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春草 - xp1024.com
《长安春草》


【长安春草】(00-03)

作者:苏蕴字数:433楔子楼前相望不相知天宝七年的长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几年都来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惊雷的街鼓刚刚敲过数轮,余韵震得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双耳轰鸣,再无困意,天色已经飞快地亮了起来,绛红的朝霞迅速扩散到大半个东方,于一片苍茫的灰白中,显出难以言说的明艳和宏丽,而西侧半轮残月犹未全落,笼着淡淡晓烟,缥缈清浅。

这是长安城的早晨。

长安的早晨,自然有千万种景象,万千种声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经冬不冻,青藻丝丝缕缕,随水晃动,这时辰也有早起的黄莺紫燕,在池边初发嫩芽的柳枝上停驻,与水中浮沉锦鲤隔水相对,黄鸟歌喉婉转,如珠击玉,锦鲤唼喋轻轻,几不可闻;碧瓦飞甍的大明宫外,丹凤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响动,推开宫门的武士神色森严,动作谨慎,仿佛连这声音,都带着皇城不可质疑的威严;又一批悬箭壶佩宝刀的翊卫即将换岗,初生的暖阳照上他们身上的皂绢甲,反射出淡漠的光泽,十余双战靴踩过宫城的青石,整齐有序,脚步声如同是由一个人、一双脚踏出。住得离皇城较远的官员们,已经早早起来,只待街鼓敲过,便要或乘马,或坐车,前往皇城内的各部衙署办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说笑着同行,谈的不是城中近来传抄的好诗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闻。偶尔有人停下来,在某家蒸饼铺子买几个樱桃饆饠和胡麻饼,以襕衫袍袖托着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体!当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这些,清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闹的,便是东西二市了。

数千家商铺在西市汇集,除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们交易珠宝、丝绸的店邸开门较晚,其他各种衣肆、绢行、麸行、饼团子店、柜坊、油靛店、凶肆、药店、彩缬铺子……早在街鼓未响之时,已有各种声音交相响起:有柴禾在火中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有铺排布料比对针线的窸窣声,有剪刀开的咔嚓声,有煎药时风炉空气鼓动的呼呼声,有砧上斩肉的钝响……有夫妻俩在商议店里的五福饼该不该换馅子,有妇在呵斥睡懒觉的儿女,有酒肆的店吩咐婢女早早洒扫,快些在酒垆上设酒,这几日酒客正多……裴璇不巧便是这样的一名婢女。

听着店已下楼去了,打着呵欠的她,终于偷空伸了个懒腰,闭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红的双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来半夜鸡叫的故事不是编的,您一个资本家,起得比我们这被剥削的人还早啊……”忽然店又伸头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将烧缸也擦过!”裴璇吓得一个激灵,只道他听见了,慌忙答应着:“是,是。”随即失笑:她用普通话抱怨店,这中古时代的店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听得懂?

是的,她是个穿越者,虽然,她起早睡迟,而且只是个酒店服务员,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那样呼风唤雨。

不过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经历了许多艰辛方才生存下来,在从2世纪的女大学生变成掉落唐朝、语言不通、没有户口“籍书”的黑户之后。

这种没有学业压力,将来也不必在职场奋力拼杀的日子,一旦适应,便相当吸引人。

店虽然很像周扒皮,人却很善良,对她也比其他人更为客气,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小巧,未经涂染,也透着健康的淡红,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节纤细秀气,肌肤白嫩柔腻,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脉隐隐可见,一双手腕玲珑纤巧,从棠梨色的圆领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色益发衬得肤光度|2如玉,肌理细润。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丽的双手,开一瓮新酎的黄酒,取一只葡萄折腹银杯,浅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倾泻入杯,漾开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几个人不会魂销魄荡,一饮而尽呢?

店便是看中了这双手所能带来的利润。而和这样一双手比起来,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标致。不过,这也是裴璇的幸运:“要是长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样,干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发了一阵愣,取了块布,仔细擦拭烧缸。烧缸平日多在火上,不过唐时烧酒加热多是低温,是以擦起来也不脏手。待得厅中洒扫已毕,外头已是红日高照,人声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漫不经心地向楼下看去,却忽然一愣:楼下已有许多麻衣如雪的士子们走来走去了,有的脸带欢容,眉梢眼角都带着二月的春风,脚步格外轻快,有的色沮势消,步履迟缓,甚至刻意不与他人同行。他们身后,也多有人指点,神色或艳羡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吓,困意全无,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张贴的日期,早在五更时,礼部南院门外就该已贴了榜书了。

该死!这几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么?

那个男子……他该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边,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可他一笑起来,那些纹路细细攒聚,反而使他的脸比坊曲间的轻薄少年们,更多了一分温和沉静的味道,并不显出多少风霜之色。士子们惯例,应试期间在袍外另罩麻衣,显示读书人身份,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敬重。他也穿着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旧衣,并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软而且旧,照理,该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进士科呢。裴璇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反复想了一,已有酒客上楼来了。裴璇心神不属地上前斟酒递菜,只听他们议论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发煎熬。

忽听一人笑道:“听说这一科有个姓钱名起的,好不傲气!写诗说什么世人所贵惟燕石,美玉对之成瓦砾,便似独有他是那荆山美玉,别个都是瓦砾石块,岂不可笑!”另一人仿佛老成些,道:“他确也有诗才,狂纵些却也常。

此番落第,良为可惜。“先说话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诗才又有何用?

