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雪 - xp1024.com
《长安风雪》


一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看书前请阅读。

这本小说从构思到揣摩到下笔,前前后后用了几年时间。

我也和很多读者交流过,他们说你这个小说是很好,但是不符合黄金三章,没有套路,没有系统。

于是我写了楔子,是想告诉没看过我其他文字的读者说,你看,我的文笔剧情人物都在线,我想写一个世界,有血有肉的世界,请你耐心的看下去好么。

可惜没人在意。

他们说,太文艺了,不行的。现在只有写小白文,才能火。

我觉得,武侠也是不存在的成人童话,既然都不存在于现实,没必要给武侠套上形式的外衣。我不会怨天尤人,去抱怨什么系统文重生文都冒充武侠,武侠已经被人玩坏了。因为重生或者系统,如果能写出侠的精髓,那便是武侠。

武侠有精神内在,三杯许然诺,五岳倒为轻,是言而有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快意恩仇。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如果我作为作者,自己都不具备这种精神内在,那是无法写出好的武侠作品。

所以,我即使艰难,依然选择了武侠。

虽千万人吾往矣。

《长安风雪》寄语

几十年岁月打马而过,里面充斥悲欢离合的故事,我希望它们可以成为光阴的沉淀,最后变为一部书,名字叫做《长安风雪》,当有人翻阅时,便仿佛翻开了一个世界。

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虽然这段历史是我架空的,但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些往事,将往事汇聚在一起,是我笔下的世界。

有人想乱世而起,有人想快意江湖,有人想归隐山林,更多人在一个时代里沉沉浮浮。

也许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命运,也许每个人都在意他们的命运。

年少时,我曾经梦想仗剑天涯,快意江湖,后来发现江湖之上更有一个天下,并不是所有梦想都可以实现。所谓千古文人英雄梦,此情只可寄托在笔尖上。

很多时候,很多故事,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喜欢就好。

钱钟书有一句话,大抵是这个意思,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将自己的创作冲动,误解为创作才能。

如今我冒失的提笔,企图能将年轻时想写的小说,慢慢的写出来。

我心中有一座江山如画,我愿以手中的笔,将书中江湖中的一剑又一剑细细编织,将天下的山水风雪与爱恨情仇,慢慢的呈现与你看。

我写过很多的诗,其中一首,在这段时光中最是喜欢:

小院柴扉蛛网密,寒鸦啄饮一壶雪。不恨人间山水尽,庭外青苔正苍苍。

不知道《长安风雪》什么时候能写完,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所以不恨人间山水尽。

期待有朝一日完本时,我自己喜欢,也愿你们喜欢。

楔子 (一)

建康城外,淮水尾闾东入水关后,北去至昔年朱雀桥下,与青溪合于一处。江水经年累月冲刷河堤,形成了一个桃叶状湖泊,名为桃叶渡。东元帝末年,王敦作乱,时任丹阳府尹温峤,火烧朱雀桥,仰秦淮为天堑,与乱军对峙桃叶渡前。最终,这叛乱是平了,可此后桃叶渡前再无桥可通。南来北往的人多了,桃叶渡方圆数里,也聚集起不少船夫,他们终日在河上飘来荡去,日复一日,渡人无数。

齐明帝七年,冬日清晨,秦淮河失了夏日的温润,江水冰冷刺骨。谢小婉走到桃叶渡前,北风袭来,寒气顺着衣衫侵入她体内,她不由紧了紧身外褂,跳到一个渡船前,对着船夫道:“渡河。”

那船夫躺在船头,眼皮也不抬一下,懒洋洋回道:“不渡。”

谢小婉似是熟识他这副德行,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到他船上道:“我付了钱你就要渡我过河。”

船夫索性闭了眼睛道:“不渡就是不渡,给钱也不渡。”

谢小婉懒得理会他,她双足一顿,腾的跳上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蜷抱双膝,缩着肩撇嘴道:“爱渡不渡。”

此时对面行来了一只渡船,上面的船夫见二人对峙,笑道:“谢姑娘,你又来啦?”

谢小婉笑道:“张大哥,我有事过河,这混蛋就是不渡,”她瞥着那船夫,继续道:“你看看,这条死鱼还在晒太阳!哎,造孽呐。”

张船夫眼珠一转,狭促笑道:“你来我船上,我渡你。”

谢小婉一翻白眼,道:“张大哥,你这人……让我说什么好。”

张船夫喊道:“你每月都跑来找老宋,跑得比城内的驿差都勤,我张金贵也不是傻子,对吧?”

谢小婉笑得花枝乱颤,道:“张大哥这般聪明,怎么不见你去讨个媳妇呢?”

张船夫愁道:“谁叫我没有宋大哥的艳福呢。”

谢小婉道:“别急呀,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张船夫道:“那感情好,这事指望你啦。”

谢小婉笑着点点头,接着用手赶了赶那船夫道:“你是不是换个地方?”

张船夫会心一笑,他哼着清平小调,手中将船橹一推一摇,小船便慢慢荡向远方。

日头越升越高,渡口前氤氲的水汽慢慢消散,往来行人逐渐多起来。谢小婉用脚踢了踢宋船夫道:“人多啦。”她见对方没有反应,兀自起身,伶伶俐俐跳到船尾,解下缆绳,任由船在渡口前飘来荡去。而刚才她丢到船上的银子,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反倒无人理会。

宋船夫叹口气,起身望着谢小婉,轻声道:“回去吧,江心风寒露重,别着凉。”

谢小婉掀起外褂,露出里衬厚厚的棉袄,得意道:“没事,我穿的多。”她正说着,水面上迎面吹来一阵疾风,吹得人喘不过气,冻得谢小婉浑身直打哆嗦。

宋船夫见状,抬手解开系带,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扔给她道:“怎么没冻死你。”

谢小婉见他关心自己,心里美滋滋,当下接过蓑衣披在身上,嘴硬道:“冻死我,你就哭去吧。”

宋船夫没有搭茬,默默将船摆出渡口,一摇一荡,在秦淮河上留下涟漪。船上二人再没有开口说话,谢小婉听着潺潺江水声,望向远方失神。

齐明帝三年,谢小婉随父母归乡省亲,路遇二十多个匪人打劫,其中有人见色起意,将她衣衫扒开,企图奸淫。当时,幸好宋船夫路过,仗义出手相救,杀敌十余人,救下谢小婉,从此她便芳心暗许。

良久,谢小婉回过神,莫名其妙笑道:“听人说秦淮河一直流一直流,最终会流到东海里。我娘说东海上有三座仙山,咱们别渡河啦,你带我去寻仙好么?”

宋船夫回头望她一眼,刚想回话,却看到她眼角有两行清泪流下,他一惊,扔下船橹向她走去。谢小婉见他走来,赶忙擦拭脸盘,又慌乱道:“好不好?”他坐到她身旁,轻声道:“怎么了?”

大河滔滔,江风清冷,渡船好似浮萍,在这桃叶渡前身不由己,飘来荡去。谢小婉拢了拢被风吹乱的云鬓,然后扭头看向他,她双眸含泪,却强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与你同船那么多次,你说咱俩这辈子,会不会有共枕眠的缘分?”

今日的谢小婉很奇怪,她好似溺水的人,东一刨西一爪挣扎着,却终究无法上岸。宋船夫心知必有事发生,他皱眉又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谢小婉道:“除了你,谁还会欺负我?”宋船夫闻言一窒,谢小婉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庞道:“瞧你这老皮老草的,怎会有姑娘家看上你,幸好呐,还有我。”

他与谢小婉相识多年,虽是你有情我有意,但两人从未逾越礼数,此时她抚摸着他的脸庞,令他越来越心慌,不由追问道:“究竟怎么了?”

谢小婉不顾他的反应,双手扯着他的脸皮道:“你说,能娶到我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宋船夫再也忍不住,登时挣脱站起身来,喝道:“谢小婉,你……”这你字刚出口,他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怔怔的看着她。

谢小婉浑不在意,她仰头望向他,笑靥如花道:“其实,我觉得我很好呐。”她嘴角上扬,双目蓄满了秋水,清澈透亮,强撑道:“我今年十九岁啦,爹爹说,过了二十,就不好找婆家了,所以前几日他找了媒人给我保了媒。”

宋船夫哦了一声,木讷的走到船尾,拾起船橹摇起渡船。她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没有哭,可双眼中蓄满的秋水还是决堤,在她脸上恣意纵横。谢小婉再没擦拭,继续道:“听我娘说,那人是城北王家的外戚。”

看不到他的悲喜,只听他淡淡道:“那很好,恭喜。”

谢小婉恨恨道:“可我觉得不好。你不想娶我做婆娘么?”没等他开口,她忽地跑到船边,大声呼喊道:“姓宋的,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婆娘。”她的声音在桃叶渡上船得很远,往来熟络的船夫听见她的呼声,有人呐喊应和道:“宋兄弟,可真有福分呐。”

宋船夫低着头摇着船橹,一言不发,好似秦淮河底的石头,沉默而坚硬。谢小婉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跑上去抱住他,道:“不去仙山也可以,去哪里都行。”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呢喃道:“只要你带我走就好。”

他依旧没有说话,任由她抱着自己,只听她哽咽的声音传来:“我求过你千百次,你都不肯。这一次,恐怕我真的撑不住了。”

宋船夫终于开口道:“小婉……”她闻言心中充满希冀,却听他又道:“快到了。”

谢小婉愣住了,她扭头一看,果然再有数十丈,这渡船便要靠岸,她回过头来,不甘道:“你是不是男人?”

宋船夫深吸一气,缓缓道:“以后,还是别再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周遭刺骨的河水,一瞬间涌上心头,点点滴滴,如刀似剑。她心中万千委屈,终究吐不出一字,她扑上他的肩膀,狠狠的咬了一口。

宋船夫不知痛,心如死灰的被她咬着,轻声道:“到岸了。”

许久,谢小婉松开口,一言不发抬脚上岸,她心内打定主意,绝不回头。

偏偏宋船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婉。”

谢小婉惊喜万分,连忙回头,却看见他手里拿着她刚才扔下的银子。她听见他道:“这银子,你拿回去吧。”

谢小婉咬牙切齿,狠狠得盯着他,恨不能用目光,剜下他身上三两肉,她似乎被冻得浑身发抖,于是颤声道:“留着给你买棺材吧。”说完,谢小婉狠心离开。可女儿家心思,怎也硬不起来,于是她一步三顾,看着那渡船停泊在岸,最后泪如雨下。

楔子 (二)

建康城倚江而建,城外江水深三丈三,河鲜富饶,城内的水深更深不可测,鱼龙混杂。城内真龙,自然是当今大齐天子,而其他蛟蟒鱼蛇伴龙日久,也非江湖虾蟹可比。

城北的赵员外,虽算不上蛟蟒,但这几年苦心钻营,机缘巧合傍上了宁相国,从此连寻常四品官员,在街上迎面碰见他,都会主动招呼一声。天下的小人大抵一个模样,得志便猖狂,赵员外仗着宁相国这座大靠山,在建康城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进入小雪后,建康城的夜晚和清早,更是湿冷入骨,恐怕到了数九时节,会令人更难捱。

这一日清晨,赵员外穿着件纯白色貂绒背心,呼和着一群随从出门去。纯色貂绒在关外也算的上是稀罕物件,他这身打扮走在街上,格外扎眼。赵员外身子肥胖臃肿,腿脚倒不笨拙,不多时,一行人出了门,来到了桃叶渡。

他左顾右盼,寻到那只渡船,迈步近前,不曾想,却看到满身酒气的宋船夫横躺在船上,赵员外冷笑道:“老宋,你心挺大呀,欠人钱财,还有心思喝酒。”

宋船夫见他前来,从船舱掏出一筐河蚌,扔上岸道:“要钱没有,东西拿去抵债。”

赵员外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老宋,是我呐,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宋船夫又躺下,低声喝道:“滚。”

赵员外站在岸边欲言又止,才狠狠的哼一声道:“下次找你算账。”他命人抬起得那筐河蚌,摇摇晃晃回了赵府。回府后,他又命人将河蚌抬到屋内,自己蹲在地上砸了起来。

刚砸了没两下,赵员外忽然听到窗外脚步声杂乱,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房门就被人踹开。赵员外向外看去,只见院里站着二十来号人,将他的屋子堵个严严实实。

赵员外蹲在地上正砸着河蚌,扭头惊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阴翳男子,开口道:“你在干什么?”

赵员外见对方来势汹汹,暗道不妙,他将手里的河蚌放下,起身虚张声势道:“你们光天化日闯入民宅,还有王法么?”

那男子也不废话,将手一挥,院中人悉数抽出刀来,这简单的动作整齐划一,可见来人训练有素。院中沉寂得令人压抑,赵员外感觉到杀机四伏,心中早有定论,必是有人走漏风声,想到此,他颤抖着身子慌忙道:“各位官爷,别误会,宁相国府上的七夫人是小的干娘,我也不是外人呐。”说着赵员外走到为首的男子身旁,将右手深入怀中,然后在袖子的遮挡下,递出一张银票道:“真的是自己人。”

对方不露声色,轻描淡写的用袖子将他的手拂了回去,只这一个动作,便令他心惊肉跳。刚才他生怕对方先出手,所以暗自运气防备,才伸出手递出银票,可那人轻描淡写的一拂,便将自己的手拂了回来,他的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赵员外心道,完了,这等高手,必是来捉拿自己的。

那男子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干什么?”

赵员外讪讪道:“前几日嘴里馋了秦淮河鲜,这不刚弄了一筐回来,解解馋。”

男子目光阴厉的盯着赵员外,好似毒蛇盯着猎物一般,冰冷慎人。

赵员外咳嗽了一下,继续道:“我这也是一时财迷,心想这么大的河蚌,说不准里面藏着什么珍珠,七夫人最喜欢珍珠了。就是宁相国的七夫人,您听过吧?”

那人冷笑,也不理什么宁相国,讽道:“赵员外身子金贵,这种粗活就由我们兄弟来吧。”

赵员外急忙拦道:“这可使不得,哪敢劳烦官爷。”

那人玩味道:“都是同行,别装了。”

赵员外一脸茫然道:“你们也是商人?”

那人拍拍手赞道:“厉害,真厉害。”

赵员外再次将手伸了过去,笑嘻嘻道:“经商在外只为财,既然是同行,这次银子的分量,你看行不行。”说时迟那时快,在他的袖口里,嗖嗖嗖的飞出三支短箭,直奔那人胸口,接着赵员外纵身而起,运起轻功向外逃去。

却说那人身子一侧,抬起左手,袖子一拂将短箭收稳,接着右臂伸展,一把抓住赵员外的脚踝,喝道:“你给我留下。”碰的一声闷响,赵员外直直摔在地上,那人又将左臂一抖,噗的一声,三支袖箭尽数射入他的腿上。赵员外咬牙忍痛,然而他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那人不屑道:“暗门星官也不过如此。”他一脚踹翻筐子道:“你们去帮赵大人找找珍珠。”此地乃大齐都城建康,而他口中所道的暗门,却是从属大周北衙府,由此便知,这姓赵的哪里是什么员外,竟是大周派来的细作。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三个人上前来,用刀柄将散落在地河蚌逐一砸开,不到半柱香时间,有人在某只河蚌内,找到了油纸包裹的小纸条,他取出来递给为首的男子,男子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八个小字:“轸宿当空,旁星归渊。”他对摇着纸条对赵员外道:“这又如何解释?”

赵员外捂着腿,躺在地上喊道:“大人,冤枉啊,这是我早晨在河鲜市场买来的,我这就带您去找那店家。”

院中忽然有一人道:“赵大人,时至今日,你还是降了吧。”

赵员外定睛细瞧,却是自己的管家何明。他见此人开口,顿时惊得浑身发抖,道:“何明,你……”

何明眼光闪躲,不敢看向对方,只道:“赵大人,你若归降,看在你我二十多年的情分上,我定会竭尽全力保你性命,如何?”

赵员外怒道:“放屁,你这卖国求荣的狗贼。”

何明见他怒发冲冠,马上安抚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是莫问水大人……啊”他话没说完,却见那人手一抖,露出一只峨眉刺,快如迅雷,一闪而过便挑断了他的脚筋,何明站立不住,顿时摔倒在地。那人不屑道:“就这点心思?”

人的名树的影,赵员外得知眼前这人便是莫问水,他瞳孔登时放大,难以置信望向他,喃喃道:“怎么会是你?”

何明挣扎爬向赵员外,道:“赵大人,下官尽力了……”他下一个动作还没做完,莫问水手中精光乍现,刷刷的两声,将他的双手齐腕斩落,与何明的断手一并滚落的,是一颗没有扣动机关的烟雾弹。峨眉刺无锋无刃,竟被莫问水用罡气,硬生生断掉何明双手。

莫问水冷笑道:“你找死,就怨不得我啦。”他手一挥,身后出来三四人,将何明乱刀砍死。那飞溅的鲜血喷在赵员外那件纯白色貂绒背心,分外惨烈。他扭头又看向赵员外,笑问道:“你猜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员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反是放松下来,他按住伤口附近的穴道,呻吟道:“城外市集每十天,就会有一个卖河蚌的人出现,你手里的纸条,就是他传来的。”

莫问水玩味道:“哦?那你们怎么接头的?”

赵员外道:“只要我出面就可以,如果我一个月不出现,他们自然会知道这里不安全,会想办法离开。”

莫问水点头道:“所以说,你死了,我也不用费劲向下追查咯?”

赵员外道:“不错。”

莫问水遗憾道:“可惜了,我以为是从朱润手中传出来的。”此言一出,赵员外眼睛一眯,却没有接话。莫问水装作不知,继续道:“哦,忘记了,你们暗门习惯用别号,朱润的别号,应该是上元,我说的对不对?”

赵员外强自镇定,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要找这狗贼的。”旋即他又谄媚道:“莫大人,我知道上元在哪里,求您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帮您把这狗贼抓回来。”

莫问水哼笑道:“说说看,他藏在哪里?”

赵员外道:“他常年在淮水北岸活动,只需一个月,我定会将他抓来。”

莫问水叹道:“赵大人,有骨气。”

赵员外脸一红,道:“我在您面前就是条狗,怎敢有骨气,还求您给条活路。”

莫问水收敛笑容,冷声道:“如果真是狗,你应该告诉,他在桃叶渡。”

赵员外惊喜道:“那也不远呐,只要您肯带我去,我亲手帮您把他宰了。”

莫问水深深望了他一眼,百无聊赖挥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架起来,走。”

楔子(三)

一行二十多人,架着他向城外走去。此时赵府门外围着的街坊中,有不少人,平日里被赵员外欺压得惨,他们今日见赵员外这般狼狈,心中好生快意。街旁的茶摊上,便有一群人忍不住在窃窃私语。

摊主好奇道:“赵员外今天是招惹了谁?”

吕先生也问道:“不是传说这姓赵的背后靠山是宁相国么?怎会被人整治?”

王秀才摇头晃脑评论道:“宁相国可是当朝一品,这姓赵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斗鸡走犬的货色。”

张佃户憨道:“但愿这次别轻饶了他。”

菜圃苗附和道:“整死这杀千刀的才好。”

张佃户咧嘴笑道:“就是,就是。”

王秀才反而叹道:“这世事啊,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吕先生奇道:“谁家欢喜?”

王秀才道:“那个府尹录入王家的大公子呀,他今日迎娶谢家小姐。”

吕先生口中喃喃道:“谢小婉么?真是造化弄人呐。”他顺着赵员外一路留下的血迹向远处望去,前面却是桃叶渡方向。一时间吕先生有些愣神,直到一阵寒风从茶摊上吹过,他猛的打了个冷颤,才回过神来。方才还温热的茶汤,此时已冷了下来,吕先生摸了摸,喊道:“老板,加水。”言罢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空中雨云渐渐浓重,他叹口气,补了一句道:“算了,天色不太妙,我还是先回吧。”

摊主听了答道:“好嘞,吕先生慢走,有空再来喝茶。”

今日谢府上下,贴满红色喜字,谢老爷一面在前厅招呼着来往道喜的宾客,一面等着吉时。谢府后院,谢小婉正头戴凤冠,身着霞披坐在闺房内,对身旁陪她的谢夫人道:“娘,我不想嫁人。”

谢夫人笑道:“傻孩子,女人呐,总归有这一天的。”

谢小婉欲言又止的哀叹一声道:“娘……”

谢夫人道:“你爹和我看过王公子的相貌人品,才会找人保下这门亲事。”

谢小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不爱他。”

谢夫人摸着她的脸庞,劝道:“你还小,等你大一些就知道了,那些情情爱爱的,对女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给一个好相公,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才是正理。”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敲门声,只听丫鬟道:“小姐,小姐,也不知道是谁,送来好大一份贺礼。”

谢夫人脸色不满,高声道:“慌张什么,进来好好说?”待那丫鬟推门进屋,她追问道:“难道没贺贴么?”丫鬟回道:“有是有,可没名没姓的,看不出来。”

谢小婉道:“拿来给我瞧瞧。”

丫鬟赶忙将贺贴呈上。谢夫人在旁一看,不由惊叹一声,这贺贴由蜀锦制成,帖子背面压有金箔,又用整张竹膜覆盖,韧而不脆。谢夫人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材质,谢小婉不以为意,接过贺贴,只见正面写着一句诗:既得良人归,莫问天在水。

谢夫人皱眉道:“这诗什么意思?”

谢小婉摇头道:“我也不知。”随后她问丫鬟道:“那贺礼是什么?”

丫鬟抬手比划着道:“是这么大一座玉雕。雕得像月牙,又像小船,辩不分明。”瞧她比划的大小,这玉雕少说得有三尺长。

谢小婉还没有说话,谢夫人却道:“什么船?渡船么?这姓宋的阴魂不散,你给我把它扔了。”谢小婉拦道:“先别,留着吧。”

谢夫人埋怨道:“小婉呐,娘是过来人,你就听娘一句劝吧。”

谢小婉琢磨好久,不服气道:“娘,你爱过我爹么?”

谢夫人笑道:“你爹这人吧,优柔寡断的很,刚开始我还真是瞧不上他,但他总归是自家相公,这些年下来,硬说没感情,那是假话,此刻若没了你爹,娘这日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谢小婉直接道:“那就是没爱过呗。”

谢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为娘还是劝你一句,过日子呐,靠的还是茶米油盐,那个姓宋的功夫再高,也给不了你安稳。小婉啊,从今以后,你可是王家媳妇,别再任性。”

谢小婉听到娘亲这般说,忍不住哭了出来,她靠在谢夫人肩上,道:“娘,我可能过不了这一关。”

谢夫人道:“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十岁那年哭着嚷着要买秋枫胭脂的香粉,现在你不也忘了么?”

谢小婉流着泪道:“那能一样么?”

谢夫人道:“怎么不一样,等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喽。快别哭,你瞧这脸上的妆容都被弄花了。”

门外传来吉时已到的唱喝声,谢夫人忙用红盖头蒙在谢小婉头上,她忽的哽咽道:“娘心里也舍不得你,好在王府离咱家不远,你以后可要多回来看看。”

谢小婉在盖头下面没说话,心中打定主意,今日那姓宋的若来抢亲,那从此天涯海角她也随他去得,若他不来,自己便死了这条心。

宋船夫酒入愁肠,还未化作相思泪,隐隐听到一大群人向自己这边走来,他坐起身查探,正瞧见莫问水一行人架着赵员外前来。

莫问水见宋船夫露头,遥遥招手道:“兄弟,上岸聊聊?”

宋船夫瞧见典鉴司的莫问水,心中更是难受,他顿时酒醒了一半,顺手抄起船橹,跳上岸来。

赵员外见莫问水直奔宋船夫,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断掉,当即大喝道:“快逃,他是……啊……”他话没说完,只见莫问水猛的将手中峨眉刺插入他的大腿伤口处,赵员外狠狠得吸了一口冷气,憋着气浑身哆嗦,咬紧后槽牙,又从牙缝中挤出一个逃字。莫问水一转腕,插在赵员外大腿上的峨眉刺发出咯吱声,转动时将他的腿上翻起好大一块肉,雪白的股骨在血肉模糊中隐约可见。

然而令赵员外最痛苦的,莫过于那道咯吱声。正因峨眉刺插入骨髓,转动时才会发出牙碜的咯吱声。所以他昏死过去。

莫问水扔下赵员外,扭头向宋船夫道:“我是叫你朱润兄呢?还是叫你上元兄?”

朱润波澜不惊道:“随意。”

莫问水啧啧道:“不愧是轸宿魁首,有气度。”

大周北衙府暗门中人,多以二十八星宿划分,轸宿恰巧负责大周在建康城中的谍网。朱润作为魁首,被典鉴司的人逼上门来,那轸宿中的其他人,恐怕也难有善终,所以这建康谍网,算是破了。

朱润将手中船橹一震,只听砰的一声,木屑四溅,接着露出一柄的无锋阔剑,这柄剑长五尺,宽六寸,厚两寸,约莫得有四五十斤重。他毫不迟疑,挥起阔剑杀去,这四五十斤重的剑,在朱润手中如臂使指,灵巧非凡,然而旁人若与他手中阔剑硬碰硬对上,便可感受到那沉重浑厚的剑势。

莫问水也非等闲之辈,掌中峨眉刺罡气透体,他以这对秀气的兵器,硬撼朱润手中阔剑,不落下风。两人你来我往战了四五十招,莫问水越战越心惊,不曾想对方的功夫高得出乎意料,他不愿力敌,忽然跳出圈外,喝道:“谢小婉!”

谢小婉坐在花轿内,一路听着锣鼓与唢呐声,仍旧幻想着宋大哥会来抢亲。其实谢小婉知道宋大哥是个不平凡的人,当年他一人对着二十几个江洋大盗,都能够从容应对护她一家周全,她也知道宋大哥心里是喜欢她,只是他没说罢了。但她不知道,宋大哥为什么要拒绝她,他便是有天大的苦衷,抵得上他们错过终生么?

花轿外的迎亲唢呐没断过,轿夫的脚步也没停过片刻,谢小婉的心,在花轿的颠簸中,慢慢沉下去,她心里想,应该快到王府了,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朱润将手中剑停了下来,看着莫问水。

莫问水神色复杂道:“她今日大婚。”

朱润没动,莫问水继续道:“别说她婆家的背景是府尹录入,即便是建康府尹,典鉴司想要灭她满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朱润这才缓缓道:“你若敢动她家一人,我便杀你们十人。”

莫问水道:“她若是死了,你即使杀光典鉴司,她也活不过来。”他见朱润没说话,又道:“你们的事,典鉴司不少人知道,今日你若不死……”说到此处,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此时桃叶渡前起了风,天上的雨云更稠密,云中传来阵阵冬雷声,压抑而又沉闷。

良久,朱润道:“那你杀了她吧。”

莫问水眼睛一眯,道:“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朱润道:“不多,但知道你不会杀她。”

莫问水将手中峨眉刺收起,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冷哼道:“那你知道这个么?”

朱润身为谍网头目,自然清楚对方的手段,他也从怀中掏出一只响箭,道:“正巧,我这里也有一支,你不妨也猜猜看?”

暗门与典鉴司争斗多年,彼此间颇为熟稔。朱润早知莫问水在谢小婉身边安排下杀手,所以他也留有后手,安排心腹暗中保护。

莫问水见状,忽然笑道:“轸宿在建康潜伏数十人,此时还活着的,只有你与吕先生。”话音刚落,朱润脸色一变,莫问水又道:“而吕先生,正在赶来的路上。”

朱润沉吟道:“你唬我?”

莫问水好整以暇道:“打得累了,不如休息一下,片刻便见分晓。”

风更紧,江水滔滔,黑云中的冬雷引而不发,桃叶渡前一片萧飒。朱润执剑在手,与众人对峙不过两炷香光景,建康城方向,行来一人。那人约有四十多岁,身着朱子深衣,头戴纶巾,一副先生模样。莫问水见他行来,招呼道:“吕先生,你来的正巧,快来帮我劝劝他。”

朱润见吕先生出现,顿感无力,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吕先生感怀道:“上元兄,承蒙错爱,我不能护她周全。”

莫问水趁势道:“你若能自行了断,我答应你,即便建康城焚毁,谢小婉都可安然无恙。”

朱润脸色阴晴不定,自他远离长安,深入建康潜伏,便不在乎自身生死,然则造化弄人,让他遇到谢小婉。朱润脑中浮现起她的音容笑貌,他有些后悔,没能她离开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但他终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当下打定主意,用自己一死,换取谢小婉左右逢源的生机。

几个呼吸之后,朱润暗自真气逆转,自断心脉。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那柄阔剑砸到地面,胸口处也喷出了一蓬血花。他仰天倒地时,心底闪过难以名状的遗憾:可惜没福分娶你。

莫问水见朱润生机已绝,随手将那支响箭扔到水中,神色寂寥吩咐道:“传我口令,谁若敢动谢小婉,格杀勿论。”

阵阵冬雷响起,天上浓密的雨云,没有落下冷雨,却飘零下细碎雪花,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朱润的尸体上,积了薄薄一层,只是那么薄薄一层。

谢小婉坐在花轿里,忽然感觉外面嘈杂声大了起来,接着锣鼓和唢呐声小了许多。谢小婉满心欢喜,一手掀开红盖头,一手掀开轿帘,急声道:“有人前来么?”

轿前的丫鬟兴奋回道:“小姐你看,下雪啦。”

江南终年温润多雨,这里很多居民几十年都见不到下一次雪。今年一反常态,刚入冬便飘雪,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那丫鬟见谢小婉向外张望,才反过神,赶紧道:“小姐,你快把盖头放下,没过门不能掀起来,不吉利的。”

谢小婉望向桃叶渡方向,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喃喃自问道:“因为下雪么?”

丫鬟见她发愣,手忙脚乱帮她放下盖头,道:“前面几十丈就是王府,可别让王家人看见。”

一盏茶光景后,谢小婉迈步进了王家大门,从此成了王家夫人。那一天飘零下细碎雪花,落在她的红盖头上,积了薄薄一层,只是那么薄薄一层。

这一日,是戊戌年癸亥月丙子日,朱润横尸桃叶渡,被落雪覆盖白了头,谢小婉时年十九岁。

很久以后,建康新城又下了一场雪,谢小婉站在王家庭院的梅花下,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已故的谢夫人曾说,谢小婉十岁那年哭着嚷着要买秋枫胭脂的香粉,待到她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忘了。而谢小婉十九岁时哭着嚷着要嫁给一个人,待到很久以后,都没有忘记。

其实谢小婉等了那人很久很久,久到她与梅花两白头。

那一日,是戊子年甲子月庚戌日,谢小婉时年六十九岁。

第一章 天启二十一年的冬天

这天下城池无数,如果有人问,哪座能折桂,大多数人会说,长安城。

书中记载,上古有黑龙从南山飞出,落在渭水,化为龙首山,可以聚集天下气运。百家宗师太公望,看遍江山,选择龙首山头,八水环绕之地,建城设都,开八百年帝祚绵延。

后代帝王取天下长治久安之意,将此城命名为长安。只可惜天下终不能长安,两百年前,风云际会,东胡后裔宇文元月趁势而起,夺取幽云十六州,而后率八十万草原铁骑逐鹿中原,取代齐室,入主长安,国号大周。

岁月悠悠,一转眼便是两百年,当今大周天子宇文云志,二十一年前夺下龙椅,以开启盛世之意,尊号启帝,改年号天启。

宇文云志登基后,发生过两件大事,一是天启二年,草原诸部作乱,从飞狐道入侵中原,这场仗一打就是两年,直到最后,镇北军才在雁门关一战定乾坤,大破蛮夷。从此草原诸部向大周称臣。二是天启十四年,宇文云志下诏,任命徐衍之为平东大将军,征讨洛阳齐室,一年后,洛阳齐室覆灭。

于是大周王朝,还真有些开启盛世的意味。在大周臣民眼中,北狄也好,西戎也罢,都是化外之地的蛮子,成不了气候。而时至今日,如果说天下九分,大周已独占七分,只剩下建康齐室在负隅顽抗,那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如今天启廿一年初冬,大周朝野上下,都憋着一股劲,恨不得赶紧发兵,荡平江南,助圣上成就千古帝业,在青史上留下君明臣贤的功名,他们自己也不枉人间走一遭。身为当朝第一权臣,御史中丞兼太师的侯莫陈洛,更早早为此做下准备。

那日江南谍网被破的消息刚到,长安城飘起小雪,片片白色雪绒随风飞散,洒满大街小巷。城中摆摊的贩子沿街散开,偶有杂耍卖艺的混在其中,招揽的吆喝声与围观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街边的店铺里也是游人进出川流不息,好一番繁华景象。

有一匹黑色军马自洛城门疾驰而入,扬起一片积雪尘土,留下了哒哒的蹄声。路旁的百姓有些惊奇,原是因为大周承平日久,在长安城内,极少见到这般匆忙赶路的军爷。不过即便是惊奇,这事儿在百姓心中也不过转瞬即逝,他们复而又各自忙起营生。

黑色军马一路疾行至北衙府,骑马之人下马对府门前侍卫亮了腰间令牌,行礼道:“本将北衙镇北军校尉徐源江,此行带来向晚原谍报,还请二位大人通报一声。”

府门前走出两名侍卫,一名侍卫回礼道:“徐校尉,请稍等片刻,下官即去禀报。”另一位侍卫将马牵往马厩。不多时,那侍卫出来,将徐源江引入赵大人屋中。随后,北衙府门前又恢复平静。

当日下午,暗门门主就来到太师府。他带来的两个消息,却让侯莫陈洛很不满意。第一个消息,星官上元死在桃叶渡前,和他一起上路的,还有八十多人。

北衙暗门隶属于御史台,司职刺探军情与谍报传送,门内星官拢共不到三百,一下子就死了八十多人,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以在太师府的书房内,侯莫陈洛面沉似水的看着暗门门主,许久才缓缓道:“究竟怎么回事?”

门主是个白面青年,岁数不大,却深得圣上恩宠,想当年圣上登太乙仙门,这门主那时尚且年幼,却被玉归真人点头称赞,送出四字评语——身具静气。启帝回宫不久,即宣旨征召他入暗门。再后来老门主归隐,启帝又钦点他统领暗门,一直都是龙椅前的红人。

面对侯莫陈洛的质问,门主将早准备好的名单,从怀中掏出,双手奉上,道:“江南谍网出了内奸,我下令将余下二十多人,召回长安,逾期不归者,按投敌论处。”想不到他的声音,比相貌更白净,温婉得有些像阉人。

侯莫陈洛道:“还有呢?”

门主听出中丞大人口中的不满,然而他自己也想不通。典鉴司动手是很快,可门内星官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即使仓促应战,也不至于八十多人被杀。所以面对中丞大人的质问,他不知如何回答,良久,道:“我已经着手建立新谍网。”

侯莫陈洛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浓郁,忽然间,雷霆乍起,他怒拍桌子道:“典鉴司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前暗门一点消息都没查探到,你这门主是干什么吃的!”

身为门主,他难推其咎,看着暴怒的侯莫陈洛,一时无言以对。

侯莫陈洛深吸一气,略微平复后,又道:“新谍网什么时候建好?”

门主皱眉道:“目前人手不足,需要些时间。”

圣上用兵意图明显,如今最缺的,便是时间。侯莫陈洛道:“抽调其他地方星官,尽快重建谍网。”他顿了顿,补道:“将星官全部安插到对方军营中。”

门主感觉不妥,于是将徐校尉从幽云带回来的第二个消息,也一并说出——向晚原上的王帐,几日前集结了十万草原诸部的兵马。

幽云十六州关外,是一马平川的向晚原,生活着北狄人,他们分部落生活,分散在向晚原四处。大周王朝习惯把这些部落,叫做草原诸部。在草原神王战中胜出的那个部落,被称为王帐。

自从天启四年,草原诸部向大周称臣,王帐已有接近二十年,没集结兵马。今冬却忽然集结起兵马,显然是意图不轨。

侯莫陈洛不动声色,反问道:“你怎么看?”

门主梳理思绪,不急不缓回道:“今夏关外雨水充足,牧草茂盛,并且,秋收过后幽州传回消息,诸部的粟黍收成多于往年,即便今冬的雪来的早一些,他们的屯粮也足以过冬,王帐没道理蠢蠢欲动。”

侯莫陈洛道:“继续说。”

向晚原南端连接白沙山山隘,再向南行不出百里,是由正阳、平阳、朔阳三城共筑的边关。此三城互成掎角之势,攻守兼备,又因三城孤悬于幽云十六州最北端,所以并称为悬北三关,是北狄南下的第一道关隘。

因此,门主道:“悬北三关只有两万多边军,万一王帐意图不轨南下突袭,恐怕这两万人,是守不住的。”说着他建议道:“要不要通知兵部,下令镇北军向三关增兵?”

这军情称得上紧急,然而侯莫陈洛出乎意料道:“幽云暗门能抽出多少星官调去江南?”

门主一愣,实在不明白中丞大人为什么不顾幽云军情,反倒抽调星官,他沉吟道:“不少星官都去深入向晚原进一步查探,一时难以抽调。”

侯莫陈洛思量片刻,又道:“长安暗门与河西暗门两处,能抽出多少人手?”

门主估算半刻钟,回道:“约摸七十人。”

侯莫陈洛深深的看着眼前的青年,知道对方以心算闻名,他若说七十人,那正负差不出三人。可是七十人,有些少呐。想到这里,他不甘心道:“幽云一个人都调不出来?”

门主见状,道:“有些星官潜伏在守将领身旁,只是……”

侯莫陈洛当机立断道:“都撤回调往江南。”

门主见中丞大人神情坚决,也不便多言,当即将此命令应承下来。

侯莫陈洛又道:“还有其他消息么?”

门主道:“有一件事,也很蹊跷。传闻闲云山庄得到一把神兵,而江南武林有数百人一齐赶去。”

侯莫陈洛不以为然道:“这些江湖犬马掀不起大浪。”说着他又嘱咐道:“哪怕付出些代价,也要尽快将南齐的军情传回。”

自大齐南北分权,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均以南齐北齐指代。此刻他口中的南齐,所指便是建康齐室。门主见中丞大人这般急迫,随即躬身行礼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侯莫陈洛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他退下。

第二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门主回暗门将侯莫陈洛吩咐的事情处理妥当,他思来想去,心中仍是不解,于是披上一件棉袍,走入这冬夜的长安。他兜兜转转,走不多时,寻到一处卖泥人的铺子,绕到后门,推开迈步进去。

铺子后屋里,坐着一个年逾甲子的老匠人,门主见他斜躺在床上,上前盈盈一拜道:“师父。”

那匠人见他前来,不紧不慢起身下床,穿好鞋后,向炉子里添了把柴火,又架起一把铜壶,添水烧上,才回身坐到炉边椅子上。

他这一通忙活,花费不少时间,可门主始终站在一旁恭敬的等待。老匠人坐下后哑然失笑,冲他招手道:“过来坐吧,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门主态度依然恭谨,笑道:“尊长前,不逾礼。”

那老匠人知他心性,也不大在意,随后二人围炉坐下,门主将今日与侯莫陈洛对话转述于面前老匠人后,郑重道:“请师父指点迷津。”

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火舌在声响中肆意翻腾,舔舐着架在炉子上的铜壶。老匠人一直没开口,门主不急不躁坐在一旁等待。过不多时,铜壶中的水开了,门主起身取来两个茶碗,倒了七分满的热水,递给面前老匠人。

许久,老匠人叹道:“侯莫陈洛这手揣摩人心的本事,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他吹拂着碗中的热水,道:“宇文云志要对南齐用兵了。”

自圣人起,天下为尊者讳,沿袭至今日,天子的姓名当然也要避讳。启帝宇文氏,名云志。此刻老者竟直呼天子名讳,而门主却恍若不觉,只凝神倾听。

那老匠人道:“七年前徐衍之破洛阳城,荡平北齐,只需再平定江南,宇文云志便真正一统天下,成就帝业。所以这两年,他不断向南增兵,早打算出兵讨伐。”

门主摇头道:“草原诸部狼子野心,十九年前险些攻入中原,不能不防。我不明白,中丞大人为什么视而不见。”

老匠人道:“这是你与侯莫陈洛的差别。他现在,一定在宫中。”他沉吟一下,才继续道:“侯莫陈洛早猜出宇文云志的心思,所以不惜抽调人手,也要你尽快重建谍网。”他见门主若有所思的模样,又道:“宇文云志还是幽云王时,与王帐多次交手,所以他很了解草原诸部。向晚原毕竟是化外之地,牧民大多心智未开,组建起的骑军骁勇有余,谋略不足。所以北狄蹦跶得再凶,也不是他的心腹大患”。”

门主忽然明白,师父刚才为什么推断中丞大人在宫中,于是道:“他在上谏出兵。”

老匠人见他猜到答案,又问道:“你猜猜,他会怎么上谏?”

门主不自信道:“用镇北军拖住草原王帐,出兵江南?”

老匠人暗叹,这徒弟,果真是聪慧,凡事一点就通,唯一的不足,便是不够狠厉。他点头道:“是啊,他忍不住了。”

门主不解道:“南齐东西两省军仍有二十万人,况且还有洞庭水师戍卫建康城,一时半会攻不下来,这时节,万一王帐率诸部作乱,那大周两线对敌,太被动。”

老匠人道:“侯莫陈洛他知道宇文云志有赌性。当年宇文云志起兵清君侧,麾下兵马拢共六百三十一人,从幽州一路打到长安,兵临城下时坐拥四十万人马,其间他赌了不下百次,有人调侃他赌运昌隆。”想起往事,他老脸不禁挂起微笑,令脸上的褶子更深

老匠人一番话说完,门主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如今两难之下,屯兵幽云是赌,出兵建康也是赌,既然圣上想去赌,那么拿下江南的收益,自然远大于平定诸部叛乱。

然而想到侯莫陈洛,门主不禁细眉微蹙道:“中丞大人行事沉稳老练,不像有赌性的人。”

老匠人叹道:“所以说侯莫陈洛厉害呐。宇文云志还没打到长安,他便率族人向宇文云志投诚。这不是赌,是眼光毒辣。”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皱眉道:“这水寡淡无味,没劲得很。”

门主知他想喝酒,当即笑道:“饮酒伤身。”

老匠人摇头怨道:“唉,你这孩子。”他无奈将水饮尽,继续道:“侯莫陈洛恐怕在想,草原王帐只不过十万人,幽云镇北军却有三十万。眼下是冬季,向晚原辎重筹备困难,而且诸部虽听命于王帐,也各怀鬼胎,所以没几个月时间,王帐集不了几十万人马。等几个月后真集结几十万大军,早就开春啦,几场雨一下,向晚原就泥泞的很,到时候必然行军艰难。而且三月春耕,北狄人不去春耕,明年可就只能喝西北风啦。”

他侃侃而谈,门主不住点头称是,他又道:“徐衍之与庞远烈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东都还留着十万洛阳军,宇文云志若再抽调出二三十万人马,八十万大军总归差不离。侯莫陈洛猜到宇文云志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不尽快出兵,拖得越久,对大周越不利,所以他才心急如焚。”

他说罢,门主默默不语。

且不提庞远烈,徐衍之率八万骑兵六百里夜袭洛阳城,得手。而后他只用平东大营的二十万兵马,一年内覆灭北齐。当时朝野有风评,说他贪功恋权,一人独吞战功。如果真给他八十万兵马的话……想到此,他冲老匠人一笑,点头道:“明白了。”

老匠人见他模样,莫名恼道:“你明白个屁。”

门主忽然被骂,也丝毫不气恼,只疑惑道:“怎么呢?”

老匠人道:“我刚才是告诉你,侯莫陈洛心里的算盘是怎么打的,又没说他这算盘一定会打得如意。”他见对方迷惑不解,道:“你想过没有,如果南齐与草原王帐联手呢?”

门主当即摇头道:“南齐自诩华夏正统,不会勾结外族。”

老匠人道:“在他们眼里,这宇文氏也只是东胡蛮子的儿孙。”

门主否道:“东胡是炎帝一族分支,历代先皇尊崇周礼,以圣人之道治国,社稷之内不分胡汉,不能算蛮夷。”

大周是不是蛮夷的争论由来已久,老匠人懒得浪费口舌,只拦道:“这事也说不清楚,”旋即他沿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江南谍网在暗门中建成时日最久,布局最深,想要几日内破得干净,哪有那么容易。”

门主点头道:“我也怀疑有内奸。”

老匠人道:“星官之间是单线联系,星宿之间从不互通,几个内奸泄露不了这么多人,而且星官分散于江南各地,不可能被人围剿。”

门主经他提点,恍然道:“典鉴司早已掌握了那些星官的行踪。”

老匠人点头道:“幽冥不到一百人,所以典鉴司有心无力,这事莫问水做不到,莫哑巴也做不到。”

南齐司掌谍报的衙门,名为典鉴司,而典鉴司的头目,名为莫聪,因他是哑巴,所以很多人蔑称他为莫哑巴。此人精明算计,手段层出不穷,而且常有诡异布局。门主来此之前,的确曾怀疑过,这件事出自莫聪的手笔。

当老匠人断定不是莫聪后,门主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老匠人的推断。

老匠人道:“你知道暗门星官的身手,放在江湖上也都是赫赫有名,旁人不说,那个朱润,可是闯入英雄榜的顶尖高手,就算打不过,逃总能逃回来的。”

门主道:“谁是朱润?”

老匠人瞥了他一眼,道:“就是上元。”

门主恍然道:“他是很厉害,在暗门中能排入前十。不过传回的谍报中,着重提到他为保护同僚,中下敌人奸计,才不幸遇害。”

老匠人被他这话一噎,没好气道:“其他几十个星官也都恰巧中了奸计?”

暗门是眼前这老匠人一手建立起来,星官们的底细,他最清楚不过。所以门主忽然明白他的意思,道:“江湖的事我不太懂,您给说说?”

老匠人道:“莫哑巴再厉害,他的典鉴司也只是清水衙门,养不起太多江湖高手。有这个本事的,只有……”

他说到这里,眉头紧锁。暗门内高手如云,寻常江湖犬马,绝不是那些星官的对手,除非是五大门派出手。而在江南,也只有唯有一个五大门派——天一阁。想到天一阁,老匠人的思绪,忽然纷杂起来。

门主见他喃喃自语,便耐心等着,可这一次,等了半天,都不见老匠人继续谈论。门主不知道的是,此时老匠人的心中,已起了风浪。他越想越觉得这布局的手笔很熟悉,越熟悉他便越心惊。约摸两盏茶的功夫,他忽然道:“先回去吧,侯莫陈洛正盯着江南,你配合就成,但幽云十六州的动向,你一定要留意。”

门主没有追问,点头道:“我知道了。”

老匠人又道:“对了,闲云山庄那里,你也派两个人过去盯着。”

门主此时才反问道:“星官人手不足,派一位过去盯着行么?”

老匠人思量片刻,道:“也行,我只是感觉,闲云山庄会有事发生。你让渐台去吧,他经验老到。”

门主道了声好,便推门离去。老匠人坐在炉子旁,遥想当年雁行山庄英雄会,六百三十一个草莽汉子,却令这江山,日月换新天。

那场英雄会背后,站着一个惊才艳艳的人,这个人,出自天一阁。倘若闲云山庄的神兵,与这人有联系,那还真和当年有几分相似。

老匠人想着想着,又出了神。

第三章 幽云十六州的隐忧

翌日,宣正殿早朝上,兵部侍郎宗岳寻得机会,跪奏道:“启奏圣上,昨日兵部收到向晚原谍报,自今年秋收后,草原诸部的牧民,已极少在向晚原边缘放牧,我军探子深入草原百里,仍寻不到大量牧民的踪迹。去年这个时节,草原诸部叛乱起得很突然,甫入冬便犯我悬北三关,并且兵马齐整有序,不似从前那般毫无章法。据此镇北暗门担忧今年关外也出现变故,所以早早派出星官深入草原,如今查探到,王帐竟已集结起十万兵马,暗门特将谍报上呈兵部,臣以为,草原诸部不臣之心已久,须得划拨军饷,早日增兵北上,以防草原诸部狼子野心,还望圣上明察。”

显然宗岳并不知道,江南谍网被破的消息。启帝翻阅谍报,阅毕问道:“众卿有何建议?”

户部主事韩平跪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自南齐陈兵大周东南,我军耗费银两无数,以维持对敌兵力优势。而今年秋收刚过,赋税尚未入库,如果仅因向晚原谍报的推断,便加拨军饷增兵北上,易使国库银根紧缩。自从天启四年草原诸部向我大周称臣,虽偶有叛乱,皆因少数部族为蝇头小利犯我天威,臣以为紧守幽云十六州,诸部便不足为患。还望圣上明断。”

宗岳辩道:“草原诸部本是北狄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况且数年来多次进犯,也绝非少数部族之祸。事出反常必有因,既然王帐已集结了十万兵马,此事还要提早防备。”

礼部侍郎孙兆春跪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宗大人所虑不无道理,但眼下银根确实很紧,因此臣提议由礼部派出使臣巡视草原诸部,若核实草原之情仅是巧合,即可为朝廷省下这笔银两,若草原诸部确有狼子野心,再由户部划拨军饷,令宗大人增兵北上,还望圣上明断。”

言罢,吏部侍郎王荀跪奏道:“臣附议。”

右丞相文正公李弼辅不露声色,暗自点头。

今日朝会,宣正殿内争夺的焦点,在于幽云十六州。武将们坚持增兵,文官们以国库钱紧为由拒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逐渐激烈。云党砥柱云世琼,与李党领袖李弼辅,却都没有发声。

三朝元老太师兼御史中丞侯莫陈洛此时坐在先帝御赐的朝椅上,打了个哈欠,静看云李两党之争。

启帝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他忽然抬起双手,向下一压,原本吵闹的宣正殿,立刻安静起来。随后他道:“中丞大人,你怎么看?”

侯莫陈洛打起精神,刚要下跪,启帝又道:“朕准你坐着说。”侯莫陈洛谢恩后,缓声道:“老臣对征战沙场一事,远不如大柱国精通,所以老臣在回答圣上的垂问前,有几个疑问,想请大柱国帮忙解答。”

大柱国云世琼当即道:“中丞大人请讲。”

侯莫陈洛道:“多谢云大人。眼下已经入冬,听说冬日里,向晚原上的辎重筹备很困难,如果在此时,王帐想从十万人马,集结到三十万人马,需要多久?”

云世琼皱眉道:“估计至少要两个月时间。”

侯莫陈洛点头道:“两个月……那就是春节前后。三十万北狄人,能否在两个月内,攻破幽云十六州。”

云世琼道:“几乎不能。”

侯莫陈洛又道:“如果明年三月,草原诸部打不下幽云十六州,是会同往年一样,退兵回向晚原春耕,还是继续强攻幽云十六州?”

云世琼道:“这件事本官难以回答。”他解释道:“天启二年,大周兵力不足,镇北军尚且十余万,草原王帐集结三十万兵马,从飞狐道入侵幽云十六州,那一仗草原诸部一直没退,打了两年,直到天启四年,王帐才战败称臣。”

侯莫陈洛点头道:“天启二年,十万镇北军对阵三十万草原诸部的兵马。假如腊月前后,草原王帐能集结起三十万兵马,也不过与镇北军兵力相当。”

云世琼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镇北帅仍在。”

侯莫陈洛笑道:“难道镇北帅一人,抵得过二十万兵马?”

云世琼的是字还没出口,启帝道:“不必纠结此事。”

侯莫陈洛继续向云世琼道:“老夫还听说,这次王帐集结的兵马,驻扎在白沙山以东,查阅百年史书,草原诸部从未自东线进犯。”

云世琼点头道:“不错。”

北狄人逐水草而活,因为白沙山横亘在幽云十六州以北,西侧多草原,东侧多丘陵,因此草原诸部更喜欢生活在西侧,如果诸部大军真要从东侧入侵幽云,势必要绕过白沙山,补给路线长出数百里,所以才没有这样的先例。

侯莫陈洛道:“三十万大军的辎重补给,不是小数目,敌军从东线来犯,那补给更是困难。到明年三月,草原诸部万一错过春耕,对北狄人的打击,会非常大。”

文武百官闻言,不住点头。天启四年,草原诸部称臣后,十几年来不敢进犯,原因也是那两年,将草原诸部的家底打得一干二净,第一年,打光北狄人的存粮,第二年北狄人没有春耕,结果又在雁门关下打败而归,转年,饿死的北狄人数以百万计,因此元气大伤。

侯莫陈洛向启帝道:“启奏圣上,老臣以为,草原诸部狼子野心,迟早要出兵征讨,但事有轻重缓急,几年来,南齐不过三十万兵马,为了维持对南齐的兵力优势,我军可以用来征齐的兵马,有四五十万之多,平东大营,征南大营以及洛阳军,都可南下,老臣以为,镇北军兵强马壮,维持守势不成问题。而江南的祸患,尽早荡平,方能高枕无忧。”

侯莫陈洛说完,启帝没有说话,他用目光扫视殿中百官。

大柱国云世琼与侯莫陈洛一唱一和半天,早猜到侯莫陈洛的想法,甚至他已经进宫面圣,与圣上商议过此事。于是云世琼跪奏道:“启奏圣上,臣认为,中丞大人所言极是。我大周对草原诸部投鼠忌器,实因南齐长期拖累东南一线,臣以为,此时不宜分散兵力北上增援,只需命镇北大都督江行知对草原诸部提防。再举全国兵力,征讨江南以除后患,望圣上明断。”

李弼辅听到云世琼所言,眉头微皱,心中不住揣摩,这云党之人上奏北上增兵,为何云世琼竟然当庭反对,莫非他提前得了圣意?想到此,李弼辅取了折中的法子,跪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不若由户部划拨银两,再派巡察使运至镇北大营,作为北衙府加派密探的费用,以探明诸部虚实,再行定夺。至于江南,陈齐余孽负隅顽抗,臣赞同太师的奏折,尽早铲除为好。还望圣上明断。”

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首,所以大多数官员,在侯莫陈洛面前,均以中丞大人相称。而李弼辅在默帝尚在东宫时,曾为太子伴读,当时侯莫陈洛则兼任太子太师,于是李弼辅自恃身份,多年来,对侯莫陈洛以太师相称。

云世琼好似没有听到李弼辅的话,侯莫陈洛倒是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瞟了一眼,随后重又闭目养神。他面无表情的佝偻着身子,倚坐在椅上,仿佛对两党之争毫无兴趣,都快要沉沉睡去。

启帝坐在龙椅上,继续翻阅谍报,沉思不语。宣正殿中,诸位皇子殿下垂手立于启帝两侧,除几位实权大臣针锋相对,殿中其余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文武百官,齐齐跪于殿内,一早晨都没有开过口。

启帝抬头望向群臣,摆了摆手,道:“此事容朕三思,若无它事,退朝。”

翌日早朝刚开,启帝道:“着中书省舍人乌玉廷起拟诏令,由中书省核准举国所需额外军饷,以作不时之需,幽云十六州各府道勉力协同,明察军情尽早回报。兹事体大,不得有误。”

乌玉廷出列跪拜道:“臣遵旨。”

云世琼闻言后微微扭头瞄了一眼洛太师,恰巧瞄到了左侧李弼辅的目光。老太师依旧佝偻着身子,倚坐在赐座上,还是那般暮气沉沉欲睡还醒之貌。

退朝后,大柱国府上,云世琼与宗岳坐于书房内。

宗岳道:“云大人,下官自收到谍报以来,日夜揣摩,更是寻了北衙府徐校尉深谈,只觉草原极有可能已不稳,我大周若有不备,怕是……”宗岳顿了一顿,道:“如果再来一场大战,我大周不妙呐。”

云世琼沉吟不语,宗岳耐不住性子,急道:“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

良久,云世琼摇头道:“如今诏令已下,我也无能为力。”云世琼长叹一声,复道:“前日徐源江进京,我看了谍报抄本,还命人将一年内所有北狄诸部的谍报调出查阅,这草原乱象早有蛛丝马迹,只怕比你所想还要严重。”

宗岳惊道:“那大人为何在早朝上不据理力争。”

云世琼无奈道:“昨日侯莫陈洛与我的对话,你听不出来么?”

宗岳续道:“眼下北狄隐患,更胜去年,怎可同日而语?再者大人提前吩咐一下也好,昨日早朝,下官也可拼死力谏。”

云世琼苦笑道:“你若拼死力谏荐,只怕李弼辅连户部划拨银两之事都不会松口。况且昨日退朝,中丞大人随圣上去了圣贤书房议事,我在丹凤门苦等数个时辰。待他自未央宫而出,已是申时。我本是请他过府一叙,以了解圣上之意。谁料他含糊其辞,竟无半分流露,实在是……”

宗岳插口怒道:“实在是昏官误国。”但这句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又道:“下官实在不明白,中丞大人与您关系亲密,怎在这件事上,做的糊涂呢?”

云世琼摇了摇头,问道:“昏官?天底下哪有这么精明的昏官?宗大人,你自禁军六卫升迁至兵部侍郎,已是多久?”

宗岳有些莫名,答道:“已是三年有余。”

云世琼对宗岳语重心长道:“朝臣盛传云李二党之争,虽然你我问心无愧,可你当圣上没有洞察?这宣正殿几步官场呐,丝毫不差于万里沙场,你还需要好生锤炼。否则侯莫陈洛若仅凭借资历,又怎可安坐在朝椅之上?”

宗岳听出言外意,正色道:“还望大人提点。”

云世琼答道:“南齐陈兵东南以来,为了维持兵力优势,朝中已数次划拨军费,对方却丝毫无犯,此举使得我大周如鲠在喉,战也不妥,放马归田亦是不妥。户部已数次上疏,逼迫军中节流,若非圣上不纳,只怕东南一线,我大周早无法维持优势。此时再提增兵北上,李党一派定以为军中借北狄为幌,徒增军饷。”

宗岳起身,哼道:“那群文官所学都是纸面上嘴皮子的功夫,酸得很,哪里知道兵事凶险。”

云世琼点头道:“话是如此,自从圣上兴于乱世,徐衍之灭北齐以后,大周与南齐对峙已久,我知道,圣上不患北狄患东南,此乃圣意。而这圣意,却是中丞大人在昨日殿前点破。”

宗越皱眉,似是不解。

云世琼解释道:“昨日百官争吵,圣上忽然力压群臣,问中丞大人的意见。中丞大人问我的问题,每个都是一步台阶呐。”

宗岳闻言不语,转而在房中游走,片刻后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应对?”

云世琼开口道:“既然圣意如此,宗大人,如何行事,再不用我多说了吧?”

宗岳无奈立身行礼道:“下官领命。”随后离去。

不少人说,暗门能敌百万兵,这话虽是夸大,但不无道理。所以江南死了八十多个俺们星官,谍网也被破去的事情,还需要压一段时日。如果宗岳知道实情,再看圣上对幽云十六州的态度,估计多少会猜到一些圣意。

云世琼面朝南方,感慨道,终于要一统天下了么?

大柱国府外,隐隐有人吼着秦腔,一嗓子吼完,伴着喝彩声此起彼伏。此时秋收刚过,未到腊月,正是一年农闲时分,长安城的百姓悠然过着安逸日子。在他们眼中,这太平天下,哪里会有祸事?与其庸人自扰,不如自得其乐。

第四章 钟山长亭下的老者

从钟山西望,是玄武湖,湖水南面,即为建康城。大江穿城而过,一分南北,当年齐高帝于南城建新宫,太极昭阳二殿南北而立,含光凉风二殿分侍左右,其余数殿林而立之。

齐高帝七年,大周宇文氏夺取幽云十六州,据中原上游,饮马黄河,以临驭六合之势,震动华夏。齐军于济水一线,凭黄河天险阻敌南下。前后九年有余,北方汉民流离失所,饿殍千里,齐高帝不忍,诏曰:“蛮周兴难,流民无所,大江二岸,多有其弊。遣中书舍人优量赈恤。”而后大量难民南迁到建康城,在这短短数年间,建康城增户二十万余,从此名扬天下。

钟山上某一长亭内,此时正有二人对弈黑白,其中一人是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着浅色儒衫,坐在棋盘一端,他对面是名蓝衣少女,岁数尚浅,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她娥眉纤细,杏眼清澈透亮,好似一弯月牙泉水,鼻子高挺,红唇皓齿,煞是好看。那女子虽尚未成年,身段已隐隐玲珑凸翘,想来过不了几年,便会有倾城之姿。

少女名为蓝幼羽,是天一阁主关门弟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同为天一阁门人的吴龙士,按辈分,蓝幼羽应称他为师叔。

二人的棋局尚处中盘阶段,但吴龙士的白子已在四路取势有成,以盘面来看,无须收官黑子便会告负。蓝幼羽望着盘中棋势,叹了口气,将手中所余黑子投入棋盒,开口道:“老头你真厉害哦,怪不得号称天下第一手,在手谈上真是没人下得过你,我认输啦。”她才一开口,便可听出她口音中带着浓浓的闽南腔调。她开口闭口将吴龙士称为老头,不知怎地,这没教养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又带了三分亲昵。

老者对她的夸赞不以为意,把玩着手中白子,另起话头道:“蓝丫头,天一阁内的兵书,你读了多少?”

蓝幼羽不解师叔为什么忽然问这事,她皱眉道:“我又不是男子,读那么多兵书干嘛,打打杀杀的,我不喜欢。”

吴龙士道:“门内年轻一辈阴盛阳衰,常丹墨时常向我夸赞你。”

蓝幼羽随意摆了摆手道:“小师叔取笑我的,哪有那么厉害。”

吴龙士又道:“你常年混迹藏书楼,疏于练剑,若连几本书也没读上,我少不了与师兄提一句,让他多督促你修炼剑法。”

蓝幼羽撇嘴道:“你这老头,真没劲。”说罢她看向吴龙士,见对方含笑望着自己,琢磨一下道:“我算一下啊,黄帝十六篇,太公望六韬,太公兵书三略三卷这些我是看过的,孙膑、孙子、吴起、尉缭子也都看过,另外黄石公兵书统要三卷,孙子八阵,天地运旋阵,六十甲子行军法这样的兵书也瞄过几眼,再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注疏多多少少翻了翻,我估计应该不到一百部吧。”

吴龙士微微颔首,继续道:“你心思都放在这上,怪不得剑法稀疏。”

蓝幼羽嘿嘿一笑道:“我们天一阁号称传之往圣绝学,阅之万里锦绣。一天到晚只知道练剑练剑,像什么话?这不是本末倒置嘛。”

吴龙士笑道:“书不能读死,我问你,倘若你有五千骑兵,敌方以五千人结成圆阵,你会如何破阵?”

蓝幼羽不假思索答道:“我领一千骑兵游击骚扰,等到敌方被骚扰得困乏劳顿,圆阵自己就会散开啦,再命其余四千骑兵杀入破敌喽。”

吴龙士又问道:“你仅有一千骑兵,又当如何破阵?”

蓝幼羽不屑道:“只有一千骑兵,我干嘛找死去破五千人的圆阵呢!”

吴龙士道:“倘若你非破不可呢?”

蓝幼羽白眼道:“我只能潜入斩了敌军统领,趁对方大乱破敌咯。”

吴龙士道:“是个取巧的法子。”

蓝幼羽双眼瞬间成了两弯月牙,摇头晃脑嬉笑着得意道:“那是当然,所谓上兵伐谋,什么天机数剑啦,随便练练就好,真要是两军对垒,靠得还是谋略。”

吴龙士失笑道:“你刚才分明以力破敌。”

蓝幼羽无所谓道:“所以我才说,随便练练天机数剑,够用就好。”

天机数剑是江湖上绝顶剑法,乃天一阁不传之秘,蓝幼羽却说随便练练,够用就好,若传到江湖上,恐怕不知有多少好汉嫉妒得想砍死她。吴龙士望着她道:“听说你白师姐在五行剑境界圆满,再不出一个月,就可突破晋入四象剑。”

蓝幼羽不以为然道:“白师姐是世间奇才,进境神速也正常的啦。老头你的天机数剑练到第几剑啦?”

吴龙士笑道:“师叔只会下棋,哪里会什么剑法。”

蓝幼羽撇了撇嘴,没有回话,吴龙士突兀问道:“你觉得萧承泽如何?”

蓝幼羽漫不经心答道:“还不错啊,蛮帅的。”

这二人口中的萧承泽,是当今枢密院枢密使,年轻有为,统掌洞庭水师。可是,吴龙士是问他长相如何么?所以他无奈道:“师叔是指其他方面。”

蓝幼羽懒散得打着哈气,又道:“身材也不错哦。”

吴龙士叹了口气,只能点明道:“兵法谋略呢?”

蓝幼羽道:“也蛮好哦,比那些纨绔子弟强很多,”说道此处,她忽然戒备道:“老头你要干嘛,我可不喜欢他。”说着她狠狠白了他一眼,警告道:“我说真的哦,那小子是长公主的心上人,你千万别乱来。”

她正说着,只听身后噗嗤一笑,一个温婉女子声音道:“谁不要乱来。”蓝幼羽一回头,正瞧见长公主与萧承泽含笑望着自己,她冲长公主没好气道:“你不要乱来,否则我喊非礼啦。”

第五章 一把左丘修明的佩剑

长公主虽有皇族之尊,但天一阁在江南地位超然,陈氏皇族子嗣尚未及冠,便会去天一阁拜师学艺。长公主深居宫中,她只需一瞪眼,身边的宫女太监就吓得像群鹌鹑,无一人可以成为好友。而蓝幼羽为阁主关门弟子,四岁时与长公主相遇,从此二人以总角之交,互为闺中密友,相处时从不拘泥身份,分外随意。

长公主见她无赖,忍俊不禁道:“你快些喊呐。”说着她坐下,挽起蓝幼羽的手。蓝幼羽嘿嘿一笑,大有深意的看了萧承泽一眼。长公主看见她这眼神,当即白了她一眼。

萧承泽向吴龙士躬身行礼,道了声先生,才恭敬坐下。

吴龙士原本只邀萧承泽于钟山相会,不曾想萧承泽却携岚殿下一同前来。人已经来了,他不动声色,向长公主道:“既然殿下亲临,老夫有一事相商。”

吴龙士身为天一阁前辈高人,无论在朝堂抑或江湖,声望盛隆。长公主也丝毫不敢怠慢,于是她谦逊道:“先生请讲。”

吴龙士环顾三人,道:“昨日典鉴司清缴了大周在江南的细作。”

长公主不熟兵事,不清楚这消息的意义。萧承泽久经阵仗,顿时欣喜道:“如此一来,我军有机可趁呐。”

吴龙士点头道:“不错。”

长公主却皱眉疑道:“宇文云志觊觎江南已久,两年来不断向南屯兵,徐衍之与庞远烈早对大齐虎视眈眈。只是破掉敌军谍网,怎能逆转形势?”她身为建康大齐长公主,一开口便先露怯,可见大周国力强盛,连皇室之人也没底气面对。

吴龙士不以为意,摊手抓起一把棋子,道:“放眼天下,大周顾虑重重。”说着他取出三子放在棋盘上方道:“幽云十六州为防北狄入侵,三十万镇北军,自然是不能动。”随后他又取出两子,道:“河西走廊直通关中,嘉峪关与玉门关的二十万戍西军,也不能动。”接着他又取一子道:“六军十万人,是守着宇文家老巢的。”最后他摆下数子,道:“算来算去,也只有徐衍之的二十万兵马,以及庞远烈那十五万可用。除此之外,短期可抽调的,最多再加十万洛阳军。”

萧承泽点头道:“的确,而且徐衍之与庞远烈的兵马,并未满员。”

这他们口中提及的二人,分别为大周平东大营与征南大营统帅,官拜四方将军职位。然而徐衍之曾率平东大营覆灭洛阳齐室,庞远烈的征南大营设置初衷,便是入侵建康齐室。这两军名称本就有蔑视齐室之意,因此吴龙士二人在对话中刻意回避。

长公主叹道:“即便如此,比起齐军三十万兵马,对方也有不小的优势。”

吴龙士点头道:“所以要分而击之。如今敌方谍网被破,便是天赐良机。”他凝视长公主道:“当齐军三十万人马征讨川蜀,宇文云志是何反应?”

长公主没来得及回答,蓝幼羽瞬间明白,刚才吴师叔为什么会询问自己看了多少兵书。她反问道:“你想用疑兵?”

吴龙士第一次赞许的看向蓝幼羽,嗯了一声继续道:“枢密院可有意泄露消息,洞庭水师与东西两省军合兵一处,讨伐川蜀。实则仅有水师驾空船逆流而上,东西两省军合剿徐衍之。”

东省军十万,西省军十万,即便合在一起,只与徐衍之对敌,并无必胜把握,于是长公主皱眉道:“那也仅仅势均力敌。”

萧承泽在旁闻言不悦,朗声道:“殿下,只因兵力相当,我军就不敢出兵征战,那我华夏男儿血性何在?”

萧承泽说出这番话时英气勃发,但长公主却不为所动,又问吴先生道:“那水师出兵到少?”

吴龙士道:“十万。”

长公主惊呼道:“绝无可能。”

六十年前,大齐内乱,兄弟睨于墙内。淮南王陈尚拥兵自重,于建康登基,庙号高帝,自称齐室正统,从此一国之内,以建康洛阳南北分权。淮南王嫡系兵马,即是十万洞庭水师。数十年来,建康齐室偏隅吴越荆楚两地,内忧外患下,未建禁军,一直由洞庭水师肩负戍卫京畿之职。

长公主听吴龙士之意,竟要建康城禁军倾巢而出,她当即断然否决。

吴龙士并未游说,缓声道:“殿下莫急,此事可徐徐图之。”

长公主一时失言,她深知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随即道:“请先生见谅。”

吴龙士摇头道:“殿下多礼。”他忽然转向萧承泽道:“听说宁相国为陛下五十寿辰,花费了不少心思?”

萧承泽笑道:“前些日子,他当庭上奏,提议在建康城各处,挂满长明灯,待到陛下寿典时,彻夜不灭。为这件事,他几乎把江南的桐油,都调集到城内。”

长公主摇头道:“父皇五十寿辰,的确是喜事,然而钦天司也曾上书,今年二龙取水,冬日极寒,提议多备些柴火木炭,以防不测。前些日子,江南还真下了一场雪。这些关乎民生的事情,宁相国从没提过。”她言外之意,对宁相国极为不满。

萧承泽笑道:“钦天司的奏折,我也看过,已经派人收集了不少柴火木炭。殿下有心,也可以向陛下提议,众人拾柴火焰高,即便再冷,也总有对策。”

长公主听罢不住点头,望向萧承泽的眼神,情不自禁的,既矛盾又温柔。

吴龙士了结一事,又向蓝幼羽道:“丫头,听说闲云山庄出了一把神兵,你去帮天一阁取来?”

蓝幼羽一愣,道:“什么神兵?”

吴龙士道:“左丘修明的佩剑。”

蓝幼羽听罢,眼睛一亮道:“坤元剑么?”

吴龙士道:“不是。”

蓝幼羽立刻耷拉脸道:“不去,左丘修明用根柳条都能成剑,谁知道那神兵是不是真的。”

长公主奇道:“怎么会有人用柳条成剑?”

萧承泽对江湖有所涉猎,解释道:“他出自西岳剑炉,是当年的天下剑,曾以手中坤元剑,败尽天下英雄。以剑法成道,被人誉为剑开千古。”

长公主神往道:“听你这么一说,真有荡气回肠的感觉。不过你说的天下剑,是什么意思?”

蓝幼羽插嘴道:“这老头特别烦人,明明剑法天下第一,非不让他人称呼他第一。他人只好顺着他,将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改为天下剑。后来,整座江湖都效仿他,连风气都变了。”

长公主极少听闻江湖轶事,今日得知左丘修明轶事,不由兴奋道:“这般不为名利,真洒脱。”她好奇道:“如今江湖上,还有天下剑么?”

蓝幼羽道:“有哇,玄剑谷谷主稽旬。”

长公主惊道:“还真有呐?”她眨着眼睛望向蓝幼羽,笑道:“对了,你什么时候也练出个天下剑?”

蓝幼羽鼻子一哼道:“切,我……”她瞧见长公主笑语盈盈看着自己,又道:“懒得理你。”

长公主又道:“我和你一起去吧,那可是左丘修明的佩剑,不去见见太可惜啦,再说我早想去江湖走一遭。”

萧承泽当即拦道:“殿下不可。”

长公主不满道:“为何?”

萧承泽道:“江湖凶险,殿下万一毫发受损,圣上必定会龙颜大怒。”

长公主见他只提到父皇,顿时哼道:“只因为父皇才关心我的安危?”

萧承泽闻言一窒,诺诺道:“也不是……”他不禁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蓝幼羽见长公主跃跃欲试的模样,也不想她身经血雨腥风,于是叹道:“才不要你这拖油瓶,我去帮你取剑就是啦。”

吴龙士忽然冲长公主笑道:“这惫懒丫头,恐怕只有殿下遣得动,倒省下老夫一本书。”

蓝幼羽机警道:“什么书?”

吴龙士嘴上是这么说,可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书,扔她道:“给你准备的甜枣。”

蓝幼羽接过一看,惊道:“老头,你藏得够深呐,竟然有《连山》的拓本。”她翻看数页,难以置信道:“是不是真的呐,不是说《连山》被焚了嘛?”

吴龙士道:“外界失传的书册,天一阁未必没有。”

蓝幼羽越看越欣喜,谄媚道:“师叔,您有没有《归藏》?”

吴龙士不搭理她,道:“老骨头喽,出来一会就乏,老夫先回去啦。”说罢迤迤然走下山去。

第六章 一山羡慕一山高

蓝幼羽在他身后追喊道:“师叔您别走呀,再聊一下嘛。”可无论她如何呼喊,吴龙士脚步都不停歇,转眼消失在山间小路中,她随即不满道:“真滑头。”

长公主笑道:“看你这样子,我倒是想起一句话。”

蓝幼羽翻着《连山》道:“什么?”

长公主道:“近则不逊远则怨。”

蓝幼羽一听,觉得眼前这小姐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竟然敢讽刺自己,于是道:“你自己去闲云山庄拿剑吧。”

长公主叹气道:“女子兼小人,更是不逊。”

蓝幼羽奇道:“你不是女子么?做公主都这么顽劣啦?连自己都不放过。”

长公主摇摇头,学她口气道:“懒得理你。”说罢扭头冲萧承泽道:“你先回吧,一会我和她一起回宫。”

萧承泽道:“左右我也无事可做,等你们一起回吧。”

蓝幼羽频频眨眼,向萧承泽道:“我们女孩子说话,你一个大男人跟着乱什么。”

萧承泽一窒,神色略微尴尬,他看向长公主,却发现公主眉角含笑的向他轻轻颔首,他无奈道:“这时节天黑得早,你们也早些回去。”

望着萧承泽渐行渐远的身影,蓝幼羽问道:“怎么了?”

长公主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因为放松,所以更显真实。她摆弄着吴龙士留下的棋子,心中盘桓着最近发生的那些事,终于开口道:“你觉得萧承泽怎么样?”

蓝幼羽顷刻默然,不到半个时辰前,吴师叔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随意道:“长得蛮帅的。”

长公主展颜一笑,道:“正经些。”

蓝幼羽沉默了片刻,道:“他背后有人。”

长公主没有说话,依旧摆弄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此时太阳被一层薄云遮掩,令钟山上的风有些清冷,玄武湖飘起的水雾,笼罩在建康城上。

蓝幼羽又道:“以前没有太大感觉,最近才觉得,他爬的太快了。”

萧承泽三年前崭露头角,官拜七品,然而今年夏,他升至枢密院枢密使,已是从一品的品轶,更重要的是,他还统领洞庭水师,是众多武将中的实权人物。更何况,众人皆知,长公主对他青睐有加,说不定转过年,萧承泽摇身一变,就成了驸马爷。

长公主此生囿于宫闱中,顿时明白蓝幼羽那层隐晦的意思,然而她并没隐瞒,如实回道:“那个人不是我。”

天一阁年轻一辈,论聪慧无人能胜过蓝幼羽,当吴师叔与长公主问出同一个问题,她隐约猜到一些事情。既然长公主坦然承认,萧承泽背后的人不是她,那么吴龙士约萧承泽前来钟山相会这件事,便耐人寻味。

吴师叔素来对蓝幼羽宠溺,于是蓝幼羽没有接过长公主的话头,转而道:“你喜欢他么?”

长公主点头道:“喜欢呐。”

蓝幼羽追问道:“是想让他成为驸马的那种喜欢么?”

即便是公主,聊到男欢女爱之事,也免不了羞涩,所以她没有回答蓝幼羽,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蓝幼羽道:“那就好啦,你还担心干嘛?”

长公主的羞涩消失不见,她拉起蓝幼羽的手,郑重问道:“你如实告诉我,萧承泽背后的人,是吴龙士么?”

蓝幼羽笑道:“你问他呀,我怎会知道。”

二人多年交好,长公主自然不会被她敷衍过去,当即追问道:“我是问你的想法?”

蓝幼羽抿着双唇,叹气道:“我觉得八成是他。”

长公主欣慰的松开手,至少蓝幼羽没有骗她。她捏着蓝幼羽的下巴,调侃道:“算你识相。”

再说那宁仕长,他位列三公,官拜太保太尉兼相国,可说是权势滔天,今年来,更与大司马崔珏勾结一气,把持朝政。明帝本就无心朝政,如此一来,建康齐室的庙堂上,妖孽横行,将社稷弄得乌烟瘴气。

明帝的几位皇子,也极不争气,他们整日里与建康城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在秦淮河烟花巷子里流连的光景,比在宫里都多。明帝唯一有先祖之风的子嗣,反倒是长公主陈平薇,只可惜她是女儿身,难成大器。

尽管如此,长公主仍不甘心,数次想要削弱宁仕长的权柄,肃清朝政,可惜都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这堵墙背后,隐约站着一个人——吴龙士。

今日吴龙士约萧承泽钟山相会,引起了她的警觉,于是她也一同跟来。而刚才她与吴龙士对话时,表露出对宁仕长的不满,也是借题发挥,试探这二人。倘若,萧承泽背后的那个人,也是吴龙士的话,那她与萧承泽的事,要更慎重一些才好。

所以长公主对蓝幼羽的回答很欣慰,尽管吴龙士是她的师叔,但至少,她对自己还是有感情,不是那么冰冷。

既然蓝幼羽也料到萧承泽背后的那个人是吴龙士,长公主极有分寸,再也没提过一句与政事相关的话。

二人笑语盈盈一路下山去,长公主道:“闲云山庄的名字很陌生,是在哪里?”

蓝幼羽道:“北方中原。”

长公主道:“这么远你都知道,名气很大么?”

蓝幼羽道:“吴师叔从北面游历归来,在闲云山庄住过几日,归来后与我提过一次。”

长公主皱眉道:“吴先生既然亲至闲云山庄,他自己为什么不将那柄剑带回来,还要你去跑一趟。”

蓝幼羽撇嘴道:“这老头行事飘忽,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又或许他去闲云山庄时,那柄剑还没有出世。”

长公主道:“你何时归来?年前么?”

蓝幼羽摇头道:“不好说。”她望向对方,又道:“干嘛?你想我呀?”

长公主笑道:“明年开春,是父皇五十寿辰,建康城准备了不少庆典,到时普天同庆,热闹非凡,我想与你一同出宫游玩。”

蓝幼羽拒绝道:“人太多,我不喜欢。”

长公主摇着她的胳膊道:“你权当陪我嘛。”她见默不作声,忽然另想起一事,道:“难道说,你这趟北上,会有凶险?”

蓝幼羽满不在乎道:“取把剑而已,能有什么凶险?”

长公主微微皱眉,呢喃道:“按你的说法,左丘修明名气那么大,应该有不少人,都想得到他的佩剑,吴先生为什么轻描淡写的让你去取剑?”

蓝幼羽嬉笑道:“真有危险,我也能应付过来。”

长公主恍然,心道也对,蓝幼羽可是天一阁阁主的关门弟子,听说剑法精妙,远超同辈。她还没想完,又听蓝幼羽道:“我一身跑路的功夫,也不是白给的。”长公主见她没个正形,顿时气结,挽着她的手走出数十步,才又道:“去闲云山庄前,和我说一声。”

蓝幼羽察觉对方心思,不由失笑,长公主没闯过江湖,反倒操起这份闲心,她调侃道:“哟,你好大的架子呐!”

长公主一愣,忽然心情晴朗起来,喝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姑,胆敢对本宫出言不逊。”

蓝幼羽捂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啦。”

长公主板着脸道:“本宫赏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送本宫回宫。”

蓝幼羽也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好呀。”

第七章 封阁

龙井潭地处黄山余脉,藏在绵延数百里的丘陵间。水潭下游溪流,名为隐雾溪,相传曾有上古仙人,以劈山取水之壮举,裂地百里成谷,其后清泓自地下奔涌而出,顺势汇成巨溪东去,直入钱塘海口。又因吴越峡谷终年温润,即便数九时节,谷内仍有一片绿意。隐雾溪穿行峡间,水汽蒸腾化雾,氤氲锦绣岩峰,景色与称谓两相宜。

天一阁,便建在龙井潭旁。

蓝幼羽回到天一阁已经第二日黄昏,她拖着步子,慢悠悠回屋收拾行囊。女孩子的衣衫很轻薄,蓝幼羽随便挑了两三件,仍在包袱中裹好,那包袱瘪瘪的,看着很寒酸,蓝幼羽没在意。此时,门外响起一个男子声音道:“幼羽,你在么?”

蓝幼羽应了一声,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他的眉毛纤细,下面嵌着双丹凤眼,鼻子不高挺,嘴唇纤薄。

单看男子的眉眼鼻唇,他定是个寡义的人,可把五官放在一起,偏偏又构成一幅文弱书生模样,打眼看去也很讨喜。

这男子,就是时常向吴龙士夸耀蓝幼羽的天一阁门人,常丹墨。

他站在门口笑道:“听说你要北上啦。”说话间,常丹墨向屋内瞄了几眼,又道:“你的行囊呢?”

蓝幼羽转过身,将包袱展示给他,道:“在这里。”

常丹墨看着瘪瘪的包袱,皱眉道:“你就带这点东西?”

蓝幼羽懒散道:“去不了几日就回,带那么多干嘛,会累死我的。”她转身正要关门,常丹墨用手挡住,道:“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接着他顺势迈步进屋,又道:“你有没有棉袄。”

蓝幼羽白眼,道:“要棉袄干嘛?”

常丹墨摇头道:“听人说十六州的冬天很冷的。”

蓝幼羽讽刺道:“哎呀,小师叔,你好懂哦。”

常丹墨道:“你年纪那么小,多带点东西,有备无患。也不知道吴师叔怎么想的,让你去闲云山庄,要不我陪你去吧。”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取下蓝幼羽的包袱,在手里掂量着,不满道:“这么轻,没装东西?”

蓝幼羽道:“你好烦啊。”

常丹墨叹气道:“还是我陪你去吧。”

蓝幼羽道:“终于不用被管来管去,我才不要带着你。”

常丹墨琢磨一下,抓住她的手腕向外走,边走边道:“我领你找巧娘,让她挑几件合身的棉袄给你。”

蓝幼羽挣脱,气鼓鼓道:“小师叔你真婆妈,哪里会有人穿棉袄闯江湖的呀,人家都是白衣胜雪,衣衫飘飘。我穿的像只猪,好丢人呐。”说话间,蓝幼羽拔腿边跑。

常丹墨见她要逃,连忙施展轻功,道:“丫头,你别跑呀。”

蓝幼羽头也不回,身姿如风中柳絮,顺着隐雾溪,一路向山外急奔。

常丹墨如影相随,口中道:“好好好,不带就不带。出门在外要按时吃饭,但也不要乱吃东西。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过别在荒郊野外的客栈落脚,免得遇到黑店不安全。不少人面子大过天,你积点德,管好自己的嘴巴。”

寂静的隐雾溪畔,只听他一个人念念叨叨,蓝幼羽不胜其烦,道:“小师叔,求求你啦,管好你的嘴巴先。”

常丹墨回道:“小师叔也是为你好,对了,穷家富路,你盘缠带足了吗?”

蓝幼羽停下脚步,脸一黑,道:“完了。”

趁这间隙,常丹墨追上她道:“你还埋怨小师叔絮叨,要不是小师叔提醒你,盘缠都落下了。”

蓝幼羽道:“怪你啦,我才出门这么匆忙。”

常丹墨笑道:“怪我行了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囊,递给她道:“拿着,别亏待自己。可也不要乱花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啦。”

蓝幼羽接过钱囊,一入手只觉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瞧,里面黄灿灿的装满了金子。她把钱囊装进怀中,坠得衣服都变了形,喜笑颜开道:“还是小师叔最好。”

常丹墨道:“现在不觉得我烦了?”

蓝幼羽道:“不烦不烦。”

两人一同来到马厩,蓝幼羽挑了一匹俊逸的白马,飞身骑上,掉转马头道:“小师叔,我走啦。”

常丹墨点头道:“行吧,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话。”

蓝幼羽神情极为敷衍,频频点头道:“嗯嗯嗯。”

常丹墨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遥遥喊道:“如果在外不开心,就赶紧回来吧。”

“知道啦。”蓝幼羽声音回荡在整个溪谷,两人的喊声,惊起一片归巢倦鸟。

日已深秋,会稽山口西风萧萧,蓝幼羽衣衫鲜亮,一人一马飞驰,一骑红尘扬起的烟尘,仿佛山水画中未干的墨迹,伴着月光,可以酿一壶好酒。

诗酒趁年华。

所以常丹墨现在很想喝酒,可惜没有。等到蓝幼羽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常丹墨在原地伫立许久,才忽然叹了口气,无奈道:“吴师兄,门里下一代弟子里,属白霜雪与蓝幼羽根骨最佳,结果全被你遣出去。”

吴龙士笑着道:“白霜雪性子太烈,蓝幼羽脑子太活,与其在建康城闯祸,不如出去闯荡闯荡。”

常丹墨摇头丧气,道:“吴师兄啊,你是很聪明,可再聪明,也扭转不了江山气运。从鸿蒙初辟,气运聚散老天安排得妥妥当当。天下第一手也好,计海深谋也罢,都是些虚名,做不得数。呐,你说诸葛武侯,聪不聪明?一身道法通玄,能耐神鬼莫测,最后还不是七出祁山而不得。不是我说丧气话,你和天斗,输定啦。”

吴龙士笑道:“和你比嘴碎呢,那我一定输定了。”

常丹墨道:“退一步说,霜雪是成长老的掌中宝,幼羽是阁主的心头肉,虽然这两人闭生死关有些年头了,可万一他们出关发现,这两个娃娃不在天一阁,那脸色,可要黑成锅底了,那谁能惹得起?”他碎碎念道:“别说我这个做师弟的不仁义,你的大事呢,我就不给你捣乱啦,不如我也跟着她们北上吧。也好照应她们一下。”

吴龙士道:“天一剑讲究化繁为简,以简驭繁。你想跟着去就直说,绕来绕去唠唠叨叨,这种心思,怎么修行。”

常丹墨道:“这是两码事。修行是修行,说话是说话,你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原本简单的事被你搞复杂了。再说啦,唠叨归唠叨,师兄听懂就好。”

吴龙士没搭茬,反问道:“你说过些日子,十六州与建康城,哪里更安全些?”

常丹墨听到这句问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吴龙士正色道:“小师弟,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天一阁只能靠你们了。”他在万里悲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托孤的悲凉感陡然而生。旋即吴龙士向常丹墨招了招手,道:“来陪师兄走走。”

常丹墨在他身旁默默走了小一炷香,隐雾溪快走了一半,他才道:“师兄平时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有心情散步,还说了那么丧气的话,感觉怪怪的。我什么样子呢,师兄是最清楚不过的,修行练剑什么的,马马虎虎,吟诗唱曲呐,也说得过去,就是这种担子,最好别扔我肩膀上,虽然我不会躲,但也不见得能扛起来。”

吴龙士笑道:“你想躲的话,霜雪去幽州的那天,你就跟着去啦。”

常丹墨苦着脸道:“师兄,你这样太不厚道啦。师父说的太对啦,咱们几个师兄弟里,就你心眼最多。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现在越想越觉得他老人家高瞻远瞩高屋建瓴高人一等。”

吴龙士略有嫌弃的道:“话痨转世。”

常丹墨不以为然,又道:“师兄啊,还什么谋划,再透露一点呗。”

然而吴龙士没有回答他。

十几丈外的潭水,清澈见底。被西风扫落的竹叶,凋零在一泓秋水上,荡起无数涟漪,打碎了琉璃晚霞在水中的倒影。

芳草萋萋,暮霭萦萦,天一阁里的房屋楼台,星星点点亮起灯火,为将夜时分,平添几分宁谧。

世间能让吴龙士眷恋的事情,已经不多,此刻的天一阁,便是其中之一。

吴龙士深深望着不远处的景色,然后面向常丹墨,拱手行礼,深深鞠躬,道:“小师弟,天一阁,就拜托你了。”

常丹墨竟然没有啰嗦,他也向吴龙士深深鞠躬,道:“师兄,常丹墨不敢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

吴龙士点头,道:“明日,封阁。”

常丹墨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

当年秦始皇文书坑儒之时,有先贤以继承往圣绝学为己任,在隐雾溪深处,龙井潭旁建书阁,收纳诸子百家著作以传于世人,为防燃火,取天一生水之意,将书阁命名为天一阁。

而后阁内门人精研百家所学,博采众长,非但儒道两家有所建树,在阴阳、谋略、五行、八卦、术数、兵法、武学等也有涉猎,数百年来名震天下。

最初天一阁门外,贴着一副对联——传之往圣绝学,阅之万里锦绣。

岁月不舍昼夜,传承无休无止,随着阁中收集天下奇书,书籍越来越多,涉猎越来越广,天一阁几经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近千年的光阴中,天一阁只封阁三次,都是兵祸连年天下大乱的年景。

如今,再次封阁,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何为,便不得而知了。

第八章 登山寻医

千年以来,门派兴衰更迭如恒河沙数,时至今日,与天一阁一同传承下来的,还有华山的西岳剑炉,陈留郡的玄剑谷,终南山的太乙仙门,以及紫府山的白马寺这五大门派,在江湖中地位超然。

说到紫府山,曾为北方道家盛隆之地,《三晋异志》中记载:“望五峰之间,祥光焕发,神灯夜流,名为紫府,常有紫气,仙人居之。”紫府山因此得名。

数百年前,魏明祖夜梦佛陀,派遣使节护送当世高僧弘一前去西域求取佛经,历时数载,终取得经书数卷。弘一高僧以白马驮经回长安,途径紫府山时,那匹白马忽然驻足不前,不愿离去。见状如此,弘一大师也不再前行,就地打开经书讲经布法。

使臣皇命在身,好生相劝,弘一大师道:“诸法因缘生,缘灭法亦灭。若回长安,因缘亦灭,经书取与不取,再无分别。”

使臣无奈,派人回长安复命,其余众人守护大师。明祖得知此事,即刻赶往紫府山,与弘一大师道:“朕潜心向佛,求大师西取佛经,这是万民的造化,大师何不回长安开坛说法,令百姓受此福禄。”

弘一大师回道:“山河大地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非长安百姓所独有,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也非长安百姓不能证得,当愿众生,出生死海,具众善法。”

明祖听后,羞愧不已,当下盘膝而坐,虔心听经。弘一大师讲经三日,明祖未尝离开,众侍卫因为护驾,日夜相伴。待到第三日,明祖似有所悟,谴侍卫离开,向弘一大师问曰:“朕此举善否?”

弘一大师答曰:“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所问善与不善,即是不善,是为善。你当自己为一国之君,又当自己非一国之君,又是善否?”

片刻后,明祖跳起来手舞足蹈,高喊道:“善矣。”已是顿悟。他起身而行,一步生莲花,是为莲生大师。莲生大师顿悟后,不再理会侍卫去留。谁料那十八侍卫身受点化,皈依佛门,于是众人合力修建寺庙,名为白马寺。而后魏文帝即位,划紫府山归属白马寺。此后千年,白马寺高僧大德辈出,所传经书百余部,普渡中原,天下共以为佛法源流。

今年初秋,程若潇带着梁靖,从白沙山出发,向西南行路千里赶往白马寺。梁靖年仅十岁,身子阴柔不堪,但性子极为跳脱,程若潇担心他不知分寸,冲撞白马寺高僧,一路上不断叮嘱他。

眼见到了紫府山下,程若潇道:“你可记住了,这白马寺……”

梁靖不耐烦抢道:“记住啦记住啦,这里高僧大德辈出,是天下佛法源流,我要是顽皮,就死定了。”

程若潇叹气道:“你年龄越大,九幽寒脉越难根治,师叔也是不得已,才领你到这里求助。”

梁靖摇头晃脑道:“我阴阳诀功力深厚,小小寒脉能拿我怎样。”他正得意,忽然又咬牙切齿道:“那老猢狲自己在家晒太阳,却不送我来。”

程若潇屈指叩在他脑门上,道:“什么老猢狲,没半点规矩。”

梁靖揉着脑门,想起他爹,便满心不忿,怨道:“本来就是,我爹就是懒,才不愿意来。”

程若潇深知其中因由,解释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你爹当年对白马寺高僧不敬,才被逐出白马寺,终生不得入内。”

在梁靖眼里,他爹十句话能有一两句靠谱都算好的,哪里会相信程若潇的话,当即争辩道:“你说过,白马寺里都是高僧大德,既然是高僧,一定不会小气,我爹他扯谎唬人,也就你才信。”他正说着,不远处的山路上,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那小和尚胖嘟嘟圆滚滚,看上去十分讨喜。然而远远的,就听小和尚哭丧的骂道:“老秃驴,你总抓老子干屁,你们真的认错人啦,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当和尚的。”

梁靖刚才那句话还没落地,出来个满嘴脏话的小和尚,他顿时目瞪口呆,扭头问程若潇道:“师叔,他应该不是白马寺的和尚吧?”

程若潇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远远传来温婉贤淑的声音道:“玄悲师祖,你别跑呀,再不回去,就吃不上斋饭了。”

小和尚一听斋饭,哭得更凶,道:“吃你个鬼的斋饭,老子要吃肉,你这老娘们贼秃,是想害死我。”

程若潇听罢,言之凿凿道:“绝对不是。”

却见那小和尚身后,追来一个白袍僧人,他听到那小和尚的污言秽语,依旧温婉道:“师祖只是因缘未到,你随我回寺多听些经书,一定会早日开悟。”白袍僧人口中念念不停,可脚下一步三丈,眼瞅着就追上那小和尚。

小和尚听到对方说回寺听经,想死的心都有,玩命的向前跑,毫不顾忌自己的眼泪飚了一路。他正跑着,瞧见程若潇与梁靖站在路旁,可算是遇到救星,快步上前扑倒,连声求救道:“救我,快救我。”

正当此时,那白袍僧人已到近前,程若潇与梁靖二人此时才看清他的相貌身形,两个人眼珠差点没掉到地上。这白袍僧人身形纤弱似女子,他虽已剃度,但脸上那一双弯弯峨眉,盖不住他眼中的山清水秀,红唇皓齿间藏不住万种风情。这般妩媚的脸庞上,却不见丝毫媚俗,神色中隐隐透露着庄严肃穆。然而不管多庄严肃穆,若说这人是个男人,梁靖是一万个不相信。

梁靖两手插进袖子里,缩着肩,佝偻着腰,他瞥了一眼程若潇,在心中忍不住嘀咕,你不是说白马寺都是高僧大德嘛?怎么还会藏着尼姑?

程若潇也是一头雾水,他回答不出梁靖的问题,只好招呼道:“这位师太,请问……”

那白袍僧人听罢展颜一笑,梁靖看入眼中,心道完了完了,遇到妖孽啦。因为他这笑容,仿佛黯淡了人间草木,只留他的倾城之色。梁靖心道,这要不是女人,他梁字倒着写。

然而那僧人却庄重道:“施主误会啦,老衲只是女相男身,法号净若。”

程若潇很累,心很累。他眼前这年轻僧人有绝顶之色,却开口自称老衲,这世道是怎么啦。

那小和尚藏在程若潇身后,探出头道:“胡说,你就是个娘们。”

净若谦和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这神形姿态,当真有几分高僧风范。

第九章 白马寺的妖僧

程若潇听他是净字辈高僧,眼珠子不仅掉在地上,还被人一脚踢出去老远。因为净字在白马寺中,辈分不低啦,方丈也不过是净字辈。就算眼前这僧人女相男身,年纪也才二十五六岁,怎么就是净字辈。

梁靖不懂白马寺的辈分,他只是单纯的不相信,眼前的白袍僧人是男子,于是小声问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道:“他说的是真的?”

小和尚点头道:“是真的。”

程若潇此行前来有求于白马寺,此时听到小和尚的回答,不敢怠慢,忙道:“在下眼拙,请大师见谅。”

小和尚见程若潇突然对净若恭敬起来,惶恐道:“你可要救老子呐,别把老子踢回火海。”

梁靖依然不信,拽着那小和尚小声又问道:“她真不是白马寺藏着的尼姑?”

小和尚虽然言语粗鄙,却从不说谎,道:“你猜错啦,他的确是白马寺的和尚。”

梁靖皱眉道:“我听你刚才一口一个娘们叫得很欢呐。”

小和尚道:“他次次把老子抓回白马寺,老子就是辱他骂他,也难出心头这股恶气。”

净若依旧不恼不怒,双手合十虔诚道:“如果玄悲师祖辱我骂我,可以开悟见菩提,弟子欢喜得很。”

小和尚咬牙切齿向看梁靖道:“你看他,不知廉耻,真臭不要脸。”他目光停在梁靖身上片刻,奇道:“你干嘛一直把手插在袖子里?”

梁靖跺着脚回道:“怕冷。”

程若潇生平第一次拜访白马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眼珠子会碎成沙。他指着自己身后的小和尚,愣愣道:“大师是说,他是玄字辈的?”

净若知他不信,肯定道:“施主,耳听不虚。”

道庆玄同祖,清净真如海。程若潇身后这小和尚的辈分,高出净字辈四辈。他扭头四顾,不自信问道:“请问大师,这里是紫府山么?”

净若点头道:“是哒。”

你一个自称老衲的净字辈高僧,这句“是哒”是什么回事?程若潇指着山上,无力道:“那里是白马寺么?”

玄悲见他手指方向,脸色大变,道:“你不能把老子送回去啊,这是造孽呐。”

程若潇不用净若回答,只看玄悲和尚的反应,可以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可是,可是,可是白马寺竟然是这样?

梁靖看得热闹,他也不知玄悲辈分奇高,只当他是小孩,调侃道:“小和尚,你这就不对啦,佛祖说,你不如地狱,谁入地狱。”

净若不温不火道:“小施主,说的对。”

玄悲怒道:“爱他娘的谁入谁入,反正我不入。”

净若抬头看看天色,道:“玄悲师祖,时候不早啦,该回去咯。”说着他冲程若潇与梁靖认真行礼道:“师祖还没开悟,所以留着有孩子心性,请二位施主见谅。”

梁靖不知净若佛法高深,入眼众生皆平等,他只觉这僧人并没因为自己是个孩子,便轻视自己,顿时心中大生好感,向玄悲道:“走吧,我随你去这地狱闯一闯。”

玄悲摇头道:“反正我不去。”

梁靖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把两手从袖子里拆开,然后伸到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把嘴巴贴到玄悲耳边,小声道:“你跟我去白马寺,我就把这包枫糖膏送你。”

玄悲一听有糖,顿时意动,梁靖人小鬼大,小心翼翼拆开油纸包,取出一小块放在他手上,道:“你先验验货。”

那块枫糖膏晶莹剔透,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芒,此时正在梁靖手中散发出阵阵香甜气息,玄悲从没见过银枫树,更没有机会吃到枫糖,他当即伸手取过放入口中。那糖膏入口也不立刻融化,缓缓溶化出一丝丝香甜,还带着奇怪的香气,有一股秋天的味道。玄悲只觉这一小块糖膏,是人间美味。他口中生津,吐词不清道:“这是在哪里买的?”

梁靖又把双手对插到袖子中,缩着肩得意道:“好吃吧?我爹做的。”

玄悲左右为难,嘴里甜,心里苦,道:“这可怎么办?”

梁靖奇道:“什么怎么办?”

玄悲道:“我想吃你的枫糖膏,可是不想回白马寺。”

梁靖瞄了一眼净若,声音更小了几分,道:“你今天先跟我走,改天找个机会,再跑出来就是。”

玄悲一听,这样也可以?他顿时手舞足蹈道:“听你的。”

程若潇见两个孩子交谈甚欢,于是他暂且放手,向净若行礼道:“不瞒大师,我此行前来,是求高僧救师侄一命。”

净若指着梁靖道:“这位小施主么?”程若潇点头称是,净若又道:“再不回去,定会错过斋饭,不如施主随我回寺,用过斋再说。”

于是一行四人来到白马寺,一起吃过斋饭,程若潇问净若道:“请问大师,白马寺中有哪位高僧修成截脉指?”

净若反问道:“是封魔截脉指么?”

程若潇点头。

净若抬起纤纤玉指,那葱白般细长的手指,指向自己道:“老衲就会呀。”

程若潇当场噎住,一下乱了思路。

白马寺曾有位广字辈高僧,在世时恰逢幻真教屠戮江湖,高僧不愿血染众生,也不愿破开杀戒,所以他从经书中悟出一套封人气脉的功夫,后来他封住幻真教教主李如海任督二脉,从此名震江湖。这套功夫,便是后来的封魔截脉指。

人身气脉,好似古树的经络,如果经络被封住,那古树会枯死。所以气脉被封死,人也就会身亡。偏偏那位广字辈高僧,以深厚佛法,另辟蹊径,硬生生创出封魔截脉指。这门功夫将人气血分开,血液仍在奇经八脉中循环往复,可真气却是被所在经脉中,不得运转。

但封魔截脉指极少出现在江湖,据说与功力深浅无关,至关重要的,只有一样,便是佛法修为。

程若潇眼前这位净若大师,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横看竖看也不像高僧大德,怎么就能修成截脉指呢?万一把梁靖戳死了,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心虚得问道:“请问大师贵庚。”

净若没有开口,玄悲抢道:“这老娘们快五十了。”他听罢,顺势点头道:“是快五十了。”

程若潇抬起双手捂住脸揉了揉,心道净若大师,你哪里是高僧,你分明是妖僧。

第十章 封魔截脉指

净若不在意他心中所想,直接问道:“施主求截脉指做什么?”

程若潇拉过梁靖,推到他面道:“我这师侄身患九幽寒脉,之前修行阴阳诀压制寒脉续命,但他十岁之后,阴阳诀已渐渐压制不住,所以前来请大师用截脉指将寒脉封住。”

寻常孩童八岁气血实,发长齿更。可梁靖八岁起便气血不实,头发稀疏暗黄,寒脉之症更是在他八岁以后发作得愈加频繁,等到他十岁时,这病症几乎每逢朔月都会失控,用阴阳诀压制,也收效甚微。想来再过不了几年,他就会气血两衰,到时大罗金仙也难为他续命。

净若闻言,打量着梁靖道:“看不出小施主已经十岁咯。”他伸手搭在梁靖脉门上,过了约有半盏茶功夫,他笑道:“小施主好深厚的真气。”

梁靖见他夸赞自己,当即得意道:“没办法,我是千古奇才,万中无一。”

程若潇见他忘乎所以,刚想呵斥,只听净若道:“老衲听人说,阴阳诀修行,损有余而补不足,小施主因为身怀九幽寒脉,所以只需损益寒脉真气,化为阳气,从而起到阴阳调和的目的,所以你的阴阳诀修行极快。”他又仔细思量了一下,由衷道:“你真的是修行奇才呐。”

阴阳诀是玄剑谷的内功心法,修行不易。净若本以为梁靖年纪尚幼,阴阳诀功力太低,压制不住寒脉。然而他查探梁靖脉门,却发现梁靖的阴阳诀,已经修至大成。

程若潇愁道:“是呐,太快啦。”

玄悲不解道:“修行快怎么不好呐?”

净若解释道:“小施主年纪太小,体内奇经八脉纤细,而他的九幽寒脉是先天真气,随年岁增长越来越澎湃,体内的阳气也要越来越深厚,才能压制下阴气。可他修行的阴阳诀已经大成,寻常人修行一甲子的真气,都没有他深厚。经脉承受不住呐。”

玄悲眼睛一亮:“你也没他深厚?”

净若比量一番,点头说了一句废话,道:“是没他深厚。”

玄悲双目炯炯有神望着梁靖,仿佛捡到了宝贝,心道看来这梁靖比净若更厉害,可以让他带老子逃出白马寺。梁靖见他两眼放光,咧嘴道:“不要崇拜我。”程若潇又用指节叩在他脑门道:“什么时候了,还没有正形。”随后他转向净若大师愁道:“哎,船大舵小,稍有不慎就会行差真气,走火入魔。”

程若潇口中的船大舵小,可谓是极其贴切。寻常人修行,真气远没梁靖深厚,就好比一条小船,万一行差真气走火入魔,尚有挽回余地。而已梁靖的内力修为,他体内的真气可以说是一条千人巨舟,偏偏按上一副游舫的小舵,万一他行差真气,巨舟毫无调头机会,最终撞向岸边,堤毁舟亡。

玄悲不懂,他围着梁靖转了一圈,问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梁靖笑嘻嘻道:“怎么说呢,我的身子和炮竹一样,随时嘭的一声爆开,能溅你一身血。”

净若见他举重若轻的样子,奇道:“小施主,你不在意么?”

梁靖耸耸肩道:“在意也没辙,该死时怎么也逃不掉呀。”

净若顿时肃然起敬,起身向梁靖郑重行礼,口中唱声佛号,道:“小施主超脱生死,可为师。”

梁靖洋洋得意,摆手道:“好说,好说。”

程若潇不解道:“大师这是何意?”

净若道:“老衲数年来修生死求超脱,至今一无所获,比不上这位小施主。”

玄悲不耐烦道:“怕死就是怕死,说那么多话干嘛。”

净若认真思考很久,赞同道:“嗯,我怕死。”

梁靖见净若忽然深思,生怕他改变主意,立刻带着哭腔道:“我刚才在吹牛的,我也怕死呐,大师你快救我啊。”他这哭声一起,与之前判若两人。

程若潇不好开口,心中无奈道,他真是师兄的血脉,简直是世代相传的跳脱。

玄悲向净若怒道:“你看把他吓得,还不赶紧救他。”

净若并不动怒,道:“我救不了呐。”

那个圆滚滚肉嘟嘟的玄悲小和尚虽然与梁靖初遇,但对他有莫名的好感,于是听到净若说救不了,他顿时暴起,冲到净若身边举手就捶,一边捶一边骂道:“你个死娘们,救不了还那么多废话。”

净若没还手,但程若潇仿佛看见,他隐隐散发出佛门罡气护体,一时失口道:“罗汉金身。”

相传,当年白马寺建寺时的十八侍卫,最终成就的,正是罗汉金身。程若潇见到他的金身,登时心中大定,对净若深信不疑。

净若并没在意程若潇看破他的境界,只冲玄悲道:“弟子是不能根治,不过可以减缓他的病症。”

玄悲停手道:“那还不赶紧。”

程若潇不放过一丝希望,感激道:“只愿大师尽力便好。”

净若眨眨眼道:“好哒。”

程若潇听到他这声“好哒”,当时就觉得,算了吧,还是放弃希望吧。

净若却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将梁靖身上的衣衫褪下,接着双手两指并平,罡气凝聚于指尖,他手上隐现出两点佛光,随后一指戳在梁靖商丘穴,另一指戳在阴陵泉穴。梁靖大叫一声,皮肤眨眼间一片乌青,身体也不住颤抖起来,他只觉体内血液成冰,真气凝滞不动,口鼻难以喘息,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一般。

程若潇在一旁看得真切,原来梁靖商丘与阴陵泉穴此时凝结出一层寒霜,那寒霜越积越厚,慢慢覆盖了一大片乌青的皮肤。程若潇不敢打扰净若,可是他心里已在盘算,怎么向师兄解释,白马寺高僧把梁靖戳死的过程。

可是净若此时满浑身湿透,他的汗水浸入僧袍,僧袍上却没有被真气蒸腾出热气,反倒渐渐僵硬起来,那是被无形的寒气渐渐冻住的缘故。

当梁靖周身上下被寒霜覆盖后,净若收起双指,重凝罡气,接着又戳在梁靖的百汇和玉枕两穴。这时梁靖才感觉到一股暖流,好似春水,将体内成冰的血液重新融化,那道暖流经任督二脉运行两大周天,慢慢沉淀在自己的奇经八脉中。

程若潇眼见着梁靖身上寒霜消退,脸上身上渐渐红润,他不禁喜上眉梢。

如此折腾能有两个时辰,净若脸色乌青,身上僧袍冻成铠甲,再撑不下去,松开双指,萎顿在一旁。

第十一章 锁寒脉

玄悲虽然对他恨极,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喂,你怎么样?”

净若微睁双眼,冲他笑道:“没事。”

玄悲长出一气,道:“没事便好。”

程若潇守在梁靖身旁,直到他收功睁眼,才敢出声关切问道:“身子怎样啦?”

梁靖暗自运转阴阳诀,发觉阴阳诀境界跌落了八成,阴气也仿佛被净若大师的真气锁在九幽寒脉中,不得出。

他一言不发,琢磨半晌,才起身来到净若身前,道:“大师,你的截脉指,是把我体内的真气抽出一部分到你体内,然后你将佛门罡气渡入我的奇经八脉。等到罡气深入经脉,即可以阻碍真气运转,又不防害活血流通,对么?”

净若虚弱赞道:“施主好聪慧。”

梁靖双眼没来由得一红,道:“大师你……”

净若脸色幽蓝,仿佛是寒冰雕琢出来的美人,可他依旧笑道:“小施主既然能超脱生死,怎么会看不透恩仇。”

梁靖道:“我刚才,真的是在,吹牛。”他性子跳脱,本想调侃几句,可话到嘴边,一下子哽咽起来。

玄悲肉呼呼的小手一拍自己圆润的脑袋,大声道:“妈的,老子知道了。”随后他冲净若道:“广成大师修炼出封魔截脉指,只对李如海出手一次,后来直到圆寂,都没再出手,并是因为他不能。所以你的修为也没啦。”

玄悲将净若境遇挑明,程若潇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师叔侄二人与净若大师萍水相逢,不料净若大师轻描淡写间,自愿舍去一身佛法修为,换取梁靖性命。他的境界,无异于割肉喂鹰,以身施虎。

程若潇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修为都没了?”

净若点点头道:“是哒。”

大师,你能正经点么?修为都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

程若潇百感交集道:“大师,您何时能恢复修为?”

玄悲在一旁哭丧着脸道:“净若,你一身修为都没了,再也不能抓老子回来,老子应该很开心才对,不知为什么,老子现在好难过”

净若看着玄悲欣慰道:“弟子修出舍得心,是功德无量。玄悲师祖是有大智慧的人,迟早会开悟,到那时就不会挂怀啦。”

难怪只有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德,才能练成封魔截脉指。因为没有大智慧大境界的人,是修不出舍得心的。

梁靖年少早慧,今日他身受净若大恩,已是眼泪含在眼圈中,心里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净若道:“二位施主多住几日吧。净虚师兄不久会归来。”

梁靖一抹眼泪,道:“谢谢大师,不用啦。”净若虽然此刻神情萎顿,他那双藏着山清水秀的眼睛,深深的凝视着梁靖。梁靖迎着他的目光几呼吸光景,才小声道:“我好啦,不用净虚大师出手啦。”

旁人不知,但净若知道,梁靖在说假话,于是净若道:“此事随缘。”

梁靖稚嫩的面容上,眉头紧锁,喃喃道:“不要强求呐。”

梁靖的九幽寒脉是先天之症,如果不是他父亲从梁靖一岁起,就为他渡入阳气,压制寒脉,梁靖活不过三岁。后来他修炼的阴阳诀,也仅仅让他苟延残喘而已。今日净若大师耗费毕生修为施展封魔截脉指,同样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最多为他延十年寿命。

净若很清楚,因此说,他救不了。尽管如此,他仍愿舍弃全身修为,为梁靖续命。可见净若那颗慈悲为怀的善心。

而刚才梁靖运转阴阳诀,已经察觉体内先天阴气正缓慢的侵蚀净若渡入的佛门罡气。心知净若毕生修为,不过是为自己续命,心中更是不忍。萍水相逢,以此相救,梁靖实在不愿再牵累旁人。

所以当净若留他二人多住几日,是想等净虚大师回寺后,请他也施展封魔截脉指,为梁靖再多延几年性命。梁靖拒绝后,他劝梁靖不必拒绝,随缘就好。而梁靖却回答,不可强求他接受净虚大师的佛门罡气。

净若只失去修为,境界仍在,于是道:“小施主,可为师。”这是他今日对梁靖第二次说出可为师,说罢他欲言又止,纠结片刻才道:“慧极必伤。”

程若潇若有所思看着梁靖,心中暗道,我这师侄虽然顽劣跳脱,但无论性情、悟性、根骨,都世所罕见,十岁便将阴阳诀练至大成境界,又怎是寻常孩子。净若大师果然是高僧,短短时间便已看透。哎,只可惜,梁靖的命,苦了些。

玄悲蹲在净若身前,憨头憨脑听了半天,开口道:“梁靖,你很好。多住几天吧。”

程若潇琢磨片刻,道:“多住几日也好,等净若大师身子没事,我们再离开。”随后他师叔侄二人随寺中僧人安顿下来。

玄悲站在净若屋内,看着他从柜中掏出三床厚厚的棉被,自己钻进去,露出他那颗幽蓝如冰的美人脑袋,道:“玄悲师祖,还有事吩咐么?”

玄悲道:“别插嘴,老子在想事情。”

净若当即闭口不言。

玄悲是在想事情,可是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觉得,隐隐间脑海内有一片金光,他想让净若看见这片金光。所以肉呼呼的玄悲蹲在原地发愣,足有两炷香时间,才开口道:“净若,你刚才说救了梁靖,修出了舍得心,是你的功德无量。”

净若道:“是哒。”

玄悲喃喃道:“舍去一身修为,得功德无量。”

净若听他这句话,性子冲淡平和的他,此时却忽然一愣,仿佛隐隐见看到一扇门。

玄悲瞥了他一眼,摇头道:“舍得不为得,才是真舍得。”

净若心中那扇门忽然被推开,门后是一条金光大道。今日为救梁靖舍去修为,原本境界更高一层。而玄悲师祖这一句话,更令他豁然开朗。此前他修生死观时,说自己怕死,其实他怕的不是肉身寂灭,而是怕自己圆寂后,跳不出六道轮回的生死。

跳出六道轮回,便是净若的欲念心魔。想通此结,他心中一片宁静祥和。

玄悲看见净若闭上眼睛沉思,他回过神来,讷讷道:“老子管你死活!”说罢圆滚滚得离开。

第十二章 偷吃

第二日一早,程若潇前来探望时,净若身上套了两件棉袄僧袍,臃肿得仿佛胖了许多,即便如此,他仍然冻得直哆嗦。程若潇见状心中更是内疚,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道:“我昨天忘记把这个给你,”说着他递给净若道:“这是玄剑谷中的元阳丹,对滋补元阳很有效,请大师收下。”

元阳丹炼制极难,一年也出不了几颗,这一瓶少说装了十颗。程若潇今早才想起此事,便赶忙送来,足见他诚意满满。

净若更为超脱,不拘泥红尘世俗,收下道:“好哒,多谢。”

程若潇本想再多道谢几句,可一转念,这大恩本应记在心中,如果总挂在嘴边,反倒显得矫情,于是他强压下感激之心,又将心中疑惑道出:“请问大师,玄悲大师辈分奇高,而他这年纪……”

这问题被很多人提起,净若早习惯,当即道:“玄悲师祖一生所修佛门秘法,圆寂前曾留书给后背,书中称他圆寂七年后,会以转世灵童之身,再入轮回。三年前,清灭师叔外出,正巧寻到了他的转世灵童。”

程若潇脑海飘过玄悲和尚的谈吐相貌,道:“可是他的谈吐,实在不像佛门弟子。”

净若不由想到昨夜玄悲师祖对他的点化,笑道:“程施主,你着相啦,玄悲师祖手握前世舍利子时,身现佛光,而且他明心见性,的确是有大佛缘的高僧。”

程若潇头一次听到明心见性这四字,不禁追问。

净若喃喃道:“怎么说呢?这四字是禅宗之言,有无限深意。”他沉思片刻,才又道:“你可以认为,他修行无心魔,得见菩提。”

程若潇不信道:“我看他心魔挺重的,念念不忘离开白马寺。”

净若解释道:“师祖此生佛缘未到,还没开悟而已。”

到了第五日傍晚,梁靖连吃几天斋饭,不见半点荤腥,眼睛绿的如同野狼。他躺在床上暗道白马寺的生活也太清苦,怪不得玄悲和尚要逃。今日梁靖用过晚饭,跑去哀求程师叔带他离开,程若潇放心不下净若大师的身子,要多留几日才肯离去。

他正苦着脸,琢磨着怎么弄点野味解解馋,玄悲推开他的房门,将自己圆滚滚的脑袋伸进来,做贼一样道:“梁靖,走呀。”

梁靖见他这模样,以为他要逃,于是摇头道:“这几天不能走呀。”

这次还真是梁靖误会了他。玄悲很喜欢梁靖心性,所以今日来找他,玄悲道:“今天不逃啦,跟老子走就是。”

梁靖听说不是逃走,不疑有他,跳下床就推门出去。二人趁夜色,来到寺院围墙边,玄悲二话不说就爬上去,梁靖拦道:“不是不逃么?”

玄悲道:“一会还回来。”

梁靖没来由的信任他,于是随他偷偷摸摸翻过寺院围墙,走了能有一炷香时间,梁靖瞧见前面林中隐隐有火光,他心生警觉,拦道:“有人。”

玄悲拉着他继续向前,口中道:“那火堆是老子生的。”

二人走到近前,梁靖只瞧见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在漆黑的林间发出暗红的光芒,不解道:“来这里干嘛?”

玄悲嘿嘿笑道:“当然是吃肉啦。”说罢他用树枝将火堆拨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从伙房偷来的锅铲,吭哧吭哧刨土。

梁靖皱眉道:“怎么感觉你在晃点我。”

玄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梁靖狐疑道:“你又不想当和尚,说这话也没用。”

玄悲道:“老子也没说过谎呀。”他正说着,从地里刨出一个硕大的土团。梁靖借着初冬清冷的夜色与一旁微芒的篝火,都能看清他眉目间的欣喜。玄悲将锅铲扔到一旁,抬手就是一记波若金刚掌,那土团应声破碎,一股肉香顿时飘出。香味钻入梁靖的鼻子里,引诱的他直流口水。

玄悲熟稔得撕开外面包裹着的蒲叶,露出里面一直硕大的烧鸡。他伸手撕下大腿,递给梁靖道:“趁热吃。”

梁靖几日没见肉,怎能忍住,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是一大口,这鸡腿肥嫩无比,吃得他满嘴流油。玄悲撕下另一条腿,迫不及待啃了起来,才啃了几口,他想起一件事,起身不知从哪里拿回一个葫芦,问梁靖道:“喝不喝?”

梁靖只顾吃肉,摇头了事。玄悲不再管他,拔起塞子,咕咚咕咚就是几口酒下肚,打个酒嗝,又继续吃起来。

大概是吃了太久的素斋,梁靖只觉得这肉是奇香无比,不禁边吃边赞道:“这鸡又大又肥,你从哪里抓的?”

玄悲腮帮子油光锃亮,嘴里满是肉,含糊道:“这是鹅,大鹅呀。”

梁靖更是欣喜,道:“怪不得这么肥嫩,比山鸡好吃多了。”他啃着那硕大的鹅腿,美滋滋道:“也更大。”

玄悲道:“是啊,老子被他们抓来时,这只鹅就在呢,听说净苦养了四五年啦。”

梁靖奇道:“寺里和尚养的?”

玄悲道:“对呀,老子偷了好几年,今天才得手,嘿嘿嘿。”

如果是旁人,听到这鹅是寺里高僧养的,绝不敢再多吃一口。但梁靖不是旁人,所以他啃着鹅腿,嘴里也不耽搁,道:“那你被发现,会不会被人赶走呀。”

玄悲咬了一大口肉,恨恨道:“赶个鬼,老子恨不得他们早点赶老子走。这帮没良心的秃驴,只想害死老子。”他嚼了两口脖子一抻,将肉囫囵个塞进肚里,道:“早和他们说过,老子不是和尚,就是没人信。”他又用嘴巴撕了一口肉,含糊道:“狗屁白马寺的戒律,除了色戒,老子都破了,也他娘的没人放老子走。”

梁靖道:“你连杀戒也破啦?”

玄悲道:“破了好几次。今天这只大白鹅,就是老子亲手宰的。”

梁靖吭哧吭哧撕咬着肉,感慨道:“在白马寺真委屈你,你应该去山寨里当土匪。”

玄悲一拍大腿,那身素净的僧袍上,登时印上一只油乎乎的小手,他对梁靖大生知己之感,道:“老子被抓来之前,可不就是青龙寨的土匪么。”

第十三章 三千世界都是身外之物

梁靖不解道:“他们抓你干嘛。”

玄悲抄起葫芦咕咚咕咚灌下两口酒,叹道:“清灭那孙子几年前路过青龙寨,脑子不好非要挑了我们,老子趁他不注意偷袭,一拳打过去,结果他怀里有个什么狗屁舍利子,发了光。然后那孙子说老子是什么玄悲的转世灵童,一定要把老子抓来。”说到这里,他不由伤感道:“玄悲的这个悲字,真是应景,老子当真很悲催呐。”

梁靖道:“不是说清字辈的修为很深嘛,你能偷袭得手?”

玄悲道:“老子天生神力呐,当时坐的可是第二把交椅。”

他现在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梁靖追问道:“当时?你才多大?”

玄悲道:“六岁吧。”

梁靖被噎住,咳了几声,道:“真的假的?”

玄悲从不解释,也不证实,只道:“清灭那孙子说,这是金刚龙象神力。”

梁靖仍是不信,他仗着自己真气深厚,道:“你打我一拳试试。”

玄悲啃着鹅腿,满不在乎道:“你要是信老子,耳听就为实,你要是不信,眼见也是虚。”

梁靖一只鹅腿吃净,扔到一旁拍手道:“你这牛皮吹得真有禅意。”说着他见玄悲也吃净,于是撕下一只翅膀,递给他。然后才撕下另一只翅膀,继续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玄悲不恼不怒,拎着葫芦又灌几口酒,他今夜牛饮三次,少说也喝下半斤,可他神色如常,仿佛喝的是水。

梁靖追问道:“不是我不信,净若大师次次抓你回去,你偷袭得手过么?”

玄悲坦然道:“那是没有。”

梁靖道:“清灭大师高出净若大师一辈,修为应该更高才对?”

玄悲正色道:“你别看净若女相男身,他的修为在净字辈中排第一,不少清字辈的都比不过。”

梁靖来时,听程师叔说过,近三十年,白马寺有两位清字辈高僧成就金刚境。如今有好事者,搜集江湖战绩,排列江湖十大高手,只因为这二位高僧从未出过手,才不在十大高手之列,而十大高手任何一人,面对这二位高僧时,都不敢言必胜。

梁靖含着肉半天没下咽,才咋舌道:“这么厉害?”

玄悲补道:“对,至少清灭就比不过。”

梁靖总感觉他这几天有些不对劲,想来想去,忽然问道:“你现在不辱骂他啦。”

玄悲深吸一口气,那个小小的圆滚滚身子,隐约显出一丝法相,他道:“那日他舍去一身修为给你续命,老子忽然就不恨他啦,好像一刹那消业。”

梁靖不可思议的盯着他,才道:“你应该是个和尚。”

玄悲怒道:“你他娘的才是和尚。”

梁靖嘻嘻哈哈,不理会他,将手中骨头扔到一旁,揉着肚子道:“太肥了,有点腻。”

玄悲将酒葫芦递过去,道:“来一口。”

梁靖接过来嘬了一大口,顿觉这酒辛辣无比。烈酒入喉,他感觉好似有一线热火,从喉间直直流入腹内。很痛快,紧接着,他又痛饮一口,长吐酒气,暗道,这么烈的酒,那老猢狲一定喜欢。念及老猢狲,他想起一事,道:“听说有人被逐出白马寺,永远不让他进来,是不是真的?”

玄悲喃喃道:“是有个人,好像还是玄剑谷的入世玄剑。听净若说,那孙子在白马寺打山鸡,被人抓到了。”

梁靖哂道:“谁会信?打个山鸡也能被赶出寺!”

玄悲道:“哦,净若说,是因为用舍利子打山鸡。”

梁靖自认为自己很顽皮,可听见别说,他亲爹用舍利子打山鸡,也忍不住佩服,这老猢狲也太皮啦。他正暗自感慨,又听玄悲道:“这孙子太可恨了,活该被赶出去。”

梁靖听玄悲满腹怨气,自己又是他亲儿子,大气不敢喘,小心问道:“你又不想当和尚,也没见过他,为什么怨气这么大?”

玄悲撕了一大块肉,道:“这孙子是用玄悲的舍利子打山鸡。”说着将肉塞入口中。

梁靖听完,小脸上哭笑不得,赧然道:“那你是应该恨他。”

玄悲听罢,直摇头,可他口中那一大块肉还没咽下,呜噜呜噜半天,梁靖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玄悲抢过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将那块肉送进肚子里,才道:“不是,你说这孙子怎么就没把玄悲的舍利子打完,害得老子后来被清灭抓回来。”

梁靖嘴巴半天没合拢,难以置信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舍利子被人用来打山鸡?”

玄悲奇怪的看他一眼,道:“老子又不是他的转世灵童。就算是,舍利子也是身外之物,干嘛要在意?”

梁靖咽了一口吐沫,追问道:“除了你的肉身,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呗?”

玄悲道:“这肉身也不是呐。”

梁靖翻着白眼道:“来来来,你告诉我,什么是身内之物。”

玄悲和尚定住他那颗圆滚滚的脑袋,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皱眉思索许久,摇头道:“三千世界,渡众生,渡己身,哪来的身内之物。”说罢他仍思量片刻,郑重道:“都是身外之物。”

这番满是禅意的词锋还没落地,他又撕起一块肉,塞进口中。

梁靖对佛门禅宗不熟,但他聪慧过人,越想越觉得玄悲深谙佛理。而玄悲见他不吃肉,招呼道:“快吃呀,一会要凉了。”梁靖见他心无旁骛的喝酒吃肉,忽然明白爹爹告诉他的酒肉和尚是什么意思。

不多时,他们吃的肚子鼓鼓,净苦的那只大白鹅,也所剩无几。二人相伴斜倚在树下,玄悲道:“你要去哪里?”

梁靖道:“回白沙山找我爹吧。”

玄悲道:“那带老子一起去。”

梁靖一想,玄悲刚才一口一个孙子,见了老猢狲的面,那还不要掐死他。他眼珠一转,道:“你逃跑还会被抓回去的。”

玄悲摇头道:“净若没了修为,清字辈那几个都在闭关,整个白马寺,再没有能抓老子回去的啦。”

梁靖不信道:“万一有呢?”

玄悲琢磨一下,道:“那你下山时告诉老子,老子自己追上你们。”

梁靖一想,还是不太妥,又问道:“为什么不要去找你的父母。”

玄悲混不在意道:“早死啦。”

梁靖大有感同身受之意,然而他还是道:“可是白沙山很远。”

玄悲道:“没关系,反正老子也没地方去。”梁靖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又道:“或者再找个山寨也行。”

这话传入梁靖耳中,他顿时不忍,点头道:“那我在山下等你。”

玄悲神情自然,好似这事天经地义一般,憨憨点头,嗯了一声。

第十四章 三世因果缠身

又过几日,清晨,净若大师身子转好,程若潇放下心思,他让梁靖再三拜谢净若,二人才告辞离开。送别之时玄悲在场,冲着梁靖挤眉弄眼,梁靖心下了然,也挤眉弄眼回应玄悲。

梁靖他们刚走,玄悲对净若道:“没事别找老子。”

玄悲要下山,又怕净若来找自己时发现,但他又从不说谎,只好这样道。

净若摸不到头脑,道:“师祖,你今天好奇怪。”

玄悲两眼一瞪,道:“老子要你管?养好你自己吧。”说罢转身就跑。

净若心思通透,察觉到玄悲师祖要离开白马寺,他不敢大意,在后快步追赶。可惜他修为尽失,施展不出轻功,眨眼功夫便跟丢。不见了玄悲身影,净若仍没放弃,又向玄悲的僧房寻去。

路过侧殿时,净若碰上清深师叔,他当即行礼招呼道:“清深师叔,您出关啦?”

清深点头回应,又道:“你是去找玄悲师祖么?”

净若应道:“是哒。”

清深道:“随他去吧。”

净若皱眉道:“师祖还没开悟,现在离开白马寺,我总觉得不太妙。”

清深大师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递给他,净若接过来一瞧,封面扉页都是泛黄枯纸,上面没落下一字。后几页写满字,不知是谁人手书。清深道:“这是玄悲师祖转世前的《十世笺录》,你拿去参悟吧。”

净若看着手中古籍不禁困惑,实在不知清深师叔是何用意。

清深大师继续道:“你救那孩子,生出舍得心,可参悟。”那个谢字还被净若含在口中,清深大师已继续前行,净若转身望去,又听清深大师道:“玄悲师祖上一世,修得灯前渡己,这一世,要修苦海成佛。”

净若心中困惑,跟在清深大师身后,道:“师祖上一世,情劫缠身,没能灯前渡己。”

秋风吹拂盈盈坠落的黄叶,送来悠扬而缓慢的声声晨钟,不急不躁。清深大师手捻佛珠,道:“不能渡己,何来舍利?”

净若道:“师祖是高僧大能,弟子参不透他的境界。”

清深大师道:“你为何修佛三十载?”

净若双手合十,虔诚道:“弟子一心超脱轮回,往生净土。”

清深大师道:“如何超脱?”

净若道:“身无外物,方能超脱。”

二人机锋大有禅意,清深大师继续道:“玄悲师祖三世因果缠身,不能超脱。”他捻动手中那串檀香佛珠,道:“水漫津阳城时,我已是寺里的小沙弥。这是玄悲师祖前世的果,也是今世的因。”

净若隐隐开悟,道:“所以玄悲师祖转世。”

清深大师点头道:“他今世的因,在红尘中。红尘苦海,不入苦海,怎能苦海成佛。”

净若道:“可师祖今世尚未开悟。”

清深大师道:“这是你的执念,殊不知,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净若不解道:“我的执念?”

清深大师道:“你修佛至今,小有成就。你想让玄悲师祖走你这条金光大道,以便助他成佛成佛。”

世事喧嚣,红尘苦海。净若反复揣度苦海成佛四字,若有明悟,他终于放下执念,谢过清深大师,捧着《十世笺录》折返回去。

玄悲多次逃离白马寺,对四周路径极为熟稔,他甩开净若绕到后门,出白马寺后立刻抄小道一路不停歇,跑到前山。

程若潇不着急赶路,与梁靖走走停停,反而是玄悲先来到前山等梁靖。他瞧见二人前来,开心挥手招呼。程若潇不知梁靖与他的约定,当即皱起眉,待到行至近前,还没开口询问,只听玄悲向梁靖得意喊道:“老子没说错吧,现在白马寺哪能拦得住。”

程若潇低头看着梁靖,那眼神分明是在质问他,怎么回事?

梁靖笑嘻嘻道:“小和尚想要去白沙山转转,我就答应他啦。”

程若潇狠狠瞪了梁靖一眼,向玄悲道:“大师,这一路辛苦,你不如回寺,请净若大师一同前去,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玄悲道:“别再老子面前提大师两个字。你不让老子去,老子找个山寨也一样。”

梁靖拽着程若潇的胳膊,令他俯身,随后梁靖贴着他耳朵小声道:“他以前是青龙寨的二当家,如果咱们不带着他,他一定会回去的。”

程若潇得知此情,才明白梁靖为何答应玄悲。他琢磨着,既然玄悲一定要逃,那跟着自己,总比落草为寇好很多,于是他道:“那大师……”

玄悲打断道:“你真他娘的烦!老子叫玄悲。”

梁靖疑道:“你不是讨厌当和尚么?怎么还会用法号做名字?”

玄悲道:“老子觉得比以前的名字好听。”

梁靖追问道:“那是什么名字?”

玄悲道:“以前寨主叫头把刀,老子叫二把刀,老三叫三把刀,老四叫四把刀。”

梁靖捧腹大笑道:“哈哈哈,二把刀,与你好贴切。”

玄悲不理会他的嘲讽,冲程若潇道:“还走不走了?”

程若潇无奈道:“那一起吧。”

距离紫府山最近的落脚地,是定州城,出山后无论北上抑或南下,那里都是必经之地。于是三人结伴而行,一路赶往定州。

进城后天已黑,梁靖嚷嚷着肚子饿,随后程若潇打听到,望峰客栈是城内最好的客栈,便领着两个孩子赶过去。

既然是城内最好的店,自然人满为患。程若潇还没迈步进门,十余丈外,就听到客栈大堂里传来人声鼎沸的吵闹。

程若潇不喜人多混杂的地方,有心想换一间,但梁靖饿得肚子发瘪,怎么都不肯换,无奈之下,程若潇只能将就一顿。三人迈步进入客栈,说来也巧,满客栈只在角落剩下一张桌子,三人落座后,程若潇随意点些饭菜,并吩咐伙计快点上菜。

伙计刚退下,只听不远处,有人摔起惊堂木,嘡嘡嘡三声响过,一个略微沙哑的苍老声音传遍大堂:“自古英雄胆气豪,万里边关手横刀。烽火连天山河动,狼烟四起日月高。挥兵杀敌血如涌,草原蛮夷岂可逃,待到太平归来日,高悬帅印弃战袍。”随即又是一记惊堂木落下,大厅中顿时安静不少。

第十五章 定州说书人

程若潇随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站在台上桌后。那老人吸引众人目光后,又道:“各位客官,无论您是打尖还是住店。今夜屋外风寒露重,各位不如听小老儿说一段书,消遣消遣。”

只听他继续道:“今天小老儿说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并算不远,也就不到二十年吧。且说幽云十六州关外,那是一马平川向晚原,那里是化外之地,生活的都是北狄人,他们可和咱们不一样。北狄人是一群部落一群部落的生活,这些部落分散在向晚原四处。咱们习惯把这些部落,又叫做北狄诸部。”

“大伙不禁要问,这么多部落,地盘怎么划分呢?北狄人活在马背上,那是看天吃饭,哪里水源充足,牧草丰茂,他们就去哪里,根本没地盘一说。那大伙又要问,万一有两个部落,同时看中一个地方,那不是要打起来了?这是没错,北狄人生性野蛮,一言不合便开打,这向晚原上打了几百年,还真被他们打出一套规矩,这套规矩,叫做神王战。”

“于是最能打的那个部落,被他们称为王帐,话说这王帐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咱们千年以前,列国中的天下共主。就在二十来年前,这王帐昏了头,居然召唤诸部,集结了三十万蛮子,入侵我幽云十六州。”

那说书人眉毛一提,脖颈微微上扬,反问道:“各位,北狄蛮子都是谁?那都是化外之地的蛮子,能生吃人肉的主,残忍至极呐。所以这三十万人所到之处,是血流成河,幽云百姓死得死,逃得逃,要多惨有多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正所谓好汉架不住群狼,这三十万北狄蛮子,那就是三十万条野狼疯狗,一路南下是见人就咬,咱大周先是渔阳、上谷两城失陷,而后倒马关,紫荆关再落敌手,到了天启四年,蛮子大军已抢下飞狐道,直逼雁门关。如果当时雁门关失守,那小老儿今天就不在定州城里说书啦,早在地府给阎王爷说书喽。”

“有客官说,这雁门关距离咱少说有一千里,远着呐,就算失守,一时半会也打不到定州。话可不能这么讲,那些蛮子马背上长大,骑兵实力不容小觑。在雁门关以北,镇北军还能借着拒马河这等天险痛击蛮子,而雁门关以南,那是一马平川,倘若雁门关真丢了,蛮子骑着马能打到洛阳,那时候,咱定州在内的北方中原,可就惨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用目光扫了一扫场下,见众人听得入神,更有不少人隐隐面露忧色。说书人满意的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索性天佑大周,镇北军里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他就是镇北帅。话说那一年,雁门关前堆着三十万蛮子,镇北帅眉头也不皱一下,领着十万大军,死守不退。据说决战那一天,镇北帅身披战袍,手执战刀,立于城头,向着敌酋大声喝道:本帅愿以手中刀,横挑北狄,尔等可敢应战?”

场中有人忍不住道:“蛮子战了么?”

说书人轻蔑道:“蛮子哪来的狗胆迎战?镇北帅见无人敢战,当即大笑三声,一跃跳下城头,挥刀杀入地方阵中,将士们见统帅这般霸气,顿时浑身上下热血沸腾,跟不要命似的,杀向蛮子。”

“好家伙,这一场大战,真是天崩地裂,地震山摇呐。镇北军直直厮杀了几天几夜,杀得是箭矢尽刀刃卷,死伤无数。眼瞅着就要山穷水尽,说时迟,那时快,镇北帅跃上城头高呼一声,听得将士们精神抖擞,士气大振。没有箭矢怎么办?拿着空弓冲上去勒死敌人!战刀卷刃了又怎么办?扑上去锯也要锯死两个蛮子。这下直杀得蛮子是溃不成军,逃窜千里,滚回了关外。各位看官可知,当时镇北帅高呼了一句什么话?”

