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秋月之月上柳梢头 - xp1024.com
《长信秋月之月上柳梢头》


大周史记

顺朝末年,群雄并立,兵戈四起,生灵涂炭,太祖不忍之,遂蹑足与行伍,起兵与阡陌,一呼而百应,赢粮而景从。三十馀年,扫六合,并八荒,建朝大周,改元建始。

新朝已立,太祖患顺末之祸,遂会诸臣与顺皇宫之墟,议立国之根本,设宰相,建六部,并立内阁,广开言路,立大周之法共计九九八十一条,惩奸佞,罚宵小,奖贤良,赏忠义。告祭于太庙,始推行之,后三百馀年,无有敢为之。

建始十七年,太祖崩,高祖立,改元嘉朔,年七岁,内阁掌权之,皇权不立。时左相范潜,居巢人士,辅佐幼帝,此,权逐归宰相,乃尊范潜为帝师。及帝长,废内阁,长宰相之权,由是,范相权倾天下,民只知有范相而不知帝也。

嘉朔三十二年,高祖崩,圣祖立,改元天昭。圣祖幼聪慧,三岁即能诵论语,世皆奇之。天昭三年,帝废范相,权始归帝矣。复立内阁,遵太祖制,内阁与相互为掣肘,朝堂复归清明矣。

天昭五十九年,圣祖崩,举国缟素,九日,时太子楚澈继位,改元景琰,新帝初立,百废待兴

妃嫔等级

皇后(1名)

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各1名)

从一品:夫人(4名)

正二品:妃(3名)

从二品: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各1名)

正三品:贵嫔(3名)

从三品:婕妤(5名)

正四品:容华(9名)

从四品:婉仪,芳仪,芬仪,徳仪,顺仪(各1名)

正五品:嫔(9名)

从五品:小仪,小媛,良媛,良娣(各3名)

正六品:贵人(9名)

从六品:才人,美人(各6名)

正七品:常在,娘子(无定数)

从七品:选侍(无定数)

正八品:采女(无定数)

从八品:更衣(无定数)

初入宫闱(一)

江南莺飞,正是草长时节,却也正值三年一选的大选之季,那些在阁楼里度过青葱岁月的豆蔻少女告别了琴棋书画,诗词女工的生活,在通过州府的初选后登上了去往大周朝皇宫的马车,也踏上她们未知的命运。

眼下正是大周朝景琰三年,新继位的景琰帝楚澈年方十九,却已亲政三年,如今这后宫之中不过只有一后二妃而已,这三人亦还是在楚澈皇子时候所立的皇子妃和皇子侧妃而已,也正因如此,楚澈继位后的第一次选秀不仅是为新帝充盈后宫,更有与朝堂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上至丞相下至县丞无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后宫一展头角,为自己的家族带去荣华富贵。

景琰三年初六,正是钦天监所选的黄道吉日,宫中大选也正是于这一日拉开序幕。鉴于今次选秀,太后下令从七品以上凡事品貌端庄,性情温和的十三至十七岁间的女子都可应选,甚至还包括了天睿年间的江淮两岸的诗书世家及商贾大家的女儿,当然太后的这份心思自然还是为了让新帝景琰可以更好的掌握朝政与财政这两方面,因此,这次的应选人数也分外众多,所以,此次选秀不得不延长时日,足足花了三月,才从这批秀女中选出这九十九位立于这玉容宫宫外的广场之上。

依着历朝的规矩,秀女或三人或五人一组上前回答太后与皇后的问话。因大周以“孝”“贤”立国,故秀女只能穿着有内宫统一发与的一件浅绿的翠烟衫并一条碧绿的花笼裙,裙上绣的也不过是些梅兰竹菊而已。

太后端坐在正位,细看也约莫只有四十几许,因宫内精于保养,远看之,竟似三十上下,身着红底彩凤如意团花的朝服,发式乃是一个高髻并一个凤穿牡丹步摇,眼神虽和善,但是紧抿的嘴角还是透露出一丝威严,仿若她不说话,这宫中便要永远这么沉默下去一般。看了底下站的三位秀女,在皇后并其余两位妃子的摒声静气中,太后终于浮起一丝微笑,道:“哀家也老了,在这里不过给皇后参详参详,该怎么做,皇后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即可。”

坐在一旁的皇后听了此言,便也从椅子上起来,微微欠身,“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说罢,挥辉手,对身边的太监道:“开始吧。”

太监尖利的声音在这后宫之中形成一个一个的回音:选秀开始,宣,第一批秀女进殿”这声音被一个一个太监的传下去,久久环绕在这宫中,似乎在凭此向秀女们宣告着,她们的命运即将有此展开,也隐隐预示了她们这后半生注定将于这尖锐的声音相伴并牢牢的陷入后宫这个深不可测之地

第一排的三个秀女已然入了殿去,只是依旧站在广场上的秀女的心情也并不比入殿的那几个好到何处去,虽是三月的阳光,在日头下站久了,这些正值芳华的女子额头竟也渗出细细的汗珠来了,可又不敢在那些站在一旁的嬷嬷们的锐利目光下拿出丝巾来擦,深怕传如宫中那些贵人的耳中,落个失仪的罪名。

自然这些秀女中也有些是必定会中选的,诸如宁相之女宁素素,孟太傅之女孟婉灵,临安柳氏之女柳絮,淮南周氏之女周茗玥,靖远将军之女顾念语等人,如无意外这些朝中重臣以及江淮世家的女儿便能中选。

这些秀女心中对这点自然也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因此比起其他人来,她们反而多了一分笃定与从容,那些嬷嬷自然也是不敢为难与她们。因自幼与父亲在军营中长大,顾念语虽然也谨记父亲的叮嘱在这深宫中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却也终于耐不住这漫长的等待来,稍稍抬起头来张望。

前排左列的那个皮肤细润如温玉,头发乌黑如墨玉,眼中自有一股风流婉转的便是那临安柳氏之女柳絮了,念语不由在心中轻叹,毕竟出自江南,静若处子,听说对诗词也是极为熟稔的,正想着,那柳絮好似感觉到念语的目光,居然回她一个微笑,念语虽怔了一怔,但及时回了个笑过去,这女子到不似传说中江南的女子那般小心翼翼呢,只怕将来也是一个劲敌呢,不过为着她那回眸一笑,念语对她到多了一丝喜欢,入宫这许多日子,见到的那些女子,美则美矣,却个个小心的紧,也无趣的很。

她正欲抬头在寻找其他传说中的女子,却不见一个深绿的身影飘至,是负责教导秀女的月柔姑姑,之后姑姑轻声在她耳边道:“还请小主稍安勿躁,且再等一等,莫被落了话柄去。”

念语无奈一笑,也知道是自己方才造次了,只得歉意一笑,也不多加言语,低头肃立,果真目不斜视。

月柔姑姑轻点一头,不着痕迹的走过了她的身边,仿若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因是景琰年间的第一次选秀,太后与皇后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细细挑选这批秀女,于是申时整才结束了这场浩大的选秀,纵使那些秀女再精心的打扮,经过这几乎整一日的站立,也已是狼狈不堪了,殿中太后与皇后也已是一脸的疲惫,唯有那淑妃与德妃依旧是气定神闲,她们不过是这次选秀的一个陪衬罢了,虽说皇后也会偶尔征求她们的意见,可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

