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 xp1024.com
《长大》


契子

今日急诊铁娘子

第一节

“快,快,大夫大夫,这边这边,这个人没反应了!”

“腿,腿不能动,大夫,我xiōng口也疼。”

“a型血400毫升!”

“小兰,小兰在哪,你们别拦着我,我女儿在哪?”

“这个得立刻剖腹探查,怀疑有脏器破裂……”

祁县县医院内,一片充满着焦灼与恐惧的混乱。

副院长任卫东满头的大汗,白大衣畅着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脖子上还夹着一个打开的,他力图提高声音压过身周的嘈杂,近乎是用最大的音量对着手机喊,“我们急需支援……两辆超载的旅游大巴在山道上对撞翻了,一辆滚坡下了,现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3人已经昏迷,有颅脑损伤……4人现休克体征……近四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7人有开放性骨折,至少有6人高度怀疑腹部脏器损伤……太超出我们的接诊能力了……”

电话的另一边,急救中心创伤一区。

韩主任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快速地交代何副主任最快速度组织一组人赶过去,才放下电话,一拍脑袋,对何副主任道,“叶春萌不是派到林县分中心去了吗? 就祁县旁边,让她先赶过去。”

“我还能忘了她?护士长刚一说,您还跟第一医院凌院长开电话会议呢,我就呼了她,已经往那边过去了。这会儿怕都快到了。” 何副主任嘿嘿一乐。

“您可真行,我姐昨天在下面任务结束,今儿难得一天假就又让您给惦记上了。咱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医院领导,真比黄世仁都黑啊!”住院医小刘一边儿收拾随身要带的器材,一边笑呵呵地儿打抱不平。

“废什么话?”韩主任瞪了他一眼,“这么大车祸放咱们这儿都少见,得跟市里兄弟医院协调,祁县医院现在不定乱什么样儿了。”说罢黑着脸快步出去,查看能够调动几辆急救车。

小刘伸伸舌头,何副主任乐着翻了他一眼,“老这么毛躁!整天管叶春萌叫姐,也不跟着好好儿学着点儿。她像你这个年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了!”

小刘却对上司的数落完全不以为意,手头一点儿没停,转眼已经把东西收拾齐备,反复清点,脸上的笑容没心没肺,带着几分崇拜几分骄傲,“哪能谁都跟我姐似的? 要不说她是我偶像呢!”

韩主任说得没错。

祁县医院的负荷,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承担的最大上限,血腥与药水的味道之外,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惶恐不安的气息。

脚步,呻吟,哭喊,由远而近的急救车长鸣,判定死亡伤者的家属,疯狂的嘶叫,警察,保安人员,医生,护士们在这片压不住的嘈杂中为了交流情况而不得已地,声嘶力竭地互相喊话,这样的声嘶力竭,让刚刚工作的几个年轻医生护士因紧张而越发慌乱,19岁的护士小尤眼看着面前病人哗啦一口鲜血喷出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手一哆嗦,原本已经找准静脉的针扎偏了,想抽出来重新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静脉,嘴角一撇,眼睛就红了,正在做检查的刘大夫已经满头大汗,转头瞧见小尤扎着双手要掉眼泪,大声喝道,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 这是哭的时候吗?”

这一呵斥,小尤原本在眼睛里打转儿的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陈护士哪??” 刘大夫气急地喊,“陈护士你那边完了赶快给我这个扎静脉输液!血压都掉到40了这个还跟着哭!”

刘大夫自己心里也很慌。

这伤员血压20,40,简单的检查已经提示内脏出血,需要紧急手术,可是此时祁县医院里,所有具备做相对大型手术能力的大夫,都已经在手术室了,上面说,第一医院的外科专家会赶过来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刘大夫抹了把汗,从小尤手里把静脉输液拿过来,自己找准静脉正准备扎进去,就听见不远处自己的手下,才毕业不过三个月的小王带着哭音惊慌地喊道,“刘大夫刘大夫您快来,这这窒息了……”

刘大夫有几秒钟的愣怔,低头看自己正在检查的病人的体征,血压还在下掉,那边小王又接着喊,“刘大夫,怎么办,怎么办……”

“准备做环甲膜切开术。”

一片惶恐嘈杂混乱当中,这个对于小王和刘大夫而言,都不熟悉的声音,显得异常沉着平静。

小王和刘大夫都是一愣,眼前,居然是个身穿淡灰色休闲装的漂亮姑娘。她已经冲到了心跳昼停的伤者床边,飞快地叩诊伤者心脏两肺,扒开眼皮察看瞳孔,然后扒开嘴察看口腔之后,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向刘大夫举了起来,“市急救中心创伤一区叶春萌。”她简短地说道,“现在林县培训住院医生。接中心电话让我就近过来支援这边。进来时候已经跟任副院长打了招呼。”

“这?” 刘大夫看了看她工作证再瞧瞧她,心里一阵嘀咕——没穿白大衣,脸上还专门扑了脂粉的叶春萌看上去相当的年轻秀丽,似乎跟‘急诊医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证上有照片有介绍,但刘大夫想,这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住院医吧?一个丫头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那也还是个丫头片子啊!派这么个来,能顶个啥用?

这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这时却已经向护士伸手,“酒精棉球,刀片。”

“啊?” 护士有些发懵。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护士不由得先拿镊子加住两个酒精棉球递给她,然后找到了一个缝合包,拿出剪刀。

她摸了摸伤者喉咙的位置,接过酒精棉球飞快消毒,然后接过剪刀,在已经窒息得脸色发绀的伤者甲状软骨下环甲膜处,一剪刀剪开一条横的口子,鲜血迅速漫出来,接着,气体进出,将血液冲出一个个气泡,随着血色气泡一个个地涌出,伤者脸上的青紫减退,心律逐渐恢复正常。

这姑娘娴熟的cāo作,尤其是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老练从容,让刘大夫惊讶了,他定了定神,熟练地把自己病人的静脉输液扎上,再抬头,却听那姑娘对小王讲,“教科书上应该学过,这样的突发窒息,尤其是在如此混乱紧张的情况下,虽然是在院内,也存在准备不足的问题,来不及做气管切开。正确施行简单,易cāo作的环甲膜切开术是第一时间抢救窒息病人,避免缺氧时间过长造成的脑缺氧脑损伤,甚至窒息死亡的关键所在。”

她的语速很快,却很平和,边说着,边清理了病人的口腔,问小王,“还有其他昏迷病人吗?昏迷病人一定注意保持呼吸道通畅,把舌头拽出来,注意清理口腔内黏液尤其是血块。”

她一边交代,一边找到了手套口罩,简单的准备之后,开始检查下一个病人,边做,边跟身边祁县医院的小大夫交代要点,仿佛这不是个抢救现场,而是教学医院的教室里面,向学生示教。

看着病人呼吸心跳恢复正常,小王终于从慌张中逐渐平定,找到了另一个昏迷的病人,扒开伤者的嘴,用棉签仔细清理口腔里的黏液,痰,和血块,刘大夫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病人的基本检查,液体输上,血压略有回升。开始给一个刚从急救车上抬下来的病人检查腰部的伤,边检查,由不得心中暗暗地想,这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

“这是室急救中心第一批到来的叶同志!”这时副院长任卫东已经给市内各个医院交流完毕,赶了回来,大声冲所有自己的属下喊话,“同志们,再坚持坚持,急救中心和第一医院的支援同志马上就过来了!我们遇到了医院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考验,同志们顶住!”

第二节

接到急救中心何副主任的电话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进行一件人生大事——相亲。

这是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的桃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在电话铃响的几分钟前,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周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她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岩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10吧?

这个被认为是‘丫头片子’的市急救中心高年资主治医生,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年轻。叶春萌已经30岁了,到了一个身边的人,人人急着往她的脑门上盖上‘已婚’俩字的戳子的年龄。

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式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声色俱历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岩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陈辞,“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儿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这至少并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等于10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

相亲对象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他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t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辛苦,赞美白衣天使的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

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5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11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一直有年轻的女孩子在屏蔽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地讲那首曲子的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呼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这时,却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过来;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人们都在这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偶偶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实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帐,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合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了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xiōng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象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像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尚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

第三节

大约某些人就是跟‘相亲’相克。

当手机那属于急救中心的特有铃声尖锐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念头窜上了叶春萌的脑子,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今生第二次对相亲对象产生了一丝好感的相亲,即将被医院的呼叫破坏掉。然而她心里着实惊讶——自己应当是五一过后才回去报到,就算那边天塌下来,照说也不至于指望上她吧?

会不会是,哪位同事恰好找她有私事,怕她懒殆接电话,拿这个她不得不接的电话来打?

叶春萌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地希望,还有机会把这次相亲进行下去。

她对李岩的印象,相当不错。虽然,她肯来,原本是因为实在博不开当年同宿舍姐妹张欢语的热情。

那天,在西餐馆,叶春萌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近来相亲的情形,把牛排嚼碎咽下,抓着叉子,准备驳斥张欢语关于她‘眼光过高’的评价,并且哀叹一下自己的现实处境之时,张欢语皱着眉头把她抓着叉子的手推了推,说你跟人吃饭时候可别拿标准握持针器姿势,这谁看着不得心里别扭?周老师当年给你留下的心理yīn影不至于保持到现在吧?

“周老师这个关于正确持器械手法的心理yīn影是留给我的,你记错了。”陈曦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当了妈之后的张欢语似乎特别具有忽略他人异议的强悍。她忽略了儿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淇淋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进他嘴里的同时,忽略了陈曦的提醒。

张欢语继续对叶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儿的女孩儿,那时候那帮男生叫你什么来的?水孩儿!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处处可都透着温柔妩媚。你说,干这行就是害人,10年下来你那点儿水劲儿都给抽干了!嘿,这个我老公的同学李岩,麻省理工学院4年拿下来的电子工程博士,现在已经是x公司的美方代表,技术总监,绝对一人养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他结婚,干脆辞职得了,我跟你说,”她抓起一张餐巾纸让儿子擤鼻涕,然后用另一张把他吃得满是水果汁的小花脸擦干净,“我这辈子最轻松快乐的一天,就是移民下来了,把辞职申请交给科主任那天。中国的临床大夫,那就是对正常人的摧残,身体上和精神上。”

叶春萌想了想,确定张欢语不大可能真正关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兴趣听她的相亲经历,于是将原本准备出口的较真的解释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张欢语问,“这么一精英,钻石王老五,难道没有相亲对象需要25岁以下的要求?”

“这就是最难得的地方,要不说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没那么肤浅,知道年龄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对婚姻那是相当的重要。再说,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女医生听起来很有档次,就是别细想!再说,”张欢语打量着她,很诚恳地说,“萌萌你还是漂亮,也一点儿没见老,比20时候还多了味道。不过,这一过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陈曦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打断张欢语,“趁过期之前赶紧卖出去。”

张欢语皱皱眉头,“小曦你别打岔!萌萌啊,你看就这周,找个有情调的地方,见个面儿?”

“哦……太可惜了。”叶春萌摊手,“我后天就下乡了,半年,林县。”

“下乡?还半年?”张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又什么破规矩啊,以前还没有。”

“就是去年从咱们学校教学附属医院开始试行的啊,咱们学校系统的医院是要一年呢。咱们上学时候,周老师他们不就一直在讲嘛,中国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技术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但是绝不代表中国的水平。之前那种,一年下去一个专家队,敲锣打鼓扯红幅地,不到一个月又走了,顶多几个会诊几个手术造福个别人,人走了,技术也带走了,对当地的帮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医院主治医以上的大夫长期连续地下去嘛,在当地医院作为普通工作人员出门诊查房带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扎实地提高当地医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输血,是提高造血干细胞的造血能力……”

“哎呦得了,别跟我说这个,脑仁儿都疼。”张欢语连连摆手,“当年还真特崇拜类似周老师他们那样的白衣天使,等我干了几年下来就觉得那简直是怪胎。哦对,就是你们当年叫的,变态,我说萌萌,你再干下去可也有要变态的趋势。”

“咱们学校系统去年开始试行之后,我们几所市属的医院今年也开始试行。我这是第一批,后天就走了。得,你白费心了。”叶春萌耸耸肩膀,“遗憾!”

张欢语皱紧眉头,想了会儿,忽然一拍手,“林县?那旁边不就是祁县,著名的风景区么?离北京市区也就2小时车程,他开过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顺便赏景!这回正好啊,咱们别老饭馆啊咖啡厅啊,俗!让我安排安排,你们俩在祁县著名的桃花渡见!”

叶春萌愣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那个桃花渡……那个,冬天没的好看,总得等着开春吧?再说,我刚过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安排呢。”

“你瞧你还推三阻四!不过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光秃秃地去也没劲。你让我好好安排。”

叶春萌完全没想到,学生时代丢三落四许下的承诺过了三天就少有记得起来的张欢语,这次竟然显示出了超强的记忆力与责任心。半年之后,她在林县的工作即将结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市区,她已经忘了钻石王老五这回事儿的时候,突然接到张欢语的越洋电话,说你在那边事儿也完了吧?马上五一,我已经跟李岩说好,五一长假,选一天,你们在桃花渡见。你,记着,打扮漂亮点儿!

固然觉得相亲这回事跟自己的八字不太对,叶春萌还是握着电话连说谢谢——她是真的感动。无论如何,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如此关怀和尽力,相亲对象条件还是少有的好,张欢语可也不枉是当年的好姐妹了。为了好姐妹的热心,叶春萌对这次相亲可算是相当认真,甚至按照她要求的,化了淡妆。

李岩长相普通,节日旅游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区入口处的人群中,甚难找将出来--多亏现代的通讯工具手机,当叶春萌对着手机说我已经到了并且交代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四处张望了几分钟后,终于与另一个对着手机交代自己高度穿着特征并且四处张望的人接上了头。

“不错,今天体会到我们做通讯器材的实际意义。”他边和上手机边笑,“要不今天咱们就得各打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牌儿接头,可更傻冒了。”

叶春萌笑了出来,并且对相貌普通的李岩有了挺不错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这么个好天气里有个不讨厌的伴儿春游,也绝对不是个坏事。

叶春萌跟李岩相处得相当舒服,越聊越是自然投机,说起来共同认识的朋友——张欢语和她老公各自的学生时代,李岩讲起张欢语的老公怎么跟他们讨论如何博得女孩欢心,大家齐心协力想主意,都认为第一次约会的形象相当重要,把他从头到脚重新包装了一身名牌,叶春萌立刻想到当年,张欢语曾经问起来大家的意见,她们几个女孩子,对那一身不太协调的名牌非常鄙视,认为他虚荣,差点因此而否定了这个其实非常实诚的追求者,忍不住哈哈大笑,才要说话,电话,响了。

叶春萌带着一丝苦笑接起来电话,听了几句,神色变得严肃,应道,“我没在林县,不过离祁县更近……有大概半小时山路……没问题,立刻过去。”她说罢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李岩说了句‘抱歉,附近突发状况,大批伤员送到祁县医院,中心让我立刻就近过去帮忙。’说罢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着地冲门口折返回去。她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谷底,返回入口处要翻过方才下来的缓坡,不陡,只是颇影响速度。

叶春萌保持着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10多分钟的坡之后,发现李岩也跟在她后面跑回来,见她回头,他有点惊讶地说,“你体力很可以啊。”

“你也可以啊。” 她瞧了他一眼,他一样跑得并不见吃力。

“我喜欢登山,有机会就背着行李远足。从10年前去美国读书时候开始。” 他笑,

“很少有女孩子能够跟我跑一个速度啊。”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叶春萌边跑边说,“从10年前,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开始。”

第四节

当叶春萌给一个20岁不到的气xiōng伤者做完闭式引流之后,身周已经是相当的安静,只间或地可以听见伤者低声的呻吟和来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她微笑着轻拍伤者的肩膀,“不用紧张,暂时没事了。好好睡一觉。”

她直起腰,转头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指着12点的位置,她活动了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经睡着了的,两个肋骨骨折伤者。他们现在都呼吸平静,只是时而抽动一下嘴角,大概是梦里,伤口依旧疼痛。

叶春萌轻轻地给一个被子退到了腰际的伤者把被子掖好,之后对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伤员已经陆续由当地医院或者从市区其他医院赶来的医生陪同下,转到了市区的几所大医院去,一些轻伤伤者已经回家。此时县医院的手术室内,还进行着几台手术——那是几个腹腔脏器伤的伤者。

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达之后一个多小时从市区赶了过来,现在何副主任和小刘应该还在手术室配合其他医院来支援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半年没见,自己居然非常地想念他们了。尤其……尤其是在这么一场急救之后。她想了想,快步地朝手术室走了过去。

门外伤者的家属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着,或互相依偎着茫然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一个40来岁的妇女一直在走来走去,略微神经质地跟自己唠叨,救得过来,一定能救得过来……能挺过去……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

‘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律法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手术室的门打开,两辆轮床先后地推出来,散在各处的家属一下聚了过去。叶春萌在人群的包围中看见了何副主任和总是管自己叫亲姐的小刘,她正想扬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长身边正跟家属交代病人状况的大夫脸上,她定定地站住。

十多分钟后,家属簇拥着轮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长转身一一地跟身边几个人握手,“真多亏你们啊,下来得及时。这咱们医院外科医生还真没有足够处理这种严重脏器损伤出血的能力啊!感谢你们!”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着道,接着冲方才一直跟家属交代情况的大夫道,“早听说第一医院周明大夫手术的精致完美,人家都说那是‘鬼斧神工’,没见着不敢信,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看得心旷神怡,真是心旷神怡啊!”

旁边,瘦高个子的周明抱着双臂微笑摇头,倒象是不知如何回复这么直接的赞美。

“哎呀小叶同志!”任副院长此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春萌,热情地招呼,“下面也都消停了?小叶同志辛苦!这是最早到的啊!”

叶春萌缓步走过来,小刘夸张地奔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亲姐,半年不见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叶春萌把他扒拉一边去,冲何副主任叫了声头儿,然后,转向周明,微笑,“周老师,10年没见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会儿,“你是?”

“您的学生。”她说出学生二字的时候,眼睛居然有些发热,“我们那拨一共七个,女生占了四个。”叶春萌笑,“您当时抱怨,怎么女生这么多?”

“哦对,你是叶……叶春萌。”。陈曦那届。周明笑了,“太多年前了。你当时是在程学文他们病区还是韦天舒他们病区?”

“小叶同志是周大夫的学生?”没等叶春萌答,任卫东一拍巴掌,“名师出高徒啊!哎我这个老糊涂的,刚看见小叶同志跑进来又没穿白大衣——就是个小姑娘嘛,我还心说急救中心给我弄这么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呦任副院长,我们头儿可是把心腹爱将给您派过来了。我姐,这我们急救中心有名的铁娘子!”小刘笑道,“您说,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头儿能立刻想起来她就在左近?我姐这可是,出了紧急状况,头儿们最先想的起来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叶春萌白了小刘一眼,又看看周明,对小刘道,“你跟别人胡扯也就罢了,跟周老师……”她抬头瞧着周明,叹了口气,“周老师,如果您还有印象……我是最娇气,最爱哭,最说不得,给老师惹了最大麻烦的学生。”

第一章 二十岁的纯真年代 第一节



陈曦曾经对着叶春萌认真地说,美女这种生物,绝对并不只是那层皮囊与芸芸众生不同,其内在的构造,也一定迥异。

说这话的时候陈曦正在一边把徒手扯断的长度不等的香肠段丢进煤油炉上的小锅里,小锅里是老干妈宽条方便面,已经加进了白菜,鸡蛋,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叶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脸上涂了蜂蜜鸡蛋清,其上铺着削成薄片的黄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里还举着本席慕容的诗集在翻看。

听了这话叶春萌啪地把手里的诗集和上,几乎立刻要坐起来质问陈曦这话什么意思?但是身体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时候脸上的黄瓜片就有下滑的趋势,于是她又躺了回去——陈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数几乎不会小于她们俩认识的天数,于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陈曦的揶揄’而让已经耗了她一晚上的护肤前功尽弃。

叶春萌和上诗集的同时,陈曦拧熄了煤油炉,半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小锅上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睁开眼。

假如叶春萌象陈曦一样牙尖齿利的话,她现在就可以对陈曦说,恋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众肥胖——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终将如此——之外,脑构造也一定与众不同;普通人民群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晚饭时间已经将一份红烧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3两米饭吃得盘干碗净之后,临睡前对着一包加了俩鸡蛋和一根廉价香肠的方便面,能够流露出类似考古学家看着先秦时代的瓦片,物理学家看着终于成功的实验,或者地主老财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那种,至喜悦而满足的神色。

但是叶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温婉的,陈曦深知这种温婉,所以从来不担心叶春萌的反唇相讥。

“真的萌萌,”陈曦端着几乎漫溢的小汤锅,坐到离叶春萌更近的位置,希里呼噜地边吃面边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进面汤里过量的辣椒酱刺激出来的鼻涕,特别诚恳地对着叶春萌说,“我经常思考,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觉得没有。但是这个向往美的女人与美女的差别,它就在于实现‘向往’的能力。”陈曦挥舞着筷子,脸上除了诚恳之外还带上了些许感慨,“除了基础本来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别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于越来越美,脱出众生的范畴,无论内在和外在。难道我不想纤体护肤吗?难道我不想用文学艺术充实自己吗?难道我不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吗?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会儿早上听听交响乐,晚上看会儿名著,明天少吃口红烧肉开始跑步和跳绳,每周少打点无聊游戏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总是明天!”

当叶春萌看着陈曦眼中那种失落和痛苦的时候,骤然间开始替她难过,她一时间完全相信了陈曦的坦白,急于安慰她,

“你别瞎说,你哪里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运动,你体型多么健美……”她说着,猛然感觉到脸上片状物的脱落和凝冻状物的碎裂——方才为了这折腾了一晚上的面膜而忍了被陈曦挖苦不吭声不动弹,这时却为了安慰她的失落,在还有15分钟就大功告成之时,前功尽弃。

叶春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陈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恼火地抓起床头的笔记本朝她脑袋砸过去。陈曦躲过,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搂着叶春萌在她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你真的萌萌。”陈曦哈哈大笑,然后又颇感慨地说,“其实认真地说,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别柔软善良。”

陈曦这绝对是真心话。

她喜欢叶春萌,固然有时候觉得她的纯洁近乎于幼稚,还有时候觉得她的善感有点儿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莫名其妙。但是无论如何,跟一个美丽的心软的而且还特别体贴的姑娘做朋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享受。尤其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斥着不少不幸长了张傻姑面孔,却象林妹妹一样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经有幸或者不幸地与这样的姑娘相处,时时被笼罩在对方那种又敏感又多疑又骄傲又自卑的,时而幽幽时而忿忿大多数时候不满不平总是不太高兴的情绪之中,都无法否认,对比这种分类中的众生,叶春萌这样心软貌美的姑娘是多么地可爱。固然陈曦怀疑,一定程度上,自己大约也可以归入这个不太可爱的范畴之内,但是陈曦又认为,越是这个范畴中的姑娘,越没法跟同类相处。

叶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相信陈曦这句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希望她说的是真话。被人待见是件幸福的事儿,尤其是被一个有趣的,自己也待见的人待见。任何人都需要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知己,更何况叶春萌总是有许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绝不需要是个自己的崇拜者——赞美听得多了就会起腻,更加不能是个呆瓜,你总不希望你唠叨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得要领,而陈曦,就是那个有本事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的妙人儿。

第一章 二十岁的纯真年代 第二节



“下礼拜就进科啦。”叶春萌仰起脸,带着个颇神往的笑容。

陈曦瞧了她一眼,“拜托,从上礼拜你就唠叨了。”

“考医学院,不就为最终作医生?见习时候虽然穿了白大衣,但还是学生,进科之后,就几乎是医生了。”叶春萌托着下巴,那张微笑的脸,带着那种属于很单纯的理想的浪漫,实在是相当的动人的。

“得了,我可是从小就没打算过当大夫。”陈曦撇撇嘴,“高考时候,我想考清华建筑系,但他们收人太少,我二模又砸了,心里没底没敢报,生怕考不上再给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学院不对理科招生,电子计算机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来想去女孩子学医还是比较好听,咱学校又还算名校,就这么爬贼船上了。谁晓得这比人家学电子计算机的学的可不轻省啊——等工作了,还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毕业了我也不干临床,所以啊,进科不进科,对我没啥意义。”

“你不干临床是怕苦?”叶春萌微笑撇嘴,“尽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难料,还说不定,你一进临床就爱上了,到时候都舍不得离开呢。哎,你不觉得吗?临床课比基础课有意思多了,尤其见习跟门诊,遇见疑难病例……”

“临床课的老师帅了一个档次,我怀疑因此你觉得临床课有趣。”

“胡扯,就说帅,也就是外科的韦天舒帅……”

“可我也就觉得外科课有意思啊。”

叶春萌连连地被打击热情,正经有点火了,不高兴地躺到枕头上准备拉上床帘。

陈曦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好,当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那宣誓时候我也挺热血沸腾的啊。这不是,因为一些客观情况,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呢嘛!嫉妒,我这分明就是嫉妒,□裸的嫉妒!”

叶春萌矜持了一会儿,毕竟耐不住想抒发感慨的愿望,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继续满是向往地说,“当临床医生多好啊。我从小就崇拜大夫,连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从来就觉得比什么衣服都好看,干净,肃穆,神圣……”

陈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韦天舒身上确实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门口卖馒头的大师傅没啥区别”——虽然咽下了,但还是不能昧心地点头,只是不说话,拿筷子徒劳地捞着小锅里幸存的方便面渣。

“那天内科见习赶上心跳骤停的病人急救,看着监测器上的一条直线,我心都到嗓子了,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外面就是他妻子和2岁的小孩,我当时想哭,更不要说他妻子是怎样的心情了……然后,李大夫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准确及时安装起搏器,那人恢复了心跳……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都觉得看着李大夫,好像看着上帝……”

“邪乎了啊。”陈曦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但是并没有让叶春萌听到。陈曦从来很懂得开玩笑的分寸,但是实在受不住叶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只有把话题带开。

“我在想,所谓英才,韦大夫这就是啊。又帅,说话又风趣,好几个市级国家级的创新奖项……”陈曦说着,倒真带了几分认真的赞叹,想起来韦天舒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亮相。

他给她们讲外科总论的肝胆部分,推门进来,一下就让人眼前一亮。接着,没有幻灯,不写讲义,胳膊下面夹着本跟学生手里的完全一样——而且崭新得貌似从来没有翻开过的外科总论就溜达了进来。走到讲台后面,啪,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讲的那页,忽然又把书和上,推到了一边儿去,冲着下面咧开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广告的白牙乐了。

“这书啊,回头自各儿回家看去。都大二了,还不会看个书吗?再说,我觉得这书写得推呆板。我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新的东西。”

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老师,可以把课讲成故事,而且是让人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故事。虽然是故事,但确乎又跟他要讲的那部分内容相关。他乐呵呵地说,要看理论,你们都该有了看书自学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来问我;要说技术细节,还得是看手术录象,进院见习实习才有印象。他的故事们,或者还附以他的个人风采,激发了这帮学生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最大的好奇与兴趣,非但是书,回去之后相关资料都读了不少,而接下来的试验课和见习课,前所未有的积极。

“韦大夫确实不错。”叶春萌点头,“但是,咱们组外科带教的侯老师不是说了,在大外科,要论‘让人服气’还得是咱们未来的外科教学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比韦大夫还让人服气?”

“那不就是侯老师一个人说的,又没……”

“韦大夫也说了啊。”叶春萌坐了起来,“那天韦大夫跟咱们说,动物试验外科手术模型一定要认真——如今把狗当成人,今后才能把人当成狗……他看着咱吓一跳,又说如果用周老师的话来说呢,就是你今天对动物试验严肃对待,技术技能练得越过硬,以后对着人的时候,越能够沉着冷静。他又说因为周大夫下乡定点医院的培养基层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没能给咱们上课,不过他是咱们教学主任,早晚能碰上,赶上周老师主管教学,是不是咱们的福气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们今后病人的福气,那是没错的。我觉得韦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特别认真,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根本不一样。”

陈曦没说话。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况是20岁的女孩子。

固然经常嘲笑叶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听着从这顶尖的医院牛烘烘的外科,学术拔尖的侯大夫到‘传奇’的韦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带着的那份敬重,陈曦也忍不住好奇,只不过,忍着,偷偷地好奇,没把‘幼稚’表现出来。

周明,32岁,现在最年轻的大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当他在30岁时候破格提升为副主任医师时候,也是全系统四个教学医院三个附属医院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若论他得到过的全国奖项以及保持的‘纪录’,却没有韦天舒多,论国际期刊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另外一位病区主管程学文级别更高……

看了不少有关社会yīn暗面以及从古到今的人事斗争的名著的陈曦,一贯善于怀疑,从来不象叶春萌她们那么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动。她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周明也许就是老好人一枚,才华平平但是人缘良好,所以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会‘为人’而并非会‘做事’,杰出如韦天舒者,木秀于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会对上司溜须拍马,也不见得会去围平级与属下,在人望上,确乎是不会超过那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的。

不过,陈曦并未曾把这一番怀疑说给任何人听。善于怀疑的陈曦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怀疑搁在心里,未到怀疑被证实的时候,通常并不太发表感慨。

在‘周明’的问题上,陈曦应该感谢自己的这个好习惯。如果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那么难免,她的这番怀疑要大大影响她‘考虑问题特别精辟’这个宿舍公认的盛赞,而留下被叶春萌她们嘲笑一辈子的话瓣儿。

无论周明是否‘会为人’,周明的‘专业’决非平平,这,就在5分钟之后,轮到今天跟急诊小夜班的张欢语和李棋推门进来,激动地宣布今天第一医院外科最大的‘新闻’的时候,得到了绝对的证实。

第一章 二十岁的纯真年代 第三节



“咱院终于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还没坐稳就说,“整个普外如释重负。主刀的就是传说中的周明。”

叶春萌感叹了一声,“果然啊!”