众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的看着那说书人,说书人见状颇为得意,他拔高声音道:“在那山穷水尽之时,镇北帅高呼:我等身后是中原!”他顿了顿,又喝道:“壮哉!我大周兵马冠天下,镇北帅只这一句,便能名垂千古。”

话音刚落,场下传来震耳的叫好声,引得众人仿佛如临其境,身上热血沸腾,随即喝彩声此起彼伏。

程若潇回忆起某人音容笑貌,又见场中群情激昂,不禁哑然失笑。这谣言传的倒像上古神话一般。他一笑而过,拾起筷子,吃着早已上齐的饭菜。

玄难按耐不住兴奋,道:“这镇北帅,真他娘的英雄。”

梁靖饿的脑袋发昏,嘴巴根本没闲着,他闷头吃得正欢,听见玄难这句话,道:“那老猢狲威风个屁。再说你一个出家人,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脑袋怕是害了病。”

玄难道:“都他娘的说了多少遍,老子不是出家人,不是。”

梁靖懒得理他,填五脏庙才是要紧事,正当此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女娃声道:“大哥哥,你好英俊呐。”梁靖不假思索道:“你这不废话么?”

接着,那女娃又道:“臭不要脸。”

梁靖听有人骂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女娃,正站在程师叔面前,她看着程师叔,眼睛都看直了。他不由腹诽道:“你瞎啊。”玄难也寻声望去,观瞧那女娃两眼,也闭口低头吃起饭来。

玄难五岁前,与青龙寨山贼厮混,也没见过什么女人,五岁后被清灭带回白马寺,从此青灯古佛,不见风尘。数来数去,他这辈子见过最像女人的,就是净若大师。可当这女娃摇头晃脑进入他眼帘后,什么他娘的青灯,管他哪个古佛,玄悲全然记不得,只觉得自己心砰砰跳的厉害,再多看她两眼,怕是心脏都要从胸膛里炸开。

程若潇莫名被小孩子搭讪,不免尴尬,他见这女娃可爱,哄着她道:“不敢当。”

第十六章 一见钟情

此时行来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腰间配着一把剑,这把剑并不是文剑,是可以杀人的剑。书生行至近前,摸着那女娃娃的头,向程若潇道:“打扰,不才叶怀北,想与少侠共用一桌,不知可否?”这人一开口,满是书生的酸腐气,梁靖与玄悲听在耳中,很不舒服。

程若潇四下打量,察觉望峰客栈内再无一张空桌,他挪了一下身子,靠这两位娃娃更近,是一臂之内可以护住二人的距离,伸手道:“叶先生,请自便。”

叶怀北视而不见,抱着那女娃坐下。

很快,梁靖用筷子偷偷戳一下程若潇,道:“师叔,她很怪呀。”

程若潇小声道:“快吃饭。”

梁靖说的怪,自然是那女娃娃。自从她坐下后,就双肘支在桌上,以手托腮直直的望着程若潇,直看得他有些尴尬,叶怀北听着说书人讲述镇北帅的生平事迹,一时也没有理会他俩。

梁靖又小声道:“她是不是饿了,我们分她一些吃的?”

女娃娃道:“大哥哥,你是哪里人呐?”

程若礼貌回道:“大周呐。”

女娃娃失望之极道:“怎么会是大周。”

梁靖插嘴道:“投胎投得呗。”

女娃娃遗憾道:“可惜了,我爷爷最讨厌大周,他见了你,肯定不喜欢。”

程若潇道:“你爷爷为什么讨厌大周呢?”梁靖奇道:“你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他呢?”同时,玄悲道:“你爷爷为什么要见他呢?”这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那女娃一句话,引来三句问话,她一时发懵,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叶怀北忽然开口道:“此人说书精彩,可叹,大周也能出镇北帅这等英雄豪杰。”

程若潇无奈道:“叶先生也这么认为?”

叶怀北道:“镇北帅十来年前,以一己之力抗蛮夷,护佑中原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况且他位高之时不为名利所困,弃帅印归隐,实乃真豪杰。”

梁靖越听这人说话越别扭,满口之乎者也,再加上他对镇北帅推崇备至,心中分外不屑,你见过他么?说的跟真的似的。同时他口中哂道:“我爹说,这天下名副其实的人太多,谁要都信,谁就是傻蛋。”

叶怀北微微皱眉,心生不满,而他见梁靖不过十来岁模样,顿时忍下,暗道与这黄口小儿较甚长短。

片刻后,叶怀北的饭菜也端上桌来,他使筷子为女娃夹上满满一碗,可那女娃娃盯着程若潇,已然忘记吃饭。叶怀北咳嗽一声,道:“壹晗。”

自从那娃娃坐下,玄悲的眼睛,也差不多没有离开过这女娃,他是越看越莫名欣喜。而当叶怀北呼喊女娃名字的同时,玄悲也问她道:“喂,你看什么呢?”

女娃娃这才发现,除了程若潇,桌上几人都目光怪异的看着她,她登时脸一红,低着头扒拉起饭菜。

玄悲小声问梁靖道:“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嘛,她看什么呐?”

梁靖小声嘀咕道:“花痴,你懂么?”

女娃娃不满的抬头道:“你胡说,大哥哥那么英俊,我看几眼又怎样啦。”

俗话说七岁八岁讨狗闲,程若潇生怕梁靖又惹是生非,岔开话头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瞄了一眼叶怀北,小声道:“我爷爷不让我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梁靖嘴巴撇得很高,程若潇却按住他的脑袋,也看了一眼叶怀北,道:“江湖凶险,谨慎些也好。”

叶怀北见程若潇误会,解释道:“乃是家师。”

女娃娃兀自纠结不已,有心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又不敢忤逆爷爷的教诲。她苦着小脸挣扎半天,一口饭也没有吃下,忽然她眼睛一亮,道:“大哥哥,大哥哥,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就不是陌生人啦!”

程若潇耸耸肩道:“可惜呀,我爷爷也不让我把名字告诉陌生人呢。”

女娃娃听了程若潇此言,犹如被天雷劈中,眼瞅着她的泪水就要冲破眼帘汹涌而出。叶怀北在旁皱眉道:“行走江湖,怎能如此玩世不恭?”

玄悲见女娃娃可怜兮兮的模样,满心欢喜顿时不见,他忍不住道:“他叫程若潇。”

女娃娃用手抹了抹眼泪,鼓着气咬紧嘴唇,恼怒那程若潇方才不肯告诉她他的名字,更暗自打定主意,再也不理这个坏人。可是没过一炷香时间,她又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又过了一会儿,她变了主意,悄悄趴在程若潇的耳边,轻声道:“我叫林壹晗。”说罢她仿佛是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卸下,小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程若潇见她天真烂漫,着实有些喜欢,对她拱手道:“女侠芳名,在下定不相忘。”

林壹晗脸上刹那间乌云转晴,睫毛上尚且挂着泪珠,她便把眼睛弯起,嘴角上扬,有模有样道:“少侠芳名,在下定不会相,在下相不定,哎呀,反正我会记住的。”

程若潇忍笑点头道:“多谢女侠。”

玄悲忽然觉得,青龙寨的日子其实很好,可以大碗酒大块肉,白马寺的日子其实还不错,既无忧也无虑。他甚至觉得红尘中的万物,都是那么美好。可是这些,都不及眼前林壹晗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

他一拍大腿,道:“他娘的,老子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盯着他看啦。”他两眼放光道:“你也很好看。”

林壹晗见有这个光头小胖墩夸自己,开心道:“谢谢你呀。”

叶怀北为人清高自傲,与他师父如出一辙,懒得与面前三人搭话,只催促着林壹晗快些用餐。

台上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临近收场,大堂内重又喧嚣起来,只听不远处有人道:“最近江湖热闹咯。”

又有一人答道:“可不是嘛,这次闲云山庄要出风头啦。”

叶怀北听罢,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坐在原处。程若潇却是好奇,他抬眼张望,见相隔一桌的地方,围坐着七八个汉子。桌上一名灰袍大汉又道:“我那些朋友都很好奇,闲云山庄的那把神兵,究竟是哪一把佩剑。有人说是含谷剑,有人说是沉书剑,更有猜是坤元剑。反正流言四起,不少赌场都开了盘口,只等神兵现世,好好赚上一笔。”

程若潇听到那灰袍大汉提到的名剑,心中奇道:“这些是左丘修明的佩剑呀。”

那灰袍大汉继续道:“这闲云山庄一反常态,在这事上出奇的沉默,就连庄主霍千行,对这把剑的归属,也只不过说了四个字,能者居之。”

坐在他左手边的青衣男子道:“感情这霍千行是摆个比武大会,用这柄神兵做彩头嘛。”

而坐在他右手边的老者摇头接道:“霍千行钻营的功夫,倒是远在他的拳脚上。”看他那神态,仿佛是对霍千行很不屑。

第十七章 明心见性慧极必伤

灰袍大汉听懂这老者的言外之意,不愿争执,当下冲老者一挑大拇指,笑着圆场道:“赵老眼光毒辣,在下佩服。要我说呐,您也别生气,他霍千行若真能钻营出一些门道,说不准能从五大门派换回几本秘笈,以后在江湖上有了底气,也算一条捷径。”

大汉对面一人插口道:“沈大侠,闲云山庄连三流门派都比不过,五大门派为何要与他换秘笈。”听这人所言,原来这大汉姓沈。

沈姓大汉道:“兄弟,你想呐,以闲云山庄的能耐,能不能守住这柄神兵?”

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被沈姓大汉一朝点破,他对面那人茅塞顿开,频频点头。

沈姓大汉又道:“霍千行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才会说,能者居之。仅此一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们,都在赞霍庄主大气。闲云山庄的招牌,在江湖上也算竖起来啦。可你再想想,左丘修明是谁?那可是剑开千古的神仙。他的佩剑,五大门派会不会动心?如果他们派人前来取剑,无论这柄神兵落在那一派,闲云山庄都算与人家有一份香火情。再退一步说,即便其他人不动心,西岳剑炉一定会派人取剑。”

沈姓大汉唠唠叨叨一大堆话,倒是在理,尤其那最后一句话。西岳剑炉一定会派人取剑,因为左丘修明,便是出自西岳剑炉。

不少人听罢,面露钦佩之色,可那位赵老,却面沉似水,沈姓大汉察言观色,赶忙又补道:“可惜呐,霍千行的小聪明,终究落了下乘,依托旁人名气,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货色。远的不说,我身旁的赵老前辈,神刀无敌的称号,可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真功夫。这才是我辈楷模。”

赵老听他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后面色稍霁,摆手道:“老啦,动弹不得筋骨啦,以后这江湖,还是你们的。”

沈姓大汉道:“那还不是因为您老留给小辈们一口吃的,来来来,赵老,我敬您。”说着他举起杯子,恭敬端起。

赵老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与他相碰,慢慢将酒饮尽,瞧他那做派,外人看来,还真有几分宗师气度。

冥冥中,一个水榭高台上,有人抓了一把鱼饵撒入荷塘,引来数百尾锦鲤,集中于一处争夺。

梁靖在旁边听得稀奇,拉着程若潇道:“师叔,我们也去看看?”

程若潇暗中思量,这种事情,谷里应该不会派人去,自己去看看也好。他目光不经意落在林壹晗身上,见她神采奕奕望着自己,心中无奈叹气,少女情怀呐,还真麻烦。

梁靖见他半晌不说话,追道:“我保证,不惹事。”他仿佛担心程若潇不相信,又连忙补道:“你看我在白马寺,多老实,对不对?”

程若潇听罢,点头道:“好吧。”

林壹晗听罢,笑得合不拢嘴,拍手道:“太好了。”

叶怀北咳嗽一声,道:“天不早了,我们也要走啦。”

林壹晗脸上一苦,道:“我还没吃好。”

叶怀北道:“我端到房间里,让你慢慢吃。”

二人告辞后起身离开,梁靖发现林壹晗恋恋不舍的扭头看向这边,于是问程若潇道:“师叔,你这算桃花运么?”

程若潇没理他,望着叶怀北岳峙渊渟的背影,若有所思。

梁靖眨着眼睛,又道:“刚才看林壹晗的反应,他们应该会去闲云山庄。”

程若潇只敷衍的嗯了一声。闲云山庄定会高手云集,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前往闲云山庄的人,必然不简单。

梁靖见程若潇心思没有放在自己身上,了然无趣,又见玄悲今晚分外沉默,于是问他道:“你怎么啦。”

玄悲道:“老子在想事情。”他遇到林壹晗,忽然发现,好像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所以他要想。

梁靖又问道:“一起去闲云山庄?”

玄悲不耐烦道:“等老子想好再说。”

梁靖伸着懒腰道:“你慢慢想吧,我吃饱了,想去睡啦。”

赶了小半天的路,众人都有些懈怠,随后三人进了客房。

程若潇带着梁靖睡一间,玄悲独自睡一间。梁靖回屋睡着没有一个时辰,玄悲忽然敲门进去,把他叫起来。程若潇没在意,任由玄悲将梁靖拉走。

进了屋,梁靖睡眼惺忪,不满道:“你要疯呐,不睡觉干嘛?”

玄悲问道:“你觉得老子怎么样?”

梁靖揉着眼睛,上下打量玄悲,接着扯起他的脸蛋道:“还行吧,拿来炖汤有点腻。”

玄悲愣住了,琢磨半天才道:“你说的对,人也好,猪也好,不过是皮囊,都要经历轮回中的劫难。”

梁靖脑仁开始疼起来:我是和你说这个么?究竟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于是他忍不住道:“你脑子病的不轻,究竟怎么啦?”

玄悲愁眉不展道:“老子要破色戒啦?”

梁靖的脑仁不再疼,因为此时已经炸掉。这小胖子怕不是在梦游吧?他当即哂笑道:“你才多大?找谁破戒?”

玄悲认真道:“林壹晗。”

梁靖半天合不拢嘴巴,回想玄悲在林壹晗面前的模样,貌似还真有些不对劲。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劝慰,只好道:“她很钟意我师叔。”

玄悲频频点着他那圆滚滚的脑袋,道:“是呀,她喜欢程若潇。”

梁靖道:“你不能换一个人么?”

玄悲摇头道:“百世千劫,哪一劫都躲不过去。”

梁靖叹道:“净若大师说得对,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和尚。”

玄悲道:“这一世不是。”

梁靖道:“如果林壹晗不喜欢你呢?”

玄悲道:“老子等。”

梁靖道:“一辈子都不喜欢你呢?”

玄悲思量片刻,道:“那也不妨碍老子喜欢她。”他似乎在呢喃道:“无论她喜欢谁,只要看见她满心欢喜,老子也满心欢喜,看她愁眉苦脸,老子也会愁眉苦脸。所以无论她是如何,喜欢老子也好,不喜欢老子也罢,都改变不了老子。”

梁靖心想这是抽了一股子邪风呐,这死胖子怎么就想不开呢。他皱眉半天,灵光一现道:“你不是说,三千世界,渡众生渡己身,哪来的身内之物。现在倒在意起一个女娃娃,不太像你呐。”

玄悲摸着脑袋道:“什么意思?”

梁靖琢磨一下,道:“这么说吧,你不在意玄悲的舍利子,对吧?”

玄悲点头道:“是啊。”

梁靖又道:“所以那个用你的舍利子打山鸡的人,你也不在意,对吧?”

玄悲不假思索道:“放屁,如果老子见到他,一定会抽死他。”

梁靖差点脱口而出,你敢抽死他,老子就抽死你。

玄悲又道:“这些与林壹晗也没关系,你说来干嘛?”

梁靖本想说,连自己的肉身都是身外之物,何必那么在意林壹晗,可是绕了半天,玄悲都是一根筋,于是他放弃劝慰道:“大师,请受我一拜。”

玄悲觉得他莫名其妙,当即道:“滚。”

程若潇在隔壁也能听见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忍俊不禁,笑了数次。两个小小的少年,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得讨论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令人不胜唏嘘。

万丈红尘,多少痴情人因爱生恨,徒增孽缘。净若曾说过,玄悲师祖明心见性,所以他不妒。净若也曾说过,梁靖慧极必伤,所以他看穿。

这两句话,一点都不假。

第十八章 少女情怀总是诗

翌日清晨,林壹晗被叶怀北硬生生拉起,老大不情愿的上路,她一步三回头,期待程若潇一行人能赶来,可惜出了定州城,她连程若潇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苦着脸跟在叶怀北身后。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官道上隐约可见一大两小三个人影,这再好认不过。林壹晗欣喜若狂,拔腿向那人跑去,边跑边大声呼喊道:“程哥哥,程哥哥。”

叶怀北将她拉住,道:“昨夜我与你说的话,都忘记了么?”

林壹晗摇着他的胳膊哀求道:“叶叔叔,他们也是去闲云山庄,顺路嘛。”

叶怀北摇头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小心。”

林壹晗眨着眼睛,强辩道:“坏人不会带着孩子做坏事吧?”

叶怀北揉着她的头,宠溺道:“傻孩子,你怎知这江湖险恶。”

玄悲远远听见林壹晗的声音,当即两步并一步,向她飞奔过来。行至眼前,他停住脚步,静静的看着林壹晗。

叶怀北皱眉,问道:“何事?”

玄悲没有回话,依旧静静的看着林壹晗。

林壹晗有些怕,怯怯道:“干嘛盯着我?”

玄悲不假思索道:“你是老子的情劫。”

叶怀北闻言怒道:“你这娃娃,好生孟浪!”

林壹晗没听明白,皱眉道:“什么节?与元宵节一样么?”

玄悲道:“老子喜欢你。”

林壹晗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在叶怀北身后。叶怀北见林壹晗被这胖乎乎的娃娃调戏,登时火起,挥手便是一掌,抽在他脸上道:“没教养!”

这一掌抽在玄悲脸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玄悲恍然不觉,又重复道:“昨晚老子想了很久,才明白,你这一劫,老子躲不过。”

叶怀北真气深厚,不输于江湖一流高手,可他这一掌,却像是拍在厚厚的棉被上,手上的力道如同泥牛入海,莫名其妙的没了。他心知自已眼前这个小胖子不简单,忍不住眯起眼睛,连道:“好,好,好。”

言罢他又加四成功力,再次抽向玄悲,却被快步赶来的程若潇拦下。这一掌,有他五成功力,对方轻描淡写挡下,叶怀北不由皱起眉头,越发看不透这三人。他收回手,将林壹晗护在身后。

梁靖跑过来冲叶怀北道:“你这混蛋,对孩子也下得了手。”

叶怀北书生意气,最是尊崇圣人言,明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他略有理亏,深吸一气,憋在胸中,好一会都没吐出来。

程若潇拦道:“梁靖!”又拉过玄悲到他身旁,冷冷道:“叶先生,作何解释?”

林壹晗见程若潇发问,连忙道:“他跑过来说我是什么节日,还说喜欢我。叶叔叔见我被他调戏,才出手的。”

昨夜玄悲与梁靖的对话,程若潇一字没落听在耳中,此时听林壹晗这么一说,才明白是玄悲行事不周在前。他叹气道:“叶先生,借一步说话。”

叶怀北护着林壹晗不肯离开,程若潇想得通透,又对梁靖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赶上。”

梁靖会意,拉着玄悲往前走,玄悲此时如同一头憨牛,怎也不肯迈步。直到梁靖小声道:“一会就回来找她。”玄悲才肯离去。

此时程若潇道:“叶先生,这孩子是白马寺玄悲大师的转世灵童。白马寺与我有恩,希望叶先生能宽宥一二。”

叶怀北乍听之下不由冷笑,可他一转念,刚才自己抽在他脸上的那一掌,如同泥牛入海,那感觉,可不就是佛门罡气护体嘛。想到此,他黑着脸看向远处的玄悲,一时无语。

程若潇又道:“净若大师曾说这孩子明心见性,我接触下来,发觉他的确能一眼看透很多事。因为看得太透,所以太直白,让人难以接受。”

林壹晗听到两人对话,哭丧着脸插嘴道:“可我不喜欢他呀。”

程若潇蹲下道:“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不要伤害他,好么?”

林壹晗懵懂道:“怎样才不伤害他?”

人世间情情爱爱,很多伤害,都是不经意间的两难之举,怎会一句话说的明白?

叶怀北拦道:“程少侠,此时说这等话,太早一些吧?”他继续正色道:“倘若他再放浪,抑或伤害到壹晗,我绝不轻饶。”

程若潇见只能如此,拱手道:“多谢先生。”

那边梁靖拉着玄悲,埋怨道:“你这头猪,别惹她呀。”

玄悲大惑不解,只觉得梁靖说的话,莫名其妙,他回道:“老子没惹她呐。”

梁靖叹气道:“如果,我对你情根深种,你什么感觉?”

玄悲圆润的脸庞上,那一对小眼眨呀眨呀,回道:“恶心。”

梁靖道:“没错。所以你忽然跑去对她那样说,她也觉得你恶心。”

玄悲琢磨一番,真诚道:“梁靖,你是有大智慧的人。”

梁靖无奈得翻着白眼,敷衍道:“那我谢谢你。”

林壹晗盯着程若潇离开的背影,急中生智道:“叶叔叔,我爷爷说,白马寺的和尚是好人。”

叶怀北道:“的确如此。”

林壹晗又道:“那和白马寺在一起的人,也应该是好人,对吧?”

只这两句话,林壹晗的少女情怀,如同春光乍泄,一览无余。叶怀北一生未娶,着实手足无措。他看着九岁的林壹晗心中愁道:“少女早慧,不智。”

林壹晗见他没有说话,追问道:“这样的话,程哥哥也应该是好人呐。”

叶怀北想到玄悲才八九岁年纪,已然有佛门罡气护体,转世灵童的说法不假。他见林壹晗急切的样子,松口道:“应该是。”

林壹晗欢喜道:“那我去找他啦。”话还没落,她已经撒开腿跑向程若潇,喊道:“程哥哥,等等我。”

梁靖看见林壹晗欢天喜地缠着程若潇的模样,问玄悲道:“看见了吧?你要怎么办?”

玄悲摇头道:“让老子想想。”他看着林壹晗许久,忽然咧开嘴一笑,道:“老子见她欢喜,真的是自己也欢喜起来。”

梁靖不敢相信的看着玄悲,追问道:“一点都不难受?”

玄悲肯定道:“一点都不难受。”

梁靖目光在林壹晗与玄悲之间飘来飘去,叹道:“猪头,你也是有大智慧的人。”

林壹晗追上程若潇,拉着他的手道:“程哥哥,我们一起走吧。”

程若潇摸不到头脑,望向叶怀北,见叶怀北只顾低头赶路,看都不看向他们二人,正琢磨着自己怎样把林壹晗的魔怔治好。

林壹晗见状忙道:“叶叔叔说你是好人,才让我和你一起走。”

第十九章 不如不遇倾城色

程若潇觉得尴尬,可看着林壹晗满怀期待的目光,又不忍拒绝她,只好点头应允。林壹晗欢欣雀跃,一路上拉着他,叽叽喳喳如同禽鸟一般,说个不停。过了一个时辰,她回头望去,定州城成了烧饼大小,连紫府山似乎都小了些许,想起一事,便得以问程若潇道:“我爷爷说,天底下一共有二十四条大龙,程哥哥,你知道哪些大龙都藏在哪里么?”

程若潇敷衍道:“我可不知道。”

林壹晗晃着头道:“我爷爷说,天下的大龙,都藏在山里,他说现在就龙首山的龙最大,钟山上的龙第二大,他还说若是钟山的大龙,能够把龙首山的龙冲散,那天下就有救了。”

程若潇好奇道:“你爷爷怎么知道那些龙藏在哪里?”

林壹晗表情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别人听到,悄然道:“因为我爷爷会看气运。”

程若潇眉头一挑,哦了一声道:“那可当真厉害。”

林壹晗得意道:“我爷爷当然厉害啦,他看过天下二十四个大龙,根据那些大龙,悟出了惊龙二十四剑,是江湖上最了不起的剑法。他也说过,我命中身元有气,得运可凤凰于飞,是一个做皇妃的命呢。”

惊龙二十四剑!林望舒的惊龙二十四剑!

天启十四年,北齐灭。同年秋,有一老者,心存死志,绕过平东大营,携剑立于南安道太和城前。当是时,城内兵马五千,守城将军陈望派先锋营百人出战,被杀之,复派府兵六百人再战,亦被杀之,众人胆寒,陈望遂闭门守城,飞书上呈平东大营。当晚老者执剑破城,血战太和,杀守兵千余,力竭之时,忽有所悟,内力更上层楼,复屠兵四百,陈望战死,残兵弃城而逃。兵部制文祥绘老者样貌,通传军中。此老者,姓林名望舒,此后江湖人称,一剑倾城林望舒。

程若潇眉头微拧,原来是他的孙女,而后他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冲她问道:“林女侠以后可是想要做皇妃喽。”

林壹晗摇摇头道:“什么皇妃不皇妃的,我才不喜欢,以后长大了,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说到此处,她忽的看了一看程若潇,又道:“要是能嫁给像程哥哥这样的人,我做梦都会笑出来呢。”言罢她似是害羞,扔下程若潇,自己大笑着向前跑去。

程若潇在原地愁眉不展,他对林壹晗的情怀,实在无法招架,当叶怀北从后面赶上时,苦笑道:“叶先生,怎么办?”

叶怀北自己更愁,林壹晗这小小年纪,怎么就着了魔。两人并排没走几步,叶怀北道:“分道而行吧。”他从未对程若潇说过,自己要去何处,此时提议分道而行,自是默认他将前往闲云山庄一事。程若潇倒是没在意,他点头应道:“也好。”

随后程若潇拦下梁靖与玄悲,叶怀北带着林壹晗快走几步,两伙人渐行渐远。林壹晗不住回头,慢慢看不到程若潇的身影,埋怨道:“叶叔叔,你干嘛呀?”

叶怀北只道:“师父念你心切,想你早些与他相会。”

林壹晗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叶怀北道:“分别之时。”

八岁的孩子,已经很难哄骗。林壹晗想了没一会,道:“你骗人,我爷爷没说过。”

叶怀北再憋不出哄骗之词,当即抱起她,脚下快步如飞,口中道:“走吧。”

林壹晗在他怀中挣扎哭喊,叶怀北不管不顾,抱着她施展轻功,不多时,已不见了程若潇三人的身影。

玄悲在后面看到叶怀北抱起林壹晗向前跑,当即也迈开脚步,大步流星跑去。

梁靖喊道:“你干嘛去?”

玄悲脚步不停回道:“去找她。”

梁靖又道:“你不去闲云山庄啦?也不去白沙山啦?”

玄悲道:“不去啦,老子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了。”他的声音渐渐远去,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然。也许从此林壹晗在哪里,玄悲就会在哪。

梁靖白着眼道:“他这么色,这辈子一定当不了和尚。”话虽如此,他心底仍生出些许不舍,酸酸道:“不就是个小丫头嘛。”

程若潇觉得好笑,用指节敲他脑袋道:“你也懂了?”

梁靖双手对插在袖子中,讽道:“桃花运没了吧?”

程若潇没理会他的调侃,看见他依然把双手插在袖子里,关切问道:“还怕冷?”

梁靖嘿嘿一笑,道:“习惯了。”

二人有意要与叶怀北等人分开距离,越走越懒散,不到两个时辰,二人渐渐被他们落下数十里地。

玄悲紧跟叶怀北,跑了没多久,他不由停下脚步。在玄悲的灵觉中,此时正有一道妖艳诡异的气息,正迎面奔来。

此时,叶怀北抱着林壹晗正跑得欢,忽然间,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有一名女子,迎面向他走来。那女子把头上三千青丝盘成发髻,留下两缕发绦自双鬓垂至锁骨。她的面庞白皙剔透,五官玲珑别致,生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如月牙嵌在脸上,再衬上她的皓齿朱唇,这般的笑魇如花,好似能把人三魂七魄勾去。

女子见到叶怀北,当即迈开小碎步,向他跑来。双十年华的女子,风韵正佳,只见她身形妖娆婀娜,酥胸一步一颠,洋洋洒洒出风情万种。叶怀北胸藏万卷书,心中满是非礼勿视的圣人言,见那女子这般向他跑来,登时双颊发热,脸红心跳。

她来到叶怀北近前,却恰巧脚下不稳,摔在他怀中。叶怀北当即伸手将她扶住,发觉她的腰肢如蜀绣般柔弱顺滑,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给叶怀北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与刀剑截然不同,这种触感,最是人间销魂蚀骨。同时,一股奇香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倾国倾城的香气,从他鼻尖势不可挡侵入体内,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抖动。

女子被他扶住,扬起头满目秋水望向叶怀北,顷刻间轻轻啜泣起来,她眼角流下的泪水,刹那间洗尽铅尘,叶怀北忽然觉得,缥缈在碧海青天间的仙子,也不过如此。

第二十章 温柔乡英雄冢

叶怀北将林壹晗放下,又声音微颤道:“姑娘,你……”

那女子顺势倒入他的怀中,宛若道:“先生,救我。”她头上的青丝便是柔风弱柳,撩动着叶怀北的心弦,她继续道:“小女子本姓李,归乡途中路遇歹人,家人惨遭杀害,小女子实在无路可逃,幸好遇见先生,还请先生救我。”

对付天底下大多男人最锋利的武器,一是功名利禄,二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李姑娘的这番倾诉,有着梨花带雨的三分春意,也有着蝉露秋枝的一点幽怨,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见犹怜,是世间最锋利的刀,色字头上的那一把。

叶怀北如何消受这等绝色,他心中顿时泛起万丈豪情,口中道:“那歹人身在何处,我这就为李姑娘主持公道。”

李姑娘喜出望外,她抬起纤纤玉手,擦抹脸上泪痕,双目华彩照人,道:“真的么?”说话间,她白皙的右手,顺着叶怀北的衣襟,深入他的胸怀,抚摸着他的胸膛,柔声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一股奇香袭来,叶怀北浑身发麻,泛起一大片鸡皮疙瘩,他此生四十余年,从未有过这等奇妙感受,他口干舌燥,喉结不停滚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姑娘却没有停,她右手顺着叶怀北的胸膛,从腋下抚摸过去,直摸向他的后背,随后用指甲,轻轻的划过叶怀北背上的肌肤。而她另一只手揽住叶怀北脖颈,同样是纤纤玉指上的晶莹指甲,从他的脖颈划过肩胛骨,在他背上游走。

此时,李姑娘的面颊已与他的面颊紧贴,她的朱唇在他耳边轻启,呵气如兰道:“小女子一身相许,好么?”说完她轻轻咬住他的耳垂。

正所谓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叶怀北身子发烫,不知今夕何夕,只愿此生,时时刻刻如此便好,于是他呢喃道:“好。”

林壹晗在叶怀北身后,拽着他的衣角摇晃了许久,叶怀北都没有回应,林壹晗不住的焦急道:“叶叔叔,你醒醒。”

李姑娘忽然笑道:“小丫头,你听过温柔乡么?”

南疆有一种毒草,叫做痴情草,苗人以巫术将此草炼化成毒,可摄人心魄,这种毒,便是大名鼎鼎的温柔乡。

林壹晗不过是八岁孩童,怎听过奇毒温柔乡的大名,她慌乱道:“你这个坏女人,快把叶叔叔还给我。”

李姑娘用舌尖玩弄着叶怀北的耳垂,轻声道:“先生,杀害小女子家人的,便是这个丫头。”她以巫术催动温柔乡沁入叶怀北心脉,叶怀北身子一震,木讷的看向林壹晗,李姑娘又道:“只要先生把她杀了,小女子便以身相许,报答先生的恩德。”说罢,她将叶怀北放开。

叶怀北转身面向林壹晗,腰间三尺青锋才出鞘一般,林壹晗大哭道:“叶叔叔,是我呐,林壹晗,你不要听这个坏女人的话。”叶怀北却停了下来,木讷的双眼将要澄清。

李姑娘见状,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踮起脚尖,双唇深深吻起叶怀北。她的舌头娇嫩无匹,又有玉液香津涓涓细流般渡入他的口中,胜却天下琼浆。她楚楚可怜道:“请先生替小女子报仇。”

仓啷啷宝剑出鞘,叶怀北执剑在手,林壹晗见他变了一个人,哭喊道:“叶叔叔,你怎么啦,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平日里你最宠我呐。”

一阵雨打芭蕉般清透的笑声响起,李姑娘怜悯道:“小丫头,以后在这可怜的人心里,最宠爱的人,会是姐姐我啦。”

林壹晗又惊又怕,眼泪不住的滴落,哭喊着道:“叶叔叔,快醒醒啊。”

李姑娘玉手搭着叶怀北的肩膀上,侧头依靠在他的肩头,惋惜道:“小妹妹,姐姐再教你最后一件事。”

她朱唇轻启,清晰吐出几个字,道:“普天之下,无论是老男人,还是小男人,都是靠不住。”

林壹晗拼命摇头,甩得泪珠飞扬,她连连道:“你胡说,你胡说。叶叔叔,你不要被她骗了。”

此时叶怀北识海混沌不堪,处处是李姑娘巧笑嫣然的倩影,即便如此,他仍有一丝清明萦绕心间——他要护好林壹晗。

李姑娘见叶怀北半天不动,峨眉微蹙,旋即从腰间解下一把红色的鞭子,在手中一抖,怕的一声,抽在叶怀北的后背,这一鞭子,瞬间抽碎他的长衫,在他背后,留下好长一段鞭痕。

这只红色鞭子,有个别名叫情欲鞭,不同于其他软鞭,情欲鞭是由南疆奇物情花蛇所做,先用精钢绞丝将情花蛇骨串起,再用情花蛇皮密密实实道道缠裹。

非但如此,情欲鞭的蛇皮上,还涂着用情花蛇毒做成的另一种奇毒——英雄冢。温柔乡一遇英雄冢,顷刻令叶怀北欲火焚身,转而以精血为柴,以真气为焰,二魂六魄被李姑娘捏在手中,行动不由自主。

叶怀北挨下这一鞭子,身上真气登时急速流转,周身上下一片赤红,精血旺盛的将要透体而出,他脸色却变得苍白,豆大的汗水,自他额头上滚滚落下。

他依然没有动手。

李姑娘挑眉道:“难道先生瞧不起小女子的身子,不想让小女子以身相许么?”叶怀北站在原地,死死咬着牙后槽牙,一动不动硬扛身上的奇毒。李姑娘叹息道:“先生何苦学那柳下惠呢?”言罢她挥手又是一鞭子,然而这一鞭子,却是抽向林壹晗。

此时叶怀北动了,他手腕一抖,挽起剑花将情欲鞭缠住,接着一挑,将林壹晗救下,他顺势转身,执剑面向李姑娘。

有两种人难入温柔乡,一种是看破红尘,另一种是执念深重。李姑娘眯起眼盯着叶怀北片刻,轻呵一气道:“先生执念深重,可惜不能流连温柔乡,体会不到世间极乐。”说罢她扬起素手,击掌数下,不知从何处,忽然飞出六名黑衣男子,六人脸色白如死灰,须发枯槁,却如叶怀北一般,眼神木讷。

李姑娘手中红色软鞭,抡圆了啪的一声,抽在那六人身上。旋即婀娜道:“我的夫君哟,这书生轻薄奴家,你可要替我做主呐。”

只见那六人瞬间身子面庞赤红如血,真气喷薄似海,瞬间蜂拥上前将叶怀北团团围住。

第二十一章 石女罗刹

叶怀北识海一片混沌,此时却见有六人上前,反倒让他的心神有了牵引的方向,他当即催动真气,手中三尺青锋隐现剑罡,手腕一抖,却是一条游龙惊起,场中顿时飞起一道道剑光,刺向两名黑衣人要害。只听噗噗两声,那两人肩头大穴中剑,却没有鲜血溅出,两人肩上的伤口好似一块死肉,暗红的向外绽开。

叶怀北一剑建功,接一招肋下藏蛟,长剑自他腋下,诡异的向后刺去,这一剑也未落空,直刺在一人胸口。叶怀北招式丝毫不停滞,又接一招龙归沧海,漫天剑影如沧海奔流,将他身侧一名黑衣人的双手,齐腕斩断。

呼吸之间,叶怀北神志不清间,三招迭出,无一招落空,由此可见惊龙二十四剑,名不虚传。

然而对面中剑的数人,恍若未觉,一步未退攻向叶怀北。最先肩头中剑的两人,已经欺身攻至近前,一刀一剑,已攻入叶怀北身前三尺。

那二人真气毫无保留使出,伤口却滴血未流,他们依旧神情木讷。

叶怀北以一敌六,这两伙人仿佛是被李姑娘操控的傀儡,茫然无措的燃烧精气神,搏命相斗。

叶怀北被人侵入近前,他强提真气,纵身跃起,躲过对方兵刃,却听见身后有破风声,他在空中难以借力,又强提一口真气,扭转腰身,手中剑顺势划过,与对方短兵相接。

叮的一声金鸣,刀剑相交的牙酸声,伴着火星传遍四周。也正是这一击,他借力落地,可地上早有两人举刀埋伏。那两人左右出击,大刀交错攻来,叶怀北想要再提真气,却已到穷途末路,他用剑硬抗一刀,可左腿怎也躲不过去,噗嗤一声,小腿肚被划开了好大一道伤口。

林壹晗在旁边见叶怀北受伤,顿时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她心忧不已,双手紧握衣角,汗水慢慢将它浸湿。

叶怀北的伤口与对方如出一辙,也不见有鲜血流出,他好似不知小腿受伤,如行尸走肉般,与那六人厮杀在一处。

李姑娘媚眼如丝,一双雪白的长腿,在裙裾的岔口处若隐若现,她一步一步走向林壹晗,嬉笑道:“小丫头,姐姐来陪你啦。”

林壹晗见这女人向她走来,尖叫道:“你别过来。”

李姑娘看着眼前这丫头苍白的面容,颤抖的嘴唇,以及那双惊恐的眼睛,她忽然意兴阑珊,幽幽叹道:“可惜你不得不死。姐姐这就送你上路,轮回中找个好归宿吧。”

说罢她扬手挥鞭,那红色的长鞭犹如毒蛇信子,令人胆寒。林壹晗吓得不由自主双眼紧闭,浑身僵硬着,又瑟瑟发抖。

傍边树丛中一道金光闪过,再听啪的声响,碎布漫天。烟尘滚滚间,一个肉球挡在林壹晗身前。

一声稚嫩的声音大喝道:“老子的女人,你也敢动!”

林壹晗听着耳熟,睁开眼,却正瞧见玄悲面向自己,他身后衣衫被李姑娘的鞭子得碎布四散,洋洋洒洒飘零,像四散的柳絮。林壹晗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曾想这个小和尚舍命相救,心中泛起一股暖流,从心间一直流到眼角,又顺着眼角滑落。

玄悲扭着背,连累得身上衣服松垮得不成样子,还咧嘴道:“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

林壹晗使劲摇头,抹着眼泪,哽咽道:“你……你没事吧?”

玄悲道:“老子天生神力,能有啥事?”

林壹晗抱住他哭道:“你快去救叶叔叔。”

玄悲望向叶怀北,口中却道:“你怎么办?”

林壹晗道:“我能跑。”

玄悲哪能放心,抓着她的手,向叶怀北跑去。

李姑娘刚才这一鞭子的力道,能把一头壮年的黄牛抽到半死,更遑论她那情欲鞭上还藏了温柔乡。然而抽在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胖和尚,除了将他背上衣衫抽的绽开,他连血都没有流,也没有中下温柔乡的毒。

眼见着两个孩子要逃,李姑娘手起鞭落,啪的一声将二人拦住,向玄悲娇笑道:“好厉害的小冤家,真是要了姐姐的命啦。”

玄悲转过身去,将林壹晗护在身后,此时林壹晗才看见到,他身后衣衫被抽开好大一个裂口,林壹晗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的一滴一滴滑落。而玄悲看着李姑娘,眉头紧皱。

李姑娘见他不说话,扭动腰肢,玩弄着手中情欲鞭,道:“不说话,又直勾勾的看着姐姐干嘛?”

玄悲不理不睬,依然死死盯着李姑娘。

李姑娘眼角抽动,暗道这小和尚太古怪了,若不是刚才他挨下那一鞭毫发无损,她早动手将这两个娃娃杀了。

“乖,你说姐姐美不美?”僵持了半天,李姑娘妩媚得又道。

她的确很美,倘若这天下登徒子排个美人榜,李姑娘即便不能独占鳌头,也可以位列三甲。然而芸芸众生的皮囊,在玄悲眼里与尘土无异,他只是觉得这女人很怪,究竟哪里怪,他说不清楚。忽然他脑海中出现一个词,这个词他也不明白,却道:“你是石女罗刹。”

寻常女子,都可品尝那些水鱼之欢的味道,除了一种女人——石女罗莎,身上有一窍不通。这种女人,被世人认为不祥。李姑娘正是因为自己身上这个最大的秘密,才能修炼出一身妖术。

可她修炼多年,不知调教了多少男人成为她裙下走狗,今日却被这死和尚一语道破自己的秘密,尽管她很久没有尝过羞耻的滋味,此刻心头真真切切的,泛起一丝羞耻,这一丝羞耻好似豆丁火苗落入满缸桐油,在她心头瞬间炸裂,怒火四溅,填满心房。这和尚今日必须死,李姑娘杀机凛冽,可神态反倒更妩媚动人,口中道:“小师父,快来用你的金刚杵,帮姐姐通通路,渡姐姐出苦海,好不好嘛?”她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勾引玄悲,真正的意图,是为了将自己心中的那一丝羞耻抹杀

第二十二章 媚娘李子晴

玄悲一身佛门罡气,又加境界天成,恰恰是李姑娘身上妖术的克星,他一眼看穿梦幻泡影,又道:“你想杀老子。”

死和尚!

李姑娘施展妖术不成,她咬牙暗道,就算你皮糙肉厚,娘娘看你能捱上几鞭。

玄悲说话伤人,是因为明心见性,并不是因为傻。即使他佛门罡气护体,被鞭子抽了也不好受。所以他拉着林壹晗快速后退躲避,逃到道旁林间,转身硬抗两鞭子,抱住一颗碗口粗细的小树。

前几天刚落过一场秋霜,土地被冻得结实,而这树木根深叶茂,想抱着摇晃,都不是一件易事。李姑娘见他背后露出破绽,又狠狠的抽了几鞭子,抽得玄悲衣服尽碎,好好的一件僧袍,硬生生变成了肚兜。

玄悲咬紧牙,憋足了气,脚下用力,竟然将他怀中的树木,硬生生连根拔起。

李姑娘两眼一懵,手上的攻势不由缓了下来。这是哪里来的野和尚,山魁成精吧?

玄悲手里擎着两丈多长的小树,施展罗汉伏魔棍的打法,刚猛十足,瞬间扭转战局。李姑娘手中的长鞭最多不过一丈,玄悲手中的小树耍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几招过后,她竟被玄悲迫得后退数丈。

而另一边的两伙人,都被李姑娘摄住了心魂,众人神志不清,悍不畏死。双方不要命的打法,此时众人已然身中重伤。而叶怀北孤身一人,饶是惊龙二十四剑剑法精妙,也抵不住群狼的撕咬,他越来越被动,渐渐陷入死局。

又过了不到二十回合,叶怀北再次身中两刀,眼见第三刀奔着他面门看来,他又一口真气用尽,再无力躲闪,只能瞪着双眼茫然等死。

便在此时,他眼前闪过一道剑芒,噹的一声,横出一把剑,将那柄刀,拦在他的头顶。他趁机吐出一口浊气,才算缓过来。

原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程若潇一剑飞来,救他一命。刚才玄悲先行一步,追上林壹晗,程若潇二人,也距离不远,他们听到打斗声,便急忙赶来,并没耽搁多少光景。

白马寺于梁靖有恩,玄悲又在帮林壹晗对敌。所以他二人到场后,于情于理,袖手旁观都不合适,因此程若潇拔剑相助。

可惜叶怀北迷失心神,敌友不分,他见又有一人前来,提剑便刺。

程若潇连忙招架,急道:“叶先生,是我!”

而那六人也不辨来人,同样向程若潇与叶怀北攻来。

程若潇游走在混乱的战局中,又将远处与玄悲争斗的女子仔细观瞧,忽然间程若潇轻咬下唇——他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魅娘李子晴!

叶怀北与其他六人,正是中了李子晴的妖术——离魂术。

百年前发迹于南疆的幻真教,因为教众修行之法极为残忍,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所以被称为邪教,人人得而诛之。而这离魂术,正是幻真教圣女的独门秘术。

这等妖术,以魅术为引,令男子陷入香艳迷幻中,中术者的二魂六魄被施术者所控,成为人傀。人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迷失心智,毫无痛觉,在十二时辰内,可在施术者的操控下,刹那间爆发体内全部真气,最终真气耗尽,爆体而亡。

后来广慧大师以封魔截脉指,封住李如海任督二脉后,正道数派围剿幻真教,群魔伏首,唯有圣女不知所踪。

近来江湖传闻,魅娘李子晴,已然修成这等妖术。今日程若潇亲眼所见,传言不虚。自古正邪不两立,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此刻与白马寺无关,程若潇也会出手。然而他对如何破解离魂术,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只能勉力将众人拦住,期望出现转机。

那边林壹晗正目不转睛盯着玄悲,生怕他受伤,场外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道:“胖子,真是威武霸气呐,赶紧用这棵树拍死他。”梁靖不知什么时候,也蹭到了近前。

李子晴被玄悲拖得耐心殆尽,谁料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个小鬼,虽然这个小鬼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添头,可她此刻心烦呐,于是手中鞭子啪啪作响,想尽快结束与死和尚的争斗。

林壹晗听见这个声音,喜道:“程哥哥来了么?”她边说边扭头四处打探,发现不远处,程若潇与叶怀北众人混战在一处。林壹晗不知离魂术的因由,误以为程若潇正与叶怀北联手对敌,她顿时笑得更甜,道:“原来他在帮叶叔叔。”

梁靖有些替玄悲不值,心中摇头叹道,和尚呐,你说你累死累活与人争斗,这丫头转眼就忘,有这心思,多吃两串糖葫芦不好么?虽这样想着,他仍拉着林壹晗不断后退,道:“咱们躲远一些,别到时候溅你一身血。”

拉着她退出得有三四丈,梁靖才又喊道:“大师,你能不能快一点?等一下我师叔腾出手来,你英雄救美的功劳,就被抢啦。”

林壹晗听到英雄救美四个字,这五人里面只有她一个女人,虽然在别人眼里,这个八岁的孩子还是个丫头,但在程若潇面前,林壹晗已将自己当做女人。那么程若潇英雄救美,自然救的是自己,于是她脸色一红,扭捏道:“才不是。”

玄悲边斗边道:“能救下林壹晗是件好事,和功劳有什么关系?”

对阵中的李子晴,恨得牙根直痒,折在娘娘我手里的江湖高手,多得数不过来,你们这三个死小孩,居然还有心思谈笑风生,不知天高地厚。她觅到机会,高高跃起,佯装欺身上前强攻玄悲,玄悲抱着树横扫一片,不料李子晴正等着他,顺势双脚在树干上一点,折身向林壹晗偷袭而去。

玄悲脸色一变,大骂道:“你这娘们很不好。”他只会那么几招罗汉伏魔棍,此时止不住这一棍,玄悲索性顺势加大力道,硬生生转了一周,没想到他臂力惊人,竟是后发先至,即将扫到对手。

李子晴几乎要偷袭得手,无奈眼前一棵树迎面拍来,她拧动腰身,如水蛇般绕过树冠,勉强躲过。

梁靖被李子晴吓了一跳,连忙拉着林壹晗又向后连退数步,生怕被二人的争斗殃及。

时值深秋,绿叶飘零,干枯的树枝更有几分锋利。李子晴的裙裾还是被树枝扫过,好好的一件裙子,便这样成了草裙。都用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转眼功夫,她把玄悲的僧袍抽成肚兜的报应,就来了。

李子晴皱眉低头,弯腰提起裙裾衣角,掖到腰间系带中。眨眼间长裙变短裙,她那一双又白又直的玉腿,将这浓浓秋韵,搅动出和风细雨般的盎然春意。

第二十三章 知微御万物,天人断玄虚

西域有一种妖花,名为罂粟。罂粟花妖艳无比,结出的蒴果,可以乱人心志。李如海曾经用罂粟蒴果入药,制出奇毒浮生若梦,此外,李子晴的温柔乡中,也含有罂粟蒴果。暂且不提浮生若梦的可怕,只看叶怀北神魂不归的惨状,便知罂粟有多毒。

此时的李子晴,便仿佛一朵盛开的罂粟花,风姿绝代,暗含杀机。梁靖心生警觉,再次拉起林壹晗,拔腿就跑,向玄悲高呼道:“我先带着你的女人跑路啦,你一定要拦住他。”

玄悲道:“为什么要跑?”

梁靖回道:“这娘们太危险。”

李子晴温婉笑道:“小公子,你说的人家好委屈。”

林壹晗却道:“我不走,我要找叶叔叔。”

梁靖怒道:“他那边有我师叔,你不想死就跟我走。”

从梁靖的言辞中,李子晴听出他对自己师叔极度信任。别人不知温柔乡的威力,李子晴最是清楚不过。加上叶怀北,一共七个悍不畏死的人傀,哪怕是江湖一流高手,也会被人傀磨死。然而她眼角瞥去,发现那年轻人竟然如这娃娃所言,渐渐稳住了局面,与七人对阵,未落下风。

原本李子晴以为,自己亲自截杀林壹晗,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变故迭出,她收敛起玩弄的心态,手下情欲鞭,一鞭快似一鞭,攻势如潮,逼迫得一时间玄悲应对不及,只能将手中树木挥舞得更卖力。几招过去,玄悲的僧袍经不起折腾,碎落在地,他赤膊的样子狼狈不堪,渐渐落入下风。

梁靖脚下不停,强行拽着林壹晗,越逃越远。李子晴抓住玄悲手忙脚乱生出的破绽,催动真气,施展轻功向梁靖追去。魅娘李子晴凶名赫赫,怎会是泛泛之辈。此时她的身法曼妙无比,如浮光掠影,眨眼功夫飘出数丈,玄悲已然来不及追赶。

得此良机,李子晴舞鞭击出,仿佛巨蟒吐信,一道红色闪电,携风雷之势,向着林壹晗的脑袋就抽去。

林壹晗功夫粗浅,哪里躲得过去,眼见就要命丧鞭下,梁靖运起阴阳诀,抬起手臂挡在她身前。

下一刻,梁靖衣袖尽碎,一只瘦弱的臂膀上,出现一道被厉鬼纠缠过的伤疤。梁靖痛得龇牙咧嘴,怒骂道:“你这狠毒娘们,找死吧。”

李子晴一鞭得手,止住身形,缓步上前,柔声道:“瞧你这伤,真是令人心疼。快来姐姐怀里,让姐姐帮你疗伤。”

说话间,梁靖只觉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刹那间他浑身燥热,口干舌燥,识海一片恍惚。谁想一念光景,梁靖奇经八脉中,生出一股温和中正的暖流,散入他周身百骸中,冲散了异香引发的燥热。

梁靖双瞳中的迷茫消散,复又清明,他连忙摇头道:“你别过来。”

李子晴眼角抽动,心中大惑不解。那胖和尚出自佛门,身有罡气护体,不惧温柔乡英雄冢,令离魂术失效也就罢了。眼前这个干巴瘦的孩子,没道理也不中招,难不成见鬼了?

殊不知,梁靖白马寺之行偶得奇遇,此时他经脉中沉淀下净若大师一生的修为,佛本罡气之深厚,远超寻常僧侣。而佛门罡气,正是幻真教的克星。

李子晴的离魂术接连受挫,她来不及细想,挥手又是一鞭,想要尽快了结林壹晗性命,以免夜长梦多。

在此间歇,玄悲已经追到近前,赶忙将这一鞭拦下。

林壹晗身手太弱,梁靖即便带着她死命跑,也跑不出多远,于是他当机立断,对林壹晗道:“你先跑,我与和尚拦住她。”

林壹晗小脸煞白,却坚决摇头道:“我不跑。”

又是一鞭袭来,玄悲险些没能拦下,不由怒冲心中起,喝道:“死女人,让你跑就跑,老子回头一定会找到你。”

梁靖也道:“那边有程师叔在,不用你操心,赶紧跑路啦。”

林壹晗紧咬双唇,泪眼朦胧的用力点头,迈开小腿转身逃去。

李子晴见她逃走,急火攻心,那红色鞭影仿佛风中飞扬的长发,无孔不入。眼见玄悲不敌,梁靖冷笑,扬手喝道:“天驰剑!”

梁靖的佩剑,名为天驰。天驰二字,出自《道德经》中,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把剑在江湖中名声并不显赫,但它出自玄剑谷,所以不是凡品。

此前他嫌麻烦,一直由程若潇帮忙背着,而这一刻,天驰剑正静静的躺在十余丈开外的路边。梁靖扬手唤剑的动作熟稔至极,李子晴看在眼中,心头一惊。

知微境!

知微御万物,天人断玄虚!

世间修行法门无数,大道至简,可破樊笼。儒家所谓此心明德天地至圣,或者释家所谓一朝风月万古长空,又或者道家所谓无为而治与道合真。修至最高境界,大抵归于四字——天人合一。

入天人境后,生死轮回不再是桎梏,此时可堪破藏于混沌中的玄虚。这便是天人断玄虚。

迈入天人境之前,圣人知微见著,可知天下不足。列子以知微境,御风而行,达摩也曾一苇渡江。道释先尊,皆有御物神通,于是后人道,知微御万物。

梁靖扬手唤剑,分明是御物的架势,他以傲然之姿立在阵前,骨瘦如柴的孩童身躯,顷刻间变得缥缈伟岸。李子晴仿佛中了浮生若梦的毒,一时间恍惚,觉得这世间太过梦幻斑斓,让她看不分明。

然而,那把天驰剑,如亘古未变的苍茫山岳,任凭寒风呼号,岿然未动。

梁靖频频眨眼,下一刻咧嘴笑道:“和尚你先顶住啊,我等一下就来帮你。”说罢,他屁颠屁颠跑去,拾起天驰剑。

玄悲赤膊的上身佛门罡气大盛,他忍不住喝道:“你有病吧。”

梁靖拾起天驰剑回到阵中,一手浣星剑法使得惨不忍睹。李子晴看在眼中,心道这死小鬼果然是个添头,她不由恨得牙根直痒,他才多大,怎可能身入知微,自己真是失了智,竟然被唬住。今日不抽得他皮开肉绽,她就不姓李。

第二十四章 三分醉红尘

其实梁靖的剑法,本没那么糟糕。自他学剑以来,体内真气远胜于剑法,梁靖向来以气驭剑,从未有过瓶颈。现在,因为封魔截脉指的缘故,他仅能运转两成真气,修为大落,剑法不精的弱点,暴露无遗。

这道理,就好比浣星剑法是一辆被驷马拉动的铁车,可一日千里。而如今,四匹马被换成了一条狗,能拉动这辆铁车已是不易,哪还敢奢望一日千里。梁靖没被李子晴抽死,都要偷着乐很久。

李子晴念念不忘杀死林壹晗,即便是与两个小鬼争斗,也使尽浑身解数,向林壹晗逃跑的方向追去。于是两小一大三人边走边斗,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三人已经斗到几里开外。

即便玄悲天生龙象神力,终究是个孩童,时间一久,显出了力竭之状。梁靖更是不堪,汗水早把里衬打湿,若不是玄悲势弱,他早将剑丢到一旁,专心为玄悲鼓舞士气。

林壹晗是真的笨出一朵花来,玄悲与梁靖拼死阻拦李子晴半个多时辰,她都没能逃出五百步,这丫头的身影,始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此时,道边的岔路里,走出来一个手牵着马,一手拿冰糖葫芦的少女。她大概十三四岁模样,身上的蓝衣共秋水一色,红唇皓齿与山楂相映成趣,整个人仿佛灼灼似雪的清水芙蓉。

梁靖与李子晴见她出现,同时紧张起来,李子晴甚至停下攻势,跳出圈外。玄悲拖着大树,趁机跑到梁靖身旁,多时争斗,和尚这才机会缓口气。

众人暂且停手,是因为,那个少女的身后,也背着一把剑。

李子晴来回打量众人,心道之前听说,只有叶怀北带着林壹晗两人游历,怎么一会一个猫三狗四冒出来。

梁靖眉头紧皱,暗道完了,又来个女人,估计是一伙的吧,不过新来的这女人,真好看呐,而且她走路的样子很垮,也让他生出亲近的感觉。但这念头一闪而过,梁靖又拉住玄悲小声问道:“你现在还能转世么?”

玄悲领会不到梁靖意图,诚实道:“老子没转过呐。”

梁靖心道,罢了,等回头让我家那个老猢狲替你报仇就是,你安心上路吧,哎,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偷偷盯着蓝衣少女,心中又道,这把刀比林壹晗可锋利多了。

那少女看着原本争斗的三人停下手,一刷刷神色古怪的望着自己,她忍不住道:“你们干嘛看我。”

梁靖当即道:“小姐姐快跑,去救林壹晗。”

玄悲瞪大双眼,你认识她?

李子晴将手里的鞭子握得更紧,那纤细剔透的指节隐隐发红,她与那两个死小孩争斗半天,有些心浮气躁,眼见对面又来一个丫头,李子晴盘算着,先下手为强,将这个丫头了结掉,免得她带着林壹晗一起跑。虽然这女娃背着剑,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比那俩小子还扎手?

众人的心思都在瞬间转动,红色情欲鞭嗖的一声,鞭头距离蓝衣少女仅有四五尺。天驰剑身结出寒霜,后发先至,将情欲鞭拦下。

好快!

李子晴起手扬鞭,梁靖尚在三丈开外,可鞭子没有落下,他已经执剑将鞭子拦下。她根本没能看清楚,梁靖的身法。

再说那蓝衣少女,已经在原地消失。也就是说,即使梁靖不出手,李子晴也会偷袭无果。因为她此时正站在李子晴身前,用剑抵住她的脖颈。

少女青丝婉转香腮雪,耳坠悬垂明月珠,一袭蓝衣,轻云出岫,让手中剑有了七分洒脱,三分醉红尘。

在这一瞬间,梁靖眼中,只剩下这惊鸿一瞥。

玄悲看到剑身凝霜,皱眉道:“梁靖,你怎样啦?”

梁靖才发觉此刻经脉中有一丝寒气失控。原来刚才他生怕这个蓝衣少女惨遭毒手,于是拼命催动阴阳诀,竟让些许九幽寒脉真气,穿过封魔截脉指,运转周身。所以他的天驰剑才能后发先至,拦下李子晴的攻势。正因为他突破极限,阴气反噬经脉,让他寒毒再度发作,也令天驰剑结霜,可见寒毒凛冽。

所谓久病成医,梁靖见李子晴被制住,当即盘腿坐下,运转阴阳诀压制寒毒。

蓝衣少女冷声道:“没有下次了,滚。”

李子晴入江湖以来,将无数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她双唇快被咬出血来,却没有迈步。因为她的接到命令是,林壹晗必死。

蓝衣少女见她没有动,手上青峰未动,却显现出一抹华光,剑罡锋锐,而李子晴白皙的脖颈上,珍珠大小的血珠,从一条红线中渗出。蓝衣少女又道:“三。”

李子晴后背冷汗如浆,她刚才不禁感受到那股剑罡,更感受到一抹死亡的气息。李子晴今日连连遭受打击,这个蓝衣女娃的功夫,比俩小鬼只强不弱,哪怕是单对单,自己也无必胜把握,如今的江湖,怎么会妖孽横行?

蓝衣少女又道:“二。”

梁靖缓过一口气,连声道:“等一下。”转而他对玄悲道:“傻站着干嘛,快把林壹晗接回来。”

玄悲经他提醒,醍醐灌顶,将手中大树丢到一旁,脚下快步如风,奔向林壹晗。

蓝衣少女瞥了梁靖一眼,道:“关我屁事。”她继续望着李子晴道:“一。”

李子晴见状,心生懊恼,原来这女娃与俩小鬼不是一伙。她恨恨看了一眼梁靖,这柴火少年真是诡计多端,若非他刚才一句话,自己又怎会行事莽撞。不过既然他们不是一伙,自己先退去,慢慢寻机会便是。她二话不说,把腿就跑,逃出两三长远,又回头仔细打量了二人,再没吭声,于不远处消失。

蓝衣少女右手还剑入鞘,才举起左手,又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刚才生死攸关之际,她竟然也没扔下手中的冰糖葫芦,不知是小气,还是喜欢至极。此时少女,走过去蹲在梁靖面前,玩味道:“死小孩,心机挺深嘛。”

第二十五章 殊途同归

刚才梁靖那句小姐姐快跑去救林壹晗,确实暗含玄机。先前那蓝衣少女的反应,貌似与在场众人都不相识,退一步说,就算她与李子晴一伙,那这句话他喊与不喊,今日都是凶多吉少。而万一蓝衣少女真的与李子晴不相识,那让李子晴误会自己与她一伙,说不准生出什么变数。

李子晴也是耗尽耐心,外加急切杀死林壹晗,才会昏了头,被梁靖钻下孔子,招惹到这名蓝衣少女。

梁靖听见她这句话,便知自己心思被她看透,讪讪一笑道:“小姐姐太聪明,不好嫁人。”

蓝衣少女一瞪眼,用剑鞘敲打梁靖的头,不满道:“你这死小孩,嘴真欠。”

梁靖运转阴阳诀,此时已将寒毒压下,他揉着脑袋道:“哎呀,一看小姐姐就是江湖儿女,那路见不平可是会拔剑相助的,对吧,要不然对不起义气二字。”

蓝衣少女看他油嘴滑舌,没有搭理他,又是一口,咬下一颗冰糖葫芦,在口中嚼着。

梁靖看得直咽口水,他眼珠一转,道:“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少女翻着白眼道:“关你屁事?”

梁靖心中腹诽,你萝卜吃多了嘛?怎么这么多屁!可他看着的蓝衣少女,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于是道:“我叫梁靖。”

蓝衣少女专心致志吃着冰糖葫芦,懒洋洋道:“蓝幼羽。”

梁靖习惯性想罢双手插入袖口,这才回过神自己一只袖子被人打没了,只能作罢,口中喃喃道:“哦,怪不得你穿这一身蓝衣服。”

蓝幼羽觉得他不可理喻,随口道:“难道你姓梁,是因为你很凉么?”

梁靖捉住蓝幼羽的手,伸入怀中,道:“说对啦,你摸我,多凉。”他刚才寒毒发作,身子可不是凉嘛。

虽说男女有别,可蓝幼羽却没有丝毫羞涩,反而惊奇道:“真的耶,这么凉,你怕不是要挂了吧。”

梁靖嘿嘿一笑道:“我天赋异禀,挂不了。”蓝幼羽手里的冰糖葫芦吃得只剩下一颗,梁靖又道:“给我尝尝呗。”他这话说的唐突,若不是年且十岁,定会被人当做登徒子。

蓝幼羽当即道:“不给。”话音刚落,她噗嗤笑出来,又道:“死小孩。”话虽这样说,可她并没觉得被冒犯,最后还是将手里的竹签伸过去。

梁靖心里没来由一甜,笑嘻嘻张嘴咬下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美滋滋吃着。他们身后传来玄悲的声音道:“原来你们真的认识。”此时,玄悲已经将林壹晗带回。

蓝幼羽还没回答,梁靖道:“她在喂我吃冰糖葫芦,看不出来我们熟得很吗?这个小姐姐叫蓝幼羽。”蓝幼羽闻言,用剑鞘敲着梁靖的头,好似敲木鱼般,口中不住道:“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她敲得很有分寸,让梁靖吃痛,又不会真伤到他。然而两人这番做派,真有几分青梅竹马的韵味,只不过这青梅有些大只。

林壹晗听到蓝幼羽三个字,奇道:“哪个幼?”

梁靖被她敲得难受,随口道:“你看她这么幼稚,一定是幼稚的幼。”

没想到被他胡说也能说中,蓝幼羽手里的“木鱼”敲得更起劲,口中念经般反复道:“我让你幼稚。”

梁靖的脑袋变成不倒翁,来回摇晃,道:“别打啦,你再打下去,我这一脑袋的包,快像佛祖啦。”

蓝幼羽脑中泛起佛祖的形象,顿觉妙趣横生,忍不住哈哈大笑,却也停下手。她见玄悲坦胸露乳,着实不雅,便从马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一件衣服丢过去,又道:“我走啦。”

玄悲也没觉得难堪,拾起蓝幼羽留下的长衫,披在身上,总算不必赤膊。

梁靖忙道:“别着急嘛,等下一起走。”

蓝幼羽的白眼快翻到天上,道:“我和你很熟吗?”说话间,她没再理会梁靖,步伐垮垮的牵马离开。

梁靖快步追上拦道:“小姐姐,你去哪里?”

蓝幼羽白眼一翻,嘴巴嘟嘟着没发出声音,梁靖脱口而出道:“干你屁事。”蓝幼羽刚才想说的正是这四字,结果被他抢先出口,反倒笑起来,道:“梁靖你过来,我帮你松一松皮子。”

梁靖笑得特别贼,道:“你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姐姐,不要总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蓝幼羽一步一步向他逼来道:“你这死小孩很烦耶。”

梁靖见她迫近,非但不怕,反而喜上眉梢道:“要不,你和我们去闲云山庄吧。”

蓝幼羽停下脚步道:“你们去闲云山庄干嘛?”

梁靖得意道:“闲云山庄最近得到一把左丘修明的佩剑,可热闹啦。”

蓝幼羽皱眉道:“连你这死小孩都知道?”她这句话,更像是在自问自答。吴师叔让她来去剑时,口气理所当然。但如果连梁靖都知道这个消息,天下不知多少人会涌向闲云山庄,吴师叔凭什么笃定,自己能将剑取回?

梁靖脱口回道:“那当然!”他眼珠一转,见蓝幼羽神色有异,回过味来,喜道:“你也要去闲云山庄?你想要那把佩剑么?”

蓝幼羽心道,这死小孩太聪明,她走上前用剑鞘敲打梁靖道:“那把剑是我的!”

梁靖脑袋如小鸡啄米,连声道:“你的,你的,全都是你的。”他神情自然,没有半点伪装的痕迹,蓝幼羽反而好奇,问道:“你不想要?”

梁靖道:“修剑道便是修心,太注重神兵,剑道难成。左丘修明知微境就弃剑不用,哪怕是坤元剑,也没什么了不起。”

蓝幼羽听了,绕着梁靖走了两圈,把自己的太白剑递给他道:“比划两剑看看。”

梁靖接过来,炫耀道:“那就让你开开眼,你今天赚大了哦。”他手舞太白剑,全力施为浣星剑法。

相传这套剑法以三垣二十八宿星象为基石,经玄剑谷数代前辈研习,将周天星象化繁为简,凝练出步法三百零六步对应三百零六星官,又将二十八星宿所含玄奥融入招式,与步法相得益彰。此剑法练至大成境界之时,暗应天机,威力无穷。

当今天下剑稽旬,壮年时以入世玄剑的身份江湖行走,一手浣星剑法神鬼莫测,名动天下。

第二十六章 剑炉来人

当今天下剑稽旬,壮年时以入世玄剑的身份江湖行走,一手浣星剑法神鬼莫测,名动天下。

同样一套剑法,此时在梁靖手中使出,说是中规中矩都有些褒奖,烂的令人不忍直视。蓝幼羽揉着脑门,道:“好啦好啦,你的确不需要神兵。”

梁靖见她小瞧自己,气不过道:“我跟你讲,要不是……”

蓝幼羽手腕一抖,剑鞘迎上太白剑,再一转腕,便将剑从梁靖手中取走,她口中还道:“真让我开眼,特别好。”

梁靖还想争辩,林壹晗却拉着玄悲走到近前。经过这一番波折,她不再反感玄悲,更在不知不觉间,对玄悲与梁靖产生了依赖。于是她忧虑重重道:“我们去找叶叔叔他们吧。”

梁靖直着眼道:“有我师叔在,怕什么?”

玄悲也道:“那娘们是向他们那面逃走的。”

李子晴淫威犹在,林壹晗听到玄悲的话,急的快哭了,拖着两人道:“那个女人会妖法,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梁靖抓起蓝幼羽的手,拉着她道:“走,领你去找我师叔,不管是这剑还是那剑,保证让他帮你全都抢回来。”

蓝幼羽很感动,道:“你给我松手。”

她牵着马跟在三人身后,一行人走不多时,回到原地,却不见程若潇与叶怀北的身影,地上只留下六具尸体,与大片血迹。

林壹晗害怕的哭泣道:“叶叔叔不会出事吧?”

梁靖蹲在地上,翻看着尸体。这六人之前中了李子晴的离魂术,耗尽精血,死状血腥狰狞,分外骇人。

蓝幼羽走到梁靖身旁,拍着他的脑袋道:“死小孩,你不害怕么?”

梁靖反问道:“又不会诈尸,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也没害怕嘛,我干嘛要怕。”

蓝幼羽默然——我真想抽死你。

梁靖翻了片刻,冲林壹晗道:“这些人是我师叔杀的,他应该没事。”

林壹晗道:“那叶叔叔呢?”

梁靖推测道:“被我师叔带走了吧。”

林壹晗追问道:“带到哪里了?”

梁靖没有立时回她,在周围转了好一会,没有发现师叔留下的踪迹,回答道:“再多等一会,看他会不会回来。”

蓝幼羽趴在马背上,耷拉着四肢,有气无力道:“你们等吧,我走啦。”

梁靖拦道:“别呀,一起等嘛。”

蓝幼羽摇头,忽然她的肚子,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响声。

梁靖嘿嘿一笑,道:“打雷啦。”

蓝幼羽抬起手就想抽他,道:“怎么没劈死你。”

梁靖健步如飞,躲得远远的,又向玄悲道:“和尚,你去找些吃的?”

玄悲眼睛一瞪,拨楞脑袋道:“再说一遍,老子不是和尚。”

梁靖无奈道:“好好好,这位英俊的大侠,能不能帮我们找些吃的?”

玄悲似乎对这个称呼还算满意,点点头,转身走入密林。

梁靖又向蓝幼羽道:“先吃点东西,如果他们还不回来,我们就去闲云山庄。”

蓝幼羽又俯卧在马背上,道:“快点啊,时间太久,我真的要走啦。”

林壹晗看着场中尸骸,摇头道:“我吃不下。”

梁靖指着尸骸道:“不是吃他们啦。”他拉着林壹晗走远,直到看不见那些尸骸,才又道:“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到半个时辰,玄悲拎着两只兔子归来,梁靖和他一起生火处理干净,一会功夫,烤肉的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可惜一行人身上既无盐巴也缺香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四人填好肚子,日已西斜,依然等不到程若潇。而此前他与梁靖说好,要去闲云山庄,于是众人没有耽搁,收拾妥当便启程赶去。

一路上,梁靖看着玄悲鞍前马后照顾的林壹晗,他心底有个疑问,一直没提过:为什么那个妖女,一定要杀死林壹晗?

蓝幼羽察觉他盯着林壹晗,似乎另有盘算的样子,她没来由的不爽,暗中冷哼,这死小孩心思真重。

这四人虽都未成年,但梁靖与玄悲联手对敌,连李子晴都奈何不得,更别提蓝幼羽,她可是一招便让李子晴落荒而逃的高手。几人一路上无惊无险,没几日便赶到闲云山庄。

闲云山庄建在北燕城外三十里的半山上,位于幽云十六州腹地,西北八百里,是大名鼎鼎的飞狐道,而向东北六百里,便是十六州首府,幽州城。

近日来,由于左丘修明佩剑现世的缘故,闲云山庄名声大动,天南地北赶来的江湖儿郎,不下千人。闲云山庄虽是不小,可也容不下千八百人。于是众人只能留宿北燕城,为这个清冷的小城,平添几分热闹。

南轻尘赶到北燕城时,数间客栈早已满员,他看着北燕城内高手如过江之卿,不由头大如斗,实在没信心将师祖的佩剑带回剑炉。南轻尘忧心忡忡的迈步进入一间偏僻的酒肆,店中小二见他登门,急忙上前招呼道:“客官,您几位?”

南轻尘还未答话,他身后的一个大头怪人抢道:“二斤酱羊腿,三四个青菜,两壶酒。”

小二定睛观瞧,险些被吓得坐到地上,心中暗道:“这是人是鬼?怎么脑袋这么大?”

南轻尘认命道:“按他的吩咐上菜吧,有劳店家。”说罢他也没看那个大头怪人,径自找一处空桌坐下,闷闷不乐。

那怪人大大咧咧跟上,坐到他对面,从筷笼中抽出两双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南轻尘,口中道:“我都快饿瘪了。”

南轻尘本来就很愁,看着对面这人,更是愁上加愁。

定州城内的沈姓大汉曾说,五大门派中,西岳剑炉必会赶往闲云山庄,因为当年左丘修明,便出自剑炉。

而南轻尘,正是西岳剑炉的弟子。

长安城以东三百里,有一座山,高万仞,曾是轩辕黄帝会群仙的所在,山中万物生华,所以被成为华山。华山南面接连太乙仙山,北面鸟瞰黄河渭水。山中千峰崇峻,飞鸟不渡,有奇险天下第一山的名望。当今江湖以剑为尊,大小剑派数不胜数,然而提到剑法一道,无人能绕过一座高峰——西岳剑炉。

这四字,并非是说门人擅长开炉铸剑,而是旨在己身为剑,天地为炉,所以才取意剑炉。

而左丘师祖的佩剑出现在闲云山庄这个消息传来时,南轻尘却第一次遇见这个大头怪人。

第二十七章 大头怪人

那一日,华山北坡上晨鸟清鸣不绝,南轻尘懒洋洋的拎着扫帚,赶着一头黑驴向谷外走去,他忽的看见远处行来一人。那人年纪约有十七八,一颗脑袋奇大无比,似有身子一半大,他的头发稀疏,偏偏盘成了一咎道士髻,而他那脖子又很纤细,打眼望去,好似那人肩膀上的脑袋,是一颗被细柴火顶着的巨大葫芦。

这个大头怪人肩上扛着一把木剑,歪歪扭扭的朝剑炉走来,见了南轻尘,远远嚷道:“小哥,前面是不是西岳剑炉?”

南轻尘问道:“有事?”

大头怪人道:“嗯,我来取把剑。”

南轻尘想了好一会,也想不明白,这怪人怎么能这句恬不知耻的话,说得冠冕堂皇。西岳剑炉在江湖屹立千年,倘若什么猫三狗四都能来取剑,岂不是儿戏?

这人怕不是患了癔症吧。南轻尘不愿理会,道:“没有。”说罢他扭头就走。

那怪人见他要走,不依不饶追上前去,情急之中,没能留意脚下,他被石头一拌,整个人登时扑倒在地,扬起了好大的尘土。

南轻尘的黑驴正懒散的低头散步,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它心中大惊,哪里顾得上旁的,随即撩起蹶子就使出了一招黑驴蹬腿,当场结结实实的踢在那怪人的脑袋上。

那怪人摔倒后,只觉有人用铁锤狠狠地砸了他脑袋一下,让他疼痛难忍。怪人怒极抬头,双手捂着脑袋,扭头在四处寻找凶手,他看到南轻尘嘴角上翘,于是怒喝道:“你敢偷袭我!”

南轻尘实在忍不住笑意,道:“你的脑袋让驴踢了。”

怪人疑惑道:“真的?”

南轻尘见他没能体悟出这句一语双关,怕是脑袋真的被黑驴踢到傻。他不愿再做纠缠,牵着驴溜达离去。

怪人在南轻尘身后嚷道:“你可以走,把那头蠢驴留下,我要好好和它理论理论。”

南轻尘心中不悦,凝眉回头逼视对方,那怪人受了这道目光,竟然大喜,他高声嚷道道:“高手。”南轻尘微愣,道:“你说什么?”

怪人道:“你刚才的眼神中,剑意好强。”他琢磨一下又道:“是我见过的人中,剑意最强的。”

南轻尘笑道:“你没见过什么人吧?”

怪人一本正经反驳道:“胡说,沧浪派佟点秋,唐门唐肆维……”

南轻尘打断道:“沧浪派和唐门,没有一个用剑的。”

怪人得意道:“我还没说完呐,你急什么。还有武当四小剑派,龙虎山九剑联盟,庐山十六剑神,我都见过,哎呀,还有些别人,实在太多啦,我记不清呢。”

南轻尘越听越好笑,虽然剑炉淡泊江湖,可他也从未听过什么四小剑派,九剑联盟,至于十六剑神,这名字根本就不像什么厉害角色,而怪人得意的样子,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南轻尘问道:“这四小剑派,九剑联盟,十六剑神,都是何方神圣?”

那怪人目光可怜的看着南轻尘道:“你竟然不知道?哎,别人和我说,读一堆书,走老长老长的路,人生才会精彩。你啊,应该多去外面历练历练。我告诉你呀,武当四小剑派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他们用的兵器,大概这么长。”怪人用手比划出了八九寸长短,道:“小剑派的人,执剑都是这样的,”说到这里,他又比划了一个反握匕首的姿势。

南轻尘忽然感觉内伤发作,他忍不住腹诽道,武当小刀会,什么时候成了四小剑派?

怪人继续道:“九剑联盟也厉害无比,盟主是黄河白条褚老大,你听过刻舟求剑么?就是他们九剑联盟的典故。再说十六剑神,那就更了不得,人威风,名字也比西岳剑炉威风百倍,就是,嗯,他们有十几人,我记不太全,只记住其中一个人,号称大宝剑神,你看,不仅是宝剑,还是大宝剑,这一个大字,我就问问你,威风不威风?你再看看西岳剑炉四个字,除了这个剑字顺眼,其他三个字,就很莫名其妙了。西什么岳什么炉什么的,和剑有关系么?尤其这个炉子,那和烧饼有关系才对。”

南轻尘皱眉问道:“你如何得知他们这般厉害?”

那怪人道:“当然是他们自己说的咯,我扛着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很热情的向我介绍说,他们的庙小,容不下我这座大神,十年后,江湖上定会崛起一个大头剑仙,那便是我咯。”

南轻尘听到此时,才算明白,原来那群虾米不过是在打趣这个傻瓜,他心中更是吐血三升,想不到西岳剑炉数百年威名,在此人眼中,反而比不过江湖宵小。这般思量后,南轻尘也忍不住逗他道:“那你为何不拜他们为师。”

怪人摇头叹道:“这些大侠是很厉害,但手中宝剑不够凌厉,身上的剑意也不够凌厉,不是我想要的。他们说什么西岳剑炉、玄剑谷,还有什么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就是有几个门派很厉害。我问玄剑谷在哪里,他们不知道,又有人告诉我说,西岳是华山,去那里肯定没错。虽然我不知道西岳和华山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来了。”说到此处,怪人摇晃着大脑袋咧嘴笑道:“大宝剑神还说了,我是剑仙转世,不去剑炉求一把宝剑,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南轻尘又道:“华山方圆百里,你怎么找到这里?”

怪人一拍脑袋,苦道:“哎,别提了,我来到这里,发现华山这么高,根本爬不上去,我只能在山脚下绕着走,但走到这里,我就知道走对了。”说到后来,那怪人又得意起来。

南轻尘奇道:“为什么?”

怪人神秘莫测道:“因为前方剑意森然。”

南轻尘一惊,他一时间没有忍住,身上气势忽得凌厉起来。那怪人登时察觉,喝道:“你居然害我!”南轻尘暗道这怪人剑法平平,却觉识过人,言谈间也不似作伪,想到此处,他反将气势收敛,缓缓问道:“你想求剑,还是求剑道?”

怪人道:“我本来是想求剑,遇见你以后,就都想求了。”

南轻尘摇头道:“太贪心,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怪人道:“那怎么办?”

南轻尘望着他道:“你怕死么?”

怪人险些一蹦三尺,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怕。”

南轻尘冷笑,你以为你不是?然而口中却道:“那我帮不了你。”

怪人眼睛一转,嘿嘿笑道:“我可以去偷。”

南轻尘一瞪眼,那怪人嚷道:“你又想害我!”南轻尘习剑已有十五个春秋,剑意入骨,当他动了杀心时,杀意便是剑意。南轻尘摸不准这怪人是对杀意敏锐,还是对剑意敏锐,思量片刻,他开口问道:“怎么偷?”

怪人左顾右盼,迈步上前,神神秘秘的低声道:“高手,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那片松林背后,藏着好多剑。晚上你也可以偷偷溜进来,挑一把好剑。”

南轻尘怒道:“我是西岳剑炉的弟子,怎会去偷剑?”

怪人道:“你又没说,我怎会知道?”

南轻尘感慨道:“你没长脑袋么?”

怪人憨笑,用手摸了摸脑袋,道:“当然长啦,而且还很大呢。”

南轻尘无语,他将自己的佩剑扔给他,又道:“你觉得这把剑怎样?”

大头怪人抽出后,观瞧半天,砸吧着嘴道:“这把剑很厉害呐,但我觉得,不适合我。”说罢将剑还给南轻尘,又道:“这把剑一定不属于我。”

南轻尘收起佩剑,望向那片松林,沉默起来。

第二十八章 剑冢

那片松林的背后,是剑冢!西岳剑炉立派之初,门中弟子将死之际,不少人将毕生剑意灌注于手中三尺青锋,投入后山松林,以便后世有缘弟子得之。后来左丘修明剑开千古,不少人携剑登门挑战,战败后,他们的佩剑,也被左丘修明投入松林。

那里,慢慢成为剑冢。

剑炉的千载传承加之左丘修明的横扫天下,剑冢中藏了不下万把名剑,并且林间剑气纵横,若是有人贸然闯入,被磅礴剑意当场绞杀,也时有发生。

这个大头怪人,却知道剑冢所在,让南轻尘不能不警惕,于是他用自己的佩剑试探对方。

南轻尘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西岳剑炉中,地位极高。并非因为他剑法炉火纯青,抑或他在剑道上迈入知微境界,而是因为他的佩剑。

他九岁那年,误入剑冢,险些身死至极,佩剑破空而至,悬于他身前,挡住了纵横剑意的绞杀。掌门出关后,得知这把剑认主南轻尘,于是收南轻尘为亲传弟子。

因为这把剑的名字,叫做含光。含光剑的含光,上古三剑。

大头怪人手持含光剑,丝毫不动心,口口声声道这把剑不属于他。这事出乎南轻尘意料,所以他才沉默。

大头怪人不知南轻尘所想,却质朴道:“那不我帮你探探路?”

南轻尘回过神,摇头道:“那里是剑冢,你进去会死的。”

怪人听不信道:“我有感觉,不会。”

南轻尘道:“如果进剑冢,必死无疑,你还去么?”

怪人难得闭上他聒噪的嘴巴,考虑好一阵,才道:“去。”

南轻尘再起将含光剑举起,最后试探道:“你如果放弃,我将这把剑送你。”

怪人不假思索,当即道:“这不是我的剑,我不要。”

南轻尘点头道:“你跟我来吧。”

怪人见他松口,欢欣雀跃,蹦蹦跳跳跟着南轻尘,一步一步走向剑冢。只是他在南轻尘身后,越走越慢,脸色越来越苍白。南轻尘察觉出对方的异样,视若不见,只继续向前走。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光景,来到一片松林前,南轻尘止住脚步道:“你进去吧,至于结局如何,看你个人造化。”

怪人稍稍缓过来,没刚才那么艰辛,他奇道:“你不进去?”

南轻尘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等你。”

怪人不再犹豫,抬脚迈进了松林。走了没多远,他见一把剑斜插在地面上。怪人绕着剑走了几圈,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慢慢的,他越行越深,遇到的剑也越来越多,或斜插在地,或贯穿树木,或没于石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再看前方,似乎也没个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那怪人忽然弯腰拔出一把剑,挥舞道:“浩浩江水,不复东流。”说罢他扔了这把剑,又拔起一把剑,继续挥舞道:“潺潺清泉,滴水穿石。”接着他弃剑又拔剑,举止疯魔癫狂。

南轻尘在剑冢外,隐约听到他的呼喊,默然无语。

松林间不时传来怪人癫狂的呼喊声:

“来,再战三百回合。”

“好一招裂岸惊涛。”

“你若想去,便去吧。”

“华山在前,周天在后。”

南轻尘九岁习剑,二十一岁才与含光剑相通,自此剑道天门大开,境界一日千里。但即便是他,也只与一剑相通。剑冢中这个胡乱舞剑的大头怪人,毫无招式可言,不过他口中吐出的言辞意境,正是手中长剑之意。

他所拔出的第一柄剑,剑名江流,第二柄,剑名清溪,第三柄,剑名舍我……此后数十把剑,他直抒剑意,无一不准。

怪人舞了很久,忽然他停了下来,径直走到一柄乌光发亮的石中剑前,蹲下来抚摸。他的手指甫一触碰剑刃,便被割出一个长长的口子,汩汩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来。怪人毫无所觉,悲伤道:“你好孤独。”

南轻尘忽然听不到怪人的呼号,旋即抽出含光剑,准备入冢营救,顷刻间,剑冢里有一道凶焰腾起。

而这一刻,大头怪人的血,正顺着那柄剑的剑刃流淌。

南轻尘脸色大变,刚要飞身入剑冢,却被一个清癯老者拦下。

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不知不觉间,已将他拦下。

南轻尘见老者现身,立时恭敬行礼道:“前辈。”

老者颔首,缓声道:“让他去吧。”

南轻尘犹豫道:“可是那把剑……”

老者打断他道:“没什么,不过是把寻常的断剑。”

南轻尘依然有话想说,但又不知如何说起,憋了半天,才道:“弟子不该妄自将他带入剑冢。”

老者笑道:“你察觉到了?”

南轻尘点头,不错,正是他察觉出这个怪人是天生剑胎,心生爱才之心,两度用含光剑测试怪人的心性,才把他带入剑冢。

老者又道:“这孩子,名叫靳步谷。他已经绕着剑冢跑了好几天。你猜的不错,他是天生剑胎。”

南轻尘仍有内疚,道:“传说……”

老者道:“靳步谷比你通透。”这话似是在褒奖那个大头怪人,南轻尘没回过神来,老者继续道:“你不领他来,他自己也找来。那时我不会拦他。”他叹道:“天人断玄虚,如果这都看不透,又如何断玄虚?”

南轻尘不再说话,和老者一同默默的看着靳步谷。

剑冢中的靳步谷,痴了一般,对着那柄乌黑发亮的剑喃喃道:“别人只看到你凶厉,却看不到你悲伤。”

他不知痛的抚摸着那柄剑,手掌血流如注,将剑身染得血红。靳步谷说着说着,不觉间泪流满面,道:“谁在意你寂寞如雪?”

他越哭越伤心,忍不住将它从石中拔出。那把剑,本应三尺长短,却从中间断开,剑身只剩两尺。靳步谷将这柄断剑视若珍宝,挥舞道:“我叫你寂雪好不好?”说着他一剑挥向苍穹,喝道:“纵横八万里,我与你同在。”

这一剑,冲天剑意越过华山之巅,直上云霄,可与天比高。一剑过后,靳步谷耗尽全身精气神,瘫倒在地,不省人事,而他手中的这柄剑,更加赤红。

第二十九章 寂雪剑

老者身形鬼魅,眨眼间来到靳步谷身前,将他带出剑冢。

南轻尘道:“前辈,怎么办?”

老者将靳步谷放下,道:“福祸不由人,这把剑既然认了主,便随它吧。”

南轻尘心慌道:“凶剑入江湖,不是好兆头,您能为他换一把剑么?”

老者见他心有执念,点化道:“轻尘呐,人有时会含冤,剑也会,所以靳步谷说它所托非人,甘心自断。世人皆知此剑凶名,只他一人懂它孤寂,这是机缘,待他醒来,你只须告诉他,这把剑名叫寂雪。”

南轻尘依然不解,却不敢反驳,当即应下。

老者又道:“最近闲云山庄得到一柄剑,听说是左丘师祖的佩剑,你去看看吧。”

南轻尘不解,指着剑冢道:“左丘师祖的佩剑,都在这里呐。”

老者道:“的确有几柄流落江湖,至少天一阁藏着一把。”

南轻尘面露难色道:“弟子怕实力不济,辜负前辈所托。”

老者笑容和蔼可亲,鼓励道:“去探探虚实就好。”

南轻尘恭谨道:“弟子遵命。”

过了许久,靳步谷悠悠转醒,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华山北坡溪谷入口,怀中正抱着那柄断剑,一时间令他失神。

南轻尘轻声道:“这把剑,名为寂雪,与你有缘。”

靳步谷喃喃重复寂雪二字。

南轻尘继续道:“兵器自古凶厉,剑是百兵之王,更是如此,我希望你不要堕入魔道。”

靳步谷仍旧悲伤不止,恍若未闻。

南轻尘在心底轻叹一声,又道:“我送你出去吧。”

靳步谷此刻才抬起脑袋,他看了看南轻尘,木然的点头。于是二人分前后向外走去。南轻尘前脚将他送出,后脚一回头,就看见靳步谷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跟他在身后。他不由皱眉道:“还不走?”

靳步谷道:“我想跟你学剑。”

南轻尘道:“我教不了你。”

靳步谷道:“你那么厉害,怎会教不了?”

南轻尘盯着他怀中的寂雪剑,道:“你天生剑胎,与我的路不同。”

靳步谷道:“你为什么骂我是贱胎?我一点都不贱呐。”

南轻尘脑仁疼,道:“你能看出寂雪剑的剑意,我看不出来,所以我教不了你。”

靳步谷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听不懂呐。”

南轻尘头大如靳步谷,他一手扶额,琢磨了一会,道:“陈留郡谷阳县附近,有一座山叫做隐山,玄剑谷在那里,你去寻他们吧。”

靳步谷问道:“玄剑谷比你厉害?”

南轻尘肯定道:“厉害百倍。”

靳步谷嬉笑颜开,扛着寂雪出门,开心的边走边吼道:“我要去玄剑谷咯,原来玄剑谷比西岳剑炉厉害百倍。”他声如洪钟,传了好远。

南轻尘闻言脑仁炸裂,怒喝道:“你给我回来。”

靳步谷一愣,回头道:“什么事?”

南轻尘解释道:“其实玄剑谷与西岳剑炉各有千秋。”

靳步谷疑惑道:“刚才不说比你厉害百倍么?”

南轻尘道:“是啊。”

靳步谷又道:“你又是西岳剑炉的人,那不就是玄剑谷比西岳剑炉厉害百倍么?”

南轻尘恨不能一剑斩了靳步谷,他怒道:“难道西岳剑炉只有我一人么?”

靳步谷点头道:“是啊,我只见过你一个西岳剑炉的呀。”

南轻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我刚才说错了。”

靳步谷道:“你刚才骗我么?”

南轻尘摇头道:“没有。”

靳步谷转道:“那你什么时候教教我。”

南轻尘心中暗道我教你个大头鬼!但他多一句话也不想和靳步谷说。快步回到自己的松木屋中,收拾好行囊,便要离开赶去闲云山庄。

靳步谷见他离开,嚷道:“高手,等等我呀。”

南轻尘运气轻功,脚下似缓却疾,轻飘飘一步迈出,便是数丈。靳步谷在他身后两腿频频,紧追不舍。

正因如此,南轻尘与靳步谷,才一同出现在北燕城的这间酒肆中。

二人刚坐下,靳步谷浑然不觉周围人的神色一样,扭头又老生常谈道:“你什么时候才教我。”

南轻尘随口道:“看心情。”

靳步谷扒拉着手指头道:“一路上,你说了上百次的看心情,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心情怎么看?我帮你看好不好。”他声音洪亮,整座酒肆的人都听到此言,立时有人小声笑出来。

南轻尘眉头微皱,寻声望去,见到不远处,有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桌子旁围坐了十几人,此时正望向自己。南轻尘从他们衣着打扮上断定,这群人也是奔着闲云山庄而来,他不愿生事,只当视若不见。

靳步谷没有理会旁人,兀自絮絮叨叨道:“你总说看心情看心情,是心情好时会教我呢,还是心情不好时会教我?你醒来时我问你,你说看心情,你行路时我问你,你说看心情,你吃饭时,又说看心情,就是你去茅房时,还说看心情,我都快烦死了。”此话一出口,不光是那十几人,整座酒肆的人,都笑了起来。

南轻尘一窘,心中暗道,我才是快被你烦死了。不远处有人调侃道:“他这样说,自然是不愿教你,你何苦纠缠不休。”

靳步谷登时对南轻尘不满道:“原来你是不愿教我。”

南轻尘向靳步谷愠道:“懒得理你。”

靳步谷愤愤道:“果然是不愿教我,哼,等我成了大头剑仙,也定不会教你剑法哩。”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哄笑,有人继续调侃道:“这位少侠好志气,我见你天赋异禀,这大头剑仙四字,已经练成了一半,还希望少侠不忘初心,有朝一日,定会成为剑仙。”

靳步谷喜道:“真的么?”

那人认真道:“我怎会说假话骗你,单瞧你的脑袋,便称得上大头剑仙中的大头二字,日后待你成为剑仙,自然当得这名号。”

靳步谷得意道:“照你这么说来,我的确是天赋异禀,从小我的脑袋就大,我爹说我出生时……”他本是得意,可是说到此处,神色黯然,忽然止住了话头。

那人好奇道:“你出生时怎样?”

靳步谷郁郁道:“我爹说我出生时,脑袋太大,我娘生不出来,难产而死,哎,没想到原是我这天赋,牵累了我娘。”他语调悲伤,可在场众人听罢,笑得前仰后合。

南轻尘怒道:“靳步谷,你给我闭嘴。”

靳步谷言语间情真意切,那群汉子虽觉得他憨傻,但也不忍心继续嘲笑,于是不再调侃靳步谷,转而商谈正事。

第三十章 争执

其中一位老者道:“游大侠,你刚才所说之事,老者也有所耳闻,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人口中的游大侠,乃是关中三杰之一的洛水游会中。

游会中听出老者的忧虑,皱眉道:“请丁先生指点迷津。”

那姓丁的先生解释道:“听说今次来了上千人,听说江南武林都也有不少人前来,其中不乏成名高手。闲云山庄想用摆擂的方式决定神兵最终归属,他一个不入流的山庄,哪里来的底气,能压住群雄?”

游会中道:“听说五大门派都来了人,由他们主持大局的话,倒是能压得下阵角。”

丁先生又道:“就算擂台能顺利进行,这一千多号人,要比到什么时候?恐怕过年了,也比不完那。”

此时距离春节,尚有两个月的时间,而这一千多号人一一对擂,哪怕一天打上十来场,也真如丁先生所说的,比不完。

游会中顿觉有理,又问道:“丁先生有何高见?”

丁先生道:“我也不知呐。”

他傍边秦晋帮的岳然道:“丁先生,听说你出身太乙仙门,给咱占卜一下呗?”

丁先生摇头道:“易断玄机这种话,听听罢了。”

靳步谷何时将凳子搬到近前,他此时在丁先生身后探出硕大无比的脑袋,插口道:“你就给算算呗。”

丁先生本来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一扭头看见那么大一颗脑袋,浑身一哆嗦,十成世外高人的气质,顿时没了一般。

桌上清水帮的沈言志怒喝道:“你又是何人?”

靳步谷奇道:“就是你,刚才还说我有朝一日,定会成为剑仙,怎么转眼功夫,就不记得了?”

沈言志好悬肺没气炸了,我那是夸你么?

靳步谷又道:“不过除你之外,也还有人说过,十年后我会成为你大头剑仙。大概这就是你们说的,英雄所见略同吧。”

沈言志冷笑道:“不知是哪位高人一语道破天机?”

靳步谷道:“你认识庐山十六剑神么?”

沈言志皱眉道:“不曾耳闻。”

靳步谷不屑道:“鼎鼎有名的庐山十六剑神你都没有听过?里面有位高人号称大宝剑神,是他告诉我的。”

在场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在江湖上听闻有什么十六剑神的名号,便是当今天下十大高手,也不敢尽数称神,再说江湖上何时有了一号大宝剑神的人物呐?

游会中继续问道:“不知那位大宝剑神前辈,用的是何佩剑?”

靳步谷一愣,摇头道:“他不用剑,他说他闯荡江湖只靠双手。”

丁先生眨了眨眼睛,心中琢磨着,庐山,十六,双手,他开口道:“这位前辈,可是姓罗?”

靳步谷点头道:“是啊,好像是罗什么迁。”

沈言志狐疑道:“罗玉迁?”

靳步谷道:“对,就是罗玉迁。”

沈言志登时怒拍酒桌,那桌子咔嚓一声,裂了好长一条缝隙,他喝道:“奶奶的,你这小兔崽子敢消遣老子,还大头剑仙,老子现在就让你变成大头鬼。”原来这罗玉迁本是盗门弟子,以夜盗洛神赋图成名江湖,如今不过是庐山十六山寨的当家之一,哪里会是什么剑神。

游会中一直观察靳步谷的行径,推断出他脑袋有恙,而今听他所言,猜测出一定是罗玉迁欺这大头糊涂,出言诓骗戏耍他。

丁先生也拦道:“沈大侠,莫急。”他向靳步谷问道:“少年郎,江湖凶险,有些人夸你,反倒是向害你。”

靳步谷举起怀中寂雪道:“他为什么要害我?况且我有剑。”说罢他拔剑在手。

寂雪清丽出鞘,剑身犹自轻颤微鸣。可沈言志一眼看去,再也按耐不住,抽刀上前道:“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断剑,还当成了宝贝,老子还是赶紧助你成为大头鬼吧。”

靳步谷不由怒道:“它不是断剑,它叫寂雪。”说罢他挥剑而出。

这一剑,剑气阴森乖戾,直奔沈言志项上人头,沈言志顿觉浑身冰冷,他大惊失色,暗道这小子竟能斩出剑气,原来是高手在扮猪吃虎,旋即他双眼一闭,大声呼喊道:“好汉饶命。”而这沈言志的裆部,竟也温暖湿润起来。

寂雪剑气如凛冽寒风,拂过沈言志的面颊。但除了凛冽,沈言志毫发无损,他没有睁开眼,又听靳步谷道:“咦,好恶心,你竟然尿裤子。”

待他睁开双眼,却发现众人看向他的眼神,五彩缤纷。

江湖中人最好面子,沈言志当即怒不可遏,这一次使出十成力气,举起手中朴刀便砍,口中恨恨道:“你这大头鬼还不去死。”

南轻尘见沈言志暴起伤人,暗运真气,好整以暇将手中的一支筷子掷出。然而,有一把剑,比他出手更快,叮的一声清脆刀剑交鸣声,沈言志的朴刀断成两截。

挡住这把朴刀的剑,是天驰剑。

“欺负人很有本事么?”一个微有稚嫩的声音响起,只见梁靖站在靳步谷身前,冷冷的望向沈言志。原来梁靖一行四人,恰巧也在此地落脚。

蓝幼羽嘴巴微张,死小孩剑法一塌糊涂,真气怎会这么强?

南轻尘上前道:“靳步谷生性淳朴,望诸位海涵。”

今日沈言志被傻子吓尿在先,被孩童断刀在后,可谓颜面尽失,再遇到这个毛都没长齐的青年装大头,恼羞成怒喝道:“你他娘的哪根葱。”

他恼羞成怒,可丁先生老成世故,已看出南轻尘不凡,立马拱手道:“少侠言重,所谓不打不相识……”

沈言志听他这话意思,是想将这件事遮过去,然而自己这一桌十几人,对面不过两三个娃娃,难道说自己的面子白丢了?想到此,他顿时怒道:“丁老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怕,就给老子闭嘴。今天这事没个说法,不算完。”

丁先生微微皱眉,不愿与他争执,当下闭口不言。沈言志更怒,暗道这老怂货平日里人模狗样,现在跟只王八一样缩手缩脚,我呸。

众人心知肚明,沈言志此时被几个娃娃将住,下不来台,人家丁先生好心圆场,却被他一顿臭骂,原本有心想帮他说上两句的朋友,也不好再发声。

沈言志气量不大,所以会与靳步谷发生争执,才落得这等尴尬田地。当他发现,平日里与他有几分香火情的同道,竟无一人上前解围,不由也怨恨起来,大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触。

第三十一章 阴魂不散

梁靖冷笑道:“说法,那我就给你一个。你瞪大眼睛看好了。”说着他抓起一把筷子,向空中一抛,断喝一声:“去!”

在场众人目不转睛盯着那几支筷子,蓝幼羽更是疑惑不解,难道死小孩已经步入知微境?

空中凌乱的筷子,旋转,飞舞,软趴趴落在地上,半点轨迹也没改变。这力道,三岁孩童绝然办不到,至少五岁,才能做到。

梁靖片刻前一剑断刀,令在场群雄对他不敢小觑。因此众人以为他的这一举动暗含玄机,他们甚至想过数种结局,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种。

玄虚在他起手时,就觉得这动作似曾相识,此时更哀叹一声道:“你真有病。”便飞身出了酒肆。

沈言志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说法在哪里?”

梁靖看见玄悲去抱大树,暗道好兄弟讲义气。他顺势将高举的手缓缓降下,指向屋外道:“在那里。”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顿时看见一个小胖和尚,抱着一碗口粗细的树,一点一点,从地里拔了出来。

沈言志目瞪口呆,一剑断刀也就算了,说不准这娃娃的手中剑是旷世奇兵,可削铁如泥。但空手拔树的本事,那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一双臂膀没有千斤气力,想都别想。

那个小胖和尚才多大,撑死也就十岁,这哪里是和尚,分明是妖僧。

梁靖得意道:“这说法够么?不够还有。”

游会中从怀里掏出一锭少说有五两的银子,哈哈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今日饭菜,游某请了。”说罢又拉着沈言志道:“我与沈兄有事要办,先失陪啦,告辞。”

丁先生暗中点头,心道这游会中倒是个好人。

一场风波就此消散,靳步谷凑到梁靖近前,问道:“你为什么和他吵起来?”

梁靖仰头看着靳步谷硕大的脑袋,心累道:“你没数么?”

靳步谷扑棱着脑袋追问道:“什么数?”

梁靖无力道:“没什么,我吃的太饱,随口说说。”

靳步谷皱着眉,认真分析道:“那你这种,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吃饱了撑得?”

梁靖怒道:“是!”

蓝幼羽听了哈哈大笑,捧着肚子大牙已经笑掉,二牙正摇摇欲坠,她向梁靖招手道:“死小孩,你过来。”

梁靖胸闷坐回原地,对靳步谷挥挥手,自己则没好气回复蓝幼羽道:“干嘛!”

蓝幼羽笑嘻嘻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梁靖脸上一片阳光,道:“小姐姐,有什么吩咐?”

蓝幼羽道:“乖。”她盯着梁靖道:“你在唬人?”

梁靖点头道:“对啊,行走江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是王道。”

蓝幼羽盯着他看了一会,道:“你把手伸过来。”

梁靖拒绝道:“不伸!”

三尺太白剑半出鞘,剑身寒光刺眼,闪过梁靖双目。

下一刻,梁靖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蓝幼羽屈指扣脉,她摸到浩瀚佛门罡气下,那深入骨髓的先天阴气时时冲击着那道罡气,随时伺机而动。几十息光景过去,她忽然以怜悯的目光看着梁靖,道:“你能活着,真是奇迹。”

梁靖洒脱道:“你有什么好法子么?”

蓝幼羽眉头紧皱,饶是她学识渊博,涉猎甚广,也难有对策,只得无奈摇头。

梁靖笑嘻嘻道:“所以呐,以后别总欺负我。”

蓝幼羽冷哼一声,出奇的没还嘴。想不到死小孩的生死观,这么大气。

梁靖小声道:“你听见没有,关于那个什么剑,闲云山庄想摆擂台。你行不行啊?”

蓝幼羽瞥了他一眼,道:“别找抽。”这个死小孩,开口就质疑我的实力,他自己欠还怨人家欺负他,哪来的道理。

梁靖莫名其妙道:“我关心你呐,怎么就找抽啦?”他皱着眉又道:“不如等我找到程师叔,让他帮你,那就十拿九稳了。”

蓝幼羽道:“你怎么不帮我?”

梁靖道:“不是我想不帮,是我的身价比较贵,怕你付不起。”

蓝幼羽伸手捏住他的脖子,狠狠用力。她心里咬牙切齿,死小孩,你真欠。

梁靖痛得缩着脖子和甲鱼一样,连声道:“我帮你我帮你。”

林壹晗在旁看得直乐,道:“你干嘛总招惹蓝姐姐。”

梁靖双眼一瞪,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眼睛瞎了?哪里是我招惹她?但他感受到脖颈上那只手的力度有加大的趋势,睿智的闭上嘴巴。

蓝幼羽的手没松开,她的心思都放在闲云山庄上。无论闲云山庄有什么打算,招呼来上千号人,扑腾出不小的动静。吴师叔素来行事缜密,如果没后手,不会轻描淡写让自己来取剑。

难道说,大周兵马蠢蠢欲动,随时会南侵建康城,他的心思都放在宇文云志身上?

也不对,听说莫聪几个月前来到幽云十六州,至今未归,是不是与闲云山庄有关?这个念头刚起,蓝幼羽就将它掐灭。莫聪身为鉴帅,扔下典鉴司那么大一摊子事情,跑到闲云山庄争一把剑,这件事本身就不靠谱。

究竟是为什么?

蓝幼羽正想着,忽然梁靖挣脱她的手掌,将脑袋伸到玄悲傍边,突兀道:“她走了?”

玄悲点头道:“老子感觉不到她,应该是走了。”

林壹晗坐在玄悲边上,听罢道:“谁?”

玄悲道:“那个姓李的娘们。”

李子晴那日追杀林壹晗未果。没多久又在他们附近出现,此后阴魂不散,一直跟着他们,大概是在寻觅出手良机。

玄悲和梁靖身上的佛门罡气,对她的气息格外敏锐。因此二人时时刻刻保持警惕,防止她暴起伤人。然而就在刚才,她的气息,消失了。

林壹晗愣道:“她早就不在了呀。”

梁靖道:“她一直跟着我们的。”

蓝幼羽回过神道:“你怎么知道?”

梁靖指着玄悲道:“和尚的佛门罡气,对她的气机很敏锐。”

林壹晗喜道:“这是一件好事,你们为什么愁眉不展?”

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一把要杀你的刀放在眼前,而是那把刀,在你眼前消失不见。也许下一刻,它会出现在你的脖子后面。

梁靖终于问出了盘桓在他心中多日的问题:“她什么要杀你?”

林壹晗茫然道:“杀我?我不知道呐。”

梁靖道:“玄悲赶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二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林壹晗回忆道:“我只记得她出现以后,和叶叔叔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叶叔叔一动不动,像变了一个人,她抽了叶叔叔一鞭子,叶叔叔还没动,她就用鞭子抽我,玄悲就出现挡在我身前。”

梁靖道:“她说什么了?”

林壹晗道:“她说自己家人遇害,叶叔叔说要帮她报仇,她又说要以身相遇,然后她说我是她的仇家,让叶叔叔杀我。”

梁靖皱眉道:“没了?”

林壹晗道:“她还对我说什么叶叔叔执念太重,不能进温柔乡……”

蓝幼羽插口道:“你没记错?”

林壹晗坚定道:“是温柔乡。”

梁靖察觉蓝幼羽若有所思的样子,直接道:“她是谁?”他没有问蓝幼羽是否知道,而直接问她对方是谁。

蓝幼羽冲他勾勾手,他乖乖将头伸过去,蓝幼羽捏着他的脖子道:“媚娘李子晴。”

梁靖抱怨道:“和你捏我脖子有什么关系?”

蓝幼羽平淡道:“先防备着,免得你犯贱。”

梁靖冲她嬉皮笑脸道:“说说,李子晴是什么来头?”

蓝幼羽道:“传说她得了幻真教圣女的传承,善长用情欲操控男人。”

梁靖嘴巴才一张开,蓝幼羽手上用力,道:“不许问,说了你这个死小孩也不会懂。”梁靖不怕死道:“你很大么……哎哎,你很大,你大,你大,轻点,你再这样,我不帮你啦。”

蓝幼羽哂道:“我用你帮?”她注意到玄悲神情戒备,道:“李子晴不敢在这里出现,太容易被人围杀。”见玄悲没明白的她的意思,又补充道:“正邪不两立。”

林壹晗忧虑道:“叶叔叔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问题,蓝幼羽无法回答,她沉默起来。

梁靖道:“不会啦。我们在这里等,他们一定会来。”

酒肆中,又有不少食客议论起闲云山庄,蓝幼羽的心思重又回到这上面,她越来越入神,不觉间,松开了梁靖。

梁靖眼睛骨碌碌转不停,忽然把嘴巴贴到蓝幼羽耳边,小声道:“要不我们今晚把剑偷出来?”他的声音细弱蚊蚋,又贴的极近,蓝幼羽觉得耳朵发痒,身子略有酥麻,双颊不由绯红。梁靖没理会,继续道:“这好些人,擂台要打多久?到时候累也累死你。”

蓝幼羽耐受不住,恼道:“离我远点。”

梁靖正色道:“我是为你好呐。”

他说的貌似有点道理,可蓝幼羽出自天一阁,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回去一定会被师父打死。

梁靖用手捂着脸,只见露出他贼样的眼睛,继续怂恿道:“我们蒙着脸,没人知道。”

蓝幼羽打量他柴火一样的身形,再看看玄悲冬瓜一样的体态。没人知道?你当别人瞎么?

梁靖恬着脸道:“怎么样?有没有搞头?”

蓝幼羽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拉起林壹晗道:“你以后离他远点,别被他带坏啦。”

林壹晗迷糊的哦了一声,任由蓝幼羽将她拉走。

玄悲想要起身跟上去,梁靖拦下他道:“今晚咱俩轮流睡,看李子晴是不是真走了。”

对于梁靖的出手相助,靳步谷没有道谢,这件事出乎南轻尘所料,而他坐在旁边,有心想替他道谢,反复数次,直到梁靖他们要离开,他才上前,补上这份谢意。

梁靖没介意,反倒深深看了一眼恍若不知的靳步谷,对南轻尘道出一句,难为你了。让南轻尘险些泪流满面,知己难寻呐。

冬夜的北燕城,寒气如剑,冷风似刀,杀伐下的炭火微芒,仿佛年迈的老人,风烛残年。梁靖佝偻着身子,像一个小老头,依偎着炉前暗红的温暖。

玄悲坐在他身旁,睡意袭来,令他的圆滚滚脑袋频点,勉力支撑。

说好的防备李子晴,你是头猪嘛,这么能睡!

梁靖羡慕的看着玄悲,可惜自己毫无睡意。百无聊赖时,隔壁屋的窗户被人推开,他心中一喜,原来她们还没睡。梁靖跳起身,走到窗户旁,察觉有一道身影,从隔壁跃出,这人必是蓝幼羽,林壹晗没有这身手。

此刻将近子时,梁靖好奇心大起,猫着腰隐匿气息,轻轻推开窗户,顺着蓝幼羽离开的方向,远远的坠在她身后。

城郭的密林落尽枯叶,踩上去咯吱作响。蓝幼羽轻功了得,奔跑中发出的沙沙声细不可闻,梁靖真气被封,轻功远不及对方,又怕自己被发现,只能蹑手蹑脚。一来一往,不多时,他就再察觉不到蓝幼羽的踪迹。

梁靖哆嗦着前行,思忖着她这么晚出去,一定是被自己的提议打动,准备趁夜黑风高,去闲云山庄偷剑。

想知道此处,梁靖怨气横生,这女人嘴上不要,行动起来倒是果断,只是为什么不喊自己一起去?

旋即他不再藏踪匿迹,加速奔向闲云山庄。梁靖跑了没到一里地,刹那感觉身后有剑气袭来,那一道剑气飞快,他还来不及转身,一把冰冷的剑,已经架在他脖颈上。

这把剑,名叫太白。

蓝幼羽比冬夜更冷的声音问道:“你跟踪我?”

梁靖不满道:“偷剑的主意是我想的,你自己去闲云山庄,简直没半分义气。”

蓝幼羽道:“你想跟我抢?”

梁靖怒道:“你就是小人,我早说过要帮你,又怎么会惦记它。再说,你不仁,老子不能不义。”

刹那间寒光闪动,剑身如戒尺,啪的拍在梁靖头上,蓝幼羽冷声道:“你在谁面前自称老子?”

梁靖转身嬉笑道:“嘿嘿,这事要怪玄悲。”

蓝幼羽收剑还鞘道:“再乱叫,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梁靖欺上前去,谄媚道:“不敢啦。”他拉起蓝幼羽的手,道:“月黑风高,杀人夜。就算不杀人,偷把剑还是很应景的。”

蓝幼羽笑道:“真要去?”

梁靖奇道:“那我们这么晚出来干嘛?”

蓝幼羽歪头琢磨,白天梁靖对那个靳步谷说话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脑海,于是她笑道:“没什么,我吃的太饱。”

梁靖听她学自己的话,皱眉道:“你才是真正吃饱了撑得。”

咚咚咚三声,蓝幼羽用食指指节敲着梁靖的木鱼脑袋,道:“我就猜你会犯贱。”

梁靖揉着头不满道:“你故意的吧!”

蓝幼羽点头道:“对啊。”

梁靖开口道:“老……”这句老子和你拼了的第一个字刚出口,蓝幼羽已经用手掐住他的后颈,他缩起脖子顺势道:“老这样打我,会变笨的。”

林间顷刻间回荡起蓝幼羽的笑声,顷刻间又止住,她怀中还留着一封信,一封仍没有被体温驱尽寒冷的信。

世事如潮水,际遇似浮萍,此时闲云山庄下聚集的人们,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水中。很多年以后,人们回首往事,才会发现这渐起的波澜,缓缓拉开一个时代的巨幕。

白天,蓝幼羽怎么想不通的事情,当夜,她收到一封来自吴龙士的书信,拨云见日般,让她在隐约间,看到很多布局,难怪那日吴师叔问,自己的天机数剑,练到第几剑。

风起于青萍之末,大抵如此。

蓝幼羽看着梁靖,有这说不出的亲昵。可惜,天一阁没有这么好玩的死小孩,她这样想着。

梁靖见她敛起笑容,道:“再不去,天快亮啦。”

蓝幼羽懒懒转身归去,回道:“无聊。”

梁靖奇道:“不要那把剑啦?”

蓝幼羽道:“嗯。”说着她拖着步子,往北燕城方向走去。

梁靖却没有跟上,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一种可能,所以他没有迈步。

蓝幼羽回头道:“还要去?”

梁靖装作不经意道:“那你呢?”

蓝幼羽沉默的身影没有停留。

梁靖气恼,老子很稀罕么?他没有追,等他回到客栈时,玄悲睡得鼾声四起,他不禁心生羡慕,四大皆空的人,还是很开心的。他摇摇头,玄悲算不上四大皆空,但至少没心没肺,也蛮好。

第三十三章 闲云山庄

这一夜,梁靖心思深重,只睡了两个时辰。冬夜漫长,清晨来得比夏日迟,天将亮,隔壁就传来林壹晗的呼喊声。

玄悲误以为李子晴来袭,睡眼朦胧的跑到隔壁,喝道:“怎么呢?”

林壹晗道:“蓝姐姐不见了,她的行囊也没啦。我醒来时,只看见这个。”说着她指向桌上的一个钱囊。

梁靖打着哈欠道:“她昨晚走了。”

林壹晗奇道:“闲云山庄还没那把剑的消息呐,她不要啦?”

梁靖道:“她不要了。”

林壹晗道:“怎么啦?”

梁靖恼道:“我哪里会知道,这死女人抽了什么邪风。”

林壹晗道:“我要告诉她,你背后说她死女人。”

梁靖佝偻着肩,回房路上道:“随你。”

玄悲眨着眼睛,对林壹晗小声道:“他对那娘们怨气很深呐。”

林壹晗冲他瞪眼道:“你说话真难听。”

玄悲无辜道:“老子实话实说的”

林壹晗道:“我是说这个嘛?我是说那……”娘们两字含在她嘴里半天,怎么也说不出口,哼道:“不理你啦。”

玄悲一愣,老子又怎么了?

三人在北燕城一连找了数日,直到闲云山庄召开英雄大会,也没有找见程若潇。梁靖满腹牢骚,要不是程若潇不见人影,自己早就随蓝幼羽跑了,哪里还会困在北燕城。他丝毫没考虑到,蓝幼羽会不会带着他一起北上。

三人没有察觉到,这几日,滞留在北燕城中的江湖中人,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

又是一日寻找无果后,三人归来后,正商讨着下一步打算。嘈杂中,只听有人道:“闲云山庄明日大宴天下英雄啦。”

又一人道:“你听谁说的?”

那人道:“城门外竖起好大一块招牌呐,估计是和左丘修明的佩剑有关。”

在众人纷纷应和声中,梁靖小声道:“明天我们也去,如果再找不见程师叔,回头让我爹把他清理门户。”

林壹晗同样怨道:“叶叔叔也是,那么久都没回来。”

第二日,闲云山庄可谓人头攒动,高手云集。三人趁乱混入庄内时,山庄的习武场内,已有数百人,庄主霍千行,正站在场中早已搭好的高台上。

这高台有三丈高,最上头还横陈着两尺粗细的硕大梁木,梁木上缠着一道道红绸做装饰。可见闲云山庄为此花费了不少心思。

梁靖四处打量,发现那日偶遇的南轻尘与大头怪人,还有丁先生一伙人,都齐聚在此。可他打量半天,还是没看见蓝幼羽的身影,心里不由失落。

玄悲面色凝重,贴在梁靖耳边道:“有那个娘们的气息。”他口中的那个娘们,自然指李子晴,

梁靖感受片刻,道:“我没感觉到,是不是你的错觉?”

玄悲认真道:“绝对不会错。”

梁靖再次四下打量起来,林壹晗见他二人东张西望半天,也小声问他道:“我没找见叶叔叔和程哥哥呐。”

玄悲念念不忘防着李子晴,此时他抢先回道:“他要是没来,我们一会就走。”

正巧此时,靳步谷也瞧见梁靖,欣喜跑过来问道:“你今天吃的饱么?”

梁靖看见大头靳步谷,也变得很头大,正事没半点着落,又遇见这根搅屎棍,他无力道:“每次看见你,我都很饱”

随后赶来的南轻尘只笑着对梁靖点头,也站在一旁。又不多时,只听:

咚……咚……咚……

沉稳浑厚的鼓声响起,人声鼎沸的山庄,渐渐安静下来,霍千行站在高处,声音洪亮道:“诸位大侠大驾光临,令闲云山庄蓬荜生辉。”

接着他直接道:“敝人霍千行,数月前因缘巧合,侥幸获得一把神兵。霍某深知德才有亏,不敢令明珠蒙尘,所以斗胆请诸位前来商议,希望诸位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大侠,执掌神兵。”

台下有人喝道:“怎样能称得上德才兼备?”

霍千行正色道:“自古武无第二,诸位大侠的一身功夫做不得假,手上功夫亮出来,立分高下……”

此话不虚,行走江湖,你有怀中剑,我有鞘中刀,不需要谁服气谁,只要比划两下,功夫深浅不言自明。

霍千行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只是这个德字嘛,霍某以为,德有大小之分,小德无愧于道义……”

又有人打断道:“那大德呢?”

霍千行道:“大德无愧于江山社稷。”

左丘修明本是江湖中人,他的这柄剑,横看竖看,也与江山社稷扯不上半分关系,可霍千行这番言论,多少有几分谄媚权贵的意味。于是这话才一落地,台下顿时议论纷纷,不多时,一个声音哂道:“想不到霍庄主出身草莽,却心怀天下,倒是块钻营为官的料子。依我之见,不如把剑拿去换个一官半职,还叫大伙来干个鸟。”

霍千行抬手下压,笑道:“说话的这位英雄,可是沈言志沈大侠?”

沈言志见他当众叫破自己姓名,坦然道:“正是在下。”

霍千行道:“沈大侠惩奸除恶的美名远扬,霍某久仰。”

沈言志:“不敢当,但沈某的确做不出弯腰事权贵的谄媚事。”

花花轿子众人抬,霍千行言辞间对沈言志多有吹捧,沈言志毫不领情,依然出言讥讽。

霍千行并未恼怒,道:“当今世上,残暴之徒横行,不知沈大侠可否愿意出手除恶?”

沈言志仰头自得道:“这是自然。”

霍千行颔首点头,朗声道:“自三皇五帝以来,中原便是我汉人故土,谁曾想百年前,鲜卑贼周侵我汉室,横行中原,逐汉人正统于江南。如此说来,这大周皇室,算不算天下第一残暴之徒?”

沈言志闻言一窒,霍千行刚才言辞还有谄媚之意,怎转眼间又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一愣神的光景,他竟不知如何应对。

在这档功夫,沈言志身旁的丁先生,紧皱眉头道:“大周是东胡后裔,而东胡有是炎帝一支,自古为华夏一员。大周尊崇周礼,推行儒道,不仅如此,大周数十年来,抵御北狄,抗拒西戎,力保华夏传承,怎能算残暴之徒。”

第三十四章 借剑论天下

霍千行循声查探,只见出言之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样貌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他问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丁先生道:“太乙仙门,丁朽。”

话未落地,众人忍不住向丁朽望去,那些隔得稍远一些的人,不惜暗中运转真气,使出轻功跳起,希望能一睹丁朽的真容。

终南山的太乙仙门,不愧五大门派之一,果然名望盛隆。

霍千行眼角微跳,这老头好大的来历,他不动声色,缓声道:“太乙仙门名不虚传,想不到在溜须拍马的修行上,也远超常人。”

不少人听到霍千行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闲云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能算上二流,霍千行就应该偷笑了,他哪来的底气去讽刺太乙仙门?他得到的一把佩剑罢了,就算是左丘修明复生,也不敢出此狂言呐。

丁朽下山多年,提到太乙仙门四字,众人无不肃然起敬,所以刚才霍千行问他性命时,他才会将师门一起抬出来。谁曾想换来对方赤裸裸的嘲讽。

霍千行又道:“敢问丁先生,您是胡人还是汉人?”

丁朽眉头紧锁,他正琢磨霍千行的动机,于是随口回道:“汉人。”

霍千行不给他喘息机会,紧接道:“贼周占我山河两百年,江南百姓无不翘首北望。天底下没有两家汉人,终究是血浓于水,丁先生修行多年,怎会看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少汉人竟有些意动,不由自主频频点头。

玄悲眉头紧皱,望着霍千行,小声对梁靖道:“他身上有那娘们的骚气。”

梁靖笑道:“你属狗么?鼻子真灵。”他脑中念头转动飞快,怪不得前几日李子晴气息消失,原来她来到闲云山庄。

按照蓝幼羽的说法,魅惑是李子晴的看家本领。既然霍千行被她魅惑,那山庄内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时山庄的大门紧闭,又被人插上敦实厚重的门闩,不说旁的,那门闩宽两尺厚一尺,将大门牢牢锁住,这架势不像防外人闯入,倒像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

梁靖看在眼中,拉起玄悲和林壹晗,小声道:“咱们往后院走。”

靳步谷看着他们挪动步子,好奇道:“你们干嘛?”

梁靖睨了他一眼,道:“拉屎。”

靳步谷真挚道:“那祝你们拉的顺畅呐。”

林壹晗羞怒得脸色通红,怒道:“去死。”

这一刻,对闲云山庄起疑的,不仅仅是梁靖一人。隐约间,丁朽也推测出,霍千行应该已经投靠江南齐室,又或者,霍千行根本就是典鉴司的人,埋伏在大周境内罢了。

此外,站在丁朽身旁的游会中,他虽是汉人,但生于关中,四十年来,目睹大周拒蛮夷于国门外,也见证周灭北齐的壮举,即便他身处江湖,可也有着满腔的家国情怀,此刻听到霍千行之言,忍不住道:“敢问霍庄主,南齐是汉人,曾经的北齐也是汉人,既然你说,天下没有两家汉人,为什么这两国会敌对多年?”

霍千行道:“东陵王窃取洛阳城,自称正统,实则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大义有愧。建康没有正义之师讨伐,是因为贼周外辱仍在,不能做出兄弟睨于墙内的短浅举措。”

丁朽听到他提及东陵王,又听他称建康为正义之师,所以对于他的立场。此时自己心中已有定论。既然他是建康那面的人……丁朽正想着,不由暗中打量场内众人,赫然发现,到场的江南武人,极少。

尽管丁朽一身修为,当他注意到这一点,仍是被惊出一身冷汗——这几百人北上不为那把剑,又是为什么而来?

典鉴司,究竟要干什么?丁朽眉头紧皱不得其解。

此时,游会中仍在霍千行争辩道:“在我看来,这天下最大的正义,莫过于让百姓少受些苦,其他都是帝王家愚弄百姓的屁话。陈尧青昏庸无道,纵容奸佞横行,以致于民不聊生,还有脸说什么正义。”

霍千行不怒反笑,道:“这天下,何时只能姓陈?”

他这句话,竟是连陈氏江山,也一并否认。丁朽静气细思,越来越猜不透霍千行的立场。

游会中听他引开话头,皱眉道:“霍庄主,有话直说吧。”

说话间,正在向后院挪动的林壹晗,听得脑袋疼,小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呐。”

玄悲脚步不停,眨眼道:“比如说吧,一个山头有两个山寨,他们在争论,这个山头到底属于谁。这边的飞禽说属于这山寨,那面的走兽说山头应该属于那山寨。就是这个意思。”

梁靖鬼头鬼脑的往后院挤,听到玄悲这话,顿时乐了,道理是这道理,可他总觉玄悲这个诠释很喜庆。

林壹晗又追问道:“那也和剑没关系呐。”

玄悲憨憨道:“你说的很对。”

什么神兵,什么天下,林壹晗一概不关心,既然叶叔叔与程哥哥都不在闲云山庄,他们还留在这里干嘛?于是她问梁靖道:“我们从后门走?”

梁靖看了一眼玄悲,模仿着他的语气,憨憨道:“你说的很对。”

林壹晗白了他一眼,道:“有病。”

而台上的霍千行听到游会中的问话,回道:“既然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直说。倒退一千年,这天下也不姓陈,而那时的江湖,还是现在江湖,为什么?因为这它是炎黄子孙的江湖,所以才没变。我爷爷活在这地方,而我孙子也得活这地方,那么这里,就只能是汉人的。”

听了他这一番话,场中四处,零零散散有人高呼道:“这些年苟延残喘,把我的血性都磨没了。”又有人道:“我简直没脸再见祖宗啦。”更有人喝道:“杀光鲜卑狗!”

丁朽心中冷笑,霍千行鼓动人心的功夫,可称得上一流了。他环顾四周,九成人都是中原武人,这群草莽汉子,习惯以武犯禁,眼中极少家国情怀,最喜欢干的,那就是意气用事。

第三十五章 做戏

霍千行见群情激昂,霍千行振臂高呼:“诸位深明大义,霍某绝不担心神兵明珠暗投。请神兵。”一声落下,众人齐声喝好。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鼓声过后,后院走出四位赤膊大汉。此刻院中几乎滴水成冰,四人上身也被冻得通红,显然是暗中运转真气抵御酷寒。

可四人神色庄严肃穆,有着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他们各自肩头扛着巨大剑架的一角,剑架上摆放着一柄剑,剑上无鞘,众人可见,从剑镡到剑尖,通体暗青发亮。

霍千行又道:“剑名青雀,曾为左丘修明第六把佩剑。无论这把剑花落谁家,霍某希望那位大侠,能够手持青雀,将蛮夷驱逐出中原九州。”

不少人眼热不已,南轻尘却暗中奇道,青雀剑曾经因为一场赌约,被左丘师祖输给了天一阁,据剑炉记载,这是师祖唯一流落江湖的佩剑,怎会被闲云山庄得到?

霍千行继续道:“诸位大侠德才兼备,霍某深信不疑,所以斗胆请诸位上台以武会友,点到即止,能服众者,闲云山庄即赠予青雀剑。”

话音刚落,从台下人群中,有一个人影飞身上台。那是一个肤色白皙的青年,只见他向霍千行拱手道:“久闻霍庄主侠义心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再次先谢过庄主的地主盛情。”随后他面向众人,拱手道:“在下谢星野,斗胆上台,只为抛砖引玉,还请诸位赐教。”

众人原本也是为剑赶来,眼见好戏开张,不由打起十足精神。连刚才还吵着要走的林壹晗,见有热闹看,也好奇留下。

片刻沉默,又一人飞身上台,四方拱手,朗声道:“传闻谢公子书剑双绝,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不才赵越,愿以龙行三掌,领教高明。”

期待已久的比武终于开始,场中喝彩声连成一片,然而游会中压低声音,小声对丁朽道:“丁先生,我怎觉得,这里面有诈。”

丁朽小声回道:“你发没发现,在场的江南武人极少。”

游会中经他提醒,四处大量,果然江南武人寥寥无几,他百思不得其解道:“先生怎么看?”

丁朽道:“霍千行是江南的人,这把青雀剑,是一个诱饵。”

游会中皱眉道:“把闲云山庄卖了,也换不了一把青雀剑,霍千行会有这么大气魄。再说,如果是诱饵,那他想钓多大的鱼?鱼太大把他拉下水,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葬身鱼腹的下场,他图什么?”

丁朽点头,霍千行没这个气魄也没这个本事,可典鉴司有。而能在幽云腹地经营一座山庄数年未露马脚,他至少是幽冥中人。

典鉴司下暗中有个地方,地位相当于大周北衙府下的暗门。这地方的人号称不复山河,不出幽冥,因此常以幽冥自称。

北衙府与典鉴司争斗多年,对幽冥知之甚少,只知道对方的实力,不会弱于暗门星官。

丁朽想到这里,对霍千行加倍提防,对游会中哼道:“霍千行身后人的手笔。”

游会中一惊,想到霍千行刚才一口一个贼周,江湖传言镇北军与朝廷向来不合,细思之下,低声惊道:“镇北军要反?”

丁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里,随后道:“江南,齐室余孽。”

游会中听到对方的猜测,顿觉有理,若有所思的望向高台。

此时霍千行已经退下高台,场中只剩谢星野与赵越你来我往的争斗。

谢星野不愧书剑双绝,一手雪云剑法出神入化,剑势灵动纷繁,犹如流云在天,连绵不绝。而赵越的龙行三掌,每掌仅十二式,简练拙朴,他使起来也是掌势圆转,沉稳浑厚。

此时赵越掌势犹如惊涛海浪。场边众人只觉掌风凛冽,谢星野只守不攻,躲闪腾挪,进退有度,犹如一叶孤舟飘飘荡荡,从容不迫。

赵越见对手轻功极佳,便用了招雨打芭蕉,这一掌在隐约间,似有真气透出体外,灵动异常,仿佛雨水随风而至,总会打在芭蕉之上。

谢星野提气纵身,高高跃起,赵越鞭长莫及,又是一掌打空。

赵越见他在空中,瞅准他无从借力之际,使出龙行第三掌——龙行千里。此掌威力极大,所谓龙行千里不回头,一掌击出,变无回头余地。

谢星野身子在空中诡异的一扭,恰好躲过这一掌,赵越这一掌龙行千里,直拍在架起的高台大梁上,吭哧一声,碗口粗细的大梁,顿时裂开一个小口。

赵越连连进攻,没能得手,连龙行千里也没能克敌制胜,他深知对手功夫远超自己,当即采取守势,伺机偷袭。

至此两人陷入缠斗。

靳步谷拉着南轻尘道:“他俩比比划划干嘛?”

南轻尘不愿搭理他,反而是梁靖斜眼看他,插嘴道:“没见过比武?”

靳步谷大脑袋拨浪来拨浪去,用下巴指着高台道:“感觉像在唱戏,傍边架的鼓很应景,再添几个拉弦师父,就更像了。”

南轻尘意外道:“你居然会讽刺人?”

靳步谷道:“我说实话,哪里在讽刺人。”

南轻尘突然问道:“你看谢星野的剑法怎么样?”

靳步谷道:“没有一点剑意,比比划划,不知道在干嘛。”

南轻尘饶有兴趣道:“你没练过剑,怎么察觉剑意的?”

靳步谷道:“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当它出现的时候,你能感觉到。”

南轻尘点头,嗯,剑意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靳步谷认真道:“就好比拉屎,你不知道屎意什么时候来,但它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

或许是风太大,吹得南轻尘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差点没出来。

此时的梁靖三人,已经偷偷摸摸进入后院。与前院热闹比武形成鲜明对比,后院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林壹晗奇道:“好古怪。”

玄悲赶忙问道:“怎么了?”

林壹晗道:“这山庄屋子不少,怎么也没个下人。”

玄悲道:“没就没呗。”

前院的喧嚣声传来,更衬托着后院几十间屋子死一样的沉寂。寒风拂过,呜咽得瘆人。

林壹晗心头一紧,道:“我害怕。”

玄悲运起佛门罡气,整个人发出温暖的气息,像是一盆小火炉,多少驱散一些寒意,他对林壹晗道:“有老子在,怕个毛。”

梁靖也道:“我们找找后门去。”

第三十六章 阴谋

后院这三人鬼鬼祟祟找路离开,前院台上那两人你来我往磨叽了好一阵,约摸两柱香的功夫过后,赵越再次觅得机会,左脚绷直,右脚极屈复挺,运周身之气,使出一招风摆荷叶,掌风呼啸,只取对手左肋。

可惜那机会是谢星野故意露出,他纵身提气,施展鸿雁展翅应对,待得赵越掌势将尽,转而以一记大雁落山,追击而至。

赵越回救不及,随即拧身变招雨打浮萍躲闪。谢星野不退反进,将身俯下,以剑脊轻触赵越后肩。赵越就地一滚,逃出对手剑围。

高手过招,一步慢,步步慢,谢星野占得先机,一剑快似一剑,五六招之内,已将赵越逼在角落,此时若是二人生死相博,只怕赵越的身上,早多了几个窟窿。

谢星野眼下占尽上风,他却忽的跳出圈外,拱手道:“龙行三掌果然沉稳浑厚,你我二人一时难分胜负,不如今日暂且到此,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向赵大侠请教,不知赵大侠意下如何?”

一战过后,赵越本以为今日会栽在闲云山庄,没想到谢星野手下留情,自然对他好感大生,赵越开口道:“谢公子剑法高超精妙,赵某输的心服口服,我日后若有精进,再寻谢公子指教。”

霍千行哈哈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还有人领教谢公子的剑法么?”

谢星野忽然拦道:“在下只为抛砖引玉,现在目的达到,该下台啦。”

霍千行奇道:“谢公子不准备争夺青雀剑么?”

谢星野又向在场众人道:“在下自知,我这剑下没杀过几个贼周蛮子,不敢觊觎青雀剑,请诸位大侠,铁肩担道义,不负天下苍生。”

霍千行气运丹田,中气十足喝道:“好。天降英才,是苍生只幸,谢公子深明大义,请受老夫一拜。”说着他真弯腰下拜。

江湖最重资历辈分,霍千行五十多岁,竟然当众向二十多岁的青年深鞠一躬,再加谢星野那番热血澎湃的一席话。山庄内的不少江湖人士,甚至感觉到,青雀剑已经不那么重要,好男儿更应该心怀苍生。

丁朽心中冷笑,谢星野出身雪峰派,荆楚之地的名门,谢家更是江南望族。他看到四周群情激昂的草莽汉子,感慨刚才这一幕,真是典鉴司演的一场好戏。

谢星野下台后,高台上热闹非凡,你方唱罢我登台,青雀剑孤悬高架,一切,是有几分武林大会的意思。

与前院的热闹相比,后院死一样的寂静,一排排整齐的房屋,不见人影,间或飞过的乌鸦,嘶哑的啼鸣分外瘆人。

三人行,林壹晗走在中间,此刻她忍不住拉着梁靖的衣袖,颤声道:“我害怕。”

梁靖笑道:“你做亏心事啦?”

林壹晗连连摇头,回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说的很对,闲云山庄的后院,死气仿佛浓重的雨云,笼盖四方,为这寒冬,平添了几分阴冷气息。

梁靖没有再打趣她,他猫着腰,寻摸半天,终于来到山庄的后门。然而那里,现在被数块巨石堵得严严实实。梁靖不由皱起眉头,显然有人不想让山庄内的人离开。

玄悲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忽然唱出一声佛号,周身罡气大盛。

梁靖被他吓了一跳,道:“要死嘛!”

玄悲郑重道:“有那娘们的气息。”

梁靖心头一跳,拉着林壹晗躲到墙根下,道:“在哪里?”

玄悲闭眼感悟,指着大殿道:“那面。”

梁靖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大殿内影影绰绰,果真有人的样子。小孩子的好奇心最盛,更何况梁靖常年在鬼门关前转悠,早看淡生死,所以他的好奇心更强。梁靖将林壹晗交给玄悲,反手抽出天驰剑,小声道:“你俩在这里躲好,等着我。”

林壹晗道:“梁哥哥,不要!我们走吧。”

梁靖笑道:“我看一眼就回来。”说罢他猫着腰,顺着房宅的墙根,潜行过去。片刻功夫,他摸到大殿窗下,用剑将窗户挑开一道缝隙,随后蹑手蹑脚向内观瞧。

这一看,梁靖连续打了几个冷颤。而此时前院比武的喝彩声,穿过大殿传入梁靖的耳中,让他不由自主的恍惚。

那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无数冤魂厉鬼,从地下爬出,顺着他的双脚,慢慢爬满他的全身,一直爬上他的天灵盖。

梁靖冷汗如浆,灵觉异常敏锐,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

他反手一剑刺去,身子就地一滚,翻出一丈多。他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懒散散道:“死小孩,还挺机警的。”

梁靖回头,那个身穿蓝衣的懒散少女,正笑语盈盈的看着他。他没回过神,恍惚间摇了摇头,发现自己没看错,的确是蓝幼羽,这个懒散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令他惶恐的心,踏实不少。梁靖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道:“吓死我了。”

蓝幼羽觉得他怪怪的,忍不住调侃道:“你胆子不是很大嘛?”

梁靖惊魂未定,没搭理她的调侃,似有埋怨的又道:“你不是走了嘛,回来干嘛。”蓝幼羽还没有回答,他紧接又道:“想我了?”

