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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区》


第一章 天灾 第一节 奇遇

时势造英雄!那场令国人心中阴霾尚存、余悸未消的汶川地震曾经涌现和打造出许多英雄。在普罗大众和各色媒体的热忱参与下,昔日与灾难一起瞬间爆发的那种感天动地的凝聚力量和民族精神,像一座丰碑已然定格在历史的天空。但激情退潮之后,倘若我们能够冷静地回顾与审视,全景式解读那段不应忘却的历史,似乎更能体会一种别样的滋味。

大自然是令人向往也是令人敬畏的,天人合一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美好夙愿。上苍一次无意间的“泼墨”,让四川成为令人神往的天府之国。进入四川的山林田野,你会被形态各异的山峰、气势磅礴的河流、千奇百怪的植物所魅惑,会情不自禁感慨上苍为何对四川如此青睐有加。倘若你来到绵阳辖区北川地域,那美轮美奂的景色,更会让你如醉似痴。城外有独特的地质结构,自然形成、数目众多的堰塞湖泊十分壮观。来到城外的山峦,你会看到松柏林立,幽兰遍地,杜鹃盛开,百鸟欢歌。你聆听、你观赏、你凝神遐思,会情不自禁进入一个梦幻般的神话世界……

2008年5月12日,国兴银行北川支行行长龚江与当地出名的“情痴教授”,正在这个美丽的神话世界里把酒言欢,他们犹如寄情山水的现代“隐者”,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佳馔。

一处简易的山野小屋,一张简陋的餐桌上,摆着两盘简单的家常菜,两人正在为复杂的“三农”贷款问题“斗智斗勇”。他们在推杯换盏之际、步步为营中掂量着对方的诚意,刺探着对方的底牌。

事实上,教授之所以被冠以“情痴”的雅号,不仅缘于他对一位川妹子几十年不渝的痴情,更源于他对栽培当地一种神秘植物的坚持。在消费主义蔚然成风的年代,龚江行长坚定地认为“情痴”出现的概率恐怕不会高于恐龙出现的概率,所以他对教授申请农业科技项目贷款的事情饶有兴趣。

教授种植的佳品,据说是一种壮阳活血强身健体的山野菜。消息传出,小城哗然,有人戏称这是风流人物培育出来的“风流菜”,在当前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许多人猜测说一定有卖点,市场大。这话像山风一样吹遍了小城的角角落落。

5月12日上午十时,风闻传言的龚江抽空来到教授的种植开发基地考察。看到满目酷似油菜般绿茵茵的山野菜,蓬蓬勃勃地疯长成一片绿色的海洋,龚江心旷神怡顿生爱怜之情。龚江的“贷款嗅觉”告诉他,教授所言不虚。虽然作为国兴银行的一位基层行长,支持菜篮子工程和农业科研项目贷款在一定额度内他都“大权在握”。可惜要做到将来市场的开拓和持久的发展,仅有短期内的卖点还是远远不够的,山野菜端上餐桌之后的营养、品相和口感能否符合食客的长期饮食习惯,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信贷资金投入后不沉淀的基本保障尚有悬疑。

“一水护田将绿绕”,“浮生难得半日闲”!龚江的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两句优雅的诗句。于是,他颇有兴致地沿着田垄边潺潺的溪水缓缓地踱着,贪婪地享受着菜地里隐隐飘来的阵阵清香。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一位铁塔般的壮汉挡住了去路,让不够健硕的龚江一时感到自己的渺小。仰脸而视,原来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教授,兴许是往返于田间地头或常食自种健身野菜之故,眼前这位身兼科技工作者和民营企业家的教授,黧黑的脸颊布了几道核桃纹,岁月沧桑的痕迹雕刻在脸上,明显儒雅斯文之气不足,壮硕孔武有余。两人一见面,教授就老朋友般伸出手拉着龚江,盛情邀请他共进午餐,执意让他品尝品尝自种的山野菜。

投缘的人往往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能找到感觉,两人不期而遇,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相见恨晚之意。虽然龚江只是出于礼貌稍作推辞,教授却认真对待,面露愠色:“我又不是贿赂你吃海参鲍鱼,拉你下水套取贷款,就近吃点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养的土鸡,龚大行长也不给面子吗?”

龚江在多年的行长生涯中,遇到的想得到贷款的企业领导都是阿谀奉迎,极尽所能讨取他的欢心,像教授这种态度、言辞直硬恳切甚至有些讥讽意味的挽留方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龚江想探知教授的真实想法甚至是“真知灼见”,就答应了教授的要求。

午饭极简单又极时尚,一只土鸡,一道蔬菜基地种植的时鲜菜品,摆在一个形状不规则却颇有创意的樟木树墩上。酒过三巡,菜过两味,二人就从高手过招般的攻守辞令,转为碧地蓝天之间天马行空的海侃神聊。

得知龚江大学毕业后为了一份无望的爱情主动从省城回到北川工作,貌似粗犷却不胜酒力的教授立时一反常态神情恍惚。

怎一个“情”字了得!自以为年过六旬百毒不侵的教授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慨。向龚江幽幽忆起自己三十年前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奇遇,与面前这位行长推心置腹。

教授原本是来自京城的一位知识分子,三十年前竟然为情所困放弃了都市生活,义无反顾地来到贫穷闭塞的四川山区坚守至今。

那是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六十年代,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的热潮推动下,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的他踊跃报名,从北京某农科院来到四川帮助当地农科院进行农田科技实验工作,从此与北川山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田间实验中迷上了一位不同凡响的北川姑娘。姑娘秀外慧中,集川妹子美丽、质朴、温柔、干练的众多优点于一身,姑娘用勤劳的品质和细腻的心思俘获了他青春躁动的心灵,他在孤寂的异乡与姑娘越走越近,最终演绎了一起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那天,他向村支书要了乡村会议室的钥匙,托词说晚上要在那里加班完成实验报告。热心的村支书回到家里,唯恐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的年轻人不懂得爱惜革命的“本钱”,就让老伴煮了几个鸡蛋放进陶罐里,自己提着去会议室给黑黑瘦瘦的知识青年补补身体,未曾想一头撞到胆大包天的两位年轻人在那里偷食禁果。支书看到两人的“龌龊”行为惊得目瞪口呆,手中装鸡蛋的陶罐顿时掉到地上成了“残渣余孽”。他狠狠地甩下一句:“大知识分子原来干的是这样的大事!”继而愤愤然转身离去。

支书对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及时进行了无情的举报。

北京农科院领导收到举报信高度重视,连夜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理办法。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采取了在当时看来是极为宽容的“治病救人”的做法:急令教授火速回京,指定一位院党委委员对其“作风问题”进行重点教育,同时为了消除在当地造成的不良影响,院党委派人赴川进行了深入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最后勒令教授作出深刻检讨,并向女孩的父母致歉,再据群众意见进一步追究责任。事实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最大限度地宽容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作风”的处理方式尽管使当地群众颇有微词,但教授感激涕零痛改前非后完全可以“重新做人”。“据群众意见进一步追究责任”只是表明了一种态度,并无实际内容。但年轻气盛不识时务的他竟然毫不领情,逆潮流而动,坚决不服从组织处理,坚决认为这是爱情力量使然,坚持自己全无过错,不顾一切地要让爱情开花结果。其后他的人生虽然打赢了爱情保卫战,但却遭遇了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磨难和挫折……

教授的痴情故事让龚江感同身受唏嘘不已。他不敢相信人生竟然如此的戏剧化,两个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人竟然有着奇特的交集:相同的情感困扰和共同的人生际遇。所不同的是给他们施加压力的对象不同,一边是单位领导和革命群众,一边却是身边的至爱亲朋,都是举着爱的大旗,唯恐他们误入“歧途”。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多喝了几杯,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一会儿便见了底。但龚江自忖酒量,这应该还是小菜一碟。

吃罢午饭,龚江与教授已是惺惺相惜,俨然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两人并肩徘徊在教授这片绿色开发基地,开始深入探讨种植情况。

他们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脚下剧烈颤抖起来,东摇西晃站立不稳。起初龚江以为教授为了省几个铜板备了假酒,是劣质酒精在身上作怪。但侧脸望去,与他并肩而行、原本高大孔武的教授突然满面惊恐,继而,也许是因为重心过高或者剧烈摇晃,教授已经失去平衡踉跄倒地。

龚江脚下的大地还在继续颤动,且振幅越来越大,很快就地动山摇起来,沉闷而又恐怖的巨响随之呼啸而来,眼前骤然暗如长夜。在天昏地暗之中,他被强大的冲击波抛了起来,仿佛被人在空中转了几圈后狠狠地摔倒在地,刹那间晕头转向,懵懂中龚江举目四望,整个世界已被弥漫的滚滚烟尘所吞没,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尘土味,令人窒息。

核爆炸!龚江的脑中一时涌出世界末日的恐怖镜头。他听说当年国家三线建设时,四川山区建有秘密兵工厂。那时世界风云变幻莫测,第三次世界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国家领导人为了应对敌对势力的攻击,发动民众积极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处于内陆腹地的四川深山老林,因藏有重要的军工企业重地,极有可能成为敌方首选的攻击之地。

倘若真是核爆炸,自己将瞬间“灰飞烟灭”,核辐射的威力他早有耳闻。

“爆炸”继续施展淫威,视野之内的建筑物纷纷定向爆破一般轰然倒塌,顷刻间满目废墟。近在咫尺的大地竟然裂出一道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沟壑,仿佛巨兽的大嘴肆意吞噬人间的生灵,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刚才还在田野里劳作的一位农夫眼睁睁地被吞没了。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这些曾经在书本上读过的词汇,科幻片中看到的场景,此时惊心动魄活生生地展现于眼前。

“地震!”

身旁的教授率先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爬起来,撇下龚江,东倒西歪地向他的种植基地奔去,因为那是他倾尽心血的研究成果。震荡中,教授的两条腿好像被狂风吹动无法自控的枯树枝一样,看上去随时有折断的危险。

教授的惊呼喊醒了龚江,他身为行长的角色意识即刻复苏,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办公楼和在楼房里工作的七十位职工!

历来处变不惊冷静从事的龚江,此刻心里惊慌得无以复加。情急之下只顾拔腿向北川支行方向狂奔,一时间自己父母兄妹的安危也浑然忘却。

地震的刺激和酒精的作用,使龚江一时急火攻心、血脉贲张,他恨不能插翅飞回办公大楼看个究竟。但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渺小到举步维艰。

在突然间面目狰狞的旷野上,独行侠般的龚江在懊恼中顽强地向前奔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在东倒西歪异常艰难的奋进中,龚江发现昔日开阔平坦的道路已被强震扭成了麻花,通往县城的公路全部扭断、撕裂,机动车辆根本无法通行,自己情急之中忘记开车反倒歪打正着提高了速度。

脚下的大地仍在不时痉挛般的颤抖着,路旁的建筑物几乎无一幸免全部倒塌,变成一堆堆瓦砾。

看着眼前令人不忍目睹的惨状,奔跑中的龚江心揪得越来越紧。北川城里国兴银行的办公大楼怎样?大楼里工作的七十名职工如何?那可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啊。一种不祥的预感磐石般堵在心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不能想,不敢想,此时的龚江一路上只有祈祷,只能祈祷。那七十张熟悉的笑脸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应该没事,肯定没事,一定已经安全脱险。他一边奔跑一边下意识地摇头,似乎要将所有不祥的感觉甩在身后。还有那个人,那个让他朝思暮想无法释怀的人,她会不会也在国兴银行的办公大楼里?

龚江花了不知几倍于平时的时间,终于跌跌撞撞跑回面目全非的北川城,眼前的惨状再次冲击震撼了他的神经:北川城四周景色秀美的山峰,竟像少女的裙衫遭到野蛮撕扯,崩塌后遍体鳞伤的山体赫然裸露在外。繁华喧闹的县城几乎被夷为平地,城内地表沉陷,几幢劫后余生的建筑物,也只留下孤零零的残垣断壁,在风中述说着刚才那场灾难的残酷。昔日熟悉的街道而今不见了踪影,全部被遍地的瓦砾覆盖。震后幸存的人们正在恐惧中仓皇撤离北川县城,仿佛战乱中的难民,个个余悸未消灰头土脸。北川县城笼罩在一片无边的悲恸与死寂之中!

失去参照物的龚江在废墟中茫然四顾,焦急地寻觅,根本无法找到县城的中心方位,更不知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所在,一时心急火燎头大如斗。正焦急时,一位熟悉的交警救星般出现在他的面前,阿弥陀佛,龚江不禁感谢起身处小城的人脉优势来。在这位留守城内的交警带领下,龚江终于找到了通往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通道”,攀爬到办公大楼的废墟上。

尽管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尽管饱经冲击的神经已备受考验,但眼前的惨状还是让一向刚强的龚江无法接受,几近昏厥。

天啊!原本六层高的办公楼已经完全垮塌,变成不到两层的残垣断壁;国兴银行的招待所、职工住宅楼也未能幸免。往日,这是一个四合院式的楼群,办公楼、招待所、宿舍楼围成一个院落,形成了一座堡垒式的建筑,一道颇有气势充满威慑力的铁门将危险和喧嚣挡在院外。这个大院曾是北川县城安全和谐的所在,孩子们在院内快乐地嬉戏,大人们茶余饭后在绿色的藤蔓下休息聊天。藤蔓下的三张白色大理石圆桌成了院内的露天“议事厅”,男人们在这里讨论球赛、畅谈时局;两个悬挂在大古槐下的摇椅成了院内家属的休闲胜地。每当夜幕四合,四合院内就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这一切竟变成了一堆堆高高低低的瓦砾,如果不是那棵历尽沧桑的古槐依旧矗立,龚江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曾是他工作与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龚江艰难地爬上废墟,急切地四处寻觅生还者,他发现废墟旁边的空地上,躺着一位身受重伤的职工,他的爱人正在专心包扎着丈夫身上的伤口,细心地擦拭丈夫淌血的脸颊,不时伏在丈夫耳边柔声细语地呢喃,鼓励丈夫一定要挺住。这位平常内向娇羞的小女人,而今在龚江面前毫无顾忌地向丈夫传情达意,唯恐失去了她的挚爱。

龚江急忙走过去询问:“伤得厉害吗?大楼里的其他人呢?他们的情况怎样?”

受伤的职工听到行长熟悉的声音,艰难地睁开失神的双眼,痛苦地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泪水猝然间涌了出来。他悲伤地告诉龚江:“太惨了,整幢办公大楼只爬出来三个人,两个轻伤的同事出去报信了。”

受伤的职工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吃力地抬起右手朝废墟指一指:“好多人,都压在下面了……”

这一指好像一记重锤将龚江的心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使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最不敢想象最不愿接受的残酷现实就在面前,极度的悲伤瞬间弥漫周身将他吞没。自己在喝酒聊天时,职工们却在坚守岗位工作,以至葬身于此。这样的灾难为什么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七十个年轻活泼的生命就这样生死未卜。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情愿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是自己该有多好啊!如果他们遭遇不测,自己的余生将永远背负沉重的心灵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太重太重了——七十条鲜活的生命啊!他龚江怎能背负得起?危难之际,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居然不是自己——国兴银行的支行行长,自己如果在场,兴许可以组织大家及时撤离。即便不能撤离,他也可以与自己亲爱的职工们同生共死并肩作战,可如今……他真想一头撞在冰冷的水泥板上一了百了,不再遭受自责的煎熬。然而逃避是他龚江的性格吗?决不是!他要为拯救生命而开始工作。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尽可能抢救职工的生命,为责任、为良知、为友谊、为爱心而工作。

严酷的现实逐渐让龚江的情绪冷静下来,他想,自己不能倒下,必须面对,必须挺住!只有外面的人挺住了,里面的人才有生还的希望!否则,后果更加不堪想象!自己毕竟是一行之长啊,面对苍天导演的这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伤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永不言弃,顽强应对。

可应对又谈何容易。此时震区的通讯全部中断,手机成了带在身边的累赘,北川唯一一条与外界联系的公路扭成麻花状,整个县城成为盲区,外边的信息传不进来,里边的信息也传不出去,一切只能靠自救。

依然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龚江,首先把那位伤势严重的职工与他的爱人一起安置到空旷的安全地带。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没有办法送出伤员,也没有懂医的护理人员,龚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

安置好伤员后,他匆忙返回到办公大楼的废墟上。实际上龚江进入县城的刹那间,就意识到北川伤亡极其惨重,人、物损失巨大,活着的人自顾不暇。在恐惧中没有人愿意放弃本家本单位的救援而帮助国兴银行拯救银行的职工。聪明善自保的人都明白,在慌乱中远离国家银行,远一点,再远一点,不会招惹是非。如果跑到银行去“热心肠”地救死扶伤,进入金库“帮忙”抢救国家财产,假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假若财产有所损失,等到慌乱过去之后,搭近或者进入银行的人就会被列入怀疑对象。

龚江想,现实社会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许多人所持的态度。且看公共汽车、地铁上,有几个人愿意让出自己的座位给老人和孕妇?当一个人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有多少人愿意伸出温暖的手拉他一把?社会道德的沦丧让国民们经常叹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们的物质财富增加了,精神财富却丧失了……做好事值还是不值?

龚江意识到他将是孤军奋战。他更明白时间就是生命,地震后七十二小时之内是最佳的救人时间,当务之急是救人!自己现在唯一要做而且必须马上去做的,是尽快掌握被困职工的情况,想方设法挽救他们的生命,组织有效的救助。

可是刚刚过去的主震波仿佛不甘心就此退却,余震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每隔三到五分钟就不依不饶地发作一次,不时有断壁垮塌,不断有废墟再一次倒塌。

龚江爬上废墟,从办公大楼到两栋宿舍楼到国兴银行北川支行机关招待所,逐个呼喊职工的姓名,反复地喊,歇斯底里地喊,希望能够听到回音。

一次,两次,三次……

在阴暗的天地间,回荡着龚江声嘶力竭的喊叫。

龚江在来回搜寻时,突然发现一块竖起的水泥板上挂了一串紫色的布蝴蝶。微风吹来,蝴蝶飘飘欲飞,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幻觉。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郝苗的身影。龚江记得郝苗办公桌靠着的窗台上有一串紫色的布蝴蝶。龚江特别喜欢那娇艳灵动的姿态,虽然那些蝴蝶只是紫布扎制而成,却一个个呈现出展翅欲飞的模样。每当龚江走进郝苗的办公室,总会注目于它们,那一刻他会突然感觉一股春风扑面而来,心也随之莫名其妙地加速跳动起来。那一刻,他想起了两个人的青春岁月,对北川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更加热爱和依恋。那一串紫色的蝴蝶仿佛是一个信号,郝苗也埋在了楼里!龚江睹物思人,又是一阵狂喊。

废墟下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的回应。

回应来自倒塌的预制板下隐约可见的柜台防弹玻璃处,这声音龚江太熟悉了,是营业部职工昝琦,龚江听到声音惊喜万分,总算是有人回应了!有人回应,就是说有人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龚江赤手空拳,身边没有任何救援工具,他只好用双手搬动压在昝琦头顶上的砖石和水泥预制板。但那些垃圾大多都有千百斤重,而且都被钢筋连在一起,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是根本无法搬动的。龚江也意识到自己一人无法撼动那些东西,但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思考。俗话说“忙人无智”,此时的龚江慌得六神无主,他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人解救出来。直到他的手磨破了皮,人累得精疲力竭,折腾了半天仍然徒劳无功时,龚江才冷静了一些,不得不停下双手。他俯身贴近瓦砾安慰昝琦:“我陪你共同挺着,一定要坚持住,救援部队马上就要到了。”

龚江安慰了一番昝琦,又向他了解其他被困人员的方位。龚江把纸笔捆到一根长竹竿上,从缝隙中递给昝琦,让他画一张草图递出来。

通过与昝琦的交流,龚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他想,有了一个幸存职工的信息,就会有两个、三个……他就可以组织有效救助了。龚江一直紧紧悬着的心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

心情逐渐放松下来的龚江就有了智慧,他想到了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决定利用这个间隙,马上采取下一步行动,寻找水和食物。龚江想,北川的公路交通全部中断,外援的队伍短时间内进不来,有组织的留守人员和一时逃不出去的人员缺吃少喝是在所难免的,要让已经从废墟中逃脱出来的受伤职工延续生命,必须有吃有喝。如果没有食品和水,他们的生命很可能得而复失,这些职工是经不起折腾的,尤其是饥渴的折腾,不能让那些从死神手中逃脱的职工再次遇险,必须为埋在废墟里仍活着的职工准备食物和水。现在他一人没有能力救他们出来,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从废墟缝隙中递进去一点水和食物,让他们坚持活下来。只要能坚持下去,就有生存的希望。龚江想,国家派遣的救援部队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龚江想起国兴银行大楼附近有两家超市,都是平房,不知倒塌没有,即使倒塌了,也应该能想办法找到食物和矿泉水。

他赶过去,和一些市民们结伴而行寻找必需品,他们看到一家超市已经完全垮塌,另一家虽已垮塌但尚有通道可以爬进去。

我们不能指责那些在地震中哄抢食品的灾民们,人在饥渴的情况下,不可能“温良恭俭让”。我曾亲眼目睹了汶川大地震的惨烈情景,亲身经历了这场触目惊心的灾难,我感到有责任把震区发生的一切告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们,让人们铭记这段历史,这是时代赋予作者的使命。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灾区所有的人在心灵深处都经历了一场山呼海啸。这场灾难来得猛烈和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它仿佛一面魔镜,照出了每一个人的灵魂,让人们看到了许多在平常生活中见不到的残酷和丑恶,看到了平常看来不可能发生的卑鄙行径。不用粉饰,这场灾难成了少数人发家致富的最佳时机。在灾难发生的第一个月里,有些地方出现过哄抢食品的行为,也发生了一些盗窃的现象。对于前者,国人还可以理解,灾情发生后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人,肯定会谅解这种自保的行为。对于后者,谁见到了都会深恶痛绝,尤其是有一些人听说堰塞湖的堤坝要垮塌,所有的楼房都将成为汪洋下的建筑物,他们感到世界末日到了,就像赌徒一样奔赴到一幢幢空壳楼房里“捡漏”。这种“舍生忘死”求发财的行为是最可恶的。那个时候废墟下还有星星点点的生命存在,他们置生命而不顾,竟然做起了致富梦!确切地说,那个时候媒体关注的是亮点、闪光点、鲜艳点,没有人愿意揭露这种无耻卑鄙的行为,没有人愿意向社会大众曝光。但是,有一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地震发生的自始至终,没有一例抢劫银行的恶性事故发生,这是我们国家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哪怕是发达国家发生灾难时不同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基本道德底线的体现。2010年智利发生地震时,中国观众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众人哄抢财物的镜头,这些镜头可能在国人脑海里晃来晃去,让一些人回想起四川发生地震时的状况,大家会从对比中达成共识:地震中,我们国家的社会治安情况要比智利好得多……

不必隐讳,北川县委和政府及有关直属单位中,在强震之后幸存的官员们,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忘记了职责甚至逃之夭夭。但是,政府的主要领导者们却坚守岗位履行了责任,他们把民生问题想在了前边,有关领导让公安部门把垮塌的粮库和储备了食品的超市控制起来,并派人把其中的食品搬运到抗震救灾指挥部。先前控制超市转移食品的公安人员,已将能够转移的货物转移完毕,所有的人员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此时,超市四周的残垣断壁全都摇摇欲坠,在余震的威胁下无人敢冒险再进入超市搜索搬运后余下的货物,小偷们也“敬而远之”。但此时龚江却像一个不知危险为何物的赌徒,他要爬入废弃的超市再深挖一挖,为自己单位受伤的职工淘点救命的饮用水和食品出来。龚江想,如果没有饮用水和食品,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受伤职工是活不下去的,生命得而复失更令人痛心,他那娇小的妻子将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无法面对现实,随丈夫奔赴黄泉。被埋的职工倘若听不到援救的信息,就看不到生存下去的希望,一个在危难中的人失去了希望,就会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假若职工们都不存在了,自己这个“光杆司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和职工们一起留在废墟里!

龚江爬进超市里,跪在可能有物品埋藏的地方,双手不停地扒。由于震后的瓦砾尖锐,加上救人心切,一会儿,他的手指就被刺破了,鲜血淋漓。随着血液的流淌,龚江心里的重负仿佛慢慢被释放,他觉得此刻为职工流血值得。他的收获超出了自己原先的奢望,他的双手再也挖不动时,半个蛇皮袋子的饼干、矿泉水被他拖了出来。这些东西足够受伤的职工夫妻维持一个星期。龚江宛如在战场上抓到了俘虏的士兵,立刻返回废墟中的安全地带,将这些救命的稻草塞给受伤职工的妻子,嘱咐她一定要保管好。娇小的妻子泪眼婆娑地接过蛇皮袋子,跪下向龚江磕头。龚江把她拉起来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我有责任这么做!”

第一章 天灾 第二节 坚守

北川县城5月12日的夜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之夜,地震已经将整个北川县城摧毁,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通讯,晚上到处漆黑一团。居民恐慌的叫喊声与房屋的垮塌声交织在一起,阴森恐怖,老天爷又无情地降下大雨,气温急剧下降。昔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县城,此时似乎变成阴曹地府。龚江忙了一天又冷又饿又渴又累,他在露天的废墟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狼游来游去。不断的余震、垮山的巨响、霏霏落雨和山洪暴涨的威胁令北川县城还没有逃走的幸存者毛骨悚然,县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吓得号啕大哭。此时龚江仿佛疯狂了,他脱下上衣任凭雨水鞭打着裸露的脊背。龚江狂喊了一个下午,喉咙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他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变粗变大,而喊出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变小变细。他躺在废墟上张开嘴对着天空,让雨水冲进自己的喉咙。龚江太需要水了,他意识到如果再不用水降一下嗓子的温度,他将变成一个哑人。尽管喊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回应,龚江仍然幻想,埋在废墟底下的人还有生命,一定有许多人仍然活着,他的喊声是他们的精神支持,是他们坚强活下去的力量。他想,可能有许多人处在昏迷状态或者嗓子被尘土堵塞了,虽然暂时不能回应他,过后肯定会有反应的,他要喊醒他们。

龚江润了一下嗓子,又去探视国兴银行北川办公楼废墟下的幸存者和被掩埋的金库。

12日一个整夜,龚江独自一人留在凄风冷雨中,在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废墟上,在不断造访的余震中。他歇一会儿,站起来喊,再歇一会儿,再站起来喊,漫漫长夜回响着一声声凄凉的呼喊。他一直不停地呼喊着职工的名字,喊累了,他就从废墟的缝隙里递进水和食物,让幸存者们知道,他们的行长一直在陪伴着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营救他们,他用狂喊的方式鼓励幸存者坚定信心。

那时龚江不知道饿,也忘记了冷,他冒雨站在废墟上,持续不间断呼喊职工的名字,漆黑阴森的夜晚,他嘶哑的喊声显得悲壮而凄惨。在平常的工作和生活当中,龚江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领导好行长,他脾气犟,办事固执,还有一点老子英雄很能干、自由散漫无所谓的想法。对职工们的正确意见,他明明知道是对的,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所谓领导者的权威,从来不肯当面接受批评,尤其在人多的时候。他学会了当一个小官员的秘笈,平时端一点架子,手拿一个子弹头式的玻璃钢茶杯,看乏了文件,他就到各科室转一圈,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他认为当行长要有威信,对待与自己意见相左的职工,就是要针锋相对予以排斥。龚江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职工们上告,他始终认为自己走得正,坐得正,好汉做事好汉当,没什么可怕的。龚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硬行长,但现在,许多熟悉的面孔被压在了废墟里,他的心灵受到了震撼。他认识到平时严厉地对待职工是莫大的失误,现在龚江真想对瓦砾下的职工们说一声“对不起”!他想以自己的行为感动天地,让职工们明白他是爱护他们的。他一声声呼喊着一个个职工的名字,心里的内疚仿佛一点点被他喊出来,也许正是这一声声呼喊,感动了上帝,感动了想永远沉睡在地下不再见到他的职工,让埋在瓦砾下还活着的职工有了苏醒的机会,有了和他对话的可能,也让龚江暗恋多年的她鼓起了活下去与伤残抗争的勇气。

一整夜,龚江就这样往返于伤者和被埋的幸存者之间……在焦虑、悲伤和忙碌中,龚江终于熬到了5月13日。不等天亮,他又迫不及待地在晨曦中继续展开营救。龚江站在废墟上来回逡巡,仔细倾听,反复呼喊,用心捕捉废墟下每一丝生命的讯息。

龚江始终相信废墟下还有幸存者,相信被压在楼下生死不明的职工中还有她——郝苗!龚江想起那一串紫色的布蝴蝶,想起了郝苗,心脏一阵狂跳。郝苗是他暗恋了三十年的人,此刻他非常担心郝苗是不是仍然活着。龚江一直没有听到郝苗的声音,也许她睡得过于沉了,自己喊破了嗓子她都没有一丝丝回音。这么多人真的都走了吗?她也走了吗?自己一生爱恋的郝苗真的走了吗?如果知道有今天这场天灾发生,自己应该早一点对她表示,早一点得到她,哪怕抱一抱亲吻一下也好!他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恨不能用自己的双手立即将瓦砾掀个底朝天,将职工们(包括郝苗)营救出来!可惜他没有三头六臂,没有超人的特异功能!

龚江狂喊了一阵之后,又给压在废墟里面无法得救的昝琦鼓劲打气,仿佛也在给自己打气。他提醒昝琦千万不要紧张,要保持体力,树立信心,等待救援。

鼓励了一番昝琦,龚江又继续呼喊职工们的名字。他大声地喊。当喊到郝苗的名字时,他心里有些急,又有些发虚,好像是心底的秘密被人突然发现了似的。但他很快便镇定自若:现在是救人,郝苗也是要救的人啊,为什么不可以喊呢?胡思乱想什么?他这样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为自己的心思开脱。但呼喊的时候,他也感觉到,喊郝苗的名字比喊其他职工的多,而且喊到郝苗时,声音格外凄凉甚至发出了颤音……他不好意思只喊郝苗一个人的名字,因为还有身负重伤的职工和压在瓦砾下的职工能听到他的呼喊。他感到自己当了行长后就很假,许多场合下不敢讲真话。在这么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依然想维护国兴银行一个县支行行长的面子。不过,他发自内心希望能够再听到一个被困者的声音,那就是郝苗!

在多年的工作中,龚江对郝苗始终情有独钟。两个人是高中时期的同学,在学校时相互间就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由于高考的压力太大,他们都把爱情的火花放在心中的铁盒子里。高考完毕,龚江考上了西南财政大学,而郝苗在高考落榜后又复习一年,考进了银行学校。郝苗在银行学校毕业后,“远走高飞”的龚江没有主动向她求爱,她就想到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自己的学历比不上龚江,自然两个人就不相匹配,也没有了共同的语言。婚姻中的不对等会使两个人的天平失去平衡,郝苗就失去了往“高处走”的信心,没有继续等待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龚江。当时郝苗的家庭条件比较好,龚江家里比较贫穷,郝苗父母想让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在父母的劝导下郝苗与县委大院的一位公务员结婚。龚江从西南财政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北川。本来他考上大学后就想对郝苗坦言自己的心迹,但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时,二老坚决反对儿子刚刚考上大学就谈恋爱。除父母的劝告外,在一种自卑心理的影响下,龚江又怕自己的心意被郝苗的父母拒绝,就想读大四时再到郝苗家里去求婚。可惜他的行动晚了半拍。他读到大四,每年都获得学校的奖学金,并被选为学生委员会主席,他认为可以向郝苗正式求婚了。龚江打电话给家里,却从母亲那里得知郝苗已经结婚。龚江从学校赶回家乡,本想到郝苗家责问她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这么早结婚,但他的莽撞心思被母亲识破,老人家坚决予以阻拦。母亲向他讲明了破坏一个新家庭的罪过,说龚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不能让街坊邻居们见了咱们家的人说三道四。龚江知道木已成舟不可挽回,就来到大山的深处,椎心泣血号哭了一场。他回到学校就与一位暗恋他的女同学确定了关系。虽然有了新欢,龚江依然藕断丝连想着郝苗。初恋是刻骨铭心的,龚江心中始终割舍不去郝苗的影子,他想自己的一生都需要返个影子相伴。毕业后,他义无反顾地来到郝苗工作的国兴银行北川支行。有爱情力量的驱使,加上丰富的专业知识为后盾,又了解当地的民情及资源布局,龚江很快脱颖而出,十多年之后就成为国兴银行北川支行行长。这期间,他在工作中与郝苗配合默契,在生活上却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两个人都有了家庭,他们没有勇气打破这种常规的道德底线。这种被抑制在心中的爱情,让龚江痛苦万分。

龚江再一次搜寻未果,仍然不肯善罢甘休。为了尽快找到废墟下幸存的她和更多的生命,他又开始徒手翻动瓦砾,不断寻找新的线索。他没有时间顾及手指的疼痛和身体的劳累,瓦砾下面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众多职工,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如果耽误了黄金营救时间,很可能永远阴阳相隔!所以他不能停止。他已经不顾一切了,就是累死在废墟上也要向职工向郝苗表白自己的心意。龚江认为只有以这种疯狂的方式,才能弥补自己对职工们的歉意。

龚江终于又听到了瓦砾下一个微弱的声音:“龚江!龚江!!”

这声音宛如天籁,让龚江激动万分。

龚江循着声音找去,居然从一处瓦砾的缝隙中依稀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他非常熟悉、让他魂牵梦萦的影子!她还活着,郝苗——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龚江非常激动,非常急切,对压在里面的她喊:“郝苗郝苗!你一定要坚持住,我来救你!”

龚江说罢,匆忙搬动瓦砾,但瞬间他喜悦的心情化为泡影。郝苗被巨大的垮塌物盖压着,没有救援工具,任凭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也移不动那些压在上面的钢筋水泥块。龚江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无法施救。

一筹莫展的龚江仿佛铁打铜铸的雕像,呆呆伫立在废墟上,伫立在那个让他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地方。

第一章 天灾 第三节 生命

龚江锲而不舍的呼喊声将郝苗从死神手中暂时夺了回来。

5·12永远是郝苗记忆中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场灾难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些预兆。

这天中午,郝苗的丈夫王俊峰去参加一个露天举办的婚礼。一对新人让参加宴会的人笑语不绝,特别是有一位喜欢热闹的来宾,建议新郎把一块糖用嘴送到新娘口中,摄像人员想记录下这一“历史性镜头”,就积极选好场景,让两个人摆出甜蜜幸福的样子,表情也要生动可人。新郎对这个创新的建议显然准备不足,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此举等于“亲爱过度”。在大家的热情欢呼、激烈掌声鼓励下,新郎勉强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他把糖含在口中,想得体地送进新娘的口中。他越是想把这件事办到位,办得圆满,留下珍贵的历史性镜头,越是紧张,以至手足无措脸部僵硬,结果把糖块掉到了地上。众人起哄让新郎再来一次,欢呼声此起彼伏,新郎恨不得遁地而逃,他无地自容的样子很狼狈,让亲朋好友们笑得前仰后合。王俊峰和参加婚宴的朋友们一起享受着逗弄一对新人的快乐时光。

那天中午郝苗下班回家,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心脏仿佛吊在半空中,令她忐忑不安,一会儿她的胸口又闷得几乎喘不上气。郝苗与王俊峰结婚后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整个身体要“停摆”了。那个时刻郝苗感到非常恐惧,在惊恐中她想到了爱她的丈夫。她想自己如果突然得了什么急病,应该把丈夫叫到身边,嘱咐他照顾好儿子,对父母尽孝道,善始善终地照顾好老人。在这种对家庭高度负责念头的支配下,郝苗打电话给丈夫。她怕丈夫焦急担心,喝酒以后驾车再发生车祸,就对丈夫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身体不太舒服,如果有时间就回家看一看,没有时间就不要回来。王俊峰喝得正高兴,听妻子说身体不舒服就惊惶失措乱了方寸。王俊峰对妻子从来都是关心呵护,宁可自己受罪受委屈也不让妻子有一点为难。他对妻子可以说百依百顺爱惜有加。多年来夫妻之间互相体谅相濡以沫,感情也如胶似漆令人羡慕。王俊峰听到手机中妻子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正常,就没有心情和朋友们再喝酒,他把自己的汽车钥匙交给一位朋友,就骑上这位朋友的自行车匆匆忙忙赶回家。他到了家里,发现妻子的脸色发黄,而且精神恍惚。王俊峰心疼地急忙抱住妻子问她哪里不舒服,郝苗看到王俊峰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甜蜜的感情在心中流淌,她忘记了哪里不舒服,只得说全身不舒服,王俊峰建议妻子立即到医院进行全身大检查。郝苗想,如果到医院去,总要感觉出身体哪里出现了问题才能对医生讲,郝苗左右摸来摸去摸不出自己到底哪里不舒服,就妩媚地拒绝了王俊峰的建议,说等一会儿就好了,只要身边有人她就不慌张了。王俊峰就着手为妻子煮她喜欢喝的红薯粥。郝苗吃了红薯粥,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感觉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夫妻两人便恩恩爱爱躺在了床上——相互搂抱着休息已经成了他们婚后的一种习惯。由于县城小,家离单位也近,两个人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从午休中醒来后,他们仍然像从前一样,起床简单打理一下。夫妻两人都是羌族,本地是少数民族区域,下午三点上班,她与丈夫每天中午都从容不迫地按照日常习惯“养生”,未曾想一场灭顶的灾难突然降临。

2点28分,郝苗正准备更换睡衣,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房间也剧烈晃动起来,桌子上的东西不停地跳动,滚到了地下,天花板上的墙皮哗哗地下落。

“地震!”郝苗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丈夫王俊峰已经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的第一反应是保护郝苗。王俊峰顺手抓起自己的睡衣,遮在郝苗的头上,他知道妻子是爱美的,平时郝苗上班总是要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王俊峰想,不能让空中掉下的尘土碎石砸到郝苗的脸部和头上。王俊峰懂得一点防震知识,他拉起郝苗往卫生间跑去,可是没等两人跑进卫生间,眨眼之间天塌地陷,宿舍楼整体垮塌。一楼二楼三楼陷入了地下,他家住的二楼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的位置。

在中国这片广阔而拥挤的土地上,由于居民众多,生存空间太小,无论大小城市,在建楼时都喜欢把楼底建成居民们的停车场或者地下室,这也是开发商们节约土地成本达到最佳效益的一种变通方式。中国的部分开发商秉承了西方资本家们获得剩余价值的手段,在部分官员的“护航”下,采取种种非法手段榨取其最高经济效益,甚至丧尽天良建造豆腐渣工程。郝苗住的这栋六层宿舍楼,在矮了一半之后,瞬间又变成了废墟。

整个楼房垮塌的过程太快了,仅仅几十秒钟时间!楼房里的居民很少有人能冲出去。

就这几十秒钟,郝苗和丈夫王俊峰便从美好的人间掉进了黑暗的地狱!强震过后,他们困在地下,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任何东西,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尘土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不幸中的万幸,郝苗和丈夫没有瞬间毙命,而是掉进一个只能容下两人的狭小的夹缝。黑暗的空间里尽是混凝土和砖块,两个人呈九十度直角,被垮塌物挤堵得动弹不得。在居民楼塌陷的过程中,丈夫王俊峰表现得勇敢豪气,他不顾一切地把郝苗拉到自己身下,一直用整个身体保护着郝苗。此时,王俊峰高大的身躯趴着,他的左手臂护在妻子头上,而郝苗的身子则蜷曲着,宛如蜗牛一般,她的头倒向丈夫的胸前,左腿紧贴着丈夫的背,另一条腿被一块楼板压住了动弹不得。

这几十秒,郝苗经历了异常恐怖的人生旅程,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之后,终于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此时,她发现压在他们上面的那堆废墟还露有一个小洞,有碗口那么大。上面交错的是水泥板。有了空气,有了亮光,就会让人产生生存下去的愿望,现在要做的是鼓足勇气,镇定面对,等待外面来人救援。

王俊峰一直坚如磐石般死死把郝苗护在身下。郝苗说:“你松一点。”

王俊峰说:“老婆,我动不了,可能不行了。”

王俊峰平常总是亲昵地称她“老婆”。

瞬间,郝苗刚刚平静的心绪又抽紧了,她不能没有丈夫,她不相信丈夫会离她而去,哪怕是这样的灭顶之灾,她刚勇坚强的丈夫也会扛住,决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她。正因为丈夫对她痴心一片,对她百般呵护,她才没有“红杏出墙”与初恋的心上人重温旧梦,才没有在肢体上与龚江有点滴的“胶着”。虽然郝苗和龚江两个人在工作中眼神有所暧昧,甚至讲话时也有一定的“内涵”,但他们的任何交流都是那种躲躲闪闪式的交流。郝苗不想在感情的层面上再向前发展,不想越雷池一步,因为她不想让痴情的丈夫伤心。

此时郝苗是看不到危险的,因为瞬间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宛如暗夜里从独木桥上走过一条鳄鱼遍布的河流,走独木桥的人毫不顾忌地往前走,因为他看不到桥下的鳄鱼,所以就没有被死亡威胁的恐惧感。郝苗充满信心地说:“我们现在又安全了,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丈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是真的不能陪你了……”

郝苗这才吃了一惊,丈夫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尤其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更不能开玩笑吓唬自己。郝苗意识到丈夫确实遇到了危险,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丈夫的后背。丈夫整个后背黏糊糊的。倒塌的混凝土和砖块阻挡了光线,郝苗看不到手上的黏液为何物,凭感觉她猜测那不是汗,是血,是丈夫身上的血!丈夫已经成为一个血人!

郝苗的精神支柱像楼房一样猛然垮塌,她失声痛哭起来。

丈夫的声音更加微弱:“老婆,你就是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要坚持住、活下去。救援的人员肯定会来的,你要是能出去,我们只有一个娃,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要让他走正道……”

此刻,丈夫王俊峰最牵挂的是在成都一家大酒店工作的儿子王猛。王俊峰有一点封建思想,他始终认为棍棒之下出人才,平时对儿子管教很严,望子成龙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这也是中国式家庭多数家长们的通病。对儿子寄予了很大希望的王俊峰,一心想让王猛有所作为,成长为光宗耀祖的俊杰。可是儿子对父亲的管教有一种反叛的心态,父亲让他干什么,他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一次,读高中的儿子随同学一起去打电子游戏,有人告到王俊峰那里。王俊峰无心工作,向单位领导谎称身体欠佳,需要回家休息半天。得到批准后,王俊峰直奔那个臭名昭著的网吧,将儿子从游戏厅里拖出来,让他保证以后再不到这样的场所。儿子很固执,振振有词地说,别人家的孩子能到这里玩,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恨铁不成钢的王俊峰气得全身颤抖,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举拳便打,打得王猛跪在地上求饶。

郝苗说:“我晓得,你对娃一直管得很严,以后我会对他要求严格一些的。”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王俊峰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北川县委大院公务员王俊峰留给妻子郝苗最后的嘱托。

丈夫渐渐昏迷,郝苗不停地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开始丈夫还梦呓般的答应,应着应着,大概十几分钟后,丈夫就没有了声音……

仅仅在灾难降临半小时之后,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百般呵护的丈夫离她而去了!郝苗恨自己不该把丈夫从婚宴中叫回来,本来丈夫是没有危险的,参加露天举行的婚礼能有什么危险呢?是自己害了丈夫!是自己害了丈夫啊!!

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没有人听到郝苗撕心裂肺的哭喊。

郝苗紧紧地抱住丈夫。悲伤、恐惧、懊悔、疼痛一齐袭来。郝苗一度陷入了绝望。头顶上方的废墟中露出的那个碗口般的小洞透进一缕亮光,让郝苗更加悲伤。本来郝苗认为有亮光就有生的希望,丈夫的生命就可以延续,自己的家庭就能够完整。可是这种希望破灭了!任凭郝苗怎么呼喊,丈夫没有任何声息,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洞口渐渐暗了下来,郝苗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平日这个时候,她和丈夫应该吃了晚饭,坐在沙发上。郝苗会偎依在丈夫的身边,两个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愉快地交谈着,谈谈家常,论论时事,叙叙对儿子的思念和对未来儿媳妇的憧憬……而现在,自己被埋在地下的废墟里凶多吉少,恐怕再也见不到远在他乡的儿子,陪伴她的只是永远离她而去的丈夫冰凉的身体,这是怎样的一场生离死别啊!还不如随亲爱的丈夫而去!

郝苗感到自己的腿一直在流血,痛得钻心,但她的心更痛,痛得欲哭无泪、无法呼吸!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古训,在这种大灾难、大悲痛的煎熬中,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巨变!渐渐地郝苗由心痛而悲怆,由悲怆而坚强!郝苗想,为了丈夫的嘱托,为了母亲的责任,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她明白:危难中,自己并不是一座“孤岛”!丈夫是爱她的,儿子是爱她的,有爱就有责任,有爱就有希望,自己决不能辜负丈夫的临终嘱托,决不能放弃母亲的责任!郝苗这时又想到了龚江,她不知道龚江在哪里,但她知道发生地震时龚江不在支行的大楼里,因为在发生地震前龚江曾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是在风景如画的野外,两个人上高中时到过这个地方。郝苗就想那个地方是县城东还是县城西,是县城南还是县城北。因为县城的四周都很美,她想来想去不知道龚江到底在哪个地方。那时郝苗正在家里,丈夫在赶回家的路上,她不敢给龚江回信息,担心丈夫回家时万一发现,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可怕后果,她还是把信息删掉了。每一次她接到龚江的短信时,都唯恐被丈夫发现,会把短信立即删掉。她担心痴情的丈夫发现“不健康”的短信受到刺激,更担心本来和谐的家庭因为她的不忠诚而瓦解。想到了丈夫的嘱托,想到了儿子,想到了龚江的生死未卜,郝苗的身上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眼前的千难万险总是要克服的!丈夫为了让她生存下去,宁愿自己去背对钢筋水泥,用血肉之躯顶住垮塌下来的水泥预制板,更让她喝自己的血延续生命,这是夫妻之间最深厚的爱,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爱。有了这种爱,人世间任何的艰难险阻都可以跨越。郝苗开始了单独与死神的艰难较量。由于楼房垮塌时尘土飞扬,冲进她的鼻孔,扑进她的嘴里,甚至灌进她的嗓子里,郝苗讲话费劲,口渴难耐。虽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头上有喊叫声,但是她的嗓子喊不出声音,当与丈夫讲完了话,发现丈夫离她而去时,她大哭一场,之后就感到嗓子更加讲不出话。郝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继续发不出声音,即使生存下来也无法与外界联系。郝苗开始喝自己的尿,她知道尿是消炎清火的,只有喝尿才能让自己的嗓子喊出声音。她攒足了劲让自己尿出一点点,过度的悲伤及惊恐,已经将她身上的一切排泄功能打乱,她用一只手接住自己的一点点尿喝下去,再接一点喝下去……

洞口出现了一丝亮光,郝苗知道,她已经在黑暗中在痛苦中度过了一个漫漫的长夜,她已经在这黑暗里陪着丈夫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这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中她仿佛从人间走进了地狱,踏上了她无法承受的煎熬之旅。她又想起了丈夫的嘱托,想起了孩子,想起了龚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求生的欲望让郝苗全身再一次出现了力量。郝苗开始喊起来,使劲地喊,她希望外面能有人听到。其实她喊出的声音很小,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此时她的声音外边根本听不到。

郝苗喊了一阵,终于听到了回答。但这回答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从她上面的废墟里传来的。住在她楼上的同事刘恪也被压在废墟里,郝苗只能听见声音而见不到人。刘恪嗓子哑了,已经很难喊出声音,但他扯着嘶哑的嗓音说:“不要喊,要保存体力。”

郝苗说:“不喊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埋在里面啊!”

郝苗又喊了起来,她想,自己这一次喊是为了两个人的生命,为了两个人有一线生存的希望,必须喊。

可不管郝苗怎么喊,外面都是一片死寂,因为她喊出的声音非常微弱,龚江根本无法听到。

后来郝苗喊不出来了,力气正从她身上一丝丝抽走。

郝苗紧紧地抱着丈夫冰冷的身体,有些绝望。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

昨天丈夫的临终嘱托又在她耳边响起,孩子的脸、龚江的脸交替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着出去!