而陈曦,半天没说话。

她们从侯大夫那里知道,从三个月前开始,全国挑选了几家医院先尝试开展肝脏移植手术,第一医院是其中之一。这几台手术的成功与否,是今后科室是否可以继续开展此项手术的重要评判,更是医院科室的荣誉。

分给第一医院的前后有三个病人,两个老主任分别做的前两台,最终病人都没有熬过围手术期。外科的压力,就连她们这些见习学生都感觉到了。

系统的兄弟医院已经成功了一台,病人在两周前度过危险期排斥期,转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能说第一医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医院也失败,病人也死菜,但是……他们的成功,无疑将这份压力加了码。

关键的第三台,怎么做,谁来做?

一年后陈曦她们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术,反应的是团队的水平,而病人身体条件,以及术后护理等多种因素,无一不影响着最后的结果,这绝非外行所想的,只决定于某个主刀大夫的个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几个才抱着临床课本读了一年的小丫头片子眼里,手术的成功还是失败,可绝对就跟主刀大夫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们不由得觉得前面两个做手术的主任,宝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而这作为最终成功了的移植手术的主刀大夫周明,在她们眼里,可就成了个伟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个宿舍都在讨论周明。张欢语还从另一个小大夫江宾那里探听到了周明的另一个传奇。据说在他28岁,尚自是个低年资的主治医的时候,在一场让整个外科人仰马翻的,因附近违章建筑坍塌,同时送来的近十个腹部脏器损伤的抢救中,另人咋舌地创造了‘快’的纪录。

找出血点快,止血快,比从来以快著称,在那场抢救中,比保持了多项手术全市乃至全国最短时间纪录的韦天舒还快。

江宾说,周明其实从来并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细,他的任何一台手术都可以作为教学录象录制,做得更快是对外科大夫手术技能的一种挑战。但是确实没谁能说,50分钟的手术40分钟做完,会对病人预后有任何绝对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总是能对这种挑战缺乏兴趣。

然而4年前的那场抢救,当寻找出血点并止血的时间,绝对会影响病人存活以及手术后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张欢语李棋叶春萌她们唧唧喳喳地讨论比韦天舒更加传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纪录,他因为这台移植手术创造了几个‘第一’——第一医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术,当年以及之后若干年内,主刀肝移植手术的最年轻的医生,唯一一个顶副主任职称而能做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医生。

他们也在猜测周明的性格和样子。

陈曦一直没插话,没参与这种‘幼稚浅薄’的讨论,但是,她也一样在心里好奇,并且非常浅薄地暗暗希望,这个周明,就算不能象韦天舒那样帅,也千万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师傅或者屠户路线。

第一章 二十岁的纯真年代 第四节



临进科之前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最名牌的大学,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著名教授,而她的姑父很普通,职称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代表中特别优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的在北京的亲戚那样——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去放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忍不住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象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影响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3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特别笨,总得费上别人3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

那天为了万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忿忿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xx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这些老一代革命家……”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就对她们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尤其沾不上‘老一代革命家’的边儿。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答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16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前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7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9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干活没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3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象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20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8点45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不停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大姑的指责已经司空见惯,更大的原因是,她赶不上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

第一章 二十岁的纯真年代



对于叶春萌而言,穿上白大衣作为准大夫,简直是她长到20岁,最最神圣和庄重的事情。类似神圣庄重或者说兴奋欢喜——总之就是所有相对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并从头到脚地换干净衣服。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种心情,很类似于古人逢重大事件见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

叶春萌无法想像蓬头垢面穿着前两天的动物实验时候溅了血点子的白大衣进科,其实那真的不在于别人会觉得她怎么样,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那种身上发梢隐隐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刚洗过的头发柔软顺滑清爽的感觉,当感觉到自己是清爽的干净的时候,干什么都会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复习功课或者看小说,她都会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铺位拾掇利索,一定连带把整个宿舍打扫干净,才有可能专心地学习或者娱乐。

更不要说第一天成为‘准大夫’了。

于是,叶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撮狠狠地拧,最后晾起来的时候陈曦建议她先拿电风扇吹一阵,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还是干不了。最终,陈曦帮她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接线超长的接线板,可以从宿舍一直连到水房,然后跟她一起把电风扇般到水房对着悬挂的白大衣彻夜地吹风。

当挂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风扇吹得飘飘悠悠的时候,叶春萌心里充满了对陈曦思虑周到的感谢,但是陈曦的脑袋里却转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她看着水房极昏暗的灯光,幻想如果半夜想办法把她们班的‘白骨精’骗来会是个什么情形。

白骨精并不姓白叫骨精,她的大名叫做白晓菁。陈曦在报道第一天与白骨精在报道的会议大厅门口不期而遇,穿了纯白长裙的白晓菁空着双手微微扬着头,虽然她的一切仪态都很符合陈曦所看的电影里欧洲宫廷贵妇的派头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进入陈曦脑子里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陈曦当时就想纯白长裙与及腰长发也真不是放谁身上都特别飘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还是飘逸不了,然而身体呈营养不良表象,脸上又挂着冰霜雪冻的表情的瘦子如此穿着,又真的太糁人了。

不过,也许陈曦只是嫉妒,嫉妒她出身不凡,更有可能陈曦是记仇。

陈曦的人生里最在意的时刻是吃饭的时刻,曾经有一天,陈曦从食堂打完饭往回走,饭盒里的油暴里脊让她满心欢愉,这个时候她并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所以当身边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十足地吓了一跳,不过也还是握紧了她的饭盒并没脱手,可就在尖叫响起来的一秒钟之后,她的后背被热汤烫了一下,这个刺激让她一个哆嗦,饭盆终于还是脱手。

当她明白过来一切只是因为汤里的一小块不该属于这个汤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误以为是一只苍蝇所以惊得将汤盆脱手丢出,尤其,之后白骨精甚至没跟她说抱歉更没打算赔偿她的油暴里脊的时候,陈曦愤怒得想要立刻抓几只真的苍蝇塞到她嘴里去。

陈曦的种种恶毒的念头都并没机会实现。固然她从来不是一个淑女,可20岁的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象上小学时候那样,为了报复一个小胖子报告老师她上课看课外书以至最宝贝的机器猫被老师收走之后,小小年纪竟然处心积虑地买鼠夹捉老鼠然后把那只死老鼠偷偷放进小胖子的课桌里,看着他从课桌里往外抽课本带出了一只死老鼠吓得尖叫之后大哭,自己乐得差点抽了筋。当然,由于类似的事件,让她在小学时代被请家长的次数绝对大于了学期数乘以二。

陈曦对着随风飘荡的白大衣神思飘飞,而叶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现在洗头发还是明天早起洗头发的斗争之中。最终,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洗,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着俩小时不睡觉,而如果湿着头发睡觉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头发会被压得奇怪地支棱,简直失去了洗头发的意义。

进科前那天早上5点钟就爬起来洗头发的叶春萌,不能够预知未来。

假如她能够预先得知,‘洗头发’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意外,将在几小时后以至若干天若干年都对她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身周的一切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那么,20岁的叶春萌,还会不会在5点钟爬起来洗头发呢?

但是当时,她只是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梦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为一个准医生,走进医院去。

第二章 这样一个开始 第一,二节

第一节

“陈曦起床!”

叶春萌第五次重复这句话,距离第一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

“一分钟。”

陈曦闭着眼睛回答,并且把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半小时前就是1分钟!你哪国计时单位啊!”叶春萌把书卷成筒照她脑袋上敲下去,陈曦下意识地把被子抓牢裹紧。她本来就习惯赖床,昨天晚上还听了2个小时托福听力题,2点多才睡觉。

“帮我请假吧说我病了……”陈曦几乎把脑袋完全缩进被子里。

“今天第一天进科!”叶春萌推着她。

“第一天就请假才不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没搞错这是进临床医院实习你装病!老师明儿万一关心你一下怎么编症状?”

“我小时候没练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装病,我妈带我去看就把大夫蒙过去了……那会儿我还是跟赤脚医生那本红书上找的症状照着装的……现在学这么多总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帮我请个假……”

“陈曦怎么这样儿啊!”叶春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带了点儿哭音儿,“你说儿科管的紧,你要准备gre托福时候在外科,非得拽着我换到这组来的。小棋欢语今天都进儿科。你不去这组,那就我跟白骨精俩女生,回头再把我跟她分一组怎么办啊……”叶春萌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了。

陈曦长叹一声,终于睁开眼,又半闭上,再努力撑开,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

做人不能不仗义,因为自己懒扣分挨骂都活该……不过陷害了叶春萌,害得她万一跟白骨精一个小组一个病区,就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白骨精究竟有多么讨厌呢?如果有人在当时认真严肃地问陈曦和叶春萌这个问题,她们也没法给出一个证据十足的答案。如果让陈曦说,唯一可以称其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暴里脊,为了一份油暴里脊而时常在背后对人家的举止长相进行刻毒的人身攻击,事实上,陈曦姑娘真的是睚眦必报;而在于叶春萌,说来就显得她确实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个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着很大的差距,态度上也带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这原本也就罢了,叶春萌还不至于因为人家带出的优越而心生厌憎——至少我们的准淑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但是,被欺负过,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还是在大一时候,一帮女孩子在生物课后谈论老师拿的一个样子很别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阵经常买时尚杂志,于是很‘专家’地说,那个包是dior,非常贵的牌子,那一个包可是值了钱了;叶春萌随口说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见过这个,得上千……

这个时候,从来不太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千?人民币?dior?”

叶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错了,没那么贵……”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耸了耸肩膀,“不过,她手里的那个,算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假货,大概也就是个千八百吧。”

“拿过真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头,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然后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那天叶春萌又羞又窘,低头胡乱抱起书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头尖儿都哆嗦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这样被人以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冒’的眼神看过,以‘你怎么这么可笑’的潜台词嘲笑过,而最关键的是,人家确实是有钱,由于有钱,确实是见过世面,入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半的国家,寒假时候去日本滑雪,一个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里摆着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这么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时候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默默地淌了一会儿就抽咽了起来。这会儿逃课把午睡进行到底的陈曦迷迷瞪瞪地探出头来,“啊,怎么了?你上课接着看那个穆斯林的葬礼来的?有那么感动吗,我咋觉得那娘俩都那么烦人呢?”

叶春萌哽咽着摇头,已经顾不上为了陈曦再次侮辱那赚取了她许多眼泪的韩新月姑娘和她妈妈梁冰玉阿姨而生气,自己的难过到来之时,所有为其他人的义愤就都放到一边儿了。

当陈曦猜了若干次她摇了若干次头之后,叶春萌终于算是把这件事儿说了个清楚。坦白说,其实陈曦的第一反应是,“就这点儿事儿你哭成这样至于的吗?”但是说出口的却是——

“她就这么讨厌,特恶毒。我觉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着个机会发挥发挥唯一仅有的优越感。萌萌不哭,这就是她积怨已久。”

“积什么怨啊?”叶春萌哭得鼻头通红,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么人?还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陈曦,都有点惊诧于自己昧着良心说话的能力了。不是说叶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诉陈曦,白骨精根本不会觉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有别人觉得叶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这个‘别人’档次不够。

陈曦绝对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叶春萌土冒,她们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层次,别说嫉妒二字天方夜谭,连拿‘她’与‘她们’比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确实存在,但是那个箭头的方向一定是从她们到她。

陈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谁,她就是今儿个恰好表达了一下心中一贯的真实感受——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土成这样。恐怕过了晚饭时间,她就彻底忘了说‘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个人是谁了,反正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冒中的一员。

不过,陈曦审时度事地认为目前叶春萌不能接受这份真实,更关键的是,她终于等到了可以跟叶春萌一起诋毁白骨精的这一天。

曾经,叶春萌批评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实在太过分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仅仅为了一份里脊肉就仇恨一个同班同学;她甚至善意地猜测白骨精压根没注意到那盆汤浇到了陈曦身上所以没有做出赔偿。当陈曦满怀激情地挤兑白骨精或者灵感大发地把她画入漫画的时候,叶春萌总是进行那种另陈曦扫兴得想骂娘的劝说。

现在,终于有了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冷静理智地说出事实所需要的那种勇气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陈曦并不具备。但是陈曦跟自己说,不具备这种优秀品质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她关心朋友,说出朋友想听的话安慰朋友让她不再委屈。于是,陈曦丢掉了方才在心里闪现了一瞬的惭愧。

‘嫉妒’这种说法虽然让叶春萌也有点怀疑,但是这个带着怀疑的设想至少比方才那种屈辱要来得舒服,于是在陈曦的指引下,她让自己相信白骨精确实是嫉妒自己,并且深为感慨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多么浅薄。更让叶春萌心里踏实了一点的是,后来她发现,几乎全班同学都不待见白骨精,甚至她的真名几乎已经没人使用,全都沿用了陈曦的创造,而且认为陈曦这个创造实在太过传神准确,陈曦为此而创造的漫画,就更加栩栩如生。

把自己放在一个大家都厌憎的人的对立面,这不是什么耻辱。

从此之后,挤兑白骨精成了陈曦与叶春萌之间乃至她们宿舍的一项娱乐,通常是由陈曦主挤兑而别人配合,逐渐地,她们已经淡忘了她们厌烦她的具体原因,而厌烦本身就使厌烦更加炽热。

白骨精为什么讨厌得让人忍无可忍?

因为她太讨厌了。

她为什么讨厌?

大家都讨厌她!

将好朋友置于可能跟最讨厌的人分在一组,形影不离地度过她期待了不知道多久的转科和专科实习这件事情实在太恶劣了。陈曦可以很懒,更可以很耍赖,并且从来不以为耻,但是陈曦不能让自己做个不仗义的人。

终于,在7点25分,批着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穿着洗得纤尘不染的白大衣的叶春萌,带着无穷的期待,和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的陈曦一起,在医院门口跟白骨精以及刘志光等四个男生,一起走向了转科实习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第二节

大会议室里乱烘烘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40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儿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儿病例争论,或另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儿的长凳上补觉。

7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在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这儿呢。”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的蓝绿的手术服,“呦,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9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儿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失去平衡地向一侧牵引,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的脸色;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采但是也没有什么缺陷的五官,就是13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不少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跟见习组的侯老师都进过手术室了吧?谁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跟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他11个连台近50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功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固然只是观摩。他们想像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便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王东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着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糟了糟了,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居然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的脑袋,2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法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5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俩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8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的你们组见习?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象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地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好学生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就没扎起来……”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象是听到了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瞪着叶春萌,摇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讽刺的笑还是怒极反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来参观你。”

第二章 这样一个开始 第三,四节

第三节

叶春萌抓着帽子,披散着头发,仰着脸,呆望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大真实,那些手术室楼道里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吱扭作响的轮床,似乎只是在梦里,而并非确然地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

叶春萌做过恶梦,譬如小时候梦见妈妈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后梦见自己尚在考场中,还有一大半的卷子没有答完,老师却已经开始收卷,譬如时常回到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的行李走进人来人往的校园,所有的别人都在谈谈笑笑,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手足无措。

此时,在手术室里,叶春萌就好像身处一个类似的梦里,等待着醒来。

等来的是一声极端不耐烦的,‘你们两个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见周明已经转身往5号手术室里走了,袁军他们跟着进去,刘志光和陈曦都在其中,回头看着她,陈曦冲她打着手势。 他们都作为医生而在走向手术室,而她,因为‘不合格’——被认为‘不合格’的内在原因是‘打算’让‘病人来参观她’,在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赶出了手术室。

跟她做伴被赶出去的是白骨精。因为手上一只‘已经戴了好多年,忘了这么回事’的戒指和一条手链。

推开手术室楼道的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叶春萌忽然意识到,她,和她所一直以来最反感的一个女生,竟然为着在别人眼里可能完全一样的原因,在救死扶伤的地方臭美而被取消了进入手术室的资格。

说出那句话的周明,以及听到那句话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这个地方,这份职责吧?或者他们觉得她根本缺乏对这份职责的尊重?

她想说,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

但是,说话的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只是丢给了她这么句话,而听见这话的人,也不可能听她解释,他们匆匆而过,那么叶春萌就从此,在他们心里,定格于此了?叶春萌眼前再次出现周明那个不能致信的神情,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很多年之后,当她偶尔想起此时,她知道,碎裂的东西,是她认为许多年来,赖以欣赏自己的,最重要的东西。

叶春萌和白骨精两个同时蒙难,又绝不是难‘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出来,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当走到手术室与大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的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方才在里面会诊的大夫从里面陆续走了出来,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面,迎头看见了这俩现在照说应该在跟手术的女孩子。

“这学生,周老师不是带你们上手术吗?”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着下巴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链——她已经在走出手术室的路上把它们摘下来了,握在手心里,打算待会儿就找个垃圾箱丢进去——虽然它们的价值至少相当于许多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费。

叶春萌动了动嘴唇,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当着面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复一下刚才的过程?不说,又怎么解释站在此地而非手术台旁边的原因?叶春萌嘴唇哆嗦着沉默,每一下呼吸,xiōng口都抽得生疼。

“你们两个,跟我去门诊吧。”

说话的是程学文,三病区的主管。能以不到35岁的年龄作为病区主管,他跟传奇的韦天舒和周明一样,是上下10年的同学同事中专业技能出类拔萃者。只是,似乎他虽全面却太平淡,又或者是韦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爱八卦的学生和小住院医忽略的一个。

“剖腹探查手术还是有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程学文温和地冲她们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们,更似乎是在替她们解围,“观摩的人太多,恐怕影响主刀医生的情绪,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手术室中非手术人员太多也会影响应急处理。没关系的,以后时间还长,我们医院的门急诊量都极大,一定还有机会观摩这类手术 。”

他说罢冲叶春萌和白骨精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他走,带着她们远离了手术室,远离了会诊厅,远离了那些也许从她的披头散发中已经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大夫们,远离了那份让人呼吸不畅的尴尬。

陈曦不是她们,陈曦没有经历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程学文在叶春萌和白骨精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伟大意义。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20岁的叶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机会卖身葬父,也并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当众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呵斥,在于她们,真的是长到20岁所经历的最大的尴尬和窘境,而将她们带出这个窘境的程学文,之于她们而言的意义,也就不低于给了孝女葬父银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质的英雄干警。

于是,对于很长一段时间,叶春萌对程学文那种欲说不能欲罢更不能,总是带着一丝忧伤的爱恋,陈曦觉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惯了之后,为了追寻那种‘不可得’的哀伤而自寻的烦恼;而当发现对周遭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白骨精偏偏对程学文有着让人不可致信的温顺乃至温柔的态度,陈曦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特别龌龊的怀疑……都说手术室的男女关系经常不干不净,不会是程学文利用少女纯情,占了白骨精什么便宜吧?

第四节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间的一切确实都由上帝做决定的话,那么这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错,把陈曦和叶春萌属于这段时间的‘安排’给放混了,以至于让满心想当个好大夫的叶春萌遭受羞辱,被赶出手术室,而整天在脑子里琢磨怎么装病请假混过实习的陈曦,成了顺利跟进手术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脚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在进行的剖腹探查手术的陈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时她多么希望被赶出去的是她啊,那么她一定一出手术室的们就飞奔回宿舍,固然被骂很另人尴尬和羞怒,但是这样的尴尬和羞怒如果能换回蒙头大睡半天儿,那么她宁可被骂。

更何况,从这第一台只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观摩的手术开始,陈曦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盘打得恐怕有所误差,这外科的实习,比她设想的要远为严酷。

这抬手术的主刀原本是主治医生江西平。

周明则站在江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医胡原,当然,也包括学生们。

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时候,他开始问李胡二人,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胡原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明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试前半个月之内,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功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变态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恶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然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江,周明终于是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江老师,动作轻柔点儿。”

被叫做‘江老师’的老江,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5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江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波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江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

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45岁了一直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顺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江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cāo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齐地觉得跟老江对比,他的cāo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得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写的‘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臆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通通的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胡原不停气儿地cāo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

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沾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的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有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王东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留给了老江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胡原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30个小时里工作了26个小时以上,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

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

他说完回头,先对组长王东说,“你理论知识记得不错,逻辑性也不错,待会儿回去把阑尾炎那章好好再看看,下午跟着李大夫胡大夫做台阑尾。——李波,让他备皮,注意他cāo作。其余的,下午跟我出门诊。一点半。”说罢,就径自出去了。

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但是她实在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一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从昨天的晚饭就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

第三章 刘志光的世界 第一,二节

第一节

“今天绝对得你请我吃饭。”陈曦一把抓住谢小禾的胳膊,“我实在太倒霉了,我……”

“哪次见着我不是赶上你又碰上倒霉事儿了所以得请你吃饭啊?”谢小禾甩开她手,翻了个大白眼,“得了,你也歇歇脑子别编了,好歹节约点能量待会儿少吃点。”

“不是,我这次真的是太郁闷了,我我跟你说……” 陈曦急得再次抓住她胳膊。

谢小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直朝前走,根本懒得理她。这人被蒙一次两次叫心软,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还不长记性,那就叫白痴了。

“今天我请你!” 陈曦大喊一声,相当悲壮,“只要你好好听我诉苦!”

“啊?”谢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难道山无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迹,真的要发生了?难道今天,陈曦吃饭的目的是为了诉苦,而不像以往,‘诉苦’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骗吃骗喝?

新疆餐厅的大盘鸡和孜燃寸骨是谢小禾与陈曦共同的最爱,通常当这两个菜上来之后,饭桌上都有一段只听得到咀嚼肉类和啃咬骨头的声音,却无任何说话声的相对沉寂。而今天,陈曦竟然没有将嘴巴和舌头专著在吃上。

“我们那个头儿,教学主任,简直就一变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萌萌说的!”陈曦边说边加紧把大盘鸡里的皮条面尽可能地多储备到自己碗里,以防谢小禾趁她说话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个人,多烦人的人她都不愿意往坏里想人家,能让她叫变态的人那该得到了什么程度!”

“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谢小禾啃着一只骨头问。

“那倒是也没……”陈曦有点气短,但是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废话,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就不是变态而是流氓了。”

谢小禾只好点头。

“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到了极点,自恋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别人之上,用踩别人而显示自己的优越的变态!”陈曦在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恶行之后,激动地手握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挥舞着,做了这样的总结。

谢小禾喝了两口茶,喝茶的同时心里在作着权衡与斗争,终于,她清了清嗓子,打量着陈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个人他是比较不会体谅别人,也不太讲究教育的艺术,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说,“其实你不如这么想,他就是太认真了点,对你们要求严格,这个,其实也不是坏事,毕竟医疗行业性命相关呀。当然他不该讽刺挖苦你,他应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你……”

“我靠!” 陈曦啪地把手里的寸骨丢到桌上,“你以为你是思教处主任吧?”

“我的意思是说……”

“好吧,就算我对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没有爱,那萌萌哪?”

“那个是太过分了。”谢小禾点头,陈曦继续啃骨头,过了有两分钟,听见谢小禾说道,“可是,我也觉得,就算没想到要进手术室,是要去病房……这这,大早起的睡不着觉的话,可以多看两页书,没事洗什么头发啊?”

谢小禾说完这话条件反射地用手在脸前挡了一下,果然在这一秒钟手腕被一块鸡骨头砸中。她了解陈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习惯,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爹妈,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极尽刻薄地挖苦,别人但凡说上半句反面意见那是一定要老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党宣传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谢小禾被鸡骨头砸中的同时听见陈曦冷笑着说道,“这一开口话,那思想觉悟都透着跟中央一个方向,大学生应该努力学习,艰苦朴素!留什么长头发呀?”

“你有理讲理干吗人身攻击行业攻击?”谢小禾咣的一声手连带手里的瓷勺拍在桌上,对陈曦怒目而视。

陈曦话一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作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谢续高的孙女,谢小禾耳渲目染地从小就对我党的新闻事业充满着崇敬和向往的情绪,坚定地考了人大新闻系并且在去年研究生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当了记者,打工作之后一直充满干劲,虽然也时常对于工作中的固有问题发牢骚,甚至激愤,但是对新闻事业的热爱,从无消减,陈曦所能记起来的10多年来但凡跟谢小禾呛过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对中国新闻媒体的‘恶毒攻击’。

陈曦判定谢小禾真的火了。她想了想,决定让步。陈曦转了转眼珠,然后嘿嘿干笑了两声,伸手过去拍了拍谢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轻点儿,这不是你跟食堂吃饭用的钢勺,瓷嗒。砸坏了还得赔人家。”

谢小禾对着陈曦骤然变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乐呵呵的脸,对于自己尚且愤怒的情绪一时还没下来台,皱眉说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我真觉得……”

“对对对对,”陈曦帮她把茶续上,“我本来很怒,但是现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闻工作者,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它已经渗透进你的血液里了。面对朋友抱怨诉苦希望得到点点安慰这种无关职业范畴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来了职业cāo守。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谢小禾此时倒是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也是瞎较真,这真不好。咳,你们这老师也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非得讽刺挖苦呢?”

“说的就是啊,我们萌萌,她对职业的崇高感情简直可以跟你一拼的。这怎么着也不该遭受这样的打击吧?所以,我就是觉得,这位老师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嘛!”

谢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说话,专心地啃骨头。

“咳,其实,这老师变态不变态的,我都也就罢了,你说我从小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这俩天被逼得疯狂看书背图谱查资料,你还别说,这临床的东西就是挺有意思的,我最恨这个变态的是,”陈曦停了一会儿,然后握拳换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他竟然把我和刘志光分在了一组。从今往后,我都要跟那团糨糊一起转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术,一起cāo作配合,可能有时候还要合作写报告,我……”陈曦说到此,简直就要流泪了,谢小禾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沮丧绝望的表情在陈曦脸上出现过。陈曦把脸埋到手心里,半晌才带着哭音地说,“这实在是太***让人痛不欲生了。”

谢小禾半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个人比变态老师还糟糕?”

第二节

刘志光比同班同学都大两岁。

他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跟同学一起去玩出了车祸,当时经过一番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处的伤,手术无法恢复,从此将会下肢瘫痪。听到独生儿子将终生与轮椅为伴,他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志光爸爸所教书的县中学的校长带着几个同事前往医院去慰问,听得这个状况也不禁跟着着急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什么样的忙,只嘱咐他不需担心工作,自然会安排人替他代课;过了两天,校长再又急火火地跑来跟刘志光的爸妈说,他在市里的儿子周末回家,听说刘老师家里出的这个事情,说,现在北京的专家在市医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妈妈腰那里长了个大瘤子,压迫着脊椎管还是什么,总之是走不了了,市医院的大夫都觉得没法治,结果跟北京的专家一交流,嘿,专家说可以做,还真的就跟市医院的医生一起合作,手术做得很完美,现在老太太已经出院,并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老专家他就是个神医!

校长说已经让儿子托人帮着挂了号,虽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状况跟志光的状况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线希望,就得为孩子试试,不是吗?

志光爸爸当即就管志光的主治医生要来了病历复印,带着赶长途车坐了200里赶到市里。他临上车之前老校长又匆匆赶来,强把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说,老刘,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为人什么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时候有点这个那个不和,可是在心里是佩服的;出了这事,就不说什么了,这是全校上下的一点儿心意。这个事上,你不能死脑筋,社会就这样,咱们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气。

志光爸爸瞧着眼前头发微秃的老头,因为紧赶着过来,人胖又上了年纪,老校长赶得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他握着手里那个纸包儿,给眼前这个平时自己总觉得太圆滑,不够有原则,当面顶撞背后牢骚不知道多少次的上级鞠了个躬。

北京的那个专家姓魏,50多岁的年纪,小个子,说话慢条斯理,笑容特别和蔼。

魏大夫看了病历和片子,听他描述了情况,沉吟了好一会儿,抱歉地说,没见着病人,我没有把握。

“求您再仔细看看,您再仔细看看。求您。孩子才12,瘫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孩子才12啊。”想起这多年的许多事,万般滋味皆在心头,这个平时被别人称为‘又酸又臭又硬又硌’的‘茅坑石头’的县中学教师,这时再也忍不住,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泪水如泉涌,把老校长给他的那个纸包往魏大夫兜里塞,哽咽着说道,“大夫,我这十多年,都本本分分地做人,党和国家让下乡就下乡,让扎根就扎根,别人想方设法回省城,进市里,我老实巴交地扛锄头扎根乡村,早年当乡村教师,从三年级教到初二,语文数学和物理,我对得起别人的娃娃,就是没给自己的娃谋过啥。现在到了这时候,想给他谋条生路也没本事了。”他边说边流泪,说到后来哽咽不成声,“我除了给您磕头,是真没别的法儿了。”他说着就真的磕下了头去。

这样的情形,魏大夫三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绝对并不陌生。大多的时候,他只能带着些许的歉疚和遗憾拒绝。他瞧着志光爸爸黄瘦憔悴的脸,脸上纵横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问了句,“从这儿到县医院要多久?”

“长途车一天两班,得4个小时。”

魏大夫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别说还没见着病人,只要手术没做,没完全恢复,我都不能说我一定可以帮上孩子。但是碰见了就算是个缘分。这样,今天在这里上午的门诊完了,下午我还有个会,4点多钟能结束;到时候我想法找个车子,跟你一起去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说罢把那个已经被志光爸爸手心的汗水浸得半湿的纸包又塞回他手里,笑呵呵地道,“收好了,你有用钱的地方呢。 先别想这些个。我可没把握能治好孩子呢。”

那天魏大夫赶到得县医院已经天黑了,他看了志光,做了些检查,又跟他的主治大夫交流了一番,然后要了志光爸爸的联系方法,说,我回去跟几个同来的同事讨论一下,尽快给你消息。说罢,他又连夜赶回市医院了。他在这里安排很紧,第二天,还要跟市里各个医院的专家座谈和做两台手术演示。

第二天中午魏大夫就打电话到了县医院,直接跟他们的科主任谈,能否由县医院出辆救护车把志光送到市医院,他说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做这个手术,二次手术之后,我认为这个孩子完全恢复的可能超过百分之八十。我们值得尝试,可以把这个手术作为一个示教手术。

刘志光的父母一直跟他说,他是个‘有福命’的孩子,命里碰见了大贵人。

魏大夫就是他的贵人。不,他是他的恩人。

魏大夫亲自为他联系转到市医院,并且主刀给他做了二次手术,那个手术,他们市有很多医院的骨科主任都去观摩。那是一台在该市,被同行带着无限的佩服,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不知道多久,后来记到了市医院骨科教学的讲义里的手术。

志光父母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大恩德,心里特别放不下。在当时,他们全心都在焦灼的担心中,来来去去转院手术,混乱而又担惊受怕,并没顾上特别地感谢魏大夫。况且魏大夫在志光爸爸几次想要把全校老师凑的钱塞给他的时候,老是笑呵呵地说,“等孩子站起来了,再说。”

志光站起来了,又能走又能跑了之后,魏大夫早就回北京了。

原先他们只知道魏大夫是北京的‘专家’,后来才听市医院的主任说,你们孩子真是命好,这可是全国甚至亚洲骨科界都有名的‘魏一刀’呀!