如今李仆射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学之士,人尽皆知,不然张相公如何出为荆州长史……“后面那人慌道:”噤声!这等话你我岂说得?连性命通不要了?“裴璇不爱读诗,也不熟悉诗人们,却也知道他们说的”张相公“,乃是写出名句”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嫉妒中伤,因此被贬出京做了地方长史。这时再听这人如此仔细,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兼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该是何等样可怖可惧之人?读书时便听说过”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知道说的是他,却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深沉,多工于心计,才能如此表里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们,本拟将息片刻,却听楼声响,又有一人挑帘而入。裴璇懒懒起身,道:“郎君喜什么酒……”一语未罢,呆立当场:面前人长身玉立,着一身淡白麻衣,风度卓然,可不就是他!当下又是惊又是喜,只觉一颗心都无处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只低声道:“红曲酒,劳烦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着窗外发呆。

片刻间裴璇将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过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在酒卮上,眉毛微挑:“这是柏酒。”裴璇笑道:“独个儿喝酒最易醉了,何况红曲酒那般浓酽。我斗胆替郎君换过,郎君勿怪。柏叶长青,喝下去自然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又不伤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语道:“原来我之不得志,连旁人也看得出来了么?也罢,也罢。”他竟不用杯,以口就着那盛酒的酒卮,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裴璇望着他深锁双眉,一时真想伸手去替他抚开。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胡麻饼过来。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着解释:“空腹饮酒怕伤了脏腑,这盆胡饼,便算是我请郎君的罢。”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却是砰砰乱跳,紧张不已: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奇怪了?会不会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说的长安话像不像样?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虽还有苦涩,却如春冰初解,嫩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却听他问:“难得小娘子体惜。我在楼下,见到贵店既是酒肆,也兼为旅馆?”裴璇不解其意,点了点头。男子道:“我既已落第……“他作了一个很长的停顿,”恐怕又要在长安多留一年了。“裴璇脱口道:”

郎君不是长安人?说得好一口长安话。“”是么?“男子一笑,”盖因我已多年不第,滞留京师已久……倒教小娘子误会了。“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裴璇心中一痛,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时又转为复杂的欢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

“”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发呆。

“好,我这便去与家说过……”裴璇匆匆跑下楼,忽然想到:“现在既然已放榜了,他肯定不愿从前住的旅馆,因为没有喜报,肯定很尴尬,所以才来住我们这儿……”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阵酸楚。

店正在厨后淘酒,额头上都是汗水,性脱了外衫,见裴璇跑来,甚不耐烦,听她说完,挥手便赶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来,近来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动什么龌龊心思!”店笑嚷道,“平康坊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许多贵人哩,裴侍中、李仆射,还有永穆公独你一个田舍儿,从来不知道!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与贺家行医的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懒得再听,问清是几曲几巷,便一溜烟跑去了,心想,早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

很多年后,她时常想起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怀抱着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未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无穷画卷,就像那一天的长安城,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这个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马上就要踏入一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

是的,如果她没有走那一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

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第一章明珠十斛买娉婷是夜了。

镂刻欢图案的窗格,透不进半点光亮,房中也没有燃灯,惟有银薰炉盖子与腹壁上的镂孔,透出些许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缕缕不绝的幽香。香炉的炉盖装饰花蕾形宝珠旋钮,旋钮以仰莲瓣承托,中间的承盘宽沿折边,炉腹镂空为卷草纹的溢香孔,炉身由三只精巧已极的独角四趾兽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视着这只香炉,已经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炉,又像在看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她轻轻把手放在炉盖上,借由燃香的热气温暖手背,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狂乱的念头:要是举起这只香炉,趁他进来的时候打死他要么就被打死后世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自己一笔?而爸爸妈妈……会不会知道那个曾经试图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裴璇被这种悲愤而激烈的情绪控制,双手不由自地握紧了香炉的银足,她狠狠地瞪着香炉,好像它就是那个让她恨极了的人。

忽然外面响起言语声与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璇不觉一抖,喉咙干涩,额头却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交融,黑暗中细细的血腥味道淌过舌尖,她却丝毫不觉其味。她再次捏紧了香炉。

果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轻巧地依序走入,却是四个梳着螺髻、穿着单丝花笼裙的娇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盏绢灯,迅捷有素地将灯安在桌上和床边,室中随即亮了起来,亮红烛光由浅绯灯罩中透出,温柔宁谧,衬着地上铺开的软红氍毹,更显华贵。

随后,便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解去了幞头,也脱去了外衫,只穿着白绢衩衣,从容随意,可和他目光相接的刹那,裴璇不由自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像是只有五十出头,完全不显老态。他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威风,几乎不像一个操控着唐王朝绝大部分权柄的人,也并不像长安坊曲传说的那么可怖,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雅和蔼。

然而,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只要想到曾经牺牲在他手中的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广为人知的名字:中书令张九龄、郇国公韦陟、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适之……甚至还有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之后又被赐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对武惠妃的帮助有些相关……这样的人,必然让人在一见之下,便心生惊惕和谨慎。

就在瞬间的一瞥之后,裴璇悲哀地发现,自己之前的愤激和血性,忽然已经消融得干干净净。这时她听到他说话了,语气竟然颇为温和:“你是叫阿璇罢?”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从坊中出来的车舆,避道不及的她,本是失礼重罪,却因伏倒跪拜时伸出的雪白双手而被他注意,然后然后她甚至没有机会一趟家,便被带了这里。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谈中,她听说店很快便不得不将她的籍书交给了他派去的人。一纸籍书,就像她不能自的命运,轻飘飘地从热闹而自由的西市,飘入了这个高门深院的李宅。

她咽了口口水,一时说不出话,李林甫也未加责怪,只是径自走到绣帐之侧,躺倒在狐皮软褥上,悠然道:“该当如何,她们教授过你了罢。”她们?裴璇下意识地转头,才见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独自面对他。她惊惶之中蓦然读懂他平淡话语中的意味,双颊顿时烫若火烧:“什么!她们没有……我没有……”李林甫双手放在脑后,头靠在琥珀枕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却不说话。像是怕自己的勇气即将彻底消失,裴璇冲口而出:“我……奴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仆射若能放奴家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终生……感激仆射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来越紧张,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轻若蚊蚋。

“是么?”李林甫似乎毫不吃惊,起身走到香炉前,打开贮香盒,按灭了残香,重新取出另一种香料点燃,房中顿时有一种更为幽微细密的甜香,袅袅升起。

他凝望香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道:“阿璇,你听过前朝乔知之的事么?”