累了一天的秀女们回到玉漱宫时个个都疲惫不已,册封的结果要第二日才下来,这九十九位也不过将将三十人被留了牌子,那剩下的几位,不是给了那些皇亲们做了侧室,便要在宫中熬到二十五岁才能放回家去。一想到此,便有秀女嘤嘤地哭了起来。

顾念语最是听不得那女子哭泣之声,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沐浴,细细回想刚才与太后和皇后的问答,觉得并无不妥之处,才放下心来,只是一想到这一生恐怕再也回不去那个自由自在的家乡,不禁多了几丝愁绪。

想了许久,才发现水凉了,于是匆匆起来,换好衣服,正要叫房中的丫鬟翠玉将那晚膳送进来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顾小姐,我是临安柳絮,特来拜访,不知顾小姐可有空否?”念语一惊,竟是她,脸上却赶紧挂上笑意,开了门来。

念语推开门来,只见柳絮一身素色云烟衫,下着白底秀竹云行千水裙,头上不过松松的挽个百合髻,并支碧玉簪而已,念语心想,到底是江南女子,不比京城女子那般招摇,想着,便将柳絮迎进门来。

两人坐毕,念语便含笑问道:“我们若老是以小姐互称,反倒显得生疏了,左右都入了这宫了,想来还是要以姐妹称之的,只是不知柳小姐”

柳絮也以微笑应之,念语这爽朗性子倒也正合了她的脾性,于是回道:“我是天昭四十六年九月生的。”

念语见她答得爽快,对她的好感倒多添了几分,抚掌笑道:“念语乃是天昭四十七年二月所生,如蒙柳小姐不弃,念语便唤你一声姐姐吧。”

柳絮也不推辞,反而落落大方的拉起念语的手,道:“如此,我便就担你一声姐姐罢。我孤身一人入宫,本想着不过孤单一人,在这宫中过一辈子罢了,直至今日在殿前见了妹妹那一笑,只觉得熟悉的紧,所以才夜深来扰,至方才敲门之时,姐姐这心中也是忐忑的”

“姐姐说的哪里话,今日姐姐那回眸一笑,连妹妹我都三魂够了七魄去,方才正感叹着姐姐的风采,哪知姐姐便上了门来,我们也算是一笑结缘了。”

两人虽说笑着,心里也都对对方有些好感,只是这深宫中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是以两人都避过入殿选秀不提。

正谈笑间,翠玉进了房来,见柳絮也在,便也对柳絮施礼,俱请过安后,才向念语道:“小主,不知今日的晚膳”

念语打断她道:“你就把我那一份子拿入房中来即可。”话毕,又转头对柳絮道:“不知姐姐可用过晚膳?如不嫌弃,便与妹妹一同用了,如何?”

柳絮细想了想,便也对翠玉道:“就麻烦姑娘与我房中的薇茗说一声,就说我今日与念语小主一道用饭,叫她把我的那份拿来这里吧。”

念语见她对个婢女都言谈客气,倒不禁敬佩几分,看来也是个晓事理的主儿。这宫里,不仅要想着讨好上位,连这些个下人也都不能小觑,她们入宫毕竟还比秀女们早几年,一时不慎,阴沟里翻船事也不定就发生了。

饭菜上齐之后,两人谈笑晏晏,自是表过不提。

刚用罢饭,月柔姑姑便亲自到了念语房中来请,看见柳絮也在,不由怔了一怔,但随即便行礼道:“两位小主都在,便最好了,奴婢便也少走了一趟。皇后宫里的戴公公前来宣旨,想来是关于今日殿选的结果的,还请两位小主移步前厅。奴婢还要去通知其他小主。”

两人慢行至了前厅,虽然心中已知此次必定中选,但对结果的宣布还是有点紧张的,是以两人一路上竟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路无话。

待两人到了前厅后,只见屋内一聚集着中多秀女,一个身穿青蓝色云纹锦袍的太监正坐在正位,慢慢的喝着茶,竟似没看到下面这些窃窃私语的秀女一般。

念语与柳絮相识一眼,会心一笑,想来这个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应该是皇后派来提前体现她皇后威严的吧。

正想着,月柔姑姑与那几位迟来的秀女已匆匆赶到,戴公公见人已到齐便宣读皇后懿旨起来,这一番宣读只包括了那入选的三十人而已,那些其他被撂了牌子,还要看她们日后的造化了,能嫁出去便是最好了,即是皇家所赐,恐怕嫁后虽做了小的,夫家也不敢为难,只是可怜那些被留在宫里的,却只能生生地看着年华老去。

念语正想着,戴公公已宣旨完毕,朦胧中只听见宁相之女宁素素被封了宁贵人,入住关雎宫夕颜殿,柳絮封了絮美人,入住碧霄宫明瑟殿,婉灵封了婉美人,入住永寿宫倾樱殿,念语自己则封了语才人,入住翊坤宫霁月殿,而那周茗玥封了玥常在,入住永宁宫凝香阁,只是这名单中还有一人竟是自己未曾听闻的韩毓汀也被封了汀贵人,住的是离乾清宫最近的麟趾宫惠竹殿。

戴公公宣旨完毕,便让秀女们起来,也不理其余秀女单单只走道宁素素与韩毓汀面前,从怀里拿出两支喜鹊登梅簪递与两人,对二人行了个礼道:“恭喜两位贵人了。皇后娘娘说了,你们既入了这宫,与咱家娘娘便是姐妹了,以后一同伺候皇上是为紧要,以后有空不妨去找娘娘说说话,也逗个乐,解个闷子。”

宁素素与韩毓汀也皆施了一礼,谢过戴公公。那戴公公依旧不与其余秀女说话,便顾自离去了。

念语直至现在才看清宁素素的样子,一件桃红双蝶碧霞罗,下着粉色逶迤烟纱群,鬓发低垂并一个云青色流苏,袅袅婷婷,竟比江南出生的柳絮还多一分纤巧,再看到那韩毓汀时,念语不由惊呆了,心中只叹道这世上竟还有这般美丽的女子,自己所学的那些个诗词竟不能形容此女的万一,唯有曹植的《洛神赋》可描述之,“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忽又想起,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连自己也不禁莞尔怎的就想起这篇来,一丝笑意就浮上了嘴角。

那韩毓汀见念语笑了,以为是朝她笑的,便也对她微笑示意,那丝笑容自她的脸上缓缓荡漾开来,竟然念语想到满数梨花一夜之间竟相开放的场景来。念语在看身边那些秀女,竟也似痴了似的沦陷于韩毓汀的笑容之中。

唯有她身旁的宁素素却似未被她的笑容感染似的,站在一旁,过了一会见大家都回过神来后,大方一福道:“众位姐妹,素素觉得今日颇有些疲累了,就先回房去了。”说罢也等众人答话,便顾自走了。