总有人问起,他们最终送了多少钱的红包,又或者是不是认识什么了不起的人,能让’魏一刀’为了个病人一天来回赶400多里山路,再亲自帮忙安排,再亲自做这个手术。他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说,是魏大夫好心,咱们什么好处,都没给人家。连大家凑的那个红包,人家都没收。

很多人不信,更有人说,原来不知道魏大夫是这么牛的大夫,人家是嫌少吧?就你这个脑袋,才觉得好心能顶大用了。

第三章 刘志光的世界 第三,四节

第三节

志光爸爸老刘,是个特别轴,特别死脑筋的书呆子,连在县中学这种相对单纯的地方,都被认为是最清高迂腐不识实务的一个,而经常被人嘲笑。这一次志光的事,他先是觉得那些人小人之心,人家说得多了,他忽然想起来魏大夫说过,‘等你儿子站起来能走路了,再说。’

既然‘再说’,那就还是要说的;虽然现在志光完全恢复了,不‘说’谁也没法子,但是在志光爸爸的脑子里,‘不说’就简直有点背信弃义的味道。不地道。

在老刘一根筋的脑子里,当大夫的就该救死扶伤,就跟他当老师的就得教书育人一样;如果图病人的红包感谢,医术再高,都不值得敬重。但是,敬重不敬重是一回事,人家把儿子的下半生救了,如果当年是在‘暗示’,自己又没拒绝,那么现在就不能事后赖帐。

于是,志光初一暑假那年,志光爸爸带着他,揣上家里所有的存折,长途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到了北京,找着了魏大夫上班的医院。他本来想挂个魏大夫的号,然后就能见着他了,结果挂号处的人象看着火星来来客一样瞪着他说,“挂魏大夫的号你这大白天的来?那些带着铺盖跟挂号处打地铺的,都不见得挂得上呢。”说着就摆摆手,“你挂别人的吧,不过只有普通门诊,别说魏大夫,所有专家的号已经都没了。”

志光爸爸摇摇头,“我儿子是他老病人,治好了,我带着孩子特地赶了两天路来上北京,想告诉他孩子都好了,想见见他,感谢他。”

挂号处的姑娘扑哧就乐了,“您还挺知恩图报的。不过要是您这样的,魏大夫各个都见,挂号见的话,那这种感谢号也得半夜排大队了。得了您别添乱了,带孩子跟北京玩儿两天回家吧。下面儿下面儿。”说罢,目光就直接越过了他的脑袋。

老刘很快就发现这姑娘虽然说话腔调让人不待见,但是说得却没错,门口有种人的职业叫做‘号贩子’,专门利用各种关系或者就是雇人连夜驻守挂到专家号然后倒手卖,在他们手里,魏大夫每周半天的15块钱的专家门诊和另外半天的200块的特约门诊,都能倒卖到800-1000,有时候更高,卖到2000的时候也是有的。

老刘却犯上了倔,不见着魏大夫,他觉得心里会有块解不开的心病,之后都活得不明不白。他就也买了个席子,带上风油精,大半夜地加入了排号儿的队伍。

三个整夜,没排到,有个队伍里的老乡愤慨地偷偷跟他说,本来号就紧,还好些都叫号贩子排去了,他们低价地雇些民工,总是能抢在最前头。后来听老刘说明了原委,没好气儿地说,您这样儿的就别来占号了。很多老病号,回来复查的,魏大夫都不叫他们来排队占号,让他们直接到病房找他。我看您也别跟这瞎耗了,就到骨科五病房去找他老人家,带着孩子说声谢谢不就完了吗?

老刘带着志光,半信半疑地到了骨科楼道,跟门口儿的护士说了这辈子唯一一次谎话,“我们是魏大夫老病号,魏大夫让我们直接到病房来找他复查。”

护士并没有因为他因为‘做贼心虚’而显得特别犹豫的语调,让他登了记就放他进去了,说魏大夫上手术呢,你等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

那天老刘带着刘志光一直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看见魏大夫穿着手术袍披着白大衣身后跟着一队的大夫进来了,却开始一间一间地串病房,最后进了顶头的大办公室关上了门,再到他出来,已经是六点半多。

老刘朝魏大夫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情绪。他怀里抱着一大篮子家乡的土特产,篮子底下,压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他家几乎所有的存款。在把那个信封塞到篮子底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诚心诚意的敬重。几天前,他把所有存折兑现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感情还并非是敬重,只是‘守信义’而已。

他拉着刘志光走过去,冲魏大夫迎头鞠躬,说魏大夫我不得以撒了个谎说是复诊的病人混进来,就是想来谢谢您。一年前您在s市看过的那个y县的12岁孩子刘志光,我当时想感谢您您说孩子还没好,等好了再说,现在他真站起来能走路能跑了,我可就带他来了。他把那个装满着香菇木耳的篮子递到魏大夫手里,“就点心意,来北京说了这句谢谢,我就心安。”他说着把儿子一推,志光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魏大夫。”

“您忙,我不耽误您时间了。”志光爸爸说着就要走,却被魏大夫喊住。

魏大夫瞧着他乐,把那个篮子翻了翻,很容易地摸到了那个信封,抽出来,“我说刘老师,我给你儿子做手术是赊账啊?现在还债来了?你这个客户的信誉,可真好呀。”

他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大夫都乐了出来。

老刘有些尴尬,老实人做了件不那么‘老实’的事儿,就开始脸红,说话也磕巴了,“我我,我是……”他瞧着魏大夫吭哧了会儿,“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真心诚意敬重您感谢您,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他说这话时候,忍不住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了。

魏大夫走过来,就象一年前把那个浸了汗水的纸包塞回他兜里一样,把这个信封塞回他手里,“刘老师啊,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哪,你说你这多年从来没对不起那些农村娃娃,我不是就做了件对得起我的病人的份内事儿吗?”

志光爸爸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那您说了,等他好了,再说。”

“你不都带着他上北京说谢谢来了吗?”魏大夫乐呵呵地,“还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香菇木耳,都够我们食堂做一回木须肉了。”他又瞧了瞧志光,“小伙子不错。我看,你们要感谢我就来个大的,这孩子,以后考到北京念医学院,之后给我当学生怎么样?”他说着,回身指着身后两个高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当我的学生可不易,干外科那是苦差使,相比起来,也没有有些个辛苦的行业那么来钱,小伙子,你乐意吗?”

刘志光自从跟着他爸来了北京,一直没有过什么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他爸让他跟着排队就排队,他爸带着他混进医院就混进来,他一直沉默地看着,而看见的一切,把这十三岁少年心里的那个世界变了个模样。

刘志光抬起头,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腼腆地脸红,胆怯地结巴,而是特坚定地答,“我乐意,我一准考到北京来当您的学生。我能吃苦,多苦都不怕的。”

第四节

刘志光不算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但一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他很少象其他的男孩子那么调皮捣蛋,说起话来,简直比很多女生还要腼腆。

老刘觉得儿子也算得刻苦了,虽然成绩只是中上,他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师,明白人和人的潜质不一样,所以从来没在成绩上对儿子有过更高的期待和要求。只是没想到,从北京回来,儿子念书,从刻苦变成了玩命,那个程度,让当父母的都有点担心。别的十几岁孩子爱看的武侠小说,电视,爱玩的游戏机,在他,好像天生带了抗体,甚至连人家踢球打篮球的课后,他都在抱着课本温习。一个学期过去,成绩确实上升了不少,初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总分在班里拿了第三名,到了初三时候,已经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可是体重也减了十好几斤,而且,本来就比较木讷少言的性格,在面对任何与课本无关的东西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木木呆呆的了。

老刘欣慰的同时又稍微有点担心,跟儿子说,尽力而为就好了。志光一边儿在几何题上连着辅助线一边儿答,“爸,我才知道,北京的医学院分数可真高。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得做到,从小儿您就这么说。更别说答应魏大夫的事儿了。”

老刘一愣,没想到儿子把魏大夫的一句玩笑加鼓励的话这么当真。他心中有些担心,但是,自己就是个少见的一根筋,尚且很难转弯,到了教育孩子这个关口上,就更加缺乏引导疏通的技巧了。他想他应该给儿子讲讲尽力而为与钻牛角尖的区别,但是自己却也还缺乏对这个区别的真正理解;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儿子这样有些不妥,可是如何不妥,该怎么改变,改变到什么程度就妥了,自己也十分茫然。况且,他心中始终存在着‘唯有读书高’的信念,这种信念在现实中每每遭受挫败,也只让他对现实越发不满,而没有质疑这个信念的正确。

老刘想,若真是志光一股劲儿地把书读好了,其他的,也都次要吧。虽心里无论如何不大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考到北京的医学院,更不要说做魏大夫的学生,但是,打心里还是觉得他这股子蛮蛮的拧劲儿,不是坏事。

而在于刘志光,‘魏大夫’三个字在心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挽救了自己的双腿那么简单。魏大夫是怎样地挽救了自己的腿的过程,他并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去北京的那一趟,看见,听见的所有一切。那在于刘志光而言,绝对不啻于,一个一直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特别爱听童话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东西,竟然在某个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他可以骄傲地在心里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说,你们才是错的。你们不相信,是因为你们没经历,你们不相信,所以你们也永远没法经历。

从小被认为‘听话’,‘规距’的刘志光确实不会像其他特淘气小孩儿或者特懂事儿的小孩儿那样有许多自己的点子和愿望,从来都只是被动地听来自家长或者老师的指挥。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觉得,能让他们激动兴奋的那许多事儿,无论是一套流行的武侠小说,一个新的游戏机,赢得一场篮球足球比赛,在运动会上给自己班级争荣誉……这些都并不能让他激动。

什么能让刘志光激动?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爸爸曾经没收过学生一本可以算做童话的小书,书的名字叫长腿叔叔的故事,他当时字认得还不全,却看得上了瘾,在期末他爸爸把书还给那个学生的时候,长腿叔叔的样子,他说的话写的信,都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长腿叔叔的那个形象,他做的事,是真的能让刘志光激动,向往的一种存在。他整天想向着有长腿叔叔那样的人,或者说有许多的长腿叔叔那样的人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遭遇了那场车祸,然后遇到了魏大夫,于是,他完全相信了这种美好的存在,由此,他的生活,就有了相当明确的方向,他也要成为这种存在的一部分。

对于中学生刘志光而言,通向那种存在的道路就是努力读书,路程很远,但是好在简单明确,只要一步步地走过去就好了,刘志光不怕累,不过就是别人歇的时候,他不歇,总能走到的。

在读书上,刘志光绝对不止付出了别人两倍的时间与精力,以至于出生在七十年代末的他,并不知道周润发和刘德华,而长到18岁的时候,即使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也除了学校和家,不认识什么其他地方,高考报志愿,他的倔强,更是让班主任老师几乎气吐了血。

刘志光只有一个志愿,就是魏大夫所在的那所教学医院所属的医科大学。

没有退路。

老师问,你发挥不好考不上怎么办?事实上就是你发挥到最好,也都还不够那所学校的调档线。

刘志光说坦然地说,可以考三年啊。我今年觉得好些东西都是越做越明白的,如果再考一年,指定比今年强。

老师气急败坏地找老同事老刘,让他做这个倔儿子的说服工作,老刘说我试试,可这毕竟还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当天晚上,老刘跟儿子说,志光,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留条退路? 刘志光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我答应去给魏大夫当学生的。

老刘点着了烟斗,闷声不响地抽烟。

他眼圈儿有点儿红。旁人可能以为是让儿子给气的,其实,是因为仨月前从报纸上瞧见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刚瞧见的时候特高兴,因为那名字前面是‘本届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这评得实在,他想,拿着那张报纸就想到处跟人说,这就是给我儿子治腿的那个大夫,这就是一分钱红包也没收,从市医院往返400里地来看我一个小老百姓的儿子的魏大夫!这荣誉是真当得起啊!

可是他接着往下看,却一下儿呆住,报纸上介绍魏大夫的事迹,许许多多类似志光这样的事迹之后,说魏大夫工作了40年,做了近5万台手术,就在确诊晚期胃癌的当天,手术室的安排表上还有他三台。

胃癌。

老刘的目光停在那两个字上面足足有十多分钟。一阵钝痛由打xiōng口升腾,弥漫至全身,最终化为无法控制的热泪。

“志光。”老刘把烟斗一磕,沉着嗓子说了话,“答应人的事儿得办到,至少得尽全力去办。咱们这样成不成,三年机会,头两年,你尽管只报这一个志愿,第三年,咱们后面全填医学院,甭管一类二类,正式民营,本科大专。不管当不当魏大夫的学生,你都得学着魏大夫的样儿去做个大夫。”

刘志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落榜了,因为影响了学校和老师的业绩,后面的一整年他跟老刘两个被整个学校反感,大家都说,这父子是魔障了,神经病。

第二次高考,他只差了5分,这次,大家倒是有点真心替他着急,念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回头别再没个大学上!更关键的是,如果前一年上,还是基本公费,一年交个几百块就够了,而这一年,是试行并轨的第一年,一下就涨到了1000多,而下一年,就正式并轨了,学费会是现在的两倍。

最后一次,刘志光终于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志光跟他爸说,我要早点儿去报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说我考上了;老刘一下儿就掉了眼泪,闷声不响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个崭新的日记本,翻开,里面有一小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那是一则讣告,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我国著名外科专家,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魏淮安同志因胃癌扩散,医治无效去世。他在临终前完成了由毕生经验绘制的手术图谱,为今后的临床教学工作,留下了难以估量的宝贵的财富。

第三章 刘志光的世界 5,6,7

第五节

刘志光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经济在全国各个省中相对落后的一个省份的小县城,他是从那个县城考到这所医学院的第一个学生,为了考到这儿来,连续考了三次。

“我的妈呀这得有真正□员的意志。”当张欢语听说当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层皮的高考足足进行了三次的时候,惊讶地不能把嘴巴合上。

“呦,我刚知道范进同志原来是个真正的□员。”陈曦一边儿看着体坛周刊一边儿接了句碴。

李棋和张欢语都放声大笑,只叶春萌皱着眉头说,“留点儿口德啊你。他从那么个边远省份的县城考到北京来,可不容易。”

陈曦把报纸撂下,“咦,你怎么歧视范进同志啊?作为一个生活清贫,时常需要小业主的岳父接济的平民百姓,考上举人以后当了老爷,人家也不容易啊。”

叶春萌语塞,论嘴皮子,十个她也不是陈曦的对手;她叹了口气,“刘志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实木讷了点。你们干嘛就老看他不顺眼啊?”

“我们都是坏人。”听见这话李棋可不高兴了,“就你最善良了,你这么善良干脆跟他谈恋爱得了,他那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瞧上人家呢? ”

叶春萌的脸腾地通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跟谈恋爱什么关系?”

“你可别装傻。”李棋是个直脾气,不管陈曦和张欢语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说一声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惹人笑话。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个跑到教室帮咱们宿舍全体女生占座,当着三个班的人喊着叫咱们过去,咱们四个一组作生理实验,他一马当先地帮咱们去池子里抓蟾蜍,抓就抓吧还半途没抓住撒了手,那么大人趴实验室地上追着蟾蜍爬;老师批评他故意捣乱出洋相,一组就用两个他拿四个干吗? 他说帮女生抓的!谁害怕啊? 咱们四个就你有这心理yīn影吧? 我们没说不能帮你抓啊,谁让他那么殷勤跑过去还帮倒忙的呢?”

叶春萌这会儿眼泪已经跟眼眶里打转了,听着李棋一口气儿的说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他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帮。”

“找他帮忙? 天,还不够添乱呢!” 李棋不以为然。

“你们就是都看不起他。他是爱找我,那不是咱班没别人理他么?我就觉得,就觉得一个人大老远的跑到北京来,爸妈都不在身边儿,挺孤单的,我刚进校门时候就特害怕……” 叶春萌说着触动自己情绪,眼泪掉下来,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为然,“这儿除了陈曦谁不是大老远离开爹妈来北京啊?”

“陈曦可也是大老远地从东城跑到北城离开爹妈住在宿舍,虽然比其他人离家近,但也是第一次离开爸妈,也很怕……”陈曦说得特别认真,说到这里停了停,见三个人都朝着她瞧过来,便继续说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点,多亏亲爱的叶春萌同学这样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每天第一个起来给全宿舍的同学们打早点,抚平一颗大家离开父母,七上八下恐惧的心。”

“你就会胡扯。”刚还抹眼泪的叶春萌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气愤愤的李棋也想起叶春萌一贯的细心体贴,心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心思多,我来这老远倒没觉得怎么呢,没我妈天天唠叨高兴死我了。”

“唉,你们说,”张欢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刘志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不坏,可就是……” 她抓抓脑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

陈曦这时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连着理想和现实的筋。”

“你的意思是说,刘志光是理想主义者?”李棋对于陈曦把‘理想主义’这么好看的四个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刘志光身上相当不满。

“你觉得理想是什么呀? 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人心里特想干的一件事儿。”陈曦撕开一袋小浣熊干脆面,把辣椒面儿撒匀,咯吱咯吱啃了几口, “实现共产主义可以是理想,称为亿万富翁也可以是理想,当年法西斯的理想就是统治全人类。”

“那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 张欢语问。

“刘志光的理想你得问他去,我怎么会知道。”陈曦啃着面含糊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钱不干活,光吃肉不长胖,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李棋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张欢语身上,而叶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痴心妄想’生生地被陈曦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被弄脏了衣服的张欢语和被呛着了的李棋一起扑过来打陈曦,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包括全班唯一一个对刘志光不错的同学叶春萌在内,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第六节

刘志光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理想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个,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学生;实现理想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好好读书,把成绩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时候,他都并没有慌张。

自从来了北京,进了大学,刘志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里了。

他终于来了,但是魏大夫已经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学生’这个理想,被父亲修改成‘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看着那则魏大夫的讣告,刘志光流着泪郑重地点头答应。

父亲并没有说,怎么就能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了。也许在老刘和志光心里,进到了全国著名的医学院,就已经踏上了走向一个好医生的唯一正路,在这样的医学院里,医学生距离一个好医生的距离,总不会比从小县城到北京的名牌医学院还要远吧?

没人告诉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可以因为不晓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离开家乡之后的一切,让刘志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读书这件事。每一门主课,老师两节课90分钟涵盖20-30页书,而隔天的新课,又是另外的20-30页每堂课后,老师还会留下若干参考文献让看;老师讲完课便走,每门课至少有4,5个主讲老师,且每一个讲课的风格俱都不同;有些老师上课讲的一小半内容并不见得在书中出现,而更多的是当前研究的新进展。

刘志光再不可能像中学时代那样,靠着‘多花时间’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反复反复地咀嚼直到熟记;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师紧盯着几个成绩好,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去找学生知识掌握中的漏洞;再没有那些配套着书的各种习题,只要花时间,大可不同类型地做个全,便熟悉了所有题型,考试便直如条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书加上老师给的文献,便足以占据所有的时间,可是不照着从前那样把所有书里的老师提过的都反复咀嚼地念上几遍,刘志光心里就没有底。

叶春萌总是跟他说,得抓重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处都看,便处处都记得模糊,一到考试,可不就混淆了?刘志光在她说的时候使劲点头,可是,第一他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重点,而且,他觉得哪儿都很重要,都是治病救人的大事儿啊,哪有不重要的地方呢?他执拗地认为凡是老师提过书上有过得东西,就是该都看过记住,他太习惯花上别人几倍的力气,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脑子了。

从大一到大三,刘志光是班里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主课,他的成绩都是勉强地过了及格线。

更不要说大量的实验课了。

绝大部分同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熟悉cāo作的物理化学实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试管,比色计,烧瓶,高精确度天平,有的他只是在物理或者化学书上看到过介绍,背下来了‘使用守则’,有的也只是在课堂上看到了老师的演示;至于王东袁军他们老早在参加生物竞赛集训时候已经太过熟悉的显微镜,盖玻片载玻片,刘志光望过去的目光简直敬畏;而在陈曦抱怨早该更新换代,至少维修调整精密度的加样枪,刘志光瞧着处处新鲜,拿到手里时候怕弄坏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劲又总是不对,开始往凝胶孔里加样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胶;时常是实验课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能下课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实验室耗着。

待到了开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兔子来做的生理病理实验,就真的是刘志光的噩梦了。

他下不去手去用大头针捣蟾蜍,不够果断做不好小老鼠的脱脊柱处死,而当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漫出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别开了脸。老早已经对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完成实验,有时候还完不成的学生很有些厌烦的带实验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发地问,

“你躲什么躲?”

他瞧着老师,嗫懦着说不出话 。

老师更是生气,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时代还是个小姑娘时候就做得驾轻就熟,现在全班女生都已经能够手起刀落的cāo作,怎么一个男孩子还在哆哆嗦嗦?

“害怕? 怕血?” 老师皱着眉头问。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想摇头,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准确原因。

“怕血你考什么医学院啊?!”老师看着那张茫然而又有些瑟缩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了这么句话。

刘志光低下头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用低头来避开别人惊诧的,不解的,甚至轻蔑的目光。

当年的代教老师也只是个才毕业,在职读研究生的孩子,不过才23岁大。她并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一所普通中学完全没有可能给学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实验,也不知道能够从山里走到如今的实验室里,资质平平的刘志光,几乎就除了课本饭碗和床没怎么摸过动过其他东西,更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没有类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样的各种各样关于未来志愿的辅导讲座,没有人给刘志光说医学院里要进行怎样的课程,从一个学生到一个医生,需要经历什么……他只是因为一个改变了他的一生的人,带着天真得近乎盲目的执着,便从山里走来了,走进了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世界。

第七节

“反正这个刘志光他就是这样,”陈曦埋头跟大盘鸡奋斗,奋斗的同时没有耽误挥舞着沾满浆汁的手继续抱怨,“他特刻苦学习,但是成绩并不咋地,特认真上每节实验课,但一出手就把整个实验搞砸的次数大概排全班第一;他似乎也想跟同学一起的,但是一不善足篮排乒乓羽毛众球类运动中的任何一种,二跟大家没任何共同话题,就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似的,你真听说过不知道周润发刘德华是谁,一本金庸小说都没看过的人吗?我不是说‘不喜欢’这些,是压根就没听说过!我们班跟别班的男女生篮球赛他都只能当啦啦队,当啦啦队还经常跟别人喊的不是太协调。至于歌咏比赛最后比大家多拖半个音儿出来就更习以为常了——你说还奇怪了,他平时说话磕磕巴巴蚊子似的,嘿,每次拖长的那个半个音儿还倍儿洪亮!……”

谢小禾低头喝着西湖牛肉羹,一次次靠着瓷勺送进嘴里的汤抑制住已经到了嘴边儿的,她对于这个‘刘志光’的理解和怜惜。她最近刚好为了后半年的新选题而在过去的仨月里,在北方的山区走了一圈。从北京远郊的祈县,林县,到河北的几个贫困县,后来又去了山西。她现在对山区的学校,学生的状况有许多的从来没有过的了解,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就纠结于此。听着陈曦在说刘志光,谢小禾实在有太多感慨想发。

但是,谢小禾识趣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刻跟陈曦“讲大道理”所起到的作用除了让她恼羞成怒讽刺挖苦自己“热血,高尚”之外,只可能更加厌憎那个倒霉的刘志光。陈曦属于不属于顺毛的驴她并不确定,但至少她确定但凡有人胆敢逆着撸陈曦的毛——不管此举有怎样的善意,她都一定会尥蹶子,一蹄子把人踢到爪洼国去。

“谁也没说他有啥不好,但是没人跟他和得来,只除了萌萌完全是本着同情心,对他不错,实验总跟他一组,还肯跟他‘聊天儿’。你说,我又没萌萌那么善良,那么有同情心,我这过去三年跟他说过的话不到5句……现在,这本来转科值班就够苦闷了,还有一变态老师,然后还跟他一组!”陈曦狠狠地啃咬着鸡块的软骨,两条眉毛已经快要拧到了一起。

谢小禾给她加了碗汤。眼见桌面的三菜一汤已经几乎全部见底,谢小禾不晓得陈曦吃饱了没有,试探地问了句,“再加个菜?”

“不要了,我最近决定减肥。”陈曦摇了摇头,非常珍惜地啃着最后一条孜燃寸骨,啃得满嘴满脸的油光,“再说还要赶回去做套模考题。”

谢小禾点点头,习惯性地挥手付帐。俩人显然都忘记了陈曦说这次她请客的承诺。六月天不可能下雪,如果天气预报说会有夏日雪暴,那一定是天气预报骗人。

当陈曦在新疆餐厅吃着她的‘减肥’餐时候,刘志光从食堂买了两个包子一个咸烧饼,从学校食堂到中心医院通共15分钟的路没走到一半就已经囫囵地把今天的这顿晚饭解决掉了,然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便条本,剩下的一半路都在默念今天早上跟门诊时候,老师讲解的纪录。这是他开始转科的第6天,跟过了2次门诊,便条本上却已经记了满满当当的7页。

其实今天刘志光晚上并不需要去医院。按照外科转科实习规定,学生的一切跟着自己的带教老师走,刘志光的带教老师胡原今天是8点到6点的正常班;即使是按照周明增加的规定——实习生除跟自己带教老师值病房夜班外,依旧要求每三天一个急诊大夜班——刘志光今天还是不用去 ,他昨天刚刚跟过急诊夜班。

并不需要去值班的刘志光却比这一天该来跟急诊的王东和袁军还早,换好了白大衣,有点局促地站在急诊值班室门口。

值班的李波刚刚给两个外伤的缝合完,正在开破伤风针,回头看见他,并没意外,招手让他进来,温和地问,“怎么样志光,现在缝合练得怎么样了?”

“比以前强了。”刘志光低头瞧着自己的脚面,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强了。”这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回答别人问话时候,低头藏起自己的尴尬。

李波忍不住嘴角挂上丝苦笑,想了想,拍拍他肩膀,“都是会越来越好的。有人适应得快点有人慢点。”

刘志光点头,“我中学班主任说‘不怕慢,就怕站’ 。”

李波愣了一愣,半晌才强笑道,“对,对,没错。”

这会儿下一个病人进来了,是个被左右俩人掺着的中年女人,脸色惨白,捂着肚子,李波指挥着家属和刘志光把病人扶上诊台,才开始检查的当儿,袁军跟王东跑进来了,

“李老师,咱今儿准定要热闹了。”袁军一面儿系白大衣的扣子一面儿说,“我们俩刚才在对面西域食府吃饭,临走时候旁边一桌痞子想吃霸王餐,还调戏服务员小妹,内小妹是维族姑娘,好家伙,大师傅们2分钟之后抡着菜刀杀出来了,痞子们抄起弹簧刀酒瓶子椅子应战……”

“我俩饭没吃完赶紧往回跑支援您。”王东说,“这互相砍完之后,5分钟之内,准得就近送咱这儿来。”

“你们俩对我可真有革命友情,居然破例没迟到。”李波乐了,“不过人刘志光可来了半个小时了。”

袁军瞥了刘志光一眼,耸了耸肩膀笑笑,并没说出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

李波给病人做完触诊,开了b超单子验血单子之后,让袁军检查急诊手术室还有几个缝合包,不够去让护士再调5个过来,然后跟王东说,“今儿这已经有俩急腹症的了,我得盯着这边,外伤缝合那边,你们俩顶住。”

王东和袁军答应着,麻利地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带上,就这一分钟果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滴里嘟噜的维语和‘□妈逼’的标准京骂,骚乱之中护士高声地喊,“你们别这么往里挤,分两排!一边儿一排!别打了,来这儿了还打什么打!”

王东和袁军相对一笑,各自拿了消毒棉球往吵吵嚷嚷的斗殴双方走过去了,检查伤口,准备带进急诊手术室缝合,李波守着两个怀疑急性胰腺炎和肠梗阻的病人,正在察看化验单,忽然看见刘志军支棱着双手渴望地瞧着他,见他回头,问道,

“李老师,我跟他们一起去给病人缝合么?”

“你不行。”李波冲口而出,紧接着,又有点尴尬,“今天太忙了,手忙脚乱…等消停点的时候,我再带着你慢慢做。”

刘志光点了点头,却没动,站在李波身边看着他给病人做触诊检查。病人的体征不是很明显,症状却甚重,呻吟得很厉害,家属心疼,跟着紧问到底怎么回事;李波心里有几分急,一面儿再次打电话到楼上问今天值三线的韦天舒什么时候能从手术室出来,一面儿仔细地再给病人做一遍听诊触诊,这功夫刘志光探过来的脑袋实在让他觉得碍事而心烦,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和颜悦色地道,“你去外面看看病人家属需要帮忙不要?帮他们催催化验单?”