蓝幼羽一窒,上前几步伸手就要敲他的脑袋,梁靖下意识躲开,蓝幼羽愠怒道:“还敢躲?”

大殿内的一幕,让梁靖如同惊弓之鸟,他恼道:“别闹。”

蓝幼羽步步紧逼,道:“几天没见,死小孩胆胖了啊。”

梁靖眉头紧皱,他顺势指了指大殿中,道:“你看。”

蓝幼羽没有望大殿中看,却道:“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跟我走。”

梁靖刹那间错愕,这句话什么意思?梁靖还没散去的冷汗,从他浑身的鸡皮疙瘩中,再次涌出。他刚踏实下来的情绪,顷刻间荡然无存。

难怪她口口声声要夺剑,却在几日前忽然离开北燕城。所以……

梁靖身子发颤,目光渐冷,指着大殿,质问她道:“你早就知道了?”

第三十七章 尸山血海

那日蓝幼羽收到吴龙士手书,被对方告知天一阁在幽云十六州的布局,于是离开闲云山庄。然而刚走没几日,她莫名的惦念起那个认识没多久的死小孩,担心他会趟上这滩浑水,因此星夜兼程,赶回这里。

而当她今日潜入山庄的一炷香光景中,她就看见大殿外鬼鬼祟祟的梁靖,她不由暗自庆幸,幸好赶得及时。

面对梁靖的质问,蓝幼羽却装傻道:“知道什么?”

梁靖摇头呢喃道:“难怪你会回来。”

蓝幼羽有口难辩,我回来是因为,你!

此时,那把天驰剑,剑尖隐隐颤抖,而梁靖的手,也紧紧的握着剑镡,紧到指节发白突出。片刻,梁靖道:“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他反手还剑入鞘,转身跑向玄悲二人的藏身处。

你知道个屁!

蓝幼羽在他身后呵斥道:“你给我过来。”

梁靖停住脚步,他佝偻着肩膀,双手对插在衣袖中,没有回头,问道:“这些人是你杀的么?”梁靖的声音很稚嫩,是一个十来岁孩子应有的声音,然而他的问话,却很犀利。

蓝幼羽自江南北上,从未杀过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是,蓝幼羽望着这个瘦削的背影,一阵阵失落袭上心头。

梁靖一字一句重复道:“是,不,是?”

蓝幼羽心头火起,死小孩不知好歹,我还跑回来管他死活干嘛!想到这里,她大吼道:“是能怎样!不是又能怎样!”

梁靖以远超他年龄的心智,思量片刻,又道:“和你有关?”

今日闲云山庄的布局,出自吴师叔之手,说与她有关,也不为过。可蓝幼羽也委屈起来,我奔袭千里归来,死小孩你不是聪明嘛?究竟明不明白?

梁靖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回头。二人伫立在寂静的风中,听着前院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传来。不知不觉,蓝幼羽眼睛微红,可是他看不到,良久,她咬着嘴唇道:“是。”

三丈外梁靖身子轻微颤抖,轻声道:“好。”话未落,身已动,眨眼间已经远去。

蓝幼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的委屈难以名状,喊道:“这里的人和你没关系,你干嘛迁怒我。”

这一次,梁靖没有回头,甚至脚步都没有慢下半分,态度坚决如铁。

片刻后,蓝幼羽失魂落魄的回身,她推开大殿的门,看见了那本应早该看见的一幕。

只见大殿中三四个人,神情木讷,周身上下满是死气,每一个动作,都消耗着自身的精血。这几个人拖着东西堆到大殿正中。

他们拖着的,是死尸。

殿中,有接近百具的死尸,被堆放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尸山血海。而那些正在被拖动的尸体,用冰冷粘稠的血液,顺着黑红色的伤口流出,在地上画出一道道惊骇的线条。

那木讷的三四人,一点一点扭头,看向蓝幼羽,又一点一点扭回来,继续搬动着死尸。仿佛是行尸走肉。

这是吴师叔的手笔么?

蓝幼羽呆立在当场,久久无言。

玄悲见看见梁靖回来,连忙问道:“是那娘们么?”

林壹晗看着他脸色铁青,小心翼翼道:“怎么啦?”

梁靖没有回答,沉默很长时间,他才道:“这里有鬼。”

林壹晗像是受惊的小鹿,跳起来抱着玄悲的胳膊,带着哭腔道:“你别吓我。”

玄悲皱眉道:“老子不信。”

梁靖缓缓道:“整个后院没人,因为都被杀了。”

玄悲愤恨道:“那娘们杀的?”

梁靖的脑海中泛起蓝幼羽的身影,他苦笑道:“我倒希望是。”

林壹晗担忧道:“我们走吧。”

梁靖道:“闲云山庄的家丁被人杀得精光,偏偏这时候姓霍的召集了几百人。如果他也参与进来的话,说明这里有阴谋。”

可究竟是什么阴谋,这三个孩子猜不透。

林壹晗道:“这么多人,他的阴谋,也难实现吧?”

梁靖回想着尸山血海,心头一跳,道:“万一这些人都死了呢?”

玄悲当即摇头道:“他没那个本事。”

梁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方向是对的,既然将人召集来,说明这人有一定的把握。这些人为了青雀剑来到闲云山庄,如果把剑夺走,或许可以将他们引出山庄。

想着,梁靖心生一计,在玄悲耳边低声细语。玄悲神情几番变换,忍不住频频点头。随后三人又猫着腰返身回去。

冬天的日头,撑不过申时,就要坠下,才一两个时辰,众人还来不及决定青雀归属,天色开始黯淡。

当他们来到前院,高台上依然有人在争斗。梁靖冲玄悲点点头,玄悲会意,他周身罡气大盛,闷头前冲,眨眼间跑到摆放着青雀剑的架子前。

变故陡生,高台上的人神情错愕,忍不住停下手来。玄悲还没能探手取剑,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惊起一线刀气,直直向他斩去。

那刀气凛冽,裹挟着一阵寒风,呼啸而去。玄悲灵台警觉,当即让他圆润的身子就地一滚,险险躲过。而他身子未稳,又是一道刀气袭来。

高台上争斗的武者,境界低微,仍停留在见招拆招的地步,如果使出刀气的那人上台对擂,这二人恐怕一招都撑不下去。

梁靖暗道糟糕,他抽出天驰剑,身形晃动,向玄悲救援而去。

人群中,也有一刀一剑,飞出相救。

一刀是影月刀,刀气微芒,没能在玄悲身前拦下。

一剑是含光剑,剑罡无匹,后发先至,将那刀气震得消弭无踪。

含光剑罡斩过,一袭白衣胜雪,衣襟飘飘的南轻尘,已经挡在玄悲身边,冷声道:“不知是哪位大侠,忍心向一个孩子痛下杀手。”

此时丁朽手持影月刀,也跃上高台,站在南轻尘不远处。他冷眼看向霍千行,心中不耻。丁朽料定暗中出手的人,必是与霍千行一伙,不由暗道,典鉴司的人越来越没气度。

第三十八章 兴师问罪

霍千行故意没理会南轻尘,为了将话头岔开,他先发制人,冲玄悲道:“小和尚,谁指使你来搅局?”

玄悲道:“你他娘的才是和尚!”他争辩后,又道:“老子觉得你这孙子不是好人,说不准那把假剑来忽悠人,老子上来验验货。”

霍千行之前的言行举止豪迈中不失风度,然而此时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拔高,怒喝道:“放屁!”

丁朽眼神飘向青雀剑,没有开口,南轻尘反手斩出一道剑罡,高台上横陈的梁木轻微颤动,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随后轰然倒塌。

含光剑斜斜指向地面,南轻尘道:“霍庄主,有人在贵山庄恃强凌弱,您不打算要个说法么?”

断成两截的梁木,从三丈高台滚落,轰鸣巨响中,在院中滚出数丈,孤零零的在地上打转。梁木的切口光滑如冰,看得霍千行直冒冷气。

此间的场面,仿佛被冬日的严寒冻住,寂静无声。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霍千行琢磨如何回答南轻尘时,不远处传来的滚滚闷雷声。

今日晴空万里,不可能有雷声。然而山庄内不少人面色变得凝重,随着那雷声越来越大,

耳尖的人已能断定,那是铁骑疾驰的轰鸣。

霍千行如蒙大赦,他避而不答南轻尘的质问,反倒目露精光,喝道:“贼周是想赶尽杀绝么?霍某想看看,这铁骑能不能堵住万民的嘴巴!开门,迎敌。”

丁朽跳出来拦道:“且慢。”他冷笑继续道:“老朽想问,霍庄主怎样断定,外面来的是大周铁骑,又怎样断定,他们是来绞杀众人的?”

霍千行反问道:“这档子事,贼周做的还少么?”

他话音刚落,将众人的注意,从玄悲身上引开。此刻场中不少人议论纷纷,有人道:“江湖与沙场互不干涉,霍庄主,不可莽撞。”

丁朽道:“典鉴司的戏,唱的不错。”

霍千行毫不慌乱,连连摇头,他矢口否认,道:“我不明白丁先生说什么。”随后他不给丁朽还嘴余地,紧接又道:“诸位是闲云山庄贵客,贼周铁骑上山,霍某愿一力承担。”

谢星野顺势接道:“霍庄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嘲讽在场众人,贪生怕死么?”

所谓面子大过天,谢星野这么一说,原本那些想退出避避风头的人,却也不好意思就此离开。再者,丁先生说的也有道理,谁说外面的铁骑,一定是来绞杀众人的?没有理由呐。

丁朽讽刺道:“谢少侠,你也入了典鉴司么?”

众人来不及细思,沈言志道:“我们好好聚在闲云山庄,大周铁骑怎会绞杀我们。”

又有人阴阳怪气道:“霍大侠可是慷慨激昂说了半天大逆不道的言论,诛九族都不算冤枉呐。”

丁朽三翻四次想要打断争论,却都被人刻意忽视。与他一同被忽视的,还有南轻尘。

南轻尘不用望向山庄外,就能感知到一股看不见的杀气,正向闲云山庄袭来。

习武之人对气机最敏感,在场数百人,不少人可以真气出体,即便差一些的人,警觉也超出常人一截。所以不少人能察觉到,那股越来越近的杀气。不少人虽不说话,但正慢慢的向后退去。

南轻尘目光复杂,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可笑——这就是江湖么?在自身安危面前,道义薄如纸。

他正失神,梁靖已经爬上高台,在略微混乱的场面中,悄悄拉住南轻尘,在他耳旁低语。不时用眼神瞟了瞟山庄大殿。

南轻尘听完,面沉似水。梁靖不顾他心中所想,硬拽着他,带着玄悲,悄悄躲到下台,与林壹晗汇合。靳步谷也摇头晃脑蹭到众人面前。

谢星野见不少人萌生退意,朗声道:“北燕城守军不过几千人,而我们有数百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江湖高手,何必惧怕贼周铁骑?”他顿了顿,又道:“诸位此时退去,贼周会放你们一马?再或者,诸位以为,自己单枪匹马,能够冲下山去?”

他转身向霍千行,攻讦道:“霍庄主,我华夏痛失河山,非兵不利,而是因为我华夏有太多霍庄主这种逞英雄的莽夫,以致于人心涣散。”

霍千行没有羞怒,反而态度谦虚,用十足的中气喝道:“谢少侠言之有理。”

这声音压过场中的议论声,传入众人耳中。平心而论,谢星野的话,也不无道理。

在迟疑间,山庄外铁蹄声已经破至近前,那声音如疾风骤雨,四面响起,想必大周铁骑,已经将山庄团团围住。

没有喘息的时间,只听叮叮叮的数声,一只只拳头粗细的尖头四爪铁钩,刺穿大门,随着一阵铁链绞绳收紧的咯吱声,闲云山庄厚重的大门,轰然向外倒塌,砸起一片尘土。

丁朽暗喜,暗道今日有他在,典鉴司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为首一个杀气腾腾的将领,身着乌黑铁架,纵马跃入山庄,另有数百名精兵悍将,鱼贯而入。

那将领见庄内围聚这数百人,冷冷道:“霍千行,难怪你好大的狗胆,胆敢刺杀高统领,原来是有这些猫三狗四撑腰。”

这人的声势骇人,自他闯入后,围观众人好似油滴如水,瞬间散开,让他前面数十丈,空无一人。

霍千行久居闲云山庄,对城内的大小人物,都有结识,那将领才入门,他便一眼认出是北燕城副统领孙琛,面对孙琛来势汹汹的质问,他不慌不乱道:“孙统领,这话从何说起。”

孙琛抬手,他的随从上前,扔出一把刀,又道:“这把是不是你的佩刀?”

霍千行点头道:“不错。”

孙琛喝出一声好,又吩咐人展开一块白布,上面赫然印有一行血字,展开后映入众人眼帘,旋即场内响起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行血字,写的是:“霍千行斩杀狗贼高伟东,乙亥日留念。”

乙亥日,正是今日。

梁靖对南轻尘挤眉弄眼,小声道:“我说的没错。”

南轻尘没说话,但心中已经深信不疑。倒是靳步谷看着梁靖挤眉弄眼,以为他在冲自己做鬼脸,当即拱起鼻子,用手指耷拉眼角并且扒开嘴巴,接着吐出舌头,摇晃起他硕大的脑袋,向梁靖得意洋洋的炫耀起来。

梁靖无言以对,玄悲也小声道:“这个大头宝有病吧?”

第三十九章 混战

只听门前孙琛怒喝道:“姓霍的,你给我解释解释!”

霍千行从容道:“霍某今日没离开过闲云山庄,在场数百位大侠都可以作证,你这污人清白的法子,怕是行不通。”

孙琛道:“罪证在眼,你碰碰嘴皮子就想洗白,哪有这样的好事!”

角落里,有人大声道:“在场几百双眼睛,难不成都瞎了吗!”

孙琛目光扫视,道:“一丘之貉。”

场中吵杂声起,霍千行拦道:“孙统领,你要怎样?”

孙琛咬牙启齿道:“要你死。”他话音刚落,噌噌噌,响起数道兵器出鞘的声音。孙琛见状,不屑道:“你们果然要造反。”

沈言志听他这话,不想惹火上身,急声辩解道:“孙统领,此事全因霍千行而起,与我们无关。”

谢星野哂道:“沈大侠刚才信誓旦旦,要将贼周驱逐中原,原来是在放屁。”

丁朽原本那一丝模糊的念头,逐渐明亮起来。不光谢星野,连亮兵器的那些人,也都来自江南——有人故意在挑拨是非。

孙琛玩味的看向沈言志道:“贼周?”

沈言志怨毒的看着谢星野,向孙琛道:“军爷,您别听他信口雌黄,是那姓霍的挑唆是非。”

孙琛道:“你听见的?”

沈言志点头似啄米,连声道:“沈某亲耳所听。”

孙琛手指一点,他身后嗖的一声,射来两指粗细的铁箭。这支铁箭自攻城弩中射出,才十余丈距离,沈言志毫无防备,嘭的一声,胸膛被铁箭穿透,当场气绝身亡,尸首仿佛一个沙包,被巨力击中,飞荡而出,砸在他背后旁人身上。

铁箭穿透沈言志,去势不减,又听噗噗噗连响三声,那直线上的三人被人穿成肉串,那铁箭才停下来。

这变化发生在眨眼之间,孙琛才开口道:“你他娘的不拦着,视为同党。”

天色更加幽暗,稍远一点,已经辨不出人脸上的喜怒哀乐,想必都不好看。霍千行怒道:“孙子,你好大胆子。”

孙琛面向霍千行,嘲讽道:“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你的。以前你舔巴高统领时,和一条温顺老狗的差别,只少条尾巴。真没看出来,你其实是条狼。”

霍千行道:“贼周丧尽天良,会有报应的时候。”

丁朽犹豫半天,一咬牙,走上前去,道:“孙统领,听老朽一言。”

孙琛不耐烦道:“你又是哪根葱?”

丁朽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扔过去,孙琛接过来一看,那非金非木材质的令牌上,赫然雕刻有一个暗字,他翻过来再看,背面果然是星字。

孙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老者。他暗道,暗门星官也在,难道有什么隐情?

丁朽道:“今日闲云山庄……”

有人高声道:“丁老头,你别没事找事,既然我们已经拿守城将和暗门星官祭旗,也不差这姓孙的一颗人头。”

数百名中原武人闻言呆愣,我们是为了青雀剑,才来闲云山庄的!祭什么旗?

丁朽高呼道:“有阴谋。”

此时不少人也嗅出阴谋的味道,霍千行今日的言行异常吊诡,有人质问霍千行,也有人向孙琛解释,一时间喊声震耳欲聋,无论谁的声音,都会被众人的声音盖住。

孙琛满腔怒气而来,被闹得怒火更盛,杀意骤起,于是抽出胯间腰刀,正在此时,有人催动真气,高呼一声道:“这孙子要杀人灭口,兄弟们,干他。”

人群正中,一道刀光凛然劈向孙琛,斩得他手中腰刀叮的一声断成两截,孙琛怒喝道:“给我杀。”

玄悲心生警觉,弯腰扛起林壹晗就往后院跑,同时向梁靖喝道:“跑呐。”他跑了没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又跑到南轻尘身边,拉起他的手道:“一起跑。”

玄悲秉性憨直,但谁对他好,他还是明白的,方才南轻尘出手相助,玄悲记在心头,所以此刻回身,拉着他一起跑。

南轻尘瞬时反应过来,他最后回望,几架攻城弩射出的铁箭,眨眼间穿透数十人,场内绽放的出几十朵血花,将闲云山庄染成惨烈的红。

他不再犹豫,拔腿朝着梁靖逃离的方向追去。前一刻靳步谷扮鬼脸扮得正开心,这一刻突变陡生,吓得他两腿发软,也紧跟着南轻尘跑去。

孙琛此行,带了五千兵马上山,如今半数士兵已经冲入闲云山庄,剩下那些人,正将山庄团团围住。有位大侠刚刚施展一招猛虎亮相,四五把幽云军刀就砍到他身前,他再来一招青云纵,高高跃起,后排的弩骑兵劲弩连射,他落下时,已经成了刺猬。

丁朽距离孙琛不远,他手握影月刀,趁乱欺到孙琛身旁。孙琛见有他攻来,随手将断刀掷向对方。丁朽一个鹞子翻身,飞起一丈多高,落下时后脚正踏在断刀上,借力再次腾空,再次落下时,已经位于孙琛背后。丁朽一把将他拉下马来,将影月刀架在孙琛脖颈上,喝道:“住手。”

可惜场面极度混乱,中原武人与大周铁骑厮杀成一片,无法止战。有人瞧见他劫持孙琛,冲上前喜道:“他日成事,丁先生必为护国大将军。”说着一刀砍向孙琛。

丁朽怒极,这离间计简直诛心,他放开孙琛,挥刀迎敌。晦暗的天光中,一道半月亮光闪过,那人不与丁朽硬拼,借刀势退得更远。丁朽没有追赶,却横刀站在孙琛面前,道:“闲云山庄的一切,是典鉴司的阴谋。”

孙琛惊愕,与丁朽相向而立,二人身旁血流成河。

尽管大周铁骑训练有素,可中原武人到底功夫不弱,三四个人围杀一名武人,总要死伤一两人。这一会功夫,小小的闲云山庄,已经有近千人的伤亡,冬季坚硬的泥土,都被鲜血浸染的有些泥泞。

片刻,孙琛收敛惊愕的神情,他注视着丁朽,脸色阴晴不定,护国大将军的呼声,仍在他脑海中回荡。忽然,孙琛暴起怒喝道:“阴你奶奶个嘴。”说罢探手抽出马背上的陌刀,带着身旁裨将,冲上去围杀丁朽。

孙琛的招式大开大合,刚猛中杀气纵横,他身边的裨将大多是多年操练的兄弟,配合更胜寻常精兵,七八个人将丁朽围住,即使他刀法过人,可毕竟不是知微境的高手,一招一式没脱离樊笼,三两招之间,就被对手困在当中。

丁朽怒道:“孙琛,你好胆。”

孙琛道:“你冒充暗门星官,罪可当诛。”

游会中平日与丁朽交好,见好友落难,当即挥刀前来救援。

第四十章 破围

人道大周铁骑冠天下,幽云铁骑冠大周。当世沙场名将无数,庞远烈、方兆辉这等人物,可是英雄榜上排得上的人物,让若再加上麾下兵马,那即使天下剑亲至,他们也敢硬扛一阵。然而三五十年来,唯有一人,只身可入江湖十大高手排名。这人便是大周幽云十六州的镇北帅。

镇北帅归隐前,孙琛有幸跟随他两三年,以他如今的身手闯荡江湖,高了不敢说,坐稳二流门派的第一高手,问题应该不大。

丁朽出身太乙仙门,可招式平平,全靠一身真气修为强撑。游会中号称是关中三杰,并不是九州三杰,所以出了关中,也实在杰不起来。

因此就算二人并肩对敌,仍难以抵挡孙琛众人,想必再撑不了多久,他们又要落入下风。丁朽余光瞥见战场惨烈,大错铸成,他冲游会中道:“风紧,扯呼。”

孙琛怎会让他如意,一刀快似一刀,刀影纷飞,想要将他二人截杀在当场。

丁朽深吸一气,体内真气急速运转,月影刀上罡气澎湃,叮叮叮数声,他手中月影刀硬拼对方数把军刀,震得孙琛等人手臂发麻,抓住这机会,丁朽拉起游会中飞出大门,夺下两匹骏马,纵马疾驰而逃。

此时飞马营校尉周宇距离孙琛最近,于是孙琛命令道:“你带二百飞马营兄弟去追。”

周宇得令离去,孙琛再回到场中,数百名武人死的死,逃得逃,此时已剩下不到百人。孙琛正准备击杀敌酋霍千行,却没发现对方身影。

孙琛对霍千行恨得咬牙切齿,高举陌刀,怒吼道:“捉拿霍千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梁靖几人跑到后院,就听到前院厮杀声响彻云霄。后院的高墙约有两丈,玄悲抱着林壹晗纵身跃起,才跳了一丈多,落下后毫不停息,又再次跃起,也只有一丈多。他弹来弹去的样子,配上他圆滚滚的身段,就像……就像是皮球在弹来弹去。

林壹晗弱弱道:“玄悲哥哥,别跳了,我头晕。”

靳步谷走到墙根下,像落进油缸的老鼠,四爪拼命的挠啊挠,半丈都没爬上。

南轻尘纵身一跃,两丈高的墙头已经在他脚下,嗖的破风声响,他翻身又落回院中,稳住身形道:“外面有埋伏。”以他的身手,脱困轻而易举,然而要带着这四人一起,他还真难有什么好办法。

梁靖皱眉道:“这山庄也不算太小,你们说,会不会有密道?”

玄悲将林壹晗放到地上,退后几步,搓着手道:“老子懒得找。”

梁靖道:“所以说,你这种莽夫,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话还没说完,玄悲周身罡气大盛,只见他一路快跑,像是受惊的野牛般,眨眼撞向院墙。一声巨响,两尺厚的院墙,瞬间出现一个人形大窟窿。

玄悲跑回来扛起林壹晗,跑到梁靖面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梁靖两眼望天,道:“我自言自语。”

玄悲道:“你病得真不轻,都自言自语啦。”

一颗大头从梁靖背后探出来,道:“有病要赶紧治呐,我爹就是病死的。”

梁靖看着玄悲和靳步谷,心想自己真是有病,才会和这两个傻子混在一起。他正感慨自己命运悲催,听见不远处玄悲怒吼道:“操他大爷的。”

院墙破口后,围堵在外的士兵,一刻也不停歇,弓弩齐射,飞矢密集如雨,硬生生将玄悲逼回山庄内。

靳步谷蹲在墙根下,抽出寂雪,然后用肩膀顶着玄悲道:“你刚才那个罡气挺猛啊,能不能灌一点在我身体里,然后我用这把剑,帮你们冲出去。”

林壹晗蹲在一旁道:“就用这把破剑?”

靳步谷解释道:“这不是破剑,是我从千万把剑中选出来的。”

玄悲摇头道:“你经脉撑不住。”

靳步谷道:“只要能成为大头剑仙,什么苦我都能吃。”

玄悲道:“你会死的。”

靳步谷悲壮道:“我不怕死!”

玄悲点头,心想试试也好,他抬起肉呼呼的小手,将一道佛门罡气,打入靳步谷体内。

一股暖流从靳步谷气海升起,散入他四肢百骸,他还来不及得意,忽然一道杀伐果断的剑气,从寂雪剑中传来,侵入靳步谷体内,而佛门罡气已经深入他的血肉,于是这股剑气,绞杀这他的周身血肉,痛得靳步谷浑身发抖,汗流如注,连声道:“疼疼疼疼疼疼疼……”

他的叫声,也像一支利箭,穿透整个山庄。

南轻尘怒道:“你们干嘛?”

玄悲无辜道:“他问老子要佛门罡气,老子就给他啦。”

靳步谷像是烦了羊癫疯,手里握着寂雪,在地上口吐白沫抖啊抖啊抖啊。南轻尘揉着太阳穴——我造了什么孽,要下山受这个罪。

这把断剑,曾是魔门第一凶剑。既然凶剑认靳步谷为主,自然与他剑意相通。而佛魔相冲,靳步谷胆敢引入佛门罡气,那没疼死都算他命大。

梁靖观察半天,向南轻尘道:“大侠,等一下你飞身上墙,斩出一道百丈长的剑气,把外面的喽啰清一清,我们趁机跑出去。”

南轻尘前后左右看个遍——你不是和我说话吧?

梁靖道:“很难么?”

很难么?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漫天箭雨越过院墙,落在二三十丈外的地上,箭羽还没止住颤抖,嗡嗡的连成一片重影。在那片密密麻麻箭矢前的南轻尘,很无奈道:“算了,我还是不救你了。”

梁靖谄笑道:“大侠,行走江湖第一要义,是信字。”

南轻尘看着眼前这个豆芽一样的十来岁孩子,你行走江湖?我宁可相信靳步谷是剑仙。

梁靖认真问道:“你能斩出多长的剑气?”

南轻尘没说话。

梁靖皱眉道:“百尺?”

南轻尘还是没说话。

梁靖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整理衣衫,又道:“打扮一下,这样死的比较好看。”

前院砍杀声不绝于耳,冒着热气的血流到后院已经渐渐冷凝,粘稠干涸得几近凝固。而后院墙外,箭雨如注,众人随时可能会被射杀。梁靖却一般一般的打扮起来。

南轻尘奇道:“你不怕死么?”

梁靖道:“当然怕得要死。”他白了南轻尘一眼,继续道:“我一个小孩,实在没辙呐。”

第四十一章 得手

南轻尘目光扫过众人,三个孩子外加一个傻子,真的死在自己眼前,他实在于心不忍。今日如果见死不救,此生有愧,恐怕修为都要毁了。南轻尘深吸一气,他跃出山庄,身后含光剑嗖的一声从剑鞘中飞出,剑气长十丈,如虹落下。

日沉含光,雁落忘归。天色晦暗,白昼与黑夜交错,梁靖隐隐看到一个飘忽的剑影,转眼长剑归于无形,远处的一片密林,悠悠倒下,堆砌起一道一丈多高的木栅栏。

梁靖拉着林壹晗,指着靳步谷对玄悲道:“你扛着他,跑。”

四人从玄悲撞出的人形破洞,快速逃出。

密林中隐约传来一道怒吼声,只听有人道:“用攻城弩,射死他们。”

南轻尘惊怒,向林中望去,见百十来人推着两三架攻城弩,对准了梁靖逃跑的方向。一支弩箭,从巨大的攻城弩上,闪电一般射出。

刚才那一剑,消耗了南轻尘半身真气,他来不及恢复,又强提一口真气,执剑飞去,在半空中,又斩出一道剑气,砸在那支攻城弩箭上。一声闷响过后,那支箭偏了稍许,射在地上,仿佛一个铁钎插进豆腐中,眨眼就没入一半。

南轻尘才刚解围,第二支攻城弩箭,正朝他胸口射来,他来不及躲闪,将含光剑挡在胸前,下一刻,弩箭射中剑身,含光瞬间弯出一道弧线,撞到南轻尘胸口。南轻尘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飞出数丈,跌落在地上。

攻城弩的威力,可见一斑。

梁靖关切吼道:“南轻尘!”

玄悲连忙将靳步谷放下,跑到傍边,又拔出一棵树,扛起来跑到南轻尘身前挥舞,将箭矢拦下大半。

攻城弩威力巨大,射速也很慢,对面正重新调整弩床,南轻尘趁机换过一口气,他呼吸时感觉肺部火辣辣,两肋也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几根。

梁靖向林壹晗扔下一句,你先走。随后他拔出天驰剑,跑到玄悲身旁帮忙,此时不忘回头看着南轻尘问道:“你没事吧。”

南轻尘运转真气护住心肺,回道:“没事。”这个事字还在口中,他却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对面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幽云镇北军,仅仅片刻功夫,已经稳住阵脚,向这五人围剿过来。南轻尘看在眼中,连忙强撑道:“你们带着靳步谷先逃。”

梁靖道:“都快死了,还嘴硬。”

南轻尘拄着含光剑,翻身跪地,道:“相信我。”

玄悲道:“老子信你个鬼。”

梁靖点头道:“扛他走。”

玄悲闻言暴喝,可惜他终归是个娃娃,这声暴喝奶声奶气,不伦不类。可他手中的大树,却实打实的,像是被投石车抛出的滚木一样,飞出去好远,落地后滚动弹起,砸到了一大片士兵。

他回身扛起南轻尘,快步跑到靳步谷身边,用另一只胳膊夹起他,脚下生风的向山下跑去。

林壹晗远远招手道:“梁哥哥,快过来。”

梁靖且战且退,赞叹玄悲道:“看来脑子不好的人,都有一身蛮力。”他施展轻功,跑到林壹晗身边拉起她的手,边跑边说:“你心真大。”

林壹晗被他拉扯着,嘴没闲着,回道:“爷爷说我以后会做皇妃,我现在不会有事的。”

梁靖语塞——你这么判断也真是清新脱俗。

南轻尘被玄悲扛在肩上,颠簸得不知肋骨又多断了几根,他连吐几口鲜血,挣扎道:“放我下来。”

玄悲耿直道:“我没事,不累。”

南轻尘泪流满面——我有事!

他如实道:“你扛着,我的伤会变得更重。”

玄悲这才恍然大悟,放下他后。南轻尘运功梳理体内乱如麻的真气,梁靖眨眼间也赶上,指着南轻尘,埋怨玄悲道:“你竟然偷懒,赶紧扛着他跑啊。”

南轻尘差点走火入魔,我宁可死,也不要被他扛着了。

玄悲无辜道:“他说扛着会让他伤更重。”

梁靖跳起来摸摸南轻尘的脑袋,道:“伤到这里了?”

南轻尘一口浊气吐出,轻声道:“滚。”

梁靖回望闲云山庄,不知何时,那里燃起一片大火,而此时众人身后追杀声起,他们没心思琢磨,当即抬脚冲入密林,躲避追杀。

孙琛正在山庄内杀得兴起,忽然闻到草木烟火味,他皱眉查探,发觉四周不少屋子里,冒出浓烟,他唤来手下,呵斥道:“谁他娘的让你们放火了?”

他的三四个手下两两相望,其中一人道:“不是我们放的。”

孙琛眉头紧皱,又问道:“姓霍的人呢?”

那人回道:“没察觉他的身影。”

孙琛怒道:“那还不快去找?”

眼下山庄内,中原武人死伤殆尽,两三千的北燕城守军,涌入闲云山庄,与蚂蚁般四处穿梭。

初冬干燥,火借风势,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时的糊味,那是一种有声音的味道,噼啪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裹挟着一波波袭来的热浪,燎得孙琛越来越心慌。

有士兵将高架上的青雀剑取下,双手递给孙琛,道:“孙统领,这把剑有古怪。”

孙琛接过来,甫一入手,他就感觉不对,太轻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查探,奉上青雀的那名士兵,腰刀寒芒闪动,嗖的一刀劈向孙琛。

孙琛下意识挥剑抵挡,青雀剑刹那断成两截,剑尖部分瞬间飞到半空,与它一同飞起的,还有孙琛的头颅。

那名士兵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转身就逃。在场其他人刚喊出一声有此刻,他已经消失在火海。

高伟东死后,北燕城守军中,官阶最高的,当属副统领孙琛。谁也没想到,才不到一天时间,孙琛也死了。

孙琛手中的木制青雀剑,在这场大火中,更增加了几分阴谋的气氛。一众副将不敢耽搁,连忙组织人马,退出闲云山庄,再说后话。

那名士兵冲入火海,三步并两步,来到一处回廊死角,他转身一刀斩断傍边的木制廊柱,一堵石墙轰然落下,同时,他身后的墙,缓缓升起,露出一个密道。

第四十二章 巧遇

他抬脚进入密道,走了不到半刻钟,前方豁然开朗,有十余人站在密林中。他们看见来人,当即有人询问道:“曹大侠,怎样了?”

孙琛一身硬功夫并不是白给,这曹姓大汉能一刀得手,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姓曹名秋志,是江南衡山地界数一数二的刀客,人称麒麟刀客。衡山以剑闻名,可曹秋志能凭借一把麒麟刀在衡山扬名立腕,自然有过人之处。

曹秋志见那人询问,淡然道:“齐掌门,曹某既然归来,自然是得手。”

这开口询问的齐掌门,是江南流云派的掌门,齐清。再仔细打量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江南有名有号的大侠,更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比如闲云山庄霍千行,再比如书剑双绝谢星野。

齐清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夸赞。谢星野也在旁笑道:“曹大侠的麒麟刀,名不虚传,传闻孙琛有万夫不当之勇。”

灵岩剑门的邝嫣然是一位女侠,心思比男人更细腻些,她看着那场大火,惋惜道:“可怜霍庄主经营多年的山庄了。”

霍千行哈哈笑道:“诸位大侠不顾自身安危,前来幽云起事,霍某区区一个山庄,又算的了什么。”

闲云山庄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算小,况且怎么说,霍千行也经营多年,真的一把火烧掉,换作旁人,难免会有不舍。霍千行言谈举止真实自然,处处透露着大气。这一切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他们自然对霍千行高看一眼。

武神门掌门笵煜亮忍不住,赞道:“霍庄主的胸襟,实在让人佩服。”

霍千行摆手道:“没有诸位帮衬,霍某这山庄,就算烧了,也是白烧。”说着他转向谢星野道:“既然孙琛率兵上山,楚掌门必是斩杀了高伟东。不容易,不容易呐。”

其实孙琛,并不算冤枉了霍千行。因为高伟东的死,与他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刚才他口中的楚掌门,是雪峰派掌门楚子鸣。此前二人商议好,由楚子鸣率领雪峰派众人刺杀北燕城守将高伟东,然后留下霍千行的佩刀和他亲手写下的血书,将孙琛引到闲云山庄。

而他这句话,是对谢星野所说,明里暗里,都是在向他示好。楚子鸣门下有四位弟子,谢星野行三,却是师兄弟中,成就最高的一位,不到三十岁,已经在江南闯出名号。

至于楚子鸣为何要将谢星野留在霍千行身边,那这事,就意味深长了。

谢星野颔首微笑道:“我替家师先谢过。”

然而霍千行连道两声不容易,引得众人好奇。邝嫣然忍不住追问道:“怎么讲?”

霍千行叹道:“高伟东虽然屈居北燕城,可他的刀法,传说已经登堂入室。”

孙琛的刀法,众人是见识过,他用那刀法去闯荡江湖,小有名气是不难。齐清皱眉道:“比孙琛还要强?”

霍千行道:“强得不止一筹。”

曹秋志眼角不由抽动,在幽暗中未蹙双眉。

霍千行却继续道:“诸位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高伟东的刀法,有刀圣一两成的风采。”

话音刚落,众人即便是江南名宿,见惯大风大浪,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刀圣!

百年来,习刀者无数,但以刀入知微境的,只有一人,刀圣。

霍千行又道:“不仅如此,此前,高伟东身旁,还藏有暗门星官,如果不是最近暗门星官被抽调离开幽云,楚掌门带着雪峰派众人,想要偷袭,难如登天。”

曹秋志双眉微缓,谢星野道:“多亏霍庄主掌握了暗门的敌情,仅这一点,谢某十分佩服。”

霍千行拱手道:“初战建功,下一程北上,还要多仰仗诸位大侠。”

曹秋志讽道:“曹某北上,自然有血染山河的觉悟,霍庄主说这些客套话,那是瞧不起曹某人么?”

霍千行笑道:“曹大侠万军从中单刀取孙琛项上人头,这气吞山河的胸襟,让人敬佩。”

曹秋志面向北方,感慨道:“不知何时,才能重夺幽云十六州。”

众人默然,谢星野道:“谢某先与师门回合,江湖虽远,再见不难,诸位保重。”

明月高悬枝头,远处山庄的大火更旺,燃灰冲天,也飘向众人。冬月的清冷与烈焰的炽热,让这个夜晚很别致。

众人正要离开,远远传来两个孩子的对骂声:

“你到底认不认路呐。我来领路算啦。”

“他娘的,老子信你个鬼,你不领到黄泉路就谢天谢地啦。”

“你这是瞧不起我咯。”

“老子根本就没瞧你。”

“死光头,你行,你的女人,还在我手里。”

“谁是他的女人!”一个女娃娃声音喊道。

众人面面相觑,刚才好容易打造出壮怀激烈的气氛,片刻间消散无踪。霍千行听到那个女娃娃声音,脸色阴晴不定。

南轻尘重伤在身,暗自疗伤,不便开口。梁靖与玄悲这一路边跑边骂,片刻不停闲。就在这两人骂得正起劲时,已经闯入了霍千行等人的视线中。

梁靖看见霍千行,顿时止住脚步。玄悲原本闷头在前面带路,此时他也停下脚步,口中骂道:“死娘们阴魂不散。”

等他再抬头时,看见霍千行众人神色古怪的望着他们,没有李子晴的半点鬼影子。

玄悲没头没脑道:“吓死老子了。”

梁靖心思比玄悲活络万倍,他看见这阵势,思绪飞转。

也不怪对面众人神色古怪,一根豆芽菜,一个肉丸子,腋下夹着一个大头宝,后面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凑一凑可以炖在一口锅里,唯一正常的,是那个上台搅局的青年,而他也面色发灰,精神萎靡。

一时间无人说话。

靳步谷偏偏此刻悠悠转醒,他拨楞着脑袋环顾四周,声音阴翳道:“我是谁,我在哪?”他的声音,和平时很不一样。

玄悲察觉他醒来,把他丢到地上,只听咣的一声,靳步谷大头朝下被扔在地上。可是他不吵闹也没揉脑袋,嘿嘿笑道:“疼死啦。”

他的神情与话语,极为矛盾,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顿时,玄悲身上佛门罡气大盛,笼罩住靳步谷。

南轻尘顿时心惊。

因为此刻,靳步谷已经站起身来,手中紧握寂雪剑,断剑斜指地面。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滔天魔气。幸好玄悲出手,扼制住他。

第四十三章 各怀鬼胎

在场所有人中,南轻尘对寂雪剑的了解,无疑是最深的。当日若不是派中前辈坚持,寂雪出不了剑炉。

想不到玄悲一个娃娃,体内的佛门罡气,竟然能压制住寂雪。至此,南轻尘重新审视这三个娃娃,恐怕他们都不简单。

南轻尘一转念,暗道也是,他们敢孤身登上闲云山庄,必然不是寻常孩童。

靳步谷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涌起莫名的委屈,这委屈不知从何而来,充盈着他的胸膛。而玄悲的罡气,仿佛一个巨大铜钟,将他困在当场,挣脱不掉。越是如此,他越是委屈,不觉间,从气海丹田生出一道戾气,从奇经八脉汇聚到寂雪剑。

他没有修习过任何门派的心法,经脉未通,那道戾气磕磕绊绊汇聚,遇到阻碍关卡,戾气如剑绞割,一点点将靳步谷闭塞的经脉打通,而寂雪剑此时像是一个深渊,不断牵引着戾气汇入剑身。

然而,滔天魔气被玄悲扼制在靳步谷身前三尺,对面的众人感受不到,只有谢星野,大有深意的多看了玄悲和靳步谷几眼。

梁靖眼珠骨碌碌直转,然后他高呼道:“霍庄主,快跑呐,当兵的杀过来啦。”

这句话倒是将众人的注意,都转移到不远处的追兵。毕竟与镇北军相比,这几个娃娃,威胁不到他们。

此地远离雪峰山,那两个娃娃又诡异至极,所以谢星野不愿徒生事端,于是道:“走吧,反正我们也要离去。”

梁靖认出谢星野的模样,半个时辰前是他和霍千行当众争执,眼下出现又和霍千行混在一起。梁靖心想,这里要是没有鬼,他从此改姓热。

霍千行拦道:“慢!”他眼睛血红,目光闪烁,他含糊道:“安全起见……”

众人聚首,被梁靖撞破,还是有些麻烦的。更何况不远处还有追兵。他口中的安全起见四字,用意昭然。然而,听到霍千行的话后,有几人当即皱起眉头。

梁靖带着哭腔道:“你们可是好人呐,不能乱杀无辜呐。”他口中插诨打科,并没有回头,然而他体内的佛门罡气,也对靳步谷也有感应。

玄悲一面用罡气罩住靳步谷,一面觉得莫名其妙,梁靖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小了?他娘咧,怂个鬼,谁能把他怎样。

有玄悲扼制寂雪剑,南轻尘放下心来,他暗运真气,噌的一声含光出鞘,脸色铁青的盯着对面。可惜他身受重伤,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在幽暗中,衬托着他的脸色灰败惨白。

众人看着对面几个老弱病残,外加一个傻子,默不作声,显然很不认同霍千行的话。

此时,谢星野摇头道:“不妥。”

霍千行皱眉又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笵煜亮忍不住道:“大事也好,小事也罢,总要讲道义。举头三尺有神明,霍庄主……”他沉吟道:“我们与贼周不同。”

霍千行心头火起,忍不住道:“妇人之仁。”

这四个字,让邝嫣然分外不满,于是她反驳道:“霍庄主可听过一句话,巾帼不让须眉?”

霍千行强压杀机,望着追兵袭来的方向,道:“别忘了我们在哪里。”他的话不无道理,此处是幽云腹地,而他们又刚刚杀死北燕城守将,这事万一走漏风声,镇北军铁骑踏过,将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他话音刚落,树林中传出一声冷哼,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

“这江湖,真没意思。”

随后一个蓝衣少女,拖着步子,歪歪斜斜从树林中走出。

在这个昼夜交替的辰光里,蓝衣少女负气离开,却怎也忍不住,挂念起那个嘴欠的死小孩。

所以她二度归来。

梁靖却不领情,皱眉道:“你来干嘛?”

林壹晗喜道:“蓝姐姐,你来啦。”

那少女道:“关你……”她只说了两字,又止住不言。

霍千行道:“你又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少女慢悠悠走过来,挡在梁靖身前,抽出背后的太白剑,在半空斩出数道剑罡,漫不经心道:“天一阁,蓝幼羽。”

那剑罡在空中飞出数丈,才渐渐消散。

习武之人,真气出体后,越是凝练,境界越高。寻常武人真气出体几尺,已经算了不得的高手。这蓝衣少女十四五岁的模样,能让真气在体外数丈凝练不散,着实骇人听闻,实在不敢想象她的境界。

只差半步入知微境。

梁靖深深的望向蓝幼羽,想不到她这么厉害。

大树底下好乘凉,天一阁无疑是棵大树,而蓝幼羽刚才显露的本事,做一支枪的实力,应该是有的。于是谢星野趁机哈哈笑道:“既然天一阁来人,我想听听蓝女侠的意见。”

蓝幼羽没回答他,反倒向霍千行问道:“霍庄主,你的家眷仆从呢?”

霍千行刹那间恍惚,他环顾四周,重复道:“我的家眷呢?”然而一瞬过后,他周身精血之气奔涌,双眼更加赤红,道:“不劳女侠费心。”

蓝幼羽将一切看在眼中,她没深究,缓声道:“好自为之。”

谢星野疑惑的看着蓝幼羽。

数月前,天一阁召集江南各大门派,商议驱逐鲜卑蛮子的大事。

届时典鉴司在幽云的暗子霍千行,会用青雀剑号召江湖中人前往闲云山庄。江南各大门派借着这个由头,从江南潜入幽云腹地,兵分数路,刺杀贼周守城将领。

雪峰派在江南名望盛隆,谢星野又是掌门楚子鸣最得意的弟子,他知道的事情比旁人更多。楚子鸣率众人刺杀北燕城守将高伟东,再设下诱饵引诱孙琛派兵围剿闲云山庄。

等贼周兵马汇聚山庄,众人趁机挑拨孙琛与大周武者内讧,趁两败俱伤时,放火烧山,一箭双雕。随后闲云山庄众人,会继续北上,与其他人汇合。

所以,谢星野有些不解,霍千行的家眷已经去了天一阁,这少女貌似并不知情,难道……她冒充天一阁的人?

再说,蓝幼羽这句好自为之,算哪门子意见?

第四十四章 异变

谢星野正兀自琢磨时,玄悲却在霍千行精血之气奔涌时,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总能察觉到那娘们的骚气,原来问题出在霍千行身上。

梁靖虽没有玄悲敏锐,但体内有净若一生的修为,此时霍千行燃烧精血,他也察觉出李子晴的气息。再回想山庄大殿内那几个行尸走肉,他隐约间明白自己误会了蓝幼羽,心中讷讷,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缄默乖巧的站在蓝幼羽身后。

玄悲生怕李子晴阴魂不散,不过他还没开口,蓝幼羽已经回头,对梁靖道:“跟我走。”

梁靖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顿时心中雀跃,他刚想开口道歉解释,蓝幼羽紧接着道:“闭嘴。我问你走不走?”

蓝幼羽的语气虽然不好,但梁靖心里没来由一甜,再聪明的孩子,也终究是个孩子,他眉眼含笑,连连点头道:“走走走。”

蓝幼羽看见他笑,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还有脸笑。

谢星野拦道:“蓝女侠……”

蓝幼羽觉得谢星野像只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她心中火气,暗道你没看见我忙着嘛?旋即蓝幼羽头也不回,随手一剑斩到地上。冻土坚硬如石,然而她这一剑,却像斩在凝固的猪大油上,地上顿时出现六尺长一尺深的裂痕。然后她不满道:“什么事?”

谢星野默然,心说天一阁门人,真没礼数。

此外,他眼前这个少女,所用剑法的确实是天机数剑。看来刚才是自己多虑了。退一步说,他实在不愿对梁靖这等幼小无辜的人下手,于是闭口多言。

而蓝幼羽的那句走不走,是问梁靖的,可此时玄悲忽然却苦着脸道:“老子走不了啊。”

蓝幼羽听见这胖和尚敢反对自己,道:“我问你了嘛?”

靳步谷手中的寂雪魔气越来越盛,玄悲咬牙苦苦扼制,却越来越吃力。南轻尘暗道糟糕,赶忙回身来到靳步谷面前,见他双唇上渗出细微血珠,料定是寂雪剑反噬其主,当即在他身边道:“天地为炉,己身为剑,至此君子不器。”

这句话,是西岳剑炉心法总纲。南轻尘见靳步谷遭到反噬,赶忙提点他,引导他将气血从寂雪剑上引回体内。

不料靳步谷咧开猩红的双唇,嘶哑狰狞道:“什么不气?我当然不会生气。”

南轻尘又接着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意为道,剑为气。舍器取道,所以君子不器。”

靳步谷恍若未闻,他用阴冷的眸子扫过南轻尘,再没有说话。

南轻尘心急如焚,生怕寂雪剑反噬靳步谷,连声道:“忘形存意,忘形存意。”

玄悲是转世灵童不假,毕竟只是孩子,罡气没有前世浑厚,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霍千行越看林壹晗,神色越不善,他阴沉着脸,忽然试探道:“林壹晗。”

林壹晗听闻有人叫自己,立马寻声找去,口中道:“谁叫我?”当她发现霍千行正盯着自己,不解道:“你认识我?”

霍千行露出阴森笑容,道:“我与你爷爷是旧识,你跟我走吧。”

靳步谷根基浅薄,梁靖对玄悲很有信心,再加南轻尘在旁帮助,他将心思转到霍千行身上,暗中思忖着,前一刻霍老头还想杀人灭口,现在说这种话,一听就没憋好屁。他当即道:“我认识你爷爷,你怎么不跟我走?”

霍千行怒道:“黄口小儿。”

锃锃锃锃,接连响起数声,蓝幼羽抽剑,入鞘,抽剑,又入鞘,再抽剑,再入鞘,她看见霍千行望着自己,笑道:“不用理我,你继续说。”

梁靖见蓝幼羽替自己撑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张狂道:“来来来,你说呀。”

霍千行强忍心头怒气,又道:“林贤侄,叶怀北领你到闲云山庄,为的就是让你在我这里等你爷爷。”

梁靖冷笑,道:“你真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他回头指着那一片火光冲天的山腰,嘲讽道:“你那里?等个鬼啊。”

邝嫣然算得上女中豪杰,刚才不快已经过去,她皱着眉公允道:“霍庄主德高望重,没理由哄骗你们。”

小孩子对女人有着莫名的亲近,林壹晗见她开口,她拉着梁靖的袖子,道:“梁哥哥,也许伯伯真的认识我爷爷。”

见林壹晗有些意动

梁靖把她拉到近前,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傻啊。霍老头身上有李子晴的气息。”

蓝幼羽听见李子晴的名字,她不耐烦道:“走不走?”

李子晴在林壹晗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听见梁靖提到这三个字,吓得连连摇头,向霍千行道:“我不跟你走啦。”

梁靖与林壹晗的耳语,声音虽小,以谢星野的境界,还是能听到的。当李子晴三字落入耳中,他不由皱紧眉头。

李子晴怎么会和霍千行搅在一起?谢星野狐疑的盯着霍千行。刚才尚未消退的疑惑,再次升起,他忽然间觉得,事情不简单。

众人正僵持时,玄悲已是满头大汗,惨叫道:“老子撑不住啦。”

接着一阵怪笑声响起,靳步谷双眼布满血丝,道:“谁也别想走!”

嘭的一声,佛门罡气裂出一道缝隙,滔天魔气似有实质,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靳步谷趁机挣脱玄悲扼制,跳上前来。

只见他双瞳消失不见,眼白布满血丝,衣衫空荡荡随风飘摇,那灰色衣衫仿佛是穿在一具骷髅上。他的双手瘦如枯柴,暴起的青筋和血脉,散发着妖艳的红色。

靳步谷周身精血被寂雪剑吞噬,此时他骷髅一样的身子上顶着颗大头,整个人像一根血色的黄豆芽。而寂雪断剑,黝黑的剑身散发着狰狞的魔气。

原来玄悲刚才那一道佛门罡气进入靳步谷体内后,恰恰激发寂雪剑的魔气。当魔气将罡气消融殆尽,便再无阻拦,仿佛星火燎原,以靳步谷的精血为柴,熊熊燃起。

南轻尘见寂雪反噬,当即挥动含光,一剑斩向靳步谷,想拦住他,夺回魔剑。

寂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连带着靳步谷的身子,嗖的一声,躲过含光,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入南轻尘三尺剑围。

南轻尘来不及躲闪,他右腕回转,手掌微松,以指控剑,含光在他掌中旋转小半周,斜向上挑中寂雪剑。

这一下,打乱寂雪剑的轨迹,从他肩头一寸飞过。南轻尘转身再追,肋下刺痛传来,他的伤势更重,险些一口鲜血喷出。

蓝幼羽微微皱眉,这大头宝太诡异了。

第四十五章 我叫南轻尘

寂雪剑绕过南轻尘,势不可挡继续向前飞去。谢星野见靳步谷暴起伤人,他当即拔出佩剑,周身真气喷薄而出,飞身上前,使出流云剑法,一招浮光掠影,迎上靳步谷。

几个时辰前,谢星野曾在高台上与赵越对擂,端的是一套唱戏的花拳绣腿,意气全无,当时靳步谷曾问南轻尘,他在台上比比划划干什么。

当时他在台上不为获胜,为的是拖延时间。因为他的师门潜入北燕城杀高伟东,并且以此为引子,引来北燕城守军围剿聚集在闲云山庄的中原武者。

现在谢星野出手,才不愧书剑双绝的名号,这一招浮光掠影,名副其实,只见光影,不见剑身。

如果赵越面对这一剑,眼睛都不用眨,就可以重新投胎了。

靳步谷伸出舌头抿了抿嘴唇上渗出的血,兴奋得难以自己颤抖起来,寂雪气焰滔天,荡出滚滚魔气,平地生风。

这一柄剑,重四斤六,剑尖断折,仅余三斤九。靳步谷俯身贴地,斜向上撩出一剑,寂雪划过一道弧线,飞向前方。

枯枝落叶遇狂风,霜天万物竞寂寥。

浮光掠影不过水上花井中月,又仿佛被打碎的漫天辰光,零落飘摇。

谢星野剑招被破,身子倏然向后飞起。

而靳步谷举手擎剑,俯身低头,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却听到他发出一阵魔怔的笑声,猖狂傲然中,带着一分不甘,与一分莫名的委屈。

谢星野还没跌落在地,靳步谷左手撑地,身子腾的弹起一丈多高,高擎的寂雪剑,再次斩落。

因为有一股强大的刀气,向他扑面而来。

这一刀,出自曹秋志手中的麒麟。

《淮南子》中记载:麒麟者,仁兽也。要修行麒麟刀,需得走浩然正气的路数。

可惜曹秋志的出手,有偷鸡的嫌疑,所以他的麒麟刀境界,并不圆满。

当日在华山西坡,靳步谷与寂雪剑心意相通,喊出那句纵横八万里,我与你同在时,曾斩出一道通天剑意。此刻他体内精血燃尽,剑意比在华山之时更盛。

如果说浩然正气是不舍昼夜的连绵江水,那么寂雪就是一剑横江斩麒麟。

曹秋志面对从半空斩下的寂雪,右手横刀,左手手掌抵住刀背,以力扛泰山的姿势,堪堪挡下这一剑。

靳步谷连出两剑后,从半空中落下,右手拄着寂雪剑,左腿单膝跪地,神情分外萎靡,再无刚才势不可挡的气势。

霍千行趁此机会,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掌,拍向靳步谷天灵盖。靳步谷再无刚才威风,和一具僵硬的尸体无二,纹丝不动跪在原地。

还有一臂距离,霍千行就要将靳步谷拍死,一柄含光剑,挡在靳步谷身前。今夜,南轻尘出现在霍千行面前后,他留给众人的印象一直是苍白虚弱的。所以他催动含光剑护在靳步谷身前,霍千行还真没瞧得起南轻尘,他依旧催动真气,想要将靳步谷当场毙于掌下。

玄悲见南轻尘有难,再次运转佛门罡气,想跃过去替他挨下霍千行一掌。不料南轻尘不慌不忙,双手一上一下握住剑镡,将含光剑尖插入身前冻土,刹那间释放出无限剑意。

霍千行此时一掌拍到,他只觉自己的手掌,拍在一个尖锐的针板上,好似有数不尽的钢针刺入。他惨叫一声,连忙捂住手掌后退。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分毫不差落在所有的人眼里。霍千行一伙人中,以曹秋志与谢星野的功夫最为了得,谁想到这两人在那个大头怪人手下,一招都走不上。

更别提霍千行,连那个病恹恹的青年都敌不过。一时间,江南武人那面,寂寂无声。

蓝幼羽扭头小声问梁靖道:“这个大头宝什么来历?”

梁靖道:“我不知道。”他见蓝幼羽皱眉,生怕两人之间再生误会,连忙道:“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你也在,就在北燕城那家客栈。”

蓝幼羽道:“后来呢?”

梁靖道:“后来在闲云山庄遇上他和南轻尘,我们一起逃出来。再后来就遇见霍老头他们,再再后你就出现了,剩下的事,你也看见啦。”不等蓝幼羽继续问,梁靖叽里咕噜合盘托出。

蓝幼羽又问玄悲道:“你什么感觉?”

玄悲看着靳步谷,琢磨道:“老子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和那娘们有点像,又不完全一样。”

梁靖回过神,喃喃道:“还真是。”

靳步谷此时燃尽自身精血的模样,可不就与那些中了李子晴幻真教妖术的人一样嘛。

怎么哪里都有李子晴的气息,霍千行也好,靳步谷也罢,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梁靖正这样想着,只听南轻尘轻声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

霍千行掌毙靳步谷未果,他尤其愤懑,当即冷哼道:“他刚才那两剑魔气冲天,一看就是邪门歪道的魔头,绝不能姑息。”说着他扫了一眼林壹晗,补道:“那个女娃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悲见他诋毁林壹晗,扯着嗓子喊道:“姓霍的,你他娘的找死吧?”

梁靖挠着耳朵,不止一个人想要杀林壹晗,看来她的身份不简单呐。他又看了一眼玄悲,目光中满是同情。

南轻尘提起含光剑,道:“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霍千行冷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南轻尘执剑伫立风中,轻描淡写道:“请赐教。”

霍千行声厉内荏,他手掌仍刺痛不已,南轻尘仅凭剑罡就让他束手无策,若要和对方交手,他还真没底气。犹豫之间,他左右环顾,发现谢星野等众人,也没出手的意思。

南轻尘从容道:“或者再有不满,随时找我。”说罢他弯腰架起靳步谷,留下一个笔直的背影,那背影锋利如剑。

霍千行眼中红光闪动,哼道:“这个大头怪必是邪魔外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天下英雄众多,莫非只有西岳剑炉,你当真不怕为师门惹下麻烦?”

南轻尘没回头,反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在下师门何干?”

霍千行步步紧逼道:“娃娃,哪怕众叛亲离,被江湖同道追杀?”

听到这满含威胁意味的话,南轻尘止住脚步,反手抽出含光,刷刷刷,三道剑气决绝斩秋风,他接着道:“我有一人一剑。”说到此处,旋即他回头,用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口吻,道:“对了,我叫南轻尘。”

江湖同道追杀么?怕你们找不到我,特地留下姓名。

梁靖忽然有些羡慕靳步谷。他拎着天驰剑走到南轻尘身边,道:“谁说你是一人一剑?”

南轻尘心中一暖,口中却道:“小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这套词,两百年前就没人说啦。”蓝幼羽走到梁靖身边,怀中一柄太白剑。江湖中有南轻尘和梁靖这样的人,还算有点意思。

梁靖见她,挑起大拇指,喜笑颜开道:“算你小子讲义气。”

是在说我小子么?蓝幼羽想着,很好,你的皮子又痒了。

谢星野看见那个大头怪人身后,有两大门派为他撑腰,此刻首要任务也不是江湖恩怨,于是道:“既然南少侠担保,我们自然信得过。”他伸手指向靳步谷道:“如此以来,辛苦少侠了。”

霍千行眯着眼,不好再多说。话到这份上,再多一个字,便只有刀剑相向的结局。

南轻尘还剑入鞘,对众人道一声多谢,架起靳步谷继续前行。蓝幼羽拍着梁靖的肩膀,招呼玄悲与林壹晗道:“走啦。”

转眼间,这几人大摇大摆钻入树林,隐没在幽暗中。

霍千行未能如愿,他双眼猩红的血丝更重,深吸几口气,缓声道:“诸位,大事未成,请多珍重。”

谢星野缓过一口气,更不愿久留,于是也拱手道:“告辞。”

追兵在后,众人没有过多寒暄,就此散去,分头北上。

第四十六章 当时月正明

南轻尘架着骨瘦如柴的靳步谷走在最前面,按他的估算,靳步谷现在的体重,和十来岁的孩童差不多。一路上,他的目光数次扫过寂雪剑,不清楚前辈让这柄魔剑出世,究竟是什么用意。

蓝幼羽跟在他二人身后,思量了很多事情。闲云山庄的一番谋划,一定出自吴师叔的手笔,所以霍千行应该是吴师叔的人,而他身上有李子晴的气息,加上她得到幻真教传承,那吴师叔很可能是知道她的存在。

蓝幼羽在天一阁中翻过很多典籍,在幻真教这件事上,知道不少秘辛。毕竟当年的幻真教主李如海,是天一阁的弃徒。

既然靳步谷身上的气息与李子晴相似,那霍千行没理由不知道,难道说,靳步谷是吴师叔的一手暗棋?

梁靖走了快二十里地,见蓝幼羽始终不说话,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蓝幼羽怨气未消,眼睛都没眨道:“不想。”

林壹晗走上前,挽住蓝幼羽的胳膊,道:“你怎么啦?”

蓝幼羽没好气道:“被狗咬了。”

玄悲左顾右盼,奇道:“哪里有狗。”

梁靖道:“你瞎啊?”

玄悲反问道:“你看见了?”

梁靖没理玄悲,他双手对插在衣袖中,佝偻着身子,快走几步上前,用肩膀撞了撞蓝幼羽,谄媚道:“李子晴为什么要杀死闲云山庄那么多人?”

他与蓝幼羽的误会,是因为闲云山庄的尸山血海而起,此时让他明说,他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跳过刚才的误会,没话找话的问了这一句,言外之意,是想告诉蓝幼羽,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她杀的。

蓝幼羽越瞅他越来气,有些委屈的暗道,我黑锅背了那么久,有那么便宜的事吗?蓝幼羽撇嘴道:“我杀的,心情不好就杀啦。”

梁靖皱眉,道:“别闹。”

蓝幼羽道:“不信拉倒。”

梁靖小声嘟囔道:“真小气。”蓝幼羽停住脚步,抬起剑鞘就要打,梁靖赶紧用眼神瞟了瞟林壹晗,道:“那李子晴为什么要杀她?”

这一次,蓝幼羽没有立刻开口。

梁靖得不到蓝幼羽的回答,试探道:“还生气呐?”

蓝幼羽低头看看地面,抬头看看夜空,左右四顾,偏偏没看梁靖。

梁靖无奈道:“今晚月亮是很美,你也不用看这么久吧。”

蓝幼羽梳理思绪,侧头向梁靖展露笑颜,朱唇轻启,缓缓道:“滚。”

她的笑容在梁靖眼里说不出的好看,刚想开口谄媚夸赞,却收到蓝幼羽威胁的眼神,梁靖立马没皮没脸笑道:“得嘞。”说着就跑到玄悲身边,也算寻了一个伴,不算太尴尬。

蓝幼羽扭头对林壹晗道:“你也先过去,我找南轻尘问点事。”

林壹晗乖巧的点头应下,再次与梁靖玄悲一起,三人同行。

蓝幼羽快走一步几步,追上南轻尘,指着靳步谷开门见山道:“他刚才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南轻尘听到她质问,心里奇怪,你刚才不是站在我身边么?他忍不住看向梁靖,什么情况?

梁靖耸肩缩脖,打死也不会帮他,向南轻尘道:“她问你,你看我干嘛?”

蓝幼羽不满道:“拿出刚才的气势,赶紧说啊。”

南轻尘神情一窘,道:“我也,也不太清楚。”

蓝幼羽紧追不舍道:“你不清楚,为什么要护着他?”

南轻尘无言以对,总不能把寂雪剑的来历,昭告天下吧?

蓝幼羽心知必有隐情,诈他道:“西岳剑炉的弟子,竟然和幻真教的魔头搅再在一起,这传出去,笑话可就大啦。”

南轻尘连忙否认道:“不是他,是……”

蓝幼羽冷哼道:“那是什么?”

南轻尘道:“你别问啦。”

蓝幼羽抽出太白剑,面无表情道:“说不说?”

南轻尘刚逢重伤,面色灰败,他看着蓝幼羽,一板一眼正色道:“我真的不能说。”

蓝幼羽目光狡黠,玩味道:“所以你是知道喽?”

南轻尘自知失言,面对蓝幼羽的问话,他左右为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总不能说谎吧?索性闭口不言。

蓝幼羽晃动太白剑,阴森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南轻尘抿着嘴唇想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将靳步谷扶到一边,郑重的将含光出鞘,沉默的站在她的对面。

梁靖上前打岔道:“大家自己人嘛。”

南轻尘缄默不言,坚定如磐石。

蓝幼羽皱眉的上下打量南轻尘,片刻收起太白剑,嘟囔道:“没劲。”

南轻尘暗中松了一口气,执剑抱拳道:“那……告辞了。”

蓝幼羽脱口而出道:“别走!”可她一转念,自己还有事没办完,不是好奇的时候,于是她又摆手道:“算了,走吧。”

南轻尘心想,这少女剑法虽高,终究没长大,心思变来变去,没有定性。旋即他扶起靳步谷,又向梁靖遥遥挥手告别。

梁靖跑上前来,道:“你要去哪里?”

南轻尘扭头道:“回华山。”

梁靖哦了一声,顺势问蓝幼羽道:“你呢?”

蓝幼羽白眼道:“要你管。”

梁靖笑嘻嘻道:“说说嘛,万一顺路呢?”

蓝幼羽哼道:“幽州”

梁靖道:“太好啦,我也要去幽州。”

蓝幼羽哂道:“如果我要去黄泉呢?你是不是也去?”

梁靖呸呸呸道:“别说这话,真不吉利。”

林壹晗与玄悲也赶上前来,她听到二人对话,愁道:“我不能去,我还要找叶叔叔。”

玄悲冲梁靖道:“你看老子干嘛,她去哪里,老子就去哪里。”

梁靖看着林壹晗,心说我忽悠你这小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他开口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他么?”

林壹晗一想,是呀,去哪里找他,当即苦着脸摇头

梁靖循循善诱道:“分别前,程师叔就和他混在一起,你跟着,等程师叔来白沙山找到我,你自然也就知道,你的叶叔叔人在哪里,对不对。”

林壹晗频频点头,梁靖说的有道理,于是道:“那我跟你去白沙山。”

梁靖道:“幽州是白沙山的必经之路,所以,”他指着蓝幼羽道:“我们先和她去幽州。”

林壹晗毫不迟疑道:“好。”

白沙山是向晚原上第一大山脉,蓝幼羽看过《塞外图志》,知道在北燕城正北方向,而幽州则是在西北方向。她没有揭破梁靖的小心思,她抬手敲着梁靖的脑门道:“没脸没皮。”

梁靖鬼头鬼脑缩起脖子,小眼睛放出贼一样的光芒,嘿嘿直笑。

林壹晗好奇道:“你笑什么?”

梁靖胡扯道:“能和程师叔团聚,高兴的呗。”

一想到能再见到程哥哥,林壹晗也喜笑颜开,连连道:“对。”

蓝幼羽心疼的看着林壹晗,这傻姑娘,怕是被死小孩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此时,闲云山庄一片狼藉,正散发着幽幽猩红的光,仿佛野兽裂开的嘴,还流淌着瘆人的污血。

几个时辰的功夫,数百名江湖汉子,数千名北燕城守军,已经成了轮回路上的孤魂野鬼。

当时月正明!

第四十七章 北方的叛乱

丁朽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他来到北衙府门前,亮出星官令牌,向门卫道:“我有急事上报暗门。”

门卫看见令牌,不敢怠慢,将他引入府内内。丁朽屁股落在板凳上没半柱香的功夫,北衙府的衙司录入很快赶来,他查验过丁朽的星官令牌,还没来得及招呼,丁朽已经抢到:“门主呢?我查到幽云十六州有异动,要赶紧见他。”

那名衙司录入听到幽云十六州这五个字,当时汗就冒出来了,心惊胆战道:“又丢了哪座城?”

丁朽失神道:“什么?”

衙司录入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道:“你不是汇报军情?那是什么事?”

丁朽道:“我刚从闲云山庄回来,霍千行召集江南武人,意图谋反。”

衙司录入长出一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幽云十六州又出事了。”

丁朽听得莫名其妙,道:“有三十万镇北军御守幽云,从悬北三关到幽州,纵深千里,幽州怎会丢了。”可是他忽略了,对方口中的又字。

这个又字,藏了很多事。

天启廿一年初冬,幽云十六州所辖正阳城,早早得下了第一场雪,那场雪下得很突然,而北方的叛乱,起得,一点都不突然。

草原王帐,至少征集了十万兵马,驻扎于向晚原上。

北狄诸部所在关外,土地贫瘠,入冬后草原被冻得坚硬,牧草枯黄,这时节,是诸部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尽管牧民为计生存,辗转千里,仍然年年有人饥寒而死。

所以,北狄诸部在入冬时叛乱,似乎司空见惯,除却天启四年的那场大战,其余年份中,均是待到草原雪融河开,诸部便会退去。于是乎,对于这一次叛乱,大周的百姓们,大多不以为意,想得再到开春,叛乱也会不了了之。

就在几日前的一个午后,悬北三关的正阳城,数千府兵正集结在城内操练,领头的人是此城守将,校尉魏岳溟。忽然间,校武场内冲入一人,跑至他近前耳语。魏岳溟尚未听完,便眉头紧皱,待得那人说完,他转身叫了左果毅郭源代他领兵操练,随后离开校武场。

不多时,魏岳溟已回到校尉府书房内,见北衙镇北司参军齐志超已在等候,寒暄道:“齐参军,有劳久等了。”

齐志超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魏校尉。”

魏岳溟直接问道:“齐参军遣人传信的军情,可是真的?”

齐志超答道:“那是我的推测,不过向晚原上的军探,已有四日未归,白北山隘的小队斥候,也都没有回城,然而其他各路斥候,却尽数归来。”

魏岳溟皱眉问道:“其他方向传回什么情报?”

齐志超答道:“北壁西麓未见诸部兵马,飞狐道安静如常,末将曾派人询问过云州北衙同僚,得报云州乃至雁门关一线,也未见异常。”

向晚原不久前,已经驻扎了十万北狄诸部的兵马,而齐志超根据斥候回报的动态推测,王帐又增兵了。而且是绕行白沙山,进入了向晚原。

魏岳溟指节抵住下巴,沉思道:“不在云州,也不在飞狐道,却是在白北关隘有了动静。如果王帐真的增兵,他们什么要绕行东北而后南下呢?”

因为白沙山挡在中间,王帐从东线入侵的话,辎重补给很困难,他们没理由舍近求远,知难而上。

冥思苦想,魏岳溟始终不得要领,不大相信齐志超的推测,于是他先遣回齐志超,而后反复翻阅谍报,以求寻得线索。不觉间,日已西落,天色暗淡。

魏岳溟唤了手下掌灯,出乎他的意料,始终没有一人回应。府内安静得仿佛没有活人。

他一下子想到,江南武人前几日,在北燕城刺杀了他的结拜大哥高伟东,难道说……

想到此,魏岳溟顿生警觉,他屈膝抽刀,缓步向前。

数月前,安置在幽云的暗门星官被抽调一空,正阳城也不例外,江南武人前来刺杀的话,魏岳溟能否挡得住,他心里还真没底。

他正心虚,忽闻耳后有破空声,已经来不及回身,只见一支短箭锃的一声,钉在面前桌上,等他再出门查探时,外面早不没了人影。

魏岳溟回屋查验短箭,发现箭尾中空,藏着一个小纸条,他展开后读道:“雪峰派潜伏悬北驿站。”

他见字紧握双拳,头上青筋暴突,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魏岳溟暗道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都要派斥候试试,旋即他携兵符去军营,点了一小队精锐斥候,前往驿站。

高伟东出事的消息还没有传回长安,一个江湖朋友就将这件事透露给魏岳溟。魏岳溟对雪峰派恨得牙根直痒,这两天都没睡上个安稳觉。想不到老天有眼,这么快,就让他得到报仇的机会。

等待回信的光景里,魏岳溟没闲着,他召集手下副将,整理城中兵马,随时待命。过了约有三个时辰,斥候归来,确认楚子鸣以及雪峰派众人藏在驿站旅舍内。

魏岳溟不顾天色已晚,当下点足城内精兵,快马加鞭赶往悬北驿站。

正阳城与临近的平阳朔阳共筑悬北三关,而三城间官道交汇之处,便是悬北驿站。

苦寒的风呼啸不停,驿站旅舍内的小厮正被吵得难以入睡,他隐隐听到铁蹄声,他心里没来由的惊恐,这里毕竟离边关不远,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是小事。

他忍不住好奇,推门向官道上走去,却发现官道上好似有一条火龙向驿站飞驰而来,小厮心中一惊,暗道镇北军的骑兵大半夜怎会前来驿站,难不成出大事啦?他赶忙回里屋,将多年积蓄放入包裹里。

这小厮还没收拾完,那群骑兵已将自己的旅社围个水泄不通,为首的黑壮军爷大喝道:“楚子鸣,你给我滚出来。”

这位军爷不是旁人,正是匆忙赶来的魏岳溟。

第四十八章 覆灭

小厮三魂七魄吓得只剩一魂,他连滚带爬跑去楚子鸣的屋子内报信,路上他还不住暗道,楚老爷为人和善,出手又大方,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待这小厮连滚带爬到了东家屋外,他低声道:“楚老爷,不好了,有军爷来找你。这些军爷最是不讲理,你是不是先出去避一避?”

屋门吱的一声开了,小厮一瞧,里面站着十来号人,杀气腾腾的拿着剑看着他。这小厮完全没反应,只听那老爷道:“我知道了。”听完这句,他后脑一痛,便没了知觉。

此时旅舍外,响起了叫骂声:“你个老匹夫,在屋里穿寿衣么?”

楚子鸣的女儿楚雪惊道:“镇北军怎会知道我们的藏身处?”而她不愧掌门之女,眨眼就镇定下来,临危不乱道:“爹爹,你领着师兄弟从后门快逃,我前去理论一番。”

她都没乱,楚子鸣更没乱,他沉声道:“别慌,出门看看再说。”众人出门后,见得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叫骂,楚子鸣见状,拱手道:“草民楚子鸣,不知军爷怎么称呼?有何贵干?”

魏岳溟哼道:“不是我找你,是高伟东有些事,要找你问个清楚。”

听到高伟东三个字,楚雪心里一凉,她想先稳住对方,于是说谎道:“军爷,恐怕您误会了。”

暗门早将北燕城的事,查得清清楚楚,所以魏岳溟咬牙切齿道:“误会?有误会找我大哥说去。”言罢他仰手,身后兵马张弓搭箭,抑或拔刀在手,准备杀向众人。

雪峰派在江湖上称得上名门,但仅以数十人对抗五千兵马,无异于螳臂当车。楚子鸣忙道:“将军,且慢。”

魏岳溟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遗言?”

楚子鸣道:“念在江湖同道……”

魏岳溟怒喝打断他道:“老子是个领兵打仗的,和你江湖同道个屁,兄弟们,给我杀。”此言一出,登时箭如雨下,射向对方。饶是楚子鸣等人武功高强,可难敌五千兵马,才几个照面,雪峰派死伤数人,楚子鸣高呼道:“先躲进旅舍再说。”

众人进了旅舍,魏岳溟哼道:“上火箭。”他身后兵马得令,将箭头沾了桐油,以火石点燃,射向雪峰众人藏身处。顷刻间,旅舍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楚子鸣的开山大弟子杨书,此时向师父跪道:“今日凶险万分,徒儿不才,愿杀出去,吸引对方注意,师父领着师妹快逃吧。”

谢星野早与师门汇合,他虽在师兄弟中排行老死,但若论本事,与楚子鸣也只有一线距离。于是他开口道:“还是我来断后。”

楚雪皱眉道:“谢师兄,不可。”

楚子鸣抬手拦道:“师父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可活,你们在我眼里,都还是孩子,哪有让你们去拼命的道理。”说罢,他长剑一抖,不再缩手手脚,跳出旅舍后,喝道:“楚子鸣项上人头再此,谁敢拿去?”言罢他飞身闯将出去。众人见老掌门如此,热血沸腾,好几人随楚子鸣一同杀了出去。

楚雪见楚子鸣搏命,悲恸道:“爹爹,女儿助你一臂之力。”

杨书却立时出手,他用剑鞘撞在楚雪后颈,楚雪当场栽倒在地。杨书对常老三道:“老三,你将师妹扔到地窖下的暗阁。”

常老三眼珠一转,对谢星野道:“四弟,别愣着,帮我搭把手。”

谢星野道:“前面人手不够,你自己去吧。”

常老三道:“别废话,让你做,你就做。”他平日与谢星野走得最近,两人之间常开玩笑,可眼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常老三还有心思废话。

于是杨书怒道:“什么时候了,还斗嘴。”便在此刻,屋外以后数人殒命,楚子鸣也身中四五箭,尤自勉力支撑,杨书见此情景,哪还有心思多言,也冲了出去。

常老三却拉着谢星野,将楚雪抬到地窖,打开暗阁,将楚雪放在了其中。谢星野刚要回身离去,耳中听到常老三嚷道:“师妹,你怎地醒了?”他慌忙回头查看,却也被常老三偷袭得手,登时昏厥过去。

谢星野从没防备过常老三,就算他本事再大,也没逃掉对方的偷袭。

常老三呵呵笑道:“什么书剑双绝,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谢老四,你说你读书有个屁用,还不是栽在俺老常手里?”他一边将谢星野扔到暗阁内,一边自言自语道:“谢老四啊,三哥估计今天大伙要归位了,你这小白脸,生了一副好皮囊,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这暗阁是老哥我挖的,勉强挤得下两个人,至于你俩能不能逃过一劫,就要看命硬不硬了。”

常老三收拾妥当后,看了一眼谢星野,喃喃道:“下辈子,咱哥俩还是兄弟。”说罢,他将暗阁的门关好,便一路冲到旅舍外,喝道:“俺老常来也。”

魏岳溟看着火光中垂死挣扎的众人,心中快意不已,又过了几炷香光景,雪峰派众人伤亡殆尽。魏岳溟仰天长啸一声,吼道:“大哥,我帮你报仇了。”他双目通红,眼角带有晶莹,还好没痛哭流涕。

悬北驿站上的旅舍火还未灭,北面的天空忽然传来尖锐的哨箭声。魏岳溟脸色突变,看了一下他的副官,副官冲魏岳溟点头道:“我也觉得是正阳城的求援哨箭。”

魏岳溟毫不犹豫,当即大喝道:“回城。”

五千铁骑疾驰至正阳城五里出,魏岳溟见到城内火光冲天,又惊又怒,道:“怎会如此。”他尚不及深思,只觉胯下战马失蹄倒地,魏岳溟怒吼道:“小心,有埋伏。”

天启二十一年冬,岁在壬申,草原王帐增兵向晚原,遣北狄诸部大军经白北关隘入侵大周,悬北三阳告破,近两万边军惨遭屠戮。传说有十万草原铁蹄自白北山隘南下,直面幽云十六州。飞书传来,大周举朝震惊。

第四九章 来龙去脉

丁朽听到这个消息,手脚冰凉,十几年的太平日子过惯了,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闲云山庄发生的事情,与之相比,就好似萤火之于皓月。

那衙司录入道:“圣上今天一早就召见中丞大人与门主入宫,闲云山庄这事,要向后排啦。”

丁朽还没回过神来,失魂落魄道:“北狄诸部究竟集结了多少兵马?”

那人道:“说是十万。”他顿了顿道:“门里的星官之前被调到江南,监视南齐的动向。偏偏这时候,幽云十六州又起了祸事,实在猝不及防。”

虽然镇北军有三十万,可兵力分散在十六州,像一张网护住幽云。万一北狄大军集中突破东线,攻破幽州,那再向南面,是一马平川的千里平原……丁朽打了个冷颤,他不敢再想下去。

两人身在北衙府府内,隐约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到了大门外。

这名衙司录入刚想出门迎接,那匹马已经越过大门,闯入北衙府院内。御史台所辖的北衙府,司职监视百官,哪怕是大柱国云世琼前来,也要下马入内。此刻有人纵马闯进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衙司录入胆战心惊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启帝身旁的太监总管——赵公公。

赵公公见有人出来,道:“渐台回京了么?”

衙司录入瞪大眼睛,看向丁朽,心道这也太巧了吧?

丁朽迎上前道:“我是,刚回来。”

赵公公将官场寒暄统统免掉,神色焦急道:“快随杂家入宫。”

丁朽点头,转向衙司录入道:“请录入大人为我备马。”

赵公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顿时拦道:“哪有功夫备马,杂家先与你将就一次。”

丁朽虽然困惑,但知道眼下不是探究缘由的时机,他也不耽搁,飞身上马。赵公公旋即提着缰绳掉转马头,马不停蹄向未央宫疾驰而去。

入了未央宫,赵公公下马,两步并一步,拽着丁朽,直奔上林苑。

丁朽心里没底,道:“公公,您说圣上召我进宫,为的是什么事?”

赵公公道:“杂家哪知道圣意。”

丁朽奇道:“那您为什么这般着急?”

赵公公答道:“圣上说,如果您没回京,就让杂家日夜在北衙府候着,只要您一回来,就立刻领您进宫,您说杂家要不要着急?”

丁朽沉默不语,他反复琢磨着圣上召他进宫的意图。直到迈入上林苑的大门,他都没想明白因由。

天正傍晚,初冬的夕晖透过窗棂洒在屋中,柔和而不刺眼。屋内摆放了数座火炉,将长安冬日的寒气驱得干净。

丁朽入内时,启帝正手托腮坐在椅上,他身前的火炉旁,还围坐着中丞大人侯莫陈洛、大柱国云世琼、以及暗门门主这三人。丁朽快步上前,跪道:“臣丁朽,参见圣上。”

启帝道:“免了。闲云山庄发生了何事?”

圣上果然很急,丁朽想着,连忙将闲云山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启帝越听,眉头越紧,等丁朽说完,启帝追问道:“有没有查到天一阁的人?”

丁朽仔细回忆后,摇头道:“没有。”

启帝又道:“你再仔细回忆,有没有漏掉什么细节?”

丁朽见圣上分外关注这件事,他将前去闲云山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脑海中又过了几遍,确认道:“确实没看见天一阁的人。”他又补道:“出现在闲云山庄的江南武者,只有十几人,臣绝不会看错。”

启帝听罢,脸色顷刻间变得很阴沉。大柱国云世琼面向门主道:“不是说去了几百个江南武者吗?其他人呢?”

门主摇头道:“幽云十六州的星官人手不足。谍报回来的比寻常慢。”他年纪虽轻,词锋却是老练。面对云世琼的质问,如果他说不知道,作为暗门门主,这顶失职的帽子,立马就带上了。而他又不能说知道,那是欺君之罪。

这句比寻常慢,既不失职,又不欺君,恰到好处。

云世琼皱眉道:“怎么会人手不足?”

侯莫陈洛斜躺在椅子上,轻轻的闭上了眼睛。门主没有看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沉默了片刻,听不到侯莫陈洛的声音,于是道:“我抽调部分星官去江南,重建谍网。”

江南谍网被破,云世琼是知道的,所以他微微点头,又道:“那么幽云什么时候能回来消息。”

门主道:“入宫前,我只能抽调长安暗门的星官,向十六州加派人手。”

这句话更高明,将“不知道”三个字,说得滴水不漏。

启帝摆手道:“行了。”

这时候,门主才极快速的瞄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侯莫陈洛依然闭着眼,老神在在的模样。

启帝向丁朽道:“你先退下吧。”等丁朽离开后,启帝又向门主道:“你将近一个月的谍报,梳理一下,重新在说一遍。”

门主再次看了一眼侯莫陈洛,此时他已经睁开眼睛,门主心念飞转,道:“今夏关外雨水充足,牧草茂盛,并且,秋收过后幽州传回消息,诸部的粟黍收成多于往年。所以王帐有底气,集结大军来犯。同时,莫聪几个月前,消失不见,很可能去向晚原勾结北狄诸部。”

侯莫陈洛坐在炉火前,清癯的老脸红扑扑,安静听着门主向圣上汇报。

门主继续道:“随后,江南谍网被破,臣怀疑出了内奸,已下令将余下二十多人,召回长安述职,逾期不归者,按投敌论处。时至今日,唯有四人未归。”

说到此处,他仅有一丝踌躇,紧接道:“典鉴司没有这个本事,可能有江湖门派插手。”

启帝深深看了一眼门主,他知道对方口中说的江湖门派是谁,他甚至比对方更清楚,这个门派的底细。

门主察觉到圣上的目光,他没有慌乱,继续道:“当时,草原王帐已经向晚原集结了十万兵马。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而暗门八十余位星官在江南遇难,也让门内的布置捉襟见肘。而南齐向来为大周心腹祸患,因此臣斗胆,抽调人手前去江南刺探军情。”

今日启帝急召丁朽入宫,正是因为想不通悬北三关怎样失陷的,直到丁朽补上闲云山庄的谍报,对悬北三关的失陷始末,有了头绪。

第五十章 兵临城下

既然圣上说要梳理,门主不怕啰嗦,又将丁朽刚才上奏的谍报,与正阳城的谍报关联到一起,又道:“江南谍网被破前后,闲云山庄宣称得到一柄左丘修明的佩剑,并且以此为由,召集上千号江湖人士,齐聚北燕城。就在霍千行召开比武大会的前几日,数百名江南武者消失不见,而比武大会当天,雪峰派楚子鸣暗杀北燕城守将高伟东,又引诱孙琛领兵攻打闲云山庄。”

说到这里,门主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臣看过北衙府内档,高伟东与魏岳溟两人义结金兰,魏岳溟贸然领兵出城,恐怕与高伟东有关,而且是对方早定下的阴谋。”他的心思极其细腻,解释道:“渐台今日才将闲云山庄的谍报传回长安,显然几天前,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魏岳溟。”

门主当日曾经与侯莫陈洛汇报过此事,侯莫陈洛以江湖犬马掀不起大浪为由,没有生出警惕,更将暗中护卫幽云将领的星官抽调到江南。

那个老匠人,曾提点自己,多注意幽云十六州的动向,更把星官渐台派到闲云山庄。事后证明,那老匠人的眼光,果然毒辣。奈何这几日变故仿佛沧海巨潮,狂澜迭起,大周一步慢,步步慢,才落到今日的局面。

门主见启帝没让他停,于是继续道:“同时,魏岳溟领兵出城,正阳城内却发出了求援响箭,平阳朔阳两城守将领兵驰援正阳城,路上被敌军截杀,至此悬北三关告破。这中间一定有人在做手脚。”

幽云十六州出了这么大事,大周步步被人牵制,与暗门星官被抽调,有很大关系。可门主只字未提过侯莫陈洛,也没为自己辩解。陈述时,不避过。

侯莫陈洛听他说完,轻轻咳嗽一声,跪地道:“老臣有罪。未能将实情上达天听,请圣上降罪。”

启帝挥手道:“行了,朕又不是昏君,太师这把年纪,总跪下身子骨折腾不起,回去坐吧。”

侯莫陈洛回道:“谢圣上开恩。”

云世琼将一切看在眼中,暗道侯莫陈洛老奸巨猾不说,连他下属都八面玲珑,这一老一小,令人佩服。

门主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那一夜,师父曾评价,侯莫陈洛揣摩人心的本事登峰造极,并且推断侯莫陈洛会进宫面圣,刚才圣上那句不是昏君,大有深意。

史书上扣在昏君脑袋上的罪名,大多逃不掉一条——残害忠良。姑且不论侯莫陈洛是否为忠良,但圣上没有让侯莫陈洛背锅,那便说明,这些事情,侯莫陈洛早已奏请过圣上。

刚才侯莫陈洛请圣上降罪的举动,是一个台阶?

想着,门主再次看了侯莫陈洛一眼,只见他已经起身坐回椅上,面色不惊不喜,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

圣上既然早已知情,不仅没有下旨阻拦,更在出事后,也没有降罪。一切只有一个理由,这些事,是圣上要去做的。

门主不禁心下感慨,侯莫陈洛能提前猜出圣意,并且一一应对,他揣摩人心的本事,的确是登峰造极。

启帝反复琢磨着重新梳理过得谍报,大部分疑点已经清晰,只是在闲云山庄这件事上,还是有一块悬而未决的疑云——如果闲云山庄这个幌子,只是为了杀掉高伟东,以便引魏岳溟贸然出城,那么几百名江南武者,既没有去杀高伟东,也没有去悬北三关,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可到目前为止,高伟东被杀了,孙琛也死了,悬北三关也破了,甚至在闲云山庄上,大周还折进去几千名镇北军,这些事,和这几百人没有半分关系,他们不约而同赶去幽云十六州,又为了什么?

门主刚才重新梳理谍报时,脑海中忽然又想起一事,赶忙道:“臣查过暗门档案,天启十九年以前,每年江南谍网,都会有七八位星官或被杀或被捕。然而去年与今年,江南谍网被破之前,只有三位星官出事。”

启帝隐有不满道:“此前没察觉?”

门主道:“两年前,为配合兵部征齐,江南谍网实行金蝉谋略,南天朱雀率七成星官蛰伏,令典鉴司无从下手。”

北衙暗门,在门主之下,设有四方星象,即所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别统领东西南北四大谍网。南天朱雀管辖的江南谍网,由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宿组成。四大谍网中,江南谍网与典鉴司争斗最凶,需要常年抽调人手补员。

两年前,大周征齐势头渐起,侯莫陈洛揣摩到圣上意图一战竟全功,于是下令南天朱雀协调井鬼柳星张五星宿的星官,不必传回谍报,只需扎根江南,越深越好,以便大军开拔,发挥出更大作用,至于江南谍网的日常活动,则有翼宿的明堂与轸宿的上元,轮值处理。

这一谋略,被称为——金蝉。

启帝道:“所以?”

门主道:“臣认为,两年来,一定有星官被策反,而参与金蝉的星官,许久没有活动,暗门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断定他们的忠诚。”

启帝道:“朱雀呢?他也没办法?”

门主道:“未归的四人中,便有朱雀。”

启帝沉吟道:“朕知道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负手走到上林苑的窗前。窗外是一片斜阳照初雪,万里层云苍山月。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与炉火微光间明灭不定,便是侯莫陈洛,此时也猜不透他的意图。正所谓天子不言,无人敢语,一时间,阁楼内沉寂得空气似要凝结。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启帝缓声道:“世琼,你怎么看?”

这一句问的莫名其妙,而且世琼两个字,大柱国好多年没有听圣上提起过。

想当年,在幽云十六州,最早追随宇文云志的六百三十一人里,就有云世琼。那些日子里,宇文云志都会这样称呼他。

然而云世琼心中忧虑重重,甚至没注意到圣上对自己称呼的变化,良久,云世琼道:“既然南齐与王帐必有勾结,而且王帐已经夺取悬北三关,那么镇北军应该立即调集兵马,将北狄兵马逐出幽云,以防夜长梦多。”

他继续道:“至于兵力——三十万镇北军,西线吕梁天线要守,中线新州也要守,东线幽州更要守。所以不调集兵马,很难迅速吃掉对方。”

他望着圣上的背影,看不清圣上表情,于是又道:“眼下是冬季,向晚原辎重筹备困难,而且诸部虽听命于王帐,也各怀鬼胎。那么王帐想要分兵绕路白沙山,偷袭飞狐道,或者奇袭吕梁天险,也不太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不如征集中西两线的镇北军,增援东线。只要江行知能迅速退敌……”云世琼在此处停顿片刻,又改口道:“不,只要他能缠住草原王帐,几个月以后,向晚原开春,再下几场春雨,草原道路泥泞,敌军补给就会出现困难。此外,诸部纷杂,说不准有部落萌生退意。再或者,王帐勉强维持攻势,一旦错过了春耕,明年冬天,他们的日子,会很惨烈。”

如果误了春耕,秋收大减,等到牧草枯黄时分,向晚原必会出现难民潮。云世琼一把便抓住北狄诸部的命门。

启帝意动,问道:“你认为要多少镇北军,能吃掉敌军?”

云世琼道:“稳妥一些,需要二十万。如果王帐分兵把守三关,用二十万镇北军围住正阳城,其他两城来救援,江行知可以围点打援,不来救援,那吃掉正阳城后,再把另外两城,一个一个吃掉。如果王帐不分兵把守,这二十万镇北军直接围住敌军,将他们困死在悬北三关。”

说完沙场上的布置,云世琼接着道:“至于那几百人,江湖事江湖了,扔给中原武林,五大门派,有四个在大周境内,而且玄剑谷……”他偷偷看了一眼启帝,继续道:“玄剑谷很久没有入世玄剑出来行走江湖,这次说不定是个机会。”

不知何时,掌灯太监已经将上林苑的烛火燃起。屋内明亮许多,可是启帝仍没有回头,轻声道:“中丞怎么看?”

侯莫陈洛道:“老臣不精通沙场之事,不敢有辱圣听。”

启帝道:“没事,集思广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也帮世琼想想。”

侯莫陈洛眍的双目没有半分浑浊,圣上没有否定云世琼的意见,并且让他帮忙想想。他已经明白圣上的心结在哪里,所以缓声道:“云大人的谋略上佳,不过那几百个江湖人不得不防。”说着他问门主道:“幽云还有多少星官?”

门主回道:“不到三十人。”

侯莫陈洛想了想,道:“老臣以为,抽调十名星官到江行知身边,更为稳妥。”

启帝痛快的点头道:“有道理。”他从窗口回身坐下,不停歇的又道:“来人,传旨江行知,调集二十万镇北军,驱逐北狄蛮夷。”他沉吟道:“至于江湖事……”

便在此时,上林苑外响起赵公公尖锐的嗓音:“启禀圣上,幽云有谍报上奏。”他的声音才传入屋内,屋子大门就被他推开。

启帝不喜道:“没半点规矩!放肆!”

赵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土色,他双手高高举起一封密函,声音发颤道:“圣上,要不您先看看?”

这位赵公公伴君的日子也不短,极少慌慌张张,此刻启帝强压不满,道:“呈上来。”

听到吩咐的赵公公,赶紧跪行到圣上面前,将密函呈上。

密函上写道:儒州、檀州、景州、顺州、蓟州守将遭江南武人毒手,北狄大军分兵偷袭,五城一日失陷,镇北军死伤七万余人。王帐麾下兵马,逾四十万,兵临幽州。

看罢启帝嘭的一声拍案而起,他手旁的那张桌子,顿时四分五裂。

王帐的人,疯了么?

第五十一章 密谋

壬申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钟山上生长的树木,与北方大相径庭。隆冬时分,它们的枝叶依然葳蕤,若不是玄武湖上的阴冷水汽,侵蚀着棉袍,还真令人不辩四季。

两日后,闲云山庄的惨事,还没来得及传遍天下,那座熟悉的长亭下,此时吴龙士与萧承泽,正对弈黑白。

山中游人稀少,林中也无蝉鸣,周遭安静的落针可闻。然而很长一段光景,没有传来落子的声音。

萧承泽手执黑子,死死盯着眼前的纵横十九路。

吴龙士道:“你向来落子如飞,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萧承泽没有转移目光,道:“平日先生的棋局虽然也很高深,我多少能揣摩出一些东西。但今天这一局,我看不明白。”

吴龙士叹道:“这局棋,我下了两年。”

萧承泽闻言,将手中黑子投入棋盒,叹道:“先生高明。”

吴龙士远眺,一条大江水龙,奔涌咆哮的穿过建康城。这座城池,此时笼罩在一片迷雾中,五百年前华夏盛世,谁也没想过,它竟会成为天下汉人最后的都城。许久,吴龙士问萧承泽道:“你对大周如何评价?”

萧承泽语噎,正思量着怎样措辞妥当,又听吴龙士道:“没外人,直说便是。”他沉吟片刻,道:“大周窃取中原日久,宇文世家也不是华夏正统,但他们一向尊崇周礼倡行儒道,庙堂吏治,比我朝清明。反观华夏,北方没沦陷时,陈齐皇室不仅南北分权,洛阳齐室更是日益胡化,数次删改先王旧章,丢弃往圣遗训,做了不少令人心寒的事。”

吴龙士笑道:“洛阳齐室大逆不道便是大逆不道,不必说得委婉。”

萧承泽略微尴尬,反倒放下顾虑,继续道:“原本二十年多年前,宇文云志起兵作乱,是恢复山河的大好时机,东陵王不知轻重,不仅没有伐周,反而攻打建康,这种齐室总出这种触目寸光之人,是天下汉人不幸。”

他口中的东陵王,名为陈业中,是陈氏皇族的嫡系子孙,曾于洛阳登基称帝。因为陈齐南北分权,建康城内文武百官,并不承认陈业中的帝位。

当年宇文云志高举靖难大旗,自幽云十六州起兵清君侧,周军无暇东顾,令洛阳齐室压力大减,当时建康齐室提议南北合兵,驱逐蛮周。

彼时,陈业中以收编建康麾下兵马为现行条件,才愿意出兵。先帝不从,陈业中不顾大局,集结兵马南下,最终错失良机。

萧承泽虽然二十多岁,但他向来以文武双全闻名,对这段历史研究很深,此时道来,不由激愤,他继续道:“东陵王覆灭,也是咎由自取。反观宇文云志,夺取洛阳齐室疆土后,治理的井井有条,竟能胜过旧主,令人唏嘘。”

吴龙士道:“明帝比东陵王又如何?”

萧承泽大惊,道:“诽议天子,是大不敬的罪名!”

吴龙士笑道:“你会用诽议这两个字,耐人寻味。”

萧承泽惶恐道:“晚辈不敢。”

吴龙士似是不满道:“一军之将,怎么半分血性都没有?”他看到萧承泽神情纠结,调侃道:“害怕我去告状?”

萧承泽连忙摇头,思量半天,心中抑郁再憋不住,憋出两个字道:“不如。”

吴龙士道:“是啊,不如取而代之。”他此时说出的不如二字,与对方口中的不如,有天壤之别。

萧承泽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声音发颤道:“先生……”

吴龙士笑道:“我虽然不在庙堂,可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还是看得见奸佞当道的污浊。若是宇文云志昏庸无道,我们还能徐徐图之。你刚才提到,他吞并洛阳齐室后,治理得胜过旧主,单说这一点,陈尧青就没法比。”前一刻,他口中取而代之四字,令萧承泽尚未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当他再提到明帝名讳陈尧青,萧承泽再没提出异议。

吴龙士接着道:“如今棋势黑龙已成,若不出些无理手,只怕白剑屠龙无望啊。”棋盘上的黑子,正如他所言,早连成一条大龙,将白子狠狠压制。

萧承泽听出现言外之意,凝神看向棋盘。

吴龙士道:“不乱一些,怎能叫无理手。否则当年大周的乱世,怎么来的?”他似有所指道:“只是有些可惜。”

萧承泽点头道:“是很可惜。”

吴龙士摇头,望了一眼建康城,心中哀叹。但他面不改色,又道:“万里江山,都可纳入纵横十九路。关中、河东、吴越、川蜀列四角,”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棋盘相应位置,继续道:“河北、齐地、荆楚、汉中列四边。”说着又依次指明,随后将手指按在棋盘正中央的黑子,道:“洛阳居于天元。”

萧承泽似有所悟,道:“所以先生这一局,说的是天下大势?”

吴龙士回道:“不错,天下三分,宇文云志已占其二。”

萧承泽目不转睛盯着棋盘,再次确认道:“您已经下了两年?”

吴龙士很满意,有心提点他,转而道:“布局要务,与兵法相通。所谓先阵而后敌,排兵布阵,疏密得中,远近可以调动援手,先后能够相辅相成,而后才会对敌。”说罢这几句精要,他又接着道:“闲云山庄的无理手,已经成了一半。”

萧承泽来之前,已经收到消息,吴龙士以青雀剑为饵,掩盖江南武人北上的行踪,刺杀高伟东后,诱使孙琛领兵上山,挑唆镇北军与中原武者混战,不动一兵一卒,杀敌数千人。因此他由衷赞道:“先生高明。”

吴龙士道:“草原王帐南下幽云十六州,这几日连下五城。”说罢,他将指代河北的位置,提起数枚黑子,道:“此时镇北军自顾不暇,抽不出更多兵力。”

提到草原王帐,萧承泽不由忌惮,试探道:“也是先生的布局么?”

吴龙士坦然默认。

萧承泽剑眉紧蹙,道:“北狄诸部凶残成性,素来视中原百姓如牛羊猪狗。先生打算用驱狼逐虎之计……”他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连连摇头又道:“只怕大周这只猛虎未除,反而引狼入室,从此山河破碎,收复故土更加无望。”

吴龙士道:“两害相较取其轻。”萧承泽还想争辩,吴龙士已经在棋盘西南方向落子,道:“天下九地,川蜀最特殊。自古天府闭塞,而因为蜀道剑门关的存在,将川蜀与关中相连。如果换你是宇文云志,得知洞庭水师出现在西信州,会作何感想?”

夔州是三峡门户,过夔州逆大江而上,便可入蜀。夔州东三百里的西信州,又被人称作夔州门户。当洞庭水师出现西信州时,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担心,水师剑指夔州,借道三峡入蜀。

萧承泽似有所悟,呢喃道:“庞远烈会被迫驻守西信州。怪不得先生当日提议用疑兵之计,讨伐川蜀。”

吴龙士摇头道:“不是疑兵。”

萧承泽不解道:“那日您与长公主说……”

吴龙士打断道:“你先过来。”

萧承泽虽不知对方用意,还是恭敬遵从。随后吴龙士在他耳畔细声低语了有一柱香光景。在此期间,萧承泽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听完吴龙士的一番话,萧承泽看向他的目光,全然不同。

先前他看向吴龙士,大半是尊重,而如今,他的目光中出现惊恐与敬佩。那惊恐的意味如此浓烈,浓烈到暗含一丝自保般的杀意。

吴龙士道:“你还有几天时间。”

萧承泽冷声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吴龙士望着他的目光和蔼,仿佛一个长辈,望着自己得意的子嗣,他没有回答萧承泽的质问,甚至有些慈祥,道:“我不会害你的。”说着,他贴到萧承泽耳边,又小声说了十个字。

这十个字,字字惊雷,落入萧承泽耳中,他原本到嘴边的话,顿时咽回腹中。

今时萧承泽官拜从一品,大半是仰仗了眼前这位老者提携。况且,毫无防备间,他忽然得知惊天秘闻,一时承受不住,是人之常情。萧承泽失神的望着建康城,城中有一座太极殿,殿中摆放着一把龙椅。

吴龙士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摆放棋盘的石桌道:“别忘了收拾。”之后留下萧承泽在原地,自己迤迤然下山去。

第五十二章 生存多所虑

建康城西明门外,有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面开着一座茶舍。这间茶舍平日里生意清冷寂寥,掌柜为招徕顾客,常请来秦淮河畔胭脂船舫的琴师与伶人。所以此处不时会有丝竹缠绵,水袖款款,以及清凉嗓音,绕梁不绝。可惜即便如此,茶舍的生意仍不见起色,少有人来。

茶舍二楼设有厢房,房中装饰得古朴自然,坐于其中透过雕饰栏杆向下望去,可将伶人歌舞之貌尽收眼底。今日厢房桌上摆放着香炉与茶具,熏香伴着热茶的水汽袅袅升起,却是一派除尘意境。

天色黄昏,才从钟山回来的吴龙士,端坐在厢房内,而他对面,是一个面色阴翳的男子——莫问水。他们此刻正听着楼下伶人的婉转音喉。

只听伶人唱道“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他的歌声中是数不尽的壮怀悲切,情韵凄绝。

吴龙士意兴阑珊,叹道:“人曾道李陵以五千卒横挑强胡,虽败犹荣。你说齐室朝臣怎就不能效仿?”他落寞的吟唱道:“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唱罢,端茶,茶还没入口,又道:“李陵壮哉。”

莫问水在旁没有说话,安静的等待。

吴龙士将茶盏送到嘴旁,小口啜饮。楼下伶人唱完这曲《万里度沙幕》,琴师拨转琴弦,弹奏起时下秦淮小曲,吴龙士对靡靡之音更提不起兴趣,才道:“老夫听说林壹晗没死?”

莫问水这才开口道:“出了点岔子。”他见吴龙士神情未变,继续道:“先是程若潇出手阻拦,李子晴将他们打伞。后是蓝幼羽赶到,结果让她功败垂成,随后李子晴跟到北燕城,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

吴龙士皱眉道:“他们几个怎会搅在一起?”

莫问水道:“我大体查清楚,个把月前,程若潇带着梁靖去白马寺求医,大概是听到闲云山庄的事,所以当李子晴动手时,他们恰巧路过,所以……”

吴龙士押了一口茶,道:“蓝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莫问水答道:“她大概不知道李子晴的身份。”

吴龙士玩味道:“这几个人能凑在一起,还真是巧了。”

莫问水道:“不过李子晴的密函上说,叶怀北必死。”

吴龙士似是在质问对方,道:“他死了用处不大。”

莫问水欲言又止,他一直不相信林壹晗的身世,皱眉道:“传闻说琬沂公主已经死了,所以……”

吴龙士却是笑了,道:“传闻还说,承德太子也死了呢。”

莫问水不敢反驳,当下闭口。

吴龙士思量半天,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对方,道:“程若潇救了林壹晗,史书上会怎么写?”

莫问水琢磨着眼前老者的话,推测道:“难道里面有什么阴谋。”

吴龙士摇头道:“不太像,梁靖身上的九幽寒脉,我是见过的。”他顿了顿,道:“这小子现在怎么样?”

莫问水道:“没听探子提过他的身子,应该没事。”

吴龙士点头,道:“没事就好。”

莫问水听出吴龙士对梁靖有些上心,补道:“他和程若潇分开后,是蓝幼羽带他还有林壹晗去了北燕城,”

吴龙士眉头一挑道:“蓝丫头没收到书信吗?”

莫问水道:“收到以后,她迟了几天才动身。”

吴龙士举起茶盏品茗润喉,心中暗叹,蓝丫头真是被宠坏了。

莫问水道:“现在那三个孩子在一起,要继续动手么?”

吴龙士道:“有把握嫁祸给暗门么?”

莫问水思量片刻,道:“很难。”

吴龙士道:“不急动手。”他轻描淡写将此事揭过,冷清得有些无情。转而又道:“你将李子晴唤回的?”

莫问水解释道:“北燕城毕竟是幽云腹地,万一再有变故发生,我怕她赶不回来。”

吴龙士道:“那安排她进宫吧。”莫问水刚应下,吴龙士又道:“你父亲已经启程归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莫问水没有自得,也没有自谦,只道:“先生客气了。”

吴龙士道:“接下来,还有不少事需要你们父子操劳,多帮帮你父亲,你也好早日独当一面。”

莫问水回道:“定不负先生嘱托。”但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老者对自己有些不满。

吴龙士的手指不住的敲打桌面,才道:“如果是你父亲处理这件事,他会让李子晴死在外面。”

莫问水没有回答,心里在琢磨,吴龙士这番话的用意。幽冥,大抵相当于北衙暗门的地位。偌大的典鉴司,幽冥中人不过百人。尽管江南富庶,也比不上大周国库丰盈,所以维持幽冥中人的花销,有些捉襟见肘。而媚娘李子晴此行截杀林壹晗,是她出幽冥的第一次行动。在此之前,典鉴司在李子晴身上扔了无数真金白银,只因为刺杀失败,便要她死?

吴龙士见他认真思索,又补道:“不谋一城一池得失。”

莫问水依旧没有说话。吴龙士的手指继续敲打着桌面,不觉间他又哼唱道:“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李子晴是很重要,然而,无论是林壹晗,抑或是林望舒,与她相比,都是更重要的棋子。可惜她刺杀林壹晗未果,更无奈的是,这事还被人撞见,那么她死在外面,才最干净。

因为在李子晴归来前,她的存在,只有吴龙士与莫氏父子知晓。当她被召回建康,哪怕是雪藏在幽冥中,都没有她死了安全,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然她能将林壹晗的死嫁祸给暗门,并且已经归来,吴龙士没有再纠结,顺势依照原先的安排,将她送入宫中。至于这一层意思,莫问水能不能体悟到,那要看他个人的悟性。

夜渐深,空中尚未升起残月,建康城灯火阑珊,衬托着夜空中繁星灿烂。城内的熙熙攘攘慢慢散去,在很多人眼中,北狄诸部南侵幽云,不过是坊间流言而已。甚至不少人茶余饭后,指点江山时,恨不得大周与北狄诸部拼得两败俱伤。至于幽云那些与他们相同的无辜百姓,在家国大义面前,似乎不那么重要。

江南依旧是那个江南,天下也依旧是那个天下。芸芸众生中,又有几人体会得到生存多所虑的百转愁肠。

第五十三章 出征

近来几日,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内站足一上午,龙椅上却一直空荡荡,明帝从未上朝。今日临近晌午,百官原以为依然是那个传诏太监宣布退朝,没想到明帝松松垮垮裹着龙袍,睡眼惺忪的走入太极殿。他走到龙椅前还没坐下,就打着哈欠摆摆手道:“也没什么要事,诸位爱卿退朝吧。”言罢他竟是要转身回后宫。

太保太尉兼相国宁仕长赶紧跪奏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昨日得报,草原王帐大军于幽云地界连破五城,目前兵临幽州城下,于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想来以草原王帐六十万大军,不日便可攻破幽州城,重创贼周。”

明帝闻言止住了脚步,哈哈笑道:“贼周眼下遭了报应,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快快详细说来。”说完他回身有气无力坐到龙椅上。

宁仕长跪道:“陛下以圣德之君恩威,庇佑我江南义士在幽云十六州斩下敌酋数百人,贼周镇北军顿成乌合之众,溃不成军,更显王帐大军势不可挡,以臣愚见,挥师长安指日可待。”

明帝龙颜大悦,道:“说的好!”

站在后排的一些朝臣,则是微微摇头,宁仕长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除了歌功颂德还是歌功颂德,明帝却十分受用,真是……

大司马崔珏也出列跪奏道:“启奏陛下,贼周此时自顾无暇,正是我军出征的天赐良机,臣有本启奏,提议萧承泽兼任洞庭水师都督一职,沿江西征,讨伐贼周,扬我大齐国威。”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百官措手不及,顿时满朝震惊。

洞庭水师是戍卫京畿的禁军,怎能轻易调动。

于是尚书令何嘉岭出列跪道:“启奏陛下,此事需从长计议。”

太傅兼大司徒蔡兆义也出列,站在宁仕长身后,跪奏道:“陛下恩威广施天下,草原这等蛮夷,既然受到陛下感召。此时正是我军攻城拔寨的良机,倘若萧枢密统率水军西征伐周,届时贼周遭南北夹击,灭亡可期。”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有一半人出列,跪在宁仕长一侧,道:“臣附议。”

何嘉岭心有不甘,拦道:“陛下,徐衍之二十万兵马驻扎淮安城,距离建康不足五百里,倘若洞庭水师西去,徐衍之率兵来犯,建康危矣。”

宁仕长不咸不淡接道:“何大人,您是在咒陛下么?”

明帝怒拍龙椅,断喝道:“何嘉岭,你好大的胆子!”

钦天司卿孔素有心声援何嘉岭,可宁仕长党羽黑压压跪下一片,自己人微言轻,恐怕适得其反,他正想着,忽然殿后传来长公主的声音,道:“父皇,何大人所言无不道理。”

明帝皱眉道:“父皇正商议国家大事,你先退下。”

长公主不卑不亢,走到殿前跪地,郑重道:“请父皇三思。”

宁仕长笑容谄媚,话锋尖锐道:“高帝曾言,女子不议政。还望长公主遵从祖训。”

齐高帝陈尚登基,开建康齐室一脉,几十年来地位尊崇。明帝对长公主宠爱有加,从来千依百顺,正挠头时,宁仕长将先皇高帝抬上桌面,他顿时龙颜大悦,顺势道:“平薇,此乃祖训,不得胡闹。”

长公主原名陈平薇,举国上下,唯有明帝能以平薇之名对其爱称。无论明帝或者朝臣是何言辞,她不为所动,从怀中掏出一块镶金玉牌,高举道:“****赐予儿臣一块议政令牌,儿臣并未违背祖训。”

明帝一窒,太上皇禅位之初,的确赐过一块令牌给她。朝中数位皇子面面相觑,有几人更是面露嫉妒之色。当今十四岁的太子陈平然,与长公主同为皇后所出,是她的胞弟,此刻他见姐姐与父皇针锋相对,赶忙出列道:“皇姐,别让父皇为难。”

长公主不怒而威道:“回去。”

太子哀求道:“姐。”

长公主道:“本宫自有分寸。”太子自幼与长公主亲昵,素来顺从,此时朝臣皆在,他只得怏怏归位。

长公主继续道:“王帐大军虽连下五城,但贼周的镇北军主力仍在,宇文云志不必急于增兵。水师西征,庞远烈必会出兵阻拦,万一他麾下十五万兵马将水师困住,辎重补给何来?若不能及时补给,令水师陷于险地,崔大人,您有几颗脑袋,能担下这等弥天大罪!”

此时三两位朝臣从出列跪道:“长公主所言极是,臣附议。”

宁仕长心中冷哼,回头扫视,他倒想看看,是哪几位有勇有谋的大人,在此时发声。

崔珏一头冷汗,道:“公主此言差矣,萧枢密文武双全,庞远烈远不是对手。”

长公主听到崔珏心虚之言,高声道:“萧枢密,请上前说话。”

萧承泽官拜从一品,在殿中站位已然靠前,然而他一直站在朝臣中,没有出列上奏。此前他一直看着满朝文武,心中五味杂陈,难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话,是儿戏不成?。

而现在听到长公主呼唤自己,他避无可避,上前跪道:“臣在。”

长公主道:“萧枢密对西征有何看法?”

萧承泽跪在地上许久,脸上也露出挣扎之色。他耳边响起吴龙士与他耳语的十个字,一时间正视长公主。

长公主见状,误会他不想为自己树敌,可洞庭水师关乎建康安危,她不得不争,于是急道:“萧枢密,请直言。”

萧承泽抬头环顾四周,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长公主,他心中的已有决断,道:“臣愿为陛下收复故土,虽九死而无悔。”

长公主错愕的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不是应该站在自己的身后么?

宁仕长抓住机会,喜道:“萧枢密高义,请陛下降旨。”

殿中大半朝臣齐声道:“请陛下降旨。”

萧承泽跪地低头,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长公主刹那间恍惚,她听不见太极殿内潮水般的呼声,只怔怔的望向他,她甚至想走上前去,捧起他的脸,将一切的一切,看得分明。

明帝老怀欣慰,毕竟自己的决定,是人心所向。

何嘉岭脸色苍白,他一狠心,朗声道:“请陛下三思,圣人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明帝怒拍龙椅喝道:“何嘉岭,你是什么东西?好大的胆子!起诏,废除何嘉岭枢密使一职,贬为庶民,新任人选由司马府核选后上奏昭阳殿,钦此。”

殿中百官听到此言,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领诏的太监执笔之手抖得厉害,他目光斜斜瞟向宁仕长求救,后者深深低着头跪在殿中,犹如磐石。明帝见太监没有动笔,骂道:“你这阉人还不快给朕起诏!”

那太监壮着胆子道:“启奏陛下,何大人官职好像是,好像是尚书令,萧大人官职是枢密使,不知陛下圣意是要废除哪位大人的官职?”

明帝一愣道:“你当朕是昏君么?朕刚才将二人官职对调,不过是……”他不过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又怒道:“朕就是要废了何嘉岭的官职,你赶紧给朕起诏,气死朕了,再给朕将何嘉岭廷杖三十,以解朕心头之恨。”

那太监应道:“陛下圣明。”便跪在一旁哆哆嗦嗦写着诏书。何嘉岭闻言面色惨白,仰头望向明帝,他此刻心如死灰,口中却道:“臣领旨谢恩。”

片刻后,太极殿外响起杖棍拍打在骨肉上的闷响,然而何嘉岭紧咬牙关,不曾发出一声呼喊。殿内有数位朝臣愁眉紧缩,暗自摇头,似是心中多有不满。宁仕长与曹兆义面色淡然的对望了一眼,如有清风拂面般的惬意。

明帝余怒未尽,喝道:“此乃前车之鉴,还望众卿引以为戒。”太极殿内一片死寂,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明帝不耐烦道:“若无它事上奏,今日便退朝吧。”

崔珏道:“陛下,那西征之事?”

明帝瞪了他一眼,道:“朕还要你来提醒么?传诏,任萧承泽为洞庭水师都督,即日出发,讨伐贼周。”

萧承泽跪谢道:“臣领旨谢恩。”

明帝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长公主,摆手道:“散了,散了。”

宁仕长大声呼道:“吾皇万岁。”百官随后便退了朝。

第五十四章 赐婚

长公主回长秀宫后,越想越胸闷,对萧承泽极为失望,她数次在萧承泽面前表露不同意洞庭水师离开建康,他心里应该很清楚。今日他却在朝堂上,支持了宁仕长的提议。

想到宁仕长,她银牙紧咬,终有一日,要将这奸相碎尸万段。可惜如今宁仕长党羽众多,况且父皇不是明君,又喜大好功,他们这些小人在旁煽风点火,太子年幼,自己独木难支,西征之事,恐怕是无力回天。

她烦躁不堪,手边有什么,就拾起狠狠摔到地面,什么花瓶摆件,都没能逃过这一劫,眨眼功夫,全部粉身碎骨。长公主的贴身宫女们瑟瑟发抖躲在角落,见公主住手,才默默上前收拾。

长公主心知洞庭水师的兵权事关重大,哪怕自己力有不逮,也绝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兵权落在萧承泽手中,那绑住他,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想罢,长公主霍然起身,直奔昭阳殿。

而萧承泽从太极殿归来,也在自己府上呆坐着。过了两个时辰,期间他数次无奈叹气,如果陈平薇不是长公主,或许自己会好受一些。

进入腊月后,不少人开始准备年货,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

奸相宁仕长,将美誉圣人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剽窃后改为,为天不生明帝,万古如长夜。

他半年前更是上奏天子,要在明帝大寿之月,满城竖起长明灯,让建康无长夜。

所以为了给天子庆生,建康府尹还没进入腊月,就命差役竖起长明灯的架子,如今大街小巷,五步一灯,十步一盏,长明灯多如繁星。而府库内的桐油,早已多到装不下,可有源源不断的桐油,运入城内。

萧承泽迈步出门,看着差役为天子庆生而忙碌,感慨万千。他思绪纷乱,漫无目的四下游走,没多久,却是来到宫闱墙外。

平日长公主出宫与他相会,大多都是走这里的宫闱后门。萧承泽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

后门的侍卫远远瞧见萧承泽走来,笑道:“萧大人,恭喜您又高升了。”

萧承泽敷衍道:“陛下恩宠。”

那侍卫谄媚道:“整个建康城,谁不知道您是龙椅前的红人。”话说到这地步,他变止住了,没有继续说请萧承泽日后多提携这种傻话,转而又道:“您是来找长公主的?小的这就替您通报一声。”说着就要往宫里走。

萧承泽不假思索道:“不。”

那侍卫一愣,停下脚步狐疑的看向他。

萧承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有劳了。”

在宫里当差的人,可是机灵活络的很,最讲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八字。所以那侍卫道了声稍等,一溜烟跑入后门。

萧承泽心中忐忑莫名,不多时,那侍卫归来,脸上神色古怪,道:“长公主不在宫里。”

听到这个回复,萧承泽失落中,反而夹杂着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刚要告辞离开。

那名侍卫心中犹豫,显然因为某事,纠结半天。他见萧承泽要走,急道:“萧大人。”他支支吾吾又道:“今日当差的宫女,和小的很熟。”

萧承泽皱眉道:“所以?”

那侍卫不敢说得太透,道:“她说长公主从太极殿归来,摔了好些东西,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萧承泽默然。

那侍卫见他没反应,以为自己说得太隐晦,所以又道:“宫女传信时,被赶了出来。”

萧承泽点头道:“知道了。”说完他再次迈开步子离开。

那侍卫把头转向身旁同僚,可惜用力过猛,好悬没把脖子扭断了。他抬手揉着脖子,嘬着牙花子道:“我说的不够明白么?”

他的同僚道:“萧大人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呐。”

那侍卫苦道:“我这媚眼算是抛给瞎子看了。”

刚才也许是寸劲,这侍卫脖颈这里拧了筋,揉了半天才有点好转,他歪着脖子用余光瞄着四周,结果看见那个瞎子又回来了。

他一个激灵把头甩过来,嗷得一嗓子惨叫,刚刚捋顺的筋,又拧在一起,疼得他口水都流出来。

刚才萧承泽离开走了没几步,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这才返身回来。他看见刚才的侍卫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道:“怎么了?”

那侍卫吸着口水含糊道:“没什么,昨晚睡落枕了。萧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萧承泽道:“麻烦你再传个信,告诉长公主,我在这里等她气消。”

那侍卫斜着肩膀俯首道:“得嘞。”随后他歪着脖子又跑入宫中,边跑边想,我说这两人今天怎么怪怪的,原来是在闹别扭。

又不多时,他喜笑颜开,出来报喜道:“长公主说,只要萧大人不离开建康,她就不生气。”

当时他听到宫女这般回复,心里倒是羡慕的很,他万没想到,长公主也有少女情怀,喜欢你侬我侬的依偎。萧大人虽然文武双全,毕竟太年轻,想着想着,他殷勤笑道:“萧大人,女人嘛,都需要人哄的,长公主地位再尊贵,总也是女人。再说她也算给您了台阶,您说两句情话,不就过去了嘛。”

萧承泽阴沉着连,半天不说话,随后嗯了一声,径直离开,这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那侍卫嘴巴都合不拢,他站在原地喝了半天的风,不自信的小声嘟囔道:“我说错了吗?”

他的同僚回道:“杨修怎么死的?”

那侍卫道:“死于话多啊。”

同僚点头道:“你知道就行。”

萧承泽心情复杂的走回府上,晚饭也没心思吃。

十五已经过去,所以时辰,残月没有升起。然而下人进门传报道:“老爷,圣旨到了。有位公公在外面等您接旨。”

今日太极殿上,他才领旨统领洞庭水师,不到半日功夫,宫中又传圣旨,难道事情有变?萧承泽忙披上锦袍,来到前厅。

宫里的马公公见他出来,老脸笑得像一朵花,道:“萧大人,恭喜啦。”

萧承泽不知马公公所指何事,他慌不择言道:“同喜,同喜。”

马公公摇头道:“这事杂家可不敢同喜,萧大人,您快接旨吧。”

萧承泽闻言跪下,只听马公公唱喏道:“奉天承运,明帝诏曰,平薇长公主温凉敦厚,至今待字闺中,值枢密使萧承泽卫国有功,且适婚之岁,特召为驸马,赐忠武公,以作平薇公主佳婿,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司共同操办。布告大齐,咸使闻之,钦此。”

马公公唱罢半天,萧承泽默不出声,马公公笑着提醒道:“萧驸马,接旨呐。”

萧承泽回过神,连忙道:“臣萧承泽,领旨谢恩。”说上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马公公传完圣旨,又道:“这天大的好事,杂家可不敢与萧驸马同喜,能沾沾驸马的喜气就是莫大的恩赐。”

萧承泽笑道:“有劳公公。”他转身命下人奉上茶,又取了百两纹银,用红色锦囊装好,递给马公公。

那盏茶马公公只喝了两口,收了红包,赶忙回宫里复命。

萧承泽展开圣旨,自己亲眼看上一遍,忠武公三个字,既眨眼又扎心。

第五十五章 举棋不定

马公公前脚刚走,下人又来报,吴先生登门拜访。萧承泽不敢怠慢,亲自出门迎接,将他引入后院书房。

吴龙士进屋后,道:“做驸马的感觉如何?”

赐婚的圣旨在萧承泽手里还没热乎,他怎么知道的?萧承泽心惊肉跳的想,如果连赐婚这种事吴先生都能左右,那真是太可怕了。

于是萧承泽试探道:“是您安排的?”

吴龙士摇头否认,道:“你猜是谁?”

萧承泽听他的反问,顿时明白,赐婚之事,也不是明帝安排的。长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不可能有人说服明帝匆忙赐婚才对。

吴龙士没有再卖关子,道:“午后长公主在昭阳殿求了半天,一直到晚上,陈尧青才松口,将她赐婚给你。”

难怪!也只有她能够说服明帝。萧承泽恍然大悟,他明白过来以后,心里愈加愧疚。

吴龙士叹息道:“可惜了,陈平薇是个女子,否则也不用一剂猛药。”

萧承泽的心思都放在长公主身上,没听到吴龙士这句话,他敷衍的嗯了一声。

吴龙士对萧承泽的反应有些不满,于是道:“长公主不想让洞庭水师西征,又改变不了局面,于是在你出征前,将自己嫁给你。连忠武公的封号,也是她一并求来的。”

萧承泽强压下杂乱无章的思绪,却慢慢察觉到一丝其他的东西,那些他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

吴龙士继续道:“长公主对国事的把握,比陈尧青强上不止一筹,不少朝臣已经在暗中示好,何嘉岭更是公然支持长公主。其他人他们之所以不像何嘉岭那么早交下投名状,是因为实际还不到。”

吴龙士细致入微分析道:“长公主与太子都是太后所出。而这姐弟俩向来亲昵,她对太子影响极大。他日太子登基,那时机就成熟了。”

如果萧承泽是块烂泥,吴龙士也没把办法把他扶上墙。他思量着吴龙士的话,如果太子登基,长公主的权势必会大涨,也不再怕宁仕长及其党羽对她暗中掣肘,到时候,她唯一的弱点是——没有兵权。

萧承泽沉吟道:“因为我统领洞庭水师,所以她想用驸马当做筹码,让我支持她?”

吴龙士大有深意的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实在是太年轻了,还不够老辣。随后他又念及长公主,她比萧承泽更有手腕。

萧承泽以为吴龙士默认,又不解问道:“可赐婚这事,不用这么急呀。”

吴龙士道:“她开始对你设防了。”

萧承泽一点就透,他没有问为什么。

长公主向来反对洞庭水师离开建康,在他面前也不止一次提过此事。

今日太极殿上,长公主将萧承泽推到前面,是想得到他的支持,拒绝西征。然而他却抛弃长公主,站到了宁仕长的阵营中。

萧承泽默然,原来世间的感情,是这样的脆弱。

吴龙士得知赐婚的圣旨从宫中传出时,他一刻不停闲找到萧承泽,为的是防止他感情用事。吴龙士将萧承泽的低落尽收眼底,又道:“如果你不是驸马,他日西征凯旋,她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将你的兵权夺回。可如果你是驸马,即使你大胜归来,她悔婚并将脏水泼到你身上,以陈尧青的性子,你手里的洞庭水师的虎符,还保得住么?”

萧承泽愕然道:“难道她不是真心想嫁我?”

吴龙士出奇的沉默,良久才道:“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萧承泽微微失神,道:“可惜在大势面前,无论怎样挣扎,都苍白无力。”他这句话,是对那个住在皇宫内的长公主说的。

说完,他忽然向吴龙士深鞠一躬,道:“恳请先生,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他没听到吴龙士的应允,继续弯腰不起,道:“这是我西征的唯一请求。”

吴龙士摇头失笑,这算威胁,还是任性?他无奈道:“我答应你。”

明帝七年腊月,岁在壬申,建康城十万洞庭水师按枢密院调动,由枢密使萧承泽亲自率领,沿黑水北上,剑指三峡门户夔州。五日后,大周征南大营主帅庞远烈,率麾下兵马疾驰西信州,拦截敌军。

至此,两军对峙于大江两岸。

关中的冬天很干冷,眼瞅着已经进入腊月,今年的长安,还没有下过一场雪。听那些从江南归乡过年的行商说,连终年不见飘雪的江南,前些天都飘了雪。

长安的天空,蓝得冰凉。瞧这情形,耕户们想要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怕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得指望。

今日,宣正殿内不早朝。启帝入主长安后,二十年来励精图治,从不荒废朝政,今日的反常举动,不由令百官议论纷纷。不少人结合幽云的战事与洞庭水师的西进,悄悄揣摩圣意。

侯莫陈洛坐在御赐的太师椅上,哪怕殿内议论纷纷,也阻挡不住他的昏昏睡意,不知不觉间,竟然沉沉睡去。

文正公李弼辅皱着眉,喝道:“既然今日不早朝,诸卿还不退去?妄自非议,该当何罪?”文正公乃是文官之首,他这一开口,仿佛是一锅沸水中被人丢入一大坨冰块,沸水立止。

侯莫陈洛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睁开双眼,道:“人老贪睡,哎。”他望向李弼辅道:“文正公,老夫先回了。”

李弼辅见侯莫陈洛没有给自己半点询问的机会,只好道:“太师您慢走。”

侯莫陈洛一路笑呵呵与百官招呼,便退去了。

云世琼瞧着李弼辅的做派,暗中不耻,他没说话,故意在宣正殿内盘桓片刻,避开李弼辅等人,才打道回府。

诸位朝臣这几天心里慌得很,尤其今日圣上不早朝,这种反常是一种前兆,想必圣上的最近的心情,很不晴朗。

大周南北对敌,无非一攻一守,究竟圣上会守南攻北,抑或守北攻南,谁也猜不出来。云世琼一党向来主张优先镇北,丢幽云十六州,半座江山也就没了。而侯莫陈洛进来倾向于先征南齐,后伐诸部。

圣上虽然没拿定主意,可宣正殿上过半的朝臣,都认为,圣上比较倾向侯莫陈洛的计策。

第五十六章 流言蜚语

未央宫内安静等仿佛黑云压顶,长安城内四处,倒热闹得很。

临近年关,在这个本该备年货的节骨眼,不少人却都在倚着墙根,晒着太阳,滔滔不绝的白话着天下大势。说来也怪,不知道幽云十六州五城失守与洞庭水师来犯的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夜间遍布长安。

长安甲三十一号的院外墙根下,两个养马的汉子,分别坐在一尺多高的敦实木凳上,一边将草料割碎,一边闲聊着。

一名汉子道:“胡老头,你说的消息准不准?”

那叫胡老头的人道:“我妹夫,对,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他可是在长安有名的商行里做伙计,他和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人可熟啦,听他们说,蛮子头是疯了,连十来岁的孩子,都一起带过来,密密麻麻和蝗虫一样,现在就蹲在幽州城外呐。”

那汉子道:“按理说不应该呀。无论走哪条道,从向晚原到幽州,都隔了好几座城,镇北军就一点反应没有?”

胡老头啧啧道:“这次蛮子来的太凶,吃了好几座城,镇北军都没有反应,蛮子大军已经到了幽州。”他说的神秘,可语气却很清淡,仿佛在说隔壁二王小家丢了几头牛一样,可惜很可惜,但和他关系不大。

那汉子否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幽云十六个城池,不说固若金汤,那也是易守难攻,怎么会一下子丢了好几座?一点征兆都没有,唬人的吧?”

胡老头左看右看,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他竖起一根手指道:“听说这次来了一百万蛮子。”

那汉子笑道:“那肯定是假的,蛮子一共有没有一百万人,都不好说,还能全都打过来啦?”

胡老汉见他不信,道:“都告诉过你,连蛮子十来岁大的孩子都来了,还能骗你不成。再说,这可是我妹夫亲耳听见的,幽州不少人都上城头瞧啦,绝对有一百万。”

那汉子笑容敷衍,道:“反正我不信。”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人说洞庭水师也打过来了。”

胡老汉一拍大腿,道:“这也是真的。不过才来了十来万人,被庞将军摁死在西信州啦。”

那汉子狐疑道:“谣言吧?”

胡老汉道:“怎么就谣言啦!我说你这人,脑袋瓜的很,庞将军多能打?这十万人敢来,还不是像拍黄瓜一样,都给拍喽?”

那汉子道:“连你都知道庞将军能打,南齐的人不知道?这不是送死嘛?”

胡老汉嘿嘿一乐,道:“这里面,就大有玄道,大有玄门,大有道道了。”想来大有玄机四字,实在超出了胡老汉的学识,他连续说了三次,都没能说对。他没耐心探究这四字究竟是什么,继续道:“这次洞庭水师的头,叫萧承泽,你听过么?”

那汉子摇头道:“没有,那是谁?”

胡老汉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道:“萧承泽,那是建康长公主的驸马。我听人说,这次让萧承泽带兵出来,就是有人想让他死。”

那汉子难以置信道:“他不是驸马么?谁敢让他送死?”

胡老汉一副高人模样道:“这皇宫家的事,勾手斗脚的复杂。”

那汉子肚子里倒是有点墨水,插嘴道:“勾心斗角?”

胡老汉骂道:“就你这碎怂有学问!”骂完他继续神采奕奕道:“听说长公主漂亮坏了,又是皇帝的闺女,多少人盼着要当驸马,萧承泽这小子也没个家世,凭什么当驸马。要不说这些当官的都坏呢,他们故意让萧承泽带兵和庞将军打,打死了事。”

那汉子道:“打仗这种事,也有稳赢的么?”

胡老汉眼睛一瞪,这碎怂今天吃了迷魂药,老子说一句他顶一句,于是胡老汉怒道:“咋没有。天启二年那会,镇北帅把蛮子头打得妈都不认识了,那会你还小,不记得事,天启十四年,徐将军把洛阳那群货揍得鸡飞狗跳,陈什么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总该记得吧。庞将军不比徐将军差,打死个萧承泽,还不是愉快滴狠。”

他说的不无道理,自启帝登基以来,大周还真没败过。那汉子琢磨一番,感慨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胡老汉两眼发懵,干黢老脸又黑又红,道:“啥意思?”

那汉子想了想,道:“那些碎娃娃总缠着你家闺女,不是她的错,错就错在她长得太好看。”

胡老汉听对方夸自己闺女好看,笑得像朵枯菊,道:“你爹没白送你进书塾,读书人说话奏似好听。”

关中汉子的嗓门嘹亮,他们的对话,飘了很远,飘进了对面的院子里。院内有个捏泥人的铺子,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形象各异的泥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铺子里有个捏泥人的老匠人,寻常日子里,无论寒暑,老匠人都会坐在屋中,将手中的上好红色黏土,细细揉捏成各类人物。

他听到胡老汉这最后一句话,一直沉郁的脸色,难得放晴,他不由莞尔一笑,旋即又面沉似水。

宇文云志兴于草莽,对百姓的悠悠众口,不太在意,所以大周百姓,只要不诽议圣上,极少被官差押去治罪。

这么多年下来,嘴碎的人,愈发肆无忌惮。

在这日黄昏,泥人铺子前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中年男子,身着华贵服饰,剑眉入鬓,双目精气内敛,望去更显他气质天成。他迈步推门进了铺子,其余三人伫立原地,守在了门口。

老匠人听到有人前来,手中的活计也不曾停下,只抬头看了一眼,见中年男子近前,淡然道:“你来了。”

那中年男子并未搭话,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安静的看着老匠人磨刀。

老匠人干皲的双手灵巧非凡,不住半柱香时间,就将手中的泥人捏出了神韵,若有相熟之人在场,只须一眼看去,即可猜出他捏的人物是暗门门主。

老匠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将那泥人举起向中年男子展示,口中问道:“像是不像?”

那中年男子笑着称赞道:“入木三分。”

老匠人道:“是为他而来?”

中年男子摇头道:“不是。”

老匠人听到他否认,也没搭茬,又将泥人收回身前,低头继续捏起来。

第五十七章 无理手

中年男子道:“最近朕有一事想不明白。”这中年男子,正是宇文云志。

老匠人接道:“否则也不会来找我。”

宇文云志笑道:“朕这么无情?”

老匠人道:“嗯,而且冰冷。朕来朕去的,你不觉得冷么?”

宇文云志对他的不敬之言没有恼怒,反而认同的叹道:“老家伙,嘴巴真毒。”

高处不胜寒。所以那把龙椅,坐上去以后,真的很冷。

老匠人没在意他的调侃,道:“要不喝两杯,给你暖暖?”

宇文云志道:“好。”

老匠人扔下泥人,拾起桌上抹布边走边擦,不多时,从后院拎回一坛酒,捣碎封泥,将酒倒入两个碗中。

宇文云志问道:“醉马台?”

老匠人没好气道:“想得美。”

宇文云志端起来尝一口,香甜如糯,入口顺滑,这坛酒千好万好,可惜不够劲,少了一些味道。

老匠人饮了一口,道:“说吧,什么事让你想不通?”

这一碗酒,似乎有消融了宇文云志那些帝王心性,没有再以朕自称,反而变得有些江湖气,道:“北面,北狄蛮子集结几十万人,堵在幽州门前。南面,洞庭水师跑到西信州,看那个架势,似乎想要入蜀。”

把北狄诸部称作北狄蛮子,是幽云人的习惯。

老匠人笑道:“那不是挺好的嘛,可以让衍之偷袭建康城。”

宇文云志皱眉道:“东西两省军的动向还不清楚,不过,你不觉得有诈?”

老匠人哂道:“你知道有诈,还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宇文云志调侃道:“你今天说话很冲,谁得罪你了?”

老匠人沉默许久,道:“张千柯是檀州城守将。”

幽云沦陷的五座城池,第二座,便是檀州,而张千柯与这位老匠人,交情很深。所以他的心情很不好。

宇文云志沉默更久,久到一直没有说话。

老匠人已经不是孩子,天大的怨气,也要适可而止,于是他道:“江南谍网被破,七八成是老吴在谋划,而再出现闲云山庄这档子事,十成十是他的手法。”

他称呼吴龙士为老吴时很自然,像是提起老友一般自然。斜阳慢慢爬进泥人铺子,贴墙摆放的架子上,有一个泥人,形神酷似吴龙士。

老匠人继续道:“如果闲云山庄不扔出这把剑,几百个江南武人深入幽云十六州腹地,大周一定会察觉出异常,我那徒弟说不准还会抽出几千北衙兵卫监视。这样一来,他们要去刺杀十六州的守将,不是那么容易。”

宇文云志点头赞同。江南谍网被破这一手棋,意境深远,直到这几日,他才看得通透。

他想荡平江南的心思,人尽皆知。吴龙士布局两年,隐忍不发。直到最近,他忽然落子,三日内将江南谍网破得面目全非。

一来将暗门的布置大乱,一时半会间,令大周无法及时得到建康兵马调动的军情,二来逼迫暗门调动其他地方的星官补充江南的缺口。后来江南武人能顺利刺杀幽云将领,与暗门星官的抽调,不无关系。

老匠人接着道:“老吴的风格,咱们再熟悉不过。他生平最得意,是黑白十九路手谈,所以做事风格,也与对弈相近。老吴常说,布局先阵而后敌,虽然不知道这一局他布了多久,但时日一定不短。恐怕你的选择,都会被他算计到。”

他揪出几块泥巴,捏成团,扔在桌子上,说道:“典鉴司是莫哑巴一手创办的,他虽然不是天一阁弟子,可在天一阁苦修十九年,而吴龙士所用的,正是这段渊源。当天一阁和典鉴司合在一起,那江南谍网被破,就不是难事。”

他将一块泥团摆好,道:“我想了很久,戳破谍网这颗子,下得时机和位置太巧妙。现在江南暗门的注意力,都被放在敌军军营动向上,而且因为钉子插得太浅,敌军开拔前后,星官才能收到消息,再传回来,怎么也得耽搁几日。南齐拢共三大主力,洞庭水师跑到西信州,东省军和西省军呢?”