想起了亲人,郝苗身上又增加了力量,她努力支撑着伤残的身体。

但死神却执拗地向郝苗招手。她已心力交瘁,神志恍惚,一闭眼就能看见丈夫笑眯眯的脸,有一次她竟然发现笑眯眯的丈夫向她招手,让她跟上他一起往黑暗里走。她想自己怎么能跟丈夫走呢?儿子呢?丈夫不是让我教育儿子吗?他怎么又变卦了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半昏厥。为了不睡过去,她想和丈夫对话,她想弄明白丈夫是否要叫上她一起走,不再要她履行那个承诺。她知道倘若睡过去就再也不会苏醒,再也见不到儿子。她和死去的丈夫说话:“我活下去就全靠你了。”

她抱着丈夫的尸体喃喃自语:“你如果不帮我的话,我真的没法活了。平时都是我靠你,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你一定要支持我,一定要帮助我!”

郝苗受伤的右腿已经不流血了,她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旧动弹不得,郝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不能睡!必须得清醒!郝苗感到喉咙粗胀、疼痛难忍,渴得要命,不喝点什么,就已经支撑不下去!

但她感到身体没有尿了。

血,喝血!郝苗想起了丈夫的话:“老婆,你就是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要活下去,救援的人肯定会来的,你要是能出去,我们只有一个娃,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要让他走正道……”

郝苗想,怎么能喝丈夫的血呢?自己身上不是有血吗?丈夫保护了自己,再喝他的血我算什么老婆?郝苗不再犹豫,她顺手摸了一块石头,使劲朝被压住的右小腿砸去。

一下,两下……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痛,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与丈夫身上的血混合到一起流了下来。这个平时害怕黑暗、害怕扎针的女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喝自己的血,也许还有丈夫的血。一个人被困在废墟里,全身都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有这样喝自己的血,才能保持自己的体力。

石头砸在腿上,钻心的巨痛,无法忍受的痛。但是她要出去,要活着出去,她必须用这种办法延续自己的生命。

郝苗喝了一些血液之后,感觉自己慢慢有了力气,然后她又继续呼喊求救。这时已经是被困第二天了。郝苗终于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心里又涌出了生的希望,外面一有动静她就大声地喊,不断地喊,声嘶力竭地喊!

喊一会儿,喊不出来了,她就砸腿,然后喝一些血,待身上有了一丝力气,又接着喊。

外面的声音她能清晰地听到,是行长龚江的声音,龚江在喊她,也在喊其他的职工,一阵阵的喊声撞击着她的心胸,让她热血沸腾,但是她在里面使劲喊,一次次喊破了嗓子,龚江依然听不到。

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这里又垮了,那边又死了几个人。可是就是没人发现地下面她这边还有活着的人。

郝苗喊了一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她想睡,意识正在离她而去。她仿佛听到了丈夫的呼喊声:你不是要出去吗?如果睡过去,就永远不可能出去,也永远见不到儿子!她猛然间又醒了过来。

她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着。后来,她终于又一次失望了,想要放弃,她实在不愿再继续砸自己的腿,太痛苦了。她想自己此刻死了也是留下一个残缺的身体,当初不砸腿就好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由于冲动而留下的遗憾。

估计天快要黑了的时候,突然间,她又听到龚江的声音。这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么说龚江又来了!龚江没有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只要他在,就不会放弃压在楼下的她和职工,她相信龚江和相信自己一样,她的血液上涌,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也许那是泪花在闪烁。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我还活着吗?郝苗怀疑地问自己。由于心中有了生命的光亮,求生的欲望回到了身上。她又拿起砖块,向小腿砸去。痛,一阵钻心的痛。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郝苗感到欣慰,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郝苗清醒过来,霎时间身上又有了力量。她又拼命地大喊:“龚江,我在这儿,我是郝苗,快给我找点水来!”

这一次郝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后,龚江终于听见了废墟里面微弱的呼救声。

但压在郝苗上面的水泥板太大、太重、太多,龚江搬不动,他流着眼泪,无助地仰望苍天,像发了疯的狮子在废墟上转圈,龚江没有办法救出她!

无奈之际,龚江只好找一根长一点的木棍子,把矿泉水捆在木棍子上,从空隙给她递进去半瓶,等郝苗再和他要水喝时,龚江再重复上述动作,又递给她半瓶矿泉水。

龚江面对近在咫尺的郝苗却毫无办法,他哽咽着说:“你千万要坚持住,我去找人!”

龚江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只递给郝苗半瓶矿泉水,而不递给她一瓶呢?因为他担心郝苗嗓子里灌进的尘土太多,如果递给她一瓶水,郝苗在非常饥渴的情况下猛然灌下去会有危险。

郝苗一口气把两个半瓶矿泉水全部喝光,她终于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郝苗喝完水,趴在丈夫的身上休息了几分钟,力气又一丝丝回来。

这时,余震不断,上面的小石块不时往下掉,砸在她的背上。掉一块,她就轻轻地动一动,全然不敢使劲,唯恐丈夫身躯支撑的“大山”垮塌下来。

在苦苦的企盼中,洞口又暗了下来,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威胁中郝苗又一分一秒地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第一章 天灾 第四节 痴情

郝苗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许多被埋在地下的人是孤军奋战,郝苗却并不孤独。自从她与龚江两个人在地下与地上取得联系之后,龚江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们从新闻媒体看到的只是阳光的一面,在那些举国倾力于震区的日子里,大家不希望也不愿意看到灾区阴暗的一面。那时的北川,有自然界对人类的摧残,也有人类自身的相互践踏。当大家为救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有人通过现代化的工具发出讯息:堰塞湖马上就要垮塌,所有在北川的人立即撤走,请相互传递讯息。

应该说,世界上多数国家知道我们国家遭受了重大灾难后,他们捐款、捐物,派出救援队奔赴灾区进行救助,体现了友好国家对我们国家人民的关心和尊敬。但也有少数国家心怀鬼胎,派出一些特工人员混入救援队伍。

灾区的百姓们不了解军队奔赴灾区的任务,他们认为军队完全是为了拯救被埋在地下的百姓而来。当军队在抢救百姓的过程中,突然接到立即赶到某地点守护军事基地的任务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他们没有时间向百姓们解释,也必须严守军纪不能解释,只得含泪离开养育他们的人民,去保卫国家的军事基地。因为有少数国外的救援队员们来到灾区后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那些人不是来救人的,他们的目标和目的很明确,是来窃取我们国家的军事情报,尤其是我们国家的高科技军事情报。

灾区的百姓中,有的人不了解真实情况,就对军队的指挥官和士兵们有了意见。

我到震区采访时,有一位职工愤怒地对我说,他的老母亲埋在楼下,几位解放军战士正在打洞救人,而且已经见到了老人的头部,那时老人还能讲话。但士兵们突然接到了一个命令,他们立即放弃了救助老人,就往没有人居住的深山中跑,这位职工说他们等了很久,解放军再也没有回来。一天后,邻居们把母亲救出来时,老人家已经去世,这位职工不理解解放军的行为,他骂这些当兵的没有人性。我曾当过兵,知道军纪是不可违的,就替士兵们辩解说:“对每一个家庭来说,亲人的生命是第一件大事,对一个国家来说,军事机密牵涉到国家的安全,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它比个人的亲情更重要。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些子弟兵,他们必须服从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也有人提出说,有的部队不是去保护国家的机密,而是为了躲避洪水。不可否认,有军官听到了堰塞湖要垮塌的消息,迅速命令他所带领的士兵转移。军官们爱兵是职责也是本能,在和平年代,如果因为指挥不当造成大批士兵伤亡,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他们不单要为百姓的生命负责,也要为成千上万士兵们的生命负责。

北川县的百姓们听到了堰塞湖垮塌的消息,慌乱地离开了给他们造成灾难却让他们依依不舍的故土。有少数私心太重的人还趁乱偷抢,这些人有一种肮脏的心理作怪:如果堰塞湖垮塌了,整个北川县城就成为一片汪洋,这个时候能够抢出一点财产就抢出一点,能拿就拿不拿白不拿。

这种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所造成的恶果,是让一些当时本来还活着可以重见阳光的人走上不归之路。几次谣言造成无谓撤兵,大家才揭穿了这个险恶的阴谋,才将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造谣者捕获。

龚江也听到了让他快跑的呼喊声,但是他没有一跑了之。郝苗与昝琦就在地下与他相隔不到五米,银行的金库就在他的脚下,他怎么能逃走不管他们的死活和金库的安全呢?龚江要留下来陪郝苗说话,不让郝苗睡过去,郝苗如果睡过去,可能就是永久性的长眼,再也醒不过来。每过一会儿,龚江就喊郝苗的名字,郝苗就应一声。叫的次数多了,龚江就有意转移郝苗的注意力,和她回忆起在高中时期的学生生活,回忆两个人在学校时相互欣赏朦朦胧胧的初恋情怀。龚江想,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让郝苗留恋人间美好的生活,坚强地活着。

夜幕降临,在谣言的传播蔓延下,北川大多数人离开了。然而,龚江的妻子昝丽经过千辛万苦找到了龚江。昝丽在成都工作,她的全家都在成都工作和生活。本来龚江大学毕业也可以随爱人留在成都,国家对待夫妻两地分居的知识分子是有这方面特殊政策的。可是,龚江却令人费解地选择了“乡下”,这让当时与龚江即将结婚的昝丽疑惑不解。多少大学生都想留在大城市发展自己的事业,而龚江偏偏要回到那个闭塞的(二十年前的北川不如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个小镇繁华)、虽然风光秀丽却让人无法忍受的贫困县城。昝丽是在成都长大的女孩,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也没有心甘情愿随丈夫到北川参加工作的念头,她留在了成都,凭借老父亲的关系,当上了一名土地资源局的干部。两个人新婚之后,虽然考虑到了生活在两地很不方便,但是昝丽存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她想,龚江在基层艰苦的环境下工作一段时间,进城以后会更加珍惜自己的岗位努力工作,在事业上也会出类拔萃。就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锻炼之后再返回都市那样,许多人吃苦耐劳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龚江吃苦在前,在以后日常生活中就会更加珍惜家庭这个港湾,精心呵护两个人的感情。有一次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筹建办公大楼,在土地使用上遇到了困难,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的行长们请土地资源局的领导们吃顿“便饭”。局长们知道昝丽的丈夫在国兴银行工作,就让美丽优雅的昝丽随他们一起去应酬场面。中国的官场,凡是带长字的,无论正副,在非正式场合都要把副字去掉,统称部长、局长、处长、科长、股长等等,但久在官场上混的人,一看便知道谁的官大谁的官小。同时,领导们出席各种场合所带的女士们,谁都不敢小觑,这是一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则。昝丽是干部家庭出身,从小就随父亲出席各种官场上的活动,耳闻目睹许多事情,让她在成长过程中明白了官场上的许多奥妙。在酒宴间,昝丽充分发挥了女人的特长,让行长们喝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在酒兴达到了一定火候,她以为恰到好处的时候,昝丽向行长们提出了调龚江进成都工作的愿望。一把手行长在美丽的土地资源局女干部面前举起酒杯,当场表态:解决职工的两地分居问题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实际上行长很聪明,通过办这么一件合情合理顺水推舟的事,既拉近了国兴银行与土地资源局干部的距离,又为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办公大楼占地问题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解决氛围,节省了一笔开支,可以说两全其美。事情是在酒席桌上定下来的,昝丽担心龚江不相信她的话,还特意向行长要了一张名片,想见到龚江时给他一个惊喜。如果说龚江年轻的时候激情燃烧想到基层锻炼,那么经过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尤其是昝丽听说龚江在事业上并不那么顺风顺水,在生活上由于两个人长期分居也不太开心时,她想尽办法把他搞到省城工作,那真是祖坟冒烟天上掉馍的事。昝丽想,龚江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

昝丽特喜欢龚江不知所措的样子,龚江在生活中表现出的那种天真烂漫孩童般的模样在昝丽看来特逗人喜爱。两个人结婚度蜜月时昝丽曾遇到过一次,那一次龚江让昝丽兴奋了一个晚上,后来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那种情况。也许就是因为那一个美好的晚上让昝丽刻骨铭心,昝丽把一次次想离婚的念头一次次地消灭在萌芽之中,使两个人的婚姻在危机四伏波折不断中维系到今天。

昝丽有一条“基本原则”:什么时间龚江调进省会成都,昝丽什么时间给他生孩子(龚江喜欢孩子,尤其是喜欢有一个男孩)。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昝丽想要孩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向龚江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她想起了那个热情奔放令人陶醉的夜晚,再也抑制不住幸福感的漫溢,驾车从成都直奔北川。她没有提前向龚江透露一点消息,想给龚江一个惊喜,然而龚江并没有像昝丽幻想的那样天真烂漫激情四射,也没有让她度过一个浪漫之夜,相反,她感到夫妻之间有了更大的隔阂,她甚至认为龚江变得更加残酷无情,自己美好的愿望彻底落空。那天,当她走进龚江与她安在北川的家,喜形于色地向龚江讲起与国兴银行省分行的行长们一起吃饭并提出把他调入省分行工作时,龚江没有激动万分,没有伸出双臂拥抱她,更没有热烈地亲吻她,而是呆愣了片刻,冷冰冰地说:“你怎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办这样的蠢事,你知道我愿意到成都还是不愿意?简直是胡闹!”

龚江的话宛如一串炮弹将昝丽打傻了,她的满腔热情迅速降到了冰点。昝丽呆呆地站在那里欲哭无泪,她没有重温那个曾使她痴迷的夜晚,美好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在北川那个让她伤心的夜晚,昝丽仰望天花板,两行眼泪挂在了腮上。第二天回成都时,她边开车边哭,由于过度悲伤,昝丽两次将车开到路边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再开车,她疯狂地踩油门,几次差一点车毁人亡。那之后她三个月没有到北川,她开始恨北川,恨龚江,直到有一次龚江到成都开会时,向昝丽“低头认罪”,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和粗野,两个人才将矛盾化解。由于诸多原因,他们的婚姻长期处于一种冷淡漠然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冷战状态,甚至两个人几度都想到了分道扬镳。没有孩子的牵挂,让两个人的天地都显得那么宽个,分与合就不会那么惊天动地。也是因为诸多原因,两个人想离婚的念头未能践行,拖延至今。

当地震发生后,昝丽突然想到龚江的诸多好处,她开始坐卧不宁,尤其是在北川与外界通讯中断的情况下,她脑海里幻化出许多龚江血淋淋的镜头,有时竟然是没有头的身躯矗立在荒郊野外。昝丽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打乱了,她像疯了一样,执意要到北川去。昝丽向土地资源局分管她的局长请了假,就驾驶红色吉利车一路狂奔。山体滑坡、巨石下落、泥石流、余震,她全然不顾。昝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北川,见到那个让她牵挂又让她伤心的龚江。一路上,有车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扁,有人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烂,有许多向外逃难的人只穿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有人甚至肢体不全,少一只胳膊或少一条腿,有人血肉模糊蓬头垢面。昝丽全然不顾,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到北川,尽快见到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龚江!

昝丽在一片瓦砾上找到了龚江,他所在的位置非常醒目。龚江赤膊站在一处稍高一点的残破的水泥预制板上,身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宛如西安的兵马俑伫立在那里。龚江原来白皙的皮肤、脸颊此时变成了土灰色。他满脸的沮丧,眼睛里充满了哀伤。此时龚江正弯腰对着脚下一个小孔喊话,那个小孔实际上是一块竖起来被卡住的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龚江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不时将眼睛对准小孔往里边窥视。昝丽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一边心里责骂他:你个死鬼你个挨刀剐的,为什么不让人捎个信给我,通讯断了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走到龚江身边时,昝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下扑进龚江的怀里。昝丽没有想到她这一扑竟然使强壮的龚江倒了下去。龚江可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在两个人新婚蜜月里,龚江曾让她“死去活来”,那个时候她就想为这样的男人死了也值。如果没有龚江的强壮体魄,没有蜜月期间那些让她刻骨铭心的夜晚,昝丽也许不会把婚姻延续至今天。

昝丽急忙扯住龚江,不让他倒下,她知道脚下是瓦砾,倒下去的龚江会有受伤的危险。但是龚江的身体很重,娇弱的昝丽无法扯住他,反而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往下倒去。在倒地的刹那间,昝丽急中生智,她用尽平生之力让龚江和自己的身体侧倒,而且把自己给龚江带的装有面包、饼干、矿泉水的包垫在了龚江身下。还好,他们倒下的地方比较平坦,没有裸露的钢筋和竖起的水泥预制板。倒在地上的昝丽又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了龚江身下。龚江在倒下的瞬间晕了过去,他的身体过于疲劳,从地震之后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半瓶矿泉水。昝丽哭喊着往他的嘴里倒矿泉水,并用拇指按压龚江的人中,龚江很快苏醒过来。当他发现面前的昝丽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龚江以为自己在梦中,自言自语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昝丽泪如泉涌:“你不是做梦,是真的,你看看我。”

昝丽抓起龚江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龚江这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他激动地把昝丽搂进怀里说:“没有想到你能来,真的,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敢来!”

昝丽的眼泪更加汹涌,多年来两个人已经失去的真爱仿佛又回来了。龚江非常激动,在余震不断危机四伏、北川与世隔绝的时候她是怎么闯进来的呢?龚江心里翻江倒海,他感觉到二十年来自己欠昝丽的太多了,流失的青春岁月使他们失去了生活的激情,龚江到现在才后悔为什么当年不知道珍惜,他毫不犹豫地亲吻着昝丽。两个人的眼泪交融到一起,形成了汹涌波涛。

恶劣的环境不允许他们相互讲述地震的经历及昝丽“闯关”进入北川的过程。这时又有人喊堰塞湖要垮塌,让所有的人撤离到北川一中高地上去。瓦砾下传出微弱的声音:“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等死!嫂子,一定要把龚行长拉走,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昝丽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她这才发现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声音是从地下发出的,凄惨哀婉的声音让她震惊,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昝丽想,没有经过大悲大苦之后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看来地下的女人很懂事理,明白在危机时刻不连累他人,不让别人为了自己殉葬。昝丽被这个女人感动,她对着“传话筒”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们会让人来救你的。”

昝丽拥扶着龚江就想离开这个充满了危险和恐怖的地方,龚江突然大声吼:“我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的职工,我要守在他们身边,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地下又发出了乞求的声音:“龚行长,你要是为了我们就走吧,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龚江犹豫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对昝丽说:“你走,马上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

龚江用力推昝丽。昝丽心中充满了矛盾,她不理解龚江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堰塞湖垮塌,埋在瓦砾中的人肯定一个都活不成,为什么要为了没有希望的事情付出自己的生命呢?

郝苗虽然被埋在瓦砾中,龚江与昝丽的对话她还是能够听清楚的,对面临的危险也是清楚的。她是爱龚江的,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她应该与龚江生活在一起。现在丈夫已经离她而去,也不知道儿子在这次劫难中是否活着,如果龚江一走,她就再也无法向龚江表达自己的心意。郝苗想,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把话说出来,让龚江明白自己抑制多年的情意,关照好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九泉之下才能无牵无挂无愧于丈夫的嘱托。郝苗说:“龚江,你要是爱我就离开这个地方,不要为了我在这里等死,我死后,如果儿子还活着,请你帮助教育他,拜托了!”

……

昝丽听到郝苗的话之后,盯住龚江呆愣了片刻。她后悔自己不该冒生命危险到北川来。龚江与另一个女人(也就是地下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自己多年来千辛万苦等待他到成都工作,等的竟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男人!怪不得龚江很少与她生活在一起,偶尔一次到成都相聚也是匆忙离开,龚江真正牵挂的是北川这个女人!哀莫大于心死,绝望的昝丽转身就走。龚江没有离开废墟一步,他呆呆地看着昝丽颤抖着肩膀踉跄地离开废墟。昝丽转身走的时候,将一包矿泉水和食物扔在了他的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龚江知道昝丽并不是因为怕死而离开他,如果怕死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北川,他知道昝丽走是因为郝苗所说的话。他不怨恨郝苗,一个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讲出真话,也会丢掉一切的羞怯和顾虑。但是他不理解,郝苗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讲,为什么要偏偏在这个时候讲呢?

郝苗见他不走就开始骂他,无论她怎么骂,龚江就是不离开废墟,不离开她。郝苗哭了,她为龚江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危难之际不离不弃而哭泣!

在郝苗与死神抗争的时候,国家领导人、解放军、武警官兵、全国志愿者,都投入了大营救。各路救助大军正在用生命探测仪、搜救犬夜以继日地搜救着被埋在废墟下的生命。

当时,六十六岁的温家宝总理不顾个人安危,在抗震前线夜以继日指挥抢险救人。他一直紧蹙着眉头,眼神中透着焦虑,透着哀伤,透着坚毅,透着慈祥,更透着期盼。听说三百多名学生被压在废墟下,有的孩子虽然活着却很危险,温总理在一次营救失败后,冒雨攀上瓦砾堆,亲自组织再次营救。温总理哭了,他用嘶哑、哽咽的嗓音,向废墟中的孩子喊话。总理摔倒了,手臂受伤出血了,他却把要给他包扎的医务人员推开。他不顾阻拦来到塌方的地点动手帮忙。当他看到抢险人员正在解救两名被困在废墟下的孩子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一向和蔼可亲的总理,此时心急如焚,对正在紧张投入抗震救灾的官员发了“平生第一怒”:“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两天后,国家主席胡锦涛也亲来北川灾区指挥抗震救灾。

5月15日下午,郝苗被困三天了,龚江在废墟上守候了三天。龚江在守候中慢慢地清醒了许多,他想到了求助地方组织。然而此时的北川县已经成为一座“废墟城”,县委、县政府大楼也垮塌了,地方领导伤亡惨重。但龚江相信,地方组织的救援力量一定还在,一定会有人帮助他挽救职工的生命,挽救郝苗的生命。在救人的同时,他还必须想方设法保护好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国家财产——金库的安全。龚江开始在北川城的废墟间往返,积极想办法联系寻找地方政府的人员,他终于找到了地方救灾指挥部。龚江将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受灾情况向地方救援组织作了汇报,争取到了地方救援组织的联合营救支持。那时的北川已经成为一座死城,所有的房屋几乎全部垮塌,交通全部中断,四周的山体滑坡将这个依山而建的秀丽县城夷为平地。能够逃走的人已经在政府官员的组织下分批撤离。地震过后,人们反思,认为这个决策是非常英明的,倘若不组织百姓们撤离,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哀伤的龚江在当地政府领导面前一再强调被掩埋的金库是国家的财产,最好是派解放军战士值守,得到了地方领导的首肯。随着各方面营救工作的开展,全县的地震灾情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到龚江耳中。

有人带来了极其不幸的消息:他的父母、弟弟妹妹七位亲人全部遇难了。本来龚江的父母在第一时间逃出了老屋,但当他们发现家中最珍贵的彩电在匆忙中忘记搬出来时,两位老人又返身进屋搬彩电。这个时候发生了余震,老屋轰隆一声彻底垮塌了,两位老人和彩电一起被老屋埋葬。噩耗猝然而至,又一次考验着龚江饱受冲击的神经,瞬间的愣怔惊愕之后,这个坚强的汉子将盈满双眼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硬是逼回去。他坚定地咬咬牙,一句话也没有说。废墟下面还有那么多职工等待救援,还有郝苗在那里,他是一行之长,决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不想在关键时刻当逃兵,将来被职工们谩骂!

此刻龚江的精神支柱几乎垮掉,失去了父母亲人,失去了妻子的信任,要能当烈士,他想当第一个!他想自己这个不孝子是当定了,而且必将背负一生。家庭也面临着危机,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危机。龚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不像昝丽来之前那样与郝苗对话了,而是发出瓮声瓮气的鼻音。龚江继续往返奔波与死神赛跑,他想方设法孤注一掷营救着国兴银行被困的人员。一整天,龚江始终没有顾得上回父母家看上一眼,更没有抽身去料理一下自己遇难亲人的后事。他不理解父母为什么已经跑出来了还要回去搬彩电,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平常龚江给两位老人的钱,他们都存了起来舍不得用。有一次他和父亲一起喝酒聊天,父亲喝酒不是他的对手,几杯酒下肚就讲了实话,说自己存了三万元钱,这些钱谁也不给,将来给孙子买房子。龚江听说后非常吃惊,每年他给父母的钱,二老基本上没有用过,而是全部存了起来,他们只用政府给的养老金。可怜天下父母心!

龚江对父母的感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在他少年时期,母亲为了让他的身体正常发育,每个星期都要买一只鸡蛋给他增加营养,而母亲却经常靠喝稀饭维持生命,由于长年缺乏营养,母亲骨瘦如柴,他在少年时期却健壮如牛。此时,他真想回去看一眼两位老人,给他们送行。可是他又一想,即使回去也于事无补,父母已经离他而去,弟弟妹妹们也永远和他阴阳相隔。他回家只能让精神进一步受到打击,使自己的身体也像垮塌的房屋那样倒塌。

事实上,龚江的母亲在房屋刚刚垮塌时还活着,哥哥的呼叫声曾将母亲唤醒,势力单薄的哥哥曾跑来找龚江,让他带人回去救救母亲!龚江当时身边有三位职工还有四位解放军战士,可是他们恰巧又发现了一位活着的职工,龚江只能“舍远求近”。从垮塌的国兴银行办公大楼到自己的父母家,步行只需五分钟……五分钟啊!这短短的五分钟却让他望而却步,五分钟的路程居然成为与父母阴阳相隔不能谋面的屏障!

实际上龚江平日是很孝顺的,与他有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名的孝子,也是父母最疼爱最依赖的儿子。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却起着老大的作用,家中无论有什么事情,父母都愿意与他商量,平常父母有病都是他接送到医院。但此时他这种对父母的生死不闻不问、对父母的身后事漠然处之的态度,让原来夸赞他的人大惑不解。在震后的日子里,有的亲友甚至风言风语,说危难之际见真情,他平常的孝顺是装出来的;龚江是一个“官迷”,为了保住乌纱帽,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不管父母生死的人,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哥哥对他置父母的生死于不顾的态度极为不理解,此后见了他总是怒目相视。只有龚江自己知道,他对父母的愧疚与负罪感将背负终生,他以后的生活中将永远有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浮现!他不敢奢望父母在天堂会原谅自己!但他确实是无奈的,那么多压在瓦砾下的职工需要他救助,郝苗需要他来稳定情绪,更需要他坚定其活下去的信念。他离不开这片废墟,离不开废墟下的众多职工。

当时序进入灾后重建阶段时,龚江这位已经出名的抗震英雄被一位报告文学作家在其作品《铁打的龚江》里这样描述:龚江——这位普普通通的国兴银行干部,默默无闻的凡夫俗子,硬是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真切地感受和体会了一回“大爱无亲”的创痛和悲壮!

龚江对这样的语言是非常反感的,他看到报纸上刊登的《铁打的龚江》后,曾拿起电话质问那位报告文学作家:“我怎么大爱无亲了!我爱我的父母,也爱弟妹,在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呀!我不像你们宣传的那样高尚!!”

说完后,龚江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在场的职工第一次见到他们的行长当众流泪,许多人陪他一起哭了起来,泪水渲泄出来,形成一股悲伤的洪流。

让我们再回到废墟上。中国人民解放军37师两千人已进入北川,龚江立即向37师的师长和参谋长汇报了国兴银行的情况,申请到了十一个救援战士。由于37师是先遣部队,没有重型救援设备,官兵们只能用钢钎和铁锹艰难地打洞救人。

救援之际,龚江在废墟上紧张地徘徊着守候着,失去父母弟妹的伤痛挥之不去,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始终不停地呼喊着每一个埋在瓦砾中职工的名字,这样做似乎能减轻思念父母的伤痛。这时他不能过多呼喊郝苗的名字,他要保持自己作为一名基层领导的形象。龚江相信废墟下面一定还有不少幸存者,他已经等不及了,唯恐错过子弟兵救援的绝好机会。龚江嗓子喊哑了双腿跑酸了,全身瑟瑟发抖,他全然不顾。堂堂七尺男儿,终因紧张、疲惫、悲痛、虚弱晕倒了。在大家的呼喊声中,龚江又慢慢醒了过来。大家劝他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他坚定地摇摇头,他说只要瓦砾中有职工活着他就不离开,他不能抛下生命不管,不能丢下朝夕相处的同事!他又摇摇晃晃地在瓦砾中站了起来,继续喊着寻找着,谁也劝不走他。当时许多镜头对准了这位舍己救人的基层领导,许多报刊上刊登了他的形象和事迹。国兴银行总行、省分行和地市行的领导们看到他这种状态,感动地流下了眼泪,他们敬佩这位钢铁般的优秀县支行行长。龚江则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是一种对职工们的负疚感和对父母的负罪感让他拼命。后来记者们的报道中多数加上了自己对龚江行为的“感悟”。当然,为了锦上添花反映英雄的思想觉悟,记者们又对他的思想境界进行了提升。

接下来的时间里,固执坚强的龚江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狼,依旧执著、急躁地在瓦砾上转着、“号”着,又相继晕倒了三次。他的这种执著和坚强,使先期到达的战士们无不动容。经过艰苦生活锻炼和严格纪律培育的战士们,对这位白领阶层行长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想象中的白领是养尊处优的人,是怕苦、怕累、怕死的人。战士们面对这位为了抢救职工生命敢于自己舍命的人,从骨子里佩服他的勇敢和无私。他们劝他别喊了,别找了,只要有活着的生命,他们一定会发现,一定会救出来。龚江说我知道,我知道,可他们在下边多待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危险!那个时候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停下来,谁都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废墟!有许多在现场目睹龚江状况的人,都以为龚江的神经过度紧张——痴了傻了。

第一章 天灾 第五节 符号

5月15日当天,由于北川上游堰塞湖可能溃堤,北川将遭遇洪水袭击的消息通过正规渠道传达到每一个没有撤离北川城的人,指挥部组织所有人员紧急撤离,包括救援部队也全部暂时撤离了。唯有龚江依然没有走,他固执地认为废墟下面还有生命,不能让他们孤独地面对危险,他必须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废墟下面的职工,还有那个暂时无法施救的郝苗。龚江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离开废墟下的职工,不会离开郝苗,他决心与废墟不离不弃,直到自己的生命完结。

也许他的坚守感动了上天。在随后的时间里,当失踪职工的家属都纷纷离开废墟,放弃希望、放弃守候的时候,废墟中又传出三个回应他的声音,三个生命又有了希望。那时北川的电讯已通,他急忙把这一消息用电话告知他们的家属,但家属们却难以置信,有人甚至以为他是“痴人说梦”。直到他们的亲人从废墟中被挖了出来,有些外逃的家属们才回到北川,答谢龚江的救命之恩。当得知龚江失去了七位亲人时,“情痴教授”从科研基地走了出来,他带领几位爱好科研的青年,又联络了一些知恩图报的职工亲属,全力以赴和龚江的亲戚们一起忙碌着两位老人的后事。在“情痴教授”的组织下,这些人自觉组成了送葬队伍,替代龚江尽一份孝心……

看到幸存者陆续从废墟中被救出,龚江,这位听到亲人遇难都能扛住不哭,甚至不回家最后看一眼父母和弟妹的“冷血动物”,终于在周围无人的情况下失声痛哭。下午2点05分,一阵更大的余震袭来,龚江已经无法顾及他的行长形象了,他顶着烈日,打着赤膊,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西羌上街一片废墟上倒腾,他觉得救出的职工远远不够,他还是心有不甘,他想要救出更多的职工,只有救出更多的职工,他心里那个郁结才能打开。

当一个记者走上废墟采访他时,他无奈地说,自己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行长,眼前这堆废墟曾经是国兴银行北川县支行的办公大楼。办公大楼不在了,许多职工不在了,他只能竭尽所能,救出一个算一个!只想做点对得起同事、对得起国兴银行、对得起良心的事情!龚江还坦诚地对记者讲,有一位埋在地下的女职工是他非常喜欢的人,因此他守候在废墟上也有私心。但记者们要树立一个完美的抗震救灾英雄,不是怜香惜玉有缺陷的英雄。他们心中的英雄是白璧无瑕的,是大公无私的,是让全国人民完全信服的。在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为了唤起更多的民众为抗震救灾奉献力量,他们对龚江提到的男女之情感兴趣却不想将其诉诸刊端。

龚江热切盼望着的、带有施救设备的救援队终于来了,是西北一个省消防总队的十几个人。这个时候,龚江仿佛在暗夜里见到了光明。他想,郝苗有希望了,压在郝苗身上的水泥钢筋大山终于有机会搬动了!然而,在对郝苗的施救过程中,救援队发现她的右小腿以下被巨大的水泥顶制板压住,大型救援仪器进不去,无法将水泥板抬走。救援人员在上面又不敢直接搬动,担心再次垮塌下来的废墟击中郝苗。

救援人员将上面一些小的碎渣搬走后,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洞。一位勇敢的武警战士爬了进去。郝苗看到他了,伸出手还能碰到武警战士的手,但武警战士无法将她拽出来。

郝苗所处的位置,被几块大水泥板严严实实封住,空间小到只能允许一个人钻进去。因此救援人员没有办法把她从洞中拽出来。

时间一分分过去,余震中不时有石块继续落在郝苗的身上,废墟有再一次崩塌的危险,救援陷入了僵局,在场的人员都想不出解救郝苗的可行办法。

郝苗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经血肉模糊,几乎被砸烂了,还连着一些筋骨和皮肉。它被卡在水泥板下,由于没有活动的空间,又失去了知觉,无法从水泥板下抽出来。

大家面对这种特殊情况一筹莫展之际,郝苗一咬牙作出了决定。为了丈夫的嘱托,为了孩子,为了守候她四天四夜的龚江,郝苗作出了一个娇柔女人无奈且悲壮的选择,她要亲手锯掉自己的右小腿。

“请快点递给我一把锯子!”郝苗告诉外面的消防人员。

消防人员不知道她要锯子干什么。有许多被埋在地下的人,在经受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之后,只求快速解脱。消防人员担心郝苗自杀。但是在他们救死扶伤的生涯中,还没有遇过一例是用锯子结束自己生命的。她要锯子干什么?消防人员犹豫着不敢递锯子给她。龚江得知消防人员左右为难的处境后,经过短暂的思考,说:“你们递给她吧,她不会那样做的。”

当时谁都想不到郝苗会有另一番举动——后来被称为华夏壮举的、令世人震惊的举动。

此时,郝苗从成都赶来的儿子王猛站在废墟外面等待。他不知道妈妈的意图,只是以为妈妈的衣服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或者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妈妈爬出来的“路”。儿子本来想对妈妈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可是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龚江拉住了,龚江向他摆了摆手,不让他上前也不让他和妈妈说话。王猛很愤怒,他紧握拳头伫立在那里似怒目金刚。我的妈妈,难道我没有权利安慰她?王猛内心里提出了疑问,但是王猛毕竟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经过了社会的锻炼和熏陶,在关键时刻是能够顾全大局的。此地龚江是总指挥,解放军战士和消防官兵都听他的,倘若自己不听他的话,采取激烈的行为,势必引起大家的反感甚至众怒,王猛抑制住满腔怒火站在那里,冷眼旁观龚江指挥。

救援人员知道王猛是埋在地下这位女职工的儿子,又见他站在那里想有所作为却无所适从的样子,就让他去附近的一支救援队伍处找来了锯子,大家让他站在远处,不让他靠近洞口。那位勇敢的队员自告奋勇又一次钻进狭窄的洞内,把锯子递给了郝苗。

空间狭小,在洞内看一切东西都是模糊的,郝苗咬住牙,摸索着用锯子朝自己的右腿锯下去。刚开始锯时,她好像麻木到没有什么知觉,但后来就感觉到痛!无法忍受的剧痛!一种自己锯断自己骨头的钻心彻骨的剧痛!疼痛让郝苗想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疯狂到拿锯锯自己的腿?如果在平时,这种自残的行为是任何女人也不可能想到和做到的,她无力继续锯下去。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

冥冥中,丈夫王俊峰又给她鼓劲,龚江那焦虑的面孔也出现在她的面前,孩子那期待的目光让她增加了勇气。

要出去,宁可残疾,拼了命也要出去!龚江为了救她出去,不怕堰塞湖垮塌的威胁,不顾妻子的好心相劝,义无反顾地留下来陪伴她。自己如果辜负了他的期望,就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良心的人。只要能出去,只要有一双眼睛能看到娃、有思维能教育娃就行了,这是郝苗当时的想法。

郝苗的前方有了亮光,有了动力,骤然而起的力量涌聚到身上,她继续拿起锯,咬着牙,在黑暗中一下,两下……持续不断地锯自己的右小腿。

皮肉锯开了,骨头锯断了,还有筋连着。希望就在前边,曙光就在面前,万里长征只差一步,可是这一步也是最艰难困苦生死攸关的。郝苗终于下了决心,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血液顺着嘴角滴到了胸前。

“再递给我一把剪刀,还有一点。”

救助人员犹豫了一下,大概想到余震不断,废墟可能有再次垮塌的危险。这个时候如果被埋在地下的人能进行自救,是最佳的选择,失去了机会就等于失去了生命。那位勇敢的队员又钻进去将剪刀递给郝苗。郝苗拿起剪刀,朝自己腿上的筋络伸去。

那根连在郝苗大腿和小腿之间的筋终于被剪断了,被压在巨石下的血肉模糊的小腿终于彻底地被郝苗从自己身上断开。她对丈夫说:“我走了,为了你的嘱托,我把一条腿留下陪伴你。”

郝苗吻了吻丈夫冰冷的脸,没有流泪,她的泪水已经流尽。郝苗摸索着朝洞外爬去,苍天为之动容,时空在这里定格。

这是5月16日的下午,在被埋93个小时之后,郝苗仍顽强地活着,用自残的办法,坚强地钻出了地狱,幸运地与死神告别。

一双手伸进来,拽住了她的双手。十双手伸过来,将她抬上了120急救车。这又是一个奇迹,是中华民族在地震中营救和自救的奇迹!

当时,我亲眼见过了这个罕见的坚强女人,她的勇气和精神让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奋笔疾书。

<small>锯掉父母给你的血肉之躯上的右腿</small>

郝苗从死亡之穴爬出来后,并不知道儿子王猛早已来到现场。儿子流着泪,亲眼看着母亲从鬼门关里挣扎出来,亲眼看着消防人员将母亲从废墟底下抢救出来,一直没敢吱声。儿子已经被龚江藏在身后,龚江告诉他千万不能让母亲见到,如果见到了,后果如何你应该明白。儿子王猛顿开茅塞,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此时他想办法躲藏着,怕母亲见到自己,失去牵挂,就此永远离开他。

事后,有一位记者问郝苗是否知道儿子就在抢救现场,她说,如果知道儿子就在洞口外完好无损,她可能不会锯断自己的腿,剪断自己的筋,也不可能爬出地狱之门。她会随亲爱的丈夫而去,她离不开他,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她更不会弃他而去!郝苗是不会讲假话的,从生死线上走过的人知道诚心诚意地对待他人,没有必要讲假话欺骗人。

郝苗爬出了废墟,丈夫王俊峰还留在四米之下的黑暗中,王俊峰的双腿被水泥板夹着,双臂保持拥抱的姿势。他的头部和颈部流出的血凝结成黑色外壳包裹了全身。这是一位伟大的男人,他在地下完成了一座空前绝后的雕塑。

从喊出“地震”那一声起,丈夫就不顾一切地保护着郝苗的头,让她不受伤害。在丈夫的保护下,郝苗除了右小腿被压断,身上头上没有受到伤害。

郝苗被送到绵阳市的一家医院抢救。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儿子,她嘱咐儿子:“一定要见你爸一面,与他告个别。没有你那可敬的爸爸我活不到今天。”

儿子不讲话,却紧紧握住病床上妈妈的手,怕她走了似的紧紧地握住。他已经谅解了小时候爸爸对他的处罚,理解了爸爸为什么对他要求那么严格。

5月18日,郝苗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丈夫王俊峰还被压在废墟之下。郝苗一闭眼就梦到丈夫笑眯眯地看着她,却不说话。龚江给她送来一根拐杖,再没有到医院看望她。郝苗知道他失去了七位亲人,她偷偷为龚江流过几次泪,默默地为他祈祷,心里才算稍稍安慰了一些。她对龚江的行为很理解,他是一行之长,灾后重建的任务更重,他要在忘我的工作中忘记失去亲人的伤痛。

儿子王猛又赶回北川的地震现场,等待父亲的遗体被挖出来。快到傍晚的时候,郝苗听说北川有洪灾威胁,她在病床上给儿子打电话,要他赶快撤回,郝苗说:“你对爸爸已经尽了心,要是不回来,我就是爬也要爬去找你!”

儿子始终没有见到爸爸的遗体,爸爸的遗体已经成为一座地下雕塑,永远树立在记录人类崇高天性的碑林中。北川也已经不复存在,中国将有一个保持8级以上地震后原貌的地震博物馆。救援人员不忍心再惊动沉睡在地下的人们,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让他们永远安息在那片他们熟悉的土地上。

在郝苗爬出废墟的那一刻,新闻媒体记录了这个让世人震惊的画面。面对众多的镁光灯和采访机,郝苗说自己被压在废墟下时,之所以能够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给她力量的是丈夫,给她希望的是儿子。她没有提及龚江,这种善意的隐瞒无论对龚江还是对她自己都是有益的。当有记者问谁将她从废墟下唤醒时,郝苗平静地对记者们说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龚行长。

我是在地震过后的第五天从汶川赶到了北川,那里的残垣断壁依然令人惨不忍睹,大自然疯狂的破坏力让初到这里的人感慨不已。通往县城唯一的公路,平地弹起七米多高,公路两边的巨石垒成了一道道“城墙”。有幸存者向我介绍说,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砸烂过汽车、砸死过逃跑的人,一块巨石下可能会有几个冤魂。那时,我发现北川县的废墟上空有几只无家可归的鸽子,正在寻觅着昔日的窝巢和主人,它们盘旋在一堆堆废墟上空久久不肯离去。在这座“死城”里,难道是一万多无辜亡灵将这些鸽子留住,或是旧主人值得它们永远纪念?!

当国兴银行北川支行幸存的职工全部被救出以后,北川县的通讯设备可以正常使用时,龚江给在成都的岳父打电话询问昝丽的消息。岳父说,听土地资源局的人讲昝丽在地震发生后就奔北川去了,再也没有消息。岳父说自己正想打电话询问龚江,为什么在地震发生后一直不给家里来电话,如果再打不通电话,我和你岳母就要到北川找你们了!

昝丽一去不复返,龚江知道昝丽对他已经彻底失望,龚江想,她是不会再回到北川县城了!龚江顺着公路找昝丽。他认为昝丽是与自己赌气,肯定不会离北川太远,她可能躲在了公路旁边的一个安置点,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等待龚江向她承认错误,龚江已经准备好了向昝丽承认错误的“台词”。

龚江在寻找昝丽时,发现北川通往安县的公路旁有一辆红色的吉利牌汽车,外壳扁成了一张“饼”的样子。汽车被铲车放在了路边。据当时的目击者说,一块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把车砸成了“饼”的样子。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忘记,因为那是在风调雨顺风平浪静时发生的普通故事;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可忘记,因为那是在风起云涌浪涛汹涌时发生的惊人故事。国难的日子里,历史会铭刻那个时期许许多多不同凡响的“小人物”的足迹。

我到震区的那些日子里,满目都被惨烈的灾情冲击着,满心都被悲壮的故事震撼着,曾经自以为坚强的神经竟有些不堪承受。我深入生活的一个月里,走遍了汶川、北川和青川,接触了大量的灾区一线人员,也亲眼目睹了“三川”人民的危难、悲哀、沮丧与英勇,并有幸接触到了以前没有接近过的行业和同志。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事倒,接触到一个不一样的群体。多天来压抑悲伤的心情第一次释放,第一次从四个安全脱险、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坚强者的笑颜。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如同冬天里迎来一束阳光,夏天里迎来一阵海风,让我从灵魂深处欣慰着,温暖着,兴奋着!

这是四个来自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的职工,他们从地震中心——汶川的塔山镇突破重重危难险阻,艰难逃生到省会城市成都,他们所保管的350万元的银行库款和重要凭证也全部安全转移,在与灾难的博弈中他们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个人生命与银行财产保卫战。

地震发生一个月后,我来到这个群体中间。起初由于职业的关系,他们对我是防范的,甚至不让我靠近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后来我拿出了作家证,又说明自己是中国作家协会派往金融系统挂职的干部,挂职期间属于银行人,绝对遵守职业道德。我出示的证件经他们的上级验证后,并在一位上级领导的陪同下,才允许我走近他们、了解他们。这是中国所有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在采风或采访的过程中所享受的“特权”。自从发生地震赶赴灾区后,我感到深入下去了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使命。因为对金融这个行业的人,普罗大众很少有人清楚他们在地震中干了些什么。由于他们长年累月与金钱打交道,其核心工作具有隐秘性,作家们走近他们是困难的。当我走到垮塌的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大楼前,当我得知在如此重大的自然灾害面前,国家的财产没有受到损失,职工们多数都安然无恙时,我没有理由不去探询个中缘由,梳理它带给人们生命的启示。

原来,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处,位于汶川县塔山镇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一座“醒目”的三层楼房内,一楼为营业室,二楼是汶川支行副行长兼塔山分理处主任的办公室及信贷、信用卡及大客户室,三楼是单身职工宿舍。站在楼顶放眼四顾,楼舍临紫坪埔水库,环两山,楼后一条弯弯曲曲的银带称古溪河。凡是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称赞说,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处周围环境优美,风景极佳。

第二章 亮色 第一节 震波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在这个让国人永远伤痛的时刻,国兴银行汶川塔山分理处营业室的六名职工(实际上有一人是领导干部)陈生、邹家驹、高秋雨、戴春、华娇、刘淑娴正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华娇、刘淑娴在营业室里“临柜”办理业务,也就是处理日常工作。客户经理高秋雨在营业室加班,他一边整理信贷资料一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又和谁闹了矛盾。六个人在平时的工作中并不和谐,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陈生是汶川支行副行长兼塔山分理处主任,在二楼主任办公室值班;会计行政岗的戴春和客户经理邹家驹,在三楼宿舍午休。塔山分理处下午三点上班,因此,午餐后到三点之前,除了值班人员,是大家最放松的时刻。

地震猝发时,睡梦中的邹家驹感觉床在晃动,他在梦呓中以为女朋友又在和他开玩笑。邹家驹的女朋友在本镇的税务局工作,本镇税务局离国兴银行汶川塔山分理处仅二百米远。邹家驹的女朋友有一个非常“不良”的习惯,就是在邹家驹睡觉时经常偷偷溜进他的宿舍晃动他摇摇欲坠的钢丝床。邹家驹也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在午休时,习惯于把宿舍的门窗敞开。也可能他潜意识里,想在不知不觉中,让别人“潜伏”进宿舍,办一些他希望“干”的事情。邹家驹睡的钢丝床是解放初期的产品——年代久远,人睡在上边如果不动,没有一点响声,倘若轻微动一动也没有响声,如果翻身动作稍大一点,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音乐一般。大家看电视连续剧,其中有一个情节就是余则成为了让楼下的特务消除对自己的怀疑,认定自己和翠平是一对真正的夫妻而且沉湎于寻欢作乐,采取了半夜摇床的做法,让监督他的特务安心放心。邹家驹的女朋友也很喜欢听摇床的声音,她每一次来,只要是邹家驹没有起床,她就会摇动他的床,那床仿佛懂得女人的心意,就欢快地吱吱嘎嘎响了起来。邹家驹就和她开玩笑说,别摇了,楼下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对你非礼呢!其实我是大大的“良民”。每当这个时候两个人就闹成一团,闹着闹着邹家驹就把女朋友“闹”到了床上,两个人就制造出了更大的响声,女朋友在这响声的掩护下也叫了起来,这种刺激的效果让邹家驹更加兴奋也更加得意。楼下的值班人员隔着一层楼也能听到微弱的吱嘎声,客户经理高秋雨本来在二楼办公,每当中午他就去了一楼,他受不了邹家驹女朋友那种放肆的叫喊声和铁床发出的吱嘎声。陈生与他完全相反,他非常喜欢听这种声音,他可以在这种“音乐”声中愉快地干自己想干的事。

起初邹家驹想到了又是女朋友“作怪”,他闭上眼睛享受着,等待时机准备进行疯狂的“反击”。然而钢丝床晃动得不像以前那样温柔而是非常凶猛,又没有听到女朋友银铃般得意的笑声,邹家驹感到似乎不对头,便下意识地想到不会是地震吧。邹家驹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只穿了一条短裤,来不及把自己装扮得“衣冠楚楚”就顺势冲向室外,邹家驹在敏捷的奔跑途中发现已经地动山摇。屋顶的灯管、装修物稀里哗啦开始下落,有许多小物件噼噼啪啪打到了他的身上,将他从梦境中彻底砸醒,好在那些东西都不是沉重致命的。第一时间冲出房门的运动健将邹家驹,马上意识到灾难的严重性。此时,他没有想到一个人逃生,更没有返回宿舍取自己的贵重物品,甚至忘了顾及自身形象而去添件衣服。他知道生命是第一位的。邹家驹义无反顾一门心思狂奔到楼下的营业室,他想在自己逃避灾难的时候叫上营业室里的同事,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在办公室值班的“头儿”,即便想到了也不想冒着生命危险救那个“马屁精”。他知道“头儿”每天中午都在办公室听他与女朋友奏响的“音乐”,就有意识把“音乐”放在高亢的音调上。

此时邹家驹只能从营业室的大门口逃生,他想“一举两得”,既喊了同事们逃生,自己又能跑到安全地带。

邹家驹冲到楼梯口时,只见白茫茫一片。原来楼梯已经垮塌,堵塞了他的逃生之路。他迅速寻找视点向营业室里面张望、惊呼,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发现“钞箱”(存放钞票的铁箱子),只有嗡嗡的地鸣声充斥在耳边。邹家驹想,同事们毕竟在一楼办公,距离院落最近,很可能已经安全撤离。此时邹家驹已经无路可逃,他犹豫了一下,想到了正在税务局上班的女朋友,也不知道他们的办公室垮塌了没有,她跑出来了没有。邹家驹起初想跑到税务局救自己的女朋友,然而,如果寻找离开办公楼的出口,又要耽误一段时间。同在三楼宿舍休息的女同事戴春呢?此时离她最近,她怎么办?女同志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是懦弱的,她不可能已经撤离!邹家驹对戴春是非常憎恨的。他大学毕业分配在国兴银行汶川塔山分理处工作时,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应该说是戴春。那个时候周围男多女少,阴阳失衡,身体强壮青春勃发的邹家驹向戴春发起了进攻。戴春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而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戴春表面上对他比较热情也比较亲近,甚至两个人肢体的任何部位都进行了接触,在戴春那间充满了脂粉气的单身宿舍里,他们展示了青春的激情。国兴银行汶川塔山分理处的所有人员都翘首盼望,等待着吃他们两个人的喜糖。他们密切的程度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关系,可以说进入爱情的“快车道”,两个人只是没有搬到一起生活。然而,邹家驹最终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建立家庭。让分理处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戴春和邹家驹相好的同时又暗中与本地政府的一位公务员好上了,戴春几次带公务员到单身宿舍,起初她对同事们说他是自己的表哥,后来又说是高中时期的同学,这就引起了邹家驹的警惕。邹家驹也曾几次警告过戴春,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说而已,因为两个人当时都没有提结婚的事,邹家驹为了维护“大局”,不便采取强硬的态度和措施。当戴春实在无法继续掩饰自己越轨的行为时,她才向邹家驹老实交代,并热情邀请邹家驹参加她与公务员的婚礼。邹家驹的反应可想而知,他当时那个愤怒呀,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邹家驹冲口而出,说了一句非常粗野的话:“你这个婊子,还有脸让我参加婚礼——做梦去吧!”