刘志光答应着赶紧去了,李波舒了口气,旋即脸上闪过丝愧色,摇摇头,专心继续给病人继续检查。

第四章 才子佳人 鲜花牛粪 第一,二节

第一节

六点半。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照例临走前到自己病区几个状况不稳定的病人病房里一一查看了一遍,简短跟陪护的家属交代了几句,再又到病区护士台抽出这几份病历,管值班护士要了下午才刚出来的血生化或者b超ct等等的检查结果,仔细对照前一天的结果做了记录,再把病历送回去准备回家时候,值班护士秦语正在接李波打上来的电话,

“妇产科急诊收了个孕妇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江大夫过去会诊了;韦大夫还在台上没下来,手术室说怎么也还得有半个小时。好好,我一定跟手术室说,等完事就让他下去……嗳,等下,你命真好,周大夫还没走。”

周明站住,回头问,“急诊又开锅了?”

“可不是?十多个对砍得头破血流的。还俩怀疑急腹症的,有一个有休克体征。小李说不太拿得准。”秦语瞧着周明叹了口气,“您吧,平时也就罢了,今儿这日子口儿还不说下班麻利儿地赶紧走人,我刚才都犹豫了一下儿不落忍的,要不是李波可怜巴巴地打三回电话叫上级了,我准假装儿没看见您。”

“今儿又是过什么节啊?” 周明一愣。

“您装什么呀?”秦语没心没肺地露出两排漂亮的白牙乐,眨巴着眼睛瞧着他,“今天上午儿科过来催会诊的林大夫,他们说那是您太太嘛,去美国进修两年,今天第一天回来上班。您太太可真漂亮啊,哇塞,她这一走进来,那些个病人家属都探头瞧说这是电影明星吧?”

周明表情瞬间僵住,随即闷声不响地把手里的病历夹子插回去,转头往电梯间就走了,秦语愣怔地站着,稍微有点儿下不来台,直到总值班的护士王南过来查对医嘱,她还颇不痛快地嘟着嘴。

“怎么啦?挨护士长骂了?嗨,你们区护士长够慈祥了,你瞧我们那边儿才叫法西斯呢。”

秦语摇头,闷闷地道,“不是。做错事挨骂我没话说。可是好端端地摆什么脸子啊? 我真心诚意地夸他老婆美,也错了?”

“谁啊?” 王南狐疑地瞧着秦语,忽然一拍她脑袋,“我的天,你不是说周大夫吧? 你这可不是活该嘛。”

秦语不明所以地望着王南,王南往周围看看,把嘴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秦语猛地捂住嘴,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摇头道,“怎么会这样?真是,我早上听他们说那是周大夫的老婆,就心说,这可正经是我见过的,最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了。”

“切,才子佳人,那都属于爱情小说。爱情小说也惯常结束在‘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里。”王南摆出一副老练通透的表情来,“现实生活中,还就得是鲜花牛粪,才子黄脸婆。你想想,才子佳人都是光辉灿烂的,都是让人仰头看的,搁一起谁让着谁啊?”

秦语呆愣了一会儿,颇怅然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呀,才子不才子地先不论,周大夫那人,还是真挺不错的。”

两个小护士在楼上感慨地当儿,被她们议论的‘才子’已经在急诊给一个腹痛待查的病人做完了检查,跟李波交待了一阵之后正准备去看在楼道的临时病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他刚走出诊室门,迎头看去,只见在塞满了辗转呻吟的病人以及烦躁抱怨的家属的楼道里,无论护士还是医生,或者是在做简单的检查,或者是在调整输液速度,而来往于楼道和急诊手术室的实习学生王东和袁军,俱都是一路小跑,偏偏却有一个穿白大衣的实习学生跟家属和病人们一起并排坐在长凳上,似乎是在不紧不慢地劝说家属,正把个装着俩包子的方便饭盒往抱着脑袋哭的家属手里递。

周明心头火起,高声喊了一句,

“那学生,你临床系的还是社工系的?”

刘志光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周明,又左右看看,不太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周明看清楚是刘志光,愣了愣,指了指躺在楼道里呻吟的腹痛病人,稍微放缓了声音对他道,“去护士台拿血压计,给病人量血压你总成吧?”

刘志光答应着去了,临走还没忘了把手里的餐盒放在病人腿上。这当儿李波走到周明身边低声道,“周老师,这个学生,今儿不该他跟班,主动来观摩的,见习时候我就认得,最刻苦的一个。只是……只是他那个……实在是稍微慢点儿,不赖他,我顾不上盯着他,就什么都没敢让他干。”

周明皱眉点了点头,朝着病人走过去。刚才哭着的女人赶过来,抹了把鼻涕眼泪,哽咽着问,“大夫,您看我儿子这是怎么的了?肚子突然越胀越大。这有四天不能解大便了,疼得满床的打滚儿。在厂医院,柳树街医院都瞧过了,药也吃了点滴也打了,还是不行,越来越厉害。查不出来,昨天柳树街医院的大夫说得到大医院来看,晚了就不成了。大夫您看才16的孩子,从来都没过病的,怎么能就不成了?”

床上那个脸色蜡黄的男孩双手抓着被单死命拧着,手备上条条静脉突起,干头发被汗黏在脸上,被单下面的肚子明显地凸起来。

“完全性肠梗阻。病人跟家属都坚持腹部没受过撞击,从来没有过腹部外伤,手术病史,从来没有过肠炎,息肉病史,在这次症状之前从来没有过腹痛便秘腹泻等等症状,说是四天前突然发作的。我想不出来原因在哪里。”李波在周明身边快速地交代。

周明在自己的脸颊上试了试手的温度,掀开他的衣服给他做腹部的触诊,他的手才按下去,男孩子‘啊’地喊出来,身子瞬间紧绷,声音嘶哑得却象劈烈了似的,目光与周明相接,却又一丝躲闪;周明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让他侧过身去,露出腰背,伸手轻轻按压他腰侧一片极淡极淡的乌青。

李波轻轻地“啊” 了一声。

周明对旁边的孩子妈妈道,“您去检验科看一眼,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没有。”

她答应着去了,周明瞧着男孩的眼睛不说话。男孩喘息着,半张着眼睛望着周明,眼神儿里混杂着恐惧和犹豫。

周明伸手轻轻地按那一块乌青,“十几岁的男孩子,打个架很丢人吗?有胆儿打没胆儿认? 就这么着让大夫糊涂让你妈着急?”

“我没想打架。”男孩哆嗦着嘴唇,接着浑身都抖起来,“我没想打架。是……他们,他们欺负我姐,抢我午饭钱。”说着,嘴一撇,眼泪淌下来,突然抓起被单把脑袋蒙住,“我爸没了,别人欺负我姐。我并没想打架。”

周明转头跟李波说,“高度怀疑小肠破裂,包裹粘连造成的梗阻。胃肠减压,静脉补液,注意水电解质平衡。加镇定剂,严密观察生命体征。”见刘志光抱着血压计站在旁边愣着,示意他量血压。

刘志光赶紧打开血压计,把气垫往病人胳膊上缠的一瞬间,不晓得为什么又开始心跳加快。可能是因为床上的病人的虚弱,可能是因为楼道里太多的目光,也可能是因为李波跟周明就在身边看着他,他太想把这件自己能做好的事情做好了……他的手又哆嗦起来,用了平时练习时候两倍的功夫才把气垫缠好,听诊器的头塞进去,然后,捏皮球,水银柱升上去,缓缓放开……一直等水银柱降到底,他茫然不解而又紧张地哆嗦着手去摸病人的脉搏,李波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瞪着还挂在他脖子上的听诊器,看着他,再次捏皮球,水银柱再次升上去,然后,再次缓缓下降……李波痛苦地给了自己脑门一掌。周明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却顺手扯开自己衬衫最上面的俩扣子,往旁边走开几步深呼吸了几下,再走过去,把听诊器塞进了他的耳朵里,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再来一次。”

第二节

韦天舒提着两盒炸鸡翅膀,一听可乐从电梯出来往办公室走,路过中厅会议室,见门半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忍不住狐疑地探了个头。

作为全科近百人会诊以及示教用的会议室里,开着后面1/3的灯。大圆桌上摆着缝合示教用的模型,一个学生正在练缝合;他脑袋低得好像要贴到模型上似的,两只胳膊架着,别扭的姿势让韦天舒一下就想起来见习时候那个叫做刘志光的学生。

周明站在学生旁边,白大衣敞着,衬衫的扣子也已经解开了俩个,他伸手像是要纠正学生的姿势,又摇头,抱着双臂来回踱步,终于叹气道,“我说你,你怎么在模型上也这么较劲呢?”

那学生抬了下头,又低下头去,仍然一手持针器一手镊子地,继续用别扭到家的姿势缝模型上的猪皮。

“下课了下课了。”韦天舒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周明身边的桌上,伸手推着他脑袋转向墙上时针已经指到11点的挂表,“周老师,几点了啊?人,要吃饭,要休息。疲劳cāo作事倍功半。”

“我,我吃了饭了。我,我也不累……我能继续练。”刘志光低声说。

“你不累?”韦天舒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手里的持针器镊子抽出来丢到桌上,

“缝不累也哆嗦累了。去去,回宿舍睡觉去。睡不着的话,从现在到明天早上喜欢什么,什么事儿爽就想什么,甭管是打游戏还是玩色子还是看□小说。就是别再琢磨这打结缝合无菌cāo作!”韦天舒说着,把可乐打开,准备喝一口润润嗓子继续演讲,却见刘志光摇了摇头,“我喜欢这个,不喜欢别的。我喜欢当外科大夫。从中学,我一直就想当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他说得有点激动,声音大了不少,极认真地对着韦天舒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继续练。”

韦天舒正灌了一大口可乐在嘴里,猛然见刘志光目光灼灼地,无比的坚定诚恳地望着自己,那一口可乐一下便没咽下去,差点喷到他脸上去,千钧一发的一瞬间意识到对面的人毕竟管自己叫“老师”,于是狠狠地忍住;他按着xiōng口转过头,缓缓地缓缓地把那口可乐咽下去,瞥见周明一脸疲惫地活动脖子,心里忽然带了三分气恼,回转身对刘志光道,“你,现在,立刻回宿舍。你要真就非得喜欢这个,跟被窝里慢慢地练。你不累,不饿,别人也累了,饿了。”

刘志光怔了一怔,退了两步,看看周明又看看韦天舒,方才说话时候的激动又消失了,再度如以往一样狠命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注意,我忘了时间……我回宿舍去练……”

“回回回去也别练了,赶紧睡觉。”周明一着急也结巴起来,韦天舒哈哈大笑,周明在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苦笑地对刘志光道,“别练了,你练得不少了。今儿个我脑子也发懵了,回头咱们都清醒明白时候,再好好找找你的问题。”

刘志光答应着走了,他才刚一出门,周明一把捞过来韦天舒的炸鸡翅,撕开盒子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

“我吃剩的啊,保不齐有我口水。”

“有你鼻涕我也吃了。”周明狼吞虎咽着,“中午饭吃一半,赶上急诊收了个肠坏死急赤白脸叫人的,到现在,一直事儿赶事儿。”

“活该。你老这么随叫随到,可不谁都找你么。”

“我……”周明塞了一嘴的鸡肉想要说话,韦天舒把可乐塞他手里,“你慢点儿,别噎着!”瞧着他道,“先不说别的,你这大晚上的家不回,跟一笨学生较什么劲呢?这孩子进科之前见习时候我在急诊就有印象,十足地朽木不可雕也。你这不瞎耽误功夫么?”

周明咽鸡肉,喝了口可乐压下去,摇头叹气,“这学生真特认真。你也瞧见了,他说的不是假的,是真想干这行。”

“全中国有至少一大半男人都真想发大财,娶大明星当老婆,决不是假的。”

“小县城考过来的孩子,是真不容易。起跑线就不一样。”

“扯。”韦天舒不以为然,“起跑线再不一样,是这块料也能赶过来。我们村儿,我出来上学之前就5户有电灯,我10岁才上小学,课本都跟牛背上看的,那起跑线跟你们北京的更没法比,我这么哆嗦过么?”

“咱俩说的两回事。”周明摇头,“全国也没几个韦天舒。韦天舒搁哪都还是韦天舒,不当大夫去经商我看也能发大财。你这说的是塔尖儿,精英……”

“歇菜。最不耻的就是你在搬杠时候,用这种谄媚堵我嘴。”韦天舒忍无可忍地打断周明,“就算我说的是塔尖儿,你说什么?不说塔尖精英,就这孩子,你别说他多想多喜欢,我还就说他根本干不了外科,成不了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你甭管说是社会还是命运,让他起跑线落下了别人一大截子,那落下就是落下了,他又没这个天份赶回来,愚公移山那是寓言故事,你不会真相信吧?还是你想当愚公?”

“他到底干不干得了我也不好说。可他现在就是普通外科的转科实习生,这六个月他要尽最大努力做个合格的外科大夫,这没什么离谱;他既然管我叫老师,我也不管他以后是干外科还是内科还是考不过执照下海改行,现在这六个月我就得一心一意地教他。”

“我靠真他妈掷地有声!我都被感动了。”韦天舒一把从他手里把可乐拉罐夺过来,发现已经空了,没好气儿地丢进垃圾桶,“不过你吃我的鸡肉喝我的饮料,跟我搬着杠咋就一点儿都不带气短的?我不说了么,你就是活该。饿死活该,就不该给你吃;累死更活该,你就该跟这截朽木耗个通宵明儿早上再开始连台。”

周明怔了一怔,有点不好意思地乐了,把手里装鸡翅的空盒子扔掉,对韦天舒道,“其实你真救我一命。我吧,听胡原李波老说起这孩子,自己在台上也见过几次,可今儿还真是头回这么手把手地教他。好家伙,他在那较劲,哆嗦了俩多钟头,我到后来,都忍不住跟着他一块儿哆嗦了。他那儿缝,我在旁边儿看,不自觉地跟他一块儿使劲,这下来,现在脖子肩膀胳膊……都疼,比做台胃全切还累。”

“职责所在啊周老师。疼吧你。”韦天舒扯着嘴角斜眼瞧他。

“我也真服了他,就这么较劲着,搁我三天就废了,他可真挺得住。我就想他这个愿望得多强烈。就凭这个,我不尽全力,都不落忍。”

韦天舒抬眼看了看表,再回头瞧着周明,似笑非笑地道,“我也真服了你。这么多爱心耐心责任心搁个不相干的朽木上,你自个儿的事儿呢,拖到什么时候去?念初回来有三天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着啊?”

周明脸上笑容尽去,半晌才道,“你改行干居委会主任了?”

“一个傻孩子那么渺茫的愿望你都不忍心打击。”韦天舒挑着眉毛笑,“让林念初因为‘不懂感情’‘不懂尊重’对你心灰意冷,你是不是太冤枉了点儿?”

说罢,韦天舒像对小朋友一样地拍了拍周明的脑袋,灵活地低头闪过周明愤怒地随手抓起来丢向他的一本病例,从桌子上跳下来,低头捡起那本病例,掸了掸,放在周明身边儿,笑嘻嘻地对周明道,

“爱护临床病例是每个临床医生的责任,周大夫,病案处主任强调过好多次了。”

“滚,快滚。”

周明扭过头去,干脆不再看他。

“滚了滚了,你慢慢想,好好想啊。”韦天舒拽平白大衣,大笑着往外走了。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周明一个人躺在大圆桌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滴的一声之后,手机里是林念初一如10年之前一样柔和好听的声音,

“周明,我已经将离婚所需要的文件都准备齐全了,哪天你有空闲,我们把材料一起过一遍,也就可以提交了。财产问题两年前就已经清清楚楚,如今又已经有了分居两年的证明,我想过程应该顺利。尽快回我电话。”

第四章 才子佳人 鲜花牛粪 第三,四节

第三节

最近这些天,叶春萌一直不痛快,一股郁郁的怨气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让那张一微笑就现出浅浅的小酒窝的甜美的脸蛋,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狡诈如陈曦者,自然洞察了她的情绪,并且非常明智地知道,这股怨气迟早需要个发泄的出口,自己万万不可一不小心点燃了导火线,不幸地头个做了炮灰。

陈曦大约明白叶春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追根溯源,她想大概跟刚进科那天受的那场羞辱有关,并且暗暗感叹人和人就是不同,美女的脸皮儿可真是薄嫩,被戳了那么一下子,刺痛的效果就能够持续到两周之后不但不消弭反而越发强烈,简直有从脸上深深疼到了心里的意思。

当然,让陈曦这样从小调皮捣蛋被家长老师责骂得已经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的个别生,去体会叶春萌这样从小偶尔考砸了考试做错了事情,自己便先掉泪,老师总是会尽量安慰的姑娘人生中头一次被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狠戳的那种,遭遇晴天霹雳额的难言心情,也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叶春萌那些复杂细腻的心情陈曦虽然不能真正体会,但是叶春萌的不开心陈曦可是看得分明,于是她严格遵循谨言慎行的原则,连每天早上叶春萌喊她起床,她都尽量不再磨蹭耍赖,在三轮之内一定爬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破天荒地跟着叶春萌一起去食堂打早点。

每个周三的早上食堂都有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做得竟不比老字号的差,只是量很少,从前每逢周三,陈曦都能在足够早的时间,闭眼躺在床上喊一声,“萌萌,摆脱给我打肉饼和豆腐脑,量少紧急!” 叶春萌一定会抱怨她俩句大小姐的臭毛病,但总是能比平时更加提前起一点儿去食堂,纵容她懒和馋的双重恶习;而如今,陈曦审时度势地觉得最好要避免一切有可能招惹叶春萌发火的由头,于是一大早听见叶春萌起床的动静,还没用她叫就自己爬了起来,肩膀上搭着毛巾跟叶春萌并排在水房刷牙洗脸,满嘴牙膏末子含糊地说,“萌萌,今儿我帮你打早点吧。”

叶春萌愣了足有半分钟,几乎就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了,随即说道,“那今天咱俩就跟食堂吃吧,吃完直接去医院。正好我想早点儿。程老师说儿科有个外院转来的病人,罕见的巨大肾上腺瘤,跟肝脏小肠都粘连了,今天儿科,泌尿外科和普外要一起会诊讨论,程老师说这个病例涉及多科内容的综合,学生听听挺有意思的,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参加会诊。我想提前去把病历和检查结果再看一遍呢。呵呵,程老师对教学挺重视的,有特色的病例,从来都特别给我们细致地讲,像这回这个病例,他交给我们去读的材料,泌尿内科和儿科的东西都很全呢。”

陈曦这才想起来头天周明说过今天要早去听会诊,还特地强调要提前把他复印了发下来的材料看熟。她这两天忙着背gre的单词和练习托福听力,连规定的手术记录都拿两大盒瑞士巧克力外加无数甜言蜜语磨着本该是‘指导监督’ 她的祁宇宙包办了;想着那一摞压根没翻动的资料以及周明有可能扑面而来的问题,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她闷闷地洗漱完毕,跟叶春萌一起往食堂走的路上,郑重地说,我今天要吃双份。

“今天跟会诊,又不会像跟手术似的没准点儿。”

“我需要超额补足快乐点儿。把快乐点儿储备充足了好迎接残酷地打击。”

叶春萌瞥了她一眼,“有些人对谁都那么没有口德?”

“我靠,还‘些’ 。” 陈曦夸张地瞪着叶春萌道,“有‘个’ 可就足够灾难了。不留口德这点,那人绝对是宇宙性地一视同仁。”

叶春萌乐了,一时间脸上的明丽让陈曦突然脑子里很文艺地冒出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晨曦惊觉这个笑容在叶春萌的脸上似曾相识。当……当她们众口一心地贬损白骨精的时候。

小女人啊小女人。陈曦暗暗地想,并在心里偷笑着叶春萌那点小小的心思,打量着她脸上那份因着自己对恶人的厌恶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而绽放出的释然的开心笑,觉得相当有趣。

可惜,这千树万树的梨花,三分钟之后就凋零掉了,笼罩上了更厚重的寒霜。

打落梨花的罪魁祸首是刘志光。

陈曦和叶春萌刚刚走进食堂排上队,就听见远处一声“叶春萌” ,紧接着人随声至,刘志光手里还捏着大半个馒头就跑了过来,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排队,满脸欢喜地大口啃着馒头,并且理所当然地会等到她打完饭之后跟她坐在一起说些毫无趣味甚至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看着她吃饭。

陈曦嫌恶地轻轻“靠” 了一声,恨恨地想,但凡刘志光能识趣地离叶春萌稍微远点儿,不要总是制造这种鲜花牛粪的不和谐画面,以及时常让自己被迫地成为近距离欣赏这个蹩脚画面的受害者的话,也许自己都还能尽力拿出多一些的宽容和善良来对待他。陈曦一时间甚至对刘志光有些怨恨,怨恨他总能逼得自己直面这个事实,自己是这么地势力,不厚道,不善良。

“待会儿我要早去医院。” 叶春萌微笑着找话说,“程老师要带我们去儿科跟泌尿外科一起会诊,那个女孩……”

“那个肾上腺瘤的。” 刘志光一边拒绝着馒头一面抢着接碴,每当能跟叶春萌有共同语言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说话都顺溜了,“周老师把材料都提前收集复印了,你拿到了吧? 那天他让我给一分区和三分区送过去的,不过我送去时候你跟手术了,我交给程老师的。”

叶春萌脸上的微笑逐渐褪去,伸手把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扯动嘴角,眼睛瞧着别处说“听说你们病区的住院医学生天天无缘无故地挨他数落?”

“嗨,哪能。” 刘志光憨厚地笑着,“挨数落都是做错事或者不认真。周老师要求严,可是护士长,李师兄祁师兄他们都说,当大夫就得严。都,都是人命,闹着玩儿的? 祁师兄还说,现在多挨骂,台上少出错,跟当兵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个道理。”

陈曦再次地直面自己内心的邪恶。此时她偷眼瞧着叶春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像她此时心中对刘志光的厌恶,自己简直就快要由打心里乐开花儿了。陈曦可真希望叶春萌能对刘志光发作一番,无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冷嘲热讽,那么她心里的花儿一定会灿烂地开到脸上来。

但是事实证明,叶春萌就是比陈曦善良温和,就算内心深处有着些不太公正客观的小小心思,淑女就是淑女;她非但没有像陈曦渴望的那样给不长眼的刘志光来一场暴风骤雨,反而摇头笑笑,叹了口气,“你这点特好,从来都往好处想别人。我们都比你差得远了。”

刘志光被他夸得有点脸红,幸福而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傻笑。

刘志光的不长眼并没有点燃导火索让叶春萌火山爆发,但是陈曦绝对相信这会儿叶春萌的不痛快一定更深重了。这会儿却再次听到大老远响起来的‘叶春萌’ 得喊声。这回人随声至的是袁军,跑到跟前径直地问道,“确信一下啊,周末去月坛滚轴,叶春萌你肯定去吧?”

“不去了。” 叶春萌摇头,“上礼拜去就摔得我七荤八素的,也没觉出多好玩。”

“别介啊!” 袁军急忙堆上笑脸劝说,“一次俩次不入门,三次五次你就觉出好玩了。”

叶春萌继续摇头,“我从来对运动就兴致不高。”

“啊呀,你这次就当给面子,这么多人都说好了!” 袁军挠头,“下回一定找个你喜欢的项目。”

“什么这回下回的?” 叶春萌狐疑地盯着他,“你们定好了谁喜欢玩就谁去啊,关我什么事儿啊?”

“嗨,你还真不明白啊?” 袁军嘿嘿一乐,“我们这么些人不就是当活动布景去的吗? 那谁人缘好,咱们大家全是为了帮他烘托以及柔和化气氛。”

“谁啊?” 叶春萌的眉毛已经拧起来了。

袁军咧了咧嘴,摆出一副‘不至于吧你’ 的表情,作为一个从来都吊二朗当,带着三分军队大院儿男孩儿惯有痞气的袁军,虽然一直对叶春萌的印象算是相当不错,可时常对于她身上那种典型南方姑娘的矜持很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略带矫情的——当然放在美女身上也是很可以原谅的——拿捏身段儿。

袁军的这副表情让本来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着的叶春萌真的怒了,想到自己恐怕已经莫名奇妙地被一帮男生在背后品头论足,就更加恼火,她提高声音问,“到底是谁?”

“李波啊。” 袁军耸耸肩膀,“别说你一点儿都没觉得啊。总不至于全普外一大半儿的大夫,咱班所有男生都明白的公开秘密,就你还真蒙在鼓里?” 袁军嘿嘿一笑,“其实还有别人也动过心思,不过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掂量掂量没李波条件好,主动撤退了。”

李波在这一批住院医生里,不但才华出众,而且脾气随和能替人着想,一直人缘极好,是师弟们佩服而又觉得亲近的大哥。到得发现李波对叶春萌情有独钟,却一直温温吞吞不见‘大动作’ ,含蓄得让叶春萌完全无所察觉,这帮师弟倒是比他还要着急,一直催着他‘挑明’ ;袁军跟李波从小同一个大院儿长大,关系更是亲厚,最近瞧着刘志光跟叶春萌越走越近尤其看不过眼,已经跟李波说过几回,你太含蓄有人可不含蓄,这个世道,你别不信,鲜花牛粪的搭配,永远存在。

叶春萌狠狠地咬着嘴唇,半晌,吐出句话,“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上回也就不会去。”

“至于的吗?” 袁军皱眉,“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一句话的事儿,干嘛搞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这意思好好跟我说,” 叶春萌恨恨地道,“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 无聊!” 她说罢,从已经排到的窗口猛的转身,也不买早点了,大步往食堂外走。

这个时候陈曦作了个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多年之后,每当她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对叶春萌的友谊特别经得起考验,她放弃了已经要吃到嘴里的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大步地向叶春萌追了过去。

待到追上叶春萌时候陈曦吓了一跳,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全了情义舍了食物——叶春萌竟然一脸的泪水。

“萌萌,你别生气啊,其实李波那人也是挺不错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好,他才喜欢你么?李波又不是什么猪不咬狗不啃的,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用这么伤心呀”陈曦陪着笑脸劝说,心里想,我要是你,天天被刘志光缠着才要抓狂。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 叶春萌在食堂背后幽静的花园站住,抹了把眼泪,“你没看见刚才袁军刚才那个神气啊? 一帮人背后说三道四,把我当什么了? 而且,我还管李波叫老师呢,他是什么? 代教老师。我进医院是读书实习的,是做……做医生的,不是当花儿插在那儿,让他们看让他们评论的。”

叶春萌说着,哭得更厉害了,陈曦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摊开双手,“萌萌,你真多心了。就袁军他们,根本就是好事者凑热闹,你就甭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儿,李波吧,我觉得他是真喜欢你,就是因为他觉得你特别好呗。”

“什么多心?” 叶春萌抽泣着,“他们就觉得我是摆那儿看的,而且觉得我自个儿特喜欢被摆那看,特喜欢当朵花儿!”

“怎么会哪?” 陈曦继续赔笑着说,“你看,你工作态度之积极,对临床工作之热爱,那是众所周知的。”

“得了吧。” 叶春萌瞪着陈曦,“你忘了,忘了那法西斯说我什么来的? 是……是我去看病人,还是让病人看我!” 她嘴角一撇,更多的泪水淌下来,“我算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闹半天我那么‘出名儿’ ,闹半天别人心里早有成见了,指不定觉得我根本没想好好干活,就去谈恋爱去了呢。”

陈曦得嘴巴保持着一个标准的‘o’的形状,半晌没有改变,至此,她才终于彻底地明晰了周明那两句训斥留在叶春萌心底的yīn影有多么严重。而倒霉的李波,纯粹是做了他顶头上司那两句话的炮灰。

与绝大部分美丽的姑娘一样,在叶春萌的心里,本能地因为别人对自己容貌美丽的称赞而欢喜,并有着无论到哪里,都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给别人的心思;却因为她所成长的,尤其是她的父母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女孩子家‘爱美’的负面态度,让一贯听话的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对‘美’如此的刻意。当这种一定程度的刻意竟然被人□裸的当众揭穿的时候,那简直是天崩地裂的崩溃。

陈曦终于理解了叶春萌。虽然她百分之百地确信叶春萌的种种联想纯属跟自己过不去,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引起这一系列联想的可恶的周明只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言语刻薄,缺乏对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客气和尊重,而决非她所想像的那样,事先已经对她有了成见甚至由此觉得她有着以色事人的卑劣企图——陈曦并不喜欢周明,但是她客观地觉得,他决非一个八公,会对自己下属和学生们的桃花八卦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曦正在想自己该如何开导她走出这个牛角尖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叶春萌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带着个坚决而冷冽的表情说,

“看着吧,我以后拼了命努力,决不能叫他们把我当个摆着看的花瓶。”

“这可大发了吧?”陈曦几乎冲口而出这句话,终于还是忍住了,挠了挠脑袋,说道,“咱得赶紧走了。得去看一眼材料,别再犯在法西斯手里。”

第四节

“情况就是这样了。”林念初抱着双臂靠在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旁边,瞧着泌尿外科主任王科道,“他们半年已经折腾了4个医院。x市医院打开了发现不能做又缝回去了,省医院再次手术,进行到30分钟出现大出血,抢救之后认为难度太大,关腹腔了,孩子爸妈不肯放弃带着到北京,儿童医院参照以前的片子和病历,讨论之后认为他们的儿外科不具备进行这个手术所需要的高精水平,建议转综合医院。虽然是儿科收下的病人,但是这个手术能不能作,还得王老师说。”

王科拿着ct片子,手指轻轻敲击,过了好一会儿摇头笑了笑,“虽然是肾上腺瘤,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最难的部分恐怕是在把肿瘤跟它粘连住的肝门处剥离。这个得普外说话。”

李宗德摇头,“我们是没有过前例。剥离过程控制出血是个难题,尽量减少小肠损伤防止术后的粘连是另外一个,再有最麻烦的是,肝门处,结构复杂精细……我们现在也并不知道粘连的程度,以及剥离后需要做什么样可能的修复。” 他转头看周明, “你觉得?”