老匠人自问自答道:“暗门的星官跟着敌军乱跑,眼下建康城里的星官反而最少,你说这局面,老吴有没有算到?”

宇文云志皱眉道:“两省军也不在的话,建康不过是一座空城。”

老匠人道:“陈尧青一家老小都在,捎带着南齐大半的文武百官,这赌注不算小吧?”他用赌注这个词,意味深长。然而他拾起两块泥团,话锋一转,又道:“北狄蛮子来犯,洞庭水师逆江而上,这是两颗明子,不用多说。”说罢他将这两块泥团,摆在旁边。紧接着他又取出一块泥团,道:“两省军……这算一颗暗子,暂时不清楚老吴会下到哪里,咱先放一旁。”

最后,他再去一块泥团,放在宇文云志的面前,道:“闲云山庄是一个无理手,哪怕没这档子事,北狄蛮子该来还是会来,那种情况下,沦陷的五城是不是一定能守住,谁心里都没谱。”他顿了顿,道:“不过一定不会这么轻松丢掉。上兵伐谋,的确厉害。”

无理手,在手谈中,通常用来形容那些经不起推敲的落子。它们在当下看来很无理,可随着棋局的推演,这些无理手,反而会成为一手妙棋。

如果说世事如棋,那么江山三十年,最强的无理手,当属二十八年前,那一场将六百三十一个草莽汉子,齐聚在雁行山庄的英雄会。

没有人看好这六百多人的命运,包括他们自己。英雄会上,他们本打算轰轰烈烈干他娘的一场,然后,大伙结伴,去轮回路上走一遭,来世再做兄弟。

那年那月,宇文云志甚至想,干完这一场,如果兄弟们还活着,那大伙一起跑到某个山头占山为王,这就算是善终了。至于未央宫内的龙椅,他想都不敢想。

谁能料到,后来这六百多人,能将山岳崩颓,风云变色,最终令万里河山易主。

而这最强的无理手,出自吴龙士。

此时五块泥团是五颗棋子,落在一张看不见的纵横十九路棋盘上。宇文云志紧盯桌面,缓声道:“咱们怎么落子?”

老匠人道:“按照老吴的尿性,他在等你选择。”

夕阳落尽,泥人铺子变得很幽暗,老匠人捡起火折,点燃油灯。油灯对面,是凝神静气等待他的宇文云志。这一切,仿佛让老匠人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些激荡的岁月中。

于是他道:“无论咱们怎么选择,老吴都会有后手等着。毕竟你占据大势,只要能守住幽云十六州,缠住洞庭水师,着急的会是老吴,咱不变应万变,一力破百巧。”

老匠人看出宇文云志的犹豫,又补充道:“还想靠赌运昌隆?万一输了……”

宇文云志长叹一声,道:“老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

老匠人语噎,举起碗道:“宇文大侠,不如……”

那些年窝在幽云朝不保夕,他们遇见再烦心的事,几个人喝上一坛酒,往往又豪气横生,天塌下来也丝毫不惧。

这一声宇文大侠,外加对方举起酒碗的动作,令宇文云志不由想起过往,于是他也举起酒碗,不料此时却听那老匠人道:“不如赶紧滚蛋。”

宇文云志一愣,似笑非笑道:“老子现在可是一朝天子。”

老匠人道:“那该滚蛋也得滚蛋。”

宇文云志忽然放声大笑,隐有豪气丛生,他将手中酒碗狠狠撞向对方举了半天的酒碗上,随后一饮而尽,只留下一句道:“回了。”

老匠人目送他离开,而桌上那坛酒,只倒出过一人一碗,无他,实在是谁都没心思喝。

宇文云志素来杀伐果断,所以当年能以风雷之势问鼎长安,他今日出宫与故人一叙,心中已经定下对策。

那名老匠人说的对,自己手握天下气运,即便是吴龙士亲手布局,那又能如何。大巧不工,只要自己不行差走错,他也翻不了天。

无理手……若不是山穷水尽,谁会出无理手?

第五十八章 彻夜未眠

宇文云志带着三分酒意,在三名护卫随行下,回到未央宫。或许是很久没有喝过烈酒醉马台,临近晚膳时节,他毫无食欲,迈步进入上林苑。

今日当值的公公们,取来木炭燃起炉火,未久,又再次扣门上灯。宇文云志呵出一口酒气,唤人沏壶茶后,遣退众人,自顾自斟上一碗茶,独坐屋中。

三十二年前,大周举国九十万兵马,五王麾下各有十万,合起来已逾半壁江山。当时南北齐室俱在,睿帝欲要一统天下,五王拥兵自重,长安军令不入王府。

天睿八年,国士苏文茂献策改制,收军权回长安,睿帝纳谏,史称天睿新政。

蜀王、江陵王、云梦王三王应诏书入京,途中遇刺,随后三十万王府兵被长安收编。河西王联合幽云王对抗长安,睿帝遣兵四十万平乱。

两年后,二王兵败身死,睿帝收兵权回长安,秣马厉兵向东南。

天睿十年,幽云王府五百口人被坑杀,宇文云志时年十七,藏身玄剑谷,幸免于难。从此宇文云志颠沛流离于世间,沦落江湖。

天睿十二年,天睿新政初见成效,苏文茂挂兵马大元帅,统领六十万兵马出潼关,一路打来势如破竹,不到半年时间,已是兵临建康城。只要苏文茂攻破建康,江南便唾手可得,到时洛阳齐室三面对敌,一面靠海,将会成为瓮中鳖。

然而那一年,宇文云志遇见一个年近半百的青衫儒生。他为报血仇,与对方达成协议,并且依照对方的谋划,在雁行山庄开了一场英雄会。

三个月内,宇文云志召集两万幽云王旧部,高举靖难大旗,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剑指苏文茂。

苏文茂收到军情嗤笑宇文云志为跳梁匪患,分十万中军北上剿匪。结果虎跃涧一役,两万靖难军大破中军。

败兵归来,苏文茂又遣长安十八卫再次剿匪,那青衫儒生以帝师身份,说服建康陈氏皇族,派兵出城破围,于建康城下大败苏文茂。

苏文茂连追两道飞书,征调长安十八卫增援,宇文云志的靖难军算是逃过灭顶之宰。而等苏文茂想再次剿匪时,他已经羽翼渐丰,聚集起十万人马。

宇文云志刚才斟满的那盏茶,早散尽热气,他恍若不知举起啜饮,入喉的,是一片冰凉。正所谓寒天饮冰水,点点滴滴在心头。

此刻他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个青衫儒生,名叫吴龙士。

宇文云志放下茶盏,浮想联翩,当年睿帝启用苏文茂,征讨天下时,面对的是建康齐室与洛阳齐室,还有雁行山庄的英雄会。今日北狄蛮子取代了洛阳齐室,闲云山庄这一手棋,真的落尽了么?

吴龙士因纵横十九路棋广为人知,号称天下第一手,而他另一个计海深谋的绰号,了解的人却不多,宇文云志却是其中之一。

因为了解,所以忌惮。

这一夜,灯火燃尽,东方泛起鱼白,宇文云志也想不出比静观其变更万全的对策。他揉捏着鼻梁,让酸麻的双目稍稍舒缓,迈步离开上林苑。

今日宣正殿早朝上,气氛压抑凝重,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因为启帝没有坐在那张龙椅上,他手中握着几本奏折,在龙椅前走来走去。

朝内一众官员偷偷瞄向龙椅,也记不清圣上究竟走了多久,不少人被这沉默煎熬得难耐,有些武将甚至想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殿内不少大臣早知道幽云十六州与西信州的兵事,猜测今日朝会,将有圣裁。

启帝终于停下脚步,将奏折扔给旁边的小太监道:“你给众卿读读。”

太监大气不敢出,捧着奏折,细声细气的读着。他的声音不大,宣正殿没有一丝动静,所以百官听得分外清晰。奏折上的内容,果然与这一南一北的兵事有关。

他读完,跪下又把奏折呈上交还到启帝手中,启帝这才开口道:“众卿有何提议?”

满朝官员无人回话,兵部侍郎宗岳没有忘记大柱国云大人的提点,可这压抑的气氛,让他很难受,片刻他按耐不住,出列跪道:“臣有本启奏。”

数日前的朝政上,正是宗岳力主增兵幽云十六州,启帝猜到宗岳所奏内容,百官在列,他向来自诩明君,于是只皱眉道:“说。”

宗岳道:“今次北狄诸部入侵,与往年不同。兵部几日来对幽云十六州的局势,做过推演。悬北三关一役,北狄诸部大军一反常态,阴谋诱使正阳城守将魏岳溟率兵出城,偷袭正阳城得手后,更在平阳朔阳驰援路上设伏,重创三关守军。随后,敌军马不停蹄分兵南下。五城一役,虽然镇北守将早贼人暗杀,这五城也算十六州重镇,每一城常驻守兵近万人,更有斥候往来,联防完备。五城守兵合计当有四五万人,即使敌军阴谋得逞,可王帐座下没有四五十万大军,极难办到。”

他马不停蹄继续道:“往年诸部叛乱,毫无章法,今次从复盘推演来看,王帐之中,必定有江南的谋士。既然王帐与江南勾结,又敢兵临幽州城,恐怕图谋不小,臣以为,我军应当及早增兵北上,以雷霆手段,击溃诸部大军,以除后患。”

幽云上呈的奏折,明写着逾四十万几个字。宗岳却硬生生把这四个字,演绎得迫在眉睫,仿佛再不增兵,幽云十六州必会落入敌手。

启帝站在龙椅前,微微失神。

宗岳却误以为圣上意动,趁机道:“臣愿领兵北上增援,以项上人头立军令状,不破王帐不归。”

他没有等到启帝的答复,只见太师兼中丞大人侯莫陈洛从赐座上站起身来,拱手奏道:“启奏圣上,老臣以为国库空虚,此时增兵北上,粮草辎重难以为继,若是与幽云战事陷入僵局,万一再打上两年,将会是不大不小的窟窿。既然数年来,我军都维持着对江南的兵力优势,如今南齐洞庭水师尽数西进,建康防务薄弱,不如先一举拿下江南。只要剿清齐室余孽,一来能可减轻平东大营与征南大营的军费开支,二来江南素有鱼米之乡美誉,物产富饶,可暂且征用充补国库,更可作为镇北军远征王帐的本钱。”

侯莫陈洛向来沉稳,极少在朝堂上长篇大论,今日他一反常态,有些先声夺人的意味。

第五十九章 按兵不动

他可是当朝第一权臣,在大势上的敏锐嗅觉,满朝文武中不做第二人想。文正公李弼辅身为文官之首,他见侯莫陈洛发声,也出列道:“臣蒙圣上错爱,忝为右丞相,近几日细梳六部,统计国库结余,草算后推测,若大战开启,大概可支撑五十万大军征讨两年左右。”

说到此时,他心中早有定论,圣上必要攻打江南,于是道:“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倘若五十万大军征战两年,足以击溃北狄诸部,打下王帐是很容易,但北狄人就像蝗虫,今年打得干净,过几年,又会长出一片。况且向晚原苦寒贫瘠贫瘠,又无险可守,无疑是块鸡肋。”

这话似是在支持宗岳,可云世琼听在心里,很不舒服。文人若是坏起来,那真是一肚子坏水,杀人都不见血。什么叫打下王帐是很容易?镇北军与北狄诸部厮杀多年,无数将士流尽血,才将北狄人阻挡于幽云十六州以北,换得中原百姓安居乐业。

这份热血,在他嘴里,好似是轻飘飘的理所当然!

再说真像他说的那么容易,诸部大军又怎会兵临城下?

李弼辅继续道:“徐将军曾平定洛阳,庞将军也是骁勇善战,如果再加上洛阳军统领宋煜将军,凑齐五十万大军,即使两年内平定不下江南,以江南的富庶,我军还能以战养战。所以臣赞成太师的提议,望圣上明断。”

中丞大人与右丞相同时提议南征,宗岳心中长叹,最后挣扎道:“圣上……”

启帝当即打断道:“朕知你心意,稍后再议。”旋即他道:“云爱卿,你有何提议?”

云世琼还在恼怒李弼辅抹杀镇北军抗敌功绩的事,心道圣上曾为幽云王,当年在幽州起事,才有了今日的江山。你这个长安城内长大的穷酸,见过血么?刚才又听见李弼辅墙头草一般倒向侯莫陈洛,心中更恼火,老子提枪挑人的时候,你知道血是什么颜色的么?

可笑云世琼年过半百,前几日还提点着宗岳,宣正殿上的几步路不好走,今天自己就大动肝火。

云世琼追随圣上之初,他是一脸的心思都写在脑门上。直到他迈入宣正殿,圣上没少敲打他,才让他慢慢建起城府。启帝见云世琼愤恨的样子,心中好笑,道:“云世琼!发什么呆?”

云世琼察觉圣上在唤他的名字,想到现在北上增兵摆明没戏,李弼辅又在提议南下征齐,他是打死也不愿附和,微微赌气道:“依我看,不如按兵不动。”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连宗岳都忍不住想,云大人,这是糊涂了么?

启帝表面不露声色,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道:“继续说。”

云世琼这才望向启帝,暗道自己今日怎会被李弼辅气得失去方寸!他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当下他念头转动得飞快,竭力想把局面圆回来。

李弼辅将云世琼的窘态尽收眼底,不免怡然自得。

启帝看着云世琼老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的样子,心中猜测到,云世琼和那老家伙聊过了?也是,老家伙和吴龙士打交道这些年,总比殿上的这群人强。

如果他当众说因为害怕吴龙士有后手,再提出这个计策,那么启帝还真不能支持他——毕竟要顾及天子颜面。

云世琼吭哧吭哧半天没说话,启帝搓着手坐到龙椅上,却道:“朕依你,大周兵马按兵不动。”

话音刚落,群臣目瞪口呆,云世琼更是懵得像只狍子,他喃喃道:“圣上……”

李弼辅的那些自得,仿佛被九天阴风吹过,顿时僵在脸上。

今日早朝,圣上在龙椅前目无表情走了半天,显然是为国事忧愁。而众人有理有据分析半天,哪怕圣上决定北上增兵,也算是个对策。

李弼辅想,怎么会云世琼一句按兵不动,圣上就采纳了?难不成圣上是在扶云世琼么?他赶忙跪倒:“圣上,臣有话要说。”

启帝挥袖道:“朕意已决,退朝。”

侯莫陈洛望着启帝断然的神情,也暗中推测,难道圣上与云世琼事先有过沟通?当他看到云世琼震惊的表情,不像是做戏,于是又将自己刚才的想法否定。圣上的本意,恐怕也是按兵不动。

南北战事起,圣上却无动于衷,从这一点来看,侯莫陈洛隐约觉得,圣上对幽云十六州心存顾虑。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出来。此刻他眉头紧皱,一张老脸愈发褶皱起来。

启帝随后又莫名道:“传旨。彻查刺杀幽云将领之事,贼凶一颗人头赏十两黄金。同时,即日起,天一阁门人,不得入大周境内,违者杀无赦。”

侯莫陈洛心里一咯噔:幽云十六州和天一阁,圣上究竟更忧虑哪一方?

侯莫陈洛眯着的双眼在别人看来,仿佛没有睁开,可他却扫向了云世琼,无论如何,要和云世琼聊一聊。

下了朝,云世琼正心事重重的踱着步回府,侯莫陈洛的轿子在一旁赶了上来,他在轿中喊道:“靖国公,请留步。”

云世琼猛得发觉洛太师近前,忙招呼道:“中丞大人,有何贵干?”

侯莫陈洛笑呵呵道:“去我府上喝杯茶?”

云世琼愁道:“哪有心思喝茶呐。”

侯莫陈洛道:“老夫可是上藏了半斤新炒得君山银针,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尝尝。”

此言话里有话,云世琼道:“这里不方便?”

侯莫陈洛道:“哪有不方便的,只是这大冷天,老夫这把身子骨,可经不住冻。”

云世琼点头,还真是在这里不方便说的话,于是他回道:“那您先去,我随后就到。”

侯莫陈洛将身子向里挪了挪道:“不嫌弃的话,咱俩挤挤?”

云世琼诧异,这么着急?于是他躬身行礼,才抬腿登入轿中。

侯莫陈洛见他礼数周全,道:“云大人封爵公卿,还这么谦逊,不容易呐。”

云世琼面色不变道:“中丞大人是三朝元老,我不敢狂妄。”

侯莫陈洛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越加明显,他道:“三朝元老这四个字,只有老字名副其实。”

云世琼没心思与他打趣,又道:“中丞大人是不是有事情要吩咐??”

侯莫陈洛叹道:“老夫与你也算投缘,怎么?非要有事情,才能请你喝茶?”

云世琼道:“您这说的是哪里话。”

侯莫陈洛不动声色,只拉着家长里短的事,仿佛是一个老人日子过得孤寂了,想找同僚谈谈心。

第六十章 侯莫陈家

侯莫陈家两百年前随太祖宇文元月定鼎中原,而后举族迁往关中,数代后人经营积累,早成为关中望族。当代家主侯莫陈洛位列三公,官拜御史中丞兼太师,可谓位极人臣。

当年宇文云志自江湖入主长安前,侯莫陈洛率族人投诚,将赌注全部压在还是幽云王的宇文云志身上。侯莫陈家当时,相当今日的长安暗门,为幽云王提供了不少消息动向。

长安攻城战中,侯莫陈家族人,外加私兵死士一共两千人,在长安城内偷袭禁军将领,最终幸存者不足千人。

这一场豪赌,幽云军对侯莫陈家心服口服,启帝从此视侯莫陈洛为心腹。而启帝入主长安后,侯莫陈家更是不遗余力协调关中各大氏族与幽云系势力的关系,为启帝坐稳这把龙椅,立下汗马功劳。

于是天启年至今,侯莫陈家声望显赫,已成为关中第一名门望族。虽说如今朝中盛传,有云李两党之争,但无论是哪一方,不敢对侯莫陈家有些许的轻视,而且都有拉拢之意。

两人聊了不久,轿子就进了太师府,云世琼随侯莫陈洛走入书房,侯莫陈洛示意云世琼不要说话。接着他挪开书架上的《诗经》,露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机关,侯莫陈洛轻轻转动后,书架缓慢无声的挪开,露出一间密室。他将云世琼引入密室,而后二人分宾主落座。

侯莫陈洛没有避讳,直接问他道:“世琼啊,你伴君最久,知不知道圣上与天一阁,有什么渊源?”他没有用国公的称号,而是喊了云世琼的名字,

云世琼也不明白,面对侯莫陈洛发问,许久后,他道:“镇北帅的夫人,是天一阁的弟子。”

侯莫陈洛又等了半天,见对方没有继续说话,不解道:“没了?”

云世琼点头,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联系啦。”

侯莫陈洛老谋深算,道:“你说,会不会和承德太子有关?”他压低声音道:“毕竟圣上尚未立储。”

云世琼道:“和这个没关系。中丞大人您想,这二十多年来,谁也没有承德太子的消息,我估摸着他早死了。而且圣上文韬武略,正值春秋鼎盛,又有江山在握,麾下兵强马壮,承德太子即便活着,也不敢露头。”

侯莫陈洛调侃道:“你这马屁拍得到顺口。别忘了圣上最初时,也不过几百人在身旁。”

云世琼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北齐未灭,大周要提防两齐合兵,才给了我们机会。再说刀圣和镇北帅,实打实的知微境界,稳坐天下十大高手之列,更别提庞远烈,徐氏姐弟,方兆辉,胡浩这些不世出的猛将。圣上入主长安,正应了天命所归四字。”

侯莫陈洛笑道:“你还没提追风断魂枪的名号。”

追风断魂枪正是云世琼的绰号,但他没有自谦,也笑道:“老黄历啦,不提也罢。”不过接着他又道:“承德太子在圣上心中的威胁,我觉得还不如北齐遗孤来的更大。”

这个论断,侯莫陈洛倒是很赞同,回道:“也是,毕竟北齐遗孤身旁还有一个林望舒。”

一剑倾城的林望舒!

云世琼道:“而且林望舒与天一阁没有半分关系。”

他问了半天,云世琼也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直至此时,侯莫陈洛才一改往日从容神态,略显疲惫道:“世琼啊,我真是老了呢。”

当侯莫陈洛开启密室时,云世琼就察觉出不对,此时对方这声叹息,更让他不知所措。云世琼缓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侯莫陈洛并未答他,转而道:“老夫是癸未年生人,到如今已经七十有五,不比你们这些后辈。”

中丞大人的神态举止很怪异,怪异到云世琼不知道说什么。云世琼年过半百,硬说是他的后辈,这虽然是事实,可也让人听着很别扭,大概是太过暮气沉沉吧。

侯莫陈洛感慨后,道:“宗岳是你的人吧?”

云世琼一窒,想要与他解释,侯莫陈洛却摆手道:“是不是都没关系,这次他力主北上增兵,老夫极力反对的原因有二,一是圣上想要对江南用兵,镇北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交代得过去。”

侯莫陈洛叹道:“第二嘛,老夫不放心镇北军。”

侯莫陈洛与镇北大都督江行知不合,连圣上都曾出面调解,只一句不放心,就将恩怨揭过去,未免太儿戏了。

侯莫陈洛道:“八年前我接手北衙暗门,看过一封又一封的隐秘谍报,自然会知道些你不知道的事。你出身行伍,沙场的事,你看得比老夫清楚。五城陷落时,顺州的敌军只有四万,距离幽州不过百里,幽州城内至少有十多万兵马,斥候半日内已经赶到幽州镇北府,可江行知没有出兵。如果他当时出兵,一定能守住顺州,至少可以将战线向北推一百里。”

云世琼皱眉道:“变故发生太快,难做决断也正常。”

侯莫陈洛道:“江行知先拖了两个时辰,召集部下又花了两个时辰,做出决断,准备出兵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

云世琼双眉紧锁,道:“中丞大人哪里来的消息?”

侯莫陈洛道:“自然是暗门。”

云世琼点头,那这个消息不假。

侯莫陈洛又道:“而后,江都督得知王帐大军赶来,反倒准备集结镇北军前去顺州大战。”

云世琼听罢连连摇头,江行知镇守幽云十多年,兢兢业业,从无二心。他没反驳与辩解,但也绝不相信。

侯莫陈洛也没打算说服云世琼,他只是在陈述,又道:“南齐与北狄勾结,如果两方以幽云十六州为筹码,或者再许诺一座幽云王府给江行知……”

云世琼断然道:“江都督绝不会卖国。”

侯莫陈洛道:“老夫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放眼大周的四方大营,征南大营和平东大营,相互制衡,共抗南齐,军中诸事依赖长安,兵部一纸调令,便可罢黜武将,戍西大营在河西走廊的玉门关,只有东西两个走向,禁军十八卫卡住后路,所以胡浩不敢。然而镇北大营……”

云世琼认同道:“镇北军是与其他大营不同。”

侯莫陈洛补道:“十几年前雁门关,镇北军为抗击北狄诸部,死伤无数。当时北齐仍在,洛阳津渡也在敌手,长安实在有心无力。所谓事急从权,况且镇北帅又是圣上唯一的异姓兄弟,于是那两年,凭镇北帅印,便可以决定军中将领的调动迁升,这才留下今日镇北大营自成一系,尾大不掉的祸根。”他说到此,心中尤有不甘道:“老夫也曾尝试插手整顿,但险些引起军中哗变,不得不恨恨作罢。所以镇北军中不少将领,对老夫恨之入骨。”

云世琼道:“镇北军向来与兵部较好,我没发现有何异样,中丞大人,由我出面将这误会解开,可好?”

侯莫陈洛呵呵笑道:“镇北大营自成一系,是谁的心腹大患?”

第六十一章 赌局

云世琼在宣正殿中浸淫多年,就是再憨直的武将,脑袋里也会多几根筋。侯莫陈洛这句话不是无事生风,传入云世琼耳中时,他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侯莫陈洛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天空,悠悠道:“这个恶人,总要有人来做。”他又意味深长道:“那日你提议镇北军出兵时,圣上问老夫有什么意见,老夫说,抽调十名星官到江行知身边。”侯莫陈洛的眼睛几乎快眯成一条线,缓声道:“这句话,圣上想说而不能说,他如果说了,你身为镇北军出来的将领,听了怕是会心寒,”侯莫陈洛收回那根枯枝一样的手指,轻轻的戳着自己的胸口,道:“所以只能我来说。”

话说到这份上,再明白不过,那十名星官,名为保护,实为监军,如果江行知有异动……

云世琼眼角抽搐,他出自镇北军,对江行知多少有同袍之情。许久,云世琼声音微冷道:“中丞大人今日邀我入府,是为这件事么?”

侯莫陈洛道:“云大人,别动怒。老夫喘不了几口气啦,总要为侯莫陈家选条后路。”

云世琼平静道:“侯莫陈家人丁兴旺,中丞大人多虑啦。”

侯莫陈洛摇头,道:“侯莫陈家有今日,幸亏当年那一场豪赌。圣上出身江湖,前些年更是英雄榜上排的上号的人物。称他春秋鼎盛,也不算阿谀奉承。而我剩下能活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所以我想替侯莫陈家再赌一场,可惜这张赌桌不好找喽。”

当年侯莫陈洛在启帝与默帝之间押注,赌最终谁能做在那把龙椅。而现在还想找一张赌桌,言外之意,是期待有人造反?

云世琼不动声色道:“中丞大人今日也没饮酒,怎么净说些胡话?”

侯莫陈洛话锋一转,道:“今日朝会上,你随口一句说按兵不动,圣上竟然纳谏,你说为何?”

这件事,云世琼也想了一路,脑海中已经有一丝了悟,可他在侯莫陈洛面前,却叹气道:“自是皇恩浩荡。”

侯莫陈洛听到皇恩浩荡四字,一张老脸笑得绽开,他道:“此处也无外人,说什么皇恩浩荡。世琼呐,就算你是当朝大柱国,统领大周武官,圣上也不会因你随口一说,定下国策。”

在这场谈话中,侯莫陈洛的每一句话,虽然都没挑明,可言外之意,分外明显。云世琼再装傻,那就成了真傻,他婉转道:“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好过咄咄逼人呐。”

侯莫陈洛道:“是这个理。”

世间的很多道理,都是如出一辙。比如,圣上提防镇北军,可他又不能明说,所以侯莫陈洛帮圣上做这个恶人。再比如,圣上想按兵不动,但他也不能明说,云世琼的一时气话深得圣意,他也算解了天子之忧。

侯莫陈洛话锋一转,却道:“假如因此闯下弥天大祸,那这千古罪人,便是你云世琼。”

云世琼被侯莫陈洛一席话绕得云里雾里,谨慎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侯莫陈洛点头道:“圣上不是昏君,如果真有那一天,老夫相信,你一家老小,此生无忧。”

云世琼道:“这倒是,当年死去的兄弟,他们的家眷,都被照顾的很好。”

侯莫陈洛又道:“这些年,圣上早就想征讨建康,如今洞庭水师西进,左右两省军不足为患,是南下的好时机。可今日的圣裁,偏偏是按兵不动,说明圣上还有顾虑……,那张赌桌,被老夫找到了。”

此刻,在他眼里,幽云十六州四十万诸部大军来犯,江南还有三十万南齐军,两方沆瀣一气,即使大周兵马甲天下,两线作战的话,变数太多,估计胜算也就在六成左右。至于天一阁……,圣上不说,那先放在一边,以后见机行事就好。

如此一来,南下或北上,总要有个定数。等到圣上想赌的时候,他侯莫陈洛跟注便是。

云世琼略有迟疑,反问道:“出兵江南?”

侯莫陈洛摇头,道:“不知道这两仗,圣上想怎么打。不过打仗嘛,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些事,总要有人替圣上分忧的。”他微带落寞道:“若有一日,需要我这把老骨头替陛下担些责任,那暗门里的事情,总要有人维持。”说到此,洛太师停了片刻,喃喃道:“就算战事顺利,老夫也折腾不动了,该过些弄弄花草品品茶的日子。”

云世琼听他提到暗门,这么烫手的山芋他不敢接,连声劝慰道:“中丞大人,尚未南征,说这话,太早一些啦。”

侯莫陈洛心里再次叹道,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难猜中圣上的心思,只能也赌一把。看着云世琼紧张的样子,侯莫陈洛笑道:“也不算太早,先与你打个招呼,免得赌局一开,你还不知所措。”

对方这几句话说得含糊,云世琼迟疑道:“这……”

侯莫陈洛打断道:“天不早啦,在府上用过饭再走吧。”

云世琼不死心,追道:“请您……”

他一句话才吐了两个字,侯莫陈洛笑呵呵道:“他们从云台山给老夫带了些紫丹参来,后厨昨夜拿去煲了鸡汤,你尝尝。”

云世琼听出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单刀直入道:“究竟什么赌局?”

侯莫陈洛道:“这事不忙慌,先去喝碗汤。”

云世琼沉默半晌,起身行礼,知趣道:“不啦,家里几个孩子刚从外面回来,我得回去看看。”

待云世琼回府后,越回味侯莫陈洛的话,越觉得憋屈,他毕竟出自镇北军,与江行知有同袍之情,得知江行知被人猜忌,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且侯莫陈洛最后的几句话,词锋隐晦,说得含含糊糊,更是为他添上几分心烦。

云世琼胸中郁闷难舒,索性提起追风断魂枪,跑去习武场好好的耍了一套云家枪法,酣畅淋漓的挑碎几把大石锁,才将那股憋屈,宣泄少许。

当夜,未央宫中,又传出三道八百里加急圣旨,分别送给西信州的庞远烈和淮阳城的徐衍之,以及幽州的江行知三人。

从向晚原到江南,如今的形势,很微妙。大周准备了许久的南征,也被近一个月来发生的几件事耽搁下来。大周将士按兵不动,不仅宣正殿的官员看不明白,就连建康城里的很多人,也看不明白。

第六十二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洞庭水师逆江西进十日后,这消息传入长秀宫时,长公主不有微微一怔。几日来,她时时忧虑大周会趁建康城防空虚,起兵来犯。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萧承泽离开的日子里,她反而能静下心,思索时局——萧承泽能平步青云,是吴龙士在扶持,那么水师西进这种大事,恐怕也是吴龙士安排的,与宁仕长无关。

建康面对大周,兵力一向处于弱势,吴龙士为什么会操作萧承泽分兵呢?奇怪的是,分兵后,大周竟然没有趁机来犯,这一点更让她看不太明白。

长秀宫内的铜炉,暖暖的燃了半个时辰,内里的木炭由红转灰,渐渐无力驱散江南冬日的阴寒。门外的宫女们跟随公主有些年头了,知道长公主最忌讳被人打断思绪,她们顺门缝偷偷窥探数次,瞧着公主神情凝重,无人敢推门添炭,一个个哆哆嗦嗦在外候着。

想着想着,长公主越发心慌,大周按兵不动,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作为陈氏皇族这一代最有权势和谋略的长公主陈平薇,无从落子。

破局的那一子,在这个纷纷扰扰的时局中,仿佛不存在。

炭火终于熄灭,湿冷的空气犹如刺骨的江水,无孔不入钻入长公主体内,而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使不会水,但手脚也要不停的晃动。

随后,长公主唤人备轿,又取来貂绒披风搭在肩上,赶往典鉴司。

莫问水此时正在司内伏案疾书,侍卫突然传讯长公主驾到。他本打算写完这封密函再出门迎接,却察觉远处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这封密函上的墨迹尚未干透,莫问水已经折叠,合拢桌上文书,夹入书内,才起身相迎。

这光景功夫,长公主已经推门迈入屋中。莫问水迎上前恭敬道:“公主屈尊纡贵莅临典鉴司,下官莫问水有失远迎,望公主赎罪。”

长公主笑道:“今日你好像很拘谨。”

莫问水没有应她的话,转身将她引出书房,来到一处水榭长亭下,又亲手沏上一壶雨前龙井。

长公主举杯品茗,道:“萧承泽不在,蓝幼羽也不在,我一个人在宫里待得烦了,所以才来找你。你如果不忙,就陪我聊两句。”

莫问水道:“临近春节,总有些事安排,难免会比平时忙一些。”

大概因为她是公主的缘故,莫问水这句钉子,很软。

长公主装作没听出来,道:“是呀,眨眼间又是一年春节。每年这个节骨眼,总会比平常忙一些。”她话锋一转,又道:“前些年正月里我们几人还会聚聚,这些年倒给忘了,你现在见了我,拘谨得让我不喜欢。”

长公主曾在天一阁求学,抛开公主身份,她与蓝幼羽还有莫问水,更是师出同门。前些年,每逢节庆,这几人总会找时间出来聚聚,比如正月十五逛个庙会之类的。

莫问水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道:“这天气,适合逃出去,偷上半日闲。”

虽是早进了腊月,江南冬季白日里,如果阳光正好,屋外反而比屋内更暖和,令人会有一种春回大地的错觉。

比如现在,水榭旁的池塘波光粼粼,倒映岸上林木郁郁葱葱,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懒洋洋的想睡觉。

长公主轻轻呵笑,道:“这话被莫鉴帅听到,有你苦头吃。”她说着放下茶杯,走到水榭阑干旁,伸个懒腰道:“要不我带你逃出去?”她的双臂还没有放下,却已回首,笑靥如花道:“有我做挡箭牌,莫鉴帅应该不会罚你。”

她的笑容清新素雅,毕竟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天正蓝,云也清,正是辰光恬静。莫问水一时恍惚,脑中泛起的,却是谢小婉的音容笑貌。

长公主见他盯着自己发呆,依旧挂着笑容,道:“莫鉴帅什么时候从幽云回来?”

莫问水不知话里有套,当即道:“快了吧,应该就在这几日。”

刚才这句问话,是长公主下的一个套,她这种问法,是在引导莫问水,让他误以为自己知道莫聪的行踪,降低他的警觉。

得到莫问水的回答,长公主心里却咯噔一下,暗道莫聪果然去了幽云,如此说来,吴龙士可能已经暗中勾结了草原王帐。但她脸上不动声色,道:“也不知道父皇今年大寿,驸马能不能赶回来。”

莫问水侵淫在典鉴司内多年,早磨练出临危不乱的本事,当他听到长公主这句话时,从后脊梁骨中,还是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沾在他贴身里衬上,微微发粘。而他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道:“你问的这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长公主双手拄在阑干上,同样神色无奈道:“也对。”

在这个沉默的间隙中,莫问水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些念头渐渐化作一个——刚才那句话,只是巧合。陈平薇绝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长公主又开口道:“你觉得,敌军下一步会怎么做?”

莫问水本来长相就很阴翳,此时再沉着个脸,就更显阴森,他缓声道:“看不准,不能纸上谈兵。”

长公主笑道:“你别总沉着脸,怪吓人的。”

莫问水眉头一挑,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长公主道:“得了,你忙吧,我就不耽误你了。”莫问水刚要迈步跟随,长公主摆手道:“别送了,等过年找个机会,再聚吧。”

在她摆驾回宫的路上,心里越来越凉,太多的事,深藏在水下,事关江山社稷,陈氏皇族居然无一人知道,显然吴龙士在刻意隐瞒。

这些事,往轻了说是目无天子独断专行,往重了说,定他一个谋逆罪也不为过。从这一刻起,陈氏皇族长公主,已将吴龙士视为头号心腹大患。

然而一想到吴龙士,长公主心中没底气,感觉没有一颗可用的子,能够落在棋盘上,刹那间她想起蓝幼羽。看样子幽云也不安生,那丫头倒是赶紧拿了那把剑,从闲云山庄回来才是。

此刻千里之外的她,还不知道,闲云山庄已成焦土,而蓝幼羽,也早赶到了幽州。

第六十三章 镇北都督府

镇北军管辖的幽云十六州及其四角,又分燕山、河北二道,连同太行路,并称镇北二道一路,自古便为军事要地,沧海环其东,太行拥其右,居庸锁钥于北。幽云十六州民风彪悍,史书记载,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言勇侠者皆推幽云。镇北军占据幽云的地势险要地势,又有精良兵马来源,数次拒蛮夷于关外。

可是几十万蛮夷,此时正驻扎在三十里外,对幽州虎视眈眈。

圣人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个冬天,世间上最大的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便是幽州。

站在城北墙头远眺,目光可及的苍茫大地,布满了诸部大军的营帐,密密麻麻得仿佛人皮上起了一片片的毒疹,恐怖瘆人。

幽州怎说也是十六州首府,人口众多。这场突如其来的烽火狼烟,是被人掷入秋日芦苇荡中的巨石,惊起候鸟无数。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这道理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当北狄蛮子南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出城躲避兵祸。

所以自打进入腊月,南城门几乎就没关过。出城的车马昼夜不息,奔流汹涌,卷着无数逃难的人向南去。

南城相对偏僻的一座一进一出的小院子的屋中,梁靖双手对插在衣袖中,盘腿坐在床上,耸着肩斜眼望天,活像个小老头。

后院的空地上,有两把巨大的铜锁,有年头没人拿它来练功,边角处已生不出少铜绿。玄悲憋在屋里闷得慌,去茅房路过此处,也会一手一个举起来耍两把。

而林壹晗坐立不安,她不时走出院子,趴在门缝前,愁眉不展的打量着周遭的鸡飞狗跳。

他们一行四人北上幽州,此时只有蓝幼羽不见身影。

这处院子不知道是谁置办的,从梁靖四五岁起,每年他父亲都会领他前来数次,此刻幽州兵荒马乱,城外又有大军驻扎,他将几人引来落脚。

蓝幼羽曾问过梁靖,为什么他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梁靖嬉皮笑脸说他家在白沙山,家里有个老猢狲还没成精,所以在家修炼,没赶来。蓝幼羽瞧着他没正形的样子,除了想抽他,再无其他念头。

此时,蓝幼羽又不见了踪影,林壹晗从院内跑回来,苦着脸道:“外面逃命的人连绵不绝,城里闹得人心惶惶的,我们也赶紧出城,去白沙山吧。”

梁靖道:“我也想呀,去白沙山只能往北走,北面有几十万北狄蛮子,小心他们把你抓去吃了。”

林壹晗愁道:“那怎么办?我还要找叶叔叔。”她想了想,又道:“还有程哥哥。”

梁靖笑嘻嘻道:“只要你跟着我,早晚会见到我师叔的。”

林壹晗沉默片刻,道:“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梁靖道:“怎么会,我出来混江湖,靠得就是一个义字。”

林壹晗瞥他一眼,道:“可惜蓝姐姐不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梁靖道:“你也想她了?”

林壹晗点头道:“是啊,如果她在的话,能帮我抽你。”

梁靖气结,扯着嗓子喊:“和尚,快过来管管你的女人。”

林壹晗在屋里寻摸半天,拾起枕头砸向梁靖,梁靖在床上滚来滚去,道:“最毒妇人心,玉枕很沉呐,会死人的。”

林壹晗嗔怒道:“谁让你这么欠,砸死你。”

梁靖坐在床上很忧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林壹晗跟着蓝幼羽学坏了。

林壹晗没有在理他,又跑出去,趴在门缝里,打量着外面的形势。

梁靖独自坐在床上,双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紫铜铃铛,不时将一道真气,渡入那个紫铜铃铛中。

说来也怪,那道道真气打入后,如同泥牛入海,那个铃铛仿佛一颗硕大的实心铜豌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蓝幼羽不在梁靖身边的时候,他真有些怀念这个惫懒的少女。

镇北都督府,位于幽州城北,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宅子中间有一个硕大的议事厅,高三丈有余,四横四纵架着两尺宽的巨木横梁,横梁上,翘腿躺着一名蓝衣少女。

议事厅内,架着十来盏油灯,灯芯黄豆,薄纸暗护,照得数尺方圆也无多少明亮。

两道一路,大多是苦寒之地,所以冬日里人们喜欢热些白酒饮以驱寒,年岁日久,北地豪饮之名甲天下。即便闲来无事,也总会有人在日暮时分小酌几杯。

所以厅中正前方的一张长桌上,正摆着一壶温酒,以及六个三钱的酒盅。其中一酒盅正被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慢慢捻转把玩。桌旁端坐一中年男子,国字脸高鼻方口,眼神凝练有神,比烛光更亮一分。桌前五步处,并排站着四人,站姿笔挺而候,他们四人悄然无声,一时间屋中寂寂静然。

蓝幼羽从高处打量这几人,猜测这名中年男子,便是时任镇北大都督,江行知。

那被捻转的酒盅停了下来,江行知起手入喉,一饮而尽,开口道:“暗门有什么谍报回来?”

桌前一人道:“回大都督,北衙府将悬北三关的谍报做过梳理,北燕城守将高伟东与正阳城守将魏岳溟曾义结金兰。半月前高伟东遭江南匪人刺杀,凶手疑似为雪峰派众人。所以数日前,当魏岳溟得知雪峰派众人潜伏在悬北驿站,当夜带了五千骑兵寻仇。正阳城守兵被抽调大半,蛮子趁机偷袭正阳城得手,随后蛮子使诈,以求援哨箭诱使平阳朔阳二城守将出兵驰援,随后蛮子在路上设伏,将援军与回防的魏岳溟部下吃掉。平阳朔阳两城无兵可用,随即沦陷。”

江行知有感而发道:“这个魏岳溟……”此军情他早已知晓,但他没有深究魏岳溟失职,毕竟守将殉城,尸骨无存,想追究也没得追究。

那人又叹道:“当时派去向晚原的军探,四日未归,白北山隘的小队斥候,也都没有回城。可见敌人为这次偷袭,准备的极为充分,早将我方的斥候拔得干净。暗门内有人怀疑,典鉴司是牺牲雪峰派,将魏岳溟诱出城。”

江行知眉头一挑,道:“哦?”

那人继续道:“半个月前,雪峰派刚在北燕城偷袭高伟东得手,隐匿北上逃亡。短短几日内,暗门都没能查出雪峰派的行踪,魏岳溟会得知雪峰派的藏身之处,明显是他人故意而为。魏岳溟出城两个时辰内,蛮子就出兵攻打正阳城,于是才……”

那人止住不言,后面发生的事,众所众知,他不便赘述。

第六十四章 监军

江行知道:“你的意思是,对方让雪峰派杀死高伟东,然后故意把雪峰派众人的行踪当做诱饵?”

那人点头,继续道:“而且,悬北三关失陷那一夜,儒州、檀州、景州、顺州、蓟州五城守将同时遭江南匪人毒手,蛮子连夜分兵偷袭,五城一日失陷。”

悬北三关的守将中计出城,被蛮子大军吃掉可以理解,而其他五城,即使守将遇害,依托城池防御,却连求救的消息都没能发出来,这就很难说通。

幽云十六州的城池内,驻扎着几千到一万多守兵不等,而且十六州城池坚固。即使守将遇害,斥候出城求援,守兵坚守几日,还是不难的。

可一日之内五城皆破,那只说明一件事,这次来犯的蛮子人马极多,至少十倍于守军。

江行知却没有评论,他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点点画画,眨眼间,幽云十六州方位图跃于桌面。江行知心中沉思良久,又问道:“王帐究竟集结了多少蛮子?”

那人摇头道:“具体数目还不清楚,依目前谍报判断,大概有四十万。”

江行知心头思忖着,四十万,数目有些对不上,看来北狄蛮子此趟准备更为周密。

那人看不透江行知的想法,便将自己的推断说出,道:“从江南匪人潜伏在闲云山庄开始,到北燕城守将被杀,再到悬北三关以及五城沦陷,对方计谋环环相扣,更有蛮子大军配合。可见南齐与蛮子勾结得比我们猜测得更早,更深。蛮子智谋粗鄙,做不出这么周密的阴谋,一定是南齐在背后策划。”他顿了顿,补道:“听说近日来,洞庭水师也进犯大周,在西信州前与庞将军对峙。”

江行知点头,继续问道:“暗门有什么定论么?”

那人浑身发热,他抿了抿干燥的双唇,环视场内众人,轻声道:“门内尚无头绪,还需要更多谍报进一步查明。”

五城陷落一役,暗门事后收集军情分析,归结为两点原因,其一,蛮子来势汹汹,其二,江行知收到军情后五个时辰,没有出一兵一卒,动机可疑。

当江行知问起暗门定论时,这人强自镇定,将这事瞒过去。

江行知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询问。

蓝幼羽不知情,但从二人对话上去判断,她总觉得这两人貌合神离。

那人面露犹豫,旋即忽然跪下,答道:“回将军,中丞大人担心江南匪人偷袭镇北府,特命属下率幽云暗门十人守卫大都督,以策万全。”

江行知不怒不喜,玩味道:“守卫本将?以策万全?”

那人面色一僵,尴尬笑道:“毕竟匪人猖狂,不少守将遇害,大都督千金之躯……”

蓝幼羽听在耳中,若有所思。她从江行知玩味的口气中,听出了弦外之意,而那人尴尬解释的言辞,更像欲盖拟彰。蓝幼羽之前听吴师叔提起过,长安与镇北军不合,如今看来,可能是真的。

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御史台制衡镇北军多年,侯莫陈洛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在幽云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派了十名暗门星官前来。用意何在,镇北军上下心知肚明。

江行知神情如故,摆手道:“起来吧,你们一会去找管家,要几间房便是。”

那人脸色明显一轻,起身感谢道:“多谢大都督体量。”

江行知转而又问道:“圣上命镇北军按兵不动,是何用意?”

那人如实道:“卑职品轶低微,不敢妄自揣测天子之意。”

江行知沉吟道:“入冬了,十六州辎重匮乏,长安的军饷粮草,几时运来。”

那人支支吾吾道:“听说户部的大人们,正在审核,具体是什么进展,还得都督您亲自过问。”

这个皮球,被他一脚踢回长安,江行知微微一滞,默然点头,随即道:“此番多有辛苦,你下去歇息吧。”

那人跪拜道:“卑职告退。”转身离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人才出了大门,便有他的同僚上前询问道:“向文东,江行知与你唠叨了啥?”

向文东一见是马敬中,脑袋甚是疼痛,只得扶额答道:“大都督没说什么,只是,”他斟酌措辞道,“只是他对中丞大人颇有微词。”

马敬中咧嘴道:“中丞大人和俺老马一样,就俩字,低调,要不是那些北狄蛮子蹦跶,咱一定不出现在这鸟地方,再说那江行知又能怎样,谁理他满还是不满。”

向文东叹道:“暗门举国上下不足三百人,堪堪够得上先锋营编制,而除却长安城内留守百余人,在寻常要塞仅人一二而已,之前江南谍网被破,眼下正是暗门缺人手的时候。传闻江都督与中丞大人一向不合,如今蛮子大军兵临城下,你我十人受命集结而来,马敬中,你真当那江都督是傻子么?”

马敬中哂笑道:“他江行知不满又能怎样,要不是扛把子吩咐,老子才懒得鸟他。”

向文东皱眉道:“姓马的,自天启四年以来,江都督十余年兢兢业业镇守北地,实是我军中楷模,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些。”

马敬中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俺老马是个粗人,要是这张嘴巴真的干净了,怕是卵蛋都要憋爆了。”

向文东颇为无奈,也熟识马敬中这番德行,他懒得争辩,于是道:“罢了,我们先去吃饭,吃得了也好换下其他兄弟。”

马敬中嬉笑颜开道:“得嘞,吃肉去喽。”言罢搭着向文东的肩膀,二人晃晃悠悠离开。

待向文东退出议事厅,江行知缓缓倒了四杯酒,对仍桌前站立的三人招手道:“各位兄弟过来坐吧。”那三人诺了声好,没有半分拘谨,径直寻了位置坐下。

蓝幼羽见状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道江行知果然有自己的盘算。

第六十五章 岁月东流水

落座后,江行知左侧为首的是一清秀男子,年纪而立有余,手指白皙修长,不像是练武之人,在他身旁的,是一古铜肤色的壮实汉子,身材匀称,样貌忠厚老实,最后落座在他俩对面的,是一黝黑大汉,胳膊似有那清秀男子的大腿粗细,落座后抓起酒盅便一口喝掉,罢了摇头道:“用这小玩意喝酒,太不痛快。”他起说话闷声闷气,而他的下一句话,则说明他不傻,这人道:“侯莫陈洛那老鳖蛋,竟然派监军来,摆明信不过咱们兄弟么?”

这大汉名叫翟远同,是镇北军七都尉之一。在场其他二位,同样是位列七都尉,清秀男子名为陶梓,另一名古铜色的壮实汉子,名为何仁峰。

江行知伸手拦住翟远同道:“注意分寸。”

翟远同语噎,窝着一股子火,独自喝起闷酒。其余三人见他这幅模样,熟视无睹,没放在心上。

江行知对陶梓道:“你有什么想法?”

陶梓愁道:“对镇北军很不利啊。”

江行知叹道:“你也这样认为?”

翟远同忍住没几呼吸光景,又忍不住插口道:“都督,那老鳖蛋欺人太甚,咱总不能一直忍下去。”

江行知一瞪眼,还没说话,翟远同讪讪道:“我就是气不过。”他见江行知面露怒色,赶紧闭嘴,直接抓起酒壶,咕嘟就是一大口。

蓝幼羽将翟远同的怂样一览无余,好悬没笑出来。从这个几个人的言谈举止来看,他们应该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而从黝黑大汉的反应神情来看,长安与镇北军的矛盾,似乎比她猜测的要深。

只有何仁峰安静的坐在一旁,他也不多言,仿佛一个局外人。江行知扫了他一眼,道:“涿州的人马,准备好了么?”

何仁峰点头道:“已经妥当,随时可以开拔。”

江行知决定道:“待会传我军令,今夜调往幽州。”

何仁峰领命后,翟远同急道:“那我呢?”

江行知道:“你给我留在城头。”

翟远同道:“我也是很能打的。”

陶梓圆道:“这事大家都知道。”

翟远同闻言闷声不响,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大一口酒。

江行知没有动怒,沉吟半天,道:“陶梓啊,你觉得圣上会选择南下,还是北上?”

陶梓用手指敲打桌面,皱着眉道:“我觉得会南下。”他看了一眼江行知,继续道:“如果庞将军能够将洞庭水师拖在西信州,中军与长安十八卫增援淮阳城的平东大营,攻打建康的胜算超过七成。毕竟圣上赌性一直很大,攻下建康城,从此江南无患。”

蓝幼羽听在耳中,胸口的那颗心骤然猛跳,她吃惊于,洞庭水师真的离开了建康。那日长亭上吴师叔说起此事时,她本以为是笑谈。当听到厅中几人也提起时,她顿时凝起心神,细细聆听。

江行知认同道:“不错。”他又拾起酒盅把玩,接着道:“我向圣上密函增兵幽云十六州,却石沉大海。”

这次北狄诸部南下,来的太快,拢共没几日,于是陶梓问道:“圣上会不会还没收到?”

江行知道:“八百里加急,信使十天前就已经出发了。”

八百里加急,两天多就能抵达长安,幽云战事吃紧,如果圣上有心增兵,此时信使应该已经归来。

陶梓听闻江行知的回答,能够猜到缘由,他微微摇头,没有再说话。

江行知又道:“眼瞅着临近新年,今冬的军饷,还没有剥下来。刚才那个星官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他手中的酒盅越转越快,快得有些浮躁。江行知接着道:“涿州三万人马入驻幽州,中西线还能有六七万,如果也调入幽州,到时城内要吃饭嘴,超过二十万张。”

翟远同惊道:“幽州没那么多存货,里面还有不少是前年的陈粮。”

江行知点头道:“二十万人,最多吃三个月。”他扫了众人一眼,又道:“这军情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以免扰乱军心。”

三人齐声应诺。

江行知烦闷的放下酒盅,道:“圣上命镇北军按兵不动,是为了换攻打建康的时机。可南齐与蛮子明显是狼狈为奸,万一南齐在建康战事吃紧,一定会怂恿蛮子猛攻幽州。北狄诸部中,但凡壮年男子都可为兵,我估摸着人数可以接近百万,从悬北三关一役来看,蛮子这次南下,来势比十九年前更凶猛,四十万?这数量恐怕还要再假二十万才差不多。

陶梓长叹一声,接过话头道:“如果发兵江南,镇北军的粮饷辎重,又要被克扣了。”

北狄诸部大军压境,镇北军连粮草都筹备不齐,幽云十六州要怎么守?莫说是江行知,就是在上偷听的蓝幼羽,都替他们发愁。

虽然大周兵力占优,可四面对敌,又仓促应战,难免捉襟见肘。蓝幼羽越是这样想着,对吴师叔越发崇敬。

建康齐室偏隅江南已久,大势已去。偏偏吴龙士用两年时间,布局天下,硬生生从这万里江山的纵横十九路上,寻到了一丝屠龙的机会。

厅中燃起的炉火,驱不尽这个严冬中,骤起的愁云惨雾。

此时,陶梓幽幽道:“战死沙场还有个忠烈的名头,饿死的话,史书上也留不下姓名呐。”

翟远同咧嘴道:“留个破名有啥用,眼一闭腿一蹬,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陶梓白了一眼翟远同,道:“翟宁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也无所谓?”他口中的翟宁,是翟远同的儿子。

翟远同听到陶梓提起儿子,搓了搓手,嘿嘿道:“他爹守在这鬼地方,没让蛮子杀入中原,可是他眼里的大英雄。”

江行知看着眼前这个黝黑大汉,想当年只是个憨头憨脑的穷兵蛋子,如今也已经有了家室。他环顾四周,当年陶梓刚入镇北军时,还只是十二岁毛都不齐的孩子,现在也快年近三十。何仁峰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胸中依然藏着锦绣万里。

岁月东流水,从不复西归。当时少年郎,如今已能镇守一方,不得不令人唏嘘。

第六十六章 调兵

翟远同提到自己的儿子,有些得意。房内的气氛一时轻松下来,陶梓也道:“翟宁得有三四岁了吧。”

翟远同笑着摇头道:“过了年,就六岁啦。”

江行知回过神,也感慨道:“真是快呐,我还记得前几年他抓周时候,抓着一杆小木枪不松手。转眼都快六岁了。”

翟远同道:“也不是蛮子啥时候能杀干净。别他老子杀了一辈子,他长大了还要杀。”他的声音洪亮而粗犷,可言辞间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伤感。

蓝幼羽在梁上并没有感同身受,她皱着眉暗道,这群人真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刚刚还在分析当前局势,怎么就拐到了一个孩子身上。

一直没说话的何仁峰却道:“不知大帅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能有这么高?”他比划着五尺左右的高度。

翟远同道:“大帅的儿子差不了,将来一定和他爹一样,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说着就抄起酒壶,又是喝下一大口酒。

何仁峰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千万别和他爹一样不着调。”

翟远同噗的一声,没入喉的烈酒,一股脑全喷了出来,呛得他猛烈咳嗽数声。

江行知板着脸道:“胡说。”

陶梓将头扭到一边,看不见他的表情,而他微微耸动的肩旁,却将他的心思出卖得一干二净。他显然极认同何仁峰的话。

蓝幼羽暗中吐舌,这传说中的镇北帅,到底要多不着调,才能得到如此一致的评价。

翟远同渐渐止住咳嗽,可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四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起那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正是整天嬉皮笑脸不着调的男人,当年在雁门关城头上,面北而立,喝出那句令无数镇北将士热血沸腾的,我等身后是中原。

往事如烟的烟,是狼烟似火的那个烟。

豪爽之辈更易伤感,翟远同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大帅在的话,这些蛮子算个鸟!”

何仁峰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道:“都督,下一步怎么办?”

翟远同恍然不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何仁峰却帮他将话头岔开。镇北帅的确是当世英雄,然而今日执掌镇北军虎符的人,是江行知江都督。所以翟远同那句话就很不妥了,言外之意,江都督没有退兵的能力。

江行知没责怪翟远同,而是站起身来,看向城北的远方,那里有几十万北狄蛮子,更有阵亡在悬北三关与沦陷城池的数万镇北将士骸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江行知此时心中所想的事情,无人可知。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暗下决心,既然已经卖出这一步,就再无退路。

旋即,他抄起桌上酒壶,神情激昂道:“喝酒。”说罢,拿起桌上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一口酒下肚,火辣辣颇为痛快,而后将酒壶递与旁人,其余三人依次拿了酒壶,狠灌一口,待得翟远同最后接了过来,竟是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江行知呼出一口酒气,道:“陶梓,你率八千黑龙卫精骑,沿西线飞狐道出关直奔草原,尽管把草原给我搅得天翻地覆。

陶梓干净利落跪地道:“末将领命。”

江行知又道:“翟远同,你代替何仁峰交接涿州三万兵马。”没有丝毫的停歇,他接着对何仁峰道:“何仁峰,限你两日内整合中西线兵力,五日内集结七万镇北军,驰援幽州。逾期军法处置。”

这二人听罢,也立时跪地领命。

江行知咬牙道:“没粮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便要侯莫陈洛看看,镇北军多能哭。”

蓝幼羽有点回不过神,刚才他们还在讨论小孩子,现在就定下对策啦?镇北军的决策,都这么飘逸么?

等到那三人一阵风退出大厅,蓝幼羽才揣测出江行知的想法——他是想集结兵力,在幽州拖住北狄诸部的大军。

江行知沉默的独坐屋中,蓝幼羽躲在梁上,准备寻机会离开,忽然听到他狠狠的道:“侯莫陈洛!你这把老骨头。”言罢,他突然又静默不语,端坐于椅上。

蓝幼羽听出他的怨怒,暗道如果能挑起镇北军与长安的矛盾,建康的压力,会小很多。这事可以琢磨琢磨。

再一炷香时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只见一身材高挑的素衣女子走入屋中,款款而来,近前低声道:“江大哥。”

江行知见她近前,一扫沉郁,笑道:“洺露,你来了。”

这女子名为应洺露,今年有四十上下,可惜,仍然是实打实的黄花大姑娘。虽然蓝幼羽不知应洺露是什么来头,可当她还在门外时,蓝幼羽已经闭气龟息,因为她察觉到这名女子,身上真气透体,是一个高手。

这边应洺露也展颜冲江行知盈盈一笑,随即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用手摩挲着窗棂,轻声道:“少饮些酒吧,对身子不好。”

窗外冰冷的寒气吹入屋中,将那股淡淡的酒气,一扫而空。江行知讷讷道:“蛮子来犯,我烦闷得紧,就喝几杯,不碍事。”

应洺露嘴角上扬,道:“男人啊,总是诸多借口,高兴了要喝几杯,烦闷了也要多喝几杯。”

她的笑容仿佛寒冬中的春风,蓝幼羽全神贯注打量应洺露,也不由钦慕起她的风采。

而应洺露的话,带着一针见血的辛辣,顿时令江行知很尴尬,他招架不住道:“是了是了,我以后少饮几杯就是。”

应洺露知道他我行我素的性子,聪明的女人,一向看破不说破,她很聪明,于是又道:“刺杀幽云守将的那群人,会不会来幽州?”

江行知眨着眼睛道:“应该不会吧。”

应洺露倚着窗台,道:“他们没有回江南。”

这些人好似点燃引信的炸子,只要没响,终究是隐忧。江行知明白应洺露的顾虑,笑道:“镇北军兵强马壮,这几百个蟊贼不敢乱来。”

蓝幼羽听到江行知大惭不言的话,暗自冷笑道:“到时候砍哭你。”

应洺露峨眉微蹙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江行知道:“再说,侯莫陈洛还派了十名星官护我安全。”

应洺露扶额,这十名监军,不生乱就谢天谢地啦。她转过身子,趴在窗台上,望着幽州城的万家灯火,应洺露面色平静似水,夜色微凉如天。

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仿佛在和别人聊着闲话,比如秋枫胭脂新出的唇脂颜色很艳,再比如用惊翠舫的黛眉淡墨画出的眉毛很勾人,诸如此类的闲话。

第六十七章 一锅腊八粥

应洺露平淡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她虽然只说了半句,但江行知明白对方的意思,剩下那半句,应该是让自己安然无恙。江行知堂堂镇北大都督,何时需要一个女子来保护。他顿时道:“你别胡思乱想,有我在,谁敢伤你分毫。”

应洺露侧过头来,道:“你功夫那么烂,凭什么?”

江行知神色一窘,没有半分镇北大都督的威风,他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喏喏道:“反正我有安排。”

应洺露没回应,江行知望着对方趴在窗台上的背影,心中思绪复杂纷乱,他觉得胸中有好些话想要对她说,只是说出来太过矫情,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

应洺露十几年不离不弃,自己终究不是她的归宿,那年月伶俐的少女,现今青春渐老,如此情深又怎是言语可以相慰。

蓝幼羽恰逢少女时,没有经历过世间的情爱,看着二人情深意切的交谈,她忽然很羡慕,羡慕得想跳下去,给他们一人砍一剑。

江行知又思量到,如果江南武人真要偷袭,会选在蛮子攻城前后。而蛮子的大军就驻扎在三十里外,料想那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临。

形势逼人,自己总得想个办法将应洺露调走,于是他试探道:“洺露,蛮子大军虽然驻扎在城外,但我仍然担心云州的西线一带会被奇兵突破,你去云州大同府找守将齐云山,协助他整合西线防务。”

云州是幽云十六州最西侧,再向西便是吕梁天险,而蛮子大军数日内连下数城,显然是要一举从幽州东线入中原。如今的事态下,西线的大同府,应该是北地最安全之地。

应洺露依旧没回头,不咸不淡道:“如果是我师兄,他一定会这样说。”话至此处,她压低声音道,“洺露,师兄要去西线整合防务,你一个人在这里,沐浴时候万一被人偷看,那就不太好啦。师兄有个妙计,不如你随我一同前去,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让师兄自己偷窥。人生变幻无常,此番一同西行,说不定你我师门情谊还会进一步。”

江行知脸色一变,即使是一方大员,在女人面前,也有笨拙的一刻,他心思被揭破,尴尬道:“洺露,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往年蛮子常从西线进犯,我确实有忧虑。”

应洺露道:“师兄这么说,或许我会讨厌他的恬不知耻,恨不能离他远一些。”

江行知改口道:“不如……你我一同前去大同府?”

应洺露转身望着江行知,脸上绽开笑靥,眼睛仿佛一弯上弦月,刹那间点亮了整个屋子,她看着江行知,仿佛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木讷青年,这感觉让她很开心,应洺露道:“不去,我就在幽州城,哪也不去。”

江行知神色大窘,想要拿起桌上的酒壶喝上一口,才发现翟远同已将酒一饮而尽,心下恼火,脸色一黑拍桌喝道:“翟远同,给老子拿壶酒来。”

应洺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翟大哥还真挺无辜的。”

话音未落,江行知脸色由黑转红。

蓝幼羽腹诽,这一男一女再敢打情骂俏,她就跳下去砍死他们。

议事厅外的下人听到江行知的喊声,连忙进屋道:“回都督,翟将军早已离府,您要传他回来么?”

江行知没好气道:“不用了,你去端壶酒上来。”

下人应诺,还没迈步,只听应洺露道:“不准上酒。”

那下人愣住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江行知。江行知皱着眉不说话,应洺露和颜悦色对他道:“你吩咐后厨准备晚饭吧,我有些饿了。”说完迤迤然迈步离开。

江行知向下人挥手道:“去吧。”旋即跟着应洺露离去。

偌大的议事厅,再无旁人。蓝幼羽冷哼,算你们跑得快。她不再屏气,蹑手蹑脚从房梁中跳下,从没关上的窗户跳出去,沿着房檐,身形如同狸猫一般,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离开镇北都督府。

城外的诸部大军,自从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后,再没了动静。几十万饿狼仿佛正磨着獠牙,寻找着撕破喉咙喉咙的机会。

进入腊月已经有几天,寻常年份里,幽州的百姓们,早就开始准备年货。然而南城门附近,逃难的人潮汹涌。无论要逃到哪里,人总要吃饭,所以南城的饭馆酒肆,从日落到子夜,店内的桌子就没有空过。于是一些胆子大的小商贩,也趁机在附近摆摊经营,生意好的不得了。

一时间,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冬天,生出了病态的热闹繁华。

蓝幼羽从都督府出来,一路南行,发现路边有人在卖冰糖葫芦。江南是没有这种小吃,蓝幼羽一吃倾心,但凡遇见,必会买上一串。所以她走上前,道:“老板,帮我拿一串。”

老板一边应和,一边用冰糖葫芦捻起江米纸,帮她包好。

蓝幼羽忽然想到那个抢她冰糖葫芦的死小孩,又连忙道:“算了,来两串。”

老板点头道:“好嘞。”说着麻利的又拿起一串。

蓝幼羽心思一转,道:“再拿两串吧。”

老板这次却没动,试探道:“够了么?”

蓝幼羽笑眯眯道:“一共四串。麻烦你啦老板。”

她拎着冰糖葫芦回到院子里时,天色已经很晚,早过了饭点。蓝幼羽发现伙房还亮着灯,当她推门进去,看见梁靖迷迷糊糊趴在桌上,而他身前放着一个砂锅。

隆冬腊月,天寒地冻,伙房除了灶台,没有取暖的炉子,梁靖身子怕寒,这么睡一定会被冻坏。蓝幼羽上前用脚踹他道:“醒醒,要睡回屋睡。”

梁靖迷瞪着睁开双眼,道:“你回来啦。”他扭头四顾,又怒道:“你还知道回来!”

蓝幼羽没理他,将一串糖葫芦丢给他,道:“吃不吃。”

梁靖心里一甜,抢过来咬下一颗,一边嚼着一边道:“专门给我买的?”

蓝幼羽晃了晃另外两串,道:“想得美。他俩人呢?”

梁靖道:“躲在屋里取暖呢。”

蓝幼羽道:“你怎么不去。”

梁靖气道:“还有脸问,我等你回来呀。”说完他打开砂锅盖子,又道:“你吃了么?”

蓝幼羽探头一看,里面盛着满满的一锅腊八粥。林壹晗听见院子中的动静,跑到伙房,看见蓝幼羽就大喊道:“蓝姐姐,你回来啦。今天腊八节呀,梁靖老早就煮好了腊八粥,专门给你留了一锅。”

第六十八章 别离

蓝幼羽自幼父母双亡,如果不是被天一阁阁主收为弟子,她早成了饿死鬼。可是她师父时常闭关。在天一阁的日子里,蓝幼羽不是练剑便是读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逢年过节的喜庆,与她并不相干。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在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热闹衬托下,蓝幼羽都会很失落。

所以蓝幼羽不喜欢过节。大概是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自己会觉得,太孤独了。

梁靖正心满意足的,一颗颗咬着她为他买的冰糖葫芦,同时目光中满怀期待的看着她,期待着蓝幼羽尝一尝他为她做的腊八粥。

蓝幼羽鼻子一酸,她仰起头,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擦着眼角,简短的问道:“好吃么?”

林壹晗止不住的点头道:“可好吃啦。”

蓝幼羽将糖葫芦递给林壹晗,道:“给你和玄悲的。”

红果外的那层糖衣被梁靖咬得嘎巴脆,这也没能耽误他的炫耀,只听他道:“你俩可是沾了我的光。”

林壹晗鄙夷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靖道:“她为了给我买,才顺便帮给你俩带了两串。”

蓝幼羽脸一红,道:“你还要脸嘛。今天老板要收摊,买二送一。你是那个送的,知道么?”

梁靖摇头晃脑道:“你学会撒谎了啦。”

蓝幼羽恼羞成怒,道:“闭嘴吃你的去。”

梁靖叼住冰糖葫芦的竹签,腾出双手,为她盛出一碗腊八粥,吸着口水含糊不清道:“你快尝尝。”

这锅粥里,五谷杂粮外,又加了红枣桂圆与冰糖。这粥早已凉透,不料别有一番风味,香甜如糯外,更加爽口。

时辰不早了,蓝幼羽腹中还真有些饿,于是一连喝下几口。

梁靖擎着冰糖葫芦,问道:“好喝么?”

蓝幼羽懒洋洋道:“还行。”

梁靖皱眉道:“不会呀,应该很好喝才对。”说着他取过勺子,从蓝幼羽的碗里舀出一勺送到嘴里。

或许是他刚吃过冰糖葫芦的缘故,所以问道:“不甜吧?我再给你加点糖。”

蓝幼羽道:“不用,这样就很好。”已经很甜了。她连喝下三碗腊八粥,真的很甜。

吃过腊八粥,收拾过碗筷,蓝幼羽的心绪还没有完全平复。她熟悉的那个天一阁,建在黄山余脉的隐雾溪深处,四时风光无限好,是一派世外桃源的出尘仙境。而现在落脚的这个小院子,是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

蓝幼羽很想和这个死小孩多待一些日子,可是她与林壹晗回厢房的时候,怀中有个紫铜铃铛,却不安的震动起来。她不露声色,随林壹晗进了屋,直到夜半时分,她都没能入睡。

林壹晗酣睡的模样很可爱,那微张的双唇一张一翕,像是两支笔,仿佛在临摹甜美的梦。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除了梁靖,这个纯净的女娃,也让蓝幼羽感觉亲昵。

还有那个开口闭口,一句一个老子的小胖和尚,虽然脏话连连,偏偏让人觉得喜庆。

蓝幼羽原本以为,白师姐会晚些日子才来,没想这么快。此时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干瘦像根豆芽的孩子,那个聪明又嘴欠的死小孩。

夜空中的上弦月已经落下,银河倒悬,漫天星光璀璨。

江湖路远,不告而别,才是洒脱。蓝幼羽这样想着,她坐在窗前,等到梁靖屋子的灯熄灭了,又多等了一会,才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这次别又被他撞见。

可是,今晚没睡的,不止蓝幼羽一人。梁靖看见蓝幼羽离开的身影,赶紧用肩膀撞开窗户,星空下,他的双手对插在袖中,佝偻着肩,喊道:“喂。”

蓝幼羽回过头,正对上梁靖清亮的目光。几天前,梁靖身上的衣服,被李子晴损毁,而此时他穿着的,是她后来为他买的。

这很好。

梁靖强笑道:“你是不是晚上吃的太多,出来溜达溜达?”

蓝幼羽用梁靖的话调侃过他,而那句话,正是“吃的太多”。她本有些伤感,听到这句话,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个死小孩!然后,蓝幼羽眉眼含笑,勾了勾手指。

梁靖轻盈的一跃而起,跳出窗户跑过去。蓝幼羽抬手抚摸他消瘦的脸庞,道:“死小孩再不回去睡觉,就熬成白骨啦。”

西风不沉默,呼啸而过,被枯枝割裂成片片呜咽。但梁靖很沉默,闪亮的双眸藏下今夜璀璨的星空。

蓝幼羽又道:“以后可以来天一阁找我玩,你知道天一阁在哪里么?会稽山旁,隐雾溪尽头龙井潭……”

北燕城下,蓝幼羽曾不告而别。那一刻梁靖记忆犹新,于是他打断道:“这次还回来么?”

蓝幼羽强笑道:“太聪明不好哦。”

梁靖手心里全是汗,道:“不回来了么?”

蓝幼羽没开口,轻轻的嗯了一声。初冬的夜很萧瑟,她记得,明明才认识没几天,可她却忘了,也是几天前,自己为眼前这个小孩,星夜兼程八百里。

“你去哪里?我找你。”有些疑问是没答案的,因为那本身就是一种答案。梁靖能猜到,所以又这样问。

“关你屁事。”很久以后,蓝幼羽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只好这样说。

“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梁靖追问道,他生怕被拒绝,又赶紧补道:“反正我也没事做。”

蓝幼羽摇头道:“不好。”

“我家在白沙山,你会去找我么?”梁靖不死心道。

死小孩真倔强,但蓝幼羽笑不出来,她认真道:“有时间我会去。”

“我告诉你白沙山在哪里。”梁靖想这样说,但他没开口。蓝幼羽没有问,那么说与不说,结果都一样。她刚才说过,太聪明不好。

偏偏梁靖很聪明,知道她不会去找他。

蓝幼羽惫懒得很,以致于整个人都很垮,她摆手道:“后会有期。”转身要逃。

“等等。”梁靖再聪明,终究是个孩子,即便他能拦下她,也留不下她。

蓝幼羽抽搐着鼻息,道:“我和你很熟么?”

“给。”梁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快步上前递给她,道:“这是枫糖膏,总不能白吃你的冰糖葫芦。”

那日定州城外,梁靖与蓝幼羽人生初遇,他问她要了一颗糖葫芦,她喂他吃。

梁靖看到她错愕的表情,笑嘻嘻道:“就是这么讲义气。”

蓝幼羽接过那个油纸包,又张开双臂顺势将他抱入怀中,低下头抵着他的头发。

周天启廿年腊月,齐明帝七年,岁在壬申。蓝幼羽年方十四,梁靖尚且十一岁,这是二人此生第一次拥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幽云十六州。

她低声道:“离开幽州吧。”

他回道:“你和我一起么?”

她道:“我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摇头道:“那我不走。”

她秀眉紧皱,道:“你功夫那么差,嘴还欠,容易被人打死。”

他不服气道:“放屁,老子功夫比你强多了。”

这一次,蓝幼羽没有抽出太白剑,她放开他,笑着道:“露两手给我看看。”

梁靖身子不再佝偻,他傲然而立,扬手喝道:“天驰剑!”他脸上青光乍现,又须臾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

沉寂,是此时的月色。此时月已落,夜空中没有月亮。

梁靖连连眨眼,咧嘴笑道:“天驰剑睡着了,明早给你露一手,你别走呗。”

蓝幼羽的太白剑,终究按耐不住,剑身拍在梁靖头上,道:“又唬人!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梁靖道:“我可以的。”

蓝幼羽嗔怒道:“你到底走不走?”

梁靖敛起笑容,道:“我在等我爹。”

原来如此,蓝幼羽点点头。终于,她的身影最终还是溶于夜色朦胧,梁靖其实不太懂,什么叫做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只是觉得,蓝幼羽这把刀,真他娘的锋利,砍得他很难受。

第六十九章 聚首

夜已过子时,蓝幼羽出门后,依然能看见有人赶着马车,陆陆续续向南行。她想回去把梁靖赶走,转念作罢,又从怀中掏出那颗紫铜铃铛,向内渡入真气,仅仅片刻,那铜铃又连震数次。

这是天一阁的传讯秘法,蓝幼羽收到回复,当即施展轻功,向城北疾驰而去。

在镇北都督府不远处的一间客栈内,一个二十多岁的白衣女子,端坐在烛火前,把玩着一颗紫铜铃铛。不知过了多久,那铃铛悄无声息的震动起来,白衣女子将铃铛收入怀中,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蓝幼羽正四处寻找师姐的踪迹,忽然察觉五十步外,一间客栈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她脚步不停,直奔过去,不多时已来到近前,飞身入内。

进入屋子,蓝幼羽抱怨道:“白师姐,我总爬窗户,感觉像个采花大盗。”

那名白衣女子,正是蓝幼羽的师姐白霜雪。她对蓝幼羽的抱怨听而不闻,道:“这几天你去了哪里?怎么耽搁这么久?”

蓝幼羽嘿嘿道:“有点事。”

白霜雪皱眉警戒道:“遇到麻烦了?”

蓝幼羽摇头道:“那倒没有。”她坐到桌前,取来一杯茶水喝下,道:“今天我在镇北都督府,还真听到一些军情。”

她喝口水,继续道:“今晚会有三万人从涿州调入幽州。另外,还有个叫何仁峰的,要去幽云十六州的中西线集结兵力,驰援幽州。听他们说,到时候幽州守兵估计能超过二十万。城里的存粮最多够这些人吃三个月。江行知现在正想着怎么向长安要粮呢。”她说完,忽然想起一事,补道:“对了,有个叫陶梓的将领,带着几千人去草原了。”

白霜雪轻声嗯了一下,没有说话。

蓝幼羽奇道:“你不惊讶?”她对白霜雪淡漠的态度很奇怪,接着又道:“而且从他们谈话的感觉来看,貌似镇北军和长安不合。”想来是赶路赶得太急,口渴难耐,她又倒了一杯茶,牛饮得干干净净,道:“这事可以琢磨琢磨,如果能让挑起双方的矛盾,那建康的压力会小很多。”

白霜雪毫不诧异,反而心事重重,道:“江行知心里有个小算盘。”

蓝幼羽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的。接下来,吴师叔有什么计划?”

蓝幼羽返回闲云山庄去救梁靖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所以,白霜雪说的,和蓝幼羽说的不是一件事,于是她又道:“莫聪在幽州。”

蓝幼羽不明白好端端的,对方为什么提起莫聪,她当即反问道:“他不是早来了嘛。”

白霜雪见她还不明白,又道:“你跑开的这几天,我和莫聪接过头。”

蓝幼羽道:“然后呢?”

白霜雪叹气道:“莫聪和江行知有些交易。”

蓝幼羽失口道:“怎么可能。”

白霜雪道:“涿州兵马调动的事情,莫聪已经知道了。”

蓝幼羽没有惊讶,她静下心来回忆。今天下午,江行知才吩咐让涿州的兵马调往幽州,莫聪什么时候知道的?就算典鉴司在镇北军里插了眼线,那也太快了。

白霜雪见蓝幼羽在沉思,知道她想的一定不对,道:“是江行知透露他的。”

大周的镇北大都督,将兵马调动的军情泄露给大齐典鉴司的间谍头目莫聪,这事太匪夷所思,蓝幼羽瞬间乱了思绪,喃喃道:“江行知这是在卖国呐。”

白霜雪道:“之前我也不理解,江行知为什么愿意和莫聪交易,当今晚听你说,长安与镇北军不和,我似乎能理解一点了。”

蓝幼羽道:“那也不应该卖国啊。”

白霜雪不置可否,解释道:“那场交易,是要江行知放弃幽云十六州的抵抗。”

蓝幼羽连连摇头,道:“那更没道理了,江行知的目的是什么?”

白霜雪只说了两个字,字字惊雷,只听她道:“自立。”

当今大周天子,二十八年前自幽云十六州起兵,二十一年前自立登基。江行知自立为王,便是第二个宇文云志。

蓝幼羽连连摇头,讽刺道:“悬北三关和五城之役,江行知损失那么多兵马,如果失去幽云十六州,连兵都没有一个,立个屁。”

白霜雪又道:“之前的交易,是允许江行知留十万兵力自保。幽州是十六州首府,原本就驻扎了十万镇北军。”

蓝幼羽道:“三十万镇北军满员,面对六十万诸部大军,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江行知又不是傻子,不会做这种自断根基的事。”

白霜雪道:“长安对江行知有戒备,所以江行知对长安有怨气。”

蓝幼羽回忆起江行知的言谈举止,回道:“他不像没分寸的人,不会拿这种事做儿戏。”

白霜雪又道:“我听莫聪的意思,诸部大军南下时,江行知已经准备集结兵力的事情。而五城一役,镇北军虽死伤过半,近三万人被俘,可整个幽云十六州,还有二十多万兵力。”

蓝幼羽道:“江行知又不傻,不会把城池与兵力拱手相让。”

油灯的微芒摇曳不止,照得这客栈方寸间忽明忽暗。白霜雪从蓝幼羽口中得到江行知的举措后,有一丝明悟,此时这明悟越来越清晰,她缓声道:“狡兔死,走狗烹。”

蓝幼羽在天一阁年轻一辈中,最是聪慧,她听到白霜雪说出这六个字,顿时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江行知将北狄诸部拒于悬北三关以北,长安最多来一道表彰的圣旨,镇北军该防还是要防,军粮该克扣还会克扣。

现在则大不相同——北狄诸部兵临幽州城,江行知调集二十万镇北军誓死抵挡。届时城内粮草不足,只要一道奏折呈上去,整个长安城,哪怕是宇文云志,也不敢不给这军粮。

蓝幼羽忽然觉得那个看似木讷的中年男子,有些可怕。白白丢掉几万人的命,去与长安周旋,值得吗?

江行知既然违约,为什么又把兵力调动的军情告诉给莫聪呢?

有些人很聪明,他们读书一读就通,练剑也一练就透。然而在人心这件事上,他们却不能一眼看通透。

所以蓝幼羽看不明白,又问道:“江行知想干嘛?”

白霜雪道:“我不知道。”

蓝幼羽失笑,是啊,白师姐又没见过江行知,于是她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白霜雪秀眉微蹙,道:“我也不知道。”

蓝幼羽诧异道:“师姐不是和莫聪碰过头么?还有,吴师叔也没鸿雁传书么?”

白霜雪道:“师叔传书说要听从莫聪的安排。而莫聪什么都没说。”

蓝幼羽试探道:“洞庭水师西征,是吴师叔布的局么?”

白霜雪确认道:“对。”

第七十章 三水出荆州

蓝幼羽静下心来,从暗门的谍网被破开始,将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整个天下,几方势力博弈,长安、建康、镇北军、草原王帐,此外还有江湖。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蓝幼羽思忖,吴师叔瞒着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她看了看眼前的白师姐,心中暗道,这些事情,白师姐又知道多少?她再次试探道:“莫聪联络草原王帐,也是吴师叔布的局么?”

白霜雪诧异道:“莫聪什么时候联络草原王帐了?”

蓝幼羽道:“我以为吴师叔安排他去的。”

白霜雪琢磨片刻,摇头道:“师叔绝不会勾结蛮夷。”

蓝幼羽一直暗中观察着白霜雪,见对方神情坚决,推测她也不知情。旋即蓝幼羽道:“先这样吧,等找到莫聪,看看他什么打算。”

白霜雪道:“也好。”她眼前的这个师妹,一贯散漫,于是白霜雪又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乱来,再跑丢了,我一定去吴师叔那里告你的状。”

蓝幼羽不服气道:“我是那种人嘛?”

白霜雪道:“你也不小了,该有些自知之明。”

蓝幼羽张口道:“我……”话没说完,她忽然笑出声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我睡了。”

当她躺在床上,不住的想,如果师姐去告状的话,我就说去镇北军营刺探情报了,师叔会不会相信?不对啊,我又没吃的太多,干嘛要再次跑丢。

吃的太多……蓝幼羽想到这四个字,在黑暗中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道死小孩怎么样了。她翻过身去,又想到世道太乱了,等处理好幽州的事情,不如将他带回江南吧,让他见识见识自己在天一阁中的地位,吓死他。

想着,蓝幼羽又覆过身去,心道他在等他爹,万一他爹不同意呢?死小孩真气不弱,有佛门罡气的影子,难道他爹是个和尚。不能啊,和尚哪里来的儿子。会不会是跳墙和尚?听说跳墙和尚可以生儿育女。

翻来覆去,蓝幼羽思绪越来越散,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丝丝飘逸,最终混为一色。她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冬季北方的太阳出得晚,天还没亮,蓝幼羽还在熟睡,白霜雪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安,起床出门。

兵祸将起,城北首当其冲,不少店铺关门大吉,估摸老板也已经逃出去避难。她寻了七八家旅舍,才找到开张的酒肆。落脚后,她在堂前要了几道素菜,一碗清粥,便坐下等候。待得小二上了茶水,白霜雪以食指扣击桌面,茶水颜色未变,她刚要端起茶水饮用,却听得旁边一男子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白霜雪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落拓的中年男子,坐在邻桌,那男子面容周正,却生得一双桃花眼,此刻正笑眯眯望着自己,配上刚才轻佻的言语,分外让人厌恶。她眉头微皱,没有搭理对方。

中年男子见她没有说话,端着一碗白粥,恬不知耻蹭到白霜雪桌前,没脸没皮道:“人生变幻无常,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一起吃?”

白霜雪朱唇轻启,道:“滚。”

那男子道:“不要拒人千里嘛,我看你相貌温婉,像一名江南女子。”白霜雪眼角抽动,心道这无赖有点眼力。对方从筷笼中取出一双筷子,毫不客气的夹起白霜雪面前的咸菜,就着喝下两口粥,又道:“我有个娃娃,少教得很,有你一半温婉,我晚上睡觉都会笑醒,要不你帮我管管?”

白霜雪听在耳中,不由大怒,这人的言谈举止无耻得近乎猥琐,她手腕一翻,以巧劲将杯中茶水送出,直扑那人面门。

不料对方突然低头捂肚大叫:“哎呀,腹中好痛。”却恰巧将茶水躲过。白霜雪微微一愣,对方忽地又好似没事一般,坐回原处,叫道:“咦,怎又不痛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霜雪一击失手,反手抄起佩剑,用剑鞘戳向对方的肩头大穴。那男子再次怪叫道:“哎呀小腿好痒。”说话间侧俯下身子,真的伸手去挠。这个动作,刚巧躲过戳向他的剑鞘。

白霜雪再次失手,她心道不妙,连忙将真气灌入掌中剑,企图用真气击伤对方。

那男子没起身,白霜雪眼睛一花,只觉有一道身形闪过,紧接着她肩肘酥麻,再回过神来,佩剑已经被对方躲在手中。

白霜雪大惊,运转十成真气,一掌拍向对方。可那男子身法似惊鸿,眨眼间已经绕到她身后,道:“你这大姑娘家,对人家一个黄花老爷们动手动脚,羞不羞?”

白霜雪听罢,差点吐血三升,可对方的身手极为高明,谈笑间就夺了自己的兵刃,必然来者不善,她色厉内荏道:“你是谁?”

那男子道:“俺是打铁匠。”这句话中,乡土气息很浓郁。

白霜雪咬牙切齿,这男子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男子抽出白霜雪的佩剑,发现剑上有字,小声嘟囔的读道:“伏里万胜神。”他举着剑白霜雪的佩剑装模作样打量一番,道:“这把剑打得不错,就是名字太猖狂。”他眉眼含笑看着白霜雪,道:“这个伏里万是谁?居然号称胜神,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把剑,长三尺六寸,剑身由五色石所炼,上面用小篆铭了五个字——神胜万里伏。白霜雪无心纠错。自己的长剑被夺,她又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此间气氛诡异,白霜雪心念急转,寻求对策。

男子还剑入鞘,走到桌前把剑放下,向她招手道:“赶紧吃饭呀,别傻站着,一会粥都凉啰。”

白霜雪沉住气,也回桌前,坐在他对面,低声道:“不知道前辈有何指教?”

那男子摆手道:“什么前不前辈的,俺就是个打铁的。”

白霜雪装作不经意,将剑拾起背好,拱手道:“不打扰前辈雅兴,晚辈告退。”

男子此刻淡淡道:“三水出荆州,廿中夫无头。”

这句话是一个字谜,谜底确是一个漢字,汉人的汉。如今的天下,若再失去江南,天下汉人将永无出头之日。所以莫聪用这句话,作为切口。夫无头三字,是卧薪的薪,尝胆的胆,时时刻刻提醒着众人要收付失地。

第七十一章 父子重逢

先前对方没有阻拦白霜雪收回佩剑,此刻又说出这句切口,貌似他是自己人。所以白霜雪反问道:“典鉴司?”

那男子笑嘻嘻道:“没错,我就是典鉴司在幽云十六州的总瓢把子。”

对方前一刻淡淡的口气,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后一刻笑嘻嘻的模样,却很不着调。白霜雪没在意他的变化,自己但是暗松一气,原来他是典鉴司的。

男子直白问道:“天一阁来了几个人?”

白霜雪回道:“两个。”

男子捏着下巴道:“老吴也来了?”

白霜雪没反应过来,道:“什么老吴?”

男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吴龙士呀。”

白霜雪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她摇头道:“吴师叔留在建康。”

男子道:“另一个人是谁?”

白霜雪有些厌烦对方喋喋不休,但也还是回道:“我师妹。”

男子撇嘴道:“天一阁派你们两个女娃娃来幽州,男人都死光了么?”

这句话很不中听,白霜雪冷声道:“你若再羞辱天一阁,别怪我不客气。”

那男子讪笑着摆摆手,道:“哎,不说这个。你说北狄什么时候攻城?”

白霜雪没好气道:“问莫聪去。”

那男子眼珠子直转,又道:“我们鉴帅呢,他干嘛呢?”

白霜雪懒得理他,道:“自己去找他。”

男子苦道:“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找不到呐。你见过他么?”

白霜雪道:“前天接过头,你耐心等等吧。”

男子又转着眼珠,道:“你身上有子母铜铃么?给我一个,万一有事,我也好能联系你。”

白霜雪巴不得他离自己远一些,干脆利落道:“没有。”

那男子可怜巴巴道:“如果俺想你了,怎么找你?”

白霜雪忍无可忍,站起身喝道:“你有毛病吧?”

男子双手对插入袖,点头道:“对呀,相思病。”

这句话放浪形骸,白霜雪越看对方越猥琐,当即站起身来道:“告辞。”

男子这次任由她离开,没再阻拦。他抄起碗,将粥喝个一干二净,放下碗擦擦嘴巴,喊道:“老板,刚才那个姑娘吃霸王餐没给钱,你们快去把她抓回来。”

白霜雪前脚刚迈出门,听到对方的喊声,脸上露出羞怒之色,从怀中掏出一角碎银,用甩暗器的手法,将银子狠狠掷向对方。

男子一扬手,把银子稳稳接住,摇头叹道:“现在天一阁的弟子,脾气是越来越差。”

白霜雪又气又怒,心想典鉴司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无赖,负责幽云十六周的谍报。奈何对方功夫奇高,自己惹不起,还是躲远一些吧。

男子的手肘拄在桌上,散漫的暗道,听这女娃的意思,莫聪十有八九也在幽州。他看着白霜雪渐行渐远,心想这女娃娃的真气不弱呐,不知道是谁的弟子。

老吴么?

不太像,近猪者胖,老吴的弟子应该不会这么傻。

他正琢磨着,怀中的一颗紫铜铃铛又震了起来。这颗铃铛,正是男子刚才口中的子母铜铃。男子暗自叹气,心道看来那只小猢狲等着急了。

白霜雪气呼呼回到客栈,蓝幼羽已经起床洗漱完毕,见她这幅模样,笑道:“师姐,谁招惹你啦?”

白霜雪愤恨道:“被狗咬了。”

蓝幼羽眨着眼,忽然笑道:“是个男人。”

白霜雪脸一红,道:“小丫头,别乱猜。”

蓝幼羽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很长。

一早醒来,林壹晗大呼小叫跑到梁靖屋里,道:“蓝姐姐又不见了。”

梁靖躺在炕上白眼道:“这狠毒娘们坏的很,你还没习惯么?”

林壹晗咂舌道:“你活的不耐烦了?”

梁靖道:“你去告状呀。”

林壹晗道:“好好好,你等着。”

二人正在斗嘴,玄悲翻身坐起,捂着肚子道:“好饿。有吃的么?”

梁靖有所感悟,钦佩道:“你真不愧青龙寨二当家,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做山贼可惜啦。”

林壹晗本不觉得饿,得到玄悲的提醒,道:“昨天还剩些八宝粥吧?”

那锅八宝粥,是梁靖特地为蓝幼羽熬的,梁靖心里微酸,嚷道:“吃粥吃粥,吃什么粥,我要吃肉。”

玄悲道:“爱吃不吃。”

梁靖坐在床上赌气,剩下两人没理他,径自向厨房走去。梁靖咬牙切齿道:“一个个都没有良心。饿死我算啦。”

幽州的腊月能冻死人,伙房没有半点取暖的物件,经过一夜寒风,那锅粥被冻得瓷实,表面的冰碴清晰可见。玄悲举起锅,倒悬,没有一粒米一滴水掉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林壹晗小声道:“我也想吃肉了。”

幽州城不比荒郊野外,玄悲愁道:“这里也没法打野味。”

林壹晗憋着嘴,眼泪含眼圈的看着那口锅,惹人怜爱。

院门忽然被打开,二人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儿子。”

玄悲听见声音,摸着头道:“老子哪里来的爹?”当他们推门来到院中,只见梁靖飞似的跑出来,道:“爹!”

此时院中站着一个落拓的中年男子,他的那双桃花眼,带着说不尽的风流,正笑眯眯的弯着。

梁靖跑上去飞起一脚,道:“老猢狲,你怎么才来,不想要我了么?”

这名中年男子名叫梁冲,正是梁靖的父亲。梁冲左躲右闪,嘴里念念道:“爹怎么会不要你,还指着你长大了,好卖了换钱。”

梁靖嗖的扑上爹爹身上,用牙狠狠咬住梁冲的肩膀头,口齿不清道:“放你娘个屁。”

玄悲在边上有些迷惑,他小声问林壹晗道:“他是梁靖爹爹,那他娘不就是梁靖的奶奶么?”

林壹晗同情的看着玄悲,道:“你的想法真诡异。”

父子二人闹了没一会,梁冲把吊在身上的那只小猢狲扯下来,拽住儿子的手,并指搭脉,笑呵呵道:“还真给压住啦。谁出手帮忙的?”

梁靖想到净若大师舍弃一身修为的事,情绪略微低落,将来龙去脉告诉爹爹。梁冲听罢点头,所谓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算是欠下了。旋即他左顾右盼,道:“你师叔呢?”

梁靖叹气,又将后面发生的事,简短复述一遍。

第七十二章 逢场作戏

梁冲砸吧着嘴道:“听说李子晴的离魂术很香艳,有机会领教领教,看是不是比窑姐的功夫好一些。”

梁靖哼道:“小心我娘梦里爬你床头。”

梁冲道:“那正好,爹真还有些想她。”

林壹晗将一切看在眼里,半天合不拢嘴,最后好容易说出一句话,道:“怪不得梁靖这么不正经,原来和他爹学的。”

梁冲耳聪目明,扭头冲林壹晗笑道:“小丫头,好眼力。”顺带着,他看向玄悲,道:“玄悲大师,好久不见呐。”

玄悲觉得莫名其妙,道:“你见过老子?”

梁冲点头道:“是有些渊源。”

玄悲道:“奇怪,老子怎么不记得?”

梁冲哈哈一笑,道:“人生变幻无常,缘分妙不可言,你懂吧?”

玄悲道:“不懂。”

梁冲道:“这说明你还没有顿悟,等你顿悟那天,自然一切都记得。”

梁靖白眼道:“胖子说,如果见到用他的舍利子打山鸡的人,他一定会抽死那人。”

梁冲伸出食指连连数下,道:“没错,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抽死他。”

梁靖再次窜到爹爹身上,用手扯着他的脸皮道:“爹,你这里的皮又厚了。”

梁冲反手也扯着儿子的脸皮,道:“你这里也不薄。”

林壹晗看见这滑稽的一幕,被二人逗得呵呵直笑。玄悲看不太明白,道:“他俩在说什么?”

梁冲向他道:“没什么,没什么,回头告诉你。”

玄悲回头,又转回来,道:“告诉老子吧。”

梁冲道:“大师,你转世就转世,怎么一点高僧大德的风范都没了。”说着他放下梁靖,一挑大拇指,道:“想不到你已经迈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无相境,前途无量呐。”

玄悲越看梁冲越面目可憎,道:“你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不过,老子烦你烦得要命。”

梁靖从爹爹背后探出头来,对玄悲道:“我知道缘由。”今日老猢狲欺人太甚,他要把老猢狲用舍利子打山鸡的事情,告诉给玄悲。

梁冲再次扯起儿子的脸皮,把他的嘴唇扯得像鲶鱼的嘴唇,才道:“你知道个球。”

梁靖挣扎着要说话,但含含糊糊,一句都听不清楚。

梁冲道:“肚子好饿,我们吃东西去吧。”可是不久前,他刚和白霜雪一起吃过早饭。

林壹晗立刻响应,道:“我要吃肉。”

梁冲越看林壹晗越喜欢,这小丫头真懂事,说话间,他便带着三个娃娃一起出门。

梁冲领着三个娃娃来到一处烧肉馆,叫了一整条烤羊腿。自从离开闲云山庄,一路北上风餐露宿,三个娃娃还真没吃上几顿饱饭。这一顿算是开了荤,吃得三人头都没抬。等几人酒足饭饱,梁冲又将玄悲和林壹晗安顿好,却单独领着梁靖出门。

时至今日,南城的街道上,依然有摆摊的商贩。

梁冲领着儿子信马由缰走着,恰好身旁有一卖面具的摊子,他伸手拿起一个花脸面具,戴在脸上道:“这幽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爹爹可是很要脸面的,只能带个面具把脸好好保护起来。”

那花脸面具略有狰狞,可父亲这番话听入梁靖耳中,他却觉得有趣得紧,于是梁靖当即也拿起一个面具戴上,道:“我也要好好保护。”

梁冲笑道:“小猢狲难看死了,是需要一个面具遮遮丑”

梁靖举着一个鬼怪的面具比划着道:“胡说,老猢狲才丑得很,比这个面具还要丑。”

梁冲扑上去逗梁靖道:“你这孩子真不孝,敢说爹丑。”

梁靖嘻哈着边跑边道:“老猢狲,丑丑丑。”

梁冲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而在梁冲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喊道:“客官,您还没给钱呐。”

付过了钱,梁冲又带着儿子玩耍了一会,才将面具收入囊中,而后领着梁靖穿街走巷,寻到一间古玩店,推门而入。

那店中掌柜见有客人来,抬头看了一眼,却不上前招呼,只冰冷开口道:“本店只卖赝品。”便又低头看起手中的书。

梁冲道:“赝品也不错。”

掌柜仍是低着头道:“不知客官喜好哪一类?”

梁冲道:“形神兼备的那种。”

掌柜又道:“能否描述一二?”

梁冲道:“未央尚未央,长安可长安。”

掌柜木讷道:“客官里面请。”便将梁冲父子领入后院屋中。

一炷香光景后进来一人,这人名叫许封釉,长得是肥头大耳,他穿着烟霞坊裁制的绫罗长衫,遮不住大腹便便。许封釉见到梁冲坐于屋中,浑身上下肥肉一颤,惊得他擦擦眼睛,确认没有认错人,当即哭嚎着跑到梁冲身旁,跪抱着他的大腿道:“您可算回来了。”

梁冲笑道:“许胖子,别来无恙。”

许封釉道:“这得有十多年了吧,兄弟们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您呢。我正愁外面的蛮子怎么办,您回来,可就有了主心骨。”

梁冲的桃花眼眯成一道缝,道:“你真这么想我?”

许封釉道:“可不是嘛,我想死您了。”

梁冲神情不变道:“不是想我死?”

许封釉道:“瞧您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啦。再说今日您归来,我老许为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梁冲赞道:“真讲义气。”

这二人对话时,梁靖在屋中四处走动,左瞧瞧,右摸摸,对屋中的摆设,好奇的紧。梁冲没管他,许封釉也不敢管。

梁冲又道:“许胖子,我来查些谍报。”

许封釉立马面露难色,道:“您也知道咱们的规矩。”

梁冲道:“奇怪,刚才还有人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也没让你去死,查个谍报罢了。”

许封釉伸出肉乎乎的手,尴尬的搓着,而那一身肥膘,也颤个不停。他讷讷道:“这个……这个……”

梁冲没有继续为难他,道:“这个我知道,你问我乾坤内里是几许,我回答中元北极紫微宫,咱们就不要那么多繁文缛节,省些事情也好。”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金绣符,背面是四象星图,正面却只有一字——暗。

听完梁冲的话,许封釉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梁冲十年没出现,而这两句切口,是前门主卸任时新换的,用了没两年。更重要的是,对方手里的那块黑金秀符,是老门主的。

这说明梁冲与暗门依然联系密切。

许封釉擦了擦冷汗,道:“您要查哪封谍报?”

梁冲道:“所有。”

许封釉坐在原地没动,可他身上的肥膘,颤抖得更剧烈,他似乎有其他的心思。

梁靖叹了一口气,将话挑明,道:“你这戏,演得真假。”

第七十三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一言既出,许封釉脸色突变,刹那间冷若冰霜。他心中暗道,既然梁冲已经看破自己的心思,刚才之言,自然是在逼他兵行险招,只可怜他儿子尚且年幼……想到此,许封釉回手抄起身后书架上的花瓶。

虽然他身材臃肿,可这一动作,快如闪电。然而摆放花瓶的那个地方,空空如也。许封釉赶紧回头,这一望,却让他冷汗瞬间从天灵盖冒到足底涌泉穴。

此时梁靖手中正拿着一个花瓶,那花瓶底部镂空,瓶内嵌入一个精巧的机关器物,而梁靖的手边,还摆放着堆成小山的毒针。

他转头望向梁冲道:“你……”

梁冲诧异道:“你以为暴雨梨花针就能取我梁冲的性命?好歹你也是暗门的四象星官,这么天真还活着。”他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

许封釉脸色阴晴不定,心中盘算着,打是肯定打不过梁冲,可自己的图谋被发现,只怕也难逃一死。

梁冲苦口婆心道:“老许,我梁冲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想杀你的话,那比打哈欠还容易,对不对。”

许封釉咬着牙道:“我太知道了,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如果不是你,徐姑娘就不会死。”

梁冲竟然服软,道:“你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许封釉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正想和梁冲好好争辩一番,没想到他眨眼间服软,不要脸面得近乎无耻。

梁冲趁热打铁道:“公是公,私是私,城外还有几十万蛮子呐,你别现在钻牛角尖。”

此时,许封釉臃肿的身子好似一个大茶壶,里面装满而来饺子,就是倒不出来。他认真思量片刻,咬牙道:“等着吧。”说罢转身出门。

梁靖这才开口道:“爹,要不我改个姓吧?”

梁冲黑着脸道:“瞎说什么?”

梁靖将手中物件摊放在桌面,道:“这人和你多大的仇啊,”他摆弄着桌上的毒针,道:“少说也有几百根,真要发出来,你就成了马蜂窝啦。”他笑着看向梁冲道:“爹,你还有啥仇家么?赶紧告诉我,以后我好躲着人家。”

梁冲笑道:“瞧你这小胆。”

梁靖摇头道:“等老猢狲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被仇家找上门来,还不是要靠我把他们打发啦。”

梁冲拱手道:“是是是,梁少侠年少有为,将来定会名扬四海。”

梁靖低着头,终于将机关拆得七零八落,感慨道:“唐门暗器果然名不虚传,不说万箭齐发,也差不了多少!”

梁冲撇嘴道:“拆这么慢,我在你这岁数,两个梨花针都拆好了。”

梁靖没在意梁冲的打击,他认真道:“我觉得那个胖子是认真的。”

梁冲无所谓的揉着他的脑袋道:“多谢少侠提点。”

梁靖翻了翻白眼道:“老猢狲,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梁冲道:“对啊。”

梁靖没有追问,低头摆弄着桌上的零碎,过了半柱香光景,花瓶内的机关被他修复得完好如初。又过了一炷香光景,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之间许封釉指挥着两个壮汉,将一个铜箱抬了进来。

二人将铜箱放定后,梁冲上前打开箱盖,只见里面的密函被理的整整齐齐,他顺手抽出一封,细细观瞧。许封釉在旁静候,不多时,梁冲将密函看完,皱眉道:“按兵不动?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许封釉绷着脸,道:“圣上。”

梁冲啧啧道:“看来龙椅坐久了,胆子都没了。”

许封釉真想扣个大不敬的罪名在梁冲头上,只可惜办不到。他暗道再和他待一会,自己非要吐血不可,于是连招呼也不大,领着抬箱子的几名壮汉,一起离开。

梁冲看着手中谍报,只觉十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随后梁冲又看了看在一旁蹲着梁靖,笑着道:“要不要和爹爹一起看?”

梁靖道:“这么多,我才不要。”

梁冲眨了眨眼睛道:“爹这肩膀酸死了,你来捶捶。”

梁靖眼珠直转,道:“我怕老猢狲老眼昏花,还是帮你看看吧。”梁冲笑吟吟的看了梁靖一眼,接着一封又一封的赌气谍报。

时间过得很快,当梁冲放下最后一封谍报,他不由陷入了沉思。

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幕幕浮现在梁冲的脑海中,这些事像一颗颗棋子,不停的落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

世事如棋局局新。

纵观大局,江南建康势弱,老吴这几手棋,目的是把局势搅乱,以他的尿性,手里的棋应该没有落尽。

梁冲是当事人,所以他知道,二十八年前那个无理手,后来最大的变数出现,在宇文云志身上。而前些日子里的闲云山庄……,他想到这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老吴知道程若潇的身世?

这样想着,他问梁靖道:“你程师叔为什么要去闲云山庄。”

梁靖眨着眼睛,回道:“程师叔也没去呀,他半路就跑丢了。”

今日父子重逢得太仓促,很多事梁靖还没来得及说,此刻借机会,梁靖事无巨细,又把一路上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梁冲听完,别的什么都没提,忍不住笑道:“你对那个姓蓝的丫头挺着迷嘛。”

梁靖恼羞成怒,骂道:“真不该告诉你这个老猢狲。”说罢,他两手对插到袖子里,气鼓鼓扭头面向另外一边,活像个小老头。

梁冲轻轻揉着他的脑袋,道:“小气死啦。”

梁靖独自生着闷气,没有理他。

梁冲思忖着,既然程若潇事先不知情,那可以把闲云山庄的事情先放一边。此外,江南谍网被破这手棋,应该已经落尽。如此一来,剩下还没有落尽棋子的地方,一个是西信州,另外一个,便是幽州。而且,莫聪也在幽州。

这里的形势,有点小麻烦。他这样想着,又用脚踢了踢梁靖,道:“走,爹带你见一个人。”

梁靖道:“自己去。”

梁冲又道:“顺便给你买一串冰糖葫芦。”

梁靖撇嘴哼了一声。

梁冲叹气,从怀里掏出一包枫糖膏道:“哎呀,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包枫糖膏。”

梁靖的小脑袋转过去,果然发现他爹手里擎着一个油纸包,他眼睛眨呀眨呀,道:“老猢狲,有本事别给我。”

梁冲笑着道:“你爹最没本事啦,给。”

梁靖脸上再绷不住,露出笑容,一把抢过糖膏,打开取出一块,放入口中。梁冲道:“就没见过你这么馋的猢狲。”

梁靖从上到下把他爹好一顿打量,才道:“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吃烧鸡,只给我留了一个屁股。”

梁冲的一对桃花眼好似月牙,点头道:“对,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父子二人出了古玩店,向北行去。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北狄诸部进犯前,城北门方圆数里的百姓,大多是依仗着军爷们的吃喝,做点小营生过活。

衣食住行的行当内,当以食最为兴旺,军中常有人呼喝出两三同袍,出来吃上一桌好菜,饮上一壶烈酒。北地居民慷慨豪迈,酒可以不醇,但要够烈,镇北军上下更是如此。幽州地界,最烈的酒,当属醉马台,而最烈的醉马台,当是方独眼亲手酿出来的。所以方独眼的酒肆上,长年累月挤满了人,而且有八成是来自镇北军。

如今百姓逃了不少,总有些不怕死的人还在经营着店铺。镇北军的大头兵们无处可去,以致于这几家店的生意,比平时更火爆。

此时,梁冲带着面具,领着梁靖来到方独眼的酒肆前。他也不说喝几壶酒,只在细细端量着方独眼。梁靖眼珠子骨碌直转,小声问道:“爹爹,你说的人,是他么?”

梁冲道:“是呐。”

方独眼走上前来,冷淡道:“人满了。”

面具下的梁冲不满道:“你一个开店的,怎么和客人说话呐。”

方独眼听见梁冲开口,心中悸动,道:“你是谁?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

梁冲摇头道:“不行,敝人相貌英俊,怕你嫉妒。”

方独眼冷哼道:“找死吧你。”说着抬起就是一脚。

梁冲双脚一顿,身形高高跃起,接着向后翻腾一丈距离,口中道:“你这脾气,冬天很省炭火呐。”

那些在酒肆中吃酒的军爷们,见方独眼在门外与人动手,看热闹不嫌事大,扔下酒碗,围了上来。

只听有人小声道:“这人找死呢吧,敢和方老大动手。”

梁冲立住身形,笑道:“独眼龙,你在这里挺有威望嘛,还方老大。”

这声独眼龙,很是刺耳。围观的镇北军士兵中,顿时响起数声叫骂,有人喝道:“你他娘的活腻歪了吧。”

由此可见,方独眼在这群人中,当真极有威望。

几年前,方独眼的酒肆才开张,就在柜台旁挂了一副对联:喝酒进来喝,打架出去打。

镇北军军风凶悍,初时没人理会这老独眼,喝酒自然是进来喝,而打架嘛,当然也要在酒肆内打的。

但几年来,方独眼的酒肆外,打过无数场架,而在酒肆里打得架,只有一次。

那一次,赵廷坚升迁幽州左果毅,领着亲信前来饮酒,恰逢游骑校尉郭源赌场失意,二人一言不合,大大出手,酒肆惨遭殃及,满目狼藉。方独眼取酒归来,见状一言不发,上前只用右腿,五招之内,赵廷坚郭源二人横着飞出去。

第二天,赵廷坚领兵一百人,前来酒肆寻仇,却见龙虎都尉陶梓领着七八个随从,正小心翼翼的修缮酒肆。而那个方独眼,端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陶梓见赵廷坚领兵前来,直接赏了他三十军棍,让赵廷坚在床上好好休息了两旬。

事后有人传言,方独眼是陶都尉的大爷,既然有这层关系,从此无人敢在酒肆内闹事。

今日别人来触方老大的霉头,有几位军爷愁升迁无路,结果就从天而降一个拍马匹的好机会。把方老大拍的舒心了,陶都尉自然也会舒心,让陶都尉的舒心了,那真是一拍解千愁。

于是方独眼身后的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人,挽起袖子就要打架。

梁冲冷声道:“且慢。”他抽出儿子的天驰剑,剑尖斜指在天,渊渟岳峙的高手气质油然而生。那几人摄于他的气势,不禁停住脚步。

看见这把天驰剑,方独眼仅剩的那只眼,忽然间,一下子就红了。

梁冲却中气十足,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喝道:“我、错、了。”

众人听罢,顿时哗然——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方独眼鼻子一酸,心道这么不要脸,也只有他了。

先前走出人群的那几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耍了,恼羞成怒,刚要上前揍梁冲,只听方独眼道:“滚。”

那几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道:“方老大,我要帮你呐。”

方独眼不耐烦道:“听不见吗?赶紧滚。”

几位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方独眼耐心耗尽,抬起右腿就是一记横扫千军,他的脚法柔中带刚,踢向刚才说话那人。对方下意识躲闪,顺势使出一记倒贯长虹,躲过这一脚。方独眼招式未老,变招鱼翔渊底,一脚踏下,将那道长虹踩扁,接着随意一踢,那人便如沙包一样,飞出好远。

梁冲夸张得扭着身子躲闪,道:“别溅我一身血。”

方独眼激动道:“你真是够贱的。”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方老大就忽然动起手来。方独眼这才回头道:“今儿打烊了,小兔崽子们,都散了吧。”他再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梁靖身前蹲下,扶住他的肩膀,亲昵道:“小子,叫啥名。”

众人回过神来,敢情这位是方老大的朋友呐。大家哪还会不识趣,当即要一哄而散。

梁冲却把剑猛得插在地上,恶狠狠道:“谁都不许走。”这一举动,连方独眼都是一愣,看不明白。只听梁冲继续道:“把酒钱都给我付咯。”

众人顿时吐血三升,方老大说得太对了,这人真是够贱的。

梁靖忧心忡忡的看了他爹一眼,心想有这样的爹,何愁不被打死。

方独眼没理会旁人,拉着梁靖的手往里走,道:“小子,说话呀,叫什么名字。”

梁靖道:“我叫梁靖。”

方独眼皱着眉头道:“梁静,梁静,平平静静,怎地娘里娘气。”

梁冲一边收着酒钱,一边插口道:“靖难的靖。”

方独眼一愣,微微哽咽道:“好名字。”旋即他微微得意道:“方伯伯的功夫,厉害吧?”

梁靖鄙夷道:“真气还没我精纯呐。”

方独眼被噎在当场,梁冲佯怒道:“梁靖,别这么直白。”

方独眼差点泪流满面,这真是亲儿子啊。他长叹一气,又道:“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

梁冲忽然笑道:“我父子二人本就姓梁。”

方独眼心说,罢了,你这牙尖嘴利的德性,是半点都没变。

梁冲收得了酒钱,摊在手掌上扒拉着,然后揣入怀中。迈步进屋,摘下面具不满道:“江行知怎么带的兵,太差劲啦。”

方独眼不在乎那点酒钱,只道:“我觉得还行啊。”

梁冲道:“行个屁,连点酒钱都不敢赖,半分士气都没有。”

方独眼先是合不拢嘴,随后立马畅怀大笑。

的确,当年六百三十一人起兵时,没少赖掉别人酒钱。那时的他们,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机会,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七十五章 名单

方独眼取来酒,端出两个酒碗,他看了一眼梁靖,又多拿出一个。摆好酒碗后,他先给梁靖倒上一碗,道:“小子,能喝不?”

梁冲翻着白眼道:“比你能喝。”说着他伸出两个手指,道:“喝倒两个你。”

方独眼将碗推到梁靖面前,道:“你爹什么都好,就是这张臭嘴,一点谱都没有。”

梁靖没说话,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下,擦擦嘴巴道:“你这酒挺烈的,可惜不够醇,年份太短了吧。”

方独眼笑呵呵道:“嘴挺叼的嘛。”他端起酒品着,道:“今年新酿的,方伯伯给你存上十八坛,等你娶媳妇时后,一起开了,保管香醇。”

梁冲撇嘴道:“你说没有三十年陈酿,我也不怪你,好歹拿出个十年八年陈酿嘛。”

方独眼道:“有得喝就不错了,毛病真多。”

梁靖看着他爹,道:“爹,我怎么觉着,大家都挺烦你的。”

方独眼听完,喜笑颜开,道:“你说的太对了,小子,你以后可千万别和你爹一样,净干缺德事。”

梁冲满不在乎对儿子道:“这些人,都是口是心非,心里明明很仰慕你爹,偏偏嘴巴毒。”

多年未见,二人推杯换盏,连喝几杯后,方独眼忽然沉默,梁冲吊儿郎当的用筷子轻轻敲打酒碗,也没有说话。

梁靖自顾自喝了小半坛烈酒,他打了个酒隔,运转阴阳诀,引动酒气,散入周身百骸,一时间身子暖洋洋,他舒服得想要睡去。

十多年没见,在方独眼面前的这个男人,眉眼间依旧英气勃勃,可惜两鬓已经落下尘霜。连他的儿子,都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方独眼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梁冲没说话,他手中的筷子敲得越来越慢,而是每一下,碗中的酒水,都被他敲得跳动起来。当他最后一下敲动酒碗的后,碗中的酒水好似活物,一粒粒酒珠向上跃起,在空中组成一扇珠帘,悬在方独眼面前。

方独眼此时开口道:“分神诀大成?你回玄剑谷了?”梁冲的内功心法,与梁靖不同,名为分神诀。

当年最后一别,梁冲的分神诀,远没有到大成的地步,方独眼看见面前这等奇景,猜测这些年,对方应该是回师门玄剑谷修行,于是忍不住问道。

梁冲双指捻动着那根筷子,微微得意道:“是呀,厉害吧?”

方独眼不置可否,又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梁冲摇头道:“不知道。”

方独眼道:“既然已经走了,何必回来。”

梁冲双目弯弯,眯成一条线,道:“不欢迎我么?”

方独眼摇头,道:“不是不欢迎。你有没有想过,你撂摊子拍拍屁股走人,这么大一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梁冲摇头道:“这世道,离了谁不能活。”

方独眼道:“话是这么说,可大伙收拾着收拾着,也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如果谁想要拿走,他们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情愿。”

梁冲睁大眼睛道:“你以为我是来夺权的?”

方独眼被他的话噎到,否认道:“我不是这意思。”

梁冲揶揄得逞,没有继续调侃对方,直截了当道:“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许封釉。要了些谍报看。”

方独眼吃惊,难以置信道:“他会听你的?”

梁冲道:“一见面他就抱着我的大腿玩命的哭,说想死我了。你瞧瞧,就这交情,要点谍报看,还不是小菜一碟。”

方独眼依然不信道:“你说他想你死,我有些相信。”

闻言,梁靖点头道:“方伯伯,你说的太对啦,他想用暴雨梨花针扎死我爹。”

梁冲佯怒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方独眼越看梁靖越喜欢,道:“好孩子,童言无忌。”

梁冲咳嗽了一声,道:“你别在意细枝末节,总之我是看了谍报。”他将话头引回来,继续道:“一个多月来,江南谍网废了,蛮子南下,洞庭水师西进,还有个什么鸟毛山庄出了一把鸟毛剑,这些事一同发生,我猜啊,老吴出手了。”

方独眼点头,道:“我也听人说是他。”说罢,他猜测道:“所以你想回来?”

梁冲道:“都和你说了,我也不知道。”

方独眼沉默片刻,再次试探道:“为什么来找我。”

梁冲道:“大砍刀说,如果有事的话,可以来找你。”他顿了顿,改口道:“大砍刀年纪也大了,现在叫他老砍刀,更合适。”

方独眼只剩一只眼,但不妨碍他皱眉,他道:“你这样叫宁大哥,他没生气?”

梁冲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方独眼道:“我都是背地里说他坏话,他又听不到。”

方独眼呼吸一停,缓缓的出了一口气,道:“砍死你都不多。”

梁冲摆摆手,道:“方大哥,你最是一诺千金,可千万别在大砍刀面前,说我坏话。”

方独眼淡淡道:“一定,我会实话实说的。”

梁冲连连摇头道:“别,那和说坏话有什么区别。”

方独眼叹道:“有些人吧,不见时还有些惦念,见了面,真想弄死他。”

梁冲岔开话头,道:“说正事,说正事。镇北军现在变了么?”

方独眼没有犹豫,道:“人嘛,总归是会变的。”

梁冲道:“还是找你靠谱,名单拿来看看。”

方独眼愣道:“什么名单。”

梁冲道:“方大哥,你半点唱戏的天分都没有,还是别装了,赶紧拿出来给我看看。”

方独眼手里有一份绝密名单,记录了多年以来,镇北军中将领的升迁调动。这件事只有圣上知道,而梁冲消失十几年,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手里有名单。

梁冲见他端坐在原地,没有取名单的意愿,又道:“大砍刀都告诉我啦,否则他怎么会让我找你。”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是我亲自问你要呐,你还犹豫什么?”

也许是多年没见,方独眼一时忘记了梁冲的身份,他自嘲一番,随即取来名单交给对方。

梁冲展开名单看了半天,丢给对方后,再次拿起筷子,不急不缓的敲着酒碗。

屋内的三人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回荡着清脆的叮咚声。

第七十六章 如意算盘

梁冲将刚才看过的名单,与下午查阅过的谍报结合,良久,他又开口道:“限制镇北军这件事,是侯莫陈洛的意思,还是呆头鹅的意思?”

方独眼不惊不怒,平淡道:“兄弟,老哥提醒你一句,咱们口中的呆头鹅,如今是坐在龙椅上的大周天子。”

梁冲笑嘻嘻道:“叫什么天子,多生分。”

方独眼思量片刻,道:“我拿不准,没办法断定。”

梁冲琢磨着又道:“那我换个问法,这名单是谁让你记的?”

这一次,方独眼沉默很久。刚才他还提醒梁冲,宇文云志已经贵为天子,此刻自己却吐出三个字道:“呆头鹅。”

镇北军自成一系,凭镇北帅印,便可以决定军中将领的升迁调动。长安方面的掌控力极低,数年前,甚至出现有都尉上任三年,兵部才收到消息的奇闻。

宇文云志让方独眼暗中记录下这份名单,意味深长——说明宇文云志忌惮镇北军。

梁冲得到对方的确认,暗叹一声,这一切,和自己猜测的差不多。

方独眼内心挣扎,他略带犹豫道:“你这次回来,他不知道吧?”他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大周天子宇文云志。

梁冲听他的口气不对,点头道:“是啊,不知道。”他眼珠子一转,道:“你也不用为难,告诉他便是。”他说着,又补充道:“反正许封釉肯定会告诉他。”

方独眼是越来越不明白,按理说,梁冲如果偷偷摸摸回来,不应该去找许封釉。如果光明正大回来,应该直接去长安才对。

梁冲似是猜透他的心思,道:“我就是回来看看。”

对于他的话,方独眼半句都不相信,道:“宁大哥让你来找我,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梁冲没有瞒着他,道:“去年。”

方独眼喃喃道:“去年?”

梁冲摸着梁靖的脑袋,道:“这孩子有病。”

梁靖莫名其妙,脖子一梗,斜着眼看向他爹,道:“老猢狲,你敢骂我!”

梁冲嘿嘿一笑,又道:“啊,不是脑袋有病,身子骨有点问题。”梁靖把头甩得跟庙会上的舞狮子头一样,将爹爹的手甩开。梁冲轻轻一拍他的脑袋,继续道:“去年悬壶圣手在长安现身,我领他去看病,顺道与大砍刀聚聚。”

天下六甲四道,悬壶圣手独占医术一道,号称活死人肉白骨。方独眼倒是有所耳闻,点头道:“什么病?现在好了吧?”他想着,既然能请那位出手,眼下应该安然无恙。

可惜,梁靖身上的先天寒毒,悬壶圣手也无济于事,若不是他在白马寺有奇遇,恐怕现在坟头草都已经很高了。梁冲却没有与方独眼详说,只道:“好多了。”

方独眼误以为自己猜对,笑着向梁靖道:“小家伙,多注意身体,瘦得像根豆芽一样,赶明方伯伯多煲几顿鸡汤,好好给你补补。”

梁靖见爹爹含糊其辞,他笑着点头道:“谢谢伯伯。”

方独眼又道:“没去找呆头鹅?”此时,他又用了这三个字。

梁冲摇头道:“没见。”他面色复杂,继续道:“不想见他。”

方独眼叹道:“这事也过去好多年,老哥也劝你一句,他也不想陆姑娘出事。”

梁冲半晌没说话,梁靖却好奇道:“陆姑娘是谁?”

方独眼诧异的望向梁冲,却听梁冲正色道:“不说这事。”顿时,方独眼面露尴尬,他端起酒杯道:“老哥多嘴了。”说罢独饮一碗烈酒。

梁靖摇着梁冲胳膊道:“爹……”

梁冲假装没事发生,道:“你别吵,爹和你方伯伯还有话要说。”

方独眼没话找话道:“要不今晚你住我这里?”

梁冲道:“不啦。”话一出口,他念头一转,又道:“也好。先把这小子弄睡着了再说。”

梁靖拒绝道:“我不困。”

梁冲俯身抱起他道:“那也去睡觉。”

待二人安顿好梁靖,重新回到厅中,方独眼才道:“这孩子不知道?”

梁冲闷头嗯了一声,喝下一大口酒。

方独眼心中惴惴,良久,道:“我以前真挺羡慕你的,这些年过去,越来越觉得你不容易。”

梁冲还是没有说话。

方独眼也喝了一口酒,道:“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按说咱们兄弟这么多人,就属你心思最活络。你这次回来,真的一点打算都没有?”

梁冲道:“日子过得太快了。你也说,人嘛,总归是会变的。我刚才看过你那份名单,镇北军终究不是以前的镇北军啦。”

方独眼道:“总还有些人没变。”他将镇北军的将领在心里数来数去,道:“翟远同就没变。”

梁冲的眼神变得些微的温暖起来,道:“那块石头还能变出花来?”

方独眼道:“毕竟三十万人呐,像他这样的,还有不少。”

梁冲刚想说话,只在一刹那,他面色变得一片血红,接着梁冲剧烈的咳嗽起来。

方独眼一惊,连忙道:“怎么啦?”

梁冲右手捂住嘴巴,左手连连摆动,咳了能有十几呼吸光景,终于止咳。他扭头咳出一口好大的血痰,运气止稳气息时,嘴角还挂着黑红的血迹。

方独眼忍不住又道:“你这是……”

梁冲缓过气,道:“旧伤。”

方独眼迟疑道:“你分神诀大成,怎么还会有旧伤?”

梁冲道:“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方独眼还想追问,梁冲道:“你啊,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师父是谁?那可是天下剑稽旬,这点旧伤,等我有机会回谷,他老人家随便给我渡点真气,还不是气到病除嘛。”

听到这话,方独眼倒是放下心来。稽前辈纵横江湖六十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自己还真是瞎操心。

梁冲道:“这次蛮子来得很突然,你知不知道,江行知有什么对策?”

方独眼不假思索道:“他正在其他州城的兵马调回幽州。还派陶梓领八千龙虎卫去向晚原,骚扰蛮子的补给。看这意思,应该是要死守幽州。”

梁冲道:“万一呆头鹅不给粮草呢?”

他的心念敏捷,今天下午梁冲看过谍报,深知镇北军辎重吃紧的窘迫境地。如果集结大军守城,那么粮草紧缺的困境会雪上加霜。

江行知很清楚不久后将面临怎样的局面,可他依然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长安给粮。而梁冲想的却是,万一江行知的算盘落空,会怎样。

第七十七章 一碗馄饨

方独眼解释道:“江行知这步棋妙不可言。平日里长安克扣军饷也就罢了,反正多一顿少一顿,幽云十六州又不会丢了。如今蛮子入侵,镇北军再要饿着肚子,到时候丢掉十六州,那事情就搞大了。长安城里谁都不傻,所以江行知现在开口,自然是要多少给多少。”

梁冲道:“长安可以命江行知从其他州城调粮。”

方独眼摇头,梁冲毕竟久疏战场,于是又解释道:“所谓兵贵神速,其他州城的镇北军驰援幽州时,哪有功夫顾得上辎重,当然是有多快跑多快。而等到大军驻扎幽州城后,如果想分兵运粮,那蛮子就有机可乘。无论敌军偷袭或者劫粮,镇北军都承受不住。最稳妥的对策,只有让长安出兵押送粮草。”他说到这里,沉吟道:“如果能打几场有声有色的守城战,长安的粮草辎重,会来的更快。”

梁冲皱着眉沉吟,忽然笑道:“方大哥不愧是从镇北军出来的,关键时刻,心里还是向着娘家。”

方独眼原本是宇文云志安插在幽州城监视镇北军的,可刚才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向着镇北军。听到梁冲的揶揄,方独眼老脸一红,道:“这天下都是咱们镇北军打下来的,分那么清楚干嘛?”

梁冲没有争执,道:“说的也对。”

可他话是这样说,但心底不认同对方的看法。洞庭水师进犯西信州,建康城防不足,万一呆头鹅集举国之力攻打建康的话,幽云十六州,恐怕只能靠自己了。

毕竟大周与蛮子打仗,宇文云志没有败过,而江南,他从来没有赢过。

况且,吴龙士既然敢让洞庭水师西进,他一定还有后手。比如莫聪,就是他的后手之一。

方独眼得到梁冲的认同,极为高兴,再加今日他与对方重逢,也是一件喜事,于是方独眼忍不住道:“无论如何,你能找老哥聚聚,我已经很高兴啦。”

梁冲看着红光满面的方独眼,一时间恍惚,人生快意,能有几合?他心中思绪万千,或许是刚才咳得太狠,梁冲的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方独眼说的话,梁冲何尝不清楚。人情似纸张张薄,他毕竟离开已久,清冷的夜,沧海桑田的感觉,格外令人无眠。

几个时辰过去,天蒙蒙亮,梁冲依然没能入睡。他起身披上一件衣服,推开门上街游荡。

凌晨的幽州,行人稀少,却有三四家早点摊,支起灯火,开张营业。在未明的天色中,灯火摇曳不止,照得方圆数丈有些斑驳。

北城门靠近军营,这时辰恰好是守夜士兵换班的时辰,值夜一整宿,换班后,不少人习惯吃点早餐再回营睡觉,于是这几家早点摊,此时的生意,还很不错。

梁冲寻到一家馄饨摊,走过去坐在角落,叫了碗馄饨。不多时,一碗十颗,热腾腾的馄饨上来,他从筷笼中取出筷子与汤勺,左右开弓,一颗又一颗的吃起来。

寒风袭袭,烫嘴的馄饨刚从碗里捞出来,还不等送入口中,就已经温热。眨眼功夫,半碗馄饨下肚。

远处,又行来七八个人,他们穿着镇北军的棉袍,勾肩搭背走来。其中一人道:“老朱,老样子。”

听他的口气,这家早点摊的老板姓朱。朱老板四十多岁上下,老脸黢黑,糙得很,他正忙着备料,抬头看见几人,扯着嗓子喊:“还老样子,钱呢?”

那当兵的嘿嘿笑道:“做生意嘛,有回头客才兴旺,咱一年到头,少说有两百天在你摊子上吃饭,这帐回头结。”

他同伙也嚷道:“老朱,你可变小气了哈。”

只听朱老板回道:“今天你赊账,明天他赊账,你们一来就是一大帮子人,我能记得住?”

那当兵的说:“咱这几个人,你哪个不熟。”

朱老板道:“我要有那脑子,还用起早贪黑做这些破馄饨,早去商行给人做记账先生啦。”

那当兵的道:“你别懵我,哪一顿钱你也没忘。”

朱老板掀开锅,滚沸的馄饨汤上,顿时升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水汽,云遮雾绕,将他的身子笼罩其中,让人看不分明。只听朱老板道:“早晚把你们赊下的账告诉给翟都尉,看他会打你们几军棍。”

那当兵的立马不满道:“诶,我说老朱,你这就没意思啦。”

朱老板手挥着笊篱,得意道:“你王小天也有怕的人呐。”他熟练的手腕连连抖动,将百十来颗馄饨,一股脑下入锅中。

叫王小天的士兵领人坐下,自己走到锅前,盯着锅里的馄饨咽着口水,嘴里道:“失算了吧,你啊,一时半会是见不到翟都督啦。”

朱老板一愣,道:“咋了?”

王小天眨眨眼,道:“你糊涂了吧,他老人家要盯着外面的蛮子,吃喝都在城头,哪有功夫来你这破摊子,吃你这破馄饨。”他破字咬得特别重。

朱老板将笊篱一扔,急道:“我的馄饨怎么破了?”

王小天连忙将那个笊篱抄起来,道:“嘿,别粘锅啦,好好的馄饨被你煮成片汤,谁吃啊。”

朱老板在原地掐腰,道:“自己煮。”他生了半天闷气,又道:“你今天不给钱,我就是把这锅馄饨倒了,也不给你吃。”

王小天苦着脸道:“最近真没钱啦,咱们两个月没发饷钱啦。”

梁冲将这句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中,这一刻,他这心里面,仿佛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心头。长安的粮草辎重迟迟不来,真是害苦了人。

朱老板仍不信道:“当兵的还能不开饷。”

王小天道:“蒙你干嘛,我都好久没去看望赵姑娘啦。”

朱老板道:“清香阁那个赵姑娘?”

王小天难得露出羞涩的神情,他闷头嗯了一声。

朱老板看见他这幅德性,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说你啊,一有钱就扔到清香阁,啥时候能讨个媳妇。清香阁那是啥地方,专门骗你这种兔崽子的,能有好人?”

王小天脸一黑,也将手中笊篱一扔,道:“放屁,赵姑娘是个好姑娘。”

朱老板倒是又捡起笊篱,抄着馄饨道:“是个好姑娘,你倒是给人家赎身呐。”

王小天道:“风这么大,也没闪到你的舌头。我要是能帮她赎身,还等到现在,再说……”他说到这,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叹道:“我一个穷当兵的,有今天没明天……”他摆摆手,哂道:“你一个卖馄饨的,我和你说这个干嘛,赶紧煮,肚子饿死了。”

朱老板倒是没有再提钱的事,默默盛了几碗馄饨,每一碗都有十五颗,放在托盘上,一盘盘端了上去。

梁冲低头看看自己的碗,又看看那群人碗里的馄饨,暗道这老板还挺心善。

王小天回道座位,笑着喊道:“谢啦。”

朱老板扬起手中的托盘道:“吃你的吧。”

想来这群当兵的饿得急,风卷残云,眨眼间吃的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吃饱喝足后,一行人纷纷与朱老板告别。王小天道:“赶明再来照顾你生意哈。”

朱老板一脸嫌弃,道:“你少来几次就好。”

王小天道:“几碗馄饨钱,别弄得咱们交情都淡了。”

朱老板没接茬,道:“不困么?赶紧睡觉去。”

王小天道:“得嘞,回见。”

第七十八章 无妄真气

待他们走远,梁冲蹭到朱老板旁边,道:“他们吃霸王餐,就让他们这么走啦?”

朱老板无奈道:“不然呢?我还能把他们吃喽?”

梁冲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不是认识翟都督么,告状去呀。”

朱老板白了梁冲一眼,道:“都不容易,我还能真去告啊。”他手脚麻利的去收拾桌上的空碗,又道:“蛮子就在城外,城北这些当兵的娃,没一个逃的,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刚才你也听见了,他们两个月没发饷钱,我还有脸要几碗破馄饨钱?”

梁冲道:“你也是实在,他说啥你信啥啊?”

朱老板却道:“客官,看你面生的很,这事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的摊少说摆了十来年,连翟都督都没少来吃,一个人扯谎,一百个人也能扯谎?”

梁冲忽然羞涩道:“哎,是啊,我也好久没发饷了。”

朱老板听到他这话,脸一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落拓的男子。这男子大约四十上下,面容白白净净,一双桃花眼,好看的要命。如果说这人是当兵的,打死他都不信。朱老板黑着脸道:“啥?想不给钱么?”

梁冲扭捏道:“我可不是那意思。”

朱老板看着他娘们唧唧的神情,分外瞧不起,喝道:“少一个子都不行。”

梁冲从怀里掏出银子,道:“都告诉你也不是啦,还这么凶。”

朱老板收了钱,觉得对方虽然长得周正,但有一股说不出的贱劲。他没再搭理梁冲,继续收拾着桌子。

此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老板,两碗馄饨。”

朱老板没抬头,招呼道:“客官您先坐,这就来。”

梁冲寻声望去,下了一跳,道:“噫,豆芽成精啦。”他看见一个头大如斗,面黄肌瘦的怪人。

隆冬腊月,出门在外少不了要穿棉袄棉裤,那个怪人身上的棉袄袖口处,腕骨上只覆盖了一层皮,硕大的骨节突出着,看着有些瘆人。阵阵寒风略过,怪人身上的棉袄,竟然被风吹得瘪进去,可想而知,他的身子板没有几两肉,和一具骷髅差不多。

偏偏他的头,是真的很大呐。

在黎明破晓前,摊前灯火明灭不定的街上,出现这样一个人物,说他是从深渊中爬出的厉鬼,也不为过。

那怪人的头咯吱转向梁冲,他的双眼无光,双眸仿佛最黑的深渊。怪人裂开嘴,沙哑道:“我不是豆芽成精。”

他身旁的年轻人,样貌丰神玉润,一袭白衣胜雪。虽穿着单薄的衣衫,但精气神十足,真气隐隐内敛,不是寻常人物。这青年歉意的道:“大叔,我们不是坏人。”

梁冲阅历丰富,比这更骇人的场面,也见过不少。然而这句大叔,差点让他一口鲜血喷出来,能喷出三尺远的那种。

他自诩人间最得意,这个不开眼的娃娃,居然叫他大叔,梁冲登时恨得咬牙切齿。

朱老板听闻这句话,接道:“这边上就是镇北军营,哪有坏人敢来,客官放……啊……”他说到放字时,正抬头看见那个大头怪人,吓得他声音都变得极其尖锐,两条腿也控制不住的抖起来。

怪人又将脸面向朱老板,露出雪白的牙齿,借着灯火,发出灰败暗黄的光芒。

朱老板眼泪都快掉下来,心道这馄饨摊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他越是害怕,脚下越软,仿佛踩在棉花团上,闲了进去,旋即身子一萎,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梁冲摇头道:“天没亮就出来吓人,不太合适。”

青年冲那怪人喝道:“靳步谷!”

这两人非是旁人,正是在从闲云山庄离开的南轻尘与靳步谷。

靳步谷听到南轻尘的断喝,头一点一点转回来,敛起笑容。他现在这幅尊容,不苟言笑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总之,无论他是什么表情,旁人冷不丁瞧见,都会被吓一跳。

梁冲蹭过去,道:“他怎么了?”

南轻尘脸上愁云密布道:“我不知道啊。”

梁冲坐在二人对面,又道:“你俩从哪里来的?”

南轻尘拱手道:“西岳剑炉,南轻尘。”

梁冲一对桃花眼眨呀眨呀,感觉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又道:“怪不得少侠相貌堂堂,原来是西岳剑炉传人。他呢?”

南轻尘道:“他叫靳步谷,不太清楚什么来历。”

梁冲面色怪异,道:“我看你俩挺熟的啊,怎么会不知道?”

南轻尘道:“机缘巧合罢了。”

梁冲没再追问,探手并指,刚想切靳步谷的脉,南轻尘拦道:“哎,要干嘛?”

梁冲道:“帮他瞧瞧啊。”

南轻尘疑惑的上下打量梁冲。

梁冲又道:“不信啊,我堂堂悬壶小圣手,在江湖上也并非浪得虚名。”

南轻尘不动声色的把手按在含光剑镡上,道:“悬壶圣手年近古稀,阁下呢?”

梁冲道:“悬壶圣手那是我师叔,我刚才说了,我是悬壶小圣手,比我师叔多一个小字。”

南轻尘想了想,道:“你卖大力丸么?”

