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宫 - xp1024.com
《长安宫》


第一章

这个冬天来得格外得早,也格外得冷。J县公安局的报警铃声响起时已是半夜,附近的村民打来电话,说是有一群行踪怪异的人在村子里游荡,吓人的很。警察赶到时,这群人已不知踪迹。

清晨,巡山的刘强时不时哼几句小曲儿,想着早些巡完一遍交了差,赶紧回家钻到炕上暖和暖和才是正经事。“操!”又是一阵冷风,他捂了捂头上的雷锋帽,又把棉袄裹得更紧了些。实在太冷了,哈出的热气甚至凝在鼻子尖,结了一层霜。这种鬼天气,怎么可能有人来偷山?刘强越走越慢,终于一个跺脚,决定抄条鲜有人经过的近路打道回府。想到再走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他甚至美滋滋地在心里计划着买点卤味,再来点小酒,犒劳一下自己。想着想着,步伐也变得轻快了不少。这一走快可不要紧,刘强突然脚下悬空,一下子踏进了坑里。“x他奶奶!”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竟有个能容一人的深坑,被枯枝败叶隐藏得极好。拨开四周的枝杈,刘强趴在地上,几乎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这洞弯弯延延,一眼看不到头。刘强觉得新奇,赶紧地唤了几个村民来,要把洞挖开瞧瞧。只是这洞在外面看也不过只是好玩,挖了半天,却怎么也见不到头。刘强有点慌了,心里道,怕不是从地底里钻出了什么东西?这才想着报警。

直到下午,太阳都恹恹地开始西斜,两名警察才一脸不情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山路过来。扒着洞壁左右研究,又打着手电往洞里照了半天,隐约看见洞底有扇门。两人脸色一紧,这怕不是个盗洞。于是一位警察留下与村民一起守住洞口,另一个则赶紧回局里联系有关人员。

省考古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连夜赶来,直到第二天中午,洞口才被打开,这条穴道竟深至地下四十多米。穴道的尽头,是一扇已经锈蚀了的铜门,歪歪斜斜地陷在泥里,上面仍能隐约看出一些奇异的图案。取下铜门,果真是一处墓穴。只是墓室多处坍塌,被土石填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零星的冥器碎片散落在地上,徐然作为跟队的博士生,心中一凉,这伙盗墓贼恐怕已经登门拜访多时了。

考古队日夜不休,终于基本完成了清扫工作。土石被挖出,整个墓穴的样貌呈现在人们面前。虽说是个墓穴,却只有一室,四周的墙壁已斑驳不堪,甚至倒塌,断裂的支柱散落在地上。万幸的是,大概是因为难以忍耐的严寒拖慢了盗墓贼的进度,最重要的棺木还没有被破坏。墓室中央,两副灵棺紧紧地挨在一起。其中一口木制的棺木已经严重腐朽,卸下棺盖,尸骸身上的红色华服多处腐坏,虽然只剩了骨架,也能明显看出,这位墓主人将一本书按在了胸口的位置。而旁边的另一口棺木却通体光洁透亮,里面躺着的青年男子身着红衣,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徐然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了那本书,惊异地发现这书虽年代久远,却仍然保存完整,摸上去甚至可以称得上柔软有弹性。翻开来看,里面的文字虽然整齐,却不是中国历代的字体,反而更像是一种崭新的,从未被发现的古老文字。

我们殊途同归。徐然心里莫名闪过了这句话。

只是她没有时间去细究原因,周围的工作人员还在清扫整理着现场,她捧着这本书,小跑来到她的导师,也是这次勘探的总负责人,季平先生身边,拼命压抑住自己疯狂的心跳,带着颤音张了口:“老师,我们可能发现了一个新的文明。”

出土的文物只有零星几件,为了防止二次破坏,便与两幅棺木一同以最快的速度运往省研究所。山路崎岖,车厢里也摇晃得厉害,徐然低头翻阅着棺木里取出的那本册子,时间长了不禁有些晕车。周斌在一旁看着自己女朋友因为劳累而变得蜡黄的脸,心疼不已,于是趁着徐然沉思,伺机把册子抽了去。“你干什么嘛?”徐然的眉头紧了几分,下意识地嘟起了嘴。周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东西再好看,能有我好看?你看你,有了项目就把我给忘咯。”

“快还给我,这次不同以往,你再闹,我就生气了。”徐然有些恼火。她和周斌在一起已经三年,周斌这个人什么都好,人高马大,干活利索,跑起现场来确实是一把好手,科研工作里时不时提出的新观点总能让人眼前一亮,生活上对她关怀备至,耍宝逗笑样样都行。她爱他的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爱他身穿白大褂在实验室里穿梭的背影,也爱他烈日炎炎下颈间划过的汗珠。但是有一点是她所无法接受的,周斌经常性的会在工作的间隙插科打诨。科考工作在徐然的心里是神圣而严肃的,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男朋友有一丁点戏谑的态度。这个问题她已经开玩笑地或是严肃地讲了不知几遍,可每一次周斌都会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惨兮兮地抗议徐然太严肃,徐然欺负他。看到男朋友这样,她的脑海里就同步浮现出一只摇头摆尾的沙皮狗,于是瞬间没了脾气。

这一次又是这样。想到这里,徐然的眉头不知不觉皱得更厉害了。周斌一瞧气氛仿佛紧张了起来,连忙换下嬉皮笑脸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正经道,“然然,你已经快两天没有休息了,我知道这个墓很特别,但你不能以损害自己身体作为代价去研究它。我们不差这一会儿,你靠在我肩上睡一会,睡醒我就还给你。”

徐然没办法,只好顺着周斌的意思靠在他身上。刚闭上眼,一股强烈的睡意便袭了过来,不出半分钟,就沉沉睡去。

芳草连天,一望无际,柔和的风吹在脸上,微微湿润,阵阵微风掠过草原,发出飒飒的声响。徐然向四周望去,草原,接天连叶的树树红花,还有自己,再无其他。徐然有些懵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在车上,现在这却是哪里?

正不知所措着,一个穿着红色宽袍的男子从树上跃下,冲她浅浅地笑。“这树名叫石南,每四年开一次花。石南长在石缝中,大概是生得太过艰难,所以每次开的花都是鲜血一般的红色,怎么样,喜欢吗?”不知怎的,徐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她想要靠近这个人,想要触碰他。

“我好像见过你。”

男子笑了,暖风拂过,吹起未挽的长发,衣袂翻飞,露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锁。

“这是什么?”

“长命锁。”

“我能看看吗?”徐然很是好奇,小小的锁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

“你该走了。”男子将锁掩进衣摆,便转身要走。

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震动开裂,徐然慌忙朝着男子奔去,脚却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劲。“你到底是谁?这是哪里?”徐然大喊。

霎时间,天崩地裂,巨大的石块向她砸来。男子侧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

“长安宫。”

……

“然然?然然!醒醒,我们到了。”

徐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怎么了,做噩梦了?”周斌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没,没事,我们下车吧。”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徐然依然能感受到那透彻心扉的悲伤与恐惧。

进了研究所,两人还未换好实验服,监测科的王津林就匆匆而来,扬起手里的报告,“碳14的检测报告出来了,两万五千年前!”消息一传出,整个研究所炸开了锅。虽然历时太过久远,无法断定这批文物的确切年代,但两万五千这个数字也足以让人大为震惊。事关重大,季平教授马上联系了国家考古研究所的领导,一番商讨之后,专项研究小组正式成立,研究过程要求保密,项目代号“桑田”。

为了研究方便,两副棺木被分别放置在相邻的无菌室内。徐然透过玻璃窗,看向那个通体透亮的灵棺。时间太匆忙,她甚至还没有好好观察过它。只见棺内男子体态修长,长发束起,颈戴玉佩,手持一支鲜红花束,身着锦衣,腰系墨色镶金腰封。长相与中原人无异,面似珠玉,色转皎然,就算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徐然心里大惊,这不就是自己梦里的那个人?距今两万五千年的遗迹,棺木里的书,还有这个保存极为完好,甚至让人怀疑只是睡着了的男子,一切都太奇怪了,仿佛是在指引着她去探索什么。

夜已经深了,屋外时不时传来几声吱吱的虫鸣。徐然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站在走廊上,却发现尽头季教授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她左右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便大步走了过去,敲开了导师的门。

“老师,请让我带队负责书籍的翻译工作。”

季平抬头,正好对上徐然的眼睛。徐然天赋异禀,虽然年轻,知识储备却已极为深厚,加上跟着自己四处奔波研究考察,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他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有如此的勇气,只是这次的项目难度太大,又极为重要,把带队工作交给一个27岁的姑娘,季平心里到底是不放心。

徐然看出了导师的举棋不定,坚持道:“老师,我自小便接触古籍与古文字,如今又跟着您学习了10年。我知道10年并不算久,但时间不能代表一切,您心里是知道的。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期间但凡有让您觉得不妥的地方,您随时可以把我换下去。”

季平摘下眼镜,低头思索再三。许久之后,终于出了声。

“好。”

第二章

章德十三年春,草长莺飞,十里柔情。只因楚王后最爱陌桑花,章德帝顾衍便命人在平京城里栽满了这花。阳春三月,正是陌桑开得最盛的时节。三月十七是祁国的上巳节,每年这天,顾衍都会邀朝中命臣携家中未及十五岁的孩童入宫,一为赏花,二为将来遴选人才。

这年,沈家小公子终于满了五岁。上巳节前夜,小孩儿趁着奶娘睡下,偷偷溜出了屋,跑到沈霄卧房门前,伸出肉嘟嘟的小拳头,轻轻敲了几下。沈霄正在屋内与夫人贾妙仪准备明日入宫的衣物,听到有人敲门,心里不由的纳闷,“已经这么晚,却是有什么事?”拉开屋门,还未看清来客,便被一下子抱住了腿。

“子安?”沈霄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李妈妈呢?”

“爹爹!”

听到小孩儿脆生生地唤自己,沈霄看着自家三子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小小的脸衬得格外白净好看,虽然年幼,眉目间却有藏不住的聪颖与斯文,心里大喜。于是弯下腰,将沈子安一把抱起进了屋。见贾氏在床前坐着,小孩儿便从父亲怀中溜了下来,乖乖地站好,作揖道,“见过姨娘。”

贾氏见这孩子如此乖巧,也不由得喜欢,问道:“夜深天凉,怎么穿着寝衣就来了?李妈妈也不知道给你加件衣服。”

小孩儿露出一副自豪的样子,“我看李妈妈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

贾氏眉头一皱,侧身向沈霄道,“这李妈妈也实在是昏了头,只顾着自己睡得舒服,连子安跑了出来都不知道,今天来找老爷倒还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谁也担不起!”又向小孩儿招手,“快过来坐,我给你披件衣服,小心着了凉。”

沈子安并未上前,只是低头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会,仰着小脸看向沈霄,“爹爹明天入宫,能带上我吗?”沈霄正擦拭着兵兰上陈列的剑器,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他。”你才刚满五岁,何况那宫中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去做什么?若是在家里呆得无趣,就叫你二哥带你去街上走一走。”

小孩儿嘟起了嘴,“可是大哥也是五岁时同您一起入的宫。”

“你大哥是长子,况且他五岁时就已身形矫健,能使兵器,你会什么?”

沈子安听到父亲的训责,默默低了头,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贾氏见状,忙把小孩儿揽到自己怀里,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责怪沈霄道,“子安乖巧的很,老爷就算不愿带他入宫,又何必如此严厉。”

沈霄停下手上的动作,自觉刚才失了言。沈家三代皆为忠良之将,沈霄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的三个儿子都会走上这条路,嫡长子沈子铮今年不过十三岁,已经出落得高大挺拔,竟隐隐有万夫不当之勇,次子沈子横,虽只有九岁,却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只是三子沈子安,出生时因为难产,自小体弱多病,其生母林氏在他出生后不久也撒手人寰,所以沈霄除了暗自惋惜,也对他多了几分怜爱,于是请了师傅,教其诗词歌赋,并未强求其精通武艺。

虽然备受父亲和兄长疼爱,沈子安心里却常有不安,自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如今被父亲呵责,更是又委屈又自责。沈霄见状,忙走过来,蹲下道,“是爹爹说错了话,若是真的想去,明天带你去便是。只是要早起,不许赖床”

“当真?”

“自然当真。”

沈子安听了,一下子破涕为笑,踮着脚抱住了沈霄的脖子,“多谢爹爹!”

第三章

是日,天还未亮,沈子安便被屋外的一阵闹腾吵醒,只听得一连串的笑声,说:“快起床啦!”,房门被猛地推开。还未来得及起身,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便冲到他的面前,作势要掀开被子。就在沈子安睡眼惺忪,摸不清头脑的时候,李妈妈也紧跟着进了屋,一连声地叮嘱着,“小少爷慢些,小心绊着脚!”,接着便点上了床边的烛灯。

“长净?”沈子安这才看清楚来客,只见床头边上站着的孩子头发束起,身穿霜色丝绸长衣,稚气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里的兴奋雀跃几乎要溢了出来。“这才什么时候,你走开,让我再睡会。”说着沈子安两眼一闭,就又要缩回被子里。李妈妈见状,径直走过来,一把将他拎了出来,说道:“已经五更三时了,少爷若是再不起,老爷可是要自己入宫了。”沈子安听了,没有办法,只好坐起身子,让李妈妈帮忙穿衣洗漱。

收拾完成,沈子安依旧觉得脑袋昏沉,脚下发软,昨夜为了入宫游玩而苦苦哀求父亲的那股子劲儿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想钻回床上再会周公。梅长净可顾不着身旁这个面容呆滞的瞌睡虫,活蹦乱跳地就往客堂跑,走了没几步,回头一看,沈子安就已经远远地落下,摇摇晃晃,一步三挪,好像马上就要睡倒在地上。“嗨呀!”梅长净急得跺脚,快步走了回来,一把拽住沈子安就往前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打小就没见你精神过,你父亲和大哥,还有我父亲,可都在等着呢,你倒好,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

一路推推搡搡,终于是到了堂屋。沈霄与梅晔正交谈甚欢,沈子铮也垂手候在一旁,不时插一句嘴。两人分别拜见过家长,梅晔将沈子安揽到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虎父无犬子,沈兄的几位公子是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只是我这不肖子天生愚笨,子安,你俩同岁,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看他。”沈霄大笑,“梅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沈子安抬脸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一时不知所措。左顾右盼着,突然瞧见一旁的梅长净,气鼓鼓地嘟起了嘴,偏着头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盯住他看。沈子安见状,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仰起脸自上而下地看向长净。挑衅的眼神气得梅长净差点要跳起来,于是冲到自己父亲面前,一把扯开沈子安的手,道:“爹爹,该出发了。”梅晔脸色一沉,心想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便要出声教训,沈子铮见状,忙上前打圆场道:“伯父,确实不早了,门外车马已经备好,要不咱们现在动身?”梅晔大叹了一口气,也不理会梅长净,径直与沈霄一同出门上了车。

因天子向来好简恶繁,沈霄便只命人准备了两辆马车。既然梅晔与沈霄已经同乘了第一驾车,梅长净在门前踌躇许久,只好愤愤不平地上了另一驾。坐定,沈子铮看着面前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尤其其中一个还别过了脸赌气似的望着窗外,不由得头疼。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说道:“宫中不似别处,纪律森严,犯不得错。你们要记好,从第一脚踏进宫门开始,就不许多走一步路,不许多说一句话。子安,你就紧紧跟着我,长净跟着梅伯父一起。倘若有大人问你们话,可千万别扭捏,该怎么答怎么答,懂吗?”听了这些,再看着窗外逐渐后退的街坊景象,沈子安终于后知后觉地兴奋了起来,眼欢眉笑道:“哥哥放心!”梅长净却依旧鼓着腮帮子,不愿意搭理这二人。沈子安见其不说话,便伸出手指捣了捣他的胳膊,试探地问了句,“长净?你怎么了?”哪想到,梅长净猛地甩了一下胳膊,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扭了过去,背对着沈子安。沈子安见他这样,自己也恼了,哼的一声也背过了身子。

沈子铮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一路无言,直到窗外行人逐渐稀少,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过来拉开了帷帐,道:“三位公子,请下车吧。”尴尬的气氛才略微有些缓解。沈子铮牵着弟弟的手跟在了父亲身后,梅长净也撇撇嘴,百般不情愿地拉住了梅晔的衣摆。沈霄拱手,“梅兄,请。”梅晔也不推辞,连声道“请”,便与沈霄一同进了奉天城门。

沈子安一路疾走小跑,才勉强能跟上父兄的步子。四顾环视,只见道路两旁整齐地排着一眼望不见头的玄色雕龙石柱,两边建筑皆为青瓦黄墙,整齐如一。如此走了许久,又入了一扇门,上书“承乾”二字,这才进入王宫内部。面前突然开阔,身穿灰色铠甲的禁卫军沿路执戟而立,面目威严,沈子铮低头悄声说道:“前面便是承乾殿,是天子会众臣议国事的地方。”沈子安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大殿穹隆高耸,玄黑琉璃瓦,砖红墙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着实气势雄浑。

殿前已来了数人,沈霄二人理了理衣服,正要上前,身后却传来一声喊,“沈大人、梅大人来得真早呀。”回头一看,竟是楚王后的胞弟楚炼,几人忙走上前作揖道,“楚国舅。”楚炼低头瞧了瞧站在长兄身后的沈子安,问:“早就听闻沈大人家中有三子,个个儿不同凡响,这位小公子是哪一位?”沈霄刚要张口,只见沈子安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国舅的话,贱子姓沈,名子安,年方五岁,家中排行第三。”楚炼见其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落落大方,甚是惊异,心想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于是蹲下身来,欲再问些什么,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道:“皇上有旨,请各位大人前去后花园,不必在此等候。”楚炼听了,只好作罢。

沈霄忙于与人寒暄,照看沈子安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沈子铮的头上。只是沈子铮虽身为长兄,年纪却也尚小,来往皆为位高权重之人,一旦攀谈起来,自然不敢怠慢,只得绞尽脑汁,左右抵挡,于是无暇顾及三弟,一不小心竟松开了手。沈子安小小的个子,不一会便混在了人群之中,看不见兄长,也找不到父亲,没多久就落了单。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只见前面不远处走过了一个小孩子,从衣着身形上看,像极了梅长净。沈子安心里一喜,赶忙飞奔过去,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谁知虽然看着只有一箭之地,可是宫里的小径错综复杂,绕来绕去居然迷了路。“这下完了!”沈子安惶惶不安,心跳如擂鼓,四处张望,竟无一人,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希望能碰到一位宫女或是太监,好把他送回去。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重重青松,一座宫殿终于露了出来,一声鸟啼,一地落花,繁芜丛杂,满庭萧索。沈子安见状,一时不知该不该靠近这里。正迟疑不决的时候,只听有清脆的乐声传来,于是心里一横,跺了跺脚给自己壮胆,便走了进去。循着乐声,绕过回廊,一位头戴玉冠,身穿素衣的少年正坐在长着点点青苔的台阶上,手中捏着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奏。听到有人来,少年偏过了头,沈子安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鼻若悬梁,口若朱丹,一双桃花眼似寒星,两抹剑眉如刷漆。

于是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哥哥,可知道后花园怎么走?”少年并不回答,而是挑了挑眉毛,斜着眼看向他,许久张了口,“你是谁?”沈子安这才发现自己乱了礼数,于是深深地鞠了个躬,作揖道:“哥哥原谅,在下沈子安,定远将军沈霄之子,今日原是随父兄入宫赏花,怎料走散了。敢问哥哥名讳?”

少年讥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沈大人家的公子爷。若不是走散了,怎么会来我这长明宫。”

沈子安听了“长明宫”三字,猛然想起父亲在家中曾提起,这里乃是二皇子顾玹的住处,连忙跪倒在地,伏首道:“子安愚钝,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顾玹抬眼看着面前圆滚滚的小孩儿,不仅笨手笨脚地行礼,还煞有介事地说着官话套话,不禁觉得可笑又可爱,嘴角不由得勾起。但想到今日游园,父亲依旧不曾想到自己,神色便又黯淡了下来。

沈子安见他面容复回落寞,心中不忍,于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试探性地坐在了石阶上,见其并不在意,便又往他身旁挪了几分,轻声问:“殿下可是伤心这满城的春色与自己毫无关系?”顾玹身上一抖,全身发麻,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这个孩子,压低声音说道:“你大胆!”沈子安却毫无惧色,“殿下贵为皇子,可宫中并无人来访,亦无人打扫,连石阶上都长了青苔。皇城的陌桑花开得正盛,殿下却只是坐在这里暗自伤神,其中缘由不说自明。”

顾玹大惊,只道这黄口小儿心思之细腻甚至让人生畏。他明知有些话不能说给外人听,可面前的孩子眸若含笑,冬日可爱,玲珑剔透,且能一语中的,自己心里又实在郁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自打出生,就不曾讨得父王欢心。巫师说我命犯天煞,终将弑父杀兄,父王也以为我鸱视狼顾,天性凉薄。王后处处提防我,母妃也受尽冷眼。我大哥顾珩,七岁便有了伴读,且有师傅悉心教导,我今年已十岁,还不曾读过几本书。其实我根本不想与大哥争些什么,更不想做君主,我只想看到父王对我笑一笑。”说到这儿,顾玹自嘲地笑了笑,“沈家是出了名的父慈母爱,兄友弟恭,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会懂。”

沈子安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心疼极了。不由得拉住顾玹的手,把他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松开,柔声说道:“只知道皇家至高无上,还不曾想过也有这么令人愁肠百结的事情。只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也并不像殿下想得那么无忧无虑。母亲因生我而死,去世不久之后父亲便将侧房扶了正,贾姨娘待我如己出,但到底没有生母亲来得亲切。沈家世代武将,我辈亦该如此,可我自小体弱,惟恐不能担此重任。父亲和兄长虽不强求,我却不能释怀。而且……”

见沈子安欲言又止,顾玹想也没想就问,“而且什么?”

“而且,是我害死的母亲。”

顾玹忙勾住他的肩膀,大声说道:“不许这么想,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怎么能怪你!”