“把握是肯定没有。” 周明从开始讨论就低头瞧着几张ct片子,手里一把血管钳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着,这会儿听见李宗德问到他,也并没抬头,“如果值得做我就试试。”

“周大夫觉得怎么样的病人是‘值得试试’的?” 林念初的眉毛挑起来,“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父母为了给孩子治病卖了房子孤注一掷到北京的。周大夫觉得值得试试么? 还是说……”

儿科主任轻轻咳嗽一声,林念初嘴角牵动了几下,没再说下去,扭头望向窗外;王科跟李宗德对望一眼,后者略微苦笑着摇头,后面几个学生,除了刘志光依旧奋力地做笔记之外,俱都颇为惊讶地望着林念初——她的脸上,竟然带着三分恼怒,七分委屈。

这会儿周明抬起头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做了,即使手术本身成功,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 复发可能,并发症状况? 当然,林大夫所说的经济问题也是考虑。” 他往椅子背后一靠,“譬如,王老师,这种肾上腺瘤的复发的机率?如果复发率很高,间隔很短,那么如果钱完全不是问题就放手做,再复发再切,事后护理,各种支持药物,尤其是进口药甚至需要从国外直接购买的药一定能负担的话,那选择余地就大不少,如果是像林大夫说的孤注一掷来治疗,我觉得就要慎重权衡,可能就不值得让家属花这个钱病人受这个罪。”

“复发率不高。” 王科拍了拍手里的材料,“事后替代药物我们认为普通家庭也可以承担。而且这个孩子的状况,瘤子居然长到这么巨大,不做,也没别的生存选择了。”

“孩子其他方面都很好。” 林念初侧过头看窗外,“我昨天刚给她做的全面体检。结果没完全回来,不过我认为如果手术能成功,她以后的生活质量不会差。如果泌尿外和普外认为手术有成功可能的话,我对之后她的恢复有信心。”

“我觉得,” 王科双手交叉,低头闭目沉思了好一阵,终于是点了点头道,“从我们科的角度看,可以。老李?” 王科望向李宗德。

李宗德冲周明道,“你觉得可以的话,让小程跟你一起整出一个方案。”

“成啊。” 周明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几张片子,十指轮番地转动那把血管钳。

陈曦轻轻地啃着铅笔头,饶有兴味地偷偷打量着靠在墙上不再说话,却一脸不自在的林念初。

林念初真美。陈曦在心里暗自地赞叹。想起三天前在儿科轮转的李棋回到宿舍就捶xiōng顿足地赞叹可是见着美人儿了,可咱学校连老师带学生没见着过第二个,自己还嗤笑她一贯夸张,今天终于见着,却倒觉得她说的是事实。绝不止是如画的眉目和高挑的身材,而是那份…温婉绰约的味道。

陈曦她们一进会诊大厅,林念初正在连接投影仪,听见有人进来回了下头,回头的同时,脸上就带着个淡淡的笑。陈曦竟然因为这个笑容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莫名奇妙地就冒出“岁月静好”四个字。她肯定已经不是二十出头“水嫩”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没有那份可以让人骤然间感觉温柔宁静,恍然觉得时光都不似平日那样流逝匆匆的舒服;她也不象经历了许多世故,再美的女人,经历了太多沧桑,都不会再有那份清清朗朗的明净。

陈曦觉得林念初这样的女人,应该永远不会发脾气,永远就是带着那个淡淡的笑容,永远温柔而宁静的存在。

然而,她竟然会突然说出那样不但不和她的气质,更加不和当时的场合的不得体的话,然后,是那么一脸愤懑的委屈。这所有的反常,应该是跟周明有关。

陈曦觉得很有趣,并且猛然发现,其实今天周明也很反常,早上在外科简短地早查房时候,到后来等着会诊,从前有这样的时间,他又之前特地交代了要熟读资料,是一定要抽查提问的,而今一个问题都没问,让陈曦提了好久的心,颤悠着缓缓放了下来,到得会诊时候,他没象平时那样于许多细节处多有疑问,若不是李宗德点到他头上,倒好像是并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了。

陈曦啃着铅笔头走神的当儿会诊已经结束,大夫们纷纷往外走了,周明在门口说所有外科的学生下午一点半在外科示教室集合,讲两个最近的典型病例,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陈曦拽了拽叶春萌的袖子,待到老师们都已经走远,她跟叶春萌落在最后,她低声说“这个美得不得了的林大夫,貌似跟周明有仇。”

叶春萌哼了一声还没说话,李棋已经一脸兴奋地凑过来,对陈曦笑道,“嘿,这次你消息真迟钝。”

“什么?”陈曦因为交游广阔,一直是八卦集结中心,听了此话颇不服气。

“今儿早上从我带教那儿得的最新消息,中午你请客我就告诉你。”李棋得意地瞧着陈曦。

“不听。我最恨被人威胁了。”陈曦耸耸肩膀,“有本事你别说,我看憋不憋得死你。”

“你就是半点也不吃亏!”李棋恨恨地拍了陈曦肩膀一巴掌——固然愤恨陈曦的狡诈,然而这个巨大的新鲜出炉的八卦在李棋心里左突右撞。

朋友们,假如你曾经是一个曾经热衷于八卦事业的同道中的一员,那么你一定可以理解李棋此时的心情。在整个八卦传播事业中,播出的快乐永远比收集的快乐更巨大,‘收集’本身便是为了播出而服务,没有谁收集八卦是为了藏在心里当秘密的,固然,当收集的时候,多半会对告诉自己的那个人说‘我保证跟谁也不说。’而首播八卦,正如同新闻工作者首播爆炸性新闻一样,有着巨大的职业成就感。

李棋略微挣扎了一下,决定不跟陈曦计较,往周围看看,压低声音说,“林老师是周明的老婆。”

叶春萌险些惊呼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李棋;陈曦及时调整了自己惊讶的情绪,想了一想,摇头道,“若说是夫妻,我瞧一定是一对怨偶。”

“不服气你的精辟还真不成!”李棋再拍了下陈曦肩膀,“我还没说完,虽然以前是著名的才子佳人,一段佳话,不过之后,就成了十足的怨偶。我们院总大夫跟我八卦,说林大夫从来斯斯文文,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一旦涉及周大夫,利马大反常态,简直便不象她了,听说她当年出国进修之前,已经神经质到了主任都担心的地步;我们院总大夫还感叹,世事难料啊!这可见不幸的婚姻不合适的人,对人有多大的摧残。”

陈曦还没说话,叶春萌已经带着一个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同情还是愤恨还是兴奋还是揶揄的神情轻声说道,“林大夫美就不用说了,她是多好心的人。听说这回这个小孩,哪个医院都不收,赶上林大夫刚刚回来,却帮她一直努力,上下疏通才收了进来。可惜原来这么美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嫁给一只不懂感情不懂尊重的沙猪,也真是……看人真的不能唯才,品质性情脾气,才是最最要紧的呢。”

陈曦非常想乐,乐的原因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觉得有趣。无论如何,她知道叶春萌沉积多日的抑郁终于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发泄的,光明正大的出口了,她真心为叶春萌,也为自己以后的快乐生活想要山呼万岁;于是,陈曦豪不犹豫地跟进着为叶春萌的发言敲锣打鼓,“而且我瞧某人也是因为自己婚姻的失败,越发变态,甚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性别歧视,尤其是对越漂亮,越女性化的女孩子,带上了刻骨的仇恨。”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一节

第一节

“南翔,你说,促进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正面的鼓励来得多些,还是负面的刺激?又或者是两方面的相辅相成?

萌萌最近象磕药了一样地亢奋。永远精神抖擞地啃理论,查材料,跟急诊,上手术,病历和手术纪录已经规范得从三分区传到一分区再传到二分区,甚至让那个变态提着她的大病历和我的,分别作为正面示范和反面典型做对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黄瓜片儿加西瓜皮的,真实功效非常可疑的面膜了,更不会在经过离校园不远处那条已经被轻度污染的小破河的时候蓦然想起徐大诗人‘再别康桥’的诗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没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气凌人。我原本以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组,一定会有许多苦闷来向我倾诉。

昨天我忍不住问她,你跟白骨精相处愉快吗?萌萌愣了一愣,然后说,还好吧。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俩确实互相不喜欢,不过,在病人眼里我们都是实习大夫,什么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们只得经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贻误;而且,我们俩也算一起被那个变态给歧视流放了,程老师又真的对我们很好,等到出科综合考核时候,我们倒是要让那个变态看看我们三分区的水平。

萌萌说这话时候气鼓鼓的,那个模样儿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你知道我一贯小人之心,所以实在不觉得萌萌这样如喝了中华鳖精的工作热情完全来自于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热爱,当她纯粹是热爱的时候她真的没有这样的巨大动力。我觉得她的中华鳖精一大半是个人感情,也就是对那个变态的仇恨和对程胖子的热爱,而后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础上产生的。”

陈曦打着应急灯趴在床上,进行着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坚持了足足有四年而从来没有嫌烦,没有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每日常规’,给隔着半个地球的谢南翔照例地罗嗦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而写到这里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说,

“今天去儿科会诊,有个小孩怎么也不配合,发了疯似的哭,程老师和颜悦色地,不急不恼,也不怎么的,就用一块奶糖把小病人逗得乐了。程老师特别懂得关心人,手术间,都会特地叮嘱我跟白骨精有点空就要抓紧休息和吃饭,下个间隙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对护士也特别客气,从来让人做事都说谢谢…”

陈曦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儿乐出声来,努力忍得肩膀直抖,调整好了呼吸之后,陈曦继续写道,“萌萌现在给周老师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那个变态,而我当然配合地叫,并且在叫的时候,想起他骂我时候的恶形恶象,尤其是他对刘志光和对我的绝对不公正态度,就觉得特别地解气。”

想到被优待的刘志光,陈曦忽然停住,心里有一瞬间说不出来的情绪,却并不是绝对的不满和愤怒。

前天在急诊时候,周明特地带着刘志光来缝合一个病人背上的伤口,开始之前,简直是挤出了少有的温和慈祥的笑容对他说,我觉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没有问题,来,试一试。

在旁边正在给个病人清创的陈曦简直震惊了,差点忘记了手里拿的是碘伏棉球,很想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错了人。

刘志光在这样的鼓励之下,脸上带上了庄严肃穆的表情开始打麻药带手套铺消毒巾,每一步都进行得郑重而缓慢。旁边陈曦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偷眼瞧着,心里想象着如果有台摄像机只照着他的脸,把这张脸上的表情播给广大人民看,估计有一多半的人以为他正在进行着的是类似为原子弹零时起爆签字这样的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伟大工作。

这种郑重的缓慢突然间卡了壳。

刘志光握着持针器,上了弯针,手又哆嗦了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陈曦,然后哆嗦得更加厉害,脸也已经通红;周明的脸已经僵了,硬生生地想继续保持微笑却‘笑’得比哭还蹩脚,陈曦背转身,微笑着给病人清理完的创口盖上纱布准备包扎,她幸灾乐祸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烂泥就是扶不上墙,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跃进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萌芽状态。

陈曦站起身去取绷带,这个时候刘志光还在哆嗦着,竟然哆嗦得没法用力握和持针器的把来将弯针卡住。

这会儿连陈曦的病人都已经瞧出点儿端倪,颇有兴味地伸着脑袋,而那个背上被砍伤的胖子的哥,因为背上铺着消毒巾不能转动身子,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趴在诊台上cāo着标准的京片子问,“大夫,快着点儿您?咱从小儿就怕打针,这玩意儿带着恐惧等待的滋味儿很难熬呀。”

这京片子让已经三周没回家的陈曦听着心里又舒坦又亲切,上了逗贫嘴的瘾头,忍不住就接口,“急什么您急什么呀?这麻药打上去,得有会儿才生效呢。刘大夫不着急,那是特别细心体贴您的伤口和恐惧打针的情绪。”

“哎呦喂,那可谢谢刘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个爱说话的主儿,这下乐了,“我说姑娘,您是护士还是大夫?您们这病人是咋个分配法儿的?”

陈曦哧拉一声将绷带熟练地徒手撕开,乐着道,“水平高的给您缝伤口,水平低的象我这样儿的,绑绑绷带啥的。”

“可别这么说。”陈曦的病人也早坐得无聊了,也乐呵着接上茬儿,“我瞅着姑娘您干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伤了我还得找您!万一我要也得缝口子,我留给您缝!”

陈曦已经开始上绷带,听着这说话虽然知道是逗贫嘴,却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从来手巧,三岁半开始到上大学前,国画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练下来,砸了爹妈无数的银子,虽然艺术上没有了不起的造诣,十根手指头正经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稳定有稳定,要灵活有灵活;她虽然对实习不甚上心,但是手头儿的功夫却是让李波胡原他们都不知道赞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对急诊值班少了点反感多了分带着虚荣的热爱。

这时胖子的哥又忍不住问了句,“我说那个,这麻药还得等多会儿才生效?您别算错了,别等它过会儿回该过劲儿了啊。”

刘志光哆嗦得胳膊都颤了,口罩随着呼吸已经看出了起伏,手握着持针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和上。陈曦幸灾乐祸地偷眼瞧着,此时,自己却做得更加来劲,故意卖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飞地将这缠绷带打结的动作做得煞是漂亮,连最后的结,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儿来。

陈曦若有所待地瞥了眼周明,却见他转身从抽屉里撤出一副无菌手套,飞快地戴上了,两步走过去。陈曦以为他要将刘志光推开,却见他过去,双手分别握住了刘志光的双手,停了足有半分钟,刘志光的胳膊终于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开半步,刘志光终于闭了下眼睛用劲将持针器扣和好了。

“今天到这儿,准备做得不错。很规范。”周明从他手里将持针器接了过来,半分钟之内将那个伤口处理完了,盖上纱布,贴了胶条,对刘志光道,“去开破伤风针。”

陈曦愣怔良久,此时偏又瞧见她的病人绷带上那朵花儿,脸觉得发烧,有冲动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言声儿地收拾好了手头的零碎儿。

刘志光低头出去了,俩病人也一前一后地出了急诊手术室,等破伤风针和药的当儿已经跟熟人儿一样地聊了起来;手术室里只剩了周明跟陈曦,陈曦觉得有点心慌——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违反过多少次纪律,被请过多少次家长,甚至因为一副将老师的脑袋跟驴身子的组合的系列漫画把美术老师气病了三天没能来上班……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慌。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抱着双臂,不说话。当陈曦已经什么都没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从身边经过时候,她发现他瞧着自己,没有愤怒,没有讽刺,那种目光她不太认识,并且更加让她心慌。

“周老师,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外伤病人。”她快步走到门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xiōng闷憋气,很想说点儿什么,说不出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陈曦,你记着,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是聪明人,也永远有更聪明,更能干,更优越的人。”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然而这样的声调,却比从前任何一次对她的偷懒或者cāo作不规范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她xiōng闷憋气。她忍不住想辩解,不知道对周明还是对自己,“我……我就是爱说话,我话唠。”

“那么,我替刘志光谢谢你。”周明淡淡地道,“谢谢你话唠地替他跟别人解围,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二节

第二节

黑暗中,女孩子们还没睡着,叶春萌对程学文的赞美已经并不意外地过渡到了对周明的批判上。

“程老师这样的人真好。让周围的人心情都特别舒畅。”黑暗之中,叶春萌由衷地感叹,“现在还真是庆幸,没有给分到一分区去,如果天天对着‘那个变态’,这半年下来,简直要得抑郁症……”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陈曦幽幽地接口,“不过也别这么□裸地刺激俺这个还在白区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大家都乐了,同情陈曦的不幸,然而陈曦却在信上继续写道,

“说实话,虽然那个变态对我的态度简直算得上穷凶极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并没有那么厌恶他了。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相当简单的人,恼火和开心的原因都特别单纯,至少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钟前因为李波一系列的止血接扎缝合剥离而忍不住地赞美‘出息了,真是出息了’,而三分钟之后,却又因为李波轻易通过了我错误百出的手术纪录气急败坏地拍桌子骂他,说这是教学医院,带教基本功不过关,别的方面再好,你都是三个字,不合格。

除了第一天之外,他并没有再得罪过萌萌了,她离开他眼皮子毕竟远些,而且,萌萌对实习是很认真的,打定心思为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学习,并不象我这么三心两意。今天‘那个变态’再次夸奖了萌萌的手术记录写得规范漂亮而让我们传观学习。可是萌萌不领情,我想,萌萌的心里,‘那个变态’已经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改变地是对她存在了巨大偏见的粗鲁的沙猪了。而恰好顺手顾及了一下她的面子的,样貌普通性格温吞的程学文,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骑着白马而来的,最英勇,最绅士,最善良的英雄。

我相信那个变态其实并不明了这一切。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讽刺过一个小姑娘的事情,也许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只是实话实说。

所以,南翔,女人是一种非常偏执而记仇的,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齿地恨无穷久的时间的。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千万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错事时候,不要批评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时候,不许讽刺我,要替我收拾烂摊子,当然,要经常找到我的闪光点来赞美我。”

陈曦用被子捂着嘴隐秘地笑着,李棋忽然说道,“你们成天骂那个变态,大概他是真够讨厌的,不过我真是希望他做手术的本事象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

“怎么?”陈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专业上名副其实。下周一就要给小姑娘手术了。程老师说最难预测的情况是将瘤子跟肝门剥离,最要求精细的是重建肝门结构。他说……普外科手术最精细又最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就是‘那个变态’。”叶春萌叹了口气,“那小孩才11岁,长这么大的瘤子,两次手术失败,大老远再折腾来北京……我想着心里都难受,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心里得多害怕。真希望这次,手术成功,她是康复地跟父母一起回家。”

“这次再不行,北京的同级医院,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接了。哎,”陈曦翻了个身,喃喃地道,“在医院工作真郁闷。简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惨世界。在医院里一个月看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儿,得顶外面儿一辈子看见的。”

陈曦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想起来最近病区里的几个病人。

一个昨天刚收进来的巨大甲状腺瘤的农村女人,居然拖着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7年才来看病,因为没钱。依李波的话说,就是攒够了看病的钱也养大了瘤子,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还是随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6岁大了,因为妈妈怀孕时候甲状腺功能受瘤子影响,激素水平异常,胎儿发育受损,孩子是智力障碍,现在还不会说半句有意义的完整的话。这女人来京看病,丈夫孩子都来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赚个当天饭钱,孩子没处去,就跟妈妈住病房里。时常,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带着个脏呵呵的围嘴,傻笑着往楼道跑,满脸都是鼻涕口水,他妈妈就歪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后追。

一个两周前急诊收的小肠破裂粘连梗阻的17岁男孩,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好,原本并没什么,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前天病房大乱,陈曦一进楼道便听见病房里吵吵嚷嚷,一会儿便见几个护士将男孩的妈妈从病房里拽出来,护士长半是劝半是责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儿子才手术完两天需要心情平静地休息,还有别的病人!教训孩子回家去教训。”那妈妈蜡黄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地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生儿养女就是造孽的,他们都是追债的……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陈曦本以为她又在跟儿子怄气。那男孩的小肠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为了怕说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隐瞒险些延误了诊治。一进病房却见男孩床边站着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的女孩,脸上的妆让眼泪给冲得象调乱了颜色的水彩画。

之后,陈曦才知道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们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原本是这个家经济与精神的支柱,这一去,这个家骤然间坍塌。母亲尚未从自己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并没有足够的镇定与智慧来抚平儿女丧父的恐惧与哀伤;恰逢高考,本来就成绩一般的女儿,彻底没了为高考而冲刺的斗志和念书的耐心,结识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张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亲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之后发誓要做家里新的支柱,只是他确实太小了,这份志气带给他的是更多的迷茫和困扰。他没法子让妈妈从整日茫然地以泪洗面中回复到从前快乐地忙着家务的样子,更没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亲在的时候的学生生活;然后,他自己,因为听见有人叫姐姐‘小□’而忍无可忍地生平头次抄砖头打架,并且由此而跟人结了仇,带来了之后没完没了的祸事。

陈曦听几个护士唠叨这家的事时候,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不喜欢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更对那个‘准鸡’的姐姐很有厌憎,但却确实有点心疼那个男孩,看见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竟然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谢南翔去美国之前,站在机场的出境口,看着人群里的父母姐姐和她时候的脸。

那大概,就是一个男孩子将要自己面对生活,却还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说说话,安慰或者开解她,可是到了跟前了,却开不了口;她这时才明白,无论自己有着多好的口才,多么会讲故事说笑话,对于自己生命中没经历过的苦难,都无从言说。只是,之后,无论是给他检查伤口,换药,还是量血压测脉搏,态度都是从所未有的细致温和。

还有,还有一周前收的那个20岁的女大学生,有着一张特别象周迅的小尖脸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住进来时候还抱着一书包的书,陈曦给她做全面体检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问,说多久能出去,该考英语专业八级了,跟同学打赌谁分高,赌请全班吃羊肉串。陈曦立刻给她建议北城几处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摊子,说得口末横飞,被护士长听见数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儿相对而笑,互相做着鬼脸。

两天前这个女孩进了手术室,手术中将她rǔ腺肿块的组织做冰冻切片病理检查,回来的结果是恶性,于是,rǔ腺全切,清扫淋巴结,切除部分xiōng大肌,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体……手术过后,陈曦来给她检查手术伤口时候,竟然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还有……

陈曦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要尽快睡着,却全无困意;她忍不住地想着这些人,这些,若不是因为穿了白大衣在病房里做‘准医生’,也许永远不会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

身处那些人之间的时候,尽管脸上绝不会如叶春萌和刘志光那样带出任何情绪,她的心里,却总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这时候,看见‘那个变态’,心中暗自为了即将被提问以及九成被呵斥而叫苦之余,竟然会生出一丝没来由的安稳来。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三节

第三节

叶春萌和李棋还在谈论着那个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张欢语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吧唧着嘴,想是因为最近强力地节食减肥而饥饿难当;陈曦在黑暗中想着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第一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被她们称为那个变态的周明,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小女孩所有ct,b超,和血管造影和肠道造影的片子,墙上左边挂着腹部脏器解剖图谱,右边的白板上列着小女孩这些天做的相关各项检查结果摘要。

周明抬头左右看一会儿,便俯身在一叠绘图纸上加几笔或者擦掉几笔。眼前这张绘图纸的左上角写着组4,图27几个数字,画面上可以看出是半个肝的结构和放大了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皱眉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袋子,打开,取出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闭上眼睛,在脑子中过刚才想到的一些图景,左手持钳右手持刀地模拟cāo作;他忽然又从袋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钳,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将两把止血钳同时灵活地cāo作甚至在指间耍着。

挂表指到12点整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抓了车钥匙,从抽屉里摸了包烟,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水房时候,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听声音竟是刘志光和才做过手术的那个小肠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体先恢复了再说。不能老不睡觉。”刘志光的声音。

“我睡不着。”男孩的声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后比赛比不好,耽误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题。这个比赛如果得奖,是可以保送大学呢。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参加这个比赛。”

“参加。”刘志光很笃定地说,“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练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怕上不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大学,还跟别人混在一起。妈妈天天又哭又骂。我也不知道,我想让妈放心,想得奖。可是,我还是跟人打架了。还住院,开刀,妈说我比姐还cāo心。说我以后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后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毒药死了,倒是干净。”

“你妈是急火攻心。”刘志光道,“不能当真。怎么会上不了大学?你以前不是成绩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这么笨,什么都不如别人,努力,还是能考上。你别乱想那么多。努力考。这次得不上竞赛奖,就下次,再得不上,还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谁会考三次?会疯了。”

“我考了三次才,考上这里。这里很难考,”刘志光继续说,“我很想上这里。因为一个很好的大夫,他给我做手术治好我,他说让我当他的学生,我说好,一定做他的学生。可是我挺笨,原本考不上,就拼命学,终于考上了,但是他就已经……去世了。”刘志光的声音颤了颤,半晌才继续道,“在这里,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我想,我还是得加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努力不会错的。我想做个像他那样的好大夫。”

周明站在在水房门口,想走开,却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极安静的楼道里,从有着轻微漏水的水管的水房传出来的,刘志光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清晰。茫然与犹疑之中,却有着某种执拗。

怎么也顺不过来的别扭的cāo作,哆嗦的手,抢救时候的手忙脚乱。别人无奈叹气,不以为然的嘲笑,无可奈何的摇头,他如同对不起每个人一样,谦卑的低头。然而,还是要问,要学,执着地站在那些对他不抱希望的老师身边,哪怕是做个急诊里的‘闲人’ ,安慰家属,带病人去找检验科。

三次高考,所有的不认同之下的坚持,是为了‘做个他那样的好大夫’?

这个‘他’,必然是哪位值得尊重的前辈,而这个让韦天舒断言为‘朽木’,让自己努力地想办法,破例以副主任医师亲自带实习生,手把手地教了一段之后满心沮丧的孩子,这样屡败屡试,跌得鼻青脸肿让别人嘲笑之后,依然要再‘加油’,这位前辈,得是留给了他怎么样的梦想呢?

这时两个人从水房走了出来,迎面看见周明,刘志光有些不安地叫了声周老师,习惯性地抓着白大衣低头,等着他批评自己这么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却招了招手,说道,“你们俩跟我来。”

周明领着他们一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示意他们坐下。

男孩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刘志光则更忐忑。

周明瞧着男孩问,“为什么不睡觉?担心什么?”

“我,”他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多。”

周明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来后腰上的一个伤疤。

“比你还小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文革刚结束,社会还乱得要命,大家从比我们大了十几岁那些革命小将身上学了武斗的风格。那会儿打架是玩刀子的。”

男孩惊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摇头笑了笑,

“没父亲的男孩子,特别想顶天立地,特想当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人,特别敏感,对别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侮辱来,也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亲去世时候我比你小。”周明抬头望着天花板,许多久远之前的往事,于遥远处,迤逦地从眼前划过,如大雨天透过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轮廓都在,却看不太清楚细节。三岁,父亲当年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给下放到了山西,母亲因为海外关系被认为里通外国发到了新疆,父亲的境遇还稍稍好过母亲,山西也还有远房亲戚,于是他跟着父亲;八岁,煤窑发生事故,父亲正在其中,再也没出来。表叔叔把他从山西送到了新疆母亲那,到了那儿的时候,母亲却已经是因为长期的超负荷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肾衰竭,母亲央求叔叔把他带走,不要再亲眼经历另一个亲人的离开;叔叔把他带回山西,9岁,北京的奶奶被从牛棚放出来了,给医院扫厕所,他回到北京,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周明瞧了瞧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混乱,大家都很浮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更不知道。我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很想顶天立地,可是,并不清楚,这个男子汉,究竟该怎么当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着他,见他停下不继续说,问,“然后呢?”

“然后?”周明笑了,“然后就是我尝试做个男子汉。做过错事傻事蠢事,可笑的,可恨的,很多。伤过,包括腰上那道伤疤和许多其他的,让最亲的人流过眼泪,失望,担心。不过,你看,我最终也并没有成了混混流氓去蹲监狱。”

男孩抓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

“没有人能真的教给你怎么做个男子汉。便就是你爸爸还在,也不能告诉你每一步该怎么走。”周明站起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我的,这个你的管床医生,”周明指指站在旁边的刘志光,“我今天才知道他这么不容易考来,才知道他大概有过很艰难的经历。我本来只知道他不太聪明,经常挨骂,但是很努力,没有放弃过做个好医生。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成个好医生。”

“周老师?”本来一直瞧着地面的刘志光猛地抬头,望着周明,眼睛竟然红了。

周明冲他点点头,再又对男孩子说,“想当个男子汉,都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走好自己的路。好了,回去睡觉,身体不彻底恢复,就什么都做不了。”

男孩子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刘志光,“我还是去比赛试试。或者,对下回有用。”

“好啊。”

“如果得奖,我告诉你……告诉你们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不得,就下次……或者我明年考上大学时候。”

“没有问题。”

“那,我去睡了。”男孩子有些依恋地望着周明,“希望今后,我能像您一样。”

男孩推开门走出去了,刘志光还站在当地,呆呆地瞧着周明,有些紧张,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

“周老师。”他再叫了一声。

“什么?”

“是真的么,您相信我能成个好大夫。”刘志光说着,嘴唇有些哆嗦,“我能把手术,做得像您,像魏大夫那么,那么好么?能帮那么多人?”

“刘志光,你说的那个人,是魏淮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刘志光更加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名字,提起来,是如许的亲切。

周明点头,“学生时候,听过他的讲座。”

“魏大夫他,他去我们县城,他本来在市里,但是去我们县城给我做手术,我就站起来了。他说让我,以后做他的学生。”刘志光激动得脸发红,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如此地想跟每个人讲魏大夫,讲魏大夫要我做他的学生。但是,即使对叶春萌,他也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好的自己,是不是,辜负了魏大夫的希望?然而此时,听见周明说,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医生的时候,当周明提到他的名字时候,刘治光再也忍不住,将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秘密,对他说了出来。

刘志光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那一个久远之前,让他的生活彻底变了样子的人,他温和而亲切的微笑,这时,再又回到他的眼前,仿佛再度对他说,小伙子,不错啊,以后做我的学生吧。

只是他来了,却再也见不到他,他竭尽全力,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学他的样子,做一个他那样的大夫?

“魏大夫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周明叹息,他望着刘志光,认真地说,“说实话,在今天之前,我只知道他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骨科专家,是个讲课很生动的老师,但是,即使是报纸上普天盖地地宣传他事迹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是这么了不起的人。”

“为什么?”刘志光有些不解地瞧着周明。

“因为你。”

“我?”刘志光不安地低头,“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我不敢跟别人说要做魏大夫的学生,我怕……”

“好大夫是能帮到病人的人,好大夫并不一定是专家,专家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大夫了。”周明笑笑,然后正色道,“在这六个月里,我和你的带教老师都会好好教你做手术。你尽力学,我们尽力教,我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后可以把手术做好,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魏大夫,他如果还在,他如果看见今天的你,一定不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你会让他觉得骄傲。”

第五章那个变态 第四节

第四节

当李棋建议陈曦一起去夜场滚轴,被陈曦以‘要看明天手术的资料’拒绝的时候,李棋第一反应是,陈曦肯定蒙她,不定准备猫在宿舍里吃什么独食,而当陈曦真的塞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小时资料都没动的时候,跑过来摸她脑袋。

“干嘛?” 陈曦皱眉挡开她的手,“别给我捣乱,看得我郁闷着呢……”

“明儿没考试吧?” 李棋狐疑地说。

“没有,可是明天要跟变态的手术,谁知道他要问什么啊?”陈曦叹了口气。

李棋足足瞪了陈曦三分钟,然后哈哈大笑,“天哪,原来你还真有个怕?我的天,这变态到底得是什么人啊?对了,不是说外科对女学生松么?你又这么能混,不是故意考英语期间换过去的? 这个变态还真变态,干嘛跟学生这么较劲哪?”