此番行为如让其他人做来,念语只会觉得趾高气扬,唯有这宁素素做来,念语竟觉得是在自然不过了。念及此,她不禁有些神伤,这些已然有了分位的女子个个不是轻与之辈,想来自己要出头也是件颇为困难的事情了,又看一眼韩毓汀,不觉又生出一丝怜惜之意来,如此美貌,在这深宫中还不知是福是祸啊。

想是她旁边的柳絮看出她心情不佳,柔声安慰道:“妹妹,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儿一早还要去凤寰宫向皇后请安谢恩呢。”

念语感激地看她一眼,便与那众位秀女一道散了,回房休息去了。想起明日的要面见皇后,心中有多添一件心事,只是今日也颇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初入宫闱(二)

第二日一早,翠玉便早早地来催了念语起床,因着今日要去觐见皇后,她自不敢怠慢,细心的洗脸漱口后,翠玉便挑了几件衣裳来供念语挑选,念语细细思虑了一会儿,便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襦裙换上,裙腰以冰纨束之,既不失之娇俏,又不会显得过分华丽而引来嫉恨,坐在镜前,轻轻对翠玉说:“就梳一个垂云髻吧。”翠玉也算是这宫中的老人了,见念语有心低调,也不言语,只是小心的替她梳头。

刚刚妆毕,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正是那柳絮来了。念语赶忙起身相迎,只见柳絮今日穿了一件天青的留仙裙,梳一个缬子髻,并一个绿雪含芳簪而已,看来她也存了与自己一样的心思,想着便拉了柳絮的手笑问:“姐姐可是与妹妹一同前往凤寰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柳絮轻点了一下念语的额头:“妹妹还真是猜对了,从这玉漱宫去往皇后寝宫还有一段路,我是个怕闷的人,故来邀了妹妹同去,不知妹妹可准备好了?”

念语再轻轻整理一番衣裳,便跟翠玉吩咐:“我自与柳絮姐姐同去了,你且在房里帮我收拾收拾些衣物之类的,想来,过了晌午,便要搬往翊坤宫霁月殿了。”翠玉点头应下。

刚出玉漱宫不久,便遇到了宁素素与韩毓汀两人,那宁素素今日着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挂一条浅绿的披帛,梳一个双环望仙髻,与昨日相比,倒更添一份明丽与大方。

再看韩毓汀,一身素色,外罩一件透明明衣,行走之间衣袂纷飞,整个人似在云里雾里一般,眉头轻蹙,双眸如水,竟惹得四周的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深怕一个不小心,这如水的美人儿会被碰碎一般。

见她看的出神,柳絮便轻轻扯她袖子:“我的傻妹妹,你可也看的移不开眼去了?这个汀贵人,想必不简单呢。”话一出口,柳絮便觉得有丝不妥,便只好一笑带过,见汀贵人向她望来,敛容行礼,缓缓道:“柳絮见过宁贵人,汀贵人,给两位贵人请安。”

其余众位见柳絮行礼,自然也不便再继续装着没看到的样子,只好都福身行礼。

那宁素素见柳絮先行行礼,对柳絮自然也高看了几分,在这宫里不仅要有往上走的本事,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身处低位时的那份隐忍与谨慎。只见那宁素素上前一步,做个虚扶的手势笑说:“絮美人不必多礼了,快请起吧。”

“各位妹妹也请起吧。”韩毓汀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对其余几位说道,与那宁素素倒算是配合无间了。说罢,扫了一眼众人,却独独只在念语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时候也不早了,众位妹妹莫要逗留了,还是速速前往凤寰宫吧,让娘娘久等可是不敬之罪。”

于是众人纷纷还礼,前往皇后寝宫不提。

走过条条长廊,又绕过几道宫墙,始到皇后寝宫。皇后今日只着了常服,一件金色龙纹诸色真红打袖衣,一条红罗长裙,再戴一个双凤翊龙冠,端坐在正殿,对众女而言,更添几分压力。由是一入中宫,众女便收敛了神色,齐齐向皇后行礼,无不敢面露不敬之色。

皇后见众人行礼,也不立即叫起,却只是轻轻用茶盖拨去茶上浮沫,浅茗一口,才开口叫起。

今日不过是初次见面,既然架子也端过了,皇后自要表现其大度与贤德的一面,因此反倒语笑盈盈地与这些新人寒暄一番,又命宫中仆妇们分下赏赐,不过是一些珠花并玉簪之类的,只是轮到宁,汀二位贵人与念语时多了一份玉如意,更是亲自下殿来,亲自将如意递与三女手中。

“宁相乃朝之股肱,又乃帝师,今日你既入宫来,少不得没了在宁相身边尽孝的机会,因此,太后命我赐你玉如意一柄,必不委屈了你去。”

听到皇后此话,宁素素深深一福,垂目接过玉如意谢恩:“谢太后赏赐。家父忝为高位,为国尽忠乃是本分,素素让太后和娘娘多为挂心,实是惶恐难安。”

皇后点点头,又走向韩毓汀似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顿了顿复又开口:“妹妹天香国色,既入得宫来,便是我大周皇室之人,以往种种,妹妹能忘便忘了,好好伺候皇上是为本分。”

那韩毓汀脸色变了一变,微微正色行礼道:“毓汀谢娘娘赏赐,定谨记娘娘教诲,尽心侍奉皇上。”

皇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到了念语身边,却仔细的端详了一番她才开口:“靖远将军戍边在外,本宫虽身处深宫,但对于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忠勇也深感敬佩,若无将军,恐怕也无我朝如今之盛世太平。妹妹千里进京,路上想必也辛苦了,这柄玉如意赠与妹妹,就当是本宫为妹妹的洗尘之礼了。”

念语深知父亲手握兵权,又有功勋在身,新帝继位不久,对父亲也未必真如面子上那般信任与倚重,送自己入宫,想来也有几分表明自己心意的念头在内。念及此,念语恭敬行礼之后方才双手接过如意道:“念语谢娘娘赏赐。家严在家时,每日卯时初起便面朝西北行面君之大礼,每每兵将操练必语:‘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危自奋,之死靡他。’及至念语入宫,又切切叮咛,顾家家训,惟忠字耳。因此念语入京途中,时时回想家父嘱咐,只觉能以侍奉天家为幸,并无感到辛苦。”

“好!好一个‘志士侠义,临危自奋,之死靡他’!”念语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爽朗的男声想起,正在转念之间,已听得皇后迎上去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其余众人见是皇帝来了,便纷纷行礼请安,一时间凤寰宫请安之声四起,莺声燕语,袅袅不绝,只是当着皇后的面,自不敢再有何动作,以免日后落个色媚君上的罪名,只盼着自己的声音能透过众人,入了皇上的耳去。

景琰帝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却独独走到顾念语之前,虚扶一个,端正说道:“先帝在世时,每每收得战报,必浮三大白,以庆靖远将军之功,数对朕语,将军乃国之栋梁,教朕万不能辜负将军。”讲到后来,脸上不由露出向往之色。

回神之后,对念语露出歉然之色:“朕知你大哥裹尸马革,你二哥又先天不足,此次你应选入京,朕实不忍之,奈何太祖立训,太后懿旨,不敢违背,年后,你父亲会依律进京述职,到时,朕便安排你与他见上一面吧。”