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摇头。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缓缓道:“长夜难消,不若我讲与你听罢。则天女皇时,有个叫乔知之的补阙。他有个婢女叫碧玉,极为美貌,又懂文辞,乔知之宠爱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儿武承嗣听说了,便将碧玉夺去。

乔知之悲愤难抑,便写了首诗托人寄给她……嘿嘿,那诗名叫《绿珠怨》,说什么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岂不是要她效那为了石崇殉情的绿珠故事么?那碧玉也当真刚烈,垂泪绝食,三日之后投井而死。“裴璇听得颇为激动,深深佩服这女子的烈勇。只听李林甫又道:”你猜那乔知之后来如何了?“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说了下去:“承嗣从碧玉尸体的裙带上见到了这首诗,大怒,就叫人刺劾乔知之,最后在南市将乔知之斩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脑中一阵轰鸣,几乎站立不稳。

度“这故事岂不有趣么?”李林甫微笑,“还是时辰晚了,阿璇没精神听故事了?那便安寝罢先让我瞧瞧你的手。你这双手,当真是当世罕见……”招手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强逼,我只好咬舌自尽。”许是碧玉的故事给了她勇气,她这句话竟然说得非常镇定。

“哦?”李林甫双眉微扬,唇角笑意愈浓,忽然扬声道:“柔奴!”珠帘挑处,一个约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比那些少女更为美貌,身段也更为窈窕,穿着浅色縠纱衫子,縠纱轻薄如雾,隐约露出半边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嫩,裴璇虽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脸红,不由转过了脸。柔奴径自走到床边,垂首侍立。

李林甫却不看她,只拉过裴璇的手,骤然加力,裴璇不防,当即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怒,大声道:“你……”怨愤之中,一闭眼,便用力向舌头上咬下。

毕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齿接触到舌尖时,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什么极为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她的双唇,随即撬开她的唇缝,便有湿润的触感缠绕住了她的舌,丝丝缕缕的温暖,还带着一丝轻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晕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凭对方灵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有些留恋那种唇舌交缠之际的紧密和温热。不知道这种奇异而舒畅的感觉持续了多久,她终于拾一丝理智,拼命用力推开了对方,这才发现,吻了自己许久的,竟是那个叫柔奴的娇美女郎。

这便是我的……初吻?!和一个……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着嘴唇,羞愤交加,瞪视着她,怒道:“你……你……”

竟说不出话。柔奴退后几步,依然微笑着,没有说话,李林甫却笑道:“如今阿璇还咬得下去么?”随意把玩什么物事,又道,“阿璇虽然不及柔奴丰美,胸前却也别有一番美态。”裴璇听话头不对,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脑中又是一阵眩晕,低头看处,果见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外衫也被他脱去,而唐代的中单(注:内衬衣)颇为短小,根本无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几乎要哭了出来,抓起半臂,连忙掩胸后退。

李林甫却不再理她,反而轻轻对柔奴招了招手,只见柔奴跪坐下来,熟练地为他解去衩衣,将脸贴近他双腿之间,以口相就,轻轻吮吸,不时伸舌舔弄,啧啧有声。李林甫倚在床头,闭目微笑。过了片刻,他随手抛掉裴璇的外衣,双手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纱衫子,顿时露出她滑腻的肩头,和白嫩丰盈的双峰,他手指轻轻掠过柔奴线条优美的双肩,却并不急于向下,而是反复揉捏把玩一阵,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拨、按、揉,每个轻微的动作,都使柔奴的身体更剧烈地颤抖,口中不住发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声仍是不绝传入双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掩不住胸前风光,只觉一双手真是不够用。想不到他们竟就在自己眼前做这些无耻举动,看来李林甫当真没把她当人!她羞愤欲死,连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只想赶紧跑出门去。她见那二人并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门边,被门缝中轻风一吹,双臂阵阵发冷,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还在李林甫床边,而半臂开领极大极低,几乎能够露出大半胸部,只着半臂,是绝对不能出门见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羞意,走过去拿那件外衫,却又怎么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动作越发旖旎,柔奴不时吃吃娇笑,或发出低声的惊叫:“仆射!莫要……那里……摸不得……啊!……”裴璇从前也不是完全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女生,只听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们已然进行到哪一步。她在门边坐下,拼命将身体贴上门扇,捂住双耳,只盼离他们远些才好。在无限的羞愤与慌乱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个热吻,竟然隐隐有一丝留恋当她知道对方不是李林甫的时候,她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这个权臣玷辱,另一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为方才热吻之际隐约的动情而羞愧了对方是个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是不算数的吧?

这时李林甫低低说了句话,柔奴忽然起身,将绣帐卷起,灯光顿时将床上一切物事的影子尽数投射在屏风上,连四个帐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历历分明,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态动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为清晰。她迷惑之际,见二人已然换过姿势,李林甫侧卧在床,而柔奴则分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上下晃动,双峰随着身体的晃动起伏颤抖,口中一时娇吟一时低叫,呻吟声随着动作的剧烈程度而变化无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或妩媚或滞涩,或痴娇或,每一声都拖出长长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乱。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觉羞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发烫的脸,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向那边飘过去,后来心想反正他们在屏风那边,不知道我在偷看,心中的罪恶感也便少得多了。随着二人姿势变换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甫则在她身后奋力冲刺,双手肆意抚摸她高耸的臀峰和纤巧的后背,在面前这具任他摆布的美丽身体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显挺拔,和白天的他一样,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视。那是由权柄带来的尊严和气势,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是在床上,这个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羞耻的地方,也足可以让女性诚心悦服,婉转承欢,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乱的表情,来夸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当然此刻的裴璇还想不到这么多,她渐渐口干舌燥,羞意渐渐减轻,几乎赤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虚,微微发涨,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些。而最糟糕的,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体这些危险而细微的变化。十九岁的女孩儿,究竟无法和浮沉宦海三十余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这一副比春宫画更为活灵活现的投影,这一场并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战,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继续,房间一角的更漏则在自顾自地滴水。细细的水声规律而枯燥,永不断绝,是这旖旎无限的长夜里,惟一固守着寂寞和清冷的东西。

第二章红攒黛敛眉心折楼高不见章台路。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一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什么衣裳?”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一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一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一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一人记下。”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个领杖罢。”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床头却雕有数幅欢花纹,更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际挣扎扭动。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一角在春风中轻轻飘拂。芳芷不敢多说,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一名仆妇道:“芳芷,你自家宽衣,还是我们代劳?”裴璇已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受杖还要除衣。却见芳芷迟疑着以左臂撑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时女子皆在裙内着绔,芳芷穿的便是一条缬花彩袴,她先将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浑色罗裙,立时露出白玉也似一段肌肤。其时天已三月,西京地气渐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肤,究竟还冷得紧,何况是这般露出大半身体,又贴着铁木刑床。芳芷将手放入粗藤藤圈之中,由一名仆妇为她缚上,裸露肌肤犹自不住微微颤抖。