通过这一句冰冷的羞辱性语言,戴春坚信邹家驹依然是爱她的。一个男人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并得知女人又爱上了别人时,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邹家驹毫不在意淡然处理,说明他在与戴春相好的同时,心中还有另一个女人。这是戴春最不愿意看到的,她虽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且那个人的家庭背景、工作环境要比邹家驹好,发展前景也比邹家驹乐观。但是,她希望邹家驹依然爱她,依然呵护她,毕竟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工作,又相恋了那么久。戴春看到邹家驹如此愤怒,她反而平静下来,理解似的笑了笑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只是我们银行有制度,夫妻二人不能在一个部门工作,我不想离开国兴银行,所以选择了他,希望你能理解!”

邹家驹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他边走边想,什么不想离开国兴银行?完全是借口!不就是看到那个男孩家里富裕,看上去又有前途才与我分手吗?说得好听不如我看得明白。现在的女孩太功利太无耻,竟然玩弄男性!从此邹家驹再看到戴春时就感到胸中堵得慌甚至于恶心,如果没有工作上必须要讲的话,邹家驹不会主动与戴春讲话。戴春几次与他相遇,想对他讲点什么,邹家驹总是怒目而视,让戴春欲言又止表情尴尬。

已经快冲出楼房脱离危险的邹家驹,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就放弃了到近在咫尺的税务局救自己的女朋友,而是十万火急折返三楼。尽管邹家驹对戴春的仇恨始终存在,但是“舍近求远”去救人不是他做人的风格,邹家驹想把戴春救出后再骂她几句出一出胸中的郁闷之气。邹家驹感到自己救人的总目标没有错,生命重于一切,自己无论如何没有理由见死不救。戴春是个女同志,在这突如其来的大震面前,惊惶失措时可能会面临致命的危险,作为一个男子汉在关键时刻应该挺身而出,那怕对待自己仇恨的女人也要伸出援助之手。

我到邹家驹家里看望他时,他非常坦诚地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沉默地拿出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抽出一支,抬头看我的表情,见我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他的手颤抖着将烟点上,猛吸一口,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伤感地低下头,双眉间形成的“川”字笼罩在烟雾之中。我认真端详着坐在面前的这位“络腮胡子”结实矫健的体格,猜想平时喜欢运动的邹家驹在地动山摇时的平衡能力和奔跑速度。

“在那一刻你不恐惧吗?难道没有想到寻找同事会耽误自己逃生的机会?”

经过认真揣测后,我犀利地向他发出疑问。

邹家驹用食指弹了弹烟灰,抬起头一脸愕然:“恐惧?耽误?当时我懵了!确实不像书本上描写的英雄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死亡到来无所惧。那个时候我是非常恐惧的,真的,没有顾得上去想其他的。”

好一个“懵了”!跟他一样在关键时刻“懵了”的还有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副行长兼塔山分理处主任陈生。但是,两个人“懵了”的内容却大相径庭。

当强烈的震波和恐怖的地鸣声袭来时,正在二楼办公室忙碌自己事情的汶川支行副行长兼分理处主任陈生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离开这幢危险的大楼。他和邹家驹一样迅速跑到一楼准备逃生,发现门口已经被掉下的楼板堵塞,这才愣了一愣。无路可逃的他,想起了在三楼睡觉的两位“兵”。陈生想,就是被砸死,自己也应该倒在岗位上,那样会英勇体面一些,也会让活着的人敬佩自己的行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陈生最喜欢的诗句,也是他生活与工作的信条。为了能够实践自己的信条,陈生又回到办公室,沉着而冷静地迅速销毁了自己不多的“秘密档案”,在确保即使到天堂报到,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留给活着的人时,他从二楼往三楼上跑。汶川支行的一把手也就是正行长康宏伟眼下带领职工外出旅游不在汶川。多年来,汶川支行有一个“光荣传统”,每一年正副行长都要交替带领评出的优秀职工们外出旅游、休养,这既是对职工一年工作的奖赏,又有利于增强全行职工的凝聚力。陈生想,此时自己是支行及塔山分理处最大的领导,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办法保证职工们的安全和库款的安全,这是地震到来时陈生处理完自己的“后事”以后的想法。在强烈的地震波冲击中趔趔趄趄冲上三楼楼道的陈生,由于处理“内部”事情的缘故,已经晚了半拍,他迎面撞见的是东倒西歪的邹家驹与戴春。原来地震来时,剧烈的晃动及地鸣声将戴春从睡梦中惊醒,由于楼房摇晃得厉害,戴春惊恐万状。她身穿睡衣,愣在床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求救的叫喊声。她发出的声音与地鸣声融合到一起,当时大家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没有人能够听到,回应她的是楼房进一步的晃动。戴春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地震,为了逃命,她顾不上整理自己的服饰,就提着鞋,光着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宿舍里爬了出来。邹家驹此时已经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口,本来想冲进去把她从床上拖出房间,却见戴春已经爬了出来。邹家驹见她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很是反感:你也有今天!看一看自己的服装,成什么样子,也不怕丢人!你的男朋友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你?邹家驹在心里骂归骂,看到戴春的形象,他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己的形象。自己不是也只穿了一条短裤逃出来了吗?一个男子汉在突然袭击的灾害面前都那样手足无措,何况是一个被男人们宠爱的女人?邹家驹瞬间谅解了戴春的衣冠不整,反而想到了戴春以前对自己的许多恩惠,尤其是他大学毕业分配在塔山分理处时,在最寂寞的时候,戴春给他的那些温柔,让邹家驹在与她分手之后,也始终处于一种爱恨交加的状态。戴春身上穿的睡衣还是邹家驹给她买的,在戴春将自己的身体给了他的那一天。当时邹家驹到成都出差,特意到大商场给戴春买了一件红色带金边的睡衣,回到分理处,他喜形于色地来到戴春的宿舍,让戴春试试看行不行,戴春把睡衣捧到胸前激动地比划着说:“真好!正合身!你替我穿上吧。”

邹家驹双手颤抖地给她脱衣服,当脱到只剩下一条短裤时,戴春一下扑到了邹家驹身上,两个人就叠合到了一起。邹家驹是第一次偷食禁果,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刚刚进入“系统”就“土崩瓦解”。戴春显然比他老练一些,也比他更加懂事,她一边安慰邹家驹,一边让他再一次兴奋起来……

在邹家驹看来,戴春还是有点藕断丝连的意思。邹家驹看到戴春依然身穿自己给她买的那件睡衣,忘记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奋不顾身上前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保护起来。他的举动,宛如牧民拽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似的,他把戴春拽拉着往楼下跑。陈生看到两个人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样子,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他后悔自己不该跑到楼上冒着危险救他们。陈生想,自己在忙于工作,这两个人却在偷情,为了两个偷情的人冒那么大风险跑到三楼傻不傻呀!如果自己寻找逃生的出口,往楼下安全的地方转移,可能早就脱离了危险。“明白”过来的陈生,理都不理邹家驹和戴春,转身又往楼下跑。他知道一楼的大门已经被堵塞,无法逃生的,就跑进了较为安全的二楼的卫生间,他知道在大地震到来时躲藏在卫生间最安全。陈生想,那一对“狗男女”愿意到哪个地方随他们的便,如果能砸死他们更好。地震过去以后,自己佯装没有看到他们的肮脏行为,还可以对不了解情况的人说他们是因公殉职,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塔山分理处对外的形象不会被玷污,不会丢丑,他们两个人的家庭还能得到一笔抚恤金。

邹家驹是一个运动健将,对地震的有关知识也了解一些,经过初期的紧张、逃跑,在救助戴春的过程中他逐步冷静下来。邹家驹并没有盲目乱跑,而是拖着戴春目标明确地跑进了二楼的卫生间。两个人进到卫生间才发现他们的“头儿”陈生也在里边,而且占据了一个最佳的位置。三个人相互看一看,谁也不讲话,谁也不理谁。这在平常是极为少见的一种现象。最佳的藏身之地被陈生占据,而陈生见到邹家驹和戴春时没有一点谦让的意思。邹家驹和戴春就想,领导干部在危险时刻首先想到自己,这样的领导尊重他有个屁用!因此邹家驹和戴春对陈生就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认为他平常所讲的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假话。他们对待面前这位怕死的领导毫不客气,两人也躲在卫生间的门框下,和陈生挤在一起,抱着门柱以维持身体平衡。邹家驹从陈生此时的表情上,知道他阴暗的心理又有“风吹草动”了,他猜测陈生会把自己对戴春的出手相救,视为两个人正在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邹家驹知道陈生误解了,但是他不想辩解,在这个时候他懒得讲话。戴春在紧张和恐惧中,为了缓和两个男人之间的对立情绪,她讨好地对威严的陈生媚笑一下,又媚笑一下,陈生则皱起眉头,此时他感到戴春的行为令他恶心。

平常陈生很会当官,也很会整人。他年轻却老于世故,对上巴结奉迎,对下严厉刻薄。有些人说现在的官场上,陈生这样的人是最吃香的,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飞黄腾达,陈生也认为自己是一块银行家的材料。

陈生对戴春曾有过非分之想,他已经结婚,原来想让戴春成为自己在塔山分理处的情人。现在许多老板或领导层的人喜欢找个情人,这也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涌现出来的一种社会现象。俗话说,和漂亮的女人接触养眼,和聪明的女人交往养脑,和健康的女人交往养身,和快乐的女人交往养心,和漂亮却愚笨的女人交往闹心!陈生现在认为戴春外貌漂亮却很愚笨,是让他闹心的主儿。

起初陈生的想法和现在不同,他想,自己有时晚上不回家,可以找戴春玩一玩,解解闷散散心,消除一天的工作劳累。可是戴春不是当情人的料,陈生发现她靠不住。戴春不愿意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一个有妇之夫,虽然她不敢违背陈生的“指示”,陈生让她干啥她就干啥。然而,有一天陈生在家里时戴春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躺在你曾经温暖过的被窝,仿佛你的体温在温暖我,你的身体在拥抱我,你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你的双手在抚摸我。你如果永远在我身边更好!”

这一条信息让陈生非常紧张,幸亏爱人当时在厨房炒菜,顾不上与他分享信息的内容。倘若像往常一样两个人相互交流信息,肯定会引起家庭风波。陈生立即回信息严格要求戴春,在自己回到家里时,不允许她发信息,尤其是爱情信息。

两个人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戴春就直截了当提出要求,让陈生回家与妻子离婚与自己结婚。陈生听到戴春带有胁迫性的要求,呆愣了很久。后来他就想出了一整套应付她的方案,这才“艺术”地拒绝了她。戴春明白了陈生不是真正看上她想与她结婚,只不过是生理上需要时才找她发泄。女人在男女问题上尤其是婚姻上是非常敏感的,戴春了解陈生的真正意图后,就对他有了应对的办法。在陈生玩弄她的同时,戴春表面上热情迎合,暗地里主动出击寻找一生的伴侣。戴春违背常理的举动,让陈生感到可怕。陈生在仕途上春风得意雄心勃勃,他担心与戴春在一起被大家知道了影响自己的光明前程,就有意疏远她。戴春也不纠缠,而是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陈生认为戴春是那种离了男人就无法生活的女人,不由欣赏自己主动疏远戴春的决定。通过对这件事的处理,陈生感到自己将来肯定能成大器,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不沉迷于女色的男人,将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时代英雄。陈生洋洋得意自我陶醉。

此时又一阵较大的地震冲击波袭来,瞬间天旋地转,三个人只能相互扶持在原地顺着震波的方向而晃动。戴春紧紧抱着邹家驹,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不使自己的身体倒在陈生一边。邹家驹没有感受到戴春身上的“热浪”,而是厌恶起来,他想,你现在感到我有用了?你以为抱着我就安全了吗?如果继续晃动下去,我们谁也跑不掉,你知道吗?你这个“婊子”把我也给害了,你应该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时,三楼的屋顶已经相继垮塌,吊顶裂成碎片哗啦啦往下掉,墙壁上的灰砖也一片一片一块一块掉下来,走廊里铺了一层灰块和砖块,他们目之所及的对面民房,都仿佛被定向爆破一样,在飞扬的尘土中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

中国人在太平盛世的年代里往往会窝里斗,当遇到天灾人祸和外来入侵危机四伏的时候,就能够主动团结在一起。尤其是遇到外来的威胁,国人的心气会凝聚成铜墙铁壁。三个人此刻忘记了以前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陈生也放下了当领导端的架子,他们在狭小的空间和前所未有的惊悸中相互拥抱着、支撑着,等待漫长的主震波结束后的机会。

大约两分钟左右,剧烈的震动终于停歇。经此浩劫,这座板楼已不堪一击,除卫生间外,楼体已经成为一个空壳,顶层的预制板全部坍塌,满目废墟。邹家驹在强地震波过去后,不理睬陈生,而是拽着戴春“攀檐走壁”冲向二楼的出口。陈生却紧随在他们的后边,这时,他们突然发现另外三位同事也从营业室里攀爬出来,到了二楼唯一的出口。邹家驹想: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在第一时间就撤离了吗?难道由于地震时的惊慌,我没有看清楚营业室内的情况?邹家驹一头雾水,向满脸嘲笑地看着他的高秋雨求证:“老高,我曾到楼梯口喊你们,怎么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你们当时都跑到哪里去了?”

高秋雨三十六岁,是营业室里年龄较大也是最活泼的一位“老同志”。他最瞧不上的是戴春那种放浪的形象,对邹家驹新结交的女朋友,由于“闹床”事件,更是没有一点好印象。高秋雨没有想到邹家驹在大白天“红杏出墙”和戴春鬼混在一起,这让他对邹家驹在男女往来方面比较守规矩的看法大打折扣。高秋雨一副玩世不恭与处变不惊的风度,让邹家驹此时对他增加了几分敬意。邹家驹刚想夸奖他几句,高秋雨却嘲笑说:“你是想往外跑,因为门口被堵住没有跑掉,才想起了我们吧?不错嘛!还没有全裸。”

高秋雨边说边向邹家驹三人走过来,邹家驹气得真想踢他几脚。邹家驹也知道高秋雨说的是实话,在危险降临的第一时间里,他是想逃出去。然而,国宴好吃实话难听,一个男人最不喜欢听的话,最忌讳的话,就是有人说他是胆小鬼或者怕死鬼。邹家驹对高秋雨攻击性的语言非常恼怒,他真想采取武力的方式对待高秋雨,因为高秋雨最怕的就是他脚上的“功夫”。在休息的时候,邹家驹经常在高秋雨身上“练一练”,虽然是相互闹着玩,每当邹家驹抬起脚时,高秋雨还是避之唯恐不及,他特惧邹家驹双腿双脚的力量,认为长在邹家驹身上的不是人腿人脚,而是一双驴腿驴脚或者说是牛腿牛脚。此时,邹家驹又想踩高秋雨几脚,让他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刚要抬腿时念头一转,自己在这个特殊时期这么做,容易在众人面前丢失了风度。高秋雨并不观察邹家驹的表情,也不在意戴春的愤怒,毕竟大家是同事,在一起说笑打闹习惯了,说话重一点轻一点相互之间并不介意。高秋雨特介意陈生的面孔,他一脸庄重,简要地向陈生讲述了地震发生时他们如何躲藏。原来高秋雨是个懂得防震知识的人,看过一些电视纪录片,了解了一些预防地震的知识,也学习了有关地理知识,他知道汶川处于地震带,平时就非常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地震发生时,与他同在一楼的华娇、刘淑娴惊恐不安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直接向门外冲,他却大喊:

“快回来!快回来!!”

高秋雨果断地将华娇、刘淑娴喊了回来,立即带领二人钻进办公桌下躲避。他明白,办公楼只有三层,一楼营业室宽大结实的办公桌下边是一个很好的躲藏空间,保护人身安全比较可靠。尽管高秋雨也知道地震中躲在桌子和床下是不安全的,应该躲在桌子的侧面也就是“自然形成”的三角地带,但是平时玩世不恭、工作起来很细心的高秋雨认为在危急时刻要因地制宜。女同事们胆子小,如果不让她们躲在宽大结实的桌子下,当楼上的东西掉下来时,她们乱跑就会有危险。高秋雨早就注意到了桌子下边这个“防空洞”。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既准确又富有预见性。如果他们当时在慌乱中冲到门口将发生惨不忍睹的场面,因为上层的水泥板正一块块砸向办公楼的出口,很快就将门口堵住。华娇、刘淑娴在后来的人生历程中永远不会忘记高秋雨,是他以灵活机智的作风、丰富的地震知识,保护了她们,让两个家庭没有缺憾,让两个家庭的孩子没有失去母亲。

第二章 亮色 第二节 脱险

地震冲击波过后,高秋雨显示出了自己的智慧,他指挥两位惊魂未定的同事从办公桌下钻出来。让她们迅速收拾东西,然后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向外撤离。他们行至出口处,发现办公楼的大门已经被堵住,切断了他们的逃生之路,两位女同事的眼睛里马上泪光闪烁,她们以为“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再一次看向高秋雨,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高秋雨能够再次给予她们生存的希望。高秋雨又不负众望,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环境,沉着冷静地带领两位女士往楼上唯一可以爬出的缺口走去。正当这时,三人遇到了陈生、戴春、邹家驹。

高秋雨、华娇、刘淑娴看到了戴春“黏”到邹家驹身上的样子。邹家驹只穿了一条短裤,而戴春穿了一件睡衣,袒露出乳沟和大腿。本来她的乳房就“高屋建瓴”,上身的突出部位耀人眼目,三个人就联想到邹家驹、戴春在“光天化日”之下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尤其憎恨戴春,认为已经结了婚的人在白晃晃的阳光之下还这么放荡,真不是个东西!如果没有这次地震,谁也不会想到两个势不两立的人在阳光明媚的午间睡在一起。人啊,太会伪装,伪装得太像了!三个人平常知道邹家驹与戴春是死对头,而且邹家驹憎恨戴春可以说恨得“咬牙切齿”、“刻骨铭心”,所以对他们两个人此时的行为极其不理解。由于余震不断,情况紧急,六个人来不及讲述各自的遇险经历,来不及自嘲满面尘灰、衣衫不整的形象,甚至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欣喜,陈生当机立断决定撤离到办公楼外安全地带。

逃生之前,邹家驹觉得心里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宛如军人丢失了枪弹一样忐忑不安。身为一个金融工作者的责任感提醒他,要把银行库款保护好。塔山分理处的钞箱和金库就是军人的枪支和弹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失,邹家驹想,哪怕危险再一次降临,也要尽力把现有的库款保护好。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陈生,陈生作为当时的最高领导者,还真没有想到金库的现金和重要凭证,他那时满脑子是求生的念头。陈生以为,在极其危险的环境中,能够把人带到安全地方就非常圆满了,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人为本,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邹家驹的提议,促使他清醒过来,他是一个非常灵活的人,平时分理处取得了什么成绩,他都是“独占鳌头”,不允许部下“平分秋色”。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他更不愿意让保护金库现金和重要凭证安全的功绩被别人拿走。当然,在危险面前,他非常愿意部下们为他分忧,解决目前的困境。陈生说:“这个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担心大家被砸到里边,才没有正式提出来,现在有人支持,我们就开始行动吧!”

陈生不愧是领导,他把自己的设想又由大脑过了一遍,他认为:六个人已经在危难中见证了团结的力量,在废墟中守护了生命。职工们从地震前的“散兵游勇”凝聚成一个坚强的战斗团体。虽然这里有令人讨厌的一对“淫荡男女”,但这样的团队,目前还是有工作能力的。

此时,整个团队的人再也没有时间想男女之间的事,三位男子汉开始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陈生开始指挥“战斗”。他知道邹家驹办事效率高,就指挥他迅速将营业室的钞箱收拾好,让高秋雨帮助华娇、刘淑娴和戴春做好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大家都明白,陈生是让众人想办法把戴春武装一下,以免走出去影响了“军容”,有损国兴银行的体面。高秋雨鬼点子多,对这种特殊的“工作任务”从来都是有办法的。陈生果然知人善任,大家很快将事情都办好。在陈生的带领下,三位男子汉鱼贯而行冲向金库,他们希望把金库里的现金、枪支和重要凭证全部抢救出来。可是他们的行动没有成功,三个人来到金库时,发现金库的铁门已经在地震波的剧烈冲击下变形而无法打开。高秋雨仔细瞧了瞧金库周围,他认为凭三个人的力量无法打开金库,就试图用座机对外联系,想把了解的灾情通报给上级领导,希望上级领导派遣人员来救助。之前手机已无任何信号,陈生虽然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与上级联系,却未能如愿。高秋雨没有想到,用座机也无法对外取得联系,通讯已完全中断。至此他们才知道震区与外界完全隔绝,外边的信息传不进来,里面的灾情也传不出去。大家一筹莫展之际,邹家驹恶狠狠瞪了戴春一眼,这一眼大家看到了,但是同事们并没有因此原谅他们的“淫荡”行为,而是嘲弄他们的虚伪。每个人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偷情就是偷情,装什么正经”的轻蔑。邹家驹顾不上计较这些,在一阵小余震发生后,他想到的是必须迅速寻找出路。邹家驹发现,只有先派人从二楼跳下去,才能把大家一个个接应到地面安全转移。邹家驹就对陈生说:“陈行长,我们先试一试能否逃走,然后再想办法打开金库。”

得到了陈生的认可,邹家驹首先跳到了旁边民房的废墟上,然后找了根又粗又长的木棒支撑在断壁上作为一个垫脚点。由陈生和高秋雨将三位女同事一个一个用绳子往下放,邹家驹在下边接应。他们往下放戴春时,落地的刹那间戴春松了手。她尖叫了一声,直线往下掉,邹家驹只得将她抱住,这更引起了大家的反感,尤其是华娇与刘淑娴简直就是“横眉冷对”。但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谁也不想挑起“战争”。陈生和高秋雨两个人下到地面后,六个人排着整齐的队伍穿过民房的废墟,找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暂避。他们这才扫视周围,发现大部分房屋已经变成了废墟,而且两边山体还在大面积滑坡,巨大的石块不断从山上滚落下来。虽然滚到离他们的百米的距离就停止了,砸不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却使大家心惊肉跳。大家都想早些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出立即撤离这个危险环境的建议。实际上,在一种职业道德的维系中,每一个人都顾虑重重,大家在危难中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就是为了银行资金的安全,他们不能像镇上的居民们那样迅速逃生。想摆脱眼前的危机,只能尽快找到地方政府,以便得到他们的帮助。如果说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每一个银行职工都不怕死,那绝对是假话。实际上逃生的欲望每个人都有,只是出于职业素质,谁也不愿意首先讲出来。在战争年代,为什么成批的战士能为了战斗的胜利前仆后继不怕牺牲?因为一个群体往往会把个人的私念抑制住,而去履行一种公共的责任。

三位男子汉商量后征求三位女同事的意见,作出了分工:由邹家驹跑步去距离最近的汶川县映秀镇向同事们求援。(他们不知道映秀镇在地震中损失惨重,国兴银行的办公大楼也垮塌了。)陈生与高秋雨回原地留守金库,三位女同事保护随身携带的钞箱。

此时,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邹家驹的身上,邹家驹只穿了一条短裤。本地气候炎热,男人们在“五·一”以后下班穿短裤是普遍现象,但如果离开本单位和本地区,跑到外边去求援也穿短裤,确实有损于国兴银行的形象。在地震初的慌乱中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身上的衣物,逃出危楼以后才想到这个问题,再返回去拿衣服已经不现实。然而时间就是生命!余震持续不断,不能再等下去。大家沉默着想不出办法。其实,当大家拟定出这套方案时,戴春就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但是她在犹豫。戴春认为在这个时候自己提出这样的想法不合适,还是别人提出来,自己响应一下比较好。结果没有一个人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她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高秋雨和邹家驹的个子差不多,你可以脱下裤子先给邹家驹穿上,邹家驹完成任务回来再给你。”

如果这话不是戴春讲出来的,大家可能会立即顺着说这主意不错。可是这些话出于戴春的口就变了味,女士们立即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她们撇嘴的撇嘴,斜眼的斜眼,甚至转过脸不再看邹家驹多毛的腿和长有胸毛的健壮肌体。戴春始终毫不避讳地看着邹家驹,仿佛两个人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行我素的样子,让邹家驹感到不可思议。陈生是分理处唯一的“头儿”,在关键时刻是要拿主意的,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就不再鄙薄戴春的“放荡”,而是接受了她的建议。领导就是领导,在关键时刻还是“主持公道”的。陈生让高秋雨脱裤子,高秋雨尽管不高兴,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高秋雨就在大家惊诧的注视下脱自己的裤子,他的两条瘦腿露了出来,宛如羊腿般细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粗犷之势。高秋雨边脱裤子边开玩笑:“我的裤子裆部太小,就怕装不下邹家驹的小弟弟。”

大家自然明白高秋雨说话的“内涵”,女士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邹家驹恼怒地举起拳头在高秋雨的面前晃了晃,吓得高秋雨往后退了一步。

高秋雨是聪明人,知道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他不想长途跋涉跑那么远的路去求援,他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陈生身体胖,平时又不喜欢体育运动,三个男人中只有邹家驹适合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危难时刻要量才而用,不能求全责备。高秋雨脱下裤子,邹家驹迅速穿上,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武装”好的邹家驹仿佛有意气高秋雨似的,在他面前跳动了两下,便以极快的速度向映秀镇方向奔跑。他一口气跑了大约两公里的路程之后,与一批从矿区跑出来的工人迎面相遇。这一批工人是在深矿区作业时撞上了地震,他们当时只是感觉到头顶上有一些晃动,便停止了作业。后来工人们升到地上时,才发现一座座厂房和楼房垮塌。原来此次地震属于地表层强震,在深层作业是没有多少危险的。其中一位与邹家驹相识的矿区工人得知邹家驹要去映秀镇求援,就告诉他说映秀也震得非常厉害。通往映秀的白花大桥垮塌,前面的路段因山体滑坡已经阻断,现在谁也去不了映秀镇。邹家驹想,既然映秀的灾情也很严重,争取救兵显然没有希望,沮丧的邹家驹只得以同样的速度原路返回,因为他明白在路上多耽搁一分钟的时间,都会令汶川塔山分理处的同事们为他担心、焦急。

第二章 亮色 第三节 外援

在邹家驹前往映秀镇求援之际,陈生和高秋雨到汶川塔山分理处对面一家塌陷后正在自救的食品店,买了一些食品和饮用水,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他们知道在上级没有派人来之前,要守住金库绝非易事。为了减少损失,他们让三个女同事把钞箱带到山坡上的安全地带,陈生和高秋雨仍在分理处废墟下守住进入二楼唯一的通道入口。根据当时的地形状况观察,只要守住了这个通道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金库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不久,无功而返的邹家驹垂头丧气回到了汶川塔山分理处。高秋雨已经找到了一条裤子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不想再要回借给邹家驹的那条裤子。见到邹家驹沮丧的样子,高秋雨就讥笑说:“情场上得意,事业上失意,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

劳累的邹家驹见高秋雨已经有了裤子,知道他现在更加无所顾忌,邹家驹想给他点厉害瞧一瞧,让高秋雨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自己都可以随意“修理”他。邹家驹刚要发作,陈生就批评高秋雨说:“开玩笑要分个时候。邹家驹累成这个样子,你是想给自己找麻烦吧?”

邹家驹听了陈生的话,本来想找高秋雨算账,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之气,也不好再发作。他对高秋雨“横眉冷对”注视了一会儿,沉闷不语地坐在一块石板上,陈生与高秋雨也坐了下来,三个人一起商量新的对策。鉴于此时通讯中断,无法对外取得联系,得不到上级领导的指示,也无法将地震信息向上级行汇报的具体情况,想方设法自主保护金库中350万元现金和重要凭证安全的重任显然落在了他们的肩上。他们进一步分析了目前的局势,三个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在这个特殊阶段,要昼夜值班,分别站在金库的不同方向进行守护,以加强人防能力;同时为了有效防止有人哄抢金库的恶性案件发生,应迅速从废墟上收集铁棍、砖石块等“作战武器”以增强战斗力。他们议论说,美国发生自然灾害时,由于军队进入灾区滞后,抢劫事件随处可见,而且银行金库是暴民们抢劫的重点,军队全副武装赶到现场进行镇压。他们联想到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由于改革开放以来忽视了精神道德教育,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将更加强烈。发达国家美国在自然灾害面前都产生了严重的人性危机,欠发达国家中国也许将发生更惨烈的抢劫行为。他们开始了积极的“备战”,当这些“严阵以待”的银行人把各种防护措施准备好之后,陈生又想到了女职工们的安全。陈生想,女人就是女人,在灾难面前女人是弱势群体。他这时想起了戴春在强势男人面前的软弱和无奈。陈生认为自己作为单位里的最高领导,作为男人,应该腾出手去关心保护三位女同事和钞箱的安全。他们又确定了一套攻守兼备的“作战”方案后,三个人马上各就各位采取了几条防护措施。为了确保在恢复通讯后第一时间能够对外联络,陈生规定,除他本人的手机待机外,邹家驹和高秋雨及三位女职工的手机全部关机,以防几部手机的电池能量耗尽,使上级部门无法与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的人员及时取得联系。他们还决定,只要有可能就参与周边居民及企业的自救和互救行动,以便“笼络”当地居民的人心,到了夜晚也许会有更多的人员协助他们守护国家财产。高秋雨建议搭建帐篷,说咱们要像当年诸葛亮与司马懿打仗那样,也唱“空城计”,造成银行职工众多的气势,再搞得神秘一点坚守待援,并尽快想办法与当地政府和派出所取得联系,请求他们的关心和帮助,此建议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但就在陈生、高秋雨和邹家驹快要将帐篷搭建好的时候,突然传来一条让人恐惧的消息:地震造成水库上游的八角庙村的山体垮塌,形成了堰塞湖,八角庙村的全体村民已迁移到镇政府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如果堰塞湖堤坝溃决,将形成巨大的泥石流,下游的居民和房屋将遭受灭顶之灾。当地政府不敢懈怠,他们立即派专人跑步到下游通知所有人员必须于晚上八点之前全部撤离,并指定三名派出所民警到现场疏散滞留人员。闻听此讯,陈生、高秋雨、邹家驹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怕死是人的天性,尤其在和平年代,人们过惯了衣食无忧平和的日子,都想延年益寿享受安逸,但是“要面子”与“想当好汉”又是年轻人的特点。当民警们来到垮塌的分理处时,陈生等人虽然已经知道了这种“驱逐”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们在民警面前不想表现出懦弱怕死的样子,纷纷表示坚决不离开各自的岗位,高秋雨乐呵呵地说:“我们要人在金库在,保护国家的财产我们死得其所!”

我到邹家驹家看望他时,曾夸赞说:“你们的思想觉悟可真高啊!”

邹家驹坦诚道:“实事求是,我们当时都想离开,谁不怕死啊!但是大家又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口,我们不是英雄,只是因为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最后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

我们要为邹家驹的坦诚而高兴,一个人能够在生死两条路上,自愿或者不自愿地选择一条对国家对民族有益的路而行之,已是对崇高的最好诠释。我们对任何英雄人物都不能求全责备,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

派出所的民警们对金融部门的工作既陌生又感到神秘,他们听说本地有一位刚上任的交警,不懂规矩拦住了一辆银行的押运车,交警要上车检查,银行的押运员立即拔出了手枪说,你要是敢上车我就毙了你。此交警中午喝了点酒,对银行押运员的警告置之不理,强行上车检查,可是他刚刚爬上车,押运员的枪就响了。押运员一枪打在了交警的头部。这位交警当时昏死过去,同事们立即将他送进了医院。据说押运员是神枪手,枪下留情,只是打掉了交警的帽子,并在他的头皮上留下了12针的记号。押运员没有受处分而是得到了通报表扬,交警出院后反而下岗,此事传播甚广。民警们暂且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银行人撤离,无奈只得先去疏散当地群众,等他们把所有的群众全部劝离之后,又回头耐心规劝国兴银行的人,说:“现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全部都走了,哪能有人偷金库呢?如果金库有损失我们来负责。你们几个人如果不撤离,造成人员伤亡,我们必须承担责任,你们一定要拧着干,让我们无端受到处理吗?”

高秋雨打了鸡血似的反应特快,说:“哪能让弟兄们受处理呢?只要你们能确保金库安全,我们非常愿意离开这个鬼地方。”

高秋雨的话把大家搞糊涂了,陈生就想批评他对国家的财产不负责任,甚至更严厉地批评他贪生怕死。高秋雨知道陈生想表现一下,显示他当领导的身份和崇高的思想觉悟,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高秋雨不愿意让他有表现的机会。倘若让陈生讲一通大道理,派出所的民警们会反感,也达不到保护金库的目的。高秋雨就使劲踢一块砖头,陈生与邹家驹愣了一下,不知道高秋雨犯了哪一根神经,就疑惑地看他,看他踢的那一块砖头。高秋雨向陈生、邹家驹不断使眼色,传递一种信息,两个人这才疑疑惑惑不再讲话,他们想单独与高秋雨交流后再说,就带上三位女同事撤离了现场。

路上,陈生等待高秋雨向他汇报,高秋雨低头往前走,就是不与他们两个人讲话。陈生终于忍耐不住,问高秋雨打的什么鬼主意,高秋雨说:“我们不离开肯定是不行的,如果他们强制执行,既伤了和气,又不利于保护库款,这叫‘鸡飞蛋打’。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后,我们再向地方政府汇报情况,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帮助我们。”

陈生感到高秋雨讲的有一定道理,假如派出所的同志将他们强制驱逐出去,国兴银行的形象就会受到损害,他们几个人在当地也会很没有面子。邹家驹却想借机修理高秋雨一番,不过他见陈生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又见到三位女同事欢欣鼓舞的样子,知道离开危险区域是众望所归,倘若自己再不识时务,就会惹起众怒。因而,邹家驹没有向高秋雨发射“炮弹”。

他们六人来到镇政府临时指挥部时,陈生立即将具体情况作了汇报,并向镇政府领导告之汶川塔山分理处的人员及财产状况,由政府备案。陈生提出要求,说政府既然为了安全让他们撤离到这个地方,就要派警力或民兵值守金库,确保汶川塔山分理处财产的安全。高秋雨还建议政府组建联合巡逻组,加强对汶川塔山分理处的流动巡逻,确保国家金库不受一点损失。但是,由于塔山镇中学教学楼在地震中垮塌,镇上所有人员都被抽调到镇中学参加救援去了,没有人员再组建联合巡逻组,也无法抽派人员值守金库,而且,政府为了所有人员的安全,要求他们不能擅自回到塔山镇。镇政府的领导们摆出一大堆的具体困难,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这时他们只得暂且放弃抢救金库的工作。

13日凌晨5时,下起了大雨,没有在金库值守的塔山分理处的六个人坐立不安,他们担心在天黑雨大的时候有人乘机盗窃金库。陈生、高秋雨、邹家驹再次来到临时指挥部,找到塔山镇的党委书记,向他询问堰塞湖的有关情况,并强烈要求立即赶回去抢救国家财产。党委书记是一位农业方面的专家,对金融部门的事情不甚了解,高秋雨就借题发挥恐吓说:“金库是国家的命根子,如果金库的钱被坏人挖去,本地政府要承担全部的责任。假如国家财产受到了损失,比堰塞湖垮塌都可怕!”

党委书记听了高秋雨的话,急忙召集镇委镇政府的人员开会,想通过集体表决的方式形成决议,要求大家展开讨论集思广益。

作者认为,这是在抗震救灾过程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有的领导尤其是地方的主要领导(不是指镇委书记,他的官位太小),地震发生后没有亲临现场,而是组织相关部门领导大会小会开个没完没了,会议期间谁都怕承担责任,在一些需要立即解决的问题上相互扯皮犹豫不决,结果,在形成了那么多的堰塞湖之后,依然要多次开会研究协商,造成震后劳民伤财。倘若在刚开始集水还没有形成大的堰塞湖之前,领导们就不怕承担责任果断处理,炸开缺口进行分流,就不会形成后来的尴尬局面。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文山会海犹豫不决是“战场”上的大忌。

镇委镇政府的会议开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众说纷纭,乱成了一锅粥。书记感到会议照此开下去,开不出一个结果,只得排除纷纭的争议,直接征求负责观察堰塞湖人员的意见。观察员实事求是对书记汇报,讲明根据目前的状况,堰塞湖在两天内不会垮塌。了解有关情况之后,书记答复陈生等人说:“由于现在河流的流量在逐步增加,上游的堰塞湖容量不会再有继续增加的可能,你们首先要在注意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回到汶川塔山分理处值守,但要随时观察河流及山体滑坡情况,时刻准备撤离。”

陈生、高秋雨、邹家驹获准放行后,他们又向书记提出要求:安排好三位女同事留在临时指挥部看守部分现金。书记看了看几个铁箱子,又见三位银行女职工着装打扮、言谈举止不同于当地妇女,就对银行这个特殊的行业刮目相看,并立即安排人员协助看守。陈生、高秋雨、邹家驹消除了后顾之忧,便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雨往汶川塔山分理处走。三个人走到半路,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宛如落汤鸡。高秋雨抱怨说:“我要是再出生,一定要生成女孩,看她们有多好,除了让我们保护还可以留在帐篷里!”

陈生瞪了他一眼,高秋雨再不言语。在漫天飘洒的大雨中,他们在金库旁边蹲守到上午9时,本来打算雨停就挖掘金库,现在看来只能推迟。因为暴雨还在不停地下,山体还在不断地滑坡,情况越来越危急。此时,有几个在12日地震发生后就从都江堰跋山涉水想赶回映秀镇的行人路过塔山分理处,高秋雨上前询问是否可以从汶川步行到都江堰。得到的答复是,只要能吃苦不怕死就可以。陈生、高秋雨、邹家驹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们经过商量达成共识:目前这种状况,外界的救援何时到达尚未可知,但现在灾民们已经缺水缺粮缺帐篷,同时泥石流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周围的山体滑坡严重威胁着人身及财产安全,如果再坚持就地值守,也可能出现类似美国大灾时期灾民们抢劫银行等可悲的局面。为了保证人员和财产的安全,他们初步决定将350万元现金和重要凭证从金库里抢救出来,加上营业款分为六份,由他们六人分别携带,从汶川塔山分理处步行运往都江堰,再从都江堰运往成都。这样做看上去似乎非常冒险,实际上在那个特殊时期保障资金安全的系数最大。因为都江堰距离省会成都较近,有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人文保障,通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他们还可以寻找机会向上级主管部门尽早报告灾情,得到及时援助。随后的事态发展证实,于危难之际他们再次走了一步险棋也是妙棋。

抢险方案确定后,陈生、高秋雨、邹家驹三人自然形成了一个“战斗突击队”,决定在原地静待余震的间隙,随时寻找机会冲入垮塌的楼房内抢救库款和重要凭证。下午,正当他们伺机出击准备“战斗”时,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一位副行长吴泽天想尽办法饱经磨难赶到了汶川塔山分理处。吴泽天简要了解了人员及资金方面的情况后,对六勇士采取的各项抢险措施、保证人身和资金安全的举动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他满怀诚意向大家鞠躬致谢:“大家受惊了,辛苦了!谢谢大家!”

简单的慰问之后,吴泽天诚恳地征询大家的意见:“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谁也没有遇到过,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大家提出来,共同商量一下。”

高秋雨瘪了瘪嘴说:“还是大领导会讲话,会表态,您老人家如果再晚来几个小时,我们就仓皇而逃了!”

陈生见上司被高秋雨讲的讽刺话整得无言以对,知道高秋雨嫌上级行的领导们来得太迟了。陈生虽然年轻却是官场上的老人,他知道地震的时候有许多领导是在酒宴桌上推杯换盏,一时惊惶失措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甚至在酒精的作用下反应迟钝,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种“上午轮子转,中午桌子转,下午牌子转,晚上裙子转”的现象,在领导干部队伍中确实存在。但陈生更明白得罪了上级领导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地震过后领导们是要“秋后算账”的。陈生想严厉批评高秋雨,又怕他继续冒傻气,让本来团结和睦的局面出现危机。高秋雨这个人,不管你是哪一级领导,也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他看不顺眼的就要说几句。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生的高明之处就是能管住高秋雨。别看高秋雨平时牢骚满腹,在塔山分理处却很有人缘,如果陈生话说重了,难免引起大家的反感。陈生担心高秋雨再节外生枝,急忙接过了话题,谦逊地向上级领导讲述了三人议定的行动方案,边讲边感情澎湃泪水涟涟。吴泽天被他的话感染,也被他的真情打动,在大灾面前一反常态,表现出从善如流的样子,认真听取了三人在他来之前所作出的决定,并予以充分的肯定。等到下午2点45分左右,又一波较强余震过后,他们四人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工具来到危楼前。起初陈生不让吴泽天进入危楼,说上级领导在外边指挥就可以了,我们及时将里边的情况向您汇报。吴泽天迟疑了片刻,坚持说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工作,越是危险领导干部越应该冲向前。陈生非常感动的样子,告诉邹家驹和高秋雨一定要保护好领导的安全。陈生一马当先冲在前边,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进入危楼。他们穿过已垮塌的过道,来到了金库的第一道门前。陈生先用钥匙将金库大门打开,邹家驹和高秋雨奋力用工具撬开了第一道防盗门,然后他们来到已被挤压变形的金库第二道门前,可是用工具撬第二道防盗门时,他们发现第二道防盗门的门锁已严重错位,牢牢卡在门框里,无法用钥匙打开。

世界上无论哪一家银行的哪一个金库,在平时看来都是坚不可摧的,因为它具有防盗、防火、防水、防爆的基本功能,如果没有“内鬼”响应,劫匪们很少能够突破防线,进入到金库作案。但是在大地震到来时,它却失去了往日固若金汤的基本功能,变得“不堪一击”!此时,余震仍然不断,他们头上的墙皮和砖块不停地往下滑落。吴泽天担心挖掘不出现金,人员再遭受伤亡,自己要承担领导责任。就提醒大家说:“大家注意安全,我们抓紧时间再想办法试一试,如果确实撬不开就暂时放弃,等出去再想办法。”

吴泽天讲的话有道理,银行金库的钱是经过严密登记制度的,只要不是被偷盗在市场上流通,就有办法解决……

邹家驹年轻力大,平常总是喜欢施展一下脚上的功夫,此刻他使劲踹了一下防盗门的底部,大家没有想到的奇迹发生了,门底部开始有些松动。四条汉子马上用撬杠等工具插进门缝,用力向上抬、向上抬、再向上抬。谁都明白此刻不是工作中的相互拆台、提拔时相互攻击的时候,危难时刻必须齐心协力想方设法使铁门回复正位,才可能将门打开,完成安全转移库款的任务。中华民族有一个光荣的传统,当外敌侵略时,民众们会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抵御外侮,内部的争斗就会放到次要的位置上。当天灾降临时,民众们会自发组织起来相互支持,度过难关。沉重坚硬的铁门已基本恢复到原位,高秋雨急忙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邹家驹匆忙中又用脚代替工具对准目标发力,他将力量聚集在脚上使劲踹门,门框上方的砖块随之噼噼啪啪掉落下来。在余震不断的抢险过程中,谁也不想畏葸不前躲闪逃避。职工们这样做不是因为吴泽天的来到也不是因为陈生的严肃,仅是想以最快的速度抢救出库款。他们想到了堰塞湖,想到了山体滑坡,想到如果国家不能派抢险队进来救助,这大笔的钱就永久性埋在了地下,成为“兵马‘钞’”。在偏僻的小镇里,职工们的工资收入是非常有限的,在他们的思维中,三百多万的现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需要六个人工作一辈子,如果丢失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

2008年,当世界性严重的金融危机爆发后,全国人民面对现实,团结一心克勤克俭,共同努力度过经济困难,国务院出台新的高管人员年薪限额政策:国营大型企业高管人员的年薪不得超过280万。这项举措是对国家对人民负责任的一个态度,也是为了平息高管人员年薪超千万引起的国民强烈不满。

2010年春天,我再一次来到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时,本来想对英雄们进行回访,没有想到,上一次对我侃侃而谈的邹家驹表情木然地说:“我们当初冒生命危险千辛万苦抢救出来的那些钱,也就是一个领导一年的工资,甚至是一位公司老总一个月的工资,没有什么可宣传的,我劝你们再不要写这件事情。”

邹家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面对这些最基层最质朴而又最忠诚的职工,我无法向他们解释。国有股份制银行和一些层出不穷的小股份制银行的高管们,工资要比他们这些辛辛苦苦工作在一线的职工高出十倍以上,甚至于有的金融部门高管层的工资要比他们高出百倍以上。而每年金融系统所评出的先进、英模大部分是领导层面的人物。邹家驹们的工作环境要比高管层的精英们差,工作强度、工作任务、付出的血汗都胜过他们。我为什么就不能写他们呢?为什么不能把他们在灾区所做的一切介绍给读者?