念语闻此,更觉忧虑,顾氏一门,蒙如此圣恩,难保不落了小人口舌,圣意难测,只是她也只得装出一脸欣喜来,行礼谢恩。

景琰帝环顾四周,果不出其然地被韩毓汀美貌所引,来到她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汀贵人,希望朕这大周皇宫不至于委屈了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纷纷在心底揣测楚澈这是何意,连皇后脸色亦是变了几变。

那韩毓汀闻得此言,连那身子也晃了几晃,脸色煞白,她急忙稳住身形,下跪道:“毓汀有缘入宫侍奉皇上左右乃是毓汀之福,这大周皇宫乃是天下独一无二之所在,皇上此言,实在折杀毓汀。”

楚澈笑意更深,上前亲自扶起她,柔柔道:“朕不过一句玩笑话,竟引得爱妃如此惶恐,想来是朕之错,”顿了顿,又轻声附在她耳边,“朕为爱妃折一大将矣,爱妃今晚可要好好补偿朕一番。”

念语只见她指尖发白,面如纸色,更是不明白景琰帝为何对一个弱女子此般态度,回头见众人皆是不解之色,只有那皇后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楚澈转身对皇后说:“今日就由汀贵人侍寝吧。有劳皇后了。”说罢,也不多加言语,径自走了。

待皇帝走后,皇后便执了韩毓汀的手,颔首道:“妹妹初初获封便得以伺候皇上,本宫在这里先恭喜妹妹了,看来今日本宫又要多准备一份贺礼了,安奉仪,你去把那支白玉卿云拥福簪拿来送与汀贵人。”

见那韩毓汀收下簪子后,皇后复又坐上正位,似有些疲累,朝她一笑:“想来妹妹为了晚上的侍寝,少不得要做些准备,这后宫毕竟不比寻常人家,本宫也不强留汀妹妹了,妹妹且回去好生准备着,”转头又对其他众人道:“本宫留了你们这么些个时候,想必你们也拘谨的紧,都回去好生歇着吧。”

于是众人行礼告退,略过不提。

那凤寰宫西侧不远便是御花园所在了,念语虽出生于江南,但自十岁之后便随父在雁荥关长大,那雁荥关并非隋朝疆域,原先不过是中土与草原千里边境上的一座小城,因着地势太过偏远,故顺氏一朝,除顺中宗十馀年间曾归属中原外,便一直为突厥所占。那突厥掠夺成性,是以关内数百方圆内均无农人敢于定居,突厥无处可抢,便只得更向中原深入。太祖立国后,深以为患,三次亲征,攻下此关,更名雁荥关,取的便是大雁南归之意。

念语自幼在草原中长大,于那些奇花异草不过是略有耳闻而已,因此入宫之后,便颇想去御花园中细细欣赏一番,她正欲邀了柳絮同去之时,那宁素素却迎了上来道:“听闻妹妹自幼长于草原,想来对于草原那一碧千里的景色定是熟悉的紧了,不过今日既走到这御花园,不若就进去欣赏一下中原的琼花异草如何?”

念语一怔,歉意地朝柳絮看了一眼,福身回道:“难得宁贵人这么有兴致,念语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便离了众人,缓步向御花园走去。还未行至花园,已有凤寰宫人去报了皇后知晓,皇后听了只微微一笑,依旧摆弄手边的花草,问那安奉仪:“一个生于中原,一个长于关外,皆是晶莹剔透的人儿,安奉仪,你倒说说看,她们会如何看咱们这个御花园呢?”

那安奉仪恭谨地站在皇后身后,听到问话,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奴婢不过一介宫人,不敢揣测宫中这些主子的心思。只是奴婢斗胆,这两位主子皆不是出自寻常人家,身后所站的也非一般人,自然所做的决定恐怕也不会如面上这般简单。”

“不一般……”皇后的手指停在一片花瓣上,低头沉思,身边的嬷嬷上前一步,探身相询:“娘娘,不如奴婢……”

“不必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日后,恐怕就要说我们这大周后宫是路人以目了,”皇后此刻反倒笑了出来,连面上表情也似轻松不少,“依我看,就依着她们闹去吧,既然来了这些个新人,自然是要热闹一番的。”

“是,娘娘圣明。”安奉仪与那嬷嬷皆是低头应道。只是那安奉仪心里却还是转了几个念头的,皇后年初才过了十八岁生日,却已是这般宠辱不惊,那眉眼中早已褪去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天真与懵懂,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一国之母的雍容与气度,这一身凤袍更是将她此般气质衬到极致,自她六岁起便教与其平生所学,十四那年,她成了东宫妃,她便再教与她后宫之道,驭人之术,又过一年,她入主中宫,从那年起,她便再也看不清这位学生心中所想,念及此,她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声,许是自己老了罢,只是又不禁为她挂心,今次中选秀女,家世背景优者有之,才貌俱佳者有之,更有甚者,如宁素素,顾念语等人,二者皆有之,而皇后如今并无子嗣,前途不可不堪忧虑啊。

皇后似是看出安奉仪心中所想一般,轻轻踱至奉仪身旁,附前耳语:“安奉仪恐怕忘了家父如今是身在何方了吧?”

奉仪心中一凛,立即明白皇后所言何意,大周历代皆患戚族势力过于皇族,因此,一旦自家有女立为帝后,国丈便不得不请辞各项职务,只担一个虚名。而现今皇后便是当初范相之女,先帝之所以选她为东宫妃,自然也有安抚范相在朝中门生之意。而范相如今缀朝多年,只待于梁城饲弄花草,不问世事。

“奉仪,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只是这后宫又如何能与朝堂脱得了关系呢?”皇后冷然一笑,似在嘲笑那些挖空心思想要自家女儿登上后宫宝座的臣子们,又似在嘲笑当年落败的父亲,只能交出女儿来换一家平安。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便落向东北那座宫殿的方向,颐华宫,倘若没有那个女子,自己的父亲兴许也不会那么早便落寞退出大周朝的历史。

而现在,太后与景琰帝正坐在颐华宫后花园的葡萄架下品茗闲聊。

太后慢慢细品一口上等普洱,眼含笑意地问楚澈:“秀女大选已定,不知我儿可有分外中意之人选?”

“有母后与梓童为朕细细挑选,自然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不过,若真要说是朕分外中意的,”楚澈顿了一顿,拿起茶杯,细细品味了茶香之后才接着说,“朕以前只知蜀地的普洱与银针是不世名茶,如今才知,蜀地不仅产名茶,更育佳人。”

听闻皇帝此言,太后不由严肃了几分,郑重告诫皇帝道:“那边来的那位可与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不一样,皇帝切莫只凭自己心意行事,凡事以国为重。”

楚澈敛了笑意,虽面朝太后,目光却投向了远方,淡淡回答:“是,儿子知道了。”

太后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摇摇头,伸手拍拍他手背道:“听说皇帝今儿便召了她侍寝?罢了罢了,皇儿心中有数就好,哀家也老了,管不了儿子这么多喽。”说罢便起身向殿内走去。

景琰急忙上前搀扶,陪笑道:“母后如此说,叫儿子可如何自处?”