陈曦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周明交代下来的材料。

在周明的呵斥中生存的陈曦,在那个时候也真的不太能理解周明作为一个学术上大有作为的优秀外科专家,何必要跟中学班主任似的跟学生过不去。中学学生的成绩要全市会考,直接影响老师的考评,而她们,就算最后的执照考试,也已经是住院医时代,不会有人回头跟任何一个教学医院的教学主任结算当年他所带的实习生有几个没有合格,成绩又是多少。少浪费点功夫,他也许就可以多分些时间去做外科基础项目,陈曦私下里听其他小大夫说过,院长和老主任都颇青睐他,他几乎就是李主任退休后的铁定人选,多次催促周明申请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并且听说,带一到两个这样的项目,才能对之后的升迁更有保证。

不理解归不理解,为了应付大庭广众下的提问,她只好改变了读书的习惯,勉为其难地每天饭后要翻翻书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击;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术刀柄,她只好一抬手就要在脑子里过一下正确持钳,持刀,持剪姿势;为了不反复地重新写手术记录和大病历,她只好破天荒地硬着头皮反复检查核对。

可是,她究竟怕什么呢?

她今后并不想做临床,出国是她给谢南翔许下的承诺,虽说一个好成绩对申请学校有所帮助,然而实习的成绩跟理论课,英语,比起来并没有那么重要。

从幼儿园起,她就比所有最淘气的男生更会耍赖耍泼皮刀枪不入,是让所有老师头疼的孩子,对于自己认定不想干的事情,她向来既不怕挨骂也不怕挨揍,于是所有的老师乃至可以体罚她的亲爹亲娘在她这里,都没有太大的震慑力。

只除了这次,对这个人。

从何时开始?

或许正是从那次他穷凶极恶的对她的羞辱。

陈曦的手头功夫好,带教老师们一直对她放心,凡是急诊忙得不可开交时候,就放她一个在里面独撑大梁。

那天急诊楼道里排着10多个等缝合的外伤,三个原因不明有外科体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发刘志光给患者作基本检查,交代她镇守急诊手术室,他在外面对付三个腹痛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也许就要送上去手术。陈曦才铺好无菌手术巾,打开缝合包准备开始,却见门被推开,周明跟李波一起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她旁边就站住。

陈曦先是心中感叹倒霉,随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数落,再说,她的独立缝合也有了段时间了,并不怕在变态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好好地表现下与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镊子扣好弯针准备开始,没想到忽然听了声冷冰冰的‘停’字,然后但觉眼前一花,‘变态’已经带上了无菌手套,蹿到她跟前,从无菌缝合包里提起一把剪刀,咔嚓,把她手里准备缝合的,持针器上弯针带着的线剪掉了2/3。

陈曦当时便懵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周明,却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动不动地以标准持剪刀姿势站在陈曦身边,一语不发。

陈曦拼命地搜索脑子里关于缝合的一切。从来没有说有缝合线长度的限制吧?

患者脑袋后面的伤口,至少需要5针,弯针上所剩的线,以她这种尚且不是很娴熟的技术,肯定是不够了。难道他是要限制了线的长度来提高考核水平?

陈曦求助地望着李波,他苦着脸示意换一套;她只好把手中的弯针卸下来丢到有菌区,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针器上夹好,眼前一晃,咔嚓,又被剪断了。

陈曦着实不知所措了,呆望着周明,他皱着眉头把她手里的家伙接过来,飞快地缝好了这个病人的伤口,手法干净利索得让陈曦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赏一次。

病人出去之后,周明瞧着李波问,“就这样,你就能让她自己处理急诊缝合了?”

李波垂头丧气地站着,低声说,“是我看得不细,是我的错。”

周明又转身问陈曦,“我为什么剪你的线?”

为什么?鬼才知道。陈曦恼火地想,只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颜面扫地。她迎着周明带着些讥讽的目光,委实想不出为啥被剪了线,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里,自己现在恐怕跟刘志光一个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没有将缝合进行完。陈曦心里的羞怒之火燃烧得越发熊熊,以至于突然间有了破罐破摔的蛮勇。这时,陈曦骨子里的顽劣和无赖不可抑制地上涌,特别镇定自若地回答,

“您剪掉我2/3的线,是为了给我做示教。让我看到,如果技术好,计算精确,

1/3的线也可以缝合完一个需要5针的伤口。您想告诉我,只要以后苦练基本功,以后就可以不用这么长的线,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线少而不计,积少成多,减少医疗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点乐喷出来之后是郁闷得想撞墙,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点好奇。在他所有的记忆里,跟他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议讲理者有之,被他骂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这么样耍无赖的,还是头一遭。

陈曦挑衅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周明。

他却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只是象听到了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一样,摇头说,“不是,再想。”

“想不出来了。” 陈曦大声回答。因为他的平淡反映而颇为失落。

“缝伤口跟缝衣服有什么区别?”他终于了个提醒。

这时候,陈曦猛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那被剪断的线尾——李波带她做的时候,他个子高手臂长,手持针时候,线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没关系,可是她的个子没有那么高,线尾也就碰到了旁边不能算做无菌的轮床扶手,那么,那就是一段污染的线了。

缝病人与缝衣服,带见习的侯宁讲课时候过多次,差别就在‘无菌cāo作’四个字上。

陈曦恍然大悟,沮丧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但是,对着周明的问题,却因为那层被削了的面子,依旧给了个很无赖的答案。

“缝衣服的针是直的,缝伤口的针是弯的,还有,缝衣服时候不用持针器。”

周明瞧着陈曦,并无什么惊怒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玩味,像是大人对着个胡闹的孩子;陈曦刹那间觉得没劲,如同自己表演了个猴戏,旁边坐着个人,却压根不是观众。

周明对李波说,“你先把外面的病人处理了,明天带她从带无菌手套的方法开始重新把无菌规则复习两遍。”然后对陈曦道,“你跟我上来。”

陈曦带着悲壮的,任人鱼肉的心情跟在他身后,准备好他用任何刻薄话挖苦讽刺自己,都在心里默念一千遍“骂人便是骂自己”而决不被击倒。

陈曦跟着周明先到急诊室拿了几份病历和刚做出来的检查结果,然后进了他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把那些病历和检查结果推到陈曦面前,“20分钟之后手术,你先看资料,待会跟我说什么印象。”然后不再理她,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陈曦仔细地把病史和血生化检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脸上无赖的神情尽去,盯着那些检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什么印象?”周明睁开眼睛看着她。

“一个月前阑尾炎手术史,腹痛高烧白细胞技术2万2,原伤口处有渗脓。结合b超,可能是手术中感染……”

他站起来,“跟我上台手术。”

那台手术对周明而言实在并非什么挑战,但是因为内部感染包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清洗修复是个极麻烦琐碎和细致的活。这台手术,周明也没再拿任何问题为难陈曦,一直很安静。只是陈曦的脑子里却并不安静,禁不住想起来,之前还是侯宁带组见习时候曾经接诊过一个阑尾炎手术后感染的病人。

那病人是从远郊山区县某县来的,手术已经砸锅卖铁,术后虽然感觉不舒服,却再不想花钱,总觉得农家人,挺挺,就过去了,这一挺,挺到了败血症的地步,再送医院时候已经高烧半昏迷,医院直接用救护车4个小时开来了这里。

然而,晚了。败血症造成的休克,衰竭,那个病人在入院两天之后死亡。

患者的妻子,那个头发蓬乱的农妇目光呆滞地久久盯着丈夫的遗体,反复反复地说,咱们花钱手术了啊,手术说是小手术啊,做了就好了,咱们把猪都卖了,树苗也卖了,手术了啊。

“阑尾炎手术是腹部外科最基础的手术之一,大部分基层医院都足够具备做这个手术的技术能力,但是许多基层医院本身条件问题之外,医生无菌cāo作的概念淡薄,经常造成手术后感染,本来单纯性阑尾炎,简单的手术预后良好,感染之后二次手术,不但受二茬罪,而且由于感染炎症反应造成了更大的损伤,留下难看的疤痕,更严重的,就是这样,可以因为并发症败血症而死亡。基础cāo作基础cāo作,医学的基本功可不是没有意义的八股文,你越精细,越规范,你手里的病人,就越有生存和康复的希望。”

侯宁当时讲的那些话,这时一字一字地,回到陈曦的脑子里,而方才那段被剪断两次的,污染了的线,仿佛幻化为一条鞭子,抽打得陈曦每一寸肌肤都疼痛欲裂。

无论是羞怒还是气愤,又或者是不肯承认的惭愧,陈曦知道,自己是再也忘不了那段线了。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2个多小时,差不多1点的时候,助手已经在关腹腔,手术室值班的许护士进来问,“小周,你让开的3号?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周明抬头答应,一脸谄媚讨好的笑,“许姐,谢谢谢谢,给我加一台。”

“又什么啊这是?”许护士没好气儿地问。

“巨大的一甲状腺瘤。还带一弱智孩子。长了好些年了,实在没钱,攒钱,钱攒够瘤子也长这么老大了。”周明蹭到许护士身边,在自己脖子下面比划了一圈,“她没钱点名,排期排到2个月之后。这家也没钱住旅馆,男的打工,孩子满楼道的跑。大家都意见都很大,赶紧给做了,出院大家清静啊。”

许护士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

陈曦心里有些恍惚,眼前晃起来那个被瘤子拖得脑袋总得歪着,甚至身子也有些倾斜的大姐,和那个哈辣子满身到处乱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小孩,忽然地心里不是滋味,那是一种她的生命里并不曾感受过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难受,而这时候,她瞥见周明正伸着脖子冲许护士背后喊,“谢谢许姐,我明天请你吃饭。你随便挑地儿啊。”

那个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的,有点儿讨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正觉得xiōng口堵得呼吸不畅的陈曦,心里忽然变得前所未有柔软而敞亮。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五节

第五节

这台阑尾二次手术完成,周明没有要求陈曦跟下一台甲状腺,她却没有走,默不作声地等在手术室的楼道,靠在墙上。周明往外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看她,她低声道,

“下台甲状腺,夜里开缺人吧?”然后又有点心虚地更低声音地问,“如果我能帮上忙而不是添乱的话?”

周明瞧着她,折回来,站在她旁边,也靠在墙上,半晌,说道,

“你的缝合做得其实不错,但是,我也并不是故意难为你。”

陈曦低下头去。

“我对实习生是要求得高了点,有些东西,确实住院医生转科时候很有机会重来一遍,而且到时候分科了大概针对性更强。但是,第一,习惯的养成很重要,第二,大部分学生,也许不会留在最规范的附属教学医院,中国的医疗非常不平衡,也许现在所受的训练,所看到的病例治疗,就是最规范最高水准的,现在多练多学对你们自己好之外,”他停了停,接着说道,“我总希望如果学生到了下一级的医院,是可以把这里学到的东西,带下去,虽然说年资低影响小,但是,毕竟好一点还是会有些帮助。”

周明说罢又瞧了陈曦一眼,摇头笑笑,继续道,"不过陈曦,坦白说,你聪明学得快,遇事很沉着,难得性格皮实,关键还是北京生源没有户口限制,再努力点,rǔ腺组很想留一两个各方面条件符合的女生,可以避免很多男大夫跟患者交流的问题。我多要求你,私心里还是给咱们自己准备的。”

陈曦缓缓抬头,大多数情况下对她穷凶极恶的周明,脸上是很单纯的笑,这个笑容,比他的呵斥挖苦,更让她觉得xiōng口闷窒。

自打给留在一分区,陈曦经常认真地向东西各方神明祷告,祷告的对象囊括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真主和耶和华;祷告的地点与时间是随时随地,祷告的内容涵盖了周明不要有时间抽查手术记录,包括周明不会从她正在做备皮的手术室门口经过,包括了在她值班急诊时候周明不要回来惦记他早上手术过的病人,以至惦记完之后会到急诊顺道看看,当然更包括了千万不要点名带她上他主刀的手术。

偶尔手术开得多,有些其他台缺人,当主刀医生问有没空着的学生的时候,她一定一个箭步蹿过去说我空着我空着。

前几天韦天舒喊着要人,她冲得太急脚下打滑几乎摔了个跟头,被韦天舒一把抓住,乐呵呵地说,“慢着点儿孩儿,这又不是哄抢赈济粮,你这么激动干吗?”

她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接口,“看您做手术这是精神享受,比物质食粮更让人满足。机会太难得了,能不抢嘛?”韦天舒看着她哈哈大笑,手术中让她开腹,又让她接扎了几个血管,之后再让她关腹腔,最后笑道,“相当不错,真有那么点儿周明的路子了。孩儿啊,虽说你更喜欢到我这来□神食粮,但是我这里这个精神食粮可吃不出你现在手上这套活来。”

陈曦并不太清楚韦天舒是借着夸她故意戳戳她那点子小心思,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不错,无论如何,她得承认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临床技能,实在是以一个自己不能相信的速度突飞猛进,当然,是在在周明的凶巴巴的呵斥和yīn损的挖苦之下。她但凡一见到周明,就条件反射地在心里过正确的触诊备皮缝合打结结扎的手法或者四大急腹症的基本体征与检查,以至于有一次她们几个在医院的食堂吃饭,她正在拿勺子准备盛汤,恰好周明跟李波从旁边经过,她拿着汤勺的手刷的一下就换了正确握手术刀的姿势,顺势扬起来的汤溅了张欢语一身。

轮床的响声由远及近,经过他们面前,是那个长了大瘤子的农妇,她很紧张,看见周明,大声叫了声‘周大夫’ ,眼泪就流了下来,吸着鼻子说,

“我不能死啊,我得养着我那傻娃娃。”

周明走过去,弯腰对她说,

“放心。没了这个瘤子,以后干活都方便点儿。”

轮床被推进了手术室,周明稍微闭了两分钟的眼睛,回头招呼陈曦道,“走,我们把那个大瘤子给她切掉去。”

第五章 那个变态 第六节

第六节

周一上午9点15,刘志光快步走进装备全套闭路电视摄像头的多媒体示范手术室,走到手术床边。辗转了几百公里,已经进出了两次手术室的儿科小病人小曼,一动不动地躺着,干瘦枯黄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马上要手术了,小曼,我来给你加油。”刘志光在床前略微弯腰,冲小曼做出来个加油的手势。

“刘哥哥。”小曼伸手去拉他的手,“你接着给我讲昨天那个故事好不好?”

“我讲故事不好听。”刘志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你好了,嘿,让小叶姐姐给你讲故事啊,她昨天不是答应你,你好了之后,送你一全套的法国童话,每天过去给你念。”

“我这回能好么?”小曼直直地盯着刘志光的眼睛,“我好害怕。之前两次,爸爸妈妈都跟我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可是都没有,我就不停地看医生,打针吃药,肚子还在长大。这回能好么?能就不看病了,不开刀了,回去上学根同学一起考试,一起玩儿了么?”

“能,一准成。”刘志光握住她的手。

“我听见我爸爸妈妈说话,我听见他们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要是还治不好,就没人会再给我治病了对不对?我会死的,对吗?”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浑身都在发抖。

“不会死。”刘志光握紧她手,“是最后一次,因为这次一定治好你。昨天,还有前天,哥哥不是,不是特地去给你讲,哥哥也这样过,也以为完了,站不起来了,谁都那么觉得,可是你看,”刘志光居然使劲蹦了蹦,然后又左右踢了踢腿。这样子如果被陈曦看见,一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句“傻帽”;小曼笑却了,露出左边那颗长得有点儿歪的小虎牙。

“哥哥告诉你,一个哥哥的秘密。”刘志光俯身下来。

“什么?哥哥你快说。”小曼眨巴着眼睛,毕竟还是小孩子,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脸上全是好奇。

“从前给我做手术的魏大夫,他非常棒,我爹说他是菩萨化身,才那么心慈,又那么棒。他不在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像魏大夫一样好,我那么地努力,却再也没机会做他的学生。但是,其实有的。周老师他好像看着跟魏大夫一点儿不一样,但是,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样的,没错,一样。也许,还有其他的大夫,也一样。小曼,魏大夫让哥哥站起来,周大夫一样会让你完全康复,上学。”

“周大夫?”

“嗯,一会儿他会给你手术。他在,你会没事的。”

“哥哥,你在这儿陪我好么?”

“哥哥不能在这里,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才在这里。哥哥会 碍他们的事儿。”

“可是我,我还是有些害怕。”小曼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又红了,“我不认识他们。我想哥哥在这儿,想林阿姨在,还有小李姐姐,还有天天晚上去给我讲故事的小叶姐姐。”

“我们都会陪着你。”刘志光握着她的小手,指着屋角处的摄像头说道,“小曼,你看,它照着你,我们所有人,阿姨,哥哥姐姐,都能看着你,一直不会离开;都在那里,给你加油。你一会儿睡着了,做一个梦,睁眼,就看见爸爸妈妈了。”

“真的?”

“保证。”

“拉钩。”

“一百年不许变。”

麻醉医生和手术室护士进来,准备开始给小曼麻醉,刘志光向后退开,再次给小曼做了个必胜的手势,麻醉师最后检查了一次基本生命体征之后,准备上药,小曼突然抬起手,努力地冲已经退到门口的刘志光扬了扬,“这次是最后一次,”她轻轻地念叨,重复着方才刘志光跟她讲的话,“因为就治好了”。麻醉药逐渐生效,小曼闭上眼睛,失去知觉的时候,嘴角挂着个浅浅的笑容。

10点整,泌尿外科主任王科和另外一位副主任医师,一位主治医师,普外科两个副主任周明和另外两个主治医师,刷完手准时走进手术室。

“可以了。”王科环视了下周围。

大夫们纷纷抬起双臂,护士陆续给他们系好无菌手术炮的背后带子。

“我们科的瘤子,难点重头可是你们。”王科冲周明笑了笑,“开始?”

周明点头。

手术灯的光刷地打亮,王科朝器械护士伸出手,“好,我们开始。”

这台手术,所有实习生在示教室的大屏幕前,观摩现场录像。

这样高难度手术的直播观摩,对于才进科不久的实习生而言,真正看明白,尚需要之后老师的段落讲解,此时看懂得甚是有限;陈曦看得头晕,中途几次差点睡着,午饭送到的时候,倒是立刻醒了,第一个冲上去开吃;她也不大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的叶春萌和刘志光真的瞧出了门道。

陈曦觉得刘志光绝对什么也看不懂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看,而叶春萌纯粹是因为为那个小姑娘紧张。自从那天会诊讲解之后,小姑娘勾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一有空儿就跑去,自告奋勇做义工,陪小姑娘画画,给她讲故事。

在手术之前,叶春萌已经去讲了6天的故事,并且答应她说,等从手术室出来,会送给她一套最全的法国童话。

叶春萌在手术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东单,买了一套精装版的法国童话,价钱不菲。而她曾经念叨过好久,也没舍得花这么多钱自己买那套喜欢得不得了的沈从文全集。

这台手术不要求一定从头观看到尾,只要求必须听第二天的总结,陈曦知道叶春萌惦记着这小姑娘,一定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讲义气也在这里陪——无论如何,她带来了gre的单词来背。

在她背单词背得已经犯困,偶尔瞟几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时候,听见刘志光和叶春萌的惊呼,她机灵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的同学们一多半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听见王东也带着点紧张地说,“大量出血,之前 老师们也都说过,很难避免突发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菩萨保佑。

陈曦听见身边叶春萌低声说,并且,她说着又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是在祷告。

陈曦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纠结在一起的巨大肿瘤和本身脏器,让人晕旋。

陈曦不自觉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时顾不上帮忙祷告,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去找寻模糊血泊中的出血点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却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脏器和肿瘤的轮廓的纠结再度清晰地显出来。

“同时俩个出血点!” 一直立定心思作外科的王东,比别人下了更多的功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学先看出了些端倪来。

两把止血钳分别夹住了两条血管,而这俩把止血钳,居然是一只手cāo作的。陈曦愣了好一阵,想起来周明经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钳。

手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这一次的止血之后,手术有了暂时的停顿。

大屏幕里是王科的声音,

“小周,我们这边,基本没有太大问题,可是肝门这里?”

“比片子里看的粘连范围更广,还有几个没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预料的严重。不过,我也想到过,毕竟开了两次,再关上,每一次都会加重粘连。”

王科叹了口气。

有一阵子的沉默。叶春萌抓住了陈曦的手,低声说,“这小姑娘哭着问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手术室里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随着沉默。

“继续。”

周明的声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处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系列心脑血管问题?”

“没有。做着看。”

“手术中死亡怎么办?”

“到现在这时候,没有区别了。尤其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关,是彻底判死刑。继续作,还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久长一些。

“我们继续。小陈,”周明冲手术室护士道,“打电话给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讲好,今天随时准备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术刀又动了起来。

周明没再说话。cāo作没再停止,陈曦发愣地靠着窗,没再打开手里的那本gre单词。

窗外由艳阳当空到夕阳如血,直到暮色换了黄昏,以至深夜。称曦这辈子头一次忘记了吃晚饭,而没有号哭喊饿。

历经了11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被意外碰破的畸形走向的血管,被肿瘤挤压移位变形的器官组织,甚至骤然停止的心跳。除了王科与周明一直没有离开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只一次进出。

学生们一直紧张地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何时站在了示教室的最后的一个角落,甚至,违反了无烟规定地点了支烟,却没怎么吸,由烟雾袅袅上升。

在听见那一句

“关腹。”

的时候,林念初转身走了出去,王东他们拍掌欢呼,叶春萌蒙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陈曦忽然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韦天舒的夸赞,“是有点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觉得歉疚,为了这双 ‘有点周明的路子’ 的手,为了曾经的那些指责呵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钳,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突然而来的问题。

当天陈曦给谢南翔的信里写,

“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

第六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1

第一节

林念初越来越觉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释为某神对她的一场调戏。

某神总能清楚地知道她想要什么,于是把她想要的宝贝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丢到跟前,当她又惊又喜心潮澎湃爱不释手时候,发现,糟糕,里面有炸药啊!可是,她却还沉浸在拿着了宝贝的喜不自胜之中,傻呼呼呆愣愣地捧着,虽然眼见那条连着炸药的拈子已经被点火,嗤拉嗤拉地响,十万火急,她还是舍不得扔,希望并且真脑子进水地相信炸药引爆之前会突然下场雨,或者拈子是假冒伪劣产品,中途会自然熄灭。然后……

轰!炸了,还是连环的,炸得她鲜血淋灕面目全非,她终于知道疼了,狼狈地把夹着炸药的宝贝扔了落荒而逃,总算是修养得伤口痊愈,重新长上了皮肉,不断地告诫自己说,安全第一,自己并没有排雷和拆除炸药的本事,那么以后万万地离开危险地带危险物品,越远越好。

然而,某神却又开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保持警惕,可神就是神,神总是能读出来人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儿期待,他不断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笨蛋,你没看清楚,炸药归炸药,宝贝归宝贝,你匆忙扔了,却没发现里面还有颗你以前都不懂得喜欢的钻石呢。你不要么?真不要么?其实你长本事了,可以拆炸药了,难道不想再来一次?

假装给你,又不给,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得错了,当你平静了,只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时候,某神总能牢牢地抓住你的这点儿情绪,适时嘻皮笑脸地跟你说,你还是有机会的啊!

某神绝对是个善于调戏,长于调戏人的奸险狡诈的混蛋。

林念初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也不能理会这种撩拨,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的过往在心里刻下的伤口过于深刻,伤疤赫然还在,甚至也许并没有痊愈,所以,在那样千钧一发她差点儿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险的圈套之际,她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终于还是在就要沦陷的前一秒钟,轻轻地把被周明握着的手抽出来,看了一会儿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单纯的脸,站起来,转身出门,把门掩上了。

当亲手将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林念初知道,她是走过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许也说不上失败的一段路。明天太阳升起来,她就已经彻底地战胜了爱调戏凡人的某神,而他,应该只会把方才的一切当成一段无稽的梦吧。

那天晚上,小曼历时13小时的手术终于成功结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体征均平稳,危重症科的医生已经仔细交代了护士,回值班室睡觉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终于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极,且总算是暂时放下了点心事,被这多日来的劳累压过了忧心,在楼道的长椅上睡着,临睡之前,不知道抓着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泪上去,说了几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这顶辉煌的高帽太沉,林念初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承受得实在辛苦。小曼爹妈自她住院以来,就把当时作主收下她,且为她前后联络的林念初当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这种千钧的信任一度让她不自主地把情绪投入进去,甚至时常恍惚觉得自己跟他们属于同一立场同一战壕同一地位,而将自己的上级,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当作了求助对象或者斗争对象。

现在林念初理智地觉得这样不对。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讲,爱心耐心是一回事,医生不能把自己当成病人家属,做医生有做医生的分工与角色,过于投入难免情绪化失去最理智客观的判断,无论于病人于自己,医生都该在情绪上,与病人保持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是保证一个医生的冷静判断的必要,也是终生做一个医生的一个必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在更广的角度上给更多的人帮助。

林念初当时不能认同,认为这是为冷漠找借口的套话,爱与关心,始终是最紧要的。当然,不认同归不认同,她不会跟老师辩论,可是跟周明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关于这个问题,她跟周明应当争执过不止一次,争执到什么程度她也记不清楚了,他们俩的争吵太多,但凡没到了砸杯子撕书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步的争执,她都记不住了,只是隐约地记得这个问题和许多其他跟他们的职业有关或者无关的问题一样,在周明那里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太过情绪化,分不清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完美与可行之间的差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周明说过句相当刻薄的话,说豪宅大院里的大小姐的善良纯真的也是很好的,但是拿这种天真的善良去解救苍生,那就是天下大乱,实际效果肯定以及一定还不如yīn谋家的统治。她一定是为这句话暴怒过,并且切齿地疑惑为何平时周明算不上伶牙俐齿,讲理论大课都经常睡倒了一片被学生,偏偏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噎她到说不出半句话来。而随后,她还喘气不顺,努力地想再继续把这场辩论进行下去,或者讨伐他对她的粗暴的伤害,而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科学严谨地讨论了一个学术问题一样,转头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如果她再提,他完全就是一副,‘什么?都讨论过了,你怎么还没完啊?’的惊诧神情。如果说上一个挤兑讽刺是一个闷棍,把她敲晕,等她醒来,这份‘无辜’,就如同一个塞在她嘴里的黏米粽子,塞得磁实,让她无法语言甚至无法呼吸。

这一次,为了小曼的治疗,再跟他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关系尚且存在,但实际的角色已经是儿科医生与外科医生,他们不会再像夫妻那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就一个问题争论,他和她依旧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譬如说讨论用药,譬如说材料的选择,他跟王主任总是会很精打细算地考虑成本,她听着并不舒服;很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回国之后的第一个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这孩子以及她父母对她的信赖,她总有一种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的念头。固然,她现在也明白,确乎是不实际的。然,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我们是临床医生,并非会计处,可否目前完全从治疗角度出发,少想其他?

若真的他们会欠费,我本来也是负责医生,按照医院对于病人欠费,负责医生扣工资奖金的制度走就是。王科笑了笑没说话,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翻动治疗方案,

“林大夫,中国病人的最大问题,一直并不是这个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这个病是否有钱治。中国病人并不止小曼一个。”

周明这句话说出来,王科以及在座的儿科护士长都条件反射地抬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过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后,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没有摆正位置。”

周明抬起头,朝她望过来,而她,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前,将治疗方案翻到下一页。

把他当作一个同事而非自己的爱人,很关键也很重要。观念的冲突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尤其,也许他们并没有真正本质的观念冲突,只是,她轻轻地摇头对自己苦笑,只是她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人的欢愉与怨念始终都不止是究竟得到了什么的问题,而是得到的这些,是否满足了自己想要的。

她跟周明的合作,让儿科主任以及外科主任非常欣慰地,和谐而成功。甚至在手术前,最后一次开会时候,气氛原本紧张而凝重,他给其他人列举以及解释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以及应急方法,一如既往地认为大家已经理所当然地想到,因着急而越说越快,将许多详尽的解释跳过,望着别人茫然不解的脸,他居然一急,忍不住顺口说了句‘我靠,***这个’

话一出口,他瞧了眼在座的老师辈儿的王科,和忍不住已经乐出来的学生,尴尬得面红过耳,抓着激光笔不知所措;她在这时候将准备给儿童病房的小病人做奖励的一大把奶糖丢到桌上,微笑着说,都累了饿了,脑子跟不上了,歇会儿,吃糖,吃糖,补充点能量。

算是帮他解了围。

之后散会,他跟在她身后,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多谢,她扑哧乐了,说你们外科的人说几句粗口算什么,你至于跟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似的?

他抓着头发低头笑,小声说,总是当着学生呢,还有前辈。不合适,不合适。然后又说了句,多谢,什么糖啊,挺好吃的。

“给小朋友买的,被你们吃了。” 她瞥他一眼,“得还的啊。”

她本来是开了个玩笑,全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办公桌上堆了几十包不同品牌的国产以及美国,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纸条儿上就四个字,还债,周明。

那些可爱的,花花绿绿带着动物图案包装纸的奶糖,和那几个干巴巴的字。这是否就是周明?