邹家驹的话我不能接受,如果不写出这一群凡人“小事”,将是我一生的遗憾!

当时邹家驹仿佛发了疯似的,拼命踹那扇平常让他们感到非常神圣的铁门,当他踹到二十几下精疲力尽时,高秋雨的钥匙终于能够转动了,高秋雨大叫一声:“行了!”

大家顿时欢欣鼓舞。

陈生奋力推开防盗门,用早已准备好的保险柜钥匙打开金库里存放现金的保险柜。吴泽天和高秋雨则迅速地打开了枪柜,取出枪弹。几个人分工协作,高秋雨到出口处接应;吴泽天把两只柜员箱递给邹家驹后,在一旁警戒,观察是否有垮塌的危险;陈生取出保险柜里的现金、重要凭证、抵押物权证再递给邹家驹。

邹家驹的脚已经受伤,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脚宛如开水烫过似的,脚板一落地就像落在火堆上,钻心的疼,可是他必须克服目前的困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已经受伤,在这个时候他不想给大家增加任何负担。

邹家驹忍着疼痛把所有的东西装进柜员箱后,把箱子提到出口处交给高秋雨。几个人组成一道顺畅的流水线,训练有素而又秩序井然地工作着……

邹家驹的“若无其事”没有逃过高秋雨那双细长的眼睛,他们两个人毕竟太熟悉了,高秋雨在邹家驹踢开铁门之后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时高秋雨就想:你还真有能耐,小脚板竟敢和钢铁对抗,你小子也太疯狂了吧!吴泽天来了,想表现一下是吧?想立功也不能拿自己的脚开玩笑。

邹家驹踢开铁门之后就皱眉蹙额蹲在一边,大家喜形于色地庆贺成功进入金库,没有注意“功臣”邹家驹垂头丧气的表情。高秋雨看到了邹家驹皱眉蹙额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伤了“元气”,对他就不再那么苛刻。

多年来,高秋雨与邹家驹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斗不息,两个人都互相伤害过对方。现在高秋雨主动为邹家驹接箱子,甚至主动走到他的身边,不用邹家驹走到出口处,让邹家驹非常感动。他们两人从未像今天这样协调一致,从未像今天这样果敢迅捷,在危难中他们两人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和谐。

雨越下越大,所有的人都沐浴在雨中,陈生找到一块雨布罩在钞箱钞袋上。陈生对吴泽天说有350万现金,吴泽天说我知道,目前看没有一分钱的损失。邹家驹双手紧握枪,满脸的雨水。他不愿意走动,就主动请求站岗,这是一件苦差使,大家都不愿意干,邹家驹却乐此不疲的样子。高秋雨知道他在掩饰自己的脚伤,也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是默默地为邹家驹干一些杂事。

不远处有人呼喊亲人的名字,有人不听劝阻在拼命地掀挖废墟,还有一个人走过来向陈生借手机,陈生犹豫期间,高秋雨调皮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那人,那人怎么也打不通。高秋雨伸出手说:“给我吧,如果能与外界联系上,我们早就进房间休息了,能站在雨地里吗?”

陈生叫邹家驹陪伴自己到超市找点东西给大家吃,邹家驹说你叫高秋雨去吧!陈生感到意外,在这种特殊时期邹家驹怎么了?陈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叫高秋雨,高秋雨看了看邹家驹的脚,知道邹家驹没有将脚受伤的事告诉陈生,而陈生这位“小官僚”竟然没有发现,他对陈生的“眼拙”、邹家驹的善于伪装感到好笑,高秋雨就兴高采烈地跟随陈生走了。高秋雨与陈生来到倒塌的小超市,超市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们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陈生还想在那里等一等,高秋雨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那么‘礼貌’,再不动手,我们喝西北风吧!”

陈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想让高秋雨回去叫邹家驹来干这件事,话未曾出口,高秋雨就威胁说:“如果拿不回东西,出了问题你来负责。”

陈生猝然明白了,他想,在这个特殊的境况中,为了职工们的生存,犯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误”又有什么,何况这样做并非是一件坏事。两个人行动默契起来,他们开始寻找“突破口”,还算是天遂人愿,他们翻出来一点饼干和水,分给了大家。恰在这时过来几个受灾的老人,一个个脸上愁云密布凄凄惨惨的样子,陈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地震以后,他就与家里人失去了联系,不知道父母是否和这些老人一样没有吃的、喝的。陈生建议职工们把食物和水给那些老人,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高秋雨寻找食物时把手搞伤了,他想,这些食物又不是你陈生一个人弄来的,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送出去?高秋雨不想给,被邹家驹突然出手抢过来,递给了一个老人。高秋雨说:“我也不容易,为了这一点东西把手都搞坏了。老子从小到大没过过好日子,这次又险些丧命,吃口饼干还不行啊?”

陈生说:“你没有出息,一个壮汉怎么能和老人孩子争食吃。”

高秋雨说:“我没出息不也把东西都给了吗?”

邹家驹说:“那是我夺过来的,不是你自愿给的。”

高秋雨说:“算了,没有吃的我喝雨水总可以吧。”

大家在高秋雨的提示下,这才感到口渴难忍,众人突然意识到还是高秋雨聪明,就学他的样子面对天空张大嘴喝雨水。

第二章 亮色 第四节 跋涉

天亮了,雨还在下,救援队伍还是没有来。吴泽天、陈生和大家商量,说这样等下去没有头,何况这里是个偏僻的乡镇,救援队伍肯定先去大地方比如地级市和县城,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最后大家统一意见,决定带着钞箱和重要凭证走,每个人拿一件。陈生要到汶川去,因为他还是汶川支行的副行长,一把手康宏伟带领职工外出旅游,他要赶回去履行职责。他走前与大家一一拥抱,包括女职工,当与戴春拥抱时,他的手在戴春的后背上拍了两下,戴春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痛得他歪了歪嘴却不敢吭声。他的这个表情大家看到了,在这个生死难测的特殊时期,大家对他们两人的举动,因为有了邹家驹这个挡箭牌,并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众人默默无语,仿佛陈生这一去要远走高飞或者就此永诀。陈生走后,吴泽天在附近搜索到几个红薯,三位女士找来一些树枝烤熟了,他们每个人吃了一块红薯充饥。高秋雨还弄来了一竹筒水,众人如获至宝,每人喝了两大口。高秋雨本来腰就不好,经过几番折腾腰更弯了。“护钞小队”出发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垮塌的山路、泥石流、饥饿、死亡、干渴、方向不明。但是,他们只能向前走,无路可退,无可奈何。他们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把那么多的钱和重要凭证运出去。倘若运不出去,使银行遭受到损失,地震过后无论他们怎么辩白,都是要受到严肃处理的。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银行内部的规章制度,每个人心里明明白白,用不着讲大道理,过分渲染精神的崇高是对人性的一种玷污,也是不实事求是的。他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行进,他们必须到达没有危险的大城市,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及递交现金和重要凭证。

高秋雨的身体较弱,经过一段长途跋涉,他说自己坚持不住了,能不能让别人拿钞箱,他说笑话给大家鼓劲。吴泽天已经放下了领导者的架子和威严的面孔,他开玩笑说高秋雨缺乏阳刚之气不像个男人,邹家驹一拐一拐地行走,却鼓励高秋雨勇敢一些。吴泽天边说边笑接过高秋雨的钞箱,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往前走。高秋雨跟在他身后说:“领导就是领导,和你们这些俗人是不一样的,别看人家来得晚了一点,却知道帮助弱势群体。”

邹家驹横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能闭上臭嘴?”

高秋雨一路上竭尽全力照顾邹家驹,他没有想到邹家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就愤怒地说:“我这人是光说不做,有些人是光做不说。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男盗女娼。”

邹家驹愤怒极了,他走到高秋雨面前刚要抬脚踹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成了“残废”,他痛苦地咧了咧嘴,那条腿伫立在原地没有动。戴春看在眼里痛在身上,她说:“高秋雨,你不要污蔑好人,邹家驹没有做不道德的事。地震发生的时候,他是上楼救我的。我没有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不顾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我,要是知道他能够这样对待我,当初我就应该嫁给他,你讲话要有良心!”

戴春边说,泪水边情不自禁流了下来,大家看到一贯乐观豁达的戴春开始流泪,非常惊诧,平时戴春总是笑逐颜开无忧无虑的样子,尤其是在男人们面前眉飞色舞的,让人误以为她是那种身边有了男人就非常开心的女人。地震发生后,大家都以为邹家驹与戴春两个人在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谁也没有考虑到事实可能并非他们想的那样。邹家驹主动上楼救助戴春,是一个男子汉在危险面前本能的反应,从感情层面推断他是绝对不情愿的。大家知道戴春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塔山分理处每一个人都相信她不会讲假话,如果她是个有心计的人,即便搞男女关系也不会在单位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此时恰恰路过戴春家的村子,戴春家的房子居然没有倒,虽然家里人都不见了,可是戴春很高兴,她笑着笑着突然又哭了起来,大家担心她的神经承受不住那么多的突发事件,赶紧转移话题。

夜色来临,他们走到了一块空地,恰好有一个大雨棚伫立在那里,众人挤进去,天空又漫无边际地下起了暴雨,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戴春看到后挤进来的几个人护着一副担架,简易的担架上躺了一个有外伤的中年人,他的腿暴露在雨中,戴春就走出雨棚,把中年人的腿移进雨棚,她自己默默地蹲在了露天经受雨水的冲刷。戴春移动中年人腿的时候,中年人突然惊醒了,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惊慌与不安,他盯着戴春身边的高秋雨说:“我还没有死,可是他已经死了!”

高秋雨说:“谁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中年人:“我的司机,你、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高秋雨:“讲给我们听一听,你的司机怎么死的,你怎么还活着?”

高秋雨无论在本单位还是到外单位办事,对领导干部总是有一种抵触情绪,在工作中,他有时表面上会装出恭顺的样子,骨子里对领导干部还是非常反感的。高秋雨总是感觉自己比领导们的能力强、办法多,只不过祖坟上没有“冒青烟”。当他知道面前的中年人有司机时,就知道他是一位官员,就想搞清楚为什么司机死了而他却活着。高秋雨想,司机肯定是个傻瓜,在危急时刻救了这么一位领导值还是不值?

邹家驹明白高秋雨的心态,担心他捅出娄子,就想“艺术”地阻止高秋雨这种对人尤其是对外单位领导干部不礼貌的行为,可是他的反应慢了半拍,因为此时中年领导突然两眼放光,神经质地尖声讲述了起来。他讲话的声音仿佛口哨声一般,又似一位女子,尖尖细细的,显然是受到了刺激,而且不是轻微的刺激。中年领导说:“我和司机在汶川到映秀的公路上,地震发生时,突然路边的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挡在了车前边,接着山崩地裂,满山的石头往山下滚。我有早起跑步的习惯,平时每天跑五公里,风雨无阻,我的司机小刘不行,他是一个懒惰的年轻人,除了开车就是睡觉,除了睡觉就是开车。开车睡觉、睡觉开车就是他的全部生活。那个时候我们两人几乎同时跳下车,我抓住小刘的手往前猛跑,山上的石头一个劲往下滚,当我们跑不动的时候,估计已经脱离了危险。我回头一看小刘没有了,小刘哪里去了呢?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劲喊小刘,喊着喊着我突然明白过来,小刘是被山上滚下来的巨石撞飞的,我是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跑了那么远的路啊!我是抓住一只胳膊跑了那么远的路啊!!”

众人听完了他尖声的讲述,心惊肉跳默然无语。

地震后的第三天,雨终于停了,六个人非常艰难地缓缓赶路。他们走到一个风景区的广场上,几个山民正在给灾民熬粥,只有一只碗。困在这里的一百多外地游客已经溃不成军,但是还保持了一种“上层社会”的派头,他们虽然非常饥饿,却嫌碗脏不肯喝粥。有一位游客带的孩子忍不住了,说:“叔叔,我想喝一碗。”

孩子的叫声,喊醒了游客们的肠胃,许多游客走过来了,每个人喝完一碗,就用纸巾擦一下,然后轮到下一个。高秋雨边排队边在打手机,此时的通讯是畅通的,但是他的手机可能被雨水泡了,仍然打不通;吴泽天感冒了,开始发烧,身体软软地坐在钞箱上;邹家驹依然很警觉地拿着枪警戒,在饥饿之中,他想起了老母亲和姐姐给他做的饭菜;戴春和华娇找到了几个萝卜,她们叫上高秋雨高兴地去山间的小溪旁洗,走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一个男人跪在他们的面前请求帮助,说:“我老婆子到山里种地没有回来,可能是压在了山下边我家的那块田里,家里有纸钱和香,我想去祭奠一下。”

高秋雨说:“你赶紧去吧,求我们有屁用!”

戴春说:“你自己去不行吗?”

这个男人低下头喃喃道:“山上的石头乱飞,我一个人不敢去。你们反正要走那条山路,求你们陪我一起完成这个心愿吧!”

大家听了这个懦弱男人的话,不再责备他,华娇说:“你起来吧,我们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

男人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烧纸和香,来到吴泽天和邹家驹身边,随他们一起往山里走,山上的石头并没有像这个男人所讲的那样乱飞。他们来到一个垮塌的山坡,男人说他家的一块地就埋在这个山坡下,他的老婆可能就被这个垮塌的山坡埋葬了。男人边说边哭了起来,并把准备好的纸点燃,山沟里冒出缕缕青烟,伴随着男人的哭泣声,让人产生一种无助和凄凉的感觉。大家默默地站立,为他的不幸而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见那男人还没有止住哭泣,高秋雨走过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说:“我们帮助你了却了心愿,现在该走了,保重吧——哥们儿,以后的日子靠自己了。”

男人突然大声喊叫:“田妹,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妈!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你终于来了!”

山坡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大家听到了这个从碎石中发出的声音,起初感到毛骨悚然,以为是山谷发出的怪音,呆愣了一会儿,又感到非常惊奇。可能吗?地震已经过去了四天,山体滑坡埋葬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男人才从呆愣中清醒过来。他大声喊:“田妹——你还活着?”

声音依然微弱:“我被一块石头压住了腿,出不去!”

男人转身又跪在高秋雨面前说:“大哥,救救田妹吧!她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

高秋雨对吴泽天说:“他这个人太麻烦了,我们还是走吧!”

吴泽天并没有责怪这位胆小的男人“狗眼看人低”,认不出哪位是领导,该跪在谁的面前。吴泽天犹豫了片刻说:“还是救人救到底吧!我们手里有工具。”

几个人顺着声音搬动山石,大家齐心协力清理泥土,用了一个多小时,真的把那个农村妇女救出来了。妇女的腿已经被压坏,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咧了咧嘴,算是向众人表示了谢意,男人千恩万谢说遇到了菩萨。高秋雨说:“你应该感谢菩萨,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可谢的,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了,活着就好,快驮上你的婆娘回家吧!我们还得赶路呢!”

他们救出了人之后,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水,由于体力透支过大,走路东倒西歪,一个个都粗重地喘息着。吴泽天虽然病重,却带头走在前边;华娇咬牙切齿地向前走;邹家驹的脚感染了,戴春帮他拿东西;戴春拎着钞箱,把邹家驹身上的东西都挂到了自己身上,还说自己在减肥;高秋雨的歌声这时候起了作用,大家艰难地随着唱。走着走着,遇到一队灾民,背着筐、挑着担。突然有山上的飞石下来,高秋雨双眼警惕地盯着石块,奋勇推开一个小孩,自己被石头压住,大家把石头搬开时,高秋雨还能讲话,他痛苦地微笑着说:“我不算落后吧!也救了一个人。”

高秋雨的头慢慢歪到了一边,死去了。大家想到了高秋雨在平日工作中的众多好处,华娇、刘淑娴想起地震发生时高秋雨帮她们躲过了一劫,她们痛心疾首地号哭着。吴泽天和邹家驹把高秋雨葬到了路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地上,并在坟墓上堆了三块石头作为标记,邹家驹离开坟墓时,突然用拳头擂着坟墓说:“老兄,你不落后,一点都不落后!弟错怪你了!!”

邹家驹泪流满面,举起的拳头不小心擂到了一块石头上,淌出了鲜血。吴泽天含着泪扶起邹家驹,众人继续缓慢前进。此时众人面部的表情是麻木的,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死人太多了,尤其高秋雨的突然离去,让“押运队伍”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堰塞湖的“码头”,五个人十分疲惫、狼狈。他们看到有抗震救灾的军队,吴泽天上前和部队首长说明有关情况,请求将自己一行护送到对岸。部队首长看到这一支特殊的“押运队伍”,立即重视起来,指挥官兵们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分队即刻出发。

冲锋舟在飞驰,邹家驹、戴春、华娇、刘淑娴四个人睡了。山风吹抚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脏脸。吴泽天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硬扛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到了岸边,冲锋舟上的官兵们叫醒了沉睡的银行职工,吴泽天却又睡了过去。一位军官指挥身体强壮的战士抱起了吴泽天,又派了一部车把他们送到城里的国兴银行。城里银行的领导与大家一一握手,在握手期间邹家驹倒了下去,大家想扶他到领导办公室套间的床上睡。领导是睿智的,果断地提醒在场的人员谁也不要动邹家驹,让他在这里躺着。领导指挥身边的一个人赶快去找医生,这时大家才发现邹家驹的两条腿比例失调,一条腿的裤子空荡荡的,一条腿的裤子则没有一点空间。吴泽天想给他整理得好看一点,就拽他的裤子,那条没有一点空间的裤腿突然开裂,肿得发亮的一条腿就暴露在大家的面前,那是一条令人不可思议的、粗得不能再粗的腿。众人惊愕间,戴春啊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泪如泉涌,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邹家驹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大家,脸上显出莫名其妙不甚理解的样子,他对哭泣着的戴春说:“你找一部电话,我要给妈妈打一个电话。”

领导立即从办公桌上拿起电话交到他的手中。电话通了,邹家驹躺在那里沙哑着声音说:“姐,怎么是你接电话,妈到哪里去了?咱妈好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话筒里传出了哭泣声,说:“妈妈砸死了。”

邹家驹头一歪,睡了,一滴泪水在眼角滑落,他的脸呈黧黑色,很脏,泪水冲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人的生死是千奇百怪的,对一部分人来说是可以选择的,对多数人来说是没有办法选择的。那些在危急时刻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的人是伟大的,那些在危急时刻灵魂得到净化的人同样也是值得称赞的。国兴银行四川省汶川支行行长康宏伟坐在我的面前,偶然间发出一声长叹说:“你要是那个时候在现场,也会和我一样选择留下来……”

第三章 旅游 第一节 惬意

四川崇州市的九龙沟,属于龙门山脉口段前断裂带,地质构造复杂,群山在700米到2000米之间起伏,主峰海拔2686米,在内陆地区属于险峻的山峰。此山悬崖陡峭,风光旖旎,虽然比不上四川人宣传的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九寨沟天下绝那般名声在外,却是四川省开辟的一个旅游新景点。

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分行汶川支行行长康宏伟带领十三名2007年度的优秀职工来九龙沟旅游,他们往山上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职工胡大海就走不动了,远远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康宏伟只好让队伍停下等他。

职工江学军取笑说:“胡大海,平时不锻炼,现在显出来了吧?”

职工付公民说:“谁说他不锻炼?他每天夜里都在爬山。”

几位女职工马上笑起来,有一位性格爽朗的女职工喊:“胡大海,你婆娘的那座山不能爬多了,你看,身子都掏空了吧?你现在连我们女人都比不上!”

胡大海“只有进气见不到出气”,一个劲地喘粗气,此刻他没有了还嘴的气力。看着几个平常在办公室老实本分的“娘们儿”,胡大海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走出办公室来到荒山野岭就和九龙沟的野草一样“疯狂”起来?他想起自己的婆娘,在家里对他非常疯狂,尤其到了晚上,结婚以后就让他力不从心,出了家门却扭扭捏捏的仿佛多么纯洁。想到这里,胡大海暧昧地笑了笑,干脆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你们上吧,我体力不行你们行,你们到了晚上更行!我不登顶了,慢慢上,在半山腰的武陵山庄等你们凯旋。”

女职工们就骂胡大海是流氓,说胡大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肚子里没有一点好“下水”,逗得男职工们在空旷的山野上洒下一串串笑声。康宏伟既是行长又是这一次旅游的领队,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顾全大局将胡大海留下来,组织大家继续攀登。

下午2时20分,康宏伟带着队伍爬到了钻天峰附近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口,一阵清风徐来,人们身上顿时感到说不出的凉爽、舒畅。

几位女职工在山口站定,惊喜地大叫起来:哟,好美啊!

男职工们则找块石头坐下来,静静地欣赏。大家都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此处风光绚丽山水相依,三面的山与天相接,有如世外桃源般的清幽,山上的各种树木郁郁葱葱,山花偶尔在树丛间露出灿烂的笑脸。一面的水袅袅娜娜,蜿蜒而下,仿佛系在大山腰间的玉带。整个山峰形成一幅壮观的山水画卷。大家平常工作、学习异常紧张,生活和工作压力大,没有机会到野外释放一下自己的情怀,见到大自然赐予的如此美景,一个个欣喜若狂,欢呼雀跃,仿佛变了一个人。

众人稍微歇了一会儿,几个平常羞于启齿唱歌的女职工竟然展开歌喉唱起歌,有人自发起了一个头,女职工们纷纷亮起嗓子,悠扬的歌声在山间回响;男职工们则兴奋地呼叫起来,有的喊放山倒,有的喊真他妈的好,有的喊山上的麻雀叫。康宏伟也在大家高涨情绪的感染下高声朗诵起毛泽东“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诗篇。男人们杂乱地喊叫着,毋庸讳言是想把女人的歌声打乱或者把她们的声音比下去,或者想吸引她们关注的目光。

第三章 旅游 第二节 失控

正当众人沉醉于壮丽的山河美景,无拘无束地相互比赛嗓门时,突然间大地发出奇怪的声音,这声音自远而近,仿佛百牛哞叫一般,接着脚下的土地发疯似的抖动起来,人们刚才兴奋的表情刹那间都凝固在脸上,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地震了!”

地震真的来了?众人还在犹豫中,山体继续剧烈抖动,先是左右晃动,接着又是旋转式的摆动。突如其来的地震让大家猝不及防,人们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有的人在原地“跳舞”,有的人则瘫倒在地上,还有人抱住一棵树狂呼乱叫。

康宏伟知道,感觉左右晃动时是最好的逃生时机,也就是说在刚才左右晃动时有近二十秒的最佳逃生时间,上下抖动时是破坏力最强的时段,只能选择就地躲藏。然而,他们此时无法站立,更不要说跑动。因为所处的位置在近水一面,可以说险象环生无处可躲,逃生的本能使人们慌不择路也无路可择,许多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就近躲避。

康宏伟在瞬间的慌乱之后很快冷静下来,他想到自己是行长,在重大灾难到来时不应该像平常职工那样惊惶失措抱头鼠窜,而是应该保持一个领导者的智慧和尊严。

经过几分钟的地动山摇,满山遍野的岩石——大的上百吨——从三面山上铺天盖地向他们所处的地方滚来。这种情景,他们这支旅游队伍中任何人也没有经历过,没有听说过。至今,在山上经历过那次地震的人,也没有一个能够用语言准确地表述出那种场面。“山崩地裂”只是一个形容词,真正面对那种山峰的疯狂和张牙舞爪的面孔时,人们会毛发直竖胆寒欲裂。

康宏伟抬头看时,发现三面山坡上都有铺天盖地的巨石滚动,发出的巨响震动着每个人的神经,就像有一列超长超载的火车迎面向人冲来。

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千万不能消极躲避,消极躲避的行为是最危险的,要主动应对才可以减少损失,被动挨打将全军覆没。

康宏伟一边考虑自己的安全,积极采取有效的措施躲避险况,一边放声大喊:

“快跑,大家找安全的地方躲!”

“刘红,快跑!找安全地方!”

“付公民……”

“江学军……”

由于整个山体发出一阵阵轰鸣,再加上人们在慌乱中狂呼乱叫,职工们根本听不到康宏伟的呼叫声。

康宏伟的“兵”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也不懂地震知识,大难到来,他们显出了人的求生本能,一个个仿佛失去了理智,没有一点团队意识。众人抱头鼠窜、溃不成军、乱成一团。

职工们这种求生时的“洋相”可以理解。三十多年来,中国没有发生过大的地震,人们过惯了太平悠闲的生活,多数人没有防范自然灾害的思想准备,尤其是在被国人称为休闲最佳地的四川,人们过惯了悠闲自在的日子。康宏伟也只不过是从电视上看到或者说学到了一点地震知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们,有多少人掌握地震知识?有多少人了解自己的生存环境?有多少人珍惜自然环境?有多少人自觉维护生态平衡呢?地震给国人敲响了警钟。

此时,山上的石头已经滚落下来,尤其是原本为了旅游方便而铺设的石梯及雕塑的石景,“争先恐后”往山下滚动。康宏伟只好自己往前跑,他始终抬头盯住山上,注意观察山上滚动的树木,躲过一块块迎面而来的飞石。康宏伟和许多领导干部一样,很注重保养身体,他平时喜欢运动,有跑步练功的习惯,身体十分健壮和灵活,他瞅准了一个机会,冲到一块牢固的山石下藏身。

第一次强震波过去后,康宏伟从躲避的石头下露出头来喊:“人呢?付公民——!刘红——!江学军——!”

短时间内没有人应答,山上一片死寂。一会儿,杨东、张军从地上爬起来,其中一人已被石块砸伤,惊魂未定地回答:“在这里——康行长!”

康宏伟见到了“兵”们,顾不上对他们两个人说什么,急忙指挥两人和他一起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进行援救。三个人冒着余震的危险,在随时可能垮塌的岩石以及不间断的飞石中寻找同事。

他们在山上喊叫,搜寻,终于听到了一声声呼救:“康行长!康行长!救命啊——!”

康宏伟循着声音跑过去,他发现有人被埋在山体滑坡滚落的巨石和树桩下面。声音是从石头的缝隙中发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哭泣。康宏伟立即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为了稳定这些职工的情绪,康宏伟说:“你们不要焦急,我叫几个人来,很快就会把你们救出来。”

这时杨东、张军等职工也来到了巨石旁。面对巨石,他们的双手无能为力,三个人围在巨石旁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又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康宏伟随着声音往山上看去,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半山腰一棵碗口粗的树被折断。他看到这种情况,想到了杠杆原理。当大山“休息”的瞬间,他抓紧时机,因地制宜找来被山上滚下来的巨石截断的树干当作杠杆。三个人移开巨石,又扒开泥土,用平常不可想象的力量,艰难地一次又一次推动树桩,终于掏出一个人,是职工付公民。

康宏伟大声喊叫:“付公民!”

付公民没有回答,他的五官被压在了一起,整个头部被巨石压扁了。地震前还是一个又喊又叫的活泼青年,此刻,却已经永远离他们而去了。

付公民的去世给康宏伟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职工们是他带出来旅游的,回去以后他怎么对他们的家人交代呢?他们的家人和他要人怎么办?康宏伟心急如焚地指挥二人加快速度,和他继续搜救被埋的人。他们经过艰苦努力,克服了一重又一重困难,才将被埋的三位女职工一位男职工掏了出来。

康宏伟们掏出来的四位职工,没有一个人的身体完好无损,全部受了伤。两个女职工身负重伤,不停地呻吟着;男职工江学军和另一个女职工刘红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他们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家不停地呼喊着江学军和刘红的名字,在人们的呼喊声中,江学军慢慢睁开了双眼,艰难地呼吸着。

有一位女职工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们,付公民、江学军完全可以自己跑掉,山体滑坡时,我们跑得慢躲不开,是付公民把我们推开,他自己却被压住了,他是为我们而死的呀!”

大家听到了这位女职工发自内心的感激之辞,但是没有人去安慰她。人们顾不上安慰她也顾不上询问付公民、江学军的英勇事迹,死者就在面前,他们不敢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因为还有三个人没有找到。康宏伟现在想的只是尽快找到剩下的三个人。对于他们这支旅游队伍来说,对于他这个带队的行长来说,职工们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找到。找不到那三个人,他无法面对他们的家人,无法面对自己的上级领导。

他们疯狂呼喊,认真搜索,最后康宏伟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找到了三个哆哆嗦嗦抱在一起的人。三个人被地震吓破了胆。康宏伟的喊声、大家的喊声三个人都听到了,但是她们不敢回应,也发不出声音,地震的余威仍然令她们惊惶失措恐惧万分。康宏伟将她们拉起来时,发现有一位女职工的裤子是湿的,尿裤子的女职工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哭泣声。

几个人将所有伤员转移至相对安全的位置。康宏伟平时喜欢看军事题材的影视片,懂得一些自救知识,他立即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撕成布条。当他把一件上衣全部撕成布条时,职工们仍然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康宏伟开始用布条包扎职工们的伤口,他的示范动作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其他的男职工也脱下上衣,学他的样子把上衣撕成布条,给伤员止血、包扎。

他们经过抢救、清点发现:除康宏伟外,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十三名一起爬山的优秀职工,一人留在半山腰的武陵山庄、一人死亡、八人重伤、一人轻伤、二人未负伤。

第三章 旅游 第三节 寒夜

康宏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残兵败将”,欲哭无泪。当时的情景之悲惨,场面之恐怖,无法用言语形容。康宏伟知道,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悲痛,如果大家一直为死者和伤者而伤心,就会失去生存的勇气。康宏伟想到的是地震的基本常识——余震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人员转移至更加安全的位置。

康宏伟带领大家处理好伤员后,夜幕已经降临,这时他才想到与外界联系寻求救援。无奈所有手机信号中断,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此时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康宏伟想到了冷兵器时代传递军事情报的“烽火台”。他指挥能走动的几位职工找来一些松枝点燃,熊熊火焰映红了头顶半个天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夺目,让活着的人生出几分希望。

然而一堆松枝燃烧完之后,黑暗又一次降临,他们没有接到救援者的任何讯息。

当时康宏伟们并不知道,从灾难发生开始,在震区就展开了生命大营救,军队和营救队伍首先往人口稠密的城市赶去,谁也没有想到深山老林里还有需要救助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刚刚开辟出来的“深山野地”!

生火报警失败后,悲观的情绪迅速在职工队伍中蔓延开来,大家紧张万分忐忑不安,队伍中出现了骚动。康宏伟知道目前安定人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大家看到希望,看到摆脱危险的方法和行动。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康宏伟说:“我一人先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下山的路,能不能找到救援人员。你们就在这里等,不要到处乱跑。”

实际上他说的是“废话”,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漆黑夜晚,谁还敢到处乱跑?谁又能够到处乱跑?

康宏伟决定自己摸黑探路找到生机,这是“逼上梁山”的举动,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的一项危险之举。

余震不断,山体垮塌非常厉害,原来记忆中的路已经面目全非,康宏伟走了一会儿,便找不到路了,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他只能像四脚动物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他在探路的过程中格外小心,但不经意间大脑一溜号,身体就顺着松软的土坡向山下滑,造成骶椎受伤,痛得他咬牙瞪眼。在黑暗中,他骂自己是个王八蛋,自言自语说:“你为什么要带大家出来旅游?为什么偏偏遇上了地震?”

一切的悔恨怨骂都是没有任何作用的,黑暗还是黑暗,余震还在持续,山上的巨石与寒冷仍然威胁着大家的生命。

经过长时间的侦察探路康宏伟才逐渐醒悟过来,在晚上视野不明路况极差的状况下,他们根本找不到路,也没有路可走。这支伤残严重支离破碎的队伍,如果没有救援人员帮助,无论如何努力也是走不到山下的,更不可能找到医院。就是拼死拼活走到山下,山体垮塌如此严重,随时还有余震,救援人员也不可能连夜摸黑进山,可以说,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在山上自救。

康宏伟想,自己再不能莽撞下山,山上的伤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大家是否还在不安和恐惧中?几个状况好一点的职工能否承担起保护伤残职工的任务?如果队伍仍然处于慌乱中,自己应该早一点赶回去,可能伤员们正需要他的安慰和救助,他怀着矛盾心理,在犹豫中返回山上。

康宏伟连续六个小时不停地来回奔波,体力几近耗尽,他不停地喘息,呼吸急速短促,胸部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夜,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罩住了他们,使他们失去了时空的概念。山上余震不断,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山石滚落声和飞石砸在石头上、砸断树枝的声音。

旅游队伍就这样困在了山里,没有水,没有吃的,没有药,再加上寒气逼人。男职工们赤裸着上身,他们的衣服撕成了布条,给伤员们包扎伤口,没有撕成布条的盖在了女伤员身上。女职工们都身负重伤,经不起寒冷的折磨。没有穿上衣的男子汉们在寒风的侵袭下,冻得瑟瑟发抖;受了重伤的几个人,痛苦而绝望地呻吟着。

报警的柴火熄灭后,未烧尽的火堆仍散发着一些余热,大家都围着火堆取暖。在深山荒野中,唯有这一堆炭火,在黑魆魆的夜晚,让他们感到有一丝丝温暖和一点点希望。

康宏伟有生以来没有这样无助和绝望过。没有发生地震时,他在单位上班,有物业人员每天早晨打扫房间卫生,可以说他的房间始终处于清洁明亮的状态;每天早上秘书给他沏好一杯茶,他拿起茶杯时感到非常惬意;科长们职工们都是仰望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的脸色不好看,众人都想办法避开他的视线,他面露喜色时,大家就会主动找他说话。每年的先进单位代表优秀职工在表彰会议结束后都愿意和他在一起拍张照片。为了少拍几张照片,他让摄影师给他和他们的代表合影留念,职工们和他在一起拍照时,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在汶川支行是百人之上的角色,谁都得听他发号施令,可如今在危急时刻,没有一个职工主动问他受伤没有,主动替代他做点什么。从职工们的表情上看,每一个职工对他的态度都是冷漠的,这让康宏伟的心情格外沉重,他不断地摸到几个重伤员身边,给他们鼓劲,希望他们能够坚持下来。

半夜时分,有一只猫头鹰在他们面前的一棵树上呱呱地叫着,声音悲惨而凄凉,康宏伟和职工们本来被寒风袭击得瑟瑟发抖,听到这瘆人的声音,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他们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情。在当地有一种说法,猫头鹰叫是不吉利的,尤其是半夜三更叫唤,不是要死人,就是要破大财。大家一边被寒冷折腾着,一边胡思乱想,正在这个时候,江学军大叫一声,再也没有了声息。大家知道江学军走了,许多人认为猫头鹰的到来是勾江学军的魂,也许人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合,迷信往往就是由许多巧合促成的。如果没有地震,没有在山上遇到许多古怪的事情,职工们怎么也不会相信灵魂之说,康宏伟更不会相信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可以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态度。

猫头鹰呱呱叫着飞走以后,职工们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了,他们认为猫头鹰的暗示已经得到了验证,江学军的离去说明噩运也离他们而去。康宏伟却比职工们想的要复杂,每一个职工离去,他的心灵就受到一次重大的冲击,心理负担就更加沉重,他害怕将来职工们的家属和亲戚朋友找他要人,害怕死亡职工的人数增加使他受到上级部门更加严厉的处罚。

在职工们抵御着寒冷的袭击、大多数都处于麻木状态时,康宏伟连续不断地叫着江学军的名字,一声声地叫着,他既为江学军的短命而哀呼,又为自己将来的命运而怒吼。更重要的是,他想让职工们听明白一个行长对一名普通职工真切的感情。江学军永远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行长的呼喊。康宏伟伸手在江学军脸上抚摸着,想探明他还有没有呼吸,江学军的脸无力地歪在一边,他听不到行长的呼唤了,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康宏伟悲痛地抽泣着,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职工们没有一个人劝阻他,这让他悲哀的心情更加悲哀,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悲号起来。

地震到来时在付公民、江学军保护下幸存的女职工,听到康宏伟如此悲伤地哭泣,刺激了她们受到创伤的神经,她们突然边哭边喊了起来。她们哭喊着苍天保佑这位舍己救人的好人,她们哭得死去活来,有一位女职工甚至说不活了,要随他们而去。

康宏伟听到这句话,立即停止了哭泣,他知道自己“表演”得过了,对大家的悲哀情绪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想,自己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下,拼命救助职工们,他们不知道感恩,甚至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肯讲,把自己的舍命相救当成了正常工作,甚至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而一位普通职工的离去,竟然引起这么大的悲哀。现在整个团队迫在眉睫的是如何保护活着的人,而不是哭泣哀悼,康宏伟后悔不该带领大家处于悲哀的氛围中,不该在这种场合下带头哭泣。他突然改变了面目,有些蛮横地命令:“你们哭能将他哭活吗?婆娘们就知道哭!不许哭!付公民、江学军救你们是应该的,你们是他们的婆娘还是什么?这样要死要活的?就算是他们的婆娘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都好好给我坚持着!坚持到天亮!”

在日常生活中,付公民、江学军都是很普通的人,有时还有些胆小自私,怎么看也不是董存瑞、黄继光式的人物,没想到在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他们两人却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维护同事,他们的义举让在场的人为之感动,大家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老天爷如同知道了众人的哀伤,一阵悲凉的风吹过,随之掉下了“眼泪”。漫无边际飘飘洒洒的雨水让康宏伟他们更加悲伤。

人类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往往就是这样薄情寡义,活在世上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友谊,不知道珍惜生活,不知道怎样尊重别人;离开人间时才醍醐灌顶明白过来,才后悔过去的一切做得不近人情,可惜晚矣!为什么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这个道理。有人开始讲述付公民、江学军的众多好处,大家在雨中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危险忘记了疼痛。

在这种寂静沉痛中,康宏伟突然意识到了危机:如果有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睡过去,就会长眠不醒。每死亡一位职工,就等于在康宏伟胸口插入了一把刀子,他不想再让任何一个职工离开他,无论是出于自私心理(怕上级处理),还是出于对职工的爱护,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要让职工们活着走出大山。为了照顾好每一位伤员,康宏伟让大家轮流隔一段时间呼唤每一个人的名字,直到对方回答。康宏伟担心伤员体力消耗过大,又担心伤员的呼叫影响大家战胜困难的决心,他残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严厉制止因伤痛大声呻吟的伤员。

13日零时,又一只猫头鹰来到他们身边的一棵树上,呱呱地叫了起来,猫头鹰刚刚叫了几声,康宏伟却意外地和外界联系上,他急忙向上级领导求救并报告伤亡情况,话音未落信号中断。这是一个非常振奋人心的信号!职工们在地震之后第一次听到外边的音讯。有伤的不呻吟了,付公民、江学军的也停住了悲泣,他们认为猫头鹰第一次到来带来了噩运,这一次却带来了希望。

正当大家对走出大山充满了希望时,刘红突然大叫一声痉挛起来。

大家忙扶住她,呼喊她醒一醒,但猫头鹰呱呱叫着飞走以后,刘红终于没有醒过来,她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坚持到黎明到来。

天空又轰隆隆下起了大雨,雨水毫不留情地浇灭了报警、取暖的火堆,让这支困在山上的伤残队伍雪上加霜。为了生存下去,在漫长的黑夜中,康宏伟和余下的九人相互鼓励,相互拍打、呼叫,他们在雨中顶着严寒,艰难地盼到了天明。

第三章 旅游 第四节 黎明

熬到了天亮,已是5月13号了,新的一天到来,而这新的一天对他们来说同样严峻。没有粮,没有水,没有药,昨天走过的路都被山上滚下的石头和山体滑坡所冲断。

昨天上山时还是一支生龙活虎充满阳光的队伍,今天便成了一队伤亡惨重的“残兵败将”。他们被困在这里,前进不得,后退不成,宛如被敌军层层包围。想往山下“突围”,面前的路危机四伏,留在山上,余震不断,随时都有危险。几个重伤员更是无法走动,他们这支伤亡严重、软弱无力的队伍,不可能运送重伤员到山下。

时至中午,又有一位重伤员没有扛过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下午,生存的希望才降临到康宏伟一行人的身上。昨天在武陵山庄等候他们下山的胡大海“因慢得福”,地震没有使武陵山庄成为废墟,古老的山庄虽然伤痕累累,却依然矗立着,这一奇迹让胡大海——这个被人嘲笑的对象成为救人的英雄。胡大海在武陵山庄没有等到下山的康行长和同事们,一个晚上他都在不安中等待,天亮后依然没有见到康行长和同事们的影子,胡大海猜测他们在地震中可能遇到了险性。从武陵山庄上山只有一条路,只要顺着这条路上山,就能够遇到下山的康行长和同事们。胡大海就与山庄的吴道长商量,能否和他一起到山上救人。道长白发飘逸,红光满面,虽然已经年近八十岁,却行走灵活,走山路不比胡大海差。道长听说胡大海要到山上救人,欣然同意与他一起去,胡大海带着吴道长穿过乱石、泥石流,冒着余震的危险,冲上山来寻找康宏伟他们。

身体非常虚弱的胡大海,昨天还被大家取笑,谁也想不到他能爬上山,今天他竟然带人上了山,成为大家的救星,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祸福相依扑朔迷离。

吴道长和胡大海带来了一些吃的和饮用水,总算让人们从绝望中暂且缓解过来。虽然仅靠吴道长和胡大海的力量不可能让他们走出大山,但人们还是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吴道长多年在山中修行,对医学颇有研究。他挨个给康宏伟他们一行人把脉,看了看他们的身体状况,当机立断要求凡是能走动的人迅速撤离此地,由他带到武陵山庄等待救援队救援。不能走动的重伤员留在山上。吴道长说:“我了解这座山的脾气,不能都在山上等死,目前这种情况,能活一个算一个。”

康宏伟非常惊讶道长讲出这样的话,他把道长拉到一边说:“道长,我们不能丢下两个重伤员不管。”

道长说:“我刚才试了她们两个人的脉搏,她们两个人动不得,没有医生和急救设备在身边,凭我们这些人是不可能救她们的。”

康宏伟明白了,他知道如果有一线希望,道长也不会丢下两条生命不管。康宏伟也想活命,也想再见到自己的父母和老婆孩子,他真想随同道长一起下山,然而,他又不能走。把两个身负重伤的人丢在山上,就等于提前宣布了她们的死亡。将来回到汶川,他将面对最严厉的道德谴责和组织上的严肃处理。苟且活下去,不如在此一搏充当一会儿好汉。康宏伟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选择留下来陪伴两位重伤女职工。“想明白”之后的康宏伟,平静地对众人说:“吴道长和胡大海带所有能走的人先下山,我留下来照顾两个重伤员等待救援。”

两个重伤女职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们怕连累别人一起走向死亡之路,坚决要求康宏伟带几个轻伤员先下山,她们真诚地说:“康行长,你们走吧!不能为了我们让大家受累。”

其他人都想早一点离开这个“死亡之地”,天黑以前如果不能到达武陵山庄,就意味着危险和死亡仍然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都说吴道长说的有理,现在的情况下,应该按照吴道长说的做,康行长先带人下山,如果不放心,可以早上再回山上看望她们。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安慰,在场的职工心里都明白,如果不留陪伴人员在山上,两位重伤者不可能生存下去。康宏伟明白大家此时的心情,非常理解职工们在危险面前的选择。但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他必须坚定自己的信念。康宏伟说:“我是带她们一起来的,只要她们活着,我就要带她们一起回去,只要她们有一口气,我就不能留下她们不管。”

康宏伟又看了看两名重伤女职工,看到她们哀伤无助的眼神里含着一种凄凉和悲观。他感到了作为一个男人在危急时刻的义务,作为一名行长在危险面前的责任。他想,自己不能为了活命就丢下她们不管,眼看着有希望活下来的人生命流逝,他实在于心不忍。他甚至想,反正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不如与她们同归于尽。

吴道长看天色已晚,来不及详细向这位固执的行长解释,就严厉地对他说:“你不想要命了?这个时候还逞什么英雄,活一个算一个,她们都会理解的!”

康宏伟说:“我想要命,不过,如果我留下来她俩还有机会活着,如果我走了她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实际上康宏伟还有一点大家都不知道的内疚心理,他不逃下山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一次旅游的时间、地点是他选择的。自从发生地震后,康宏伟心里就不断地自责,他觉得造成这场悲剧的责任完全在于自己。倘若不组织这一次旅游,就不会发生死亡事故,他感到对不起大家。

康宏伟并不知道,如果他不组织这一次旅游,职工们将付出更大的生命代价。因为国兴银行汶川支行的办公大楼已经全部垮塌,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是留在楼内的职工人数不多,才没有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

吴道长见劝不走康宏伟,就恭敬地抱拳向他致意。

康宏伟让下山的职工把打火机和能燃烧照明的东西都留下,并叮嘱他们一路上要谨慎小心,注意安全。讲到最后,他的声调突然降了下来,声音颤抖地说:“道长对山里的情况熟悉,要听道长的指挥。”

不可否认,在生死关头,大家都想逃离现场,因为留在这里随时都可能有险情发生,他们左右都是山体滑坡的“通道”,唯有一小片安全一点的地方,被他们占用,如果发生一次大的山体滑坡,他们将一起被冲到山下,也就是说,留下可能意味着死亡。有的职工甚至想,你康宏伟不是领导吗?在平常工作中把高调唱足了是吧,生死关头领导不留下谁留下?但是在生离死别之际,大家心里的那份酸楚还是无法抑制地表露了出来,他们走到两个重伤职工面前,互道珍重。两个重伤职工知道这一别也可能成为永诀,她们悲痛不已,话音哽咽,泪水涟涟。康宏伟再一次发狠说:“你们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好不好啊!都赶快给我走!!”

胡大海没有经历过山上的恶劣环境,没有经历过同事的生命之火熄灭时生离死别的场面,是冷静和清醒的,他明白行长的心思。在山上经历了那场灾难的职工,已经处于一种迷茫状态。胡大海拉开下山职工与重伤职工难舍难分的双手,双手抱拳,告别了康宏伟和两个重伤员,带着轻伤员和吴道长一起下山去了。

地震十天后,我通过国兴银行的有关领导找到了康宏伟,在与他交谈时,康宏伟对我说,5月13日的夜晚更加阴沉恐怖,这是他一生中最最漫长最最凄惨的一夜。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小块空地上,留下了两个几乎不能动的重伤员,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四位遇难者的遗体。

同事们和吴道长走了之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又下起了大雨,漫漫长夜,让康宏伟体会到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的上衣昨天就为重伤员们包扎了伤口,他赤裸着上身,顶着大雨,感受了那种在漆黑的深山里因严寒而持续几十秒、无法控制的颤抖。冒险留下来的康宏伟,还经历了在深山的黑夜里、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守护着两个不能动的重伤员和四具离他不足一米的尸体时产生的恐怖幻觉。康宏伟不断地打亮自己手中的打火机,将身边所有能点燃的东西全部烧掉,哪怕是平常最重视的工作证和驾驶证。他太需要亮光了,太需要温暖了!可惜当他的手指打肿、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烧光后,黑暗又无情地降临了。长夜难熬,寒冷难御,恐怖难当。

下半夜,蒙眬中的康宏伟忽然看到死去的刘红坐了起来,坐起来的刘红起初笑容可掬地看着他,猝然间变了个样子。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眼睛里含着怨恨,刘红似乎要站起来向他走来。康宏伟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急忙说:“刘红你不要吓我们,我知道平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升职时我整过你,是我的不对。这里还有两个重伤员需要我照顾。你已经到了那个世界,想走就走吧,别在这里吓唬我们。”

刘红听到康宏伟坦诚的表白,似乎相信了他,但是并不言语,她脸上僵硬的表情仿佛缓和了,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她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康宏伟紧张得无所适从,他担心刘红扑过来贴到他的身体上。他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鬼魂扑到身上,再健康的人也是会死掉的。康宏伟刚要站起来躲避刘红的纠缠,眼前突然划过了一道亮光,刘红轻飘飘地飞走了。

康宏伟以前是不相信鬼神的,也不相信来世报应,对职工们关于鬼神及灵魂方面的言论,总是持批评态度,可是那天晚上一幕幕死者复活的情景令康宏伟记忆犹新。刘红走了以后,康宏伟又见到其他死者相继站起来,往大山深处走去,每一位走进大山的职工都是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让他一阵阵毛发直立。每走一位职工,他的面前就出现一道亮光,出现一个飞人。康宏伟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见到那么多的鬼魂,难道自己还能活下去吗?刘红和那些死去的职工走了以后,康宏伟清醒了一点,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藏身的山石随时可能倒塌,那些鬼魂是否在提醒他离开这个地方,还是有别的暗示?但是,无论有多大的危险,他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他的体力透支过大,已经搬不动尸体和身受重伤的两位职工。康宏伟别无选择,只能守候在这里。在这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康宏伟守护着两个重伤员,不停呼唤她们的名字或与她们交谈,防止她们因伤痛而昏迷过去;一旦她们因伤痛而大声呻吟,康宏伟又要严厉予以制止,以防她们体力消耗过大。为了让她们始终抱着希望,康宏伟不时地给她们编故事,说下午看见了解放军,就在山对面,他们要绕道走很长的山路才能赶过来;说自己已经听到了信号枪声,看见了信号弹,搜山的人很快就会来。康宏伟编造各种谎言欺骗她们,就是为了让她们增强信心活下去,直到救援部队到达。

14日凌晨,两位重伤职工被伤痛折磨得实在无法忍受,她们也发觉了康宏伟的欺骗行为。救援人员迟迟不到,她们已经绝望了。有一个人提出要求,让康宏伟用一块大石头砸她的头,让她不再受这份罪,说死了比活受罪好。她的这个无理要求立即遭到了康宏伟的拒绝,这个职工突然说:“康宏伟,我们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不就是想着那顶乌纱帽吗?不就是因为你可能上调州分行吗?可是你整刘红的事,你经常打麻将的事,谁不知道?如果让我活着出去,我要把你的一切丑事全部宣扬出去,让全汶川的人都知道,你看让我死还是让我活?姓康的,你自己选择!”