沈子安笑道,“谨遵殿下的话,再也不乱想。只是还望殿下宽心,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亲,殿下若是想讨王上开心,可不能天天哭丧着脸。”说着便从衣服里取下挂在颈上的玉珠,塞到顾玹的手中,“这珠子是父亲帮我求来的,说是能保人平安。我把它送给殿下,愿天神保佑您。”

这边两人促膝而谈,沈霄那边可是急坏了。沈子铮过了老半天才发现自己弟弟已不知去向,不敢惊动父亲,只是赶紧派人去找。沈霄来问时,三子还没被找到,长子又犹犹豫豫不敢说话,气得他直叹气。已临近傍晚,一个宫女才在长安宫发现了沈子安,见顾玹也在,便草草行了个礼,接着俯身向沈子安说道,“公子跟我走罢,沈大人急得不行呢。”沈子安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吓得腾地站了起来。宫女拉住他的手就往外走,沈子安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顾玹还在往自己这边看,便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顾玹却神色淡漠,转身进了屋,小孩儿这才扁扁嘴,乖乖跟着宫女走了。

顾玹鞋子也不脱,一下子倒在床上。眼睛盯住屋顶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幼稚。”

第四章

徐然合上出土古籍的复印本,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手里,再长长地呼了出来。刚想站起身拉拉筋骨,屋外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徐然身子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抱住后脑勺,使劲往后仰,拉长了声音说道。

弹簧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双笑得眯了起来的眼睛露了出来。

“亲爱哒。”

徐然咯咯地乐了起来,偏着脑袋看向他,“周斌你有毛病呀,快进来,在外面犯什么傻。”

“得嘞您!”

屋里只有徐然一人,周斌看到桌子上放的一摞纸,便顺手拿起来翻了翻。“卧槽,这是你们译出来的?”周斌转脸问。徐然从后面抱住了他,仰着的脸藏不住的得意,“对嘛,厉不厉害。”

周斌就着徐然环住他的胳膊转过身来,一只手揽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拿着译文凑近看了看,又大发感慨,“牛逼,真的牛逼。”徐然捶了他一下,笑骂道,“周文武,你的求生欲能不能不要那么强。”

“我是认真的!”

“那就麻烦您认真地看一看,再加以批评指正。”徐然挣开周斌的胳膊,一把将他拿着那摞纸的手拉到脸的正前方,然后站到他的身旁,也勾着头看向译文。过了很久,周斌才读完了所有的页数,但并没有说话,而是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几遍,这才反手把它放在桌上。又拿起了原文复印本,翻阅了几页,问道:“沈子安?”

徐然从他手里拿过复印本,问:“周斌,你相不相信平行进化?”

“怎么说?”

徐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说道“现有的研究显示,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发现了许多与之当时生产能力并不匹配的物品和遗迹。同时,每一个民族的传说中都有极其相似的部分,相隔很远的文化却有令人不容置疑的共同点。我不认为这是巧合,就好像弗兰克·约瑟夫书里说的,会不会在我们之前,曾经存在过远古人类,因为千百年的自然灾害而逐渐消亡,最终在一次大洪水中,绝大多数人丧生,只有少数人爬上高地活了下来,他们寻找新家园的时候,遇到了我们的祖先,然后把文化传给了我们?”

“很不错的想法。”周斌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徐然觉得周斌并没有被说服,便把复印本拿给他看,“你不是觉得我们翻译得很快吗?你自己看,这上面的文字和春秋战国,西周先秦时的太像了,还有译文中沈子安梅长净这些名字,书中就是这么写的,我们只是原原本本地译出来而已。很显然当时的社会正处于封建时期,他们无论从文化习俗,还是阶级制度,都和我们的封建文化太相似了。我甚至在想,女娲补天,钟山烛龙,盘古开天辟地这些传说,会不会也与这些远古人类有关?”

听徐然这么一说,周斌也觉得有些震撼,猜测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幸存者在故园被毁之后的千百年中,来到了古代中国,历尽劫难保存下来的文明融入了当时的社会,甚至因为他们的发展阶段高于我们的祖先,而被记录到了神话故事里?”

周斌顿了顿,“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或许灭亡了吧,把你扒干净扔到五千年前,你也会适应不了的。”徐然黯然。

周斌捂住了自己的小衣服,做出一副小媳妇模样,惊声道,“妈耶徐然,没看出来啊,你居然想把我扒干净!”

徐然撇了撇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并不打算理会他。这边周斌贱兮兮地凑了上来,趴在徐然耳边低声说道,“别客气啊然然,想怎么来都行,熟人作案,容易上手,包您满意。”徐然的耳朵腾地一下红透了,一把推开周斌的大脸,连声骂道,“你要死啊周斌,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胡说八道!”周斌顺势拉住徐然的手,嘿嘿笑道,“走啦走啦,今儿早上我在咱家楼下发现一家馄饨店,看起来特不错,带你去吃。”

徐然边往门口走,边作势要甩开他的手,打趣道:“一天到晚想着吃,你今天干活有没有偷懒啊?”

周斌的手又拉紧了几分,委屈巴巴道:“一边季老师跟催命一样催着我,一边又被你盯着,我哪儿敢呐。”

徐然笑道:“那没偷懒的话,出了什么成果?”

“革命尚未成功,成果还在探索。”

“还在探索就是没有呗。”

“样品送去比对了,数据还没出来呢。”周斌辩解道,见徐然还要问,忙接过她的包,快步往前走,回头说道:“咱们下班时间不谈工作,不过你要是追的上我,我就告诉你。”

徐然既无奈又觉得可笑,也紧走几步跟了上去,掐了一下周斌的胳膊,笑道:“不说就不说,德行。”

第五章

沈霄气疯了。

在宫里时碍着有旁人,不好发火。出了奉天门,马车早已在城门口候着,沈子铮急忙跑过去替沈霄拉开帷帐,谁料沈霄一脚将他踹到了一旁,拂袖上了车。沈子安见了,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扶着长兄的胳膊,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大哥……”。沈子铮顾不着疼,也不敢说话,只是连忙把小孩儿往车上推,自己紧跟着也上了车。

坐定,沈子安悄悄抬起了点头,自下而上偷偷看向父亲,只见沈霄正襟危坐,脸色铁青,模样极为吓人。“爹爹。”沈子安讨好似的喊了句,然而沈霄只是沉着脸,闭着眼睛,并不理会他。见如此,沈子安又偷偷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沈子铮,见他也只是眼睛低垂,一动不动,只得乖乖坐正,不再左顾右盼。

一路无言,好不容易到了沈府。沈子横早早地垂手等在了堂屋,一见沈霄进来,马上端茶迎了上去,说道:“父亲劳累了。”沈霄接了茶,送到嘴边,正想喝一口,却又放了下来,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同意,不准起来!”沈子铮二人也不敢多嘴,拱手道了句“是。”便低头退了出去。沈子横见父亲气得厉害,于是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父亲是为何事如此生气?还望您宽心,小心气大伤身。”沈霄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将茶盏重重放在了桌上,转身看向沈子横,背起手冷声训道:“你兄弟受罚,你好奇什么?不该你过问的事情就不要管,我以前没有教过你吗?”沈子横身子一颤,忙躬身道,“父亲教导的是。”话还没说完,沈霄便转身出了门,往祠堂去了。

这边,二人齐齐地跪在祖宗牌位前。没一会儿,沈子安就觉得腿上酸麻,作势要站起来缓一缓。沈子铮忙拉住他,低声呵斥道,“不许动,小心父亲来了打你。”沈子安撇了撇嘴,身上的力气一松,一屁股坐到了腿上,转过脸看向长兄,哀声抱怨道:“大哥,我跪不住了。”

“忍着。”沈子铮只道他是小孩子脾气,并不愿理会,依旧直直地看向前方。

沈子安不死心,手脚并用爬到了兄长的身旁,用身子挤了挤沈子铮,小声问道:“大哥,你说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啊?”

“你还说!”沈子铮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乱跑!”

“明明是大哥松开了我的手。”沈子安不服。

“那你就不能乖乖等在那里吗?我和你说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

“就是大哥不好。”

两人正互相责怪着,沈子铮只听到耳边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背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转头一看,沈霄拿着鞭子站在了他的身后,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回过身子,直挺挺地跪好,丝毫不敢言语。“啪”的一声鞭响,沈子铮背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沈霄怒道,“你倒是长进了不少,已经敢在祠堂里说笑了。”

“儿子不敢。”沈子铮颤颤巍巍说道,背上的衣服已经渗出了点点血迹。

沈霄怒极反笑,“你这大哥当得是极好,自己身为太子的伴读,居然让家弟跑到了长明宫。”

沈子安虽然嘴上说着是长兄的错,见他因为自己胡闹挨了打,心里自然是自责不已,忙爬过去抱住沈霄的腿,哭着道,“是我不听大哥的话,求爹爹罚我,别再打大哥了。”沈霄猛地将腿抽出,刚想呵斥,低头一看,却发现沈子安脖子上的玉饰没了踪影,便厉声问:“我给你的玉珠呢?”沈子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子,这才想起来,于是小声解释道,“在长明宫时,我见二殿下心里难过,就送给了他。”

沈子铮在一旁惊了一身的汗,心里大呼,“这下是完了。”

果然,沈霄气得手上直抖,想也没想就要一鞭子抽向沈子安,沈子安毕竟还小,本能地要躲,怎料被打到了面部,小小的脸瞬间肿了起来,赤红的鞭痕不一会儿就渗出了丝丝的血。见此,就连沈霄也怔住了,沈子安却没了惧色,挺直身子正声问道:“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如此生气?”沈霄这才反应过来,指着面前祖宗牌位,怒道:“我沈家世代为官之人,从不拉帮结派,更不为人党羽,你把玉珠送给二皇子,岂不是要留人把柄,受人诟病!”

“只不过是一颗玉珠,父亲何必要这样担心?”沈子安不解。

沈霄气得发昏,“当今太子温和宽厚,深得王上喜欢,顾玹面相歹毒,若是以后欺君犯上,你要将沈家置于何地?!”

沈子安听了,不禁冷笑,“父亲方才还说不做蝇营之事,这会儿却又认为太子温厚而二殿下歹毒,若是我将玉珠送与太子,父亲怕是就不会发怒了?况且二殿下不过十岁,能做出什么事而被称作歹毒?原来大哥身为太子伴读就能得到父亲的欣赏,而我只是误入长安宫,父亲便要大发雷霆?”

沈子铮听了,连忙去捂他的嘴。沈霄则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大叹一声,“婉儿怎么能生出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罢了罢了,不如我今天打死你,咱们一了百了!”说着就握紧鞭子,扬手要往沈子安身上抽。沈子铮顾不了那么多,站起身来猛地抱住沈霄,大喊:“求父亲息怒,伤了子安事小,父亲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祖宗和母亲的牌位还在这里,若他们泉下有知,看到今天这种场面,怕是也会难过啊!”

贾氏和沈子横因不放心,早就守在屋外,听到里面传来这么大的动静,贾氏咬了咬牙,推开门,拉住沈霄的胳膊哭道:“子安还小,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老爷,您和他好好说便是,何苦生这么大气,让外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

沈霄见妻儿都来劝,心里也略微冷静了些,于是一把甩开沈子铮和贾氏,思索片刻,将鞭子狠狠摔在小儿子面前,便拂袖而去。

第六章

沈子安被罚禁足五天,入了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在祠堂里长兄因为鞭伤,甚至要人搀扶着才能走,心里不禁担忧得厉害,便想去沈子铮屋里看看。刚拉开门,就看见两个家丁守在门口。沈子安也不理会他们,直着脖子就要往外走,谁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揪着衣服拎回了屋内。沈子安是又恼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家丁也不畏缩,恭敬道:“小少爷体谅,老爷命我二人守在这,就是怕少爷偷偷出去,还请少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沈子安急得跳脚,“我要去看我大哥!”

李妈妈被这顿闹腾吵醒, 赶忙过来查看。听家丁讲了经过,蹲下身子连声劝道,“大少爷已经挨了打,您要是再不听话,执意出屋,怕是还会连累大少爷。今晚就乖乖歇息罢,明儿一早我就去打听。”沈子安听了,心里虽然也觉得有道理,但毕竟还是愤懑不已,李妈妈无奈,又来回说了几次,这才把他劝回了屋。小孩儿噘着嘴在床上滚了半天,终于还是敌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子安起了个大早,鞋子还没穿就下了床,嚷嚷着要去侧房找李妈妈,同屋的丫环紫菀正在屋后浆洗衣服,听见动静进屋一瞧,只见沈子安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吓得赶紧把他抱上了床。

沈子安歪头看向她,“姐姐,李妈妈呢?”

紫菀一边帮着他洗漱穿衣,一边说道,“李妈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去了多久了?”

“才去没一会儿呢,少爷有什么要紧事,吩咐我就是。”

沈子安皱着眉头,只是砸了一下嘴,并不言语。不一会儿,厨房送来早饭,紫菀将粥食接到桌子上,扭头说,“李妈妈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少爷先吃点饭吧。”

沈子安把碗筷往旁边一推,“不饿!”

紫菀平日只负责打扫和洗衣,并不懂得屋里这位祖宗的脾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正慌张着,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什么事惹得小少爷大清早就发这么大火?”沈子安探头一看,却是二哥沈子横,只好站起身来,乖乖做了个揖,怏怏地喊了声,“二哥。”沈子横笑道,“人还小,脾气却大得很,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报仇去。”沈子安撇着嘴,“二哥又打趣我。”

沈子横遣了丫环出去,见屋里没了外人,轻声问道,“还在赌气呢?”沈子安也不接话,只是急着问,“大哥怎么样了,伤好些了吗?”

“不太好,发了高烧,伤口也有些发炎。”

沈子安顿时泄了气,懊恼不已,“都是我的错。”

沈子横见状,按了按他的脑袋,“可不就是你的错,你要是不乱跑,能有这些事?”

“是我不该乱跑,可是……”沈子安愤愤不平。

“你倒有理了,可是什么?”

“可是父亲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还说什么父慈母爱,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沈子横笑道,“还敢顶嘴,小心父亲再罚你。”

沈子安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吭声。沈子横见其认真,也正经了起来,扳过他的脸,柔声劝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父亲从来都偏爱你,你也该为他着想一点。”

沈子安争辩道,“父亲昨天还说我不知好歹,要打死我呢。”

沈子横叹气,“你身为人子,张口闭口蝇营狗苟,不打你打谁?平日那么乖巧,怎么现在突然想不明白了?你与大哥皆为嫡子,父亲也有心栽培你们,而我为偏房所生,虽然现在母亲被扶了正,到底还是个庶子。入宫是多好的机会,你却不珍惜,若是换了我,不知道该多开心呢。”

沈子安自觉失言,张口欲安慰二哥,却被沈子横打断道,“你先听我说完。你不是觉得父亲言行不一吗,嘴里说着不趟浑水,却还是做着恭维太子的事情。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怎么会有可以独善其身的事情,沈家世代皆为高官,如今多少人想拉拢我们,就有多少人想搞垮我们。你以为父亲想让大哥去做太子伴读吗?在那皇城里走得太深也未必是件好事,可这是有心人荐举,皇上钦点,父亲也没有办法。何况如今天子喜文厌武,太子宽厚温和,故而深得其欢心,楚后势利强大,更不是我们能触动的。父亲从未要巴结太子一党,可当今局势也不容得沈家得罪他们。青天白日,你跑去长明宫与二王子谈笑,让父亲如何是好?”

“可是二殿下什么都没有做,就要平白受这种欺辱吗?”沈子安不服。

“子安,你要记住,一山不容二虎,皇城无情,王室无亲。”

说着,只听门被推开,李妈妈进了屋,见沈子横在此,忙作势要退出去,说道,“我不知二少爷在屋里,就这么唐突地进来了,实在是该死。”沈子横站起身笑道,“李妈妈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正好我也该走了,这个惹事鬼就麻烦你照顾了。”说着看向沈子安,“我言尽于此,你何时想通了,就去和父亲和大哥道歉。”语毕,便拉开门走了。

第八章

章德十五年秋,年丰岁稔,相国裴永卿以顾玹年龄已到,且近年好学为由,上书奏请从王孙公子中挑出机警聪慧之人,选作伴读,一并入明堂以习治国之道。顾衍准许。

消息既出,顾玹是又惊又喜,虽然侍女奴仆们正忙,却还是按耐不住雀跃的心情,独自一人溜了出去,昂首挺胸,四处撒欢。转了几个弯,恰巧看见楚炼手提鸟笼,哼着小曲儿,兴冲冲地往楚王后住处走去。顾玹见那笼中雀儿头如削竹嘴如钉,身似葫芦尾似箭,目若含炬,身着五色,心里不禁好奇。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顾玹左右踌躇了一会儿,暗自道,“现如今父王看重了我,我虽比不上皇兄,却也能令楚王后他们另眼相看了,若我向国舅讨来这雀儿瞧几眼,国舅定不会拒绝。”

这么想着,脚上便加快了些。谁知楚炼人高马大,步子迈得也快,顾玹一路小跑,却还是眼睁睁地望着他进了钟离宫。顾玹虽喜欢那只雀儿,却也甚是畏惧楚王后,犹豫了半天,到底心里还是痒得很,于是咬了咬牙,瞅准了侍卫巡逻的间隙,猫着腰一溜烟跑到了钟离宫的后侧,扒着窗户就往屋内看。

虽已入了秋,九月的正午还是闷热难耐。楚王后随便套了件单衣,懒懒地靠在床上,手里拿了本册子,时不时翻过一页。楚炼拎着鸟笼,坐在床边,一边逗弄着笼里的雀儿,一边带着笑意向楚钰说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姊姊不疼我,好歹也看看这鸟,珩儿写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看?”楚钰并不抬头,说道,“你倒是好兴致,还玩起鸟来了。”楚炼笑道,“我哪有功夫玩鸟,不过是别人送了我一只,我看它实在稀奇,才忙不迭地来给姊姊瞧瞧。”许久,见楚钰还是没什么兴致,楚炼便吹了几声口哨,引得那雀儿也啁啾地叫了起来。那边把躲在屋后的顾玹乐得直拍手,这边楚钰却不高兴了,皱着眉头呵斥道,“你若再胡闹,我就命人连笼带鸟全给扔外面去!”楚炼这下噤了声,忙把笼子递给候在一旁的侍婢,挤眉弄眼让其赶紧拿走,再折返到床前,低声问,“姊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顾玹一心只想着那雀儿,见这两人像是要啰啰嗦嗦说起家长里短,便站起身来欲往侍婢那里去。“那顾玹何德何能,王上竟然准他入明堂?”刚迈开步子,就听屋内二人提及了自己的名字,顾玹心里疑惑,只好又蹲下身去,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只听楚炼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是他要去上几天学,姊姊何苦为此闹心。”

“那厮本就是侧妃所生,又自小顽劣,尖嘴猴腮,成天一副不安好心的模样。若是入了学,岂不是脏了明堂的门楣!”楚钰说着说着便更气了,并没注意到自己拔高了声音。

楚炼急忙劝她,说,“王上还要给他选伴读呢,姊姊若是成天为这些事情恼怒,怕是要把自己气坏了。”

“你还说风凉话,珩儿也是你外甥,你不帮他,对你有什么好处?”楚钰怒道。

顾玹蹲在屋外,心里又气又悲,全然不是滋味。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受尽欺辱,哪知到头来一切照旧。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为嫔妃所生,就活该遭人白眼,受人冷落,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定局,那这世道也太不讲理了些。

“我从未想过和大哥争什么,我只愿与母亲和胞妹一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不可以吗?”顾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嘶吼,想要抓住楚钰的肩膀大声质问她。

“为什么非得如此!”

正气得浑身发抖,只听屋内楚炼沉声说,“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姊姊和珩儿着想?依我看,不如让沈子安去做那小子的伴读。”顾玹怔住了,心里忽然间跳个不停,沈子安,那个蠢极了的小鬼?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听楚钰说道,“沈家是名门望族,沈子铮又是珩儿的伴读,以后要为珩儿做事,若是沈子安跟了他,岂不是要闹笑话?”

“姊姊这就不懂了,沈家虽有名望,却非池中之鱼,可随手拿捏。沈子铮真心顺从珩儿倒还好,如果不能为珩儿所用,便成了一个天大的祸患。沈子安聪明伶俐,姊姊若求王上让他去做顾玹的伴读,一来可以显示姊姊识大体,二来也可让沈霄左右为难……”

楚炼越说声越低,顾玹听不真切,便蹬上石块,想要离窗子近些。谁料一下子没站稳,砰地摔在了地上。楚炼猛地扭过头,大喊一声,“谁!”说着就要起身查看。顾玹见自己行迹败露,赶忙爬起来,撒腿就跑,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四周有没有旁人。

不知跑了多远,他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两眼发黑,胸口奇闷,张大了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天才缓过来。顾玹回想起方才偷听的对话,依旧是愤懑不平,耿耿于怀,一股火气刚要冒出来,却又转念一想,沈子安有趣的很,若是能因此见到他,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他甚至希望楚王后去请求父王,让那个小鬼做他的伴读。即使这样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更会使沈霄父子身陷囹圄,又如何呢。

翌日,宫里果然传来消息,说是王上钦点了沈家小儿子沈子安为顾玹的伴读之一,并奖赏王后楚钰玉鞋一双。顾玹听了,撇了撇嘴,继而在床上乐得直打滚,嘿嘿地笑得像个呆子。

两年多没见,希望那个小鬼长高了些,不知他还会不会露出那副傻愣愣的模样?要不见面的时候,就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便寒暄几句好了。

就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九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顾衍的贴身寺人孟祥之带着诏令登门沈府时,沈霄瞬间傻了眼。他虽身为武官,手握军权,却不懂谋术,更不愿让自己的几个儿子年纪尚小就成为别人逐利的棋子。世卿世禄让他从出生起就注定居高位,享荣华,也让他看够了权力更迭背后的兄弟反目与父子相残。

乌烟瘴气。

沈霄每次跪倒在承乾殿,参拜君王时,心里都会涌出这个感觉。祁国历代天子素来好文厌武,到了章德帝顾衍这里,这种偏向已然是到了极点。即便如此,三军的军印依旧令人敬而畏之。于是众官既对他百般讨好,也在背后讥笑他不过是个村野莽夫。沈霄倒也看得开,平日便不趟这浑水,硝烟旦起,也定不负国辱责,如此就好。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是有人有心或无心地要把他拉进漩涡,无法阻挡。

见沈霄并不言语,孟祥之便清了清嗓子,笑道,“沈大人这是不情愿?”

沈霄回过神,忙伏首道,“王上要提携犬子,沈霄当然感激不尽。”

孟祥之见状,便笑吟吟地将诏令递给了他,说,“沈大人请起吧,明儿巳时还请小少爷早早地去承乾殿候着。”

“谢王上天恩。”沈霄叩首,随即起身,要送孟祥之出去。一路赔笑,直到行至大门口,看着他坐上马车,一路而去,这才拉下了脸,唉声叹气地往内屋走去。没几步,就瞧见沈子安垂手站在庭中央的石南树下,素衣粉面,乖巧至极。

沈子安见父亲满面愁容,心里不忍,不等沈霄唤他,便自己跑过去,拉住沈霄的手,问道:“父亲怎么不开心?”