曾经,当她跟从中学就是知己好友的程学文控诉周明的粗鲁,跋扈,嚣张和冷漠的时候,他跟她说过,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他说这话时候只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愤,泪水横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我的心里没有温柔,所以看不见他的温柔来?你都这么说?咱们认识20年了,你倒是讲,我对谁,对什么,何曾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程学文叹气,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并不再说话。

给小曼手术的当天,大屏幕示教室里,她在角落里站着,看着屏幕,目睹那一切的惊心动魄,如许远的距离,大屏幕里人像的略微变形,让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些学生在议论,激动,担心,或者欢呼。在接近结束,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说,周老师太酷了,够冷静,够沉着,有着外科大夫的鹰眼狮心巧手,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周老师很心软的。”

另外一个学生说。她认识这个学生,他叫刘志光,他经常来儿科探望小曼,笨拙地逗她,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孩子心虽好,表达却不清楚,开始,很质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有点语无伦次的安慰中,从焦虑害怕到开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担心小曼一个小孩子对着满屋子的仪器害怕,犹豫了一下,跟手术室护士讲了个情,自己换了手术袍进去,才到门口,便见那男孩子已经在里面,跟小曼说笑,耍宝一样地蹦蹦跳跳。她没进去,因为她已经看见,小曼笑了。

能在大手术前笑出来,能带着笑容被麻醉,进入那一场不知结局的睡眠,是多么幸福的事。

林念初想,也许,小孩子不懂得喜欢帅哥美女,专家牛人,也不懂得谁更加聪明能干,小孩子只懂得真心的爱护,他们对最柔软,最温暖的心展开笑容。

这个总能让小孩子开心地笑出来的学生说,周老师是很心软的。

遭到了旁边同学不屑的嘲笑。

林念初苦笑了一下,9年了,如果算上恋爱,已经15年,偏生到了能安静分手的时候,她才开始了解自己从前热烈爱过的人。不如程学文,不如这个傻呼呼的孩子。

那天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小曼的呼吸平稳,心跳正常,所有的仪器都显示着最好的数据,急重症的责任护士也已经打起了瞌睡,小曼的父母在长椅上微微打鼾,她在院子里抽了两颗烟,睡不着,缓缓地在静寂的楼道里走,在他办公室门口,她停下来,站了良久,摸出把钥匙,打开门,进去。

他果然在里面,办公桌上的东西移到了椅子上,枕着本医学字典,自己窝成虾米似的,睡着了。13个小时,加上之前的准备,是太倦了。

她走近,把挂在门后的大衣取下来,想盖在他身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一脸的迷迷糊糊的惊喜和开心,含混着说,念初,你来了,你不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想,他大概并没完全醒过来。他大概以为这是从前很多次在争吵当中接到手术室的急呼,完了一个手术之后,也许是因为累先睡上一觉,或者是想着家里的战火不敢回家,于是窝在办公室睡着了。那些时候,她从来不会来找他,而是会在家里气得发狂,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强制入睡,有一次,塞过了量,睡了足足一整天,可是偏偏,他那次是因为连环车祸被叫回去,手术和处理也做了一整天,她过量服食药物昏沉一天的结果,并没有一个痛悔的丈夫床前忏悔,而是自己醒来,还是一个人,然后看见呼机上一连串科里的传呼,以及之后,主任的一顿暴怒的呵斥。

作为医生,即使病了,你也该及时请假的!

那些吵架后上手术,手术后窝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曾梦想过,有一天,她会来找他呢? 如果她来了,他会跟她说对不起么?

“念初,咱们回家吧。”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抓着她的手,又睡着了。

周明在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小孩子。她几乎就要俯下身去,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亲。然而终于,她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跟他说,我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尚有期待或者留恋,原谅我,在开始能了解了你的时候,已经没有年轻时代的蛮勇和激情。我实在害怕这又是某神对我的新一轮调戏,我因为害怕失望,决定不再期待。

你很好,但是我决定放手。

直到他睡得很沉了,林念初才抽出了自己的手,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六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2

第二节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周明把那个暗绿色的离婚证拿到手里的时候,始终觉得有些恍惚,难道8年婚姻,15年感情,就被这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东西,划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林念初说,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多年的实验,多年后的结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设,于是,无论已经付出了多少精力时间,只能接受失败,并且善后。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平静得让他陌生。她从来是个情绪化的,纤细而敏感的女人,可以为了电视里一对情侣的分手而惆怅好久,时常因为一个无救的病人大哭一场,情绪低落许多天,然而说到这一场15年前相识相恋,8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坚决,只掺了那么一点点带着自嘲的伤感。

他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没有让她看见,桌面下面,他抓着自己膝盖的,不断颤抖的手,更不会让她知道,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时候一样,恐惧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20多年前,他八岁,煤窑塌陷,他被挤在那许多呼喊着亲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从那些陆续抬出来的,尚且活着的人中,找到父亲,他也想喊父亲的名字,想喊父亲回来,但是喊不出声音。

不过半年之后,他跟堂叔到了新疆,见着了已经别了多年的母亲,她抱着他亲吻了无数次之后,央求堂叔将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边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关上了门,不知道他后背紧紧贴着墙站在外面。他听不大清楚母亲究竟在说什么,然而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他们也许觉得9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其实,他已经从母亲憔悴得吓人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那天堂叔带着他坐着牛车颠簸着离开,母亲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他一直张望着那个方向,每一秒钟都想跳下车去,向母亲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里,对她说,妈妈,我要跟你一起,决不离开。但是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堂叔跟奶奶说,还好,小明还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妈分开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哭闹,大概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妈了。

半年前,连接着***身体的检测仪上,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拉着他走了多年后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渐渐地变凉了,他很想将头埋在那张盖着她的白布单里,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然而他只是亲手拆除了所有监护仪器,仔细地给她最后一次整理了容颜,穿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针一线绣制的,跟70年前出嫁时候式样半分不差的旗袍,将她藏了多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狰狞的红叉子的年轻黄埔上校军官的照片放在她xiōng前。

负责抢救的心内科主任站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说‘老人家87高寿,走的也这样安详,是福气,你要节哀’,韦天舒特地从家里赶来,一直站在门口,想要跟他说几句话,却一直没有开口;他对他们笑笑,平静地说道,“奶奶最后的一年阿尔海默式病恶化,其实很幸福,她忘记了很多难过的事儿,记忆里就是在等爷爷回家。现在,我想,她就是跟爷爷重逢了吧。等了50多年,太长了。”

后来心内科主任跟别人讲,小周真是难得地看得开。

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放开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没有任何的机会挽留。

而今,终于,曾经以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彻底离开他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着她的手,就好像15年前的一个过了熄灯时间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区里得了奖,一伙人出去庆祝,回得晚了,因为喝了酒,不敢叫门,几个男孩子在铁门下面守着,女孩子们战战兢兢地爬上铁门,再哆哆嗦嗦地从另外一端爬下,唯有她,总算在大家的鼓励下爬上去了,却怎么也不敢转身,更不敢往下跳,挂在门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声鼓励她,不敢高声怕吵醒了楼长,声音淹没在北京冬天的5级风中;他本来并不属于陪着她出去庆功的人之一,却是溜出去到小饭馆看足球,回来跟他们遇到,一同回校,当时他已经冷得跺脚,只盼女同学赶紧回了宿舍,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觉,全没想着她挂在门上不上不下,将所有人都滞留在寒风之中无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着铁栏杆转个身,倒退着就下去了,那么多人刚刚实践了,没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面敲着铁栏杆冲她说。

她只是哭着摇头。

他皱了皱眉头,蹭蹭爬了上去,一手抓着铁栏杆,一手握住她手腕,“转身。”

她还是死命地摇头。

他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铁门,吓得她一声惊呼,她皱眉对她说,“我拽着你呢,不会摔下去的!我跟你说,我数三下,你再不动,我就把你推下去。”

说着抓紧她的手,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一点。

她大概是真的被吓到了,没有愤怒地骂他,居然任由他抓着手,且抖抖索索地准备转个身,只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觉得特别的好笑,看着平日最斯文优雅,才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矜持高贵地一次次谢幕的女孩子,挂在铁门上,脸花得如同一只猫,他终于笑出声来,一面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说道,“你放心,绝对摔不到你。这样,你看这点儿高度横竖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么倒霉掉下去摔残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他这话音才落,她就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坠下去;他脑子里完全没及细想,只是一手奋力地抓着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时地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几乎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同时,自己也被她带着跌了下去。

她毫发未伤,他却扭伤了脚,被她栽到身上,居然压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她逃了课去校医院看他。

她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如果伤没完全好利索,留下残疾,岂不是要我养你一辈子?

她说完将一片橘子塞在他嘴里,托着下巴冲他微笑。

那是他长到那么大,头一次注意到女孩子的美丽,也是头一次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说话,便就冲口而出道,“你这不引诱我自己想法子把腿敲断,无论如何留个残疾吗?”

她的脸一下儿红了,居然很久都不再说话,却低着头,剥完橘子削苹果,削完苹果再一块块切下来放在盘子里,再又去给他打了开水,然后,站在他跟前瞧着他。

他有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跟她讲些什么好,于是只是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吃她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苹果,直到好几个他同宿舍的兄弟从外面涌了进来。

她低声说了句,“你明儿要不能上课,我帮你抄笔记”,便跑了出去。

一帮男孩子在她关上门的一霎那,向他扑了过去,没有去碰他的伤脚和肋骨,却按住他脑袋,卡住他脖子,笑骂道,“你丫太yīn险了,平日里一幅对女生没半点兴趣的样子,一出手,居然出此苦肉计的高招,击败情敌无数,套住了‘神仙姐姐’。请客,为平民愤,你以后得每周请客,天天负责宿舍卫生,打水,给大家洗袜子!”

他被他们卡得喘不上气儿,咳嗽着骂,滚蛋滚蛋,心里有着模模糊糊的不安。

第二天,她真的拿着笔记去找他,不是借给他看,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分给他,她跟他一起过老师讲过的内容,纤长的手指,划过本子上娟秀的字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所有的同学,都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在某一次众人的起哄玩笑之中,她有点恼了,涨红了脸,瞧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搂着她肩膀冲那帮臭小子说,“谁再欺负我们家念初,拿白干灌死你们。”

从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成了被校内校外,上下三级的男生羡慕的人。他自己的心里,却依然有些糊涂,真正跟她单独相对,不知所措更多于模糊的欢喜。只是随着时日,他开始习惯了和她一起上自习,打饭,去小书店淘他们各自喜欢的书的生活。

她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怎么’爱上她的。

于这个关键问题的不清不楚,让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冷淡了他两周之久。

不在。

第六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3

第三节

周明绝对不止一次地认真反思过,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觉得林念初可以被归到会经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分类中去,尤其在面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她简直是温婉斯文的典范。每一次周明确实觉得林念初‘确实’不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越发愤怒,达到他所认定的‘不可理喻’ 的标准而俩人由热战转为冷战之后,周明都很沮丧。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欢跟林念初的共处的。当然,是不愤怒也不伤心的林念初。

其实,他也并不怕她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头脑清楚,情绪平稳地解释,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会跟着她一起愤怒。然而,她伤心的时候远远多于愤怒的时候,流眼泪不说话的林念初,才让他手足无措。更糟的还是她之后的冷淡,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灰意懒,真正让他痛苦甚至恐惧。不幸的是,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日长,她伤心继而冷淡的时候,越来越多。

周明自认自己在面对问题时候,并不会选择逃避,遇见挫折,也并不会放弃。但是每每面对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从心底里想要逃跑。曾经,某个在跟林念初冷战的夜晚,他挣扎在去劝她回家或者再鸵鸟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气的矛盾之中,绕着住院部的大楼如丧家之犬似的溜达,恰好碰见值大夜班的韦天舒趁着没病人到后院活动筋骨。

韦天舒才一见他,立刻问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没吭声,闷声不响地掏烟。

“我说你真是毛病。”韦天舒龇牙咧嘴地,“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让她乐呵呵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环境,非得三天两头制造矛盾。”

“我没有制造矛盾,”周明说到这里忽然气结,猛抽了几口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周明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韦天舒,“我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说实话,跟我一起,特痛苦?”

韦天哈哈大笑,过去拍了下周明的后脑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终于知道了啊?”

见周明只是闷声不响地抽烟,一脸真正的沮丧,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啥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傻到这个地步呢?”

“你别光议论和批评感慨,说具体的。”周明闷声说,“就事论事。”

“举个例子。”韦天舒把腿一盘,开始训诫,“你说你,跟咱泰斗或者主任或者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儿马虎眼不打,这可以往好听了,也就是‘敬业’上解释,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说话,尤其是对待老婆,应该绝对遵守半真半假,五虚一实的纲领,非要像做研究报告一样实事求是,这就绝对是强迫症症状了。”

周明听着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跟他讲起来这次让林年初发火的原委。

几天前,林年初跟一帮人一起起哄烫了个卷毛狗一样的头发,周明乍一看吓了一跳,她追问他好看不好看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说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着她乐,等来的是她的愤怒。她说他自以为与众不同,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说对韦天舒说,我虽然觉得这是自由,剃秃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后表达我真实的认为不好看的想法,这也是我的自由啊,而且简直就是我对她的坦。我就不明白了,为啥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能信那个吹捧她的假话呢?再说就算真的别人觉得好看她也觉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审美不同,她怎么就能上升到我对她挖苦讽刺,不够尊重,甚至不够爱她的这个地步了呢?

韦天舒一拍大腿骂道,榆木疙瘩!你够爱她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看,每一个改变都是新奇的,都会由衷地赞美;别说林念初确实是美女,她就算是头母猪,你已经把母猪娶回家的话,也要面对这个事实,而练就对着母猪赞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对于美女,这个任务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面听得都是赞美,别人恐怕都在说,林念初当然怎么都好看,再奇怪的发型,再奇怪的装饰,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凸显了美丽,人家在外面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体,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说这又不是抢救病人,错了俩毫升的药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老婆真美老婆真美然后再睁开,眉开眼笑地说老婆真是怎么都好看,这下儿又换了个好看法儿啊?

周明不服,说你这是无赖的逻辑,韦天舒说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该讲逻辑,然后他趴到周明耳边说道,要讲爱,至少要让她们相信,你跟她不讲理,只讲爱。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认真仔细地琢磨了韦天舒的提点,并且本着反省的精神好好做了自我批评,譬如说一个卷毛狗的头发确实跟抢救病人不一样,虽然看在眼里别扭,但是如果因为痛快表达了自己的别扭,而影响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气哭了,那么确实似乎对老婆不够爱惜,而且那个卷毛狗的头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就如同现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猫猫狗狗,扁脸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周明觉得丑得不忍目睹,可是很多人真心喜欢,称之为‘可爱’,周明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对林念初的新发型赞为可爱也还不能算违背自己尊重事实的底线,于是韦天舒接着传呼会去上班之后,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决定第二天去买一只林念初一直喜欢的毛绒玩具赔礼道歉。

周明没想到,还没等这个歉道了,又惹来了林念初更大的愤怒。

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一个血胆红素严重超标的孩子,必须住院治疗,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却因为当时医院没有单间陪住的条件,觉得孩子在这里受罪,坚决拒绝住院,却又不肯签字,林念初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学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疗比把孩子抱在怀里更加重要,准备去办住院手续,没想其余三人依旧坚决反对,而尚处于产后不久的新妈妈甚至怀疑自己丈夫是受了这漂亮女医生的蛊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来。

林念初觉得受到了莫名的羞辱,立刻火了,说但凡你们签字,大可出院,然后就板着脸列举了有可能出现的脏器损伤,脑损伤等等恶性后果,这却让新妈妈和爷爷奶奶越发恼火,认为她诅咒孩子,几乎要冲上来抓住她扭打,这会儿儿科主任经过,赶紧解围;儿科主任白发苍苍,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形象,也或许是工作了几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对林念初列举的恶性后果心中忐忑,此时就正好下了台阶,相同的道理让他亲自一讲,他们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并且顺道告状说林念初工作态度恶劣。

主任一边送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一边说这个我会好好处理,我们的医生是关心病人,但是工作方式方法还要注意,谢谢你们的意见。林念初听见这话委屈得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这虽然貌似给她解围,岂不是指责她不注意方式方法?是她不注意方式方法还是病人家属过于无知,过于不讲道理?

那天周明陪着一脸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时候,林念初已经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记了昨日的公案,看见周明回来自然是见着了亲人,越发地将委屈发泄了十足,后来就搂着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肠寸断。

周明听着,尤其是本着赔礼道歉的心思,开始还在安慰林念初,说我们实习时候就知道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总是有的,更何况他们大概真的没有医学常识,讲起来特别费劲,如此的话说了一些之后,林念初却还是收不住眼泪,并且越发委屈,到后来,靠在周明怀里说,我们科小宋在申请出国,我也动心了,我们申请出国吧,中国体制不健全,愚民又太多,这临床医生实在是没法干了。

林念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怀里随手地用手指卷着他的领子,至于出国的话,其实离真正的实现还有着太长远的举例。

而这时周明却说道,“其实你也不能这么说。就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病人家属难缠是事实,可是你记得不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怪病人听不懂医学道理,他们又不是医学生,也许就是我们的说话不够大众,或者是因为着急,或者是因为观念差异,着眼点不同,我们应该把每一个病情解释,都做到让自己没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听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说的时候并没注意林念初的脸色,接着说道,“对呀,念初要不这样,以后你跟我奶奶来练习解释病情。其实我奶奶虽然岁数大了,还毕竟是知识分子,假如她都听不明白,那就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一脸得意的去看林念初,而本来靠在他怀里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来,脸上yīn晴不定地,咬着嘴唇问,“你是觉得其实是我的问题了?”

“不一定啊。”周明老实地说,“所以我说我们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们解释的,等周末,哦不,其实现在就可以去,给我奶奶解释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释欠缺的呢?那么下回可以注意。当然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的问题,但即使是他们的问题,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国啊。出国不是坏事,可是因为逃避这里的困难就跑去美国英国,我还真不相信他们那里的制度就比我们一定健全许多,或者说就一定没有问题。假如你去了美国,又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难道还有火星可给你去吗?”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诚恳,但是听在林念初耳朵里却是莫大的讽刺,那天林念初没说一句话的摔门而出,之后在单身宿舍足足住了俩个礼拜。而这一次无论韦天舒再说什么教导,周明都坚持自己并没有错。周明说这分明就是小医生必经的困难和委屈,又不是她一个人受的,她想得不对我当然要给她说明白,这个不是卷头发还是秃顶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没有让步。

他们的婚姻,就在无数类似于此的磕绊较真儿之中,千疮百孔地勉强支持下去。每况愈下,逾下而俞况。

“对不起。”那天,林念初纤长的手指握紧了茶杯,苦笑着望着窗外,“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桌面,“是我的问题。太蠢,我好像总是理解错,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甚至傻到……”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几乎就跟她说,我甚至傻到在这分开的两年里,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为你也跟我一样的心思,在这两年里是努力冷静,尝试冷静下来之后,重新开始;傻到以为以前年轻气盛,如今已经懂得宽容,恰恰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一些事,也许就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们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疗,我以为因此,因为共同的努力和最后很好的结果,而让你我的关系有了转机,我竟然傻到以为我变了些,你也变了些,而我们的改变,是在向着对方走去。

我傻到前几天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了一只花纹精巧的钻戒,10年前我没有给你买过戒指,你没有穿过婚纱,就坐在我自行车横梁上,一脸开心笑容地跟我去领了红色的结婚证,10年后,你再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你一样还是那么美丽,我想看你穿一次婚纱的样子。

却原来,你的冷静平和,只是已经彻底灰心失望,将这多年,看成了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最终结果推翻了最初理论推测的实验。

“周明,可否尽快签了文件?”她温和地问他。

“周明,周一有时间么,我们去民政局吧。”

她并不知道,这前后的两句话,于他,就如先后插在xiōng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学的疼痛。

只是,人总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没有呻吟的习惯,他压制下去那一重痛楚,干脆地答,“没有问题。”

于是,如今,他跟她再无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记的亲人。周明对自己说,不可记挂,无从想念,然而该如何忘却积累了15年的记忆?

第六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4

第四节

去民政局的那一天,是周明工作10年来第一次请假。

他特地头两天把所有事情加班做了,交代如果有意外让李波找韦天舒或者一分区两位主任医师,只想这天,什么也不想,拿几瓶酒还灌不趴自己的话,就酒送药,总之是把这现今还无法面对的一天,睡过去,等明天,明天他不看那个离婚证,明天他假装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明天他就当是林念初去美国的那两年还没回来的日子里的其中一天,总之,也许,随着时间,他能接受这件事,但是这一天,让他睡过去,谁也不要烦他。甚至包括病人。

周明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10年来的第一次请假,居然是‘不准’ 。

原因是‘朝廷’ 头号御用报纸的记者要来采访他。

主任说,这是政治任务,配合对三下乡政策的宣传的,采访你,是医院的荣誉科室的荣誉,当然,你也明白,你是我和上面认定的下任主任和院长助理,这个形象很重要。

周明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是个采访,不能换个时候?

主任说,人家也是紧急任务在赶,安排也很满,采访的人里你是最小字辈,其他绝大部分是副院长院长一级的知名专家,你还推三阻四,难道让你来选时间,前辈来迁就,再说,你又没病,‘私事’ ,你上没老下没小,有什么要命的私事啊?

周明被主任那句上没老下没小说得自己心生凄凉,心想我如今何止上没老下没小? 然而这番话以及这重‘私事’,如今是连韦天舒都没有真正提及,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拿来做请假的理由。

于是,从民政局出来,周明只好再回到医院等在办公室里,压制着满心的烦躁抑郁和恼火,等那位要采访他的头号主流报纸的记者,谢小禾和她带的徒弟小于。

周明并非真的那么有个性地想破坏这个院长主任交代下来的政治任务,如果真的不想配合,他也就不会等在这里。

只是理智与本能的冲突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以理智控制本能,至少,这一天从民政局出来,兜里揣着离婚证的周明没有做到。

于是,当两位记者拿出收集的资料,包括一些以前关于他和同事们下乡进行培训和义诊的报道,想就此开头让他谈开去,说说经历讲讲感受的时候,周明的目光落在了一则关于他在某山区医院的赞颂文章上。

那篇文章赞美周明为了农村病人勤勤恳恳鞠躬尽瘁,说‘为了一个来自农村的甲状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术室中奋战10小时,水米未进’。这样的形容本是这类文章的模板,周明以前也不是没有看见过,然而此时,却突然看着那‘奋战10小时,水米未进’特别扎眼,一股无名火嗖地冒了上来。

“我觉得你们现在的新闻记者,在工作中特别不求甚解。”周明拿起那份报纸对两位记者说,“以此为例,说真的我不知道什么甲状腺瘤要做到10小时,至于顶着我的名字,那更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真是特别复杂,需要做10小时的瘤子,那肯定算是疑难杂症,又不是突发急诊,我不可能敢在相关科室,麻醉科,血液科,急重症科,都没有高应急水平的山区二级医院来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20小时水米未进,那也是拿病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就算累死,也没有任何可赞美的地方。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样一篇不符合事实的八股文章,发表出来,有什么真正的积极意义。”

面前的两个记者完全懵了,愣怔地瞧着他,尤其小于,正正是这篇文章的作者,且这几乎是她工作之后的第一篇采访文章。当时她想,这大方向是赞美白衣天使的奉献精神,思路全在赞颂二字上;当时确实大概匆匆跟周明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进了手术室,她等了很久周明没出来,她心急,作了一个其他短采访,晚上回来正好见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算算时间正好10个小时。她想过去再说几句,结果周明被当地医院的医生和家属围着问东问西,她想,自己就不跟家属那里排队了,文章已经在等的时候,脑子里早有了底稿。全没想到,1年多之前的文章,这时候当作资料带来,被他拿着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专业知识,这一通挖苦讽刺。

周明说着,想起来近年许多不求甚解的报道,无论是批判的还是赞颂的,都舍难求易,放过真正起到作用的的体制问题,医疗知识问题,医学教育的改革问题,所有的所有,全都集中在‘医德’二字上,抢救成功就是医德高尚勤勤恳恳,手术失败就是医德败坏不负责任,给不懂医学知识,而对医院有一定情绪的群众带来了很大的误导,让医患之间相互的信任越来越差。想到这里,周明认真是轴上了,严肃地跟他们两个讲起来甲状腺瘤手术的问题,那位写了这篇文的记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要发作,被谢小禾眼色制止,终于,谢小禾找个机会咳嗽一声,对周明说道,

“周大夫,确实,在这方面我们有做的不足的地方,应该改进,对于医学这个对我们太陌生的学科,确实,全面了解也很困难,至于这篇文章,主要是想赞颂医生刻苦敬业,起到个正面宣传作用……”

“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周明打断她,“都要以实事求是为基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们如今的报道,经常拿医生的职业道德做文章,请问你们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实事求是是否是最重要的,还是说,到了如今,不求甚解地吸引眼球,超越一切?难道你们做相关采访的时候,不应该先深入了解相关常识么?”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周大夫,”谢小禾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压制住与为了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而与他辩论,解释的冲动,她站起来,把东西收拾好,主动向周明伸出手来,“谢谢您对我们的意见和建议。我们以后会注意改进。至于这个采访,我想,我们回去重新做一下‘深入了解’,之后再来向您请教。”

她说罢,拽了拽小于的胳膊,冲周明努力笑了笑,转身往门外走去。

周明做好了一切跟他不满已久的新闻记者好好讲讲道理的准备,这时倒也愣了,隐约有些懊丧自己的冲动,她伸手,他也只好跟她握了握手,眼见他们走了出去,自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手碰兜里硬硬的离婚证,心情更是沉到了谷底。

谢小禾木着脸一路走到医院门口,小于狠狠地骂了句,“毛病,脑子有毛病。”

“得了。”谢小禾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他虽然借题发挥以偏概全,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她闭了闭眼睛,暗暗握拳,“回去,我们先去图书馆借书……噢,我要问问学医的朋友的建议。咱们调整一下,三下乡的选题,教育的我们很熟,先单线走教育;医疗这条线,后押一下,多了解确切资料和相关知识,再上。回来,我们再找他。”

“还找他!” 小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全国医学专家多了他算老几啊非找他? 小禾姐,咱至于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我们这次本来也是让他捏着了错处。人谁无过? 真让他觉得我们死不悔改才叫真正给自己抹黑,斗这个气有什么意思? 谢小禾淡淡地道,然后冷笑,“不过这人老大不小了,居然还不知道予人余地是做人的修养,真是有欠家教。”

“没错,没错。” 小于恨恨地道,“真是,老妈没教好,老婆也不说□□!”

第七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第一节

圣诞前夜,天色很暗,天空中凑趣地飘着雪花。

尚属打饭时间,校园各处的喇叭里在放“打饭音乐”,现在是那首绿袖,广播员还学着零点夜话的配乐爱情故事,配着那歌曲,模仿着‘小白’的语调讲述一个有点儿忧伤的爱情故事。

叶春萌低头快步地走,没有去仔细听那故事说的是怎么回事儿。广播站征不上稿的时候到处发动关系拉人码字,她就却不过地胡乱凑过几篇,其中那些yīn差阳错的情节还是宿舍的共同贡献。她当时一边儿写一边儿念,念到女主人公站在朦朦细雨的车站前安静等待的时候,陈曦建议还是让女主打把伞。她说冻病了不影响哀伤的效果,可是裙子打湿了会比较暴露,太诱惑了,回头男主没等来,招来一群流氓哄抢美女打了起来,那接下来可就是急诊室的故事了,不太符合配乐爱情故事的主题。

当时陈曦挥舞着饭勺胡扯,李棋接着陈曦的路子往下编,她跟张欢语乐得停不下来。那时候多快乐,无忧无虑地笑闹,李棋永远直爽的不管不顾,张欢语永远懒洋洋地抱怨着累和陈曦永远的刻薄。

叶春萌想着,心里一酸,眼泪淌了下来,融了扑在脸上的雪花儿,冰凉凉的。

最近她不开心,许许多多的事儿搅合在一起,那么纠结在心里,简直是说也说不出,丢又丢不掉的郁闷难受,以至每每想起从前在宿舍里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乃至上课记笔记,考前找老师套题平时拿那些男生开开玩笑的简单的开心,都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从前并不觉得从前的快乐,从前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些,让这学生单调的生活赶紧过去,盼望看见更精彩更多样的世界,尤其向往做个真正的能给病人解除痛苦的,能干的医生。向往那种神圣的感觉。

她的渴望其实特别单纯,自己从来不惜力,又并不笨,应该也算得有一颗关怀别人的心,已经在顶尖的医学院,那么,成为一个好医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 可是怎么就在实施的过程中有着那么多憋屈呢?

最近大姑积极搭线给她介绍个男朋友,那人还在英国读书,对方父亲是姑父上司,碰巧在大姑家见过她一次,向大姑打听她有没男朋友,表示出替儿子看上了这姑娘的意思,大姑觉得是难得的好事,而她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自然不见,大姑生觉得她不识好歹,打电话回老家搬动奶奶责备了她妈妈一顿,于是今天电话就从老家打回来,父母一齐在电话的一端跟她说话。

她委屈地辩解,“我还不到21,着急什么男朋友的事情呢?爸爸妈妈不是一直说,读书时候不要想杂事,要把心思全都用在正路上么?”

父母一时间都有些语塞,过了会儿,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也怪爸妈一直就把你当小孩子养,总觉得只做好人读好书就罢了,不用想那么多。不过到了现在,”妈妈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有些事总是要考虑的。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别要忽忽儿的好年华过去,条件好的人都错过了,你看你大表姐,书念了不少,如今33了还是一个人,相亲的条件越降越低还是不行,简直把你大姨愁白了一半头发;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你长得又好,难免这方面爸妈多担心一些,姑姑是见过世面的,若是她过了眼,妈妈爸爸也都更加放心。而且,”妈妈又停了下来,语气更加踌躇,“而且,这孩子虽然稍微大了几岁,但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又在留学镀金,家里条件也好,他爸爸是你姑父的上司,妈妈是个公司的副总,大伯才提升了卫生局的副局长,你转年也该开始找工作了…….”