她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刺激康宏伟,目的很明确,是想让康宏伟在愤怒的状态下结束她的生命。

康宏伟知道这位职工的好意,她是想让他找一条生路,不要守候在这里。在风雨交加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两点钟,面前摆着几具同事的尸体,想到的全是可怕的情景,这对于一个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人来说,足以让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她要求就地处死自己,说自己已经受不了了。

另一位职工在她的影响下也对康宏伟提出要求,让康宏伟帮助自己结束生命。她说把两个人都干掉,康宏伟整刘红等许多事情大家就不会知道,如果留下一个活口,将来肯定会暴露,康宏伟的行长就不能再干了;康宏伟最好的选择是把她们都干掉,再活着出去报信,如果想积德,就带人把她们的尸体抬下山去。她们说,你不走,大家都死在这里,尸体也没有人管,会让动物吃掉的。两个人嗓子沙哑,声音微弱,讲的又非常凄惨。康宏伟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感到自己处于两难的境地。他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刚刚开始,当上国兴银行汶川支行行长已经三年,今年就可以竞选阿坝自治州的副行长,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两个职工活下来,回到工作岗位讲一些不利于他的话,自己这一辈子在仕途上就画了句号。假若把她们砸死在山里,说是余震时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的,谁也不会起疑心。本来就是两个行将就木的人,自己能在这种情况下留下陪她们,已表明了一种态度,谁还能怀疑他有害人的举动呢?看着她们痛不欲生的样子,康宏伟平常对职工严厉的态度变得柔和起来,他想到了幻觉中刘红飞走时的那双眼睛,想到了四个死难职工的家属和孩子。他想,自己已经欠了那么多家庭的人情债,难道还要为了私利继续欠下去吗?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害死她们,丢弃她们。即使面对死亡,大家也要团结在一起。自己既然留在了山上,就决不能因为她们的话动摇决心与信念。为了延续她们的生命,不让她们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康宏伟打起精神,强装乐观与她们开玩笑说:“如果我现在把你们处死了,明天我下山政府就会处死我,我还想活。如果你们死了,也许我也过不了今夜。咱们大家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活下去,我留在了山上,就是想大家都活下去,如果你们不坚强地活下去,我就先死给你们看。”

康宏伟说完这番话,真举起了一块石头要往头上砸,他是想用这种方法吓住她们,不让两个人再闹下去。果然,她们看到了康宏伟的举动,都齐声让他放下手中的石头,说再也不提死的事了。康宏伟见她们回心转意,就放下了举过头顶的石头。三个人沉默了片刻,两个重伤员相互鼓励起来。她们都说家人肯定会来找自己,解放军也肯定会来的!她们不讲话时,康宏伟就故意问她们看没看《金婚》这部电视剧,问她们夫妻在一起生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金婚?两个重伤员都是结婚有了孩子的女人,对自己的家庭有深厚的感情,在灾难面前,她们惦记着丈夫和孩子,生存欲望又回到了身上。时间在一秒一秒的煎熬中度过,凌晨4时,一位伤员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全是与死人的对话,康宏伟与另一位重伤职工心情沉重,他们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康宏伟认为,救援人员到来前,两个人继续话着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5月14日,天气好转,四川省崇州市组织的抢险队在上午10时打通了救援通道,他们首先将武陵山庄的人员带到了九龙沟沟口,由救护车送至医院救治。接着,抢险队员及医生来到钻天峰,此时康宏伟守护的两位重伤员已经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抢险队员和医生们把她们抬上担架时,康宏伟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人也出现了短暂的昏厥。一位抢险队员立即扶住康宏伟,并向他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此刻,康宏伟的精神压力仍然存在,他以为这一次回到汶川,自己一定会受到上级行的处理。康宏伟对竖大拇指的抢险队员笑了笑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康宏伟与两位重伤职工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抢险队员们将两名重伤员抬下山,康宏伟也随抢险队员一同下山。一路上他满面愁云,到达沟口后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其实康宏伟的身体没有严重的伤病,只不过体力透支过大,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才显得特别虚弱,后来他的同事们讲:睡梦中康宏伟的双手仍在不停地挥动着,不知道他是想到了抢救职工的情景,还是想到受到上级行处理后自己要辩白什么。康宏伟在梦醒后曾沮丧地对身边的同事讲,我这次回去搞好了能得到记大过的处分,搞不好会被撤职,本人的政治生涯到此结束了!

在医院住了一天,康宏伟就忧心如焚地往汶川方向赶去。他的脑海里仍不时回响起那满山遍野“康行长、康行长”的惨烈叫喊声、求救声。对于处分或撤职之事,他已经忘却,他想,只要能够活着,比什么都好!

第四章 儿童节 第一节 祭奠

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是家庭的希望,是一个民族血脉的延续。世界上,注重发展的民族都把儿童教育当成大事来抓,谁都知道,一个民族的兴盛要从对孩子们的教育抓起。然而,我们国家的一些不法分子却丧尽天良,为了一己之利竟然蔑视孩子们的生存权利,给无数个家庭造成了终生的伤痛。

2008年6月1日早晨,天蒙蒙亮时我就从成都出发赶到了都江堰,参加一个小学的祭奠活动也算是“节日”活动。车开到新建小学的大门口,由于前面出现了特殊情况,司机紧急停车。透过车窗,我发现有几百名家长和无数百姓聚集在校门外。家长们基本上都统一穿着白色短袖汗衫,前胸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严惩豆腐渣工程的腐败分子!

在都江堰市,新建小学宛若上海市的豫园,它的地域狭小,却令人向往地伫立在繁华地段,在闹市中取静。放眼看去,校园显得有些单薄,由两排平房、一幢四层教学楼和一个小小的篮球场组成。教学楼的右侧是华丽的都江堰宾馆,左侧是小有名气的都江堰机关幼儿园。虽然经过了强地震和无数次余震,两幢建筑物依然显眼地矗立着。地震前,这两个高档次的“邻居”和教学楼紧靠在一起,形成了“连体婴”的样子,可是这座天天传出朗朗读书声的教学楼,在地震到来时,没有像它的兄弟们一样完好无损地矗立着,而是轰然一声倒塌了。人们震惊之后,环视两侧的建筑物,自然就会想到“豆腐渣工程”这个词。地震的突然袭击造成四层的教学楼瞬间倒塌,580名师生全被压在废墟下。抢救结束后,200多个孩子伤残,326个孩子丧生。失去了孩子们的家长仿佛天塌地陷,伤心悲愤至极,许多家长想到了自杀,亲友们自动组织了保护团,宽慰他们的绝望情绪,监护其行为,他们欲死不能。从5月12日到5月31日,整整二十个日日夜夜,每一天都有许多家长在亲友的陪同下到废墟上哭泣。从黎明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一批家长“发泄”一会儿走了,一批又来了,几百名家长,在那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是趟着泪水的河过来的。有的家长说,二十天的时间里他们流尽了一生的眼泪,他们想到了许多事情,心中的痛苦和哀伤始终无法释放。因而,他们选择了“六一”儿童节,要在这个本该属于天真活泼的孩子的节日里,在这片洒满泪水与血水的废墟上,在这个让人铭记一辈子、伤心一辈子、困惑一辈子的地方,向那些建造劣质工程、丧尽天良的“老板们”,向那些拿了“老板们”的回扣、漠视普罗大众的官员们,表达他们的愤怒和诉求。同时,他们也是来向孩子们表示哀悼和歉疚的,强烈的内疚让家长们寝食不安,他们只能借助儿童节宣泄悲伤。那些想“讨个说法”的家长们,要以跪拜方式,最后一次和326个不该离去却偏偏离去的孩子们在一起,痛快淋漓地过一个永恒定格在2008年6月1日的儿童节。

在数百名家长中,有两名是泰兴银行的职工,其中有一名还在下岗待业,用现在时髦的话称就是流浪的打工仔。据调查了解,这座学校所有的学生家长中,没有一个是当官的,也没有一个是大款。地方政府的官员们当初建校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泛指县处级以上干部),把一块黄金地区让给养育他们的老百姓,让给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让他们的孩子享受到良好的教育。然而,官员们没有做到善始善终,他们起初美好的愿望却没有达到美好的效果。

家长们来到这个让他们伤心一辈子的地方,唯一的宣泄方式,就是哀悼,就是哭泣,就是咒骂苍天的不公。泰兴银行的两位职工,是这个所谓白领行业的最最基层的人员,也属于这个行业最贫穷的阶层或者说是这个垄断行业的黑领阶层。他们没有钱,没有车,本来家里还有一点家具和电视机、冰箱等所谓现代家庭电器四大件。然而,短短的几分钟,地震埋葬了他们所有的家当,让经济上本来捉襟见肘的家庭,失去了长年累月积蓄的所有财产。他们从名义上穿职业装的体面人,变成了赤裸裸的穷光蛋。银行职工起初不想再到这个让他们永远伤心的地方,不愿意再往伤口上撒盐。带头人向他们晓之以理说,这次纪念活动,不单纯为了安抚每一个失去孩子的家庭,也要让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得到惩罚,给房地产商予警示,让更多的家庭不致遭遇悲惨的命运。带头人的话让失去孩子的银行职工们产生了共鸣,他们本来就感到欠孩子们的太多,也想把孩子们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办得隆重一些,于是积极响应带头人的建议来到学校。为了能给孩子们一个纪念性的节日,两家人各为孩子做了一个镶嵌照片的镜框。然而谁又能想到,由于地震使他们“净身出户”一贫如洗。他们为孩子们做遗像镜框的钱,竟然是向单位预支的!

第四章 儿童节 第二节 伤痕

由于长期在金融部门挂职,我特别关注银行的基层职工,在众多的家长中,我通过有关的领导找到两个失去孩子的银行职工。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在悲哀的氛围中,我不想撕开她们伤痕累累的心灵,临时取消了实地采访的计划,默默地跟在她们的身后。我注意到有位个子高一点的银行职工,自从到了新建小学之后,一直捧着孩子的遗像,无论站在哪里,都是痛哭不止,我知道她心碎如裂,在为自己的无能而哭泣。有一位了解她家庭情况的银行人员对我说,本来她儿子应该在另一个学区上学,当时她下岗待业了,拿不出上学的费用,就让儿子到这个收费不高的学校读书,没有想到省了几个钱,却把儿子送上了不归之路。

她的儿子刚满九岁,5月13日是儿子的生日,只差一天她就可以给儿子过一个生日。地震前的一个星期,她和儿子的父亲——她那个靠搬运货物维持生计的丈夫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给儿子过生日要隆重一些。以前儿子学习从来都是中下游水平,这种状况让夫妻二人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期,他们认为自己家族的遗传基因不好,儿子的智商也不会比别人高。然而在新学期里儿子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竟然考了全班第二名。夫妻二人喜出望外,他们商量着要对儿子进行奖励,要让儿子继续努力学习,最终考上大学。夫妻二人始终认为,只有儿子考上了大学,家里的生活才可能好一些,才能改变自家祖祖辈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命运。他们把儿子看成未来的希望,看成他们整个家族复兴的希望!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在刹那间破灭:灾难发生了,他们的宝贝儿子不见了。当哀乐奏响时,母亲神情恍惚地捧着遗像,她悲伤过度加上多日来吃不进饭睡不着觉,身体极度虚弱,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站立不稳,半睁泪眼迷迷糊糊。母亲身体摇晃的时候,她双手捧的那个遗像滑落到地上。在遗像落地的刹那间,母亲突然醒了过来,站在那里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两滴泪水凝固在苍白的脸颊上。大家帮助她拿起镜框,镜框上的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痕!母亲似乎更清醒了一些,她惊惶失措地跪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儿子显灵了!儿子显灵了!儿子,对不起,妈对不起你,妈不应该让你到这个学校来上学,妈妈摔痛你了!她边说边用手擦拭沾在玻璃上的泥土。谁知一不小心,手指又被玻璃划破了。但母亲毫无知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疼痛,仍然擦拭着。一滴滴鲜血从镜框上静静地流了下来,滴在废墟上,滴在每一位家长和众多群众的心坎上,让这个本不该在此地度过的儿童节又增加了一份沉重。

另一位银行职工看到我脖子上挂了一个照相机,以为我是记者,主动来到我的面前哭诉:地震以后,这个地方每天都有家长到来,他们来寻找孩子们的遗体,甚至是课本和其他遗物,哪怕是一个发夹,一个本子,一个小弹弓,他们也会珍藏起来。有的家长找到不是自己孩子的东西也拿回家,有的家长在这里找着找着就晕了过去,从发生地震到现在,每天都有急救车从这里拉走晕倒的家长。

哀乐声响起的时候,废墟似乎也被感动得颤抖起来,六百多名家长们,谁也无法抑制自己悲哀的情绪,他们捧着或抬着自己孩子的遗像、给孩子们扎制的花圈,哭着、说着、走着、喊着,一起涌向被泪水浸透的废墟。他们跪在废墟上,趴在废墟上,躺在废墟上。有的家长磕着头,有的家长在点香烛,有的家长在烧纸钱。有的家长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抓着自己的头发,说不该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不该为了省钱挑这所学校,是父母害了你们!那位下岗的银行职工哭着哭着晕倒了,她的身旁,又一位母亲倒在了丈夫的怀里,一位老奶奶哭着哭着我用头往水泥地上碰,现场的医生急忙将她拉了起来,血水布满了她苍老的脸颊。在场的人无不泪水涟涟。

我的心在流血!医生们一个个涌向前进行抢救,志愿者们一个个迎上去搀扶哀伤的家长。为了不发生意外情况,政府有关部门已经派了数倍于家长的人员来到现场,保护家长们的安全,维护社会治安。

午时已过去,数百名家长依然在废墟上悲哭不止,长跪不起,他们痛哭失声,一定要陪伴孩子过完最后一个儿童节,悲天动地的哭泣声,在废墟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死去的已没有知觉,活着的留下了一生的自责与悲伤,那些失去了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他们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将如何平息心中的悲伤与怨恨呢?

那些豆腐渣工程的制造者们,你们遇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好的公民们,虽然他们的孩子已经肢体残缺,化作了尘土,埋进了废墟;虽然他们也想找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讨回公道,要个说法,也想为孩子们报仇雪恨,但是,他们还是死死压住了心中的愤怒。失去孩子的泰兴银行职工对我说:看到胡总书记和温总理对老百姓这么好,这么操心,我们不好意思闹事,怕给国家添麻烦。咱们国家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容易,不能因为小家的不幸,再让国家不安宁!

第五章 夫妻 第一节 情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这是人类求生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在特殊的环境中,尽管有些人像俗语中所讲的那样,只顾自己不顾亲人,但也有些人反其道而行之。

芸芸众生中,多数人的经历是平凡的,日常的生活是平静的,像溪水一样幽静地流淌,像河流一样缓慢而舒缓。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的各个营业网点年复一年平和有序地运转着,职工们的态度和善而友好,柜台外的客户露出满意笑容,点钞机欢快地吐出一摞摞崭新的百元钞票,客户们秩序井然地排着队,看着银行职工在忙碌。

历史的车轮转到了2008年的春天,突然,营业室里传来恐怖怪异的声音,一切都晃动起来,人们在奔逃。有的银行职工在晃动中紧张地喊叫着,整理钱款票据,然后迅速地撤离。有的人在忙乱中则来不及撤离,山崩地裂的灾难便降临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一股相当于100颗日本广岛原子弹当量的力量,撞向了祖国腹地成都平原的西北边缘,成千上万间房屋、楼宇在十几秒内倾倒、坍塌,滚滚泥沙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左冲右突于城镇间,十几万民众被埋压在废墟下!

宿舍楼塌了,国兴银行汶川支行职工詹天国的妻子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下。那天詹天国正在一个村庄发放便利农民的惠农卡,村长为了让村民们获取更多实惠,就想办法让他吃好喝好,尽量满足他的需要,以便让詹天国对这个村庄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快到中午时,村长有意带他来到一个农家,得意地向他介绍了此户的家庭主妇李鲜桃。李鲜桃是农村妇女中的佼佼者,她的眼睛仿佛从森林淌过的溪水,明亮而泌人心脾,身材则像白桦树那样亭亭玉立。李鲜桃几句温柔的问候让詹天国心跳脸红:“什么风把我们的财神爷刮来了,哎哟,这么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光临,难怪我们这个村今天飞来了两只喜鹊!”

詹天国在多年下乡惠农的经历中,还没有遇到过如此漂亮、精明、巧舌如簧的女人,他当时很拘谨,想和她应然几句又无话可讲,想仔细欣赏她的容貌又担心村长起疑心。在偏僻的农村,尤其是男人不在家外出打工的情况下,女人和外面的男人应酬还是有顾忌的。詹天国听村长说,李鲜桃的丈夫在深圳打工——这个村在镇子里是有名的“打工村”,李鲜桃在村里又是一个名声远扬的高傲女人,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主儿。但李鲜桃见到詹天国的瞬间,就被这位银行职工的仪表和气质打动了。詹天国有修长的个子,白皙的脸颊,鹰勾鼻子配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眸,瞳仁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在这个偏僻的山村,詹天国的容貌和气质是无可匹敌的。“孤芳自赏”的李鲜桃一反常态,对他的到来欣喜若狂,执意留他在家里吃饭。村长带詹天国来的目的就是要留住他在这里吃饭,和李鲜桃一拍即合,村长当场表态说:“正因为这位领导长得英俊,我才把他带到你这里,俗话说,好人穿好衣,好马配好鞍。”

村长与漂亮的李鲜桃显然很熟,两个人打情骂俏,嘴上过足了瘾之后才开始谈正事。这是本地农村的习俗,农民们长年累月在一起劳动,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见面时打闹嬉笑,也是百姓们对枯燥生活的一种自行调节。在欢快的笑声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村长又热情邀请詹天国在李鲜桃家吃饭,这也是李鲜桃求之不得的事。詹天国当时就明白了,自己是来当“灯泡”的,但是从他的本意来讲又愿意当这个快乐的“灯泡”。在村长的陪伴下,詹天国在李鲜桃家里吃了一餐“便饭”。土豆炖粉条、腌白菜、竹笋腊肉、蘑菇炖土鸡。这些简朴的农家菜让詹天国与村长推杯换盏喝了二斤土烧酒。李鲜桃忙完饭菜之后,也加入两个男人的斗酒队伍,和他们共同分享了纯粮食酒和“土菜”的滋润。詹天国喝酒后,就对李鲜桃认真欣赏了一番,李鲜桃的脸仿佛五月的鲜桃一般白里透红,显示出自然的光泽,让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感受到纯朴与坦荡的天然之美。李鲜桃的肤色是那种晒不黑的乳白,窈窕的蜂腰,衬托出圆圆的膀臂,曲线分明的胸部,说不尽的妖娆。詹天国想,山清水秀的地方果然出美女,这样的穷乡僻壤怎么能留住这么一只金凤凰呢?詹天国在酒精的作用下,就恋恋不舍地与李鲜桃交谈,两个人眉来眼去讲了许多话。直到村长醋意大发,把杯盘搞得叮叮当当,李鲜桃才收敛了放荡不羁的言行。詹天国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就自觉转移了谈话的内容,与村长谈起本村发展各项业务的落实情况。离开李鲜桃家时,李鲜桃和村长把他送出去很远,直送到高速公路上回城里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由于中午喝酒时间长了一些,詹天国乘坐的汽车行驶不远就遇到了那场灾难。司机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老同志,他当机立断停下车,等主震波过去后,加快速度开车,前方被山体滑坡堵住路无法行驶时,司机又停下车,让乘客下车回家救助亲人,他自己守在车上等待公司来人。

第五章 夫妻 第二节 执着

詹天国焦急万分地赶到国兴银行的宿舍楼,他没有发扬先大家后小家的精神往办公大楼跑,没有想到去抢救国家的财产,他认为办公楼应该是领导们关心的,作为一个职工首先要关心保护好自己的家庭。詹天国知道妻子刘茜在宿舍楼里睡午觉。刘茜有个生活习惯,每天中午要休息到两点五十分才起床。当詹天国跑到宿舍楼时,面前的场景让他痛不欲生,整幢楼已经垮塌,詹天国站在废墟上狂喊:“刘茜、刘茜、刘茜,老婆子,我是詹天国,听到没有?”

本地人无论年龄大小,只要结了婚,都喜欢称呼爱人为老婆子。詹天国后悔自己不该迷恋村妇的美貌,他在后悔和自责中站在废墟上喊了两天两夜。在两天两夜的狂喊中,他的嗓子喊哑了,鼻子直流血。他的执著终于感动了上天,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废墟下传出了他非常熟悉的声音:“詹天国!我在这儿!!”

詹天国泪如雨下,他趴倒在传出声音的那一块废墟上,声嘶力竭地喊:“刘茜!你是刘茜吗?”

埋在地下的刘茜没有想到詹天国逃脱了劫难,也没有想到他能如此焦虑地呼喊自己。她为丈夫的幸运感到欣慰,但是她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不知道儿子是否依然活着。她急切地想知道儿子的情况。她也知道詹天国挂念她的心情,两个人在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形成了默契,建立起如胶似漆的感情,但是这样的感情取代不了她对儿子的挂念:“詹天国,老头子!咱们的儿子在哪里?”

刘茜深情地喊出这一句,声音中充满了感慨与无奈,她知道詹天国比她更焦虑,比她更加忧心如焚。刘茜想,自己决不能让詹天国太担心。

两天的焦虑与喊叫,使詹天国精疲力竭神思恍惚,他仿佛梦游一般,似乎不相信地下传出的声音是真的,灾难已经将他的思维击打得七零八落,将他本来脆弱的神经击打得体无完肤。詹天国知道儿子也逃脱了这场灾难,在灾难发生的第一天,儿子和他爷爷来到废墟上找到了詹天国,那个时候余震不断,政府部门为了减少人员伤亡,就组织活着的人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儿子要和他一起留下来,等到救出妈妈再撤离,他坚决不同意,那个时候刘茜不知道是死是活,没有任何消息,他不能因为渺茫的希望让父亲和儿子待在废墟上,待在这个充满了危险的地方,他让父亲带儿子走。爷爷爱护孙子胜过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中国人传统的“隔代亲”。在父亲的耐心劝导下,儿子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詹天国想,昨天你如果回应我们的呼喊,儿子还在这个地方,今天儿子走了你又问起他。詹天国为了让刘茜放心,就顺水推舟说:“昨天儿子还在这里!政府组织人员撤离时,我让咱爸拉他走了!”

刘茜知道儿子完好无损,绷紧的神经立即松懈下来。她知道詹天国的个性,懂得他此时的心情,她不想责问丈夫为什么不留下儿子,为什么不找人来救她。在暗如黑夜的地下,活着已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地下的阴暗,被埋在地下的邻居们在生命结束时发出的瘆人呼叫,还有那些被埋在地下的小动物发出的尖锐哀叫,令她佛身陷地狱,惊惶不安。

刘茜说:“昨天如果我醒了就好了,还能和儿子讲几句话!”

此时詹天国心里有些发虚,他想起自己到农村发放惠农卡时,对美丽村妇李鲜桃想入非非,因此耽误了回家的时间,这个隐藏在心中的秘密让他惭愧不安。詹天国婚前曾与几个女人有过来往,与其中的两个人发生过肢体接触,并让一个女人怀过孕。但是,他结婚以后对刘茜是忠心耿耿的,除了妻子刘茜以外,他再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感情,没有向任何女人讨好过,献过殷勤。这一次他到农村发放惠农卡,刚刚萌生了出轨的念头,就受到了苍天的惩罚:一次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妻子埋在了地下。为什么偏偏将妻子埋在地下?如果自己也在家中,早一点把妻子叫醒,让她待在宽敞的地方,再大的地震也不能对她造成伤害。这都是自己怀有二心造成的!是自己的不道德造成的!!

詹天国对自己的过失感到愧疚,他想向刘茜表白自己的忠心,又无从谈起,只是伤感地说:“只要活着就能见到儿子,全家都活着就好!四十八个小时我都在叫你,没听到你的一点声音!”

在强震到来时,刘茜是清醒的,楼垮后她被埋在地下,一块不大的水泥块砸到了她的头上,鲜血顺着头发淌到了尘土满布的脸颊,当时刘茜昏迷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一阵垮塌声震醒,才发现自己躺在两块竖起的水泥板之间。接着她听到了熟悉的喊叫声,刘茜激动得淌下了眼泪,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孤单单生存在黑暗中,头顶上似乎悬挂着一轮太阳,她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感觉到了爱的力量。有爱就有渴望,有爱就有幻想。她含着热泪确定那是詹天国的声音后,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一下,让嗓子平和了一些,当确信自己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丈夫詹天国担心时,她才与詹天国对话。此时刘茜像个孩子似的辩解说:“我确实没有听到,就是刚才你叫我,才听到的。”

詹天国这才感到自己讲的话毫无道理,刘茜如果昨天听到了他的喊话,肯定要回答的,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多么企盼有人与她度过漫漫的长夜,多么期望有人与她讲一些知心话呀!自己所有的责问毫无道理!突然明白了的詹天国,就为自己也像是为刘茜开脱说:“算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嘿嘿!”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震后的空气是凝重的,天空是灰暗的,刘茜在地下失去了时空的概念,算不出昼夜交替的时间,她想了解一下地上的情况,就打破了沉默问詹天国:“今天几号了?”

詹天国:“14号。”

刘茜非常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在地下“生活”了两天,没有想到两天以后自己才醒过来。刘茜迷迷糊糊记得,自己中间曾醒过来一次,也隐隐约约听到过有人叫喊,但那一次仿佛听到的是空幻之音,那种声音怪怪的,仿佛是从未知空间发出来的。刘茜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如果听到了鬼魂的叫声,你又答应了,鬼魂们就拿一条绳索将你捆去,你就得随它到阴曹地府,如果不答应,它可能找不到你,就回去报告说没有找到。阴间的事情太多太杂,时间长了阎王爷也就忘了,应该死的人又可以在阳间多活几年甚至几十年。因此刘茜没有回答那一次的叫喊声。当她彻底清醒以后再一次听到有人叫她,而且确定是詹天国时,才予以回应。刘茜感慨说:“都14号了,两天啊,我命硬是大呢,还没死。”

第五章 夫妻 第三节 死恋

詹天国听到刘茜讲到死,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叫醒刘茜之前,听说另一幢宿舍楼有一对夫妻埋在地下不太深的地方,政府组织的临时救援队首先将妻子救出。妻子的双腿被垮塌物砸烂,双腿的骨头宛如破碎的玻璃片,妻子知道自己将终生残疾。但是,这个身残志坚的女人此刻一心挂念着丈夫。她不让救援人员把自己抬走,而是坚执说:“我丈夫在里边,你们赶快救他。救出了他,我们一起走。”

她丈夫与她一起被埋在地下时只有一床之隔,救援人员对大声呼喊的人首先施救,便先救出了她。丈夫对于救援人员的行动听得很清楚,他没有受伤,想让人们先救出妻子,他知道妻子已经受了伤,只是不知道妻子的伤势有多重。由于床铺将他们隔开,他爱莫能助心急如焚,他不想让大家在救妻子时分散精力,就没有出声。救援人员听说里边还有一个人而且是她的丈夫时,就认为这个人已经去世了,仅有一床之隔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救援人员不忍心拒绝一个残疾妻子的要求,便又派人爬进去施救。谁也没有想到,救援人员将她的丈夫救出后,她看到丈夫完好无损,竟然举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朝自己的头部砸下去,而且砸得那么准那么狠,脑浆迸裂,当场毙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无不动容。原来这两个人结婚不到半年,相互珍爱,妻子是怕自己的终生残疾拖累了丈夫,因而决定告别这个世界。刚从地下被救出来的丈夫,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明白了真实情况之后,哭得死去活来,他向在场的人哭诉了妻子自杀的原因后,举起一块水泥板想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被一位眼疾手快的救援人员夺下了他手中的“武器”。在场的人被他们这种为了让爱人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纯真爱情所感动,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震动了天空,一朵浮云飘来,落下了一阵冷雨。

詹天国想到这悲哀的一幕,仿佛一股寒流涌遍了全身。他紧张地说:“你不会死,救援队伍很快就会来救你。”

此时刘茜饥渴难耐,尤其是对水的需求使她几乎发狂,她感到如果没有水解渴,即使救援部队第二天赶来,自己也可能已经到天堂报到。刘茜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丈夫找点水给自己喝,她声音嘶哑地说:“天国,你去给我找点水来,渴死我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喊醒刘茜的詹天国真不想离开妻子,詹天国想,如果片刻不离地陪伴在她身边说话,让刘茜忘记精神上的孤独与恐惧,就能够消解她的忧虑。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刘茜有一点孤独之感。他想,刘茜如果有了那种感觉,就容易产生悲观失望的情绪,有了悲观失望的情绪就会产生厌世的想法,有了厌世的想法就会想到用某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此时刘茜让詹天国去找水,他又不能说不去,他知道刘茜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喝到水,身体的需要和期盼喝到水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刘茜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他最担心的是刘茜因为焦躁而产生厌世的想法,如果刘茜产生了那种想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这个完整的家庭也就不复存在。詹天国经过推测得出了最坏的结果,他嘟哝说:“县城都被震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水,我到哪里去找水!”

詹天国没有听到刘茜的回应声,知道她生气了。平常生活中,如果詹天国听不到刘茜对自己所言之事的应和,就知道她对此事有反感,或者说根本不赞成。两个人结婚后,詹天国为了避免家庭矛盾激化,不让孩子听到他们的吵闹声,他只能按照刘茜的意思办。天长日久,这种妥协方式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约定俗成的习惯。詹天国大梦初醒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哎——我想起了有一个地方可能有水,你等一会儿,我去取!”

詹天国走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地上寂静无声,刘茜焦急了,她需要水,更需要詹天国留在身边。经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之后,她深深懂得生命的宝贵,体会到夫妻之间感情的珍贵。刘茜再也沉不住气了:“詹天国,詹天国……你死到哪里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妙,人们对最亲近的人,往往会使用毫无顾忌的语言,甚至是一些与本人身份不相符或者说脱胎换骨式的粗俗语言。女人对待最亲近的男人,宛如自己心田里栽培的青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丝毫没有礼节上的那些客套,她们只有对待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才那样温良恭敬。

詹天国提一只水桶气喘吁吁走上垮塌的楼房,高兴地喊:“老婆子,水来了。”

人的大脑在极其紧张或极其疲惫时,容易产生快速遗忘的症状。此时刘茜的大脑就处于这种紊乱状态,她听到了詹天国的声音,就一心想着詹天国,忘记了让他找水的事,也忘记了自己饥渴难忍的情形。

刘茜大声问:“什么水?”

詹天国:“咱们宿舍楼前小鱼塘的水。”

刘茜这时才反应过来,才想起了自己让詹天国找水的事。她听到丈夫拿来的是鱼塘的水,就想起了自己把家里的剩余饭菜往鱼塘里倒的事,想起了有人把粪便也倒进鱼塘,甚至有一个人还津津乐道地说:“自己拉出来的东西,鱼吃了长得又快又肥,人吃了鱼又拉出来,鱼再吃了粪便又长大了供给人享受。这就是物质不灭的道理。”

刘茜自从听了此人的“高谈阔论”之后,再没有吃过这个离家近在咫尺的鱼塘里的鱼。哪怕是有人刚刚打捞上来的、鲜活便宜、令人垂涎欲滴的鱼,她见到了胃里就“翻江倒海”,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有几次见到了从鱼塘打上来的鱼,她竟然在众人面前差一点呕吐出来。

刘茜沮丧地说:“你喂鱼呢?”

詹天国后悔告诉她实情,刘茜是个有洁癖的人,平时不用说不洁净的水,就是凉开水她都难以咽下去。鱼塘里的鱼令她望而生畏,鱼塘里的水她更是一滴不沾。刘茜喜欢喝茶,而且她从来不喝花茶,认为花茶味道香得有些俗;她也不喝普洱和铁观音,认为这两种发酵茶和半发酵茶杂物太多不那么洁净;她只喝竹叶青茶,那种清香苦涩的味道令她神往。詹天国想把实话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应和刘茜说:“哦,那我不喂了!”

刘茜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不!喂!快浇!快浇!!”

詹天国急切地将那桶水顺着那个能传出声音的小孔浇了下去,浇完了水之后,他又停了有一分钟的时间,问:“喝到没?”

地下传出刘茜软弱无力的声音:“没有。”

詹天国没有想到,从一个小孔里能听到妻子的声音,却无法将水倒到妻子身边,他认为是桶里的水太少,小孔可能又离妻子远了一点,等水流过去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妻子喝不到,如果多打几桶倒下去,妻子肯定能喝到。詹天国坚定着自己的信心,决心再去打水:“你等等。”

詹天国提着水桶又走了,他的举动被正在救人的邻居们发现后,大家都仿效他,找来了打水的工具积极行动起来。

地震以后,各县市各乡镇各个村庄各个单位都把救人放在第一位,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水则是第一可贵的,有了水才能更有效地拯救生命,有了水生命才能得到延续。许多被埋在地下时还活着的人,不是饥饿致死而是干渴致死。尤其是滚滚而来的灰尘和粉状气体冲进喉咙,让人无法叫喊,有了水才能喊出声音与外界联系。詹天国吃力地又提来一桶水,他平时很少作体力劳动,体质也不是很健壮,可是现在他却玩命地与邻居们抢水。詹天国气喘如牛:“老婆子,水来了,你等着。”

他又将一桶水倒了个桶底朝天,听到水欢快地流了下去,仿佛看到了妻子张开嘴,不断地吸取那些肮脏却能救命的水滴,他看到妻子脸上挂了几滴水珠,贪婪地吮吸着,仿佛孩子般天真。

刘茜突然暴发出愤怒嘶哑的声音:“你把水都搞到哪里去了,我一滴也没喝到!”

詹天国的幻觉瞬间像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扔掉了水桶,颓然坐在地上。鱼塘里的水,在地震到来时大部分消失了,有些鱼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自然有许多神秘之处令人费解,甚至成为永远难以破解的谜。平时鱼塘里游动着成片的鱼,每当晚霞映照在塘水表面时,成群结队的鱼贴近水面游动,形成一幅壮丽的画卷。尤其是小雨绵绵的天气,鱼群由于缺氧的原因,浮在水面或者跃出水面,此起彼伏蔚为壮观。强地震过后,池塘里的水大部分“飞走”了,池塘里大部分的鱼也不翼而飞,只有一小部分蟹、鳖和行动缓慢的鱼类留了下来。此时池塘里余下的水已经被大家抢光了,詹天国没有办法再搞到水。

詹天国两次提水浇水,刘茜却始终没有喝到一滴水,她意识到这种取水营救的办法是徒劳的,如果折腾下去会把詹天国累垮累倒。刘茜再也不逼他取水,她感到自己的体能在丧失,意志在慢慢垮掉,刘茜大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人营救,自己将在短时间内离开这个世界,自己“走了”是老天爷的安排,不能让丈夫陪同,那样做未免太自私太狠毒,她要在“走”之前,让忧心如焚的丈夫离开这个地方去休息,让他平静地面对现实,不能让他知道情况后悲痛欲绝,也死在这里。刘茜宽慰自己说,一个人在“走”之前要积德,不能到了阴间后还留下一些遗憾。

刘茜想到这里心情平静下来,她说:“天国,你先找个地方歇会儿!”

詹天国不想离开刘茜,他认为只有守在刘茜的身边,自己的心灵才能得到安慰,精神上就不会痛苦。如果在刘茜最需要的时候离开她,自己将悔恨一辈子。詹天国坚定地说:“我陪你,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等待救援队。”

第五章 夫妻 第四节 出轨

刘茜被丈夫忠贞的爱情所感动,她知道詹天国在废墟上陪伴她度过了两个昼夜,她不忍心让他再陪伴下去。刘茜在青春期不是一个安心向学的女孩。她刚满十七岁那年,县城里一个民族剧团的导演看上了她的容貌,导演以选演员为借口,约她星期天到剧团试镜头,她从导演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刘茜估计这个导演并不是单纯为了试镜头约她,起初她不想去,担心去了以后发生意外。然而她又控制不住跃跃欲试想当演员的心情,那个时候大部分漂亮的女孩都向往这个职业,演员的风光让和平年代的年轻人垂涎欲滴,而导演就是培养演员的伯乐,此导演威武英俊的面孔和高大魁梧的身躯让她找不到北了。那年导演三十六岁,已经有了家庭和孩子,在小小的县城里,导演的声誉不太好,县城里许多人说他是一个玩弄女性的坏家伙,可是被玩弄的女人没有一个揭发他,在剧团的人告发他、公安部门的人调查他时,那些与他亲密接触的女人还替他辩护。导演的专业水平是被县城里的人认可的,这个导演确实有艺术天赋,他导的几个戏都在本省评上了奖,有一出戏还在全国文艺汇演中获得了二等奖。这在小小县城的文化艺术领域,是一个非常荣耀的光环。在这个光环的笼罩下,导演私心膨胀为所欲为。刘茜的出现让他又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把刘茜约到自己的宿舍。本来剧团为他分配了职工宿舍,而且是一套三居室的、属于专家才可享受到的那种宽绰的房子。他把爱人与孩子安排在三居室的宿舍,又向团长提出要一间单身宿舍,说要在单身宿舍里进行创作。团长自然不想得罪这个“大腕”,就给他特批了一个安静的一居室,那天导演就是把刘茜约到了他的一居室。刘茜为这次试镜头还着意化妆打扮了一番。导演把房间布置得温馨浪漫,特意买来几枝玫瑰花插在一个紫色的玻璃瓶子里,一条红色的绸缎挂在床头上方的维纳斯木雕上,显示出在小县城里算是超凡脱俗的艺术品位。刘茜进到房间就被导演别出心裁的布置惊呆了。她喜形于色地浏览着室内的布置说:“大导演就是大导演,这么一个小房间也布置得别出心裁。”

导演说:“你要是经过我的手打扮一番,绝对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不信咱们试一试。”

“真的?”

刘茜天真地问,眨巴着那双青春亮丽的眼睛,似乎不相信。

导演说:“我们现在先自由发挥演一个小品,演一对恋人,请你一定要投入感情,一个真正的好演员,要全身心投入到戏里,这样才能演好角色。”

刘茜感到有些突然,她茫茫然点了点头。

看到刘茜点了头,导演就进入了角色,他张开双手说:“亲爱的,你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刘茜点头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并没有进入角色,听了导演的台词,嫣然一笑,想说这不是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一个小品里的台词吗?怎么成了导演小品里的台词?但是她回答的却是:“我这不是来了吗?我是正点来的呀,没有迟到。”

导演表情丰富侃侃而谈:“相恋的人是不会正点来的,你大概有了相好的吧?看你的乳房就知道那是青春的信息,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是不会产生那种高昂气势的!”

刘茜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胸前,似乎胸部确实突然增高了许多,她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导演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抓住她右胸高高隆起的地方。刘茜浑身顿时酥软得仿佛抽了筋,她再也不想念台词,而是喃喃地说:“别这样,我还小,我们刚刚接触。”

导演已经将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向她双腿间隐私的部位,边运动边说:“有名的演员都要上这一课,你已经不小了,应该享受快乐,你体验一下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对演戏有好处,真的!”

刘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既兴奋又紧张,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导演见她紧闭双眼,知道可以继续前进了。他一只手抚摸着刘茜的敏感部位,一只手解刘茜的衣服,当脱下上衣时,刘茜似乎在兴奋中有所惊觉,她挡住了导演解她腰带的那只手。导演稍犹豫了一下,随手扯下那条挂着的红色绸缎,将刘茜捆扎了两圈,把她的两只手与洁白丰满的身体捆在了一起。刘茜睁开了眼睛,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刺激的感觉。刘茜不再反抗,而是静静看着导演的动作。导演缓慢地脱下她的裤子,蹲下亲了亲她的隐私部位,又边亲吻她的乳房边脱自己的裤子,导演亲吻得刘茜浑身发抖后,把刘茜抱到了床上。刘茜则像一只温顺的猫,仰躺着,她自我安慰:反正我是被迫的,导演把我捆起来,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随他的便!

导演让刘茜偷食了禁果,也让她差一点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两个人从此经常在导演的单身宿舍里寻欢作乐,导演却从来不提演戏的事,刘茜似乎也对演戏失去了兴趣,一心一意为导演服务。刘茜对导演的依恋宛如要吃饭喝水一样,每天都离不开他。她喜欢导演用那条红色的绸缎捆住她,更喜欢导演在她身上创造一些花样。然而,导演和她相好了三个月后突然就厌倦了她,提出不让她再来单身宿舍的要求。她不理解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一天她在跟踪导演时,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导演的单身宿舍里,刘茜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那个女人身上,她认为自己的幸福是被那个女人夺走的。刘茜让亲戚家的一位哥哥为自己报仇,她没有想到哥哥下手太狠,将那个女人打成了残疾。幸亏当时舆论一边倒,许多百姓认为是那个女人不道德,勾引了导演,并想破坏导演的家庭。政府部门也有人特意要保护这位艺术人才。刘茜亲戚家的哥哥也是守口如瓶,始终没有把幕后指使者交出来,只是说自己看不惯这对“狗男女”的放荡行为,对那个女人发起攻击,完全是为了本县人民,为了净化本县的环境,是为民除害。他承担了全部责任。哥哥被判刑后,刘茜才醒悟过来。她知道自己与导演相好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说她与导演要私奔。出事以后,为了避免对自己不利的小道消息继续传播,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她没有再到过导演的单身宿舍,也没有再与导演单独相处过。漫漫长夜,她苦恼地忍受着寂寞与孤独的滋味,越来越充满了对婚姻的渴望,此时詹天国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有用世俗的眼光计较她的过去。刘茜非常感动,她在心里默默立下誓言,要终生陪伴詹天国。

第五章 夫妻 第五节 相守

刘茜与詹天国结婚以后,生活是平淡的也是幸福的,虽然詹天国不如导演能在“生活”方面花样翻新,让她不断受到刺激,可是詹天国让她放心。新婚之夜詹天国发现了她不是处女,并没有责问。当她辩解说自己是在学校上体育课时将处女膜弄破了时,詹天国大度地说:“现在有许多女人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中国有个民族,他们的女人没有抱上孩子男人就不和她结婚。我从来就不讲究这些,你放心,我不是男权主义者。”

詹天国的表白让刘茜更加感动,她为自己以前的行为羞愧,感到对不起詹天国。但是她又不想让詹天国洞悉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愿意让自己以前不检点的行为成为詹天国压制自己一生的话柄。所以从结婚那天起,她就表现出家庭领导者的样子,让詹天国一切听她的指挥。詹天国积极配合,欣然服从,让这个家庭始终能够处于和谐稳定的状态。

刘茜想,如果两个人都坚持不住,“走了”,孩子怎么办?自己婚前做了对不起詹天国的事,现在不能再对不住他。她希望詹天国离开此地,又担心他走了自己更加孤寂、更加凄凉,甚至永远失去与詹天国再见的机会。正犹豫间,詹天国又紧张地提醒她:

“老婆子,你可别睡觉啊!”

刘茜匆忙说:“我没睡觉,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你先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吧!”

詹天国坚持说:“我不睡觉,我在这里陪你!”

两个人说话期间,有一支小型救援队伍走了过来,詹天国急忙走向前,迎着走在前边的高个头救援人员说:“大哥,大哥,求求你们救救我老婆子,她就埋在下面。”

高个头救援人员手拿一把铁锨,仔细勘查了情况,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老兄,你老婆埋得太深了,我们又没有大型机械,实在救不了。”

詹天国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说:“求求你们了,想想办法啊,救救我老婆子吧!”

对方将他扶起来,眼睛里含着泪水说:“真的,真的,我们确实无能为力。大家还有别的任务,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说完,他不敢再看詹天国一眼,带着一小队人匆忙离开。

詹天国绝望地号啕起来,他边哭边说:“老婆子啊,看来你是没救了,水喝不到,又没有工具,你又被埋得那么深,你就放心走吧,我一定把咱的娃带好,不枉我们夫妻一场啊!妹子,没有了你,我咋个办哦!我不能没有你,咱家不能没有你,咱儿子不能没有你!看来咱家以后就真的没有你了!”

詹天国唠叨着倒苦水,让埋在地下的刘茜伤心透了。刘茜知道丈夫的性格,“外强中干”的丈夫有点“女气”,他的神经是很脆弱的,如果不想法让他坚强起来,他可能会自寻短见,等不得自己出去就酿成悲剧。想到这里,刘茜狠了狠心说:“别哭了,我还没死呢!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刘茜想以这种方式让詹天国振作起来,她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振奋精神。

詹天国伤心地说:“可是你出不来啊!救援的人员已经走了!!”

刘茜为了让丈夫在困难面前增强信心,就鼓励他说:“我一定能出去!刚才来的救援人员是小分队,后边还有大部队,他们才有设备,我们就在这里等救援的大部队来!我听到外边下雨了,有了水,我就能活下去。你先去睡觉,睡好了再来陪我。”

詹天国抹了一把雨水和泪水,垂头丧气地噢噢答应着。

刘茜知道他没有走,就催促说:“快去,快去呀!”

詹天国哦了一声,假装离去。

恐惧再一次降临到刘茜心头,由于下雨,地面的浮土被冲了下来,一些活着的小动物也开始行动起来,有一只小老鼠站在她的面前与她对视着,仿佛随时要扑到她的脸上,刘茜怕极了,她大声喊了起来:“天国,天国!”

詹天国:“哎,有事吗?”

在刘茜喊叫的时候,小老鼠已经惊惶失措地沿着缝隙逃走了,刘茜担心詹天国,就埋怨他说:“我就知道你没走!天国!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詹天国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我平时都听你的话,今天我就不听了!”

刘茜心中忧虑,詹天国被大雨浇过,再加上两天两夜的哀伤悲号,他单薄的身体难以支撑。刘茜就威胁他说:“你要是不走,我就一头撞死在地下!”

已经对救援失去信心的詹天国,感到自己将来的生活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他认为如果刘茜走了,家庭也就不复存在,自己还不如随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詹天国想,孩子是詹家的血脉,自己的父亲会抚养的。面对刘茜的威胁,他发狠说:“你要是撞死,我就跟你到阴曹地府去结婚!”