梁冲差点嘿的一声笑出来,卖大力丸是下九流的骗术,想试探我也别这么直白嘛。旋即他一本正经的摇头道:“少侠,你别误会,我辈中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只求一颗医者父母心。况且人生变幻无常,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遇见这等奇难杂症,若能帮这位接触病痛,也不枉一场因果。”

他这几句话说的有模有样,隐约间透露出些许仙风道骨的气质。南轻尘反倒不好意思,满怀歉意道:“前辈恕罪,是我失礼了。”

梁冲露出推心置腹的表情,连连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他再次把手指搭在靳步谷手腕,几十息功夫,他眉头越拧越重,接着双手起出,搭在靳步谷的另一只手腕上。又过了几十息功夫,他才停手。

幻真教的无妄真气!

南轻尘道:“前辈,他怎样?”

梁冲摇头,没有将话点明,只含含糊糊道:“不妙啊。这孩子体内有一股凶魔之气,像一团火,燃烧着他的气血。如果不能灭火的话……”他提拉着靳步谷如柴火的手腕,继续道:“过不了几日,将会油尽灯枯。”

南轻尘一听,眼前这位大叔医术果然高明,一语切中要害,于是当即追问道:“要如何施救呢?”

梁冲诳他道:“这股凶魔之气来历古怪,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是无从下手呐。”

第七十九章 试探

启明星斜斜挂在远方的天空,东方隐约显出一线鱼肚白,梁冲借渐明的天光,用眼角余光扫过南轻尘,连忙又道:“魔气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好比燃烧正旺的柴火,薪不尽火不灭,不过如果能追本溯源,探求这股魔气的来源,或许能够釜底抽薪。”

他这几话说的文绉绉,还真有医道大家的风范,若是给他配上几根山羊胡,此时让他捋捋胡子,那就更像了。

南轻尘内心纠结不已,前辈说得字字切中要害,他也能看出来,靳步谷的气血在燃烧,等到耗尽时,大罗金仙也难救。靳步谷平时里聒噪得让人生厌,可他有赤子的质朴,南轻尘不忍心眼睁睁看他死,一咬牙,道:“因为他的剑。”

梁冲心头一跳,已有猜测,但他口中否认道:“他的病,不像是由外物引发。”

南轻尘摇头叹息一声,将寂雪剑抽出,递给对方道:“这把剑,名为寂雪。”

梁冲没有接过来,他只看到寂雪剑断裂处,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果然是这把剑。

上古时期,帝启之子太康曾铸造过一柄神剑。

太康晚年失德,被后羿拒于国都城门外。江山易主后,太康集天材地宝,于辛卯年三月春,命人铸剑,意图重聚天下气运。而后太康铸得神剑,三尺两寸,头方,无名。

岁月悠悠,千年后,始皇帝一统天下,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天一阁门人为救神剑,将起带回会稽山。

百年前,天一阁弃徒李如海,夜盗神剑,入南疆。数年后,李如海南疆崛起,携剑回中原,为祸江湖,他的佩剑长三尺两寸,头方,无名。

李如海取人生如梦,且行且尽欢之意,将此剑命名尽欢。

而靳步谷手中的寂雪,便是魔剑尽欢。

梁冲指着靳步谷道:“这把剑怎么到他手中的?”

南轻尘道:“这把剑,原本藏在剑冢里。靳步谷去西岳剑炉求剑时,寂雪剑认他为主。”

梁冲道:“于是把剑送给他啦?”

南轻尘道:“嗯,师门前辈说,不过是一把剑。”

梁冲挠着头道:“这么容易,回头我也到剑炉求剑去。”

前一刻,对方还自称是悬壶小圣手,这一刻,他又想求剑,南轻尘看不懂,于是问道:“前辈为何求剑。”

梁冲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道:“卖钱呀。”南轻尘眼角抽动,双眸紧紧盯着对方,梁冲摇头道:“这话你也信。”他一只脚踩在板凳上,道:“你好好的不在剑炉待着,跑出来干嘛?”

南轻尘道:“听说闲云山庄得到左丘师祖的佩剑,师门让我去看看。”

梁冲道:“又是闲云山庄。”

南轻尘道:“前辈也有耳闻?”

梁冲没回答对方,他忽然想起梁靖的话,怪不得刚才南轻尘说出名字的时候,他感觉在哪里听过。此时梁冲用手比量着靳步谷的脑袋,又问道:“他叫靳步谷?”

南轻尘讶异道:“你认识他?”

看对方的神情,梁冲知道是他二人,没跑了。他顺手拍了靳步谷的脑袋,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是梁靖他爹呀。”

靳步谷死气沉沉道:“为什么拍我。”

梁冲嘿嘿道:“打个招呼。”

南轻尘回忆着道:“这名字很耳熟。”他一拍桌子,道:“我想起来啦,是那个小孩。”

梁冲点头,道:“没错。都是老熟人啦,你俩怎么会到幽州?”

南轻尘愁道:“靳步谷最近总神志不清,像被勾了魂似的,常常莫名其妙执剑狂奔。我放心不下,一直跟着,最后就到这里了。”

梁冲试探道:“你知道他那把剑的来历么?”

南轻尘微微迟疑,道:“听过一些传言。”

梁冲不经意道:“靳步谷什么时候入的幻真教。”

南轻尘没听出他话中的套,皱眉道:“他是幻真教的?前辈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梁冲夸张道:“你不知道?他不会幻真教的心法,怎么催动这把剑?”

南轻尘脑海中浮现出剑冢里的一幕,摇头道:“他是天生剑胎。”南轻尘再次琢磨了一下,肯定道:“而且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没半点根基。”

梁冲不信道:“天生剑胎又不是大白菜。”他闲得无聊,伸手弹出一道极难察觉的剑气,打在寂雪剑上。

刹那间,靳步谷魔气升腾,他的眼白已然血红,映衬得那双黑瞳更妖异。他的嗓音仿佛车轮中扔进一把沙子,嘶哑又尖锐道:“你,剑。”

南轻尘误以为靳步谷说的是“你贱”二字,顿时脸色尴尬,解释道:“前辈,他不是骂你,他……他……现在神志不清。”

梁冲没说话,拾起一根筷子,戳向靳步谷眉心。

靳步谷周身魔气大盛,寂雪锃的一声从剑鞘飞出,悬在半空,用剑身挡住梁冲的那根筷子。

而靳步谷的双颊,越加消瘦,颧骨高耸突出,令他的双目更加深陷在眼眶中。

南轻尘道:“不可。”话音未落,挥动含光剑鞘,挑中那根筷子。梁冲当即收手,那筷子仿佛利剑,嗖的一声,飞向街旁树干,再听噗的一声,那筷子没入树中。

此刻,寂雪剑依然悬在空中。

梁冲有些吃惊,这人还真是天生剑胎。他盯着寂雪剑,问南轻尘道:“你自己说,这是什么境界?”

知微御万物。

无论靳步谷有意还是无意,他能御剑悬空,便是实打实的,知微境。

正邪不两立,南轻尘有无数的机会,将靳步谷斩杀,把祸患扼杀在萌芽中。可是靳步谷本性质朴,他一直不忍心下手。而他又不敢放任靳步谷独闯江湖,所以离开闲云山庄后,这一路寸步不离跟着。

南轻尘恳求道:“请前辈高抬贵手,他绝不是邪魔外道。”

梁冲一愣,心道南轻尘还真是一只纯良的小白兔。他摇头道:“他的境界越高,气血消耗越大。把鹰扔到九天之上,鹰会展翅翱翔。把猪扔到天上,猪只能摔死。”

南轻尘恍然,原来对方是这个意思。的确,靳步谷的境界越高,他的气血燃烧越快。于是南轻尘忧心忡忡道:“前辈有什么对策呢?”

第八十章 镇魔补血

梁冲深思熟虑片刻,道:“呃,临近年关,听说城西的棺材铺会有很多折扣,他这两天吹灯拔蜡,说不准能省下些银钱。那你回西岳剑炉的盘缠,就有啦。”

南轻尘脸上愠怒,道:“你是认真的吗?”

梁冲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心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如果被南轻尘这只小白兔咬一口,也挺疼的。所以梁冲赶紧道:“我怕你太紧张,帮你放松一下心神。”他安抚对方后,又道:“说正经的,我目前只有一个法子——镇魔补血。”

镇魔二字还能理解,但后面两个字,南轻尘不太明白,追问道:“怎么补血?”

梁冲道:“吃大枣喝红糖……”南轻尘心中顿时生疑,他眉头才刚刚皱起。梁冲快速道:“是不行的。”

南轻尘的脸,比破晓前的黑暗还黑。

梁冲正色道:“他现在的气血与魔气混为一体,这就需要两个高手,一个镇住尽……寂雪剑的魔气,另一个高手,在他气血燃尽的那一刻,运转自身气血,渡入他体内,为他重燃生机。”

南轻尘反复思量,不由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是时候带靳步谷回剑炉了。

梁冲好似看透他的心思,道:“如果你打算回师门求助,我劝你不如现在就刨个坑把他给埋了,也能早些投胎。”他拎起靳步谷后领,解释道:“他这点气血,支撑不到去剑炉啦。”

南轻尘愁道:“难道眼睁睁看他死么?”

梁冲指着自己,道:“我呢,也是个高手。你给个百八十两银子,我可以帮你镇魔。”

南轻尘眼睛一亮,有道理。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钱囊,数来数去。

梁冲在旁边看的直摇头,心说你好歹也是西岳剑炉的传人,出门就带这点盘缠,磕不磕碜?

南轻尘羞赧道:“我只有这些银两。”

梁冲痛心疾首的全部接过来,道:“看在你与我儿有一面之缘,我今天帮你这一次。”

此刻,朱老板早已稳住心神,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虽然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越看梁冲越像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加上刚才这孙子还想吃霸王餐,他忍不住提醒道:“少侠,江湖险恶。”

梁冲笑嘻嘻道:“老板,你说的太对啦,江湖险恶,幸亏他俩遇见我啦。”

南轻尘重重点头,感激道:“没错,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朱老板很无奈,这少侠模样很精神,可惜脑袋太不灵光,都被人忽悠傻了,还帮人数钱呢。

梁冲掂着手中的银子,道:“你俩现在也没钱啦,去我那里住吧。”

南轻尘喜出望外,道:“真的可以吗?前辈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正在此时,突生陡变,一直悬在空中的寂雪剑,忽然微微颤抖,靳步谷眍的眼珠,几乎要鼓出来,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血珠。

南轻尘脱口而出道:“糟糕。”

他话音未落,寂雪剑化作一道黑影,嗖的飞出去。靳步谷如罗刹上身,身形如鬼魅,如影相随而去。

南轻尘对这情景并不陌生,他纵身而起,呼喊着靳步谷的名字飞速追去。

梁冲心道豆芽精诈尸啦,可脚下没半分迟疑,紧随南轻尘。

刚才还在馄饨摊上坐着的三人,仿佛一阵风般,眨眼间消失不见。

朱老板浑身颤抖,他揉了揉眼睛,怎么也瞧不见那三人。今日真是见了鬼,他哆哆嗦嗦的收了摊,口中念念叨叨道:“各路大仙,我这就回去给你们上香,保佑我平平安安。”

寂雪剑飞出约有二里地后,在空中急速旋转,然后狠狠插在地上。靳步谷追来,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寂雪剑,一动不动。

梁冲蹲在靳步谷身边,用手指戳着对方,而靳步谷没有半点反应。梁冲道:“这是抽了一股子邪风呐。”

南轻尘摇头道:“一路上,已经发生了数次。”

梁冲捏着下巴,道:“这就是你说的执剑狂奔?”

南轻尘道:“这次不太一样,这次是寂雪剑自己飞走的。”

梁冲东瞅瞅西瞧瞧,没查出任何一样。这一通折腾耗费不少光景,此刻天光大亮,他为避人耳目,先带着南轻尘二人回了小院。

他们不知道,在寂雪剑落下的地方,再向下两丈处,有一个密室。里面坐着一个老者,名叫林望舒,一剑倾城的林望舒。

林望舒近来蕴养杜若剑时,总是很不顺畅,沟通剑意时,常常能察觉到从杜若剑中传来的燥意。这股燥意传入林望舒的识海,搅动的真气澎湃,难以控制。如果强压真气,则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刚才又是如此。

林望舒停止蕴养,他抚摸着杜若剑,若有所思。

约有一炷香时间,密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他走到林望舒面前坐下,倒了一碗水,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写道:“江行知另有图谋。”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林望舒没有诧异,他还剑入鞘,问道:“他身边有高手么?”

庄稼汉摇摇头。

林望舒心里盘算着,道:“需要我出手么?”

庄稼汉沉思着缓缓写了两个字:“再议。”

林望舒又问道:“平东大营呢?”

庄稼汉写道:“按兵不动。”

林望舒皱眉道:“吴龙士的计谋……”

庄稼汉抬手按住他的手,笑着摇头。

杜若剑上传来的燥意,似乎还没有平复,林望舒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没说话。

庄稼汉这一次刷刷点点写了很多字:“我去安排,再找你。”写完,他向林望舒拱手告别,拂袖起身。

桌面上被他袖子擦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痕迹。

第八十一章 治病

梁靖早晨起床,推开门看见方独眼,睡眼惺忪道:“我爹呢?”而对方几乎异口同声的问他道:“你爹呢?”

梁靖道:“他不在屋里啊。”

方独眼道:“也不在外面。”他揉着脑袋道:“昨天也没喝多啊。”

梁靖小眼珠直转,笑嘻嘻道:“我知道老猢狲躲哪里去啦。”说完他跑到茅房外,叫道:“老猢狲,你要蹲多久呀,是不是掉坑里啦,等我捞你呀?”

茅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梁靖继续喊道:“臭死啦,我才不捞你呢。”

可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靖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上前,用脚咣的一声把茅房的门踹开,里面空无一人。他失望的跑回去道:“奇怪,茅房里也没有。”

方独眼道:“该不会走了吧?”

梁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怎么会,我还在呢。”

他在酒肆中等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梁冲的身影,心说难道真回去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临近午时,梁靖再按耐不住,向着城南的别院,一路小跑过去。

梁靖来到小院前,一推门,正瞧见玄悲和林壹晗趴在厢房的窗户外,抻着脖子向里面张望,梁靖喊道:“你俩干嘛呢?看见我爹了么?”

林壹晗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吵,梁叔叔正在里面给人治病。”

梁靖攥紧小小的拳头,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老猢狲果然回来了。”他还有一丈距离走到窗前,忽然皱起眉头——好强的真气。

等他趴上去探头观瞧,不由道:“他不是回华山了么?怎么在这里?傍边那个豆芽成精是谁呀?”

林壹晗回道:“靳步谷。”

梁靖倚在窗台,品评道:“这模样,剑仙做不成喽,剑鬼差不多。”

玄悲点头道:“老子第一次瞧见他,也觉得见鬼了。”

梁靖两眼一翻,道:“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

林壹晗眉头紧皱,道:“你说话真恶心。”

屋内的寂雪剑悬于空中,梁冲懒散的坐在桌前,敲着二郎腿道:“南轻尘,等我给你讯号,你在动手。”

南轻尘手腕放在含光剑刃上,郑重点头,忍不住赞道:“前辈好高的境界。”

林壹晗问梁靖道:“你爹做啥了,南轻尘说他境界高?”

梁冲听见三人在窗外的动静,得意道:“儿子,你能看清楚吗?”

梁靖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个老猢狲,竟然丢下我跑掉。”

梁冲笑嘻嘻道:“爹怎么会丢下你。按说这个靳步谷,与你同患难,爹碰上了,不能不救吧?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爹本来想救完他,再去接你的。”

梁靖一撇嘴,刚要说话,南轻尘点头道:“梁靖,对不住,我们给你爹添麻烦啦。”

梁冲越看南轻尘越喜欢,这只小白兔太纯良啦。他接道:“听见了吧。”

梁靖板着小脸,道:“听见个屁,我聋啦,赶紧做你的事吧。”

梁冲无奈道:“人家说养儿防老,我看是没指望啦。养了只小白眼狼。”

梁靖没搭理他爹,对林壹晗道:“这只老猢狲,正在断那柄剑的气机?”

林壹晗看着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梁冲,简直不敢相信,如果给梁冲配上一壶茶两碟点心,他这幅做派,更像是在听小曲的看官。

梁靖解释道:“剑中的魔气,正燃烧靳步谷的气血,所以才要断气机。”

林壹晗不解道:“把剑拿走就好啦。”

梁靖道:“才没那么简单。我问你,一堆柴火上烧干了空砂锅,如果破一盆冷水会怎样?”

林壹晗不假思索道:“砂锅会炸碎。”

梁靖道:“没错。靳步谷的气血与剑气有千丝万缕般的联系,现在他像是烧得冒烟的砂锅,贸然断开与剑气的联系,如同在热砂锅上泼一盆冷水,他当时就会气绝身亡。我爹一点一点的斩断气机,好比是釜底抽薪,将砂锅慢慢凉下来。”

林壹晗恍然大悟。

梁冲眼神中流露出赞许,道:“小猢狲的悟性又高啦。”

寂雪剑与靳步谷之间,仿佛是被用手掰断的藕,丝丝相连。梁冲的分神诀一心二用,一面压制寂雪剑的魔气,一面将无数根丝线一一斩断。

随着时间的推移,靳步谷体内的气血越来越少,随之变化的,他体内的魔气,真的仿佛行将燃尽的薪火,越来越弱。这个大头宝,此时活像一具风干多年的干尸,肉身干涸,只有两只眼睛,偶尔转动一下,生机黯淡。

南轻尘在旁丝毫不敢大意,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柄悬在空中的魔剑,对梁冲更是敬佩万分,他对真气的掌控,远超出南轻尘的掌握。

人言道知微御万物,多少人误以为,能够御物,便算一脚迈入知微境,却忘记了知微二字的本意。

几个时辰下来,梁靖三人看得无聊,早不知所踪,南轻尘的双眸,却是越来越亮。

梁冲察觉南轻尘几近忘我之境,用小拇指抠着耳朵,心说这只小白兔,悟性不低,心性也极佳,前途不可限量。而那只小猢狲……梁冲听着儿子在院中的不时传来的嬉笑声,暗道小猢狲就随缘吧。

他有意让南轻尘感悟,微微放慢速度。

南轻尘的感悟更加清晰,他不由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南轻尘的耳边猛得想起梁冲的咳嗽声,那声音极响,南轻尘一个激灵,从感悟中清醒过来,他见梁冲赤红着脸,道:“前辈,可以了么?”

梁冲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南轻尘误以为梁冲不满,他顿时心生愧疚,快速道了一声,请前辈宽宥,含光剑芒闪动,他手腕处,刹那间出现一道红线,那红线上挂着硕大的血珠,但眨眼间化为血线,流入靳步谷臂弯上的伤口中。

那道伤口是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咕咕吞噬着南轻尘的鲜血。

梁冲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好悬没把肺给咳出来。他用衣袖捂住嘴巴,悄悄向地上吐出好大一滩黑血。

南轻尘正将自身的气血渡入靳步谷体内,屋内本来就充满血腥气息,刚好遮掩了梁冲的这一摊黑血。他用脚搓起泥土掩盖后,才起身拾起零落在地的寂雪剑。

第八十二章 寂雪前缘

南轻尘的气血源源不断渡入靳步谷体内,他的脸色渐渐苍白,而靳步谷也终于有了点人样。

梁冲拎着寂雪,随意悠荡,道:“这把剑怎么办?”

南轻尘依然在运转真气为靳步谷补血,道:“我也不知道。”

梁冲琢磨了一下,从柜子中取出一个铜匣,将寂雪剑放入其中,道:“你还是带回剑炉吧。千万别再让他触碰这把剑。”

南轻尘点头示意,目光中闪现感激之色。寂雪剑凶名赫赫,梁冲显然是听说过,可他没有生出贪念将寂雪据为己有,已然是高风亮节。

梁冲道:“或者卖给我也行,我出铜钱二十枚,帮你把它处理掉。”

南轻尘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真气差点行岔,险些走火入魔,看来刚才他感激得有些早。

梁冲看在眼里,将铜匣丢在他身前,道:“瞧你那小气样,我不要啦。”

南轻尘压制住丹田翻滚的真气,缓过来,道:“前辈说笑了。”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靳步谷的脸色倒是有了些血色。

梁冲道:“差不多就行,怎么,你还想用气血把他喂成大胖小子么?”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扔给南轻尘,又道:“生完孩子的小媳妇,都吃这个补血最好不过。”

南轻尘接过来,面露尴尬,小声嘟囔道:“我又没生孩子。”

梁冲道:“你流的那些血,生两个孩子都够了。”

南轻尘打开玉瓶,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的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道:“鹿茸?”

梁冲打了个响指,道:“识货啊。还有龟胶、白术、天山雪莲、千年何首乌等等一堆名贵药材,那效果真是,啧啧啧,你先吃五颗。”

南轻尘面露感激之色,道:“轻尘与前辈萍水相逢,却受此大恩,无以为报……”

话还没说完,梁冲打断他道:“我等江湖中人,从来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南轻尘用力点头,倒出五粒丹药,含着眼泪服下。丹药一入侯,微苦中带着一丝奇香,溶于舌底后唇齿生津,回甘香甜,的确是世所罕见的灵丹妙药。

梁冲道:“这药千金难求,如果不是与你有缘,我绝不会拿出来。”

南轻尘起身双手抱拳,郑重向梁冲一揖到底,道:“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用得上南轻尘之处,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梁冲笑着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既然千金难求,一颗丹药要一百金,不过分吧?一共五百金,对了,”他指着靳步谷道:“要不要帮他也买几颗?这颗豆芽再不补补,真要成精了。”

南轻尘如遭雷劈,呢喃道:“前辈……”

梁冲道:“我可是诚信为本,童叟无欺。”

吐出来是不可能了,南轻尘身上的盘缠,今早就都送给了梁冲。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受。南轻尘苦着脸憋了半天,一咬牙,将含光剑取来,双手奉上道:“晚辈这柄剑,先抵给前辈,他日回师门取来银两,再将剑赎回。”

梁冲将剑推回去,道:“南少侠,你这样做,我岂不是成了趁火打劫的小人?”

南轻尘憋屈得要命,暗道你心里总算有点数。

梁冲道:“没有钱嘛,可以去赚,以你的身手,留在幽州城,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赚回来。”他拍着南轻尘的肩旁,道:“不要气馁,我看好你哟。”

说罢将二人留在屋中,自己转身出门。

南轻尘握着含光剑直发愣,这就走了?接着他听到门外传来梁冲叮嘱儿子不要顽皮的话语,随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想来真是上街去了。

不久,他买了两只老母鸡,半斤红枣与二两红糖归来,哼着小曲煲了汤,再没理会南轻尘。

入夜,南倾城坐在屋顶,梁冲收拾好碗筷,从伙房出来,看见他愁眉不展的模样,跃身上房,坐在他身边问道:“还不去睡觉?”

南轻尘道:“睡不着。”

梁冲道:“大补丸吃多了吧?”

南轻尘知道对方指得是自己服下的五粒丹药,笑着道:“这个名字,实在太俗了。”

梁冲摇头道:“这药全名是惊天动地泣鬼神七个隆咚锵咚锵大补丸。”

南轻尘麻木道:“前辈又说笑了。”

梁冲双手掂着后脑,仰身躺在屋顶,道:“管他叫什么名字,能治病就行呗。”

南轻尘叹道是啊,接着他好奇道:“前辈似乎很了解寂雪剑。”

梁冲道:“听过一些传言。”他看着一轮明月,道:“你在愁这件事?”

南轻尘道:“我师门长辈放任魔剑入江湖,我心里实在没底。”

梁冲道:“天道无情,是福是祸,你说得又不算。”

这句话,与剑冢前的老人说得有异曲同工之妙,南轻尘道:“你也不担心么?”

梁冲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他么?”

南轻尘道:“为了钱。”

小白兔学坏了啊,梁冲心里泪流满面感慨。他摇头,又问道:“因为他是天生剑胎。这一类人,剑心纯净纤毫不染,极难入魔。”

南轻尘忧心更盛,道:“李如海也是天生剑胎。”

梁冲道:“所以一旦入魔,便万劫不复。”

南轻尘很愁,他问梁冲道:“晚辈看你似乎并不担心。”

梁冲道:“担心有什么用,难不成现在杀了他么?”

南轻尘断然道:“仅凭推断害他性命,那么我们与邪魔再无区别。”

梁冲好整以暇道:“你紧张什么,吓我一跳。难不成你想过要杀他?”

南轻尘沉默良久,道:“想过。”

梁冲翻身坐起,听见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念头,并最终放弃,不由眉开眼笑,道:“心性不错嘛,是个好孩子。”

南轻尘又愁道:“万一……”

梁冲道:“万一什么万一,婆婆妈妈,一点也不痛快。再有名的剑,也不过是外物,终究还要看那个执剑的人。”他难得正色,继续道:“这把剑是太康为了重聚天下气运铸造的,本来没有名字。几十年前,李如海性子偏执,他还在天一阁时,一心想证自己的道,趁夜深人静盗取这把剑。”

南轻尘插嘴道:“他证什么道?”

梁冲道:“人生如梦。”

南轻尘道:“和这把剑也没关系呀。”

梁冲轻拍大腿,侃侃而谈道:“李如海这人吧,脑子不太好使,野心还特别大,他说人生如梦,自己睡醒得了,非要让千万人一同与他顿悟。我这辈子最讨厌这种人,本来我睡得正香,非要跑过来把我吵醒,你说得有多欠?”

南轻尘无语,这怎么越扯越远了?

梁冲又道:“传说太康造的这把剑,能搅动天下气运,李如海觉得,既然人生如梦,那皇图霸业也只是镜花水月梦中景,于是他想用这把剑将气运打散,苍生同醒,得证大道。”

南轻尘难以置信道:“太荒谬了。”

梁冲道:“所以我说他脑子不好嘛,还搞了个什么幻真教,一听就是九流货色。”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把剑被这种人搞来搞去,如果神剑有灵,一定会咬舌自尽,羞愤而死。”

南轻尘道:“所以寂雪并非魔剑?”

梁冲翘起二郎腿,道:“欺世盗名的人多了,他们用剑杀了恶人,便说是替天行道惩奸除恶,可误杀了好人时,又将罪名推到手中的剑上,说什么魔剑蛊惑人心,诱使他们犯下大错。我问你,剑有说过一句话么?”

南轻尘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摇头道:“没有。”

梁冲道:“就是嘛。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南轻尘道:“可是,前辈也看到寂雪噬主,又要如何应对?”

梁冲道:“南少侠,我见你丰神俊秀,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与大头宝还有缘,这事只能依靠你。”

南轻尘听他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很狐疑的自问一句道:“我?”旋即他又想到眼前人的行事作风,连连摇头道:“我不行。”

梁冲道:“诶,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引导他不堕入魔道就好。”

南轻尘头摇得飞快,道:“我真的不行。”

梁冲拉着他苦口婆心道:“我可以帮你嘛。”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神秘道:“这本镇魔决,你拿去好好参悟,日后必有大用。”

南轻尘拿过来,借月色仔细观瞧。这本书纸质粗糙,封面上写着镇麾决三个字,麾字上打了个叉,在旁边写了一个魔字。

梁冲道:“这本镇魔决,乃是龙虎山张天师手书,万丈红尘只此一本,可以说是无价之宝,是江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瑰宝。这本书,我算你一千两黄金,不过分吧?”

南轻尘像扔出烫手的山芋般,把书丢还给梁冲,道:“没钱。”

梁冲道:“我这人很好说话,可以赊账的。”

南轻尘扔下一句“还不起”,再没理会梁冲,跳下屋顶快步回屋。

梁冲两眼望天,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对面屋子里伸出三个脑袋,林壹晗眼睛都快笑没了,道:“梁叔叔,你这些话连我都不会信,别去忽悠人啦。”

梁冲佯怒道:“偷听大人说话,小心耳朵被风吹跑。”

玄悲一本正经冲梁靖道:“老子觉得还是你实在。”

梁靖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道:“大师,好眼力。”

梁冲站起身迎风而立,仰望明月道:“凡夫俗子,夏虫不可语冰。”

然而院子里的嬉笑声,却更加欢快了。

梁冲看着几人笑得东倒西歪,欢喜之余,他不由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离开幽州,才是对的。

第八十三章 风起

数九寒冬,无定河上结起厚厚的冰,宽广的河面被冻成一条路。起风了,四面八方的风交织在一起,汇聚在这条通往沧海的路上,呼啸而去。

无人得知,一场成因错综复杂的风暴,即将席卷过苍茫大地,那时,风暴中的飞沙走石,全都身不由己。

一如此时,幽州城里的人。

天启二十一年的冬天,眼瞅着幽州的天空摇摇欲坠,城里的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被人砍死,也好过做个饿死鬼。毕竟人活着,就离不开吃喝拉撒四字箴言。

暗门幽云谍网的星官——马敬中也是这样想的,他拉着同僚,在都督府旁边不远处的酒肆,温黄酒半斤,切羊肉八两,两碟小菜,小酌几杯。

他对面的同僚,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与江行知汇报军情的星官向文东。这次暗门共调遣十名星官,安插到江行知身旁“护卫”。十人五组,每四日轮休一次,这才让两人有了喝酒的功夫。

酒过三巡,马敬中满腹怨气,抱怨道:“向兄弟,你说俺倒霉不倒霉,这次旬报,扛把子又将俺好一顿数落。”

十日一旬,暗门中每旬都有谍报发给诸位星官,互通有无。

向文东笑道:“你好歹官职在身,一张嘴全是江湖匪气,也不改改。门主便是门主,你非要称呼他扛把子,我如果是门主,不说你说谁?”

马敬中道:“扛把子多威风,门主什么的,听着和守门侍卫似的,没气势。”

向文东讽道:“你威风,怎不见你当门主?”

马敬中摆摆手道:“俺读书少,做不得门主,再说做那劳什子门主,不如现在逍遥快活。”言罢他举起酒壶,饮了一口,嘴巴里啧啧的砸吧味道。

向文东呵呵道:“你平日里目中无人,让你当门主,你倒怂了。”

马敬中不屑道:“我实在学不来读书人娘里娘气的样子,若要我也多读几年书,说不得还能装上几分。”接着马敬中翘起了兰花指,尖了声音道:“马敬中,我是要你将典鉴司的谍子头带来,不是要你带个谍子的人头。马敬中,我要你暗中保护乐都太守,你临走还问太守勒索什么买命钱,这弹劾暗门的状纸都告到洛太师那里去了。”他此般粗犷大汉,学起门主来娘里娘气,滑稽无比。

向文东拍着大腿道:“马兄弟真是才华横溢,怪不得门主对你青睐有加。”

马敬中郁闷道:“青睐个屁,俺看见的全是白眼。你不觉的门主太啰嗦了么。”

向文东勉强忍住笑意,摇头道:“没觉得。”

马敬中叹道:“我总觉得他太啰嗦了,”他顿了顿复道:“现在想来,莫哑巴也不错,至少南齐人不知道啥叫聒噪。”

向文东摇头道:“如果你在莫哑巴手下当差,有没有信心死上十次。”

马敬中哈哈笑道:“这点信心还是有的,我估计嗝屁着凉得不能再凉。”

向文东把嘴贴到马敬中耳边,压低声音道:“不提莫哑巴,我还差点忘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道:“门主给你的。”

马敬中接过来,揣入怀中,道:“扛把子的密函你都敢怠慢,也想嗝屁吗?”

向文东莞尔道:“这密函在我怀里还没捂热乎,算不上怠慢。”

马敬中拆开密函查阅,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门主的密函中写道:

听说你看上一个姑娘,五日内如果不能娶过门,从今以后,你的姓给我倒着写。

你说你挺聪明的人,在幽州切莫放任自流,以免日后结局悲惨。少和女人勾勾搭搭,红颜祸水知道么!七尺男儿行事要有分寸,别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鬼话,如果被我查到就送你进宫当太监!

腊五。

马敬中看完道:“你猜,莫哑巴会不会来幽州了?”

向文东惊道:“不能吧,他身上不少暗门钩子,真要来了幽州,咱们多少都会知道一些。”

马敬中敛起笑容,道:“听说莫聪消失了几个月,你说他能去哪里。”

向文东摇头道:“这就不是咱们分内的事啦。”说着,他用食指凌空指着都督府方向,又道:“盯紧这位爷就行。”

马敬中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向文东没说话。向文东为了避嫌,没有问密函传了什么讯息,场面一时冷下来。

此刻的幽州城各方势力渗透不休,门里不惜暴露十名星官的身份,将他们派到江行知身边,等于在江行知的后脖颈子放一把刀。

马敬中脑海中回忆着那封密函,渐渐理出一丝头绪。这封密函是腊月初五发出的,耽搁了十来天才传到他手上,而将密函中的第二段每句话的第五字取出来,是聪莫结勾行知江查,倒着写便是查江行知勾结莫聪。

也就是说,腊月初五之前,门主已经知道,莫聪可能会来到幽州。向文东作为自己的上线,居然连他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说明门里在有意隐瞒。

莫聪北上这件事,的确很棘手。可惜江南谍网被破,幽云抽调出不少人手,令北面的布局捉襟见肘。在草原王帐率兵南侵之时,江行知身为三十万镇北军的统帅,无疑是幽州城内最关键的人物。事分轻重缓急,莫聪与之相比,也略逊一筹。

所以,盯紧江行知,放任莫哑巴,两件事结合起来,长安那面的意思,似乎也明显起来——只要莫聪不是来策反江行知,现在已经顾不上他。

而万一查到江行知勾结莫聪的话,那在他身边的十名星官,便来活了。

能成为暗门星官的人,都不寻常。所以向文东的心思,比一般人更加缜密。他这段时日与马敬中相处下来,深知对方看似粗犷,却是粗中有细。

眼下马敬中半天不说话,向文东猜测,那封密函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讯息。于是他拿捏着分寸,道:“你怎么看幽州的局势?”

马敬中咧嘴一笑,道:“我还能怎么看,扛把子要干嘛就干嘛呗。”

向文东用眼神瞥了一眼镇北都督府方向,有些愁道:“万一这位爷……我们真要……”说话间,他以手作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第八十四章 生变

这两句半截话很隐晦,马敬中却听出了向文东话中的意思——万一江行知勾结外贼,意图谋反,那究竟杀还是不杀?

马敬中道:“真有万一,自然要干净利落。”他也以手作刀,向虚空斩了下去。

向文东顺势道:“不怕杀错了上面怪罪?”

马敬中斩钉截铁道:“所以必须得有真凭实据。”

向文东沉默起来,马敬中的言辞之间,传递出一个讯息,只要江行知走错一步,便杀无赦。他没有再试探马敬中,反倒是心底升起一丝不忍,良久,他又道:“大敌当前,万一镇北军哗变……”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临阵斩将。

马敬中皱眉道:“咱们又没拿到把柄,这话让你说的,好像一定要对他下手似的。”

向文东摇头道:“形势迫人,牵一发动全身,动这位爷,不仅仅是牵一发,更像砍下脑袋。”

马敬中沉默良久,缓声道:“我是个粗人,眼光不咋地,只是现在有个想法,你一听一过得了,不算数。”

向文东迫不及待问道:“什么?”

马敬中道:“真有那么一天,圣上可以御驾亲征。”

听到这话,向文东愣在当场。

如今镇北军七都尉中,有四人早年间就跟着圣上一起征战天下。如果江行知一死,看遍大周上下,也只有圣上亲至,才能统御这三十万人。

然而这事并非儿戏,圣上登基二十一年,从未御驾亲征过。

向文东正想再次开口,忽然,暗门响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都督府上空响起。屋内二人对视一眼,拔腿便向都督府奔去。当二人刚出门时,另一支穿云箭,飞得更高,在百丈高的夜空中,炸裂出刺目的烟火。

风起。

阵阵寒风凛冽,城内无数紧闭的门窗,被吹得咯吱作响,吵得幽州城今夜无眠。

城南一处小院中,梁冲正在琢磨事情,他忽然皱眉道:“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梁靖依偎着被子斜躺在炕上,摇头道:“风吹的。”

梁冲竖起耳朵,装模作样道:“不对,有人,是个小姑娘。”他用脚踢了踢梁靖,道:“应该是找你的,小猢狲。你惹的风流债上门啦。快去开门。”

梁靖两手对插在袖中,屁股都不曾挪一下,道:“大冷天的,你别想骗我去开门。整个幽州城,我认识的人都在屋里,你说这种鬼话,我会信么?”

他话刚说完,屋里众人隐隐听到院门被人踹开,那两扇门借风势,狠狠的撞在院子内墙上,发出数声巨响,同时,一个清丽的女孩声音道:“梁靖,你给我出来。”

梁靖神情错愕,这声音有些耳熟。眨眼间他嗖的一声从炕上跳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就向外跑。

梁冲一把抓住他,佯装咳嗽两声,道:“骗鬼的话,你别信呐。”

梁靖不耐烦道:“哎呀,老猢狲,你别拉着我。”

梁冲松开手,却笑得特别贼,道:“孩子大了,管不住啦。”

梁靖三步并两步,夺门而出。

寒风萧萧,风中有一位衣角飞扬的蓝衣少女。她娥眉纤细,杏眼清澈透亮,脸颊被冻得微红,这名少女的名字叫蓝幼羽。

梁靖见她喜出望外道:“你回来啦。”

蓝幼羽眼里只瞧见梁靖,道:“他俩呢?叫上他们,跟我走。”她口中的他俩,自然是指玄悲与林壹晗。

梁靖道:“去哪?”

蓝幼羽道:“你皮又痒了?屁话那么多,好烦哦。”

梁冲从屋里慢悠悠走出来,好整以暇道:“好厉害的小姑娘。”

蓝幼羽道:“你谁啊?”

梁靖道:“他是我爹。”

蓝幼羽点头道:“哦,跟我们一起。”

屋内的几人都已经走到院中,南轻尘招呼道:“蓝姑娘。”

蓝幼羽见他顿时喜道:“太好啦,你也在,帮我保护他们。”

梁冲几乎泪流满面,现在的小孩子,眼里都没有长辈吗?他无奈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位姑娘是想拐卖我们父子么?”

玄悲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这真是光天化日。

蓝幼羽翻着白眼道:“你这个大叔,真的很烦耶。”

梁靖凑到她身前,道:“你还没说去哪里呢。”

蓝幼羽心急如焚,举起剑鞘敲打梁靖的脑袋道:“别问啦,以后再告诉你。”

梁冲瞧见太白剑鞘,他那双桃花眼中的一对清亮眸子,骨碌碌转个不停,道:“你的剑借我看看。”

蓝幼羽没好气道:“等一下借你,快点跟我走啊。”

梁冲又道:“姑娘的师父姓陆么?”

蓝幼羽愣道:“你怎么知道?”

梁冲看了一眼梁靖,心中暗道,那把剑果然是太白剑,刹那间,他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世间事,有太多的无奈,英雄迟暮,美人白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想必剑鞘中的太白剑依然锋利,却换了主人。

众人不曾察觉到梁冲的伤感,梁靖用肩旁撞向蓝幼羽道:“干嘛这么着急,我都快睡了,你也留下来吧,明早我们跟你走,好不好?”

蓝幼羽扭头方向北方,道:“不行,今晚必须走。”

梁靖还想劝她,只听爹爹道:“好,我们跟你走。”梁靖心里奇怪,老猢狲转变得也太快了吧。他顺势道:“那我进屋收拾东西。”

蓝幼羽急得一把抓住梁靖的胳膊,拖着他向外走,道:“不要收拾啦。”

众人手忙脚乱,跟在蓝幼羽身后,向北疾行而去。一路上,梁冲没有解释跟随蓝幼羽的缘由,他心中自有盘算。

太白剑位列江湖十大神兵,排名并不靠前,却是天一阁阁主陆青最喜欢的一把剑,那么蓝幼羽必然是陆青最喜欢的弟子,没有之一。她在陆青心里的地位,要在那日碰见的天一阁门人之上。

陆青闭关已久,能遣动蓝幼羽北上幽州的人,只有吴龙士,而莫聪在幽州现身,背后一定有吴龙士的影子,所以跟着蓝幼羽,就可以找到莫聪。

第八十五章 行刺

不多时,蓝幼羽将众人安顿在自己下榻的客栈后,道:“你们今晚千万不要睡觉,等我回来。”

梁靖觉得她今夜神神秘秘的厉害,略有不满道:“究竟怎么了?”

蓝幼羽抬手捏着他的脖子道:“罗里吧嗦。”她转向梁冲道:“大叔,记得哦,千万不要睡觉。”

梁冲嬉皮笑脸道:“谨遵女侠教诲。”

梁靖当即道:“不是吧老猢狲,你不说两句吗?就这么,哎,疼疼疼,轻点,轻点。”

梁冲眨眼道:“说啦,我说谨遵女侠教诲呀。”

蓝幼羽觉得眼前这个大叔玩世不恭得厉害,实在放心不下,又对南轻尘道:“南少侠,一定不要睡觉,等我回来。”

南轻尘的好字还在嘴里,只听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都督府上空响起。蓝幼羽眉头一皱,不禁道:“麻烦了。”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跳上窗台,双脚用力一蹬,施展轻功向都督府疾驰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在此时,另一支穿云箭,飞得更高,在百丈以外的夜空中,炸裂出刺目的烟火。

下一刻,都督府蒸腾起澎湃的杀气,梁冲暗中自问道:“是要刺杀江行知么?”他当下也施展轻功朝那里赶去。

林壹晗拦道:“蓝姐姐刚嘱咐过我们。”

梁冲头也不回道:“她让我不睡觉,我出去转转,当然不会睡着啦。”

梁靖追在后面道:“爹,等等,带我一个。”

几日来一直死气沉沉的靳步谷,忽然双瞳闪过妖异的红色,一言不发也跳窗户离开。南轻尘察觉靳步谷气息有异,不敢大意,留下一句“你们别乱走。”便跟了出去。

蓝幼羽下榻的屋子并不宽敞,涌入七个人时还略有拥挤,可眨眼功夫,只剩玄悲与林壹晗两个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林壹晗不知所措道:“现在怎么办?”

玄悲一脑袋栽到床上,道:“先睡一会吧。”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林壹晗瑟瑟发抖的靠向玄悲,道:“别睡啦,我害怕。”

玄悲道:“有老子在,怕什么。”

林壹晗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道:“我也不知道。”

玄悲一个咕噜翻起身坐好,伸出胳膊道:“那这样,你抱着老子的胳膊。”

林壹晗想了想,怯生生点头,走过来抱住玄悲的胳膊。他的衣衫很单薄,衣衫下肉呼呼的胳膊,却很温暖。这种温暖中正平和,竟然渐渐让林壹晗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

今夜的风很喧嚣,吵得应洺露无法安然入睡,她起身披上一件衣服,来到桌前,掏出火折吹亮,点燃桌上的油灯。

幽暗的灯火将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竟有几分妖娆。

屋外十余丈的飞檐下,有两个人蹲在寒风中,一个唤作张菁,另一个名为李义,二人都是暗门派到江行知身边的星官。

李义小声道:“应姑娘房间也亮了灯。”

他这句话中的也字,说明除了她,还有人的房间也亮着灯。那个房间在应洺露的隔壁,是江行知的卧房。

张菁没有说话。

李义盯着亮灯的相邻两间屋子,继续道:“这几天江都督屋里的灯彻夜长眠,你说他在想什么?”

张菁这才理所当然道:“几十万的蛮子在城外,换你做在大都督的椅子上,也睡不着。”

李义点头道:“说的也是。”他打了个哈欠,又道:“你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张菁道:“这谁能知道,上面要咱盯着,就盯着呗。”他抬眼看了一眼夜色,十三四的月亮已接近圆满,此时临近中天,他道:“什么时辰了,该换班了吧?”

都督府内在值的星官一共八位,从戌时起每两人当值一个半时辰,这一夜便算熬过去。

李义约摸一下时辰,道:“差不多了,我去叫人。”说着他跳下飞檐,落地时发出细微声响,透过呼啸的风声,传入张菁的耳中。

这轻功实在不入流。张菁心道。

可过了约摸一炷香,还不见同僚来换班,张菁微微不满,这群混蛋,贪睡过头了。他又多等了一炷香光景,依然没有同僚前来,张菁心说不对劲,他再等不及,身形晃动,落地不响,仿佛狸猫般,顺着墙根无声无息离去。

自从那日入住都督府,十名星官分别住在东西两侧厢房,遥相呼应。张菁来到西厢别院,院中的几个屋子,无一处亮着灯火。

张菁猫着腰,一手握住腰间刀把,踮脚贴近西厢把角处的屋子。他来到门前,用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动,三短两长,屋内是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回应。

他抽出朴刀,用刀尖挑起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

好似一个怪兽,张开了深渊一样的大口,十来记杀招,从口中吐出。

张菁早有戒备,他身子后仰,双脚在门槛上一蹬,身子贴着地,倒飞出去,同时他手中朴刀上下翻飞,只听得七八下破风声,张菁已经贴近院墙。

他去势已尽,毫不恋战,一个鹞子翻身,用刀尖撑地,借力翻身,越过院墙。更在此时,又有十来记杀招如影相随,打在院墙上,砖墙如纸糊一般,轰然倒塌。

高手。

十来个能御气体外的高手。

暗门星官与江湖中人不同,他们职责在身,并非斗勇斗狠,所以张菁没有恋战,哪怕身上被对方伤到三四处,也不攻不守,拼命退逃。

张菁的轻功堪称一绝,面临对手的伏击围杀,临危不乱,选择了最正确的对策。这才为他争取到了一丝喘息。

倒塌的砖墙扬起尘雾,伴着夜色,遮掩住张菁的身影,他一边向东厢房逃去,扯着嗓子喊道有刺客,边从怀中掏出求援响箭,向空中射出。

也就几呼吸的光景,他已经逃到几十丈外,此时都督府四处,有不少侍卫举着火把,向西厢房赶来。

藏匿在黑暗中的几人,现出了身影,为首的那一位,江湖人称书剑双绝——谢星野。

第八十六章 云涌

当日雪峰派遭遇灭顶之灾,常老三将谢星野与楚雪藏在地窖暗阁中,令二人逃过灭顶之灾。雪峰派与镇北军的梁子越结越深,如今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所以几日前,莫聪找到谢星野,请他联系江南武者刺杀江行知时,谢星野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并且收下了莫聪送的这支穿云箭。

今夜,谢星野带着曹秋志等人,潜入镇北都督府,被张菁发现,众人索性不再藏踪匿迹,堂而皇之的杀将出去。

谢星野也从怀里掏出了那支穿云箭,射向空中。这支箭没有响箭的尖啸声,却直上云霄,在百丈以外的夜空中,炸裂出刺目的烟火。

这是烟火传讯,只要身在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清晰可见这个讯号。

谢星野将箭筒丢在地上,向曹秋志拱手道:“曹大侠,城头拜托你了。”

曹秋志拱手回礼,简单道一声别过,头也不回的直奔城头。

当张菁那句喊声传来时,应洺露已经飞速提剑,赶到隔壁直接推门进去,又对江行知重复道:“有刺客。”

江行知却是穿戴整齐,他沉稳回道:“我听见了。”他看见应洺露戒备的样子,又道:“应该是江南那群人。”

除了这群宵小,也不可能有别人了。应洺露皱眉道:“我出去看看。”

江行知拦道:“别去,跟我走。”

借着夜色,他带着应洺露悄无声息来到书房外,应洺露眉头皱得更紧,道:“要逃?”

江行知从容道:“镇北军何时出过逃兵。”他抓住应洺露的手道:“我们去大营。”

临近午夜,月正当空,此刻正是人最易困乏的光景。一轮皎月,洒下银霜铺满城头,更让人感到天地间墨色浓重。在北城头轮值的守兵大多熬不住困乏,把军刀抱在怀中,倚着城墙的垛口低处打瞌睡。还有极少未睡的士兵,强撑双眼,心想熬到卯时换了班,定要回营好生补上一觉。

翟远同在鼓楼内和衣而睡,他微张着嘴巴,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显然睡得正香。寂静的夜,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传得极远。镇北都督府距离北城墙不过千八百步的距离,此刻那上空炸起的响箭传来,当场将翟远同惊醒。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嘴角的口水都来不及擦,大喝一声道:“什么事?”

他的贴身护卫快步入内回道:“刚才都督府内,有人发出了求援响箭。”

翟远同一瞬间便想到,五城陷落时,江南武人刺杀守城将的伎俩,赶忙快步出门,向瞭望台奔去。他才一出门,从都督府内,又射出一支穿云箭,直上云霄,在百丈以外的夜空中,炸裂出刺目的烟火。

这只穿云箭,在浓重的夜色中,分外耀眼,在方圆二三十里内,都清晰可见。而城外十里处,正驻扎着几十万草原王帐的大军。

想到此处,翟远同头皮发麻,高声喝道:“击鼓,全军戒备!”

轰隆隆的鼓声响起,两万名当值的镇北军,开始井然有序的在城头布防。翟远同已经登上瞭望台,向北远眺,是一片墨染的黑暗。

翟远同悬着的心却仍未放下,他唤来传讯侍卫,吩咐道:“通报大都督,敌军有可能今夜来袭,请求镇北大营整装待命。”

传讯侍卫领命刚退下,有人喊道:“翟将军,您看都督府。”

翟远同回望城内,都督府中已然亮起火把。城头上的众人借着光亮,依稀可见府中人影晃动。

有细作入城!

翟远同闪念,旋即他又否定,细作从来都在暗中行事,绝不会光明正大攻来。

刺客!一定是江南那群武人故技重施,这一次,他们要来刺杀大都督!

翟远同想通此节,急忙又唤来一名传讯侍卫,再次吩咐道:“去大营,通知当值都尉,率一万精兵驰援都督府,其余众人,整装待命。”

他正在城头焦急等待回信时,张菁已经遇到东厢别院中的另外三名星官,他眉头微皱,道:“还有一人呢?”

一位同僚紧咬双唇,轻轻的摇了摇头。

张菁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才一个照面,便有四名星官折损。他心头火起,强压怒气道:“保护大都督。”

当众人赶到江行知的卧房前,瞧见两伙人已经短兵相接。领头的两人,正是向文东与马敬中。他二人见张菁四人前来,向文东疾呼道:“怎么就你们几个?”

众人话不多说加入战局,张菁抽空道:“其他人遇害了。”

不用再问被谁害的,马敬中一刀横批道:“操他姥姥的。”

此前谢星野等人,一直压着向文东二人打,而张菁四人加入后,局势立刻扭转。江南武者固然是一流高手,可暗门星官绝非寻常人物,这六人中有三人跻身江湖英雄榜,他们领着十来名侍卫堵在江行知的卧房前,渐渐压制住对面十余位高手。

谢星野见形势急转直下,向同伴低声道:“别纠缠,冲入卧房,斩首。”

灵岩剑门邝嫣然与齐云派陈清会意,左右掠阵,其他数人,纷纷施展杀招,正面强攻。

今日都督府被人偷袭,暗门猝不及防损失了四位兄弟,在场的诸位星官本就压着一股怒火。此时见对方小觑自己,选择正面强攻,众人不约而同冷哼一声,面对倍数于己的敌人丝毫不惧,施展绝学,寸步未退。

只见马敬中一柄单刀立门前,将全身真气灌注刀刃,展臂横扫,刀身平如水,罡气迅如雷,真有横扫千军之势。他口中断喝道:“去你大爷的。”

向文东长枪在手,在马敬中身旁高高跃起,枪头如毒蛇吐信,从极刁钻的方位,以点破面,刺向身前强敌。

张菁与马敬中不同,掌中朴刀走的是苗刀路数,此刻斜横刀尖在左,左膝下沉,右脚后移俯身,真气凝结在刀尖不散,扭转腰身回撩,直攻面前二人下三路。

其他三人功夫虽不及他们,但也咬牙硬生生将对手的攻势顶住。

第八十七章 围杀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

只听一声闷哼,武神门陈清的右肩被向文东长枪挑破,顿时嘭的绽出一丛鲜血。

此前江南众人偷袭得手,斩杀四人,不禁对暗门星官有了轻视。眼下他们面前的六人,堪称一顶一的高手,即便互为敌手,也值得钦佩。

暗门星官名不虚传。

都督府内的侍卫反应极快,陆陆续续不少人已经加入战局。

谢星野心知,此趟行刺已然失败,再纠缠下去,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他喝道:“扯呼。”

向文东见对手要逃,收枪蓄力,二度攻来。这一枪,犹如潜龙出渊,直直刺向谢星野。

谢星野不敢大意,催动真气将毕生绝学流云剑法发挥到极致,以一招风流云散,缠住向文东的长枪,意图卸掉对方枪上磅礴的真气。

不料向文东的枪法心决更胜一筹,长枪真气不散,反倒是搅动得他剑身的真气急速消散。他身旁的楚雪惊呼一声道:“四师兄!”话音未落,已经将手中剑递上解围。

楚雪的功力远不及谢星野,又如何能挡住向文东的长枪,只听嘣的一声,楚雪手中剑断,剑尖嗖的一声,没入院中树干上。

枪上一股阴柔无匹的真气,顺着剑身侵入她体内,楚雪的右臂,登时酸麻不堪,不得动弹。

谢星野顾不得自身安危,侧身探手,一把拉住楚雪的胳膊,用力后拽,道:“走啊。”

这一分神,眼见向文东的长枪,就要把谢星野捅个对穿,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跃入场中,她手中长剑华光绽放,剑身压住来势汹汹的长枪。

向文东察觉半路横出的这一剑,剑气古朴卓绝,锋锐无匹,他不敢大意,左臂下沉,右臂上抬,挑起枪身想要挑开来剑。

然而枪剑甫一接触,向文东只觉有一股浩然真气自剑上传来,势不可挡的侵入体内,他胸口血气仿佛沸水一般翻腾,当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而后拄枪单膝跪地。

没有片刻间隙,马敬中的单刀自右方横扫,张菁朴刀自左侧斜撩,已经攻向那名白衣女子。

不料白衣女子身影翩若惊鸿,向后飘去。而她手中长剑已窥探到四象玄奥,化四象入阴阳,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分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在天应得春夏秋冬,在地应得东南西北,在人应得生老病死,归天机大道于四象樊笼。

马敬中与向文东二人顿觉手里的刀,砍在泥团黏土中,而且越陷越深,仿佛困在樊笼中无法自拔。二人定睛一看,两把刀莫名其妙被女子手中长剑黏在一起。

此刻女子手中剑罡浑厚,猛的一震,二人虎口发麻,长刀险些脱手。

白衣女子轻声咦了一声,不由多看了他们一眼,心道这二人的功夫,比自己判断的,还要高一些。

谢星野号称书剑双绝,在剑法上的见识更在他的修为之上,他不由脱口而出道:“天机数剑!姑娘出自天一阁!”

他一口叫破对方师门,白衣女子却是坦然,朗声道:“不错,天一阁,白霜雪。”

天一阁名声赫赫,江南武人听罢,神情振奋,冲在最外面与侍卫厮杀的那几位,更是起劲。

马敬中揉着微酸的小臂,淬了一口道:“什么天一阁天二阁,我呸。”说罢他双手握刀,准备再战。

尽管江南一方有强援加入战阵,可越来越多的侍卫涌向此地,杀也杀不完。而且在场众人中,白霜雪的境界最高,她能察觉到,有一股滔天杀气正向都督府奔来。这是大队人马行军才有的杀气,镇北军出兵了!

江行知卧房的油灯依然亮着,众人在外争斗的热闹,可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没等诸位星官再次上前厮杀,白霜雪的身形如花间蜂蝶般,翩若惊鸿,在方寸间觅得空隙,她手中神胜万里伏,接连不断斩出三道剑罡,直奔房门。

数声巨响从众星官脑后传来,马敬中脑海中刹那闪现一个念头:“糟糕,对方要强攻。”然而下一刻,只听白霜雪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听到这话,马敬中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屋子的门窗尽碎,房间内空无一人。

向文东早早反应过来,喝道——追。

除去白霜雪,江南众人中,谢星野的修为最高,他一马当先,一手流云剑法飘忽不定,纵然都督府的侍卫都是精壮兵勇,也不是他的对手。范煜亮与邝嫣然掉头向外,为他左右掠阵,三人好似箭矢的箭头,将对方的围堵撕开一道口子。

白霜雪的天机数剑,在四象剑境界上打磨得有些时日,此刻以一敌六,且战且退,依然没有露出破绽。

高手对决,寻常兵勇蹭到伤,碰上死,不敢靠近。马敬中等六位星官,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这江南众人,渐渐靠近大门口。

今夜狂风骤起,吹散九天层云,令空中那一轮皎月,格外明亮,满天银霜压星光。可应看不见的群星,寒芒闪动,从天而降。几百道星光落地,噗噗噗穿透二三十人的身体,期间夹杂了十来支长如盘龙枪的弩箭,钉在地上,箭杆上,还挂着惨死之人的尸首。

弓箭手和攻城弩!

那些从天而降的星光,是飞矢锋利无比的箭尖,向皎月借来的一抹银霜。

谢星野当即立断道:“躲。”他眉头紧锁,在幽州城能调动攻城弩杀人的,只有镇北军,对手的援军来了。

楚雪贴在他身旁,道:“师兄,怎么办?”

攻城弩威力巨大,夹杂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更难防范。

一刹那,都督府院中的空地上,横躺着几十具尸体,尸体上扎满箭矢,好似一只只在寒风中冻死的刺猬。

马敬中心头火气,怒吼道:“别他娘的放箭,里面还有自己人。”

向文东强提一口丹田气,也高声道:“江都督在么?下官向文东,请稍缓放箭。”

都督府外三十丈处,江行知身旁的应洺露听到他的呼喊,道:“好像是他。”

江行知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应洺露道:“不停箭么?”

江行知道:“再等等。”

应洺露欲言又止,江行知轻抚她的玉手,道:“我自有分寸。”

第八十八章 求援

生死存亡间,每一呼吸的等待都是漫长的煎熬。攻城弩威力巨大,百十来架弩床轮番齐射,片刻光景,都督府的大门已是千疮百孔,连往日宏伟的院墙,都已经摇摇欲坠。

府内的众人,几无容身之处,不时有人在密如瀑布的箭雨中倒下,刚才幸存的星官,如今只剩下马敬中、向文东与张菁。

强如白霜雪,也仅能护住自己,一众江南武者,只剩下五六人还在强撑,其他数人,都躺在地上,化为僵硬的刺猬。而活着的人也个个身上挂彩,仿佛苟延残喘。

江行知领兵一万围困镇北都督府,其中单单弓箭手便有五千,外加攻城弩一百二十架。

这是一场屠杀。

半炷香之前,人声鼎沸的府邸,此时几乎没有活人的动静。呼啸的风声伴着箭矢破空声,像是地府罗刹呜咽的哭嚎。

马敬中忍无可忍,躲闪间再次怒骂道:“镇北军,我操你姥姥的。”

失去嘈杂声音的干扰,他这句怒骂传入江行知的耳中,字字清晰。江行知面无表情,依然没下令停止。

马敬中的怒吼,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真真切切,谢星野咬牙挑开漫天箭雨,贴到白霜雪近前,低声道:“白姑娘,江行知要赶尽杀绝。正门冲不出去,不知道后门怎样。”

在场众人中,白霜雪的修为有目共睹,所以谢星野才会来与她商量。白霜雪望着密如飞蝗的漫天箭雨,果断道:“你护好他人,我去后门探路。”

说罢她强提一口真气,震剑舞出三尺剑围,密不透风,向后门冲去。

向文东瞧见她顶着箭雨向后门疾驰的身影,焦急道:“糟糕,他们要逃。”

马敬中恨恨道:“江行知这孙子想把我们一起宰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事到如今,围困在都督府内的人们,只能自求出路,马敬中从怀中掏出一支暗门的求援响箭,射向天空。

依旧是尖锐的呼啸声,响箭飞上空中炸开,仿佛暗夜中闪过的一道惊雷。

看似坚实的墙体,在攻城弩前面前如纸糊般脆弱,张菁辗转腾挪,寻找遮掩物,道:“城里的星官只剩咱们三人,你找谁求援?”

马敬中道:“还有玄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都督府上空第一声暗门响箭响起时,许封釉从那间古玩店的密室中走出来发现,幽州左果毅赵廷坚,早已率领两千镇北军,将古玩店团团围住。

许封釉知情后,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走到赵廷坚身前,掏出暗门令牌,沉稳道:“暗门行事,让开。”

赵廷坚纹丝未动,抱拳道:“今夜幽州城内宵小作乱,江都督心忧诸位安危,特令末将率兵前来护卫。”

许封釉冷笑道:“暗门何时需要镇北军护卫,江都督如此行事,不怕越权么?”

赵廷坚道:“事急从权,请大人见谅。”

许封釉上前一步道:“好一个事急从权,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我。”

一片密集的军刀出鞘声响起,两千镇北军整齐划一,齐刷刷亮出兵器,刀丛林立,煞气冲天。

许封釉道:“镇北军想造反?”

赵廷坚道:“末将不过是奉命行事。江都督有口令,细作勾结外贼,承认任何人有不轨之举,视同作乱,杀无赦。”

许封釉硕大的身躯不住的颤抖,他眯起眼睛死死盯住赵廷坚良久,赵廷坚却视而不见。许封釉鼓掌道:“江行知好大的魄力。”

镇北军尾大不掉,长安在幽云的掌控力一日不如一日。眼下幽云暗门,是唯一听命于长安的势力。江行知此刻命人围困住许封釉,此举等同于和长安撕破脸。

许封釉的手下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先回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许封釉脸色铁青,片刻后,他一言不发走回这间古玩店。进屋后,他快步向密室走去,才到密室门口,他的心腹推门出来道:“密道被封了。”

求援响箭才响了不过半盏茶功夫,镇北军已经派兵将暗门的据点围住,连密道也都给封上。这种隐秘地方,江行知洞若观火,他谋划缜密,并非一日之功。

许封釉皮笑肉不笑的自问道:“谁给了姓江的这么大胆子。”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猛然想到一个人,脸上满是怨毒,道:“梁冲!”

梁冲父子此时正趴在都督府临街一幢三层楼宇的瓦檐上,与他二人一同趴着的,是靳步谷与南轻尘。

几日前,梁靖和他爹一同看过暗门谍报,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他忧心忡忡道:“爹,你说蓝幼羽会不会在里面?”

梁冲点头道:“好像在。”

梁靖道:“怎么救她?”

梁冲指着密密麻麻的镇北军道:“你当这些人是摆设?”

梁靖睁大眼睛反问道:“你还会怕他们?”

梁冲道:“你爹又不是神仙,这么多人,一人射一箭,你爹就成刺猬啦。”

梁靖没有与他斗嘴,只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梁冲砸吧着嘴巴道:“你眼里是不是只有那个丫头。”

梁靖悄悄抽出天驰剑,坚定道:“你不去我去。”

梁冲眉头微皱,夺过他的剑,拦道:“别着急,爹感觉她不在都督府。”

梁靖不信道:“骗鬼吧你。”

此时,暗门的第二支求援响箭,在空中响起。

都督府内还有暗门星官!

望着将都督府为的水泄不通的镇北军,以及那漫天箭雨,梁冲顿时猜到了江行知的用意。他想一箭双雕,既灭杀了北上的刺客,又处理掉侯莫陈洛悬在他头顶的这把刀。

果然是慈不掌兵。

想到此,梁冲单手抱起梁靖,小声道:“乖,别闹。”他扭头对南轻尘道:“带上豆芽精,一起来啊。”说罢躬身在屋顶跃起,向都督府西南角疾驰飞奔。

白霜雪冒死冲到都督府后门,漫天箭雨比前门处小了不少,她将胸中浊气吐出,平稳气息双足顿地,飞身跃上院墙。

谁知她才一露头,还没有看清外面的形势,破风声伴着哗啦啦的铰链转动的声音,立即响起,月光下,数十个拳头大的铁球,向她周身四处飞来。

第八十九章 突围

一张铺天盖地的铁网,在月色中展开。

白霜雪暗道不妙,气沉丹田使出千斤坠,身子急速下降,手中青峰华光再现,斩在迎面而来的铁网上。

金石相撞,一连串飞溅的火花上传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响声。出乎白霜雪意料的是,不知道这铁网是什么材质,她以神胜万里伏全力斩出的一剑,竟然没能斩断。仓促中,她就地一滚,身形狼狈的险险躲开那一张大网。

紧接着,后门墙外,也飞来密集的箭矢。

此处虽没有攻城弩,可那材质神秘的铁网,更令人头疼。显然此地早有埋伏,她当机立断翻身,与江南众人汇合。

正门处的箭雨从未停歇过,白霜雪一去一回的光景,在攻城弩摧枯拉朽的攻势下,数间房屋已然坍塌成废墟,漫天落下的箭雨无孔不入,众人避无可避,狼狈的挤在一处,不停挥舞手中兵器,拨开箭矢。

即便如此,活着的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挂了彩。

谢星野见白霜雪归来,喜出望外道:“白姑娘,如何?”

白霜雪摇头道:“有埋伏,比前门更棘手。”

谢星野微微愣神,随后皱起眉头叹出一声长长的失落。白霜雪心头泛起懊恼,此前刺杀幽云守城将太过顺利,让她小看了镇北军,没想到江行知如此心狠手辣,为了杀他们,竟然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

众人正束手无策,又有一身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旁人救援不及,一支攻城弩箭刺穿他,带着他的身子飞出两丈远。那人当场气绝身亡,倒地的尸体上有一个大洞,正汩汩流出带着热气的鲜血,仿佛一口血红的温泉。江南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今夜的伤亡实在太过惨重。

便在此时,都督府外,东北方向传来了呼喊的嘈杂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有三四处,亮起了火光。这火光微薄黯淡,却为众人稍许驱散了冰冷冬夜的阴寒。

今晚的夜色是如此浓重,以致于那三四处的火光,明亮的有些刺眼。江行知望向东北处的火光,微微皱眉,那是镇北军大营的方向。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暗夜的宁静,一声响亮的“报”字响起,一人一马已经来到近前。马不停蹄,马鞍上的斥候已经飞身跃起,眨眼来到江行知近前跪下,道:“禀都督,大营粮草失火。”

江行知不悦道:“大营里的人都干什么吃的?”

斥候忙回道:“康都尉已经命人救火。”康田康都督,镇北军七都尉之一。这名斥候话不停歇,继续道:“不久前,翟都尉也传来消息,请都督下令,命镇北军全营戒备。”

江行知点头,处变不惊道:“传我口令,依翟远同提议,全营戒备,如有变故,再来通报。”

斥候跪道:“末将领命。”说完翻身上马,一路急行北去。

应洺露心忧道:“有漏网之鱼。”

江行知扭头望向城头,那里安静如初,他心中升起不安,道:“攻城弩准备最后一轮齐射。弓箭手全力施射,步兵原地待命,准备突击。”

被围在都督府中的人们,隐约察觉东北面起火。也在此时,飞来的攻城弩箭,渐渐停了。谢星野喜道:“有人来接应了。”他心生一计,强打精神道:“诸位,与其窝囊的被箭射死,不如轰轰烈烈杀出去。”

在他身旁最近的范煜亮听罢,深吸一气,断然道:“不错,既然……”虽然攻城弩箭停了,可这片箭雨,更加密集了。他的身手不如谢星野,此刻叮叮当当接连不断的箭矢飞来,将他的话打断。范煜亮不敢大意分心,只冲他人重重点头。

谢星野手上不停,向白霜雪道:“接应的人,应该在东北面,白姑娘,能者多劳,你在前破敌,我等随你左右往东北方向杀出去。”

白霜雪刚要应下,忽然她脸色一变,道:“等等。”

江南众人可以等,然而形势不等人,谢星野急道:“怎么呢?”

白霜雪双目炯炯有神,却没回答谢星野。

人群中传来细不可闻的嗤笑声,但在场众人都能听得清楚。若想破敌,尖头那人最是危险。江湖儿女,侠义为先,生死置之度外。白霜雪此时不声不响,有人猜测她是贪生怕死,所以才有这一声嗤笑。

谢星野再也等不下去,道:“我在前破敌,请白姑娘为我掠阵。”

白霜雪这才道:“西面。”

众人不明所以,不由面面相觑,什么西面?

白霜雪怀中的子母铜铃,又震了一长一短两下,她呢喃道:“南面?”她心里有些拿不准,正在此时,子母铜铃不停歇的震了三长一短四下,白霜雪眼睛顿时一亮,扭头望向西南,隐约瞧见一处高塔。旋即她指着高塔道:“跟我去西南。”

生死存亡之际,白霜雪旁若无人的举动,更显得无理。谢星野脸色不悦,不由道:“白姑娘,究竟……”

白霜雪斩钉截铁道:“我师妹刚刚传讯过来,是西南面无误。这几把火应该是她放的,目的是声东击西。”

天一阁制作的子母铜铃是传讯的宝物,每一对子母铜铃分为两颗,以内力催动其中一颗,另一颗便会震动。并且根据输入真气的变化,对应了不同的讯息。

白霜雪怀中的这对铜铃的另一颗,在蓝幼羽手中。刚才这颗铜铃长震两下,两短为东,两长为西,接着又震了一长一短两下,一短一长为北,一长一短为南。而西南面,连起来,便是三长一短。

当白霜雪看见那座高塔时,她猜测到蓝幼羽就在上面,而刚才她向自己传来的讯息,是去西南面,所以她顿时明白师妹的用意。白霜雪将一道真气打入子母铜铃,告知蓝幼羽她收到了讯息,长剑一震,喝道:“你们先行,我来断后。”

谢星野望着东北面隐现火光处,有些犹豫,可是白霜雪手中三尺剑围再度华光大盛,泼水不进,遮挡下无数箭矢,令众人压力稍减。他一咬牙,道:“听白姑娘的吩咐。”

随后一行人且战且退,向西南方向奔去。

第九十章 施救

忽然密集的箭雨,令马敬中一着不慎,小腿中箭,他扑打翻滚,倚在墙角,察觉到江南众人的形迹,道:“那个白衣姑娘去而复返,恐怕已经寻到退路。”

还活着的三位星官,没有一人是傻子,向文东向外面喊过话,马敬中也射出一支求援响箭,江行知却依然没有下令停手,显然是想将他们一并灭口。

向文东没有再提议拦截刺客,反而道:“我们不能继续逗留此地,即使没被乱箭射死,落在江行知手中,也会凶多吉少。”

张菁挡在马敬中的头顶,手里朴刀上下翻飞,道:“不如跟着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寻到一条生路,我们也可以走。”

马敬中用刀将横插在腿上的箭杆砍断,喘着粗气,道:“我不拖累二位了,你们快逃。”

向文东与张菁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轻轻点头,向文东手中长枪收回,他不再使用枪术,而是改为棍法,七尺奔雷枪的枪杆飞转不停,叮叮当当,硬生生将流矢弹开。

张菁俯下身子,牙关一咬,用肩头将马敬中的身子扛起,喝道:“撤。”

马敬中大头朝下,身子像米袋一样被他扛在肩上,不由急道:“干你娘,别管我。”

张菁默不作声,脚下生风,追着江南众人而去。向文东背对二人,迎着漫天箭雨,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空。

或许是大头朝下的缘故,马敬中面色赤红,双目布满血丝。常言道,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瞧见向文东的小臂有些脱力的颤抖,也能察觉到张菁的汗水打湿了头发,他微微失控,眼角的泪想止也止不住。

生死存亡之际,这两人没有扔下马敬中独自逃生,他们虽是官职在身,却尽显江湖侠义豪情。

大乱将起,蓝幼羽放心不下梁靖,一去一回寻他的路上,耽误不少功夫,等她赶到都督府时,此处已经被镇北军围个水泄不通。

她绕着都督府转了两圈,感觉硬闯绝对没半点机会。蓝幼羽能被天一阁夸赞为年青一代翘楚,并非浪得虚名。短暂的时间内,她急中生智,心中已有对策。

镇北军虽将此处围住,但兵力也分多寡,西南角布下的兵力相对较少一些。她借着月色,全力施展轻功,先飞奔到不远处的镇北军大营,仓促放了几把火,然后寻到两捆纤细铁索,一把弩弓,就片刻不停的赶往都督府西南方向的那座高塔上。

蓝幼羽飞身上塔,将铁索绑在弩箭上,夹起来准备施射,只听身后一丈范围内,有人道:“你这丫头真聪明。”

蓝幼羽大惊,以她的境界,极难有人侵入她周身一丈距离而不被发现。她反手抽出太白剑,一言不发,寻着那声音就攻去。

死小孩的声音也响起道:“是我们。”

蓝幼羽听出来人是谁,她倒转真气,闷哼一声,把剑止住,回头望去,只见梁靖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蓝幼羽心头火气,怒道:“不是让你在客栈等我嘛?”

梁靖讷讷道:“这个,这个……”

梁冲道:“丫头,你可不能错怪好人呐,你说不让我们睡觉,我们也没睡觉啊。”

蓝幼羽恨得牙根直痒,她真想把梁冲一剑捅死。梁靖急道:“这里不安全,你跟我们走吧。”

蓝幼羽还剑入鞘,冷哼一声,道:“我的事,你少管。”

梁冲却道:“你想是要救那个用神胜万里伏的姑娘吧。”

蓝幼羽手中不停,口中道:“你认识白师姐?”

梁冲道:“可不是嘛,我和白姑娘熟得很。”

蓝幼羽没工夫搭理梁冲,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师姐,她重新架起弩弓,瞄向都督府内的一处硕大立柱上。

梁冲指着镇北大营的火光处,道:“这几把火是你放的?”

嗖的一声,纤细铁索哗啦啦响了几呼吸工夫,掀起无声的浪,由弩箭处传回。蓝幼羽眼疾手快,将铁索一把抓住,跃起绕过房梁,将铁索绑在上面固定住。

直到此时,她才嗯了一声,算是回复梁冲。

梁冲赞道:“这一招声东击西,妙不可言。”

蓝幼羽再次架起弩弓,将另一捆铁索也绑在弩箭上,射向立柱,口中却道:“你们来添什么乱,好烦呐。”她瞥了一眼南轻尘,道:“我让你护着他们,没让你跟着他们乱跑。”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高塔下的仗势,今夜注定不平静。蓝幼羽能去找他们,关心之意溢于言表,南轻尘亏心不已,道:“我没拦住。”

梁冲摇头道:“诶,丫头,你要救你的朋友,我也要救我的朋友,大家殊途同归嘛。”

知父莫若子,梁靖实在忍不住,道:“爹,你有朋友吗?”

梁冲没好气道:“没有!连你这个小猢狲,也是我捡来的。”

蓝幼羽烦躁不堪,忍不住道:“我没心情和你们鬼扯,赶紧走啦。”

梁冲好整以暇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一点不像老陆的徒弟。”

蓝幼羽道:“谁是老陆?”

梁冲道:“陆青啊。”

陆青,名震江湖的天一阁阁主,蓝幼羽的师父。她听见这人提到师尊名号,反问道:“你认识他?”

梁冲道:“哪里是认识,我和他可是一家人。”

他的这句话,鬼都不信。此刻救人要紧,蓝幼羽懒得理他,一边紧紧盯住都督府,一边向梁靖道:“我知道你这不要脸的像谁啦。”

梁靖在她身旁蹲下道:“瞎说,我是最要面子的人。”

梁冲倚在窗台上,望着下面的镇北大军,漫不经心道:“你们胆子太胖了,才来这几个猫三狗四,也敢刺杀江行知,即便今天侥幸逃脱,只要江行知命大军堵住城门,你们也难逃出生天。”下一刻,他的精神全部放在蓝幼羽身上,道:“吴龙士有什么后手,帮你化解危机?”

蓝幼羽道:“关你屁事。”这个屁字,咬得特别重。

梁冲道:“哎呀,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群力群策。”

梁靖也劝道:“镇北军挺猛的,你就说说嘛。”

蓝幼羽紧紧盯着都督府内,生怕错过什么动静,她随口道:“我真不知道。”

梁冲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像他的风格,老吴一向是谋定而后动。”

第九十一章 今夜不知归处

说话间,白霜雪一行人,已经来到都督府的西北角,蓝幼羽左右四顾,没有趁手的东西可以用,她略一沉思,从怀中将火折掏出,再用箭矢刺穿,摆弄三两下后,火折已经被她固定在箭尾处。

蓝幼羽将内力灌注箭矢上,抬手一掷,那支箭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光,没入先前的立柱上。

这一道流光分外刺眼,不仅白霜雪等人看得清楚,连围堵在外的镇北军士兵,也看得分明。一时间镇北军中升起骚动,有一营士兵已经赶去高塔处,查探究竟。其他人则寻着那道流光,剑拔弩张做好准备,防备里面的人突围。

江南众人赶到立柱前,当即发现这两道铁索。夜色中景物晦暗难明,在众人眼中,这两道铁索绵延伸展,它们另一头被黑暗吞噬,看不清去路。

墙外响起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谢星野不由皱起眉头,面露犹豫之色。

白霜雪坚定不移道:“我来探路。”说罢她施展轻功,踏上铁索,白衣飘飘犹如仙女飞天,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飘出数十丈。

谢星野见状,心中踏实不少,转身向楚雪道:“你先走。”

楚雪没有推脱,也有样学样,施展轻功踏上铁索,尾随白霜雪而去。谢星野一刻不停呼和道:“邝女侠,你快来。”

邝嫣然道:“我不急。”

在场的江南武人中,只剩下她一位女侠。众人对谢星野的安排毫无意义,范煜亮知道眼下不是谦让的时候,他婉转道:“你出去也好接应我们。”

谢星野附和道:“不错。”

众人心知肚明,早一步离开都督府,便少一分危险。这道理虽没有人明说,邝嫣然也是了然于心。她双目微红,抱拳道:“多谢。”便也踏上铁索。

江湖人,重义轻生死。在此处刀山火海中,任何人稍有不慎,便会再走轮回路。然而在场众人,无一人皱眉。

此乃真正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刺杀江行知的行动中,谢星野每每临危不乱,在这群江湖汉子中隐隐树立起威望,当邝嫣然离开后,他以长幼之序,有条不紊的安排剩下人逃离,处事极为公正,更赢得众人不少钦佩。

那边白霜雪跃上高塔,才一落地,看见五六个人站在塔上,她瞧见梁冲,吃惊道:“怎么是你?”

梁冲道:“当然是来救你呀。”

当日梁冲说出典鉴司切口,白霜雪误以为他是典鉴司的人,再加他与蓝幼羽一起出现在此处,因而她心中更不起疑,于是又问道:“莫鉴帅呢?”

梁冲道:“没找见。”

蓝幼羽听见二人提到莫鉴帅,不确信道:“你是典鉴司的?”

梁冲用大拇指指向自己,道:“典鉴司幽云扛把子。”

蓝幼羽微微迟疑,刚要追问,楚雪已经距离高塔只有十来丈距离。梁冲不知楚雪的姓名,却语气热忱道:“女侠,这边,我们在接应你。”

楚雪受到他的鼓励,精神一振,心神放松之下,步法更加轻灵,三两步便登上高塔。她落地后,向梁冲拱手道:“多谢大侠。”

幽州城对众人来说危机四伏,众人未多做寒暄,又不多时,邝嫣然也踏上高塔。

便在此时,有一人踏上铁索,还没走到半路,只听镇北军中有人暴喝——在天上!眨眼间,密集箭雨射向天空。

白霜雪暗道糟糕,因为铁索悬空,上面的人无处可躲。

那边谢星野当机立断,运转真气长啸一声,也飞身跃上铁索。

数百名弓箭手调整方位,持弓仰射,那人在铁索上上下跳跃,频频躲闪,脚下的铁索也剧烈的都动起来。待谢星野踏上后,那两根铁索已经危若累卵,万一断掉一根,恐怕另一根也难以独自支撑。

形势紧迫,已经顾不上太多。况且谢星野的这一声长啸,果然吸引了不少镇北军的注意,他前行没几步,便止住步伐,低头将手中剑挥舞得密不透风。

他的剑法灵动非凡,比前面那人强不少。虽然他手中剑气离体,可铁索高悬于空中数丈,斩向地面的镇北军士兵时,已然势弱,难以杀伤对手。

铁索高悬空中十余丈,谢星野破敌乏术,只能采取守势,为同伴分担压力。

楚雪见师兄深陷危局,惊呼道:“他怎么不走了。”话一出口,她却顿时明白,师兄是为那人引开敌兵。她双手紧紧攥拳,目不转睛的盯着谢星野,生怕对方有丝毫闪失。

谢星野以身犯险,让同伴的压力顿减,确实是义气千秋。在此绝境中,邝嫣然看得壮怀激烈,她忍不住赞道:“谢少侠好风骨。”

说罢,邝嫣然深吸一口气,拔剑在手,俯身望着向高塔赶来的镇北军。白霜雪见状问道:“邝女侠,你这是?”

暗夜中镇北军影影绰绰,高塔下危机四伏,邝嫣然却笑了,她平静道:“谢少侠珠玉在前,我虽为女儿身,也不能让人小觑。”

话音未落,她从窗台跃出,也长啸一声,喝道:“蛮周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月光下,她的身形飘然落在旁边的二层小楼屋顶,一直等到追兵近前,她又大喝一声,道:“江行知,他日再见,必取你这狗贼性命。”

她的声音清澈透亮,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传出很远。原本已经阑珊的万家灯火,再次亮起不少。

邝嫣然站立在屋顶,看着步步逼近的镇北军,心存死志,以身诱敌。

自江南北上的一众人中,邝嫣然的修为平平,很多人都没想过,她真的能出什么力。笵煜亮那句你出去接应,也仅仅是一种婉转的说辞。因为她是弱者,笵煜亮用自己的善意,保护了邝嫣然作为弱者的尊严。

此时,这个他人眼中的弱女子,执剑月下,区区数百名镇北军罢了,便是天下剑亲至,她又何惧。

今夜不知归处,只愿剑气荡九州。

围杀江南刺客的镇北军,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如此高呼,在场的几名校尉心头冷笑,点兵遣将,又分出两营兵马前去捉拿。

此处本来就只有一千多号人,邝嫣然一人就引走了八九百,铁索上的同伴压力顿减。

蓝幼羽默然。刚才仓促中,邝嫣然没有认出她,可她却认出了对方。这个在闲云山庄下,常常插嘴打断别人的中年女子,总让人觉得有些聒噪。想不到这样一名女子,却能如此的豪情万丈,巾帼不让须眉。

第九十二章 断后(求推荐求收藏)

脱围的江南武人被邝嫣然的侠义震动,众人有样学样,使出浑身解数,大张旗鼓的为他人引开镇北军。

梁冲也不再倚着窗台好整以暇,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带上。

梁靖道:“这不是那日你给我买的面具么?你戴它干嘛?”

梁冲正了正面具,道:“爹说过,要去救几个朋友。”

梁靖点头道:“救人还用面具?”

梁冲摸着儿子道:“因为怕他们看见你爹英俊的容貌,太过自卑。”

蓝幼羽在旁被恶心得差点吐出来,情不自禁做出干呕的表情。

南轻尘上前一步,轻声道:“我和前辈一起去。”

都督府并不大,此刻四周布满镇北军,哪怕是人手最薄弱的西南角,也有一千多号。寻常小城,守备也不过千八百人。白霜雪的天一剑法,已经练至四象剑的境界,若是蓝幼羽救援不及,也会被困死在都督府。

梁冲对靳步谷有救命之恩,这事与南轻尘无关。然而他顾及梁冲的安危而不多言,只轻声道一起去。此时的南轻尘,温润如玉。

梁冲回头,在面具覆盖下,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双桃花眼,已经弯成月牙,他回道:“不用,帮我护好他们。”

楚雪等人登塔时,他们脚下的铁索,仿佛狂风席卷过的海面,波澜起伏不定。而这个一向玩世不恭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踏在铁索上,铁索仿佛是清风徐徐的湖面,水波荡漾,安稳静谧。

梁冲一步一步,带着御风而行的洒脱,在众人眼中远去。此刻,他仿佛是铁索,铁索又仿佛是他。

蓝幼羽扭头问她师姐道:“典鉴司有这样的人物么?”

白霜雪沉默的摇头。

蓝幼羽用目光搜寻梁靖,对方却已经躲在南轻尘身后,未卜先知道:“等我爹回来你自己问嘛。”死小孩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蓝幼羽正准备冲过去拍他,白霜雪将她拦住道:“别闹了,还有人没逃出来。”

说完她又满怀忧虑道:“希望莫先生可以力挽狂澜。”

今夜众人的行刺一败涂地,若不是蓝幼羽阴差阳错,没能随众人一起行动,这群人恐怕已经被射成了马蜂窝。失落之际,白霜雪不禁价格希望寄托在莫聪身上。

蓝幼羽狠狠的瞪了梁靖一眼,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一句话——你给我等着。随后她对白霜雪道:“这里的官兵都被引得差不多,你们先撤吧。”

白霜雪略有微词道:“你又干嘛?”

蓝幼羽指着梁靖几人道:“我和他们一起走。”

白霜雪用目光扫向几人,小声回道:“注意分寸。”

蓝幼羽笑嘻嘻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却说都督府内,众人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谢星野的压力稍减,此时他脚下的铁索,嘣的崩断一条。谢星野不由脚下踉跄,他暗道不妙,偏偏无处借力,眼瞅着就要跌落,正当此时,一股奇异的力道从脚下传来,他借力站稳,回头望去,却是陈清用手抓住了铁链。谢星野不敢耽搁,翻身跃回府内。

他双脚还没落地,就听陈清气急败坏道:“你回来做什么,干。”

谢星野道:“我怕你撑不住。”

陈清不久前肩膀被向文东长枪刺穿,刚才那一用力,他的双掌更是血肉模糊,此时鲜血染红了他上半身,可是他却怒道:“操些没用的心。”

范煜亮赶忙上去帮陈清拉住铁索,同时圆场道:“谢少侠也是一番好意。”他向谢星野道:“陈大侠口直心快,不想你再入险地。”

陈清到底是直肠子的儿郎,他叹了一口气,没说话。范煜亮追问道:“刚才外面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了邝女侠的声音。”

谢星野一边安排人继续逃离,一边解释道:“邝女侠为了我们逃离,冒死将敌人引走。”

范煜亮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他呢喃道:“自愧不如。”

这会功夫,逃到高塔上的江南武人,学着邝嫣然的举动,不断高声怒骂着江行知,引开围杀众人的镇北军。

张菁扛着马敬中,听到墙外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不由心头一喜——果然有人接应这群刺客。

他们或许也能绝境逢生。

这三人两前一后,赶到西南角时,江南武者中,只剩下谢星野陈清与范煜亮没有离开。

谢星野瞧见三人行来,手中长剑一震,架在胸前,道:“范大侠,陈大侠,二位先撤,我为你们断后。”

范煜亮道:“我一个人能抓得牢,你们先走。”

陈清一把推开范煜亮,将铁索在腰上一缠,道:“我扛得住,你们走。”

谢星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点头道:“也好,范大侠,我去拦他们一下,你先撤。”说罢他一人一剑,迎上赶来的三位暗门星官。

张菁见他执剑上前,连忙开口道:“且慢。”气都没喘一口,他继续道:“我们不是来追杀你的。”

此时局势混乱,谢星野不愿多生是非,闻言,他停下脚步。

张菁道:“我们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是想看这里有没有逃生的出路。”他的头微微一侧,示意让谢星野观瞧马敬中的伤势,又道:“你也能看到,江行知想要将你我两拨人一同灭杀,倘若我们落在他手中,十有八九会惨遭毒手。”

谢星野没理会张菁的话,头也没回喊道:“范大侠走到哪里了?”

陈清喊道:“一小半。”

谢星野耸耸肩,执剑指向对面三人道:“有条铁索连着外面,我们走后,几位自便。”他长剑挽出剑花一朵,继续道:“此时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动手。”

张菁没说话,马敬中看见场中形势,小声道:“放我下来。”他挣扎着单脚落地,向谢星野道:“铁索需要一个人固定,没有他人帮忙,你们无法全身而退。”说着,他将裤腿撕开,把伤口展示给谢星野瞧,同时又将手中浸满鲜血的碎布,丢过去,道:“我受了伤,走不了铁索。只要你让我这两个兄弟先走,我帮你们撑着铁索。”

第九十三章 死里逃生

向文东忍不住喝道:“马敬……”

马敬中冷静道:“别说话,免得一个都走不了。”

谢星野接过碎布,冰冷湿滑的触感让他觉得恶心。丢掉碎布,他将手指探到鼻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袭来。

陈清在他身后道:“谢少侠,他走过大半,你赶紧准备。”

谢星野犹豫了,他脑海中浮现刚才陈清将铁索缠在腰间的那一幕,旋即他上朗声道:“陈大侠,有人帮忙,你先准备。”随后他指着陈清向马敬中道:“他走后,就让你的两位兄弟先走。”

马敬中一口答应,在张菁的搀扶下,走到立柱前替换下陈清。

陈清打眼扫过向文东,忍不住对谢星野道:“谢少侠,你先走,我还有事要办。”陈清打算着,自己肩膀中的这一枪,总要有个说法。等谢星野离开,自己假意让三人先走,等他们走到半路时,自己松手,让几人从空中跌落。

谢星野看见他鬼鬼祟祟,数次偷瞄向文东,他猜不透陈清的打算,于是道:“我与这几位英雄已有约定,请陈大侠前行一步。”

陈清倔强道:“谁留下都一样。”

谢星野摇头道:“谢某既然与人做下约定,怎能食言。陈大侠,莫要我做弃信背义的小人。”

陈清还想争执,马敬中道:“还他娘的走不走。”

陈清脸色阴晴不定,谢星野翻掌一挥,道:“陈大侠,请。”陈清对他还是心服口服,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口中道:“谢兄弟,陈某等你。”说罢翻身上铁索。

在外围杀的镇北军被引走不少,铁索上的人压力顿减,陈清眨眼间就快走到尽头。张菁紧随其后踏上铁索,他走了没两步,向文东和谢星野,一起看向大门处。

箭雨停了。

马敬中依靠在立柱前拉着铁索,也察觉到气氛不对,道:“怎么了?”向文东二人没有回答他,他们挥舞起各自手中兵刃,发出阵阵破风声。马敬中忍不住回头一看,顿时失口道:“操他大爷。”

月色里,落下漫天寒光,令人窒息的寒光。数千弓箭手加上百架攻城弩,在刚才的一瞬间,齐射都督府。

再逗留下去,都督府里的人全部都要死,马敬中顾不得其他,断喝道:“向兄弟,走。”

向文东充耳不闻,他依旧挡在马敬中身前,仿佛沧海中的一粒沙尘,渺小而孤单。

叮叮的撞击声,直响了数十下,便止住了。无数只箭矢,甚至于攻城弩箭,悬在空中,静止不动。下一瞬间,悬于空中的箭矢,如枯枝般缤纷落地,堆积如山。

而在这座山前,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谢星野遇事沉稳,此时连他也震惊不已,失口道:“知微境。”他从没想过,有人可以将漫天箭雨止于空中,可偏偏这件事发生在他眼前。谢星野听门内前辈曾说过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知微境。传言知微御万物,当时他只道夸大其词。

千层饼没有一千层,百衲衣也没有出自一百户人家的布料。

然而,谢星野亲眼目睹这个奇景,不由不相信御万物的说法。

那面具男子回头,声音懒散而带着笑意,道:“小伙子,眼光不错嘛。”

谢星野连忙执晚辈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面具男子左右扭扭脖子,道:“谢什么,那么客气干嘛?”

谢星野刚要再开口,只见对方转身踱步过来,道:“给钱就行。”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谢星野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禁茫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马敬中听见这句话,道:“老子有钱,大侠,救我们。”

那男子道:“就喜欢你这种懂事孩子。”他的脸如果不是被面具遮住,恐怕要绽开得如菊花绚烂。谁也没料到,他下一刻又道:“乾坤内里是几许?”

马敬中心头一喜,这人是暗门同僚,他想也不想道:“鼓上三星号织女。”

向文东也道:“雍州南下双雁门。”

男子点点头,这两人星官名号是织女和雁门,他又面向谢星野道:“你呢?”

马敬中抢道:“他是刺客。”

谢星野心头一凉,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知微境的高人,是对方的援手。他不愿束手就擒,当即挽起一朵剑花,执剑摆出起手式,护住中门,一言不发盯着对方。

戴面具的男子却叹了口气,他向马敬中道:“看你挺机灵的,等一下你来应付江行知。”话音刚落,他跃上房梁,隐匿起身影。

马敬中摸不到头脑,指着谢星野扯着嗓子喊道:“不管他啦?”

他话音还没落,不远处亮起大片火把,接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江行知已经率人寻到此处。

谢星野听见脚步声,顾不得其他,双脚顿地,踏上铁索便要到逃。

应洺露一步侧身,出剑了。

这一剑名为星垂平野,恰如其名,她手中的青峰迅若流星,剑罡恢弘,后发先至,直奔谢星野后心。

谢星野听到身后有一股杀气袭来,他快步逃离,他快,杀气袭来得更快,无奈之下,向前高高跃起。可是那股杀气仿佛如蛆附骨,如影相随。谢星野心知背后出手之人,恐怕身手不弱于白霜雪,甚至更胜一筹,他若是再背对敌人,必死无疑。

于是谢星野气沉丹田,使出千斤坠,身子急速落地,他顺势一滚,起身便是一招风流云散,劈开那道紧追不舍的剑罡。如此一来,耽搁了逃生时机。

大局已定,可应洺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不敢大意,用心神锁定这三人,朱唇轻启道:“既然来了,别急着走。”

向文东没有说话,紧握手中奔雷枪,向马敬中那面轻轻挪动步子。马敬中倚靠在立柱前,仰头寻找着面具男子的踪影。房檐遮挡了月光,檐下的黑暗吞没了一切,见不到那人的影子。

在场众人中,谢星野最是孤单,也最了无牵挂,他的心神一大半都放在应洺露身上,他早已做好准备,只要有刹那机会,自己一定要抓住,逃离此地。

第九十四章 出手

此时,江行知道:“向文东,好胆识。”

向文东听到这话,心生警觉。江行知没来由的说这么一句话,必定有后文,他沉住气道:“都督这话从何说起。”

江行知道:“你们身为暗门星官,却勾结江南宵小,刺杀于我,这样的胆识,怎能不好?”

向文东与马敬中,不由皱起眉头。江行知这盆脏水,泼得简直无耻。向文东强压怒火,回道:“暗门四位兄弟,为护江都督惨遭毒手,另外三人更死在的镇北军的弩箭下。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公道,当有定论。此时江都督说这话,不妥当吧?”

其实在很多事情上,是非公道,并没有那么重要。

比如此刻,江行知并不在意,暗门星官是否真的与江南武者勾结,他在意的是,要插在身旁的几根钉子给拔掉。

所以江行知没有与对方纠缠,他平静如昔道:“查实暗门星官勾结外贼,刺杀镇北大都督江行知,星官拒捕,将士听令,击杀叛贼。”

话音刚落,十余丈外的一排排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只等江行知再次下令,便可万箭齐发。这距离实在太近,到时候对面三人绝不可能躲过,必将命丧当场。

谢星野心中凛然,不仅哀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恐怕凶多吉少,他不由的望向刚才头戴面具的男子藏身的方向。

马敬中向着同样的方向仰头,他口中高呼道:“今日不惧生死,只求他日沉冤昭雪。”紧接着,又冲向文东喝道:“快走。”

应洺露刚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当这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时,她顺着那方向看去,忽然心头一跳,她知道自己为何心神不宁,因为她看过去的同时,余光扫见那堆如山的箭矢。

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堆山是形成的过程,那些箭矢,当时仿佛是撞在一堵柔软坚韧而又无形的墙上,然后纷纷落地,堆积成山。

知微!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必然是知微境的高手。

应洺露的手掌心沁出细微的汗水,如果这人要取江行知的性命,她绝拦不下来。马敬中的话,透露出一个信号,他们认识这名高手。如此一来,不能将对方逼入绝境,否则这人真要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应洺露连忙道:“住手。”紧接着朗声道:“请前辈现身。”

江行知没流露任何惊异的神色,他只说一句道:“众人待命。”

数千张紧绷的弓弦松弛下来,但此时,却没人跳出来。

楚雪站在高塔上,看见都督府内燃起的火把好似一条火龙,将西南角团团围住。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白霜雪道:“白女侠,你快救救我师兄。”

白霜雪左右为难,刚才谢星野舍身救人的场景历历在目,但面对人多势众的镇北军,她若要相救,实在力有不逮。正在白霜雪不知如何是好时,蓝幼羽却望向南面,忽然道:“有人来了。”

众人听后,齐齐扭头远眺。依稀可见有两个身影,踏着月色,从一排排屋顶掠过,直逼都督府。

屋顶间,至少间隔有两三丈的距离,可在这二人的脚下,仿佛只是一个又一个石阶,他们眨眼间已经来到都督府相邻的屋顶上。

这时高塔上的人们,才隐约看清楚,一个人正搭着另外一人的肩膀,借力而来。

他们脚下这个最后的屋顶,与都督府相隔二三十丈,二人行到尽头,再无借力之处。然而其中一人脚步未缓,一步踏入虚空。虚空中仿佛有一个个看不见的台阶,承载着他二人的身子。

凌空虚步!

白霜雪喜上眉梢,道:“谢少侠有转机啦。”说着,她跃出高塔,向二人跑去。蓝幼羽紧随其后,梁靖见状,忙道:“喂,你去干嘛?”

蓝幼羽头也不回道:“你再别乱跑,在这里等我。”

眨眼不见蓝幼羽的身影,梁靖委屈的问南轻尘道:“是我乱跑么?”

南轻尘笑而不语,他又听梁靖道:“你怎么了?”顺着梁靖的目光看去,靳步谷周身气血翻腾,双目赤红,不住的颤抖。

糟糕!南轻尘强运真气,渡入靳步谷的体内,企图镇压他的气血。而在城南的一处院子内,一个铜匣此刻正嗡嗡作响。

却说那二人,已经走过都督府外围三丈高的院墙,飘然落在场中。

众人难以置信看着来人,想不通怎么忽然就从天上走下来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庄稼汉的模样,而另外一个,是为老人。

那老人头发略微稀疏,脑袋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天庭饱满又横纹杂生,眼睛狭长,口鼻方正,神色有书生意气。他负剑在背,一步步行来,流露出宗师气度。

老人姓林名望舒。

林望舒无需出手,只需看他行来的步伐,便知他境界。

二人突兀现身,众人反映各异。应洺露暗自震惊,拦下箭雨的人,难道是他们?江行知心道不该来的果然来了。谢星野见到那个庄稼汉,面露喜色,当即走到他身旁。向文东却趁着这机会,架起马敬中,向后退去。

林望舒旁若无人向身旁的庄稼汉道:“还是要我出手。”

庄稼汉没说话,伸手冲他挑起大拇指。

江行知突然中气十足,暴起喝道:“幽云十六州,绝不能在我手中丢掉。”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莫名奇妙,那名庄稼汉却哑然失笑,无所谓的摊开双手。林望舒啧啧叹道:“江行知,你算盘打得不好。”

江行知向着那名庄稼汉厉声道:“莫聪,既然你来了,有些话不妨明说。大丈夫有所谓,有所不为。”

向文东听见莫聪二字,与马敬中对视一眼,两人看见彼此眼中的惊骇。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庄稼汉,竟然是典鉴司的头目莫聪,而且还出现在镇北都督府,令人难以置信。

马敬中想起门主给他的密函。盯住江行知,果然能见到莫聪。只是他看着混乱的局势,心说门主让我查莫聪与江行知是否勾结,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二人却不知,莫聪早已来过都督府,并且与江行知有过交易。再说江行知,他调兵遣将时,形同毁约,可他毕竟没有承认。此时众目睽睽,他亲口道出这句话,无异于公然撕破脸皮。

第九十五章 攻城

莫聪一如庄稼汉般的憨厚,心里却在冷笑,江行知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现在又想忠义二字。不过他色厉内荏的先声夺人,显然是做贼心虚。

没有剑罡,也无剑气,只有剑光闪过!

这一剑是借月华酿成的一杯清冽的酒,无比凝练,真气没有丝毫外泄,全部灌注在剑身上,极为醇厚。

可是这样一剑,进入林望舒身前一丈,便犹如刺入沼泽,剑势越来越缓,最终停在林望舒身前三尺。

林望舒微微点头,向应洺露道:“你这一剑,不错。”

应洺露甚至眼前这名老者境界深不可测,所以她不顾江湖道义,趁其不备,刺出这视死如归的一剑。谁曾料到,这一剑,竟然停在半空,寸步难进。

谢星野默然,终究是典鉴司,看似山穷水尽的局面下,仍能请来知微境的高手,他不由看向先前面具之人隐匿的方向,心道有这老者在,纵然不敌,也有机会全身而退。

明知不敌,应洺露依然紧咬牙关,不断的向手中长剑灌注真气。

林望舒摇头道:“何苦呢?”

江行知在她身后道:“洺露,回来。”

应洺露不理不睬,沉默得像一颗倔强的巨石,任由狂风呼号,她自岿然不动。

莫聪轻叹一气,望向城头。

他衣衫质朴,样貌憨厚,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轻视。因为他是名震天下的典鉴司鉴帅——莫聪。数日来,幽云十六州的形势天翻地覆,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此刻他看向城头,必然事出有因。

不久前,翟远同曾派出两人传讯,去镇北大营的那人,早已归来,可是前往都督府的那人,杳无音讯。

翟远同坐立难安,来回踱着步子,不时观瞧城内城外。城内都督府亮起的火把,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来自江南的那群刺客,出手了。而那迟迟未归的传讯之人,应该是遭到了敌人的毒手。于是翟远同又点了整队斥候,再次向都督府传讯。

斥候前脚刚走,烽火台上,有人看见天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火光,仿佛黑暗中的流星,直奔城头,紧接着又有大片的火光铺天盖地飞来,这是绑着松脂的火箭。片刻后,墨色的夜空中,落下数不清的巨石,砸在方才火箭落地处。

那阵燃火的箭矢还没有落地,警戒的士兵已经高呼:“敌袭。”

刹那间,哨楼中警钟急促鸣起,城头上待命的守军有条不紊的开始迎战。有人已向天空射了几支明焰弹,微微点亮了黑暗的大地,守城士兵借着微光观察敌情,心中顿感绝望。

城门前两三百丈外,已有无数北狄战士涌上前来,犹如黑暗中的潮水,望不到边际。在这潮水中,更有投石车与冲车等诸多攻城器械被缓缓推至城前。北狄攻城大军见到城上有人射出了明焰弹,便不在隐匿踪迹,伴着大军中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疾速冲到城下。

翟远同久经阵仗,虽然夜色浓重,他依然从敌军的攻势中,判断出敌军攻城兵马的数目——不下于二十万。

此刻城头上轮值的守军,满打满算,也才两万人。能不能守到援军到来,翟远同心里直打鼓。

这是一场硬仗。

他不由头皮发麻,大声喝道:“传令兵,速报都督府有敌袭攻城!”旋即他一拍大腿,急道:“他娘的,直接去镇北大营求援。”形势危急,他已经顾不上是否越权,直接吩咐道。说话的功夫,敌军已有几部云梯搭到了城墙上。

随后,翟远同拔刀在手喊道:“将滚石热油运来御敌。传令监军,今日若有人后退,当即斩杀。”数名传令兵皆是齐声喊道:“领命。”他举刀冲上城墙前喊道:“兄弟们,给我杀。”

城头上巨石翻滚砸下,直将十几人砸得骨折筋断,再有热油泼下,淋在数名敌军身体裸露之处,发出煎炸酥肉般吱吱声,伴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映衬了战场惨烈。更有守军将火箭射向泼油处,引燃了熊熊大火,以阻敌军攻势。

无奈对方兵力倍数于守军,前面之人死伤尚未坠落城下,后面之人便又攀爬而上,好似蚁虫一般,杀不胜杀,加之投石车等攻城利器不断压制城上守军,不足半个时辰,幽州军已陷颓势。

翟远同领兵于城头奋战,忽然身后响起破风声。翟远同当即扭转腰身,掌中军刀以大开大合的声势横扫。

偷袭的那把刀,势大力沉,饶是翟远同勇冠三军,也不过与对手拼个势均力敌。

这把刀,名为麒麟刀,出自曹秋志之手。他在城头潜伏半天,为的是等待一个绝杀的机会。

此时翟远同手臂发麻,曹秋志招式不改,举起麒麟刀再次劈下。镇北七都尉,无一不是猛将,翟远同横刀身侧,用右臂顶住刀背,咬牙抗住这一记势如风雷的杀招。

曹秋志占据优势,得势不饶人,叮叮叮连劈数刀,火光飞溅。最后一刀的声音,更是清脆,翟远同右臂上的军刀,竟然硬生生被劈断。

断刃横飞,在他的臂膀上,划出好大一个口子,滚热的鲜血,登时喷涌出来。

翟远同身边护卫的呼喊声,这才响起:“翟都尉小心。”话音还没落尽,十来把军刀,已经劈向曹秋志。

无数的北狄士兵攻上来,狭长的城头上已然混乱不堪。再加十来把军刀攻来,他没犹豫,掌中麒麟刀罡气大盛,将杀招当下。便是功夫,翟远同就地一滚已经躲入侍卫中。

可惜曹秋志功败垂成,没能当场击杀翟远同。即便是现在,他仍然能将翟远同杀死,但他也会命丧当场。

好在翟远同已被重伤,曹秋志尽显刺客本色,翻身从城头高高跃起,跳向城内。众侍卫追去,只见他落在城内大树的树冠上,以此借力,三两下消失无踪。

这人行刺的计划缜密,甚至早已想好了退路,才会在此时此刻出手。

众侍卫刚要去下城头去追,翟远同捂着右臂喝道:“别追了,先守住城头。”

他左手提刀,从蛮子的尸首上,割下一块布,扔给身旁人道:“给老子绑上。”趁着功夫,他环顾四周,却发现不少兄弟已经倒在血泊中,他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怒从中来,喝道:“不少兄弟先行一步,咱们这些活着的,不多砍几个蛮子人头,到了地下,还他娘的有脸见他们么?”

他身旁人将伤口简单包扎好,翟远同奋不顾身,又冲上前去砍杀前仆后继的北狄蛮子。

王小天正在他远处,看见翟都尉如此骁勇,登时热血沸腾,高呼道:“只杀一两个蛮子,老子真他娘的丢不起这个脸。”

尽管幽州守军视死如归,无奈双方兵力太过悬殊。诸部大军如潮攻势不断袭来,眼见城头即将失守,翟远同怒吼道:“大营的援军呢?怎么还没来?”

城内都督府中,莫聪期待着城头的那片火光,终于亮起。

第九十六章 剑痴柳无双

城头的厮杀声传来,江行知已经知道莫哑巴的意图——不仅想要他死,还想要幽州城破。

江行知不屑道:“堂堂典鉴司的莫鉴帅,只会蝇营狗苟的下三滥手段么?”

莫聪没有说话,也没办法说话,林望舒的目光越过应洺露,看向江行知,替莫聪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江都督,我实在不想杀人。”

江行知却笑了,仿佛是听到一个几位可笑的笑话,他不慌不忙道:“我还真想看看,你今天能杀谁?”他一扬手,道:“来人,传我口令,命康田率大营兵马,上城头应战。”

一柄剑从林望舒身后飞起,直奔那名斥候。知微境的高手御剑杀人,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夺目的亮光转瞬即逝,下一刻,那把剑,已经悬在斥候面前。

这柄剑,名为杜若。

林望舒在太和城前一剑倾城,手中剑折。太和城后,他拜访西岳剑炉求剑,进入剑冢后,杜若无风自动,从此成为他的佩剑。

虽然杜若名气不显,甚至连传承,都不得而知,只是在剑身上,有小篆刻着杜若二字。然而在林望舒手中,哪怕是废铜烂铁,也可以惊世骇俗。

出人意料的是,杜若剑,却没有夺下那斥候的性命。

锃的一声,杜若归鞘。

而那名斥候身后,走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他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气质,一双暗淡无光的死鱼眼嵌在刻板的脸庞上,头发潦草,胡子拉碴,即使他身后背着一个剑匣,也活脱脱像落魄潦倒的中年大叔。

偏偏他行来的每一步,都暗合天机,仿佛一朵云,每个人都能看到,却不由自主的将他忽略。如果不是他走出来,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连知微境的林望舒,也不曾察觉到他的气息。

这位中年大叔走过江行知身边,江行知躬身行礼道:“有劳先生。”

他有气无力的点头嗯了一声,又有气无力的继续向前,走过应洺露身边,将她悬在空中的剑,摘了下来。

没有用力抢夺,只是简简单单伸出手,像摘下一个熟透的果子一样,摘了下来。

应洺露看见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落魄男子,心头狂喜,连忙恭敬行礼道:“先生,您回来了。”

那个落魄男子的死鱼眼缓缓的眨了一下,将剑还给应洺露,道:“交给我吧。”

应洺露接剑归去,护在江行知身前,小声问道:“柳前辈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江行知回道:“有几天了,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

应洺露想起一事,道:“你找到那把剑了?”

江行知竖起食指放在双唇上,然后指向前方。应洺露会意,眼下着实不方便寻根问底,当即闭口不言。

此刻,林望舒眯起眼睛,他知道面前这个人,不简单。

谢星野偷偷放出气息查探,下一刻,他吃惊的瞪圆了双眼。这人的气势,已经发生变化,他并没有将气息外放,而是内敛。于是在谢星野眼中,他变成了一个深渊。

深不见底!

一直处变不惊的莫聪,此刻也皱起眉头。能坐镇一方的枭雄,都是城府极深的人。难怪江行知有恃无恐,原来他早请来一位高手。

林望舒问道:“怎么称呼?”

那中年男子的死鱼眼,没有半分神采的看向他,口中却说出一个响彻江湖的名字:“柳无双。”

江湖十大高手,剑痴柳无双,名列第六。

一来便震慑全场,同样位列十大高手的林望舒,只排名第九。

当那人说出柳无双三个字时,莫聪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柳无双原名柳元正,是荆楚名门柳氏嫡孙。柳元正年轻时痴迷剑道,誓要藏尽天下名剑,练尽天下剑法,他不惜偷盗家里房田地契,更因此被宗谱除名,逐出家门。从此,柳元正沦为他人笑柄,被编排为江湖第一二世祖。

三十岁时,柳元正偶然得无双剑,于是他弃世间千招万式,只留无双剑意,得一剑招式,更是将自己唤作柳无双,江湖便以剑痴相称,是赞是讽,各在人心。

在柳无双不惑之年时,入知微境,携剑登龙虎山,力败张天师,跻身江湖十大高手。

昔年铸剑名师烛冶,在丹青山得一块奇石,花费九载春秋,铸造一阴一阳两柄神剑。丹青山诗意盎然,是风花雪月之地。烛冶借丹青雅意,将阴剑命名为风月,而将阳剑命名为无双。

一山两剑,风月无双。

剑痴一向不问江湖,他会为江行知出手,其中另有隐情。

三年前,江湖传言,风月现身。既然剑痴柳无双出现在镇北都督府内,不言而喻,风月剑,最终落在了江行知手中。

所以柳无双今日出手,只为风月。

众人静立良久,白霜雪与蓝幼羽一前一后,二度潜入府中,来到莫聪与谢星野的身旁。白霜雪见过林望舒,当她看到那个落拓的中年男子时,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深渊,她小声问谢星野道:“那人是谁?”

谢星野答道:“柳无双。”

蓝幼羽眼睛发亮,道:“那个剑痴?”

谢星野点头,蓝幼羽话都顾不上说,立刻全神贯注盯住场中二人,仿佛在看一道美味可口的佳肴。

此刻,林望舒终于开口,道:“只一剑。”

柳无双的死鱼眼眨了一下,仿佛在证明他不是一条死鱼,然后柳无双道:“可以。”

林望舒一步一步,踏在虚空上,一步一步走上摇摇欲坠的都督府正殿。柳无双回身向江行知道:“没什么事,你们先走吧。”

江行知客气道:“不急。”

应洺露有些无奈,这种时候,江行知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剑痴剑痴,一如既往的痴。

梁冲藏身在大殿西南角,几乎要泪流满面,他感慨着人生变幻无常,缘分妙不可言。自己安静的躲在角落里看戏,没想到也会被殃及。

他的头顶上,林望舒与柳无双东西对立。梁冲心想,万一过会这俩人毛都没有掉一根,自己反倒被波及的吐血三升,真得不偿失。看个热闹而已,不用这么拼命。

想着,他的身影飘然落下。

第九十七章 剑开天门

依靠在柱子上的马敬中道:“你怎么下来了?”

梁冲没说话,拎着马敬中的衣领,将他提起,朝院墙方向走去。他回头瞥了一眼向文东,估计让嗓子的声色尖锐细腻,仿佛一名太监,道:“愣着干嘛,跟过来。”

向文东面露古怪,他没有多言,迈步跟上。马敬中倒是吓得身子一哆嗦,才一会功夫,这人怎么,怎么,怎么下面就没了。

江行知注意到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鬼头鬼脑还戴着面具的人,架起马敬中向外围走去,加上刚才向文东也说过,暗门星官只剩三人,应该就是在场这三人了。大敌当前,柳无双与林望舒胜负未分,所以他没太在意。

应洺露倒是多看了两眼,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

梁冲用另一只手指向空中,依然用尖锐的嗓音道:“过路的。”

蓝幼羽瞧见他的言行举止,噗嗤笑了出来,道:“大叔,你敢不敢正经一点。”

梁冲声音依旧,道:“这里不方便说话。”

谢星野皱眉道:“你们认识?”

蓝幼羽点头道:“是啊。”

谢星野想不通,这人刚才明明在和星官对切口啊,于是他又道:“你们还认识暗门的人?”

白霜雪登时警觉,道:“他不是典鉴司在幽云的扛把子么?”

莫聪虽然不能说话,可他耳朵没聋,典鉴司在幽云哪里来的扛把子?只是他的城府极深,甚至于,他看都没有看向梁冲,佯装没听见。

马敬中被梁冲拎在手里,脑壳都要炸了,这人到底是谁?

这群人中,最淡定的,反而是向文东。毕竟刚才面具之人救过他性命,再说打也打不过,静观其变吧。

数道目光盯着梁冲,因为他实在太诡异了。而此时梁冲唯一露在外面的桃花眼,转啊转啊,解释道:“说来话长,总之都有渊源。”他见几人紧盯着自己不放,正琢磨着怎么忽悠众人,院墙上,忽然跳下一个人来。

马敬中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他娘的怎么又回来了?”

来人正是已经逃离险境的张菁,他解释道:“我看这里有变故,来接应你们。”

梁冲连忙挑起大拇指道:“义薄云天!”

那几个人依旧盯着梁冲不放,他咳嗽一声,望向正殿屋顶,道:“打起来了。”

知微境高手对决,世所罕见,这一句话,终于引走了众人目光。

隆冬腊月,都督府内的松柏依旧青翠。坚韧的针叶傲然挺立,将寒风切割。无论风如何喧嚣,林望舒与柳无双的衣衫,没有丝毫飞扬。

无双剑从匣中缓缓而出,月光犹如实质,凝结成霜,抹在无双剑刃上,发出微鸣。

林望舒缓缓闭上眼睛,他灵台一片清明,手中没有任何剑式。当年林望舒堪舆天下名川,静心思悟,得惊龙剑法,意为此剑一出,可惊山川龙脉。而后太和城头,林望舒力竭顿悟,有感于天下山川首尾相连,明分暗合,以此契机,林望舒二十四剑融会贯通,跃升为江湖十大高手。

此时杜若悬停在半空中,仿佛早已沉睡千年的苍龙。

这一剑,是惊龙二十四剑。

世间的剑意,无穷尽。有人说大河滔滔是剑意,三月烟雨也是剑意,甚至晨钟清风、暮色炊烟,都可以是剑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世间剑道,也无穷已。万里江流是剑道,通幽曲径也是剑道,山门石阶、寻常巷陌都是剑道。剑道万千,各自行路。

那么,何为无双剑意?

柳无双收集过无数与剑相关的东西,于剑道一途上,走过万里。然而,千山万水懒回顾,弱水三千,他柳无双,只取一瓢饮。

这便是无双剑意,至阳至纯的剑意。

林望舒剑意蓄积攀升,杜若上如有实质的剑气,仿佛升腾起一片山河,方寸之间,有剑气纵横八万里的气势。

太白剑抑或神胜万里伏,都是举世罕见的名剑,此刻在剑鞘中蠢蠢欲动,若不是被剑主压制,恐怕已经飞向那一片山河中。

哪怕是南轻尘,正远远站在高塔上,他身后的含光剑,也发出了一道微鸣。

可是在更远处,城南一处院子中,有一个铜匣不停的颤抖,此刻,铜匣破开一道口子,一道黑亮的光从铜匣中窜出,直奔城北都督府。

梁冲拎着马敬中,急速后退,一直退到西南墙角。与此同时,他没有佯装声色,用本来的嗓音道:“退。”

这一刻,蓝幼羽察觉无数道凛冽剑意惊起,再听到梁冲的喊声,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后退。

谢星野脚步稍慢,等他退到墙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被这剑气伤得不轻。

应洺露只来得及真气出体,护住江行知后退,其他侍卫还没能回过神,身子爆裂,化为一丛丛血雾。

林望舒身前的那方天地,已然山河已改,杜若剑化身真龙,游走其间。

都督府摇摇欲坠的大殿,顷刻化为一堆齑粉,似微薄之盐,飘飘落下。

林望舒识海中,一条缚在铜绳铁链上的苍龙,微微睁开眼睛,睥睨众生。

柳无双与无双剑,剑心相同,直面苍龙。他闭上双目,在虚空中,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入山河,山河倾颓。

知微境玄妙难言,非同境界之人,无法体会。一人知微御万物,两人知微破玄境。

林望舒与柳无双,琴瑟共鸣,双双破玄境。

林望舒灵台中苍龙双目圆睁,犹若燃灯,身子却似被铜绳铁链缚在大地。苍龙游走摇摆,终不能越渊飞天。

无双剑意刺入林望舒灵台,斩苍龙。

苍龙不退不让,双目射出森然剑意,硬撼无双剑意。

剑意狭路相逢,剑复一剑,二人在识海中,斩了不知多少剑,如同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如同花开花落,夏雨冬雪。

无双剑仿佛再回熔炉,剑身泛红,又自红变白,炙热耀眼,像是烈日坠落凡尘,万丈光芒。

林望舒的身后的虚空中,一扇无形的门,正缓缓开启出一丝缝隙。

修行剑道之人,梦寐以求能剑开天门,从此跳出三界,跻身天人境,看一看那道天门后的风景。这扇无形的门,是柳无双修行的天门。

而柳无双的身后,也有一扇行将被推开的门,那是林望舒修行的天门。

第九十八章 斩苍龙

在众人眼中,柳无双只是向虚空中迈了一步。无双剑,也不过是飞过三尺,使出一剑。可是在对决二人的灵台中,那玄妙的风景,早已变换了日月。

若是今日剑斩苍龙,柳无双的修为将更进一步,他有机会一窥天门后的大道。同样,若是林望舒的苍龙解缚,则能飞龙在天,去尝试撞击自己那扇天门。

两人互为彼此的磨剑石。

苍龙身形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凝练,每一次跃起,铜绳铁索都在剧烈的颤抖。然而无双剑意,已经化为玄境中的烈日。

众人看不到玄境中的景象,却能体悟到二人的浩瀚剑意与玄妙气息。南轻尘的心神沉浸在二人的对决中,没有察觉到,此刻靳步谷的身前,悬着一把剑。

寂雪剑。

靳步谷抬起手臂,用掌心拂过寂雪剑刃,刹那间,他周身魔气大盛,寂雪剑发出滔天剑意。

梁靖最先发现靳步谷的异状,连声道:“大哥,你别乱来呀,你可是好人呐。”

南轻尘一激灵,从沉浸中清醒过来,靳步谷已经手持寂雪剑,飞下高塔。寂雪带着靳步谷,越过高墙,刺向杜若。

一剑南来!

烈日当空,光照万里。苍龙凝练犹如实质的身子,再度高高跃起,要与烈日争辉。玄境中乌云乍起,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劈向苍龙。

苍龙跃起的势头被打断,与此同时,一轮烈日,从九天落下,斩断龙角。那双亮如燃灯的龙目,黯淡下来。原本凝练的龙身变得模糊起来。林望舒剑意受损,跌出玄境。

玄境中的这一片山河,幻化成一片浮云。云散天门开,柳无双的剑道,再无阻拦。至刚至阳的无双剑意,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门。

一往无前,天下无双!

方圆百丈内,十大名剑也好,凡铁青锋也罢,在这一瞬间,铿锵出鞘,万剑悬空朝拜。

玄境中的那道流光,快如闪电,企图从天门的缝隙中钻过去。流光在那道缝隙前消散无踪,破开缝隙的天门,缓缓关上。玄境不复光亮,终于回归暗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万剑跌落在地。

柳无双缓缓睁开眼睛,那对死鱼眼,更加黯淡无光,像是菜市场里那些没有卖出去的隔夜死鱼。

剑开天门未果,让柳无双看起来失魂落魄,他走回江行知身边时,对方小心翼翼道:“输了?”

柳无双意兴阑珊,吐出两个字,道:“赢了。”

江行知紧绷的心弦稍稍放下,他长出一气,道:“赢了就好。”他没有追问柳无双,为什么赢了还垂头丧气,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穿云箭,射向天空,在数十丈的高空中,绽开一朵艳丽的红花。

今夜的都督府,穿云箭如同烟花一样,一支又一支,放个不停。可又像棋盘上落下的,一手又一手棋子。

林望舒脸色灰败,他愤怒的说不出话,所以连靳步谷的名字也不问,杜若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靳步谷。

面对林望舒,靳步谷竟然一步未退,他高举寂雪,毫无章法的一剑劈下去,就像是用菜刀,劈砍肉骨头。

噹的一声,一道烟尘扬起,下一刻靳步谷已经嵌在了松柏的树干里,嘴角还呲呲向外喷血。

杜若剑尖在他脖颈一寸的地方,止住不前。这不是柳无双的气息!在场还藏着一个知微境的高手!

林望舒眼中精光乍现,御剑归来后,杜若再次飞出,剑意更盛,携带风雷之势,刺向靳步谷。

然而这一次,竟然停在靳步谷身前一丈处。

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站在靳步谷身前,那是急赶而至的南轻尘,他手持含光剑,道:“前辈,手下留情。”

林望舒看不见南轻尘手中的剑,但他能察觉到这把剑的存在。这样的剑,全天下只有一把,出自西岳剑炉。他冷声道:“含光剑?”

南轻尘点头,道:“是。”

林望舒默然,他知道,挡住杜若的气息,不是眼前这个白衣青年,也许是他的长辈。林望舒不杀靳步谷,心头愤恨难平,于是他又厉声道:“正邪不两立,你让开,今日老夫要除魔卫道。”

无论怎样,杜若出自西岳剑炉,所以林望舒需要一个理由。这的确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但理由便是借口,并非真相。如果不是靳步谷,林望舒在与柳无双的比试中落败,也不至于被对方斩下龙角,剑道受损。

南轻尘争辩道:“靳步谷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在背后偷袭他人,难道是很光彩的一件事么?今日因为靳步谷横生枝节,令林望舒功败垂成,他气急败坏怒道:“放屁,赶紧滚。”

南轻尘坚持道:“请前辈三……”思自还在口中,他耳边嗖的一声,寂雪已经从身旁飞过,砍向杜若。

南轻尘来不及拦截,这一剑,带着不死不休的惨烈剑意,义无反顾。他惊怒道:“靳步谷,你疯了么?”他回头一看,靳步谷已经变成血人,这几天好容易休养出的那点精血,眨眼耗尽。

杜若急速后退,寂雪速度更快,紧追不舍。先前林望舒能以杜若将靳步谷轻而易举击飞,让他升起轻视,即使这个大头少年同为知微境,但也有高低之分。

现在寂雪的速度比杜若更快,说明这个少年的御剑修为在他之上。按理说,御剑修为,取决于境界高低。以这个少年的境界,刚才不应该被他一剑击飞。

这等怪异的事情,林望舒闻所未闻。他收起轻视之心,将心神放在杜若上,全力施为。即便如此,寂雪剑越来越快,锲而不舍追砍杜若。

两把剑你追我赶,急速穿梭,旁人已经无法看见剑影。

眼见寂雪剑将砍在杜若身上,忽然间,它停了,安静的悬在空中。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个戴着面具男子,近前把寂雪剑取下,用气息将剑封住。

这个气息,与阻止林望舒杀死靳步谷的那道气息同宗同源。隐藏的知微境高手,是他!

第九十九章 破局

林望舒面沉似水,道:“你是何人?”

梁冲用尖锐的嗓音道:“刚才你没听见么?我是过路的。”

这种玩世不恭的回答,火上添油的让林望舒更恼怒,而他面对两个知微境高手,不,加上柳无双,一共三个高手,他有些束手无策。此时的林望舒,黑着脸站在原地,有些下不来台。

蓝幼羽看见南轻尘靳步谷,没来由的慌张,死小孩哪里去了?她左右四顾,寻找梁靖的身影。

梁靖已经偷偷摸摸躲过外围稀疏的镇北军,吭哧吭哧爬上院墙,正巧瞧见蓝幼羽来回转头,就差没把脖子转断了,他坐在院墙上,双手对插在袖子里,晃悠着双腿道:“你的荷包丢了么?”

蓝幼羽看见梁靖吊儿郎当的模样,气道:“快滚下来。”

梁靖纵身一跃,跑到她身边嬉皮笑脸道:“你的脾气坏透啦。”

蓝幼羽伸手捏着他的脖子道:“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么?”

梁靖缩着脖子道:“你们都来了,我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多危险。”

白霜雪思忖,师妹为什么和他这么熟,于是她开口问道:“这孩子是谁?”

蓝幼羽没好气道:“一个死小孩。”她气鼓鼓的又道:“特别欠的死小孩。”

梁靖瞧见他爹戴着面具站在中央,小声问道:“我爹在干嘛?”

蓝幼羽道:“我怎么知道,鬼头鬼脑,一看就不像好人。”

莫聪看过典鉴司幽冥的线报,李子晴截杀林壹晗时,梁靖也在当场,后来几人被蓝幼羽所救。所以眼前这根柴火一样的瘦弱小孩,就是梁靖。刚才他问他爹在干嘛,莫聪又看了一眼那个头戴面具的怪异男子,心中明镜一样的清楚,那是梁冲。

莫聪执掌典鉴司多年,不谋一城一池的胸襟还是有的,他连拍三下手掌,这是他与林望舒约定撤离的暗号。

林望舒收到后,认真打量着靳步谷,将他的样貌特征牢记于心。一剑之仇,他日必报。

有林望舒在,江行知并没有阻拦,谢星野赶紧跟在莫聪身后,没有漫天箭雨的威胁,翻墙撤离不再难如登天。

梁冲用尖锐的嗓音,不请自来道:“喂喂喂,别丢下我们。”

林望舒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怒哼一声,道:“别得寸进尺。”

“大家江湖儿女,要讲义气啊。”这个尖锐的嗓音,此刻让林望舒格外厌恶。梁冲转头向南轻尘道:“你架着大头宝,快跑。”这句话说的,没有半点高手气质。

而梁冲深深看了一眼应洺露,然后抬脚跑到墙角,提起马敬中。

江行知道:“暗门的诸位,我让你们走了么?”

梁冲指着靳步谷,尖声道:“别那么绝嘛,他可是知微境的高手。”

江行知转向柳无双,道:“请先生出手。”

柳无双看向面具男子,无精打采道:“他也知微。我打不过他俩。”此刻的剑痴,诚实的令人发指。

梁冲被人揭穿,他咳嗽两声,道:“别送了,我们自己走。”

天下知微境的高手并不多,应洺露即便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她眼前的这个戴着面具男子,很有可能是他!应洺露道:“你等等。”

这次,梁冲头都不敢回,抄起梁靖,拎着马敬中,连滚带爬的逃掉。

应洺露怒喝道:“别跑。”

梁冲身子差点出现残影。马敬中被他拎着衣领,一瞬间好悬没被勒死,他眼前一黑,只觉迎面寒风如刀,刀刀入肉,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在都督府外数十丈处。

应洺露迈开步子刚要追,江行知拦道:“洺露,算了吧。”城头上刀斧撞击的砍杀声,越来越大,江行知权衡再三,没有下令阻拦。毕竟只剩下四名星官,相比之下,还是北城头的战事更紧要。所以他才会拦下应洺露,然后率兵赶往城头。

一场针对江行知的杀局,就此了结。

梁冲拎着马敬中随江南众人离开,避开镇北军后,他放下马敬中,道:“去找许胖子吧。”

张菁没看到梁冲的身手,马敬中与向文东却对视一眼,这人既然认识许封釉,应该是星官无误,可是除了老门主,他们没听说过,还有哪位星官是知微境的高手。马敬中用暗门切口试探道:“乾坤内里是几许?”

梁冲叹气道:“爱是几许是几许。”

若不是真打不过,马敬中一定会用刀砍死这个蒙面男子。这叫什么回答,太儿戏了。

梁冲挥手道:“赶紧走吧。”

向文东依旧不失礼节,拱手道:“既然大人不方便,我们不问便是,今日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他日向文东必报此恩。”

梁冲想说,快拿笔把这话写下来,可是眼见莫聪等人越走越远,仓促道:“回头再找你们。”然后抱着梁靖,快步追上莫聪等人。

小半个时辰前,当江行知发出那支穿云箭后,赵廷坚收到信号,便领着两千人马,返回镇北大营。

许封釉摸不透江行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当赵廷坚走后没多久,他没有另派他人,自己亲自偷偷潜行到都督府时,一脸茫然的站在门口,心跳比打鼓还快。

往日偌大的都督府,今夜变成了一片血染的废墟。箭矢参差不齐的插在地上,也插在几十具尸首上。从尸首上流出的温热鲜血,已经被苦寒的冬夜冰封,只留下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没被冷风吹散。

肥胖的许封釉孤零零一人站在曾经都督府的大门外,听着城头隐隐传来的厮杀声,他不禁冷汗涔涔,满身肥膘止不住的颤抖,仿佛一颗正在冒油的狮子头。

一个可怕念头在他心里盘旋——江行知死了!死在诸部大军攻城的时候。

镇北帅没隐退时,镇北大营的将领,升迁调动事宜,已经是不需要圣上批奏,当时江行知已然坐稳镇北军中第二把交椅。

当镇北帅归隐后,镇北军险些哗变,江行知稳住局势,但很聪明的没有向圣上邀功。又因为他也曾是雁行山庄英雄会上的六百三十一人之一,虽然镇北帅印一直高悬,但圣上把江行知提到镇北大都督的位子上。

随后几年,圣上向东用兵,心思都放在洛阳上,等到长安想要整顿镇北军时,江行知在镇北军中扎根极深,隐然成为有实无名的镇北帅。

长久以来,长安与幽州之间,维持着一种平衡。幽云十六州是阻止北狄南下的战略所在,也是一个苦寒之地,江行知想要维持三十万大军,单靠十六州的赋税,实在勉强。

长安呢,不能让镇北军饿死,也不能让镇北军吃的太饱,况且圣上在幽云登基,宣正殿上不少武官,也是从镇北军去长安的。所以就算圣上忌惮江行知,也不能做的太明显。

比如,连监军这种事,也是打着护卫江行知的由头,侯莫陈洛才能将十名暗门星官插入都督府。

四海升平的岁月里,江行知死了,对长安来说,一种幸事。可是大军压境的时刻,出了这档子事,幽云十六州的走向,神仙也难说。

不远处的镇北大营,在燃亮的火把下,有如白昼。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将许封釉惊醒,此时他尚有职责在身——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把今夜的动荡查个清楚,传递给长安。

第一百章 援军登城

当许封釉赶回那间古玩店时,正碰上向文东与张菁,架着马敬中赶来。许封釉错愕道:“你们没死?”

马敬中憋屈道:“许胖子,听你这话,是盼着我们死喽?”

许封釉没空和他拌嘴,连珠问道:“刚才我去了都督府,发生了什么事?江行知呢?他现在怎样?”

向文东压低声音道:“进屋说罢。”

四人进入密室,向文东将都督府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许封釉后,许封釉既如释重负,又愤怒不已。

江行知好大的胆子,竟然设下奸计。幽州城总共十名星官,一夜被他弄死了七人。

向文东道:“幽云暗门还有多少钩子能用?”

他口中的钩子,指的是暗门的打探情报的探子。这人数本应是机密,可是现在幽云局势动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于是许封釉没有隐瞒,道:“不到三十人。”

马敬中道:“天策卫呢?”

天策卫是北衙府的府卫,许封釉再次回道:“只有一营。”

一营满员仅仅三百人,这点人实在不够用。

许封釉又道:“而且没有高手。”

马敬中眼睛一亮,道:“有高手!刚才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在都督府出手相助。而且他能说出暗门切口。”他看了一眼许封釉,道:“分别时他说,去找许胖子吧。我问他乾坤内里是几许,他说爱是几许是几许。”

许封釉一拍大腿,暗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向文东道:“幽州城这么大,上哪去找他。再说这种高手如果有心藏匿,我们把幽州城翻过来,也难找到他。”

许封釉道:“我能找到他。”

马敬中精神一震,道:“他真是暗门同僚。”

向文东补道:“但那个江南的白衣女子说,他是典鉴司的人。”他口中的白衣女子,指的自然是白霜雪。

许封釉大手一挥,道:“这事你们别管了。今夜当务之急,是把江行知的不臣之心,传递回长安。”他看向张菁,道:“你轻功最好,需要你跑一趟。嗯,最好再带些援手回来。”说到这里,他思量一下,又道:“不着急,我先把钩子撒出去,明早收回了情报,你也一同带去。”

张菁却道:“你们要不要先撤出幽州?”

他的话有所指,江南武人刺杀江行知,是为了配合诸部大军攻城。几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并非儿戏,即便江行知活着,能不能守住幽州,张菁心中依然存疑。

许封釉道:“战事瞬息万变,幽州不放人手,大周更被动。哪怕今夜幽州失陷,我们也不能走。”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道:“尽人事,听天命。”

这个胖子有着明知不敌知微境,仍要冒死一试的坚韧秉性,此刻他的语气坚定如铁,与样貌迥然不同,让其他三人肃然起敬。

今夜是幽州十几年来,最不平静的一个夜晚,城北的人们,无人入睡。

求援响箭与穿云箭,接二连三的在都督府上空炸开。当翟远同看见那只艳丽的穿云箭,心头一凉。因为不久前的那一支,显然是城中细作在给北狄蛮子传讯用,此时的这一支,恐怕会令局势再添变数。

幽州城凶多吉少!

他拖着受伤的肩膀,心急如焚道:“干他娘的,援军死哪里去了,还不来?”

两万镇北军,面对十几倍于己的北狄蛮子,能坚守到此时,已是难能可贵。翟远同心中哀叹,为兵百战,难免沙场埋骨。想罢他强打精神,高呼一声道:“兄弟们,蛮子如此人多势众,你们怕是不怕?”

城上王小天浑身是血,怒吼道:“怕他娘了个卵蛋。”此时此刻的这句粗话,反倒让众守军感觉痛快无比。

翟远同一边挥刀,一边喘息着道:“估计老子他娘的要归位了。不过十几年前老子在雁门关没退一步,今天换了幽州城头,也没有后退到道理。”

有人学着王小天的骂声,呼喊道:“退他娘了个卵蛋。”

翟远同一刀大力劈砍,斩了一个刚从垛口露头的敌兵脑袋,暴喝道:“好,退他娘了个卵蛋,镇北军只有战死的鬼,没有逃窜的狗。要是今天老子他娘的先行一步,活着的兄弟记着给老子多烧些好酒,要是今天城中兄弟都他娘的归位了,老子领着你们去鬼门关前闯一闯。”

话音刚落,又听王小天喘着粗气骂道:“要走也是老子先走,翟远同你这厮不好好当你的都尉,却跟老子抢着上路,来世换了老子当都尉,定要日日打你十杖军棍,才出得了这口鸟气。

翟远同手中军刀狠狠砍向另一名攻城敌军,喝道:“老子他娘的现在就送你上路。”

王小天哈哈大笑,嚷道:“翟将军想要送老子上路,那可要先保住你的小命。”

翟远同忽然眼圈通红,只觉再多说一句话,都太过矫情,于是手中握紧了军刀,又狠狠的砍了几个蛮子的脑袋。

众人正准备拼死一搏,忽然有人喊道:“动了,动了,大营有动静了。”

大营中亮起无数火把,那些火把鱼贯而出,画出一条长龙,游向北城城头。那是近在咫尺的镇北援军。

期盼已久的传令兵,也终于等上城头,他高呼道:“康都督率七万援军,即刻赶到。”

涿州兵马调入幽州后,城内镇北军拢共十三万上下,除去江行知带走一万人,其他三座城头守军各一万,镇北大营此刻总共兵力也不过七万人。

康田率七万兵马来援,可说是倾巢出动。

翟远同精神一震,道:“兄弟们,看来阎王爷不想收咱们,撑住最后一口气,别他娘的给老子死了。”

不过半柱香时间,翟远同感到城头压力骤减,远处士兵欢呼道:“援军到了。”

翟远同不由大喜,眨眼功夫,只听康田的声音道:“翟都尉,今日守城之功,你可要独占鳌头啦。”

功劳不功劳的,翟远同还真没想过,毕竟对面几十万大军,能不能守住,尚且两说,于是他道:“先他娘的守住再说吧。”

援军登上城头,守军们还没有高兴多久,众人恍若听到西面有骑兵袭来的马蹄声,翟远同心中又是一慌,暗道这是在劫难逃么?