两名仆妇举起刑杖,手腕动处破空风声划过,便闻得一声闷响,便是捶落了第一杖。芳芷重重一抖,那段静好优美,有若山峦的雪丘上,登时现出浅绯杖痕。

廊下众女似已多经此事,只低头不语,只有裴璇喉间低叫了声,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却为何不是河东裴氏一族?”河东裴氏乃是贵族,才士高官辈出,前几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便都是裴氏子,但裴璇一个穿越者自然无从攀附。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李夫人对自己的来路已经很熟悉了。却听李夫人笑道:“单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于你,你只看着罢。”她并未下令停杖,说话之间又已有四五下刑杖着肉的声音响起。裴璇绝望头,只见有个仆妇牢牢按住了芳芷双手,收紧粗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挣扎,而芳芷肌肤已印上数道粗细深浅不同的嫣红血痕,斜斜交错,色若桃花,她整个身体因痛楚而贴紧刑床,粉色杖痕、雪白肤色与黝黑刑床对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挥动之际光影拂动,杖头彩练飘舞,恍惚间裴璇竟有种这不是挥杖残虐而是点染丹青的错觉。

她猛醒过来,悲愤难抑,和身向刑床扑去。

那仆妇收杖不及,这一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时疼得眼前发黑,只想:“我的骨头断了!我的骨头断了!”她慌乱之中不及细察,只见自己左臂已是新添了一道绯红痕迹,连手背也被杖尾余力划过,略有破皮。却听李夫人道:“彩云,你愈发蠢了。十郎最爱阿璇的手,你怎好伤了?休忘了将我的紫玉膏送去与她。”那仆妇登时跪下称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诸位受过,其志可感,如此,便撤了杖,换过荆条,责她五十记,也就是了。”说罢,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将芳芷扶起,其余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很快仆妇取来两根荆条,裴璇见势,咬牙伏倒床上,一用力,将裙和袴一股脑掀去,心道:“都是女的,我只当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么好丢脸的。”想虽如此想,但对于能否扛下这五十鞭笞,她实无半点把握,揭去衣裤之后,许是心理作用,只觉空气似乎比方才更冷了些。

没有时间给她调整心态,荆条已然落下,荆条击肉的响声远比刑杖更为清脆,裴璇是先听到这一声,才感到臀部那一下火烤针刺般的剧痛的。她身体一抖,随即拼命抓紧了床头粗藤,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连而至,缭乱鞭梢每次都在她还来不及感到疼痛的时候,就已重新扬起,然后挟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再次甩下。

第五下时裴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一样,情不自禁地贴近了刑床,木料并不凉,上面还有方才芳芷赤裸身体偎热的温度,这种间接的亲密接触,让裴璇在剧痛中忽然奇妙地忆起和另一个女性的唇齿交缠,她抬起头看向柔奴,只见她目光正向自己投来,点漆双眸中都是焦虑,映着日光,似乎还有泪光莹莹闪烁。裴璇已经痛得失去理智的脑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闪过一线天光,她忽然不那么恨这个女子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已没有任何余力再想他事,甚或连愤怒的力气都已快要失去,地下青砖块块,像是放大了的迷宫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现各种飘忽形状。

她脸面贴紧刑床,鬓发在疼痛汗水之下早已凌乱不堪,而刑床前端的藤圈颇为粗大,原本缚不住找2请|她纤细手腕,她便只好抓紧了粗藤,青色血脉因用力而突出,反而衬得手背肌肤愈加白里透红,露出的半截手臂贴着漆黑床身,如污泥中长出两节洁白嫩藕。

忽然有双冰冷大手按住了她双腕,原来她无意间挣扎几下,那仆妇害怕她双手用力过度而受伤,¨度¨无法交代,随即她一双小腿也被按住,她柔弱身体便在两个粗壮仆妇的手下动弹不得,直挺挺贯于刑床之上。而那两名执鞭的仆妇,动作与姿势始终不曾变过,甚至口中记数也是一一眼,清晰而又生硬,“二十一、二十二……”不停唱将下去。

荆条与刑杖,却又不同。刑杖着肉,痕迹线条虽也能随着臀丘起伏而变换,但总不免流于刻,而荆条柔软,可曲可直,落处鞭痕细细,条条缕缕,如画工信笔画就春日游丝,飘飘袅袅,落在少女娇嫩雪白的肌肤上,在旁人看来,自是多了一番纤细雅致的美感。

但裴璇当然见不到自己背后的景致,她已痛得几乎要晕去,但每次神志模糊时,都会被下一鞭惊醒过来,如此往复,竟似永无尽头。褪去衣裳时她羞耻不已,但此刻她已将任何尊严、骄傲之类的字句忘个干净,她甚至已经不敢奢望能够少打一鞭。要么立刻死去,结束这刀割般的痛楚,要么睁眼醒来,发现她其实还是一个抱怨着课业压力的普通学生,都已是求之不得,不可企及的缥缈梦想。她涔涔的汗水,浸透脸上身上白细肌肤,再渗入木材,那木料已因多年来无数如花女子肌肤、泪水、汗水的浸润而变得颇为光滑,它虽为无情之物,但若有知,谅必也会为这些女子作一浩叹罢。

想是仆妇们手下已留了力,四十余鞭过去,皮肉下才只渗出少量血水,鞭尾划过少女臀峰,带过轻浅痕迹,如提毫作书时的最后一笔,余韵不尽,饶有趣致。

但裴璇哪里能感到她们留力与否?本能驱使她在已经绝望的情况下,依旧徒劳无功地拼命扭曲身体,以冀由姿势的改变好过一点半点,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只是更加加重那烈如三途烈火的剧烈痛楚而已。

度随着五十声唱满,蘸过水的饱满荆条猛地收住,在空中扬起一片小小鲜艳血珠,映着夕阳灿金光芒,玲珑可爱。

而裴璇早已昏死过去,她的两只终于被松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如两朵经风摧折的洁白木兰。

第三章白头翁入少年场这一顿鞭笞下来,不仅上巳的放风不必指望,连四月初八的佛诞日,裴璇也只得躺在床上。宦门士族的女子,多奉释教,今年李夫人便出千余金,于长安宝寿寺造了块巡礼碑。这事还是柔奴说给裴璇听的,裴璇只冷笑道:“我看她是有心造孽,无意礼佛。”柔奴道:“也还有另一个缘由。这宝寿寺是骠骑大将军高贵人捐钱建起,娘子在此地造碑,自亦有奉承高贵人的意思。”裴璇知道“贵人”

是人们对宫内内侍的称呼,那高贵人自是高力士了,却皱眉道:“骠骑将军?”