待母子身影消失于殿内之后,夕阳的余晖便也洒满了大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为一切的镀上了一层金色,只是在这一整片的金色中却有丝丝红光在其中流动,不知这几缕红光是掩于这金色之下,抑或是这红光原本就包含在金色之中一般……

初入宫闱(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柳絮既眼见着念语被宁素素邀走,自不好再上前相扰,因此不过也是对念语浅浅一笑,便回玉漱宫去了,今日便要移出玉漱宫前往碧霄宫明瑟殿了,虽说入宫之时不过带了几件家常衣裳,但总还是要整理一番,免得将来落人口舌,因此,便也径自回宫去了。

才入房门,薇茗快步迎上,急急问道:“小姐怎去了这半日之久?皇后娘娘……”

“薇茗,你可是忘了我在家中是如何嘱咐于你了吗?”柳絮虽也心知薇茗是关心则乱,奈何这后宫不比家中,莫说这背后不得道人是非,便是那私下议论宫中高位更是大忌。

薇茗面上有些讪讪的,只好轻声说:“是,小姐,薇茗记下了。”

那柳絮见薇茗颇有些尴尬,只好轻咳两声,坐在凳上吩咐:“想必再过不多久,月柔姑姑便要来催了,你且把几件衣裳并几件首饰收拾收拾。”

薇茗点头应下,因着来时所带之物并不很多,所以不过一炷香时间,东西便俱已收妥,薇茗既见着柳絮独坐窗前发呆,也不敢上前相扰,只好将那入宫前准备打点宫内上下所备的那些个礼物的包袱打开来,不过几件玉器,一些有着江南特色的首饰而已。

眼见着夕阳西下,宫内的灯光也昏暗起来,柳絮正要回头吩咐薇茗掌灯之时,却瞥见了薇茗手中那一串金晃晃的镯子,当下便叫了薇茗递过来。

借着未落的日光细细一看,柳絮却发现这串牡丹连纹金钏镯并非父亲递与自己的,她深怕薇茗初初入宫不懂这宫中规矩私相授受,厉声问道:“薇茗,此物你是从何而得?”

那薇茗一见这镯子便也吓了一跳,又听闻小姐语气严厉,连那泪珠儿也在眼眶内打起转儿来,惶惶回答:“这……这好像是那日表少爷送与小姐之物……”

柳絮微一挑眉,正欲发作,那薇茗却赶忙跪下,连连摆手,急急分辨道:“小姐,这镯子不是我,啊,不是奴婢收的,是那翠儿……”

柳絮见她一脸惊慌,想着这薇茗始终是自己带入宫来的,跟着自己也有几年了,端量了一番她的性格,想来不会背着自己私下收取这敏感之物,细细把玩了一番手中的镯子后,便叫了她起来,叹口气说:“薇茗,方才是我急了,你的人品,我自信得过,你且起来,慢慢说与我听罢。”

薇茗见小姐此刻对自己又软眼细雨起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泪珠儿却坠了下来,抽噎了一会儿,才回了柳絮的话儿:“小姐入宫前一日,表少爷本想来见小姐一面,奈何老爷不允,因此他便只好托了门房,找我们几个小姐房中的丫头来想法子,薇茗虽不过是一个下人,却也知道小姐入宫马虎不得,只得草草找了个借口回了他,”说到这,薇茗略顿了一顿,见柳絮表情无甚变化,便又接着说了下去,“那表少爷见从我这说不通就去找那翠儿,那翠儿……”

翠儿,柳絮听这名字便在心底轻笑一声,每每表哥来找她,她便特特地装扮一番,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无不是情意,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见薇茗停下来了,柳絮就笑笑说:“恩,可是那翠儿后来就收了那镯子?她竟也没有私下扣了那镯子,倒真真奇了。”

“小姐,她是没扣下那镯子,只是她带给了表少爷一句话,说小姐说了,一如宫门深似海,从此箫郎是路人。”

“箫郎?这丫头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个话儿?替我回了到也省事,只是箫郎……呵,我那表哥不过会几句风花雪月的词儿,几又成了我的箫郎?”

薇茗听小姐提起表少爷时口气冷漠,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声,顺口便说:“那表少爷还叫翠儿转告小姐,说是这些个理儿,他自是知道的,如今送这镯子不过是想告诉小姐一声,今生只怕是与小姐无缘了,只盼来生再续,送这个镯子权当是给小姐留个念想,他对小姐的情金石可证!”

柳絮一听此话,拍桌而起,斥道:“他不过一个花花公子哥儿,这话对别个女人说说也罢了,如今我入了后宫,他再说这些个话,把我柳絮当成什么人了?念想?我对他能有什么念想?左右不过是母舅家的一个表哥罢了。”

薇茗见柳絮生气,也不敢说话了,只在一旁静静立着。

“对了,纵使那翠儿收下了这镯子,可是我那行李可是你亲自收拾的,这镯子又怎会在里面?”

薇茗也是一怔,仔细回想了一番,似恍然大悟般说道:“原来那日她特意支开我就是为了放这镯子!”说罢,便细细将当日情形说与柳絮听。

柳絮听了沉吟良久,强颜一笑,转身问薇茗,又似在问自己一般:“难得她还有这份心思,许是我真的看轻她了,只是,这东西可怎么办呢?”

此刻薇茗已掌了灯,柳絮随手在灯下转着镯子,那镯子由六根金钏儿组成,被她这一转,便传出金石叮当之声,那烛光照在这金钏之上,竟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

正在她出神之时,却在背后传来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柳絮看去,却是一个着葱绿襦裙,梳一个双环髻的俏丽女子,她此刻未施粉黛,却更加透出身上一股灵动之气。

柳絮心中一惊,只是不知方才的对话被她听去多少,却也不敢显露什么,无奈起身相迎,款款道:“不知这位是……”

那女子倒也直接,行了一个礼,向柳絮请安:“选侍楚晚晴见过絮美人,美人吉祥。”

因着柳絮与这楚晚晴并不相熟,便只淡淡点头回道:“妹妹多礼了,只是不知妹妹今日前来……”

晚晴歉然一笑,指了指柳絮手上的镯子,笑说:“是妹妹路过姐姐房间,想来是被这镯子晃了眼去,一时好奇便进来看看,还请姐姐原谅妹妹的唐突之处了。”

柳絮正想细问几句,探清楚她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之时,月柔姑姑辖下的丫鬟碧月却正好走了进来,向两人行礼过后,说道:“姑姑叫我来通知各位主子,皇后娘娘吩咐下来了,说是要搬宫也不急于这一时,今日娘娘多留了各位主子一会儿,今晚各位主子便好好休息罢,移宫一事便留待明日吧。”

说罢,福了一福,又往其他人处去了。

那晚晴便也笑说天色不早,不敢多加叨扰,行过礼后也回去了。

柳絮因不与她相熟,也不好多加挽留,只好咽下那些话儿,只是这疙瘩还是在心里撂下了,回头自又细细叮咛薇茗一番,叫其收了镯子,草草用了晚膳,便也睡下了。

且说那柳絮晚上竟是噩梦连连,更是连累她房中的薇茗也是半宿不得安睡。翌日一早,主仆二人俱是精神不佳的样子,众人一看便知是晚上未曾歇好之故,这后宫乃是宫苑中少了一片叶子都能起一番波浪之地,如今柳絮此般形状更是引得众人一阵窃窃私语,偏她又发作不得,更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所幸众人今日俱忙着搬迁宫殿之事,因此也不过草草议论几句了事。