上架感言

终于上架了。

单机码字很久,从最初的二三十个点击,零收藏,到慢慢有人看,有人加群讨论剧情,慢慢不那么孤独。

一路走来,经历了很多,感慨万千。

写武侠的,多少都有一些中二病,如果执着于梦想是中二的话,那我病得不轻。

很早之前,听过一句话,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我希望,我一直是少年,有着少年的热血,有着少年对梦想的执着。

这本书,不会有系统,不会有穿越,不会有重生。

虽然会有一些高武的情节,但它骨子里,依然是武侠。

正如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中说的那样,很多人打击我,现在读者都是小白,只有小白文,才能火。

我哑口无言,内心执拗的想证明,不是的,读者并不是小白,只要作品够好,他们一定有共鸣的。但现实啪啪的打脸。

有一个兄弟和我说,大家看网文,是为了爽点,装逼打脸这种事,可以一直写下去,否则凭什么看你的小说。

我觉得,现在的小说作为一种商品,贩卖的是一种感觉。爽是感觉,情怀是感觉,情节荡气回肠,也是一种感觉。

比如蓝幼羽,一袭蓝衣,将太白剑斜扛在肩,天地苍苍,迎风青丝飘摇着一朝一暮,她走马过江南,幽云观飞雪,然后遇到一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少侠,蓝幼羽与那人刀剑诗酒趁年华,泼墨天涯,风霜入画,用红尘丹青写江湖,留下一卷烟雨。

这就是一种感觉。

再比如,梁冲的半步天人。

感言,是碎碎念。我不奢望自己的小说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只希望喜欢小说的朋友,能多多支持,多订阅,多评论。什么投票,月票,能砸给我的,都砸吧。

最后,感谢群里的朋友,从最开始一直支持着我。

还是那句话,愿你们喜欢。

第一零五章 询问

翟远同的夫人赵玥溪听见儿子哭声,迈步屋来,问道:“这是怎么啦?”

翟宁见靠山来了,立马扑在他娘怀里,指着梁冲道:“娘,这人欺负我。他把我的枪弄坏了。”

赵玥溪看着满地木屑,非常认真的打量着屋内这个陌生男子。

梁冲讪讪笑道:“你听我说……”

赵玥溪没理他,低头抚摸着翟宁的脑袋道:“伯伯不是故意的,你原谅他吧。”

翟宁涕泪齐流,道:“我不要。”

赵玥溪柔声道:“你以前犯错时,爹娘都原谅你,给你改过的机会。先生也说过,为人处事要有容人之量。”

梁冲点头道:“对对对,伯伯一定送你一柄绝世好枪。”

赵玥溪趁机道:“你看,伯伯多有诚意。”

翟宁哭声变小,抽泣道:“真……真的?”

梁冲点头道:“千真万确。”

翟远同顺势道:“玥溪啊,带小宁出去吧。”

赵玥溪温顺点头,哄着翟宁离开房间。

梁冲擦了一把汗,叹息道:“吓死了。”他笑着又道:“你媳妇不错,很靠谱。”

翟远同很多年没有见过梁冲,刚才那一幕,对方的玩世不恭一如往昔,让他想起很多事,渐渐不能自己,喜极而泣道:“你终于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梁冲笑道:“回来没多久,”他沉吟道:“大概在一块大石头砸死了好几百个蛮子的时候。可惜没能早到一步,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翟远同一窘,讪讪道:“哄小孩子的,你别当真。”

梁冲忽然抱着头,嚷道:“幽州翟都尉真是神人呀,咱们蛮子怎么能和神人打仗呢,咱们快些逃命去吧。”

翟远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老脸被憋得通红。

梁冲又语气特别欠的道:“神人你快坐下,等你养好了伤,我们还需翟将军杀那些万万夫长呢。”

翟远同尴尬笑着,也没有坐下,直到梁冲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他才又坐回床头。随即梁冲又道:“你这些年可好?”

翟远同答道:“老……”他本想说老子过得很逍遥,但老字刚一出口,忙改道:“老婆孩子都有了,日子也还红火。”

梁冲道:“那就好。”

翟远同道:“你离开这么多年,军中这帮老人,很是想念。”

梁冲没有搭话,他继续道:“你还记得大营旁的梧桐树么?每年秋天都会落了满地叶子,一年又一年,我每次领着手下打扫时都会想,也不知道还要扫几年,你才会回来,想着想着,也就习惯了。”

梁冲心中忽然有些酸,十几年前,他也常领着手下去扫落叶,那时候翟远同还是个嘴上没毛的愣头小子。

翟远同小心翼翼问道:“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梁冲摇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你说这些年,镇北军变没变?”

翟远同道:“那可变化不小,当年雁门关一战后,没多久,大家都升了好几级,我都已经是都尉了。”

梁冲咳了咳嗓子,道:“这些老人都在干嘛?”

翟远同得意道:“大多都在我手下。”他得意的甚至有些忘形,道:“老子也算混出头了。”

梁冲白了这块石头一眼,没追问,又道:“长安为什么总卡着镇北军的粮饷?”

一提到这事,翟远同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侯莫陈洛这个老鳖蛋,等老子有机会去长安,一定拆了他的王八窝。”他好似有倒不完的苦水,喋喋不休道:“城里粮仓还存着去年的粮,今年秋收的粮食,咱是一粒都没见着。这都他娘的腊月了,过几天进了癸酉年,镇北军上下,还得啃辛未年的陈粮!再这样下去,侯莫陈洛要爬到咱头上拉屎了!”

梁冲道:“呆头鹅不管么?”

翟远同听见宇文云志的绰号,忘了今非昔比,也不管大不敬是什么,道:“要不怎么叫他呆头鹅,真是呆,侯莫陈洛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也不过过脑子。听说去年大江泛滥,沿岸庄家颗粒无收,那老鳖蛋和呆头鹅说征南大营粮草吃紧,要把秋收的粮食都调给庞远烈,呆头鹅一个字都没提镇北军,但凡他说上一句话,那个老鳖蛋敢欺负咱?”

说着,他看向梁冲道:“你在就好喽。”

梁冲笑道:“别想些有的没的,诶,我问你,昨天你带着多少人守城?”

翟远同道:“差不多两万,咋了?”

梁冲道:“才两万人,你没去求援?”

翟远同抬起右手想要一拍大腿,却牵扯到伤口,他吃痛吸了一口凉气,才道:“派了好几拨人,援军来得再迟一些,老子都挂在城头了。”

梁冲的那双桃花眼,贼光闪烁。

对他这幅德行,翟远同再熟悉不过,他心里发毛,道:“你想使什么坏?”

梁冲道:“我能使什么坏,昨夜幸亏是幽州神人翟都尉守着城头,换了旁人,还指不定什么结果。”

翟远同心虚得很,道:“真的?”

梁冲拍着胸脯道:“当然是真的。”他眼珠子一转,莫名其妙道:“你说现在幽州这些兵蛋子,是忠于大周多一些,还是忠于镇北军多一些呢?”

翟远同一愣,反问道:“这不是一回事儿么?”

梁冲见他这反应,一巴掌抽在他脑袋上,道:“你这石头脑袋,什么时候能长朵花出来。”他起身道:“走了,过几日再找你。”

翟远同拦道:“这就走啦,不喝一顿啊?”

梁冲道:“不能耽误神人养伤呀,否则谁去杀那些万万夫长。”

翟远同哈哈大笑,道:“你去呀。”

梁冲道:“我是江湖散淡人,这事别指望我。”

说完,他带上面具推门离开。

翟远同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梁大哥,一世人两兄弟,我等你啊。

梁冲脚步一顿,这句话来自江南以南的百越俗语,曾经有一个姑娘,对他这样说过,后来这句俗语,不知怎么,又在镇北军中传开。只是再后来,梁冲没有提过。

翟远同心里很清楚,梁冲隐退的原因,而且,他就是再傻,也明白物是人非的道理。

梁冲笑出声来,道:“神人,你煽情的太肉麻。”话音没落,他已经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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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复盘

三天前,镇北军守城大胜,杀得蛮子闻风丧胆。这几日,城北的酒肆日夜不休,挤满了喝酒的人。而方独眼那里,一直闭门谢客。

许封釉肥胖的身子,坐在两条拼在一起的长条凳上,愁容满面。

方独眼百无聊赖,道:“你打算一直在这里等着?”

许封釉点头道:“他一定还会来找你的。”

方独眼道:“三天了,也该有动静了。你干等着没用,派人出去找啊。”

许封釉没好气道:“哪还有人,江行知早设了局,好容易逃出来三个星官,还被他扣上屎盆子。现在这三人,一个回长安送信,另外两个躲着养伤。你告诉,怎么去找人?”

镇北府那场变故第二天,江行知命人在幽州城门上贴了通缉令,暗门星官伙同江南贼人,趁草原诸部攻城时,刺杀镇北大都督。一时间城内民怨纷纷,暗门的名声臭不可闻。

方独眼道:“钩子呢?难道钩子也都没了?”

许封釉道:“拢共那点儿人,都撒到镇北军里了。”

方独眼拍着桌子道:“暗门混成这幅德行,你丢不丢人?”

许封釉肥肉乱颤,怒道:“怪我咯。门主抽调那么多人去江南,我能不放人?”他越说越委屈,埋怨道:“这些年来,御史台和镇北军一直不对付,是个人都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洛太师怎么想的,把幽州所有的星官都放到江行知身边,被人家一锅端了,你说暗门这活,还怎么干?”

许封釉重重道:“而且啊,江行知还请来剑痴,就算没有江南贼人闹事,他要反,暗门星官拿他也没办法。”

多年以来,长安和镇北军能维持平衡,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江行知身边,没有绝顶高手。

如果让江湖十大高手对阵数万兵马,蚁多咬死象,再高的高手,也有力竭的时候。林望舒能在太和城前一剑倾城,那是因为太和城的守军,总共才几千人。

可是让这些知微境的高手万军从中斩首敌酋,那就如探囊取物。

别看镇北军三十万人马,江行知真敢反,刀圣一定会携刀北上,将他斩杀。

一切都变了,三天前,天下皆知,剑痴柳无双,是江行知身边的高手。

既然林望舒没能杀死江行知,那换刀圣前来,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可是柳无双要杀幽云暗门的星官,只是一剑的事。所以许封釉,急需一个知微境的高手。而他认识的,只有梁冲一人。

虽然许封釉与梁冲有个人恩怨,但为了幽云的安稳,他能忍。至于梁冲会不会出手,老门主说过一句话评价他——大节不亏。

百般无奈下,许封釉这三天吃住都在酒肆里,守株待兔,只等梁冲上门。

等待的光阴总是难熬,两个人蹉跎一上午,一无所获。

敲门声响起,方独眼不耐烦道:“打烊了。”

门外一个声音道:“做生意,哪有往外赶客人的。”

是梁冲的声音!屋里两人对视,终于来了!

梁冲一进屋,毫不意外许封釉坐在那里,他大刀阔马坐下,招呼道:“许胖子,等我呢?”

许封釉闷闷嗯了一声,方独眼关好门,返身回来拉着他道:“你怎么才来。”

梁冲反问道:“你也知道我一定会来?”

方独眼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你还不着调。”

梁冲道:“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那一晚,死了七个暗门星官。”许封釉见梁冲个正经样子,闷声道:“现在整个幽州,除了我,只剩下三名星官,一个回长安送信,另外两个正在被江行知通缉,钩子不到三十人,此外还有一营天策卫,三百人。”

梁冲还是没说话。许封釉嘴巴不停,将这两天搜集的消息,和盘托出道:“镇北军守城伤亡总共一万多人,草原诸部单单被斩杀的人数,接近八万,其中有一半以上,是何仁峰奇兵偷袭后杀的。另外,江行知衔尾追击十里,也斩了两万多人头。”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大捷。

许封釉声音有些冰冷,继续道:“都督府清点出江南刺客尸首二十七具,当值侍卫无一生还。殉职的七位星官,四人死于刺客手中,三人中箭身亡。”

中箭而亡的仇,要算在江行知头上。所以最后一句,许封釉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梁冲终于开口道:“关于柳无双,查出什么了?”

许封釉摇头,道:“还不能证实。目前能探到的消息,大多模棱两可,最可信的一个,是江行知没能拿到风月剑。”

梁冲道:“那柳无双跟在他屁股后面干嘛,他是剑痴,又不是白痴。”

许封釉道:“因为江行知给他了一个刀鞘。”

梁冲叹气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他还真是个白痴。没有风月剑,随便拿来个剑鞘,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许封釉道:“会不会在剑鞘上有风月剑意?”

梁冲摇头道:“柳无双八成没见过风月剑,他根本没办法分辨嘛。”

许封釉没有反驳,的确,以柳无双的剑痴秉性,如果见过风月剑,绝不能让它失之交臂,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得到,哪怕是死。

梁冲又道:“风月剑最后一次现身江湖,是在哪里?”

许封釉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梁冲,道:“玄剑谷。”

梁冲呃了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

许封釉道:“天启十四年,北齐第一剑客孟川,入陈留玄剑谷,请天下剑相助。孟川的佩剑,是风月。三年前,江行知用风月剑做诱饵,引柳无双来幽州,将剑鞘赠给柳无双,并且约定,两年内,帮柳无双找到风月剑。”

梁冲沉吟着回想暗门谍报,心说怪不得三年来,长安对镇北军防范得,越来越近。原来早知道江行知在暗中笼络柳无双。

江行知提拔亲信,朝廷可以忍,招兵买马,朝廷也可以忍,但是招募柳无双这件事,一定会碰触宇文云志的底线。

梁冲道:“当时呆头鹅怎么解决的?”

许封釉听见呆头鹅三个字,咳嗽一声,道:“三年前,老门主悄悄来了趟幽州,约江行知谈了一场话。双方应该达成某个协议。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两年之约一过,柳无双离开幽州,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可惜,柳无双又回来了。”

梁冲道:“如果柳无双没回来呢?”

他看似问了一句废话,许封釉混迹江湖与暗门多年,察言观色的造诣并不浅。梁冲知道那十名星官放在江行知身边,究竟是什么意思。况且这些谍报,还是他提供给对方看的。梁冲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与其含糊其辞,不如开诚布公。

许封釉道:“蛮子刚吃了大亏,一时半会不会再攻城,所以我可以安排人手,伪装成江南刺客,将他杀了。”

梁冲道:“大敌当前,你不怕镇北军哗变么?”

许封釉没说话,方独眼看着梁冲道:“以前是挺怕的。”他的这句话,换一个说法,就是现在不怕了。

梁冲玩味的看着许封釉,道:“到时候我骑虎难下,不出手也得出手?”

方独眼打抱不平道:“梁冲,你这次回来,太不对劲。许胖子这样做,又不是在害你。”

梁冲没搭这个话茬,他随口问道:“我看谍报里写,蛮子大军有四十万?这消息哪里来的?”

许封釉道:“斥候探营,传回来的。”他之前算过,蛮子损失八万,伤员不计,剩下的也就三十多万,当年蛮子能用三十万人兵临雁门关,是因为那时镇北军才十多万人。

现在幽州城内驻扎近二十万镇北军,城防比雁门关坚固数倍,蛮子想攻下来幽州,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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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 对策

显然,斥候传回的情报并不准确。

梁冲道:“白北山隘还有一支二十万的克勒部兵马。”

许封釉断然道:“不可能。”他浑身的肥肉激动的乱颤,话已出口,可双唇仍然在无声的说着不可能三字。

梁冲道:“幽州城外马上会有五十多万蛮子,江行知身边还有一个剑痴,你打算怎么办?”

许封釉黑着脸,没说话。他还能怎么办,当夜赵廷坚领着两千兵马围困暗门据点,当时如果自己真的要冲出去,赵廷坚一定会杀死自己。

就像江行知围杀暗门星官一样。

梁冲又道:“你们说呆头鹅究竟是忌惮江行知,还是忌惮在他手中的镇北军?”

方独眼对梁冲接二连三的反问,很不耐烦,道:“绕来绕去,不如告诉我,你今天来干嘛?”

他对梁冲的这声当头棒喝,反倒让许封釉清醒过来,是啊,如果梁冲真的不管不顾,那根本没必要来找方独眼。

梁冲道:“找你喝酒呗。”

方独眼怒道:“姓梁的,你是找死吧。”

许封釉冷静道:“圣上已经知道,你回幽州的事。现在张菁也在去长安的路上,最多十天,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传进未央宫。如果到时候,圣上让你接手镇北军,你还会推脱么?”

梁冲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人都会变的。”他顿了顿,接着道:“镇北军那么容易拿回来的话,你们就不会这么愁啦。”这句话,直切要害,长安现在愁的,可不就是镇北军拿不回来么。

他贴到方独眼近前,勾肩搭背倚着对方,又道:“从雁行山庄开始,江行知一直跟着咱们,吴龙士莫聪这些人,他都认识,林望舒要杀他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结果呢,不用我出手,他早请了柳无双这尊大神。”

方独眼厌烦的扭动肩膀,将他甩开。

梁冲也不觉得尴尬,他将双手对插到袖口,继续道:“莫聪以为,江行知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木讷的傻小子。谁能想到,他来了一手顺水推舟,设下一箭双雕的局,破了典鉴司的杀局,还捎带手拔掉了暗门放在他身边的钉子。”

提到暗门,他看了一眼许封釉,继续道:“江南武人来刺杀江行知,还放出穿云箭,通知北狄蛮子攻城。翟远同领着两万人在城头守到半死,援军一直没动。直到林望舒败在柳无双剑下,江行知才让康田上城头支援,又掏出穿云箭通知何仁峰。最关键的是,穿云箭响起没半柱香,何仁峰就从城下杀出来,说明他距离幽州城,最多两三里地。”

许封釉愣了,这些细节,他都没有查出来,梁冲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忍不住开口道:“你……”

“我刚从翟远同家里出来。”梁冲打断他道:“江行知早知道蛮子会攻城,也做了准备。然而镇北军阵亡一万多人,有八成是当夜守城的士兵,如果康田与何仁峰早一些支援,蛮子早败了,不至于死这么多人。”

“我觉着吧,江行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如果柳无双败了,翟远同在城上顶着,康田镇七万人围杀一个知微境高手,还是做得到的。”

许封釉脸上的肥肉乱颤,道:“你的意思是,无论柳无双输赢,江行知都死不了。”

梁冲胳膊肘拄在桌上,懒懒散散道:“没错。”

许封釉道:“何仁峰也没尽早支援,又是什么道理。”

梁冲道:“我猜他想留点本钱。”

这句话说得明眼人一听就懂,事情真到那一步,翟远同的两万人,肯定没救了,康田的七万人能剩多少,谁也说不清,唯有一直在城外的何仁峰麾下兵马,可供江行知调动,再加上其他城头上的守兵,还能凑个十万人出来。

许封釉听得浑身肥肉直颤。

梁冲瞅着方独眼道:“我来呢,是让你离开幽州。江行知真要动手的话,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方独眼不屑道:“老子何时怕死过?”

梁冲正色道:“方见尘。你真死在沙场上,也算一条汉子。不明不白死在幽州,我都替你憋屈。”

许封釉也道:“职责所在,哪怕死,也不能离开幽州。”

梁冲抽出手,一拍桌子怒道:“你还有心思插嘴,你就是那第二个。江行知现在没动手,是因为他要等,等呆头鹅的反应。你做玄武这么多年,这门道都看不清楚,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梁冲继续道:“呆头鹅忌惮江行知,更忌惮我。你刚才问我,呆头鹅让我接手镇北军的事。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我让你再仔细想一想,他会这么做吗?”

一时间,酒肆内安静的只听到几人的呼吸声。

梁冲的这些话,很不留情面,然而许封釉沉默良久,一句话都没反驳。此时,仿佛有一盆冷水,从许封釉的头顶浇下,令他醍醐灌顶,看清了很多事情。他是恨梁冲,但大势在前,他心底还是指望对方,能扭转幽州的局势。

良久,方独眼打破沉寂,道:“我呆在着,于情于理,江行知都应该动我。”

梁冲拍着手掌赞道:“方见尘英雄了得,豪迈不减当年,明天我去城西的棺材铺给你订一副棺材,到时候你想埋哪里,我就把你埋在哪里。”说完他瞥了一眼许封釉,道:“要不要帮你也订一副?”

许封釉摇头道:“不用,我跟在你身边,看谁敢动我。”

此时,梁冲依旧没有开口,但他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许封釉。这一次,许胖子还真猜中了他的心思。

梁冲来找方见尘,的确是想让对方跟自己走。然而依着方见尘脾气秉性,开门见山的直说,他肯定不会同意。最好的办法,是用话将他挤兑得没有退路,他才会乖乖听话。

方独眼听见许封釉这句话,眼睛果然一亮,道:“对啊,既然你在城里,我跟你走就好啦。”

梁冲道:“你有钱付给我吗?”

方独眼没理他,当即回厢房收拾东西。

趁着这档功夫,许封釉平静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梁冲笑嘻嘻道:“本来是想带你走的,但你太胖了,带不动。”

许封釉道:“幽州危机化解前,我可以将个人恩怨放下。”梁冲敛起笑容,许封釉继续道:“否则,即使那一天,你对出了切口,我也不会把暗门谍报给你看。”

梁冲捏着下巴,认真道:“我也在等呆头鹅的反应。你们俩是最快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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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 帝王心性

幽州与长安相距有两千里,这一段路,张菁星夜兼程,只用了七天。此间,幽云暗门前后传回两封鸿雁传书,而第二封,几乎与张菁同时到达。信里的内容,却是许封釉向门主转述梁冲对时局的判断。

冬日长安城的黄昏,斜阳被枯枝割裂,流淌着血色。那个泥人铺子的院墙上,树影张牙舞爪。夕阳下,寻常院落中的树影,本应该珊珊可爱,或许是屋内传来一声又一声有节奏的磨刀声,让它狰狞起来。

自大周南北对敌起,老匠人再没有捏过泥人,他日夜都磨着手里的这把刀。刀,是极普通的镇北军刀,长四尺七,宽六寸,刀背窄,血槽很深。

他身前的磨刀石,巴掌宽窄,长一尺,高却有两尺。磨刀石上没有加水,刀刃在上面反复磨砺,没有半分火星飞溅。一炷香的光景,磨刀石已经低了一寸。

不知道,这是他今日用掉的第几块磨刀石。

而老匠人的刀,磨了多久,宇文云志就看了多久。直到此刻,宇文云志才起身,在铺子里摆满泥人的架子前来回走动,不久他拿起一个泥人坐回老匠人面前。那泥人头戴银色合金盔,身披锃亮明光甲,护颈护肩以及腿裙均是在黑色绸缎,缝有亮银甲片,整身铠甲在黑色襟袍的衬托下格外晃眼。而这个泥人,是梁冲的模样。

宇文云志将那个泥人摆在老匠人面前,道:“他回幽州了。”

幽州局势错综复杂,几方势力明争暗斗,那些浮出水面的事情,比如江南武人猖狂行刺,暗门星官伤亡殆尽,典鉴司莫聪与林望舒现身都督府,柳无双出手相助江行知,更有守城之战大捷,已经令人震惊,更别说水面下暗潮汹涌的那些后手。

然而宇文云志,却只问了一个人。

老匠人手中磨刀未停,道:“你应该早知道了。”

宇文云志接着道:“楚城今日归来,我已经询问过,都督府那一夜发生的事。”

楚城南畔独燕军,所以张菁的星官名号,是楚城。

宇文云志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又道:“这是今日收到的。”

老匠人平淡道:“我看过了。”

宇文云志点头,道:“你怎么想的?”

老匠人的刀,磨得越来越慢,他忽然突兀道:“你在担心梁冲与吴龙士暗中勾结。”

宇文云志缓缓点头,道:“楚城说,那一夜,梁冲与莫聪那伙人一起离开都督府。莫聪现身幽州,十有八九是吴龙士的布局。梁冲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档口出现,恐怕不是巧合。”

老匠人漫不经心道:“都督府出事前几天,梁冲已经找过许封釉和方见尘。”他的言外之意,梁冲现身都督府之前,故意向长安放出了风声。

可是宇文云志道:“莫聪几个月前离开建康,一直无踪影。”

两人的话锋,都很隐晦。

宇文云志提醒对方,莫聪有足够的时间,联络梁冲。吴龙士也许正是通过这个渠道,与他勾搭在一起。

磨刀石上的刀,终于停了下来,老匠人抬起头,直视宇文云志双眼,道:“几十年的兄弟,他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早就看透。你现在生疑,是因为龙椅坐久了,不想看透。”他这句话,有几分数落的意味,宇文云志没有动怒,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

老匠人在裤腿上擦了擦手,道:“他看着放荡不羁,内心却克己复礼,这一生在小事上过错不断,在大事上从未有亏。”他郑重其事道:“所以,你为什么会起疑?”

宇文云志道:“这一问,我不想回答。以前,你站在他身后,我不怪你,现在,你还站在他身后,又是为什么?”

老匠人沉默良久,缓声道:“人说三十而立,我三十岁那年,依旧浑浑噩噩。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谁知到了四十岁,遇见两个有趣的后生,他们让我有了一股劲儿,一股哪怕前面是阎王殿,也愿意闯上一闯的劲儿。这些年,我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感慨也好,怀念也罢,终归没有后悔。”他抬起头,望向宇文云志道:“只是我没想到,当年那两个互交性命的后生,十几二十年后,会落到这般田地。”

宇文云志怅然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他愿意,我保他荣华富贵,子孙无忧。”

老匠人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明君。咱们这些人中,换任何一个坐在龙椅上,都不如你。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站在他身后……”他拾起刀,继续磨起来,道:“眼瞅着世道将要不太平,你一双手不够用,所以这把刀,我是替你磨的。他自己拖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还病恹恹的。既然这把刀给了你,那我只能站在他身后,帮他一把。”

宇文云志看着他那把刀,心中踏实起来。

老匠人叹息道:“我老了,脑子也不灵光,不比当年喽。”他口气一变,坚定道:“只要他大节不亏,我会一直站在他身后。”

宇文云志思量着,问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道:“如果他站在我的对面呢?”

老匠人哑然失笑,道:“既然他大节不亏,你身为一朝天子,怎么也得有些容人之量吧。”说话间,两尺高的磨刀石,从正中裂开一道缝隙,如同一道撕破雨云的闪电。老匠人看着不光滑的断口,不满意的摇头道:“不够锋利,还得再磨磨。”

宇文云志眉头紧锁,显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沉吟良久,终于道:“你磨吧,我走了。”他走到门口,又止住脚步,忽然道:“你对上柳无双,谁胜谁负?”

老匠人道:“六四开,我六他四。”

“换做梁冲呢?”

“柳无双必败。”老匠人不假思索道。

宇文云志走后,老匠人换了一块新磨石,一下都没动,他静默的坐在原处大半个时辰,将纷乱的思绪收回,心中感慨着,那把椅子坐久了,谁都难免会生出帝王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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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封王

长安城北朝门有明渠,引泾水入未央成池,池水苍青,故名苍池。时值隆冬,池水成冰,冻住了无数枯黄芦苇杆,风过苍池,更添寂寥。

池边凉风台上,冷月无声。

从泥人铺子归来,宇文云志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一朝天子。此时的他坐拥江山,却觉得这天下,远没有江湖快意。

启帝胸中烦闷,在未央宫中漫无目的游走,不知不觉来到苍池。凭栏伫立一个时辰后,他下诏传侯莫陈洛进宫。

不多时,侯莫陈洛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来到苍池凉风亭。启帝遣散随从,道:“你见过楚城了吧?”

侯莫陈洛点头称是。

启帝又道:“许封釉的凉风谍报,你也都看过了吧?”

侯莫陈洛再次点头。

启帝轻声道:“和朕说说你的想法。”

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比几年都多。面对圣上的询问,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侯莫陈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老臣也以为,梁冲归来,大有蹊跷。”

启帝打断道:“不必说他,你和江行知斗来斗去,说说江行知吧。”

侯莫陈洛赶紧向前一步跪下,道:“老臣此前妄自揣摩圣意,将心思放在建康上,对江行知疏于防范,才造成今日的两难境地,请圣上赐罪。”

他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圣上安坐龙椅多年,所图的,无非是文修武偃四字。既然圣上要青史留名一统天下,那侯莫陈洛作为当朝第一权臣,便要时时为圣上分忧。

幽云十六州会有今日的乱局,与圣上脱不开干系。圣上忌惮江行知把持镇北军一事,但从未亲口说出。表面上看,长安与镇北军不合,都是侯莫陈洛从中作梗。

他身为三朝元老,伴君日久,揣摩圣意的水磨功夫早已炉火纯青,所以当圣上在他面前提到江行知三个字,侯莫陈洛立刻跪地请罪,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单说这一点,侯莫陈洛十几年来圣眷加身,并非无本之木。

启帝没有降罪侯莫陈洛,开口道:“起来吧。”他没有回头,道:“又不是宣正殿早朝,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朕赦你无罪。”

侯莫陈洛起身,道:“江行知设局围杀暗门星官,真相如何,长安与幽州都心知肚明。江行知颠倒是非,将脏水泼在暗门身上,是在投石问路,想试探圣上,究竟敢不敢治他的罪。如果圣上宽宏大量,饶他一回,他一定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而真要将此事彻查清楚,也实在棘手。况且他大破诸部大军,守住幽州城,此时治江行知的罪,万一幽云十六州失陷,史书上实在不好写。”

启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侯莫陈洛又轻声道:“老臣不怕遗臭万年,只怕连累圣上,留下宠信佞臣的污名。”

这句话,似是诛心之言,却说到启帝的心坎里。

启帝突兀道:“梁冲与江行知会不会勾结在一起?”

侯莫陈洛思索片刻,摇头道:“江行知请柳无双出手,足以证明他野心不小,既然如此,从他的立场考量,他并不希望梁冲归来。”

启帝眼睛一亮,侯莫陈洛的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他。他沉吟着,如果梁冲真的是吴龙士的棋子,那以吴龙士的眼光,他绝不会看重一城一池的得失。

想到此,他又道:“江南那面有什么消息么?”

侯莫陈洛回道:“谍网尚未健全,不过东西两省军,最近换了好几批将领。”

临阵换将,实乃大忌。启帝微微皱眉,反问道:“谁主导的?”

侯莫陈洛道:“太保太尉兼相国宁仕长与大司马崔珏。”

启帝对这两人似有印象,道:“是那两个奸臣?”

侯莫陈洛确认道:“正是。”

启帝不由感慨,兵者国之重器,陈尧青竟然任由奸臣妄为,南齐真是气数将尽。旋即,启帝问道:“御史台所记,如今长安十八卫共有多少兵马?”

侯莫陈洛道:“与兵部录入之数相差无几,重骑两万上下,轻骑四万有余,步兵近九万。”

“卫戍军呢?”

“十万有余。”

“洛阳中军?”

“十五万满员。”

启帝心中盘算,又道:“知道了,你先跪安吧。”

未央宫上,残月移红墙,夜阑苍池,也无曲水也无觞。

从前,苍池本无凉风亭,那年夏天的骄阳太毒辣,晒得蹲在池边钓鱼的宇文云志与梁冲,差点脱了层皮。

当时梁冲顶着一片青翠的硕大荷叶,叼着根狗尾巴草,有气无力的说:“别钓啦,再晒下去,咱俩要成死鱼了。”

他撅着双唇一张一合,学鱼嘴的样子历历在目。

他还说:“诶,你都当皇帝了,在这里建个凉亭也好啊,免得以后没被人打死,先被太阳晒死。”

于是后来,苍池边上多了一座凉风亭,可是梁冲,再没有来过。

宇文云志在亭中伫立一夜,宫女太监被风吹倒了好几人,他才返身前往上林苑,亲笔写下一道诏书,命传旨太监送往宣正殿。

而他,呆呆坐在上林苑中,没有去早朝。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二次,也是十几年来的,第二次。

宣正殿内文武百官,此刻齐齐跪地听旨,那传旨太监用尖锐的嗓音唱读道:

“天业九年,朕自幽云起兵清君侧,梁冲挂帅镇北军,与朕征战天下,战功彪炳。

天启二年,北狄诸部作乱,冲以十万镇北军,未退雁门一步,北首争死敌,力挽狂澜。

天启四年,冲奇谋大败诸部,追敌千里,逐诸部于阴山北。敌酋胆寒,称臣纳贡于大周。

天启十一年,冲弃帅印而去。大周痛失栋梁。

闻冲复归幽州,朕心甚慰,念冲之其人,枢机缜密,仪度从容,宜分建茅土,永固磐石。封梁冲为镇北王,封地幽云十六州,府兵一万,自镇北军划拨。今日昭告天下,令有司备礼册命,礼官赶赴幽州,以示皇恩浩荡。钦此。”

传旨太监唱完圣旨,宣正殿静可闻针,百官鸦雀无声。

大周立国两百年,今日圣上册封了唯一的异姓王——镇北帅梁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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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揣摩

封王的圣旨一出,满朝文武各怀心思。

文正公李弼辅向着云世琼与兵部尚书宗岳看了一眼,心道这下可有你们烦的了。

云世琼面无表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归隐已久的镇北帅,怎么会忽然在幽州现身?十几年前圣上没有封他为王,为什么现在忽然又封了?难道是圣上以异姓王为筹码,换梁冲出山对抗北狄蛮子么?以他对梁冲的了解,对方不是贪图名利之辈啊。

宗岳倒是欣喜若狂,此前他一直心忧幽云战事,此番有镇北帅坐镇,长安不说高枕无忧,也差不了些许。

侯莫陈洛面圣,离别时,圣上向他询问除了四方大营外的各路兵马,他以为圣上不愿养虎为患,准备以雷霆手段,镇压江行知的不臣之心。万没想到,圣上不但没向北调动一兵一卒,反而册封梁冲为异姓王。

那圣上昨夜,问他长安十八卫等军备情况,又是为何?难道说是把目光放在了江南?是了,昨夜圣上还问过建康的消息。

想到此处,他隐约间觉得自己应该猜中了圣意。退朝后,侯莫陈洛没有回府,直奔靖国公府。

云世琼前脚刚进门,下人前来通报御史中丞大人求见,他心中有太多不解,而侯莫陈洛身为三朝元老,揣摩圣意的功夫极深。云世琼不敢怠慢,急忙赶去前厅迎接。

侯莫陈洛见云世琼,没心思寒暄,道:“靖国公,聊两句吧。”

云世琼正有此意,连忙将侯莫陈洛引入书房。二人分宾主落座,茶还没上,侯莫陈洛从怀中掏出两封密函,递给对方。

这是许封釉从幽州先后传回的两封密函。

云世琼接过来查阅,越看越心惊,罢了,面色不善,道:“并非我信不过暗门同僚,只是,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侯莫陈洛郑重点头道:“千真万确。”

云世琼觉得喉咙有点干,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道:“江行知想造反?”

侯莫陈洛摇头道:“老夫昨天想了很久,依照目前幽云局势,江行知此举是在投石问路。他如果真想反,只怕连脏水都懒得泼。”

幽云局势四字,将云世琼从惊骇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他顷刻明白侯莫陈洛的话中之意。草原诸部南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江行知的一道免死金牌。此时真要彻查江行知,稍有不慎,幽云十六州便会不保。

长安与幽州维持平衡多年,江行知作为当局者,洞察局势的能力并不弱。长安对江行知投鼠忌器的窘迫,他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利用这个机会,投石问路。

侯莫陈洛又道:“大柱国为宣正殿武官之首,这件事,本应早些让你知道。只是确认消息真假,花费了些功夫。”

云世琼道:“镇北帅呢?是圣上请回来的么?”

侯莫陈洛摇了摇头,昨夜圣上没提过梁冲,只是没来由的问了一句,梁冲会不会和江行知勾结在一起。今日圣上册封梁冲为异姓王,说明他也认为,两人不太会沆瀣一气。

既然如此,这道诏书,便有迹可循。

于是侯莫陈洛猜测道:“梁冲在镇北军中威望极盛,自他归隐,十年多来,圣上高悬镇北帅印,未与一人。老夫琢磨,其一,圣上顾念与梁冲的结拜情谊,其二,圣上不想让镇北军自成一系,故意高悬帅印。如今梁冲归来,圣上没将帅印赐给梁冲,反而封他为王,又命镇北军划拨一万人做府兵……”

云世琼一点即透,接道:“制衡。”

侯莫陈洛点头道:“不错,江行知用围杀暗门星官来投石问路,圣上不仅没有接招,反而给江行知出了一个难题。封梁冲为异姓王,而且封地就在幽云十六州,一万府兵还由镇北军划拨。普天之下,封其他任何一人为镇北王,哪怕江行知放人,镇北军愿意不愿意入王府,这事还得两说。”

云世琼频频颔首,以梁冲的威望,招募十万镇北军都绰绰有余。想到这里,他眼角猛得抽动,道:“圣上也不信任梁冲。”

他才揣摩透圣意。如果圣上将帅印赐给梁冲,那长安的困境,会迎刃而解。梁冲拿着帅印收编镇北军,而且他还是暗门第一任门主,出了名的护短。江行知围杀星官这件事罪证确凿,到时候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侯莫陈洛顺势道:“不错。在幽云十六州这种虎狼之地,梁冲只有一万府兵的镇北王,最多是个富贵王爷。他是江湖十大高手,并且行事荒诞,换做从前,一剑杀了江行知,取而代之,也并非不可能。但现在江行知请来柳无双做客卿,梁冲想杀他,不容易。毕竟号称一剑倾城的林望舒,也败在柳无双剑下。”

云世琼沙场出身,对江湖十大高手排名,最多是看个热闹,谁强谁弱,他还真说不准。侯莫陈家几世公卿,唯一能与江湖沾上点关系的,也不过是族里请来的那些供奉。所以他更不清楚,这所谓的江湖十大高手中,水有多深。

十多年来,天下尽知的高手之间,极少对决,除了柳无双剑败张天师,再就是柳无双剑败林望舒。两场对决中,柳无双都胜了。无疑让他的名望更盛。

而这件事,在侯莫陈洛看来,天下第六,打败了天下第九,理所应然。至少梁冲也位列江湖十大高手,还排在第七位,就算打不过柳无双,也应该差不了些许。

所以侯莫陈洛继续道:“封梁冲为异姓王,一来可以让这两人相互制衡,二来梁冲在幽州,也给了镇北将士一个选择。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江行知如果真想反,那二十多万镇北军,至少还可以投靠梁冲,人呐,有条后路在,很难穷凶极恶起来。”

云世琼道:“如果梁冲也要反呢?”

侯莫陈洛道:“江行知反心已露,梁冲又恰逢其会回到幽州,无论封不封他这个异姓王,幽云都已经失控。既然如此,为幽云添一些变数,总比让江行知称心如意好。”他叹了口气,道:“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镇北军反了,无论是江行知,还是梁冲,对圣上来说,都差不多。”

侯莫陈洛想到文修武偃的圣上,又道:“再说,封异姓王,也是压在梁冲身上一块石头。只要梁冲害怕遗臭万年,他都不会反。”

云世琼恍然,既然幽云要乱,那不如再添把火。让江行知与蛮子拼个两败俱伤,或者长安与江行知以及梁冲达到新的平衡,都好过双方此时撕破脸皮。

只是中丞大人的最后一句话,云世琼很不认同。他回想起了那些关于镇北帅的往事,觉得名声对于梁冲来说,似乎一文钱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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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 赌局

云世琼正回忆着,侯莫陈洛忽然道:“老夫今天来,主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没在意,随口道:“请大人吩咐。”

侯莫陈洛道:“记得老夫和你说过将有一场赌局么?”

草原王帐进犯与洞庭水师西侵的消息传回长安的那天,侯莫陈洛曾请自己过府喝茶,言语间提过一场赌局。

南下或北上,至今没有定论,当日侯莫陈洛说过,圣上如果要赌,他跟注便是。

云世琼记得此事,他问道:“昨日面圣,大人已经得到圣意?”

侯莫陈洛摇头,道:“还没,不过快开了。”他转而道:“圣上想一统天下,幽云与江南早晚都要解决。封异姓王,是权宜之计。”

侯莫陈洛这句话说得巧妙,但道理却分外清楚。

大周一南一北,像是两个从水里浮起的葫芦。圣上先稳住北面的葫芦,是想要腾出手,收拾南面那一只。

侯莫陈洛继续道:“你让宗岳他们把北上的事先放下,别在宣正殿上奏来奏去,惹得圣上心烦。”

云世琼沉默不语,当日宗岳极力请兵北上,圣上没始终没表态,反倒是自己那句按兵不动的气话,圣上却纳谏了。所以中丞大人今日来,是在游说自己。

侯莫陈洛又道:“老夫一定会跟注。还有些时间,靖国公,你可以琢磨琢磨。”

他没有提云世琼的名字,却提起靖国公三个字,在宣正殿上为官,功名利禄,靖国公三个字都占齐了。说完这句,他起身道:“时候不早啦,老夫也该回府了。”

云世琼连忙相送,两人才走到门口,云山清和云山平正巧走来,他二人瞧见侯莫陈洛,当即执晚辈礼请安道:“给中丞大人请安。”

侯莫陈洛笑呵呵道:“这俩大小伙子,老夫瞧着你们,不服老都不行。”

面对当朝第一权臣,云山清没有丝毫拘谨,机灵道:“中丞大人您这话说的,晚辈都没法接。彭祖五百高寿,您和他比,还年轻着呐。我实话实说呢,有吹捧您的嫌疑,可不接您的话,又失了礼数。”

云山清比他父亲话多,侯莫陈洛老脸绽出一朵花,向云世琼道:“虎父无犬子,老夫看你这几个儿子,比我家那几个晚辈出息得多。”

云世琼谦虚道:“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差得远呢。”他向自己两个儿子道:“快和为父一起送送中丞大人。”

父子三人一直将侯莫陈洛送出大门上轿,摆手扔了道:“留步吧,靖国公,别忘了,多琢磨琢磨。”旋即他打道回府。

三人返身回府,云山清道:“爹,中丞大人找你干嘛?”

云世琼膝下四子二女,四子分别以清平致远为名,云山清为云家长子,素来得云世琼喜爱。如今他二十有四,在长安十八卫中任职铁马都尉,已有独当一面的架势。云山清的脑瓜,可比他爹活络多了。当朝第一权臣登门,这里面一定有事。

云世琼思绪还没理顺,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云山清应承了一声,见爹爹不松口,他恭顺的按下话头。

云世琼道:“你不在军营当差,回府干嘛?”

云山清把手搭在弟弟肩膀上,眉飞色舞道:“爹,你能不能调我俩去幽州。”

云世琼一脑门子火,心说幽州够乱的了,你俩抽什么风。他没好气道:“给我老实的在长安带着,哪也不许去。”

云山清兴致盎然,仿佛刚刚得到一个天大的喜讯,道:“镇北帅在幽州封王啦。”

云世琼眉头一挑,道:“你怎么知道的?”

云山清道:“礼部的人在各个城门上贴满了告示,这消息在长安城里传疯啦。我们哥俩从西城过来,看见不少人把新年的炮仗都拿出来放了。”

云世琼心说这么快,今日早朝刚宣旨,没半天功夫,礼部便搞得人尽皆知。

云山清见父亲没有说话,央求道:“爹,你和宗大人说一声,把我俩调去幽州吧。”

云世琼甩开他俩,道:“添什么乱。”

云山清争辩道:“白捡的军功,干嘛不要。”他没等父亲回话,继续道:“镇北帅英雄了得,江湖十大高手排名第七,连江都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这次诸部大军来的人不少,但弱的很,所以江都督才能以少胜多,一夜斩敌八万。”

他说得眼睛发亮,唾沫横飞,道:“这时候,他老人家一复出,镇北军必然士气大振,此消彼长,那幽州就是第二个雁门关。再耽搁两天,镇北军大破诸部大军,我们哥俩想要捞军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云世琼哼道:“说的像你见过他一样。”

云山清道:“人的名,树的影。告示上都写了,‘与圣上征战天下,战功彪炳。’按说他老人家弃帅印归隐,这是什么?这是不给圣上面子。不说犯了大不敬之罪,至少也是小不敬。”

云世琼顿时被气笑了,道:“哪来的小不敬之罪?你有空多读读书,别给我丢人。”

云山清嘿嘿一笑,道:“我说的就是那意思。爹,你想啊,换一个人不给圣上面子,不问罪都是开恩,而镇北帅呢,圣上不仅没问罪,反而封他为异姓王,这是大周立国两百年,前所未有的事,足以见得皇恩浩荡。镇北帅是明白人,所以他这一仗必然全力以赴,幽云大捷指日可待。”

云世琼不动声色,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二十四岁,算是老大不小了,实在也不知道说这孩子嫩,还是说他傻。云世琼见儿子说的眉飞色舞,索性没打断他。

云山清一边陪着父亲向书房走去,一边继续滔滔不绝道:“再说了,爹,你可不知道,别说长安十八卫,连卫戍军中的不少将领,都在托人去宗大人府上,希望找条门路去幽州。”

说话间,靖国公府外,远处隐约响起了声声爆竹。

云山清心神被分散,道:“一定是城里百姓为镇北帅庆贺,哎呀,都说习惯了,以后应该称呼镇北王了。”他有些卡住,喃喃道:“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一直没说话的云山平,轻声提醒道:“不少将领想去幽州。”

云山清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不少人都想去。这些人呐,太没自知之明了,镇北军是那么好进的么?”

云世琼不由点头道:“你也就这句话说得贴点边。”

云山清嘿嘿笑道:“那是,中丞大人刚才还说,虎父无犬子嘛。”他将父亲吹捧一下,又道:“我们哥俩就不一样啦。”

云山清自豪的看了父亲一眼,得意道:“爹,你可是雁行山庄出来的,和镇北王总归有交情吧,如今你贵为大柱国,统领大周军权,于公于私,我们哥俩去幽州,镇北王多少都会照拂一二。再说,宗岳是你的老部下,我不为难他,也别给我升什么品轶,平调去镇北军就行。等我们哥俩带着军功回京,再升也不迟。你说呢,爹?”

云世琼玩味道:“我说?”

云山清迫不及待道:“是啊。”

云世琼强压怒火,沉着脸道:“要我说,你少和军中那些纨绔五马六混。今日的晚饭别吃了,给我面壁思过去。”

眼瞅着父亲忽然变脸,云山清猝不及防,茫然道:“我说的句句在理呐。”

云世琼气道:“在理个屁。”他把头转向二儿子云山平道:“你来说说,我为什么罚你大哥?”

云山平思量了半天,道:“父亲和镇北王有旧仇?”他也觉得大哥说得都是实话,唯一可能出现纰漏的,只有他推测父亲和镇北王有交情。云山平看父亲面沉似水,心说自己猜的八成没错。

不料云世琼冷哼一声,道:“你跟着一起面壁去。”说完他扔下二人,拂袖而去。

然而长安城中的爆竹声,更密集了。世人大多与云氏兄弟的想法一致,镇北帅被封为异姓王,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他们又从何得知,庙算之下的那些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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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等待

幽州守城战后,草原王帐在城外十里处,安静下来,乌泱泱的诸部大军,仿佛一把悬而未落的刀,不知道下一次,会以怎样的方式落下。

城南某处常年安静的院子,最近搬来五六个人,顿时热闹起来。

梁冲双手对插在袖子里,蹲在靳步谷的面前,在他们二人之间,悬着一把剑——寂雪剑。梁靖裹着一床棉被,包的和颗粽子一样,与南轻尘围在傍边,一言不发。

更远处,方独眼和许封釉,窃窃私语。只听许封釉道:“外面的蛮子还没退,他也不做点正事,整天看这把破剑,是什么意思?”

方独眼回道:“你问他去,和我说干嘛。”他远远瞥着梁冲,小声道:“他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我早习惯了,问都懒得问。”

梁冲轻轻咳嗽一声,道:“独眼龙,我劝你留点口德,背后说人坏话,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方独眼没有丝毫尴尬,道:“我说错了吗?”

梁冲道:“你懂个……”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撅起嘴巴吹出一口气,代替那个不文雅的字眼,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日行一善,日行一善嘛。再说,江行知守城守得顶呱呱,我跟着添什么乱。”

许封釉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除了那日万不得已,将暗门的困境告诉给梁冲外,他几乎没与梁冲说上几句话。自从许封釉跟着方独眼搬到梁冲的院子里,他每次想说什么话,都是借着与方独眼的聊天,故意说给梁冲听。

按说梁冲如果把他赶走,许封釉还真没脸赖在这里,可是梁冲既没赶他走,也没有搭理他,许封釉待在这里,像个赌气的孩子,哪怕气氛再尴尬诡异,他也绷着脸面硬撑。

幸亏方独眼在,否则这日子,更加难熬。

直到他听见梁冲提起江行知,再也忍不住,向方独眼道:“这些年,江行知把镇北军经营的风生水起,长安想插手都很难,某人想和他争,我猜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句话,分明是对梁冲说的,至于杀谁,梁冲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许封釉又道:“柳无双不在幽州也就算了,现在这剑痴分明与江行知穿一条裤子,这节骨眼上,某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心也真够大的,还想着救人。”

南轻尘听在耳中,不由望向梁冲。幽州城内值得剑痴出手的人不多,他算得上一个。

许封釉话里有话,南轻尘又不傻,听出话中真意,他忧心忡忡问道:“前辈与江行知有仇么?”

梁冲依旧盯着寂雪剑,漫不经心向南轻尘道:“杞国有个人,整天担心天塌下来把他砸死,害怕得吃不下睡不着,后来他饿死了。你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许封釉冷哼一声,心说好心当做驴肝肺,最好柳无双赶紧来宰了你,顺便替自己报仇。

南轻尘回道:“是杞人忧天么?”

梁冲摇头道:“不对,这个典故告诉我们,人不吃饭,会饿死。”他头也不回,向方独眼道:“独眼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做饭,你也想饿死么?”

方独眼瞅着表情错愕的许封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江行知好歹与我们兄弟一场,未必如你想的那样绝情。”说罢,他转身走向伙房。

许封釉沉着脸,道:“凡事只怕万一。”

梁冲又道:“小南啊,人说冬吃萝卜夏吃姜,眼下正好是吃萝卜的时节。不过萝卜一定不能吃咸了,容易淡操心。”

许封釉气得身上肥肉乱颤,他冷哼一声,追着方独眼进了伙房,愤愤道:“你听见没有,他说得这叫人话?活该被柳无双一剑捅死。”

方独眼手里忙活着向灶台添柴,道:“他没脸没皮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不是光靠运气可以逢凶化吉。”

众人中,数梁靖最为淡定,他丝毫没有担心爹爹的安危,反倒盯着靳步谷问道:“爹,这么多天,你想出办法没有啊?”

梁冲道:“都是治标不治本办法。”

梁靖道:“能治标也行,你瞧他,只剩下一副骨架,和骷髅似的。”

南轻尘道:“什么办法?”

梁冲叹气,道:“老办法呗。”

梁靖道:“再没别的了?”

梁冲回他道:“爹一直想不通,原本已经断开寂雪与他的共鸣,那日怎么还会飞去找他。查不出根由,难保不会出现下次。”

南轻尘沉吟道:“问题出在哪里?寂雪剑还是靳步谷?”

梁冲道:“我觉得是剑。”他目不转睛盯着寂雪,道:“大头宝没有根基,不可能隔着那么远,把剑召唤来。”

南轻尘点头,他皱着眉头琢磨着,道:“我还是把剑带回去吧。”

梁冲道:“如今寂雪不再是无主之剑,就算你带回去,大头宝又不是没有腿,保不齐会跟去剑炉,到时候再出什么状况,你应付不过来,大头宝瞬间变成大头鬼,我问你内不内疚?”

南轻尘道:“在剑炉,还有师门前辈可以出手相助。”

梁冲正色道:“那也不妥。”他的桃花眼又变成一泓秋水,道:“你欠我那么多钱,拍拍屁股要走,这是想赖账呀。”

南轻尘一噎,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不解道:“前辈身为江湖十大高手,又贵为镇北帅,为什么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梁冲道:“钱这东西,多多益善嘛。”

南轻尘不相信他的说辞,说是欠钱,可梁冲从来没有提过让他还。南轻尘一连想了好多天,觉得与其说梁冲看中这几百金,不如说是想将他留下来。

此时,梁冲用气息将寂雪剑封住,再次放在一个崭新的铜匣中,锁好后拍着铜匣,仿佛在哄孩子一样,柔声道:“这次要乖哦,不要乱跑啦。”

在他将寂雪封住的那一瞬间,靳步谷身子猛然一颤,猩红的双眼瞬间黯淡,两个眸子又变得死气沉沉。

梁冲向他道:“大头宝,你给我省点心吧,别总整幺蛾子出来,再折腾几次,我的头也要大了。”

靳步谷没说话,咧开苍白的嘴唇,露出无声无息的笑容。他的眼眶深深眍,配上这幅笑容,仿佛夜行鬼行走人间。

许封釉从伙房的窗户看着院子里几个人,实在是有些愁。距离张菁出发已经十来天,自己也接连发了两封飞鸽传书,长安一点动静都没有,哪怕圣上没有定夺,门主收到飞鸽传书,也应该回信才对。

镇北帅隐退十多年,早不归来,晚不归来,偏偏在大周南北对敌的这一刻,现身幽州,怎么看都有些阴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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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回书

一会功夫,方独眼做好饭,许封釉实在没心思吃,草草扒拉两口,扔下筷子,返回暗门在幽云的据点。

待他走后,梁冲笑着道:“许胖子心思挺重啊。”

方独眼扔下饭碗,道:“他人不错,你别总挤兑他。”

梁冲道:“你这话说得,我真冤枉。你问问我儿子,才一见面,他就想用暴雨梨花针扎死我,如果不是梁靖把唐门暗器给拆了,过几天你都可以给我烧三七了。”

方独眼没好气道:“他能扎死你?再说他有这本事,也不会死那么多暗门星官了。”

梁靖插口道:“爹,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梁冲道:“小猢狲,你爹一身浩然正气,不负天下人。你这个问法大错特错,你应该问许胖子,为什么总和你爹过不去。”

方独眼咳嗽两声,道:“徐姑娘的事情,你总归有些责任。”

梁靖好奇道:“徐姑娘是谁?”

方独眼没回答,他站起身收拾碗筷,梁靖追在他屁股后面道:“方伯伯,说说嘛,老猢狲嘴里没一句实话,我还是信你的。”

梁冲不满道:“你这孩子,阅历太浅,江湖上人称爹爹是诚实小郎君,从不说谎,句句真言。”

方独眼手脚不停,扔下一句道:“得了,你什么德性,我最清楚不过。”

南轻尘如实道:“江湖上,梁前辈的口碑着实不错。”

梁冲心说还是小白兔明白事理,他冲南轻尘挑起大拇指道:“南少侠,想我梁某纵横江湖多年,见过英雄无数,目光如炬者少有,你便是其中之一。”

南轻尘被他说得羞赧,又道:“闻名不如见面,不是晚辈不敬,只是觉得,盛名之下,难副其实。”

他的这句话特别实在,听得方独眼哈哈大笑,忍不住道:“南少侠,你果然目光如炬。”

梁冲没有恼火,只是哀怨道:“一入江湖岁月催,好好的少年郎,就这么瞎了,令人不胜唏嘘。”

梁靖念念不忘许胖子的事,追着方独眼道:“方伯伯,你别走呀,快告诉我呀。”

方独眼端着碗碟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当年暗门里有个姓徐的姑娘,许胖子心仪的很。那时候她跟着你爹去庐陵……”

梁冲打断道:“提这些老黄历干嘛。”

梁靖心思活络,向方独眼问道:“她是不是叫徐清霜?”

方独眼脚步没停,低声叹口气道:“是啊。”

净若大师曾对梁靖评价过四字——慧极必伤。梁靖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的看了他爹一眼,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爹活得很累。

梁冲宠溺的摸着儿子的脑袋,笑着道:“杞国有个小孩子,没事就胡思乱想,心思特别重,后来他死了,这个典故告诉我们,小孩子不能心思重。”

这一次,梁靖没有与他爹斗嘴,默不作声的回屋去了。

方独眼放下碗碟,回来坐在梁冲面前,道:“你和他提过清霜姑娘?”

梁冲摇头道:“我没那么闲。”

方独眼道:“他怎么知道的?”

梁冲道:“可能是许胖子说的呗。”

方独眼狐疑的看他一眼,心说清霜姑娘是许胖子的逆鳞,一定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梁冲没给他反驳的机会,道:“我回幽州这件事,你告诉呆头鹅了吧?”

事分轻重缓急,方独眼听他这么一问,还真把徐姑娘的事情放下,他以为梁冲在怪罪他,坦诚道:“鸿雁传书了呀,你说过,我不告诉呆头鹅,许封釉也会这么做。你怕他知道?”

梁冲道:“我对他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的。话说大家兄弟一场,要不要去长安找他聚聚呢?”

方独眼觉得有些古怪,他莫名其妙说这句话,有什么用意?

梁冲又补道:“毕竟好多年没见过了。”

方独眼坐到桌前,严肃道:“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忽然归来?”

梁冲一反玩世不恭的神情,道:“年纪越大,越是怀念过去。当年咱们兄弟吃喝都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趣的日子。”

这一刹那,方独眼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仅剩的一只眼瞪得溜圆,不敢相信,曾经那个自称天下最得意的少年,竟然会有说出这样伤感言辞的一天。震惊之余,方独眼有些莫名的不安,他身子一个激灵,惴惴道:“有什么事直说,我和你一起扛。”

梁冲神色极为认真,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是有些帐,迟早是要收的。”

方独眼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刚才对方说过的话,一句句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当方独眼回想起梁冲说,要去长安找呆头鹅聚聚,他登时冷汗如浆,干涩道:“你想回长安报仇?”他顾不上对方如何回答,拦道:“他可是个明君,你真杀了他,天下就要乱了。”

梁冲叹气道:“你别激动嘛,他的帐不着急,你的帐现在可以算算。”

方独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呢喃道:“我的?什么帐?”

梁冲道:“你曾经许诺说,等我有了儿子,要请最好的工匠打一把长命金锁送给他。现在梁靖都十多岁了,别说金锁,连个铁锁我也没瞧见。”

方独眼张着嘴半天没合拢,道:“就这事?”

梁冲无辜道:“不然呐?”

方独眼差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到头来竟然是这种屁事。他不由怒火中烧,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梁冲,你混蛋!”

梁冲笑嘻嘻道:”别生气,别生气。”

方独眼怒气不减,道:“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话办事,怎么还是没半点分寸。”

梁冲玩味道:“你火气这么大,是信不过梁某的为人咯?”

方独眼一窒,被他一句话给问住,怒火消了一半。既然当年青龙峡之变,梁冲都能忍住没去报仇,这些年过去,更没理由旧事重提。退一步说,即使梁冲要秋后算账,他应该去长安城才对,而不是幽州。

梁冲感慨道:“连你都会疑我,呆头鹅会怎么想?青龙峡之变后,他已经不是在雁行山庄的那只呆头鹅了。”

方独眼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院门忽然被推开,许封釉吭哧吭哧跑到伙房,脸上的赘肉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长安回……回信……封王……,梁冲封……,梁冲封王……”

期盼已久的鸿雁传书,终于飞抵幽州城。

当今大周天子宇文云志,亲封梁冲为镇北王,封地幽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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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诛心

方独眼抢过许封釉手中的密函,反复观瞧。他想过很多,想过呆头鹅将镇北帅印给梁冲,也想过他对梁冲的归来不闻不问,甚至想过他暗中派人围杀,唯独没有想过封王这件事。

所以端着密函,他实在不明白,问许封釉道:“是真的么?”

许封釉气还没喘匀,回道:“暗门的落款与密钥对的上,是门主手书,千真万确。”

方独眼神色复杂,宇文云志这道封异姓王圣旨,开大周立国之先河,但他没有向梁冲道一句恭喜。如果方独眼愿意去长安,那么云世琼的靖国公府,会改姓方。

他世事练达,不喜欢庙堂上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于是宇文云志将他作为自己的眼睛,留在幽州。

宇文云志不仅仅信任方独眼,更相信他的眼光与胸怀。

此时的方独眼有些心寒,他异常清晰的意识到,这道圣旨是一把刀,一把斩断梁冲与江行知关联的刀,一把将梁冲架在江行知对面的刀。

什么兄弟情深,什么生死之交,一切都比不过那张龙椅。

许封釉为人耿直,甚至有些孩子气,他坐在幽云暗门的头把交椅上,于风云突变之际,能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耿直不代表傻,比如当梁冲找他时,他敢试着杀死对方,因为他知道即使不成功,梁冲也不会真的取他性命。又比如几日前,他与方见尘一同来到梁冲的院子中,他也知道,梁冲不会赶他走。

再比如,他接到鸿雁传书之,从字里行间中,猜测这道圣旨的用意。

许封釉看着面前那个一向玩世不恭的男人,忽然也很同情他。

那个男人坐在桌前,不怒不喜,神色淡然。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身为当局者,却比所有人看得更清楚。这一刻的他,心中所想,冷暖无人知。

伙房里没有人说话,寒意浓。沉寂的气氛最是熬人,漫长的光景,仿佛已过了几个时辰,又仿佛只有几盏茶功夫。接着,院外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高鼻方口的中年男子,另外一人,脸庞上嵌着一对死鱼眼。

江行知与柳无双登门拜访。

长安与幽州相距两千多里,许封釉才拿到鸿雁传书,他也绝不会将此事告知江行知,然而对方却在同一日,出现在梁冲的院子里。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江行知在长安插了眼线,才能与暗门的消息同时传回,更有趣的是,他知道梁冲归来,连对方落脚所在,都一清二楚。

梁冲透过伙房的窗户,看着江行知走进院子。没有起身,只遥遥招手,说一句道:“好久不见。”

江行知却道:“面具不错,哪里买的?”他在委婉的告诉梁冲,他知道那日现身都督府的面具男子,是梁冲。才几日光景,不能算好久不见。

梁冲微笑道:“在都督府门口,哄孩子玩的。”

江行知推门进入伙房,柳无双并没有跟上。这个院子方圆数丈,尽数被他笼罩在方寸天地中,梁冲也不例外。

许封釉见江行知迈步进屋,掏出一把匕首,如临大敌。江行知对他视而不见,又向方独眼道:“你也来了。”

方独眼随口道:“过来住两天。”

江行知四处打量,道:“挺好的。”

他与方独眼同在幽州多年,近在咫尺,依然多年未见。此时寒暄起来,分外生硬。梁冲拍拍桌面,向江行知道:“还站着干嘛,过来坐呀。”随后他向方、许二人道:“你们外面溜达溜达消消食,让我们哥俩聊聊。”

江行知端坐在梁冲对面,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梁冲道:“前几天。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两人的问话,仿佛真是好久不见的兄弟,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一种试探。

江行知回道:“那天事情太多,我没心思琢磨。后来静下来细想,那个面具人出手救下向文东与马敬中,说明和暗门关系密切。柳无双也说过,他打不过那人。”他望着梁冲道:“这样的人,并不多。”

梁冲笑着道:“有点牵强。”虽然对方句句实话,但很明显,还隐藏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他是如何知道梁冲落脚的别院。

旋即,江行知坦诚道:“后来我派人盯着方见尘与许封釉,发现他俩都跑来你这里,即是知微境高手,又与暗门大有渊源,行事作风还天马行空的人,除了你,我再想不到他人。”

梁冲的那双桃花眼,古井无波,没带有丝毫笑意,望着面前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

江行知毫不退让,眯起眼睛与梁冲对视,又道:“今天我收到来自长安的鸿雁传书,更印证了我的猜测。”

梁冲看似漫不经心的感慨道:“傻小子变聪明了啊。”话一出口,他立马改口道:“也不能说你是傻小子,你是内秀。”

江行知没在意对方对自己的评价,问出了萦绕在心头数日的困惑,道:“怎么忽然回来了。”

梁冲叹息道:“漂泊太久,有些怀念。”

江行知在梁冲手下多年,对他的言谈举止太熟悉,所以不相信。

梁冲目光真诚,信誓旦旦道:“真的,我堂堂诚实守信小君子,从不妄言。”

这句话好似欲盖拟彰,从幽州的时局来看,没人相信,镇北帅会无缘无故归来。

江行知围杀暗门星官,是一手险棋,打破了长安与幽州多年以来的微妙平衡,将那些桌底下的暗斗掀到明面上。至于用意,还真被侯莫陈洛说中,江行知想用这手棋来投石问路,看宇文云志究竟会如何选择。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些年宇文云志手里的屠狗刀没有落下,是因为建康仍在。统一天下为竟全功,幽云这把狗不急着宰。

然而这几年,长安对建康齐室用兵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江行知居安思危,总要为自己和三十万镇北军某一条后路。而此时,诸部大军南下,对于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他才落下这兵行险着的一子。

谁都没有料到,宇文云志竟然对这一子不予理睬,反倒在幽云的棋盘上,落下了诛心一子——封梁冲为王。

如果江行知安分的做一条忠犬,梁冲封不封王,与他无关。哪怕是将镇北军交还给梁冲,也是忠犬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诛心一说。然而江行知心生反意,那这一子,诛得便是他的反心。

这事不能怪江行知多疑,要怪便怪梁冲归来的时机,太微妙,微妙到不由江行知不去怀疑,对方是宇文云志请回幽州的。

所以他带了柳无双一同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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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物是人非

江行知半天没有说话,梁冲感慨道:“人生变幻莫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此时,江行知收拢心神,才道:“最开始,我只想开个茶馆,闲来无事找三两好友,喝喝茶晒晒太阳。不曾想卷入雁行山庄的英雄会,跟着你们颠沛流离。那时我就想着,开茶馆这件事,等安定下来再说。后来你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看着梁冲,认真道:“你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时我还不太明白,脚下的路是自己走的,怎么会身不由己。可是这十几年下来,我越来越觉得,很多时候,真是身不由己。”

当年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身不由己四字,道出多少无奈。

今日一直不苟言笑的梁冲,忽然笑了,道:“我那时人生正得意,总要说一些无病呻吟的话,才配得上浪子的风范,而这八个字,最得真髓。如果你真想开茶馆,放下镇北军,天下哪里去不得。”

江行知摇头道:“正是放不下,才会身不由己。”

梁冲起身去橱柜,口中道:“说了半天,这条路,还不是你自己选的。”他翻腾半天,折腾出一碟花生米,回桌前道:“没酒了,凑合吃点。”

江行知没有伸手,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梁冲捡起两三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吃边道:“本来没什么打算,现在嘛……”他问道:“做个富贵王爷,混吃等死好不好?”

一瞬间,江行知想得更多,道:“想不想收回镇北军?”

梁冲嚼着花生米,玩世不恭道:“想啊,做梦都想。”他看着江行知笑眯眯道:“如果我能收回镇北军,你也能去开个茶馆,刚才就不会说身不由己四个字啦。”

江行知默然,他执掌镇北军多年,耗费无数心血,此时有人轻飘飘将镇北军夺走,便是在他心头剜下一块肉来。宇文云志不行,梁冲也不行。

梁冲不在乎道:“这么认真干嘛,我也不为难你,只问你要个人。”

江行知道:“谁?”

梁冲道:“翟远同。”

江行知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缓缓道:“为什么是他?”

梁冲佯装讶异道:“瞧你这记性,蛮子攻城那天,我可是在都督府啊。”

当日翟远同以两万镇北军,面对几十万诸部大军,死守城头许久,伤亡过半,能捡回一条命,实属运气。如果那日江行知的算盘落空,不得不弃城而逃,翟远同必将死在城头上。

此时,梁冲开口向江行知讨要翟远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江行知的脸上——兄弟一场,你不在乎他的命,而我在乎。

江行知沉默,再沉默,然后才道:“翟远同有勇无谋,换一个人吧。”

梁冲似有不满道:“爽快点,他本来也是你的弃子。”

这句话直接把对方的遮羞布掀开。江行知感觉自己心底的谋划,仿佛赤裸裸呈现在对方面前。他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还没说话,梁冲道:“别冲动嘛,我不能眼睁睁看他送死。”

谎话伤人心,比谎话更伤人心的,是实话。这句实话,让江行知扎心般难受。

梁冲望了院中的柳无双,道:“你我也是兄弟,来叙旧而已,带剑痴来干嘛,担心我一剑把你砍死么?我真想那么做,早在都督府出剑了。你这人内秀于心,这点道理,不用我提醒。”他用手捻着花生米的红衣,道:“至于江湖十大高手排名什么的,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江行知平静的神色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梁冲的话,句句说在他的心坎里。他相信,即使今日独自登门,梁冲也不会动他分毫。此刻站在院中的柳无双,并不是为了保护江行知的。

梁冲叹口气,把话挑明道:“我的话你不信,柳无双的话,你总归是要信,他说打不过我,是真的打不过。”他一直捻着的花生米,不知何时,变成一小撮油渣,而一滴油,异常圆润的悬在梁冲的指间,他的手指上,滴油未沾。梁冲盯着那滴琥珀般的油滴,又道:“加上你领来的几十个死士,也打不过。”

所以,瞪着死鱼眼呆呆站在院中的柳无双,是为了杀梁冲而来。

江行知刻板的嘴角慢慢上扬,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喜怒哀乐众多表情中,笑被赋予的深意最多,微笑、苦笑、冷笑、嘲笑,千变万化,不一而足。此刻江行知的这个笑,是假笑,为了掩饰内心惊骇的假笑,他轻声道:“好。”

那琥珀一样的油滴,缓缓落在盘子中,渗进了那堆花生里。知微境的高手和一颗花生过不去,也真是无聊的可以。摆弄完花生,梁冲搓搓手又道:“听说呆头鹅给我一万府兵的配额。翟远同麾下两万人,守城一战阵亡过半,让他领着剩余的不足一万人,一起来吧。”

方独眼曾经给过梁冲一份名单,上面记载了十年来镇北军校尉将领的升迁调动,翟远同麾下,集中了梁冲归隐前的大部分旧部。一朝天子一朝臣,幽州城头的翟远同以及那两万人,并不是毫无根由被当做了弃子。

这一次,江行知没有犹豫,痛快应了一声好。他心里明白,圣旨一到,梁冲现身镇北大营,就算他想留下这些人,也留不住他们的心,索性顺水推舟。他起身拱手,淡漠道:“如此,江某恭贺镇北王。”

敬而远之四个字很妙,重点不在敬上,而是在那个远字上。兄弟们脑袋磕在地上,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不敬而近。那些陌生人,彼此相敬,却是疏远。如果江行知封王,梁冲会勾肩搭背吊儿郎当说一句,小子,狗屎运不错嘛,被你捡了个王爷当当。

但江行知连梁冲的姓名都不提,只道恭贺镇北王。意思大抵是说,我江行知敬你是镇北王,但你我不再是兄弟,很疏远。

梁冲心中五味杂陈,他强颜欢笑,摆手道:“都是些虚名,没什么可恭贺的。不过有件事,和你提一下。”他目不转睛盯着江行知,想要捕捉到江行知的每一个神情,继续道:“我与莫聪聊过,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江行知又笑了,还是那个难看的笑容,他缓声道:“是么?莫哑巴诡计多端,不会和你说实话的。”

梁冲意味深长道:“他说,收买不成,只能把你杀掉。”

江行知敛起笑容,莫哑巴没有向他泼脏水,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他沉吟着道:“这倒是句实话。”

梁冲道:“他怎么收买你的,说来听听。”

江行知心生警惕,他察觉梁冲似乎在诈他,于是道:“不记得了。我回去让翟远同做好准备,等圣旨一到,便让他来找你。”他打了个招呼,又道:“圣上对我多有猜忌,我不能和你走的太近,请镇北王勿怪。”

梁冲没有拦他,道:“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克勒部还有二十万兵马,半个月前经过白沙山,估计是向幽州赶来。”

江行知脚步没停,道:“多谢。”

梁冲笑嘻嘻道:“怎么感觉你早知道了。”

这一次,江行知再没说话,径直带着柳无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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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离意

江行知一出门,方许二人立刻跑进屋中,方独眼迫不及待问道:“这么快就走了,你们都聊了什么?”

梁冲含糊道:“没聊什么,叙旧呗。”他转向许封釉道:“许胖子,你手底下的星官们,有没有查到江行知与莫聪之间的关系?”

许封釉皱眉道:“你怀疑他与莫聪暗中勾结?”他细细思索半天,道:“之前的谍报你都看过,没有涉及这件事的。而这几日,已经没有星官在幽州查探了。”

梁冲道:“这两人九成九有过勾结。”

许封釉忍不住道:“证据呢?”这不是小事,口说无凭,必须要有证据。

梁冲突兀道:“莫哑巴收买你不成,只能把你杀掉,你最好小心点。”

许封釉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毫不迟疑问道:“莫哑巴?收买我?”他左右看看,屋子里除了方独眼,再没旁人,不信心的又道:“是在和我说话么?”

梁冲好整以暇道:“许胖子,自信点,我是在问你。”

许封釉认真道:“他没联系过我呀,难道说外面传出什么谣言了?”他联想到江行知刚走,想到他对那几名星官做的事,顿时恨恨道:“是江行知说的?他现在又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梁冲拍拍他的肩膀,道:“别那么紧张,我只是随便唬唬你。”

许封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方独眼看不下去了,喝道:“梁冲!你……”

梁冲抬手在半空中向下压,道:“稍安勿躁。刚才我和江行知说,蛮子攻城那一夜,我问莫哑巴为什么要杀他,莫哑巴说,因为收买他不成,只好痛下杀手。”

许封釉眼睛一亮,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这是在用话诈江行知,于是问道:“他什么反应?”

梁冲道:“他说,这倒是句实话。”

方许二人细品着。江行知并没有否认,而且不管他这句话的真假,单单从他的反应来推测,至少二人有过接触。

梁冲继续道:“蛮子攻城那一夜,江行知与莫聪各自留有后手,你来我往争斗的热闹,在此之后,江南武人忽然撤离幽州,莫聪也动身回建康,甚至于城外十里的北狄大军,也安静下来。”

许封釉频频点头,这些天下来,幽州城的确安静得有些异常。

梁冲接着道:“莫哑巴向来谋定后动,不会千里迢迢跑来,给江行知添点堵就闪人。退一步说,就算莫哑巴一时昏了头,老吴心机似海,也不会让他这么做。能出现眼前局面,要么江行知与莫哑巴勾结在一起,要么建康有一些事,逼得莫聪不得不回去。”

许封釉顺着他的话细细思量,不由道:“最近两封暗门旬报,没说建康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是东西两省军的将领有些调动,二是两年前建康那面造的巨舟,正陆续下水。”

这第二件事,梁冲在过往的谍报中看过。大约两年前,建康齐室开始着手造了不少巨舟,而且是江海巨舟。大周以铁骑雄冠中原,而建康齐室则以水师独步天下。

许封釉琢磨着,又道:“难道东西两省军,打算乘巨舟增援洞庭水师?”

梁冲皱眉道:“巨舟下水的时间,莫哑巴一定比我们清楚,如果建康齐室打算孤注一掷西进攻打,他更应该在建康备战,而不是前来幽州。况且,陈尧青缺少雄才大略,又偏隅江南日久,战意早销蚀殆尽,没魄力去赌国运。”

许封釉道:“江行知与莫聪两人没有共同的立场,出于什么目的会勾结在一起?”他说到此处,摇头道:“现在看来,建康齐室已经和蛮子勾结,草原王帐来势汹汹,江行知城府不浅,不太可能与虎谋皮。”

许久没开口的方独眼,插嘴道:“长安至今按兵不动,或许他们都在等。”

他的话不无道理,几方势力中,大周实力最强。宇文云志迟迟没决定南下抑或北上,仿佛一记没有出鞘的刀,最令人忌惮。

江行知暗中对抗长安,莫聪又是敌方的人,如果真要勾结,那么他两人算计的,只能是宇文云志。

梁冲点头道:“对哦,前几天,我们也在等长安的动静。”

许封釉道:“江行知找上门来,他们等得起,我们可等不起,接下来要怎么?”

幽云暗门损失惨重,十六州又是江行知的势力范围,长安有心无力,封梁冲为异姓王,是想以最小的代价,稳住幽州。宇文云志这一子,能不能收到成效,尚且两说。

梁冲捏着下巴道:“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许封釉道:“什么时机?”

梁冲道:“跑路的时机。”他一拍大腿,道:“没错,现在赶紧收拾东西,跑。”他看向二人道:“你们要不要一起?”

许封釉拿捏不准,问方独眼道:“他是认真的么?”

方独眼只轻轻问了三个字道:“为什么?”

梁冲咳嗽一声,道:“我这次归来呢,真的是为了看兄弟一眼,该见的都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而我留在这里呢,是等呆头鹅的反应,长安的鸿雁传书你们瞧了,他要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可不干,所以该离开了。”

方独眼不相信他的话,一定有别的原因,才会让梁冲这样做,于是他执着的再问一遍道:“为什么?”

梁冲没好气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哪里来的为什么?我问你,幽云十六州,落在江行知的手里好,还是落在蛮子的手里好?”

只要江行知没反,依然是大周的一方大员,二人虽然没有回答这一问,但答案自明。

梁冲叹道:“我不在幽州,江行知没了顾虑,反而更容易稳住他,让他能一门心思守城。呆头鹅龙椅坐久了,忘了本,以为谁都为了名利两个字活着。”

这话说到了方独眼的心坎里,名利的确是好东西,但真不见的谁都想要。

许封釉劝道:“毕竟封你为王了。”

梁冲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手指戳着桌板,道:“实权的镇北帅印老子说扔就扔,现在这个富贵王爷,你以为老子很稀罕么?”

在方见尘眼中,这一刻的梁冲,才是那个身披明光铠,睥睨天下的镇北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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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分寸

雁行山庄出来的人都知道,梁冲一旦认定一件事,神仙也难改。方独眼叹了口气,道:“这次离开多久?”

梁冲掏着耳朵道:“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

方独眼道:“什么时候动身?”

梁冲想了想,道:“等翟远同来了。”

许封釉阴阳怪气道:“翟远同也在幽州,非要他来找你,矫情不矫情?”

梁冲白眼道:“你懂个屁。”他向院子里喊道:“梁靖,收拾东西啊,准备跑路。”

梁靖回道:“我还是孩子,不会收拾东西。”

梁冲道:“你昨天才和爹说长大了,要些银两压身。”

梁靖摇头晃脑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说不得明天我又长大了。”

梁冲叹气,道:“小南,你也收拾东西,和我们一起走。”

南轻尘道:“去哪里?”

梁冲道:“带你去赚钱,好把你欠的帐给还了。”

南轻尘道:“你急着用钱么?我回师门取钱给你。”

梁冲道:“靠天靠地靠师门,不如靠自己。遇到点困难就回师门求助,剑炉的前辈会被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南轻尘还想再说话,梁冲苦口婆心道:“我是为你好。”南轻尘心很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随他去吧。

许封釉听着他们聊得火热,看这架势,梁冲真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他向方独眼道:“他拍拍屁股走人,你也不劝劝?”

方独眼白了他一眼,揶揄道:“你真看得起我。”他回想着刚才梁冲说的一举一动,悄悄把许封釉拉到一边,窃窃私语道:“刚才江行知走后,梁冲故意和你说了很多话。”

许封釉一想,是啊,这几日梁冲一直晾着自己,拢共没说上三句话,刚才倒是和自己说了好些推测。

方独眼继续道:“前几天你借我的嘴巴和他说话,对吧?”

许封釉斜斜看了一眼方独眼,心说老方,你够精的啊。对方提醒下,他猜到了梁冲的用意。这孙子刚才那些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要借他许封釉的嘴巴,传回长安。他道:“我回去一趟。”

方独眼拉着他道:“我陪你去。”

许封釉略有不解看着方独眼——还有话要说?梁冲正和儿子打闹得欢,没理会鬼鬼祟祟的两人。

方独眼不等他答应,拽着他出门道:“走啊。”

俩人走出三四里地,方独眼才小声道:“梁冲这人放荡不羁,圣上把他架在江行知对面,他说了不会配合,那八成是不会配合的。”

许封釉道:“你神神秘秘拉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事?”

方独眼道:“我在帮你分析。你刚才听见没,镇北帅印他都不稀罕,何况一个富贵王爷。”他又补道:“也不能说是富贵王爷,江行知摆明不念旧情,梁冲就算是天下剑,也抵不过三十万镇北军。”

许封釉道:“蛮子南侵以来,镇北军折了不少,没三十万满员。”

方独眼气道:“我就说那意思,镇北军对上梁冲,二十万还是三十万,有区别么?”

许封釉尴尬道:“没区别,我随口一说。”

方独眼依然压低声音道:“所以啊,他留在幽州没什么意思。兄弟情谊剩不多少,同袍旧情也很难说。人情似纸张张薄,梁冲当年对江行知不薄,才回幽州,江行知不做里子也就罢了,连面子都不想做。换谁谁不心寒?这些年,镇北军中的实权将领换了不少,只剩翟远同那两万人算镇北帅嫡系旧部,前几天还挂了一半。其他人死的死,退的退,十年了,军中对镇北帅三个字还能认多少,谁心里都没底。”

许封釉道:“不对啊,幽云七都尉中,何仁峰和陶梓也是梁冲旧部呐。”

方独眼道:“何仁峰现在的副将,一直是江行知的亲信。眼下陶梓被支到向晚原。”他瞥了一眼许封釉,道:“这你还不明白么?”

许封釉道:“你是说镇北军早就姓江了?”

方独眼道:“差不离。这些事,梁冲清楚的很,眼下蛮子在城外,即使把镇北军交到梁冲手里,也得磨合一段时间,才能让军令上行下效。万一没磨合好,丢了幽云十六州,他可成了千古罪人。”方独眼感慨道:“我也问你同样一句话,幽云十六州落在江行知手中好,还是落在蛮子手中好?”

片刻前梁冲问过,此时方独眼再次问许封釉,不由让许封釉深思。虽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许封釉有些不解,道:“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说什么?

方独眼道:“你给长安暗门传讯时,留些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说到此处,他伸出食指,竖在双唇上,向许封釉暗示的点头。

许封釉踱步向前慢慢的走,嘴里砸吧着方独眼这句话的意思。他作为幽云暗门的玄武,圣上与方见尘的情谊,比谁都清楚。对方绝不会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可是他刚才这句话,让他一头雾水。

许封釉越走越慢,终于缓声道:“究竟什么是不该说的?”

方独眼见他还不明白,把话再挑明一些道:“无论怎样,呆头鹅也不愿让幽云十六州落在蛮子手里。梁冲虽然对呆头鹅不满,但在这一块,与他的想法一致。梁冲要离开,你我都拦不住,这事传回长安,不好解释。毕竟瓜田李下,哪怕呆头鹅没什么想法,保不齐侯莫陈洛会猜忌。”

许封釉心中有一丝明悟,他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听着方独眼的话,生怕漏了一句。

方独眼继续道:“既然呆头鹅把江行知的所作所为暂时扔到一边,下旨分封异姓王,自然是希望稳住幽云十六州的时局。在这之后,长安那面最忌惮的,是梁冲与江行知联手。刚才梁冲的态度你我都看在眼里,可是长安看不见。眼不见为虚,所以江行知登门拜访梁冲,这件事很敏感。”

许封釉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他回想着一路上方独眼的话,渐渐摸透了他的思路。

蛮子兵临城下,当前最要紧的事,是守住幽州,而镇北军又把持在江行知手中,梁冲也无意与他争权。然而在长安众人眼里,这件事恐怕会变了味道。假如让圣上得知江行知登门拜访后,梁冲立马离开幽州,无疑对加重圣上对幽云局势的担忧。

这就是方独眼所谓的分寸。

许封釉深深的看了一眼方独眼,暗道你心机够深啊。

方独眼迎着他的目光,重重点头道:“你明白了吧?”

许封釉问道:“万一耽误圣上的大事,怎么办?”

方独眼道:“现在不能说,不代表以后也不能说,等镇北军打退蛮子,又或者呆头鹅平定了江南,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许封釉道:“如果这仗又是一打两年呢?”

方独眼道:“走一步算一步,凡事难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

许封釉伫立在原地思来想去,约摸得有半柱香光景,他一咬牙,决定听从方独眼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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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哀莫大于心不死

江山锦绣,八千里路云和月,西信州前千舸横江,幽州城下狼烟四起。太平日子眼瞅着到头,很多人愁得睡不着觉。可明帝身为一国之君,偏生半点愁思都看不见,他只等着新年伊始,庆贺自己的五十寿辰。

此时,建康城里的大街小巷,五步一杆十步一盏,早已挂起长明灯。人道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如今的天子能及时行乐便好,才懒得管身后名。

一盏长明灯下,莫问水斜斜倚靠在墙上,看着对面府尹录入王家的大门。

江南冬日艳阳,温暖和煦,微微驱散了腊月湿寒。可是莫问水的脸上,是他千年不改的阴翳。

王家大门开了,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瑶舟,撑起一把油纸伞,与少夫人一同出门。她自幼伴着主子长大,一个多月前从谢府陪嫁到了王家。而瑶舟这个名字,也是少夫人入王家后,亲自替她改的。

瑶舟眼尖,才出门,一眼瞧见莫问水,嚷道:“咦,莫大哥。”

此时,王少夫人还没上前行礼请安,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咳嗽声,张管家在她身后道:“谢府不远,还请少夫人早去早回,别又耽搁了。”

少夫人没有说话,瑶舟笑道:“夫人才过门,惦念娘家,耽搁些光景,再正常不过。”

张管家顺着她的话道:“正因如此,才要早去早回,免得坏了名声。”

少夫人一直背对着他,撅着嘴巴翻白眼,不屑的无声重复道:“免得坏了名声。”

莫问水正对着她,将她宛如少女般的表情看在眼中,顿时嘴角不易察觉的上翘。

瑶舟搪塞道:“我提醒着,您就放心吧。”

张管家见少夫人一直没说话,掂量着道:“少夫人,我有一句冒犯的话……”

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少夫人打断道:“你知道是冒犯,就别说了。”

张管家不气不恼,坚持把话说完道:“迈过王家门槛,您已不是待字闺中的谢家千金,所谓出嫁从夫,很多事不能再由着性子了。”

瑶舟闻言道:“张管家,你这话说的有些不妥,大公子的话,我们夫人句句放在心上,再说,大公子也没不准少夫人回娘家。”

张管家道:“那就好,别让府里为难。”

他这几句话点到即止。少夫人没打招呼,领着瑶舟离去。

莫问水见她二人离开,跟在她们身后五步远的距离。才行了几步路,拐个弯,少夫人停下脚步,回身向莫问水行礼道:“问水哥哥,你找我有事么?”

莫问水摇头道:“没事,碰巧路过,探望一下你。”

少夫人浅浅一笑,道:“我以为二哥又托你带信了。”

莫问水道:“这倒没有。”说着他望向王家大院方向,又道:“那个管家时常欺辱你么?”

少夫人道:“算不上欺辱,只是爱管闲事。问水哥哥要去哪里?”

莫问水道:“出城办点事。”

少夫人道:“如此我们就不打扰……”

与此同时,瑶舟道:“正巧我们也要出城……”

主仆二人话没说完,止住不言,旋即,少夫人笑道:“问水哥哥从哪个城门出城?”

莫问水不露声色道:“北篱门。”

瑶舟刚才失言,此时双唇紧闭,不敢开口。少夫人点头道:“真巧,我们也要去北篱门,不如同行吧。”

莫问水没有推辞,当即应允。

三人结伴北行,出了北篱门,却没有分开,继续前行,一直走到桃叶渡前,三人才止住脚步。

少夫人道:“问水哥哥,别陪我们啦,免得耽搁正事。”

莫问水道:“我来这里等人。你们呢?”

少夫人道:“在城里憋得慌,出来散心。”

秦淮河上桃叶渡,渡船飘来荡去。远远的,少夫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谢姑娘。”

少夫人寻声望去,向那人招手道:“张大哥,你还在呐。”

渡船行来,张船夫站在船尾,道:“要过河么?我渡你。”

少夫人摇头道:“不了。”

张船夫扫了几眼莫问水,欲言又止,终于叹气,道:“得嘞,那大哥先走了。”

少夫人忍不住,张口拦道:“诶,等一下。”张船夫听见她的呼声,顿时收桨,可船身已动,不受控制的向前荡去。

少夫人支支吾吾道:“你,嗯,你有没有瞧见,嗯,那个姓宋的,哪去了?”

张船夫叹气道:“好久没见啦,大概是走了吧。”

少夫人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张船夫道:“这我哪里去知道,他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少夫人失魂落魄哦了一声,又道:“还是谢谢你啦。”

莫问水站在一旁,原本那张阴翳的脸,此刻更加阴翳。

瑶舟小声道:“那个姓宋的没良心,你就别惦着了。我觉得大公子比姓宋的强百倍。”

少夫人瞪了她一眼,也没止住她的嘴,瑶舟又道:“再说,如果他真心爱你,怎么会在你大婚那日送贺礼来。心爱的人结婚,新郎又不是他,不抢婚就算了,还有心思送贺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子。”

莫问水修为不弱,此时偏偏乱了气息,不易察觉的瞟了一眼瑶舟。

少夫人道:“送个玉舟就一定是他了?王谢两家都是城里的名门望族,说不准是别人送的。你们都说是他,我偏偏不信,再说他那么穷,哪里送得起那么贵重的玉雕。”

瑶舟与少夫人一同长大,名份上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她见少夫人执迷不悟,不由道:“你就是嘴硬,老爷夫人一看那个玉舟,顿时就猜到是他,还有那句贺词,什么既得良人归,莫问天在水。这摆明了告诉你,既然你嫁人了,别问我哪里。”

说到这里,瑶舟忿忿不平道:“他离开是早有预谋,不想让你找到他。相识一场,要走直说好歹还留个念想,他倒好,送给贺贴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矫情不矫情?”

莫问水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瑶舟兀自气不过,啐了一口道:“呸,真矫情。”她拉着莫问水道:“莫大哥,你说是不是?咦,你的脸怎么通红的?”

莫问水沙哑道:“风吹的。”

少夫人辩解道:“凭那个贺贴就说是他?你们怎么不说是问水哥哥呢。莫问天在水五个字,也没人想到是问水哥哥的名字。”

莫问水道:“不是我送的。”

少夫人道:“你听见了吧。贺贴上写什么,做不得数。”

瑶舟道:“好好好,我的小姐哟,你才出嫁多久,桃叶渡都来了几次了?我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心。”

少夫人道:“我早死心了。”

瑶舟道:“那咱们大冷天跑到桃叶渡前吃风干嘛。你看莫大哥,脸都……”她扫了莫问水一眼,道:“咦,莫大哥,你脸怎么白了?”

莫问水咬着后槽牙道:“冻得。”

此刻少夫人脑海中只有那个船夫,那个沉默的像秦淮河底石头一样的人,她呢喃道:“我想问清楚。”

瑶舟一甩手,叹气道:“那还是不死心。”

少夫人沉默的站在桃叶渡前,没有再反驳。

午后的暖阳一点点落下,水面上湿冷的风袭来,少夫人紧了紧身上外褂,一如往昔日子里的谢小婉。可惜再没有人,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扔给她,她也不会再掀起外褂,给别人看里面是否衬着厚厚的棉袄。

斜阳寒烟衰草,渡口沉船荒郊,西风扁舟孤鸟。离人远眺,日日暮暮朝朝。

王家少夫人不知道,她一直等着的人,已经不能再回来。可叹爱别离,求不得,哀莫大于不死心。

此时,莫问水黯然伫立在她身边,心如刀割。

尘世渺渺,多少天下痴情人,所欲不得。

半日辰光蹉跎,莫问水抿着干涩的嘴唇,道:“我要等的人,依然没有等到。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少夫人眼中雾气萦绕,只轻轻点头,转身踏上归途。三人回城已是人定时分,入城没走几步,莫问水怀中的子母铜铃,震了起来。他不敢耽搁,当即别过那主仆二人,一路向西,来到西明门外,一条偏僻巷子里的茶舍,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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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下策

往日茶舍中拨弦舞袖的琴师与伶人,已然散场,舍内愈加清冷。

吴龙士坐在二楼那个古朴的厢房内,看见莫问水前来,招手唤他上楼说话。

莫问水入厢房后,躬身行礼落座,吴龙士道:“半天没找见你人影,去哪里了?”

莫问水随口道:“去挖了一下朱润那条线。”

吴龙士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又道:“你父亲正在回来的路上。”

莫问水微微皱眉,迟疑道:“与江行知合纵未果,林望舒也没能杀死他……”

他没有问对方,目的没有达到,为什么这么快归来,吴龙士猜到他心中所想,道:“梁冲回幽州了。”

莫问水不禁道:“消息准么?”

吴龙士道:“你父亲与他碰过面。”

莫问水沉默不语,想起上次与吴龙士在茶舍碰面时,他好像对梁靖很上心,于是问道:“是先生的布局么?”

吴龙士想到梁冲的音容样貌,笑了起来。这个混小子是一只泼猴,谁能镇住他呢。旋即他摇头,道:“不是。”

莫问水察觉到对方会心的笑意,本以为自己猜中,没想到下一刻,对方矢口否认。他看不透其中的关系,试探道:“他不会坏我们的事吧?”

吴龙士没回答,从怀中掏出一封莫聪亲手书写的密函递给他,道:“今天下午收到的,啧啧,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莫问水接过读罢,眉头拧的更紧,道:“那是宇文云志请他回来的?”

吴龙士道:“不太像,毕竟只给了一万府兵。”

莫问水一想也对,如果宇文云志请他出手抵御草原诸部,没理由不把镇北帅印给他。

吴龙士道:“梁冲的事先放到一边,东西两省军的调动,完成了么?”

莫问水道:“西省军差不多了,东省军那里,其他人也差不多了,唯独统帅贺狄,他是长公主的人,动了几次,没动成。”

吴龙士提点道:“陈尧青最近很迷恋李子晴。”

媚娘李子晴从北燕城归来后,在典鉴司的运作下,送入宫中。明帝对她一见倾心,极为宠爱。吴龙士说得委婉,莫问水听得明白,先生想让李子晴在明帝耳侧吹吹枕边风。莫问水摇头道:“李子晴试过,但长公主从中作梗,换将一事,至今没成。”

吴龙士道:“离魂术试过么?”

莫问水点头道:“试过,成效不大。”

吴龙士默然,终究是真龙天子,即使陈尧青再昏庸无道,也依然身具龙气,李子晴半吊子的离魂术,做不到魅惑众生,奈何他不得。吴龙士叹气道:“你和李子晴说一声,林望舒正带着林壹晗回建康,她看着办吧。”

李子晴没能在定州城外杀死林壹晗,但弄死了林望舒的爱徒叶怀北。以林望舒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会找她报仇。如果没有天一阁护住她,以她那点修为,必死无疑。

莫问水应了一声好,心中有些奇怪,先生从不威胁他人,现在让自己给李子晴递过去的这句话,很反常。

吴龙士思量着,又问道:“江海巨舟的进展呢?”

莫问水道:“只剩三四条,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工。”

吴龙士抚案无言,良久,道:“等不了那么久。”

莫问水道:“没有耽误工期。”

江海巨舟如期下水,说明事情的进展都在计划之内,吴龙士此刻却明言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事情出现一些变数。

因为幽云的局势变了。他今日有些反常,也和此事相关。

江行知的所作所为,原本在吴龙士的谋划内,所以他才让莫聪把林望舒这颗子落在幽州。

幽州城破,或者江行知身死,十六州乱起来,势必会牵扯宇文云志的精力,如此一来,萧承泽在荆楚一带有机可乘,洞庭水师加二十万两省军,庞远烈胜算不大。

而且,吴龙士早在夔州落下暗子,只要萧承泽在西信州一战而胜,可以顺势将夔州收入囊中,随后借三峡水道,溯江入蜀。

长安北有渭河,南依秦岭,进出只有两条路。当年宇文云志幽云十六州在手,十六州以南一马平川,镇北铁骑马踏中原,问津风陵渡,六叩潼关,最终入主长安。

这是攻入关中的一条路。而另一条,便是蜀地剑门关。

天府之国,四面天险,进可攻退可守,鬼谷先生曾给此地六字评语——蜀地可争天下。

在吴龙士的谋划中,江行知身死,大周北上增兵,西南兵力空虚,萧承泽以三十万江南兵马趁机夺取蜀地,是为上策。而幽云十六州落入草原王帐手中,乱世再起,是为中策。

如今江行知还活着,剩下二十多万镇北军驻守幽州,草原诸部一时难以攻破。十万洞庭水师孤悬西信州,对阵庞远烈力有不逮。万一徐衍之拖住东西两省军,无法增援西信州,而庞远烈又获援军,到时候洞庭水师将会面临一个死局。

所以两省军增援之事,迫在眉睫,再迟半步,这一局便破了。

吴龙士叹道:“可惜了。”他话说一半,又怅然若失道:“天意难违。”

莫问水听到他这声叹息,寒毛炸立。他深知吴龙士一向谋定而后动,再大的变数,也难跳出他的谋划,所以才被称为计海神谋。

既然吴龙士有上策中策,自然也会有下策。而这个下策,莫问水是知道的,因此,他惊恐万分。

此刻,他的手脚冰凉,甚至于不得不暗运真气,才能稳住颤抖的身体。他怀着一丝希望道:“请天一阁的前辈北上,再杀一次呢?”

吴龙士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莫问水。

莫问水见对方没有反应,追道:“一人拖住柳无双,另一人出手,江行知必死无疑。”

吴龙士听罢,心头叹息,这孩子的眼光,比他父亲差得远。

林望舒刺杀失败后,莫聪并没有立刻离开幽州,他依然在等一个杀死江行知的机会,然而当他收到梁冲封王的消息,却马不停蹄动身赶回建康。

宇文云志这一手是阳谋,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目的是用梁冲制衡江行知,只要镇北军不反,幽云的局势能暂时稳住。

实际上,局势的走向与众人判断的相差无几。诸部大军又不是没攻城,结果呢,在城下扔下八万具尸体,镇北军却未伤及根本。

然而莫聪看得,比大多数人更深。所以他才会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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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身不由己

因为莫聪很清楚的知道,宇文云志这一手,成也好,败也罢,对于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他起手落子了。

如今大周南北对敌,宇文云志落下稳住幽云的一子,那么下一子,必然会落在江南。

他觊觎建康已久!

更何况,此刻的幽云,并非只有一个柳无双,还有梁冲,江湖十大高手其二都在幽州。梁冲这人,行事天马行空,没人拿得准他的想法,镇北都督府那一夜,即便没有柳无双,谁也不敢说,他不会出手相救江行知。

再者,吴龙士把林望舒看作一把剑用完就丢的剑,他不会把赌注压在对方身上。

如此种种,再次刺杀江行知的变数太大,这件事不可行。

时机一旦错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所以,莫聪才会毫不迟疑的回建康。

吴龙士道:“你那面准备的怎样了?”

莫问水没回答,厢房内沉寂的空气,让他的身子越发冰冷。先前,需要他准备的,正是下策。莫问水从未想过,林望舒北上刺杀江行知会失手。天下皆知,江行知的身后,没有高手撑腰。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宇文云志要他活着。

世事难如意,江行知请来了柳无双。宇文云志曾经乱世称雄,审时度势的眼光并不差。从江南谍网被破开始,他一直沉住气没有落子,大势在他手上,时局乱人眼,而乱局出自吴龙士之手,宇文云志能沉住气,不被迷惑,隐然间剑指江南。能做到这一点,实为不易。

冥冥中,有一盘棋,宇文云志对弈天下第一手,将对方逼出下策,不得不说,他很了不起。

桌上的茶水冰冷,莫问水的心神没有放在天下任何一处,他脑海中只浮现谢小婉伫立桃叶渡前的身影,唯一的念头闪过——他要她活着。

吴龙士再次问道:“怎么了?”

莫问水强行稳住心神,语气反常,道:“我在估算。”

一丝失望的神色隐现在吴龙士的脸上,他知道对方在想其他事。他没逼迫莫问水,只是随手端起茶盏,轻轻的呷下一口冰冷的茶水。

尽管那一丝失望转瞬即逝,莫问水还是能察觉到,他旋即道:“大概需要七八日。”

吴龙士道:“要万无一失。”

他极少叮嘱莫问水,莫问水深吸一口气,道:“一定。”

莫问水走后,吴龙士坐在椅上,桌上那杯茶水,无风起涟漪,水面上倒映着吴龙士的面容,由平静变为狰狞。

这个儒雅的老者身上,忽然凶煞之气蒸腾,他呢喃道:“邦无道,谷,耻也。”

他的声音充满煞气,让邦无道三个字,更显罪恶滔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为下策。

长秀宫内,长公主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青铜香炉,里面的佳楠正燃起袅袅香烟。她的心腹陈信,单膝跪地,回禀道:“昨日莫问水在桃叶渡前整整站了三个时辰,行为很反常,回城后,他又立刻与吴龙士在茶舍碰面。”

长公主心中思忖,难道有重要的消息传回么,想到此,她问道:“他在桃叶渡前和谁接触了?”

陈信道:“谢小婉。”

长公主皱眉道:“谢小婉是谁?什么背景?”

陈信道:“微臣查过,莫聪夫人与谢夫人是闺中密友,十多年前,她活着的时候,与谢夫人常有走动。所以莫问水与谢小婉算是青梅竹马。不过莫夫人去世后,二人好些年没联系。”

长公主道:“他们去桃叶渡做什么?谢小婉也是典鉴司的人?”

陈信摇头否认道:“应该不是。”他琢磨了一下,又道:“或许和谢小婉有关。听说她的口碑不太好,才嫁入建康府尹录入的那个王家,便有她不守妇道的传言。”

长公主哑然失笑,忍不住打断道:“和莫问水么?”

陈信回道:“不是。她和桃叶渡前的一个宋姓船夫暧昧不清,甚至有与对方私奔的打算。一个多月前,谢小婉出嫁那日,这个宋船夫死在了莫问水的手上。谢小婉嫁入王家以后,仍三天两头往桃叶渡跑,所以口碑很差。”

长公主玩味道:“看来她不知道莫问水杀了那个船夫。”

陈信称赞道:“公主明鉴。”旋即他又道:“不过据说这个宋船夫,是暗门星官。”

长公主皱眉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据说?”

陈信连忙回道:“围杀暗门江南谍网一事,是莫问水一手操办的,他真要给宋船夫扣上一顶帽子,公报私仇,微臣也很难去查证。”

长公主恍然,她点头道:“罢了,在莫聪没有回来之前,你继续盯紧莫问水。至于谢小婉,加派一个人手跟着就好。”

陈信略有迟疑,又道:“那吴龙士那面?”

长公主挥手道:“本宫自有分寸。你先退下吧,如有消息,再来禀报。”

陈信告退后,长公主身姿婀娜,斜靠在躺椅上,望着眼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出神。

一个多月前,钟山的凉亭下,吴龙士言辞间,曾向她提过三十万齐军攻蜀的建议,被她当场否决。如今向来,萧承泽率洞庭水师西进这件事,并不是出自宁仕长之手,而应该是吴龙士。

长公主在陈氏皇族中地位超然,原因众多,除去明帝宠爱外,更重要的一点,她手上有东省军统领的支持。此外,军中新锐萧承泽与她的关系人尽皆知。否则单凭她一个女儿身,又怎能左右朝堂上的动向。

她待字闺中已久,也到了该出嫁的岁数。此前,萧承泽与她,郎有情妾有意,看似天作之合。所以她请父皇赐婚这件事,是有算计,可未必没有真情。

常言道女儿多情,尽管萧承泽在太极殿上,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她仍然给他留下最后一个机会,让他成为驸马。

然而萧承泽出征前,赐婚诏书已下,他临行时并没有来找长公主辞别,离开数日,更无书信传回。这些事更让长公主心生芥蒂,不敢将筹码只放在萧承泽一人身上。

因为常言又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太子年仅十四,东宫势弱,朝中奸佞横行,她的儿女私情,又怎比得上陈氏皇族的帝祚绵延。

长公主的思绪纷乱,此时此刻,她无比羡慕蓝幼羽。停下脚步,长公主望着晴空流云,一片艳阳,眼神飘得更远。

在她的眼中,流云随风化作一匹白马,蓝幼羽一袭蓝衣,将太白剑斜扛在肩,天地苍苍,迎风青丝飘摇着一朝一暮,她走马过江南,幽云观飞雪,然后遇到一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少侠,与那人刀剑诗酒趁年华,泼墨天涯,风霜入画,用红尘丹青写江湖,留下一卷烟雨。

是啊,长公主陈平薇,真的很羡慕蓝幼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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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妖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长公主的浮想翩翩,她的贴身宫女翠香行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启禀长公主,贺将军求见。”

前几日,大司马崔珏联合奸相宁仕长,对东西两省军的将领大清洗,若不是长公主力保贺狄,他屁股底下东省军统帅的椅子,早就丢了。萧承泽远在西信州,朝中诸如尚书令何嘉岭等人,也早被宁仕长排挤干净,现在的贺狄,算是长公主手里为数不多可用的牌。

她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命宫女引路。贺狄远远瞧见长公主归来,神色焦急向她快步走来,没有请安,只压低声音道:“陛下降旨,迁谪我为东省军副统领,升张溪泉为东省军统领。”

长公主峨眉紧蹙,追问道:“怎么回事?”

贺狄左右四顾,没有回答。长公主见状,道:“你随我来。”

入长秀宫内,她将众人遣退,贺狄直接道:“我听说这一次,是因为晴妃。”闻言,长公主的双唇,无声无息重复这两个字,贺狄继续道:“今日晴妃去栖玄寺祈福请愿,路遇山贼,受了重伤,张溪泉恰巧路过,将她救下送回宫中。陛下以张溪泉有功为由,将他升为东省军统领。”

长公主又道:“山贼人呢?”

贺狄回复道:“被张溪泉杀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双目上那对秀月峨眉拧得更紧。这一切发生得太巧了,那伙山贼又被人灭口。横看竖看,都有一丝阴谋的味道。

起初,宁仕长送那贱人入宫时,长公主没太把她放在心上。这些年来,奸相没少给宫里送来美人,拦是拦不住的。但这一次,没几天长公主便知道,那个新晋的妃子不是省油灯。不久前,西省军调换统领,背后也有这个贱人的影子。

至于张溪泉,蓝幼羽曾经在她面前提过他的名字,所以她知道对方是天一阁的门人。半年前,张溪泉从典鉴司调入东省军担任斥候校尉一职,长公主曾提点过贺狄,让他多留心此人。

张溪泉极有可能是吴龙士的人,他现在和晴妃扯上关系,而晴妃背后又是宁仕长。所以这一局,恐怕宁仕长与吴龙士联手做的。

长公主冷笑,枉费自己平时尊崇吴龙士以帝师,没想到他也是个腌臜物!

她沉思良久,对方杀人灭口,对于她来说,只剩下一处可以破局的地方,于是问道:“那个贱人的伤有多重?”

张溪泉会意,他立刻道:“末将听说重可至死。”

长公主当即吩咐下人传何太医。不多时,何瑞入长秀宫,她询问道:“那个晴妃是什么情况?”

何太医也摇头,道:“微臣没入雨晴宫,不过有归来的同僚说,回宫前,晴妃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

长公主与张溪泉对视一眼,合着偌大的皇宫中,没有一人查验过她的伤口,里面有猫腻。于是长公主果断道:“何太医,随本宫前往雨晴宫。贺统领,你在此地等本宫归来。”

说罢,她从宫里的一处暗阁内,取出一瓶丹药,揣入怀中,与何太医赶赴雨晴宫。

此时,雨晴宫中,明帝坐在晴妃榻前,泫泣欲滴道:“爱妃,还疼么?”

晴妃将手从轻柔的丝面绒被下抽出,抚在明帝面颊旁,帮他擦拭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有陛下在,臣妾不疼了。”

明帝握住她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朕就陪在你身旁。”

晴妃温婉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哪能净说胡话,江山社稷为重,臣妾怎忍心陛下荒废朝政。”她的玉指柔弱无骨,摩挲着明帝被岁月劈砍出的沧桑皱纹,双眼犹如玉壶中的冰心,可剪秋水。她的脸庞苍白剔透,仿佛雪中寒梅,尽失血色。然而她此刻却展颜调侃道:“臣妾可不想做红颜祸水。”

明帝忙道:“不会的,朕让太监把奏折送入雨晴宫,等你睡着,朕再批阅。”

晴妃急道:“万万不可。”她倒吸一口冷气,微微娇哼,好似弱风扶柳,双眼更是泪光点点,明帝瞧见她的模样,心里仿佛被人真扎般难受,他连声道:“快躺下。”

晴妃摆手,虚弱道:“累坏了陛下的身子,臣妾会心疼的。”

明帝闻着她身上的那股异香,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又听闻眼前的可人挂念自己,他更炽热的握住那一双柔弱冰冷的手,道:“你才是让朕心疼。”

晴妃轻咬双唇,三分病容,七分娇羞,简直要把明帝的魂给勾走。

便在这销魂时刻,有一宫女近前,轻声道:“启奏陛下,长公主求见。”

明帝的心神都放在晴妃身上,恍若未闻。晴妃道:“长公主来了。”明帝脸色一沉,没理那个宫女,却向身旁太监道:“这是谁选的宫女,半点眼力都没有,留着眼睛也没什么用,拉下去给挖了。”

几日前,为晴妃撑伞遮阳的宫女,不小心把伞落在晴妃头上,结果一双手被人砍掉。此刻她听见陛下金口一开,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口中急速道:“求陛下开恩。”

晴妃挣扎着坐起,道:“陛下,不可。”这一动,再次牵扯到她的伤口,晴妃忍不住拾起秀娟捂在双唇上,顷刻间,鲜血浸透了洁白的秀娟。

明帝赶忙扶她坐下,柔声道:“你快些躺下,朕不杀她便是。”

晴妃缓过一口气,眉目含情道:“也不能剜去她的眼睛。”

明帝哄道:“朕依你,朕都依你。”

晴妃叹了一口气,幽怨道:“下个月是陛下五十寿辰,臣妾才去栖玄寺为陛下祈福请愿,此时陛下更应广结善缘。”

明帝面色稍霁,他回头望向那名宫女道:“听见没有,还不谢恩。”

那宫女大难不死,磕得额头上已经渗出鲜血,带着哭腔连声谢恩。明帝听得不耐烦,大手一挥道:“行了,晴妃需要静养,你别在这里聒噪,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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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莫生帝王家

消停了没半柱香,只听雨晴宫外,传来长公主的声音道:“父皇,儿臣听闻晴妃娘娘受伤,特地带来天一阁的灵丹,为娘娘疗伤。”

明帝正与晴妃温存,接二连三的被长公主打断,不由蹙眉不满道:“这个平薇,越来越放肆了。”

晴妃拦道:“她也是一番好心,怎么说天一阁也是名扬四海,这灵丹必然不是凡品,别拂了孩子一番好意。”她的年纪与长公主相仿,却口口声声称长公主为孩子,这话若是传到长公主耳中,她更要多骂几声贱人。

明帝此时对晴妃千依百顺,再者他才反应过来那灵丹出自天一阁,不禁喜上眉梢,喜怒无常,不似人君。旋即唤人传长公主觐见。

眨眼功夫,长公主与何太医分前后迈入雨晴宫,一同跪地请安,何太医旋即又向晴妃请安,而长公主低头不语,显然心中对这个妖妃不满。明帝没在意,只是急道:“药在哪里?”

长公主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瓶,道:“这丹药名为金玄丹,治愈外伤有奇效。”

明帝道:“快拿来。”

何太医依照事先的谋划,再次俯首跪地道:“启奏陛下,微臣听闻金玄丹需得一半外敷,一半口服。”

明帝又不耐烦道:“快敷啊,还愣着干嘛。”

何太医没敢说话,他悄悄用眼角余光扫向长公主。

长公主接过话,顺势道:“晴妃千金之躯,何太医为她敷药,不合礼数。儿臣曾求学于天一阁,不如让儿臣为晴妃敷药。”

明帝一想也对,晴妃伤在肩膀,何太医给她敷药,成何体统。于是他上前拉起长公主道:“快,平薇,这事就交给你了。”

长公主点头,走到床榻近前,仔细打量晴妃。这妖妃目光不闪不避,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倾城之姿,此时娇柔不可方物,哪怕长公主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暗道一声我见犹怜。

晴妃阅历丰富,她早猜到对方的用意,不露声色,细声道:“有劳殿下。”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敷衍一声,探手掀开绒被。只见对方的肩膀被白布厚厚包裹,而肩头处依然有血渍渗出。长公主暗中点头,做戏做全套,真高明。

明帝在她身后探头,看见血渍,心疼的叹息不止,哼道:“没将贼人千刀万剐,便宜他们了。”

长公主没出声,她探手将白布一层层解开。血迹越来越多。晴妃轻咬朱唇,那副隐忍的模样,可以颠倒众生。

片刻后,锁骨香肩以及那白花花的一片,跃入长公主眼帘,让公主殿下刹那间神情错愕。

因为晴妃左胸膛上,有一道宽两寸的剑伤。那道伤口极深,透体而出,一线之间仍有血珠渗出。当时那把剑,应该刺穿了她的身子。当时那把剑,低分毫便会斩断她的心脉。

这一场戏,真下了血本!因为用剑伤她的人,修为不低,刺入的分寸妙到毫巅,绝不是山贼能比。

明帝瞧见晴妃胸膛上瘆人的伤口,口中啧啧不止。他见长公主静默不动,于是从背后拍她的肩膀道:“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敷药。”

长公主咬牙按耐住心中恨意,命宫女取来温水,将金玄丹化开,她的心念急转,然而这一局天衣无缝,任由她耗尽心神,也找不破绽。当她为晴妃整治妥当,明帝迫不及待道:“爱妃,如何?”

晴妃微笑,道:“果然是疗伤圣药。”她满含笑意道:“多谢长公主。”

明帝长吁一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长公主退后,伫立在原地不动。

半晌,明帝才发现她滞留雨晴宫,道:“还有事么?”

长公主咬牙道:“儿臣听说张溪泉迁升为东省军统领。”

明帝点头道:“张溪泉今日立下大功,朕论功行赏,升了他的官。”

长公主道:“儿臣认为此举不妥。”

明帝听到这话,喝道:“放肆。”

长公主跪地道:“张溪泉入伍不过半年,难以胜任此职。”

明帝龙颜大怒道:“朕说他能胜任!他便可以胜任!”

长公主正拿捏着劝说的分寸,只听晴妃道:“陛下息怒,此事都怪晴妃,今日不去栖玄寺为陛下的五十寿辰祈福请安,如此一来,陛下此时才不会为难。”

以退为进!

世间男人,大抵一个模样,在心爱的女人身前,最顾颜面,哪怕是一朝天子,也不例外。晴妃这句话说得楚楚可怜,明帝断然道:“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长公主恨得牙根直痒,在心底连骂数声贱人。父皇的性格她比谁都清楚,东省军换将一事,已是无可挽回。多日来的谋划付诸东流,她不甘心的跪着没起身。

明帝道:“你退下吧,回去好生反思。”他深情的望着晴妃,头也不回又道:“你如果有晴妃一半懂事,朕也就不操心了。”

此前西省军统领已经换为天一阁门人钟华,今日东省军统领再换为张溪泉,两省军怕不是要变成了天一阁的私军。

从雨晴宫退出,长公主失魂落魄回到长秀宫,贺狄问道:“如何?”

长公主摇头,道:“你先回去,我想静一下。”

贺狄心道不妙,可长公主双手抚面,轻轻的叹息,这声叹息很长。贺狄隐隐猜到换将一事无力回天,他跪拜道:“长公主,保重,末将告辞。”

长秀宫未燃灯火,不知不觉,下弦月将要落下。长公主呆坐在宫中,彻夜未眠。

尚书令何嘉岭被贬,萧承泽殿中背叛,贺狄迁谪副统领。太极殿中奸佞横行,连一向超然世外的吴龙士也与宁仕长众人蝇营狗苟,长公主举目四望,无依可靠。

建康朝政一片污浊,宇文云志又对江南虎视眈眈。难以描述的绝望将长公主的身心占据,她年少时振兴陈氏皇族,收复中原的志向,如今看来苍白无力。

曾经长公主以为,三十万江南甲士守住建康,守到皇弟登基,杀尽奸臣,肃清朝政,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悲可悲,时运不济,叹可叹,命途多舛。

黑暗中,冰冷的泪水打湿陈平薇的衣衫,她只愿来世莫生帝王家,得以仗剑江湖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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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嘱托

在陈平薇悲叹的这一夜,远在幽州的翟远同,不顾自己重伤未愈,与何仁峰一起来到梁冲落脚的那个别院。当二人再次见到这个消失已久的男人,何仁峰还没有说话,眼圈先红了。翟远同兴致勃勃,忍不住眉飞色舞道:“江都督说你要封王了,把我和手底下的人都调给你。”

梁冲道:“谁说不是呢,人生变幻莫测,缘分妙不可言,你们以后要称呼镇北王,还不赶紧请安。”

翟远同像条鲶鱼一般,嘴巴张了三四次,终于道:“娘咧,念不出来。你祖上冒青烟了,大周第一个异姓王啊。”

何仁峰的心思,比翟远同深得多,他知道宇文云志封镇北王,并不是简单的事,他盯着梁冲道:“你真打算当这个镇北王?”

梁冲无所顾忌道:“是啊,白捡的王爷,干嘛不要。”

翟远同伸出左手,挑起大拇指道:“你一点都没变,有便宜就占,他娘的老子算知道什么叫不忘初心了。”

梁冲黑着脸道:“你给我滚。富贵于我如浮云。”

翟远同敷衍道:“浮云浮云,话说,没赐给你王府吗?”

梁冲指着院子道:“你瞎了,身在王府不知福。”

翟远同扯着嗓子道:“这破院子还没我家大。”

梁冲手指在空中点着他,摇头道:“俗人,俗不可耐。啥叫王府?王爷住的地方,就叫王府。”

翟远同道:“屁咧,我又不是没进过幽云王府,瞧瞧人家那气派。”

何仁峰轻轻咳嗽一声,道:“一万府兵如何安置?”

宇文云志曾为幽云王,他登基后,幽云王府一直闲置着,翟远同提起旧事不合时宜,何仁峰开口将话岔开。

梁冲道:“王爷都当了,饷钱总要发吧,呆头鹅也不能白女票。”

这句话说得脏,可理是那个理,按梁冲的话说,你宇文云志把我架在江行知对面,总要给点甜头吧,我可是出了名的卖身不卖艺。

翟远同道:“不能吧,他都当了皇帝老儿,逛窑子还不花钱,说不过去啊。”他没听出来两人对话背后的深意。

梁冲眼睛闪着贼光,忽然尖声尖气,婉如一个女子一般道:“翟大爷,来玩玩呐。”他的一举一动,还真像窑姐一般。

何仁峰从来话不多,一见到梁冲鼻子就开始发酸,好容易忍住了,被梁冲这一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鼻子上鼓起好大一个鼻涕泡。

梁冲嫌弃道:“多大人了?还又哭又笑的?丢人么?”

何仁峰赶忙将鼻涕吸回去,然后吐出一口清痰在地。

梁冲不忍直视,道:“太恶心了。”

何仁峰抽动鼻息,泪水终于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这样想。

生而为人,真的是很复杂,虚伪又真诚,高尚而卑鄙,木讷又贪婪,粗犷而细腻。诸多矛盾的性格,往往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镇北七都尉,属何仁峰性子最沉稳,心思最重,然而他的赤子之心,从未变过。

何仁峰的寡言得让人感觉生疏,连梁冲都很少说话。在这一刻,多年前的默契仍在,二人尽在不言中。梁冲用玩笑将话头岔过去,他没有追问,是不想让对方为难。

梁冲向何仁峰抛了个飞眼,又对翟远同道:“拿了王府的俸禄,省着点花。”

翟远同一愣,眨着眼睛道:“给我?”

梁冲抬手照着他的后脑就是一巴掌,道:“是让你留着给府兵发饷的。你猪油蒙了心吧,老子的钱你也敢贪。”

翟远同恍然大悟,道:“明白,明白,保证兄弟们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梁冲又是一巴掌,道:“别他娘的瞎糟践。”

翟远同咔吧着眼睛,小声嘟囔道:“你的钱,啧啧啧,了不起,啧啧,吓死人了。”

梁冲心说这块石头,在茅坑躺了这么多年,没救了。旋即他嘱咐何仁峰道:“以后你多帮衬些。”

何仁峰道:“你呢?”

梁冲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吧,嗯,我嘛,嗯,幽州真挺冷的。”

何仁峰皱起眉头,道:“我去趟茅房,你去么?”

梁冲道:“巧了,还真有些屎意盎然。”

翟远同道:“和俩娘们一样,拉屎也要一起去。”

二人出门,才知天上飘零起小雪。他们来到茅房前,何仁峰没有入内,站在茅房前道:“梁帅,你这次为什么回来?”

梁冲道:“实话还是假话?”

何仁峰道:“实话。”

梁冲笑着道:“有点想你们,回来看看,只可惜没见到陶梓。”

何仁峰心中暗叹,从他嘴里是听不到实话了。略微踌躇,他又道:“梁帅,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后恶言,幽州守城战结束以后,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嗯,觉得你最好小心一点江行知。”

梁冲借着屋内微亮的灯火,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他今日午后来过,是我问他把翟远同要过来的。”

何仁峰瞬间了悟。此前,他也怀疑,江行知把翟远同当做弃子。所以梁冲这样做,至少能保住翟远同的性命。至于江行知那面……,他又开口道:“那镇北军呢?”

那个曾经挂帅镇北军的男人,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没有迟疑,道:“梁冲两个字能值几个钱?”

不在其位,权势如过眼云烟,抵不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恰巧此时,梁靖的声音传来:“爹,东西早收拾好了,还走不走了?”

梁冲咳嗽一声,没说话。何仁峰隐约猜到梁冲的打算,他不甘心道:“真不管了?”

草原诸部兵临城下,何仁峰不相信,梁冲可以视而不见。

梁冲拍着他的肩膀道:“谁守住幽云十六州不是守。”

何仁峰道:“如果守不住呢?”

梁冲呸呸呸,连呸三声,道:“说什么丧气话。”

何仁峰沉默起来,今日傍晚,翟远同兴冲冲来找他,说梁帅归来,并且封为异姓王,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可这几天琢磨着江行知的举动,他知道这个镇北王的椅子,不好坐。

再看梁帅对翟远同的安排,以及对自己的叮嘱,还有刚才的几句话,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在考虑着他人。

何仁峰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伤感,他觉得梁冲活得,一直很累。

光阴似箭,一箭射过去二十八年。当年明眸皓齿褪了色,眉清目秀沾染了风霜。那个明亮的执剑少年,喜欢自称天下最得意的少年,已然苍老,哪怕用玩世不恭,也掩盖不住他的疲惫。

何仁峰的眼眶再次湿润起来。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今日伤感得,不似男儿。

梁冲尴尬道:“那个,我只是出城玩几天。”

何仁峰点头,哽咽道:“早点回来。”

梁冲也吸着鼻子,用舌头顶在腮帮上。当年,无论自己胡扯什么事,何仁峰从来不会当面拆穿自己,多年后依然如此。他抱住何仁峰,轻声道:“尽力。”

梁靖没收到爹爹的回应,自己跑到茅房前,看见梁冲抱着何仁峰,恶心道:“你俩搂搂抱抱干嘛。”

梁冲揉着鼻子,轻声向儿子道:“滚。”

雪越来越大,梁冲伫立院中,肩头落满白雪。天寒地冻,洒泪成冰,他睫毛晶莹剔透,在烛火下闪耀着琥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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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风雪出幽州

翟远同与何仁峰登门,方独眼有意避开二人,所以一直躲在屋里,直到他们离去,才和许封釉从屋里出来。他看着梁冲的眼睛,终于抓住机会,瞧热闹不嫌事大的说道:“十多年没见,情不自禁也是人之常情。”

梁冲白了他一眼,道:“江湖人称我无情小郎君,情不自禁你来来个爪。何仁峰这个人,太他娘的矫情。”

他的恼羞成怒,让方独眼心中生出说不出的快意。多年大仇得报,他乘胜追击,道:“我要是呆头鹅,一定封你为嘴硬王,你的骨气要有嘴巴一半硬,也就不会名声狼藉了。哭就哭呗,你生下来还没哭过?兄弟们还会笑话你么?”

许封釉脸憋得通红,笑意如滔滔江水,又犹如黄河泛滥,他用牙齿咬着肥厚的下唇,道:“不会。”

嘭得一声,方圆数十丈,积雪四散,院中无落雪。梁冲黑着脸道:“梁靖,走啦。”

梁靖和南轻尘二人闻言从屋内走出,四人正待出门。方独眼拦道:“等等。”

梁冲回首笑望道:“什么事?”

方独眼道:“送你一程。”

梁冲摇头道:“你这话不吉利啊,还是别送了。”

方独眼道:“堂堂天下最得意,还在乎吉利不吉利,说出去笑死人。”

梁冲的桃花眼,仿佛两粒晶莹剔透的冰魄,他嘴角斜斜上扬,道:“有道理,走着。”

积雪如微薄之盐,铺满幽州路,雪上空余六行脚印。

时过午夜,已入宵禁,早该关闭的幽州南城门,此时洞开。城外百丈处,森严的阵列近万镇北军。阵前站着两人,正迎向出城的六人。

梁冲一行人于风雪中止住脚步,静静伫立。

阵前翟远同笑道:“你想不到吧,老子也有变聪明的一天。”

梁冲神色不变,道:“何仁峰你个碎嘴子的王九蛋。”嗯,王九蛋,比王八蛋更可恶。

何仁峰站在翟远同身边,没还嘴。

翟远同满不在乎道:“至少我还猜到你们会从这里出城。”

江行知按部就班清洗镇北军,时至今日,也就翟远同麾下,还有不少梁冲旧部。万人阵仗肃穆,铁甲结霜,难掩心中热血。王小天也站在人群中,他红着眼喊道:“梁冲你大爷的。老子当年觉得你他娘的有两把刷子,才来当什么鬼的镇北军,结果刚入镇北军,连你面都没见着,你他娘的就跑了。”

江湖十大高手,一个个高高在上,听着很厉害,可没几个人见过他们出手。十几年前雁门关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却是天下皆知。镇北帅梁冲城头一句我等身后是中原,吼出了男儿血性,十万儿郎当真是一步未退,杀得蛮子胆寒。

那时王小天才五六岁,是听着雁门关之战,镇北帅退敌的事迹长大。他心中不敬神佛,却敬梁冲。

王小天越想怨气越大,道:“现在又想跑,是什么意思?”

正如梁冲口头语,人生变幻莫测,缘分妙不可言那般,王小天很早就遇见过心中的英雄,可惜不知道,都没拿正眼瞅过对方。

梁冲笑了,指着他道:“王小天,你给我出来。”

王小天还想骂个痛快,听见梁冲叫自己的名字,眼泪却刷的一下流出来——镇北帅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翟远同脸色一沉,道:“王小天,你他娘的别犯浑。”

这个王小天,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敢不给,是一员虎将。

梁冲叹息道:“揍你一顿都难。”他对翟远同道:“以后饷钱按时发,省得这帮人总赖着人家的馄饨钱不给,丢不丢人?”

翟远同道:“大事没见着你,这些屁事你倒是很上心。”

梁冲道:“大事轮不到我啊。对了,你再和清香阁的老板说一声,谁他娘的也别那个赵姑娘。”接着他向王小天喊话道:“骂老子这么起劲,有能耐早点去人家过门。”

王小天止不住的颤抖,他身上的铁甲,抖个不停,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的眼泪和鼻涕齐流,没有伸手去擦,被风雪糊了一脸。

翟远同道:“行了吧,别婆妈。”说罢,他扬手,猛的握拳。

万把军刀出鞘,斩断风雪。

军靴踏地,发出整齐划一的巨响,阵仗从中分列两侧,露出中间的一条路,万人齐呼道:“送镇北帅!”

大周四帅,平东、征南、戍西、镇北,其他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够梁冲打得。但兵法谋略上,梁冲恐怕是要排在最后一位。

他领兵打仗,极有特点,而且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冲。

雁行山庄六百三十一人,对阵五千人,大伙问他怎么办,他指着自己只说了两个字,冲啊。

后来大伙都习惯了。

什么?中军有十万人——冲啊。

什么?苏文茂还有二十万人——冲啊。

什么?蛮子来了三十万人——冲啊。

不管对方来多少人,镇北军上下,只用这两个字对待。

身先士卒,梁冲永远是最前面的那一人。

虽然他挂帅镇北,但不能称得上一个好统帅。翟远同或者何仁峰,以及这些老人,嘴上说着梁帅,可打心眼里,把他当做兄弟。所以那句一世人两兄弟的百越俗语,会在当年的镇北军中盛行起来。

对于梁冲的离开,不少人有怨气,王小天的叫骂,多少也骂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然而,作为兄弟,怨归怨。你想走,我们留不住,只能送送!

不到半个时辰前,方独眼还在嘲笑梁冲流泪,此刻的他,鼻涕流过了嘴唇。耿直胖子许封釉,袖口上沾满泪水,渐渐被冻成硬板。

南轻尘初入江湖,没见过这阵仗,但他觉得,所谓的人心所向,不过如此。

梁靖双手对插在袖中,忽然对他爹那句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的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梁冲仰头望向天空,无数的雪花扑面而来,知微境的手段出人意料,不用手也可以擦拭眼泪。他叹气道:“你们这帮混蛋,真够矫情的。”

何仁峰一张死人脸下,热血沸腾。梁冲离开,为的是守住幽云十六州,无论是谁,也无论怎样,守住便好。

几十万蛮子大军被挡在北城门外,何仁峰仿佛回到十七年前的雁门关下,他忍不住喝道:“我等身后是中原。”

初时附和的声音小而不齐,渐渐的,万人齐声,那句我等身后是中原,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这一夜,镇北王风雪出幽州,万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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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白沙山

从梁靖随程若潇去白马寺求医,折腾了好大一圈,终于在春节前赶回家。

白沙山绵延百里,横亘在关外。绕过白沙山隘,再向北,便是广阔无垠的向晚原。此地不在幽云十六州的管辖内,又是北狄诸部活动的边缘,人迹罕至。

冬季山中白雪皑皑,雪上间或留下野兽的脚印,在北风呼啸下,很快变淡。南坡山坳中,错落几间屋子,此时,其中一间屋子内,燃烧旺盛的火炉前,梁靖裹在棉被中,脸色发青,双唇苍白。

在他身旁,除了他爹梁冲与南轻尘二人外,还多了一个身着短衫,黝黑遒劲的中年壮汉。白沙山的酷寒更盛幽云十六州,旁人是穿着皮袄皮裤,在北风呼啸的日子里,再严实的皮袄皮裤,用不了多久也会被风吹透。

于是这个壮汉身上的短衫,分外扎眼。他的名字叫做白轩,这个文雅的名字,与他的外表反差很大。若是名叫白匪,还能贴切些。如果叫做黑匪,便再合适不过。

梁冲面前展开着一个皮囊,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针,他抽出一支,轻轻插入儿子的百会穴,只没入半厘深浅,他向那名大汉道:“你看,最多扎到这里。”

他手中的细针,称为寒铁炎针,是梁冲去年领儿子拜访悬壶圣手时,那位当世医圣,为控制梁靖体内的寒脉,想出的法子——以极阴的寒铁,刺入梁靖的周身大穴,与梁靖体内的阴寒之气融为一体,再以寒铁炎针作为桥梁,将九阴寒脉淤积的先天阴气泄出体外。

这法子走得是极阴化阳的路数,所以叫寒铁炎针,可惜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只要九幽寒脉在,梁靖体内的阴寒之气仍会淤积,用不了多久,还得再以此法医治。随着梁靖的修为加深,总有一天,寒铁炎针扎不进他的身体里,失去泄气桥梁,后果可想而知。悬壶圣手断言,迟则十年,早则三五年。然而谁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端壶圣手的话,便应验了。

在此之前,白轩已经探查过梁靖的脉息,他体内的先天阴气,比去白马寺前更精纯,以致于寒铁炎针无法融入寒脉,失去了桥梁的作用。

他胡茬凌乱,脸上的愁容有些狰狞,摇头道:“极寒的天才地宝就那几件,能打造成针的,也就只有寒铁。”他叹气道:“要不,再找白马寺的高僧出手一次?”

梁靖咧嘴道:“白马寺的高僧又不是地里的萝卜,随便就能拔出来。我听玄悲说,净若大师的修为在净字辈中排第一,不少清字辈的都比不过。他使出封魔截脉指,一身修为都没了,换其他人,我估摸着更没戏,找那个麻烦干嘛。”

白轩凶神恶煞道:“知道你还作死?”

梁靖道:“我爹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净若大师救我,我就玄悲,这正是天道好轮回。”

梁冲捏着他的脸,道:“这是清深大师的口头禅,我随便唬你的。让我看看,是不是寒脉把你脑子冻住了,动都不会动。”

梁靖白眼,他想起一事,顿时笑得特别贼,简直比他爹还贼,道:“脑子冻住还好,要不是那天风雪很大,把某个老猢狲的眼泪冻住,啧啧啧,那场面真是……老猢狲,虎毒不食子……”

梁冲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道:“你的皮子都冻紧了,爹帮你松松。”

白轩愁的要命,这父子俩没事人一样,真不知该夸他俩豁达,还是该骂他俩没心没肺。

梁靖在被子里挣扎着把手伸向白轩,道:“白叔叔,救我。”

白轩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不想救?我上哪去找比寒铁更阴寒的材料。”

梁靖道:“这件事稍后再说,你先帮我把老猢狲废了。”

白轩瞥了他一眼,纹丝未动。

梁冲咿咿呀呀,轻哼戏子唱腔,道:“噫吁嚱,不孝哉。”

梁冲又把手伸向南轻尘道:“南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南轻尘道:“我剑炉来的,身上没刀。”

或许是他和这对父子相处久了,这个不苟言笑的青年,渐渐学会了调侃。

梁冲听了哈哈大笑,道:“白兔,你越来越可爱了。”

梁靖入戏很深,他紧闭双眼,哀婉幽怨道:“贼老天,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梁冲此刻停手。

梁靖顿有察觉,神情瞬间变化,嬉笑道:“老猢狲,你终于良心发现啦,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梁冲凝神道:“天一阁那个丫头来了。”

梁靖道:“屁咧,她又不知道……”说完他猛然想起,自己曾告诉过她白沙山的事,裹着被子跳下床道:“那还不快去找她,白沙山那么大,她一定找不到我们。”

白沙山真的很大,蓝幼羽走了半个时辰,一个鬼影子也没遇到。她心里恨得直痒,心说等找到那个死孩,一定要好好的解解痒。寒鸦凄惨的悲鸣回荡在萧瑟的林间,为蓝幼羽更添一股怨气。

冬日草木灰败,那一袭蓝衣在山间分外扎眼,远远的,梁靖瞧见她,喜道:“喂,我在这里。”

蓝幼羽寻声望去,那个死孩正披着被子,冲她高呼。一看见他,蓝幼羽就觉得手心发痒,她运转十成真气,夺路狂奔。

在梁冲的方寸天地中,蓝幼羽的气息仿佛地焰喷薄,再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想要拦住迎上前的儿子,道:“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要倒霉了。”

梁靖已经跑出数丈,头也不回的还嘴道:“你才要倒霉了呐。”

蓝幼羽身影只在数十丈外,将父子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冷哼道:“你俩都要倒霉了!”

梁冲摇头叹息,陆青的弟子,都这么霸气么?

梁靖觉得,能再见蓝幼羽,就算倒霉,他也心甘情愿。所以梁靖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脚下生风,直奔蓝幼羽,仿佛行走在人间的粽子精。

蓝幼羽看见梁靖笑得眼睛都没了,心头的怒火更盛,心道你还有脸笑!二人相遇,她一手提着梁靖的后颈,一手指着梁冲道:“死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爹是梁冲?”

梁靖缩着头,贼贼的看着蓝幼羽,心想这场相遇,有些不对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辰玄铁

梁靖被蓝幼羽捏得有些懵,半天没缓过神,不明所以道:“你也没问呀。”

蓝幼羽手上用力,蛮不讲理道:“你长本事了,还敢顶嘴?我没问,你不会告诉我么?”她恨恨道:“你早些说,我还会被他当猴耍么?”

梁冲也已上前,他轻声咳嗽,道:“丫头,这话说得就不对啦,我从来不耍母猴。”

锃的一声,太白剑出鞘,剑指梁冲。蓝幼羽紧咬朱唇道:“你不是要看太白剑么?我让你好好看看。”

梁冲抱头逃窜,道:“有话好好说,我不看,不看了行么?”

梁靖道:“到底怎么了?”

蓝幼羽道:“问你爹!”

梁冲无辜道:“我拢共只见过你一面呀。”

蓝幼羽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她喝道:“你问我师父是不是姓陆,还想借太白剑,所以你早知道我是陆青的弟子,对不对?”

梁冲点头道:“对啊。”

蓝幼羽道:“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说你是梁冲?”

梁冲眼睛眨呀眨呀贼光闪动,学着儿子的语气道:“你也没问呀。”

蓝幼羽恨得心里更痒,她怒道:“怎么没问,在都督府时,你故意不说。”

梁冲回忆一下,道:“那是你师姐问的,又不是你。”

蓝幼羽气笑了,手上用力,狠狠道:“你还狡辩。”

梁靖泪流满面,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捏我啊,真的很疼。”

梁冲神情肃穆,认真道:“儿子,疼也是一种修行,好好珍惜。”

梁靖已经不想理他爹,再疼也挡不住他此刻的心情。梁靖美滋滋向蓝幼羽道:“你终于来找我啦。”

蓝幼羽剑指梁冲道:“我找他。”

梁冲一副悲天悯人的犯贱模样,道:“原本以为是儿子惹下的风流债,没想到因为我,造化弄人……”

他话没说完,太白剑华光绽放,天地人三才归一,剑气浩荡,风雷相薄。

梁冲拔腿便跑,口中不住道:“差不多可以了,喂,你做晚辈的,给点面子,好不好……”

蓝幼羽拎着梁靖在后面一言不发,手中太白剑势不可挡,生生在山林中砍出一条路。

日暮,斜阳,枯木横飞。

三人喧嚣如风,一扫白沙山冬日的清冷,为荒无人烟的山林添上一分生气。

直到蓝幼羽跟着梁冲父子回到屋中,她的气仍没有消尽,那双好看的眼睛,依然狠狠盯着梁冲。

白轩问道:“这姑娘是谁?”