柔奴道:“前几日贵人新加此职。如今连太子尚且呼他为兄,驸马一辈的都尊他为爷了,当真贵盛无比。他宝寿寺建成,大钟铸好,设斋庆贺。他说,谁去撞一下钟,便要捐一缗钱与寺里,也是喜庆举朝文武自然全力奉承。

听说多的撞了二十下,少的人也撞十下呢!”想了想又道:“仆射也撞了十下。”

[]裴璇听到仆射这两个字,便将头转向床里。柔奴提起他,本有试探裴璇的意思,见她神色间已不像初时的厌恶,便柔声道:“姊姊说一句大胆的话”

裴璇捂住耳朵。

柔奴也不急,只掖好了她软缎凉被的被角,对着床顶垂下的鎏金薰囊发呆。

待到裴璇终于放下双手,柔奴才道:“我心里的苦,只有较你更深。我岂下脱你。”

[2]裴璇哼了一声,本想讥讽,但一来知道妾室日子确也辛苦,二来这些日子多赖她照料,却也实不忍心再出恶言相伤。却听柔奴又道:“仆射春秋已高,难道还能拘住你一世不成?随意应承他几年,也就是了,他死以后,天地还宽,岁月还长。实话说与你,床帏之间我那些情状,倒有九成是假作出来的。”“咳咳……“裴璇这一惊不小,瞪着她说不出话。柔奴笑容温柔一如既往,眉间云母花钿盈盈闪烁微光,宁静温婉,刚才那番带点恶毒意味的话,怎么都不像出自她口。

柔奴却像没看见她吃惊的表情,径自道:“你道他不知我是装乔作态么?他何尝不知!以他的年齿,若要还如少年郎君般精神倍,原也不能。”裴璇呆如偶塑,张口结舌,最终方才憋出一句:“他知道你是假装……”说到这里她脸上一红,终究没法说得更细,“怎么不发怒?”柔奴取下帐角薰囊,按灭其中残香,淡淡道:“只说如今圣人[3]是何等英,当年还是临淄王时,平韦氏,杀太平,英武决断,敏锐不下于古之汉武,本朝之文皇帝。他的心意,仆射尚且刺中,难道我这点小小心思,他反看不出?只是众人敬他重他,顺他从他,他便足了。

他最要人怕!“”你不怕我将这些说给他听?“裴璇道。

“你不会。”柔奴悠然道,“因为你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如我所言,虚情奉承。”裴璇颓然低头,半晌,道:“我终究不甘。”“鞭笞和侍他枕席,都是折辱,但孰为重,孰为轻,你自有取舍。况且……他虽年迈,调情手段却着实高明得很哩,倒也有一番风流滋味。”柔奴将薰囊挂帐顶,缓缓道,“你倒真可多学一学熏香它的好处,可远不止沾染衣裳身体。”她话中似有深意,裴璇还想多问,却见她绕出屏风,已然去了。裴璇自榻上翻身坐起她身体已基本痊愈了走到窗前,将花琐窗子打开。

黄昏的空气中流动着繁盛花木与阳光暖意混的气息,甜美温热,李宅诸多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灿烂碎光,檐角悬铃被初夏的晚风拂动,发出妇人环佩般的叮咚脆响,卉木繁荫之外,隐隐有侍女的笑语声传来。直到天色渐黑,伏在窗前的裴璇方才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发现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稍微放松了的心顿时又再提起,纵有千万不愿,还是跪下行礼。李林甫温和道:“不必多礼了你熏的兰苏香?”裴璇默然点头。李林甫走到薰炉前,拈起香箸,拨弄薰烬,口中道:“兰苏香气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过你鞭伤若未大好,此香却不可用,只怕伤身。”裴璇听他温言相问,只得答道:“已全好了。”“是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臂,就着残余的一线天光细看,那丝红痕果已不复可见,李林甫点头笑道:“果然好了。我虽然及不上房公玄龄贤良,可我家娘子却和房夫人一般无二[4],倒教你受苦了,惭愧惭愧。”他竟像是在和客人说话。

裴璇无言以对,又不敢挣脱手臂,却听他又道:“可想什么吃不想?女孩儿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乌梅丸罢?”说着自从几上银盆里取了一颗糖,喂入她口,裴璇迟疑一下,还是张口接了,只觉他的手指离开时似有意似无意,在自己唇边轻轻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使裴璇一时窘迫无措,便专心吃糖,甜酸的梅子味道带着一丝清凉在舌间沁开,倒解去了她些许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胸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刹那,裴璇身体一抖。她尽可以怜悯和取笑这个老人、这个权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们和下属们只会对他虚与委蛇,但当她隐秘处的肌肤被这样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时,所有杂念立刻消失殆尽,浩茫天地广阔宇宙间剩下的,只有顺从和恐惧。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抚摸她的胸,而是以他那无形而有质的权力,重逾千钧的权力,来将弱小的她裹挟入那一个昏黑而阴暗的所在,畏惧和情欲的滔滔洪流中。她将再也不能折返。

她闭上眼。她看见奈河中没有水而尽是流动的污血,桥上有无数黑影列队走过,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执钢叉的鬼卒驱赶,他们号哭不止,身体被钢叉扎透,碎肉纷飞,她看见皇甫惟明吞下毒药,淤血从他的眼目、鼻孔、口唇一直流到虬髯上,凝结成块,她看见李适之的儿子李適痛哭着迎接父亲的棺柩,却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无穷尽的杖打中折断,甚至块块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样方式被李林甫杀死的李邕,他的才华和骄傲如风中的柳絮,随着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飘散。