“你呀!”

刘茜哀叹一声,再也不吭声。她知道詹天国能干出这样的傻事。一个“蔫人”发了蛮,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能干出来,詹天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开始了为时四天四夜的艰辛守候,直到5月16日,江苏省特勤大队运输小队运送专业工具抵达现场,经过四个小时奋力抢救,被埋九十六小时的银行职工家属刘茜被成功救出。詹天国看到刘茜上了救护车,自己却晕倒在废墟上,医护人员把他与刘茜抬到了一辆车上,一起送进了医院。

第六章 蜜月 第一节 逃跑

蜜月有酸甜苦辣,需要人们耐心品尝;蜜月有如人生的缩影,短短数日让人终生难忘;蜜月宛如一缸陈年老酒,会散发出年轮的芳香。

地震后的四川省绵阳市工人医院异常繁忙,绵阳市辖区的北川县、安阳县等地伤残人员被源源不断运来。由于地震突如其来,灾区的百姓们伤亡严重,医院又没有准备,病床爆满。医生、护士、陪护人员、志愿者摩肩接踵,全都行色匆匆。前所未有的嘈杂,前所未有的忙乱,前所未有的悲戚,让人们仿佛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仿佛进入了两军对垒、激战正酣的战地医院。

我来到这家医院,是因为有一位志愿者朋友受伤后住在这里,他打电话让我到医院找院长,请求让他尽快离开这里。我对他说,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要离开?他说一言难尽见面再叙。为了这位“麻烦”的朋友,我专程赶到绵阳市工人医院,来到他的病床前,这位老兄见我真的来了,且一脸严肃地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反而笑了起来,我以为他的玩笑开得离谱,就板起面孔说:“你开玩笑也不分个轻重,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忙,你老兄竟然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以后最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朋友这才收起笑脸,向我讲了事情的缘由。

本来朋友是到灾区救人的,由于“勇敢过度”没顾及余震的危险,闯进一幢民房内救人,被再一次垮塌的房屋掩埋,幸亏垮塌物已经失去了第一次倒塌时的猛烈,加上他懂得危急时的自救措施,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很快就被一起前往灾区的志愿者朋友们救了出来。他告诉我说,他和医生们软磨硬泡要出院,他们就是不允许,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给我打电话,让我找院长说一说,让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出院理由是给他治伤的医生态度很差。我感到非常不理解,在这个特殊时期,难道真的有人那么缺少医德?经过向绵阳市工人医院多方面了解,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这所非常时期的“战地医院”内,有一位外科医生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在给伤残人员疗伤时态度冷漠,服务意识太差,还经常与伤残人员吵架,有时蛮横到根本不讲道理,许多伤残人员忍无可忍,相继向院方反映。院长对他既同情又气愤,在众怒之下,只得让他从手术台上“下课”并禁止他出诊,让他到后勤保障部门干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其实,这位外科医生的遭遇令人同情。地震到来前,他与自己在银行当会计的新婚妻子刚刚在床上缠绵完毕。外科医生对新婚妻子非常迷恋,每天中午两个人都要共度人生的甜蜜时光。他们从家走到各自的单位都很近,步行不过六分钟。他们商量好,中午各自在本单位食堂吃饭,吃了饭就匆匆忙忙往家里赶,进了家门就拥抱在一起。每到星期天,他们会买一堆食物回家,足不出户。两个年轻人在家里时,大部分的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偶尔走出家门,也是手牵手徜徉在城市的大街上。他们是幸福的一对,也是非常甜蜜的一对,更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那天中午,外科医生从欢乐的峰谷中走出来,刚下床穿上短裤,楼房就开始剧烈晃动。他们住在二楼,绵阳市的许多楼房是那种小高层的“节约型”房子,没有电梯。外科医生在第一时间非常敏捷地往楼下冲去,他知道在那个时刻,时间就是生命,跑到外边的草坪上就能活下来,如果留在房间里,楼房倒塌就代表着死亡。外科医生在跑出房间的瞬间,没有忘记他的新婚妻子,大喊了一声:“快跑啊!”

那个时候,银行会计是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她正在品味刚刚过去的幸福时光。地震的突然到来让她惊愕万分措手不及,凭她的个性和处事原则,她怎么能赤身裸体往外跑呢?她听到了亲爱丈夫的喊叫,以为蜜月中的丈夫肯定会冲到阳台上,把他们洗过的、已经晾干的床单取回来包住她,再把她抱起来冲到楼下。丈夫一直是宠爱她的,视她的身体为上天赐予他的“白璧无瑕的美玉”,丈夫怎会让这块“白璧无瑕的美玉”暴露在众人面前接受“检阅”呢?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她等待的情景没有出现,她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太顺了,把丈夫想得太纯太好了。但是,她不相信丈夫会在关键时刻弃她而去,就提醒似的大喊一声:“等等我!”

她的喊声充满了恐慌充满了凄凉,这喊声撕心裂肺,会让血性男儿奋不顾身出现在她的面前。然而,她亲爱的丈夫不知是否真的没听到妻子的喊声,男子汉的优势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瞬间便从二楼冲到了开阔的草坪上。

银行会计惊恐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尽管惊惶失措乱了章法,在剧烈的晃动中她还是穿上了短裤,套上了裙子。正要离开房间时,她发现丈夫的裤子和上衣放在床头柜上。她想,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只穿了三角短裤的男子汉面对众目睽睽,该有多么不好意思啊!她犹豫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抱起丈夫的衣服走出了房间。这个时候强烈的地震波已经过去,银行会计抱着丈夫的衣服,像她平时去上班一样不慌不忙走出了住宅楼。

外科医生呆愣地站在草坪上,身体瑟瑟发抖(天气并不是太冷),此时,他可能想起了新婚妻子,想返回房间安慰她,也想顺便把衣服拿出来,但又怕发生余震,不敢冲进楼房。地震让他胆战心惊,当他发现大地不再摇动,楼房没有垮塌时,这才清醒过来,才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才为自己过分紧张不顾一切往外奔跑的行为而羞愧。他知道自己错了,面对爱人的镇静和从容,面对众人惊讶的目光,外科医生无地自容。此时草坪上已经站了许多像他一样衣衫不整的男人和女人,有的女人赤裸着上身,有的男人竟然没有穿短裤。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没有人笑他们,也没有人顾得上注意别人的隐私。

银行会计走到外科医生面前,实际上是两个人同时走向了对方,只不过外科医生走得比较缓慢,他的双腿仿佛浇铸了铅块,走起路来四肢沉重又不协调,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双颊似中风般抽搐,脸皮僵硬地抖动着。银行会计脸上宛如桃花盛开,红粉绯绯似乎还没有从幸福的摇篮中摇出来,她平静地走到外科医生面前,将衣服递到他的手中说:“快穿上衣服,该上班了,我先走一步。”

第六章 蜜月 第二节 分道

在场的聪明人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人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位不慌不忙从住宅楼走出来的女人,他们看到了男人羞愧的面容和女人从容不迫的行为,许多人向外科医生投去鄙视的目光。

外科医生呆呆地站在那里,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银行会计的背影。银行会计没有回头,目视前方,先是缓步而行,然后急步匆匆地往国兴银行的办公楼走去。当她快步走动时,眼泪夺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掏出手绢擦拭泪水,而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此后,银行会计再也没有踏进和外科医生一起布置的那间曾经温馨的新房。他们住的是二室一厅,她搬进了亲手装修的另一个房间,而这个与新房一墙之隔的房间,无论外科医生怎样请求,从此再没有向他敞开过。

地震过去,生活也恢复平静,一个星期天,银行会计向外科医生提出离婚。外科医生知道自己的行为对银行会计造成了伤害,知道如果再不想办法补救这种伤害,他们的婚姻将走向死亡。外科医生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银行会计的面前说:“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如果再来一次地震,我绝对会保护你先跑出房间,绝对会保护你的安全,绝对像保护我的眼睛一样保护你!”

银行会计平和地说:“你说得再好也没有用了,你是医生,你的技术再好,能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吗?人的生命有第二次吗?”

外科医生无言以对,他只能以泪洗面,想以此打动银行会计,先是轻轻的哽咽,后是呜呜的抽泣,再后来是号哭。在哭泣的过程中,他曾偷偷窥视了银行会计两次,没有发现曙光,外科医生只是看到了两个微微翘起的讥嘲嘴角。银行会计讲完话后,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无论他如何表现,始终不为所动。外科医生认为自己的“能量”不能使银行会计回心转意,就想到了“人海战术”。他让所有的亲戚朋友们帮忙,希望说服银行会计“见好就收”,没有必要痛打落水狗,结果他的“人海战术”落空,破镜重圆的愿望没有实现。经过一个月艰苦卓绝的努力,外科医生终于认识到两个人的婚姻已经无可挽回走到了尽头。外科医生面对现实,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的字体是端正的,但笔画有点歪斜,协议书上有些湿润部分,是外科医生滴下的两滴眼泪,两滴眼泪仿佛两个水印,牢牢地印在“离婚”二字上。

第六章 蜜月 第三节 冲锋

在抗震救灾志愿者的队伍中,一对青年志愿者的行为举止似乎有些“另类”。他们的年龄在二十五六岁左右,动作麻利,行为敏捷,一脸稚气,通身散发着青春活力,显然是当今备受争议的“八零后”。两个人不时用山东口音交流时,又隐约透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嬉皮气。小伙子不知疲倦地帮忙抬担架、运送伤残人员、搬运救灾物资,每每与女伴照面时都不忘记问候或打趣一声。虽然他们之间讲的是方言,但是与他们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是能够听懂的,因为他们讲的是统称的北方话。两人调皮的对话和互相关切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与当时气氛格格不入的“柔情蜜意”。华西医院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看到这种异常的情景,对两人不加掩饰的亲昵举动颇为不解,甚至于产生反感情绪,有的志愿者忍无可忍地嘲讽:“这两个人是来当志愿者还是来谈恋爱?谈情说爱也不分地点和场合!”

但这两个超然物外的“八零后”似乎来自外太空,他们对同事诧异的目光和嘲讽的语言置之不理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地演绎着爱情故事。几天来,他们一直精力充沛、激情四溢,与大家一起不停地跑东跑西、忙前忙后、挥汗如雨,偶尔众人小憩时,两人总是亲密依偎在一起。平时倘若有一点时间也是形影不离,手拉手肩并肩,毫不掩饰地相互传递着爱意和力量,似乎无意或者无暇与大家进行交流和接触,毫不顾忌大家冷漠的目光和厌恶的表情。

这是一对结婚不到一周的新婚夫妇。男的是国兴银行山东分行公司业务部的职工李强,女的叫王华,在国兴银行山东烟台市分行工作。

新婚燕尔的李强夫妇于5月11日到达香港,他们原计划赴港澳及新(新加坡)、马(马来西亚)、泰(泰国)旅行,度过十余天的蜜月后返程。5月12日晚,两人在香港游玩一天后回到酒店,随手打开了电视机,而且把声音调到中档以上,他们在为蜜月期间的狂欢做准备。每当他们身心融为一体时,女方总要发出陶醉的声音,起初小伙子用毛巾堵住她的嘴,但女方会把毛巾吐出来叫得更响一些,这个大胆的行为让小伙子惊慌不安。女方说你真傻,不会打开电视放大声音?隔壁根本听不到我的叫声。小伙子依言而行,果然就使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一些。两个人初次到香港,玩了一天,见了许多在内地见不到的事物,大脑处于激动兴奋状态。正当他们顺势幸福地进入状态时,一则爆炸性新闻让他们从情爱的高峰迅速滑入低谷。

四川汶川地区发生了7.8级地震!(中央电视台在第一时间报出的震级。)从荧屏里闯入眼帘的这则消息让他俩同时定格在一个令他们永难忘记的拥抱中。两个人惊呆了,稍后,他们打扫了“战场”,穿好了衣服,坐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上,继续观看新闻联播。随着电视台不断推进的连续报道,灾后的镜头出现在屏幕上,一个个凄惨的画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那些画面冲击着他们的视野,震撼着他们的心灵,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看着祖国蒙难,四川同胞蒙难,这两个此时身在异地他乡的热血青年想到了自己的责任。

一向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的王华甚至想起流传甚广的一句唐诗,喃喃自语起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虽然诗的内容在此时显得不那么贴切,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王华的心迹。

感受到了新婚妻子王华的黯然心境,默默不语的李强再也坐不住了,他当即显示出自己热情、果决的性格,向妻子提议:“我们一定要为灾区同胞做点什么,而且必须马上去做!”

丈夫的提议立刻引起妻子的共鸣:“是啊!国难当头,我们怎好意思继续游山玩水,那样做天理难容啊!可是我们为灾区同胞做点什么好呢?”

丈夫没有想到自己与妻子一拍即合,提议得到了妻子的赞成。他增强了信心,皱起眉头思考片刻,豪迈地说:“去当志愿者啊!我想,现在这个时候,灾区人民一定太需要志愿者去帮助他们了。”

王华没有想到,满脑子数字概念、缺乏形象思维的丈夫,居然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想出令人信服简易可行的方案。她高兴得欢腾雀跃,拍手赞成:“老公真是聪明绝顶、点子超群,小女子甘拜下风!我等即日奔赴四川?”

“七尺男儿嘛,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现在就去订到四川的航班!”

李强在王华的鼓励下热血沸腾,他把王华抱起来绕房间转了一圈,扔到了宽大的双人床上,王华仰躺在那里,等待李强的进一步行动。她认为李强在出发前肯定会将蜜月的火花搞得更加灿烂,会让她情难自抑地叫出声。然而王华的猜测是错误的,李强凑到她的面前,抚摸了一把她的脸,又将她扶起来,与她面对面坐在床上,说:“到灾区是非常艰苦的,我们要保持体力,养精蓄锐,从现在起,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李强说完,起身离开了酒店房间。

王华呆呆地坐在床上,听到房间的门咔嗒一声,才羞涩地从床上弹起来,整理行李,她感到自己在道德和情感的方向选择上,不如丈夫做得好。王华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第六章 蜜月 第四节 赶考

“八零后”作出的选择往往让父母们大跌眼镜,他们出其不意的举动也会让国人惊诧甚至刮目相看。李强与王华的父母为了让孩子们幸福美满地度过蜜月,拿出可观的积蓄让他们潇洒旅游。然而,李强与王华没有想过父母对他们这种中止旅游的行为会持什么态度,也没有想与父母沟通,为了不受到任何干扰,他们竟然“不孝”到没有征求双方父母的意见。似乎两个人的事情就应该两个人说了算,无须“请示汇报”。两个人在看电视时,就作出了人生当中一个重要的决定:中止蜜月旅游,飞到灾区度过一个特殊的救灾蜜月!他们在非常时期用自己的特殊方式诠释着对人类对社会的爱心和责任,踏上了一次不同凡响的新婚旅程!

去四川的途中,娇弱的王华有一丝忧虑,她深情地看着李强说:“妈妈说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做一个劳动人民不够资格。我到了灾区以后能当好志愿者吗?不会成为你的包袱吧?再说,我们回家时怎么向老人们说?如果现在再说,老人们不同意怎么办!”

李强爽朗地笑道:“老婆大人尽管放心!到了灾区以后如果你真挺不住,老公我保证生出三头六臂,保护好我的美娇妻,让你毫发未损回去见妈妈。至于老人们是否同意我们这样做,只要我们回家后向他们严守秘密,一切都不存在问题。”

他们一路上耳闻目睹的全是与地震有关的报道和议论,国民们沉浸在一种悲哀的氛围中,他们两个人在不安与哀痛中四目相对、十指相扣,不断相互加油打气!

13日中午,李强与王华抵达成都双流机场。刚下飞机,他们就意外地受到一次精神的洗礼。机场大厅内,许多旅客不停地将各式各样的旅行包或大包小包的日用品放在捐助场地,不一会儿,宽广的捐助场地内的物品已堆积如山。这些自发捐助物品的旅客不留名不签字,顺手捐助后就轻装简行继续赶路。

捐助场地内的爱心在默默地堆积着!延伸着!!李强与王华看到这样的场面,心灵再一次受到震动,他们感到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请示父母也是对的。如果父母知道此事,“护犊子”的老人们肯定不会支持他们这种行为,即使老人们转变了思想,支持他们的义举,也会寝食不安牵肠挂肚。李强与王华认为,在同胞遭受危难之际,默默地奉献爱心是国人的共识,也是每一个有爱心的人应尽之义务。人生最甜蜜的日子,能够与灾区人民共同度过,这是人生历程中一件非常有意义、值得永远铭记的事情!

他们到达了四川,却未能如愿以偿。两个人原计划奔赴汶川、北川等一线灾区救灾,但他们的爱心行动受到了当地政府理由充分的劝阻。当时各路救援大军陆续奔赴四川重灾区,四川的公路交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在此种特殊的情况下,没有省政府部门发放的通行证,任何车辆和人员不能进入重灾区。于是两人商量后决定,就近在四川成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也算不虚此行。

他们了解到,成都华西医院是接收地震重灾区都江堰伤残人员的重点医院,由于伤残人员过多,超出了医院的承受能力,医院的人手非常紧张,工作起来捉襟见肘,迫切需要大批志愿者帮助。李强与王华就到成都华西医院报名当了志愿者。

到达医院后,他们看到灾区的伤残人员和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运来,华西医院的领导们进行了全院紧急大动员,聚集一切力量和手段,全力以赴救助伤残人员。

李强与王华刚到达医院时,志愿者还不是很多。院内人手很紧,任务很重,有时要夜以继日连轴运作。抬担架、背伤员,搬运矿泉水、方便面……常常三餐不继,奔忙到深夜还不能休息。身强力壮的李强在繁杂的事务面前都累得四肢酸痛直不起腰来,娇小瘦弱从未沾过重体力活的王华的辛苦就更加可想而知了!难怪在救死扶伤的过程中,新郎对新娘总是充满了怜惜!

大震刚过的成都,市民们惊魂未定,余震警报尚未解除,大街上、公园里、河岸边的空地上全部搭满了市民们的抗震帐篷。五彩缤纷的抗震帐篷如同满街遍地生长出的众多蘑菇。尤其是到了傍晚,在夕阳的照耀下,“蘑菇”们见缝插针,不断蔓延。除了公路上没有人抢地盘以外,市民们把所有的空地都占领了。两人没有时间没有材料搭建帐篷,又怕到远处的高级宾馆住宿耽搁了工作,或者让其他志愿者们的心情不舒畅。他们在医院劳累了一天后,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蜗居在医院附近的小旅店里,和衣而睡。由于白天的工作异常劳累,他们常常累得没有力气去洗漱。连续几天,两个人竟然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这在他们还是平生第一次。尤其是王华,平时在家娇生惯养,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监督她洗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她平时一个晚上不洗澡都无法入眠。而到了四川成都,她把这种良好的习惯忘记了,身上起了痱子竟然不知道痒。更让他们记忆深测的是,在那个非常时期他们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断造访的余震常常将两人从睡梦中惊醒。有几次他们刚刚闭上眼睛,窗外就有人大叫地震了,人声杂沓,惊叫着往外狂奔,让他们的身体在经受了高负荷高强度的劳动之后,神经也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状态。就是在这种提心吊胆、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终日的震区氛围中,他们坚持着忍耐着度过了一次难忘的蜜月,收获了值得一生铭记的经历与感动。

这一对新婚夫妻到达震区以后,亲眼目睹了志愿者大军的踊跃和壮大。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从四面八方纷纷向四川涌来,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其中有资产千万的企业老板,有在校学生,有文字工作者,有演艺界人士,有下岗工人……众多志愿者们冒着余震的威胁,放下自己的工作,克服千难万险给灾区送钱、送物、送爱心!许多志愿者在离开灾区时只留一张返程车票,把随身携带的所有钱物悉数捐给了震区人民。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撸了下来,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留给震区人民。亲历了震区人民的惨痛,目睹了救灾志愿者许许多多催人泪下的故事,李强和王华的心灵一次次受到震撼,一次次得到洗礼,他们年轻活泼的心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大爱无言,什么叫大爱无疆。

当然,他们也看到了个别“志愿者”不是要向灾区人民献爱心,而是心怀鬼胎想发国难财。有的人在当志愿者深入灾区那段时间,名义上是帮助灾区人民,实际上是为了窃取财富谋取私利。有一次,李强帮助一个伤残人员整理其所带的物品,一个志愿者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来吧!你去干点其他的事。”

李强感到有点意外,医院的后勤部门分配任务时,他没有见过这个志愿者,也没有听说分配了其他志愿者帮助伤残人员整理物品。李强再看这位志愿者时,发现他东张西望,似乎很紧张的样子,不像踏踏实实来工作的人。李强佯装离开岗位,用余光监视着他的行为。果然此人在整理物品的时候,把贵重的东西往自己的口袋里放。他刚把一条银光闪闪的白金项链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李强就冲过去一把夺下项链说:“还有点人心没有?你别在这里给志愿者脸上抹黑,全国人民都想为灾区人民办点事、尽点力,而你——”

“志愿者”面红耳赤,双手哆嗦着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人,我要是再干这种事你剁了我!”

此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并流下了眼泪。

李强本来想把他送到派出所,看到他痛改前非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李强手指他说:“你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再不要玷污志愿者的名声。”

假志愿者看到李强怒发冲冠,指向他的手宛若手枪对准了他的头颅,他知道此时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便一边向李强作揖,一边仓皇而逃。

随着全国各地的志愿者相继赶到四川,李强与王华的蜜月假期也即将结束。五月底,这对新婚夫妇将所有的钱物捐献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山东。

回到家里,他们如释重负,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两个人无力重温蜜月初期的激情,倒头狂睡两天之后,又打起精神赶到单位上班去了。

李强上班后竟然没有按常规分发喜糖,让同事们非常不理解。以前单位里所有结婚的年轻人都发喜糖,让同事们分享他们的幸福,同时大家也送一份贺礼,算是对一对新人的祝福,可以说是“双赢”。唯独这次李强例外,不但不分发喜糖,每天还皱眉蹙额,仿佛谁欠了他的钱。这种反常的举动令大家不解,同事们私下议论他太傻太吝啬。也有人自觉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欲言又止,显得神神秘秘。有人装出关心的样子询问他的新婚旅程,实际上是提醒他分发喜糖给大家,或者是想从中探测出值得传播的新闻。李强总是一脸沉重,三言两语打住,让大家满头迷雾。有人突然说起看到新娘也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大家就认为李强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肯定在蜜月中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情。同事们心中的结解不开,有人就猜测说,二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提出分手。甚至有人说,街对面的工商银行曾经发生过这类事情。在猜测、议论中,大家等待着李强宣布婚姻解体的那一天。有个别人已经在暗地里准备帮助李强找“续弦”,甚至于李强约一女子一起吃饭,众人也猜测他们表面上是朋友相聚,实际上另有目的。当办公室里的同事谈论起汶川大地震的灾情时,李强的眼睛情不自禁涌出泪水,同事们感到很诧异。李强虽然年轻顽皮,但遇事坚强果断,也算一个颇有男子气概的“大男生”,怎么讲到地震时感情那么脆弱呢?起初大家以为他的婚姻不幸,这可能是借题发挥,后来大家感到确实有问题,怎么一提到地震他都会掉眼泪呢?在同事们的一再追问下,李强终于忍不住讲述了去四川度过特殊蜜月时的见闻。由于是亲身体验,他讲得真实、生动、感人,让同事们感同身受、敬佩万分。李强含着眼泪说:“你们要是也到过现场,一定能够真正感受到我们人类的渺小、生命的脆弱,体会到团结和爱心的力量……”

同事们这才知道,这一对新婚夫妇在度蜜月期间,跑到四川当了志愿者。有人为自己不光彩的猜测感到汗颜,为中国人好搬弄是非窝里斗的劣根性感到耻辱。有一个同事忍不住追问:“你们本来在香港好好地度蜜月,怎么突然想到去灾区当志愿者了呢?”

李强诚恳地回答:“应该是灾难的冲击和责任的牵引吧!我们的初衷是想为灾区人民做点实事,没想到去了以后思想得到升华,这对我们的一生都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第七章 高管 第一节 决策

写小说最忌写高层管理人员也就是领导,然而在国难当头的日子,确实有那么一批英勇睿智的领导,也有一些不负责任甚至不如普通老百姓的领导,作家不应该因避忌而让此类形象在文学长廊中缺席!

2008年5月12日下午,四川成都。一辆刚刚驶到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机关大楼下的汽车突然发出怪异的声响,紧接着车身出现异常的抖动和剧烈的颠簸,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如同电流般,使车内国兴银行四川分行赵志军副行长一时头晕目眩。随后她便看到国兴银行办公大楼内惊恐的人流如潮水般向外奔涌,其间还夹杂着“大楼裂缝了”之类的惊呼……

当赵行长向我介绍情况时,我很理解那时人们的表现。地震尤其是大地震到来时,逃生是人类的本能。没有经过灾难考验的人们,对于突如其来的袭击难免惊惶失措。当然,像社会上广泛议论的“跑跑”式人物,那种置亲生父母与孩子们不顾,只求自己活下去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占主流,尤其是在经过两千多年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国人群中堪称异类。

赵志军与众多普通中国人一样,起初她在车内以为车祸临头,那一瞬间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老母亲和丈夫。老母亲已经风烛残年,将因为她的离世悲痛欲绝,甚至无法再生活下去;年轻的丈夫(平时赵志军称他为小老公)可能再找一个比她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是赵志军最不愿意看到的,哪怕是在阴曹地府。然而,赵志军所幻想的最糟糕的局面没有出现,汽车发出的怪异声响消失,司机控制住车速和车身的左右摇摆。赵志军的大脑从丰富的联想中逐渐恢复冷静。这位胆大心细又不失果决的女行长意识到:一场意想不到、极具危险的强地震袭来了。此时,她再没有想母亲和丈夫,而是想到了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办公大楼的机房,想到如果大楼停电,在高层办公的职工往下跑就会引发踩踏事故。司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在大地剧烈的摇晃中,他迅速减速且稳妥地掌握住方向盘,认清形势后,司机首先想到了领导家里的老人,他问赵志军行长先回家还是先到办公室,赵志军果断地回答说:“当然先回办公室,现在在大楼办公的人肯定乱了套,我们必须回去稳住大家的情绪。”

赵志军心急火燎地来到办公大楼的门前时,发现熊副行长和总务部经理蒋海洋已经站在办公大楼的正门口指挥大家撤离。在这种特殊的情景下,此举也是稳定人心的一个办法。站在门口就代表着冒险,二十层高的楼房,如果垮塌,站在门口哪怕站在楼房周围都是非常危险的。别看离门口只有几十步之遥就是安全地带,此刻站在何处却反映出一个人的品德。众人慌乱时熊副行长镇定自若地指挥大家撤离,这是在危急关头领导层表明的一种姿态。更让赵志军想不到的是: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党委书记、行长厉国春已经出现在办公大楼前,他仿佛在指挥一场防空演练,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和紧张。厉国春平时温文尔雅,满脸书生之气,此刻竟似一位处变不惊、纵横捭阖的将军,面对喧哗杂沓的人声和惊恐慌乱的人群。厉国春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大家感到自己的惊慌是否有点“草木皆兵”和“杯弓蛇影”了。

但是,我们不能否认,在灾区的个别区域,有个别领导在那个特殊时期却仓皇而逃,甚至几日不见踪影,让“群龙无首”的百姓们无所适从,引起混乱。他们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领导干部,忘记了养育他们的百姓。在地震发生几天后,这部分领导从惊惶失措中沉静下来,对自己的贪生怕死行为感到羞愧,他们得知百姓们伤亡惨重,心灵受到煎熬,有的人给群众跪下请罪,表露出发自内心的自责与忏悔。

第七章 高管 第二节 超前

当国兴银行省分行机关人员全部撤离大楼之后,厉国春行长在机关大楼前一棵绿荫如盖的洋槐树下,召开了国兴银行四川分行第一个抗震救灾党委会,紧急启动了应急预案,并果断提出七条措施,拉开了抗震救灾工作的序幕。

大灾面前,在厉国春的倡议下出台的这七条举措,让党委委员们思路大开,也在危急之际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使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广大干部职工惊恐不安的情绪得到缓解。

当然,党委成员中也有以前没有经过地震的人或不了解地震知识的人,他们感到不可理解,认为厉国春这样做是故弄玄虚小题大做。在地震范围还不十分明确的情况下,断然作出“战前动员”,又要求总务部门立即买几百顶帐篷、几千箱矿泉水等物品,有那个必要吗?如果是虚惊一场,由此造成的经济损失谁来承担?不过,有一个不是党委委员却有财务支配权的人坚定地支持厉国春的决定,这个人就是颇有军人作风的总务部经理蒋海洋,作为“后勤部长”,蒋海洋知道古时候打仗“粮草先行”的道理。

实际上,无论有没有必要先作出决定,无论作出的决定是否符合客观情况,无论大家想得通还是想不通,任务都必须按照分工落到实处。在中国的官场上有一套潜移默化的规则,就是一把手拍板的事情,无论对错都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怕是一个“鸡头”大小的单位,一把手也等同于这个单位的“土皇帝”、“土万岁”,副职们委员们充其量不过量“土千岁”。“土千岁”再多,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如“土万岁”一声定音。人们从中不难看到中国封建社会的影子:“皇帝说话,金口玉牙。”一个单位决策的正确与否,往往要看单位一把手的品德和才能。

厉国春在第一时间召开了党委会议,亲自拟定了救灾方案,并将党委成员们作了相应的分工。委员们领受了任务,各就各位组织管辖范围内的工作,应急机制高效有序地运作起来。实际上,当时大家还是满头雾水,虽然领了任务分头工作,可是谁都不知道厉国春的判断是否准确。假若判断失误,将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和人力物力的极大浪费,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的广大干部职工也将对领导层的过激反应嗤之以鼻,甚至会说领导们愚蠢,会说他们胆小如鼠,“吃饱了撑的,没有事找事干”。总之,各种不利于团队凝聚力的话都会出现,其后果不言而喻。

不必避讳,在抗震救灾过程中确实出现过一些指挥失误的问题。

我在深入采访中了解到,当有领导人要到一线亲自指挥抗震救灾时,个别地方官员和重灾区的现场指挥员为了表示对高层领导的重视,也可能是出于对领导的“忠心耿耿”或为了树立领导者的形象,竟然下令让救援的人员在抢救现场提前很久停止救助……他们没有想到,多年来百姓们对这种形式主义作风已经深恶痛绝,而且在当时那种极其特殊的环境下,这样的“形象工程”会使本来可以存活的生命失去生存的机会。

一些亲眼目睹了这一特殊时期特殊“造假工程”的群众,对制造“造假工程”的地方官员和现场指挥员们愤怒至极,他们以冷漠仇视的目光瞪着这些“父母官”及指挥员们。我们在电视中见到的救灾场面,是记者们根据形势的需要拍摄的正面报道。如果不是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具有亲和力,以诚心爱心善良之心科学之心对待这场世间少有的灾难,不知道在震区局部地域最终将产生什么样的混乱局面。

如果说当时大树下的党委会有些反应过度的嫌疑,那么几十分钟后新华网首发的那条震惊世界、昭示着巨大灾难的地震消息,则佐证了厉国春反应的迅速、判断的准确和部署的超前。

其实厉国春没有先见之明,也不是之后有些人说的他提前知道了消息。他既不是研究天文地理的专家,也没有先知先觉。他有这番令人惊奇的举措,完全是凭经验和一种对自然界的“感悟”。厉国春曾参加过唐山大地震的救助工作,对地震中最缺乏的物品记忆犹新,那种惨痛的场面影响了他的一生。厉国春出生在四川,父母是“四野”时期的老革命。解放了我国的东三省后,激情燃烧的父辈们随大军来到四川。厉国春少年时期是在科研基地度过的。在四川省绵阳的土地上,建有中国较为先进的军工科研基地。奇山、奇泉、奇景,形成了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绵阳。可这块如诗如画、美轮美奂的地方,曾经被战争的铁蹄践踏得暗无天日,她所孕育的儿女曾饱受兵匪的摧残。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如今战争的伤痕依然随处可见,常常勾起人们对那段“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的惨痛岁月的记忆。

半个多世纪前,战争的乌云曾经笼罩着亚洲、欧洲以及非洲等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地球上自从有了人类以来,就有了相互杀戮的恶习,人类在相互争战的灾难中苦苦挣扎。1952年,厉国春出生在四川省绵阳这片土地上。他虽然没有亲历过战争,但父辈们给他讲述的战争之惨烈之灭绝人性,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心底。从孩提时代起,前辈们亲历的许许多多的悲壮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从时光隧道回到四十年前的绵阳,那时打仗游戏是小朋友们的最爱。在绵阳的街道上,一伙调皮捣蛋的孩子常常冲啊、杀啊的,像模像样地在“打仗”中比赛“男子汉”的勇敢,那些战争遗留物是少年玩战争游戏时的最佳道具。破钢盔、残刀刺是顽皮少年最爱追逐的目标。而那个立在制高点上,手持望远镜(残破军用望远镜)手舞足蹈、趾高气扬的“指挥官”就是厉国春。他是拥有一支二十多人队伍的“红军司令”,被下属称为“厉司令”。这支部队的装备是解放战争时的军需物资,模拟的是电影剧情和大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大人们不会干涉这种近乎危险的玩法,因为他们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那个时候他们忙于“三线”建设,在他们的心目中,战争随时可能发生,而这种游戏是孩子们最能接受的最佳战前练兵方法,他们深刻认识到富国强兵的意义,教育后代的方式也是那么朴素与直接。那时的厉国春只有一个理想,就是长大当兵。厉国春长大以后,当兵的梦想终于实现,服兵役期间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了1976年那场惨烈的“战斗”——唐山大地震的救援工作,厉国春在舍生忘死的施救工作中,积累了一些抗震救灾经验。

5月12日后,让人难以接受的灾情信息纷至沓来,绵阳、德阳、阿坝、广元、雅安等6个国兴银行四川分行的二级分行灾情严重,其中66个县支行的营业网点被毁,国兴银行四川分行所辖机构近半数受灾。职工死亡189人,受重伤399人,失踪35人。19个县支行营业用房、职工宿舍主体结构受损整体倒塌,17个县支行的办公楼和职工宿舍成为危房……灾情的严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这个时候,国兴银行四川分行的干部职工们才承认厉国春在地震初来时那种严阵以待的态度是正确的,才敬佩他面对灾难时反应的灵敏、部署的超前,这才主动地心甘情愿地执行他安排的工作任务。在这场罕见的天灾面前,一向备受上苍眷顾拥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四川,被大自然击打得伤痕累累,霎时间,团结一心的国民们向危难中的四川伸来援助之手,国家领导人第一时间抵达现场抗灾,人民子弟兵火速开进救援,捐款、捐物、捐血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

第七章 高管 第三节 假象

实际上,并非所有银行界的领导干部都能像厉国春和赵志军那样。

我到灾区采访时,遇到一位泰兴银行的行长。那个时候强震已经过去,这位行长组织了几个人向我介绍抗震救灾的先进事迹,也就是介绍行长在地震中的突出表现,他想借作家的笔宣传他们的团队,但首先是他个人的英雄事迹。有粉抹在脸蛋上,这可以理解。

然而,正当他介绍自己在大震到来时如何临危不惧,顽强救助职工和国家财产时,一阵较强的余震突然袭来,楼房晃动,会议桌上的杯子也跳了起来,此行长如惊弓之鸟,从椅子上弹起来就要往外冲。我拍了两下桌子说:“坐下!坐下!紧张什么?”

实际上当时我也担心楼房要倒塌,也有些紧张,但是,想到此行长介绍自己事迹时那副“英雄”面孔,就对他有些蔑视甚至于愤怒,自己的胆量反而大了起来,于是脸上刹那间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对此行长在地震中的表现,我已经进行过“微服私访”,有所耳闻。职工们讲,那天中午行长在单身职工宿舍楼内,职工们不知道已经成家的行长中午到单身职工宿舍楼干什么,而且经常见到他与刚来泰兴银行的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这件事已经在泰兴银行内部传得沸沸扬扬,严重影响到行长的“威信”。地震到来时,此宿舍楼没有垮塌却损坏得很严重。一楼二楼的楼梯垮了,行长在二楼,那位常与行长在一起的女大学生在三楼。听说这位行长反应机敏,当楼房刚开始摇动时,他已经迅速跑到了二楼。女大学生在地震发生后行动缓慢,没有跑到二楼,被垮塌的楼梯挡在了三楼。强地震过去之后,女大学生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回到地面,但由于过分紧张,也许还有其他说不清楚的原因,她从三楼跃身跳了下来。楼房本来不高,如果是正常地直立跳下或躬身跳下,据说最严重可以使身体伤残而不至于毙命。然而,我在“微服私访”时听职工们说,女大学生当时的形象不佳。她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阳台上,跳楼的姿势又搞反了,跃起后头朝地面。在跃下去的瞬间,她还叫了一声行长的名字并骂了声坏蛋。许多职工听到了那凄惨悠长的叫喊声,对行长更加反感。行长对女大学生的死亡并没有悲痛欲绝关心有加,当有人将他从二楼接到地面后,他走到女大学生尸体前说:“不让你跳你偏要跳,让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

说完此话,行长急转身离开了单身职工宿舍,匆忙往泰兴银行的办公大楼跑去。在这个特殊时期,行长要顾全大局,不能为了一件“小事”而耽搁了时间。

此行长见我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动,从惊惶失措中清醒过来,站在那里尴尬地笑了笑,急忙又转身坐在他的位置上,并对我开玩笑说:“作家真是山崩地裂不动摇,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你学习!”

我艰难地笑了笑,可以想得出当时的笑容肯定会是很不屑的冷笑。在座的泰兴银行职工看到我临危不惧后很不自然的笑容,一个个脸上浮现出既佩服又莫名其妙的表情,直到我离开时,这种神态一直留在他们的脸上。

第七章 高管 第四节 领导

5月12日下午3时,在外地开会的国兴银行尚明波董事长电话询问具体受灾情况后,立即指示成立抗震救灾指挥部,安排全行火速组织抗震救灾工作。他让在京的抗震救灾副总指挥朱文化迅速组织力量,举全行之力投入到抗震救灾工作之中,国兴银行最高层的官员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予以部署。朱文化与在京的银行高层管理人员们对金融机构救灾工作的复杂性和紧迫性,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在全行迅速启动了抗震救灾紧急预案,并下发了几个专项文件。

当然,在自然灾害面前,有的高层管理人员起初在认识上并没有完全到位。2008年上半年中国人的灾难太多:南方的冰雪灾、3·14打砸抢灾、高速列车出轨灾、5·12地震灾等等。众多的大灾难把国人的神经搞疲了,远离灾区的人没有身临其境,往往有一种“等等看”的想法。我们不必苛求这个特殊年份特殊时段的“办事效率”。短期内连续发生“石破天惊”的巨大灾害后,对灾害的救助一次“急”,二次“疲”,三次“衰”,是人们心理反应的一种正常规律,我们的先人在战争年代曾经运用这种规律战胜过对手。可以说,通过多次大灾难的考验后,自有人类以来就存有这种迟钝的反应,思维的惯性,现代人更应该理解。当时,尚明波的老岳父胃癌扩散处于病危状态,开朗达观的尚明波与老岳父感情甚笃,情同父子。老岳父在战争年代的一次战斗中,被一颗炮弹炸伤失去了左胳膊,被部队评为二等甲级伤残,从军区副司令员岗位上离职后一直在军休所休养,现已年迈。老人家在病重之际希望女婿尚明波陪伴在其身边。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心想让女婿照顾自己。为了满足老人的心愿,尚明波从外地开完会就直接返回北京,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老人。可是当他来到医院时,汶川大地震的惨状仍然浮现在眼前。尚明波明白天灾面前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向老人说明了情况。垂危的老人尽管很想和女婿多说几句话,但他已从尚明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战士对奔赴战场的期待和渴望,老人拉着尚明波的手艰难地喘息着:“你去吧,要指挥好队伍,也要保护好身体!”

尚明波的视线模糊了,他知道此时离开老人,就不知能否再次相见。但灾情就是集结令,就是冲锋号,军人出身的尚明波深知听到号声之后应该冲向哪里!做人要服从大局,作为一位部级干部,看到中央领导人都去了“前线”,难道自己还能再犹豫吗?尚明波握住老人干枯无力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老人知道女婿的心意,也理解女婿的心情,老人咬着牙克制自己的情感,果决地抽回那只战争年代残留下的手,努力向他点了点头,尚明波毅然转身走出病房。

在国兴银行灾区职工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尚明波率领国兴银行慰问组连续三次到四川,冒着余震频袭的危险,穿越险象环生的道路,直奔重灾区——汶川、北川、映秀、汉旺、都江堰,现场组织救助,慰问受灾职工及遇难者家属。

作为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一名昔日军人,尚明波深谙作战指挥之道,哪里灾情最严重,他就冲到哪里,哪里救助需求最紧迫,他就支援哪里。地震发生后,原本宽阔平坦的国道被无情的震波撕裂、扭断,被大面积的山体塌方掩埋、摧毁,虽经紧急抢修,但仍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许多地段路基松软,有的地段临崖陡窄,加之余震不断,每天塌山滚石,凶险万分。前往震区运送救灾物资的司机们都称这样的路为“生死路”。

实际上,有许多山体滑坡是人类自身造成的,我穿梭于灾区各个县市时,发现当地的百姓们为了“发家致富”,无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过度开山采石,开矿取“宝”,山脉遭到了破坏,山体也在长年累月的开发中变得疏松。大地剧烈震动时,本来轻微的灾难却加重了,可以不发生的山体滑坡却连成了片。开发荒山对自然环境所造成的破坏,仿佛成了一种“自然现象”,没有滑坡的山体反而不正常,甚至在强地震过去以后,大家依然怀疑每一座青山的坚固性。

尚明波在赶赴汶川的路上遇到了一次凶险,他乘坐的越野车驶进一条两山之间的峡谷地带时,突然一阵鸣响从山谷传来,大地一阵急速的抖动。司机是一位长年在山区开车的小伙子,有一定的“实战”经验,他没有停车,而是加足马力往前狂奔。他们刚刚跑出二百米,车后就尘土飞扬,山体在急速滑动,紧接着山壁轰隆隆垮塌下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延续了近十分钟。尚明波回头看去,铺天盖地的尘灰逐车而来,刚才驶过的公路已经消失了,瞬间被滑坡的山土和巨石所填埋。他们非常幸运!如果司机反应迟钝或者犹豫不决,如果再晚五分钟路过此地,他们和车便将遭遇灭顶之灾。大家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这段全长几十公里的路,这些日子里每天都在塌方、抢修,车毁人亡的危险如影随形(后来才得知,这次塌方造成三台车被埋,六人遇难、一人重伤)。陪同尚明波奔赴重灾区的厉国春惊恐不安,他担心领导在途中再遇到危险,就劝尚明波不要再往前走,说自己代领导到最前线查看灾情。实际上厉国春已经到过最前线,这是第二次陪同领导前往。尚明波说,你不是当过兵吗?一个指挥员不了解前线的情况,怎么能指挥战斗呢?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军旅生活已经锻炼出他们那种身先士卒的作风,每当危急时刻,这种风格就会自然地彰显出来。他们不再讲什么,同车往重灾区冲去。

我们不应该隐瞒,在强地震到来时,有个别官员确实怕危险怕承担责任。他们不愿意也不敢到灾区一线去,甚至起初报出的伤亡人数也是假的!三十年的和平,让许多官员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当大灾大难来到面前需要紧急处理时,他们往往束手无策。这也是后来一些单位破格提拔抗震救灾英雄时,公众非常赞赏,并且在网上称其为干部制度的有益改革的原因。实际上在早期的革命斗争中,火线提干火线入党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实践证明这样做是对革命集团的一种加强而不是削弱。

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一个挺身而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在平时的工作中,也必是一位勇于吃苦的实干家。我们的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最钦佩的是这样的英雄,最需要的也是这样的英雄。而一些单位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一些在工作实践中涌现出的俊杰以没有文凭为理由拒之门外,让英雄们既流血又流泪,这是用人制度上的一大悲哀!

尚明波与厉国春抵达北川时,发现绵阳分行北川支行的职工刘国华被困,他们当即指挥绵阳市分行昝新年行长组织人员救助。昝新年是绵阳市分行的行长,官场上论级排次序充其量是个处级,位卑言轻的他本来是孤军奋战却没有想到总部的董事长亲临现场。国兴银行的最高领导突然降临,昝新年干劲倍增。在尚明波与厉国春到达后,有了底气的昝新年立即向当地部队求援,并迅速组成了救险小组。那个时候,刘国华已经在地下埋了三天三夜,她的丈夫在废墟上守候了她三天三夜。这是一对生死不离的夫妻,当北川县城的人在堰塞湖垮塌的威胁下都逃跑后,刘国华的丈夫依然守候在那里,不吃不喝,嗓子都喊哑了,后来他们这段夫妻恩爱的故事被一个话剧团搬上了舞台,感动了许多观众。

尚明波一行到达后,被这一对普通职工面对死亡威胁不离不弃的事迹所感动。尚明波让昝新年递给刘国华的丈夫一个话筒,让他用话筒不断地喊刘国华,无论如何不能让刘国华睡觉。刘国华的丈夫喊了一会儿之后,尚明波激动地接过话筒,给刘国华以精神上的鼓励。一个最基层的职工和董事长直接对了话,这番在特殊情况下的对话,让在场的干部职工以及许多官兵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人们说战争年代共产党高层干部的作风又回来了,这极大地鼓舞了广大职工的士气,让从最高层到最基层的职工们处在一种高昂的情绪中。他们上下呼应,克服灾情复杂、施救危险的困难,齐心协力地救出了绵阳分行北川支行刘国华等七位职工。

第七章 高管 第五节 牵挂

在灾后最为危急的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作为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救灾总指挥的厉国春始终往返于绵阳、汶川、北川、青川、都江堰、德阳、安县等一线重灾区,现场协调指挥、组织救灾。面对无数次余震的威胁,经历过多少回乱石挡道、大雨滂沱的艰险路况,他与灾民一样风餐露宿,以室外帐篷为家,以矿泉水和饼干为食,以运动中的汽车为指挥部。他对灾后每一天每一个国兴银行的网点情形都了然于胸,对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广大干部职工的安危更是记挂在心,时时协调督导,想方设法组织救援。对于每位获救职工的情况他也在第一时间把握,不让国兴银行二级分行和基层支行漏掉一点有价值的救灾信息。厉国春满心满脑只有一线灾情,对于自己和家人的安危却无暇顾及。

在震后初期的恐慌中,厉国春的妻子在成都举目无亲,几天听不到丈夫的音讯,见不到丈夫的踪影。震后的十多天,她既要孤独面对余震的威胁,又要时时刻刻担忧在救灾一线的丈夫,忧虑始终像沉重的铅块般压得她寝食难宁、心神恍惚。在无法排遣自己的恐慌和不安的情况下,她四处流浪寻找丈夫的踪影。有一天厉国春的妻子流浪到了海川宾馆的前院内。那时成都已经成了帐篷城市,只要有一小片开阔地,就布满了蘑菇云似的帐篷。晚上,大多数成都市民都在帐篷里睡觉,形成了千幢万幢楼尽空、遍地帐篷鼾声起的壮观场面。厉国春的妻子看到国兴银行海川宾馆院内的几顶帐篷,就想起了丈夫在帐篷里生活的情景,厉国春是否晚上就在这些帐篷内睡觉?她下意识地走到一顶顶帐篷前查看。那天赵志军副行长在宾馆开会,散会以后刚刚走出宾馆正门,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志军认出这是厉国春的妻子。她热情地拉着厉国春妻子的手问:“嫂子,你怎么在这里?”