沈霄看向小儿子水灵灵的眼睛,几欲张口,终于还是笑着说,“我哪儿有不开心?”

“父亲和刚才那位大人说完话,就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沈子安小心翼翼道。

沈霄听了,不禁黯然,“王上命你去做伴读。”

见沈子安不解,沈霄便带着他进了卧房,遣了下人,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一一告诉了他,叹气道,“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些,你还那么小,本该无忧无虑,怎奈王命不可违。你听爹爹一句话,别出风头,更别和二殿下走得太近。白天我在武德殿,你哥哥在少阳宫,入了夜还有官员在朝房的偏房里当值,你若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沈子安见父亲越说越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宽慰道,“爹爹别担心了,入宫伴读本是件好事,许是爹爹想多了呢。”

沈霄深吸了口气,捧住沈子安的脸,强笑道,“但愿是我想多了。我与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沈子安脆生生地答道。

沈霄站起身来,说,“你回屋歇着罢,我去吩咐人给你收拾些行李。”

用过晚饭,沈子铮将胞弟按在椅子上,左一句右一句地告诫着,沈子横便立在一旁,不住地应和,“大哥讲的对,你可得往心里面去。”兄弟俩一唱一和了半天,把沈子安说得直打哈欠。沈子铮见状,不敢再说什么,一把把他拎了起来,连声催促着去睡觉。

“天才刚黑下来!”沈子安试图抗议,沈霄也不废话,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卧房里拖。一顿推推搡搡,吵吵闹闹,沈子安是终于闭了嘴,钻进被窝,乖乖睡去。

翌日凌晨,沈子安早早地起了,坐在镜子前,看着李妈妈帮他束发穿衣。李妈妈手上忙着,嘴里也不住地叨念,“自打少爷出生,就是我在照顾。我是个下人,不敢说待少爷好似亲骨肉,却也是真心挂念少爷的。少爷一直都比同龄的孩子聪明懂事,虽然惹人喜爱,却也容易遭恨。我已经让紫菀把常用的衣物行李都放在了马车上,这次入宫后,少爷怕是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了。”说着,不禁哽咽了起来。沈子安见了,急忙要转过身来。李妈妈顺势蹲下身,握紧了他的手,忍着泪笑道,“少爷可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天神保佑您。”说罢,便催着沈子安去拜见沈霄等人。见了沈霄和贾氏,又是好一阵叮嘱过后,这才上了马车,一路东去。

沈子安撩开布帘,偷偷探出了头,下意识地往后看,见沈霄依旧立在门口,望着自己离去的方向,胃里倏然间涌上来一种闷而无力的感觉,继而涌遍四肢,蔓延全身。他突然很想哭,虽然父亲和兄长百般嘱托,心里依旧止不住地恐慌。

这皇城,真的如哥哥们所说的那么骇人?

一路左思右想,还未察觉,就已经到了奉天门脚下。刚下了车,就见着老远跑来一个小太监,到了沈子安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说,“孟大人命我带公子去承乾殿,公子随我来罢。”

时隔两年又走上这段路,沈子安已不再有那份欢欣鼓舞。小太监见他年纪尚小,又面露胆怯,便扯些闲话,想逗他开心,沈子安也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许久,终于到了承乾殿前,小太监躬身道,“公子请进殿等着吧。”沈子安已是心若擂鼓,哆哆嗦嗦地刚想迈步,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来啦?”

沈子安被惊得喊了出来,猛地回头,只见顾玹正背着手满是笑意地看向自己。

“还记得我吗?”

第十章

承乾殿内,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顾衍背靠玉几,打量着面前一众王公贵胄,顾玹则垂手立于一旁,恭默守静,屏息凝神。相国裴永卿与楚炼分别站在殿前左右两侧,依次询问,以察众人。

四下肃然,沈子安虽已被钦定,无需去应对这二人各种刁钻的问题,但看着周围年纪相仿的孩子时而不知所言而瞠目结舌,时而计无所出而惊慌失措,好不容易答出了几句话,又被驳得体无完肤,心里也不由得发怵。眼见马上就要轮到自己这边,他偷偷瞄向一旁的梅长净,却发现这厮脸上虽然也带了几分紧张,却毫无畏惧,甚至有摩拳擦掌之意。

沈子安心里发毛,不禁为他捏了把汗,“这人平时就莽撞的很,今天这么兴奋,别又闹出来什么事。”

哪知一番发问下来,梅长净竟对答如流,甚至连不苟言笑的裴永卿眼睛里也带了些赞许。沈子安捣了捣他的胳膊,低头悄声说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呀。”

梅长净挑起眉毛,翻了个白眼,“你哥哥我一向都很厉害。”

“小生佩服。”沈子安撇了撇嘴,也不管梅长净在旁边吃吃地偷笑,极力绷住脸,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谁知刚抬起头看向殿前高台,就看见顾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自上而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难道刚才打闹被发现了?

沈子安心里慌乱,忙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梅长净,眼睛也下意识地移到别处。过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往高台上瞥了几眼,发现顾玹已经看着别处,终于是松了口气,面不改色地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都怪你。”

“干我何事?!”梅长净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直至百鸟归林,日尽西斜,楚炼二人才把在场众人考了个遍。许久,顾衍冷笑一声,悠悠地开了口,“我本以为你们年龄够了,又是贵族子弟,不说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多少也该有些自己的见解。谁知不仅你们胸无点墨,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是可笑!”

眼见着顾衍就要动怒,楚炼急忙劝道,“大王息怒,这些孩子大多不过十岁,大王不怒自威,他们心生惶恐也是人之常情。”见其并不言语,楚炼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面色,又说道,“臣愚见,若有人在这时仍能谈吐自如,那才是百不一遇的人才。”

顾衍余怒未消,厉声道,“国舅有话直说。”

“梅长净举措有适,吐属大方,颇有几分少年意气,可为殿下分忧。”

思索片刻,顾衍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侧身看向裴永卿,问,“裴相国意下如何?”

“楚大人说的极是,梅长净头角峥嵘,是个好苗子。”裴永卿拱手说道。

“那就依二位所言,沈子安与梅长净今日即随顾玹一同住在长明宫,之后从师傅入太学,交由裴相国来安排。我也倦了,今天就到此为止罢。”说着,顾衍起身便要离去。沈子安二人见状,赶忙出列顿首道,“谢王上。”

拜别过楚炼和裴永卿,梅长净快步走到承乾殿外,深吸一口气闷在胸中,两手叉着腰,围着柱子蹦来跳去。沈子安紧跟着出了屋,见其行为乖张,走上前去冲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拳,笑骂道,“不成体统。”梅长净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就撞到了柱子上,胸口的气一下子冲了出来,把他呛得扶着柱子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了咳,却也是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于是狠狠地瞪向沈子安,“你要死啊!”话还没落,就见着众人自殿内鱼贯而出,或惊恐未定,或喜形于色,不一而同。

梅长净抬眼瞧了一下这群人,并不作理会,又转回了身,用胳膊肘捣了捣沈子安,把手举到他的面前,撒娇一般说,“你看,我的手还是抖得不行。”沈子安垂下眼睛瞥了瞥,笑道,“梅哥哥不是厉害得很?怎么到现在还抖成这个样子。”梅长净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去辩驳,只能一跺脚,作出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厮尖嘴薄舌的,讨厌透了。”

沈子安见他有话说不出,更是乐得不行,正咯咯地笑着,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走至面前,深深地作了个揖,笑道,“恭喜梅公子,梅公子果然好才华。”梅长净一愣,刚想谦虚几句,少年摆出一副困惑的样子,又说道,“只是我不明白,分明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之事,怎么公子如此上心?是梅大人沦落到只能去给二殿下溜须拍马,还是心里另有所图?”

眼见梅长净气得说不出话,伸手就要往少年的脸上招呼,沈子安赶紧一把拦下他,拱手笑道,“公子冰壶玉尺,锦心绣口,我等粗鄙,自然不能企及。若是以后巴结到了什么贵人,还求公子提携我们呐。”

“那是自然。”少年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梅长净气得跳脚,自个儿生了一会儿闷气,依旧不解气,刚想狠狠数落一番沈子安,就听身后传来几下鼓掌声,“小少爷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二人转身一看,顾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一旁,“只是今后如果不管好你这嘴,怕是谁都救不了你。”沈子安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刚被选作伴读,就自顾自地跑到殿外谈天说地,完全忘了眼前这位爷,吓得赶紧拉着梅长净一起,要行跪拜之礼。顾玹并不领情,敷衍地咧了咧嘴,不耐烦的神色藏也藏不住,“免了吧。”沈子安一时局促,竟不知是该把礼行完,还是顺从顾玹的意思。顾玹见状,心里暗自发笑,说道,“你二人便随我一起来吧,估摸着到了长明宫,你们的行李也该送到了。”

一路上,顾玹到底比这二人大了几岁,步伐快得多,步子迈得也大。梅长净平时就爱跑来跑去,还能勉强跟上,沈子安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虽然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还是落下不少。

“你们今天……”顾玹一心要给他们留下个亲和的印象,笑着回头欲和二人说说今天的殿试,就看见梅长净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而沈子安更是精疲力竭,一步一挪,脸上的笑容是再也挂不住,满腔嫌弃地说道,“好歹也是武将世家,怎么连路都走不动。”沈子安喘着粗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礼节更是抛于脑后,“是殿下走得太快,一点都不可怜我们。”顾玹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慢脚步。

待到二人呼吸逐渐平稳,顾玹见四周无人,便低声说道,“以后别再得罪人了。”

“我们何曾得罪过人?”沈子安不解。

顾玹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哑口无言,“你刚才不就把陆大人家的孩子给惹到了?”

见顾玹提起了这事,梅长净是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他先挑事!”

顾玹笑道,“陆青冥可是□□的中坚人物,深得楚国舅的信任,陆离又是他的独子。大家今天都是不知为不知,知亦为不知,生怕被选作我的伴读,你却出尽风头,他会挑事,也是情理之中。”

“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如何能叫情理之中?若是仗着自己父亲得势,就能不分尊卑,不顾礼法,那天理何在?”沈子安不服气。

恰好行至长明宫前院,顾玹只道他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并不知道嫡贵庶贱,也不知道人心可憎,转过身来笑道,“哪有什么天理,不过只有人法罢了。”说着,恰好对上了身后少年的眼睛。顾玹高了他一个头,他仰着脑袋,固执地盯住顾玹,开了口。暖风阵阵,吹起了沈子安的发丝,吹弯了绿草,也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这世间是有天理的,殿下。就算现在只有人法,这世间也该是有天理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顾玹看着他,口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发现,他身后的树上一片血红。

章德十五年九月初十,长明宫前的石南花开了。

第十一章

每年的九月十五,白帝之中,气肃之初,祁国的君王都会率众臣去往相山狩猎,一为追思先人,二为习武练兵。

秋弥前夜,长明宫内,沈子安独自在书房里温习旧书,刚翻了几页,就听见外屋一阵打闹的声音。皱了皱眉,正打算不予理会,只听“哗啦”一声,珠帘被一下子掀开,梅长净手里举着根木棍,直冲着他跑过来,顾玹也紧跟着大步进了屋,笑骂道,“愿赌服输,你跑什么?”

梅长净一溜烟地躲到沈子安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来摇去,大喊道,“子安救我!”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子安一头雾水,说着便要回头。话音未落,就见顾玹一步跨上前,伸手要夺梅长净手里的木棍。梅长净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下子将沈子安推到身前,左抵右挡,攥着棍子的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

“殿下消停点吧。”沈子安被面前两人的大喊大叫闹得头疼。

见梅长净吱吱哇哇叫个不停,顾玹更来劲了,于是欺身而上,握住木棍的一头便往自己的方向拽,笑道,“你这厮再不松手,我今天准饶不了你。”

沈子安被压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一时喘不过气来,心里烦得很,于是伸手就要推开他。顾玹本是踮脚侧身,被这样猛然一推,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在地上。沈子安见状,赶忙要去拉,谁想刚伸出手来,一阵黑影就从眼前闪过。

“啪!”

一声既出,三人皆噤。

沈子安被木棍打得偏过了头去,一瞬间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捂住右脸,只觉得面颊发麻,随即便是一阵滚烫的刺痛感,眼睛也酸得厉害。顾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撞在了桌角的手肘,手脚并用地扑到沈子安面前,就要拉开他的手,满心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打到哪里了?”

沈子安也不做声,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浑身发抖,生怕自己哇的一声哭出来。顾衍见他几欲泪下,心里是又自责又恼火,声音也带了些颤抖的意思,“是我不好,我不该胡闹,你把手拿下来,让我瞧瞧有没有伤到哪儿?”说着抬头厉声向梅长净说道,“你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去叫人来?”

梅长净这才回过神,见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根罪魁祸首,像被烫到了一般,一下子把它扔在了桌上,抬脚就要去找大夫。沈子安虽说委屈的很,却也不想惊动别人,于是赶紧伸手拉住梅长净,“长净别去,我没事。”顾玹这才看清,沈子安的右脸上已经红肿一片,甚至挂了丝丝血迹,不禁急得跳脚,“都伤成了这个样子,还说没事,你是要急死我不成!”

沈子安见他起身要往外走,忙抱住他的胳膊就往回拉,“殿下不能去,若是惊动了大王,殿下又要挨骂了。”

“挨骂就挨骂!”

“求殿下消停点罢!刚才就执意打闹,现在还不听人劝,非得祸到临头才能安生吗?”沈子安气得一把撒开了顾玹的手,自顾自地坐回椅子上掉眼泪。

顾玹头一次觉得自己手足无措,在门前踌躇了半天,终于挪回了书桌旁,结结巴巴地开了口,“那……那我……那你的伤……”

沈子安也自觉失言,抹了把眼泪,笑道,“只是被碰了一下,不碍事。殿下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我取些凉水敷一敷吧。”

“我去打水!”梅长净内疚极了,正愁不知道怎么赎罪,一听这话,撒开腿就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一大盆凉水。

顾玹取了块布,浸了水,蹲在沈子安面前,替他擦拭脸颊。伤口沾了水,引起了阵阵的刺痛感。顾玹见他皱眉,心里更不是滋味,柔声问道,“疼吗?”

沈子安见他满眼的担忧,自己也怪不好意思,便轻笑一声,打趣道,“殿下这不是挺会照顾人的?何苦要摆出一副乖戾的样子。”

“就你话多。”顾玹扁了扁嘴,只是不停地帮他换水敷脸,不再做声。

沈子安这才看清面前这位爷身上穿了件暗红铠甲,腰间还别着一把剑鞘,便开口问道,“殿下穿的是明天狩猎的衣服?”

见他提起这个,顾玹眼里登时放了光,不由分说就把布块塞到沈子安手里,起身连转了几个圈,“好看吗?”

沈子安细细端详一会儿,笑道,“好看。”

“何止是好看,殿下穿了这铠甲,简直是战神下凡!”梅长净撑着桌子,一脸的崇拜。

顾玹也乐得不行,抽出剑鞘挥来挥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楚国舅送来的新铠甲。明儿我就穿着它,定能拔得头筹,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说着,便又和梅长净笑作一团。

“殿下还是别太出风头的好。”沈子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顾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殿下虽身姿矫健,但若是在围猎之时把旁人给比了下去,倒不见得是件好事。”沈子安不紧不慢地说道。

“怎么就不是好事了?我本就不擅长功课,如果骑射上再不拔群,父王更觉得我是个废物了!”

“骑射无用。”

“你再说一遍。”顾玹彻底沉了脸。

沈子安也不畏惧,“听说殿下自小就精于兵法武艺,若这些东西能讨得大王欢心,殿下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殿下但凡心里亮堂些,也该知道现在不是舞刀弄枪的时候。”

顾玹只觉得火气上涌,连指着沈子安的手也略微发抖,“你父亲就是武官,你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可笑吗!若说骑射无用,那这祁国的江山难道是文人用笔写出来的?”

“江山是先王与将士们打下来的,可是如今坐拥这片江山的是您的父王!”沈子安心里激动,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一会儿,见顾玹并未接话,便又缓缓说道,“正因为我父亲是武官,我才会明白,大王从来都憎恶打打杀杀,所谓秋弥也不过是应付差事。殿下若是明天拔得了头筹,大王也不过会愈加觉得您生性残暴顽劣。”

顾玹顿生悲凉,仿佛有千万句话想要去辩驳,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不久前的满腔热情已不剩了分毫,只是死命地握住剑鞘,狠狠地背过身去。梅长净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心里怕得很,于是一步一挪地靠到顾玹身旁,战战兢兢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殿下……”

过了许久,顾玹也丝毫没有要做声的意思。梅长净没了办法,只好转身冲着沈子安挤眉弄眼,小声说道,“子安,你快和殿下认个错吧……”

沈子安盯着顾玹的背影看了半天,终于起身叹气道,“殿下这是何苦呢。我方才说的话,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啊。”

话音未落,顾玹一下子甩开了梅长净的手,猛然转过了身,愤愤地瞪住了沈子安,一字一句厉声说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说着拿起了木棍,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桌上的书本茶具全都掀到了地上,自己也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梅长净见状,就要追出去。才迈开步子,就被沈子安给拽了回来。满地碎片,满屋寂静,珠帘碰撞,发出叮当的声音。

“别去了。”

“那怎么行……”梅长净本想坚持,回头一看,却发现沈子安脸上又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只好作罢。叹了口气,浸了布块替他敷在脸上,轻声说道,“殿下其实很期待明天的围猎。铠甲刚送来,就嚷嚷着让我帮他穿上,还执意要和我比试,说是把筋骨给活动开了,明天才能表现得好些。”

沈子安垂了眼睛,思索许久,终于开了口,“我知道,我只是……”

“什么?”

“我只是见不得,殿下被别人肆无忌惮地欺辱。长净,事情本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也不能是这个样子。

第十二章

仲秋清晨,气凝成霜。顾玹骑着马,跟在队伍中,只觉得丝丝的凉意钻进铠甲,攀上了肩头。

是应该添件衣服。

想到从今早洗漱时,梅长净就坚持不懈地劝说他多穿一些,说是山上冷,湿气又重,容易着凉,不禁略略地有些后悔。

自己不在,那两个小鬼会不会受人欺负?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沈子安伶牙俐齿的,不说被人欺负,不去欺负别人都已经是万幸了。”

只是直到临行前也没见着他,不知脸上的伤好些了吗?

去往相山的路途要说短,却也有四十余里,说长,也不过巳时便到了山脚下。只见一众禁军已将猎场围起,三卫羽林镇守四方。旌旗蔽空,猎猎作响,鼓乐齐鸣,高歌盛世。来者不多,皇室宗亲,文武要员,不过二十几人。万事俱备,顾衍接过孟祥之呈上的青霜剑,翻身上马,振声说道,“今日围猎,务必人人奋勇,事事争先。猎得野物最多者,重重有赏,最少者,罚。”战鼓奏,角声起,众人皆呼万岁,争相入场。

顾玹一心去为昨晚的争执郁结不已,实在没有兴致去凑这个热闹。谁想只是发了会呆,不知不觉中便走上了条山间小路,待他回过神来,目光所及处已没了人影,也没有猎物。

如此也好,难得清静。

这样想着,他索性松了缰绳,任马前行,自己就只管胡思乱想。“骑射无用。”他嘟囔了一句,随即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沈子安说的话他也曾想过很多次,可他到底不服气,凭什么长兄善于文墨便是识大体、顾大局,而自己再有百步穿杨之技,却也只会遭人诟病。

“但凡我有过人之处,总有一天会被父亲赏识的。”顾玹总是安慰自己。只是昨夜句句声犹在耳,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这种念头也仅仅是安慰罢了。

顾玹心里愈发地苦闷,愤愤地抽出一根羽箭,就要拉弓射出,暗自赌气道,“不许我猎野物,还不许我往树上射吗!”正要松手,不知怎地,一个念头倏然冒了出来。

他似乎从未询问过沈子安与梅长净的来历,更不曾怀疑过二人的动机。沈子安乖巧伶俐,梅长净活泼机敏,皆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而他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渊不可二蛟,这二人本不应该与他推心置腹,可如今却冒着触怒太子的风险来与他交好,实在是无法不令人起疑。

莫非是楚皇后等人故意指使?那么昨日的劝诫,也可能是故意而为之?

顾玹身后瞬时惊起了阵阵冷汗,犹豫中便放下了弓箭。正在进退两难之时,只听前方树林里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于是下意识地提起了精神,就要凑近去查看。才离得近了些,便隐隐约约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顾珩与楚炼二人。只见楚炼一脸的笑意,似在与顾珩商量着什么,顾珩则面露忧虑之色,虽应和着楚炼,却又不时地四处张望。

“看这架势,难道又是在议论……我?”顾玹本就满腔狐疑,此时更是宛如惊弓之鸟。他本想拎起耳朵前去细听,却又不忍上前,思索再三,终究还是连夹马腹,飞驰而去。

直到行至一棵古树前,顾玹终于拉住了马辔,翻身下马,靠着树干缓缓坐了下来,虽说没有猎到一只野物,却也是精疲力竭。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泄愤似地揪下枝上的叶子,再狠狠地扔出去。谁知如此几个来回,树叶还没揪完,自己便敌不住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顾玹梦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和两年前的沈子安。肉嘟嘟的小孩儿坐在长明宫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一本正经地宽慰他。“天神会保佑您的,殿下。”颇为认真的神情与今日并无二异。忽而场景一转,只见沈子安手持利刃,目若含水,冲他笑道,“殿下但凡心里明白些,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这可怨不得我。”顾玹悲戚不已,刚要质问他,就听见耳边噪声大作,呜呜作响。

天色将晚,角声四起,秋弥已矣。顾玹一下子惊醒,怔怔地瞪住前方,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好半天,才略微清醒了些,于是挣扎着起了身,理好衣服就要上马。刚一弯腰,颈上的玉珠便顺势滑出了衣服,顾玹愣了愣,许久才抬手将其塞回原处,继而长出一口气,脸上也带了点浅浅的笑意。

“罢了,若是众人皆要亡我,那就顺了他们的意吧。”

待他回到猎场外时,孟祥之已在清点各人半日的成果。见顾玹一无所获,孟祥之一脸诧异,“殿下莫不是在戏弄奴才罢?”