梁冲道:“陆青的弟子。”他扫了一眼蓝幼羽,又道:“按照她的年龄,应该是关门弟子。”

白轩喉结微动,又道:“陆青……又收徒了?”

蓝幼羽一翻白眼,刚想说话,白眼扫到梁靖,只见梁靖学着蓝幼羽的神态,嘴巴无声无息道:“关你屁事。”正是蓝幼羽差点脱口而出的四字。她用眼睛狠狠瞪了梁靖一眼,目光凶狠——给我老实点!

南轻尘也恍然道:“原来是陆阁主的弟子。”

梁靖收回白眼,东看看西看看,不由问道:“陆青是谁?怎么你们都认识?”

蓝幼羽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你竟然不知道?”

梁靖越听越糊涂,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梁冲插口道:“话那么多,是你姥姥,行了吧,别问了。”

梁靖一跳三尺高,回骂道:“是你姥姥。”

蓝幼羽心情复杂,没有再开口。白轩同情的看着梁靖,想哄他,却又怕说漏嘴,只好忍住。

很多时候,梁冲的风格,真的让他摸不到头脑,比如刚才那句话,他就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梁冲为什么要骂他儿子。

屋内的炉子里,柴火添得十足,火光跳动间,热浪不住扑面而来。刚才在屋外,蓝幼羽捏着梁靖冰冷的后颈,只道是他体寒又逢白沙山酷寒。然而进屋好一会,他的双唇乌青依旧,她皱眉道:“你怎么了?”

梁靖无所谓道:“我用佛门罡气去救那个臭和尚,就这样了呗。对了,那天你也在呀。”

蓝幼羽在北燕城探过他的脉息,大概清楚他体内的九幽寒脉。此时听到梁靖的话,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腕,四肢并平,再次查探。

在她不敏锐的识海中,九幽寒脉散发出的先天阴气,精纯得如同水银,流淌在他的经脉中。

蓝幼羽向梁冲抱怨道:“你不是知微境的高手么,帮他行气驱寒呀。”

梁冲道:“如果有用,还轮得着你说?”

梁靖也道:“算了吧,越行气,这破寒脉产生的阴气越精纯。”

在幽州那一夜,他运转阴阳诀,将佛门罡气抽出时,体内阴阳二气千川奔涌过气海,他的修为本就奇高,封魔截脉指一解,他蓄积多日的真气如大江决堤,修为一日千里。

梁冲无奈道:“而且我这点修为也不够啊。”

蓝幼羽鄙夷的看着梁冲,江湖第七说这种风凉话,虚伪又无耻,她道:“行了行了,听见你说话就烦。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梁靖插嘴道:“只能指望老猢狲为我多积点德。”

蓝幼羽皱眉,她脑中急速回顾度过的医书,但从没听说积德可以治病的。于是道:“积德有什么用?”

梁靖歪着脖子转向蓝幼羽,回答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蓝幼羽扬手就是一巴掌,道:“你这死小孩……”然而她高举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面对生死,很多人修了一辈子,也做不到淡然处之。北燕城内,蓝幼羽曾感慨过梁靖的豁达,今日在白沙山,他嬉笑间的从容淡定,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吸引着她。

白轩看着蓝幼羽,心说真像呀。他上下打量对方,眼睛落在蓝幼羽背后的太白剑,忽然一拍道门,喝道:“有比寒铁更适合的东西。”

他的声如洪钟,下了众人一跳。梁冲接道:“是什么?”

白轩道:“水辰玄铁。”

梁冲原本燃起希望的双眼,又黯淡下来,道:“你怎么不要太上老君炼丹炉的仙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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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章 只影系人间

水辰玄铁这东西,大家听说过,没见过,上哪里找都不知道。

蓝幼羽毫不迟疑,满怀希冀道:“太白玄铁可以么?”

梁冲狭促的看着她,嚯了一声,道:“真讲义气呐。”

白轩摇头道:“太白玄铁属金,没用。”

蓝幼羽失望的哦了一声,梁冲却道:“儿子,你的风流债越欠越深了。”

炉火太旺,热浪将蓝幼羽白皙的双颊,烧成一片晚霞。

梁靖眼珠子骨碌碌的转,道:“和太白玄铁有什么关系?”

白轩是真正的粗中无细,他道:“这丫头的太白剑,是太白玄铁铸造的。”

梁靖心眼多得像蜂窝,他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蓝幼羽想用太白剑为他打造炎针,此刻的他像只偷到鸡的黄鼠狼,蹭过去用肩膀顶着蓝幼羽的肩膀,刚想说话。蓝幼羽耳朵都红了,娇喝道:“我警告你,别皮哦。”

梁靖眼珠子转的飞快,他嘴角噙着笑,问白轩道:“白叔叔,太白剑什么来头?”

这句话问到白轩的心头,他一生痴迷铸造,立马回道:“千年前,昆仑山有一年盛夏未雨,在山中修行的离元子,卜卦推算会有天材地宝现世,又因昆仑地处西域,金主西方,他断定此宝五行属金。不久,天降陨星于昆仑山巅,离元子前去寻宝,得到一块棱角锋锐,坚逾金石的太白玄铁。而后离元子携此玄铁寻了当世铸剑大师景承子,耗费三载光阴,终铸成一剑,此剑之杀伐刚锐天下无双,”他指着蓝幼羽道:“就是这丫头手里的太白剑。”

离元子开西域道家一脉,景承子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铸剑大师,太白剑出自二人之手,怪不得可以位列神兵。

梁靖嘴角噙着笑看着蓝幼羽道:“这么厉害,你都舍得?”

蓝幼羽恼羞成怒,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来道:“我,让,你,闭,嘴。”

南轻尘听过太白剑的名声,今日又耳闻传承,不由心服口服,剑冢藏剑天下,九成九的剑都比不过太白剑。蓝幼羽舍剑救人,不愧是陆前辈的高徒。扪心自问,换承影剑去救人,他恐怕不会愿意。

于是,纯良青年南轻尘拱手道:“名师出高徒,蓝姑娘果然义薄云……”

蓝幼羽道:“你也给我闭嘴。”

屋里实在太热,蓝幼羽起身出门凉快。

此时,南轻尘最后一个字才说出口:“……天。”

梁冲摇头,别的不敢说,蓝幼羽娇羞逃窜的样子,和侠义没半分关系。南轻尘情窦初开的时候,难道都在练剑么?于是他劝道:“南少侠,修行呢,不急于一时,一直沉浸在修行中,容易把脑子修傻了。”

南轻尘仔细品读他这句话,听着不像好话呀。

铁石中年白轩道:“为什么修行会把脑子修傻了?难道说走火入魔?”

梁冲白眼道:“你也少打点铁。”

白轩听到打铁,来了精神,道:“那水辰玄铁……”

梁冲道:“你能给弄一块,我立刻把它吃了。”

白轩脸色一苦,讷讷不说话。

一阵清爽的凉气吹来,门没关,梁靖也不见了踪影。

屋外,下弦月还未升起,繁星又覆尘雪,万点银辉。一袭蓝衣夜幕中,低眉独倚寒风。

梁靖裹在被子,露出一个猢狲脑袋,倒着看像干,正着看是土,与翩翩少侠相差甚远,很煞风景。他默默走过去,站在蓝幼羽身旁,与她一起看巍峨的白沙山。

良久,蓝幼羽轻声道:“真的不怕么?”

你才十岁,真的不怕死么?

梁靖枯黄的头发下,消瘦苍白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湖池水。他以超越年纪的睿智,道:“从我记事起,不知道明天是晴是雨,不知道今晚是云是风,甚至不知道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事。你问我怕不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面向蓝幼羽,道:“我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说怕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可是说不怕吧,冰糖葫芦真的很好吃呀,我怕以后再也吃不到。”

“出幽州时,我真羡慕我爹,觉得他经历了好多事情,那些事情,哪怕再聪明的人,没经历过都不会懂。可是更多时候,我一点都不羡慕他,我觉得他活得很累。”

蓝幼羽笑了,道:“我看他挺没心没肺的。”

梁靖抬手,指着不远处最大的那间屋子,道:“你知道么?那间屋里摆满了灵位,无论初一还是十五,只要我爹在白沙山,他一定会拎坛酒进去。在幽州城里,那个姓许的胖子想杀我爹,因为我爹害死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后来我知道了那人是谁,而她的灵位,也一直摆在里面。”

他咧开嘴,笑着问蓝幼羽道:“很累是吧?”

蓝幼羽轻轻嗯了一声。

梁靖继续道:“既然这么累,死了或许就解脱了。可是我爹整日里把人生变幻莫测几个字挂在嘴边,每一次我快死了,又活过来的时候,他都会说这句话,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都告诉你变幻莫测,不活着,怎么知道下一刻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蓝幼羽道:“现在呢?”

梁靖道:“遇见你了呗。明明你比我大那么多,应该是个老姑娘。”

太白剑已然出鞘,却只拍到在了梁靖的残影上。

梁靖道:“听我说完,我一见你就满心欢喜,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满心欢喜。”他露出被子一角,道:“这是你买的衣服,我一直都有穿,因为这能让我想起你。”他再次走回蓝幼羽身前,道:“现在我还是觉得人生很累,很烦,但很值得。我只怕不能好好活下去。”

他身旁的少女仰起头,纤细白皙的玉颈上,青丝婉转萦绕,每一缕都是年华。少女扭头望向梁靖,她的双眸晶莹剔透,泪光点点,道:“那就好好活着。”

梁靖肩膀一抖,裹在身上的被子飞落在地,他得意的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剑法么?你现在可以看见啦。”说着梁靖举手再天,喝道:“天驰剑。”

没有封魔截脉指的压制,梁靖再入知微。一道流光,打落漫天星河,柔弱无匹,又无坚不摧。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是为天驰。

梁靖的方寸天地,冷如广寒宫,剑气掠过积雪,仿佛吹落一树梨花,落英缤纷。

修为境界这些事,此刻都不在蓝幼羽眼中,她凝望着衣衫略有显单薄的梁靖,笑靥如花的问道:“冷么?”

梁靖点头道:“有点。”

蓝幼羽一把将他露在怀中,道:“现在呢?”

梁靖道:“不了。”他在蓝幼羽怀中眨着眼睛,道:“你真是一条汉子。”

蓝幼羽道:“再说煞风景的话,我就砍死你。”

星辰雪光,只影系人间,很多词,单句很美,全词拎出来太过凄凉了。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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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章 往事

屋外那一对小情侣你侬我侬,屋内的南轻尘,目瞪口呆。梁靖知微,十岁的知微境,别说这辈子,哪怕是上辈子,他也没听过。他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觉得李如海也许是对的,人生如梦,南轻尘觉得自己在做梦。

白轩忧心梁靖身子,向他爹道:“这小子抽什么风呢?”

梁冲打着哈欠道:“老白,你不娶妻生子很明智,反正娶回家也是浪费,还不如把机会留给别人。”他嘴角挂着笑意,赞道:“小猢狲有这身本事,我梁家何愁无后。”

入夜,梁靖指挥他爹,将空闲的东厢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在火炕上铺好崭新的被褥,又添足了柴火,才裹着被子睡去。

蓝幼羽心神不定,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再次来到屋外。

片刻功夫,梁冲从北屋推门出来,蓝幼羽道:“还没睡?”

梁冲道:“出来撒泡……透透风。”

他改口很快,蓝幼羽依然不喜皱眉,兀自站在风中,懒得理他。

梁冲去而复返,见她身形未动,走上前道:“想什么呢?”

蓝幼羽随口道:“关你屁事。”

梁冲道:“你师父也喜欢说这句话,她没被打死,是因为没人能打死她。你这个修为学她的话,容易……”

蓝幼羽冷哼道:“容易什么?”

梁冲嘿嘿两声,道:“容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今夜,梁靖刚奚落过蓝幼羽是条汉子,梁冲又这样说,蓝幼羽道:“你耳朵真尖。”她又道:“你的方寸天地多大?”

梁冲将手对插在袖子中,道:“千里万里是别想了,不过百八十里是有的。”

蓝幼羽嗤笑,不信道:“偶尔说句谎话容易,一直说谎话,挺不容易的。”她郑重点头道:“嗯,你挺不容易的。”

梁冲听见他拐着弯嘲讽自己,回道:“活着都不容易,事事较真,不累死也会烦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蓝幼羽刚要开口,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声。

梁冲道:“也没外人,想说什么就说呗。”

蓝幼羽思量着,道:“他身上怎么会有九幽寒脉?”

梁冲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只听他道:“竹溪怀胎八月时,在青龙峡出事。我得到消息赶去,已经是四天以后。”

蓝幼羽听见陆竹溪的名字,忍不住呢喃道:“陆师姐。”

梁冲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继续道:“我在青龙峡几百具尸体中找到竹溪,没想到胎动了……”

蓝幼羽做梦都没想过,梁靖出生时是这等惨状。天有九重,地有九幽。地府阴山下的九幽十八狱,是三界至阴至寒所在。梁靖从尸山血海中爬到这个人间,难怪身怀九幽寒脉。

她脑海中浮想出青龙峡的一幕,不寒而栗。梁冲平静得令人发指的口吻,让她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蓝幼羽涩声道:“你不恨么?”

她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陆师姐,因为她修行隐雾溪,手握一把太白剑,独登青城山问道,在太乙山巅,不证长生证红尘,飘然下山,与心上那个男人,在雁门关前,生死契阔。

蓝幼羽向师父求来陆师姐的太白剑,所以先前她才会恼火,梁冲认出太白剑又装作不知,没有半分睹物思人的哀伤。此刻的蓝幼羽,心中恨意无处宣泄,尽数倾倒在眼前这个陆师姐最爱的男人身上。

梁冲道:“恨,恨不得把宇文云志碎尸万段。”

蓝幼羽追问道:“那你不去为陆师姐报仇?”

梁冲道:“当时和我一同去的,还有清深那个秃驴。”

蓝幼羽接连反问道:“白马寺的高僧?你想报仇,他能拦得住你?”

梁冲点头道:“他出手让我破境。”

蓝幼羽步步紧逼,质疑道:“你乱讲,雁门关时,你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知微境高手,他的境界应该没你高,怎么让你破境?”

梁冲道:“他让我破的是心境。”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天人境之下,儒家的此心明德天地至圣,是为圣人境。佛门的一朝风月万古长空,又为金刚境。而道家无为而治与道合真,才为知微境。

江湖中以修道之人居多,所以知微境广为流传。而实际上,儒释道三家在天人境之下,各有不同。

梁冲接着道:“那日,清深将金刚心境让渡给我,佛道相融,我的心境更上一层,看透成住坏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恨意烟消云散。”

蓝幼羽震惊道:“传说中的天人境!”

梁冲摇头,否认道:“修为不够。”

蓝幼羽道:“心境难修,你到了天人心境,修为再无瓶颈,这些年下来,应该可以达到天人境。”

梁冲道:“你境界太低了,说了你也不懂。”

蓝幼羽反手要抽出太白剑砍他,然而太白剑纹丝未动,始终不出鞘。

梁冲笑吟吟看着她,道:“你看,境界太低,剑也拔不出来。”

蓝幼羽凶恶的眼神狠狠的剜了一眼对方,恨不得剜下他身上的一块肉。

梁冲拦住她道:“别生气嘛。”

蓝幼羽满怀孩子气道:“你说不说?”

梁冲又道:“你的修为离知微境不远,但心境还差十万八千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蓝幼羽道:“不知道!不想听!我只想砍死你。”

梁冲摇头,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脾气真是一模一样。他继续道:“知微心境,看透生死,从此万物有灵,以心念沟通,便可御万物,所以才会有知微御万物的说法。”

蓝幼羽似有所悟,道:“梁靖看透自身生死,才会入知微。”

梁冲道:“没错。他一生坎坷,每一日都面对生死,不看透早夭折了。”提起儿子,一直平静的梁冲,忽然有些苦涩,他苦笑道:“很悲哀吧?”

蓝幼羽眼睛一酸,心中的苦涩冲淡些许恨意。此前,她有些羡慕那个死小孩的境界,没想到他的知微境,是这般无奈。

梁冲顿了顿,继续道:“而冥冥中,成住坏空的每一轮回,都玄而又玄,虚而又虚,天人心境可斩轮回,所以又叫天人断玄虚。”说到此处,他很惆怅,叹息道:“一入天人境,天人合一,天道无情,人无情。都无情了,那还是人么?所以这些年,我不再修行,滞留在半步天人的境界。”

都督府那一夜,柳无双在玄境中修为臻至天人,有机会剑开天门,但他放不下手中的无双,心中的风月。风月无双再神妙,也不过是一对剑,逃不过成住坏空的轮回。柳无双既然斩不断,自是不得入天人境。

蓝幼羽默然,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梁冲道:“知微境的人,看透生死,至少还是有情众生,清深让我心境破境,放弃了报仇的执念,现在更不会斩断与小猢狲的父子缘分。”

蓝幼羽不由望向眼前两鬓尘霜的男人,忽然间,她觉得他也不那么让人生厌。她终于明白,梁冲为什么把陆师姐的事瞒着梁靖。那个死小孩能放下自己的生死,恐怕放不下他至亲至爱的生死。

世上不见天人境,修道尽头的天门,更像是一道龙门,越过便风雨化龙,位列仙班。

可是很没劲,蓝幼羽这样想。人生八苦之一,所欲不得。如此,修行意义何在。

梁冲用平淡的口吻诉说这些痛彻心扉的往事,蓝幼羽很同情他,掀开伤疤时,连痛都不由自己。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看淡恩仇,又如何快意。在她看来,放下至爱之人的生死,比放不下更悲哀。

蓝幼羽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为梁靖,也为陆师姐。她撑不下去,匆匆道别,逃似的跑回屋中。

梁冲看着她逃去的背影,啧啧品评道:“哎呀,心性真脆弱。”

一弯残月隐现中天,梁冲毫无征兆的吐出一滩黑血。积雪无风而动,将血迹掩盖,他呸了几口,没事人一样,吊儿郎当的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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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天下一局棋

白沙山因为梁冲几人的归来,有了些许人气。天下因为他的离开,荡起波澜。

腊月二十九,许封釉的鸿雁传书,也已传回长安。临近新年,关中无雪,暗门门主拎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寻常的泥人铺中。

酒坛是普通的酒坛,陶土烧制,黄泥封口。而坛中酒,却不普通。

老匠人拎起摇晃着,把耳朵贴在陶土坛子上,问道:“什么酒?”

门主恭敬道:“丹崖六月天。”

太乙山丹崖,积雪六月天。敢取这个名字的酒,怎会是凡品。

老匠人两眼放光,道:“云阳真人酿的?”

门主笑着点头道:“师父好眼力。”

云阳真人入太乙仙山三十年,一身修为在门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入门弟子随便修行个三五年,便可超过他。

所以他有一个绰号——仙门尺。登山修行的弟子,如果三五年后,修为仍不及他,那十有八九与仙门无缘,最好自行下山去,以免辜负韶华。

云阳真人修行马马虎虎,可在酿酒一道上,无人能出其右。比如这坛丹崖六月天,用来酿酒的天材地宝先不提,最具匠心的地方,是将酒藏于丹崖雪中三年,吸纳天精地华后,坛中酒堪比仙酿。

老匠人以手作刀,迫不及待斩碎泥封,一股飘逸的酒香四散,他取来白玉壶青玉盅,清透微蓝的六月天,涓涓入壶,旋即他用红布将酒坛盖好,又压了一只碗,出门放在院中角落。随后才回屋端起酒壶,将酒倒入酒盅,而且只倒七分满,多一滴也不浪费。

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门主啼笑皆非,道:“师父,一坛酒而已。”

老匠人用手指点着他,含笑道:“哎,俗人。”说完他端起酒盅缓缓饮尽。

丹阳六月天入喉,仿佛仰天池水从他的天突穴,倾倒而下,直抵丹田气海。将身子内的污秽,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心满意足的吐出一口酒气,忍不住赞道:“什么江湖十大高手,不抵云阳真人一人。”

门主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吃人嘴短。”

老匠人指着另外一个酒盅,道:“你尝尝吧。”

门主伸出白皙的手,用纤细的手指拿捏酒杯,一饮而尽,道:“酒是好酒,不过没您说的夸张。”

老匠人如顽童般撇嘴,道:“给你喝真是糟践东西。”

门主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都留给您。”

老匠人舍不得一口饮尽,又忍不住肚子里的酒虫,一盅接一盅停不下来。

门主才道:“我觉得最近有事发生。”

老匠人回味着六月天,道:“所以你才送这坛酒过来。”

门主呵呵笑道:“看您说的,去年临近新年,我也给您带了礼。”

老匠人道:“能和六月天比么?”

门主无奈道:“行吧,以后都给您带酒。”

老匠人笑道:“还得是云阳真人亲酿的酒。”

门主道:“这我不敢保证,云阳师叔的酒,大半都被他喝了,剩不下几坛。”

老匠人点头,道:“也是。”他神往道:“什么时候能去太乙仙门,那可真是有口福了。”他敛起神情,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这一问,问的是刚才门主的疑惑。

门主道:“中丞大人极少过问暗门的事,但是最近,他事事关心,很反常。圣上册封异姓王,他们二人的想法,我看不明白。而且,”他从怀中掏出几封密函,放在桌上,又道:“东西两省军的统帅都换了。尤其西省军,从上到下换了个遍。”

老匠人随手翻了翻密函,道:“钟华和张溪泉什么背景?”

门主道:“谍网破得厉害,差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天一阁门人。”

天一阁,三个字像一块大石头,堵在老匠人的心头。他思量着,半晌没说话。此时,一道熟悉的气息,向铺子行来,是宇文云志。

老匠人道:“等等说。”

不多时,门被推开,门主见圣上亲至,刚要起身跪地请安,宇文云志摆手道:“免了。”他嗅了嗅,道:“什么酒,这么香。”

老匠人脸色一苦,自己算是独享不了丹崖六月天了,气道:“属你鼻子灵。”旋即起身又取来一个酒盅,为他斟满。

宇文云志笑着不说话,抬手将酒饮尽,老匠人心疼道:“诶,你慢点喝。”宇文云志眼睛一亮,道:“好酒呐,哪里来的?”

老匠人白眼道:“怎么,想去抢啊?”

宇文云志道:“这酒寻常人可酿不出来。”他笑着看向门主,道:“云阳真人?”

门主微微点头,开口道:“圣上英明。”

宇文云志畅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老匠人道:“别得意忘形了。”他扫了一眼聚精会神的门主,又叹道:“梁冲是一点没变。”

宇文云志自斟自饮,点头道:“不得不说,我还是有一些触动。”

老匠人道:“他去年来长安,找过我。”

宇文云志道:“猜到了,许封釉传回的密函中,有提过这件事。”

梁冲回幽州找许封釉时,能说出新换的暗门切口,这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只是宇文云志一直没说。

老匠人又道:“你这手棋很妙。”他有心提点他那个坐在屋中的文静弟子,沉吟道:“梁冲要去翟远同……”他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酒,道:“江行知把兄弟当做弃子,他这样做,让翟远同的处境安稳不少,又可以借此敲打江行知,一举两得。”

门主恍然,他拾起桌上的许封釉密函,又仔细看了一番。

方独眼提醒过许封釉要拿捏的分寸,所以他的这封密函很简洁,只写了梁冲拜托方见尘出面,向江行知索要翟远同与其麾下兵马作为府兵,除此之外,再没提及其他事。

门主听见师父将翟远同的事情点破,对圣上今日的开怀,更有一分明悟。

江行知深知镇北帅绝顶聪明,因此翟远同的调离,是梁冲给他敲的警钟——我知道你的盘算。梁冲在镇北军中多少有些余威,又是江湖十大高手,有他在,江行知不敢轻举妄动。

老匠人继续道:“这几日幽州城外很安静,那一夜阵前斩敌八万,而今城内守军逾二十万人,哪怕草原王帐猛攻,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如你所愿,幽云的局势算是稳住了。”

他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桌面,道:“下一子,你想好了么?”

冥冥中,铺天盖地一局棋,纵横十九路绵延万里,人人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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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零章 落子无悔

在宇文云志与老匠人对饮的同时,梁冲风雪出幽州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南。

建康城内,数月不见身影的莫聪,此时现身那个偏僻巷子的茶舍中。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厢房,只是桌上无茶无水,上面摆了一张棋盘。

今日腊月二十九,过了明日,壬申年便是撕掉的黄历,再也回不去。

吴龙士年年岁岁盼着的王师北定,始终没盼到。在无数个清冷的夜,这个睿智的老人梦回中原,然而终究是梦,醒来了,中原依然遥不可及。

甚至于,他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只要梦想成真。

在吴龙士面前的那张棋盘上,黑子成龙,势如中天。他此生对弈无数,可让世人三子,赢得天下第一手名号,而此时,他的指间捻着一粒白子,却久久不曾落下。

莫聪清楚这个老人,因何犹豫。他不能说话,更不想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等着眼前人的这一子。

十六州一处,吴龙士用闲云山庄的一石二鸟造劫,用草原诸部的兵临城下叫杀,这两子,宇文云志本该很难应对,而梁冲的一来一去,他顺势封王破局。

吴龙士别无选择,心中剩下一子,究竟落,还是不落?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道:“幽云形成连环劫,至少宇文云志保住了幽云,而且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向那里落子。天下九地,他会看西信州与建康两处。”

此时,千里之外的泥人铺内,宇文云志把玩着手里的那只酒盅,道:“庞远烈与萧承泽对峙西信州,有九成把握拖住洞庭水师。”

绵延万里的纵横十九路,二人对弈,执子待落。

吴龙士道:“西信州一处,洞庭水师孤悬在外,粮草辎重是个大问题。时间长了,难免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萧承泽只有两条路,一是退兵,一是强攻。庞远烈一代名将,十万洞庭水师贸然攻城,洞庭水师不仅难见寸功,反而容易被他抓住机会。”

宇文云志道:“洞庭水师远离建康,补给不畅,随军粮草耗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退兵抑或拼死一搏。”

吴龙士道:“建康城一处,两省军尤在,以二十万兵马坚守,徐衍之攻不下来。”

宇文云志道:“建康城有大江天险,易守难攻,二十万两省军坚守,再加天一阁相助,徐衍之的二十万平东军,不可能攻破建康城。”

吴龙士道:“即使眼下稳住了幽云十六州,宇文云志也不会掉以轻心,为了防着江行知,他不敢动洛阳的十五万中军。而十万卫戍军是禁军,他也不会轻易动用。其实宇文云志手上能用的子并不多,看来看去,只有长安十八卫。”

宇文云志道:“派长安十八卫增援徐衍之的话……”

吴龙士道:“他觊觎建康多年,心底很想把这一子落在建康,但是他不会。”

宇文云志又道:“两军合兵也不足四十万人马,还是很难攻破建康。与其让三四十万耗在建康,不如让徐衍之率平东大营,驻守在建康城外,拖住两省军,不敢离城。”

吴龙士道:“徐衍之的枪法不弱,身边侍卫众多,很难在万军丛中将他斩杀。”

宇文云志道:“以枪法而论,徐衍之可跻身江湖三甲,哪怕是天一阁的人出手,也很难伤他根本。”

吴龙士道:“可惜太仓促,不能将长安十八卫引到建康城。”

宇文云志道:“那么,让长安十八卫去西信州,与征南大营合兵,吃掉洞庭水师。”

吴龙士道:“庞远烈手下十五万兵马,再加长安十八卫的十五万,洞庭水师变成了生死劫。如果萧承泽败亡,对方三十万兵马随后调动东进,再与徐衍之合兵,到时候五十万人马围困建康城,宇文云志可以慢慢耗下去。”

宇文云志道:“没有洞庭水师拖累,三路兵马齐聚建康城,破城是早晚的事。”

吴龙士道:“所以这一子,他会落在西信州。”

宇文云志看着眼前的老匠人,道:“既然你问了,那我告诉你。”说着,他手中的酒盅重重落下,断然道:“这一子,我会落在西信州。”

长安城,泥人铺子里,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匠人,此刻才道:“徐衍之也去西信州增援……”

建康城,茶舍厢房内,吴龙士幽幽道:“宇文云志不会让徐衍之离开建康,因为他对建康有执念。”

宇文云志听见老匠人的话,道:“我要建康插翅难逃。”

老匠人道:“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不如合兵一处。”

宇文云志显然很不认对方的话,他摇头道:“庞远烈加遥光还拿不下十万洞庭水师的话,朕如何守住这千里江山。”今日谈话,宇文云志第一次自称朕,口气断然,不容他人置喙。”

老匠人闻言,没有再劝他,默默倒出一盅丹崖六月天,缓缓啜饮。

宇文云志向门主道:“你收拾一下,朕会寻一个机会,把你调去江南,其他事放在一边,尽快重建谍网,朕要对南齐一兵一卒的动向,了如指掌。”

莫聪伸出手,他从棋盘右下角纠缠着的黑白子中间,提起两颗白子,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吴龙士向莫聪点了点头,道:“将两省军,派去西信州吧。”他死死的盯着棋盘右下角,提起两子后,那里变得空荡荡。他怅然道:“把建康变为空城,一定会激起宇文云志的赌性。”而他一直捏在手中的白子,还是没有落下。

莫聪默默的将白子放在荆楚之地。

吴龙士继续道:“今年中秋,我观摩山河图,宇文云志的气运更凝练,而陈尧青的气运,却开始散了。”回想着无数个梦回中原的夜晚,他又道:“我想了一个办法,或许可打散宇文云志的气运。”

他将那颗没落下的白子,递给莫聪,道:“如果我死了,这一手棋,你帮我落下。”

莫聪接过来,平静的看着对方,目光中有些说不尽的哀伤,那些哀伤是为眼前这个老人,也为了建康黎民。

吴龙士笑着道:“洛阳什么酒最出名?”

莫聪伸出食指,在空中写下了杜康二字。

吴龙士点头,道:“有朝一日收复中原,你在洛阳城头,为我洒下一坛杜康。”

天下一局棋,二人落了子,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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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山河图

齐明帝八年,岁在癸酉,正月初七,吴龙士心怀死志,回到天一阁。此刻,他坐在龙井潭旁,脸色时而平和,时而狰狞。

一切如他所料,宇文云志终究增兵西信州。而他的这一子,也该落了。

有一人,沿着绵延的隐雾溪逆流而上,登上龙井潭。天一阁的小师叔——常丹墨。吴龙士脸上的狰狞刹那隐去。

常丹墨走到他身旁,一脸苦相道:“宇文云志出兵了。都怪我,应该早些提醒你,那家伙气运加身,他不惹咱们,已经是谢天谢地,你倒好,偏偏要去招惹他,这下捅了马蜂窝,这不是茅房点灯笼,找死么?”

吴龙士道:“你好歹是个读书人,少说粗话。”

常丹墨蹲在地上,抱怨道:“读书人也是人,子曰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我不是圣人,还不许有怨气啦?我们天一阁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而不叫天二阁,天三阁,天四五六七八九阁,还不是因为天一生水,水克火。”

吴龙士又道:“你……”

常丹墨打断他道:“你听我说,天一阁又为什么怕火,因为咱们要保住先贤典籍,流传万世。想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焚书坑儒,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可以说千古一帝,比宇文云志厉害多了。我们凭啥能在他手底下藏了这么多书?靠得是低调两个字。”

吴龙士刚开口,道:“我……”

常丹墨喋喋不休,没给他插嘴的机会,继续道:“你别打断我嘛。低调啊,师兄,我知道你厉害,下棋厉害,阴别人也厉害,上次我和你说过,老天的安排,咱们听着就得,顺势而为。你说什么天下第一手,什么计海深谋,都是虚名,做不得数。谁不是一睁眼一闭眼,一辈子就过去了,那么高调干嘛。提诸葛武侯你听不进去,还有别人呀。”

他又站起身,在龙井潭旁走来走去,一拍脑门,道:“远的不说,天下行主祖士稚,也是响当当英雄了得,稽旬没入江湖时,祖行主稳坐江湖头把交椅,号令之下,莫敢不从。南塘一出,那是快意恩仇,中流击楫,也是心怀山河。后来的事你都清楚,老天安排个妖星,出现在豫州分野,祖行主当时就说了,妖星应在他身,九月当死。天下未尽,王敦作乱,祖行主好多事还没还得及做,只能跟着老天的安排,死了。你说他憋屈不憋屈。”

“那是憋屈啊,我都替他憋屈。喂,师兄?你有没有在听?”

吴龙士闭目道:“听着呢。”

常丹墨质问道:“我刚才劝你什么了?”

吴龙士道:“呃……低调。”

常丹墨手指虚点,道:“这就是啦,你要低调一些,想当年诸葛武侯……怎么觉得我说过了?算了,不管了。什么叫做低调,扮猪吃虎才是低调,你说飞龙在天,高调吧?谁看着了不说,哎呀,好厉害呀,好威风啊。”他说的摇头晃脑,活灵活现,然而话锋一转,又道:“结果呢?龙王三太子怎么被哪吒打死的?就是因为太高调。对不对?”

吴龙士点头:“嗯。”

常丹墨道:“我们为什么要低调呢?”

吴龙士敷衍道:“为什么?”

常丹墨也道:“是啊,为什么呢?”他等着吴龙士,希望对方自己说出,天一阁成立的初衷,便是隐匿江湖,为天下藏书,可是吴龙士半天也没回答他,他乱了思绪,喃喃自问道:“我想说什么来着?”

吴龙士终于找到机会,道:“小师弟,文人风骨,总要有的。”

常丹墨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文人风骨,圣人言,天道长存,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管他陈氏皇族怎样,管他是谁的天下,和咱们也没关系。天一阁只要保住阁中的藏书就成,咱们的风骨是为往圣续绝学,其他的事,和咱都没半点关系,最忌讳引火烧身。你倒好,不仅引火,还是引得战火,这烧起来,谁能扛得住。”

吴龙士暗叹一声,我真不应该和他说话。

常丹墨道:“以前吧,门内弟子最多混混江湖,与武林同道结点缘,万一落难了,还有人为天一阁出手,你倒好,哎,二十八年前,哦,现在算来应该是二十九年前,你把宇文云志当做棋子,去搞乱苏文茂的气运。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宇文云志比苏文茂更难搞。”

提到对方的败笔,令吴龙士心生不悦,道:“常丹墨!”

常丹墨无所顾忌道:“师兄啊,别怪我心直口快,宇文云志可是来过天一阁的,他知道咱们猫在哪里,你惹毛了他,他真派兵打过来,一把火烧了会稽山,这一千多年的努力,全都白忙活啦。”

吴龙士愤然起身,迈步离去。

常丹墨追在他身后,嚷道:“师兄,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在师兄身后紧赶慢赶,到底是没追上吴龙士,常丹墨叹了口气,自问道:“我说的太重了?”旋即他摇头否认,又道:“这都没听进去,说的委婉些,更没戏。”

日暮时分,吴龙士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藏书阁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个极为古朴厚重的机关,名为千机锁。吴龙士运行真气,转动千机锁上的机关。

千机锁大有来头,是机关大家公输子所造,玄妙无方。里面锁着的,是天一阁至宝——山河图。当年,李如海本想盗走山河图,无奈止步于千机锁前,随后才不得不盗取神剑尽欢。

相传大禹治水时,天下气运大乱,大禹瑶山求宝,得山河图。随后他以山河图治水,梳理天下气运,前后耗时十三载,终成大业。

山河图可观气运。每年中秋,天一阁都会请出山河图,勘查是否有天灾人祸发生,倘若战火连绵,门人也好尽早封阁,早做打算。

而且,宇文云志能得天下,也与山河图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如海打不开千机锁,吴龙士却可以。他转动千机锁后,地下传来机关的响动,不多时声音止住,吴龙士再次运行真气,调整千机锁。反复数次,约摸半个时辰,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藏书阁最深处的那堵墙,缓缓升起。

这堵墙厚三丈,由一整块断龙石打造。重不知几何。墙后,每隔五步,便嵌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微芒驱散了深渊般的黑暗,密道冷而干燥,寒气犹如实质,无孔不入钻入吴龙士的身体。吴龙士运气龟息,迈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死一样的沉寂,吴龙士仿佛在地府的阴灵,无声无息前行。

密道的尽头,青玉台上漂浮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正幽幽散发着华光,照亮方圆数丈。丝帛上,三千里锦绣山河,尽数收纳其间。

仙气蒸腾,二十四条紫气金龙,盘亘在若隐若现的山川中。

平地龙行别有名,星辰下照山成形。

二十四山起伏止,知得枯荣衰与兴。

是为天下二十四条龙脉。

吴龙士真气如沧海狂澜,刮起一阵旋风,他周身精血汇聚与左手无名指上,在指尖凝结出一滴金色的血珠。

“师兄,山河图太玄妙了,看看还行,别乱动它。”常丹墨的声音,穿过风声,传入吴龙士的耳中。

吴龙士背对着他,脸色狰狞,声音却很平静,道:“哪里猜到的?”

“闲云山庄。”常丹墨道:“今年中秋,阁内请山河图,长安越发凝练,而建康的龙气,已经开始散了,不,应该说建康的龙气已经有形无实。”

“和闲云山庄又有什么关系?”吴龙士打断道。

“你别急啊。”常丹墨接道:“一个多月前,你让蓝幼羽去闲云山庄,而且郑重其事托付,让我封阁。我当时以为,因为建康的龙气涣散,将有大事发生,所以你遣她们出去更安全。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顾虑她二人的安全,让她们回天一阁就好啦,何必多此一举。”

“师兄你一向谋定而后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出无理手去赌。闲云山庄这一子,无理得有些反常,我想为你的无理手,找一个理。后来我在山河图中找到了。我呢,没事就喜欢翻翻书,也幸好我多看了几本书,知道分枝劈脉纵横去,气血钩连逢水住。所以我隐约察觉到,有几条模糊龙气分支,将会纠缠在闲云山庄。”

“为什么断定是我?”吴龙士问道。

“很早之前,你已经此心明德,天地至圣,行尽知微,与天人境只有一线距离。可是一个多月前,你的心不再明德,跌境了。能让你跌境的事不多,我所知道的,只有山河图能做到。”他深吸一口气,道:“所以你不惜跌落境界,也要落下闲云山庄这一子,去镇杀这几团龙气。”

常丹墨盯着吴龙士的背影,道:“如果问你这几条龙气分支是谁,估摸着你也不会说,我只问你一句,既然要镇杀龙气,为什么让蓝幼羽去闲云山庄。”

吴龙士沉默良久,缓缓道:“没跌境前,我心中有感悟。”这句话,无疑印证了常丹墨的种种猜测。吴龙士指着山河图的玄武方向的一座小山,道:“这是白沙山,蓝幼羽现在就在山里。”

常丹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白沙山上,有一条若有若无的龙气盘绕在山巅。他冷声道:“师兄,师门情谊呢?”

吴龙士道:“有舍才有得。”

常丹墨叹气,道:“师兄,你听我一句劝,修道之人,图得是开天门,天人合一,真的别去碰天下这些破事。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指着山河图道:“癸酉年才过了几日,你看山河图上,建康的龙气散的和饺子馅一样,宇文云志显然要一统天下。和老天对弈,你输定啦。何必非要趟这摊浑水?”

吴龙士道:“可以把宇文云志的气运打散。”

常丹墨道:“那更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好好的天人境不入,跟这个天下过不去,图什么?”

吴龙士静静听他把话说完,此时他不禁面色狰狞,连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天道无情,人有情,怎么天人合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行尽知微,西出函谷关,留下五千道德灵言与太上忘情录,飞升天人境,仰仗的是无情。”

常丹墨道:“那你就去修你的无情,管他窗外春夏与秋冬。”

吴龙士道:“你也是以书入道的读书人。中原尚未收复,如何内圣外王,苍生疾苦,又如何无情?”

常丹墨摇头道:“师兄,我是说不过你。山河图蕴含天机,玄妙无穷。上一次,你仅仅镇杀几团龙气分支,已经是修为跌境,现在嘛……”他看着散乱的龙气分支,道:“会死人的。”

吴龙士狰狞的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他终于可以面向常丹墨,道:“若能收拾旧山河,吴龙士甘愿赴死。”

常丹墨拦道:“不要。”

那滴悬在空中许久的金色血珠,终于落在山河图上。刹那间,山河图华光消散,血光冲天,一点玄光自山河图极北处亮起,缓缓南移。山河图四周,吴龙士入沧海狂澜的真气瞬间消失,常丹墨一步上前,扶住他的身子,察觉他的生机尽失,气若游丝,离见阎王爷只剩半口气。

常丹墨回望山河图,高起星峰低落穴,这颗异星现世,用不了几日,会落在长安分野。他低头看着怀中衰败的老头,心中怅然,今夜吴师兄不惜拼上性命,为的是打散宇文云志的龙气。为此不惜令山河图成血色,这样一来,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常丹墨皱着眉,摒弃心头杂念,神魂合一,将境界提升至圆满,伸出一指,点向图中的那颗米粒玄光。

刺目的血光大盛,常丹墨七窍流血,身子如遭雷劈,倒飞而去,狠狠撞在墙壁上,接着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转醒,山河图依旧散发着血光,照在吴龙士冰冷的身体上,妖异而惨烈。

常丹墨叹了口气,他起身想为吴龙士收尸,也不枉师兄弟一场,却发现吴龙士胸口还有一丝温热,他心底生出一丝希望,或许天机未绝,事情还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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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万事皆修行

常丹墨安置好吴龙士,在山河图前参悟了一整晚,也没能悟透那逆转天机的玄奥,究竟藏在哪里。血色山河图上,米粒玄光飘向龙首山,他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转身叹道:“我管这些破事干嘛。”

在他离开不久,那血色山河图上,白沙山亮起白光。

蓝幼羽很不喜欢逢年过节,壬申年这个除夕,她却觉得还不错。白沙山上的这几个活宝,让人很开心。

梁冲二度斩断靳步谷与寂雪剑的牵绊,让这个大头少年干涸的气血再度丰盈。靳步谷每日缠着梁冲教他练剑,梁冲敷衍的手段层出不穷,每一次靳步谷都信以为真,骗得他好苦。

今日,梁冲从白沙山上扛回一只狍子,他切下好大一块肉,叫靳步谷过来,道:“大头宝,今日良辰吉时,我掐指一算,适合教你练剑。”

靳步谷晃着脑袋道:“你又想骗我。”

梁冲痛心疾首道:“我是谁……”

靳步谷接口道:“骗子?”

梁冲怒道:“骗你个鸡蛋啊骗。我堂堂天下最得意,江湖十大高手,你有什么值得我去骗?我这是看你天生剑胎,不练剑实在可惜,今日靳步谷不练剑,十年后江湖何来大头剑仙。”

靳步谷眼睛一亮,道:“真的?”

梁冲郑重点头,道貌岸然道:“你回想此生,是不是受尽世人嘲笑。”

靳步谷想了想,道:“也还好吧,除了笑我头大,不少人也都说,我以后能成为大头剑仙。”

梁冲暗叹,这大头宝的想法惊奇,心也够大的。他顺着道:“那换个问法,红尘千万人,谁与你最投缘?”

靳步谷砸吧着嘴,道:“南轻尘吧。”

南轻尘抱着含光躺在院中晒太阳,听见靳步谷这句话,身子弹起来,不忿道:“我哪里和你投缘!”

梁冲对南轻尘挤眉弄眼,又道:“还与谁投缘?”

靳步谷道:“梁靖吧,嗯,那个十六剑神里的大宝剑神也不错,我能感觉出来,他是真心坚信我会成为大头剑仙。”

梁冲傻眼,道:“大宝剑神是谁?”

南轻尘小声提醒道:“罗玉迁,庐山十六山寨的那个。”

梁冲可怜的看着靳步谷,心说连个蟊贼都能忽悠你,顿时叹道:“罗剑身和你不是一个路数,他的话你少信。”

靳步谷认真道:“我觉得他比你实在。”

蓝幼羽在旁边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个不停,道:“靳步谷都不信你。”

梁冲面子挂不住,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抬手一道剑气,道:“这剑气是假的么?”

剑气穿过青松,惊落针叶无数。

靳步谷大脑袋转来转去,喜道:“你要教我这个剑法?”

梁冲意味深长的点头,道:“不错。”

靳步谷来了兴趣,道:“怎么练?”

梁冲手里的狍子肉,终于派上用场,他将肉扔到砧板上,道:“知微境的厉害之处,在于这个微字……”

靳步谷打断他道:“知微境是什么?”

梁冲道:“哎呀,很厉害的,南轻尘都没达到。”

靳步谷雀跃道:“我要学。”

梁冲欣慰的点头,道:“大头宝,我与你有缘,只教你一人,千万别告诉旁人。”

靳步谷有些为难,道:“南轻尘对我不错,他也不行么?”

南轻尘无奈道:“这事你不用想着我了。”

靳步谷心结放开,向梁冲道:“好的,前辈,我答应你。”

蓝幼羽拉着梁靖,小声道:“你爹的良心不会痛吗?”

梁冲咳嗽一声,道:“江湖规矩,闲杂人等,赶紧闪开。”接着他笑容和煦的对靳步谷道:“你想达到知微境呢,剑意要细腻入微,怎么细腻呢,你先用菜刀,能把这块肉斩成肉泥,就有所小成了。”说罢他抄起一把菜刀递过去,道:“快试试。”

靳步谷接过刀,迫不及待劈砍在那块肉上。

梁冲道:“哎呀呀,好厉害,不愧是会成为大头剑仙的人,把肉斩得再细一些,就更厉害了。”

靳步谷听见他的夸奖,得意万分,手中的菜刀上下翻飞,砍得分外起劲。

梁冲又夸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少侠好俊的刀法。”

靳步谷停手,奇道:“我要练剑,不想用刀。”

梁冲没有一丝尴尬,继续忽悠道:“对呀,你是要练剑啊,想要成为大头剑仙,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道:“最重要的呢,就是根骨。你看南轻尘,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大头剑仙,为什么?”

靳步谷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因为他的头不够大。”

梁冲一挑大拇指,道:“要不怎么说你比他强呢,头不够大,怎么能做大头剑仙?你这个根骨,比我当年都要强被不少。”

靳步谷来劲,抄起菜刀,全神贯注剁着那块狍子肉。他歪着硕大的脑袋,张嘴喝出一连串吼声,颇具气势。肉沫四飞,溅了一地。

梁冲摇头道:“知微御万物,什么叫做御,由你掌控的,才叫御。你能把肉沫随心所欲控制在砧板上,也算窥到门径了。”

蓝幼羽在旁听了,小声向梁靖道:“你爹说的有点道理啊。”

梁靖打着哈欠回道:“他怕大头宝剁得太猛,浪费肉。”

靳步谷听了梁冲的话,手里菜刀小心翼翼落下,看得梁冲直摇头,又道:“你不能因为要控制肉沫,而让剑意不纯粹。你要用心,无论多么细小的肉块,都逃不过你的剑意。要有决然的剑意,又要御物的心境,才能体会出这个微字的真意。我知道这对你很困难,但,它们是你通往大头剑仙路上,必须要越过的门槛。”

蓝幼羽砸吧着决然的剑意,御物的心境,道:“这几句还挺有道理的。”

梁靖嘴角一斜,道:“拉倒吧,他是想让大头宝把肉剁得更细腻。”

知道真相的蓝幼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连摇头道:“你爹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啊,都被狗叼走了,还痛个屁。”

梁靖双手抄在袖中,脸上藏不住笑意,道:“过年了嘛,吃饺子总得有肉馅的呀。我五六岁那会,我爹还说我以后会成为天下剑,这样骗我剁肉馅。”

蓝幼羽听到梁靖的糗事,笑得很欢,道:“你爹好欠哦。”

梁靖撇嘴道:“你才和他认识几天,再过段日子,我都怕你动手打他。”

梁冲贼一样的瞥着蓝幼羽,道:“她再练个一两百年,也打不过你爹。”

蓝幼羽道:“不用过段日子,我现在就想打他。”

梁冲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忽然伸手道:“我不同意你们这门婚事。”

蓝幼羽脸上顿时一片绯红,太白剑出鞘,梁冲抱头鼠窜,嚷道:“救命呀,杀人啦,小猢狲快救我。”

梁靖视而不见,道:“你说的,她又打不过你。”

梁冲绕着院子跑了半天,跑回靳步谷身边,道:“你这个馅斩得不够入微。修行要踏实,来,这颗白菜给你,你将它斩碎,来细细体悟这个微字。”

蓝幼羽看见他拎颗白菜,不再追她,笑嘻嘻道:“我最喜欢吃白菜馅的饺子。”

梁冲佯装道:“什么白菜馅,你眼里只有吃,靳步谷比你强太多,修行又用心,终有一天会超过你。”

靳步谷喜道:“真的?我能超过她?”

梁冲道:“一定肯定注定必定,你连她都打不过,怎么做剑仙。”

靳步谷受他的鼓舞,心气更足,他横眉瞪眼,剁得那颗白菜汁液横飞。

过了没一会,一个白菜被剁得细碎,梁冲摇头道:“你的剑意呢,刚猛有余,距离细腻还还差十万八千里。”

靳步谷看着砧板上如山的白菜沫,道:“很细腻呀。”

梁冲道:“细腻,是力道均匀,妙到毫巅,剁出来的白菜,大小一模一样。”

靳步谷道:“苗刀好点?我要练剑啊,苗刀好不好点,和剑也没关系呀。”

大头宝的思路精奇,梁冲心很累,他耐住性子道:“我呢,是觉得你的劲力要在阴柔一些,刚柔并济,才会对这个微字,有更深刻的了解。”

梁靖坏笑着小声向蓝幼羽道:“我爹要让他和面了。”

梁冲端出一盆面粉,吆喝道:“你领着小虎妞去外面转转,别在这里添乱。”

蓝幼羽指着自己,道:“小虎妞?”

梁靖点头道:“嗯,我们都觉得你很虎。”

蓝幼羽揉着拳,心说今天我要尝一尝,打知微境的人是什么手感。

梁靖边跑边求饶道:“是我爹这样觉得的。”

蓝幼羽道:“你再狡辩,刚才你说我们两字,怎么回事?”

梁靖道:“口误,口误。”

蓝幼羽狐疑道:“敢说你没想过?”

梁靖苦着脸道:“真没有。”

蓝幼羽不依不饶道:“你发誓。”

梁靖呃了一声,道:“哎呀,大过节的发誓不吉利。”

蓝幼羽追着他打,咬牙切齿道:“你还是想过!”

梁冲端着面,眨眨眼睛,小声问靳步谷道:“你觉得她虎不虎?”

靳步谷吓得浑身一哆嗦,点头道:“虎。”

梁冲神秘道:“趁着他们荒废光阴,你偷偷修炼,一定会超过她,到时候你就不用怕她了。”

靳步谷心驰神往,点头如啄米,道:“好好好。”

蓝幼羽拎着梁靖的脖子,蹂躏了他好一阵,梁靖挣扎的伸手道:“爹,救我。”

梁冲轻咳两声走上前来,没开口,蓝幼羽扭头,眼神如刀,问道:“你想说什么?”梁冲缩着脑袋道:“我想问你还想吃点什么?”

蓝幼羽简短道:“螃蟹!”

梁冲哦了一声,一步一步后退,梁靖拦道:“爹,别走啊,爹,爹。”梁冲沉思道:“这是你的情劫啊,爹帮不了你。”

蓝幼羽冷哼一声。梁冲逃得飞快,只余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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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残羹酒,一夜天明

往年白沙山的除夕夜,只有梁冲父子二人,很冷清。去年悬壶圣手给梁靖想出个治病法子,梁冲请来炼器高人白轩,除夕夜俩大一小对饮,增添了不少人气。今年又多了蓝幼羽、南轻尘和靳步谷,更热闹不少。

白轩下午没闲着,去山里的水泊中,翻了无数巨石,抓回一堆河蟹,又切了葱姜,到了点黄酒,放到锅里蒸熟,还整治了姜丝陈醋做蘸料,算一道菜。还招呼了南轻尘和靳步谷,帮他从屋里抱出了七八坛黄酒。

蓝幼羽看见螃蟹,喜不胜收,然而扫到那些坛酒,他不由问道:“这么多酒?”

白轩道:“这还少了呢。”他将酒整整齐齐码放在桌下,道:“去年除夕,我们三个人喝了六坛。”

蓝幼羽道:“梁靖也喝?”

白轩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回道:“小家伙能喝着呢。”他留出两坛酒,取来一个大铜盆,注了五分水,放在屋内火炉上,将两坛酒扔进去温热,再从伙房端出来两大盘通红的河蟹,分左右放在一桌上。再将蘸料摆好后,搓着手道:“我的菜齐了。”

逢年过节,剑炉摆宴,从不铺张浪费,可少说也有十来道菜肴,更别提天一阁除夕宴的排场。于是南轻尘看着白轩道:“你蒸的螃蟹,是一道菜?”

白轩道:“对啊,这么多螃蟹,够吃了。”

南轻尘没说话,这个除夕夜宴,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今天下午,貌似也没人准备饭菜,蓝幼羽也好奇道:“还有么?”

白轩道:“当然有,哪能光吃螃蟹。”

梁靖咽着口水,道:“我爹做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梁冲的声音道:“梁氏独门炖肉来啦。”

几人寻声望去,只见梁冲背着手笑嘻嘻迈步进来,他身前有一口五尺方圆的大铁锅,缓缓飞来,一个厚实的木板正压在锅上。

蓝幼羽算是开了眼,知微御万物,原来还可以用来御一口大铁锅。

那锅架在桌上,顿时把桌面占得满满当当,再放不下其他东西。蓝幼羽不解道:“别的菜放哪里?”

梁冲桃花眼像月牙弯弯,道:“我梁一菜名震江湖,你让我再变出一道菜,是想砸了我的招牌么?”

梁靖的口水都快止不住了,随后道:“我爹从来只做一道菜。”又咽着口水道:“快些吧,我快馋死了。”

“一,二,走你。”梁冲口中念叨着,那块厚实的木板,嗖的一声,飞向门外,越飞越高,飞出二三十丈不止。

梁靖拍手道:“霉运霉运都走吧。”

蓝幼羽和南轻尘对视一眼,这个祈福方式,怎么说呢,呃,很江湖。

锅内汤汁依然沸腾,肉香扑鼻,闻得人食指大动。众人擎着筷子,眼巴巴看着梁冲,看得他毛骨悚然,道:“你们干嘛?”

南轻尘道:“请前辈动筷。”

梁冲笑着道:“我们江湖中人,不在意繁文缛节,你们……小猢狲,你别用手,脏不脏?大头宝,你都吃衣服上了。”

可惜没人理他。

蓝幼羽嘴里塞满肉,含含糊糊道:“看不出来啊,你做菜蛮不错嘛。”

梁冲夹起一块肉,送到嘴边,道:“你看不出来的事多了。”

白轩取来黄酒,每人倒上一大碗。这个除夕宴只有俩菜,算上饺子也才仨,好在肉块够大,酒碗够大,简简单单,不失江湖豪情。

几碗酒下肚,众人说话声不由高了几分。梁靖自己不吃螃蟹,这不耽误他为蓝幼羽剥壳。蓝幼羽俏脸微红,她一手一只螃蟹,哼唱着:“一只螃蟹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

梁冲道:“你也会唱这个,谁教你的?”

蓝幼羽拨弄着手里的螃蟹,道:“是阁里的一个师叔,我最喜欢吃螃蟹,有一次,他抓了几只螃蟹,用这句歌谣逗了我很久。”接过梁靖为她剥好的螃蟹肉,沾了醋汁,满足的塞到嘴里吃着,又道:“听我师父说,你是玄剑谷之耻,真的假的?”

梁冲一本正经道:“当然是假的。我是玄剑谷千年来,最强的入世玄剑。”

蓝幼羽道:“那你的玄剑差点被天下剑收走,又是怎么回事。”

梁靖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把玄剑落在了茅房,半天都没找到,师祖扬手唤剑,结果玄剑从茅房飞出来,上面还沾着……”

一块肉嗖的飞起,钻到他的嘴巴里。梁冲不满道:“吃饭呢,你说得活灵活现,恶心死人了。”

靳步谷带着十分醉意,伏在桌上。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喝声,传入他耳中。他迷迷糊糊抬头,双眼一片朦胧,胡言道:“还沾着什么?”

蓝幼羽和南轻尘齐齐面向他,异口同声怒道:“闭嘴。”

南轻尘温文尔雅,他实在想不通,梁冲怎么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事,不禁问道:“前辈应该找个没人的角落,自己偷偷唤剑。”

梁靖嚼着那一大块肉,口齿不清道:“我爹说他那时候,还没到知微境。”

蓝幼羽捂住耳朵,道:“不要说啦,我都要吐了。”

梁冲道:“真是的,大除夕的,赏赏月多好。”

靳步谷憨憨点头,顺着窗户向外望去,除夕夜,万里星空,不见月。他呆呆看了半天,道:“月亮在哪里?”

梁冲道:“被挡住了,你到院子里就能看见。”

靳步谷嗖的一声跑到院中,扬起他的大脑袋,搜寻半天,醉醺醺道:“我还是看不见。”

梁靖也走出来,指着一处虚空道:“你瞎了呀?月亮不是在那里么?”

靳步谷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只见一片黑暗,他惊恐万分,哭着道:“对啊,我瞎了,我看不见月亮。”

屋内几人笑得东倒西歪,白轩道:“你没瞎,只是眼睛丢了。”

靳步谷转着圈道:“我的眼睛丢哪里去了?”

蓝幼羽也调侃道:“你的眼睛还在,是你的脑袋没有了耶。”

靳步谷两手交叉,摸着左右的肩膀,哭道:“我的脑袋呢,快帮我找找。”

一只空酒坛飞向他,梁冲道:“你的脑袋在这里。”

靳步谷一把抓过酒坛,傻笑道:“找到了,找到了。”

南轻尘有心提醒他,道:“这是你的脑袋么?”

靳步谷把酒坛抱在怀中,用头抵着,温柔的抚摸,道:“这么大的脑袋,一定是我的。”

酒醉几近不省人事的靳步谷,此刻的音容样貌更讨喜。梁靖和蓝幼羽笑得差点没断气。

梁冲继续逗他道:“赶紧把脑袋装回去啊。”

靳步谷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他举起酒坛,当的一声砸在自己的脑袋。已经醉酒,再来这么一下,靳步谷登时一头栽倒在地。

屋内的几人,嗖的跑出来,瞧见靳步谷气息平稳,只是头上顶起一个大包,松了一口气。安顿好靳步谷,才放下心回去继续酒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江湖是人,是人心,是人情世故。漂泊久了,就厌了。梁冲的一生,波澜壮阔,做过绝顶高手,做过一方诸侯,在世阀豪门中夜夜笙歌纵情声色,也在荒山老林里白粥咸菜清心寡欲,有一个神仙眷侣,还有一个儿子,此生足矣。

江湖如何,他并不神往。

几个少年,却对江湖故事格外的好奇,追问着那些年里,千人破万甲是怎样的荡气回肠。

寒星如水,炉火燃尽,残羹酒,一夜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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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程若潇归来

终于到了癸酉年,人生东流水,何时复西归,梁靖已经十二岁,此时蜷着身子睡得正香,干瘦的身子承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梁冲站在儿子身旁,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儿子的体内寒气,一点点由气凝结成水,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阻止。纵然人间最得意,又奈若何。

屋内几人还在酣睡,梁冲没有叫醒众人,独自倚在门口,等一个人——程若潇回来了。他甫一进入山坳,梁冲已经察觉到他的气息。

只一两炷香的时间,程若潇打远处一看见他,便高声呼喊道:“师兄,梁靖和你在一起么?”

一直等对方气喘吁吁跑到近前,他才道:“没有啊,是你领他去白马寺的,怎么反过来问我?”

程若潇脸色苍白,道:“完了,师兄,你快随我下山。”

梁冲道:“不忙慌,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程若潇语速飞快,道:“净若大师治好梁靖后我们回来路上遇上李子晴然后我和梁靖走散我一直没找到他再后来听说你现身幽州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翟远同说你走了于是我回到白沙山。”说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总之你快跟我下山去。”

梁冲打着哈欠道:“你说得太快,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程若潇这次说的很简短,特别简短,道:“梁靖不见了。”

梁冲点头,道:“然后呢?”

程若潇脑袋一懵,道:“然后……你不着急么?”

刚才他呼喊声不小,此时梁靖揉着眼睛,裹着被子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高兴的扑上去道:“程师叔,你回来啦。”

程若潇呢喃喊着梁靖的名字,他猛的转头向梁冲怒道:“你不是说他没和你在一起么?”

梁冲道:“刚才是没有啊……你先把剑收起来,不要冲动嘛……”

梁靖看见师叔追着他爹砍,道:“怎么了?”

程若潇恨恨道:“你爹太过分了!”

梁靖坐在院中的木凳上,双手托着腮,无聊道:“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都长,早应该习惯了。哦,对了,师叔,给你拜个年。”程若潇的剑,再也砍不下去,梁冲道:“你饿不饿,给你下盘饺子。”

程若潇拉着梁冲走到一边,神神秘秘道:“师兄,跟你说个事,我可能发现北齐遗孤了。”

梁冲眉头一挑,道:“你说林壹晗?”

程若潇差点没跳起来,道:“你怎么知道?”

林望舒这个老光棍,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孙女?幽州城那一夜,他带走林壹晗的时候,梁冲隐约猜到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六七年前徐衍之领兵攻破洛阳,北齐陈氏皇族,只有嫡公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按年纪推算,和林壹晗差不多大小。

梁冲哈欠连连,道:“还有别的事么?”

程若潇思量片刻,道:“还有一件事,也不得不提,”他压低声音,郑重道:“我遇见幻真教的李子晴了,林望舒的徒弟就是她杀死的。”

梁冲嗯了一声,道:“李如海的尽欢剑在屋里,你要不要看看?”

程若潇呆若木鸡,无言以对。

梁冲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他漠然的摇头。

梁冲道:“那我煮饺子去了,肚子好饿。”

梁靖看着程若潇备受打击的模样,道:“师叔,你怎么了?”

程若潇得知梁冲现身幽州后,马不停蹄,连夜赶路,刚见到师兄,感觉这趟江湖白走了,弄丢了梁靖不说,还觉得自己消息很闭塞,他脑子一片浆糊,心很累,道:“我去睡一觉就好。”

梁靖在被子里打了个寒颤道:“好冷,我也回去暖和暖和。”

程若潇才注意到他的怪异,道:“净若大师刚把你治好,怎么还冷?”

梁靖哆哆嗦嗦往里走,道:“嗯,还给玄悲了。”

程若潇喋喋不休追问,弄清楚来龙去脉后,他恨不得将梁靖打死,怒其不争道:“你非要往轮回路上走吗?”

梁靖笑嘻嘻道:“我爹说,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程若潇气道:“他的话你也信,你才多大?逞什么英雄!”

梁靖裹着被子往屋里拱,道:“师叔啊,你应该多和净若大师学学。”

这时,梁冲端了两盘饺子,冲儿子喊道:“吃了再睡。”他又招呼程若潇道:“师弟,饿不饿,吃点啊。”

程若潇没好脸色,道:“不饿。”转头去了东厢房一间屋,倒头便睡。

自从进入正月,众人又吃又喝,好不快活。唯有程若潇愁眉不展,像个怨妇一样唉声叹气。初七那日,程若潇憋不住,把师兄拉到一旁,道:“我这几天观察,梁靖的修为又深了。”

梁冲道:“谁说不是呢?”

程若潇道:“那怎么办?”

梁冲道:“随缘吧。”

程若潇差点没跳起来,道:“随缘?瞧梁靖的身子,现在随缘,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梁冲叹道:“我也没辙啊。白马寺的封魔截脉指,传得神乎其神,结果呢,梁靖自己都能解开。再说以他现在的修为,白马寺还有谁,能再次锁住九幽寒脉。”

程若潇皱眉道:“可是李如海的确被锁住了。”

梁冲反问道:“你见过李如海么?”

程若潇道:“没有。”

梁冲道:“那就是了,江湖那只是传言,不可信。”

程若潇道:“事情不会空穴来风。”他又想起,这几天没见师兄帮梁靖泄寒脉阴气,接着问道:“那寒铁炎针呢?”

梁冲道:“扎不进去了。”他见对方不懂,又解释道:“阴气太精纯,犹如凝水,扎进去就被顶出来。”

为梁靖行针之人,需要先用真气镇压住九幽寒脉。程若潇听见梁冲的话,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他的修为强过你了?”

梁冲道:“没强过,但也差不多。况且九幽寒脉生出的先天阴气,比后天修炼出来的,精纯不止一筹。”

后面的话没说,他也听懂了,除非有人先天真气强过梁靖,否则寒铁炎针的法子,算是废了。程若潇无比沮丧,他瞥见梁靖拉着蓝幼羽,没心没肺的跑来,顷刻间,鼻子很酸,眼睛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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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章 斩天机

梁靖飞奔进院,道:“爹,快看快看,天上有一颗星星长尾巴了。”

梁冲道:“你有一天不上蹿下跳,那星星才会真的长了尾巴。”

蓝幼羽也道:“是异星。”

梁冲师兄弟抬眼望去,果然,北上天际有一颗异星,星光微蓝清冷,星尾明亮异常。

蓝幼羽道:“会不会是灾星?”

梁冲捏着下巴道:“欸,你们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串冰糖葫芦的竹签。”

连梁靖都没有理他。

白轩风风火火跑来,道:“梁兄弟,有办法了。”他指着北方天际,道:“你猜这异星什么来头?”

梁冲一本正经道:“以我天下无双的见识来看,今日天降异星,一定是我梁家祖上积德,将气运加注在梁靖身上。”

蓝幼羽白眼,道:“做什么梦呢?”

梁冲口若悬河道:“天降异星,预兆着我儿子将来的成就,一定会超过我。”说着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那是堂堂的幽云镇北王,他如果要超越我,也只有黄袍加身了。”

院中飞起数对大白眼,梁靖拉着蓝幼羽道:“我爹疯了,别理他,走,我给你抓螃蟹吃。”

梁冲道:“儿子,你不要放弃啊。”

梁靖渐行渐远,敷衍道:“嗷,知道了,等我能活过你再说吧。”

梁冲追着道:“你别走啊,人定胜天。”

梁靖道:“天意难违。”

梁冲道:“人生变幻……”

梁靖道:“行了行了,你每次说这话都不正经。”

梁冲道:“儿子,等等爹呀,上阵父子兵。”

蓝幼羽声音隐约传来,道:“抓个螃蟹而已,说的要死要活的。”

梁冲道:“抓螃蟹怎么了,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快跑,我爹又犯傻了,会传染的。”

三人嬉笑着渐行渐远,程若潇心有不甘,道:“白大哥,是什么办法?”

白轩指着那颗异星道:“北方天际是水辰星所在,如果此刻有玄铁现世,必是水辰玄铁。”

除夕前,程若潇没有归来,此时他不明白,追问道:“然后呢?”

白轩道:“水辰玄铁至阴至寒,比寒铁更胜一筹。用来打造玄铁炎针,说不准能为梁靖续命。”

程若潇喜道:“那赶紧呀。”

白轩仰头看着异星,道:“等它掉下来。”

程若潇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好似一盆冰水泼在程若潇脑袋上,他看着对方不住的摇头,这个白轩,打铁打傻了,等着星星掉下来。

入夜,梁冲独自一人,来到白沙山巅,北方天际的异星,缓缓南移,此时已经移到向晚原分野。

吴龙士指尖上的那滴金色血珠,落入山河图后,这颗异星现世,将会应在宇文云志身上。

梁冲对此毫不知情,以他半步天人的修为境界,只察觉到这颗突兀现世的异星,蕴含天机,所过之处,气运支离破碎。

白轩在日暮时分说的话,他何尝不知,甚至比对方看得更深。半月隐没中天,星空越发璀璨,梁冲独立山巅,身形寂寥。

“变聪明了,没能瞒住你。”不知过了多久,梁冲忽然道。

“你陪梁靖抓螃蟹,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黑暗中传来这样一句回答,是白轩的声音。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又问道:“他知道么?”

梁冲摇头,道:“我没告诉他。”

白轩道:“我能帮上你么?”

梁冲沉默着,沉默着,忽然他扭头,弯起桃花眼道:“如果……嗯,万一有如果,别告诉他。”

白轩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强烈,没等开口,他的脚下一阵,看见覆盖白沙山的积雪,飘向空中,在夜空中凝结成一片雪云,遮挡了满天星光。

二十九年前,吴龙士曾偷偷记下宇文云志的生辰八字,是炉中火命。五行相生相克,水克火,所以初七那天,吴龙士借山河图从水辰星野上,借来一颗异星。天机难测,更何况改命的逆天之举。

此时,会稽山的天一阁内,吴龙士人事不省,脸色灰败的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待到异星飞临长安分野,他便将堕入轮回,

用小师叔的话说,从鸿蒙初辟开始,气运聚散这事,老天安排得妥妥当当。吴龙士想用一身修为和阳寿换宇文云志气运消散,然而,白沙山上,起了一朵雪云。

梁冲从山巅踏雪登天,头顶九天之上星宿罗列,微芒洒在他脚下飘摇不定的雪云上,发出片片磷光。他面北而立,一颗异星在他正前方,摇曳星尾,缓缓而来。

梁冲身上的气势不断攀升,雪云如同沧海,掀起滔天巨浪。青锋出鞘,好似龙吟。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驰剑快如闪电,直指北方天际。

转瞬间,天驰剑又自北方归来。

梁冲蹲在雪云上,挠着头惆怅道:“砍不到啊。”

天道渺渺,气运纷繁复杂,以知微境窃夺天机,实为不能。便是半步天人,终究还差半步。梁冲的那双桃花眼中,欢喜,悲伤,坚定,踌躇诸多情绪,逐一闪过。

不知不觉间,他身上的气势渐渐消散,雪云上的巨浪也慢慢平息。

梁冲修剑一生,走的是道法一脉。而他的天人心境,又得自佛宗的无上法门。他蹲在雪云上的姿势,如同地痞,歪着脑袋看向世间。

无边苦海中,众生沉沦八苦,唯有跳出轮回,方能超脱。他身上的气息,已泯灭在天地间,取而代之的,是金光大盛,光芒充斥百里的方寸天地。

列子曾御风而行,可惜列子终究不是风,不得逍遥。

金光中的梁冲,眼中再无半分情绪,此刻,风是他,他也是风,雪是他,他又是雪,万物是他,他即是万物。与天地为一,得大逍遥。

轰然巨响,一座天门矗立与虚空中,门缓缓打开,从门内发出一道刺眼的光,仿佛一条路,铺向梁冲脚下。

这一声巨响震彻白沙山,众人从梦中惊醒。

梁靖看见这等景象,悲伤席卷心头。他顾不得一切,一步十丈,踏虚空直奔山巅。

其他数人慢他一步,也向此处赶来。

正当此时,天驰剑化作一道流光越过天门,去势不止,刺破九天,斩向那颗曳尾异星。

刺目的光一闪即灭,雪云翻腾涌动,恍若蛟龙穿梭其中,眨眼间,这片由飞雪形成的云朵,被从天而降的一大团火球刺破,炙热的光穿过破洞,直直钉在大地之上,天地仿佛被一杆流火造就的长枪,斜斜钉在一处。

火球坠落向晚原。冥冥中,无数气运倾颓崩散。

那一杆流火长枪转瞬黯淡,不复明亮,晦暗间更添几分妖异。

雪云经此巨变,好似白玉屏风被人钉碎,微蓝的闪电延裂缝四方奔袭。雷声轰鸣,大地震动。紧接着狂风迭起,雪融成雨,雨化冰刺,席卷过苍茫大地,留下满目疮痍。

众人惨遭殃及,当即慢下脚步,狼狈躲闪。

雪云消散,梁冲悬于虚空中,他那双风流的桃花眼,深邃如海,不见人间喜怒哀乐。他沿着脚下那条光路,一步一步走向天门。

“爹!”一向看淡生死的梁靖,此刻的声音惊恐万分。

梁冲恍若未闻,向着那道天门行去,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老猢狲!”梁靖怒喝道。他踏上虚空,追在梁冲身后,手中凝冰雨成剑,斩向天门。

古朴卓然的气息自天门散发,那柄晶莹剔透的寒冰剑,须臾间化为星沙,湮灭在空中。

梁靖被震得稳不住身形,他咬紧牙关,一口气凝出数十柄寒冰剑,一剑又一剑斩向虚空中,斩向那道似乎亘古以来便伫立的天门。

无论再有多少柄寒冰剑,都是一样的结局。

梁靖七窍流血,他干瘦的身躯远远望去格外渺小,这个人间最年少的知微境高手,终究是个无助的孩子。

冰雨落尽,梁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半跪在空中,用鲜血凝出了最后一把剑。

九幽寒脉声称的先天阴气,满溢出他的身子,那道蒸腾的气息,仿佛幽蓝冰焰,包裹着他。

而比冰焰更冷的,是绝望。

梁靖知微,所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爹多年来为什么止于半步天人。天人断玄虚,斩了轮回,也就斩了与他前世今生的父子亲情。

今生相聚日短,没关系,我们来世再做父子,但不能不见。

那柄血剑,带着义无反顾的气势,斩向天门。

“爹,我舍不得你。”梁靖用尽力气,悲痛欲绝的喊出这最后一句话。喊完,他眼前一黑,再不知周遭变幻。

“死小孩!”蓝幼羽眼睁睁看见梁靖从空中跌落,带着哭腔痛彻心扉喊道,她此生头一次痛恨自己修为浅薄。

与此同时,四道身影向梁靖落下的地方飞去。只有靳步谷一个人站在原地,这一瞬间,让他想起了他爹去世时的情形。靳步谷不由自主的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那柄血剑与梁靖断了气息,有气无力的斩在天门上,化为一丛血雾,细微的血珠四下飘零,沾染在那条路上,也沾染在梁冲的脸庞。

梁冲刹那间两鬓斑白,他的肩膀耸动,吐出一口鲜血。而那双深邃如海的桃花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天门崩碎如光尘,消散于无形,下一刻,梁靖的身子止住坠落,梁冲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抱起,轻声道:“小猢狲。”

西岳那个剑冢前的老人,站在华山之巅,远眺北方天际,那颗曳尾异星在极速的闪耀后,又暗淡下来,最终消失无踪。

“天人境……”他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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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孤男寡女

在梁冲斩落天机的同时,天一阁内,吴龙士行将就木的衰败肉身,眨眼间焕发生机,如同沉舟侧畔,如同枯木逢春。下一刻,他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眼,挣扎着起身下床。

常丹墨听见屋里的动静,没等他查探,吴龙士已经推门出来。这位天一阁的小师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你醒了?”

吴龙士闭口不言,他踉踉跄跄向藏书阁走去。

常丹墨连忙上前搀扶他,猜透他的意图,道:“师兄啊,算我求你了,别折腾了。”吴龙士不理不睬,他此刻没有半分天下第一手的风度,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固执而又倔强。

常丹墨陪他打开千机锁,走到血色的山河图前,那日浮现妖星已经消失不见,图中白沙山上,仿佛被人用剑戳出一个洞,原本的气运倾颓崩散,天下气运息息相关,白沙山发生的一切,牵引着天下气运起伏不定。可惜,龙首山的气运依然凝而未散,宇文云志逃过一劫。

是吉,是凶,无人知晓。

山河图上的血色,越发浓重。

常丹墨道:“我说什么来着,早就告诉你,气运聚散这事,老天安排的妥妥当当,你用命去博天机,结果呢?老天还不收你。”他看着山河图,忧心忡忡道:“这架势,我怕封阁挡不住啊,要不我们搬走算了,你说搬到哪里好呢?百越好还是南荒好?我觉得南荒会安全些,可惜有点太远……”

常丹墨的话,吴龙士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用命换来的那颗异星,莫名其妙止步于白沙山,没能应在宇文云志身上,他只剩最后一手棋。当即,他打断道:“我要回建康。”

“我说你就别这么执着了,你修道要有这么一半执着,早白日飞升,跻身天人啦。”常丹墨连连摇头,扼腕叹息的拉住他。

吴龙士甩开他,道:“天下呢?不管了么?”

常丹墨道:“一口一个天下,好像没有你,太阳明天不会出来似的。”

吴龙士冷哼一声,纵身跃起,只跃出两三尺,又跌倒在地。

常丹墨扶起他道:“你修为大损,真的,别逞强,留在阁中修养吧。”

吴龙士倔强道:“我爬也要爬回去。”

长安十八卫出征增援西信州,吴龙士早有对策。然而此刻,在他眼中,天下命悬一线,既然自己没死,这最后一手棋,要亲自落下。

何苦呢?

梁冲一剑斩落天机,那颗来于水辰的异星,坠落在白沙山脚下,向晚原边缘。白轩连夜带着南轻尘和靳步谷去寻找玄铁。这种体力活,总不能带蓝幼羽去。

梁靖浑身乌青,在床上昏迷不醒,梁冲几次伸手入被子,里面冰凉。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

人活着的那口气,是阴气阳气交融而成。吃喝拉撒,行走坐睡,没了这口气,什么也做不成。梁靖体内的先天阴气大盛,阳气仿佛风中残烛,指不定什么时候噗的就灭了。

蓝幼羽涉猎甚广,读过不少医道典籍,她坐在火炉旁,向梁冲道:“就算有疏散阴气的法门,他体内阳气太弱,阴阳两虚,也很麻烦。”

梁冲一只腿踩在床沿上,道:“丫头懂得不少嘛。”他想了想,又道:“阴极化阳呗。”

蓝幼羽点头,琢磨道:“现在也可以化阳啊。”

梁冲捏起儿子的一缕头发,道:“瞧瞧这身子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手中的头发暗黄枯槁,毫无光泽。梁冲又道:“先前让他修炼阴阳诀,走的便是这个路数。去年,他的阴阳诀大成,体内的先天阴气一天比一天精纯。他的经脉承受不住,再化下去,身子都要炸了。所以,悬壶圣手才想出寒铁炎针的法子。”

他摇头道:“可惜啊,寒铁炎针扎不进去。”

蓝幼羽道:“我刚遇见他时,他体内还有佛门罡气压制寒脉。”

梁冲道:“你说封魔截脉指吗?哎,这事我算明白了,千万别信江湖传言。净若大师用毕生的佛门修为,来锁住他的寒脉,结果呢,梁靖自己轻而易举解开了。即使当日他没出手相助玄悲,我看最多一年半载,寒脉也会把那层佛门罡气冲散。”他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敢用封魔两个字,听着很威风。其实都是唬人的。”

蓝幼羽白眼一翻,银牙咬朱唇,轻声道:“你这样子真贱。”

那双弯弯的桃花眼闪着狭促的光,梁冲道:“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蓝幼羽胸脯一挺,道:“陆竹溪是我师姐。”

她的言外之意——你夫人和我平辈!

梁冲哼道:“梁靖还是我儿子呢。”

蓝幼羽针锋相对道:“他是他,我是我。”

梁冲忽然做小女儿状,抚摸着梁靖的额头,柔声道:“冷么?”下一刻,他又娇羞道:“你冷不冷都没关系,我只是想抱抱你。”

梁冲学着那日蓝幼羽抱着梁靖的神态,学得贱气纵横。蓝幼羽大窘,恨得她牙根直痒,一双美目恶狠狠的盯着对方。

白轩推门进来,道:“你俩干嘛呢?”

梁冲回道:“没事瞎消遣,找到了么?

“搬不动,太沉了。”白轩道。

梁冲啧啧道:“你一膀子力气有啥用?”

白轩被他气笑了,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完他拽着梁冲就往外面走。

梁冲道:“我堂堂镇北王,你不能让我做粗活。”

白轩死命不松手,道:“是不是救你儿子。”

梁冲讪讪道:“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那年我走在路边,听见婴儿啼哭……”

白轩道:“你想我抽你?”

梁冲像只鹌鹑跟在他身后,道:“打铁就好好打铁,你别打人啊。”

蓝幼羽道:“某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谁和他聊两句,都会忍不住想抽他。”

梁冲道:“你说的某人,我猜一定是世间经天纬地的奇男子。”他向蓝幼羽道:“你不去?”

蓝幼羽指着昏迷不醒的梁靖,道:“谁看着他?”

梁冲道:“程若潇呢?”

蓝幼羽道:“在隔壁睡觉。”

“妙啊。”梁冲不怀好意笑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可不能做禽兽啊。”

蓝幼羽脸色发青,道:“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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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水辰弓忘归箭

屋外,蓝幼羽盯着梁冲,逼问道:“你别忽悠我,说。”

梁冲一五一十,将儿子的状况说与众人。蓝幼羽知道来龙去脉,悬着的心才放下,长出一口气,道:“只要帮他续上经脉,就可以喽。”

程若潇熟知九幽寒脉,忧道:“九针引气的法子还能用么?”

梁冲道:“下次再说。”

蓝幼羽经他提醒,又道:“这次能撑多久?”

梁冲道:“这小王八一动不动趴着,千年活不上,活二三十年还可以的。”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动不动,真是说了句废话。

靳步谷道:“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南轻尘斜眼看向他,心道你也能发现问题?

靳步谷神秘道:“你说他小王八,那你是他爹,应该是老王八。”

蓝幼羽噗的一声没忍住,道:“你说的很对。”

梁冲嘴巴一撇,瞄着靳步谷道:“你最多是个蛋。”

说话间,白轩的屋门开了,他扛着一把银色长弓,眉飞色舞向众人展示,道:“怎么样?”他问梁冲时,正困顿不堪,他隐约记得对方提过什么弓,什么箭,于是做了这把弓出来。

弓身线条柔顺,质地光洁如镜,在阳光下隐现斑斓色彩。弓弦散发着金石光泽,绞拧绷直。梁冲看着这把弓,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道:“剑呢?”

白轩连声道:“差点忘了。”他回身取来一桶箭矢,道:“在这里。”他心满意足道:“我现在还真有点佩服你,水辰玄铁韧性极佳,做弓箭最合适不过。你别说,没你提醒,我还真想不到。”

梁冲心很累,有气无力道:“我让你做刀剑的剑。”

白轩不在意,道:“不是什么材料都适合铸剑。”他将长弓递给梁冲,道:“你快试试。”

长弓入手,感觉比铁胎弓更纤细。但沉甸甸的约摸得有四五十斤重,比铁胎弓要重不少。

梁冲抻着弓弦试了试,没能拉开,白轩道:“你得用真气。”

于是,他从箭筒中拾起一根箭,将真气灌注长弓,弓弦拉满,仰天射去。嘭得一声巨响,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数丈范围内,积雪倒飞。

白轩得意道:“还有更厉害。”说着他抽出一支刻满均匀螺纹的箭矢,拿回长弓,轻按弓身上的暗扣,咔哒一声轻响,弓身上露出一个食指粗细的圆孔。白轩将螺纹箭小心翼翼顺到圆孔中,将弓箭递给梁冲道:“你再试试。”

这一次,动静更大,那根箭射出后,带着尖啸声,直飞天空,在一朵浅淡的流云上,留下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洞。

大杀器!

梁靖裹着衣服跳出来,道:“谁放屁这么响。”他看见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天空,忍不住也仰头望去,道:“你们看什么呢?”

靳步谷道:“白轩打造一张弓,能把云彩射穿。”

梁靖笑道:“快射只雕烤来吃。”

这张弓,根本不是用来射雕的。

众人陆续从惊骇中回神,梁冲道:“你要是打上千八百支箭,天下的高手都不够你杀的。”

白轩道:“我试了,也就比寻常弓箭强一点,大概一千步吧。”他又道:“再说了,刚才那支箭,哪有那么容易打造,我只打了一支出来。”

程若潇道:“就一支?不够用啊。”

白轩道:“梁冲锁住箭的气息,找回来就是。”

梁冲义正言辞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谁会去找射出去的箭?”

白轩道:“这支箭非同寻常。”

梁冲道:“那也不找。君子敬以直内……”

梁靖眨着眼,晃荡着胳膊道:“完了,我爹刚才没锁住那支箭。”

梁冲道:“我那是没锁住么?我只是忘了锁而已。”

白轩一听自己数日来的心血,被梁冲当做窜天猴给放了,怒不择言,道:“姓梁的,你祸害完太白剑,又来祸害我!你不把箭找到,别来见我!

蓝幼羽幽幽道:“我听见你刚才说太白剑?”

白轩身子一抖,道:“没有啊。”

梁冲道:“轩哥,等我回来啊。”一眨眼人已不见。

蓝幼羽拔出太白剑,仔细查验,终于在剑身上,察觉一个极细小的崩刃。

“梁冲!”

这一声怒不可遏的吼声,让白沙山抖了三抖。梁冲边跑边擦汗,暂时逃过一劫。

南轻尘想走,被蓝幼羽一把拽住领子,她咬牙切齿道:“你给我解释解释。”

纯良少侠南轻尘,在虎妞蓝幼羽的胁迫下,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蓝幼羽咬牙切齿,挽起袖子准备找梁冲拼命,白轩将功补过道:“我帮你补补吧。”

蓝幼羽怒气正盛,口气不善道:“你谁啊。”

程若潇在旁道:“他本名姓墨。”

蓝幼羽见人就咬,道:“姓墨怎么了?”

程若潇道:“他叫墨轩子。”

蓝幼羽不敢相信自己的。当今天下,以炼器一道,入知微境的,只有一个人——墨轩子。她喃喃道:“金火宗的墨轩子?”

程若潇点头道:“对。”

能练出那张神弓的人,绝非凡人。终究是梁冲,身边总会有几个奇人,传闻当年镇北军的军械,是墨轩子操持打造的,所以镇北军的装备,天下闻名。蓝幼羽得知白轩的身份,心中升起一丝期待,她嘴上不饶人,道:“好,我信你一次。”

一直到后半夜,梁冲才鬼鬼祟祟回来,他探头探脑进屋,察觉白轩石屋内依然有火光闪烁,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在煅烧太白剑。

梁冲小声道:“那丫头气消了?”

白轩道:“补好太白剑,应该快消了。”

梁冲把捡回的箭扔给对方,道:“给。这副弓箭有名字么?”

白轩道:“既然水辰玄铁打造的,叫水辰弓怎么样?”

梁冲点头道:“听着不错。箭呢?”

白轩沉吟着,道:“忘归?”

梁冲品了品,道:“挺有意境。”

不回头,便忘归。

白轩又道:“还剩一点玄铁,不适合铸剑。”

梁冲琢磨一下,道:“造一杆枪吧。”说着他比划道:“七尺长,下面是根杆子,上面有个尖,可以戳人的那种枪。我描述的这么清楚,你再弄错,这辈子别打铁了。”

白轩想了想,铸造枪杆不能太硬,刚硬易折,水辰玄铁缠在银中,还真挺合适。旋即他点头应承下来,又道:“那颗陨星呢?”

那块巨石安静的躺在坑中,无人能搬动。梁冲道:“先给埋了,以后要用再挖。”

白轩直白道:“感觉你变小气了。”

梁冲道:“你懂个……”他吹完一口气,打着哈欠,招呼道:“困了,去睡了。”

梁冲斩落天机,是福是祸,他拿捏不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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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刀圣宁不臣

第二天,蓝幼羽一早跑到白轩的石屋前,拍门取剑。看着光洁如新的太白剑,她对墨轩子的手艺,惊为天人。

梁冲打着哈欠出门,看见蓝幼羽,道“开心了吧,太白剑焕然一新,这就叫人生变幻莫测,因祸得福。”

蓝幼羽道“休想我再借剑给你。”

梁冲附和道“我觉得也是,下次只能靠抢了。”

蓝幼羽多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抱着剑去里屋找梁靖。梁冲在院中晒了一会太阳,忽然道“轩哥,你领着大家去后山转转。”

白轩困顿道“干嘛?”

梁冲道“来个客人,抓些螃蟹,做下酒菜。”

白轩听见客人二字,没有追问,张罗着众人向后山行去。

约摸一炷香光景,白沙山院落的门前,站着一个老匠人。

一个腰间挂着镇北军刀的老匠人。

梁冲将他迎进屋里,招呼道“稀客哟。”

老匠人笑了,道“我这院子住的还合适?”

白沙山的这座院落,原是老匠人的宅邸。梁冲道“凑合吧,冬凉夏暖,回头你派人来修修。”

老匠人道“讨饭吃还嫌凉。”他随着梁冲进屋落座,道“其他人呢?”

梁冲道“去后山给你抓螃蟹了。你来的巧,冬日的河蟹最肥,给你解解馋。”

老匠人道“不吃饭了,聊一会就走。”

梁冲道“这么匆忙,呆头鹅请你来的?”

老匠人摇头,道“是我想问你几件事。”他竖起食指道“第一,你要翟远同做府兵,默认封王这件事,却躲在白沙山,是什么打算?”

梁冲道“我不在,江行知没了顾虑,才会全力去守住幽州。呆头鹅那点心思,谁看不明白,至于镇北王什么的,留给翟远同做护身符吧,江行知再想算计他,有些顾忌也好。”

老匠人不置可否,伸出两个手指,又道“第二,那颗携带天机的异星,是你斩落的么?”

梁冲道“嗯,为了救梁靖性命,不得已而为之。”

老匠人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三,天机应在幽云十六州,你有后手吗?”

梁冲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老匠人没有步步紧逼,又道“你应该猜到这颗天机异星的来头。”

梁冲沉默良久,吐出三个字,道“山河图。”

老匠人点头,道“吴龙士借山河图,想要打散云志的气运。你把这道天机斩落,幽云十六州必有劫难。”

梁冲笑道“呆头鹅让你来感谢我?”

老匠人道“我说过,我为自己来的。至于他……”老匠人道“异星现世的那一晚,监天司卿周正和太史令司马儒入未央宫上谏,云志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由,将司马儒贬为著作监录入,将周正举家发配南豫州。”

梁冲道“他是越来越没良心了。”

老匠人道“我不问你斩落天机的手段,如果幽云十六州应劫大乱,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梁冲道“有江行知顶着,连累不到我。”

老匠人被他的胡搅蛮缠弄笑了,道“二十几年前,你我都看过山河图,你的气运与幽云十六州纠缠不休。你斩落天机的那一刻,这一劫,便逃不掉了。”

梁冲沉默无言。

老匠人道“没打算夺回镇北军?”

梁冲摇头。

老匠人道“我是真想不通了。”

梁冲笑着,他的笑容很释怀,又仿佛在解释,道“我用过把那剑。”

陈留郡有座隐山,山中有一处长六十多丈,高三十多长的断崖。断崖处光滑平整,好似是被仙人用剑劈开一般,号称天书断崖。

传说三皇时天下第一剑客聂彦,在断崖前面悟道十年,于断崖下发现一块奇石,请当时铸剑大家公孙牧打造出一柄玄剑。

再后来聂彦于断崖前开宗立派,名为玄剑谷。

梁冲刚才提到的剑,便是出自炼器鼻祖公孙牧之手的玄剑。

梁冲吐出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秘密,他心头一轻,望向老匠人道“这就是原因。”

老匠人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关于玄剑的传说是真的。”

梁冲道“是啊。”他伸着懒腰,道“你大老远来,只为问这点破事?”

老匠人道“吴龙士又落子了,云志想赌。”

梁冲道“什么局?”

老匠人道“东西两省军调离建康,看样子,对方打算向西信州增兵。”

梁冲一下抓住重点,道“建康还有守兵么?”

老匠人道“只剩几千老弱步卒。”

梁冲道“奇怪,陈尧青没这个胆魄才对。”

老匠人道“前几天,东西两省军的将领遭到清洗,统领换成天一阁的门人。”

梁冲调侃道“吴龙士干脆自己当皇帝算了。”

老匠人道“我也觉得,是吴龙士在布局,甚至,陈尧青可能都不知道两省军的动向。”

梁冲道“所以呆头鹅打算,一举攻下建康?”

老匠人意味深长道“是侯莫陈洛在宣正殿上奏,提议徐衍之率平东大营灭齐。”

梁冲讽刺道“真是条懂主人心思的好狗。”

老匠人没理会他的讥讽,道“你对吴龙士最了解,关于这场局,值不值得赌。”

梁冲道“老吴诡计多端,我才不和他赌。”

老匠人道“你会怎么办?”

梁冲道“南齐那点家底,都扔出来了,大周自然是集结个几十万兵力,压死他们。一力降十会,干嘛非要和吴龙士在谋略上一较高下,难道呆头鹅也想当计海神谋玩玩?”

老匠人道“我劝过云志,他没听。”

梁冲道“他还把我架在火上烤呢。你也是,他想赌,你也陪着疯,一把年纪了,不知道稳重一些。”

老匠人道“你觉得吴龙士这一手,是什么用意。”

梁冲道“别问我,这老头的心思太活络,就算猜中了,下一刻他又变了。”

老匠人极为认同点头,又道“我猜他这一局,是想引云志御驾亲征。”他解释道“天机难测,更何况搅动天机,他动用山河图,必然付出不少代价。三十多年前,他在山河图上动了手脚,孤寡一生。这次,怕是半条命都没了。他很清楚后果,但还是这样做了。说明他忌惮云志的气运。”

梁冲双手抄进袖子,道“然后呢?”

老匠人道“云志在龙椅上坐久了,有些刚愎自用,听不得别人劝。他一心荡平江南,一统天下。吴龙士抓住这一点,在建康设下空城计,引他御驾亲征。到时天一阁高手埋伏在建康,刺杀云志。”

梁冲道“你这想法有些荒诞。”

老匠人道“拿建康城做赌注,筹码不低。”

熟悉吴龙士的人很清楚,他一向谋定而后动。既然敢下重注,必有后手。

梁冲问道“徐衍之开拔出征了么?”

老匠人点头。

梁冲道“箭在弦上,你又能做什么?”

老匠人轻声道“这一局,我替云志去。”

梁冲笑道“那我祝你武运昌隆。”

老匠人正色道“我们花半辈子光景打下了江山,如果幽云陷入困境,希望你能出手。”

梁冲道“这话你应该对江行知说。”

老匠人道“不为他,为十六州的百姓。”他将军刀抽出,道“这把刀我磨了很久,到现在心里也没底。但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活着,任何人不会伤害梁靖。”

说完,他身上刀意凝真,附着在手中军刀上,那柄普通的军刀似真似幻,凌厉凛冽。他在长安城里,用掉无数块磨刀石,磨得便是这刀意。

以实磨虚,不臣为圣。

当今天下用刀第一人,江湖十大高手第四位——刀圣宁不臣。

今日御刀下江南,赴一场不知生死的赌局。



第一四二章 中原男儿有豪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西两省军悄悄离开建康,大周直到这军情的人不在少数。赶往平东大营的云山清收到平东大营开拔出征的消息,心头狂喜,他赌对了。于是云山清率六百铁骑,快马加鞭,奔赴建康。

江南武人大闹幽云十六州,犯下不少血案。激起中原江湖愤慨,太乙仙门出身的丁朽,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一面查探江南武者的行踪,一面约了不少中原高手,准备将其截杀。

所以丁朽一行人,提前来到东楚州,围堵江南武者。淮水上游东楚州,是南中原重镇,处于潼关东南数百里,过了此地向南,再无河流阻挡,可直抵长江北岸。

所以东楚州四方行人如织,城内酒楼旅舍林立,最有人间烟火之味。而望淮楼,当属其间名声最隆者。

望淮二字,音同忘怀,在此吵嚷地,更显三分出尘雅意。文人墨客也好,江湖侠士也罢,大抵中意忘怀二字,所谓万丈红尘喧嚣客,几人忘怀得真意。

今日三楼的天字号雅间内,围坐着不少江南武人。陈清笵煜亮曹秋志等人皆在,可惜雪峰派仅存的那师兄妹,急着回雪峰山,早早与众人分道扬镳。

这伙人千里迢迢,在幽云杀了许多十六州守城将,闹得江湖人尽皆知,好好的出了一回风头。江南在望,过了东楚州,众人便会各奔东西,所以今日的酒宴,有几分庆功的意思。

菜过五味,曹秋志端起酒碗道:“我等北上数月,今日回首,感慨万千,曹某斗胆,以手中三盏薄酒,敬诸位。”

陈清意兴大发,全然不顾身上伤势未愈,抄起酒碗,道:“干了。”

曹秋志拦道:“且慢,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容我说完。”他环视众人,道:“此行北上,我心中有一恨一憾一得,第一碗酒为心中恨,可恨手中麒麟刀,未多杀几个贼周犬牙。”说完他扬手饮尽碗中酒。

众人随声附和,随他一碗酒饮尽。

曹秋志满酒又举酒碗,道:“第二碗酒为心中憾,遗憾雪峰派众人不幸。”

众人想到悬北驿站惨事,心中也不是滋味,桌上霎时沉寂无声,江南群雄举碗仰头,薄酒一线入愁肠。

曹秋志酒碗再满,道:“第三盏酒为心中得,自得为收付中原献了一分力。”

此言一出,一扫方才阴霾,陈清笑道:“曹掌门豪气万千,陈某人先饮此盏,敬诸位。”

笵煜亮也道:“楚掌门泉下有知,定会与我等,痛饮此杯。”

这杯自得酒,直入各人心间。

江湖闯荡不易,同道见面,挂在嘴边久仰二字,不过是寒暄,茫茫人海,又不是名震江湖的高手,哪来的久仰。

在场众人此行归来,却有不同。日后旁人相问——这位英雄有何壮举?他们只需轻描淡写回上一句,在下曾大闹幽云,斩杀贼周犬牙无数。无需多言,侠义之风油然而生。

至于雪峰派众人泉下如何,此时反倒无人挂怀。

酒过三巡,曹秋志道:“过了东楚州,不知各位有什么打算?”

那杯自得酒,令众人飘飘然,笵煜亮开道:“数日前,贼周竟然增兵,对洞庭水师意图不轨。两百年前神州陆沉,这笔血债没还清,竟然得陇望蜀,我范某人一介草莽,愿以剑护山河。”

正在此时,从隔壁厢房传来一声嗤笑,那笑声不大,却尤为刺耳。曹秋志众人面色骤变,邝嫣然喝道:“谁?”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道:“丁先生,什么事这么好笑?”

听得一老者声音道:“老朽听到几只跳梁小丑聒噪,狂犬吠日,实在忍不住,才笑出声来。”

那浑厚声音又道:“几条狗而已,宰了便是。”

陈清面色冰冷道:“操你姥姥的,老子先宰了你。”

笵煜亮按住陈清,朗声道:“隔壁的朋友,过来一叙可好?”

那老者道:“不必,老朽不愿与狗同桌。”

隔壁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羞辱,陈清怒极反笑,口中切齿道:“好,好,好。”话音未落,他抽剑出招,以一式骤风分云,斩在厢房墙上,砰的一声,烟尘四起,好端端的一堵墙,当即倾倒。陈清不进反退,又使一招捕风捉影,向那说话之人刺去。

仓啷啷一声长刀出鞘,尘埃未落间,隐有锋刃如半月明亮,正砍在陈清手中长剑。

火光四溅,陈清只觉这一刀势大力沉,他重伤未愈,此时真气流转不畅,险些握不住兵器。

刀剑相争,刀势求浑厚,剑势练轻盈,陈清不敢硬撼,手腕一转,以游剑之势卸去对方劲力。不料那人收刀再斩,刀风凛冽,当头劈向自己。陈清强提一口真气,手上举剑招架,脚下疾步后退,只一呼吸后,陈清胸口提气不畅,鲜血从胸前一尺长的刀口中,喷涌而出,他再也提不起气,仰头栽倒在地。

此时,厢房墙壁才轰然倒塌在地,丁朽双手握刀,口中喝道:“我有一刀,为幽云。”

游会中也喝道:“我有一人,同为幽云。”

江南武者心知对方是敌非友,直接出招上前,与对方混战于一处。

望淮楼两个包厢怎容得下近二十人交手,只两三回合,逼仄的空间内,双方各自倒下二人。此时曹秋志破窗从三楼跳下,有人追击而至,曹秋志下坠中拧身使出一招灵犀摘星,麒麟刀尖轻取对方心窝,那人躲闪不及,噗嗤一声,已生气全无,尸体如麻袋般,摔在楼下。

丁朽探身瞧在眼中,他运气于刀锋,也自三楼窗口跳出,斩出一刀山外惊雷,借下落之势,劈向对方。

曹秋志见丁朽来势汹汹,向一旁急闪,避其锋芒。丁朽顺势脚尖一点楼外屋檐,变了方向,追向曹秋志。曹秋志退后数丈,仍难避过,于是脚下一踏,运起轻功心法气蒸云泽,身形飘起,这才堪堪闪过影月刀。

丁朽此刀未能建功,斩在望淮楼外大街青石板上,留下数尺方圆的蛛网般龟裂。

曹秋志见丁朽招式用老,空中再次拧身,麒麟刀晃动,接一招紫峰水帘,刀光如瀑布泻落,袭向对方。

丁朽屈膝扎稳下盘,以一招锦鲤问天,刀尖在他身侧划过青石板,摩擦起一串火花,至身前处,上撩应敌。

麒麟影月一相逢,有若洪钟震四方。

曹秋志一刀劈过,飘然后退数丈,静立而视。丁朽刀尖点地,握刀的手簌簌发抖。

刚才丁朽势在必得的一刀被曹秋志躲过,砍在青石板上,震得虎口发麻,血脉不畅。他更想不到曹秋志空中再出一招,丁朽应其锋芒,终究技不如人受了暗伤。

岳然在上面看得真切,他在与对手缠斗中,觅得机会,登时口中喝道:“丁先生,我来助你。”说罢他扛着降魔杵,也自望淮楼上跃下。

曹秋志掐算岳然落点,欲以偷袭,丁朽咬牙提刀,出招横斩千山攻向对方。曹秋志无奈回刀自救,击退丁朽手中影月。岳然趁此时机,挥舞降魔杵,以一招韦陀垂莲,砸向曹秋志。

降魔杵势大力沉,是佛门护法韦陀菩萨手执兵器,降妖伏魔威力无穷。影月刀本身势大力沉,又得降魔杵相助,如虎添翼,刚猛无匹。曹秋志一展刺客本色,麒麟刀游走在对手的兵器间,以巧破敌,且战且退。

若论单打独斗,丁朽岳然绝非曹秋志对手,但二人联手默契无间,让曹秋志破敌乏术。又战了一炷香时间,三人已经战至百丈以外。曹秋志能数次暗杀幽云守将,刀法心机缺一不可,此时他萌生退意,若不是对手死缠烂打,他已全身而退。

望淮楼内,游会中一方所剩三人,人人身负剑伤。江南群雄也只剩笵煜亮与邝嫣然,但二人毕竟各为一派掌门,经验老道至极,专寻对方弱者攻之,又过了不多时,再斩杀两人。

游会中精疲力竭,内外皆伤,他迫不得已,硬拼一剑,寻机跃出窗子,向外逃去。

笵煜亮与邝嫣然苦战多时,眼下也狼狈不堪,但对手已然不济,他二人怎会坐失良机,毫不犹豫,分先后跳下,追击游会中。

路上行人见三人浑身浴血,如恶鬼还阳,闲杂人等怕被误伤性命,纷纷躲避,反倒在街上为游会中让出一条路。

游会中越逃越缓,体内生机渐失,他双眼望向两旁的楼宇屋檐,已是重影模糊。此时游会中全凭最后一口真气硬撑,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必会命丧东楚州。

笵煜亮见此情形,心头一狠,咬牙再提一口真气,一跃上前,与邝嫣然二人,将游会中逼停路中。他执剑立于路中,喝道:“贼周死狗,看你能逃哪里去?”

游会中拄剑跪地,冷哼道:“游某宰了你们三人,不赔本。”

邝嫣然咬牙道:“范掌门,和狗贼啰嗦什么,快一剑杀了他。”

游会中调转全身真气,运于气海,怒吼道:“游会中何惧生死,宰了你们多人,今日之后,江湖皆知,中原男儿有豪杰。”他声音嘶哑豪迈,似是天地绝响。怒吼过后,游会中身体不知,顿时倒地昏迷。

笵煜亮恨得身子发抖,他执剑上前刺向游会中心窝,要他死绝!

便在此时,他忽闻身后风声有异,笵煜亮再低头时,胸前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锋。

神兵天降一般,大周铁骑转眼即至。邝嫣然见状,奋不顾身架起笵煜亮要逃。数百骑兵以腿控马,双手张弓搭箭,顿时箭矢如雨,落在她周身数丈内。

久战过后,邝嫣然早为强弩之末,又架着笵煜亮,如何能躲过这密密麻麻的箭雨,眨眼间,他二人如同刺猬般,被钉在了当场。

天启二十一年冬,江南群雄北上,刺杀幽云守将,如入无人之境。翌年春,游会中一行人死战东楚州,云山清六百铁骑过东楚州,灭杀江南群雄,唯曹秋志一人生还。

游会中昏迷前一声怒吼,响彻江湖。

中原男儿有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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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苏醒

周遭无比黑暗,游会中的喉咙似火烧般难受,他感觉耳边风声阵阵,颠簸中浑身断裂般的痛。他想睁开眼睛,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他忽的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已是死了,剧痛袭来,他脑袋一沉,再次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游会中再次有知觉时,感到有人在向他嘴里送粥,如糯香甜的白米粥,顺着他的口喉,缓缓流入胃中。游会中依然不辩周遭事物,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抑或白天还是黑夜。他吃过了粥,又沉沉睡去。

又不知多久后,一串脚步声,将游会中惊醒,他张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军帐中。游会中尝试起身,却痛得睚眦欲裂,忍不住呻吟起来。

帐外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掀帘入内,看到他苏醒,关切道“游大侠,你醒了。”

游会中打量着四周,虚弱道“这是哪里?”

那人连忙走上前,扶他躺下,道“游大侠你快别乱动。”他又道“这是云都尉的亲卫营,你先安心养伤。”

云都尉?游会中眉头紧皱,自己何时结识过云都尉,而且对方口口声声提着游大侠三字,似乎认识自己。他只记得自己与人生死相搏,其他的事,全然没印象。

那人由衷赞道“东楚州上,游大侠一声怒吼,我在旁听得真切。”他顿了顿,又道“这句中原男儿有豪杰,真是好。”

游会中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救下自己性命,当即谢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敢问恩人姓名?”

那人自报家门道“我是大周长安十八卫游骑校尉,邓景行。至于您口中的恩人,我可不敢当,当日是云都尉率人救你的。”

游会中模糊的识海渐渐清晰,他又问道“那几个江南狗贼呢?”

邓景行道“已被我们乱箭射死。”

游会中心中快意,道“邓将军手刃奸贼,实在是军中豪杰,游某佩服。”

邓景行喜笑颜开,摇头道“当不得,当不得。游大侠你就叫我邓兄弟吧。你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等一下行军颠簸,对你伤势无益。”

游会中奇道“要向哪里行军?”

邓景行道“建康。”

南齐国都!幽云大乱,这些人却赶往建康,难道是偷袭么?

邓景行继续道“平东大营攻城在即,我们随云都尉前去增援。”

游会中才从昏迷中清醒,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错愕,大周要伐齐了?他不由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邓景行道“也就两三天吧。”

游会中默然,只两三天么?这场出征,来得太突然了。

军帐外传来四五个人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掀开门帘入内,为首之人二十四五岁上下,甲衣鲜亮,神采奕奕。敷一见面,那人笑道“游大侠,好风采。”

邓景行连忙单膝跪地,行军礼道“云都尉。”

这青年便是邓景行口中的云都尉,游会中想不到对方如此年轻。他不敢失礼,再次挣扎起身,道“多谢云都尉救命之恩。”

云都尉道“游大侠不必多礼。”他关切道“身子怎样了?”

游会中寒暄道“无大碍。”

云都尉坐到他的床边,赞道“中原男儿有豪杰,够热血。”

游会中谦虚道“云都尉谬赞。”

云都尉爱才心切,道“本将冒昧问一句,游大侠是否有意,投身军中报国?”

原来游会中在东楚州的壮举,让对方生出爱才之意,有心招揽。可是他江湖逍遥惯了,受不得军中条条框框的约束,当下婉拒道“游某一介草莽,不适合从军。”

邓景行听到这话,暗中替他着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再说,以云都尉的家世背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有心相劝,但当着上司的面,不好多言,只好频频向游会中使眼色。

云都尉也道“诶,别急着拒绝。”他神秘道“建康城一定会攻下的,你不妨考虑一下。”

游会中见对方笃定的模样,又看见邓景行的眼色,想不透这事背后的门道,以退为进道“不是对将军不敬,只是游某重伤在身,怕贸然应下,他日耽误将军大事。”

云都尉没有半点架子,不逼迫他,笑道“也罢,此事过几日再说。”

游会中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将军体谅。”

云都尉走后,邓景行惋惜道“哎呀,游大侠,这是天赐良机呐。”他贴到游会中耳边,低声道“他是当朝大柱国的长子云山清,家世显赫,他对你青睐有加,你跟着他,迟早平步青云。”

游会中比他淡定的多,笑道“邓兄弟的好意,游某心领了。”

邓景行连连摇头,道“江湖我也见识过,风餐露宿的,哪有军中安稳。”

游会中随口道“习惯了嘛。”

邓景行还想再劝,账外传来传令兵的呼喝,众将士又将启程。他叮嘱道“下次云都尉找你,你可别拒绝了。”说完急匆匆的离去。

他的劝说,游会中并没往心里去。斜阳刚落,云都尉下令动身,未免太急了。他心中好奇,强忍伤口剧痛,掀帘外出查探,只见外面仅有数百骑兵,除了自己站立处,再无军帐。

游会中顿时心生感激,想必这军帐是云山清休息所在,竟是让给自己,听邓景行说他家世显赫,没想到身上并没有半点二世祖的陋习,想到此处,他不由对云山清更高看一眼。

邓景行收拾妥当,很快归来,向游会中道“只剩不到两百里路,云都尉打算连夜赶路。游大侠,委屈你了。”

游会中不在意,江湖汉子,什么苦没吃过。旋即他与邓景行二人一马,随军奔赴建康。

在云山清急着投奔平东大营捞取军功时,平东大营二十万兵马早已休整完备,在徐衍之一声令下,浩浩汤汤,开拔南下,兵锋向建康。

仅用三日,周军势如破竹,连破百里防线,直抵建康江北,一举夺取城外钟山高地。



第一四四章 水德之主

城内,太极殿中,明帝坐在龙椅上,怒喝道“你们这帮废物,干什么吃的,竟然让贼周那群祸害打到眼前了?”

百官垂首跪在殿中,无人敢应。

明帝又怒道“朕养的百万大军何在?都死了么?萧承泽呢?他不是很能打么?现在又死到哪里去了?”

李畅轻爬行至中间,逢迎道“回陛下,萧枢密奉旨征讨贼周,此时正与庞远烈对峙西信州。想必很快便能传回大破贼周的捷报。”

明帝道“庞远烈是谁?萧承泽现在不回援,是要谋反么?”

李畅轻实在不敢将征南二字说出口,只得道“庞远烈是贼周皇帝很器重的将领,身份非同一般。”

明帝呵斥道“器重个屁,那个庞什么烈,比朕还重要么?你这大胆贼子是谁,朕看你是和那萧承泽暗中勾结,企图谋反。”

李畅轻后脊梁当即流下汗来,直将官袍打湿了一片,他将头埋在地上道“微臣乃是司马府下兵曹李畅轻,微臣一片赤胆忠心,与萧承泽绝无半点苟且。望陛下明察。”

明帝冷笑道“明察?听你的意思,朕冤枉你了?”

李畅轻道“微臣万万不敢。”

明帝道“朕看你敢得很,来人呐,将这人给朕拖出去五马分尸。”

李畅轻身子僵硬,跪在地上头如捣蒜,道“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若有违此言,纵然天诛地灭,也毫无怨言,求陛下开恩呐。”

明帝龙颜冰冷道“朕乃真命天子,自是可以代天诛你。快来人,将这贼子拖出去。”

明帝身旁一众侍卫收到圣旨,立马上前将李畅轻拉出太极殿,李畅轻死命挣扎,可怜巴巴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大司马崔珏,然而对方安稳跪在原地,没有丝毫表示。

李畅轻呼天抢地道“崔大人,求您救救下官。”

崔珏心中厌恶,暗道这不知分寸的东西,在此时呼我姓名,无异于拉我下水。至此,他开口道“陛下圣明,当庭将这罪人诛灭,臣有感天网恢恢,吾皇万岁。”

明帝怒气正盛,不分青红皂白道“朕自然圣明,要你多嘴?”

崔珏哪敢多言,当即紧闭双唇,将额头贴在地面,一动不动。

李畅轻呼号的声音渐渐远去,太极殿内复又归于死寂。

明帝心中烦乱,按耐不住喝道“且不说萧承泽,朕的东省军呢?还有西省军呢?不出城退敌,混吃等死么?”

李畅轻前车之鉴在先,满朝文武谁敢将实情吐露,百官俯首天子脚下,心中只求今日能安然脱身。

明帝见无人回应,震怒道“你们这群废物,都死了吗?若是死了,朕便命人将你们丢到水里喂鱼!!!”

太极殿中好似又冷了几分,百官中过半数的人,身子微微打着冷颤。

过了几呼吸功夫,龙椅前数步远的宁相国,听到明帝的呼吸一声比一声重,若陛下询问自己,形势反会被动,不如此时开口,夺得先机。于是宁仕长跪爬出列道“微臣有一计,恳请陛下圣听。”

明帝呼了一口气,心道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只有宁相国最为贴心,他欣慰道“宁爱卿快讲。”

宁仕长跪地道“数日前,北方天际有异星现世,此乃祥瑞之之兆。”

明帝不悦道“朕让你退敌,你说这些什么用?”

宁仕长继续道“请陛下容微臣把话说完。北方五行属水,我陈氏皇族地处水乡泽国,占据水德,更是以此立国。上古时期,黄帝轩辕氏有土德之瑞,众人以其为天下共主。此异星于陛下五十寿辰现世,暗示着陛下乃是水德之主,即将君临天下。”

宁仕长的话玄而又玄,明帝大半都没听懂,但他听见最后君临天下四字,心头有些激动,似乎忘记徐衍之领兵来犯的事,只追问道“如何君临城下?”

宁仕长道“贼周二十万兵马来犯,却在钟山止住不前。臣料定徐衍之畏惧陛下乃水德之主,才驻扎在城外,不敢攻城。”

明帝龙颜稍霁,口中问道“朕乃水德之主,为何徐衍之还不退兵?”

宁仕长又道“徐衍之必是军令在身,他进则会被陛下击杀,退则会被宇文云志斩首,放眼当今天下,他是最为难的人。赳赳武夫,怎敌得过陛下水德之威。”

大司马崔珏跪在一旁,对宁相国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这一身颠倒黑白的功夫,真是当世翘楚,三言两语间,便将陛下唬住。

明帝听罢这番话,殷切道“既然如此,朕率百万雄师,御驾亲征徐衍之。”建康城最多三十万兵马,哪里来的百万之数。

宁仕长忙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徐衍之虽然打起仗来稀松平常,但逃跑却是熟稔的很,陛下挟水德之威,御驾亲征,他自然会跑得比兔子都快,若是不能让奸人伏首,实乃憾事。”

明帝沉思片刻,又问道“朕这水德之威,当真威力无穷?”

宁仕长道“千真万确,所以有微臣一计,可为陛下解忧。”

明帝喜道“快快说来。”

宁仕长顺势道“此计名为请贼入瓮,陛下若移驾离城,建康无水德之主坐镇,那徐衍之自会攻城,待到引他入城后,陛下再率众将士杀回建康,届时无论贼周来犯多少兵马,都有死无生。”

明帝龙颜大悦道“此计妙哉。”

忽然有一声音道“微臣以为不妥。”

明帝脸色一变,向下望去,却见监天司孔素出列道“陛下水德之主,岂能为徐衍之那贼人移驾?”

宁仕长听得孔素之言,几近将牙咬碎,他心中恨道,除掉了一个何嘉岭,怎会又冒出一个孔素?他孔素平日里闷声不响,居然敢在此时与我做对,当真以为你出身天一阁,我便不能整治你么?

坐在龙椅上的明帝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转念一想,此言有理,朕乃水德之主,为他人移驾简直是笑话。

孔素又道“有陛下坐镇建康,城池自是固若金汤,臣以为,只等徐衍之那狗贼前来攻城,陛下安坐太极殿,以水德之威斩敌于城下,光复山河指日可待,青史上提及陛下,必将是水德之主中兴汉室,驱外族于关外,天不生明帝,万古如长夜,可谓是千古一帝。”

宁仕长跪在一旁,越听越怒,水德一说,自己先提出来,而且那句天不生明帝,万古如长夜之言,也是自己解读经典而来,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个孔素,牙齿不是一般的锋利。

宁仕长正琢磨如何应对,明帝已然起身叫好道“孔爱卿所言即是,朕便坐镇太极殿,一扫八荒。”

殿中百官见陛下龙颜大悦,赶忙齐声道“水德之主,一扫八荒。”

宁仕长恨恨暗道“建康必然守不住。如果陈尧青这老混蛋不肯出城,我得多留几条后路。”想到此,他又偷眼向孔素看去,对方恍然未觉,却将水德之君,一扫八荒八字喊得震天。宁仕长心中冷笑道“你陪他等死吧。”

百官呼声振聋发聩,明帝心中畅快无比,道“今日退朝吧,朕要去雨晴宫,瞧瞧养得那几尾锦鲤。”

孔素趁机道“锦鲤乃风水神物,可添陛下水德之威。”

明帝更是哈哈大笑,仿佛已经将徐衍之斩于城下。他脚步轻快的向雨晴宫走去。



第一四五章 波澜

退朝后,宁仕长回到相国府,气得将一块上等玉珏摔得四分五裂,依然难平心中怒火,他心知大势已去,吩咐家丁收拾细软,打算出逃。宁仕长不愧当朝第一奸佞,府上东西金银珠宝无数,直到入夜,连一半都没收拾好。

月黑风高杀人夜。

孔素的声音忽然从院中传来,道:“相国大人。”

他皱起眉头,心道孔素登门,怎么没听到下人传报?宁仕长沉住气,推门而出,瞧见对方身旁还站有一位陌生老者。他强压心头悸动,不露声色道:“孔大人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孔素见他避而不答,道:“宁相国,你这是要去哪里?”

宁仕长强笑道:“老父告病,本官准备归乡省亲。”

孔素点头,比着身旁老者,又道:“这位是下官师门长辈,华清月,江湖十大高手,排名第三。”

天一阁华清月!宁仕长听过这个名字,他登时冷汗如浆,连声道:“不敢麻烦前辈。”

孔素摇头道:“世道不太平,让下官送大人一程吧。”

宁仕长浑身发抖,喊道:“来人,快来人。”

孔素道:“大人省点力气,你府中的供奉,正忙着帮大人探路。”他神色冰冷,又道:“毕竟黄泉路上小鬼多。”

宁仕长裤子一湿,哆嗦道:“你不能,不能杀我。”他两腿一软,跪地道:“我与吴龙士私交甚笃。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

孔素看着他怕死的模样,连连摇头,向华清月道:“师伯,还是我来吧,免得脏了您的手。”旋即,他抽出腰中软剑,向宁仕长道:“安心上路。”

对方吓得站不起来,他手脚并用,向屋内爬去。孔素软剑犹如灵蛇出动,锃的一声刺穿他身后的大椎穴。宁仕长一声不吭栽倒在地,好像一条死狗。

华清月此时才开口,怒其不争道:“奸佞横行,陈氏气运如何不尽?”

二人转身来到相国府侧门,莫问水领着典鉴司众人,已在此恭候多时。孔素向他点头,道:“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莫问水点头,他抬手一挥,手下众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进入相国府。随后他向华清月恭敬行礼道:“崔珏府上也准备妥当,有四名供奉位列英雄榜。还得麻烦前辈出手。”

华清月淡然道:“多走几步的事,无妨。”

明帝八年,正月初十,建康城内两大权臣的府邸,一夜被焚。

黎明时分,莫问水处理好手上的事,回家时,吕慎勇已经在门前等候。此前,他交代过对方,将谢小婉安排出城,于是道:“办完了?”

吕慎勇道:“谢姑娘不肯走。”

莫问水道:“绑她出去,要干净利索些。”

吕慎勇道:“那王家的人呢?”

莫问水道:“不用理会。”

吕慎勇点头应下,又道:“暗门门主来江南了。”

莫问水眉头不由皱起,道“消息准么?”

吕慎勇道:“准。”

暗门老门主卸任后,新任门主的身份,一直是个迷。莫问水又问道:“查出是谁了?”

吕慎勇摇头,道:“不过,有一个人很可疑——周正。自从他来到南豫州,去南豫州的暗门谍报,多了起来。而且最近暗门有人联系我,看架势,似乎要重建江南谍网。”

莫问水思量着,道:“你的身份没暴露么?”

吕慎勇道:“应该没有。”

莫问水点头道:“你去试探一下。”

吕慎勇道:“没有由头,容易打草惊蛇。”

莫问水道:“你放出点风声,看看对方什么反应。嗯,用真货。”

吕慎勇正有此意,他得到对方的授权,将此事应下。

天光黯淡,朝阳未起,莫问水只睡了两个时辰,屋外传来敲门声。他心烦意乱起床开门,门外摆放着一顶轿子,旁边站着长秀宫的宫女,此时宫女盈盈行礼,道:“莫大人早安。”

莫问水点头回礼,道:“公主找我么?”

轿帘掀起,长公主从里面走出,笑道:“莫大人好聪明。”

莫问水微微诧异,道:“殿下怎么来了?”

长公主道:“登门道谢,才有诚意。”莫问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长公主又道:“不请我进屋坐坐么?”

莫问水侧身请她进屋。

长公主边走边道:“宁仕长和崔珏死了。”

莫问水眉头一挑,道:“是么?”

长公主莞尔一笑,这一笑风情万种,道:“有人瞧见典鉴司出现在这二人府上。”

莫问水道:“估摸着是暗门的人做的吧。”

长公主没有拆穿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莫问水住的地方不大,只有两间屋子,一个伙房。长公主道:“莫大人好低调,连个下人都没有。”

莫问水道:“人多嘴杂,办起事来不方便。”

长公主注视着他,道:“委屈你了。”

莫问水道:“吃这碗饭,没办法。”

长公主道:“我今日来,除了谢你除掉朝中奸佞,还有一事,想问问你。”她没有自称本宫,显然是不想与莫问水太疏远,长公主又道:“敌军来袭,吴龙士打算怎么退兵?”

莫问水笑了,笑得很诚恳,道:“我一个小人物,哪会知道这些事。”

长公主道:“几日前,两省军的统领,都换成天一阁的门人,我和你父亲不熟络,与吴龙士更陌生,平日里只与你有来往,不问你又去问谁。”

莫问水道:“那公主还真问错了人。”

长公主猜到他的态度,此刻似是漫不经心,道:“一个多时辰前,谢小婉被人绑走了。”

莫问水避过她的目光,道:“公主怎么提起这人。”

长公主道:“听说她与你青梅竹马,提醒你一下。”

莫问水眼角抽动,道:“只是提醒么?”

长公主步步紧逼,道:“你说会是谁做的呢?”她抬手梳理云鬓,道:“好好一个姑娘家,落入奸人之手,怕是名节不保。”

莫问水道:“公主千金之躯,怎会关心起一个小人物来。”

长公主叹息道:“什么千金之躯,大家终究都是凡人。”她语带幽怨,道:“人都是自私的,大难临头,总要护住自己心爱的人。若是萧承泽能这般对我,我也就知足了。”

莫问水皱紧眉头,道:“公主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长公主道:“既得良人归,莫问天在水。这句诗很不错。”

谢小婉大婚,莫问水送了一座贵重的玉雕,贺词正是这句既得良人归,莫问天在水。长公主此时点名道破他与谢小婉的关系,隐隐有些威胁的意味。

莫问水冷声道:“公主有话,不妨明说。”

长公主目光如炬,盯着对方道:“如实告诉我,这一仗,你们究竟要怎么打?”

朝阳辰光划过窗棂,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暖洋洋得,甚至有些痒。长公主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并且在这个问题上,加上了谢小婉这个筹码。

莫问水沉吟着,没有说话,长公主今日满是耐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不说,她可以等。

“先除掉朝中奸佞,避免他们坏事。”许久,莫问水才道。

长公主追问道:“然后呢?”

话一说开,莫问水不再隐瞒,道:“两省军埋伏在城外,等徐衍之攻城时,从侧翼杀出。”

长公主蛾眉紧蹙,这是一招险棋。她忧虑道:“有把握么?”

莫问水摇头,道:“只能尽力而为。”

这几句应该不是假话,因为他没把握,才会把谢小婉安排出城,哪怕绑着,也把她绑出去。

长公主道:“驸马呢?”

萧承泽孤悬西信州,庞远烈与遥光合兵三十万,这一仗,不好打。

莫问水道:“之前造了不少江海巨舟,杀退徐衍之,两省军乘巨舟逆江而上增援。西信州是水城,敌军铁骑派不上用场,我军胜算很大。若是这两场战役取胜,敌军重创,草原诸部拖住镇北军,天下的形势将逆转。”

“太赌了。”长公主不由道。

莫问水叹道:“我军势弱,不出奇兵,无力回天。”

长公主无言以对,大周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大齐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争得偏隅一地的局面。既然吴龙士已有打算,长公主别无选择,只能放手让他们一搏。她沉吟良久,道:“父皇进来被晴妃所误,疏于朝政,若是驸马凯旋,我希望你能助我,扶太子登基。”

夺权篡位?这个圣眷加身的长公主,好大的魄力,可惜了,是个女儿身,如今箭在弦上,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莫问水却道:“可以。”

长公主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因为莫问水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令人感到可怕。长公主伸手理了理云鬓,慌不择言道:“等太子登基,我可以将谢小婉赐婚与你。”

莫问水心头杀机一闪而逝,他若真想强占谢小婉,何必让他人出手。然而莫问水平抑杀机,道:“多谢公主。”

他依然很平静!

长公主抿起双唇,她猜一定还有其他事,是她不知道的。所以莫问水的反应才如此怪异。眼前,莫问水一颗她不得不重视的一颗棋子,长公主暗自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于是她起身道:“莫大人,陈氏皇族的社稷,请多费心。”

莫问水点头,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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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城破

长公主离开时,已接近巳时,莫问水擦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出门一路向西,来到鸡鸣山中栖玄寺。

日照山光,曲径通禅房。潭影寂静,倒映着杏黄的院墙与青灰的殿脊,潭边菩提苍翠,随风零星坠落几片绿叶,在水潭中荡起涟漪。

吴龙士脸色灰败,倚在潭边的青竹躺椅上,闭目养神。

莫问水来到他身边,道:“事情办好了。”

吴龙士轻轻嗯了一声。

莫问水道:“以先生的推断,徐衍之何时会攻城?”

吴龙士道:“刀圣到江南以后。”

莫问水又道:“听说未央宫里那个人也出来了。”一阵风过,又吹落片片菩提叶,他伸手拈住一片,又道:“先生能出手么?”

吴龙士依然闭着眼,道:“我已有安排。”

莫问水道:“是林望舒么?”他隐隐担忧道:“几日前,林望舒在追查李子晴的下落,他似乎知道叶怀北的事。我怕……”

“你先做好分内事。”吴龙士不满莫问水的好奇,开口打断他。

莫问水不敢动怒,他又道:“吕慎勇怀疑暗门门主去了南豫州,我派他去前去调查。”

吴龙士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远处隐隐传来僧人的诵经声,他忽然道:“你信佛么?”

这句话问得很突兀。莫问水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回道:“杀了这么多人,不信佛,反倒睡得更踏实。”

吴龙士忽然笑了,他赞许道:“是啊,不信睡得更踏实。”他微闭着双眼,道:“总得有人,做这个恶人。”

莫问水面色挣扎,他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出憋在心中许久的话,道:“先生,值得么?”

栖玄寺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正月,分外冷清。间或响起的寒鸟哀鸣,绕过错综复杂的枝干,像晕入水中的浓墨,一丝一丝散开,渲染肃杀。

吴龙士在这片肃杀中,缓缓道:“没有回头路了。”

终于,他从躺椅上站起,寒风拂过他的衣衫,让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愈加落寞萧索,他向莫问水道:“回去吧,帮你父亲再准备准备。”

今日长公主登门,莫问水向对方撒了谎,东西两省军并不在建康城外埋伏。此时,建康城守军不足万,徐衍之的二十万驻扎城外。在冥冥中摆放的纵横十九路棋局上,吴越建康,仅有一颗白子。

吴龙士的缈缈天道中死里逃生后,日夜兼程回到建康,要落下的,正是这一子。

治孤!

建康偏隅吴越,如同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若无治孤的勇气,何以收复中原。

天启二十二年正月十四,立春,夜。

建康城,灯火阑珊。

城外江水浩浩汤汤,从西而来,东流入海,不辩寒暑,不舍昼夜。徐衍之与宁不臣并肩,站在钟山的中军大帐前,静静南望。他们目光所及,是二十万兵马披盔戴甲。

在二人身旁,站着平东军四都尉中的三人,左军都尉邵式平、右军都尉陈文寅以及折冲都尉蔡帷东,唯一不见身影的前锋都尉肖遥,此时正站在二十万人最前方。

此时,肖遥胯下的关西良驹不时抬起铁蹄,鼻子打着嗤响。在他身后,黑色的铁甲连成一片,在月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辎重营已将攻城云楼与悬城竹桥备妥,此外,数百架巨弩车列成一条弧线,弩匣中填满箭矢。

千旗招展,西风烈。

回望百年,大周问鼎中原后,几经沉浮,终可再临建康城。今日首战,先锋卫四万将士静立,他们腰间战刀未出鞘,杀气却隐然透出。

宁不臣望着远处这座名满天下的雄城,向徐衍之道:“如果我没亲自查探,真不敢相信,城里的守军不足万人。两省军在百里开外,这一局空城计,你大概有一天的时间。”

徐衍之道:“会不会有诈?”

宁不臣道:“天一阁还没出手。”

徐衍之道:“二十万精兵,堆也能堆死他们。”

宁不臣道:“或许吴龙士打算在你攻城时,出手偷袭。”

徐衍之摇头道:“可是你来了。”

是啊,刀圣此刻站在徐衍之身旁,想要偷袭,很难。

徐衍之又道:“空城计在于一个诈字,而我并不怕他。”他顿了顿,口气坚定道:“刀山火海都闯过,何况一个空城。”说罢,他扬手道:“起鼓。”

江水滔滔间,肖遥耳畔传来咚…………咚……咚…的战鼓声,他回头望向钟山大帐,帐前巨大的火堆前,两人合力扛起一面巨大令旗,正奋力挥舞旗语。肖遥目光由远及近,朗月下,各军将士如海,千面战旗如山,一目无边。

那战鼓声越来越快,一声一声,传来,仿佛人心跳动的声音,肖遥感觉身后无数双眼睛正望向自己,他的血在燃烧。

二十万人攻建康,千军丛中我最前。

今日当是肖遥平生最豪迈!

他回过头来,长啸一声,抽出腰间跨刀,扬起在空中吼道:“杀!”

巨弩车簧片声轰鸣,弩箭犹如飞蝗过境,片草不留。

先锋卫将士齐吼呼杀,推着云楼与竹桥,缓缓的移向前方河岸。云楼高逾十丈,顶端有方圆一丈的平地,可站立数人,到岸边后,已有弓箭兵爬上云楼,张弓搭箭射向城头守军。与此同时,竖起的竹桥被人操纵着,呼啸着倒向城头垛口。那竹桥重逾万斤,一旦搭在城头,非人力可推。

竹桥架好,先锋卫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接着有人跳上竹桥,杀向城头。

建康守军的应对与之相比,显得分外儿戏。几百人将桐油淅淅沥沥的泼在竹桥上,再用火把点燃。火光才一亮起,先锋卫中已有人用早已备好的沙土,将燃火扑灭。

城头几百名弓箭手频频引弓,在对手的攻城声势面前,那些箭矢,稀疏得惨不忍睹。

徐衍之谨慎起见,命肖遥的四万先锋卫试探攻城,没想到,只一个多时辰,守军已然势竭。

肖遥目不转睛盯着城头,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一切来得太容易。在他印象里,南齐的兵马,不是这般羸弱。

他正思量着,忽然耳边隐约又传来了战鼓声,肖遥再次回头,却见陈文寅和邵式平的兵马,正准备加入攻城战中。

不曾想恰巧此刻,城内异变陡生,北篱门前的吊桥,不知为何,轰然倒下,护城河上瞬间天堑变坦途。

肖遥凝眉望向那突然放下的吊桥,又看了一眼城头,暗道:“只两个时辰而已,不可能这么快就攻下吊桥机关所在。”他身后喊杀声更猛烈,显然北篱门前的异变,陈文寅与邵式平也看在眼里。肖遥当即不再犹豫,命副将以撞木攻城,随后又命剩余人马堵在吊桥上,决不能让后面的人抢了前锋卫的首功。

再过一炷香功夫,北篱门如纸糊一般,被撞木不费力的撞开。门后一两百南齐守军惊恐的看着门外,再生不起抵抗之心,当即四散逃窜。肖遥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吼道:“攻破建康首功,定属我前锋二卫。兄弟们,跟我杀。”

至此,未过子时,建康城破,平东大营二十万人马尽数入城,兵困皇宫。这一战,轻易得如同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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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太极殿上的那对父女(高能求订阅求推荐求评价求本章说)

想当年,齐高帝于建康兴修新宫太极殿,殿上贤臣满堂,立吴越之地,开疆拓土,收荆楚于囊中,风雷意气,挥斥方遒。

而今日,暮去朝来,太极殿依旧,不肖子孙明帝陈尧青,正坐在龙椅上,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满朝文武,不见一人。仅仅几个太监战战兢兢跪在他面前。

坐了不知多久,长公主陈平薇,赶来太极殿,盈盈跪地道“父皇。”

明帝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他笑着道“平薇,过来坐在朕身边,和朕说说话。”

建康城破,亡国在即,陈平薇对明帝恨意更盛,今日她前来,是想质问父皇,做这个亡国之君的滋味,如何。

长公主陈平薇很委屈,她为陈氏皇族耗尽心血,甚至不惜篡位,也要争下去。可惜,她的一切挣扎,无助而可笑。她迈步走上太极殿的台阶,来到明帝面前,怒视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父皇。

明帝恍若未见,将她拉到身旁,道“做吧。”

太极殿中的这把龙椅,摆放了无数个春秋,头一遭坐上两个人。明帝不再有帝王之威,也不再喜怒无常,他此刻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拉着陈平薇的手,道“你一直埋怨父皇,宠信奸佞,是不是?”

二十万铁甲兵困皇宫,亡国的哀思萦绕在长公主心头,让她如何不怨。可是明帝反常,让她吃惊的说不出话。

明帝叹了口气,继续道“朕知道,你在背后骂宁仕长是一条狗,骂崔珏是一头猪,这两个货凑在一起,猪狗不如。”长公主脸色一变,明帝用手指点着她的脑袋道“还骂朕是老不死的昏君。”

今日沧桑巨变,长公主心累得已近麻木,听见这句话,竟是不由自主的看向父皇。这些话,长公主怒极时的确说过,听到人仅有两三人,都是绝对不会出卖她的心腹。然而明帝却知道,这是她被册封长公主以后,第一次被父皇震惊到。在这一刻,眼前的父亲,陌生得让她认不出来。

明帝没有责怪她,反而一扫往日的颓靡之风,双眼正视前方,他的目光清澈透亮,仿佛穿过了红砖绿瓦的宫墙,穿过了春花秋月的光阴,看见了少年意气的陈尧青,宁仕长和那个狐狸似的天下第一手。

他追忆道“朕七岁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三十一岁时,先皇一共九子十三女。当时,你的四皇叔行事果断决绝,天一阁的陆青说过,他紫气兴旺,可振山河。满朝文武,有一半人支持废长立幼,立老四为太子。连老六,老九和老十四,也都站在他身后。”明帝拍了拍龙椅,道“朕那时想过,要不把这张椅子,让给老四吧。可有人跪在朕面前说,废长立幼有违祖训,哪怕朕不想当这个皇帝,为了先皇的清誉,也不能退出。”

长公主默然,当年夺嫡之争,她是知道的。

明帝又道“那个人,是宁仕长。”他脸上浮现一丝得意,道“这件事你不知道吧?”

他继续道“朕没老四那么大的野心,所以将宁仕长逐出东宫。这小子是真够狠,他偷偷跑去会稽山,找来吴龙士那老头,将老六和老九绑到东宫,在朕的面前给杀了。”他站起身,在龙椅前走了七八步,道“血流了这么长。宁仕长说,他身为太子伴读,傻子都知道是朕的人。朕如果不争夺皇位,他日老四登基,朕必死无疑。”

长公主在他起身后,赶紧也站起,不敢独坐龙椅。

他止住脚步,身形有些萧索,又道“那时皇后身孕在身,朕不坐上这把龙椅,大家都得死。”

长公主一刹那泪目,心中恨意消散,略微哽咽道“父皇……”

陈尧青三十一岁,才老来得女,长女陈平薇。

明帝随意坐在台阶上,絮絮道“再后来,吴龙士和宁仕长告诉朕,要隐忍。老三是朕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老四弄死他时,他在东宫门口喊着二哥救我,朕忍住了,没有开门。”他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心口,道“父皇这里,被扎得喘不过气。可是宁仕长在东宫,死死按住朕,告诉依然告诉朕,要隐忍。”他追忆过往,不由叹道“那时的宁仕长,比现在不知强到哪里去。年轻的他,没有尝过权力的味道,书生意气很重,也很有手腕。如果没有他,朕一定会冲出东宫。后来朕才知道,老四早在外面埋下伏兵等着朕,只要真开了这个门,他一定会将朕杀死。”

长公主坐在他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安静的听着这些惊世骇俗的陈年往事。

明帝缓缓道“在那之后,宁仕长知道朕想报仇,所以他用计让崔珏抓来老十四。老十四的头,是朕亲手砍下来的。朕带着他的脑袋,在老二墓前,用石锤砸得骨肉成泥,带血的脑浆四溅,和桃花一样灿烂。”

他说的平淡,可长公主脑海中浮现那血腥的场面,身子不由发抖。这个朝臣口中昏庸的人,竟然是如此狠厉的人。

明帝伸手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又道“这件事宁仕长做的很干净,并且嫁祸在老大头上,一石二鸟。从那以后,老四一门心思想整垮老大,朕继续隐忍,直到那一次祭祖。”他有些落寞,道“你四叔什么都好,就是功夫太差,吴龙士带着天一阁的人设伏,他哪里是对手。”

那一次祭祖,史书上有记载。长公主意识到背后的秘闻,嗓音发涩道“那先皇?”