厉国春的妻子愣了愣,泪光闪烁地说:“老厉几天不回家,也不给个信息,我想打电话给他,又怕影响了他的工作。我担心他的胃病,拿了一瓶胃安舒,跑到这里看能不能见到他。”

赵志军也是女人,怎么会不了解一个女人在危急时刻对丈夫的担忧和企盼呢?然而赵志军知道厉国春这几天在重灾区,他把国兴银行四川分行这个“家”暂且交给了她。赵志军有些愧疚:厉国春宁可自己冒险,也不让一个女行长冲锋陷阵到危险地带,而她忙于工作,却忘记照顾好他的家。在战争年代,共产党的军队有一个光荣传统,就是丈夫在前线时,后方会开展轰轰烈烈的拥军优属活动。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前方的战士英勇战斗无后顾之忧。赵志军这个“后勤部长”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厉国春在地震发生以后一直在第一线,“家”中的大事小事赵志军要拿主意,她实在太忙了,无心无力顾及每一个家庭包括自己家中的亲人。赵志军充满歉意地说:“厉行长这几天一直在灾区第一线,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让我在分行机关坐镇,自己跑到前线亲自指挥。嫂子,你住在这里吧,厉行长这几天顾不上你,我代替他照顾你,并向你道歉!”

厉国春的妻子看着赵志军瘦削疲惫的脸颊,知道她此时一定很忙。她呆愣地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地方可去。老厉本来在重庆任职,地震前由于工作需要被总部调到四川任职。她本来也在重庆上班,老厉到四川任职,她不想为了自己的工作而与老厉分居。俗话说老来伴,她知道老厉不会照顾自己,对琐碎的家务事不管不问,如果她不在他身边,老厉不会自己做一顿饭吃。为了让丈夫安心工作,不再奔波在重庆与四川两地,她就办了退休手续,随老厉来到成都,变成了地道的家庭妇女。在成都除了照顾老厉的生活,她没有自己的社交圈子。离开了老厉,她的生活是寂寞孤独的。几天见不到老厉,她就心烦意乱,饮食无味,夜不成寐。何况在这余震不断、市民们惊惶失措的时候,她很希望有一个地方能安稳一下自己那颗悬着的心。赵志军的邀请,让厉国春的妻子感到了国兴银行大家庭的温暖。她欣然接受了邀请,加入到“帐篷队伍”中,在一顶帐篷内苦苦地等着老厉。

第八章 逃生日记 第一节 女职工日记

灾难到来,一个人在逃生的过程中,没有忘记将这段生活记录下来,尽管她(他)没有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业绩,却真实记录了灾难中的幸存者在第一时间内的,体悟。她(他)留下的笔记,会让曾身在灾区的人们回忆起自己的逃生经历。

<h3>第一天赶路</h3>

5月12日,天气闷热闷热的。下午1时左右,我和姚总因准备到绵阳安县千佛山开会的会议材料走晚了。因时间紧迫,我们顾不上吃午饭,我随手拿了两个面包、一小袋饼干和一盒牛奶急匆匆上了车。姚总亲自驾车向千佛山出发,汽车风驰电掣般的狂奔着。我在车上狼吞虎咽将简单的午饭吃下,便开始欣赏沿途的风光。

城市里的人宛如关在笼子中的鸟儿,一旦放飞到自然中,就欣喜若狂,他们对大自然的奇异风光有一种贪婪的情怀。看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片片麦黄,一畦畦绿秧,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激动。在车上,我并没有闲着,通过手机与上午已到会场的同事联系会议准备及布置情况。姚总车技娴熟,在弯路上也不减速,很快我们便驶进了千佛山的“大山门”。

前行的路变得蜿蜒起伏,进山后的空气清新怡人。由于一路走来都是紧闭车窗,姚总此时便将车窗半开。风夹裹着花香、草香以及说不出来的好味道扑面而来。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忙把右侧的车窗降了下来,放飞自己的心情,也放飞自己的感情,充分享受大自然给予的馈赠:凉爽的风、清新的空气、浓绿的山峰、清澈的溪水以及不时传来的令人心醉的清脆鸟鸣……此时的我很兴奋,竟然羡慕起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感到大自然对他们如此宠爱,遐想自己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

车继续在蛇形但平坦的山间公路上狂奔着,我远远地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凭直觉应该是参加会议人员的车。“是北川的车……”

我刚刚看清楚就喊了一句,本以为姚总会停下车打个招呼,这是同事相处起码的礼节,可是姚总不知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他毫不犹豫地急驰而过。我疑惑不解地想看个明白,这才从后视镜发现,他们——清一色的男人们在解决“内急”问题。刹那间我的脸红了,原来姚总不想让我尴尬,才夺路狂奔。

我们已经能看到千佛山景区的一票口了,这时路边又停了一辆轿车,我清楚地看到车旁国兴银行区分行刘主任灿烂的笑脸……但由于同样的原因,姚总依然没停车。到了一票口,他在刹车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这些人啊,马上就要到了,还在那里破坏环境。”

我明白这句话的“内涵”,会意地笑了笑。

景区的保安走到车前确认车内人数并请我们签字确认,从他们的服务态度及服务质量可以看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一个成熟的风景区往往有一个成熟的服务团队,我想到了国兴银行员工队伍的整体素质,心里有些骄傲。细心的领导在签字的同时顺便清点了一下已经进山的车辆,他说加上我们的车共有五辆……

我是第一次到千佛山,姚总当起了向导,他边开车边给我介绍:“这是金溪湖……这是鹿园……这里是樱花园,樱花开了的时候可漂亮了……”

我目不暇接,东瞅西瞧,想着园内开满樱花的景色。看着清澈碧绿的湖水,勾起了我游泳的欲望,真想一个猛子扎下去游上一圈。

“水是从酒店那里流下来的。”

我遐想着,哼哼,现在游不成,到了酒店我一定要光着脚丫去踩踩水……鹿园里有的鹿安详地卧着,有的鹿悠闲地走着找草吃。

车继续向前狂奔着……

进了山沟,路变得更加狭窄蜿蜒,但路面很平整。这条路是双车道,有很多急弯,交通管理部门为了行人的安全,在路边安装了一个个交通专用凸面镜,供驾驶员观察前方来车情况。路的一边是五六米深的溪涧,另一边则是郁郁葱葱、秀美挺拔的突兀山峰。越往大山深处走,越感觉到山势险峻,我看到悬在头上一块块裸露的岩石,路旁“上有坠石,请观察后通过”的提示牌子也很多。我看到姚总仍旧没有减速的意思,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也有点傻。听着车载电台舒缓的音乐,尽情享受着山谷来风的凉爽,姚总突然说了一句:“快到了。”

车依然在山谷里穿行,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山路弯弯,什么叫峰回路转,什么叫蜿蜒起伏。驶过一个急弯,我看见了一座青瓦白墙的房子,房顶上立着四个红色的大字:“红岩电站”。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这样的小溪沟也能建这么多电站(沿途我们经过了很多这样的电站)?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也是电站?我呆看着电站,车也距离电站越来越近,这时我突然发现电站房顶上的瓦片在不停地往下掉,就说:“姚总,你看那房子的瓦怎么往下掉?”

我想:山风大得真够邪乎的,在山里盖房子最好不要用瓦,用水泥抹一个平顶就可以了。我正琢磨着风的级量,大地开始剧烈地抖动,姚总急忙把车刹住。我们看见前面的一座山头喷出一股黑烟,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我还看到电站里蹿出一个人,一眨眼就不见了。此时的能见度已经不足一米,黑色的粉尘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我还算冷静,在粉尘还没有扑进车窗前,将原本降下的车窗关得死死的。大地不住地颠簸,不停有山石滚落下来砸在车身上,“叭叭”直响。我已经完全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姚总说:“糟了,泥石流!”他急忙摸出了手机想给后面的车打电话,通知他们前方危险,可是已经没有了信号。

车身的摇晃在加剧,颠簸越来越剧烈。姚总立即否认了自己刚才的说法:“地震了,一定是地震了!”

我有些慌了,不论是泥石流还是地震我都没经历过。车的右边不断有山石滚落下来,砸得车身叮叮咚咚。随着车身抖动的加剧,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撞击车身的石块越来越大,我紧张地抓住姚总的手臂,惶恐地问:“咋办?咋办?”

姚总就是姚总,他已经从惊慌的状态中冷静下来,提醒我说:“别慌,马上把安全带系好。”

刚刚滚落的一块大石头已经明显地把车身向左侧推歪了,姚总是怕车被山石推到溪涧里。

“当”的一声闷响,一块大石头砸在右边的车门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往哪里藏才好。大地还在颤抖,但已没有刚才抖动得厉害,姚总打开车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果断地说:“走,下车,快!”

“我这边的车门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下不了车。”

我沮丧地告诉姚总,不知道怎么办好,大脑已经处于休克状态。

姚总似乎用命令的口气说:“赶快从左边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狼狈地从车里爬了出来。

这时,烟尘散去了不少,能够看得清周围的情况了,也能够看得见垮塌的山石从哪里滚落。我感觉脚下的路踩上去很柔软,不像水泥地的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刚才铺天盖地的黑粉尘把水泥地铺高了两厘米。

余震间或不断,山体的垮塌依然不停,哗啦哗啦的山石滚落声音不绝于耳。姚总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急忙把我拉到了红岩电站前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一块在刚才的强震下没有滚落大的山石。站在空地上,我无助地四处张望,看见车后近十米处垮落的山石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挤占了半个河道。姚总忧心地说:“不晓得后面的车咋样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为他们祈祷:“不会有事的,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山谷里除了山体垮塌的声音没有了任何声响,大地摇累了,决定休息片刻,于是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了啾啾鸟鸣,没有了潺潺溪流,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大地抖动的间隔越来越长,抖动的幅度也渐渐减缓。看着姚总满身的黑尘,想着明天还要开会(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很傻),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身上的黑尘轻轻拍去。平常对他没有异样感觉、没有冲动的我,此时竟企盼他能拥抱我,或者抱住我亲吻一下,这种意念上的冲动使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姚总发现了我的异常表现,愣了愣,他沉思了一会儿,仿佛要作出什么重大决策,盯住我看了片刻,就转过身去,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自己动手清理身上。我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没有想到姚总在生死关头依然那么自制,那么认真严肃,我为自己刹那间的冲动而羞涩。猝然醒悟的我,将自己身上脸上的黑灰打理干净。刚才还是满眼苍翠的群山,现在已是满目疮痍,真是山河破碎一瞬间,人生得失在眼前。此时,山谷里突然起了一股阴风,我顿时感觉好冷,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不知道山上的人咋样了,这儿离酒店也不远,我们还是要想法上去哦!”

姚总似乎在自言自语。我附和着:“就是,那我们走吧?”

“走,你去把包拿上,好加衣服。”

姚总看到了我怕冷的样子。我以极快的速度回到车旁拿上了自己的包。车的后备箱被石头砸坏了打不开,姚总的包无法取出来。

我们在布满大大小小石头的公路上行走着,天空还是一片阴霾。

约走了二三十米,转过弯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有人!我们看到几个人在招手,以为是一起参加会议的同事,便非常热情地和他们打手势。他们远远地招呼我们别太靠里走,要靠外边走,说靠里走很危险。我们依照提醒紧挨公路的外侧走。走到他们面前,才知道认错了人,原来他们是千佛山酒店也就是景区二票口的保安,四个人里还包括我看到的从电站闪出不见了踪影的电站工人。

见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我们,姚总和我都很感动,他们看见我们很惊讶。

“你们从哪里出来的?山都垮了,还有活人出来,太幸运了!”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念叨着:“二票口,哦,这个就是给你们的?”

我从身上摸出了一票口开给我们的检票单。

“你们能活着比什么都好,现在还要什么票!”

大家一下笑开了。他们热情地给我们搬来了椅子,还拿来了水。看见姚总只穿了一件衬衫,有一个人还给姚总找来一件外套。坐在相对开阔的路段,大家聊了起来,话题就是地震,就是垮山。

这时保安的步话机响了,我非常激动地问:“可以联系哪些地方?”

保安说:“只能联系酒店!”

“请你问一下国兴银行开会的人有没有事?”

保安立即帮我们联系了酒店,在得知身处酒店的同事安全后,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坐在坝头,余震还在继续,山还在一座座垮塌,坚硬的山石将碗口粗的树木劈碎,剥了皮的树干横七竖八躺在裸露的山坡上。二票口前十米处半个山峰塌了下来,形成一个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也隔断了溪流。没有了水声,也没有了鸟鸣,有的只是山石垮落的声音。我们坐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有一位保安说:“我们还是到酒店去,上边有吃的,相对安全一些。”

大家感到有道理,开始了又一次跋涉……

翻越了再生山坡,穿过了几段塌方路段,经过二十多分钟的急行(平时只需几分钟),我们终于到达了酒店的停车场,与大部队会合。

算上我们,已到酒店的与会人员加司机导游一共有五十三人,其中国兴银行三十人。见到我们,大家瞬间围拢在一起,气氛却是凝重的。因为有的人还在前来开会的路上生死未卜。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有企盼、有惶恐、有无助,也有无奈。

“我们怎么办?”

这是一个摆在已到的五十三名与会人员面前急需解决的问题,来的道路被垮塌的群山埋了,通讯工具没有一点信号,我们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大家聚集在酒店停车场中央。营业部刘总的腿在大地剧烈摇晃时摔伤了,西科大甘行长的脚也扭了……几乎所有与会人员都不同程度受了伤。

司机打开了车载电台,有了外界的消息:震中汶川,里氏7.8级的特大地震……这意味着我们距离震中只有五十公里的直线距离,而且两地同属龙门山脉。

天色由明到暗,山谷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大家不由得裹紧了披在身上取暖的被子、毯子和浴巾。停车场右侧的一座山在地震时直接倒下来埋掉了“百鸟园”,现在最担心的是左侧的山峰再倒一次,我们将无处可逃。邢行长和姚总提议安排相对年轻一点的男同志四人一组分时段值班。我也报了个名。我知道这一夜是无法入睡的,我想亲人、想朋友,我更担心左侧的山峰倒下,我愿意为大家服务也是对自己负责。虽然值班表上最终没有我的名字,但是整个晚上我是清醒的,听着身旁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周围山石整夜垮塌的哗哗声,伴着间歇不断的或强或弱的余震,我的心整夜悬在空中……

<h3>第二天自救</h3>

天终于亮了,放眼望去,好几座山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细雨。邢行长和中国人寿保险的何总着急了。我们大家都明白,下雨天容易形成泥石流,一旦出现泥石流,停车场将是最不安全的地方,我们必须转移。往哪里转移呢?邢行长带领人出去找地方了,大家也都陆续醒来……今天吃什么呢?这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太平洋产险公司的刘莉拿出了未分发完的会议用苹果,数了数还有二十九个,五十三个人一人只能分半个。怀孕的邓倩和受伤的刘总一人吃了一个,但他们都很谦让,不好意思多吃一半,其他的人一人吃半个就算是早餐了……

在等待邢行长消息的时候,我和黄海斌又主动去找吃的。下雨,我们没法走,留下,就必须要有吃的。

采购食品后我身上的钱已经垫付完了,大家开始实行共产主义制度,你两千、他三千地凑在一起,买了大约够我们五十三个人紧巴巴过上三天的食物。我们在作长远打算,因为听天气预报,两三天内都会下雨,为了避免逃生路上有人员伤亡,我们准备等待救援,甚至期盼直升机的到来……

车载电台有了关于地震的确切消息:汶川、北川、绵竹几个县受灾非常严重。尤其是北川县,起初统计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七千。听到这个消息,北川县支行的同事很焦虑也很担心,但他们没有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大家。广播里还是没有提到安县,没有千佛山的消息,说明这两个地方的灾情并不很重,也不是救灾的重点。

经过一夜的休整,虽然夜里还是被余震折腾了几次,但看得出大家的精神都很好。

邢行长带领的探路队伍回来了,他向大家讲明了情况,众人支持他的转移计划,大家开始了向新驻扎地的迁徙。帐篷被用作打包布,将被子、毯子和食物裹在里头,由男同志用竹竿抬着走。伤了腿的刘总没法走,只能靠邢行长、梁总换着背。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在靠近峰顶的一个相对平整的树林里安营扎寨。

筋疲力尽的同事们三三两两窝在帐篷里打盹养神,为了能长期坚持下去,我们统一管理食物和水。大家都同意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下午四点吃,喝水只能倒在瓶盖里一点,润一润嗓子,不能一人拿一瓶。

雨还在不停地下,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们想尽办法点燃了火堆,希望之火通过大家的努力烧得旺旺的。大家不停地捡柴、砍柴维持着这点光明。一些被困在山上的老百姓也来到了火边烤衣服、彼此交谈。遗憾的是坡上的土豆没有长大。要不,我们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烤土豆大餐。

火燃旺了以后,“小兵总”又忙了起来,他在地上刨出一块洼地,用一次性桌布铺在里面接雨水,并不停地把雨水往暖水壶里转移,以备缺水之需。

邢行长们则用宣传条幅在树与树之间拉起了一道长廊,以解雨具缺少之急。

我四处张罗了那么久,加之昨夜没合眼,此时感觉特别累,就一头钻进了范姐的帐篷。我的裤腿是湿的,只有挽起来,将身上湿湿的外套脱下来作枕头。我躺下不过五秒钟,就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才知道最多也就半个来小时),突然感到身下剧烈地晃动,有人喊又地震了,我被喊声惊醒;只听对面刚刚安静的一座山又开始无休无止哗啦哗啦地垮塌起来。我小睡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好多了,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想去把打湿的裤腿和衣服烤干,无奈雨下得很大,只好作罢。问了问姚总现在是几点几时,他说才下午一点。此时,我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雨下得淅淅沥沥,大火烧得噼叭作响,四周的山峰依旧在哗啦啦垮着。大家的话也少了,纷纷闭目养神,等待着下午四点的到来。

一阵喧闹,吴师和石刚从山下给大家带回了一大包零嘴。万总小心翼翼地将瓜子给大家一人分了一把,于是帐篷里又有了声音……

时间过得好慢,终于等到四点钟。姚总亲自操刀为大家准备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三只鸡五十三个人分而食之。虽然是白条鸡,没有什么味道,但是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啃着、舔着。有吃的肚子不饿,说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姚总,啷个光给我鸡头和鸡屁股呐?”

“嘿嘿,那你吃的最多,有头有尾一只鸡都给你吃完了。”

“哈哈哈……”

记忆中,5月13日那天,从分鸡开始到天黑,是我们一群人最热闹的时刻。

吃的东西盼到了,大家再没有其他欲望,开始昏昏欲睡。五十三个人,十顶帐篷,每五个人一顶帐篷还要多出三个人。于是男人们又行动起来,他们借助避雨的长廊,再砍了一些树枝垫底,把一次性桌布围在四周,搭了一个简易窝棚,可以睡上十来个人,其余的人就可以四人一个帐篷了。我与姚总、邢行长和万总挤在一个帐篷里。那一晚,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山石崩塌的声音,伴着时不时强烈的余震,疲惫的我睡得很香很踏实……

当大家猫在帐篷里时,“小兵总”就开始嚷嚷起来,整整一个晚上,有了梁总舔“熊掌”以及为范姐把喜脉的开心笑料,继而更有了陈行长被枪逼出帐篷的杜撰笑话。

<h3>第三天活着</h3>

14日清晨我是在笑声中醒来的…

山里的早晨还有阵阵寒意,钻出帐篷的人们都抱紧了肩,有的人将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可这样双手就无法腾出来。必须解放双手,因为我们还要迁徙,还要找吃的。聪明的女人们拿起刀子开始设计独特的取暖服装。一张毛毯被剖成两半,每半三分之一处根据各人的肩宽割开两个口子作袖口,对襟处系两根绳子作纽扣,一件披衫很快就做好了。大帐篷成了加工作坊,半个小时的工夫,几十件披衫出炉。五十三个人,人人一件。有人走起了猫步,秀起了自己的漂亮时装。

这时不知谁冒出一句:“要是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就自成一族,族服也有了,就在这山上繁衍生息。”

“取个族名吧。”

“那就叫银行族或抗震族。”

“男的多,女的少,啷个办呢?”

“母系氏族生活,一妻多夫制。”

“不不不,这样,男的白天就要去找吃的,谁找的多,我们就青睐谁。”

“哈哈哈……”

笑声在山峰和峡谷中回荡。只有这样嬉闹,大家才能忘记被困山中的烦恼,忘记对家人的牵肠挂肚,忘记缺水断粮的困境,忘记山石滚落和随时可能发生的泥石流。众人将所有的担忧和牵挂埋进了心底,面对灾难和困境,我们选择了微笑与坚强。

5月14日的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余震还在继续。驻扎山上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山里的商家收拾东西准备走出去,酒店的职工也商量着结伴往外走。北川支行和平武支行的同事们也着急起来,邢行长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叮嘱了“路上一定要当心,相互照应”一番话后,两个支行的同事与山民一起踏上了坎坷崎岖、充满危险又满怀希望的回家之路。

该走的走了,留下的还要坚持下去。天没有黑,时间还早,黄海斌和我相约下山再找点吃的,要活下去就要有长远打算。冒着余震,冒着房屋随时可能倒塌的危险,我们钻进了一家店铺,收集了一背篓吃的,一大包穿的。

天气越来越好,被困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太阳挂在半空中,久违的阳光让大家感到目眩。驻扎在山上的人陆陆续续往山下走,当地的百姓看到这样好的天气,仿佛见到了希望,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走出大山。同事们看到百姓在行动,开始着急了。我们的队伍里多数人收拾东西准备往山下搬,为了撵上前边行走的百姓,以便有人指引,他们匆匆忙忙离开了帐篷。我也想离开,但想到了自己的职责,只好打消了逃生的念头。我在后面可怜兮兮地喊着:“一定要小心啊……”

我们的大部队出发了,只剩下了“小兵总”、黄海斌和我。我们还要坚守在山上,因为山上还有受伤的刘总,以及准备帮助他下山的邢行长、姚总等人。把领导们扔下不管,不是我的风格。

我向邢行长汇报说许多同事都已经跟着山民先走了。邢行长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对,大家应该走出去,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暴雨,待在山里很危险。”

“可是刘总咋办?”

“留下两个人照顾他,剩下的人都走。”

经过几分钟简单的商量,“小兵总”和梁总自告奋勇留下来,其余的人都要马上出发。邢行长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一点,抓紧,要走十多个小时才能走出去。”

离开驻地时,我认真看了一眼千佛山,群山显得那么苍凉与无奈。我想,它无法护佑它的子民们,它的子民在此世代朝拜着它,保护着它,而此时它却将他的诸多子民深埋于此……别了千佛山!

最后撤离的我们知道时间紧迫,就一路急行军。有路的时候就小跑,没路的时候就快走,甚至手脚并用地快爬。刚走出不远,我们就遇到一个堰塞湖漫水,已经将公路旁的草地冲刷出一道三米多宽、半米多深的水沟。

我第一次涉水,加上心中恐慌,根本就站不稳,我是被邢行长扶持着过去的。我们继续前行,经过了我和姚总来时所乘的车。那辆“救命车”已经面目全非。垮塌的山石把前面的公路全部埋掉了,又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没有草,没有树,更没有路,有的只是狰狞的巨石,被山石劈倒的树木横在石头间。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路上不敢说一句话,唯恐惊动了头顶上悬着的石头,大家沿着前人踩出的足印匆匆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走出了那一段被垮山阻碍的公路,终于看见有人家了(后来听说那里是宝藏村四社)。我们也追上了先于我们半小时出发的撤离者。涪城国兴银行被困的车安然无恙地停在那里,车上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们的人先走了。我们终于知道一辆车五个人是安全的,大家松了一口气。听村民说,地震前几分钟有两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往山里走,从村前开过……可是,一路走来,我们没有看见任何车辆的踪影,我和姚总都明白,来时三台和梓潼的车就在我们后面,同事们肯定是遇难了……

我们请了一位当地的山民作向导,继续前行。刚走了不到二百米,又是一座垮山挡在了面前,掩埋了道路,阻塞了半边河床,使河道里的流水变得汹涌激荡。山民说不能从河边走,因为山上随时都有石头滚落,只能走河道,从水里趟过去。以邢行长为首的男士们义不容辞,担负起了保护女士们及体弱者的责任。可是河道里的水太湍急,水深已没及腰部,人下去根本站不稳脚,他们抬来一根毛竹想做“独木桥”,却起不到任何作用。杜莉脚没站稳,身子往水中倒下去,闫肃奋不顾身去拉她,两个人都被水打翻。邢行长反应敏捷,加上又会游泳,他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他们,否则……

大家在岸上看着,一阵惊呼。这条路没法走了,体力稍好的男士们选择了一处窄河道,飞身跨跃了过去。我们只有另寻他路,从河边上的山坡绕道而行……

我们终于来到了樱花园,和前边先走的几拨人会合了,也遇上了被困一票口的太平洋产险公司一行人。这是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大家异常激动。樱花园里的草地上坐满了休息的人。最先走的人也停在了这里,他们决定歇一晚再走。邢行长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半。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旦坐下去再睡一宿,明天必然无法走路,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会在身体放松的时候将一个人的意志击垮,必须坚持走下去。我把顾虑说了出来,很多人的意见也与我一样。已经走了四五个小时了,谁都不知道休息一宿后还能不能走得动,更何况幕天席地、缺衣少粮,也无法保证休息质量。

看着天色还早,邢行长毅然决定:“一鼓作气,继续走!”大家迅速穿上了脱下来晾晒的鞋子,捆好背包,向着希望之地前进。

我们走了几百米远,又不见了公路的踪迹,一大片垮塌的山石堆在眼前。为了防止山石再一次滑落伤害众人,大家约定五人一组,每组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说话,小心快速地通过。这一段艰险的路还不算长,我们很快走到了相对安全的、未被完全掩埋的公路上。但由于河道被堵塞,大量的水从公路上漫过,水流很急,哗哗作响。男士们再一次拉紧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护送到安全地段。

更大的困难到来了(至少我觉得),一大片的滑坡山体呈现在眼前。巨大的石块、横亘的断木,连绵看不到头。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暗暗鼓励自己:“坚持走出去,为了活着。”

炙热的太阳烘烤得我们难以忍耐,汗水布满了每张疲惫的脸,但目光中更多的是坚毅和勇敢。五十几个人在蜿蜒山路上默默地、坚定地走着、爬着,宛如一条长龙在山间穿行。“小心,这里石头不稳!”

“慢点。”

“当心啊!”

不时听到同伴之间小声的提醒。

爬坡上坎,攀巨石、跨横木、钻石缝、躲落石……记忆中,这一段路是我走得最痛苦的一段。脚不知被凹凸的石块了多少次,双手也被突起的石棱划出了无数的口子。抬眼望去前边还是看不到头的山体滑坡。我曾经绝望过,想到了放弃,但心底里另一个声音鼓励着我:“坚持、再坚持,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放弃的想法,深呼吸,继续行走……

一个五十多米宽的堰塞湖挡在了我们面前,淹没了前行的道路。湖的两边是接近直角的巨大滑坡面,我们无路可走……但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让大家激动不已:“国兴银行绵阳市分行派人来援救我们了,分行的领导们在晓坝迎接大家。”

营救我们的人和先到的同事们紧张地准备着过湖的木筏子。陆续到达湖边的同事们挤在震后残留的一块布满石头的空地上休整,大家都疲惫不堪。

木筏子准备好了,考虑到前行的路还有很长,邢行长决定让女同志和体力稍差的人先过堰塞湖。

过了堰塞湖继续前行,穿过一片坡地上的树林,沿着被山石掩埋的时隐时现的公路……过独木桥……趟过没及大腿的湍急河流,接着走……我已全然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方向感,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几点了,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知道跟着大家前进,再前进。

邢行长在路上一次次地护送我们渡过水域、闯过危险地段,他让我们先行,又一次次超过我们,为我们寻路、指路。我很佩服他的坚毅与胆量。邢行长是北川人,在路上他就说:“北川的亲人凶多吉少。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我们这几十个人要好好地活着走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姐、弟等六位直系亲属在北川遇难……多好的领导,多好的兄长,逃生的路上他一直乐观地鼓励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帮助着我们,而他自己的家庭却遭受了如此劫难……

我们终于来到了救援者说的需要抢时间通过的一个巨大堰塞湖边(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肖家桥堰塞湖),此时湖深已经超过了人的高度。会游泳的男士毫不迟疑地担当起引渡的任务,利用上游冲下来的门板、竹竿将不会水的人拉过去。照例是女士优先。虽然已是五月较暖的天气,但湖水是山上雪水融化后流下来的,依然冰冷刺骨。加之近十个小时的急行军,一热一冷,再强健的体魄也坚持不了多久。引渡了五六个人后,最先下水的男士大喊:“太冷了,我们顶不住了。”

领导们相互看了看,邢行长和李总没有考虑自己的年龄,主动一言不发冲进了水里,继续将我们这一行人全部拉过了堰塞湖。

接着是攀岩,虽然只是十米高的峭壁,但对当时的逃生者来说却是巨大的障碍。幸亏进山来搭救我们的人早就绑好了一根根结实的绳子,在邢行长和李总的帮助下,我们又翻越了一道道障碍。

踩着脚下的碎石,绕过巨大的石块,一步一步,我们终于爬上了肖家桥堰塞湖的坝顶,这也是我们走出去的必经之路。四处观望才发现,此坝原来是右侧的一座大山在地震冲击波的作用下直接倾倒下来,与左侧的山峰连在了一起,形成了近一百米高、两百米宽的堰坝,掩埋了进山的公路,也阻断了河流。

上到了坝顶,还要下去,接近直角的斜坡上,先前走出去的人已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为了防止走在后面的人踩滑石头砸到前边的人,大家约定三五人一组,待通过一组后再下一组。

由于坡太陡,很长一段路我是坐着滑下去的。过了这一段,路越来越好走了,虽然也有大面积的塌方,也有大量的滚石,但我们都是沿着公路在走,有方向、有目的,还知道再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晓坝了……

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天黑了;不知道到哪里了,只知道路越走越平,甚至有车辆通过。由于各人的体力与速度不同,到相对安全的地段时,大部队已经完全走散了。天越来越黑,我在越来越好走的路上机械地迈着双腿,当时只有一个信念:“走下去,希望就在前方……”

在路上碰到了穿橙色衣服戴头灯的人,这些人说是来营救我们的,他们鼓励我们加油,说马上就要到达安全的地方了。此刻,我就像大难之后见到亲人一样,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被困的时候我一滴泪也没掉过),我请求他们不要管我们继续走,我说,逃难的大部队还在后头,他们急需电筒。

志愿者的车也开进来了,在我们身旁戛然而止,他们请我们上车,说搭车去绵阳很快。我们上车不过几分钟就到了晓坝。到了晓坝,仿佛进了自家的花园,我们都要求下车,请志愿者的车去接走在我们后面的人员,因为他们比我们更需要……

十多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爬山、涉水、攀岩、溜坡、拉木筏、掌门板……五十几个人,依靠坚强的意志与团队精神,相互鼓励、相互搀扶、相互帮助,共同经受了求生之路的磨难,征服了近三十公里的坎坷和崎岖,战胜了困难,超越了自我……

“突围”到了晓坝后,国兴银行的领导派车将我们接到了安县“绵阳市银行人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回家的感觉真好。热腾腾的稀饭端来了,暖乎乎的鸡蛋剥好递到了手上……我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同事们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们穿上……邢行长和姚总则立即投入到营救刘总等人和两辆失踪车的方案研究中……后来才知道,同样是历经千辛万苦、疲惫不堪的邢行长们,第二天又投身于紧张的抗震救灾抢险工作中……

通过这一次经历,我切实体会到:地震可以使山崩地裂,可以拧坏道路,可以摇断桥梁,可以摧毁房屋,但只要一个人当时没被砸死,他的精神不垮,意志坚韧不拔,就能够逃离危险境地,战胜地震。

第八章 逃生日记 第二节 男职工日记

<h3>惊魂</h3>

那一刻,我们正在千佛山酒店大厅领取房卡,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碎裂声传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一起领卡的同事们拼命往大厅外跑,我也弯腰躬身,撒开腿逃命。冲出大厅,我放慢脚步抬头一看,哇噻,兄弟们比我跑得还快,一部分人已经到了停车场,有几个兄弟还在台阶上连滚带爬地往下逃。此时,大地还在剧烈颠簸,石阶非常湿滑,眼看着跑在前边的兄弟们有的已经摔倒。我暗暗告诫自己:别慌,慢慢下,绊倒了就麻烦大了。

我们跑到停车场,大家惊魂未定,满脸写着恐惧甚至绝望。正当我们没头没脑左奔右突之时,又听到一声惊叫:“糟了,火山爆发!”

大家循声而望,只见从距我们立足处数百米的百鸟园背后的大山腰部,一大团腾空而起的黑烟裹挟着残枝败叶、杂草泥浆铺天盖地而来,本就阴霾遍布的天空一下子黑了下来,这阵势让我们只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大家本能地向停车场前方旗杆处跑去。突然,咔嚓一声,脚下裂开了半尺宽数米长的地缝,吓得我们又赶紧撤回到停车场中部。大地还在不停抖动,地面还在不停开裂,怎么还不停下呀?就在人们惊惶失措束手待毙的时候,更大的危险逼近我们,哧一声刺耳的地啸,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山鸣,百鸟园背后的那座大山像刚刚被震醒了的恶魔,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扑来。这下可完了,一个也逃不掉,众人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那一瞬间的到来。出乎意料的是,巨响过后,大地稍稍平静了下来,天也渐渐放亮了,咦,我们还活着?大家睁眼一看,百鸟园背后的大山没有了,残留的半坡上,裸露着或红或白或黑的岩石,倾泻而下的土石就在我们面前约十米处停下了。

<h3>真情</h3>

这时候,我看见同车到达的兄弟们都在,才想起了比我们先期到达的邢行长、万林和陶虹。听小范说,他们可能探查将要进行拓展训练的山路去了,我禁不住为他们的安危担心。我看见驾驶员小吴,就问:“小吴,邢行长他们在哪里?”

小吴说:“他们在大草坪,我是第一次到千佛山,也不知道大草坪在哪里。”

我吩咐小吴说:“你快去把他们叫过来。”

我想,有邢行长在,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不一会儿,邢行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们面前,他还以为发生了伤亡事故,先是问大厅里边的人是不是都跑出来了,接着问有没有受伤的,当得知除了刘总右腿膝盖受伤较重无法行走处,其余几位同志只是摔倒了,并无大碍,邢行长满脸的紧张才稍微舒缓了一些。

可是鼻梁和脸颊挂彩的“贵宾”(在逃命时摔了一跤,眼镜整飞了)几乎带着哭腔说了一声:“糟了,姚总和小邓他们还在后头。”

大家想起地震时听到一路进山沟壑像大年三十此起彼伏的鞭炮般的崩裂声,又把刚刚放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不多一会儿,山下冒出两个人来,正是姚总和小邓。姚总说,三台、梓潼、盐亭还有涪城、江油的车子在后头,他们才是最危险的。

此时,千佛山的主峰还在不时地下沉并压迫它前面的次峰,地下仿佛有恶魔在挣扎、在咆哮。随着它的每一次挣扎,我们脚下的大地都要来一次不小的抖动。邢行长对我们说:“大家千万不要紧张,我们现在不晓得外面的情况,但我估计外面的情况也很糟糕,即便上级行不来救我们,昝行长也一定会想办法营救我们,可能他现在正在找地方政府的领导,我们现在首先要冷静下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听了邢行长的话,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大家惶恐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天快要暗下来的时候,我说:“晚上我们怎么过?”

小吴说:“我知道哪个房间有被子。”

我说:“好,带我去。”

跟着小吴,顺着坍塌的围墙,踩着遍地瓦砾,七弯八拐,我们摸进了宾馆的第一个房间,小吴说:“梁哥,你拿这床被子先走,我晓得里边还有。”

我叮嘱说:“你小心点。”

我扯起被子往头上一笼,刚一转身,没有想到架在鼻子上的眼镜让被角扫了一下,突然滑落,幸亏被我一口衔住。我想,此地不能久留,先下楼再说。我出了院门,扶正眼镜,夹着被子飞也似的跑到了停车场,随后,我又到茶园拖了两把椅子。这期间,我们国兴银行未受伤的职工也大都主动去找被子、搬椅子、抬桌子、搬大伞,忙了好一阵子。我们每个人都有了椅子、被子,伤员和女同志都坐在了伞下,御寒、避雨、歇息的问题初步解决了。小杨兵和陈红琳冒着余震的危险两次进入茶房搞来了两瓶开水、几袋瓜子,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搞来的一次性杯子和茶叶。嗑着瓜子,品着香茶,在许多人都还慌乱无助的时候,我们的“难民”生活算是惬意惨了。经过长时间余震折磨之后,女人们似乎不再那么恐惧了,男人们的俏皮话也多了起来,闲不住的搞笑大师小杨兵居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枝有点像玫瑰的花儿献给了小邓,怀有身孕的保险公司美女邓倩也停止了抽泣。大家(主要是男人们)纷纷为她未出世的宝宝取起了名字,据说她老公姓李,有的说叫李震邓,有的说干脆来点现代的就叫邓震李,或者叫震生什么的,惹得众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时,有两三个当地老乡来到我们坐的地方,问我们今晚要吃点什么啵?他那儿还有几十斤卤牛肉和几件啤酒,这下可把我们高兴坏了,邢行长和大赵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统统的给我们拿来,钞票大大的有。不一会儿,一把菜刀、两桶牛肉和两件啤酒就送到了我们面前。整整五十斤牛肉收了我们三千块钱,我们不由得暗暗佩服起老板的精明。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酒店的大厨,要给我们准备晚饭呢!大难不死后,大家仿佛突然觉悟了,对金钱不再那么看重,管他呢,肚儿整圆了再说。于是乎,由大赵斌操刀,海斌与小邓给大伙儿分菜,啃着牛肉、喝着啤酒,那才叫个香啊!啤酒整多了,我内急难受,瞅着停车场左边广告牌背后是个好地方,到那儿连侦察滑坡带解决了个人问题,并告诉其他兄弟,那儿就是我们的“C”。天渐渐黑了下来,邢行长说:今晚,我们银行和保险公司的男同志两人一组轮流值班。我第一个报了名与定忠同志分在一班,负责三点到四点,我说:我负责盯着左边那座小山,啥时垮了我就通知大家往右边已经垮了的地方跑。为了让同志们睡好觉,我又告诉大伙儿,那座山两百年之内垮不下来,你们放心地睡吧。入夜,我们裹着被子和毛毯,听到车载电台播放的差不多都是德阳、都江堰的受灾及救援情况,我们才知道,千佛山并不是震中。广播只说绵阳三台的一座水塔倒了,绵阳城里也只倒了一些老旧的房子。说实在的,我的心稍稍得到些许宽慰。利用收拾餐具的工夫,“牛肉老板”又问我们谁要纸烟,我怕自己口袋里的好烟整完了没得搞,就向他要了好几包软红塔。夜,渐渐深了,天空无月但也并不怎么黑暗,酒店背后黑黢黢的千佛山主峰依然在不停地咆哮,进山公路两边隐隐约约的山体依然在不停地炸响。我死死盯着左边的那座小山,它时而也有石土垮到下面的深沟里。山沟里激流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掠过头顶歇脚在酒店的房檐上。一个讨厌的面包车主人总是不时地开关着他那破车门,弄出刺耳的声响。在大伙儿的强烈干预下,他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女人们有的静坐无言,有的钻进了帐篷,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个别男人坐着打起了呼噜,惹得失眠人忌羡。躺在车里的刘总实在受不了身体蜷曲的难受和右膝的伤痛,我们只好扶他起来,坐一会儿之后又把他“塞”进了车里。下半夜,天空飘起了细雨,坐着的人忙不迭挤到了伞下。就在大伙儿都昏昏欲睡、疲惫不堪时,大地又一次强烈的抖动吓醒了所有的人。女人们又钻出了帐篷,男人们腾出了搁脚的椅子和伞中央的位置。看到天边渐渐露出了晨曦,我钻进了一个空着的帐篷,美美地放平了身子,呼噜噜睡着了。

天,终于亮了;雨,似乎大了。帐篷里的人都出来了,大赵斌他们从酒店给每个人搞来了一次性雨衣。对我这个只穿了一件短袖衫的半老男人来说太有用了,在美女的帮助下,我终于把那薄薄的雨布套在了身上,哇,遮雨御寒两相宜,真是安逸惨了!

这时候,邢行长和建伟招呼我们国兴银行的几个人和保险公司的同志先去搞点吃的,其他的人原地不动。邢行长、建伟则与千佛山的罗总、一个搞地质的游客以及一个当地老乡,到山上去勘探安全转移的路线。约莫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回来说,酒店背后左侧的半山上,有一片叫老屋基的树林,地势比较平坦,地质比较稳定,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振奋。

<h3>转移</h3>

吃罢简陋的早餐,大家忙着收拾帐篷、食品,大包小包地缠在身上,拄着形形色色的拐棍向着酒店背后的山上出发了。转移的路上,小杨兵和我一左一右架扶着刘总一步一步往山上挪。出发前,见到有用的东西,小杨兵就往他那褡裢里塞,那褡裢其实是酒店的一个黄色椅套,往腰间一扎就成了褡裢。先行转移的人都是这样大包小包地往山上运,小杨兵塞的最多的是一次性桌布和“进口”的东西。他整了一个时髦的词儿,叫做多多地占有资源,于是乎,我就戏称他为“杨资源”。上山的路上,碰到一小段滑坡,一根横倒的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怕新的滑坡和飞石再一次袭来,想法节约时间,杨资源扳住树,刘总趴在我背上,一咬牙,起,嘿,我居然把比我高壮许多的刘总背了起来,尽管双腿打战,我还是咬紧牙关,艰难前进。过了滑坡滚石地段,汗水和着雨水,把我整“湿身”了。就在我和杨资源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第二次带队上山的邢行长下来接应我们了。他只说了句前面上山的路恼火得很,就矮下身,一用力把刘总稳稳地背了起来,我不由得暗暗地佩服起他来:这“小伙儿”不仅职务高、个儿高、长得帅、心眼好,就连力气也不小嘞。就这样,难路他背,好点的路我上,好不容易才到了第一块洋芋地。抓过一块烂篾席,扶着刘总坐下喘口气,稍事休息。邢行长说:真正的烂路才开始,我一看,这窄窄的、陡陡的、先行者踩踏出的上山之路,全是黑乎乎的污泥,两边是陡岩和深沟,靠里的陡坡上生长着几株杂树和几丛灌木杂草,给了我们些许的安全感。上吧,山上下来的李志和、孙东小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与我们一起七手八脚地拖起刘总就往山上“挪”。我整了一根结实的竹棒,在下边换来换去抵住他们的脚跟,或者自己站在悬崖边靠着树别住他们的身体。好在先头上山的兄弟们给我们留下了几床军用棉被铺在最滑的路段,我们才得以一寸一寸地把刘总盘到了第二块斜坡洋芋地。这时,两个高高大大的藏族小伙子噔噔噔地下山来帮我们,其中一个汉名叫“长城”,他弯下腰说,我来背背看,于是我们感激而信任地把刘总扶到他背上。他“嗨”一声,果然背了起来,踩着松软的洋芋坡地,一口气就往上登了三十多米。之后接近小树林的一段险路,实在是又陡又滑,小伙子只好放下刘总,和我们一起将他连拖带架弄到了小树林。先前上山的兄弟们已经搭好了帐篷,我们扶着刘总坐在简易帐篷下歇息。邢行长连忙掏出三百元钱递给“长城”,小伙子坚决不要,邢行长执意塞到他手里,最后“长城”只好收下并连声道谢。我们为藏族兄弟的真诚和热情深深感动,好兄弟,谢谢了!兄弟们,这下我们安全了。

<h3>帐友</h3>

天,似乎漏了;雨,还在下个不停。扎营小树林的人越来越多,主要分为三拨人马,一是我们银行与保险公司的与会人员;二是酒店的职工和附近的山民;三是酒店民族歌舞演艺团的成员,也就是“长城”他们的队伍。树林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帐篷,帐篷外搁着五颜六色的雨伞,伞下放着粘满泥浆的鞋子,大多数的人钻进帐篷躲雨。我们安顿好刘总之后,雨还是下个没完没了且越下越大,很多人在转移过程中衣裤都湿透了。大家想到了点火,既是为了取暖,又是为了向天空发信号,告诉寻找灾民的飞机“这里有人”。我们几个人去找柴草。大家从未尝试过在这种大雨天点火,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又搬来一根横倒的枯树,捡来一大堆枯枝败叶蓬蓬松松地架在枯树上,无奈柴草都被雨打湿了,火怎么也点不燃。还是小杨兵有才,他从包里扯出会议指南和讲话材料作引火纸,孙东小他们弄来一些没被打湿的干篾条,我用打火机点燃纸,大家再一根一根把篾条凑上去。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呵护下,火,终于点燃了。因为是湿柴,浓浓的黑烟冲向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希望。雨一直下着,火一直燃烧着……国兴银行的人和保险公司的小伙子们都自觉地踊跃去拾柴禾。火,越烧越旺,这时,我终于体会到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滋味。火堆上方不远的坡坎上有一个大树桩,开始几个兄弟去搬了几下没搬起来。我想,要是把这家伙整起来,足可让火烧好一阵子,于是我先用脚蹬了它两下,也许是雨水起了作用,嗯,有点松动,再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起一搬,树桩终于挪出了窝。又跑过来两个兄弟,我们三人合力把它掀到火堆边。大家都知道火千万不能熄,因此拾柴的、砍树枝的越来越多,火越烧越旺,烤火的人都打着一把伞,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我和大伙儿的双手都粘满了黑乎乎的泥巴,看见空地上有一个凹坑,旁边有一个废纸袋,我把它扯开铺在坑底上,雨水汇集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凼,兄弟们,这就是我们的洗手池了。

洗了手,烤了火,我与一些胆大的兄弟到树林左侧去观看千佛山主峰下沉的势头。雨雾轻柔地缠绕在半山腰,主峰与次峰连接处像佛祖巨手撑开的虎口,地震将它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外泻满了细碎的土,像燃烧过的煤炭灰;不时有滚落的石块砸进沟里的激流,颇有乱石崩云的气势。次峰的外岩上,早已不见了郁郁葱葱的植被,只剩下黑黝黝的裸岩,自下而上裂开了上百米的缝隙,随着山体的一次次剧烈震动,所有岩缝都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雾,虎口在一点一点地张大。有人说,是不是山里边在往外边冒水哟?我说不会哟,肯定是地气和岩石撞击出的粉粉噻。管他是啥子,反正我们这儿是安全的。于是,受小范邀请,我钻进帐篷躲雨去了。

这是一顶浅黄色的单人单层帐篷,斜斜地搭在坡地上,篷子里已经有小范、小杨兵、陈小玲三位,我进去与小范在一头睡。帐篷四边都已湿透,靠角落的被子也已打湿,四个人只好半坐半躺地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篷子里。时不时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黑虫在篷布上蠕动,偶尔也钻进篷布里,爬到人的脸上或脖颈上,美女们吓得花容失色,男人们被搞得心烦意乱。篷布外的,我们弹掉它,钻进来的掐死它,免得小虫子影响大家的心情。小范拿出一副扑克,我们斗起了“干瞪眼”。我的手气奇好,连整几把都赢了,气得他们三位没了兴致,罢、罢、罢,不来了。收起扑克,小杨兵拿出笔记本,就着昏黄的天光写笔记,真实而又详细地记录如何地震了山垮了逃过了转移了“混帐”了。他刚写完,我们就听到小邓说开饭了,一人半块白斩鸡鸡腿或翅膀,这可是好东西,我小口小口嚼着,连骨头都细细地嚼了咽下。好香啊!可小范看着白生生的鸡翅膀,怎么也不肯下口。我说,小范,你必须吃下去,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不吃就没劲,就没法逃命。在我的鼓励逼迫下,小范终于皱着眉头“津津无味”地把鸡腿吃了。

晚餐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肃从保险公司美女的帐篷里探出头来问我:梁哥,你们那里还可以挤个人吗?我说:不嫌挤你就过来嘛。他好不容易挤进帐篷,我调头到了小杨兵和陈小玲那头(主要是他们二位要苗条些)。三人并头,确实挤得难受,别说翻身,动都动不了,我侧身而卧,弯着腿,脸时而贴着帐篷,时而紧挨着小玲的脑袋。小杨兵不知从哪里要来半块方便面,带点挑逗性地一点一点分送到我们嘴里,脆脆的咸咸的,真香。但香香的方便面也抵挡不住篷子里的五味杂陈,大家又挤又闷,小玲美女率先被挤了出去烤火。夜里,千佛山的主峰还在时不时发出咚咚、轰隆隆的闷响,偶尔,还听到山下的人上山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听烤火的人说,山垮了,把老街都给埋了。幸亏我们转移上来了,我暗暗地佩服邢行长他们的先见之明。后半夜,雨似乎停了,倦意袭来,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h3>留守</h3>

迷迷糊糊中,帐篷外有人喊我:梁哥,梁哥,喝酒,喝酒。揉揉惺忪的睡眼,咦,帐篷里咋只有我一个人了呢?喔,天亮了,他们都出去了。钻出帐篷,有人给了我半块方便面。东小说,梁哥,来,整口茅台。说着就给我倒了半碗。我问,你们从哪儿搞的酒呢?东小说,我从藏民那儿要来的。我喝了两口,递给了李志和。酒传来传去,又传到我手里。我递给小范,她扯起普通话说:我不要。我说不喝不行的,喝了就对嘛。她勉强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想,这么好的东西,你们都不晓得享受,还是我把它享受完得了。于是我喝了一个碗底朝天。

天已大亮了,5月14日的缕缕朝霞洒进了小树林,不少人陆陆续续收拾东西下山了。刘总叫住我:梁哥,麻烦你帮我给“长城”他们说一声,我出四万请他找四个兄弟把我抬出去。邢行长说,莫先说四万,先说给两万。我说,好的。我找到“长城”,他们正在收拾场地准备出发。他为难地说:“领导,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人太多,又是拖儿带母的,等我们出去后再回来抬他行不行?”