顾玹倒也淡然,“不瞒孟大人,确实是没有猎到一只野物。”

孟祥之张了张口,犹豫了半天,还是说道,“那么殿下怕是要敬陪末座了。”

“无妨,大人如实回禀就好。”顾玹笑着说道。

谁曾想,一番清点下来,竟是顾珩猎得野物最多。消息一出,不说众人,就连顾衍也露出了几分惊讶之情。

“珩儿越发地有出息了。”顾衍说道。

顾珩自然喜不自禁,“父王过奖了。”

顾衍并未接话,而是侧身看向二子,问道,“你平日如此好动,怎么今天一只野物也没猎到?”

顾玹咬了咬牙,横下心,拱手说道,“儿子愚钝,不善读书,所以多花了点心思在这上面,没想到竟耽误了骑射。况且子安和我说过,天地有情,万物有灵,如今国泰民安,儿子实在不忍心去伤害无辜的生命,求父王责罚。”

听了这话,顾衍抚掌大笑,说道,“你有这般感悟,当真是难能可贵。沈子安能如此规劝你,也实属不易。我若再责罚你,岂不是颠倒了是非?”顿了顿,又回首向顾珩说道,“你弟弟尚且懂得这些道理,你身为大哥,理应更勤奋些才是。明儿我便要去问问明堂的师傅,看你近些天的课业如何。”

顾珩吓得哆嗦,忙不迭地连声答道,“父王教训的是。”

孟祥之见状,慌忙上前打圆场,“天色已晚,大王劳累了一天,也该乏了,不如先移驾官驿,有什么事,到那里再说?”

顾衍抬眼瞧了瞧他,并未应声,只是起身径直上了马车。顾珩则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楚炼,随即战战兢兢地跟在顾衍身后,也上了马。

顾玹在一旁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发笑。正得意忘形时,只听身旁有人唤了他一声,“见过殿下。”扭头一看,那人却是沈霄。顾玹于是正了正颜色,也客气道,“沈将军。”

沈霄眼里满满的担忧,轻声问道,“不知子安给殿下添乱了没?”

听他提起沈子安,顾玹心头倏然一热,笑道,“将军言重了,子安乖巧得很,何来添乱一说。”

“子安不懂事,还麻烦殿下,多担待他些。”

顾玹纵身上马,见他愁眉不展,于是笑着劝道,“沈将军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十三章

虽已是半夜,顾玹却依旧辗转难眠。他瞪着眼盯了许久的房梁,终于一个打挺坐起来,点了灯,披上衣服就到了窗前。明月如霜,清景无限,官驿临河,凉风带着水气,直往人衣服里钻。远处的渔火星星点点,随江波一起一伏,浪花拍在船身上,月光下的泡沫泛着银白的光。

他怔怔地望着那几处光亮,不知是因为无法入睡致使的精神恍惚,还是黑暗把它们衬得格外夺目,他甚至觉得粼粼波光都有些刺眼。长夜与黑暗总会让身处其中的人被莫名的情绪所感染,而平日里根本察觉不到的心思,便趁着夜色,如初夏蓬勃生长的野草般,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大哥和楚国舅那时到底在商量什么?”

“与我有关吗?”

围猎时的一人一物仍历历在目,顾玹虽有扬眉吐气的快感,胸口却依旧堵得厉害。他本能地去胡乱猜疑,心里烦闷着,顺手便拿起了一旁的杯子,趴在窗沿上,用手指沾着喝剩的茶水,重复地画着圈。

“与他相关吗?”

念头一冒出来,连他自己也呆了片刻。事已至此,若是还在怀疑沈子安,怕是太狼心狗肺了些。顾玹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孩儿跟在他身后,左一声殿下,右一声殿下地叫个不停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白着眼,尖着嗓子学了沈子安的声调说道,“殿下就会欺负人,一点都不心疼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乐得前仰后合,“子安要是知道我这么编排他,又要闹脾气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顾玹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眼泪都逼出来了几滴,肚子也岔了气,这才收敛了些,捂着腰嗳哟地叫唤。半晌,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淡了去,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些愧疚之情。

“怕是我错怪了他。”

他坐直身子,正了正颜色,长出了口气,准备把杯子放回原处,就再回床上勉强睡一会儿。谁知还未站起身来,便看到了窗沿上尚未干掉的字迹。

沈子安。

顾玹诧异的很,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把这名字写了这么多遍,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窗外响起了击柝的声音,一慢四快,已是五更。

“他应该睡得正沉吧。”

不知怎的,顾玹突然有些想念沈子安。

回到平京城时已是下午,顾衍照例在太平殿设了庆功宴,以飨众臣。离着晚宴开始还有不过一个时辰,顾玹见时间实在匆忙,无法,只得直接去顺阳宫拜见母亲,再差人去住处取来更换的衣服。

郑夫人本是在教顾清平读书,见顾玹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遍,“听说大王夸奖你了?”顾玹刚想开口,顾清平就小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哥哥。”顾玹已多日没见着母亲和胞妹,如今听到顾清平娇滴滴地唤他,更是喜不自禁,不由得将她揽住,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抬头看向郑夫人,“多亏了我那两个伴读,今天才稍微讨得一点父亲的欢心。”

“听人讲,那可是两位颇有些背景的小少爷。”郑夫人皱了皱眉。

顾玹笑道,“不瞒母亲,一位是沈将军之子,一位是梅大夫之子。”

郑夫人听了,更是眉头紧锁,于是牵着顾玹的手,径直走到了内室,这才说道,“大王本不待见咱们娘几个,如今指给你这两个孩子作伴,我只怕……”

“母亲多虑了。”顾玹想到自己在围猎时的那点小心思,不禁笑意更浓,“若不是沈子安,我今天又得闯祸了。”

郑夫人到底不相信,刚想再劝几句,谁知顾清平扯着顾玹的袖子便问,“哥哥,沈子安是谁呀?”

“是我的一位伴读。”

“伴读是什么?”

“伴读便是陪我一起读书的孩子。”

“原来哥哥还会读书。”顾清平满脸的惊讶。

顾玹刚喝了口水想润润嗓子,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嗔怪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顾清平也咯咯了笑了起来,没一会儿,却又撅起嘴问道,“那哥哥有了伴读,会不会就不来陪我玩了?”

“怎么会,改天有空了,我还要把那两个小伴读带过来给你见见呢。”

还没说一会儿的话,便有侍女来通报,说是晚宴要用的衣服送来了。顾玹刚出了屋,就看见一个小太监正捧着衣服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这寺人赶忙迎了上去,笑道,“这是殿下要的衣服。”

顾玹道了声谢,正要转身回去,只听身后寺人笑道,“沈公子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他怎么说的?”顾玹下意识地回头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见我去取衣服,便问您去了哪儿,何时回去。”

“那……他脸上的伤好了吗?”顾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这个奴才倒没注意。”

“你跟他说,我用完膳便回去。”

小太监领了命,刚要退出去,顾玹又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才贱姓荣,单名一个兴字。”

太平殿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众王公贵族围着顾珩等人极力奉承,一如往常。不同的是,也时不时有人端了酒杯,要敬顾玹一杯,说是二殿下文韬武略,实在不能不令人叹服。“也就是昨儿父亲夸了我几句。”顾玹嘴上应和着,心里的白眼早已翻上了天。好不容易送走了几人,刚想回座,却在不经意间与顾珩对上了眼神。

鄙夷。

不屑。

毫无掩饰。

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顾珩便回过了头,又换以淡淡的笑意,继续与周围大臣们谈古说今。顾玹张着嘴呆了半天,终究还是撇了撇嘴,把脸埋进碗里,猛扒了几口饭。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一月,抑或半个时辰,庆功宴终于入了尾声。这边顾衍刚唤人备车回宫,那边顾玹起身就要走。

“时间还早,那两个小孩儿应该还没睡。”这样想着,顾玹不禁又加快些步子,抄了近路就要往回赶。谁知刚走上小路,就被人从背后叫住。

“是什么书那么有意思,竟能让你没时间鼓捣那堆废铜烂铁?”

顾玹回头一看,果然是大哥顾珩,只好勉强答道,“不过看了些……”

“看了些什么?”

见顾玹并不说话,顾珩更是多了几分揶揄的腔调,“你倒是说呀。”

“大哥何苦这么咄咄逼人。”顾玹低着头,并不愿与他对视。

见他如此,顾珩大笑道,“我以为你真的长了什么能耐,原来还是一点本事都没有。”说罢,见顾玹并不愿接话,便连声问道,“不对,你本事可大了,连父王也敢蒙骗。这可是欺君之罪,不过你大概连欺君之罪几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吧。”

“是谁教给你这些的?你母亲可没这个能耐。”

“你那两个伴读?沈子安?”

顾玹听了,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顾珩见状,冷笑道,“那看来是了,说来可笑,他大哥还是我的伴读。改天我倒要去见见那位小公子,看他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你别动他。”

“我若要动他,你能怎样。”说着,便抓了顾玹的衣领,凑近他的脸,轻声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响,顾玹便一拳招呼在了他的左脸上。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下颌便又挨了一拳。只见顾玹反过来拎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按到墙上,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别动他。”

顾珩虽然连挨两拳,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却还是奋力挣脱了顾玹,趁着间隙,一把搂住顾玹的背,膝盖便狠狠地顶上了他的腹部。虽说顾珩平时不怎么习武,但好歹比顾玹大了两岁,不一会儿就扭转了起初的劣势,与他滚在地上厮打起来。

巡逻的禁军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查看情况。二人见状,只好松了手。顾玹堪堪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看着火光由远及近,又看了一眼仍躺在地上的大哥,扭头便走了。

一路上跌跌撞撞,回到长明宫时,已是三更。顾玹见灯火已熄,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也不禁庆幸。摸黑推开门,只听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回来了?”

顾玹定睛一看,微微跳动的烛火旁,沈子安披了件外衣,正坐在椅子上冲他浅浅地笑。

“殿下怎么才回来,长净都睡着了。”说着,沈子安便端起烛台,要迎顾玹进屋。哪知刚走近了些,就看见顾玹满脸的泥和血,不由得大惊失色,“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玹笑道。

“还说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这就去叫大夫来。”说着,沈子安就要往外走。谁想这边刚抬了脚,就被顾玹一把拉住,猛地扯进了怀里。

烛台掉在地上,火苗抖了几下,终于还是熄了。

屋子又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子安,我可能再大些,就会被父亲遣去边关了。”

“好男儿就当以身报国,我陪殿下一起去。”沈子安犹豫了一会儿,也伸手抚上了他的背。

宛如两条在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的鱼。

“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那我也一辈子在那里。”

“子安。”许久,顾玹唤道。

“嗯?”

“殿下这称呼太疏离,我年长你五岁,你若愿意,也可唤我一声哥哥。”

第十四章

皇子之间闹了矛盾这种事情本就可大可小,然而宫里人多嘴杂,好事者众多,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消息很快就到了顾衍那里。

顾玹被召去永寿殿时还是清晨,太阳初升,薄雾弥漫,长明宫前积的白霜尚未化尽。他裹紧外衣,紧走几步出了门,石阶上便留下了浅浅的脚印,映着晨曦泛出冰冷的光。行至永寿殿前,见早有侍女在门外候着,顾玹于是上前说道,“去告诉大王,我已经到了。”

屋内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得人胆战心惊。几阵冷风掠过,深秋的寒意也就更甚了些。不知是因为天气真的冷了下来,还是心里发慌的缘故,顾玹的腿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害的他只能不停地跺脚,好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

“父王不会责怪我的,他知道我没有不思进取。”顾玹攥着拳头使劲地安慰自己。“寻常百姓家的兄弟也有不和的时候,我与大哥不过是多喝了几杯,犯了冲,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明明是大哥有错在先。”

“顶多也就挨顿骂。”他自言自语道,“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永寿殿的正门被推开,楚钰红着眼睛,抽噎不已,在孟祥之的搀扶下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目若含水,泫然欲泣。

梨花带雨,望之生怜。

只是在一旁看着,顾玹心里也早软了七八分,也是在这个时候,一股莫名的不安突然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盯住楚钰,想寻得一丝一毫驳回这种不安的理由。楚钰也似乎是觉察到了投来的目光,抬眼看向他,随即勾起嘴角,悄无声息地冷笑起来。

顾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登时耳边轰鸣,天旋地转。

“我完了。”

原先去通报的侍女终于得了音信,站在门前招呼他,顾玹却好像失了魂一样,并不应声。孟祥之将楚钰送上了马车,正要回去,就见着顾玹呆呆地站在永寿殿前,于是笑道,“殿下,大王让您进去呢。”顾玹这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答了句,“好。”

永寿殿内,裴永卿垂着眼站在一旁,顾衍则面色铁青,不做言语。顾玹探着脑袋左右看了半天,终于战战兢兢地上前唤道,“父亲。”

顾衍也不接话,只是抬眼看向他,“你大哥发了高烧。”见他嗫嚅着不知如何接话,便又说道,“我本以为你有所改进,谁知不仅没有,甚至比以往还要乖戾。”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你大哥自小文弱,昨晚如果不是你先挑事,又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来看笑话!”

顾玹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正要开口,却又被顾衍打断,“你也不必入明堂了,若是自己不求上进,去哪儿也救不了你。”

说来可笑,这世间大多事情,不求旁人慎思之明辨之,但凡有人因为心里疑惑,来问个所以然,都是好的。若是不来问,便是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无论是非对错。

“求父王……”顾玹万念俱灰,几乎要哭了出来。正是孤立无援之时,只见裴永卿拱手说道,“二殿下虽犯了错,但也罪不至此。打打闹闹本就是孩子的天性,两位殿下又正当年少,有些矛盾再正常不过了。大王不当真,天下人便也不会当真,可如果大王重罚了殿下,才真的会惹人非议啊。”

见顾衍并不言语,裴永卿上前躬身劝道,“大王明察,殿下已经十二岁有余,换做平常人家的孩子,甚至再过几年就要婚配了。殿下身为王室子弟,实在没有理由不学些诗书文章。”

顾玹听了,猛地抬起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死死地盯着裴永卿。许久,顾衍终于开了口,“我这儿子本就性情乖张,入了明堂,不知又会惹出多少事。但既然相国为他求情,那便从明堂的先生里选一个出来,单独教他几天。”说着,便命人去请他们过来,商议此事。

哪知众人要么告病,要么称家中有事,过了好半天,来者也不过三四人,且皆低头不语,眼神躲闪。裴永卿见状,不禁又悲又气,只道是身为人师,却与常人一样趋炎附势,这样教出来的学生,又怎么会有出息。

“若是师傅们不方便,不如由我来负责殿下的功课。”裴永卿笑道。

顾衍略微有些诧异,“相国已经如此辛劳,还有精力去管这事吗?”

“能与殿下讨论一二,是臣的荣幸。”

“那就交给相国了。”

“定当尽心竭力。”

章德十五年十二月廿四,日食。十二月廿五,初雪。

祁国常年气候温和,下雪是件稀奇极了的事情,所以尽管前一天的日食闹得人人不安,当天上飘起雪的时候,巷尾街头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奉天城内亦是如此。

“殿下,下雪了!”梅长净兴冲冲地去书房报信的时候,顾玹还在沈子安的监督下愁眉苦脸地翻着书。

“帘子都没掀开,就听见你的声音了。”沈子安撇着嘴说道。

顾玹本已经昏昏欲睡,一听这话,瞬间跳了起来,扒着窗子就往外看,“果真下雪了!子安快来看,下得好大呀。”

“殿下的书还没学完呢。”

“都下雪了,还读什么书。”说着,顾玹拉过沈子安,一把就将他按在窗前,“快看!”

这雪下得极大,还没一会儿,地上便已经白茫茫一片。沈子安本不愿意凑这个热闹,谁想只是瞧了一眼,就也忍不住赞叹起来,“真好看。”

这下三人是再也坐不住了,披上衣服,撒开腿就往外跑,一路打打闹闹,嚷嚷着就去后花园看雪。正在欢呼雀跃之时,只听身后有人笑道,“二弟好兴致呐。”顾玹回头一看,只见顾珩与沈子铮也正往这边走来,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踪影,拉着脸唤道,“大哥。”

原来这条道直通少阳宫与后花园,三人心里只想早点到地方,却在无意间入了太子寝宫的附近。

沈子安已经两个月有余没见过长兄,这下不禁欢喜地要跳起来,抱住沈子铮的胳膊就不愿撒手,拖着长音说道,“哥哥也不来看看我。”沈子铮虽说笑成了一朵花,却也连忙把他拉开,嗔怪道,“还没见过太子,怎么就没了正形。”

这是沈子安第一次见到顾珩。

以前零零碎碎从顾玹嘴里听了不少关于他的坏话,沈子安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他想成了个只会作威作福的公子哥。如今见了真人,居然是有些惊艳的。若说顾玹身上总带着一股子桀骜不驯,那顾珩就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大概是因为出身优渥,又自小得尽了众人的宠爱,举手投足间,满是掩盖不了的意气风发。

“子铮总向我提起你,如今见了,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爱。”顾珩笑道。一阵寒风撩起了他身上的绛红色斗篷,也把未束起的碎发吹得微微有些凌乱。

朱唇皓齿,温润如玉。

不知怎的,沈子安竟有些结巴,“小生见过太子。”

顾珩不禁大笑,“父王在后花园赏雪,召我过去,既然大家遇见了,不如同去?”

亭子里,顾衍正与楚炼等一众大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几人上前行了礼,顾珩笑道,“父王在聊些什么?”

见顾衍只是皱眉,并不做声,一旁的陆青冥便解释说道,“大王还在为昨天的日蚀忧心呢。”

谈及此事,顾珩也是心有余悸,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许久,顾衍概叹道,“是我治国无道,惹怒了天神。”

“父亲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是难得的明君,怎么能把日蚀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顾珩连忙劝道。

此话一出,又是长久的静默。亭外的雪簌簌地下着,偶有冷风吹过,细小的树枝来回晃了晃,上面积的雪便窸窸窣窣地掉了下来。天地茫茫,万籁俱静,就连呼吸声也显得格外突兀,顾衍时不时的叹息,更引得人心里阵阵发紧。

沈子安垂手站在长兄身旁,悄咪咪地用余光瞄了一圈在场众人,继而又低下了头去,偷偷活动了一下僵了的腿。沈子铮见了,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口型说道,“别动!”沈子安白着眼噘了噘嘴,终于停了动作。过了还没一会儿,又拉了拉长兄的袖子,悄声说道,“若是大王不把它看成一种罪责,那……”话没说完,沈子铮就急了眼,猛地打开他的手,压着声音呵斥道,“闭嘴!”

“那会如何?”沈子安的声音就算再小,这周遭毕竟落针可闻,顾衍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沈子铮手上猛地一抖,心里大呼,“这下惨了。”正当他绞尽脑汁去思索怎么去解释的时候,沈子安却行无所事地答道,“所谓日食之余,如月之初。凡事相生相依,生生不息,何罪之有?大王治国有方,所以日为日,月为月,日月更替,天道顺应。至于昨天日月相交,小生倒以为是天神在称赞大王。”

顾衍听了,虽未接话,脸上的神情却是缓和了许多。顾玹瞅准了机会,也劝道,“是啊父王,倘若神明真要降罪,今日又怎么会下雪?”

“说得好。”顾衍抚掌大笑,转头看向沈子安,“你这孩子年龄尚小,说起话来却厉害得很。等你再大些,倒是可以来做个黄门侍郎。”

顾珩一时间脸上挂不住,但见顾衍笑容满面,只得陪笑道,“原是我说错了话。瑞雪丰年,今儿下了雪,是大吉之兆,儿子愚钝,还请父亲责罚。”

顾衍笑道,“你虽用功,有些时候却不及你二弟机灵。罢了,你也是有口无心,我又何必责罚你。”

众人见顾衍忧容已消,胆子便也大了起来,于是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一如往常。这样说着说着,顾衍便来了兴致,站起身来就要去雪里走一走。沈子铮仍是心有余悸,见楚炼等人离得远了些,拉住沈子安就要训,一时气得很了,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跺脚,指着他低声骂道,“你真是疯了。”

只见顾珩从前面回过头,说道,“你这弟弟还真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子铮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沈子安揽到身后,说道,“子安不懂事,不知道规矩,还求殿下别和他一般见识。待会回去了,我一定狠狠教训他。”

“你紧张什么。”顾珩轻笑几声,看向沈子安,“我看这孩子倒是有趣的很。恰巧近日有人送了我一只幼狐,足足有三条尾巴,稀奇得很。一会儿我差人把它送去给你,也算是对你今日表现的嘉奖。”

沈子安听了这话,更是得意洋洋,仰着头冲长兄做了一连好几个鬼脸。沈子铮本就生气,又担心顾珩心里不快,如今见他挤眉弄眼,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了袖子便大步跟着顾珩走了。

第十五章

待到顾衍尽兴时,已是傍晚。梅长净正巧到了回家的日子,便跟着家中小厮走了。顾玹二人好不容易拜别了众人,一同回了长明宫。顾玹饿得前胸贴后背,刚进门就嚷嚷着要人备饭。话音未落,便看见有少阳宫的寺人提了笼子在屋里候着。

“这是做什么?”顾玹问。

寺人赶忙迎了上去,说,“太子殿下命我送来给沈公子,说这是他许诺过的小玩意儿,不知还合不合公子的心意?”

沈子安见那小狐狸一身雪白,探头探脑,自然开心的不得了。于是接过笼子,笑道,“喜欢极了,劳烦殿下费心。现在晚了,明儿一早我便去少阳宫谢谢殿下。”

寺人领了命,刚退出去,顾玹便一把将门关上,抢过笼子问道,“怎么一回事?”

沈子安一心扑在这狐狸身上,随口答道,“刚才在后花园,太子殿下答应送给我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玹瞬时沉了声音。

沈子安见他生气,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殿下好端端地闹什么性子?”

顾玹将笼子丢在一旁的桌上,说道,“你离我大哥远点,他准没好心。”

沈子安也犯了倔,“我看未必,殿下整日与我说太子的不是,今天见了,我才知道太子温润谦恭,根本没您口中那么不堪。倒是殿下总是乱发脾气,烦人得很。”

“我与顾珩相处了十二年有余,你与他不过一面之交,现在倒说是我对他有成见?他这样待你不过是因为你是沈将军的嫡子,他要拉拢你。换做旁人,说了刚才那番话,早就完了!”见沈子安别过头去不愿意理他,顾玹更是气得跺脚,“你若觉得我言过其实,为什么不想想他是怎么待我的?难不成我平日里说的都是假话?”