明帝点头,道“也是朕杀的。”

齐桓帝二十九年,岁在乙丑。新春,祭祖,四皇子尧丰弑君篡位,帝崩,大皇子薨。太子尧青率东宫诸人救驾,手刃尧丰。同年,太子登基,年号明。

在这一卷卷青史丹书的背后,原来真正的弑君者,是当今天子——明帝陈尧青。

这对父女,坐在台阶上,一个说得平淡,一个听得惊心。若非今日遭受亡国之难,这些真相,恐怕会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无人可知。



第一四八章 昏君?明主?(高能求订阅求推荐求评价求本章说什么都求)

皇宫外的二十万平东军,是黑暗中野兽的獠牙。但是太极殿中的这对父女,并没有丝毫的畏惧。

明帝回忆着生平,又道:“朕登基时,兄弟都死得干净,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朕和老四斗了半辈子,年年祭祖时,都会为他敬一杯酒,念一句来世为兄弟,莫生帝王家。”

长公主依靠在他肩头,轻声道:“父皇雄才大略,怎会纵容奸佞呢?”

明帝轻笑,重复道:“纵容奸佞?”旋即他摇头道:“朕并不是纵容他,而是一手把他变成奸佞。”他的笑容意味深长,隐隐有些得意,道:“朕登基以后,宁仕长和吴龙士走的很近,整天想着收付山河。朕登基那一年,是乙丑年,宇文云志入主长安的第十四个年头,那一年,他想一统天下。当时,朕才登基,庙堂上的事还没理顺,当时天下三分,我们是最弱的一方。宇文云志本打算让徐衍之拖住洛阳,随后让长安十八卫与庞远烈合兵,攻打建康。于是朕找来宁仕长和吴龙士,假意赞同讨伐贼周的提议,但需要合纵洛阳,一同出兵。”

“他二人听见朕这样说,顿时大喜,吴龙士亲赴洛阳游说,最终换取洛阳出兵。而朕则偷偷联系崔珏、王探与贺狄三人,分别将他三人委任为洞庭水师,西省军,东省军的统领,叮嘱他们要将兵权牢牢控住。”

“洛阳出兵后,宇文云志不敢两线作战,他怕将长安十八卫调给庞远烈,我们会北上增兵洛阳,吃掉徐衍之。所以把这些兵留在关中,准备随时增援徐衍之。谁都没有料到,徐衍之如此生猛,以一军对抗一国,打了快两年,竟然有灭掉洛阳的趋势。”

长公主皱眉道:“父皇为什么不向洛阳增兵呢?”

明帝摇头,道:“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朕会向洛阳增兵,宇文云志也知道,所以他一直没动长安十八卫,就是等朕出兵。当时朕如果增兵洛阳,宇文云志会立刻让长安十八卫与庞远烈合兵,趁大军离城,攻打建康。”

长公主依然不解,摇头道:“那为什么不调庞远烈增援徐衍之呢?”

明帝道:“一来,怕我们趁机逆江而上,夺取蜀地,二来,庞远烈与徐衍之生死兄弟。”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龙椅,道:“坐在这上面的人,真的都很孤独啊。”随后他继续道:“朕猜他要防着二人自立。”

明帝道:“丁卯年,洛阳求援密函雪花一样飞入建康,宁仕长和吴龙士恨不得住在宫里,天天逼朕出兵。朕最终也出兵了。王探与贺狄带着两省军刚开建康,宇文云志果然命长安十八卫与庞远烈合兵,攻打建康。朕早猜到他的那点心思,所两省军并不是增援洛阳,而是要伏击长安十八卫!那场伏击敌军死了伤过半,十八卫都督战死。遥光接手时,不足十万人,过去八年了,如今满员也不过十五万人。”

他叹道:“有得必有失,两省军伏击十八卫,间接导致洛阳城破。事后,吴龙士跑来宫中,指着朕的鼻子,骂朕鼠目寸光,骂朕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他别忘了,若是朕增援洛阳,建康还守得住么?”这一刻,他身上英气勃发,道:“是朕,以一己之力,让建康安享八年太平!”

“当时宁仕长虽然没说话,但朕知道,他是认同吴龙士的说法!朕只能去分化这二人。让读书人堕落最好的手段,便是给他尝一尝权力的味道,所以朕升他为宰相,表面上对他言听计从,不停的派人去行贿,送他美女,教他吃喝玩乐,两三年的功夫,他就没了心气,沉迷于结党营私权力的游戏里。”

长公主缓缓出了一口气,道:“原来一切都是父皇的布局。”她又摇头道:“后来社稷安危,为什么不杀了他?”

明帝道:“朕这几个子女里,属你最出息,这些道理,说破你便懂。”他顿了顿,道:“吴龙士崇尚内圣外王,宁仕长结党营私,碍了他不少事。这老头也找过朕,朕需要一个挡箭牌,所以装傻让他去找宁仕长商量,而宁仕长尝过权力的味道,自然不会放下,久而久之,两人渐渐貌合神离。”

说着,他侧头看向长公主,道:“你还觉得朕是昏君么?”

长公主摇了摇头,她回首望向那张金灿灿的龙椅,能坐在这样椅子上的人,哪怕常人眼中的昏君,也绝非凡人。明帝刚才这番话,颠覆了她很多想法,让她难以接受,不由问道:“儿臣有些事想不通。”

明帝打断她,道:“等朕说完,很多事你都会懂了。”他继续道:“你不要小看宁仕长,无论他怎样堕落,眼光还是在的。那些年,朕扶持崔珏,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和崔珏搅在一起。洞庭水师是禁军,崔珏辜负了朕的信任,朕只能升他为大司马,将洞庭水师的兵权躲过来。但是朕没想到,崔珏在洞庭水师的根基很深,升官夺权的手段,收效不大。”

“几年前,朕发现一个兵法谋略上佳的好苗子,所以朕有心栽培他,将他安插进洞庭水师,并挂职枢密院。”

听见父皇的这句话,长公主虽是心死,但有复燃的迹象,她脸上不禁一红。

明帝瞥见女儿的神情,轻颔龙首,道:“没错,是萧承泽。”他接着道:“但后来朕发现,他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而且,崔珏竟然对他放任不管。朕曾有心打压他,发现除了洞庭水师,连枢密院中,都有不少人为他说话。朕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这小子背后,站着宁仕长与崔珏,甚至连吴龙士也在其中。”

“所以当他们提议洞庭水师西进时,朕答应了。如果陈氏皇族控制不住禁军,放出去比留在身边更安全。”

“那尚书令何嘉岭呢?”长公主忍不住问。当日,明帝将何嘉岭廷杖三十,贬为庶民。

明帝轻声道:“何嘉岭是朕的人。朕需要一场苦肉计,派他去做别的事。”

长公主错愕惊呼,不由自主抬起玉手轻捂朱唇。

明帝又道:“那日你求朕赐婚,朕知道你的苦心,所以当时朕想着,如果萧承泽好好做这个驸马,算是帮皇族收回兵权,如果他有不臣之心,朕会找个借口把他废掉。”

长公主半晌说不出话,道:“那个贱人呢?”

明帝道:“你说李子晴?她是宁仕长送入宫中的,可是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江湖气。你在检查她的伤口时,朕也看了一眼,朕的带刀侍卫都不见得有那样的剑法,这种人物,怎么会去做山贼。”他看着女儿瞪圆的双眼,道:“朕也在天一阁求学过。”

长公主忽然小女儿性子作祟,委屈道:“父皇瞒得儿臣好辛苦。”

明帝听到这话,不由苦笑,道:“朕小心谨慎将社稷经营至今。”他不甘心道:“朕只赌了这唯一的一次,却输了。”他抬起双手揉搓着苍老的面颊,道:“朕为钟华和张溪泉二人,许下一世的富贵,让他们带着两省军埋伏在城外,趁庞远烈攻城时,偷袭他。”

长公主猛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父亲。明帝的眼光望着宫墙外,遗憾道:“权力并不是攻无不克。”此刻,这个朝臣眼中的昏君,分外落寞。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的叹息声,分外悲凉。

如果钟华与张溪泉率两省军伏击徐衍之,即便不胜,建康城作为吴越首府,有大江天险在,断然不会失守得如此儿戏。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宇文云志赌了一辈子,赌运昌隆。陈尧青隐忍一生,只赌了这一次,却输了。

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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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大火

月移中天,站在皇宫外徐衍之与宁不臣,此刻也很愁。

因为一切太顺利了。

宁不臣道:“总觉得有阴谋,老吴究竟要干嘛?”

徐衍之皱眉问道:“你说里面会不会有高手埋伏?”

宁不臣摇头道:“他们没那么多高手。除了天一阁的人,最多加一个林望舒。”

徐衍之又道:“密道?”

宁不臣还是摇头,道:“江南谍网查了好几年,应该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平东大营驻扎在建康两百里开外,不到四天时间,已经直捣黄龙,除了攻城时遇见几千守军,在其他地方,没有遭遇过抵抗。先前有门主传过谍报,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慎防火攻。为此,平东军准备了好多水囊和唧筒。

假如敌军以火攻守城,徐衍之和宁不臣反而不那么狐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怕吴龙士在背后使坏。

徐衍之道:“谨慎起见,先围一天,看看动静。”

今日攻城,先锋卫率先破门,斩获首功。此刻围城,先锋卫暂时列在阵后。肖遥看着死寂的皇宫,约摸着今晚不会有大事,他唤来副官,悄悄安排了几千人,去城里打草。

相传女娲造人之初,用草绳沾泥浆,洒落在地造了百姓。所以百姓别于天子,有草民之称。打草便是抢掠百姓的雅称。

江南膏腴,富庶之地。副官听到肖都尉的话,喜上眉梢,乐呵呵的悄悄领兵离开。

鸡鸣山东望,建康城一片漆黑。城破后,秦淮繁华颜色尽失,夜泊的画舫游船,孤零零系在岸边,舟前流水,雕栏犹在,西风弄枯灯。

徐衍之是猛将,也是凶将。想当年,太和城七万百姓,被他屠城后仅剩百人。在江南,他的凶名,可止小儿夜啼。所以建康百万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里,无人点灯。

零星闪烁的光亮,是肖遥放纵先锋卫打草,所燃起的火把。当作恶没有惩罚时,人性之恶,真实得血淋淋。

白霜雪从幽云回到天一阁,没住几日,听说徐衍之率兵南侵,便赶来了建康城。出乎意料,半日城破。她站在鸡鸣山顶,悲戚中暗含愠怒,道:“钟师兄和张师兄领着两省军临阵脱逃,是师叔指使的吧?”

吴龙士缓声道:“师叔有其他的安排。”

白霜雪怨气更盛,道:“这与献城投敌有何区别?”

吴龙士道:“勉强守住建康,并没有太大意义。”

白霜雪唰的抬手,指着建康,她的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怒声质问道:“将百万人置身徐衍之的刀下,意义何在?”

吴龙士道:“你刚才幽云回来,觉得江行知怎样?”

白霜雪不明所以,她回忆起那一夜,略有迟疑,最终还是回道:“心性狠毒,谋略城府极深。”

吴龙士叹道:“不错。师叔先前小瞧了他。而徐衍之……”他顿了顿,道:“比江行知只强不弱。”

白霜雪争道:“这不是弃城不守的理由。”她指着建康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剧烈,道:“徐衍之凶名赫赫,你看见在写游移的火光了么?那是他放纵属下,在打草!每一点火光下,会有多少家破人亡,你知道么?”她吸了吸微酸的鼻子,道:“师叔算无遗策,心里比我更清楚。我想问,为什么?”

吴龙士没解释,反而又问道:“如果以几千人守军,换徐衍之和这二十万周兵葬身建康,如何?”

白霜雪冷笑,道:“痴人说梦!”

吴龙士却再问道:“如果以百万户,换中原万世江山,又如何?”

白霜雪紧咬双唇,曾经名满天下的计海深谋,竟会说天方夜谭的话,她不由对自己这个师叔极为失望,所以,一句话都不想说。

吴龙士道:“自古慈不掌兵,两百年前贼周自关外南下,血洗中原,十户九空。如果让宇文云志窃取江南,家破人亡者,何止百万户。”

吴龙士遗憾道:“两年前,师叔布局天下,落了很多棋子,天不遂人愿,没想到,最终还是要落下违心的一子。”月光清冷,落在他的脸上,令那些沧桑的皱纹,更显斑驳,他怅然道:“大周名将辈出,建康势弱,以弱胜强的上策,唯有火攻。一年多以前,师叔派人在江南囤积了不少桐油,为火攻做下准备。”

“火攻胜在出其不意,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打草惊蛇,功亏一篑。先前幽冥好几人去徐衍之大营暗探,对方排兵布阵极有章法,难以偷袭。无奈之下,师叔送了宁仕长一个谄媚的机会,借着陈尧青五十大寿的名头,让孔素把这些桐油调入城中。”

白霜雪微微皱眉,没打断对方。春寒料峭的夜风,拂过鸡鸣山,让吴龙士的声音变得很冰冷,只听他继续道:“天一阁里有本《圣祖金丹秘诀》的炼丹典籍,记载了一种名为烈焰金丹的丹药。用料简单,其一火硝,建康西六十里的东兴山产量很大。其二雄黄,石门峪那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唯一有些难的,反而是木炭,烈焰金丹对木炭的需求极多,而江南温润,囤积的木炭并不多。”

“于是师叔让孔素找了个借口,将木炭调入城中。莫聪试用烈焰金丹,威力巨大,可惜只有一瞬间,并且杀敌的范围有限。火攻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既然没有,那师叔便设计一个出来。于是师叔暗中谋划,让两省军出城增援萧承泽,这才把建康城做成一个诱饵。只要堵住城门,不让这二十万人离开,天时地利都有了。可惜,城内只有几千守兵,人手不足。所以只能用烈焰金丹,把桐油炸开。”

白霜雪冷哼道:“建康雄城,哪里容不下这二十万人。”

吴龙士回身面对白霜雪,悲苦中夹杂着自责,轻声道:“你说的对,建康太大了。”

白霜雪道:“两省军回援,还来得及么?”

吴龙士摇头,道:“再过片刻,你便会知晓。”

《大齐纪要》曰:明帝八年,岁在癸酉。正月十四,城破。入夜,城门尽数爆裂,巨石倾颓,烟气涨天。

建康九门同时惊起巨大暴雷,声如山崩海啸,大地震颤。此时城中无数地点,也陆续响起惊雷。无数的桐油在爆炸中飞上天空,烈焰金丹炸裂出四溅的火花将桐油点燃,将城上的天空照得如同烧红的铁幕。

桐油火雨淅淅沥沥,落在成片的木屋上,连成燎原之势。须臾间,小半个建康城化为火海。

平东军战马受惊,万马嘶鸣,甩蹄狂奔,混乱中不少兵勇被战马铁骑踩得骨断筋折,一时间哀嚎遍野。受惊的战马乱窜,反而身上沾了不少燃烧的桐油,这趟它们兽性大发,如风中的蒲公英般,极快速的将火种散到四处。

火势更猛烈。

才一会功夫,烈焰金丹中掺杂的雄黄了在烈火中融化,升起滚滚毒烟,远远望去,那是笼罩在大地的妖云,所过之处,肆无忌惮收割着苍生的性命。

灼人的热浪让原本宁静的夜狰狞扭曲,烧焦的气味混杂着毒烟,弥漫百里。不计其数的人在火海中挣扎,哭声,喊声,咳嗽声,呼喊声,伴着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战马的嘶鸣,惨烈而惊恐的此起彼伏。

一切仍在继续。每一次爆炸,都能隐隐听见他人惨烈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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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不悔

宁不臣踏上虚空,他站在十几丈的高空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惨烈的火海。不断有人从火舌肆虐的房屋中逃出,许多人身上沾染的桐油,无法扑灭,他们好像燃烧的蛆虫,在地上翻滚挣扎,最终扭曲成惨不忍睹的姿势,一动不动。

烈火无情,仍然恣无忌惮啃噬着他们的尸体,桐油混着尸油,燃烧得更猖狂,滋滋坠落下的火油,仿佛是厉鬼的垂涎。宁不臣一生游走的尸山血海中,也没见过眼前这样惨烈的情形。

幽冥地府,也不过如此。

徐衍之收到谍报,慎防火攻。所以平东军准备了不少水囊唧筒。巨变发生后,他立即命手下派人灭火,同时派出数队斥候,探查撤退的路。然而桐油遇水难灭,反而飘在水上,变成流火,蔓延得更快。

宁不臣飘然落下,他铁青着脸,道:“好狠毒。”

徐衍之迫不及待问道:“去哪里避开火势?”

宁不臣摇头,烈火蔓延的速度极快,整个建康无路可逃,他没将实情告诉对方,道:“向北。”

白霜雪站在鸡鸣山上,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着。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入她的耳中。

眼前原本黑暗的城池中,数不清的火星闪现,片刻后,那些火星仿佛落在枯草上,几呼吸间连成燎原之势,变成了黄豆大小的亮点。几乎同一时刻,城内又出现上百个火星,仿佛繁星落在建康。接着那星光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明亮,此时的建康城,与白昼无异。

吴龙士背对建康,向她道:“桐油也好,烈焰金丹也好,原本都不是为了今日准备的,可惜,迫不得已。”

遥远的距离阻挡不住那些哀嚎声,白霜雪她没有称对方师叔,断喝道:“借口!”

吴龙士道:“太极殿上乌烟瘴气,陈尧青哪有资格继续坐在龙椅上。若二十万周兵与他一同留在建康,随后陈氏皇族改朝换代,一扫阴霾,天下将如何?”

白霜雪冷笑,她指着烈火中的建康城,质问道:“不用提天下,只说当前,你敢回头看一眼么?”

吴龙士执念深重,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幽云局势稳住以后,宇文云志一定会向江南用兵。洞庭水师孤悬西信州,他派长安十八卫围剿,萧承泽面临一个死局。”

白霜雪摇头道:“他可以回来。”

有大江地利,萧承泽顺流而下,敌军挡不住他。

吴龙士道:“若是如此,敌军几十万兵马合兵一处,攻打建康,依然是死局。”泛黄的月光下,他的神情悲苦,又道:“师叔知道宇文云志的想法,所以让你的两个师兄,将两省军偷偷领去西信州,顺势把建康做成一个诱饵。徐衍之入城,火攻的天时地利都有,这二十万周兵一旦覆没,萧承泽在西信州不败,将三十万兵马带回建康。没了徐衍之,大周的中军要防着幽云局势,顾及不过来东面,萧承泽渡江北上,洛阳齐室可以收复洛阳齐室大片故土。”

白霜雪哆嗦着道:“城里其他人是无辜的。”

吴龙士道:“你说用一城生死,换江山社稷,值不值当?”

白霜雪连连摇头,直呼其名道:“不,吴龙士,你疯了!”

远处,建康城传出的哀嚎更加惨烈,吴龙士狰狞道:“只求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

白霜雪脸上尽失血色,不再是那个江湖上执剑浅笑,秋水惊鸿的白女侠。她像一朵深秋中来不及凋零的小花,孤寂无助,白霜雪的脸上清泪流淌,她哽咽道:“我很笨,琢磨不明白你口中的天下大势。但是,我去秋枫胭脂买东西时,李婶对我很好,常送我些小玩意。还有张铁匠家的铁蛋,虎头虎脑蛮可爱,明年就要入私塾,他说将来做了举人,一定要为我买一把世间最好的剑,因为我给他做的木剑,他很喜欢。还有王大爷的小儿子,如今已经做了东省军伍长,官不大,口气不小。他曾经和我说过,只要有他在,必让周贼不能渡江。”

“是的,太多太多的大道理,我一个小姑娘家也不懂,我只懂得,要问心无愧。”

鸳鸯袖,三尺青锋,月下素手如玉。

无论是谁,若敢让无辜人枉死,先要问问我手中的剑。

这便是白霜雪的江湖。

在她出剑的那一刹那,山顶黑暗中,即刻有一道剑气袭来!那剑气有若实质,剑意森然,仿佛将天地人三才归于一剑,玄妙难言。

那一剑好似只在一念之间,便到白霜雪近前,将她拦在半路。

白霜雪惊道:“天一剑!”

莫聪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在二人中间止住脚步,挡在吴龙士身前。

白霜雪执剑站立,讽刺道:“我以前只以为你们两个老谋深算,今日看来,还同样的冷血。”

吴龙士冷声道:“别忘了天一阁的礼数。”

白霜雪银牙紧咬,道:“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还有脸提天一阁三个字。”

吴龙士愠怒道:“放肆,你师父在我面前,也不敢如此说话,是谁给你的胆量!”

白霜雪剑指黑暗中那一团刺目的光亮,怒道:“又是谁给你们杀人放火的胆量,不怕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么?”

吴龙士道:“够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白霜雪道:“没错,我哪里比得过你们两个老王八,百万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嗖的一道剑气袭来,白霜雪阻挡不住,这一剑穿过她的左肩,令她吃痛闷哼一声,喉间一股腥舔的血气涌来。她没了仙女的飘逸,如江湖汉子般将污血吐在地上,恨道:“老王八咬人还挺疼。”

莫聪冷笑,他手中青锋圆转自如,剑中意气相齐,算准九宫,了然八卦,观望七星,统御六合,昭明五行,归尽四象,融合三才,贯通两仪,得出一剑天一。

天一剑化繁为简,破剑法樊笼,再次穿过白霜雪的胸口,距她的心脉只差分毫。刹那间,她胸前白衣浸满鲜血。

吴龙士道:“算了。”

白霜雪拄剑跪地,嘴角流出鲜血,断断续续道:“另一只……老王八……还在装好……人……”说到此处,她再也想强撑不住,一头栽地昏倒。

吴龙士叹了口气,走上前,从怀中取出止血药,抱起白霜雪,为她敷在伤口上,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白瓷瓶,倒出三粒药丸,塞入她口中。

将一切处置妥当,吴龙士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那片人间修罗场,他心中的思绪难以名状,但终究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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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一章 帝崩

夜风吹过太极殿,带来了鲜血的腥味,还有烈火的焦糊味,那是桐油、房屋以及尸油燃烧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以及雄黄在火海中散发出来的毒烟。

无数百姓的哭吼喊叫声,被空旷的宫殿放大,听起来愈加瘆人。

一阵阵巨响,殿内的人不清楚外面发生何事,紧接着宫外起火,外加徐衍之的名声,众人不难猜测,一定是敌军在杀人放火。

明帝将胳膊送长公主的怀中抽出,轻声道:“朕去会会徐衍之,你趁机会带走太子。”

长公主摇头道:“一起走。”

明帝道:“陈氏皇族没有败逃的君主,况且,徐衍之敢屠杀朕的子民,让朕如何能让忍?”

“徐衍之自身难保,这件事,陛下多虑了。”一个慵懒妖艳的女子传来,李子晴婀娜走入太极殿,和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莫问水。

长公主忍不住道:“贱人。”转向莫问水,恨道:“你骗我。”那日她问过对方,建康一役如何应对,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莫问水避过她的目光,李子晴旧伤未愈,却仍是风情万种,她向明帝娇嗔道:“陛下,臣妾可是您亲封的妃子呢。您怎能容忍长公主如此辱骂臣妾。”

明帝看见这两人一同前来,道:“典鉴司将宁仕长一家灭口,你不替他报仇么?”他随意说出的这句话,暗含离间两人的用意。

李子晴笑得开心,道:“今日陛下真让臣妾刮目相看呢。”她美目流转,又道:“不过谁说臣妾是宁仕长的人?”

明帝轻轻点头,道:“吴先生好手段。”城里的爆炸轰鸣声不止,宫墙外腾起的火龙,猖狂得将太极殿映成一片血色。明帝又道:“你二人不逃命么?”

李子晴道:“陛下都没走,臣妾怎舍得走呢?”

明帝道:“没必要枉费了性命,不如逃去吧。”

李子晴泪水横流,道:“陛下对臣妾情深义重,臣妾不走。”

明帝叹息道:“这出戏,也该散场了,你还是别演了。”

莫问水目光深邃,道:“以陛下的睿智,为何要藏拙。”

长公主忍不住道:“你问这个有意义么?”

莫问水道:“陛下若能锐意进取,何至于今日的局面。”

长公主冷笑,道:“你怎会明白父皇的雄才大略。”

李子晴道:“时间不多,别聊了。”

明帝眼角抽动,道:“当朕得大内侍卫是摆设么?”

李子晴盈盈后退一步,道:“臣妾怎敢,所以请了高手。”她望向殿外,高呼道:“华前辈,您准备好了么?”

天一阁姓华的高手,只有一位——华清月。

明帝一把将长公主拉扯到身后,道:“走。”

一柄剑,破窗而入,正全悬在这对父女头顶。剑伤的血依然温热,冒着热气,滴落在明帝的龙袍上。

华清月从殿外行来,轻声道:“尧青,我来了。”

明帝陈尧青,脸色铁青,他放下天子的架子,回道:“华师兄,你真的忍心让陈氏皇族亡国?”

陈尧青身为太子时,求学天一阁,按辈分,是华清月的师弟。对方现身太极殿,必然早已做出决断。陈尧青以师兄相称,是可怜的垂死挣扎。

华清月沉默伫立,他的目光有沉痛,有惋惜,有不舍,唯独没有犹豫。

陈尧青惨笑道:“早知今日,当初在帝陵,你又何必出手斩杀先皇与老四。”

原来父皇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片刻前,长公主才明晰父皇的雄才与隐忍,她期待着一个奇迹,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奇迹。

可是,华清月摇头叹道:“委屈你了。”

悬在空中的剑,划出一道弧线,从陈尧青胸口刺入,穿心而过。

那个身着龙袍的一朝天子,生机断绝,仰头向后栽倒。

烈火肆虐建康城,城中百姓的哀嚎是一个王朝的挽歌。长公主泪眼含悲,痛不欲生扑在父亲的尸首上,哭声与无数的城中百姓并无二致,惨绝人寰。

莫问水上前,以手作刀,砍在她的颈间大穴,长公主来不及反应,登时昏厥。他回身向华清月行礼,道:“萧承泽曾托我护她性命。大势已定,望前辈成全。”

华清月不得已刺死陈尧青,情绪低落,挥挥手,身影已消失不见。

六十一年前,淮南王陈尚于建康登基,五入会稽山隐雾溪,才请得天一阁高人出山,匡扶大业。

从此,江湖高手不入建康。

今日,焚城,帝崩,也是出自天一阁之手。世事无常,沧桑两茫茫。

成也天一阁,败也天一阁。

明帝死后,莫问水扛起陈平薇,和李子晴逃出太极殿,一同向西奔去,那里剩下建康城唯一的逃生密道。

巨大的声响肆虐的火舌百鬼夜行,将平东军身上的铁甲燎得炽热,卸甲逃离的几十万人,正直奔最近的北篱门。

雄黄燃烧散发的刺鼻毒烟,弥漫一座城。火焰中热浪翻滚,不断有房屋倒塌,在大片的残垣断壁间,散落着狼藉的铁甲,黑色甲衣在烈火中,发出暗红的光芒。

宽广的路上洒满燃烧的桐油与滚落的梁木,通往北篱门的路被大火封死。

宁不臣跃起落在平东军阵前,他提息闭气,运转真气将呼入的毒气排出体外,手握那柄普通的军刀,一刀斩向火海。

苍原刀法!

劲风呼啸,前方百十丈的火海,被他的刀风斩出一条路,接着他身影晃动,沿着这条路向前狂奔,眨眼已到尽头。

徐衍之默契喝道:“众人跟上。”

然而这条忽然出现于火海绝境的路,让残留的百姓在这个人间修罗场生出一丝希望,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挣扎逃窜。

徐衍之凶性大起,再次喝道:“杀无赦。”

众将士得令,十几万人抽出军刀,砍向与他们抢命的无辜百姓。平东军悍勇,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如同杀鸡屠狗。

前方,宁不臣又斩出一刀,火海中的那条路向前延展数百丈,对生的渴望压制着人们的恐惧,面对平东军无情的刀,他们没有散开,沿着唯一的生路,发疯一样向前逃。

水火无情,向城外多行近一步,便多一分生的希望。数万把抡圆的刀,劈砍绞杀着挡住路的百姓。

血流了一地,洒在燃烧的桐油上,血与火翻滚交织,在满地的尸体上肆肆虐。短暂的一瞬间里,空气中竟然弥漫着诱人美食的香味。可是这香味令人作呕。

鲜血和尸体暂时阻碍了火势,仿佛走完这条路,众人便可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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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二章 狙击

宁不臣每劈出一刀,都斩出百十丈的路,没用多久,逃生的人们已经看到北篱门。然而,此时的北篱门,早被藏好的爆裂金丹炸毁,坍塌的巨石堆积在出路上,而淋在上面的桐油,将那里化为一座火山。

面对这座巨大的火山,哪怕是宁不臣的刀,也很无力。

希望破灭后的绝望更令人疯狂,站在最前面的平东军看见那座火山,更加凶狠的砍杀那些百姓,仿佛将这些无辜的人杀死,他们便可以逃出生天。

又或许,他们只是在发泄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建康九个城门尽数被毁,这座屹立千年的雄城,早已成为死地。

不计其数的百姓倒在火海中,哀嚎声渐渐小了下去,没有多少人还活着。

一墙之隔的城外护城河上,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无数个大皮囊,它们在水中沉沉浮浮,异常诡异。

对面的河岸上,燃烧着数堆炭火,将岸边一个人影照得分明,那是一个头发稀疏,却将发髻梳理齐整的老者。他抬手挥剑,一道浩荡如大江奔涌的剑气,戳破数十只水中沉浮的硕大皮囊。

这一剑是惊龙二十四剑的最后一剑——六龙御天!

那个老者正是林望舒。在他用剑气戳破皮囊后,里面灌满的桐油登时流出,在水面上漂了厚厚一层。

林望舒反手又是一剑,扫过河岸上正燃烧的那几堆炭火,将其打落到漂浮水面的桐油上。

炭火与桐油一相遇,瞬间燃起火苗,烈火在水面上铺开,蔓延到近旁的硕大皮囊,用不了多久,皮囊被烧穿,紧接着轰鸣巨响,皮囊犹如暗夜中的焰火,砰然炸裂。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一百两百个。皮囊炸裂的速度越来越快,片刻光景,护城河上,成为油锅火海。

宁不臣发觉城外巨变,他跃上城头,看清眼前的景象,心知早做好了斩尽杀绝的准备,他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那柄宁不臣在长安磨砺许久的军刀,破碎成片。

宁不臣从没有刀,苍原刀法便是他的刀——苍原刀。那磨平了无数块磨刀石的,是刀意。

瞬间,刀意越过燃火的护城河,直入林望舒的灵台识海。那里盘踞这一条涣散的苍龙。

与柳无双的那一战,被对方斩下一只龙角,让他境界受损尚未恢复。哪怕全盛时期,他也不敢保证能接下这一刀,更何况此时。

然而,一柄穿越洪荒的剑,刺向刀意凝练出的苍原刀。清冽的剑意将大道归一,一剑破万法。

宁不臣退出识海,在他身后的烈火中,走出一人——华清月。肆虐的火焰,无法靠近他,在他周身方圆三丈,成为火海中的一座孤岛。

“你们会遭天谴的。”宁不臣指着城里尸骸遍野,向他控诉道。

“宁刀圣,我没见你杀人时顾虑过天谴。”华清月一步一步从火海中走出,摇头道:“既然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望着火海中无数可逃的人,宁不臣道:“我没有杀过百姓。”

华清月厉声道:“可徐衍之杀过。”

“灭火,救人,我去劝云志与你们划江而治,如何?”宁不臣平静道。

“桐油质轻易燃,水泼不灭,谁也救不了这场火。”华清月叹息着,又道:“陈尧青刚刚死了,我亲手杀的。”他一步一步踏虚空而上,与对方同站城头,平静道:“一切都迟了。”

瞬间,建康城头幻化成苍茫雪原,一柄刀出现在华清月的眼前。刹那恍惚后,一柄巨大的剑,剑身如盾,挡住宁不臣的刀意。

华清月猝不及防的被对方拽入灵台识海,他的巨剑微微颤抖。踏入知微境的人,都看淡了生死,他们的心性坚韧远超凡人。可宁不臣却能在识海中偷袭他,对方这些年的精进,让华清月很意外。

苍原刀劈在巨剑上,消失不见,下一刻,却出在雪原尽头。那里卧着一条黑色的苍龙。

声东击西。

他对抗两大高手,果敢决绝,于无声处起惊雷,惊雷落在那条苍龙身上。

下品刀练力,中品刀练招,上品刀练气,绝品刀练意。

苍茫冰原,一眼万里,冰花飞舞绽放。君子剑,侠客刀,宁不臣作为世间用刀第一人,他的刀意狂野奔放,是一入江湖岁月催的义无反顾,寒芒泣鬼神。

华清月的巨剑随之消失,下一刻,出现在苍龙身前。

终究迟了一步。那苍龙仅剩的龙角,已经被一刀斩去。龙首无角不如蛇,那条苍龙在冰原上翻滚挣扎。

林望舒眼神瞬间涣散,紧接着,黑色的血从他双耳中流出。

“好胆识。”华清月的声音响起,“可惜你这些心思,破坏了刀意,枉称刀圣。”

宁不臣淡然反驳道:“天一阁蝇营狗苟,却也出了不少用剑的高手。”

巨剑深深插入冰原,仿佛一块落水的巨石,荡起涟漪。以剑为心,冰原一圈圈破碎,向外荡去。

苍原刀化作一轮烈日,发出一道道刺目的光,那光仿佛重逾千金,将崩散的冰原重新压实。

城头上,华清月与宁不臣两人相向而立,狂风围绕着二人,形成一个风障。

徐衍之抓住机会,下令弓箭手备箭,射向华清月,然而那道风障犹如实质,上千箭矢滞留空中,仿佛搭建起一只巨大的鸟巢。

此时,城外的密林中,云山清有些失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率六百人疾驰而来,可是眼前的这条护城河,像是一个火圈,将建康城团团围住。火圈内的一切,像是太阳落在大地,冉冉发光,照亮了众人头顶的夜空。

探路的斥候已归来,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整个河上都是火,护城河的引水口也被巨石堵住,只能等油烧尽。”

“城里究竟什么情况。”云山清忍不住道。

徐衍之的凶名,即使在大周,也不太好。难道说,这场火是他放的?看着河面上燃烧不止的桐油,云山清摇头否认,不可能,就算他想放火,也没有这么多油。

邓景行贴到他身边,指着城头的那一个突兀出现的鸟巢,低声道:“云都尉,你看那里。”

火光将城头照得有如白昼,对阵的两人身影分外清晰。

“好像是老门主。”顺着邓景行的手指,有人惊呼道。

云山清皱眉,道:“谁?”

那人继续重复道:“暗门的老门主。”

云山清抿了一下嘴唇,道:“过去看看。”

六百铁骑掉转方向,直奔北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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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 烈火焚城

寻常兵勇难以杀死知微境的高手,难杀并不代表杀不死,至少,徐衍之曾经杀死过。弓箭手一轮齐射没结束,他已经吩咐下一队弓箭手,做好准备,一刻喘息的机会也不能留给对方。

宁不臣识海中的那片冰原,破碎得越来越大,如果不是他偷袭了林望舒,一同对阵两人,恐怕早已落败。

随着射向华清月的箭矢越来越多,识海冰原上,那柄巨剑的气息,慢慢凌乱起来。

趁此机会,宁不臣的提振精神,将散乱的冰原渐渐稳定下来。正在此时,远处的黑龙消失不见。雪白的冰原,出现一个大的血洞,崩腾的热血仿佛岩浆一般,融化了这片苍茫的冰原。

华清月的巨剑,旨在击伤宁不臣的识海,而他的修为境界,确实也比宁不臣强出一线。

即使有徐衍之在旁助阵,宁不臣一时难分出心神。

林望舒却可以。他破开对方的方寸天地,手中杜若,从他的胸膛穿过。

大周为人熟知的三大高手,宇文云志坐镇长安,梁冲远走幽北,出现在建康城头的人,只会是刀圣宁不臣。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杀局。

宁不臣的刀很锋利,但比不过人心算计。

他低头看着胸前那柄透体而出的杜若,老脸流露出惊恐的神色,看着华清月道“饶我一命。”

华清月仍未收手,他以神凝练的那柄巨剑,将宁不臣的识海搅动得天翻地覆。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他的对手是名满江湖的刀圣。

那片苍茫的冰原化为血海,滔天巨浪绕着那把剑,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宁不臣哀求不止,面色谄媚道“我识海已破,已经是个废人了。”

华清月心神未松,却将手伸进怀中,将一道真气渡入子母铜铃中。而林望舒的一声暴喝,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他的杜若剑,无法从宁不臣的背后抽出来。

宁不臣脸上惊恐与谄媚消失不见,这一刻,识海中的血海成冰,化为一座赤红色晶莹剔透的冰山,而冰山正中,封住了华清月的巨剑。

华清月心神大乱,他提振神识催动巨剑,巨剑嗡嗡震动,却始终不能突破冰封。

一杆枪好似青龙出水,从火海中笔直刺出,直奔华清月项上人头。

大周天子宇文云志曾品评,以枪法而论,徐衍之可跻身江湖三甲。这一杆枪,名为东海,出自徐衍之。

华清月的神识被宁不臣锁死,恰逢东海如闪电袭来,他闪避不及,侧头已晚。东海一枪,挑破他的半只右耳。

在宁不臣腰间空空如也的刀鞘,飞出一道闪电,急速向他身后划去。林望舒只在他身后三尺,松手放弃杜若剑,眨眼间飘出数丈。

苍原刀意有实无形,如影相随。

斩龙!

林望舒的黑龙被苍原刀意腰斩,他眼神涣散,不复清明。

华清月想不到,对手识海受创,仍能拼死一搏。东海枪再次攻来,苍原刀意迎头一劈。他不敢贸然断开神识,否则与林望舒一样的下场。踏步上前,掌中剑劈向宁不臣身前透体而出的杜若。

这一剑若是让他劈实了,可直接将对手劈成两半。徐衍之的东海斜挑,挡在宁不臣的身前。

对于宁不臣来说,既然一刀斩龙,便没必要用气息锁住杜若。嗖的一声,杜若飞出,剑柄撞在林望舒胸口。

此时,众人头顶响起风声,夜空中,不知从何处,为飞来无数两人合抱大小的瓦缸,声势骇人。

林望舒倒飞出去,顺势将剑握在手中,撑着最后一股真气,越过十几丈宽的护城河,逃窜到城外的黑暗中。今日他遭受重创,虽不知道飞来何物,但也无关紧要,此刻自保的心思大过一切,趁着还能逃,他扔下华清月,独自逃窜。江湖义气?能值几个钱!

华清月听到头顶风声响起,又见林望舒临阵脱逃,气得心中大骂,但他当机立断,顾不上识海受创,断开被锁神识。而在这一瞬间,被冰封的那柄巨剑轰然炸裂,血色冰山龟裂坍塌。

宁不臣被人偷袭,再经此巨变,已是油尽灯枯。他站在城头摇晃身子,一头栽下,坠入烈火熊熊的护城河。

远处的云山清,看见宁不臣坠入燃烧的河中,向身旁人急道“谁水性好,都下去救人。”

上百号人看着河上漂浮不定的火焰,现在下河,这不是找死么?

云山清不悦道“都别装死,下水者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四人脱了铠甲,跃入水中,潜了没多久,抬头换气的光景,烟火呛入口鼻,扑腾挣扎几下,那几人沉入河中,再没浮起。

这下连云山清也傻了眼。

游会中调匀气息,扯出一块布,将伤口绑的更紧,道“游某愿意一试。”话音未落,他已经跳入河中。

云山清有些恍惚“游某?哪个游某?”

邓景行贴上近前,道“那个喊中原男儿有豪杰的人。”

云山清回忆起来,道“他不是有伤么?能行么?”

邓景行道“江湖奇人异士多,他敢下水,说不得有什么法子。”

云山清一想有道理,况且此刻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游会中身上。

此刻城头上,华清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恍惚间向后连挥数剑,徐衍之手中东海左突右刺,避开这几剑,寻找机会直捣黄龙,华清月没给他机会,运转真气高高跃起,越河逃去。

徐衍之有心想追,无数的瓦缸落下,躲闪间,瓦缸落地爆裂,碎片四溅。与之一同飞溅的,还有满缸的桐油。

火势正旺,再浇上这数不尽的油,城中哀嚎惨叫声更盛。不仅北篱门,建康四周的黑暗中,藏了数百架投石车,此刻正一齐向城内抛掷桐油瓦缸。

一线夕月已落,已经是后半夜,建康比三伏酷暑还要热上数倍,目光所及,无处不是烈焰。百万生灵在火中挣扎哭嚎人们在火海中挣扎,倒在那片火海中人们,一动不动。他们身上的火苗,兀自燃烧。

远处鸡鸣山的栖玄寺中,站了十几人,吴龙士背对着建康城,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大火烧了三天四夜,直到军情传至长安时,都还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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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对饮

天启二十二年,岁在癸酉。正月十四,平东军大破建康,兵困太极殿。是夜,建康城火起,二十万平东军尽没,陈氏皇室覆灭,城内百姓,千不存一。

正月二十一傍晚,邓致钧用衣服兜住怀中的苹果,双手托腮,坐在门槛上向外望去。临街四五个七八岁的孩童近前,骂道“你爹真是碎怂,二十万人,都打不下江南,呸。”

那四五个孩童围着他,骂个不停。邓致钧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坐在门槛上等,想着爹爹回来吃到自己怀里的苹果,一定会很高兴。

那群孩童骂了半天,见邓致钧没有反应,也起了腻,又啐道“爹是个碎怂,儿子也是个碎怂。”

有孩童随声附和道“对,我们和碎怂有什么好说的。”

随即那群孩童准备离去,最后那名孩童回头看了一眼,见邓致钧仍旧托着腮没有说话,他恶从心头起,回身跑过去一脚踹在邓致钧脸上,邓致钧才不过三岁,被七八岁孩童用力一踹,当即翻滚在地,怀里的苹果也滚出去很远,他立马的一声哭出来。

那名孩童在他头上吐了口吐沫,骂道“碎怂,憨货。”他又上前一脚踩在苹果上,旋即跑去追逐同伴,其余同伴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均是开怀大笑。这阵阵欢笑声,失了孩子的天真,很刺耳。

邓致钧一边哭,一边爬着捡回苹果。那苹果皮破裂开来,他泪流不止,用那双小手拼命的擦,可是那些破皮的地方,越擦越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邓致钧越哭越伤心,他心想,爹爹回来了吃不到,怎么办呢?

他不明白,苹果只是皮破了而已,怎么会擦不干净呢?其实还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何娘要给他头上披上白色的麻布;他不明白为何今天好多大伯大婶都不停的哭;他不明白爹爹为何好久都没有回来,他藏了十几颗苹果,爹爹要是再不回来,可就坏了。

泪水还挂在那个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邓致钧忽然想起,爹爹说过,大男人哭个甚,爹又不是不回来。也许不哭了,爹爹就回来了,想到此处,他强忍着难过,慢慢的收了泪水。

邓致钧重又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苹果。只是他看着那个脏得擦不干净的苹果,心里很难受。

他难过时,感觉头顶一黯,邓致钧仰起头,却看见许多叔叔伯伯,在没抽芽的树枝上,绑满了白色的布条。此时的天空中,也飞满了白色的纸片,与鹅毛大雪一样。

正月二十一日,是大周国殇的第七日,民间称为头七。

这一日,满城缟素映冷月,长安一夜成风雪。

二十万平东军覆灭建康城。南齐三十万兵马,现称为乱军更为贴切。萧承泽十万洞庭水师得二十万两省军增援,在西信州大败庞远烈,设伏偷袭遥光的长安十八卫,这一战,庞远烈与遥光麾下共计伤亡十万。

随后,敌军乘江海巨舟顺流东去,不足两日已回建康,而后,张溪泉命人清理废墟,清点金银玉器,以做军饷。

一手治孤乱天下。

吴龙士落下的一手棋,丧尽天良,但收效颇丰,让大周元气大伤。

傍晚,长安下了很大一场雪。这场雪下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停。

雪后初霁,城郭外斜阳,半遮面躲入一片晚霞,昏黄的光线,晦暗落在城中,有些凄凉,长安城寂静得,也有一些凄凉。

冷风过处,枯枝上的积雪簌簌飘散,树下的人仰头望去,好似又来一场风雪。几只寒鸦从远处飞来,立在中丞府的房檐上,间或发出嘶哑的啼鸣。

御史中丞府中屋内,一只精巧铜壶架在火炉上,壶中的水尚且未开。侯莫陈洛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白玉酒盅,听闻屋外下人对话,得知雪停,他旋即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研磨,展纸写道“府中有酒,可饮一杯?”随后他折纸成信,差下人将信送去靖国公府上。

信差走后,侯莫陈洛来到门外,看着屋外白雪皑皑的景色,吩咐下人,在院中支起炉火桌椅。

管家上前笑道“老爷您是要雪中饮茶么?”

侯莫陈洛摇头道“今日饮酒。”

管家神情诧异,为难道“老爷,您这身子……”

侯莫陈洛挥挥手道“去吧。”

管家见老爷神色有异,再不敢多言,只得领命下去准备。

他没走多远,侯莫陈洛又道“不必除雪,快些便是。”

管家转身应了一声,赶忙依照老爷的吩咐,去将诸事安排妥当。不多时,院中桌椅备齐,炉火架好,侯莫陈洛缓缓踩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慢慢踱到院中坐下。

侯莫陈洛刚坐下没多久,下人已将云世琼引来。他入了院子,拱手寒暄道“老太师今日好兴致,下官叨扰了。”

侯莫陈洛见他前来,也寒暄道“我见雪后初霁,黄昏正好,不饮上几杯有些浪费。”

云世琼道“老太师向来喜茶不喜酒,怎会忽地转了性子?”

侯莫陈洛道“天寒地冻,饮酒正好,来,你我二人边喝边说。”

云世琼不再客气,走过去坐在侯莫陈洛对面。

三十年窖藏秋露白,温过后香气四溢,为院中的寒气添了一丝暖意。壶中温酒慢慢斟满两只酒盅,二人分别提起,相敬道“请。”

一饮而尽。

侯莫陈洛却又斟满一杯,再饮而尽,云世琼不明所以,也陪了一杯。不料侯莫陈洛连饮三杯,才放下酒盅,道“靖国公,今日请你来,只因为有些话,不得不说。”

云世琼早有推测,当即恭敬道“您请讲。”

侯莫陈洛干枯的脸庞刻满了皱纹,干瘪的双唇像风吹过的枯叶,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云世琼有所悟,开口道“您想说江南的两场战事?”

侯莫陈洛抬手提杯,仰头又饮一杯,愁酒入喉,他叹道“哎,我想说的,何止战事。”

云世琼再陪一杯,道“天色尚早,还有好些光景,您一件件说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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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夜话

此时,侯莫陈洛的心思很重,想说的话千言万语,到嘴边又失了兴致,只缓声道“说些闲话吧,我侯莫陈家两百年前随太祖迁入长安,不断开枝散叶,如今也称得上是关中望族。族内大小老少数百口,数代皇恩加身,无论哪一朝天子在位,均是不减富贵。”

云世琼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只得缄默聆听。

侯莫陈洛继续道“伴君日久,族内先人早摸透了侯莫陈家的生存之道。既然将身家性命与大周绑在一处,大周兴,则侯莫陈家兴。”说到此处,不等云世琼回应,他接着道“可还记得,大周出兵前,老夫与你做的那笔买卖?”

对方口中的那笔买卖,涉及一场赌局,如今兵败如山倒,二人自然赌输了。云世琼答道“既然战事如此,本公身为大柱国,愿负兵败之责。”

侯莫陈洛笑了笑,老脸上的皱纹,愈加扭曲,他摆手道“老夫既然愿做这买卖,便有本钱。”他话锋一转,道“老夫为何不找李弼辅?”他自问自答道“治国文人,乱世武将,这道理你是明白的。启帝龙兴伊始,随从不过六百三十一人,除去梁冲不说,军中只有你一人升迁极快,直至官拜大柱国,统领大周兵马。你这人,虽是武将出身,却有文人的敏锐,也懂得为官之道,对军中同僚颇为照顾,即便如今朝中有所谓云党之称,尚能做到结党不营私,称得上一股清流。”侯莫陈洛瞥了他一眼,又道“就是在背后,没少说老夫坏话,令老夫有些不喜。”

云世琼闻言尴尬道“意气用事,作不得数。”

侯莫陈洛哼道“若作得数,你早不知在哪个边关吃沙了。”

云世琼提起酒杯笑道“本公自罚一杯。”说罢一口饮尽。

侯莫陈洛接着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从龙富贵,首重揣摩圣意。那日长安众人得知梁冲归来,圣上曾问老夫,大周兵力几何。”

云世琼点头认同道“这件事我有所耳闻。”

侯莫陈洛道“所以圣上身为当朝天子,看天下用的是气度与胸怀,看朝堂用的却是制衡。如此一来,这笔买卖,只能落在你身上。”

云世琼若有所思,并未接话。

冬日夕阳落得早,才几杯酒的功夫,夜幕已然落下。寒鸦归去,月上枝头,一片皎洁洒在白雪上,将两人的身影拉扯得隐隐绰绰。

唤来下人在院中掌了灯,侯莫陈洛才继续道“当日出兵,若三军得以凯旋,届时天下既平,治国政事繁杂,李党将顺势独大,必成君忧。老夫这才想要将军功落在你手,为你造势,而老夫在其他事上,也会偏向于你,以此为陛下制衡李党。”长叹一声,侯莫陈洛饮了杯酒,才又道“可惜平东大营全军覆没,庞远烈与遥光兵败西信州,乱世已至,更只能靠你们这群武将力挽狂澜。老夫身为三公之首,自是能为你多分担一分是一分。”

云世琼刚才坦言愿担职责,此刻听到对方话,误以为侯莫陈洛以退为进。心有不满,当即道“为兵败担当,是本公分内事。再者,西信州战败,敌军也有战损,建康一役,更是两败俱伤,老太师不必悲观。”

这话巧妙,明面上劝对方不必悲观,深一层意思,却是他云世琼对于平乱有把握。

侯莫陈洛听了这番话,却幽幽问道“你是如何平步青云的?”

云世琼一愣,答道“当年启帝兵临长安,本公侥幸率先破长安,从此得圣上青睐。”

侯莫陈洛追道“此前呢?”

云世琼汗颜道“不过是中军校尉。”

侯莫陈洛又问道“那你觉得,圣上谋略又如何?”

云世琼笑着道“当年圣上流落江湖,统率乌合之众,于数年后挥兵四十万,兵临长安。这等谋略,只怕天下无双。”说到此处,云世琼端起酒杯道“以此杯敬当年。”旋即他仰头一饮而尽。

侯莫陈洛平静道“那些谋略是出自他人之手。”

酒杯还未放下,云世琼身子僵在当场,口中断然否认道“不可能!”

侯莫陈洛道“以你那时的官职,如何知道这些事?”

云世琼犹自不信,喃喃道“怎么会?”

侯莫陈洛道“计海神谋吴龙士,你听过么?”

云世琼道“天一阁?天下第一手?”

侯莫陈洛点头道“是他。”

云世琼起身道“决不会,吴龙士矢志灭我大周,怎会为圣上出谋划策?”

侯莫陈洛道“三十多年前,大周举国九十万兵马,五王麾下各有十万,合起来已逾半壁江山。当时南北齐室俱在,睿帝欲要一统天下,五王拥兵自重,长安军令不入王府。”

后面的故事,世人皆知,云世琼喃喃道“五王之乱?”

当年苏文茂献策天睿新政,三王入京遇刺,随后河西王联合幽云王起兵靖难清君侧,史称五王之乱。

五王之乱后,幽云王子嗣宇文云志流落江湖。趁苏文茂征伐天下,召集幽云王旧部,二度高举靖难大旗清君侧。

侯莫陈洛道“不错,圣上采纳吴龙士的计策,联合两齐对抗苏文茂。”

当年是吴龙士把宇文云志作为棋子,然而从侯莫陈洛口中说来,味道却变了。

云世琼眉头紧锁,狐疑道“您如何知道这秘闻?”

侯莫陈洛道“那时候,吴龙士也找过老夫。”

云世琼初闻辛秘,心神惊涛骇浪,止不住汹涌。

侯莫陈洛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给你压压惊。”

云世琼深吸一口气,举杯再饮。

侯莫陈洛道“两省军赶在长安十八卫抵达西信州的前三天,与洞庭水师合兵,紧接着埋伏遥光,偷袭庞远烈。大周损失了十万兵力,稳住阵脚,尚有一战之力,但对手却跑了。”

如果二十万平东军仍在,对于萧承泽来说,顺江而下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有了建康城的那一场大火。



第一五六章

酒冷如冰,不减辛辣,入喉时更有几分清冽。侯莫陈洛道“江南兵败如山倒,幽云也不安稳,吴龙士这老东西,真成了精。”

对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非是这几天发生的事,云世琼沉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让梁冲镇守幽云,其他几路兵马汇集江南。建康已毁,无险可守,吴龙士算计再深,也无力回天。”

侯莫陈洛又道“你如何看待梁冲?”

云世琼道“小节处玩世不恭,大事上有将帅之风。”军中同袍大多对镇北帅很仰慕,他也不例外。

侯莫陈洛又问道“你以前见过梁冲的夫人么?”

云世琼道“远远见过数次。”

侯莫陈洛道“陆竹溪是天一阁主的弟子,也是吴龙士的师侄,所以梁冲是吴龙士的师侄女婿。”

云世琼喉结轻轻的动了动,他回想方才侯莫陈洛的前言后语,缓缓道“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侯莫陈洛道“青龙峡之变,你也清楚,是和圣上有关,只是没人会说,也没人敢说。”

他自斟自饮一杯,咂了咂嘴,带着几分醉意道“谁敢保证梁冲没有怨言?谁又敢保证镇北军没有怨言?这么多年来,长安与镇北军争斗不休,老夫一直打压镇北军,又是何故?自然是我做那出头的恶人,以便圣上做那怀柔的好人。现在看来,江行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青龙峡之变,让梁冲归隐,反倒成全了他这个狼子野心的货。”酒意上涌,侯莫陈洛好似一个寻常的絮叨老人,不住道“而且,吴龙士帮助圣上在幽州龙兴,这些年过去,镇北军中还有没有吴龙士的后手?梁冲会不会是吴龙士的后手?”

云世琼没有说话,他忽的想到,北狄蛮子兵临城下,江行知以镇守幽云为幌子,要挟长安。另外,梁冲归隐十年,此时现身,若真如太师所言,恐怕此中内幕,不会那般简单。想到此处,他后背不由发凉。

明月悬空,积雪苍凉,枯枝横斜自半空,撕裂北风萧萧。侯莫陈洛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道“圣上曾以挽留梁冲,结果呢?他偏要回幽云苦寒之地。他自己回去也就罢了,江行知,陶潜渊,翟远同,却一同跟着。江行知不说,陶潜渊六百里夜袭紫荆关,这事你比我熟。翟远同虽然有勇无谋,可他单刀破三旗,谁敢小觑?你说梁冲这事算什么?。”说到此处,他站起身来,愤恨的在雪上捶胸顿足,狠狠的踢了几脚积雪。

云世琼见状,忙上前扶住他,道“您醉了。”

侯莫陈洛笑道“我没醉,我只是恨!”他抓着云世琼的双肩道“我老了,云世琼,你还年轻,你一定要守住大周呐。”

云世琼赶忙扶他坐下道“您这是说哪里话。”

侯莫陈洛怅然道“梁冲江行知这些人,若在飞狐道上战死,必当青史留名。”说罢侯莫陈洛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一杯,解释道“云小儿,别以为老夫与他们有仇怨,老夫这样想,也只为江山社稷。”

云世琼辩道“本公还是信得过镇北将士的。”

侯莫陈洛笑道“可是人呐,总会变的。你瞧着,封的镇北王这件事,你还看不透么?”他用手指了指天道“镇北军闹成今天这个地步,那位的猜忌也是至关重要的事。”

寒夜清冷,云世琼也感觉很冷。

侯莫陈洛却没有点破,酒盅缓缓斟满,叹道“我侯莫陈家兴盛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人功高震主。”他说得含蓄,道理分明,让对方一听就懂。

云世琼闷头饮了一杯苦酒,他很想再次披挂上马,沙场上真刀明枪,反是痛快许多。想到此,他自嘲起来,那日他老神在在的提点宗岳官场凶险,如今看来,更显自己可笑。

侯莫陈洛见他神色有异,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云世琼回道“太师今日一席话,本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侯莫陈洛道“喜怒不形于色,李弼辅这点比你强。”他琢磨了一下,忽得笑道“我这个老不死,也总会死的。今夜与你啰嗦,只是告与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多替圣上分忧。”他望着云世琼道“今日圣上何忧?”

一阵寒风吹过,扫落枝头积雪,无数碎雪随风四散,迷得人睁不开眼。

侯莫陈洛感慨道“真是世事多艰风雪起。”

云世琼闷声道“总归会停。”

侯莫陈洛道“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云世琼刚想劝他,侯莫陈洛拦道“陪我多喝几杯吧。”

说话间,他再次将酒斟满,却不顾云世琼,独饮一杯。

侯莫陈洛饮茶多年,品遍天下云华,极少饮酒,却在今夜只求一醉。

人生一场醉!

人所周知,未央宫宣正殿内,除了龙椅,还有一把椅子。

天启十五年,太师兼御史中丞侯莫陈洛七十大寿,圣上亲笔题了句人生七十古来稀,送到中丞府,随后设太师椅于殿前,以示皇恩。从此,宣正殿便多了一把椅子。

今日太师椅上空荡荡,不见侯莫陈洛身影。

御前宣旨的太监,手里拿着一封奏疏,尖声读道“罪民洛蒙天子错爱,三代皇恩加身,位列三公。诚惶诚恐,不敢以倦怠辜负。然天启廿二年,齐孽作乱,罪民力主南向用兵,遭奸人毒计,令大周蒙尘,成此大错,百死莫赎,无颜人臣居之。而今老不堪用,身衰体枯,唯有热血一腔,祭平东将士。罪民临别泣血,犹记圣恩,愿大周一扫宇内,开万世太平。”

太监尖锐的嗓音,传遍宣正殿四角。这封奏疏甫一读罢,议论声四起。

云世琼心内翻起滔天巨浪,这才醒悟,侯莫陈洛昨日为何请自己过府饮酒,原是他心存死志!更早之前,侯莫陈洛便猜出圣上心思,所以才上疏攻齐,成则圣上一统天下,败则自己以死承担,这就是那场他一直提到的赌局。

侯莫陈家做事滴水不漏,难怪长盛不衰。

想到此,云世琼出列跪地道“臣曾附议,甘愿领罪受罚。”他此举一出,朝中百官莫不效仿,纷纷跪地领罪。

启帝看着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挥手道“都起来吧。拟旨,赐太师谥号文正,国葬之。”

谥号文正,千古文臣第一美谥!

两场败仗的黑锅,侯莫陈洛便这样替当今天子,顶了下来。



第一五七章 欲动

钟山脚下,玄武湖畔,建康城曾风光千载,无奈毁于旦夕。大江滔滔,两岸无言,涂炭话凄凉。

自建康城南门北望,内里阡陌纵横,路面布满烈焰灼痕,曾挂有长明灯的笔直木杆,此时犹如荆棘,参差不齐插于路旁,与方圆百里的残垣断壁相映成悲。那几日大火中坍塌的屋顶不计其数,好似龟甲的墙壁,皲裂不堪。墙壁上木门成炭,其下瓦砾成堆。一片阴森里,偶有焦硬的头颅或尸骸,带着暗红至黑的斑驳血迹兀自伸向空中,企图从废墟中挣扎逃去。

建康城内几无人语,惨寂渗人。寒风袭袭,掠过百里惨绝人寰,惊起一片吱呀声,伴着山河凋零的焦糊气味,呜咽流淌向远方。日头渐沉,城内光影分外狰狞,此时西望,夯土崩缺的城墙上,残阳如血!

当日吴越故地,炼狱尘世,两岸哀嚎遍野,自此不见楼船歌舞,浩歌醉酒,繁华镜里暗换,鬼火高低明灭,唯有伤心寂寂,秦淮一片明月。

齐高帝建新宫不过百余年,太极昭阳二殿坍塌,含光凉风倾颓,其余数殿一片焦土,陈氏皇族帝祚传至明帝,刹那覆灭,如此世事,令人唏嘘。

但此时,宫外的东南两处,已被人清理了几处好大空地。空地之上,如今张溪泉领着两万的人兵马驻扎,挖金掘银,以充军饷。

莫问水与张溪泉碰过头,一路向南,行至护城河边,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弓弩,向对岸射去。

弩箭簧片发出叮的一声,一阵细铁索与弩身摩擦的沙沙声,再听得一声闷响,那沙沙声顿时止住。莫问水将手中弓弩卡在两个大石中间,而后自己纵身跃起,踏着铁索,整个人如燕雀般飞至对岸。

过河后,他手拽铁索,腕上一抖,用巧劲将力道传回,那弓弩噌得从石缝中间弹起,眨眼间飞回手中。

这一手功夫做得干净利索,很见功底。待莫问水刚收好弓弩,远处传来了歌声。

那声音缓慢悠长,仿佛厉鬼呼嚎般豺笑狐叱,又好似野猫夜鸣般凄厉嘶竭,时而细若游丝,时而尖锐如刀,在寂静的寒夜中分外刺耳。

莫问水听见这歌声,双臂一震,一对峨眉刺刹那暗执掌中。他亦寻声望去,只见有一叶孤舟伴着微芒月色,自护城河远处荡来。

伴着悠远的划水声,不多时,孤舟已至近前。舟上有一老者,戴笠披蓑,手中竹竿上下翻飞,惊起浪花数朵,涟漪飘摇。老者一路行来,口中往复唱着慎人的曲调,词不过寥寥。

斜枝败叶枯树,世事飘零如雾。回首一万里,颠沛无所归路。莫哭,莫哭,浮生只如朝露。

莫问水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来人,这词也一字不落收入耳中。他把手轻轻揣入怀中,将真气渡入传讯用的子母铜铃中。

那老者撑舟停在莫问水身前,止住歌声,开口问道“客官,渡河么?”他的声音沙哑撕裂,与歌声一般可怖慎人。

河水静流,老者手上的竹竿露出水面不过四五尺,但水下深有三丈三,刚才这人撑杆时,竹竿微有弯曲,已然触底。由此断定,这竹竿长度远超寻常。

而莫问水,仍不打算开口。

老者一顿一顿的抬起头,将竹笠下面的脸仰了起来,同时亦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仿佛皲裂干枯的树皮,被人硬生生撕开一般。这张活死人的脸出声道“刚才那首歌谣,名为如梦令,客官可曾听过?”

莫问水眯起眼睛,终于开口回道“幻真教还没死绝么?”

老者道“客官这话我听不明白,敝教圣女前几日还与你共事。”

莫问水眯起眼睛,火烧建康之事极为隐秘,这老者知道李子晴的事,恐怕是那个女人泄露的。他镇定自若,诈道“有事让你们的圣女来找我。”

老者道“小老儿是暗门星官,来此并非为了圣女。”

老者无神的望着对方,那一双浑浊的双目,好似死鱼眼一般无半分光彩。

冷风微起,阴云渐浓,微芒月色更为暗淡,二人静默对立许久,莫问水掌中峨眉刺依旧紧握,他缓缓道“继续。”

老者嘶哑着喉咙道“请莫大人帮忙,取一件东西——林望舒的杜若剑。”

莫问水哑然失笑,道“凭什么?”

对面老者目不转睛的盯着莫问水。两人无声相博小半柱香光景,老者忽然朗声大笑,那笑声传出数十丈,在冷夜中,分外突兀。笑罢,老者才道“这个忙不让莫大人白帮。近日有星官南下秦淮两岸,这是小老儿。初期见面,有消息奉上,还望大人笑纳。”

说完,他腾出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手腕一抖,那信函如信箭破风而去,直奔莫问水而去。莫问水抬臂挥袖,袖子顺势一拂,便将信函卷入袖中,他退后数步,远离河岸十余丈,才用一双峨眉刺将信函挑破展开,又吹亮火折,借光细细观瞧。

信函中写着数字“动暗钩,扑杀莫问水。”

看罢,莫问水不见慌乱,道“我如何知道真假?”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两指大小的铜球,神色笃定道“因为刚才,这个铜铃震了。至于你手下的铜铃为何在小老儿手中,想必不用解释,你也会懂。”

莫问水道“林望舒的杜若,比这个消息贵。”

老者又道“谢小婉是个好姑娘。”

莫问水压抑着杀机,道“与我何干?”

老者摇头,道“小老儿与朱润分属同僚,敢问莫大人,当日桃叶渡前,朱润为何愿用一死,换你一诺?”

莫问水凝眉沉思,片刻后道“想不到,这个朱润的心机,比他的功夫更了得。”

老者也赞道“谁说不是呢。朱润曾想通过莫大人,查出典鉴司的网,因而对大人调查许久,他曾在谍报中对大人有六字评价,冷血未必无情。”他见莫问水没有出声,又道“初时我并不相信,直到今日,我才信了。”

他补充道“只是莫大人的情,都用在了谢小婉身上。”



第一五八章 截杀

听见对方口口声声提到谢小婉,莫问水不屑道“可笑,暗门星官的作风,何时变得这般下作。”

老者话锋陡然一转,又道“敢问莫大人,你的情关破了么?”他好似不在意莫问水的回答,不待对方开口,快声道“朱润敢与莫大人对赌,最重要的,是他看见了你手中的牌。”

莫问水神色比冬夜更阴翳。

老者道“谢小婉是朱润的情关,何尝不是你的情关?”

莫问水冷哼道“自作聪明。我不杀谢小婉,只因朱润已死,我不必再费功夫?”

老者大笑道“大人行事诡异,时而言简意赅,时而喋喋不休,真让老朽摸不透。此前你与我对话,从不解释,然而提及谢小婉,大人却好似在解释,为何不杀她?”

莫问水眼角极快的动了一下。

那老者拄着竹竿,又道“无论如何,谢小婉一事,老朽还是要替朱润兄谢过莫大人的一诺千金。”

莫问水道“那我也要拜托你一件事。”

老者道“但说无妨。”

莫问水阴森森道“黄泉路上,替我带句话给朱润,让他不必客气,安心投胎。”话音刚落,他身形晃动,亮出峨眉刺,飞身上前。

老者纹丝未动,只道“暗门杀谢小婉,易如反掌。”

莫问水闻言,硬生生于半空中扭转身子,退回原地。

老者施施然道“此前我想不通,以朱润的本事,不应该自尽才对,直到建康大火前,你将谢小婉救至石垒镇,我才隐约明白他的打算。他对谢小婉动情,典鉴司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他若不死,即便是你,也难保莫聪不对谢小婉下手。只要朱润死,但凡你在,他人极难动谢小婉分毫。况且他一死,暗门同僚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少对谢小婉有些照拂。”他用手摩挲着竹竿,感慨道“他用自己的一步死棋,换来谢小婉左右逢源的开阔气象,真是高明。”

话被点破,已无拖延必要,莫问水身形再次晃动,手中峨眉刺借月色划出两道冷光直取对方所在。

那老者手腕用力,手中竹竿如出水长龙,带起好大一片水花,袭向对方。便在此时,破空声响起,电光火时间,老者竹竿脱手,挥袖一甩,那竹竿霎时节节爆裂,河面上霎时腾起一片烟幕。莫问水暗道不妙,赶忙闭息凝气,而几乎同一时刻,对方入水的扑通声,以及利箭钉入木板的声响,一并自烟幕中传出。莫问水硬生生将身子一拧,从怀中掏出铁索弩,射出钉在岸边,借铁索之力回身上岸。

直至此时,那爆裂竹竿的残骸,才在七零八落入水。待得烟幕散去,早不见了老者踪影,河面上只余一叶空舟飘荡。过了不多时,黑暗中奔来五六人,一字排开,跪在莫问水身前。

果然少了几个人!那个老头的话不假。

莫问水将峨眉刺收回袖中,平淡道“你们先回。”

众人闻言,齐刷刷诺了一声遵命,便起身飞奔而去,转眼融入夜色。

河水深流伴长夜,只余莫问水一人在岸边,他抬起双手揉了揉眼,转身向石垒镇方向走去。他步伐沉重,眉间的疙瘩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几日前,莫问水收到谍报,虽得知新星官前来之事,但不曾想对方竟然是幻真教的人,对方为何要杜若呢?饶是以他的心机城府,也揣测不出分毫。他眉头紧锁,脚下的路绵延向前,于数丈外的地方,便看不分明,只剩下一片漆黑。

莫问水看着漆黑的远方,眼前忽的出现谢小婉的音容笑貌,虽一闪而过,却让他微微一怔。莫问水想起了那句“谢小婉是个好姑娘”,这明明是当日自己说与朱润听的,对方刚才提起,是巧合?还是暗示?他拿捏不准,所谓关心则乱,莫问水知道此时应收摄心神,可奈何心中思绪万千,意念难以集中。转眼他又思量道,若朱润真如那老者所言,自己的确小觑了他。能以死为谢小婉撑开局面,此情可谓深切,但想到此,莫问水心中又泛起一丝忌妒,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又真真切切。

谢小婉心里的那人,终归是死了。可莫问水心中依然愤恨难解,暗道你既然用情深切,我定要将之付诸流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谢小婉得知真相。死人就别想再活过来,无论是在世间,还是在她心里。

一路行来,莫问水脑中只余下这一事,不知不觉,走出了几里。前方隐约显出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镇子。

建康城南十里处,有一个小镇,名唤石垒。此镇距离南齐都城不远,非是夜深十分,建康城门紧闭,否则过往行人,极少有留宿于此。

灾变过后,因石垒镇紧靠建康,因此不少的难民逃入镇中。人多之地难以清静,即便夜半时分,酒肆旅舍内也常常灯火通明,微醺酣醉的食客,常旁若无人的吆五喝六,呼号声此起彼伏,为曾经冷清的石垒镇,平添了喧嚣吵杂,数日来,隐有繁花似锦之貌。

而不远处的建康城,此刻仿佛一道丑陋而沉默的伤疤,静静躺在那里。

孤冷荒凉。

莫问水此时心中,也有一道孤冷荒凉的伤疤。他正心烦意乱时,忽得闻到一股异香,好似桂花。莫问水身子霎时放松下来,但他脑中仍留有一丝警觉,春节刚过,何来桂花?可他想要屏住呼吸,这身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力,竟是内息全无。

便在此时,他耳边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莫问水循声望去,李子晴正斜斜倚在树旁,笑颜盈盈的望着他。

莫问水止步不前,静观其变。

李子晴千娇百媚笑道“小莫大人,这香气好闻么?”

莫问水恍然大悟,平静道“什么毒?”

李子晴道“大人不怒而威,奴家好怕呢。”

莫问水抬头望了望远方,道“若我没猜错,我遣开的手下也都死了吧。”

李子晴讽道“小莫大人何时学会关心手下的生死了?”

莫问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李子晴妩媚道“他们死得可是风流快活呢。”

莫问水面色平静,道“活着的那个钩子,究竟是暗门还是幻真教的人?”



第一五九章 北上

李子晴面露讶异,转瞬即逝,她盯着莫问水的脸庞,又道“我当你转了性,想不到此时还要寻根问底。”她以手背扶了扶额头,轻声道“做人糊涂点,会比较开心呢。”她又见莫问水身子抖动不止,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好似月夜中的寒露,呵呵笑道“这毒味道如何?”

莫问水道“抽骨散一两万金,名不虚传。”

李子晴抚掌踱向前,道“猜到了?”

两人距离不足一丈,莫问水站的很勉强,他硬撑道“你们早知我的亲信藏在附近,所以本也不想在河岸动手。因此将部分抽骨散藏在竹竿中,又将钩子卖于我,以便让我心中生疑遣开亲信。待前毒深入我的经络,你再布下尾毒,所以我体内毒发极烈,毫无转圜余地,你二人又因分开行事而不会中毒。算计之深,令人叹为观止。”

李子晴止住脚步,道“奴家没有恶意,只是想要那把杜若。”

莫问水身子颤抖,几乎站不住,他额头上豆粒大小的汗珠滚落下来,莫问水咬牙道“我没那个本事。”

李子晴温婉道“莫鉴帅有。”

莫问水道“你可以找他。”他话未说完,身子抖得更厉害,对方谨小慎微的又踱近了约两尺,而莫问水的身子,此刻如筛糠一般。

李子晴贴的更近,她的面容映入莫问水的眼帘,人间绝色,不过如此。只听她款款道“莫鉴帅好凶的哟,奴家可不敢找他。所以只好请小莫大人去做客。”

莫问水道“尽欢剑与杜若,你更想要哪一把?”

李子晴笑得清脆,道“尽欢剑已毁,小莫大人说的是哪门子笑话?”

莫问水道“尽欢断剑现身幽州,家父亲眼所见。”

李子晴美目流连,娇嗔道“奴家两柄剑都想要呢?”

说到此,异变陡生,只听得一声尖啸,一枝响箭从莫问水袖中直射地面,这声响短暂却震耳。几乎同时,十丈外,在月华下亮起一道剑光,携剑气而来。女人脸色大变,瞬间明白莫问水为何拖延,又为何身子抖如筛糠,原是因他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扣动响箭机关求援。她想通此节,当机立断起手,挥起鞭直击莫问水肩头大穴,想要废掉对方功夫。

李子晴攻势汹汹,莫问水不再强撑身体,他如无骨之人般,软软摊倒,经此变故,他将将躲开数寸,噗的一声,鞭头如刺,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李子晴得势不饶人,意图再补一鞭。此时,自十丈外袭来的剑气,打在鞭上,她错愕的望了一眼莫问水,看到他脸上阴翳的笑容。

李子晴功夫很邪,但是并不高。她没想到,莫问水身边还有高手相护,不敢贪功,左手抖出一枚银丸,摔在地上,腾的生出一片烟雾。与此同时,她不敢片刻耽搁,纵身跃向林间。此间的变故只发生在一息内,李子晴左晃右动,如蛇前行,隐遁而去。

此时莫问水仰倒在地,忽觉被人扶起,他无比踏实的轻声道“父亲。”便昏死过去。

黑暗中烟雾未散,可那烟气在莫聪方圆半丈处止住不前,将他和莫问水二人围在中间。莫聪查探他的伤势后,顾不得追杀李子晴,当即封住莫问水的隐白、膻中、紫宫、气海四穴,为莫问水止血驱毒,又以真气自中堂穴灌入莫问水心脉。

抽骨散贵有贵的道理,莫聪使尽浑身解数,也驱散不得。他这般折腾了约两个时辰,莫问水伤口流血渐止,隐有愈合之势,才解开穴道,将儿子送往石垒镇。

不知过了多久,莫问水识觉复苏,抽骨散余毒深入血脉,连睁眼与说话都难以做到,此时的他,仿佛是一个禁锢在棺材内的活死人,在这等虚无的辰光中煎熬。

吱呀响起开门声,随后又传来了女人款款走来的轻柔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至莫问水身前,接着在响起调羹搅动瓷碗的声音,一股熟悉的体香伴着白粥的香甜气味扑面而至——是谢小婉的体香。

谢小婉将调羹盛着的粥凉透,小心翼翼的递到莫问水嘴边。莫问水口苦舌干,白粥入喉,顿感说不出的香甜。谢小婉见他喉结吞咽,脸上现出喜色,赶忙又盛了一调羹,小心翼翼的喂给莫问水。

约莫两炷香的功夫,谢小婉才将整碗粥喂入莫问水腹中。随后她推门出去,又过了越一炷香光景,门再次被推开,莫问水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谢小婉走到莫问水身前道“醒了么?莫伯伯来看你了。”她接着道“我问莫大哥几个问题,是便动一下喉咙,否便不动。是否知道你身中何毒?”

莫问水的喉结又轻微的动了一下。

谢小婉又道“会死么?”

谢小婉闻言,紧张的盯着莫问水的喉咙,许久都没动,欣喜道“太好了。”

谢小婉继续道“会好么?”

莫问水的喉结再次动了一下。

谢小婉看着莫聪用茶水写在桌上的字,道“他说,人归。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么?”谢小婉在,莫问水又说不出话,所以莫聪只能隐晦的问儿子。

烈火焚城前,离开的是那三十万兵马,人归二字,指得是这件事。莫问水喉结轻轻动了一下。莫聪点头,旋即离开。

谢小婉转向莫问水道“莫大哥,好好养伤,我会照顾你的。”言毕,她又守着莫问水坐了一会,才推门出去。

此后一日三餐,谢小婉无不守时前来,将莫问水悉心照料。而每当她不在之时,莫问水便在脑中将那日所发生之事,细细梳理。

那个老人明面的身份是暗门星官,背地里,却是幻真教的人。幻真教死灰复燃,为什么要那把杜若呢?他想不通根由,也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将李子晴杀掉。

在莫问水养伤时,幻真教的老人和李子晴躲在石垒镇上,紧紧盯着莫问水所在的客栈。李子晴数次想要下手,一直没有寻到机会。莫聪虽然离开,却莫问水身边埋伏了二十几个高手,看身手,不少人可以跻身英雄榜。莫聪对他这个儿子倒是宝贝。

那日,莫问水透露出一个很重要信息,尽欢剑现身幽州。李子晴将信将疑,还是让人去查了一下。消息回来,一个年轻的剑客,手持一把断剑,在幽云曾与林望舒一战。

那把剑上,有教主的无妄真气。

两人一合计,既然莫问水这里无机可趁,不如北上幽州,找那个剑客。



第一六一章 白沙山上

春暖花开,白沙山上的众人,没心没肺的活得很开心。

还没有到二月二龙抬头,方独眼登上了白沙山。

这一日,桌上摆了两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一碟肘花,外加各一碟的腌黄瓜与腌萝卜,便剩两只酒碗,里面倒满了热酒,约有二三两的样子。

方独眼按耐不住,问梁冲道“现下的形势,怎么看,你倒是说句话?”

梁冲抓起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扔到嘴里,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道“我当然用眼看。”

方独眼道“别给老子扯到旁事。”

梁冲嚼着花生米,回道“我也不是仙人,你问我,我问谁?”他翻着白眼道“当日我回幽州,最先找了许封釉那胖子要了暗门谍报,全部查阅后,你猜我看到了谁?”

方独眼道“建康城被毁以后,我大概猜了出来。”

梁冲赞同地回道“老吴太狠了,这一手棋下得,太惨绝人寰。”

方独眼道“他不怕遭天谴么?”

梁冲喝了一口酒,又用筷子夹起一片肘花,放入口中,道“谁说不是呢。”

方独眼陪了一口,愁道“变天了。”

梁冲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

方独眼追问道“你真不管了?”

梁冲严肃道“我劝你一句,你可以提着刀去看克勒部的首领,说不准还能青史留名。”

方独眼闻言一噎,骂道“妈的。你好像在耍我。”

梁冲依旧面容严肃道“你改名方自信算了,哪里有好像两个字。”

去掉这两个字,便是我在耍你。

方独眼道“滚。”

梁冲捏着鼻子道“这脾气,太臭了。”

方独眼愤愤道“我他娘的想抽你。”

梁冲瞟了他一眼,将椅子挪开一段距离,点头道“嗯,坐着里你应该抽不到了。”

方独眼一掌拍在桌子上,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桌子狠狠的一震,有数粒花生米,更是被震到了碟外。

梁冲谄媚笑道“别生气嘛。”

方独眼闷声不语。

梁冲道“吴龙士偏居吴越荆楚,阴谋已久,你不如和呆头鹅说说,集结兵力南下,以雷霆之势把老吴灭了。”方独眼闻言几欲发作,梁冲赶忙道“熬过了一个冬季,蛮子的粮草难以为继,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方独眼细细琢磨梁冲之言,他脸色越来越冷,心道原来他竟真是这个想法。于是他连酒也不再喝,沉声道“这样一来,从幽云十六州到潼关,无兵可守。”

梁冲笑嘻嘻道“对啊。”

方独眼又道“骑兵自幽州出发,几日奔袭,便可夺取潼关。到时候长安只在三百里内。”

梁冲附和道“到底是沙场出身,看的明白。”

方独眼冷声道“江行知如果要反呢?那日你和他的谈话,难道早做了这个打算?”

梁冲哈哈一笑,喝了一口酒道“你别胡乱猜测嘛。”他玩味道“没想到,你对呆头鹅真是情深义重,看得我都有点吃醋。”

方独眼道“当年他以背对敌,替我挡下一刀,我怎能负他。我瞎了一只眼,可心里没瞎。别人瞒不过我,你也瞒不过我。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次回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梁冲独饮一口,叹道“你哪是心没瞎,你是没心呐。”

方独眼犹不放过他道“你别搪塞我。”

梁冲将手中剩余的花生一把扔进嘴里,然后翻动手掌,盯着笑嘻嘻道“大家兄弟一场,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手背,道“可这肉不一样呐!”

方独眼道“什么意思?”

梁冲道“今日却是不信我了。”

方独眼念起往日情分,又道“你别多心,我并不是真的在疑你,只是……只是……”

梁冲逼问他道“只是什么?”

方独眼支吾了半天,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醉马台,才道“他的那把椅子,不好坐。”

梁冲叹道“我不过说句戏言,便引来你的猜忌。那你说他又会如何看我?”

方独眼道“这……”

梁冲追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退出镇北军?”

方独眼仿佛被他这句话戳到了心里隐秘处,没有回答他,反是又端起酒,喝了一口。

梁冲老神在在道“你为他瞎了一只眼,他为你挡了一刀。这交情却因为他成了皇帝老儿,说变就变了,见着他还要跪下三拜九叩,老哥怎跪得下?”方独眼来不及回话,梁冲又道“当年江湖相逢,我们几人中,除了大砍刀那老家伙,便属你年长,而你对兄弟们的感情,不用说出口,我也是知道的。”

方独眼闷头又喝了一大口酒,道“你心眼真是多。”

梁冲道“你不否认就好。”

方独眼叹道“是啊。我向来将他当亲弟弟看待。”

梁冲又道“他把我架到江行知的对面,我什么都没做,老老实实离开幽州。今日你还会疑我图谋不轨。”

他这番话一出,直将方独眼的内疚,堵在心里,又说不出圆谎之言,憋得好生难受。他低头琢磨了半天,才道“瓜田李下,总应该避嫌,这道理你应该懂。”

梁冲道“既然你都不信我,为什么还来白沙山找我。”

方独眼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心烦得很,抄起酒碗,一饮而尽,将碗狠狠撂在桌子上,喝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梁冲撇撇嘴,又抄起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扔入口中,嘎嘣嘎嘣嚼着。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已有凝重。方独眼仅剩的一只眼转了又转,忽的开口笑道“你这混账,气死人不偿命的货色,能不能正经一些。我都懒得说了,信你就是。”

梁冲反而沉声道“我心里对他很不满。”

方独眼装傻道“为什么?”

梁冲白了他一眼,道“你说为什么?”

方独当即开口道“陆姑娘的事,他也不是有意的。”

梁冲转而道“我用三天时间看尽镇北暗门谍报,发现了一件事。这几年侯莫陈洛一直打压着镇北军,而侯莫陈洛是谁?那可是一条好狗,江南的两场败仗,这老狗以死为主子背下黑锅。那么我问你,这条狗咬镇北军这事,后面没有他主子的影子?你心里没瞎,为什么在竹溪这事上,偏偏瞎了呢?”



第一六二章 避世

这句话很是诛心。

方独眼听进耳朵,很不舒服,当即强辩道“当年他称帝时,这六百三十一人里,有多少人是在老吴的授意下去支持他的,谁也说不清楚。”

梁冲笑道“所以狡兔死走狗烹,而今坐稳了江山,便将矛头指向旧将?江行知做的几件事确实可恨,可他也有可怜之处。”

方独眼摇头道“有我看着,就绝不会发生那些寒心事。”

梁冲哂笑一声,道“中军驻扎洛阳,像是镇北军背后,放了一根刺,军中的人能不心寒?”一把花生吃完,他又抓了一把,嘎嘣嘎嘣吃着。

方独眼忽地心中一塞,口中硬撑道“总要理解他一些。”

梁冲饶有兴趣的问他道“你是否愿意为他再瞎一只眼?”

方独眼脸色一变,打断他道“好端端提这种事,你是真够无聊的。”

梁冲却不管不顾继续道“大名鼎鼎的方见尘,总归是江湖人,舍生取义这种事,还是做得出来的。但你来猜猜,如今他是否愿为你再挨一刀?”

到底是没有拦住,梁冲终究是把后面一问说了出来。只是这一问,二人心知肚明是何结果,无论方独眼回答与否,都是一样。

梁冲继续道“我本以为,这些年过去了,又是危急之时,当年的恩怨总要放一边,先为百姓遮风挡雨才是。但我读过的谍报后,心寒了三分,封了这个异姓王,又寒了三分。当年我们相逢时的城头还在,可他已是变了。”

方独眼道“你也变了,好似正经了许多。”

梁冲哂道“片刻前,也不知谁人在叫嚣,要我梁某正经些。再者,江湖人称我正经君子,这绝非浪得虚名。”

方独眼笑骂道“放屁。”

梁冲哼道“天下无知己,谁人怜我慈悲心。梁某当真是寂寞呐。”

方独眼又笑道“这么看来,你还真没变。”

梁冲把手上的花生吃完,饮了一大口酒,道“这天下的事啊,别问我,问了我也管不了。”

方独眼道“如果他信得过你呢?”

梁冲道“他若信我,镇北帅印早乖乖奉上,幽云十六州有我顶着,他现在已经集结举国兵马,杀向江南,不用半年时间,什么洞庭水师,什么两省军,都不够看,届时吴龙士定会变成天下第一臭手,计海瞎谋。”

方独眼开怀大小,计海瞎谋,这个形容倒是有趣。

梁冲哼道“这一计烈焰焚城,走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陈氏皇族与朝臣葬身火海,江南想要再次安定下来,需要些时日。对呆头鹅来说,是二征南齐的绝佳时机。”说到此处,梁冲叹道“可惜了。老吴谨小慎微,我估计他会先发制人。”

方独眼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梁冲认真道“我打算填个二房,给梁靖找个继母。这些年我一个人睡久了,夜里醒来,难免感到凄冷。”

方独眼二话不说,抬右脚就踢,梁冲将身子掠起,堪堪躲过这脚。方独眼右脚力竭,顺势落地,前脚掌一旋,带着整个人一拧,侧摆身子将左脚登出。梁冲大叫一声,哀嚎道“真是踢坏我了。”

方独眼怒道“踢了个屁。”

梁冲讪讪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放大下内力浑厚,我被你这一腿劲气扫到,体内气血翻涌,已经受了重伤。江湖人称我仁义宗师,今日与你一笑泯恩仇,不和你计较了。”

方独眼忍无可忍,又是一掌拍出,直取对方肩头,梁冲捂头后退,口中大叫道“好一式劲道凌厉的补天掌,我身子骨再硬,在这掌之下,也如脆葫芦一般,还请方大侠手下留情。”话虽如此,梁冲却是身形晃动,一息之间向右闪出半丈有余。方独眼一掌落空,运气拧身,再出一掌,追击而去。梁冲见对方不依不饶,便不再躲闪,闭上双目挺起胸膛道“没想到你这老贼如此歹毒,今日让你取了性命,又如何。”

话音刚落,方独眼化掌为拳,捶在梁冲肩膀处,手上劲力,已收了九成。一拳得中,方独眼冷哼一声,兀自回到桌前坐下,冷声道“你滚吧。”

梁冲左顾右盼,道“这是我家啊。”

方独眼一甩袖子,推门而去。

梁靖一手一只野兔,和蓝幼羽迈入院中,他看见方独眼,邀功道“方伯伯,我刚打了两只兔子,你不吃了饭再走么?”

方独眼道“气饱了,吃个屁。”

梁靖看着他爹,道“老猢狲,你又招惹别人干嘛?”

梁冲道“招惹个屁。”他冲蓝幼羽道“你对管管这个小猢狲,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蓝幼羽翻着白眼,道“关我屁事。”

梁靖左看看右看看,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提议,最近我们还是别吃黄豆了,你们的屁真多。”

靳步谷从伙房中探出头,道“我没放屁啊。”

梁靖没好气道“没说你。”

南轻尘长叹一声,无比怀念西岳剑炉那种飘然世外的日子。

当夜,梁冲盘腿坐在白沙山巅,思绪纷乱。

他修为半步天人境,对天机的感悟之深,难以名状。天驰剑斩玄星,幽云十六州的气运凝而不散,但几日功夫,那些气运已经散乱如流云,飘忽不定。

今日方见尘登山,他才知道,并非是幽云的缘故,而是天下的气运变了。

梁冲隐约觉得,吴龙士在山河图上动了手脚。而建康的那把大火,让扰乱的天机更不可测。

他无奈的摇头,何止江湖身不由己,生而为人,皆是身不由己。

回到家中,夜已过半,梁冲见到儿子睡得深沉。他目光柔和,端望了一会儿,又走到梁靖身边,四指并平,切在梁靖脉门处,静立一炷香后,眉头越来越紧。

玄铁炎针的效果,没有预期的效果好。

此后几日,梁冲常陪伴儿子,连蓝幼羽都察觉出不对,可她无论怎么追问,梁冲信口胡诌,口中没一句正经话。

如此过了两个月。向晚原上的气氛,却越来越诡异。



第一六三章 陌上花开

山中不知岁月,好辰光眨眼而逝,白沙山春去夏来。初夏的风吹落一山海棠。蓝幼羽和梁靖整日黏在一起,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模样,而梁冲也一直没有提,外面的已经变了天。

白轩的玄铁炎针,造得巧夺天工,但依然没能控制住梁靖体内的九幽寒脉,这几个月来,梁靖越来越嗜睡,一天恨不要睡足七八个时辰,所以他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

梁冲明白,蓝幼羽也明白,事已至此,除了顺其自然,别无他法。

梁靖看得开,带着蓝幼羽漫山遍野的跑,醒着的那几个时辰,没有一刻消停的。

草长莺飞的光阴中,最适合青梅竹马的孩子嬉闹。

在白沙山的山坳中,梁靖躺在树杈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海棠落尽,问蓝幼羽道:“天一阁有着满山海棠么?”

蓝幼羽坐在斜枝上,晃荡着双腿。她离开天一阁,入江湖已经半年有余,忽然被问起天一阁,那清风流云见的郁郁苍苍,蝉鸣绵延整个夏日的隐雾溪,她撇嘴道:“天一阁有无处不在的茶花,比海棠好看多了。”

梁靖神往道:“茶花什么样子?”

蓝幼羽惫懒道:“说了你也不懂。”

梁靖道:“你最喜欢茶花?”

蓝幼羽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否认道:“不是,是葵花。”

梁靖皱起眉,露出邪恶的笑容,轻声道:“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么邪恶的花?”

蓝幼羽道:“怎么会邪恶?”她反应过来,抬手把太白剑丢过去砸向梁靖,骂道:“你在想什么!”

梁靖挠着头,回道:“葵花子吃起来太消磨时间啦,一寸光阴一寸金,因为吃那个破东西蹉跎光阴,难道不邪恶么?”

蓝幼羽白眼,道:“你想的是这个?”

梁靖道:“不然呢?你在想什么?”

蓝幼羽道:“我在想你皮子该松松了。”

梁靖不满道:“你这样是不对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哪有说不过别人就……哎呀。疼疼疼,你说我为你种满山葵花,你就嫁给我,怎么样?”

蓝幼羽道:“死小孩你才多大,就想着谈婚论嫁,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活下去?”

梁靖道:“那你别管,你答不答应?”

蓝幼羽道:“等你种出来再说吧。”

梁靖喜笑颜开,道:“那便说定喽,耍赖的人是小狗。”

蓝幼羽眉头一扬,道:“你才是小狗。”

梁靖道:“我又不耍赖。”

听着这个死小孩一本正经的诺言,蓝幼羽脸色冰冷,心头甜意泛滥成灾。终究是少女情怀,她借口道:“你爹最近有点怪。”

梁靖道:“也不算最近吧,他一直都很怪的啊。”

蓝幼羽摇头,道:“我觉得不对,好像有事情发生。”

梁靖抬头看着晴空万里,佯装张望,道:“天也没塌啊。”

蓝幼羽不满道:“你给我正经些。”

梁靖想了想,道:“我爹说过一个典故,很有道理,杞国有个人,整天担心天踏下来把他砸死,于是害怕得吃不下睡不着,后来他饿死了。你猜,这个典故告诉我们一件什么事?”

蓝幼羽如同南轻尘的反应一样,道:“你是说杞人忧天?”

梁靖摇头道:“不是,这个典故告诉我们,人不吃饭会饿死。”他起身跳下树杈,道:“走啦,肚子好饿。”

蓝幼羽听见他的解释,两眼瞪得溜圆——典故也不是这样用的啊。

过了几日,时至仲夏,梁靖天天抱着葵花籽,鬼头鬼脑在白沙山上播种。春耕已过,即便那些种子生根发芽,也熬不过秋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但他依然做的兴高采烈,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天启二十二年的秋天。

每当蓝幼羽看见梁靖希冀的种下那些种子后,她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最怕当白沙山开遍葵花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这一日傍晚,梁靖撒完最后一把葵花籽,微闭双眼念念叨叨:“葵花葵花乖乖发芽,快快长大。”

或许是云太轻,又或许是风很淡,甚至于斜阳草树,令人哀思萋萋。蓝幼羽忽然想起,在会稽山流传很广的传说,她轻轻道:“你知道吴越王钱镠么?”

梁靖心思都放在他种下的葵花上,随口道:“不知道,不过我和镇北王很熟。”

蓝幼羽不气不恼,徐徐道:“吴越王妃归乡省亲是,吴越王正在余杭料理正事,那时节与此刻相同,西湖堤岸草长莺飞,吴越王睹物思人,提笔给王妃写了一封信。”

“可是,从王妃故乡到余杭,一边是崇山峻岭,一边是湍急溪流,吴越王既思念王妃,又担心她赶路太急,以身涉险,于是他将千言万语都放在心中,只写下九个字。”

梁靖低头扒拉着手指头,口中从一数到九,言之凿凿道:“我知道了,应该是,江湖险恶,不行赶紧撤。正好九个字,不多不少。”

蓝幼羽狠狠瞪了这个煞风景的死小孩,好容易忍住心中暴虐的冲动,回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夕阳的余晖很温暖,让梁靖的笑容也变得很温暖,这一刻,他的心思都表露在眉眼间,只听他朗声笑道:“如果是我,一定快马加鞭赶去找你。再高的山都挡不住。”

蓝幼羽口不对心道:“你来干嘛。”

梁靖道:“来告诉你,我很想你。”

蓝幼羽笑靥如花,口不应心道:“不知廉耻。”

梁靖抠着耳朵道:“廉耻值几个钱?”

蓝幼羽道:“你真欠。”

梁靖道:“那你还喜欢我。”

蓝幼羽道:“谁喜欢你哦。”

梁靖没有寻根问题,小手一挥,比着连绵起伏的白沙山,道:“你能看见这一片如海的葵花么?”

蓝幼羽抿起嘴唇,双目氤氲。

晚霞流火烁金,将山峦浸染,梁靖削瘦的身影,被斜阳拉得很长。他继续道:“我希望,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看见葵花,都可以想起我。”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在夕阳下唏嘘着:“吴越王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动情的话。”

在他身边的蓝幼羽,默默点头,那九个字,真的太动情。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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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四章

梁冲站在远处,难得没有开口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他想着,如果儿子没有九幽寒脉,那该多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与其他人不同,梁冲知道的事情很多,所以他的心思比旁人更烦乱。

如今天下气运大乱,与他剑斩玄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旁的不说,至少幽云十六州的气运,与这件事有关。

几个月前,方见尘入白沙山,一直到入夏时分,向晚原上安静都得出人意料。

因为春耕的日子早过了。

关外的气候,不同于中原大地,更不同于鱼米之乡的江南,错过了春耕,冬天诸部连草都没得吃。

梁冲一直在琢磨,五六十万王帐大军堵在幽州城,今冬的日子怎么过呢?又或者,他们有拿下幽云十六州的把握?甚至,他们已经拿下了十六州?

即便大周在江南连吃两场败仗,也远没到强弩之末。在对抗北狄这件事上,宇文云志与江行知的立场是一致的,幽云十六州不会这么轻易丢掉。

只是在这个时刻,梁靖的九幽寒脉,一日比一日严重,他是真的放不下。

他没有迈过天门,依然眷恋尘世轮回。

这个曾经自诩天下最得意的男子,从黄昏站到夜幕,在吐出一口黑血后,在刹那间,觉得很累。

——很疲惫的一生。

在草虫微鸣的衬托下,山中的夜晚很静谧。已然六月,山间依然清凉。而此时,梁冲的方寸天地中,出现了两道熟悉的气息。

方见尘又来到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封釉。这两人的气息,很混乱,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梁冲迎向他们,敷一见面,便发现,两人身上果然伤痕累累。

方见尘碰见梁冲,努力压抑着情绪,道:“出大事了。江行知领着二十来万镇北军弃城而逃。”

梁冲心知事情没那么简单,耐心道:“慢慢说。”

方见尘又道:“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如果呆头鹅应对不妥,大周,恐怕要亡了。”他喘了一口气,道:“我还是和你从头说起吧。”

“几个月前,萧承泽率洞庭水师与两省军顺江而下,返回建康登基称帝,国号大梁。”

梁冲捏着下巴道:“他用我的姓氏为国号,这事大有玄机。”

方见尘没有理他,接着道:“平东大营覆没,建康东北方向,大周兵力空虚,萧承泽登基后,立即挥兵北上,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兵临洛阳。”

梁冲道:“这么快?庞远烈他们呢?”

方见尘道:“庞远烈和遥光整顿兵马,与洛阳中军集结,此时正在洛阳守城。”

梁冲道:“那洛阳少说有三四十万人,守城绰绰有余。”

方见尘道:“宁不臣在建康被人伏击,如果不是云山清将他救回长安,恐怕……”他说到一半,又紧接着道:“所以洛阳城中无高手坐镇。而萧承泽的背后,还站着天一阁的人。”

此时,许封釉忍不住插嘴道:“能请天下剑出手么?陈留郡距离洛阳不远。”

梁冲白了他一眼,道:“你最好别指望那个糟老头子。”

方见尘对玄剑谷的了解比许封釉深很多,他点头,道:“所以几天前,呆头鹅将卫戍军一同调往洛阳,我看他那个意思,打算亲自到洛阳一战。”

梁冲点头回道:“他的修为差了点,如果加上几十万大军,还算够用。”

方见尘道:“偏偏这个时候,江行知带着二十来万镇北军,弃城而逃了。”

梁冲道:“去向呢?”

方见尘看了一眼许封釉,道:“暗门星官回报,他率兵进入吕梁天险了。”

梁冲素来满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精光乍现,身上涌出不怒而威的气势。

天下皆知,攻入关中长安有两条路,剑门蜀道是一条路,另外一条路是在潼关。

幽云十六州到潼关,也有两条路,一条南下洛阳,而后东去。另外一条,在吕梁天险。

沿着吕梁天险的边缘,向西南而行,可以绕到潼关以西。只是这条路崎岖艰险,铁骑无法疾驰,大军行进也很艰辛。而且这条路十分隐蔽,知道的人很少。

然而当年,梁冲带着江行知走过。

方见尘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他继续道:“所以呆头鹅收到消息,立刻让卫戍军回长安。”

江行知弃城而逃,无异于在背后捅了宇文云志一刀。他逃入吕梁天险,从私利来说,百利无一害。

千里吕梁,有足够的纵深,不必死守一城,与对手硬耗。而且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幽云十六州落在谁手中,南下经营富庶的中原,远好过去啃吕梁这块硬骨头。

江行知率兵逃到吕梁,日子过得甚至不如幽云十六州这种苦寒之地舒坦,但北狄南下,洛阳也被萧承泽围困,天下已经大乱,躲进吕梁保存实力,将来未必没有夺取天下的机会。

如果宇文云志败势已定,江行知从吕梁奇袭长安的机会,倒是比在幽州大很多。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该将幽云十六州弃如敝帚。此前,很多人以为,江行知是狡兔死走狗烹里的那条狗,单从弃城而逃这件事来看,他却是狼子野心里的那条狼。

梁冲深吸一口气,道:“那么现在,幽云十六州落入蛮子的手里了?”

方见尘道:“还没。翟远同率镇北王府兵正在守城。何仁峰也没跟着江行知弃城而逃,他领着两千嫡系部队留了下来。还有一个多月前,陶梓带着龙虎卫归来,此时也加入守城人马中。”

一刹那,梁冲动容,道:“他们……”

方见尘点头,道:“蛮子试探着攻了几次城,翟远同都守了下来。”他比划着自己和许封釉道:“蛮子似乎不急,一直没全力以赴。”

了解来龙去脉后,梁冲总算明白,为什么向晚原一直安静的有些诡异,因为北狄蛮子依然围困这幽州。

梁冲道:“蛮子误了今年春耕,粮草迟早会出问题,翟远同没想着偷袭敌军的粮草辎重么?”

许封釉轻声道:“从门主传回的消息分析,蛮子今年不需要春耕。”

梁冲道:“他们吃什么?”

许封釉道:“江南造了好多江海巨舟,这些巨舟把江南的粮草沿海北上,运到潞河入海口,再溯流而上,经沽水运到古北口。”

在一刹那,梁冲想通了很多事,他不由被这个消息震惊的说不出话。

方见尘见他不说话,误以为他心存怀疑,道:“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梁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手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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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官子

计海深谋吴龙士,心思深得令人胆战心惊,恐怕武侯再世,也不过如此。

他落得每一子,都带着无穷的后手,令人防不胜防。

萧承泽西进,牵引了庞远烈的征南大营,而两省军乘江海巨舟增援,也为徐衍之攻城,埋下了伏笔。

后来的火烧建康城,令平东大营灰飞烟灭,也将陈氏皇族葬送在火海中。为后来扶持萧承泽登基扫平障碍。

三十万江南甲士乘坐江海巨舟东去,哪怕陈氏皇族没有覆灭,那一场大火中,城中人千不存一,萧承泽手握重兵,在建康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

中原河网没有江南密集,不利于水师作战,可吴龙士早想好了后手,用江海巨舟为草原诸部补给粮草。

难怪王帐不着急赶回去春耕。

只要萧承泽拿下洛阳,顺势北上,幽云十六州两面夹击,面临的敌军可有百万众——幽州危矣。

梁冲的眼角抽动,江行知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弃城而逃。在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盘纵横十九路棋盘,白子从吴越起势,一路北上屠龙,这条路,可以走通。

梁冲甚至可以看见,吴龙士会如何收官。

因为王帐已然错过春耕,今年的补给只能寄希望于江南。所以,只要萧承泽能在今年初冬兵临幽云十六州,与草原王帐攻破幽州城。

错过春耕是草原诸部的死穴命门,吴龙士顺势切断给他们的粮草供给,这几十万蛮子,不被打死,也会被饿死!

这估计是他的收官。

届时草原隐患消退,大周难出潼关,气运此消彼长,那又是新的一局棋,名为争霸。

剑斩玄星破天机,气运聚散无定数,梁冲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自己在这一局中,推波助澜。

梁冲的脸色阴晴不定,方见尘趁机道:“翟远同撑不了多久。”

许封釉也道:“幽云是你的封地。你可以不在乎镇北王这个虚名,但你忍心看着十六州沦陷么?”

方见尘又道:“如今江湖上,不少人前去吕梁斩杀江行知。有柳无双在,这些人有去无回。但他们依然选择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气节。”

梁冲没有应承,也没有推脱,只是道:“不早了,你们先住下吧。”

方见尘急道:“还住个卵蛋!”

梁冲道:“你让我再想想。”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见尘极为失望,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瞥了一眼许封釉,没扔下一句话,径直离开。

而许封釉肥胖的身子,静静的杵在原地,一动未动。梁冲挑眉,许封釉这才开口道:“我可以等你想通。”

梁冲指着山中的几间屋子,随口道:“自己去那里找地方。”

从春节开始,一直到仲夏,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白沙山里的几个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谁能料到,一眨眼外面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近来嗜睡的梁靖,身上披着一张薄薄的毛毯,走来到父亲身边。

梁冲摸着他的头,笑着问道:“小猢狲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找爹,一看就是没憋好屁。”

梁靖除了变得嗜睡,更大的变化在于,身上有一种挥散不去的沉沉死气,他从怀里掏出两壶酒,递给梁冲一只,席地而坐道:“有些话想问你。”

梁冲接过酒,玩味的看着儿子,道:“真想和蓝幼羽那丫头成婚?”

梁靖斜了他爹一眼,道:“爹,你后悔过么?”

梁冲喝一口酒,道:“那当然,说什么人生无悔都是骗人的鬼话。”

梁靖道:“如果再给你一个开天门的机会,你会飞升天人境么?”

梁冲笑道:“你睡傻了吧,用嘴巴说说就能天人境?”

梁靖摇头,道:“那天剑斩玄星,我看见你向那道天门走过去。”

那日,如果不是梁靖拦着,梁冲恐怕已经迈过那道天门。他没有回答儿子,梁靖继续追问道:“你会不会怨我?”

梁冲神色古怪,道:“那当然怨啦,所以下辈子,老子还得是你爹。”

梁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道:“爹,你能正经点么?”

梁冲道:“怎么正经?”

梁靖道:“看情形,我比你先走轮回路,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我先投胎。”他望向梁冲,笑着道:“说不准来生,我会是你爹。”

梁冲抬手敲在儿子的脑瓜上,道:“你这个小猢狲更不正经。”

梁靖可以躲过,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伸手揉着脑袋,道:“如果没有我,你会去幽州吧?”

梁冲避而不答,哼道:“耳朵倒是很尖。他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梁靖点头,承认道:“不仅能听见,而且我还能看见,外面的气运变了。”

梁冲皱眉,突兀问道:“你的方寸天地多大?”

梁靖道:“如果不动用九幽寒脉,大概百来丈。”

梁冲又问道:“那么动用的话?”

梁靖道:“应该有几百里。”

梁冲仰头望天,唏嘘道:“想不到我梁冲的儿子,竟然是前无古人的修行高手。”

夜风掀动梁靖身上的毯子,他紧了紧,又道:“我越来越感受不到这个人间。天人境似乎触手可及,然而我不想迈过那道天门。只要还在这个轮回里,老猢狲,下一世我想……”说到这里,他心有戚戚,再说不下去。

无边苦海中,众生沉沦八苦,修行的无上法门,是与天地为一,跳出轮回,超然三千世界。与梁冲不肯步入天人境的理由一样,梁靖同样不肯入天人断玄虚。他也怕斩了轮回,断了与梁冲前世今生的缘分。

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和所欲不得。世间修行者无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太乙仙门的《太上忘情录》总纲只有三十六个字,从未听说有人能参悟。

人说玉归真人道法通玄,然而终其一生,也没有去修炼《太上忘情录》,非是不想,实则不能。

梁冲半步天人的境界,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了解儿子的想法,因为他也想来世与梁靖再续父子亲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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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洒脱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神仙也不能事事顺遂,更何况人世间的众生。有些话,说出来太矫情,所以梁冲啧啧道:“不得了,不得了,你这个境界,连爹都看不透了。”

梁靖笑着道:“自作多情,我是想下一世,再遇见蓝幼羽。”

梁冲饮了一口酒,调侃道:“有了媳妇忘了爹,这事让老天知道,会一个雷劈死你。”

两个人说着漫不着边的话,惊世骇俗的言论有违纲常,可是他们不在意,看似荒诞不羁的对白中,无处不透露出看破世事的洒脱。

梁靖捏着酒壶在半空摇晃,笑着道:“走一个?”

梁冲拎壶相撞,道:“走一个。”

一大口酒入喉,梁冲道:“你的坏屁憋了半天,差不多该放了吧?”

或许是九幽寒脉的缘故,让梁靖的性子越发清冷,他平淡道:“老猢狲,我能看见你的气运在幽云,你也能看见。”

梁冲摇头道:“你爹天门都懒得去迈,何况这点气运。”

梁靖道:“我救玄悲出魔道以后,你和我说过,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梁冲道:“那是忽悠你的鬼话。”

梁靖再次问起刚才那句爹爹避而不答的话,道:“说说嘛,如果没有我,你应该会去幽州吧?”

梁冲砸吧着嘴,道:“或许吧。”

梁靖道:“我想到江湖上走一走。”

梁冲道:“你活着,就在江湖。”

梁靖道:“不一样。”

梁冲道:“想去哪里,爹带你去。”

梁靖道:“听你提过天书断崖,也听蓝幼羽提过天一阁,还有南轻尘说的西岳剑炉,都挺想去看看的。”

梁冲打了个指响,道:“爹明天带你动身。”

梁靖摇头道:“不,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梁冲捏着下巴,思绪转的飞快,道:“你这是想和蓝幼羽私奔啊。”

梁靖活像个小老头,道:“只有我一人。”旋即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帮我把这个给她。”

梁冲颔首,戏谑道:“我看那个虎妞还是很在意你,虽然她比你大,但爹从来不把纲常伦理放在眼里,而且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所以爹不反对你们成亲。”

梁靖道:“你要是为我好呢,最好帮我积点德,真的,算我求你了。”

梁冲道:“我怎么听着有始乱终弃的味道。小猢狲,这我要说你了啊,又不孝,还不贞,啧啧啧……”他向远处挪了挪身子,道:“还是离你远一点,免得你被雷劈时牵连到爹。”

倘若此时有个老学究在场,非要被他父子二人活活气死。爹不像爹,儿子不像儿子,实在太不像话。

然而梁靖仰头,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道:“我估摸着天雷也快落下了。”

梁冲道:“爹看你活蹦乱跳的,不应该呀。”

梁靖道:“我觉得也就这个夏天的事。”

梁冲轻轻合上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他能察觉到儿子身子的状况,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梁靖站起身,拍拍屁股,向山外走去。梁冲没有挽留,他甚至没有睁眼,只在方寸天地中,看着儿子的气息,渐行渐远。

走出几十丈,梁靖突然回头,遥遥道:“老猢狲,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儿子。”

梁冲猛得张开双目,眼中泪光点点,没有矫情,没有哽咽,他回应道:“那你要活得比老子久才行。”

梁靖道:“下辈子不行,那就下下辈子。”

梁冲的泪水滑落到他上扬的嘴角中,只听他道:“得嘞,那爹等着你。”

很多年前,梁冲扛着玄剑入江湖,自诩天下最得意,而今日梁靖的做所作所为,或许可以自诩为天下最洒脱。

只是他的境界,常人难以企及,究竟是洒脱还是无情,哪容易分辨的清。

在梁冲的方寸天地中,再也不见梁靖的气息,想必是他故意隐去。

梁冲回到院落中,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蓝幼羽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打了个招呼去洗漱,他合盘拖出道:“小猢狲不要你啦。”

蓝幼羽莫名其妙看着梁冲,哦了一声,自顾自梳洗。

梁冲哀怨道:“这小猢狲的脑子被寒脉冻住了,连我也不要了。”

蓝幼羽含糊不清道:“嗯嗯嗯,你继续。”

梁冲道:“江湖人称我诚实小郎君,不会骗你的。”

蓝幼羽皮笑肉不笑道:“要点脸好么?”然而当她走到梁靖的屋中,才发现这个死小孩真的不见了,她退出来追问道:“他去哪里了?



梁冲道:“他说想去江湖看看。”

蓝幼羽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半点不相信对方。

从清晨到午后,依然见不到梁靖的影子。蓝幼羽坐不住,一脚踹开院门出去,并且咬牙切齿道:“等我抓到他,非打断他的腿。”

梁冲倚靠在墙边劝道:“真的走了,你找不到他。”

夜半,蓝幼羽气冲冲归来,还没有进入院子,便听见她暴怒的声音喊道:“死小孩,你给我滚出来。”

梁冲吊儿郎当坐在院中,用手比向梁靖的屋子,道:“你若还是不信,可以进去看看。”

蓝幼羽跑到屋子里,果然不见梁靖。她的心跳没来由的停跳半拍,死小孩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难道是出了意外?想到这里,蓝幼羽慌张的跑回梁冲面前,声音颤抖道:“发生了什么事?”

梁冲道:“说了你还不信,他说要想去江湖看看。”

蓝幼羽摇头道:“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梁冲道:“因为他想一个人走。”

蓝幼羽听到这个走字,眼泪刷的流下来。她失神道:“他死了?”

梁冲摇头道:“这倒没有。”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道:“哦,对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蓝幼羽一把抢过来,不满道:“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将信展开,上面只有九个字:山茶花开,可缓缓归矣。

蓝幼羽刹那间红了眼眶,银牙紧咬朱唇。

梁冲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一字一字将这句话读出,笑道:“小猢狲的文采可以嘛,很有我当年的神韵。”

蓝幼羽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她不甘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梁冲道:“我真不知道。”

蓝幼羽仰头,轻声道:“江湖么?”

梁冲道:“嗯,是这么说的。”

蓝幼羽将信折好,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愤恨难平道:“别让我抓住他,否则一剑捅死。”

梁冲不信道:“你舍得么?”

蓝幼羽道:“关你屁事。”

梁冲道:“口是心非。”而当他看着那一袭蓝衣连夜出白沙山,飘然入江湖时,仿佛看到了陆竹溪的影子。

这两个女子,一样的敢爱敢恨。

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为爱过的人不说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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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

西风过随州,染黄了层林叠嶂的银杏树。秋日少云,天蓝如海,艳阳提笔研磨,将岁月流金细细勾勒在黄叶扇面上。

壬戌年八月初九,丁不朽负笈游学归乡,路过随州城外的银杏林时,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小姑娘。那小姑娘二八年华,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如羚羊跳跃,她一手握长刀,斜扛在肩,另一手上拿着的,是一个鸡腿。

小姑娘远远看见丁不朽,打量着他的衣着相貌,欣喜问道“读书的,随州还有多远?”

未满二十岁的丁不朽,内心充满着书生的迂腐气,他皱着眉腹诽,所谓过午不食,抬眼看天色,已快临近申时,对面的小姑娘却在啃着鸡腿,成何体统。再说这吃相,丁不朽偷眼观去,大摇其头,啧啧啧,真是粗鲁不堪。

小姑娘没得到回应,眉头一挑,道“哑巴?”

丁不朽本来就不喜对方言谈举止,再听到这两个字,更是不满,道“一个姑娘家,怎能出口不逊?”

对于他的怠慢,小姑娘有些小怨气,不由道“你会说话,还敢不理我?”

丁不朽叹气,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也。他劝慰自己,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于是指着小姑娘身后道“南面才是随州所在,你现今向北而行,走再远也到不了随州,正所谓南辕北辙……”

丁不朽摇头晃脑,他本想旁征博引说教一番,那小姑娘打断他,狐疑道“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丁不朽气道“我话未说完被打断,你可知这般做派不合礼数?”

小姑娘不耐烦道“快说啦,到底是不是?”

丁不朽暗压怒火,回道“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我骗你作甚。”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死老头,敢骗我。”

丁不朽不知其中缘由,好奇问道“谁”

小姑娘心头浮现起十里外茶摊上的那个老头,怒哼哼道“那个卖茶的。”

随州是丁不朽的故乡,对城中一切很熟稔,他看着小姑娘来的方向,思量道“李大爷?”

在这地界生长的人们,李你二字,分的不是很清晰,小姑娘将李大爷听成你大爷,俏眼圆睁,怒道“你大爷!”

这句北方方言,在随州很不常见,丁不朽不明就里,解释道“我大爷不卖茶。”

小姑娘本来怒气冲冲,听到丁不朽一本正经的解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这人青色长衫纤尘不染,腰间佩玉温润,两鬓垂绦随西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

丁不朽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不知如何是好,小姑娘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道“你和那个卖茶的是一伙的!”

丁不朽莫名其妙,道“小生不知你所说何人。”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狠狠地咬下一块带皮的鸡腿肉,吭哧吭哧嚼着,嘴里谈吐不清的愤愤道“一定是。”她的模样凶巴巴,乖张暴戾,实在不讨喜。

丁不朽小声道“不可理喻。”

小姑娘嘴里塞满鸡肉,她鼓着腮帮子道“你说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不朽打定主意离这座瘟神远一点,他赶忙道“姑娘若无它事,小生告辞了。”

小姑娘嚷道“你给我回来。”

丁不朽脚下不停,回头道“又有何事?”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去找回场子!”

丁不朽气结道“你你你……粗粗鲁。”

小姑娘忍不住道“诶,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是做贼心虚。”

丁不朽道“你怎可,怎可,污污污人清白。”

小姑娘似笑非笑道“我徐清霜明察秋毫,你骗不过我。”

丁不朽哼道“夏夏夏……虫不不不……可语冰。”

徐清霜将鸡腿啃完,随手将骨头扔到林中,又把手在丁不朽身上擦了擦,才懒懒道“已经秋天啦,夏虫?早没了。”

丁不朽火冒三丈,怒道“我这这这……衣服是是是……新的。”

徐清霜耸耸肩道“我没带手帕嘛。”

丁不朽喘着粗气,凶狠的盯着她,最终他无奈叹气,从怀中掏出手帕递过去,道“给。”

徐清霜愣道“现在才给我,有什么用?”

丁不朽鄙夷道“手干干干……净,就可不要,不要,不要脸了么?”

徐清霜恍然大悟,接过手帕,抹干净嘴巴,道“别以为讨好我,我就会放过你们。”

丁不朽道“你不不不……可理喻。”

徐清霜温柔款款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丁不朽脖子一扭,大义凛然道“君子子子……威武不能……不能……。”

徐清霜脸色一变,瞬时冷若冰霜,她将长刀挥舞在手中,这条路上凉风四起杀机弥漫。她语气冰冷慎人道“我这把刀,名为血饮狂刀。”言罢她一刀斩在路中,气势凌厉,罡气将铺满路面的金黄银杏叶震散开来,就好似有人用笔,在金黄纸面上,画出了深深一道墨色直线。她狰狞继续道“昆仑十二凶神恶煞你听过么?我徐清霜便是老大,死在我刀下的冤魂厉鬼无数,你若识相,就麻利的跟我走,否则我一刀将你斩成两截。”

丁不朽呆若木鸡,点了点头道“哦。”

徐清霜拍拍他的肩膀,道“乖,快领路吧。”

丁不朽屁滚尿流的向随州跑去,边跑边嚷道“救救救命呐,恶煞煞煞,杀人了。”

徐清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丁不朽魂飞魄散的惊恐模样,忍不住嘴角噙起笑容,呢喃道“他读书读傻了吧?”

丁不朽连滚带爬,跑了几十丈,一回头,徐清霜正披头散发,头发遮住脸,贴在他的背后,冷幽幽道“恶鬼缠身,你逃不掉的。”

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丁不朽浑身抽搐,接着一翻白眼,嗝的一声昏过去。

徐清霜作恶得逞,顿时开怀大笑,丁不朽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片刻,徐清霜皱眉,用脚踢了踢他,道“好啦,我不做弄你啦。”然而对方依旧没有反应。徐清霜一慌,伸手探他鼻息,还有热气,她放下心,却埋怨道“胆子真小。”



番外 二

旋即她将真气渡入丁不朽体内,小半个时辰,丁不朽在她怀中悠悠转醒。睁开双眼,丁不朽察觉二人姿势不妥,挣扎着起身,道“姑娘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旋即他抿着嘴起身,惊魂未定的轻掸衣衫,

徐清霜不屑道“混江湖的,没那些破规矩。”她玩弄着掌中刀,又道“你乖乖跟我走呢,可以少吃些苦头。”

丁不朽心头叫苦,看着那柄满是煞气的刀,威武不能屈五个字,终于没敢说出口,到底还是屈了。

两人结伴折返,不多时来到十里外的那个茶摊上。李大爷看见这个红衣小姑娘,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而当他看清丁不朽的容貌,当即亲近道“丁少爷,您回来啦。”

徐清霜听见这话,顿时冲丁不朽道“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她将掌中刀重重拍在桌上,喝道“老头,你敢骗我!”

姜还是老的辣,李大爷见得多了流氓混混,哪在乎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他狡黠道“你讹我一壶茶,我还没和你计较。”

徐清霜蛮不讲理道“你的茶烫到我,本来也不应该付钱。”

李大爷又道“那壶茶你一口气喝个精光,也没瞧见真的烫。再说,还有那个鸡腿呢?你拿了就跑,和抢有什么分别?”

徐清霜脸色一红,色厉内荏道“你烫坏人家,拿个鸡腿作补偿,嗯……江湖规矩,你懂的。”

李大爷道“讹人与抢劫,我今日非拉你报官。”

徐清霜理不直气也壮,拿起刀想跑,口中道“我给你!”

丁不朽脑海浮现起刚才她斩出的那一刀,想起她说是什么昆仑十二恶煞,听名字不像什么好货。此时又见她拿起刀,冷汗如浆,上前一把死死抱住她,道“这钱我给,我给。”

徐清霜还没来得及逃,被人一把抱住。丁不朽的话语及气息拨弄得她双耳痒痒,心砰砰直跳。

李大爷得势不饶人,道“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要你替她付账。”

丁不朽急道“萍萍萍水相……哦,不不对,四四四海……兄弟。”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连忙付了帐,拽着徐清霜就走。

离开后,徐清霜含笑道“你还挺仗义。”

丁不朽道“我我我怕你把他杀杀杀……”

徐清霜不满道“我怎么会乱杀人。”

“你把刀都拿起来了,当我没看见么?”当然,以丁不朽的胆量,这句话是在他心里说的。

徐清霜见他没说话,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把钱还你。”

丁不朽恨不得理她越远越好,道“不不不必。”

徐清霜笑嘻嘻道“说说嘛。”

丁不朽却指着前方,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第二个路口向右,便是随州。”

徐清霜道“一起走嘛。”

丁不朽赌气快步,故意与她分开一段距离。

徐清霜见他执拗,丝毫没有江湖中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豪爽,没来由的骄傲起来,当即施展轻功,扬尘而去。

丁不朽如蒙大赦,拍着胸口长处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随州盛产银杏,当地人取了银杏果仁入黄酒,辅以当归枸杞,泡出的酒醇而不烈,堪称佳酿。

一入九月天艳阳,而三年陈酿银杏酒,也是晚秋时节温饮最暖人。于是这日,丁不朽约了好友曾乐贤于酒肆对饮。酒过三巡,曾乐贤想起一件趣事,道“丁兄,有件事挺邪门的。最近县衙新来的都头,是个小姑娘。”

丁不朽不屑道“小姑娘也能做都头?再说随州那群捕快,粗鄙不堪,她压得住?”

曾乐贤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那小姑娘很猛的。前几日我去县衙探望我爹,正巧看见她用一把刀鞘,打得二十几人骨断筋折,场面惨不忍睹,我看着都疼。”

丁不朽啧啧道“打打杀杀,没有半点女德,以后怎样嫁人?况且在县衙里待久了,她说不得会染上恶习,以后谁家相公娶了她,那真是祸患无穷……”曾乐贤神色突变,丁不朽追问道“曾兄,你怎么了?”

曾乐贤没回答他,丁不朽却只觉眼前一道红光闪过,身前便多了一名姑娘。他定睛一瞧,不由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道“煞煞煞……”

那姑娘一拍他的头,怒道“你敢骂我傻。”

丁不朽头上冒出细密冷汗,连连指着她,冲曾乐贤道“恶恶恶恶……”

曾乐贤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那姑娘冲丁不朽玩味道“怎么,你饿了?”

丁不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可惜无果,他上牙敲打着下牙,结巴道“恶恶恶煞煞煞煞……”

那姑娘摇头道“难道你饿傻了?”她回头喊道“小二,来半只鸡,再温一壶银杏酒。”

曾乐贤小心翼翼拱手道“见过徐都头。”

听到曾乐贤的这句话,丁不朽恍然大悟,那日他归乡路上偶遇的红衣小姑娘,正是随州县衙新来的都头——徐清霜。

徐清霜瞥了他一眼,对小二又道“记他的帐。”随后在不咸不淡哼道“姓曾的,听某人说,谁娶了本姑娘,要倒八辈子血霉?”

丁不朽心凉半截,刚才说的话,怎会被这座瘟神都听去了?他一边暗自叫苦,一边在旁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只能用双眼望向曾乐贤,目光中流露出乞求之色。

曾乐贤擦着汗,尴尬道“也没那么难听啦,说的是祸患无穷……”

徐清霜咬牙切齿道“读书人说话,我还真听不懂,你教教我,祸患无穷是什么意思?”

曾乐贤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凉风扫过,他绞尽脑汁,口中道“那个……那个……”

徐清霜催促道“那个什么,别以为你爹是曾师爷,我就不敢揍你。”

曾乐贤一咬牙,暗道夫子言君子五德,仁智义礼信,今日我怎也要对得起这个义字,誓要救丁兄于水火。

徐清霜等得不耐玩,将长刀在桌上一拍,冲他瞪眼道“快说,那个什么?”

曾乐贤心一横,心中急速默念,威武不能屈,谅她也不敢有辱斯文。想到此,他鼓足勇气,高举手掌,准备好好告诉告诉这个姓徐的,什么叫做女德。



番外 三

瞧见曾乐贤抬手,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出鞘三寸,刀锋寒光夺目,刺得对方睁不开双眼。

他高举的手掌立刻拍向自己的脑门,痛心疾首道“那个《五经注疏》,我爹让今日送去,我方才贪杯,竟将这等要事忘记,徐都头,丁兄,小生先行告退。”

又是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归鞘。

丁不朽闻言如坠冰窟,他绝望的将手伸向曾乐贤。曾乐贤见徐清霜还刀入鞘,并没有阻拦,他抓住生机,一路跑出酒肆,跑了好远才停下来,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徐清霜哂笑道“看不出来嘛,这姓曾的轻功不错。”

丁不朽缩着脑袋点头道“不错不错不错。”

徐清霜脸一沉,道“不错个屁。”

丁不朽赞同道“个屁个屁个屁。”

徐清霜把刀鞘架在他脖子上,邪邪道“丁不朽,你找死?”

丁不朽这才回过神来,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连声道“不找死,不找死。”他眨着眼睛,又疑惑道“你怎知我叫丁不朽?”

徐清霜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在丁不朽面前展开。手帕上用丝线绣着数字“伊人去兮白鹭洲,路漫漫兮天枢楼,江水流兮风中柳,心念念兮人未留。丁不朽临别感怀赠言。”

丁不朽赶忙夺抢,口中道“快还我。”

徐清霜手腕一转,将手帕收入怀中,嫌弃道“这伊人是谁呢?这心念念是何意呢?啧啧啧,读书人不仅骂人酸得要命,写这种东西更酸。”

丁不朽面色通红,讷讷不语。

徐清霜长刀复又出鞘三寸,道“快说,到底是谁?否则我昆仑恶煞刀下,再添一缕冤魂。”

丁不朽鼓足勇气问道“你不是昆仑恶煞十二恶煞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县衙的都头了?”

徐清霜怏怏怨道“姓曾的这长舌妇,下次见了定要将他舌头斩来下酒。”

丁不朽道“不太合适吧。”

徐清霜道“你的舌头也不想要了么?”

丁不朽连忙捂住嘴巴,摇头不止。

徐清霜阴森森道“昆仑十二恶煞是我的秘密,如果其他人知道了,你就……”说完她以手作刀,在颈前一抹,又道“你明白么?”

徐清霜眼睛一瞪,还未说话,酒肆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眨眼间七八个捕快涌进来,有人嚷道“徐都头,可找到你了,大事不好,那群流寇又杀人了。”

徐清霜作弄丁不朽正起劲,此时被人打断,不满道“谁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

一位姓李的捕快答道“小的刚才在街上碰见曾少爷,他说您在这里饮酒。”

徐清霜用眼瞥了瞥丁不朽,眼中意思分明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姓曾的果然是个长舌妇。

丁不朽假装不见,徐清霜眼珠子一转,指着丁不朽道“李捕快,我怀疑这人勾结流寇,先把他押回县衙大牢。”

丁不朽闻言怒道“你血血血……口喷喷喷……人。”

徐清霜一脸得意色,仿佛在说,是又怎样,你奈我如何?可李捕快看看丁不朽,又看看徐清霜,左右为难。徐清霜见没人动手,喝道“都聋了么?”

李捕快赔笑道“徐都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位是丁家少爷,不会去勾结流寇吧?”

徐清霜喃喃道“丁家?”

李捕快顺势又道“丁老爷可是去长安参加过殿试的贡生。”

徐清霜捏了捏鼻子,对丁不朽道“看不出来嘛,还是个世家子。”她意兴阑珊道“罢了,先去追寻流寇吧。”

待到徐清霜走后,丁不朽才松了一口气,也出了酒肆。出门后秋风袭袭,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湿透。丁不朽暗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晦气得很,还是趁早回家为妙。

回到丁府,丁不朽蹑手蹑脚的回屋,管家瞧见他,走过来道“少爷,老爷吩咐,让你回来去客厅找他。”

丁不朽惊魂未定,惴惴不安问道“什么事?”

管家道“今日府上来了个道士,好像是从太乙山来的,我猜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老爷才会唤你过去。”

丁不朽松一口气,应付道“知道了。”

到了客厅门外,还未敲门,厅中有一洪亮男子嗓音传出“丁小哥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丁老爷的声音道“是不朽么?快进来见贵客。”

丁不朽好奇暗道“管家腿脚真利索,这么快将我回府的消息报与我爹爹听。”他推门而入,只见一个中年模样的道士正望向他。

丁老爷忙道“这位是太乙山玉归真人,快快行礼。”

丁不朽鞠躬敷衍行礼道“小生见过真人。”

丁老爷见儿子这幅模样,狠狠的瞪他一眼,又面向玉归真人,满脸堆笑问道“敢问真人,不知犬子资质如何?”

玉归真人凝视丁不朽许久,直看得他浑身发毛,丁不朽心中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老道神神叨叨,肯定是个骗子。”

一盏茶后,玉归真人道“丁小哥资质上乘,可惜命中有一桃花劫煞,渡过此劫,则可问长生,若堪不破,则情劫噬命,有些可惜呐。”

此言入耳,丁不朽心中一痛,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身影,往日点点滴滴用上心头。他不愿面对此事,口中强自争辩道“城郭外的刘半仙,还说我命犯天煞孤星哩。”

丁老爷面色一青,喝道“胡说八道。”

玉归真人掐指,将丁不朽八字纳入九宫八门,却见甲辰见酉,桃花入命,于是笑道“丁小哥,今日辰时,你是否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丁不朽暗中哂道“果然是骗子。”他摇头道“巧了,今日我与曾乐贤约在辰时对饮,绝没什么姑娘。”

玉归真人见他否认,没有追问,只是道“若你随老道回太乙山,当有五五之数渡过此劫。”

丁老爷喜道“如此甚好。”

丁不朽当即摇头道“我不要当道士。”

丁老爷气急道“多少人前往太乙山求仙无果,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

玉归真人叹道“众生各有仙缘,强求不得。”

丁不朽不敢出言忤逆父亲,也不愿违心去做道士,便默默的站在一旁。



番外 番四

丁老爷恼怒儿子不争气,瞥了一眼他那执拗的倔驴样子,实在愿不搭理。于是丁老爷转而向玉归真人虚心请教养生之道,玉归真人依旧耐心解答。前去太乙山求道之事,也就这样按下了。

玉归真人走后数日里,丁老爷日日催促丁不朽前往太乙山求道,丁不朽被催的厌烦,口中答应着,心中却打算,平日里自己不敢前去白鹭洲,正好可以顶着求道的名号,去见一见她也不错。掐指算来,与她分别一年有余,不知如今她是否安好。

那日下午,丁不朽打定主意后,当即收拾行囊,告别父母出门前往白鹭洲。

出了随州城,金黄银杏叶已落满官道,丁不朽走在上面,犹如踏在毡毯,柔润细腻,在这西风渐冷的时节里,厚厚的落叶,反是抵御了些许凉意。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时,不巧雨云渐起,压得林中光线微弱。丁不朽看着越来越浓重的雨云,皱起眉头心道,怕是要下雨了吧。旋即他自怨道,丁不朽啊丁不朽,你怎这般心急,出门前也不算一下时辰。但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加紧赶路。此时归巢倦鸟清啼回荡在林间,更为这雨前寒秋添上几分肃杀。

对寻常行人来说,还要前行几十里路,出了这片树林,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丁不朽在随州长大,对方圆百里甚为熟稔,他依稀记得附近不远处,有一废弃破庙可做落脚。转眼间,云中已隐隐传来雷声,眼瞅着雨点就要落下,丁不朽当机立断,下了官道,转行小路,奔着那破庙赶去。

在小路上走了才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林中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道“站住。”

丁不朽抬头一看,前面出现四五个彪形大汉,拦在路中。

其中一人狞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

另外一人怒喝“啰嗦什么,没见这天就要下雨了么?还说什么场面话。他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还不赶紧宰了拿钱回山?”

丁不朽紧张道“不不不……”

对面一人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了,遇上大爷算你运气不好,大爷一会儿利索些,让你黄泉路上少吃些苦头。”

丁不朽虽有书生意气,但绝不会在此时用圣贤言感化匪人,他见有人扑杀上前,连滚带爬扭头就跑,口中嚷道“救救救命呐,劫劫劫匪杀人啦。”

忽然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却不见到人影。那笑声不大,但传了很远,令众人清晰可闻。

一劫匪道“是谁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

一个女子声音传来道“丁不朽,你喊救命这句,听着有些耳熟呐。”

丁不朽喜道“徐都头。”

那劫匪道“什么都头不都头,快出来受死,老子今日让你变无头鬼。”

丁不朽转念一想,是了,徐都头才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怎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他登时着急道“徐徐徐都头,快跑跑跑,别别管我。”

徐清霜笑道“看不出来呀,丁不朽,你还有点义气嘛。”话音未落,她已现身林中。

那劫匪见徐清霜真身后,嗤笑道“哟,这小姑娘挺威风嘛,这身红衣裳还真精神,要不要来大爷寨上耍耍?”

徐清霜笑眯眯,温柔款款道“呀,瞧你这嘴巴真贱……”丁不朽听了她这语气,顿时一愣,徐都头何时变得温婉了?

柔声入耳,在劫匪耳中听来,似是打情骂俏一般的香艳,他骨头一酥道“大爷还有更贱的地方呢,小姑娘,要不要见识见识?”

徐清霜继续柔声道“哎哟,你去地府,让阎王见识一下嘛。”

仓啷啷影月长刀出鞘,锋刃如半月明亮,那劫匪的脑袋被血喷起数尺,才孤零零的滚落在地,而那具无头尸体,兀自立在原地,喷血不倒。

今夜雨云遮新月,林中本是黝黑晦暗,难辨景物。刹那间,狂风呼啸,天空忽然闪电划过,惊雷乍起。丁不朽趁着那道光亮,将徐清霜的身影看得分明,只见她横刀立刃,一袭红衣战四方。

徐清霜瞥了一眼夜空,暖暖道“怕是会有好大一场暴雨,你们几个一起动手吧,也好早些上路。”丁不朽听到她这语气,似有顿悟,原来女人温柔时,杀气才是最重。

其余劫匪望着徐清霜,直觉她好似身着红衣的厉鬼,仿佛修罗再世,哪敢动手,众人扭头就逃。徐清霜冲丁不朽调侃道“他们一言不合便落荒而逃的做派,倒和某人很像。”

丁不朽三魂七魄还未归位,实在没办法回话,他脑中只剩下那个温柔款款又杀机重重的徐清霜。

徐清霜嗤笑了一声,一跃而起,杀将上去,数刀过后,这几个彪形大汉,已被她斩个干净。

她又随意找了个尸体,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还刀入鞘后,走到丁不朽近前道“你怎会来这条小路上?如果不是看他们真打算宰了你,我定会以为你勾结流寇。”

丁不朽老实的指了指天,道“我着急赶路,忽然雨云骤起,本想去前方寺庙中躲雨,才离了官道走小路。”

徐清霜疑道“你要去哪里?”

丁不朽道“白鹭洲呐。”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那雨云撕裂开来,倾盆大雨伴着雷声轰鸣,直直落下。丁不朽急道“糟了,快随我来,我知道哪里躲雨。”他跑了两步,扭头见徐清霜还在原地,他回身拉起她道“还愣着干嘛,快跑呀。”

徐清霜道“哦。”

丁不朽在前面拉着她跑,又道“秋雨最是凉薄,若淋透后被风吹,必会受风寒,还好那寺庙就在不远处,旧是旧了些,尚且能遮风挡雨。”说话间,冷雨混着被打落的秋叶,不住落在二人身上。

徐清霜沉默扮相,甩开他的手,气道“你跑得很快么?牵着我的手不放,亏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丁不朽一惊,连忙躬身行礼道“事急从权,徐都头,我不是有意的。”

徐清霜挥手道“别废话,赶紧领路。”

丁不朽哦了一声,二人分前后一路跑去,跑了约有四五里路,林间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两进两出的院子,围在一座寺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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