那念语有心相问,奈何眼下她与柳絮也不过初初相交,虽顶着个姐妹的名号,不过也是面上交情而已,这后宫中哪个又不是姐妹相称的呢?于是,她便只朝柳絮笑笑,并离那些聚作一团的其余人等保持距离罢了,不过也为博她一个好感,日后好相处而已。

见柳絮只回给自己一个最端庄不过的笑容,念语也颇有些失望,回头便又吩咐下人收拾东西搬往翊坤宫霁月殿去了,只是临走前,她特特与月柔姑姑福了一福,月柔虽急忙侧身避过,却也微笑着与她说道:“语才人切莫如此,奴婢以后定会时时来才人宫中请安。”

念语闻言,虽有心想褪下手上的羊脂白玉镯送与姑姑,却又恐落人口舌,便只得回月柔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姑姑这几日来的照拂了。”

二人闲话几句过后,念语便搬入了霁月殿,又过了半日,才将东西俱是收妥。她细细打量这殿中的太监侍女们,心下却也颇为满意,这六人皆是手脚勤快心思灵活之人。

只是这后一点,倒让她想起了母亲来时的嘱咐。从关外入京,千里迢迢,她不忍府中那些个丫鬟吃苦,略略有些感情的也更不愿意带她们入宫,因此入京途中不过带了一双家中有变,急着要回京的姐妹而已,一到都城,便都放她们归家去了,竟连一个体己人儿也未带入宫来。这宫中待久了的下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念语如若要过得舒心少不得要依仗他们,奈何她不过一个新人,眼下又不过一个从六品才人,若不端着点架子,只恐这满屋子的人骑了她头上去。

正想着,这满屋子的人便已全部跪了下来,一个看似是这殿中的执守侍太监偷偷看她一眼,见念语回过神来,便朗声给她请安,后面一干人等自也跟着请安不提。

念语浅浅茗了一口茶,正欲依着母亲的吩咐恩威并施一番,却见着这底下跪的人无不面色通红,微渗汗珠,想来他们为了自己也是忙碌不停,眼见着这日头已是过来晌午模样,他们却俱无用过午饭,她竟一时也不忍对他们厉色起来,只在心内苦笑不已,便挥辉手叫他们先下去用过午饭再上来回话不迟。

不过三刻钟功夫,他们便用罢午饭,又是跪了一屋子。念语便叫他们起来回话,问清了这其中两个何苏来,张德禄是分到她宫中的小太监,还有四个唤作红珠绿玉清荷采莲的是服侍她的侍女,念语不喜这些个名字俗气,便从王摩诘的《山居秋暝》中化出“晚秋,清流,竹喧,莲舟”来替了她们的名字,这四人俱是磕头谢过不已。那执守侍太监名唤作刘培盛,他便是这翊坤宫中的首领太监了。

正欲叫他们下去之时,念语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那刘培盛:“刘公公,这翊坤宫可还有其他主子住着?念语若知了,也好过去请个安。”

那刘培盛见她问得客气,却也不敢拿大,依了规矩行礼回答:“回主子,这宫中还有一位云常在,住在印月阁中,想来过一会儿便会来向才人请安。”

念语吩咐晚秋取了三两银子谢过刘公公,便都吩咐他们下去了,只留一个晚秋在身边。

念语细瞧那晚秋,生得不过中人之资,看面相似是极老实的,又想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便仔细问了她家世,这晚秋原是山东临淄人氏,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听说前年已中了举,因着再过两三年便得以放出宫去,家人便也替她定了亲,就等着出宫那一日完婚了。

正闲谈着,便有太监来报,说是云常在过来请安了,因是第一次见面,念语自也不敢马虎,仔细看过了衣着便来到了正殿中。

那云常在乃是太常寺少卿的女儿郑碧云,因着太常寺少卿品级虽不低,可是毕竟也不是个掌实权的,入了宫来不过是循了旧例,因此不过也是封个常在而已。

请了安后,念语便叫了她起来,又一同坐下,云常在不过着一身粉色宫衣而已,梳一个同心髻,也不过眉清目秀而已,这般瞧来,也似个省事儿的,虽这样念语倒也不敢小瞧她,初初入宫,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妙。

云常在不过略坐了坐便回宫去了,等她回后这偌大一个霁月殿便只余了她一人,就叫了晚秋,取了王维的《王右丞文集》来看。

正借着落日余晖细细品读的时候,忽有人来报,说是雍华宫绛云殿的德妃来了,念语虽心下疑惑,却也不敢怠慢,急急放下手中诗集,出殿迎接去了。

德妃今日着了红地花鸟文锦裙,梳一个凌云髻,却是面带笑意的叫了念语起来,念语起身后才发现德妃身后还跟了月柔姑姑,心下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叫了月柔起来之后,便请德妃入正位坐下。

坐毕奉茶只好,德妃笑意盈盈的对念语道:“本宫在这里先贺喜语妹妹了,因着我朝规矩,妃嫔与秀女不得私下会面,故前几日妹妹尚在玉漱宫中,本宫也不好过来相扰,今日听闻妹妹移入翊坤宫,便特地过来看望。”

念语离席浅浅福身谢过后,再入座,微笑回对德妃:“念语不才,让德妃姐姐挂记了,念语谢过姐姐了。”

德妃看似无意的向殿内扫了一眼,正巧看到那本半掩的诗集,微微颔首:“妹妹出身靖远将军府,竟对王右丞的诗颇为喜爱,倒真是难得了。”

“念语不过粗粗一看,略有涉猎而已,让德妃姐姐见笑了。”

德妃摇头道:“妹妹自谦了。王右丞诗中颇含佛理,咱这大周朝又以佛为尊,本宫宫中有几步佛经,妹妹如有兴趣,我便差人送来。”

听闻此言,念语便又只得客套一番。

略略闲聊一番,德妃终于进入正题,叫了那月柔到了跟前,笑说:“听闻妹妹竟是单身入宫,也没有带个贴身丫头进来,想来日后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本宫听闻妹妹与玉漱宫的月柔姑姑倒颇为投缘,因此今日便特特向皇后娘娘请了旨意,讨了这份差事来做,以后月柔就调入你殿中伺候你吧。”

念语虽磕头谢过,心下却又凉了几分,这玉漱宫中想是耳目众多,不过今日向了月柔辞行,便又引出这桩事来,虽是月柔行事稳重,但却因是德妃插如自己宫中的,她心里对月柔倒不是这么放心了,却也只得谢了恩领下才是。

那德妃见人已送到,便也不多加逗留,径自回宫去了。

念语送走德妃之后,便将月柔叫入内殿,屏退左右,正思虑着如何开口细问今日之事,却听月柔开口先说了。

初入宫闱(四)