过了许久,沈子安也不吭声,顾玹只觉得自己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心里又气又悲,就连声音也止不住地发颤,“沈子安,为什么连你都不信我!”

说罢,顾玹冷笑几声,打开笼子一把将狐狸拽出。沈子安见那小东西吓得吱吱乱叫,赶忙上前要掰开顾玹的手。谁知顾玹抬脚就踹在了他的肚子上,将他蹬出老远,然后擒住幼狐的嘴,生生地将它撕成两半,打开门丢进了雪地里。

顾玹再一次进屋时,沈子安正捂着肚子挣扎着要爬起来。顾玹本能地想去扶他,只是还未走近,沈子安便大喊道,“你别过来!”顾玹这才看清,他面前这个孩子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眼睛里也有了泪光。

“子安,那只是一只狐狸,我们何苦因为它而置气。”顾玹干笑了几声,试图去解释什么。

“你别过来。”沈子安下意识地往后退,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哭腔。

两人正僵持着,只听有侍女来报,说是有人送东西来了。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一个小厮就捧着一件明黄的斗篷进了屋,说道,“这是太子给殿下的,如今晚上凉,殿下穿了这个也能暖和一些。”

顾玹疑惑地很,于是问道,“少阳宫不是才送了东西来?若是要送斗篷,为何不一起送来?”

“小人也不知道……”小厮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答道。

顾玹心里只觉得这人看着面生,但也不好再问,只得收了衣服,道了谢,便遣他走了。

这边放好了斗篷,顾玹刚转了身,就看见沈子安要往门外走。顾玹心里一急,紧走几步拉住他便问,“天已经晚了,你要去哪儿?”

“不劳费心。”沈子安卯足了劲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玹只觉得一股火直往头顶冲,扒着门大喊了一声,“随你!”,便赌气似的狠狠关上了门。

只是眼看着夕阳彻底落了下去,屋外亮起了零零散散的灯火,沈子安却还是没有回来。窗外冷风呜咽个不停,听得顾玹心烦意乱。他来回踱了半天的步,终于一咬牙,顺手拿起方才送来的斗篷,便出了门。

“等我找到他,一定要把他好好教训一顿。”这样想着,顾玹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他找遍了平日里常去的地方,最后在归晚湖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倒也心疼我,没跑到什么偏僻的地方。”顾玹蹲了下来,虽说还是气得不行,却也觉得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害得我好找。”顾玹笑道。

沈子安也不吭声,身子一耸一耸的,似是在啜泣。顾玹一把掰过他的肩膀,只见这人红着眼睛,脸上挂着的泪痕也结了层薄薄的冰霜。顾玹心里疼得厉害,伸手要替他擦眼泪,却被他轻轻地躲开了。

“你怕我?”顾玹有些急了,“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打你。”结巴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也不该……也不该拿一只狐狸撒气。”

许久,见沈子安还是没什么动静,顾玹于是把斗篷披到了他的身上,轻声劝道,“天冷,你身子又弱,小心着了凉。”动作虽轻,却引得他猛地一抖。顾玹实在没了办法,却又突然想到脖子上戴的玉珠,便要拿出来哄他开心。“你瞧。”还没等拿出来,就听到身后一声异响。

二人一下子站了起来,顾玹快速地环顾四周,冲沈子安说道,“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见顾玹走了,沈子安又坐回了地上。他心里乱的很。虽说早就直到顾玹性情乖戾,可他今日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超出了乖戾的范畴。

那是暴虐。

这么想着,沈子安竟丝毫没有注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待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想要回头的时候,却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一下子掉进了湖里。他并不会水,尽管拼了命地挣扎,却还是慢慢地往水里沉去。

“救命!”沈子安使了浑身的力气想要喊出这句话,却在每次张口的时候都被水呛住。冬夜的湖水冰冷极了,小孩儿身上穿的衣服又厚,坠的他直浑身无力。没一会儿,沈子安的意识就开始涣散,腿也不凑巧地抽了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掉。

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岸上站了一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在冷冷地看向这里。身形矮小,这是沈子安对他所有的记忆。

可大概是命不该绝,就在他已经几近放弃的时候,却在挣扎中碰到了一根藤蔓。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拽住了这棵救命稻草,咬着牙将脸露出水面。岸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小小的孩子仰着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大哥救我。”

顾玹赶到沈府时,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的人。沈子安的卧房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屋内传来阵阵哭声,听得人脚下发软。顾玹也顾不得什么,扒开人群就往里挤。刚进了门,就听一旁有人唤他,“殿下。”

顾玹定睛一瞧,门前站了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乍一看,倒是有几分眼熟。见顾玹面露疑惑,少年拱手说道,“殿下忘了?小的是荣兴啊。”

顾玹这才想起来一点,于是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是小人把沈公子从水里拉上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顾玹急得冒火。只是还未等荣兴回话,沈霄便冲了过来,抓住他就问,“我儿子进宫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殿下不是和我保证过会保护好他,如今却又怎么说?”

沈子横见沈霄如此,赶忙上前拉住了他,向顾玹赔笑道,“我父亲急昏了头,求殿下看在子安出了事的份上,别和我父亲计较。”听到“出了事”这三字,沈霄再也绷不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顾玹想他平日里何时不是风度翩翩之人,如今却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自己也禁不住哽咽起来。他轻轻推开沈霄的手,走到沈子安床前。只见小孩儿面色灰白,紧闭着眼,一旁的沈子铮和侍女不住地擦着眼泪。

顾玹半跪了下来,拿出一个小巧的锁戴在沈子安颈上,柔声说道,“子安,这是我刚为你求来的长命锁,大家都说可灵了。你带上它,一定会无病无灾的。”

“是我错了,你睁开眼吧。”

紫菀坐在床头,听了这话,伸手拨开沈子安额前的碎发,哭道,“少爷,殿下都说您不会有事了,您快醒醒吧。”谁想碰到沈子安的额头时,却是冰凉一片。紫菀赶忙把手放在他的人中处,竟已鼻息全无。

“小少爷不好了!”

此话一出,大夫赶快上了前去查看情况,众人又是慌作一团。推推搡搡之中,顾玹帮不上忙,自然被挤在了人群之外。他看着面前这局面,或许是灯火有些刺眼,竟产生了一丝恍惚。

子安,我只盼乌头角马终相救。

再无他求。

第十六章

为了保证研究进度,季平是铁了心的两周一次小组会,一月一次大组会。徐然的手机一阵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她眯着眼开了灯,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按亮了屏幕。拿到面前一瞧,微信群消息里打头的季平两个字格外的显眼。

“各组长明天九点到我办公室开会。”

“啧。”大概是因为刚睡下就被吵醒所带来怨气,徐然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困得脑袋发沉,于是混在其他人里,也跟着发了句“收到”,顺便屏蔽了群组消息,便重重倒回床上。

谁知没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震动声。她没好气地探起头瞄了眼手机,却瞬间傻了眼。

“@徐然,你组翻译的如何?”

“季老师,翻译仍在进行中,具体情况我明天向您汇报。”徐然斟酌了许久,才拟好回复的信息,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上扬的嘴角霎时撇了下来。她白着眼坐了半天,终于带着满身的哀怨下了床,打开电脑,开始修改明天汇报要用的报告。

“这都能发现我?”徐然手上动作没停,嘴上也是止不住地抱怨,“干我何事……只是回复了一句收到,为什么又要被公开处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叮咚一声,又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徐然,好的。”

已是十二点半。

徐然把手机扔在一边,猛地靠上了椅背,生无可恋,“这个男人有毒吧!”

俗话有云,熬夜一时爽,隔天火葬场。徐然特意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不停地往嘴里灌着咖啡。一旁检测组的张原同正竭力和季平解释着研究现状,他嘴上说着,手上也跟着比划,还是被季平问得不知所措。

徐然打心眼里同情他。

“季教授,我们都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项目,我们也在探索。”

“你就说你们现在有什么进展。”

“我们想把对文物的伤害减小到最小,所以对样品没有做过多处理,可能就导致了检测结果不是很理想。”

“是么?有多不理想。”季平翻着交上来的报告,并不看他。

“那几件罐子单从成分和形状上来看,倒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主要是两具棺材检测起来比较困难。这几天又上了XRF、AAS、XRD,都测不出来里面的成分。我们也不敢有太大动作,怕造成损伤……”

“一个月前是这句话,现在还是这句话。”

“我们……我们尝试了不同的方法。”张原同试图做最后的抗议。

“那不还是没有进展。”

见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季平摘了眼镜,直直地看向他,“那个棺材是谁负责的?”

“是周斌负责的。”

“那他人呢,哪儿去了?”

“他去现场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又去现场。”

季平生得眉眼都带着笑意,有时听起来语气里似乎带了些许严厉,可对上他的眼睛,又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在发怒还是在说玩笑话。六十多岁的老爷子,身上倒是没多少赘肉,只是肚子大了点。徐然转着笔,朦胧中见他说到激动处,用手指大力地扣了几下桌面,肚子也跟着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俄罗斯套娃,不禁有些想笑。

“有点可爱。”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人挣扎了几下,也还是跟着垂下头,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张原同正在桌子底下狂戳她的胳膊。见她猛地睁开眼,张原同捂着嘴小声说了句“该你了。”继而使劲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昨天熬夜了?”季民把老花镜推到鼻子下面,自下而上抬眼看向徐然,周围也适时地响起了一阵轻笑。

“没有。”徐然有些难为情。

“我看你们组进度不是很乐观啊?”

“译起来确实比较难,有很多地方都需要考证。”

“你不是说这书里的文字都有迹可循吗?”

“之前是这么觉得……”

“是么,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徐然听出了季平的话里带了些揶揄的意思,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干脆闭了嘴。季平抬眼看了看她,拎着报告说道,“你翻译的都是嘛玩意儿,怎么跟写小说一样。”

提到这个,徐然来了劲,“老师,我也觉得这古籍好像就是在记录一个故事,书里……”

“你又觉得了,”没等说完,季平就打断了她的话,“你做学问不能只凭猜测,我看是你小说看多了。”

徐然住了嘴,靠在椅背上偷偷翻了个白眼,“老棒槌。”

好不容易散了会,季平被众人簇拥着要去食堂吃午饭。徐然心里憋屈的很,在队伍后面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抬脚回了办公室,翻开资料还没看一会儿,周斌就来了电话。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徐然没好气地说道。

“你现在肯定哭丧着脸。”电话里的周斌笑意正浓,“又被老板骂了?”

“他让人汇报,还不听人讲话!”

“你都跟他那么多年了,还能被他气着?”周斌笑道。

徐然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连珠炮一样地抱怨道,“我又不是没干活,我熬夜都快熬成地中海了。他倒好,一天到晚小嘴巴巴的,就知道怼人,在他眼里动动嘴这项目就做出来了。”

“嗨呀,别气了,小姑娘。季老师年离开一线时间久了,所以会觉得样品随便一测就有结果,文献看看就能翻译出来,正常。咱们把事情做好就行,别和他置气。”

见徐然不吭声,周斌笑道,“以后别熬夜,做不完的事第二天再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我可没您那悟性,我笨得很,不熬夜更译不出来了。”徐然赌气说道。

周斌在那头乐得不行,“能被徐博士认可是我毕生的荣幸。”

“你干嘛呢?”徐然问。

“采样。听张哥说你被骂的可惨了,所以吃午饭的时候抽空来慰问一下。你吃饭了没?”

“没有。”徐然顿了顿,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周斌,我真的觉得这次的项目不同以往,古籍的作者似乎试图向我们诉说些什么,真不是我魔怔了。”

“然然,你知道我们做研究讲究的就是客观公正,浪漫主义是行不通的。”

“你不信我?”徐然有些急了。

“我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陷得太深。别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投入到过去的故事里面,没有必要。”

“……周斌,我有点想你。”徐然拿着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圈,只听那头轻笑了一下,“我也想你。”

徐然挂了电话,又一次来到了无菌室外,隔着窗户看向那具通体透明的棺木。中午的时间,人们该吃饭的吃饭,该午休的午休,四周并没有旁人,安静得很。她想起了数月前做的梦,还有梦里血红的花。

那花叫什么来着?

石南,那个人好像是这么说的。

徐然看着棺内男子平静的面容,心底倏然冒出了一个声音,惊了她一跳。

“沈子安,是你吗?”

第十七章

章德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三,沈子铮之妻苏予诞下一女,取名芳从。沈子横近年来做着为王室置办东西的买卖,常常四处奔波,着不了家。沈子安又因为儿时的意外而落下了病根,每逢冬季便会去平京城外的别院静养。这样一来,沈府上下就只剩了沈霄、贾氏、沈子铮、苏予四人,顶多再有几位家仆,冷清的很。沈芳从的降生,着实给这个深冬增添了莫大的喜悦。

几天后,沈子横回了京,还来不及歇脚,便赶着去奉天城要把东西分别给送了。这边刚到了顺阳宫前院,就听到身后有人连声唤他。转身一瞧,只见那人远远地挥着手,冲他一溜烟跑了过来。到了面前,沈子横才认出来,原来是家里的小厮。

“沈言?”

少年虽有些喘不上气,却还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说道,“少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当真?”沈子横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什么时候的事?我嫂子还好吗?”

“六天前生的,母女平安。”

“我竟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虽是嗔怪着,沈子横言语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沈言见他高兴,也打趣道,“公子整日跑东奔西,我们就是想报个信,也得能找得到您啊。”

“你……”沈子横刚想教训他,只听传来身后一声“子横哥哥!”,转头一看,只见顾清平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满眼都是笑意。

“你去告诉我父亲他们,我一会儿便回去。”沈子横向沈言说道。

沈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清平,小声笑道,“公子舍得回去?”

沈子横脸上一沉,“没大没小,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沈言倒也会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赔了个不是,便小跑着溜了,剩下沈子横在这儿面露难堪地冲顾清平笑道,“这厮打小就跟着我,想教他点东西难似登天,不知怎的,倒把我弟弟以前那口无遮拦的毛病学了不少。”

顾清平并不理他,只是低着头,脸上早就红了几分,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半天才抬眼看向沈子横,“一直听说子安哥哥,从前我哥哥也总提起他,却没机会一见,不知近来可好?”

沈子横听了,思索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还是老样子。”

顾清平见他满面愁容,自觉失了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外面风大,子横哥哥不如进屋暖暖身子?”

沈子横这才回过神,拍着额头笑道,“瞧我只顾着说话,让你吹了半天的风。”说着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顾清平,“屋就不进了,这是给你的。一根簪子,两对耳环,还有几块糖蒸粉糕,从城南的桂芳斋买的,我记得你爱吃。”

见顾清平只是站着,并不接过去,沈子横一把拉起她的胳膊,硬是塞到了手里,说道,“我大哥生了个女儿,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下次如果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我再给你带些来。”说完,冲顾清平笑了笑,便迈开步子走了。

“哎!”顾清平本想叫住他,左右犹豫了半天,还是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背影逐渐消失在小路的转弯处。

“真聒噪。”一阵冷风猛地吹过脸颊,顾清平心想。

这边沈子横到家时,刚下了马车,就看见沈子铮自府门前快步迎了上来。

“大哥!”沈子横笑道。

沈子铮拉着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瞧了个遍,说道,“瘦了。”

“听沈言讲,大哥生了个女儿?”

“是啊,可把苏予给折腾坏了。”提起小女儿,沈子铮脸上的褶子都笑了出来,“父亲喜欢的不得了,整天一回家就嚷嚷着要看他孙女儿。”一阵一阵的冬风来势汹汹,吹得人脸上生疼,沈子铮于是揽住自家二弟的肩膀,就要往府内走,笑道,“外面冷,咱们就别在这儿杵着了,进屋再说。”

两人刚到了卧房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轻笑。推开房门一看,只见苏予怀里抱着孩子,正和奶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沈子横拱手做了个揖,笑道,“见过嫂子。”

“回来啦。”苏予半靠在床上,脸上仍有些病态的苍白,所幸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瞧你,比上次回家时瘦多了。”

“哪有,倒是嫂子憔悴了不少。”说着,沈子横便凑上前去,蹲在床边扒着小孩儿的裹被,悄声问道,“取了名字没有?”

“芳从,取有馥其芳,吾心与从之意。”沈子铮说。

不知是饿了,还是被沈子横吵到,原本睡得正沉的小孩儿睁了眼,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

“叔叔一来她就醒了。”苏予笑道。

沈芳从的眼睛本来就生的大,加上脸上白白净净,讨人喜欢的很。

“这孩子长得和林姨有些相像。”沈子横转头看向他大哥。

沈子铮靠在一旁,轻笑道,“是啊,眼睛像极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子安知道大哥孩子出生了吗?”沈子横问。

“前些天派人去和他说了。”

“那……”

“他让那人带了话回来,说是‘知道了,过些日子再来道喜。’”

“……唉。”沈子横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叹了口气。

“他大概还在怨我吧。”

“大哥别这么说,”沈子横忙打断他的话,“那次落水只是个意外,怎么能怨你。况且现在天那么冷,子安若是来了,怕是身子也受不住。不来也好。”

沈子铮看着裹被里的小女儿胡乱蹬了几下腿,便又睡了过去,长叹一口气,说道,“听紫菀说,子安今年倒是没再发热,也没咳嗽。”

“那就好,”沈子横笑道,“大哥就别担心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沈芳从满月的时候。沈霄本打算请上亲朋好友一聚便可,谁知顾衍听说了这事,不知怎的便来了兴致,执意要来道贺。沈霄没了办法,只好嘱咐家丁早作准备。

这天清早,天还未亮,沈言便早早起了床,开始收拾庭院,扫了没一会儿,就听外面响起了几声敲门声。他这几天睡得晚,起得又早,现在正是脑袋最不清醒的时候,心里也烦得很,索性不作理会。谁知那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却又更急促地响了起来。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沈言丢下扫帚,嘴上抱怨着,没好气地拉开门。天色昏暗,门前两人又披着斗篷,根本看不清长相,见状,他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们谁啊?”

“你这小鬼,怎么说话呢?”其中一人脱下风帽,呵斥道。

沈言一听,这声音竟熟悉得很,再定睛一看,眼前这人的轮廓像极了紫菀,瞬间怂了下去,试探地问道,“紫菀姐姐?”

不等紫菀应声,另一人便说道,“去告诉大人,就说沈子安来了。”

“公……公子?”沈言吓得结巴了起来,“我……我说错了话,求公子饶了我罢。”

见沈子安不吭声,紫菀于是训道,“快去。”

沈言不敢怠慢,应了句“是”,一溜烟便跑了。

这边沈子铮刚起床,就听说沈子安来了,一下子又惊又喜,胡乱穿戴好,便匆匆忙忙出了门。到了堂屋时,只见沈霄已经坐定,一旁的沈子安正捧着杯热茶,边吹边喝。

“子安?”

“大哥。”沈子安放下茶杯,笑道。

“你……我以为……”

“大哥以为我今天不会来?”

“怎么会。”沈子铮略微有些尴尬。

沈子安笑道,“大哥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大哥脸上都写着呢。”

沈子铮见他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心里也踏实了几分,问道,“身子好些了?”

“多亏紫菀,好多了。”

“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不了。”沈子安端起杯子,继续认真地喝了起来,“刚才我还和父亲说,今天来就是为了和大哥道个喜,大约下午我便回去了。”

“何必这么着急……”沈子铮刚想劝,就听家仆来报,说是梅家父子来了。

沈子安听了,起身理了理衣服,笑道,“我去看看芳从,中午在屋里随便吃点东西就好,大哥不用管我了。”

“沈大哥!”梅长净的声音拉得长长的,由远及近传过来。

“你不见见长净?”说着,沈子铮便要拉住他。

沈子安笑了笑,推开沈子铮的手,拉开门便走了。

“不见。”

第十八章

虽说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沈子安却也无意去叨扰别人。正堂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他心里抵触,自然也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正巧苏予去寺里祈愿,他索性就在屋里一门心思地逗沈芳从玩。

小孩儿刚醒,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沈子安下意识地扮了个鬼脸,没想到沈芳从竟捧场得很,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沈子安见状,心里一暖,脸上也终于有了淡淡的笑意,于是更卖力地挤眉弄眼了起来。

屋外有人连声说着恭喜,有人一个劲道着艳羡,有人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有人声音里满含着笑意,寒暄之余不忘带句多多关照。窗外北风刮过,带着这些喧闹声一路而去,直至送到卧房门前,钻进沈子安的耳朵里。

“大家都在恭喜你的出生呢。”小孩子的精力有限,也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乐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沈子安靠在床头,戳了戳沈芳从胖乎乎的脸,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回了裹被里,便怔怔地发起了呆。

即便只是发呆,沈子安倒也不觉得无趣。期间沈言得了命,要来陪沈子安聊天解闷,也被他打发了出去。时间过得飞快,直到紫菀端着饭菜进了屋,沈子安这才知道,原来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公子饿了吧。”紫菀笑道。

沈子安就着屋里的水盆洗了手,回到桌旁时,紫菀正细细地替他把菜挑到小盘子里。

“你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吧。”沈子安说道。

紫菀嘴上答应着,手上也没停,“今儿来的人多,备饭的师傅们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空给公子单做两道菜。宴席的饭菜里油盐都重,我给公子挑出来点爱吃的,能吃的,省得待会儿不舒服。”

沈子安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只坐在一旁,托着脑袋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快吃吧。”紫菀终于坐了下来时,偏头一瞧,只见沈子安正笑着看她,“公子笑什么?”

“无事。”沈子安端起碗,说道,“不过想你一直这么细心,倒也真不容易。”

紫菀脸上倏然一红,忙扒了几口饭,说道,“公子要是心疼我,就把这些吃完罢,也不枉我一番好心。”

沈子安白了她一眼,并不言语。过了半天,又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了李妈妈那儿一趟。”

“李妈妈还好吗?”

“身子倒还硬朗,只是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和以前相比。”说到这儿,紫菀偷偷瞧了一眼沈子安,“公子若是得空,也去看看李妈妈吧,听人说,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回去?”

“说是顶多到明年春天。”

“嗯。”

见沈子安不置可否,紫菀斟酌再三,又说道,“李妈妈也想您了,

她还说……”

“说什么?”