这些人她甚至一个都没有见过,可他们的面目却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他们扭曲而惊惧的五官,和脸庞上不绝流下的鲜血,它们在这一个漆黑如阿鼻地狱的世界里,如此骇人而鲜明地存在着。

“阿璇冷么?”有什么遥远的声音将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召。她悚然一惊,慢慢地睁开双眼。

床边小巧金鸭香炉中细香袅袅,帐角流苏低垂,依旧是这个精雅的房间,依旧是这一方她无从逃脱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着她,笑容中是细致的关怀:“你发抖了。”他怎么能这样残酷,他怎么能这样温和。

“不……不冷。”裴璇咬紧嘴唇,低声答道。为了证明自己的镇定和诚实,她画蛇添足地道:“热。”“是么。”李林甫放脱了她,转身走向门口,裴璇慌忙掩上衫子。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只银盆进来,却是一盆酥山[5]盆中乳白峰峦部分被点染成艳红之色,如珊瑚,如玛瑙,像是在这盆里筑成了一只玲珑精巧的珊瑚架。

酥山顶端点缀数颗樱桃,这时节樱桃未熟,那几颗樱桃却晶莹丰润,令人一见之下就胃口大开。

李林甫拈起盆中玉箸,挟起一颗樱桃,笑道:“这个吃了便不热了。”放入裴璇口中。裴璇咀嚼樱桃,却听他又道:“若是还热,便宽衣如何?”轻轻分开她衣襟,手中玉箸挟着掺有酥酪的碎冰,在她胸口细小蓓蕾上一掠而过,冰凉触觉中还带着极轻微的疼痛和麻痒,裴璇不由惊叫:“不要!”步子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登时坐倒在榻上。

“不要那个,那么定然是要这个了?”他微笑紧逼,忽然低头含住了她那方才为碎冰所激的娇小乳头。裴璇内心剧震,虽然隐隐意识到“不要那个”似乎并非就是“要这个”,但已无暇思考。那里刚被冰冷酥山刺激得傲然挺立,又为温热唇舌所含弄吮吸,她经受不住如此刺激,口中不由自地叫出声来,又觉羞赧,于是咬唇不出一声,手指却拼命掐紧了锦褥。

她不敢低头去看他吮吸的情状,于是只能继续阖上双眸,但这也使得她不能及时察知他的动作当他吻上她口唇的时候她几乎惊叫起来。他的口中还有酥山的酪乳和樱桃的香味,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年老之人的腐朽气息,而想到他的唇舌方才吮吸过的地方,她更不由得脸红心跳,一时竟忘记了抗拒,直到他离开了她的唇,笑道:“那酥山的滋味不如这酥山,现下你也尝过了。”说到“这酥山”三字时他目光低垂,落在她胸前白若酥酪的小小山峰上。

裴璇因这极富挑逗意味的话而羞窘得几乎快哭了出来,低声恳求道:“仆射……你不要……不要说……”他的笑容和话语都给她一种无法逃避的压迫,她终究是没有说完这句话,便被他压倒在床。他轻柔分开她紧掐锦褥的手指,轻声道:“仔细伤了手来,这么美的手可不该空放着。”便抓着她的手放上她胸,加力揉捏,顿时那莹白酥软的小小山峰,呈现出不同形状。

她渐觉口干舌燥,曾被他吮吸过的胸乳在自己的抚摸下,更是发热发痒。她想挣脱,想尖叫,但天性中最为隐秘也最为自然的欲望,已使她身不由己。她因他的挑逗而动情,却又因这动情而羞耻,无力仰头倚上绣帷,黑白分明的眸子呆滞地盯着头顶帐钩,眼角坠落两滴清泪。

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凤髓香气,她的肌肤触碰到他袍衫内衬的细罗半臂,她的手指擦过他革带上的枚枚玉銙[6],每一样都提醒着她他尊贵的身份,和握着自己手指的这双枯瘦而有力的手中,所蕴含的巨大力量。她听到自己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可又担心这啜泣惹恼了他,睁眼看时,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并不十分犀利,却仿佛能够洞穿人心,让人渐生怯惧。她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不出话。

难道便把这个身体,这样地交出去了么?

柔奴的劝慰在耳边响起,她默默咬牙,罢了!被狗咬了又能怎样。

况且,此刻的她,是绝不肯承认,这位权臣熟练的调情技巧,带来的滋味远比“被狗咬”更舒畅甘美。

她眨眨眼,睫毛上泪珠莹然,映着绛纱宫灯的朦胧火光,光芒闪烁。李林甫微微一笑,柔声宽慰道:“怕么?”他也当真循循善诱,左手依旧拈弄她胸前蓓蕾,右手却伸到身后抱住了她,并不急于更进一步的动作,只轻声道:“有话只管说,旁人再听不见。”这他力道更重,刺激极大,她苦苦克制,更兼得他此语,一时把持不住,口中逸出长长一声娇吟,耳中却听他道:“是了,叫出来也不妨的。”那夜他先要柔奴吻她,再要她在旁看他和柔奴之事,不外是为了一点点削弱她的羞耻和防范。如今听得她这一声低吟,他知道这少女已渐入彀中,心中不由浮起淡淡得意,皇城朝堂之上他独操权柄,王公卿相尽皆侧目忌惮,罗幕香衾之中同样能运筹如意,教女郎家们臣服。但他阅人已多,这裴家少女的顺服,于她是十九年生命中最为重大的改变,凝结了无尽的懊丧、不甘和忐忑,于已经位极人臣的他,却只是人世万千绚丽风景中,新添的小小一道而已,就像每天夜里都有的月光和露水,固然清凉美好,却并无特别的新意。