我只好说:“算了,算了,你们先走吧。”

我返回去向刘总汇报,他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邢行长和我连忙安慰他:“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看到其他队伍撤走后丢下了不少毛毯和被子,我们挑着干净的收到营地。江油支行的老杨太有才了,他把毛毯一破为二,用刀割了三个口子,往头上一笼,穿出两只胳膊,再用带子一捆,就成了一件土红色的呢子大衣,其他人纷纷效仿,不多一会儿,林子里的我们就变身成了一支由某位宗教人物带领的杂牌队伍。我说,你们要注意解放军的空中侦察,如果发现了我们,再误会为叛乱的队伍,我们可就完了。大家说着笑话,邢行长带着我和小杨兵及陈肃等四五个兄弟下山,去搜罗长期驻扎需要的生存资源。

我们下了山,看见大草坪里的人们都在慌慌张张收拾东西,我顺便捡了一双女式旅游鞋。我们直奔那些开着门又无人守的商店,见到吃的喝的和穿的东西就搬到大巴车上去,有点像“共产主义社会里的土匪”。上到天音楼,洞经乐团的老人们请我们吃炖鸡,喝鸡汤。我边说谢谢,边整了两碗带肉的鸡汤和一碗面条。小杨兵他们留下继续搜罗,我与邢行长听山上下来的同事说,他们正在盘刘总下来,就又上山去接应,我们上到公路与坡地交接处,就碰到定忠与小范他们下山来了。我把捡的鞋交给小范,要了定忠拄的那根竹棒,远远看见山上一队人马抬着刘总正吃力地往下挪,我们迅速上去与他们一起合力将刘总盘下了山。

下得山来,听到有人说,明天可能有大暴雨,趁着天晴,被困千佛山的国兴银行的兄弟姐妹们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和小杨兵自告奋勇留下照顾受伤的刘总。实际上,我们在13日上午搀扶刘总上山转移的路上就已约定,如果大部队要撤离,我们一定会陪着刘总坚守待援。我留下,并不是我有多么高的觉悟,而是基于五个方面的考虑:其一,受伤的刘总是咱们的银行人,是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扔下他,我于心不忍,大部队留下等他,没有什么必要;其二,我想,我老婆和小孩都在绵阳城里,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尤其是儿子,已是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应该具有自救和救人的能耐,老婆子呢,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公司,要么在银行的哪个网点,应该也是安全的;其三,我相信,只要大部队能够安全撤出去,一定会组织人马来营救我们;其四,千佛山主峰下沉的势头已经不再那么厉害,我也问当地老乡,这个季节连续下大暴雨的可能性有多大,他们说不大,我想,发生特大泥石流的可能性也不大;其五,我在行里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业务工作,而其他的同志都肩负着十分重要的部门和机构负责任务,我留下,相对心理负担要小得多。

邢行长左右为难,他不想丢下任何一个人,又没有其他办法。临别,邢行长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千二百块钱交给我,并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我说:“你快走吧,赶快追上大部队,别忘记目前你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领袖,我们自己会注意安全的。”

大家走后,我去买了十包“硬云”,与小杨兵回到天音楼。这里是洞经乐团的住地,一座全木结构的吊脚楼,老头老太太们非常热情地请我们吃午饭,希望银行来人营救的时候我们能带着他们一起走,我们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吃罢午饭,我们一起开了一个短会,相互介绍认识之后,洞经乐团的王团长给他们的成员作了分工。一位姓杨的大爷负责煮饭,姓桂的大爷和姓邓的大爷负责洗碗,我和小杨兵负责尽可能多地搜罗生存资源。小杨兵给他们讲了必要的野外生存知识和技巧,我强调了与其他留守团队合作的注意事项。就这样,我们与乐团的老人们开始了两天的留守合作,彼此公开了各自的生存资源并统一保管,因为怕有限的矿泉水被其他人拿去,我们将水集中放到了自己的大巴和小车上。随后,我与小杨兵分头行动,他去找精神食粮(洞经乐团一老人想找一盘千佛山风光的碟子),我去找洗洁精。我一个人进入餐厅,从窗子钻入厨房寻找,突然一次较强余震袭击,把我吓惨了,连忙破窗而出,当时我想这下要是被埋了,我就只好与家人和兄弟们彻底拜拜了……

5月14日的傍晚,小杨兵、我和千佛山的罗总顺着百鸟园后垮下来的土石勘查,计划泥石流一旦发生时我们的逃生路线,我们谢绝了乐团老人们请刘总睡他们帐篷的好意。三人仍然睡在车里。没有事情可做,我们就听车载电台的广播,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消息:国兴银行千佛山与会同志已安全回家,我们的家人都平安,以及组织上正在全力营救我们。这无疑是对我们最大的鼓舞和安慰,之后我们睡得很香。上午,洞经乐团的老人们似乎对我们不大放心,又找了个借口把水拿回去。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们把所有的矿泉水都让他们拿了去。小杨兵有点生气了,说,算了,算了,树子砍了免得老鸦叫。王团长诚恳地给我们作了解释,我们知道那些老人家的心思,也就释怀了。为了消除大家对缺水的恐慌,我舀了一碗山泉,放了两瓣生蒜,观察了十多分钟,见蒜并未变色,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半天过去,啥事也没有。看着停车场满是垃圾和乱飞的苍蝇,我与其他留守团队的成员一起打扫垃圾。小杨兵找来灭害灵全面进行喷洒,保持了我们栖息地的干净卫生。吃过午饭,千佛山的罗总说,下午将有直升机给我们空投物资,让我们在停车场做一个大大的白十字,飞机来了再舞动红旗。等啊等,终于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结果,飞来的是一架运输机,失望之余,我在下面大吼:兄弟们,给我们空投两个洗脚妹下来,我给你们摔两瓶矿泉水上去。那飞机理都没理我们就直朝北川方向飞走了。

5月15日的夜晚,有两三个当地老乡带来了解放军已到樱花湖的消息,但是,军队无法进山来营救我们,我们必须自己到樱花湖边跟他们一起撤离。听到这个消息,其他留守团队的个别成员颇为激动,因伤因病滞留的女旅客因绝望而抽泣起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居然说要去投诉。我与小杨兵对他们进行了安慰,让他们能走的先走,不能走的不要绝望,要相信政府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大家一定能够活着出去。

<h3>回家</h3>

5月16日的清晨,听到解放军不能进山营救消息的人们,包括洞经乐团的老人们,收拾舍不得的东西先走了,留下的人包括我们只有十三四个。我想,你们走了,留下的生存资源就多了。我们把车开到了天音楼下的坝子里,我打算在那里好好练一下车技。我刚倒了一把车,就看到朱小林、毛小平、范振寰、蒋四哥(绵阳师院体育教授蒋洪)以及十个军人(预备役)走来,我们非常激动。国兴银行的兄弟带着解放军来救我们了。临走前,我们把仍然滞留在酒店的人逐个登记了名字,并注明了具体的情况。没走的几个人,尤其是两个因癌症在此疗养和转移下山时了脚的中年妇女哭得很伤心,再三请求我们出去后一定要请政府派人救他们。我们非常肯定而真诚地答应了他们。

紧急收拾了一些吃的喝的,我们就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路,我们用尽从远古到现代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在未损坏的公路上,我与预备役军人轮流搀扶刘总;在乱石中,我们架着他一步一步跋涉。路上,预备役军人砍了两根结实的楠竹绑了一副担架,怕抬不起刘总,就让我上去试了一下,那感觉真爽,可让刘总躺上去走了一截,他说把他屁股夹得难受,不能再用。又往前走,我们捡了一个建筑工地常用的小斗车,推着他前进,到了又一个滑坡乱石堆,只好又弃车步行。路上,有幸又捡了一辆女式自行车,尽管刘总把它压得嘎吱嘎吱叫,连轮胎都给压爆了,但只要钢圈还在,我们都舍不得丢了它。一路上,有路人骑车,无路车骑人,仙海的老彭硬是扛着它翻过了海拔近三千米的大山。16日晚近十点,经过十三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我们终于到了茶坪,在宝藏村李书记的帮助下,我与朱小林找到了茶坪抗震救灾总指挥、安县总工会主席朱常委。朱常委对我们非常热情,他安排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另想办法住宿,把指挥部的帐篷腾给我们住,并派人给我们送来了方便面和啤酒,茶坪指挥部的工作人员还给我们倒上了热茶。我们详细向朱常委汇报了千佛山仍被困人员的具体情况,并借用他的卫星电话给国兴银行领导和家人报了平安。卫星电话管用却不好打,必须要等三颗信号满了才可通话,我给老婆打通电话的时候,感觉声音都变了。她问:“喂,哪个?”

我说:“我梁德新。”

她说:“你还活着呀?”

我说:“我活得好好的,你莫忙改嫁啊,我说不定明天下午就回来了。”

这话,把那几个预备役军人笑得差点岔了气。

5月17日的晨曦把我们(至少是我)从沉沉的梦中唤醒,听说,朱常委已请部队到千佛山去营救我们汇报中的那九个被困人员了。我们每个人用正红花油揉搓了还很酸痛的脚踝,早上六点半就向着云遮雾绕的茶坪山出发了。一路上大约有两三千人扶老携幼与我们同行,我们把水和药送给老乡,相互鼓励并帮助对方往上攀登。有个老大爷八十五岁了,他老人家边走边嘟哝,说他还是在民国二十四年“躲”老红军的时候爬过这座山呢。在盘旋而上的水泥公路上,我们遇到一辆从山上下来的摩托,营救我们的预备役军人请司机帮我们搭载一下刘总,质朴的山里小伙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等把我老母亲送上去,马上下来接你们。”

当时我认为小伙子不过是托词而已,在这个时候,除了解放军和志愿者,大家都是自顾不暇,谁还愿意再往返救人!然而,我的主观判断是错误的,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如约而至,把刘总送到了摩托无法再前进的山体崩塌处。我们要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大约在登到半山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牵马下山的老乡,我请他帮我们驮一下伤员,因为刘总太壮太重,那马和马夫都没有答应,否则,刘总算是把土洋的交通工具都坐遍了。在一个树林休息的时候,一位女同志盯着我手中的竹棒,不好意思地说:“叔叔,把你那个棒棒给我老爸调一下行啵?”

原来他们是看到我这根竹棒比较粗,上山的时候借得上力,她老爸的那根有点细,没法使劲。我说:“好吧,到了山顶可要给我换回来哟,我要把这根棒拿回去作纪念。”

实际上,我是和她开个玩笑,中午十二点半,我们终于登上了茶坪山顶,大有山高我为峰、一览众山“无”的快感,因为在云雾缭绕中,其他山都看不见。短暂休息之后,我们下山了。路上有红绳指引着下山的路,走到一个岔路口,不知道是谁有意地横放着一根树枝,此树枝把向导也给搞迷糊了,他说向下走,我们跟着他走了一截,他又说,咋个有点不对,原来的路不是这个样子啊。走过了药材地,他又带领我们顺着悬崖边向右走,脚下是仅容一人通过的崖边,只能紧贴着里侧的岩壁,揪着杂草或树根慢慢地挪过去。我想,等会儿刘总咋个过去哟。过了这段险路,又到了一片缓坡药材地,刘总他们已经坐在横七竖八的木头上休息,原来他们随当地老乡走了一段直下的大路。休息完了向前走,老乡说前边是一个很陡很高的悬崖,人必须一个一个攥着绳子吊下去。因为那块山体已经有裂缝,全靠野竹和灌木的根系连着,人必须分散着站,于是,我们就在坡地边等前边的人下去了再走。不一会儿,来了十几个解放军,带头的是一个中尉,他说:让开,让开,我们到前边去看看情况。我满以为他们是去维持秩序,帮助我们下山,我就动员其他老百姓给他们让开路,谁知等我到了拴绳子的悬崖边,解放军连影儿都没有了。我知道,他们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我扔掉竹棍,死死抓住绳索溜了下去,我那还没洗过的牛仔布裤子居然磨出了两个洞洞。我们就这样在悬崖峭壁、山体裂缝间溜了三个多小时,终于下到了半山腰。上山的老百姓对我们讲:你们的领导就在山下接你们。听到这一消息,疲惫不堪的我们来了精神,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路,因为崎岖的山路上有许许多多的细石米,稍不注意就会一溜到底。据老百姓讲,这叫“赶火炮子”。我们不时望一望山脚下的人和车,下山会师、回家成了我们唯一的念头。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德新,我们来了。这是邢行长的声音。德新,快喝口盐水。这是郭行长的声音。曹二哥也上来了,问我要不要紧。我说没问题。本来,我与小杨兵走的是一条路,不过,我看到了杨雅,心想他们相见可能要激动一下,我还是先走吧。郭行长说:“大家快走,堰塞湖要塌了。”

我本来想装出镇静的样子下山,听了郭行长的话,只得将先前的两步并作一步走。快到山脚的一段路上站满了山东省临沂的消防武警,他们蜿蜒的队伍,像火一样的消防服,恰似一道绚丽的生命接力线,时不时有人扶我一把,或者给我拍两张照片,我颇有点英雄凯旋的感觉。大约下午五点半左右,我们终于一路狂奔到了山脚,老远,我就看到了国兴银行昝行长率领的救援队,我当时心里那个激动和高兴呀,已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拼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声:

“我们胜利了——!”

也许是疲劳过度,体力透支过大,吼完之后,我就昏了过去。

第九章 老人与猫 第一节 老人

危难之际,人和动物相互救助不离不弃,谱写出一曲自然和谐之歌。在四川灾区的日子里,我听说了一位老人与老猫的故事。

四川汶川一个乡镇的居民楼内,住着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婆婆和一只胖胖的波斯猫。强地震过后,老人与那只胖胖的波斯猫仍留在摇摇欲坠的危楼里。每天清晨,老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走到阳台,倚在已垮塌一半的阳台断壁上。如果在楼下仰视,那会是一幅惊险的画面。当晨光洒满阳台的时刻,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红晕,阳台断壁宛如画家笔下的古城堡。那只波斯猫依偎在她的脚旁,呼噜噜地抗议着(实际上猫是在用自己独特的语言与老人交流)。老人呆呆地朝远方凝望,目光定格在远方的一条公路上。实际上老人的眼睛已经昏花,就算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如果不是她特别熟悉的人,不是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她仍然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是,自从那场可怕的灾难闪电般掠过之后,她仿佛掉了魂似的,每天倚在这片危险的断壁上向远方看得那么专注,嘴里还不时地唠叨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话。

这个小镇离地震中心汶川较近,镇子里大多数的房子都倒塌了,她居住的新建楼房质量较好,经过剧烈摇摆也没有完全倒塌,只有个别不是主体工程的地方倒塌了,但楼体已经出现严重裂缝。那条触目惊心的裂缝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时刻向人们警示着灾难虽过余患未消。实际上,在余震不断发生的情况下,楼房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楼内的住户不愿坐以待毙,纷纷奔出家门,寻找安全的栖身地。有的人住到政府集中搭建的防震帐篷去了,有的人投亲靠友“远走高飞”,还有人选择在楼前的空地搭建帐篷,大家像纷飞的鸟儿,仓皇地离开了这幢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垮塌的危楼。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和一些忠实于主人的动物坚持不走,守候在楼里,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和那只胖胖的波斯猫就是属于“一小部分”的坚守者。

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经过这场灾难后,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有的跑回了家中守护家人的安全,有的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动员老人搬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到防震帐篷里住。老人抱着她的波斯猫执意不走,她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生死无所谓,国家没有那么多帐篷让大家住,你们让年轻人和孩子们先搬进去住吧,再把我的这只猫带走。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上级领导让他们救人,领导们非常严肃地提出要求,必须在一天内,把小镇上仍然居住在危房中的人疏散到安全的地方,但没有让他们把猫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镇委会的人对这位耄耋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很无奈,只得先去动员其他“钉子户”。镇上有一部分居民本来居住在周围各个村庄,后来,在镇里买了房子搬来住,他们响应镇政府的号召,为了扩大小城镇建设,也为了脱离祖祖辈辈生活的农村,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积蓄的一点钱,在小镇上买了房子置办了家具,就算是正式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城里人过腻了在水泥积木中生活的压抑日子,他们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呼吸一下乡间的新鲜空气,想到乡下体验安逸的居住环境。而乡下的农民们又向往城里人那种热闹有文化的生活方式,那种不靠老天吃饭不与泥土打交道的“高贵”生活。农民们搬到镇子里居住,他们甜蜜的生活刚刚开始,城里日子还没有过腻,就遇到了这种天灾。地震使他们房塌家毁。这些似农非农的人舍不得离开镇子,他们担心自己含辛茹苦挣来的家产被坏人偷窃。地震发生后,在小镇及乡村中,偷盗行为屡见不鲜。那时确实有一些人丧尽天良发国难财,他们趁大震刚过、人们四处奔逃之机伸出肮脏的手。镇上的“农民们”守住危房不走,就是怕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人拿走。镇委会的干部们对这部分坚守的人也要进行说服动员。

当整幢危楼的居民除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外全部搬走后,镇委会的干部们又一次来到老人的住处,劝她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去,老人非常固执,就是不听劝。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老人仍然每天都坚守在那片阳台断壁边,用一双空茫的眼睛向远方瞭望。波斯猫依然趴在她的脚旁,时而蹭一蹭她的腿。

镇委会的干部们说:“老奶奶,地震将这房子震得要塌了,这里太危险,不能住。”

老人抹起了眼泪,说:“地震呀!我活了八十多岁了,还没经过这样的天塌地陷啊,那么多人死了,好惨啊。”

老人耳朵有些背,很难听清别人轻声慢语地讲话。工作人员只好凑到老人耳朵边大声说:“老奶奶,地震将这房子震得要塌了,太危险,不能住。”

老人说:“好多房子都垮了啊!这地震,太惨了,压死了好多人啊!”

镇委会的干部在她耳边喊:“老奶奶,我们是来接您走的,大家都要离开这儿。”

老人终于听清楚了,说:“你们是让我走啊?我不走。把好房子给孩子们住吧。”

镇委会的干部说:“再困难,也有您老人家住的帐篷。”

老人摇头。

镇委会的干部看了看老人的家,说:“老奶奶,您放心,这家里的东西,您手头要用的,我们政府派人帮忙给您拿。不用的就放在家里,不要紧的。我们会帮您看管好的,我们是政府派来的人,您放心。”

老人仍摇头,那双昏浊迷茫的眼睛瞭望着远方,嘴唇嚅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镇委会的干部们有些急了,想对老人来硬的,说:“老奶奶,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再住了,政府要对每一个老百姓负责,今天您走也得走,不走,我们抬也要把您老抬走。您老人家为我们想想,如果您不走,再发生地震时您老万一出了危险,责任我们负得起吗?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吧!”

老人抹起了眼泪,说:“我八十多了,死了好。天不长眼,我这该死的不死,那么多年轻人都惨惨地死了……”

镇委会的干部们说:“老奶奶,您不要这样想。俗话说‘家有老,是个宝’,你们老人是国家的宝啊。”

老人说:“谢谢工作同志。有人会来找我,我等琴来接我。琴不会不来接我。我要走了,琴就接不到我了,她会担心的。”

镇委会的干部们不知道老人说的“琴”是谁。好不容易找来街坊一问,才知道琴是老人的女儿。

老人唯一的女儿琴在汶川,女儿和女婿都很孝顺,她平常的生活都是由女儿女婿来照顾,老人偶尔头疼脑热,女儿和女婿总会抽空看望或陪同照顾她。每逢节假日,女儿和女婿常常陪伴在老人身边,与老人唠嗑,逗老人开心。汶川离这个小镇并不远,二十公里,开车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女儿与女婿虽然居住在汶川县城,却经常来老人的家,镇上的人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但自从地震后,小镇上的人没再见老人的女儿来过。老人突然不见了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踪影,便焦虑不安起来,她急切地期待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消息。

老人又自言自语地说:“琴没来,连电话也没来一个,不知汶川地震狠不狠?早些年唐山和邢台地震整座城都毁了,多惨啊……琴怎么没有一点消息?我晚上做梦,见女儿在汶川到处找我。你不回来接我,在汶川找什么啊,妈老了,下楼都困难,这么远,妈能走得过去吗?妈要等,等你来接妈,你要是太忙来不了,或是……或是……妈就找你去。妈爬也要爬到汶川去……”

镇上的工作人员终于明白老人不走的真正原因,老人是挂念她的女儿,想等待女儿来接她。工作人员明白老人是非同一般的老婆婆,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就连几十年前的唐山、邢台大地震都知道。大家清楚,老人十分担心她的女儿,心里想着这样大的地震,和当年的唐山、邢台一样惨,女儿可能没有逃脱这场劫难;但她又不敢想女儿会出什么事,幻想女儿一切都好好的,像原来那样,只是太忙了,没时间来看她,来接她;她相信女儿一定会来的,怕自己走了,女儿来接时找不到她。

镇委会的干部们无言了,这是一场毁灭性的地震,老人的女儿身处地震中心汶川,震后没有跑到小镇来照顾母亲,完全没有了音讯,这只能意味着老人那个叫琴的女儿可能在地震中遇难了!老人可能永远等不到也找不到她的女儿了!最好的结果是老人的女儿受了重伤被送进大城市医院。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人们都不敢讲出来,怕老人经受不住。

又过了两天,镇里的人全部搬走了,一个原本住了万余人,热热闹闹的小镇只剩下老人一个人。

老人仍然不走,从早晨直到晚上倚在阳台断壁上,面向远方空茫地看着,只有那只波斯猫陪伴着她。

很远很远的天空,有几个黑点向老人靠近。老人看不清楚,待那几个黑点靠近后,老人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是几只乌鸦。乌鸦从老人头顶的天空飞过,凄凄惨惨地呜咽着,向远方飞去。渐渐地又变成了小黑点,消失了。

天黑了,老人长叹一声,她彻底绝望了,那只波斯猫发出“妈、妈……”的凄凉叫喊声。猫的眼睛里放出蓝色的光,它咬住老人的裤脚往屋里拽,老人在猫的拽扯下离开了阳台,她缓慢地一步步挪到了那间没有电没有水黑洞洞的危房里。

最强烈的地震过后,几天来余震一直不断,老人仍留在危房里,随时都有危险。镇委会的干部们经过多次研究,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决定再也不能依着老人的意愿来了,必须组织人员把老人从楼房里抬出来。如果在地震后期再发生死亡事故,上级领导追查下来,镇委会的人员是要受到处理的。

他们组织人员抬着担架再次来到老人住处,却发现老人和那只波斯猫不见了。老人的房门已经被地震摇晃坏了,她用一条绳子将门拴住,实际上是一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做法。工作人员怕有疏漏,就解开绳子走进老人的房间认真搜查了一番,结果没有找到老人,那只雪白的波斯猫也不见了。工作人员从屋里物品的摆放上,知道老人是有准备出走的。他们把老人的房门用原来的绳子拴好,站在老人的门前议论了很长时间,最后统一了看法,他们认为,老人一定是找女儿去了。小镇到汶川虽说不远,也相隔二十公里,而且路况极差,一个健壮的人在这个时候走出去都要冒很大的风险,何况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条刚刚被地震破坏、且随时会有山体滑坡及飞石危险的二十公里的路,可能是她今生最漫长的一段路,甚至是她的死亡之路。

在小镇通往汶川的公路上,人们看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棍而行,她的身后是一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波斯猫,猫身上原来雪一样的白毛已经变成了土灰色,它紧紧跟随在老人的身后,她们艰难地跋涉着。老人背了一只筐,筐里装了一壶水和几个烧饼,还有一大袋猫粮,显然她是做了出远门的准备。老人是北方人,六十年前,丈夫所在的部队南下,她跟随丈夫南下到了四川。几十年来,老人还是延续了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她喜欢吃面,不喜欢吃米饭,一壶水和几个烧饼还有一袋猫粮,就够老人和波斯猫几天的饮食了。

路上三三两两慌乱行走的人,大多数都是从汶川方向过来,只有老人和她的波斯猫反其道而行之。老人稀薄的白发在风中飘扬着,仿佛一面古老的旗帜,她带领波斯猫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仿佛向路人们昭示着她们的决心。老人那张苍老的面孔,有着岁月磨砺的沧桑。她的眼珠似乎潜藏在很深的地方,眉毛稀稀疏疏,隆起的眉骨显得遒劲苍老。老人没有戴假牙,嘴巴向里边瘪,嘴唇像风干的柿子饼,走路使她的呼吸急促困难,她瘦骨嶙峋的胸部艰难地起伏着。每走一段路,老人就吃力地抬起眼皮,她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瞳仁缓慢游移眼神渺渺茫茫,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细细打量,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楚。那只毛发灰湿的波斯猫,似乎以前没有在田野或公路上行走过,它拱着身子,四处窥视着迎面而来的行人,时而发出沙哑的“妈、妈”的喊叫声。

从汶川逃生的人们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老人和她身后的波斯猫,有好心人走上前询问,想劝阻老人,让她不要再往前走,说前边很危险,有泥石流、山体垮塌。也有人劝阻说:“汶川成了一座废墟城,太危险,您一个老人家,去哪里干什么?”

老人听不清楚那人所讲的话,或者听清了却根本不予理睬,她抬头看了看劝她的人,翕动着干瘪的嘴唇说:“你看到琴了?”

劝阻老人的人无可奈何地摇头。老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低下头看着路面,蹒跚地、坚定地朝着汶川的方向一小步一小步挪动着。那只波斯猫也走一走停一停,不离不弃地跟随在老人身后。

在离汶川不远的路上,老人看到了一队解放军战士,那橄榄绿色的军服像一大片绿色的云,在老人面前飘扬。老人站在路旁,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眼里的雾气凝聚成晶莹的露珠淌到眼角。老人担心被解放军战士看到了眼泪,让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为她忧虑,她就蹲了下来,抚摸着那只跟了她两天的波斯猫。

老人对穿橄榄绿色军服的解放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的丈夫早年当过兵,在数百次的战斗中毫发未损,却在转业后病死在家中。老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把解放军当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她最喜欢看的是中央七台的军事栏目,最喜欢听的是当兵的故事。她曾为没有找到一位当兵的女婿而懊悔过。有一次,在银行工作的女婿偶然穿了一套没有佩戴帽徽领章的军服,携妻子女儿来看望她,老人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脸上苍老的皱纹堆成了菊花瓣。平常都是女儿女婿下厨房尽孝道,这一次她竟然不让晚辈们动手,亲自操勺为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做饭炒菜,家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从此女儿懂得了老人的心思,每当来小镇看望老人时,女儿总是让丈夫穿上那套“军装”,老人也总是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们。

老人不停地向前走,虽然她走得非常缓慢,却是那样执著,宛如佛教徒到布达拉宫朝圣似的。她的脸上充满了希冀,行动却不慌不忙。汽车掀起的尘土刮到了她的脸上,她也不遮不挡,任凭尘土填补脸上的沟沟壑壑。震后的天气宛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又大雨滂沱。老人既不遮阳,又不避雨,坚定沉着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累了,她在路旁坐下歇一歇;饿了,她首先从筐子里拿出猫粮,抓一把,展开枯枝般的手,让波斯猫从她的手中吃食,猫也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无论路上多么嘈杂,波斯猫都专心地吃着,目不斜视。波斯猫吃饱之后,老人又把水壶送到它的嘴边,倾斜出水,波斯猫就慢慢喝,直到它的嘴离开壶嘴,老人才将水壶放在身边,从口袋里翻出假牙戴上,吃一口烧饼,喝一口水壶里的水,只吃几口饭又继续赶路。

老人走了两天两夜,她越走步子越缓慢,蜗牛一般地向前挪动。波斯猫跟在她的身后,不离不弃,雪白的毛已经变成了灰黑,狼狈不堪的样子。

路上经常遇见和她逆向而行、从汶川逃难的人们。有人看到老人和猫的样子非常诧异,又不忍心让她们继续徒劳无功地走下去,就劝她别走了,说走到了汶川也没有用,汶川已经封了城,进不去人的。

老人就缓慢地仰起脸,茫然地看着劝说她的那个人,她宛如什么也听不到,也没有力气讲话了。老人翕动了一下嘴唇:“你见到我家琴了?”

她的声音从没有牙齿的口中发出,很快被一阵微风吹散,人们听不到老人说什么。老人没得到回答,又毅然地朝前一小步一小步挪动。

老人的表情和行为使劝说的人心悸,有人甚至认为老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吓傻了,吓呆了,精神已经失常。大家再也不敢劝她,只是以怜悯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她。

老人知道他们是从汶川逃出来的,她对这些逃难的人非常冷漠,她的嘴唇紧紧绷着,对他们一律不理不睬,仿佛在怨恨他们为什么要当“逃兵”,为什么不把自己女儿一家人带出来,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含着一种哀怨。逃难的人们不能理解老人往汶川方向走的原因,也不了解老人的心情,老人在逃生者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怪人。随在老人身后行走的波斯猫,更成为逃难人群议论的焦点。一般而言,当大难到来时,动物们首先想到的是迁移到安全地带,远离灾难,它们不会和人类一起进行抗争。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人与人尚如此,何况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呢?被称为“奸臣”的猫科动物能有这番举动,在人们的认知中更是不可思议。

老人继续往汶川县城走,她全神贯注地跋涉,每走一会儿,便有好心人来拦她。开始老人还要问一声:“见到我家琴没有?”人们都莫名其妙地摇着头。老人经历过太多的失望,再有人拦她,她便不问了,只顾自己走,任何人都拦不住她。

但从汶川逃出来的人怎么也不忍心让这个老人和一只猫继续往前走,往那个毫无生气的地震中心走,往他们认定的死亡之路上走。

一辆从汶川方向开过来的小汽车跑到老人的面前,嘎的一声,尾部一翘停了下来,那只波斯猫紧张地躲藏在老人身后。从车上下来一个长得很富态但脸色很憔悴的中年人,可能是个有一定权力的领导干部。中年人很有礼貌又很固执地想强行将老人扶到车上,却没能拗过老人的决心。老人的拐棍和双腿坚定地往前挪着。那只波斯猫也“妈、妈”地惨叫着,随时要向中年人发起攻击的样子。中年人也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尤其是一只猫也把他当作天敌一样对待。他仰天叹息了一声,返身上车,让司机开车走了。

两个小伙子扛着一副空担架走来,他们是外地来四川的志愿者,其中一个瘦高个儿来到老人面前说:“奶奶,不要走了。来,上来,我们抬您。”

那个微胖、稍矮一点的小伙子,一边恳求老人,一边想扶她上担架,但老人仍然将拐棍和双腿坚定地往前挪。两个小伙子也只好叹息着扛着担架走了,他们走了很远还回头看老人,也许希望老人能够回心转意。

二十公里路,老人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老人背篓里的一壶水喝完了,几个烧饼只余下一个,老人终于快到达汶川县城了。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县城轮廓,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充满希望的微笑。但老人再也走不动了,她耗尽了自己的力气,静静地躺在了路边的一块石板上,波斯猫仿佛也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安静地躺在了她的身旁。

第九章 老人与猫 第二节 老猫

一支走出汶川、奔向乡镇和村庄的解放军队伍发现了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老人和猫,他们把老人抬上了担架。老人在担架上突然醒了过来,她看到眼前的解放军,一种亲切一种希望涌上了心头,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行老泪滚落下来,把脸上的尘土冲出两条沟。老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把猫拿上来,我要到汶川,我要到汶川!!”

抬担架的解放军战士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在他们的救助行动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没有想到人和动物之间的感情能达到这种程度!实际上在大地震到来前,老人有午休的习惯,她每天中午两点休息,三点以后才起床,午休一个小时左右。5月12日那一天中午,老人正睡着时,波斯猫跳到她的床上,一边在她耳朵旁“妈、妈”地叫着,一边用爪子不停地挠老人的肩膀。老人养这只波斯猫七年了,按猫的年龄算,它也是一只老猫了。老猫是懂得老人生活习惯的,也知道她的睡眠时间。每天她午休时老猫也午休。老猫总是躺在她的头旁,有时还和她共枕一个枕头,眯起眼睛非常安静。每当她午休醒后,总是拍一拍老猫,老猫就伸一伸懒腰打个哈欠再起来跳到床下。她从养猫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怪异的现象。

5月12日那天中午,小镇上的人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因为小镇里许多狗狂吠不止,有的狗在街上狂跑,有的拼命抓挠门,有的还咬住主人的衣服往屋外扯,还有母狗将刚生下的崽子叼到空地上。人类的忠实朋友——狗,在地震到来前表现最为怪异,许多家庭养的猫也表现得极为不正常。动物们的反常行为弄得小镇居民不得安宁。可惜,这一切的异常现象没有引起大家的警惕,有个别注意到的人,还被众人耻笑为神经过敏。小镇上的一切怪异现象,被过惯了太平生活、缺乏地震知识又麻痹大意的人们忽略了。

老人在疑惑中起床,边骂该死的猫不让她睡好觉,边来到门口,想开门看一看是否有人来。平常每当有人来时,波斯猫总要表现一下。如果是熟人来,它就在地上翻滚以示欢迎,如果是不熟悉的人来,波斯猫听到陌生的脚步声就会蹭老人的腿,意思是让她提前准备一下,有人要来了。陌生人进到家里的那一刻,波斯猫会藏起来,先观察一番陌生人的表现,再出来表达“意见”。老人想可能是有陌生人来了,自己睡觉没有听到。正在这时,强地震来了,从老人睡觉的床上方掉下一个大灯罩,恰好砸在老人睡觉时的头部位置。如果她仍然在床上,后果将不堪设想,她这才理解波斯猫为什么那么焦急地叫醒她,原来它是有预感的。

正在老人与解放军战士争执是否把猫一起抬上时,逃难的人群中有人感到奇怪,就走了过来,恰巧这个人认识老人,是老人女儿的邻居。老人也认出了她,老人偶尔在汶川女儿家居住时,这个人到过女儿家里。老人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彩,她颤抖着嘴唇说:“我女儿到哪里去了?”

女儿的邻居愣了一愣说:“您还是让解放军抬着走吧,您女儿一家人都到成都去了。”

老人的双眼疲惫地合上了,她的头一歪,睡着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滴落下来。女儿的邻居走过去,嘴对着抬担架的解放军战士耳朵嘀咕了几句。解放军战士点了点头,把那只波斯猫抱上担架,抬着老人和波斯猫向前走去。

部队将老人和波斯猫送到了成都救援中心。

老人太老了,走出家门在外面生活很不方便。救援人员问:“老奶奶,您的亲人呢?”

老人说:“你们见着了?他们在哪里,告诉我。”

救援人员问:“老奶奶,您的亲人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我女儿刘斯琴,她怎么不来?”

救援人员知道老人的亲人很可能出了事。地震后,他们遇到这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凡是被送到救援中心的人,没有几个拥有完整的家庭,有的是在襁褓中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有的是与儿女失散了的老人,但只要是被救助出来的、没在地震中遇难的人都有登记,在网上就可以查到。救援人员便安慰她说:“老奶奶,您放心,我们去给您找一找。”

救援人员将老人的情况登上了网,又从网上查找刘斯琴。叫刘斯琴的有十几个,但没有一个人在银行工作,与老人的女儿刘斯琴能对上号。救援人员失望地摇摇头。

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和那只波斯猫从救援中心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和波斯猫到哪儿去了。

实际上老人没有走远,她已经走不动了。她和那只波斯猫在这个城市里缓慢地游走。城市里的人很忙,没有人再关注她,只是偶尔有人关注一下那只随她而行的波斯猫。城里人不理解,一只猫怎么能像狗一样忠实于主人,跟随在主人的身后走,这在城里是罕见的。

也不知道老人是怎么找到了成都市的大医院,她知道里面有许多在地震中受伤的人正接受救治。老人拄着拐棍,目不转睛地看着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希望她的亲人能从人群中突然出现,那只波斯猫也和她一起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双目仿佛黑猫警长一般炯炯有神。

老人随身带的烧饼和水全部用完了,她身上带了一些钱,便把身上背的那只筐子扔掉了,买了一只包,又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和矿泉水放进包里。她发现大城市里的人对什么都好奇,她背一只筐子也有人指指点点的。老人在地震以后猛然醒悟了,大地震得这么厉害,生命说没就没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该花的钱一定要花的!老人把自己武装了一番,又到商店买了三十元钱一小袋的猫粮,这在当地也是最贵的猫粮,她要好好慰劳慰劳这只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猫。她在这一家医院门口看了一天,第二天,又出现在另一家医院门口。医院之间相距都较远,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怎么走去的。老人不断地往返于成都市各大医院,不断地在医院门口等待、寻找。

我在四川汶川听说了老人与猫的故事后,就想见到这位不同寻常的老人,并追寻老人来到了成都。可惜,我在成都四处奔波却没有找到老人,这才认识到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依靠单位和组织力量才能达到目的。我想到了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估计他们可能知道一些老人的情况,因为老人的女儿女婿都在国兴银行工作,而从汶川逃难到成都的国兴银行职工很可能是由国兴银行有关部门统一安排的。果然,当我来到国兴银行汶川职工的安置地,职工们争先恐后向我介绍起老人与猫的故事,他们对这件稀奇事议论甚多记忆犹新。

第九章 老人与猫 第节三节 相助

为了寻找到这位老人,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与国兴银行省分行的两位同志来到了重庆市林苑小区。走进林苑小区,便看到许多人或坐或站在小区的空旷地带。地震把人们震怕了,也把人们震到了一起,以前邻居之间相互不认识。地震之后,大家每天聚集到离楼房较远的空旷地带,谈地震、谈新闻、谈小区内谁家的亲戚朋友在地震中丧生——

我们来到居民们面前,省分行的工会主席王姣问起刘斯琴的亲戚家在哪里,居民们摇头摆手说不知道。我灵机一动说:“请大家帮忙,我们到这里是找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只波斯猫,如果有知道情况的请告诉我们。”

从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手指前方说:“在六号楼二门一层,有一位老太太经常带一只白猫出来,站在小区的大门口。”

我们在小区一个热心居民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国兴银行汶川支行职工刘斯琴的亲戚家。没有想到,迎接我们的是三位老人,他们的热情让我们满腹疑虑。那只富有传奇性的波斯猫见了我们,便在地上翻滚以示欢迎。波斯猫认识王姣,因为王姣在成都时曾看望过老人两次。波斯猫的翻滚很有特色,它在翻滚的时候勾着头,双眼微眯,似乎在看客人的脸色行事。我鼓励说:“好、好,真好看。好、好,了不起!”

波斯猫受到表扬,更加起劲地翻滚,让我们进到这个家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波斯猫雪白的长毛像白色的公主装,可爱极了!老人对我们说:“猫在欢迎你们呢,看它有多可爱!”

我们被面前的情景惊住了,三位老人、一个孩子和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就是这个家庭的构成吗?刘斯琴的丈夫呢?怎么没有见到他?难道是在医院?或者不愿意见我们这些“文化人”而有意躲藏起来?我们这次来是“自作多情”吗?

据悉,地震后,伤残人员在国家的统一安排下免费住进了全国各地医院,这是世界上多数国家难以做到的。

刘斯琴的女儿,一个约莫六七岁光景、活泼可爱的孩子,见到我们后怯生生地伫立在门旁,给我们当向导的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工会主席王姣见状,怜爱地抱起了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刚才还羞怯认生的女孩瞬间便乖巧地依偎在王姣的怀里,好似满足地重温母爱,女孩眼睛里有泪光闪烁,王姣也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后背不愿意松开,两人有着母女之间那份血浓于水的不舍和依恋。的确,这一抱也勾起了王姣的情思和伤感。

看着刘斯琴女儿失去母亲的无助和伤痛,王姣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地震发生后,作为国兴银行工会主席的她忙得焦头烂额。她不分昼夜地组织捐款、安抚伤残职工、慰问住院职工及伤亡职工家属、安排失去家园职工的食宿。对于四川分行受困脱险的职工,她组织工会无一例外地登门进行慰问和救助。

她也曾想抽空照顾自己的母亲、丈夫和孩子,但工作太忙。一部分职工的家属失去亲人之后,把怨气怒气不平之气全部发泄出来,他们组织起来天天找省分行的领导们要个说法。家属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他们问省分行的领导们:“为什么地震到来时,死的都是职工?你们领导干部为什么没有死一个?”

领导干部也有死在一线的,都是一些“小官”,职工家属们所指的领导干部是“大官”,大官们都在大城市,大城市的楼房没有倒塌,大官们怎么可能牺牲呢?

国兴银行省分行的行长们,地市分行的行长们,确实没有一个人在地震中遇难,地震灾区共有三百多名职工殉职,而主要领导也就是一把手们却毫发未损,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另有原因,其中的奥妙谁都解释不清。遇难职工的家属们抓住这个问题质问国兴银行省分行的领导们,确实令人难以回答。在省分行的党委扩大会议上,领导具体们分工,将此项工作交给工会主席抓紧抓好,不允许出现纰漏。国兴银行的工会组织和所有金融部门的工会组织甚至全国各个行业的工会组织都有相似之处,基本上都是有名无实有职无权的部门,是说起来重要干起来次要关键时刻不需要的部门。发工资的事、提拔干部的事、养老保险的事以及一切好事得实惠的事有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力资源部门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卒子出场都威风八面。所以在中国的官场上,一把手都是具体分管人力资源部门的。裁员得罪人的事由工会部门负责,分管工会的领导一般不是主要领导。工会组织一方面要喊出维护职工权利的口号,一方面要想办法砸碎一些职工的饭碗。工会主席的任命也很有意思,名义上是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实际上行长们说了算。主要领导愿意,工会主席就可以享受一个同级别干部的待遇,不让干就要立即下岗,其责任和压力非同一般。王姣在地震后想在领导们面前表现一把,俗话说大灾大难才能显出英雄本色,她平时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领导才能,地震给她提供了展示的舞台。王姣一心一意忙于工作,尽心尽力安抚遇难职工的家属们,她实在没有分身之术,能大家小家都兼顾。地震发生后她顾不上回家看望老母亲,无奈之下,她只得打电话告诉母亲说自己最近太忙,等忙过这段时间一定回家看望老人。王姣的父亲是一位老红军,去世早,母亲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已经八十五岁。离休后还一直关心着国家的事情。老人家对每天的新闻联播情有独钟,对国家领导人的姓名如数家珍,对每天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了如指掌。身为老革命的母亲理解女儿,在电话中告诉她:国家有难的日子,不要考虑自己的小家,要想到为国家服务。母亲的鼓励让王姣忙得更加起劲了,在抗震救灾最为紧迫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在后勤保障这个岗位上奔忙,她让那些遇难职工的家属们没有机会聚集到一起闹事,她组织一批老同志挨家挨户进行疏导工作,挨家挨户帮助处理善后事宜,发现哪一家有组织串联闹事倾向的,她就亲自登门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家属们再也不好意思聚集到一起闹事。

王姣没有想到,在地震后的第六天,她到成都医院看望重伤的职工,无意间在路边发现了一位她非常熟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车流、人流,仿佛在寻找和期盼着什么。王姣的眼泪怎么也抑制不住,霎时涌了出来,她走到老人身边激动地叫了一声“妈”!

老人满面惊喜,满足地笑了,老人说:“我这几天天天在这里看,不信看不到你!”

王姣也笑了,但她是含着眼泪笑的,她为母亲这份痴痴企盼的执著和自己对母亲情感的疏忽流泪。王姣原以为母亲不让她回家,让她一心为国家服务,是因为身为老革命的母亲不那么儿女情长,或是自己平日照顾母亲不尽周到,老人对她并不关心,现在她才了解了母亲!这老人傻得太可爱太让人心痛了!成都市近千万人口,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怎么会看到找到女儿呢?

王姣柔柔地怔怔地抱着刘斯琴可爱的女儿,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聚拢起来,形成菊花的形状。她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带领我们来到刘斯琴丈夫养伤的卧室。

这位中年汉子面色黧黑,仰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无法活动,他的腰在地震中被砸断了。我看见他的枕头旁放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衣。交谈中,我们问起了他的伤势,刘斯琴的丈夫谈起了那场灾难到来时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地震发生时,刘斯琴一家人正围在一起打牌,本来,按照他们家的习惯,每天中午两点前结束牌局。那天打牌女儿输了,强烈要求补打两局,直到自己赢了再结束牌局。三个人继续打牌,正当他们为女儿出错了一张牌而争论时,突然楼房剧烈地摇晃起来,丈夫刚喊出一声地震了,刘斯琴就本能地扑到了女儿身上,抱着女儿钻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下只能容下两个人,刘斯琴的丈夫见没地方可躲就往卫生间的方向跑去,就在这个时候楼房垮塌了。三个人一起从二楼掉到了一楼,再从一楼掉进了地下室。刘斯琴用身体护住了女儿,但自己头部被断裂的桌子角击中,当场毙命,刘斯琴的丈夫则被掉下的水泥预制板砸断了腰。后来父女两人被解放军战士救了出来。刘斯琴的丈夫心情沉痛地讲了自己家的悲剧,他见我是客人中唯一的男性,又向我询问他几位同事的近况。王姣接过话题,把获救的金海、李达等同事的情况告诉了他。刘斯琴丈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很艰难,但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为同事祝福的欣慰的笑。由于他的腰伤很严重,脸部肌肉轻微的抽动都会引起腰部剧痛,我们一行人不便在此久留。大家知道,一个人腰被砸坏卧床不起是最难以忍受的,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将在孤独痛苦中度过。临别时,我问他为什么不住院治疗,他说国家的负担太重,有那么多伤残人员,他和岳母的意见一致:腰病一时治不好,我在家里慢慢疗养,这样能给国家省点钱。

我们退出刘斯琴丈夫的房间,来到客厅,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汪着泪水,那只波斯猫仿佛理解老人似的,皱起了眉头,眯起了眼睛,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在安慰老人。空气凝固了,我们不知道此刻讲什么话好,怕不小心触动老人家痛苦的神经。老人见大家都沉默着不讲话,于是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仰起脸回忆说,她是解放军救出来的,是解放军从灾区里把她和猫抬出来,又是解放军把她和猫从成都送到了重庆的弟弟家。后来她才知道女儿在这次大地震中遇难了,只剩下女婿和外孙女。老人指着身边另外两位老人说,他们是刘斯琴的舅舅和舅母,也就是她的弟弟和弟媳妇,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北川挂职锻炼,遇上山体滑坡被埋在了山下的一座楼房里,现在两家人合成了一家。

老人最后说:“我们三个老人照顾女婿一个年轻人,你们放心好了!国家的事太多,包括女婿的医药费,我们都不想让国家负担。我这条老命还是解放军给的,我们不想再麻烦国家!”

说着说着,这位母亲的泪水情不自禁淌了下来,满脸的皱纹也颤抖起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急忙转身,对面穿衣镜中映出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他紧咬嘴唇,泪水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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