“说公子其实不必对自己如此苛责。”

沈子安手上略微顿了一下,说道,“你们倒也有闲情逸致,居然议论起我来了。”紫菀与他形影不离了十年,沈子安虽语气淡然,她却也从中觉察出了一丝不悦,只好噤了声。

二人草草用完饭,紫菀收拾了碗筷,送回灶房,再回来时,沈子安已经穿好了斗篷,背着手站在摇车旁,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沈芳从。

“公子怎么把斗篷给披上了?”紫菀凑了上去,悄声问道。

“时间不早了,我也乏了。”沈子安抬眼看了看窗外,“你穿戴好,我们就回去。”

“可是……还没和大人他们道别?”

沈子铮的卧房直对着内庭中央的石南树,透过窗户,便能把它的轮廓看个大概。自打沈子安记事起,这棵石南就一直枝繁叶茂,即使在寒冬也不例外。沈家三兄弟年少时,常爱围着这棵树嬉戏打闹,因此还被年长的家仆指摘了不知道多少次,说是这树从沈家祖上在这儿定居时便已经有了,古树有灵,上庇先祖,下佑后人,不能不敬。

沈子安移开了视线,看向紫菀,说道,“差人去和我父亲说一声便是。”

紫菀无法,只能依他的意思,收拾了东西,就要去找车夫备车。这边刚想推门出去,只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沈言喘着粗气冲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向沈子安说道,“公子快随我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沈子安皱了皱眉头。

沈言急得跳脚,“大王突然要来瞧瞧小姐,大人没和别人说您回来了,公子还是避一下吧!”

摇床里的沈芳从仿佛是受了惊,醒了过来不说,吭吭哧哧地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沈子安心头一紧,呵斥道,“你吓到她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沈霄笑道,“大王说这话,就让臣无地自容了。大王和太子今天能来就已经是我等莫大的荣幸,更别提专门来看芳从了。”

“沈将军客气,朝廷和边疆今后还要指望将军呐。”

“定当尽心竭力。”

来人已至门前,沈言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遍,二话不说便把沈子安二人扯到了偏房的屏障后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芳从的摇床离着屏障不过五步之遥,沈子安虽然面色镇定,却也是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是众人进了屋。只听顾衍问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让她一个人呆着?”

沈霄忙解释道,“本来是有奶娘照看着的,听说大王要来,就把她遣走了。”

透过屏障的间隙,沈子安看到沈霄抱起了摇床里的小孩儿,送到顾衍怀里,沈子铮和沈子横二人则在一旁垂手而立,不做言语。顾衍轻轻地摇着沈芳从,笑道,“这孩子的眼睛着实好看。”继而看向沈子铮,“随她母亲?”

“倒也不太像苏予,说起来,大约是随了我母亲。”沈子铮陪笑道。

顾衍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那长孙今年已有三岁,我看,倒是可以让这两个孩子多在一起玩一玩。”

“大王这么大的恩惠,芳从哪儿能受得起。”沈霄说道。

“怎么,沈将军是觉得元启配不上你家芳从?”顾珩故作责怪之态。

“殿下就别再打趣老臣了。“沈霄笑道。

顾衍将小孩儿放回摇床,边往正屋走去,边问道,“素来听说沈将军膝下有三子,皆为人中龙凤。尤其是季子,清朗隽秀,有出世之才学。今日见了两位公子,不知这第三位在哪儿?”

“这都是旁人谣传,子铮和子横是不是人中龙凤,大王还能不知道?”沈霄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瞒大王,我那小儿子子安,名字里便带了‘平安’的意思。他随他母亲,长得斯文,身子也弱,我本就不求他有什么建树,出世之才更是没有的事。他这几日旧疾又犯了,所以去了城外静养,今天实在是来不了。”

“沈将军何必这么谦虚?沈子铮身为禁军将领,沈子横负责王室的供货,沈将军这番话,是在说我用人不当了?”顾衍斜着眼看向沈霄。

“臣不敢有这个意思。”沈霄心里一惊,忙作揖赔罪。

顾衍顿了顿,又说道,“沈子安自小便入宫做了伴读,虽说跟着顾玹,却也是锋芒毕露。沈将军难道要说不知道?”

“臣不敢,只是子安确实……”

“沈子安早些年落水遇险的事我有所听闻,我也明白将军的护子之心。只是这孩子有这么好的天资,将军怕也不舍得把他藏起来。”见沈霄欲言又止,顾衍又说道,“这几日便把他带来让我见见,若是有些学识,也可在珩儿身旁做些事情。”

说着,顾衍便起身要走。沈霄心里着急,忙跟在后面,“大王……”

顾衍显然已有些不耐烦,于是转头看向沈霄,冷言说道,“沈将军不必多言。三日后,我派人来接。”

沈霄无法,只得应了句“是”,一路陪笑着送顾衍二人上了车。回屋时,沈霄低声嘱咐沈子铮道,“这事先别告诉你弟弟,我明日进宫再去劝劝大王。”

“可大王心意已决,怕是再劝也没有用,反倒会触怒龙颜。”

“你照做便是,多什么嘴。”

三人一路无言,过了堂屋,行至中庭时,沈霄抬眼便看到沈子安静静地站在老树下,身上的斗篷随着北风微微地翻动。

沈子铮快步迎了上去,笑道,“怎么傻站在这儿?外面这么冷,着了凉可不好。”

沈子安并未接话,目光直接越过他,静静地看向沈霄,说道,“爹爹,我不想入宫。”

沈霄愣了愣,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我知道,可是王命难违……”

沈子安声音软了七分,几近哀求地说道,“我不想入宫。”

“你不能让父亲如此为难。”沈子铮见他如此,不由得心里着急,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沈子横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拉住沈子安地胳膊笑道,“子安,我们进屋说。”

“我不会去的,我回去了。”沈子安身子一颤,猛地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沈霄突然觉得这局面似曾相识。

他大概永远忘不掉十年前的秋天,七岁的沈子安就站在这石南树下,笑着对他说,“爹爹别担心啦。”

那个时候,他的小儿子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第十九章

清晨,平京城外湿雾弥漫,距城十余里地的沈家别院里,早早地便升起了炊烟。说是别院,其实不过一间正房,三间别屋,再加上中间围成的一个小园子,如是而已。

齐远津收了剑,撸起袖子正准备去劈柴,却突然发觉身后仿佛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谁!”声音未落,剑已出鞘。齐远津猛地一个转身,将剑送了出去,两眼精光死死地抓住了来人。

“齐伯的身手还是那么好。”沈子安将逼至颈边的刀刃轻轻推开了几分,笑着说道。

“公子!”齐远津自知鲁莽,赶忙将剑收了回去,作揖道,“齐某失礼了。”

沈子安倒也不在意,四下环顾了一番,问道,“齐伯还是每天都在这儿操练一番?”

“是啊,”齐远津笑道,“习武最忌讳的就是间断,况且筋骨活动开了,也好做事。”

“可依我看,齐伯最近怕是偷懒了。”说到这儿,沈子安微微歪着头看向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坏笑。

“怎么说?”

“我已来了好大一会儿,齐伯难道才发现?”

齐远津一愣,着实大吃一惊。他身为府中侍卫,沈子铮与沈子横一身的武艺,皆由他教导而来。沈子安自小体弱,折腾不起,自打搬到别院之后,齐远津才断断续续教了他一点防身自救和屏息凝神之术,可他万万没想到,沈子安精进得竟如此之快。

“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在齐伯做了个翻身下劈剑之时。”

那是一炷香之前了。齐远津心里又惊又喜,不由得高声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只是公子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醒了,便起来了。”沈子安来回踱着步,拖着长音答道,大有要聊个年深岁久之意。

“吃药了没?”

“紫菀还没煎好呢。”沈子安拿过齐远津手上的剑,就要比划。

“这怎么行,”齐远津脸上顿时严肃了起来,“还没吃药,就乱跑出来,早上天这么冷,受了寒气怎么办?快回屋。”说着,便径直往院子西南角走去,不再理会他。

沈子安紧走几步跟了上去,“齐伯要去劈柴?我也去。”

齐远津一下子顿住了脚,夺过他手里的剑,说道,“公子听我一句,快回去罢。”

虽是商量的用词,却不是商量的态度。沈子安心里清楚得很,若是自己再不知趣地往前凑,那么被扛回去或者绑回去都是有可能的,齐远津干得出来,既然如此,倒不如乖乖回屋等着。

见他怏怏地往卧房走去,齐远津心里不禁一阵发酸。

早年沈子安落水后,虽然勉强救了过来,却也落下了一身的顽疾,沈霄几乎寻遍了天下名医,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只得每日以吃药来维持。他十三岁前的日子,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百病缠身之时,连饮食起居都成了问题,舞刀弄枪就更是奢侈至极的事情,顶多在他精神好的时候,请先生来教几篇文章,聊以解闷。

十四岁那年,沈子安以静养为名,几次三番向沈霄提出搬出去独住。沈霄早就发现了小儿子的日渐沉默,心里着急,却毫无办法。想到他不曾要求过什么,若是这件事上顺了他的心意,说不定就真的能好起来,沈霄犹豫再三,终于在王城外置办了一处庭院,背靠村落,依林近水。沈子安本想只把紫菀带过去,齐远津硬是劝了一遍又一遍,说是紫菀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干的了粗活累活,这才把自己硬塞进了别院。

这一住就是三年。

所幸沈子安身体一日强似一日,精气神也足了不少,才算是有了个交代。

紫菀把药端到正房时,沈子安正背靠木几低头翻着书。紫菀见状,生怕吵到他,于是转身悄悄关了门,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最爱看沈子安沉思的模样,无论是阳光打在他的面颊,睫毛在眼脸下映出了小片的阴影,还是夜晚的烛光将他的周身染上了一层橘红。再或是刚起床的两眼迷离,喝汤烫到嘴时的窘迫,还有夕阳下拉得长长的影子。

不是的,她大概爱他任何时候的样子,打心眼里,深爱着。

“来了?”

“呀!”紫菀正发着呆,突然听到沈子安唤她,手上一哆嗦,药也洒了出来,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沈子安赶忙站了起来,边走过来边问道,“烫着手了?”

“没有,可是洒出来了不少,我再去重煎一碗。”

“我瞧瞧。”沈子安接过药碗,扫了一眼,说道,“哪里洒出来了不少,我看这样就挺好。你平时总煎这么多,怕不是想要苦死我。”

“不行……”

没等紫菀说完,沈子安便故作嗔怪地指了指她,接着将手中端着的药一饮而尽,脸上也跟着皱成了一团,“真难喝。”

大约是吃完了药,心里的底气也足了几分,沈子安又胡乱翻了几页书,终究还是坐不住。昨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沈子安心里乱的很,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找齐远津聊些有的没的。

“齐伯!”沈子安出了门没走几步,便看到了正在打扫庭院的齐远津。

齐远津见他又凑了过来,心里纳闷的很。论理,沈子安是比从前开朗了些,但远不至于如此活泼亲人,于是停下了手上的事情,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倒也没什么烦心事,只是……”

“公子只管说便是,难道还信不过我?”

沈子安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仿佛陷入了沉思,再张口时,声音里也带了些许的颤意,“昨晚我做了个梦,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死命地把我往水里按,我怎么都逃不掉……”

齐远津心里一紧,刚想劝几句,外面突然传来叩门声,沉而不重,不疾不徐。沈子安身子猛地一抖,下意识地转头盯住了大门。齐远津赶忙放下扫帚,快步走了过去,拉开门一瞧,沈子铮身着锦色斗篷,独自一人站在门外。

“大公子?”

“见过师傅。”沈子铮拱手笑道。

“是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沈子安已然稳住了神态,笑道。

“父亲担心你昨天受了风寒,命我来看一看,顺便给你带几块爱吃的糕点。”见沈子安站着不动,沈子铮笑道,“怎么?大哥来了,也不请去屋里坐坐?”

沈子安这才迎了上去,笑道,“是我失礼了,大哥快请进。”

二人进屋坐定,紫菀端上了餐饭,拿起勺子便要给沈子安盛粥。沈子安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说道,“再去灶房拿只碗来。”

紫菀应了声,便退了出去。沈子安端起碗,边盛边问道,“大哥也吃一点吧?”

“不必了,我来时就吃过了。”

“那就可惜了,紫菀的粥煮得可谓一绝。”说着,沈子安便把碗放到了自己面前,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角落里火盆中的木炭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桌上的饭菜也热腾腾地冒着白气,紫菀向来喜欢在粥还有些烫的时候便给端上来,这样沈子安喝了便能出点汗,也能除些寒气。

“长净昨天还问到你呢。”沈子铮说道。沈子安也不接话,只是一门心思地把粥吹冷,再一点点地喝下去。沈子铮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他今年十八,已经在太仆寺当值,听说干得还不错。若是你在宫里有个一官半职,与他也算有个照应。”

沈子安正想伸手夹些爽口小菜,听了这话,却是放下了筷子,笑道,“大哥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来为何事,你心里不清楚?”

沈子安冷冷地看了一眼沈子铮,随即又摆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笑道,“大哥是来做说客的。”

“你既然知道,那我便直说了。”沈子铮正色道,“大王点名要见你,是器重你。倘若大王喜欢你,给你个要紧的官职,即使小了些,也是好的。你看王孙公子里,哪个不想留在平京皇城之中?你既有了这个福分,应当珍惜才是。”

“福分?”沈子安低头搅着粥,说道“可我不想要这个福分呢。”

沈子铮见他漫不经心,心里一股火便冒了上来,于是一把将粥碗推到一旁,厉声问道,“你不想做官,那你想去做什么?”

“做个教书先生,乐坊琴师,再或是做些生意……”

“胡闹!”沈子铮猛地站起来,气得面色通红,“你也不怕丢了沈家的脸!沈家代代皆为忠臣良将,自当为国尽忠,你不说成名立世,居然还想去做这些下贱的勾当?”

沈子安仰头看着他,冷言说道,“官官相护,趋炎附势,上乃庸主,下无中佐,谈何为国尽忠?大哥倒是颇有忠臣良将之风,除了入仕为官,其他都成了下贱勾当了。”

“你!”沈子铮扬手就要教训他,忍了半天,才按捺住怒气,好言劝道,“你就算不乐意,总归该成熟些,少使些性子,好歹为父亲想想,为沈家想想。”

沈子安听了,怒极反笑,站起身来冷冷地看向沈子铮,“我落水之后,父亲非但不相信我的说辞,不为我寻仇,反而要我息事宁人。事到如今便我为别人考虑,可谁人曾为我考虑过?”

“你落水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早就该过去了,何苦到现在依旧纠缠不清?”

“原来大哥早就释然了呢。”沈子安上前一步,笑着问道,“大哥怕是忘了那天的事情,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今天便多嘴提醒大哥一下。我在湖里苦苦挣扎的时候,大哥和太子殿下可是正好路过了那片树林?我拼命地喊着‘哥哥救我’,可是大哥只想着怎么讨好太子,根本不愿理会我。”

沈子铮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身体不住地发抖,低声哀求道,“子安,我对天发誓,我不是有意不理会你。那天天这么晚了,我与太子又走在树林之中,我看不清……我以为只是谁家孩子嬉戏打闹……”

沈子安咬着牙问道,“我尚且听出了大哥的笑声,大哥看不清,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我……”沈子铮至今仍记得那天夜里,他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子安时的绝望。他虽听见了胞弟的呼救,却没有放在心上。沈子安一直那么乖巧听话,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甚至觉得那时沈子安理应已经入睡了才是,那么既然是个和自己无关的人,又何必为了他去破坏顾珩的兴致。

如果子安有事,我也不活了。那天晚上,沈子铮的脑袋里只有这个念头。

见沈子铮哑口无言,沈子安自然以为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不禁悲从中来,连连问道,“大哥已经娶妻生子,可我呢?我怎么办?”

“大哥但凡拉我一把,我也不至于这十年来都像个废人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大哥可知道,冬天的水,到底有多冷?”

说着,沈子安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不由得扶住桌子试图缓解一些。哪知气息一时不顺,竟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子安!”沈子铮忙要扶他,却被他使劲推开。

紫菀取了碗,本想回屋,却听到屋里吵得厉害,只得等在门外。如今听到沈子安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竟也顾不得什么,赶忙推开房门,跑到沈子安身旁,帮他捶背顺气。许久,沈子安才止了咳,却也是面色煞白,唇无血色。

“我去请大夫。”紫菀见他这样,几乎要哭了出来。

“不用。”沈子安抬头看向沈子铮,喘着粗气,哑着嗓子说道,“送客。”

沈子铮走后,齐远津还是寻了大夫来。那大夫察言观色了半天,开了几副药,说是动了气,心血不稳,静养几天便可,不碍事。齐远津与紫菀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夜里,齐远津左右睡不着,便来到院子里散心。谁知明月已当空,沈子安屋里却依旧亮着桔红的光。齐远津推门一看,沈子安正靠在床头,怔怔地发着呆。

“公子还没睡?”

“齐伯不是也没睡。”沈子安回过神来,冲齐远津笑道。

齐远津上前帮他掖了掖被角,劝道,“公子快躺下罢,我替公子把这烛灯给熄了。”

齐远津本以为沈子安会和他顶几句嘴,谁知他竟乖乖地缩进了被窝。

“齐伯,你可曾觉得在这里委屈了自己?”

齐远津一愣,随即笑道,“公子又魔怔了。我是看着您长大的,说句越了规矩的话,我一直把您当成自家孩子来看,何来委屈一说?

大概是夜深了的缘故,沈子安的眼神有些发直。他瞪着眼盯了齐远津好一会儿,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开了口,“齐伯,你明天去和我父亲说,两日之后,我去。”

第二十章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前天夜里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沈子安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阵湿冷的北风就顺势钻了进来。雨点打在庭前石南树叶上,发出飒飒的声音。

三日期约已至。

虽已不在沈府三年,可自己的屋子不仅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而且窗明几净之程度,像是常常有人来打扫一般,这是让沈子安略感惊讶的事情之一。而在这屋里破天荒地睡了个安稳觉,没有以往的梦魇,也没有喘不上气来的压抑,便是其二。

“或许真如兄长所说,十年前的事情,也该过去了。”沈子安看着屋外烟雾蒙蒙的庭院,暗自思忖道。

用完餐饭,沈子安便要往堂屋去。刚出了门,就见沈子横迎面走了过来。

“父亲怕你还没起床,硬是要我来催你呢。”沈子横边走边说,行至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穿这一身,当真如天人也。”

沈子安听了,脸上一热,脚下紧走几步,一个侧身便越过了沈子横,头也不回地说道,“二哥就别再拿昨天下人的话来打趣我了。”

沈子横见他难为情,哈哈一笑,说道,“好看便是好看,害什么臊?”

沈子安顿时住了脚,扭头便丢给了他一记白眼。

沈子横忙上前笑道,“好好好,不说了。咱们快走罢,父亲急得很呢。”

前日齐远津去通报后,第二天沈府便来人将沈子安接了回去。先是沈霄与沈子横与他细细长谈了宫中各色厉害关系与风俗规矩,再是贾妙仪拿出了几身特意新做的衣服,让他来来回回试了几遍,临近傍晚,才终于选定了一套。府中众人,上至家老,下至小厮,皆知自家三公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却因其不常露面,致使亲眼见过的人并不多。这下得了机会,便都三五成群地去沈子安的卧房门口瞧一眼。宛若天人之言也便由此而来。

整整一天,沈家但凡有些脸面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叮嘱了他一番,沈霄更是放心不下,即便是入了夜,也派人来看望了几次。唯独沈子铮告了病,没有露面,也不曾传话。沈子安心里明白,也就不再去打听。

“父亲怎么比大哥成亲时还要紧张?”沈子安笑道。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大哥成亲是喜事,你这是……”说到这儿,沈子横自觉失言,赶忙噤了声。

“二哥的意思是,去见大王倒不是喜事?”

“我可没这么说。”沈子横急忙辩解道。他自小便是三兄弟中最不会说话的那一个,若是沈子安哪天想要捉弄人,抓住一件小事去和管事告状,到最后百口莫辩的就一定是他。见沈子安一副笑岑岑的样子,沈子横小声嘟囔道,“总是这么嘴尖舌快的,看以后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沈子安心肺不好,耳朵倒是尖得很,“二哥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还没个说法,怎么就数落起我来了?”

“大哥成亲之后,自然轮到你,我着什么急?”

“莫非二哥已有了心上人?”

“可不敢乱说!”沈子横忙要捂他的嘴。

沈子安转头瞧了一眼沈子横窘迫的样子,笑道,“我不在家里住,可不代表我就两耳不闻世间事。王孙公子间的事情,听一听倒也解闷。”

“是谁在你面前胡编乱造,我撕烂他的嘴。”沈子横急得跳脚。

“坊间传闻罢了。”

“胡说,坊间传闻可没这种无稽之谈。”

沈子安满面笑意,紧走几步便进了堂屋,留下沈子横一个人呆站在门前,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屋内,沈霄已换上一身黑红公服,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苏予坐在一旁,见沈子安来了,便笑着迎上去,说道,“你大哥担心,让我来送送你。”

“大哥的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苏予略微犹豫了片刻,笑道。

沈霄听到二人谈话,也睁开了眼,说道,“来了?过来让我看看。”

沈子安忙上前,拱手道,“父亲。”

沈霄将他拉到面前,问道,“昨天和你说的话,可都记住了?”

“父亲放心,他这记性,什么记不住?”沈子横恰巧掀帘进来,忍不住插了句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贫嘴。”沈霄呵斥道。

“是……”沈子横低头诺诺地应了声,便站在一旁不再作声。

沈霄又反复叮嘱了沈子安一番,又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沈言便小跑着进了屋,“大人,荣随侍到了。”

沈霄赶忙站了起来,说道,“快请进。”

苏予顿时红了眼眶,拉住沈子安的手,强笑道,“小时候的事,我也听你大哥说了些。我们子安福大命大,又是一表人才,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只是此去千万小心,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清楚。”

“嫂子就别担心了。”沈子安笑着劝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削青年已随沈言来至门前。

“沈将军别来无恙呐?”青年拱手笑道。

“荣随侍安好?”沈霄也客气道。

青年瞧了瞧沈子安,笑道,“这便是沈将军家的三公子?果然气度不凡,怪不得大王执意要见呢。”

沈子安虽不认识面前这人,却也跟着沈霄的说法喊道,“见过荣随侍。”

青年笑道,“看来小公子是不认得我了。”

原来面前这人便是荣兴,沈子安认不出,沈霄却熟悉得很。十年前将沈子安救上岸,再一路飞奔把他背回沈府的,便是此人。沈霄心里明白,荣兴这份恩情,自己怕是还不清的。

“小犬后来也再没进过宫,也没法让他向大人亲自道谢,实在愧疚。”沈霄说道。

荣兴倒也不在意,“沈将军不必这么客气。说起来,日子过得当真是快,我与令郎竟已有多年未见了。”

“已有十个年头了。”

荣兴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是十二年。”

沈霄心里疑惑,还没问出口,荣兴便又笑道,“时候不早了,还请小公子随我来吧。”

沈霄理了理衣服,便也要一同前去,荣兴见状,停下脚步,问道,“沈将军这是?”