他缓慢除去她衣裙,只余一件中单,她身体美丽曲线显露无遗,赤裸的肌肤在灯光下纤毫毕现。室中虽已生了熏笼,裴璇还是微有些冷,况且身体如此裸裎人前,究竟从未有过,她不由伸手去扯锦被,却被他止住,只听他笑道:“一会儿就不冷了。”这个“一会儿”忽然如凉水般浇醒了她。裴璇一激灵,她知道“一会儿”将会发生什么。她忽然抓住了被角,拼命掩住全身,在榻上连连后挪,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道:“仆射……你……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求你……不要这样,你叫别人来,好不好?我怕,我真的不能……“她不停后移,直到后腰撞上帐角琥珀枕,硌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

“仔细些。”他轻声道,挪开它,“撞坏了,可如何是好?我瞧瞧青了也无。”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裴璇,想不到他竟然没有责怪她失礼的意思,便顺从地背过身去,伏在枕上,却感到他手指由背及腰,动作温柔,竟是越来越向下抚去,不由颤声道:“仆射”“果然已大好了。”他以评判的口气谈论着眼前雪白臀丘。肌肤上残余些微红痕,如红梅映雪。“虽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她也太狠了些,待裴家女儿怎能如此。”“裴家……那是什么意思?”裴璇茫然问道。

李林甫微笑不语,手指渐次伸向她柔嫩双腿,感到少女的身体在自己手下轻颤。他赏玩、观察她的反应,半晌方徐徐道:“你不是河东裴家的人么?”裴璇喘道:“我不……奴……不是……”并紧双腿,拼命抵御他灵巧手指带来的刺激和快美。

李林甫微微一笑。裴耀卿是他一向嫉恨,却不能彻底拔除的人。裴耀卿和张九龄交好,自然也是他的心腹大患,但裴耀卿素来持身极正,况且为人清俭,他却也无计可施。这个姓裴的少女一出现,他便已起了疑心。他遣人查过,她的来路很有些古怪,籍书是去年才新造的,上面写着她是京兆人氏,可她对长安城中许多风物,显然并不甚熟,每到急时,还偶尔露出不知是哪里的古怪口音。

但看她天真娇憨,倒也不像别有所图。如今她身体受他挑逗,意乱情迷,此际再问,她想必无心作伪。

近年来他树敌渐多,不能不提防些。

他想着,手指再向她身体隐秘处袭去,得意地看到她双腿登时绷得笔直,那隐秘处却隐隐湿润。

案上银烛的烛火跳了几下,投在帐幕上的人影也是一阵飘忽。她躺在床上,帐上便只有他的影子。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忽然感到那影子是那么孤独。

一丝倦意袭向全身,岁月催人,他已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再将这漫长的游戏进行下去了。于是他扳过她的身体,面对她恐惧的目光,他轻声宽慰道:“莫怕,不痛的。”唇舌吻上她鲜润如花瓣的唇,手却毫不容情地分开她纤细的双腿,不再顾及她的反抗和颤抖,他解去玉带,挺身上前。

奇迹般地,当他终于进入她的身体时,裴璇忽然反而再不焦虑忧惧,而只是放松似的长吐了一口气。多日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以一种她并不希望、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方式。

那是命定的终点,也是另一个起点。

剧痛贯彻全身,之前所获得的些许酣畅消散殆尽,再也不能抵敌这如要将她拖下地狱的巨大痛楚。她看着他鬓边有丝白发在灯光下一闪,再侧头看着自己浓黑秀发,心中忽然涌起难以难说的悲凉。她再次闭上眼睛,仿佛沉入了一个永不能醒的梦里,在梦里她周身体肤被地狱刀山片片碎割,双手双腿血肉淋漓,然而她不得不踩着林立的剑刃,步步向上,和其他罪人一样竭力攀向刀山的峰顶,永无退路。

而李林甫恣意抚摸亵玩身下不断颤抖的娇娆躯体,终于满意地在她体内释放。

无穷快意之后,倦意如天魔般席卷而来,笼罩他全身,使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衰老,这感受使他对自己隐隐有些恼怒。然而他并没有就此躺下睡着,而是握住她雪白的小手,令她为自己擦拭干净,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权重如他,竟也害怕,这害怕使得他甚至不能在任何人身旁睡着。这裴家少女,还远未获得他的信任而事实上,整个唐国,也并没有人能使他彻底信任。

裴璇茫然看着手掌上白浊液体,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乌黑鬓发丝丝垂落枕边,她赤裸的身体,因解除了和另一具身体的亲密接触,而无法抵御初夏夜轻微的凉意,瑟瑟发抖,而窗外月光正浓,木兰花枝疏影如画,投在琐窗之上,花丛中虫声低微,清澈可喜。

注:,资治通鉴卷二一十六,天宝七年:“夏,四月,辛丑,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高力士加骠骑大将军。力士承恩岁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之为兄,诸王公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自李林甫、安禄山辈皆因之以取将相。

其家富厚不赀。于西京作宝寿寺,寺钟成,力士作斋以庆之,举朝毕集。击钟一杵,施钱缗,有求媚者至二十杵,少者不减十杵。然性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故天子终亲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恶也。”

2,下脱,唐人俗语,欺骗。

3,圣人,唐人对天子的称呼。内侍及皇室则称呼宅家、大家等。

4,房玄龄夫人善妒。

5,酥山,唐代的奶油冰淇淋(﹃)把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捧握在手中,向盘子中“淋”、“沥”、“滴”或“点”,一边让酥从手中慢慢漏下,一边做出精巧的造型,似乎很接近蛋糕上裱奶油花的技巧。之所以称为“酥山”,是因为其造型被“点”

成了崔巍的山峦之状,如冰峰雪嶂。制作酥山一般都要在凛冽的冬天,这样,酥被塑成山峰的造型之后,在寒冷中会牢牢凝冻住,不变形,也不变质。(本部分转引自学者孟晖文章)6,带銙:腰带上的一个个或方或圆由金或玉制造的部件,上有小环,环上套挂各种小皮条,以挂各种杂物。《新唐书·车服志》记一至三品用金玉带銙,共十三枚。李林甫玉带銙,符其仆射兼右相身份。</font>

【长安春草(】(04-05)

第四章转日天不相让“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2]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

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2开了。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向官署。[7]“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是杨钊◢度|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曾经删除了一千三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妇。这时已是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一条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找更安全的所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内宅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裴璇还在,当下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我不去。“裴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一提。”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没有别。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去面地度3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一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一吹。”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李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