“奴婢斗胆揣测才人的心思,想来才人是在怀疑为何那德妃要大费周章地将奴婢从玉漱宫移到才人的霁月殿中来的吧?”月柔跪于地上,低眉轻声说。

念语见她主动挑起话头,心里暗叹一声,不愧是在这宫中生活多年的老人了,一个眼神便可揣测出她心中所想,于是离座起身,虚扶一个,“姑姑且起来回话罢,不过初春天气,跪坏了膝盖骨,日后出得宫去,总有许多不便的。”

月柔听到“出宫”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感伤,缓缓起身福了一福道:“月柔谢过主子。今日德妃将奴婢送如才人宫中,实则是宁贵人的主意。”

“原来是她?那宁贵人可有与你说过什么?”念语神情颇为复杂地看了月柔一眼,看来与这个玉漱宫管教秀女的姑姑交好的并不只她一人。

月柔感到念语的目光,只得在心里苦笑一声,回道:“奴婢与那宁贵人并不相熟,小主们搬宫前那一日,宁贵人来找奴婢,只问奴婢愿不愿来伺候才人,奴婢斗胆说句心里话,奴婢实不愿踏后宫这一趟浑水,入宫这么些年,还有什么是奴婢没见过的。只是后来,那宁贵人又道出了天昭三年间的事,奴婢这才知晓原来顾将军于奴婢一家有恩,现如今小主只身入宫,怕是不便的紧,奴婢便借着伺候小主一事,权当报答将军了。”

听了这一席话,念语才记起,那年圣祖废范相,本欲重换朝堂,逐了那些范相门人,却有一个举人敢于上书,并将上书内容张榜于各衙门口,替天昭二年的中了科举的人喊冤,圣祖一怒之下,几欲杀之,幸得时任兵部尚书的父亲保下了他,不过圣祖怒气难消,下令此人以后不得入仕,父亲怜惜此人才华,便将他带入军中,挂的是仆从之名,行的却是军师之事。

“你的兄长可是慕容致远?”

月柔复又跪下,含泪点头之后,又深深向念语磕了一头,“如若不是将军收留了兄长,又让他一展胸中所长,恐怕家兄不过是个被夺了举人之名的秀才而已,月柔愚钝,竟没有能在才人初入宫之时便认得才人出来。”

“你且起来罢,爹也是看中了致……慕容先生的才华,才施以援手的,真要追究起来,还是他那一身才华救了他。”念语幽幽地说着,忆起那个那日曾在桃树下赠她桃花,轻诵着《诗经》中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男子,她知道那后面半句恐怕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说出口的了。

她感慨地叹了一声:“慕容先生于我亦师亦兄,既然姑姑是先生的妹妹,那么念语日后便将姑姑当作姐姐了,私下里,姐姐不必如此多礼。”

“奴婢感念将军与才人恩德,只是这宫中尊卑有别,才人还是把月柔当成一个侍婢吧,切莫落了人口舌去。”

念语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思虑着要如何向父亲与慕容致远确认月柔的身份,当年父亲救了一个小小举人的事情并不是一个大秘密,只是知道慕容致远现今就在父亲身边的人到不多,不可掉了轻心去。

“姑姑初来霁月殿,想必还有许多事情未及打理的,念语便不留姑姑了。”听得念语送客,月柔便行礼告退了。

念语看着跳动的烛火,只觉颇为头疼,月柔说得虽是诚诚恳恳,自己在家时也曾听致远提起过尚有个妹妹在宫中,自己却不曾向其打听他妹妹名字,宫禁森严,雁荥关与京城又相隔万里,便是投递书信也挡不了这夜长梦多。

正出神着,那竹喧恰好进来挑那灯火,手臂一抬,袖子便滑至手肘处,念语呆呆地望着那露出的半截藕臂,及至竹喧出了屋去才缓过神来。

翌日一早,便传来了景琰帝连宿麟趾宫惠竹殿,原本妃子侍寝是要去往乾清宫的,侍寝完毕之后,太监便将妃子从龙床上抬往乾清宫后院的一个偏房里过夜。如今这韩毓汀不过一个新人,便博得楚澈如此厚爱,这宫中顿时议论四起,那汀贵人自也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念语听着下人传来的消息,那韩毓汀已晋为嫔了,连侍两晚,连晋二级,这份宠爱,怕是大周后宫建成以来都未曾有过的,她面上虽淡淡的,心里却是思虑万千,她想起宁素素那日那个诡异的笑容以及她那句话来,“妲己,褒姒皆是倾国倾城之貌,如今我大周竟也出了此等美女,只是不知会是倾了何城倾了何国啊,细究起来,恐怕我们这位汀贵人与才人妹妹也颇有一番渊源呢。”

她眉头微蹙,细细想着所有一切可能将自己与韩毓汀联系起来的关系,父亲虽有韩姓好友,却从未听闻有这么以为沉鱼落雁的女儿,大哥战死沙场,二哥身有残疾,只是整日在屋中研习一切在父亲看来是奇技淫巧之术的东西,也未听闻有何风流韵事。

正苦恼间,月柔端茶进来了,念语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姑姑可知汀嫔家世如何?若打听清楚了,我也好送份礼贺她晋级之喜。”

“回才人,各小主入宫那一日,礼部便呈上了写有小主们家世的绿头牌,说也奇怪,其他小主的绿头牌俱是写清了,唯有那汀嫔的牌子上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而已,不过是写了康王爷的义女而已。”

“康王爷?”念语心中疑虑又多了一份。

这康王爷乃是高祖十三子,与景琰帝不过差了三岁,虽说是叔侄,二人的感情却是如兄弟一般。因其酷爱兵法,兼且年幼,圣祖也不疑他,便将他送入顾清丞门下学习步兵之道,学成之后,便驻守西陲,成为一员大将。

念语在心中轻念“西陲”二字,似是抓到了什么,却又还似在迷雾中一般,她便摇了摇头,这事看来只能先放一边了,问那月柔道:“这汀嫔新晋,姑姑便替我备礼,你我同去那惠竹殿去罢。”

月柔应下便去准备了,念语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轻叹了一口气,若她不是致远的妹妹,自己又该如何?

不过一盏茶工夫,月柔便带了礼物来回念语,二人便一同往汀嫔住殿去了。

因去往麟趾宫有颇长一段路,念语便不时与月柔聊聊途中风景并些幼时趣事,行到一处无人空地时,念语笑说:“不怕姑姑你笑话,我六岁那年将我爹爹那株最心爱的白玉海棠的花给摘光了,爹爹大怒,把我按在凳上,就要挥下鞭子来,我娘又哭晕过去,慕容先生急急上前替我挡了那一鞭子,爹爹那时也是真生气了,那一鞭子竟生生打烂了先生的衣服,爹爹见打了先生,也不好再发作,只好让我跪在花园里思过,先生不顾那一鞭子便跑过来安慰我,我那时才知道先生的右胸竟还有一道二指长的刀疤,我被那刀疤吓的更是哭个不停了,倒真是难为先生了。”

月柔正欲接口,却听见有人自后面唤念语名字,便低头退在一旁,而念语正等那月柔的回答,却被打断,心中好是恼火,却又表现不得,便回头寻那出声之人。

初入宫闱(五)