“大王要见犬子,我便也一起去罢。”

荣兴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说道,“论理是该如此。只是今天恰巧是休沐之日,大王只想清静一会儿,还请沈将军留步吧。”

沈子安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与荣随侍同去便好,父亲不用担心。”

“也好,也好。”沈霄喃喃说道。

荣兴笑道,“沈将军宽心,难道小公子还能被大王给生吃了不成?”

沈子安转身向沈霄等人深深做了个揖,“父亲,二哥,嫂子,我走了。”继而看向苏予,说道,“还望嫂子和大哥说一声,沈子安问他好。”语毕,便同荣兴一道出门走了。屋内苏予已是抽噎不止,沈霄也慢慢坐回椅子上,不做言语。

沈府出门,经过一个巷口,便是康宁大街,因其直通王城,又是平京最为繁华的街道,所以也被人称作“王街”。街头巷尾向来流传一句话,“沈家白玉郎,倚桥红袖招。”不知是打哪儿传出的消息,听说沈三公子要入宫面圣,平京城里的男女老幼们也不管冬雨冷冽,竟都涌上了康宁街,想要一睹其貌。一时间,街上人头涌动,好不热闹。

沈子安正在马车中闭目沉思,突然听到一声惊叫,随即车舆便猛地晃动了几下。只听车外有人大声呵斥道,“大胆!”沈子安微微掀起帘子,见一名侍卫跑了过来,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那侍卫拱手说道,“一个女子突然闯了出来,惊扰了马车,公子不必担心。”

沈子安又把帘子抬起几分,探出半边脸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素裙的姑娘滚倒在路边,身上糊满了泥水,正哀声向一众侍卫求饶。领头的那人嘴里不知在骂些什么,说到气头上,竟抬脚狠狠往她身上踩了两下,接着拔出佩剑就要砍。

“住手!”沈子安忙跳下车,快步走了过去。众人一瞧,忙让出一条道,只有领头那人仍气势冲冲地骂道,“鸟,这小贱蹄子惊了公子的车,就该把她活剐了。”

沈子安冷笑一声,说道,“大人动了杀心,又何必拿沈某来做借口?好端端的一条命,我可担待不起。”

“公子明鉴,下官可是一片好心。”那人争辩道。

“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剑抽出来容易伤到人,还是收回去罢。”

“鸟!”领头之人低声骂了句,愤愤然地走了。

沈子安也不理会他,蹲下身去柔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抓住沈子安的袖子,哭着说道,“求大人饶了小女罢,小女只是进城买些东西,没想到这街上这么多人,一不小心便被挤了出来,不是有意要惊扰大人。”

沈子安这才看清,她的脸上手上皆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不禁心疼了起来,说道,“在下扶姑娘起来罢。”两人站起身来,沈子安又问道,“不知姑娘贵姓?家住何方?在下好派人将姑娘送回家。”

“小女姓傅。”女子抿着嘴抬眼瞧了一下沈子安,又赶忙低下头,说道,“不劳烦大人,小女自己回去就好。”

沈子安拱手道,“那在下也不勉强姑娘,姑娘自己小心,在下还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见沈子安回到车上坐定,荣兴便招呼车夫,“启程。”又行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奉天城脚下。城内向来有规矩,若非王侯之位,则车马皆不可入。沈子安于是下了车,看着黑漆漆的城墙与厚重的城门,竟有了一丝不真不切之感。

荣兴见他发愣,便问道,“公子怕是想起了旧时的事?”

沈子安笑了笑,不置可否,说道,“荣随侍,请。”

“请。”

走在青瓦红墙之中,荣兴突然笑道,“不知公子还记得否,公子十年前被选作伴读时,便是我带公子走的这条路呢。”

沈子安扭头端详了一会儿荣兴,才恍然大悟般说道,“是呢,我竟没认出来。”

“不过相较于公子见我,我倒是早了两年见过公子,在上巳节的后花园里,公子那时像是迷路了。”

沈子安思索了片刻,笑道,“我都不记得了。”

“我可是记得清楚得很呐,”荣兴长出了一口气,“那时见了公子,便知道,公子是一定要成大事的。”

第二十一章

《国律》有言:“凡官吏者,两日一朝会,十日一休沐。”顾衍虽不是早朝晏罢的主儿,但好歹也算尽职尽责,好不容易得了空,本想乘船游乐一番,再找些乐师歌女来奏几首小曲儿。怎奈天不作美,竟连绵不绝地下了的整夜的雨。

屋外阴冷,任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地出门受冻。侍女早早地摆上了火盆,随着炭火噼啪地烧了起来,屋内便逐渐蔓延开了懒散的暖意,虽说舒坦,但也无趣。孟祥之瞧出了他的扫兴,便提议请画师来为其作一副画像,以记英容,顾衍倒也欣然应允。只是单纯的作画未免枯燥,如果再有一两人陪着聊天下棋,才当真是解闷。

当今朝堂,正红的权臣有三:相国裴永卿,统国事,掌百官;奉常楚炼,行宗庙之礼,陵县之政,太学之教;及内史陆青冥,主谷食钱货,盐铁租税。

裴永卿于顾衍,向来亦师亦友,敬爱参半,若是商议国事,必然是少不了他的,可但凡想找些乐子,顾衍只要想想裴永卿一本正经的脸,兴致便十分去了七分。陆青冥倒是会找乐子,嘴也甜得很,只是阿谀奉承之言,偶尔一听尚且怡情,多了反而有些腻。说起来,陆家倒是祁国的老贵族,可这陆青冥不知是不是和钱纠缠的久了,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股商人的油滑。

“到底还是国舅上能至庙堂,下可进乐坊。”顾衍抽了抽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陆青冥身上的铜臭味。

沈子安刚到幸昌宫门前,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了阵阵谈笑声。“公子先在这儿等候一会儿罢。”荣兴说着,便推门进了屋。雨已经渐渐停了,偶有冷风吹过,庭前几株灌木便摇来晃去,枝桠上的雨水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这便是顾衍曾为楚钰栽满了平京城的陌桑花。世人皆知,沈子安当然也认得。大约再过一个月有余,便是它开得最盛的时候。只是平京城内的陌桑仍年年花开绚烂,怎么王城内一路走来,却只剩了这么零星几株?沈子安有些纳闷。

屋内笑声突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荣兴便推开门,冲他笑道,“公子随我来。”

幸昌宫大得很,过了两道屏风,再经一条长廊,才到了顾衍平日里接见内臣的地方——养心堂。趁着侍女掀帘的功夫,沈子安飞快地四下扫视了一番,只见顾衍身着玄黑宽袍,正懒懒地靠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盘。楚炼盘腿正坐在对面,手里夹着一枚棋子,不紧不慢,甚至于怡然自得。孟祥之则候在一旁,一如以往。

“小民沈子安,拜见大王。”沈子安正了正衣冠,上前跪倒在离着顾衍约摸三步远的地方。

顾衍本在琢磨下一步棋的走法,此时却猛地抬起头,略带惊讶地看向他。沈子安的雅言说得极好,以至于与自小饱受名师指点的顾珩相比,依然略胜一筹。顾衍心里一下子喜欢了起来,坐起身来说道,“起来让我看看。”

“谢大王。”沈子安站起身来,垂目以待。古礼有七,“凡朝见者,身必正,行必端。若无官无爵,则身不可近七尺之内,目不可无故而视君”便是其一。祁国已三百年有余,就连名门望族也大多忘了这些老旧规矩,而顾衍向来崇尚文礼之治,此时不禁大喜,于是伸手将他招至面前。只见沈子安眉如墨画,眼似柳叶,鼻如秀峰,唇似仰月,身穿月白色圆领袍衫,头戴竹纹白玉发簪。虽说一身素衣,举手投足间却有旧贵族与生俱来的气度。

“抬起头来,不必拘束。”顾衍说道。

“是。”沈子安应着声,便抬眼看向顾衍。

若说方才只觉得沈子安品貌俱佳,四目相对之时,顾衍却着实愣了片刻,脑海里倏然出现了一句话——“面露一丝病弱,目有千般风流。”

而对于沈子安来说,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近地见到顾衍。与十年前的模糊印象相比,面前这位君王已然臃肿了不少,当年承乾殿上的威严姿态便也随之去了多半。只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倒像个家室优渥的官老爷。

“都读过哪些书?”顾衍笑着问道。

“回大王,未读过多少书,不过几本史书野传。”

“师从何处?”

“先生是家父从平京的学堂里请来的,不甚有名,教过小民几篇文章,也算不上师傅。”

沈子安倒也是实话实说,顾衍却犯了疑。所谓名师出高徒,既无名师,又不曾饱读诗书,哪儿来的高徒?若他所言不虚,之前高人所指的“出世之才”却从何而来?若未陈实情,那他心怀何事,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顾衍正左右忖度,却被孟祥之打断了思绪。

“大王的画像画好了。”

顾衍接来瞧了瞧,顿时面露喜色却不做褒贬,而是转头向楚炼问道,“国舅以为如何啊?”

楚炼把脑袋凑过来扫了一眼,便抚掌笑道,“这画师的手法当真是出神入化,将大王的气势画的一分也不差。”

“子安有何见解?”顾衍又问。

沈子安接过画,略加端详,笑道,“小民倒觉得有几处欠缺。”

顾衍一时间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沈子安于是款款说道,“大王身为九五之尊,万乘之主,不恶而严,不怒而自威。这画虽将大王龙威燕颔之形画得分毫不差,神却漏了大半。古人言,神情藏于内。画人不画骨,则无情,画骨不点睛,则无神。所谓‘传神写照,皆在阿睹之中’,先生前者已是绝佳,后者倒还差了些。”

“那可有修正之法?”顾衍问道。

沈子安倒也不推脱,将画纸摊在案上,拿起墨笔在眼眸处轻点了两下,便又呈给了顾衍。若说之前画中人像已是惟妙惟肖,如今被沈子安略加修改,眼中好似真的有了精光,一时间竟栩栩如生了起来。

顾衍不禁大喜,捧着画瞧了半天,笑道,“没想到你竟如此工于书画,怪不得说有出世之才呢。”

“大王过奖,小民不过略知一二罢了。”沈子安拱手说道。

“还自称小民作甚?”顾衍满面笑意,冲孟祥之说道,“传我的旨意,封沈子安为黄门侍郎,自今日起,住幸昌宫偏房。”

沈子安万万没想到顾衍会做如此打算,不由得呆愣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回过神,赶忙行跪拜之礼,说道,“多谢大王。”

楚炼也在一旁说道,“沈家的孩子个个都是超群出众,臣恭喜大王,又得一名贤良之才。”

“起来罢。”顾衍笑道。

“沈侍郎刚来宫中,怕是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大王不如派个侍从给他,也好有个照应?”楚炼笑道。

顾衍沉思片刻,向沈子安说道,“国舅说得有理。孟总管手下有个叫荣兴的,做事麻利得很,今后便让他跟着你。你们年纪相仿,说话也方便。”

沈子安再三谢过,这才退了出来。

这边,沈霄等人在府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几个时辰,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只听沈言在门前喊道,“大人!有消息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随着沈子安一同出去的家仆飞奔着进了屋,沈霄赶紧迎了上去,抓着他的胳膊便问,“怎么样了?”

那家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回……回大人……”

“回什么大人,快说!”沈霄急得直跺脚。

“小……小公子……被大王封为黄门侍郎了!”这家仆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一下子便脱了力,跪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祖宗保佑!”沈霄长出了口气,一时间乐得直拍掌。

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沈府内外上下,人人奔走相告,喜不自胜。紫菀听到了屋外的动静,知道一定是自家公子有了消息,忙要出门询问。恰巧一个侍女走了过来,紫菀拦住她便问,“这位姐姐,请问是有了什么大事吗?”

“大事?是天大的好事哩!咱们家三公子被封为黄门侍郎了。”

紫菀并不知道黄门侍郎是个什么官职,只问道,“那公子何时回来?”

“回来作甚?听人讲,大王喜欢公子得很,把公子留在自己寝宫得偏房里住呢。”那侍女说得眉飞色舞,四处瞅了几眼,又趴在紫菀耳边悄声道,“别人家公子可都没这个福分,偏偏咱们家公子得了。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公子心里一定是不乐意的,他身子又弱,没了人照顾,以后可怎么办?紫菀耳边轰然作响,怔怔地向那侍女道了声谢,转身便进了屋。齐远津本也在屋内等着消息,见紫菀靠在门上浑身发抖,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齐伯……”此话一出,紫菀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颤着声音说道,“公子回不来了。”

夜里,幸昌宫偏房中的灯却还未熄。沈家派人送来了衣物被褥,荣兴好一顿忙活,终于赶在沈子安入睡前大概收拾了一遍。

“荣常侍快去歇息罢,剩下的零碎东西,我自己来便好。”沈子安笑道。

“嗨,公子叫我荣兴就行。”荣兴放下卷起的袖子,笑道,“若是我整天称公子为大人,公子称我为常侍,岂不太别扭了?”

“那我今后便称你为荣大哥。”

“都好,都好。”荣兴嘿嘿一笑,替沈子安叠好了被褥,“太子殿下这些天出去了,待殿下回来,应该是要来见见公子的。”

沈子安笑道,“只有我去拜见殿下,哪有殿下来见我的理?”

“公子不必拘礼,殿下对您看重得很呐。”荣兴又审视了一下四周,笑道,“那我便不打扰了,公子这一天也累了,早些安息吧。”

“好。”见荣兴出了屋,沈子安又翻了几页书,一阵困意便涌了上来。刚要熄了烛灯,却突然感到身后吹来一阵冷风。

“谁!”沈子安还未转过身,双臂便被猛地擒住,嘴也被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死死地捂住。“唔……”沈子安拼命想要挣脱,却只听身后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别出声!是我,顾玹。”

顾玹。

旧时的记忆像是突然复苏了一般,听到这个名字,沈子安心中猛地一颤,随即停止了挣扎。那人又轻声说道,“我放手,你别出声。”

沈子安轻轻点了点头,那人果然松了手,笑道,“子安,别来无恙?”沈子安回身一看,来着身穿黑色夜行衣,面容则在一瞬间,和自己印象里那个偏执又顽皮的祁国二王子重合了。

沈子安虽已多年未见过他,可心里却莫名地清楚,这人就是顾玹。“别来无恙。”沈子安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发紧。

顾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屋外,随即挥手熄了烛灯,上前一步,走到沈子安身旁,悄声道,“你既然认出了我,这灯还是熄了比较好,小心隔墙有耳。”

沈子安突然有些感谢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知为何,他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虽然看不见,可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扭曲极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身旁的那个人也同样感谢这个夜晚。顾玹虽已极力克制,身上还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面前这人,他已经想了整整十年。从那天之后,他四处打听,才知道沈子安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音讯。他没有办法去问,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

思之如狂,恐怕就是这种感觉罢。顾玹心想。可当他终于见到沈子安时,心里却只剩了一个念头,“子安的眸子,还是如以前一样好看。”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半晌,顾玹终于涩涩地开了口,“长明宫前的石南开了两轮了。”

“殿下来我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事?”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到上巳节了,父王命我带人去查看祭坛,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你……”

沈子安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见屋外有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顾玹一把拉住沈子安的胳膊,将他引到床边,说道,“子安,我只和你说一句,你听好了。荣兴不可信。”

顾玹从后窗跳出去的时候,脚步声已至门前。沈子安忙钻进被褥,就听前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片刻之后,便又轻轻地带上了。

来人已走。

沈子安躺在床上瞪着房梁,始终无法入眠。平静下来之后,顾玹的话一直在他耳边作响。

“荣兴不可信。”

可到底是荣兴不可信,还是顾玹你不可信?

第二十二章

只说了几句话,便被封为黄门侍郎,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从未有过的事。而身为外臣,竟还能夜宿宫中,常伴国君左右,更是闻所未闻。消息一出,群臣之中便悄然炸开了花。

黄门侍郎本不是什么显贵之位,可身为君王近侍,不仅可以随意出入禁中,而且与国君关系之亲近,使其可以直接接触到最高层的朝廷机要。光凭这一点,这个位子的分量就不容小觑。虽然众人或不服气,或弄不清状况,但毕竟顾衍发了话,就算再有什么疑虑,也顶多私下里议论一番罢了。

宫里有条规矩,凡新官上任,必然要先去相国那里报到。翌日,沈子安便起了个大早,等到荣兴进来服侍时,他早已洗漱更衣完毕,直直地坐在窗前了。

荣兴见其发呆,以为他还未睡醒,于是笑道,“公子不必起这么早的,今儿大人们都去上朝了,要到辰时才能回来呢。”

“无妨。”沈子安回过神来,说道,“我以微职之身去见相国,哪有晚去的道理?”

“还是公子考虑的周道。”

荣兴将饭菜依次摆上桌子,突然问道,“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

顾玹的叮嘱犹在耳边,沈子安手上一顿,笑道,“甚好。”

“那就行,夜里我怕公子想家睡不着,还来看了一趟。”荣兴松了一口气,笑道。

“荣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我竟都不知道。”

“大约在我走了两柱香之后。公子那时睡得正沉,我在门口瞧了一会儿,便走了。”

沈子安自然知道荣兴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顾玹的话让他不禁心生戒备,如今见荣兴不仅这样坦荡,还处处为自己着想,他突然有了一丝愧疚感。只是既然如此,为何顾玹还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深夜来访?沈子安顿时满心的困惑。

顾玹与太子素来不和,如今自己为大王所用,又为太子所重视,莫不是顾玹心生异变,故意来挑拨离间?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可沈子安但凡想想十年前朝夕相处的日子,便怎么也不愿意深思这个猜测。

“人都是会变的。”他在心里暗念道。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不过一个病秧子,无才无德,无功无量,何以被看重至此?这么想着,沈子安这顿饭竟是吃得毫无滋味。

用完餐饭,荣兴便引着沈子安前往政事堂。这个时候,朝官们正在承乾殿上商议国事,其余官员也都在各自官署之内,一路上走来,除宫女侍卫外,沈子安倒没见着几个人。

虽说一月的天气已是渐渐回暖,可早晨和傍晚的风依旧吹得人直打哆嗦。两人终于到了政事堂前时,沈子安的面颊已然被冻得有些红。荣兴见他浑身发颤,说道,“我就和公子说,不用来这么早。现在可好,平白在这儿受冻,裴相国又看不到。”

沈子安见他又心疼又嫌弃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荣大哥倒是机敏,看不到就不来了。”

“我可都是为了公子好。”荣兴翻了个白眼。

“是是,是我害得荣大哥受冻了。”沈子安笑道。

“我倒没事,只是听人讲,公子身体弱,万一受了寒,生了病,却是要怎么办?”荣兴思忖了会儿,说道,“我去里面问问,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公子先进去取会儿暖。”

门一推开,只见门前几步处便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荣兴上前笑道,“这位大人,沈子安沈侍郎今日来拜访相国大人,怎奈相国还未退朝,现在屋外寒冷,能否让沈侍郎先进屋坐一会儿?”

那年轻人抬头认了认荣兴的官服,忙起身笑道,“我只是个主簿,不是什么大人。论理,相国应该快来了,二位大人就先请进吧。”

政事堂内众人本都在低头办公,此时竟都好奇不已,纷纷探头来看。

沈子安于是进了屋,拱手朝年轻人笑道,“多谢。”

“昨日便听闻沈侍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那人说道。

“兄台过奖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下官姓杜,单名一个若字。”那人说着,便将二人引至屋内火盆前,说道,“二位大人就现在这里等候罢,也好除除身上的寒气。”

“多谢杜兄。”

杜若也不客气,微微一笑,拱手回了个礼,便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沈子安初来乍到,大概环顾了四周,便直直地坐住,盯着火盆发呆。政事堂安静得很,于是众人窃窃私语之声,也听得清清楚楚。要说心里一点都不在意,沈子安是做不到的。好在没过一会儿,裴永卿便下朝而回。

杜若上前替他取下了斗篷,指了指沈子安的方向,说道,“沈侍郎和另一位大人在那里等您呢。”

沈子安二人见他进屋,也赶忙迎了上去,行礼道,“见过相国。”

裴永卿扯了扯嘴角,说道,“荣常侍也来了?”

“侍郎第一次来政事堂,下官担心他认不清路,便随着一起来了。”荣兴笑道。

“也好。”裴永卿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沈子安,“外面是处理公务的地方,不方便说话,你同我去内屋吧。”

“是。”沈子安躬身说道。

荣兴见状,便也跟着要去。裴永卿于是冷笑道,“就这么一小段路,荣常侍还怕沈侍郎丢了不成?”

荣兴眼中一冷,随即笑道,“相国说的是,那下官便在这里等着罢。”

进了内屋,裴永卿将门掩上,拉着沈子安的手坐在榻上,笑道,“这两日可还习惯?”

“挺好。”

裴永卿见他略有拘束,又说道,“你我祖上本是故交,只是到了你父亲这里,两家来往得少,也就生分了些。你小的时候,我便见过你几次。几年前的事,我也听说了些。你自小就是个体贴的孩子,如今做了官,更是要以大局为重,切勿被以往的事所牵绊。”

沈子安听了这话,心里倏然不自在了起来,只能勉强笑道,“大人说的话,子安一定牢记。”

“想必你父亲也叮嘱过,在宫中,安安分分做事便好,不要妄论他人,也不要遗人把柄。”

“是。”

“你天资极佳,这些道理不用人教,怕也知道。我这老家伙说多了,还遭你们这些后生嫌。我也不多嘴了,政事堂每日都有人守夜,你若有什么难处,随时来找便好。”

沈子安心头一热,笑道,“多谢大人指点,沈子安绝不敢忘。”

裴永卿哈哈一笑,“家长里短的话,咱们私下里再聊。今天就说到这里罢,荣大人怕是要等急了。”

果不其然,荣兴正在门前踱着步,见二人出了屋,便笑着迎了上去。沈子安转身向裴永卿做了个揖,说道,“多谢大人,下官就先告辞了。”

裴永卿略微颔首,两人便出了政事堂。趁着天还早,荣兴于是带着沈子安认了认各处官署,等到走了个遍时,天已微暗。

沈子安刚回了住处,就一下子瘫在椅子上,不愿再动弹一下。荣兴见他实在疲惫,劝着他多少用了些汤饭,大概洗漱了一番,便带上门出去了。沈子安半卧在床上,手里举着本书,想再看两眼,怎奈眼皮重得很,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那人今天还会再来。”

再醒过来时,屋外已是漆黑一片。床前亮着一盏烛灯,沈子安见自己平躺在床上,身上还盖上了被子,不由得有些茫茫然。挣扎了几次,终于坐了起来,便听到身前有人笑道,“总算是醒了,我还以为我今天白来了呢。”

沈子安被吓了一跳,困意也瞬间没了大半,他定睛一瞧,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顾玹。

“二殿下真是好兴致,大半夜地来扰人清静。”

“现在不过戌时,还不算半夜。”顾玹把椅子搬到沈子安床前,笑道。

“殿下今天又是偷偷溜出来的?”