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种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待续)[]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长安化度寺配方。

[2]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儿……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该是锐器罢。

[3]资治通鉴卷二一十五,天宝六年条。

[4]《唐语林》: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5]《唐语林》: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水屑麻节饮。陈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6]《文献通考》:洪氏《容斋随笔》曰:“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馀使;至宰相,凡领四十馀使。第署一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新》、《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

按其拜相制前衔云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度支、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元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自馀所领,又有管当租庸、铸钱等使。以是观之,概可见矣……[7]裴耀卿改善漕运,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见两唐书裴耀卿传,文长不录。

[8]《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过长,不录。

[9]《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于国学都堂之前。后因释奠日,寮毕集,林甫见碑问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对,林甫戚然曰:“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意色甚历。诸生大惧得罪,通夜琢灭,覆之于南廓。

天宝末,其石犹在。

……最后,李林甫真的擅长音律,如唐书中所说。啊,老文艺青年。要是您不是个奸臣该多好?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无香,红楼是坑,啧啧。

……最后,请允许我再意淫一下那支华丽的尺八。作为一个吹箫多年但是从来不曾拥有过一支贵重好箫的文艺青年,请容许我对李仆射发出仇富的怪叫声。

……最后,某仙:虽然写的是穿越,但我认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时的“武侯”(巡街士卒),他绝对会怕的。

也许因为我虽然写穿越,但总是可笑地认为自己在尊重历史,所以我一并尊重历史中的那些礼教和权柄。就像我说过的,穿越之后,最难的就是搞到户口,尤其是在唐朝管辖这么严格的时候。能搞到户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还敢不遵守游戏规则?

另外,小裴既然是2世纪的女性,贞操观肯定没那么强,所以她会认为,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会第一时间想到避孕,这个应该说是现代人的独特之处。

第五章楼上春风日将歇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年中一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一不也是么?”

“那一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

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

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实一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却实是受了冤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

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荡漾起来。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妨。

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这王郎中便是王维。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

“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

此时刻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自然为难。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

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见他最新度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一盏热茶来?”

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嘘。”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这太危险。他曾和武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萧炅来。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

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后来便有了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流泻下来。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

忽然“剥”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声道:“是烛花。”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她听见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这促狭鬼!”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

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銛和虢国夫人。杨銛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无人敢多发一言。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又云杨家红。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牡丹,还是别的什么,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夜禁将至,我不能迟。”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你车马?”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一,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心头一时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动羯鼓。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有点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一定会羞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就装得似模似样,礼义贞洁!

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他每次问她熏的什么香,她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凉玉簟上,头枕着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一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也或许她会和她的妹妹,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赏玩,先碰碰这朵,再尝尝那朵……而他,一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在他家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么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

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地想着:“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私密处,加力套弄。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右手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渎可比,更加疏远了这事。今日重操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况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虢国的帕子随着他手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他决意奖赏自己一。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十七八岁年纪,一样圆圆的脸儿,一样挺秀的鼻,颊边一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一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一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杨钊想着,微微笑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他下身与一女交接,顺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一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一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妹妹去罢!”他转而抱过另一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是一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去辨识,只专心抱定一女奋力冲刺,令一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一方床榻,一架围屏,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落日的羲和,每一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夕阳,那是一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那乃是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你……你且轻着些……”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一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而她身后,杨钊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滚烫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

我是以下注释可以不看的分割线注:抱歉,这一里注释要做的话就太多。我债多了不愁,懒得做了(做了也没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内容文里已经很清晰了。

磨喝乐这译名,是在宋代书本中出现。但唐代七夕有用蜡制作“化生”童子的习俗,这“化生”就和磨喝乐差不多。我写它在唐代就叫这名了,似也不算太关公战秦琼。

特别要说明的是:萧炅“伏猎”的事,是有的。他给朱雀天街铺沙堤的事,是有的。吉温背叛李林甫帮杨钊除掉萧炅,都是有的。吉温去送他,给他孩童玩偶,李林甫去送他,则是我编的。史官当然只有轻轻一笔“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李邕死前的诅咒,也是我编的。然而人世的无情有情,开心伤心,相知相恨,相遇相离,当然非止史官寥寥几笔可以概括。

杨国忠和几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认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诸杨同姓秽乱。但既然大才子杨慎杨升庵都说是“刺淫乱”,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编一,反正我对这几个男女没有对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后,王维的部分,请相信非我过誉。从经历到官衔,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稽,除了“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一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后,令他宰相王缙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赞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张说、张九龄以后,他在开、天之际的文名可真是举国无匹的:)本章写了这么多字。但我想写的其实只有一句: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因为那河山中,有我们曾如此怀想,如此热慕的人和事。

(交流时间,请站长君暂时无视TAT该看到的人看到之后我就删去这一大篇,深深鞠躬,请多包涵,这么久以来给站长您几位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哟TAT)我这人确乎比较容易激动,有敝帚自珍的可恶毛病,而且向来自诩考据狂,特别是在任何关于唐人行年考证的问题上,的确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这点请大家原谅。但写文数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善意的讨论是欢迎的。譬如尤里君,当然是永远欢迎的。如果我有时口气看起来有些生硬且奇怪,那么基本上只会是因为:一)我没能完全入乡随俗,偶尔还保留着外站说话的卖萌习惯,这个某些同志可能不适应(我为此还让墨非君误会过),我道歉。以后说话正经点。二)我性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话可能没有再想一遍。总而言之,看得出是用心看文之后作出的评论,即使和我意见不同,我从不会不欢迎(矮油,请理解一个小透明作者的淡淡忧桑嘛亲,能有人和我讨论剧情,我已经开心死了好吗亲),一般就是情不自禁地以打滚卖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议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别人意见影响。但这是我本人的选择,和任何人的评论本身无关。责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说话时不必太过谨慎。老实说,我之前混的论坛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习惯了卖萌口吻,汗),我确实不太清楚正常男性论坛的男性坛友之间,正儿八经地交换不同意见时,正常或不正常范围的语气是怎样的。但总之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关于男性自渎的细节……如果不对的话……请不要大意地鄙视我并指出。</fr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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