叶春萌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心中有种被欺骗的委屈。然而对着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无论如何,她明白,不管是从前对她进行着最正统和纯洁的教导,还是如今的骤然而变的‘事故’;无论是从前严厉地灌输着‘凭借外貌’的可耻还是如今分明是劝她实际些地利用外貌这重资本为自己谋求福利,父母的出发点,都是疼她。

妈妈的语调里有许多的无奈,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抱歉,这让她有些心酸。她甚至可以揣测出大姑怎么跟奶奶抱怨她的不懂事,然后奶奶怎么指责妈妈不会教育孩子,妈妈又是怎样忍气吞声地听着,然后再跟她讲,却还是要顾及她的情绪。

她偷偷擦干眼泪,跟妈妈说,“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等有空了,去见一面。”

妈妈如释重负,“萌萌,爸妈当然不迫使你,也只觉得是值得看看,若什么都好,就交往着看看,也没什么坏处;若不好,就回绝了。”

纵然在电话里一直克制,放下电话,叶春萌还是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想跟陈曦好好倾诉一下最近这许多的烦闷难受,却没想到,才说完这件事的始末,一肚子的感慨牢骚还没发出来,就听见陈曦说道:

“你大姑的话得打折扣,她说的条件好,谁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要说条件不错,李波条件才真是不错,长得又好业务又强脾气也好,说起来他爸也是少将级了呢,而且野战军出身的,不是机关上去的,实打实,正经是硬,你别不信,野战军出身这帮人路子野着呢,胆子也大,要真想给你帮忙,比卫生部门那帮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指得上……”

陈曦边说边把新东方单词书翻了一页,拿手指头在书上划拉着默记单词。

叶春萌宛如xiōng口被重种地打了一拳似的,半上说不出话来。

“真的萌萌,李波是真的不错……”陈曦把单词书扣上,转过头,目光跟她相接,愣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叶春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

这就确实没什么好说了。

也许真是她自己的问题。也许把选择男朋友看作是纯粹感情的问题,而非一个各方面综合资源的衡量的过程,是件幼稚而愚蠢的事。也许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包括陈曦,自己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是外地户口,想要纯粹凭自己的本事和努力,在一个理想的位置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的难之又难,若放着‘女性’,‘漂亮’这样的资本不用,才真正是傻子。

她看了眼表,5点40,晚上该她跟急诊夜班,实在不想再在宿舍里呆着,干脆早点去医院。她站起来,这会儿陈曦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搂着她肩膀道,“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最近整天跟李波一起,挺和得来的,又真觉得他不错,才一下没忍住帮他敲锣打鼓一下,希望肥水不留外人田。你看你看,你就是美女,被人追多了,还烦,我这样儿的,要是有人追,肯定还挺得意的……”

“去你的。你自己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一天一封信甜着呢。”叶春萌皱眉把她轻轻推开,心里明白这个事儿想跟她发发牢骚,一定是鸡同鸭讲,绝对得不到理解,搞不好她心里还要嘲笑自己假清高。

“甜个鬼啊。”陈曦苦着脸道,“背单词背得我都快脑残了。大病历我还没写呢。”

叶春萌满心烦躁,实在没心情再跟陈曦罗嗦,拿了件挂在门口的白大衣,就推门走了出去,及到出了楼门,才想起来没穿外套,天气预报报的四五转五六级的风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冷得她一阵哆嗦,她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再回去宿舍,想着也就是10分钟的路,就加快脚步往医院走。雪花儿不断地扑面而来,在脸上手上融化,冰凉冰凉,才不过一会儿,还没走到一半,她就觉得浑身已经冻得透了,心里

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不断地翻涌着,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号啕大哭一场。

第七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2

第二节

叶春萌是当真喜欢做个医生。

固然从前对白衣的向往,有着许多天真与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进来了,她发现,她是真的喜欢。

从前她称得上规矩的学生,却并不能算十分刻苦,因为没有能够让她精益求精的动力;而如今,最先开始,带着几分被刻薄呵斥的不忿,带着几分对程学文的喜欢和感激,她在发狠地努力之后,是真正地有了兴趣。

她喜欢给病人将脏污的伤口一点点细细地清理干净,仔细修复,她惊讶一向被称为‘有洁癖’的自给,可以那么快就消除了对血液□甚至呕吐物的心理障碍;她喜欢在触诊听诊中边接受讯息边思索,推及可能,然后在一系列的辅助检查中寻找线索,最后在手术台上得到证实;她喜欢忙碌而紧张的夜晚,尤其是能跟着程学文上手术,边做,边听他耐心地讲,经常还会在她们已经有些茫然的时候,停一下,重复,然后笑着道,你们才进科几天,听不明白是正常,别怕尴尬,可以问,我当年可比你们笨了不少;她喜欢看见那些病人由进来时候的痛苦呻吟恐惧担心,到手术后的如释重负,再到出院时候的一脸轻松;她也喜欢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那个小病人讲讲故事,帮没人看顾的老人家打水翻身买报纸,听小姑娘说,谢谢姐姐,姐姐我喜欢你,听老人家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更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程学文。她并没等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无论是一支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还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听他说话,就是讲述手术也是好的,喜欢看他手术,纵然她们都说他的手术虽然水平不低,但比起周明和韦天舒还是显得平庸了;她喜欢他对所有人的和颜悦色,永远是理解和体谅的微笑,不管是有着多少没处理的病人,他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他不会像韦天舒那样讲许多让人喷饭的笑话,但是一句‘慢慢来。咱们不急,急多错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让身边的人都多了重踏实和平静。

假如‘做医生’仅仅就是如此,那么就算再辛苦,就算每天都只能吃上一顿早饭就咬撑到下午,就算夜里刚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来给斗殴的双方缝合血淋淋的伤口,就算再也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看大部头的书,写点东西,打扮打扮自己,穿着自己最漂亮衣裙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偷偷欣赏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她也还是喜欢,绝无怨言;甚至,但凡程学文就这样温和地存在在她不远的地方,她总能能看见他,他也会在看见她的时候有几分开心,因为她的一个进步而给个鼓励的称赞,那么也就够了。

但却不是仅仅如此。

她并不怕多费力做额外的工作,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如果要,那么顶多是个微笑或者一声谢谢也就够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个从来少人问津的老人家,终于因为衰竭而去世时候,一窝蜂赶来的许多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孙儿,哭天抢地之余痛指她照顾不周,拿着那些结果指着她骂,为何老人脱水了没有及时发现,为了电解质失衡而没有及时纠正,为何……她着实觉得委屈。而强忍着眼泪继续干活时候,却发现并没有人把这当作什么,倒是她的带教老师祁宇宙还说了一句,以后长点心眼,这样的病人显然家属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时候不加照顾,人死之后想着要打官司。对这样的,做什么都要留好证据要小心,尤其地需要步步谨慎;像你居然落下了两张查血钾离子的单子没有贴上去,多亏他们并不真的懂到这个地步,否则说你漏做检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说罢便打发她再仔细地将所有病历核对一遍。

她并不介意核对核对再核对,可心中还是委屈。难道她不已经是连‘那个变态’ 都称赞过病历最规范的实习学生了? 难道她不是比同病区的白骨精认真了许多? 做事勤奋了不知道多少?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这千载难逢不做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属,于是,她倒成了反面的例子?

她不跟白骨精计较谁做多做少,甚或谁抢了谁的功劳,然而怎么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为了同是医生的责任,主动地把白骨精忘记做份内事做了,之后她那样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甚至,有次白骨精的带教老师为此提醒她,她眼皮都没抬地说,‘她作多我作少谁也不吃亏,她需要表现,努力留医院,我又不需要。’

白骨精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她更完全不在乎自己在老师心里的形象,她从来没想过做外科,甚至毕业了做不做医生都很是问号,据说她家里是全国前十富的地产大家,委实不用为‘前途’发愁。于是,这话说出来,被噎得xiōng口发疼的是她带教老师,而尴尬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是叶春萌。

不仅是白骨精,对于自己为了早点看到化验结果,主动替护士跑腿,取化验单,那些同样生在北京的小护士们,非但没有感谢,反倒是闲闲地说,小地方的学生就是积极,为了那个留京户口,争取留院,可也真不容易。然后,她们就支使她做任何并非她份内的事,特别理所当然。

更难受的,是为原本不是她的错,又或者她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的疏忽,被护士长放大地教训。比如她进治疗室没带口罩,分明是因为一次性口罩没有了,而又急需给病人伤口换药,祁宇宙吩咐她快点拿出来赶紧做完,她才没带口罩地进去取,却被护士长揪住狠批一顿,还说要在早查房时候重新三令五申规矩,这时候她带教老师已经进手术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没处倾诉,在来往的病人跟前挨骂。幸亏程学文经过,喊护士长去给一个血管特别难找的孩子抽血,说小护士扎了三次扎不到,病人家属已经急了,才算让她脱离了窘境。

“没什么的啊。”程学文冲她笑,“这方面,这些规矩,从来都是护士管咱们。我再早几年也经常这么挨骂。记住了就得了,不过有时候急了,也真顾不上——总有个轻重缓急。有时候大夫只能自己做个取舍,但是你们才入门,护士长这样要求你们,把这个概念树立得牢固点,无论如何是没错的。”

她因为他特意的安抚,而觉得心里甜蜜了许多,甚至觉得,那许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终的那几句关怀,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时候,她加意的努力,很希望他能看在眼里,不用夸奖,只要让他看见,她是能干的,努力的,聪明的好医生,这就够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地单纯。她尤其争取一切能跟着他上手术的机会,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后就能留在外科,一辈子都能看见他,一辈子都做他的学生。是因为他而喜欢做医生,还是因为喜欢做医生而喜欢他,叶春萌也真的说不清楚,只是在心里觉得,这本身,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心里的好医生就是他,她心里‘做医生’就会有他的指点,帮助,甚至今后的合作。

只是那一天,夜间的手术,程学文带着她们做的,完了之后,他请他们吃夜宵,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快乐,恨不能时间能静止在此际;却听他们开她玩笑,说小叶现在越来越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天13个小时竟然也扛下来了,比咱们还精神,怎么着,小叶,以后做外科吧?

她心里挺高兴,还没说话,就见程学文摇头,“你们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不是姑娘家干的活。以后要成家,生孩子,干外科实在太辛苦。从住院医生走过来,你们谁不是扒了几层皮? ”

她望着他,心里有些微的期待,“那您说我干哪科?”

“我说啊,如果能留在教学附属医院,很好,学术气氛好,环境也相对单纯,但是苦。内科比外科好些,时间上还是要规律许多。”他认真给她提建议,“再说你还有留京的问题,每年各科拿到的办户口名额有限,选科恐怕更受限制。外科男生抢得太厉害。其实要我说啊,女孩子,何必非得拼着留北京,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飘在这儿,进了好医院压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医院,条件环境都差远了;咱们学校出来的,你成绩,cāo作又都很好,如果回去省会城市,最好的医院进去也很容易,待遇上,也不比北京的差,竞争压力还小一些。小叶是我同乡吧?”他笑着问,“湖南哪里?”

“就在长沙。” 她心里有点沉。

“巧了。”他笑了,“我爸爸以前在那儿工作过,现在大堂哥还在那里做大内科兼心内科主任。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给你推荐,没准他见了想收到心内科去呢。不过女孩子啊,不如找个轻松点的科室,”他叹息一声,“真是没必要这么拼命。这行太紧张,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难调整,会多许多怨气,以后对家庭都不好。”

三区院总听得乐了,冲着程学文诡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某事有感而发吧?”

程学文摇头笑笑,没再说话,可叶春萌却几乎掉下眼泪来。

他说得那么为她着想,说得又那么体贴,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纯粹是老师对个不错的学生,甚至是长者对孩子的关怀和设想,没有半分希望能经常看见她的意思;其实她的心里还真没那么在乎在北京还是回到长沙,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知道,也听到了那个传了甚广的八卦;程学文是林念初的中学的同学,原本程学文是保送上海的复旦大学,却因为林念初考北京的学校而跟她一起考来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绩,却没选择更难进的清华大学,跟她一起上了医学院。只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学,便在新生文艺会演上,一支独舞,两曲古筝独奏而照耀了整个充斥着书呆子的医学院,然后,居然就在一连串曾经对她而言非常美丽的yīn差阳错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识相恋,才一毕业,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学,林念初跟周明谈了5年的恋爱,也足足打打闹闹了5年。每次被周明气哭了之后,林念初都要拿程学文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而每次高兴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讲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与众不同,是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里,周明是那个抓不太牢,却总舍不得放开的爱人,程学文是怎么都不回离开的,亲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结婚了,那些打打闹闹再也不像恋爱时候那样,甜蜜而辛辣,辛辣中又有无穷多的甜蜜,而变成了铬牙的石头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 诉苦了,眼见地憔悴下去。

程学文性格温厚,才华出众,家世还是真正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其实不乏女孩子喜欢的,然,居然到了33岁,还是单身。大家都说,那是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结婚之后似乎并没真正快乐过一天,或者,他是等着他们终于能够分手。

三年前程学文去美国进修,而两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间医学院,并非公派;传言纷纷,有人说程学文祖父便是留美回国的著名儿科专家,他是运用家里的世交关系帮林念初联系了出国,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基础研究做的出色,受当时导师赏识,趁此结识了儿科专家,帮林念初联系。

他早林念初1年回来,但是之间有短期地再去美国参与学术交流的会议,有人说,其实是为了看望林念初的。

内中具体的一切外人并无得知,唯独只知道林念初在美国时候,便跟周明,提出离婚,而今回来,便是要切实地要办手续了。

叶春萌实在并不想听说这一切,即使听说了,也不想让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会影响程学文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难过。

她以前一向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属于她的模糊的感情,来得让她如此措手不及,于那么尴尬难受的状况下,因他的一个体贴的圆场,温和的笑,而不能控制地绽放在心里了……而在她自己还不及开始期待什么的时候,却就已经没法期待了。

那么,他呢?期待了多久?等候了多久?他就准备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属于医院急诊部的大红十字,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中,非常清晰,已经到了院门口,急救车和来往进出的病人,下班或者上夜班的医生,不断地从叶春萌的身边经过,她已经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凉透,心情更是冰冻十尺,然而说不出为什么,临近医院,等着她的很可能是带教老师说的‘过节一定热闹’的,跟圣诞歌曲,圣诞舞会,圣诞礼物没有关联,跟药水血水伤口呻吟有关的一个圣诞夜,叶春萌却忽然心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来。

第七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3

第三节

雪越下越大,圣诞前夜,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经真正成了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谢小禾开着社里半年前新进的采访专用越野吉普往第一医院去,准备带陈曦去新开张的西餐厅吃法国大餐。

前不久为了三下乡选题的医疗部分,她硬着头皮啃了不少书,甚至建国以来乡村医疗的各种数据,中间甚多看不明白的,第一个想到求助的自然就是学医的陈曦。陈曦惊讶她为了一个官样文章如此较真之后便取笑她‘一贯澎湃的工作热情’,然后说自己也不都明白,解答她的问题尚要‘伤筋动骨’地花费精力甚至请教老师,之后,自然是敲诈大餐。

出于某种微妙的自尊心,谢小禾并没有跟陈曦提起采访周明被他‘羞辱’的事儿,只是在焦头烂额地硬啃这些自己从前算得一无所知的东西时候,总是会想起他来。

恼火地想,憋气地想,不甘地想,最先开始对那些自己绝对陌生的数据概念头大如斗,想要推到一边彻底放弃,照从前的八股样板完成任务的时候,想起这人毫无掩饰地对新闻行业的歧视和偏见,便会多生出一点动力来。

及到硬着头皮坚持下来,多多少少地看进去了,她却开始有了些兴趣去钻研更多,这时,从心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领域实在问题太多,情况太复杂,做报道,确实需要踏实下来,认真探讨,而这,确实从前大部分样板文章,都没有做到。这时候想起他不满的抱怨,谢小禾便有几分认同,然后,惭愧,只是再想起他那样毫无克制,不留余地,气急败坏的态度,又忍不住地恼火。

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圣诞,向来不堵车的路段居然塞成一片,谢小禾叹了口气,拐进小胡同,东穿西插,希望走小路避开了堵车地带,大概在小路上走了10多分钟,便就快要再回到大路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路边停了辆车,车门开着紧急灯亮着,隐约车边还有个人,看样子是车子出了故障。

谢小禾缓缓减速,距离那车大概3,4米的地方靠边停下,摇下车窗,看清楚前面的人蹲在车边,竖着大衣领子缩着脖子,似乎是在边检查轮胎边就着车灯在看说明书,于是扬声喊道,“车子坏了?要帮忙吗?”

那人闻声,边起身边摘了眼镜在衣服袖子上擦拭,转头眯着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谢小禾先是不能致信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打开车门跳下来,走近两步,看清楚了,几乎笑出声来,忍住大笑,她脸上保持着一个可称之为善良与热心的微笑,

“周大夫,怎么是你呀?”

周明怔了几秒,一时间没想起来这年轻姑娘是什么人,先想着也许是哪个从前的病人或者家属,待到猛然想起来这是那个不久前采访自己的记者时候,从打心眼儿里郁闷地诅咒了一下这倒霉的天气,和这质量不过关的轮胎。

“好像是车胎爆了。” 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我应该有个备胎,看看怎么换上。”

一抹笑容挂在谢小禾的嘴角,她挑了挑眉毛,问,

“你有千斤顶吗?”

“啊,什么?”

“你自己换过胎么?”

“这是我买了车之后,头次……头次出问题。”

谢小禾望着周明越来越茫然尴尬的神情,嘴角的笑意加深,转身回去打开自己车的后备箱,找着工具手套戴上,把千斤顶拿出来抱着走到周明的车边,回头望着惊讶地尴尬,尴尬地惊讶着的周明说道,“把后备胎拿来,哦,去帮我找几块砖头。”

“这个,”周明犹豫着,实在觉得,居然让一个女人,一个看上去颇为纤弱的女人帮自己换车胎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要不,借我你的工具用一下,就不多麻烦你了。”

“周大夫,” 谢小禾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他,“换车胎这事儿是不难,可是新手儿用千斤顶,一边儿看说明书一边捉摸,万一实际没跟上理论,没支好还挺危险,搞不好这么重的一个车压下来,压不死也压残了。”

周明从不远处找到几块齐整的石头,从车后箱里取出备胎,谢小禾过来接时候,还是有几分犹豫,才要说话,便听得她说道,“你放心,我们作新闻记者的,也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天天光在屋里坐着抄袭或者胡编滥造煽情故事。很多时候为了采访,拿第一手资料,也需要在偏僻山路上跑,即使是女人,也是有充足处理类似故障的经验的。”

周明哭笑不得地瞧了眼自己手里的说明书——天寒灯暗,他甚至还没翻到自己需要找的那页,方才其实已经在想着怎么叫拖车了。谢小禾已经开始干活,丝毫没有需要他帮手的意思,周明呆站着看了两分钟,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努力地把大衣领子再抻得高一些,习惯地掏出烟,回过身点了,才吸了两口,听见谢小禾说道,“周大夫,真的,少抽烟多锻炼,就没这么畏寒了。”

周明夹着烟半晌没动,却见谢小禾已经在拍打自己的手套,把千斤顶送回自己车里,把砖头送回到路边,车的备胎,却是已经换上去了。周明才要过去道谢,谢小禾已经钻进车里,探头出来,冲他说道,

“周大夫,上次你的意见,事实上拓宽了我许多思路,让我有机会看到不足的同时,有了好多新想法。我会安排下一次的采访,不过采访之前,” 在这风雪的寒冷圣诞夜,她满脸是阳光明媚的笑,“我要说,谢谢你。”

谢小禾说罢,也不等周明回答,打着车子踩油门,几分钟之内,已经看不见周明的影子,她志得意满地畅快地笑了出来,把手机的耳机接上,拨了陈曦宿舍的电话号码。

“我快到了,也就还5分钟,原本早该到了,助人为乐耽误了会儿。”谢小禾乐着说道,“请你吃大餐,你挑你挑,我今儿心情好,为什么?待会儿慢慢儿跟你说……”

谢小禾说着,正停在胡同口打着左灯准备拐上大路,突然听见前面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抬眼望去,眼前主路上一串车子追尾在了一起。

电话那边陈曦连连追问什么事情,谢小禾呆了有两分钟,反应过来,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早1分钟到了这里,一面对陈曦说道,“出了大车祸了,就离你们医院1公里不到的地方……我看你准备被老师叫去急诊,也不用想着大餐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报警帮忙。”

谢小禾说着挂了电话,左右看看,将车掉头,开了几米靠边停下,跳下车来,却见有人飞快地朝出事地点跑了过去,正是周明。

写在小说之后

原谅我用了这么煽情的一个名字。

其实这是我30年来的一些回忆碎片。

这些碎片,每一点点都那么美丽和温暖,每一片都宛如有一张笑脸,在我生命中的某个地方,微笑,那些笑颜,遍布于我30年有所记忆的生命中,使得这久长的时日,无论有怎样的风雨,在风雨过后,还都是阳光灿烂。

这是一些以后一定要讲给我的小天天听的故事。

其实早就有这样的冲动,把我生命中那些温暖的人和事写下来,与你们分享。

每当看见有读‘长大’的读者的留言说,很好的小说,很好的医生,可是,难道会是真的吗?

每当听见有人看见我每天都兴兴头头没心没肺地开心地生活,感叹,这真是个不知人间烦恼事的幸运孩子,其实世界可有多么黑暗无奈让人彷惶无措。

每当有相熟的朋友叹息,看见你,我始知‘好命女’这种生物,确乎是存在在世界上的。又有其他朋友摇头,不单是好命,关键是性格,可是海儿,你怎么会有这么快乐的性格。

我其实有些疑惑。

我想我并不是个多么好脾气的女孩子,霸道是我妈妈经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词,并且我儿子的爸爸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微笑,其不甘否认也不敢承认的态度,越发让我确信了这个词用得是多么精准。

可是我真的很快乐。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觉得命运对我真的不薄,在绝大多数的时间之外的间隙,我抑或暴怒抑或沮丧抑或压抑抑或伤感抑或迷茫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我在这里要一点点地把无形的回忆变成有形的文字的那些人,那些事,然后,就会再回到那属于绝大多数时间的情绪中去。

比如今天。

今天早上,在7点钟之前,我有一点小小的郁闷和烦躁。

郁闷和烦躁来自于4个半月大的小天天,他还是猫三天狗俩天的不能够自己入睡。要抱,要摇,要颠,要哄。

医生说,他已经可以开始被sleep train了,这个年纪这个体重的孩子,已经在生理上具备了睡整夜且不需喂奶的能力,之所以定时醒只是习惯,我们要改变这个习惯,而这个改变的过程,几乎不大可能是没有哭声的。

我曾经认真读了书,也开始努力改变天天的习惯。

有了一定的收效,他从哭20分钟入睡,到哭15分钟入睡,到哭8分钟入睡,然后,又有了些反复。

反复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但是,我们的阿姨却不这么看。

阿姨对我‘法西斯似的’‘没有人情的’‘祸害孩子’有着极大的意见。那些个我坚持要训练我儿子而把她赶去睡觉的夜里,她根本不肯睡,亮着隔壁屋里的灯,伴着我儿子的哭声的,是阿姨一刻也没停下来的脚步,以及一声一声的唉声叹气。

在前天,也许是要出牙的关系吧,天天足足哭了16分钟还没有停息的意思,后脑勺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小脸通红,阿姨终于无视我作为孩子他亲娘与给她发工资的老板的权威,把天天抱起来,眼泪几乎也要落了下来,她紧紧抱着他拍,在他依然委屈的抽噎中,对我说,

你别看那些狗屁的书了行不行?孩子就是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干什么要让他哭?

我早说了夜里不要你们管,你们好好睡觉,我不怕辛苦,我习惯起夜,我自己带天天。

我带过那么多孩子,每个都好好地长大了,白白胖胖。

不就是个睡觉么?哪个孩子最后不会自己睡觉呢?

孩子已经让你们弄得上火了,这俩天白天喝奶喝得都少了2盎司,后背还起了个小包包。

我脑子里在瞬间转了许多的念头,不是没有恼火和愤怒的,然而,看见细碎地抽泣的天天所依赖的那个怀抱,那些个让我苦笑的关于‘上火’的,在一个医学生,公共卫生工作者听来非常歪理邪说的‘上火’理论中,不可掩饰的细致关心,以及这些细致关心的背后,那种与血缘无关的爱……霸道并且火爆脾气的我咽下去了批驳与嘲讽,我任由她抱着天天,下楼去拿了奶上来热,然后回去,很长时间还是睡不着,发愁地想着,这样下去,我的儿子哪一天,才能好好地睡整觉。

并且无可奈何地耻笑自己,在这甚至属于自己半专业领域的事情,被一个读的书没有我一半多,不可能上过专业的育儿网站,不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在身份与地位上并不大具备无理地呵斥我的权力的老太太,击败了。

我是带着些不高兴睡着的。

然后一大早醒来,睁开眼,听见了天天的笑声。

我套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出去,就看见了天天那么好看的笑脸,肥胖的小手抓着他亲爱的阿姨的袖子,仰着头对着他的阿姨笑,他的阿姨双手架在他的腋下,一下一下把他举起来,在他的笑声中,唱一首他在哭闹中听见会安静下来偏头追着声音看过去的儿歌

娃娃国娃娃兵

金黄蓝眼睛……

我忽然觉得,一个小孩子,有一个人会把宠他,把他简单的开心不开心作为压倒了不见得真的是那么绝对的原则与科学的最高信条,其实也许也是这小孩子的生命里,很关键很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

那样的爱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是,又是多么自然和纯粹。

然后我走过去,阿姨就对天天说,对妈妈笑,妈妈来了,天天,妈妈来了,给妈妈笑一个,来,笑出声。天天笑啊,看,妈妈给你泵了这么多奶,这些奶是妈妈辛苦给天天泵出来的喔。

然后她开始永恒地唠叨我不该光脚跑出来,有地气,会凉。

提醒我不要忘记把奶泵从卧室拿出来,赶紧去拿,趁我跟天天玩一会儿,她给我刷好晾干,一会儿好带。

催促我喝她给我已经炖好盛好的红枣西洋参鸡汤,要喝汤,她说,因为要给天天产奶啊,而且,她强调,你一定要喝养生汤的,皮肤会好,女人要保养,因为女人比男人不禁老啊。

女人比男人不禁老,这种隐隐然透露着那种源自于重男轻女思想的,为了一个女人的容貌而担忧的讲法,原本会是让我这样的自认为自己养得活自己,没必要因为任何理由比男人矮了一截的女人,很不喜欢听。

我们的阿姨她也确实从来也没有掩饰过重男轻女的思想。

但是因为每天那一碗汤,特地给我熬的,仔细过滤过的,认真存在冰箱里,每天早上提醒我喝的,汤,让我心里对于那种属于重男轻女的老式妇女的思想的不屑,不能使得我无视那些真诚的关爱。

落后也罢,不科学也罢,看轻了我与她共同属于的这个性别群体也罢,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抹杀了那碗汤,那些细碎的唠叨,那每天给我装好的水果,饭盒所包含的一切。

于是,那些不甘心与郁闷尽去。

我想,非但天天有一个这样宠爱他的阿姨很幸运,在于我,有很讲科学很讲隐私不会唠叨的婆婆公公,有绝对尊重我的决定我的做法不会以爱为理由干涉我的一切的爸爸妈妈,却终于有了一个以我从前不熟悉的方式方法来关心我爱护我的人,也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幸福呢。

人生里有这样多不同的爱。

当我打越洋电话给妈妈唠叨的时候,妈妈笑,对我说,其实你小时候,你的奶奶和张奶奶也是这样地惯着你啊,我也经常无话可说而且有些气闷,但是,她们对你是那么地好。养一个孩子其实需要许多的平衡和协调,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也许那平衡和协调,就在你们和她中间。

我和你的奶奶还有张奶奶,也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分歧,但是我们从来不怀疑对方对你的疼爱,然后,看,你长得挺好,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坏毛病——也许这些坏毛病,我当年更坚持更严格一些,肯对抗那些惯着你的人,就不会有了吧,可是,谁能确信,没有了这些坏毛病,你就比现在过得更幸福呢?

当天天爸爸打越州电话给婆婆感慨的时候,婆婆说,你都忘记了吗?你小时候,是跟阿姨最最亲啊。把你从出生带到5岁的阿姨。你第一跟阿姨好,第二跟爸爸好,第三才轮到妈妈。阿姨春节回老家的时候,你就一直站在门口,等她回来哄你睡觉,等到天黑。阿姨回来,你就笑了。阿姨宠着你,惯着你,有时候你不睡,就抱着,走着,摇着,来来回回,久到我们都惊讶她的臂力。

现在已经30岁,做了4个半月的天天的爸爸的老公,确实记得他的阿姨,但是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曾经把妈妈摆在了第三的位置了。

我和他,有着理智和科学的妈妈的我们,在那么小的时候,也都有过不太懂得科学,凭着爱我们的本能照顾我们的人们。

于是就好像我无法以血缘或者身份来无视这种爱得存在,剥夺天天享受这样的爱的权力一样,我们的妈妈们,在30年前的时候,也无法剥夺属于我们的爱。

在今天关上家门,向天天,以及抱着天天的阿姨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在她一如既往地唠叨,小心开车的时候,我属于昨晚被人越权斥责的恼火,已经消失得干净。

我是幸福的人,有这样的阿姨是我的幸福的一部分,我应该在我忘记之前把这些记录下来,以后讲给天天,让他知道,他也是个多么幸福的孩子啊。

于是在今天,我决定,我要把我生命里那些真实而美好的人和事,与你们分享。

长大背后的故事在这里

因为实在不想大家太八卦也因为其中涉及一些私事,所以这个文,我会2天后锁。

所有那些其他的故事,我会不定期更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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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是爱情亲情纠葛,儿童心理

女主角是林念初

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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