“自然。论理,我明天才能回宫呢。”

“殿下既然不在宫中,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消息?”沈子安偏着头看向他。

顾玹只觉得今天的沈小公子有些淡漠,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我也不至于闭塞至此。”

“那就是有线人了?”

“线人算不上,心腹倒是拉拢了几个。”顾玹觉得有些自豪。

沈子安轻笑一声,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殿下来我这儿,也是要拉拢我吗?”

“主要是来看你,若能拉拢,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顾玹本想开个玩笑,话到嘴边,却对上了沈子安的眼睛。

那眼神今天没有一丝笑意。

他心中一凉,“子安,你在防着我。”

沈子安没有说话。

顾玹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知道父王和顾珩为什么这么看重你吗?”

“殿下倒是连大哥都不喊了。”

顾玹倒也不理会他的揶揄,接着说道,“父王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是有个高人告诉他,沈家有良才,遇之必留,得之必用,失之必杀。”

“这可真是无稽之谈了。我大哥是忠臣良将,二哥是经商好手,良才这个名号,怎么也算不到我的头上才对。”

“你长得好看。”

“我……”沈子安顿生羞恼,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玹见他窘迫,不禁大笑,“苍天有眼,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沈子安抿着嘴瞧他乐得东倒西歪,半天才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编来唬我的?大王以礼待我,荣大哥对我也关切得很,我看倒是你不怀好意。”

“一天没见,连大哥都叫上了。”顾玹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你这呆子,哪有外臣夜宿宫中的道理?父王将你留在身边,自然显出了对你的重视,让群臣艳羡不已,再加上幸昌宫是王城内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还怕你能出什么乱子?就连我也得瞅准时机,才能不被发现。”

听他这样一说,沈子安一时间懵得很。

顾玹瞧了瞧他,又说道,“元启病了半个月,顾珩去寺里为他祈福了,再过一天便能回来。你若信你那个荣大哥而不信我,不如明天告诉他你爱吃什么,爱用什么,看顾珩来见你时,会不会带给你?”

沈子安瞥了他一眼,“多谢殿下指教。”

“不谢。说起来,替人消,灾,拿人钱财,天经地义。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难道不送我点什么?”顾玹凑上前去,一脸坏笑。

“我不比殿下,没什么贵重得东西,若要尽我所能送殿下点什么的话……”沈子安见顾玹露出一副期待的样子,深吸了口气,摆出无奈的表情,接着说道,“那我就送殿下出去吧。”

这天夜里,祁国二殿下从幸昌宫偏房的后窗翻走的时候,苦大仇深之面容,惊得屋顶的鸟都扑棱棱地飞光了。

第二十三章

近侍官通常都在离着承乾殿不远的司礼台等官署当值,而因黄门侍郎身为士人却任职于宫闼之中,顾衍便命人在后殿给沈子安辟了间小屋。屋子不大,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架书橱,却与顾衍每日批阅文书的宣政室仅一屏之隔。

整整一天,沈子安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趴在案上,支起耳朵,在屏风这头听着屏风那头的声响,但凡有了点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正如他所料,顾衍并未差使他去做什么事,甚至没有传见过他。可即便只是如此,直到应卯之时,沈子安也已经筋疲力尽了。

荣兴搬着厚厚的一摞奏疏进来的时候,沈子安正托着脑袋,盯着屏风上繁复的图案发愣。

“公子怎么又呆住了?”荣兴将奏疏放在沈子安的桌上,笑道。

“嘘!”沈子安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赶忙要捂他的嘴。

见他这样,荣兴更是乐不可支,“公子紧张什么,大王早就走了。”

沈子安一听,立马又像脱力一般地趴在了桌上,恹恹地说道,“我说怎么没一点儿声音了。”

“大王说,公子这些天先把以往的文书熟悉一下就好。”荣兴笑道。

“多谢荣大哥帮我搬来。”沈子安抬头看了看差不多到自己头顶的几摞册子,突然很是怀念城外别院里的日子。

两人一同回了幸昌宫偏房,荣兴端来热汤热饭,问道,“公子饿了吧?”

沈子安这边刚坐定,肚子便发出了一声咕噜声,细而悠长。荣兴笑着看了看他窘迫的样子,把盛好的米粥放到他面前,就要站到一边等候。

“荣大哥一起吃罢?”沈子安抬头看向他。

“我哪有和公子一起吃的道理。”

祁国尤其讲究出身,寻常人家即便清苦了些,也绝不会让自家孩子遭了罪,再送到王城里去做寺人。走上这条道的人,大多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无可选择之时。生不贵,身不全,于是净了身的寺人向来为人所不屑,即便有朝一日攀上了高位,也依旧是位高身贱。这已然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这有何妨?我一个人吃,怪没意思的。”沈子安拉住荣兴的袖子,将他按到椅子上,笑道。

荣兴拿起碗筷,局促了半天,说道,“前些天,我听公子府上的人说,公子吃不得重油重盐的东西,便嘱托太官令将饭菜做得清淡一些,不知还吃不吃得惯?”

“荣大哥不必这么麻烦,别人吃什么,我吃什么便好。”

“不麻烦,公子若是哪儿不好了,我可怎么交代?”荣兴笑道。

沈子安低头闷声喝了半碗粥,思索了片刻,问道,“荣大哥为何对我这么好?”

荣兴仿佛是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想也不想便说,“见面之时我便说过,公子以后是要成大事的,待到那一天,还望公子提携提携我呐。”

沈子安本以为荣兴会说些“职责所在,无所怨悔”的话,只是之前不曾有过交情,当下也不过认识了两天,要说已经亲近至此,他是不信的。如今听到这种毫不掩饰私欲的回答,反倒觉得更真实些。“我这病秧子,能活着就实属不易了,何谈成事?”沈子安笑道。

荣兴似乎猜到了他的回答,又问道,“公子就不想扬名立世?”

“我本就不是好胜之人,大王看得起我,用我做事,我虽身无长处,却也唯有兢兢业业才可报答,如是而已。”不知为何,沈子安此时竟多多少少地有些相信了顾玹的话。

“难道公子也不想追究十年前的事了?”

沈子安知道荣兴在用余光瞧着他,即便如此,他手上还是倏然一顿,片刻之后,才笑道,“荣大哥说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跌进的湖里,何来追究一说?”

荣兴的眼神一时间晦暗不明,“是我多嘴了,还望公子别放在心上。”

沈子安又夹了一筷子清炒菜心,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荣大哥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

“我这等人,有口饭吃就已属不易,还谈什么爱不爱吃。公子有什么喜好吗?”

“我倒比较喜欢各色糕点。说起来,以前家里常做酒酿米糕,虽说只是普通的吃食,味道却也可圈可点。这次我回家时,让家里的师傅做一些,带来给荣大哥尝尝。”

“多谢公子想着我。”荣兴平日里总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虽说体贴,却也带着些许的不真实。仿佛他丝毫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感,生来就是为了照顾别人。然而此时此刻,沈子安却见他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一丝光亮,就连声音也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轻快。

顾玹,事情真的会如同你预想的一样吗?沈子安突然不清楚自己对此是希望还是不希望了。

这天晚上,那个人没有来。

第二天一早,荣兴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消息,在帮沈子安梳洗更衣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提到顾珩今早便会回宫。沈子安并不接话,荣兴说一句,他就应一声。荣兴见他兴致寡淡,也就不再多说。

如同前一天一样,沈子安在那小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天。待到天色将暗之时,桌上读过的文书已堆成座座小山,沈子安这才起身,同荣兴一道出了承乾殿。

刚走近住处,就见两排黑甲禁军持戟立在道路两侧,一众侍从宫女垂手等候在偏房门前。虽说沈子安也住在幸昌宫,可这偏房与主室却相距甚远,所以只要不是有意留心,沈子安并不知道顾衍的日常行踪,更不会见到眼下这种结驷连骑的场面。

有眼尖的寺人瞧见了二人,忙迎了上来,尖着嗓子说道,“沈侍郎可算回来了,太子殿下在屋里等着侍郎您呢。”

果然。

沈子安拱手道了声谢,便紧走几步进了屋。刚推开门,就见顾珩身穿玄黑缎袍,上绣锦色祥云花样,腰系墨绿色腰封,头戴青花玉笄,面若秋月,长身玉立,正负手站在窗前。

温文尔雅,贵气逼人。

“沈侍郎住的这屋子也忒小了些。”听见沈子安推门掀帘的声音,顾珩转头冲他笑道。

沈子安躬身作揖道,“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赎罪。”

“这些繁文缛节都免了罢。”顾珩回身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说道,“你我二人就不必多礼了,坐吧。”

既然顾珩这么说了,沈子安也便不再客气,拱手道了声“是”,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以后你这里必然是要门庭若市的,连个见客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能行?下次见到父王,我得和他评评理。”顾衍笑道。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郎官,何来门庭若市一说?”

“怎么没有?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顾珩思索了片刻,说道“是在后花园里。初见惊艳,再见依然。你自小便比别家孩子聪颖得多,怕是今后,我少不了要来这儿叨扰请教呢。”

是少阳宫前。

沈子安可比顾珩记得清楚得多。

看着顾珩的嘴一张一合,沈子安又一次回想起了那天夜里深入骨髓的绝望。之后几天持续的高烧,数年的伤病缠身,以及一生无法企及的将领之志,也都悉数拜面前这人所赐。要说有什么铁证,来证实确是顾珩派人将他推入水中,沈子安是没有的。可除了他,又会有谁?

沈子安本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那段往事。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脑海却有个念头在疯狂生长着,叫嚣着。

过不去的。

顾珩,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原谅你。

见沈子安笑而不语,顾珩便击掌向一旁侍从说道,“拿上来。”

不一会儿,那侍从便将一个极为精致的竹制小盒捧至案上。顾珩解开上面的缎带,掀起盒盖,笑道,“我回宫的路上,恰巧路过了一家店铺,听人讲,他家的糕点是平京城最出名的。也不知道沈侍郎喜欢吃什么,我便自作主张地买了几种回来。”

沈子安笑道,“殿下这般大礼,要我如何承受得起?”

“几块糕点,微不足道。”

“殿下怎么知道我爱吃糕点?”沈子安抬眼看向他。

“既然前来拜访,自然要有备而来。”顾珩笑道,“你大哥在我身边多年,不说特意询问,这些年也或多或少会谈起你。子铮可是对你爱护得很呐。”

沈子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荣兴,见他面色毫无改变,便又向顾珩问道,“听说殿下是为王孙去祈福了?”

说起顾元启,顾珩脸上倏然多了一丝愁容,“是啊,不知怎的,这孩子一病就是半个月。要说多严重的病症,倒也没有,只是每日断断续续地发热,吃了各种药也不见好。愁煞人也。”

“殿下宽心。王孙有天恩庇佑,又有殿下为他祈福,一定会痊愈的。”

“托你吉言。”顾珩笑道,“若是他身子好了,我定让他前来道谢。”

“不敢。”

天色已晚,沈子安开始有些担心那个人会不会突然从后窗跳进来。若是当众跳了进来,倒也有趣。自己当然是要倒霉,那人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六目相对之时,顾珩错愕的神情,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顾珩见他神色游离,想到沈子铮以前就曾提到过,他这弟弟一身的病,性情也略有些古怪,便自觉呆的时间长了些,于是起身说道,“沈侍郎也累了,我也还要去看看元启,今日就先到这儿罢。他日得空,我再来拜访。”

沈子安也不留他,拱手客气了一番,便送他出了门。

夜幕下的奉天王城像是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庄严又可怖。偶有禁军手持火把前来巡逻,惊扰到了树梢上的乌鸦,宫殿之间便回荡着它们粗劣嘶哑的叫声,听得人背后发凉。顾玹于沈子安,就好像这无穷无尽的黑夜中的一盏烛灯。宫中之人千千万万形形色色,自己处于其中,虽说孑然一身,但好歹还有一个故人,得以相望。

可是直至月上西楼,顾玹也没有来。

沈子安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意上床就寝。刚要转身,只听扑棱棱的一阵声响,就见一只小巧的青鸟落在了窗沿上。

这鸟眼熟的很,莫非“坊间传闻”又来了信?沈子安眼中一亮。

抓来一看,青鸟的腿上果然果然绑了一张叠好的纸条。沈子安将纸条取下,四下张望了一番,趁着没有人的功夫,手上一送,信鸟便又拍着翅膀消失在夜色之中。

“子安,数月未见,甚为想念。十五将至,我已备好石南花酒,可否前来一聚?”

沈子安将纸条折回原样,夹在案上书中,回想了一下信中内容,不由得靠在椅背上捂着嘴笑了起来。

“整天没个正形,不过一个月没见,何来数月之说?什么十五将至,怕是想喝酒又没人陪了吧。”

第二第十四章

一月十五的花灯节是继上元之后,祁国第二个颇为隆重的节日,加上之后再有两个月,便是上祭天神,下拜祖先的上巳节,于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无论王城内外,天子百姓,便都无一例外地欢欣鼓舞了起来。

花灯节前夕,织室一大早便来人给顾衍送来了上巳节的祭服样袍。零零碎碎的对话从宣政室传到了沈子安的耳中,听得出来,顾衍虽对祭服从样式到花纹都不甚满意,但幸而心情颇佳,也就并未过于责难那人。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提醒,在将其遣走之后,破天荒的,顾衍把沈子安唤到了正室,问道,“交给你的文书,可都看了?”

“回大王,已经快读完了。”

顾衍略一颔首,又说道,“读完之后,让荣兴再给你取一些来。”

“是。”

“你刚来不久,难免想家,明天花灯节,就不必留在宫中了。”

沈子安脸上虽未动声色,心里却是一下子轻快了起来,拱手说道,“谢大王。”

“前些日子顺阳宫来人,说是郑夫人病了,你去看看她好些了没,顺便问问清平还需不需要做几身衣裳。”

“是。”沈子安领了命,便退了出去。

顺阳宫是顾玹生母与胞妹的住处。沈子安在年幼之时,便从顾玹口中听说过这二人,郑夫人身为国君嫔妃,自然是贤良淑德,温柔可人,可这顾清平,明明是个姑娘家,论起顽皮淘气,却是丝毫不输给男孩子。

“还不是跟谁学谁。”顾玹每次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的时候,沈子安总会在心里暗暗地翻个白眼。

还未至顺阳宫,沈子安便远远地瞧见门前站了个熟悉的身影,只看身形和行头,颇有沈子横的风范。

“二哥?”他心里疑惑,脚下便紧走了几步,想要去确认一番。可还没等行至面前,就见宫门被推开,一个粉衣红裳的娇俏少女满面笑意地跑了出来,脆生生地笑道,“子横哥哥。”

果然是自家二哥。

那么另一位,大概就是传闻中的清平公主了。

“子横哥哥……”沈子安学着顾清平的腔调小声重复了一遍,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谁在那里?”沈子横本就满心的戒备,此时听见身后异响,便下意识地猛然转身,呵斥道。

沈子安本想离得远些,等这二人把话说得差不多,自己再上前打扰。如今没了办法,只得上前拱手道,“二哥。”

“你来做什么?”沈子横面上虽然尚有一丝不快,整个人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来替大王传信,二哥来做什么?”

“我来……”沈子横看了看顾清平,又看了看沈子安,说道,“干你何事?还不快拜见清平公主。”

沈子安深深地做了个揖,说道,“小臣沈子安,见过公主。”

顾清平脸上一红,扶着门框偏着头笑道,“原来是沈侍郎,从前就常听王兄提到你,如今终得一见。”

经由顾清平提醒,沈子横这才瞧见沈子安身上的青色绣花宽袍官服,心中一时间竟五味杂陈,嗫嚅了半天,终于笑道,“子安,你这官服真好看。”

顾清平见他眼中落寞得很,心头不禁一紧,忙笑道,“咱们就别站在外面说话了,快进屋吧。”

三人进了正室,顾清平问道,“沈侍郎所送何信?”

“大王说,听闻郑夫人前些日子身子不好,不知现在如何了?”

“劳烦父王担心,我母亲已经大好了。”

“大王还问,上巳节将至,不知公主需不需要添几件衣裳?”

“不必了。”顾清平笑道,“前些天,织室还给我送了几匹缎子呢,根本用不完。”

“那小官就这样复命罢。”见沈子横在一旁搓手顿脚,沈子安笑道。

“子横哥哥所来是为何事?”顾清平看向沈子横,说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沈子安恰巧从侧面看见了她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欢喜,于是拱手说道,“小官就先告退了。”

“沈侍郎慢走。”

“是。”沈子安客气道。

“我看你还是快快地走比较好。”沈子横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他。

向门外走去时,回想起自家二哥满是怨念的样子,沈子安一下子没忍住,乐得小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倒没什么,沈子安随即便觉得后背发凉,转头一瞧,沈子横果然正愤愤地盯着他。

如果眼神也能杀人,自己今日怕是不死也得重伤了。

沈子安赶忙加快了步子,紧赶慢赶地离开了顺阳宫正室,从屋里出来的那一刻,他依稀地听见身后沈子横问道,“明儿花灯节,你可有什么打算?”

轻言细语,甚是温柔。

沈子安微微一笑,心里便也明白了八分。

等沈子横出了顺阳宫的时候,沈子安正在门前揪草解闷。

“你怎么还在这儿?”沈子横嘴上说着,却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二哥!二哥等等我。”大概是蹲的时间长了,沈子安腿上酸麻得很,一时间竟迈不开步子。

沈子横虽说略有羞恼,可听到自家弟弟在身后哎呦哎呦地喊,心里倏然软了下来,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头晕。”

“活该。”沈子横上前几步,一把搀住他。

“还是二哥心疼我。”

“心疼你有什么用,还不是青天白日的偷听人讲话。”

“我可没偷听。”沈子安一本正经地说道,“苍天在上,我只是恰巧和二哥遇上了而已。”

沈子横以为他又要狡辩,手上一松,转身就往前走。沈子安趔趄了一下,也紧走几步追上沈子横,小声问道,“二哥是认真了?”

“我何曾不认真过?”见沈子安抿着嘴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沈子横忙说道,“我只是说我不曾不认真过,可没说……罢了,越描越黑,你这小孩子整天瞎操心。大王可准许你明天回家?”

“准了。”

“那明天还是回府上罢,别回小院子了,怪冷清的。”

“不要。”

“不要?”沈子横笑着拍了一下沈子安的脑袋,说道,“明儿一大早,我就让沈言在奉天门等着你,就是绑也得把你绑回去。”

说这话,两人已行至岔路口,沈子横要出宫,沈子安要回承乾殿,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快回去罢,问了两句话就出来那么久,怎么说得过去?”沈子横笑道。

“二哥保重。”

“明天就又要见了,保重什么?快走吧。”

沈子安拱了拱手,便转身而去。沈子横眼见着他走远,这才离去。

大约是心里轻快,时间也消磨得快了不少,沈子安并没觉得过了多久,夜幕便悄然笼罩了整个王城。服侍他用罢餐饭,洗漱更衣后,荣兴依旧早早地退了出去。沈子安便就着书案上的烛灯,又把昨晚收到的信条拿出来研读了一番。正打算写个回信,只听后窗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熟悉的凉风便吹了进来。

“稀客呀。”沈子安放下纸笔,靠在椅背上,说道,“是什么风把殿下刮到这儿来了?”

“你都不回头看看就知道是我?万一是我大哥呢?”顾玹从他身后绕了过来,笑道。

“成天从后窗翻来进去,也只有殿下做得出来吧。”

“两天没来,想我了没?”顾玹一把扯过桌旁的另一把椅子,坐在沈子安一旁,笑道。

“我倒是巴不得殿下不来。要是被人看见了,我就算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这身手,你还不放心?”

“殿下身上怎么一股熏香的味道,怪腻人的。”沈子安耸着鼻子说道。

“我刚从清平那里过来。”顾玹用手撑着书案,满眼笑意地看向沈子安,“说起来,子安,你知道你哥哥和我妹妹有猫腻吗?”

“知道。”

顾玹一愣,“谁告诉你的?”

“坊间传闻。”

“坊间传闻才不会有这种消息。”

“巧了,”沈子安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笑意,“我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你就告诉我嘛。”顾玹又往前凑了凑,不经意间却瞄见了案上的信条。

见他欲拿起来,沈子安忙伸手要夺,“给我。”

顾玹本不想细看,见沈子安这副样子,顿生出逗弄他的念头,于是顺势一躲,一字一字拖了长音地念道,“子安……数月不见……甚为想念。”

这一读可不要紧,顾玹心里瞬时不自在了起来,冲着沈子安问道,“这谁写的,这么酸?”

“坊间传闻。”

“坊间……”顾玹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坊间传闻’是个人?”

“是呀。”沈子安倒也没必要瞒着他,“先生开了家乐坊,有空时,我便去那里听听小曲儿,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起来。”

“在哪儿?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子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怎么能不结识一下?”

沈子安心中突然浮现了一句老话,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我可是打算明晚前去拜访,殿下身为王子,理应赴宫中之宴吧?”

“这有何妨?明儿晚上,我去接你。”

像是怕沈子安不答应一样,甩下这句话,顾玹就要往后窗走,沈子安见他手上已经搭在窗沿上,忙问道,“殿下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王街直走,第五个巷口右转,没错吧?”

“错倒是没错,只是……”沈子安仍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拒绝他。

顾玹倒也聪明,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推开窗子,小声说道,“一言为定了!”话刚说完,人便已消失在夜色里。

沈子安叹了口气,关上窗子,回到案前,继续方才还没写完的回信。刚提起笔,想到顾玹猴急地翻窗模样,不禁觉得滑稽又可爱。与十年前相比,他倒是明朗有趣了不少。

不知怎的,沈子安突然有些憧憬今年的花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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