回头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柳絮,她今日着了一条丹碧双纹双裙,再梳一个参鸾髻,与初次见面那一次竟是两个人一般,今日她明丽过人与上次的清丽脱俗竟是全然不同,念语心中一叹,能入得宫来的女子果然不是一般,便取笑柳絮道:“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一句用在姐姐身上可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今日不过兴起才拣了这条裙子来穿,没得到让妹妹取笑了,回头我就去把它换下来,”她瞥到了月柔手上所端的礼盒,便了然地笑了一笑,“妹妹可是去个汀嫔贺喜的?若妹妹不嫌弃的话,你我便同去吧。”

她既出声相邀,念语也不好拒绝,只是想起那日本想邀她同赏御花园却被宁素素打断一事,便颇觉尴尬,只是见她神情竟不似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一般,便也稍稍心安了。

柳絮却看了月柔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听闻那德妃娘娘将玉漱宫宫中的姑姑调入妹妹殿中,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是,那德妃娘娘说是体恤我单身入宫,所以才将月柔调入霁月殿的,倒叫姐姐费心了。”念语也不多说只是淡淡回道。

柳絮一怔才知自己方才失言了,不由在心中苦笑一声,在这宫中,少说是错,多说亦是错,奈何话已出口,也只得以笑带过,由是,二人路上竟不再言语。

及至入了惠竹殿才发现里面已是莺声燕语一片,两人俱是向汀嫔行了礼,又递上礼物,后又忙着与殿内众人相互见过不提。

韩毓汀今日着了花树对鹿文绫群,梳一个凌云髻,不似前日一般通身只着素色,那艳丽的颜色倒映在她脸上似替她抹了胭脂一般,生生地透出几许灵动来。

念语见她脸色娇嫩,不觉出了神,在心中想着,大抵在这后宫之中,惟有这圣宠才能给这些女人们带来些真正的欢乐罢。此番一想,心中悲戚顿生,再望向这一片衣香鬂影,只觉凉意阵阵涌上,喉中一堵,更觉呼吸艰难,念语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便绕出殿门,去到了这惠竹殿后的小花园内。

一丛湘妃竹长势正好,念语不由被它吸引了过去,摸着泪斑,浅浅吟道:“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吟毕,眼角竟似有泪花闪闪,却也不拭。

“朕竟不知这靖远将军的女儿竟也有如此伤春悲秋做小女儿态的时候,古有湘妃泪撒翠竹,今有朕的语才人泪对斑竹,倒也颇得情趣啊。”景琰帝戏谑道。

念语急急转身,正欲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那楚澈在她耳边轻声吐气,柔柔说:“且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念语心中虽有万般羞涩与不肯,却也不敢违旨不遵,依言谈起头来,因着眼泪还未完全褪去,泪痕未干,双瞳剪水,那盈盈双眸之中闪出的光芒竟让楚澈移不开眼去,情不自禁地用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两人正对视间,却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选侍晚晴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向念语行礼道:“晚清请才人安。”

听见被人打断,楚澈不由移了目光去,回头再看念语,却见她的目光已复常态,方才目光流转竟似一场错觉般,便松了手,整整衣服摆手让晚清起来。

因晚晴这一声请安,倒把屋里那般人都吸引了出来,众人还未说话,景琰帝便道:“不必多礼了,今日散朝的早,朕便随处走走,走到这里来,倒扰了你们的兴了,罢了罢了,朕还是去他处走走吧。”

他正抬步要走,却无意看见众妃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念语的眼神,却是微眯了眯他的桃花眼,含笑问道:“不知语才人可有雅兴与朕把手同游?”

念语正欲开口拒绝,却看到了其余众人望向自己的表情迥异,心中思忖,今日即已如此,恐怕总要掀起一番波澜来了,与其留在这里与这些个后宫女子假情假意,倒不如跟了皇帝同去,还可求一番清净,便展颜道:“那念语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澈颇有意味地看着念语脸上表情变幻,倒也觉得有趣,尤其是她那一个豁出去的眼神,瞒得了众人,却瞒不了他,及至听见她答应那一刻,才收了笑容,与她走了。

在众人或艳羡或轻视的目光中步出了惠竹殿,念语这才发现楚澈竟是只身伊人,连个跟班太监都不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楚澈看出她心中所疑,便伸手挥一挥道:“如此春光美景,若带着一班太监,前呼后拥岂不是煞风景的很?怎又及得上佳人在旁,共赏春色的好?”

“皇上说笑了。”念语却只轻轻退开一步,福身说道。

楚澈皱皱他那颇为好看的眉头,不解问她:“语才人对朕似乎是颇感厌恶?”

“婢妾不敢,皇上乃是天子,婢妾对陛下只有景仰之意,何来厌恶一说。”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退开那一步,她不知那究竟是何感觉,只是这般与他并肩而立,只觉压迫重重,不由苦笑,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子之气?

楚澈见她敛了情愫,恢复了那般谨慎的神态,此时的她竟于他的其他后妃并无不同,也顿觉无趣,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任由她在身后跟着随意闲逛罢了。

再说回那惠竹殿中,因皇帝来了又走,竟似全然未曾看到韩毓汀一般,众人望向她的眼神已不复方才那般的热烈,反而夹杂了些许看好戏的表情或是同情之意,只有那柳絮却是呆呆的,望着那丛湘妃竹而已。

众妃现今也只有叹息一声,今日的细心装扮看来又是白费一番心思了,再呆下去也着实没有意思的很,便陆续向韩毓汀行礼告退了。

“絮姐姐,今日那语才人可是出尽了风头呢,皇上竟然……”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小跑几步来到柳絮身边撅着嘴说到,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柳絮打断了,“婉灵妹妹还是不要再背后议论皇上吧,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妹妹可要小心啊。”

听完这番话,婉灵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也只得说声谢谢柳絮提点了。

柳絮虽含笑看她一眼,在心中却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不过还是未成熟的小女孩儿罢了,只是那另三人却不是那么好相与了。

那惠竹殿中,汀嫔正换下首饰并盛服,换上常服,她身边的侍女芸茜一边提她整理发髻,一边说着:“小姐,今日圣上故意邀那语才人把臂同游,却连看也不看小姐一眼,这……”

“芸茜,做好你手中的活吧,我如今只不过是大周朝后宫里的一个宫妃罢了,还能有个什么想头,不过是盼份平安罢了。”韩毓汀幽幽说道,那双眸中似随时能滴下泪来一般。

芸茜见自己让她更添难受了,犹豫良久,终是开口道:“小姐,那顾……”

“芸茜,你不想活了吗?以后休再提这件事。”话未说完,便被她厉声喝断。

芸茜心疼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开口了。

初入宫闱(六)

那念语跟在楚澈后面,二人又不交谈,走多了,也颇觉得乏累,趁着楚澈走在前面赏景,便悄悄皱眉,走得故意慢了一些,哪知他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促狭地笑她:“朕还以为顾将军的女儿会是一个巾帼人物,没想到居然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柔弱,再这么走下去,倒显得朕不懂得怜香惜玉了,也罢,就去前面那个宫苑坐坐吧。”

念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一个梨花盛开的院子,那满院梨花开得极好,好似连成一片白云般,逶迤起伏,又有淡淡暗香传来,心中也是极为喜欢,当下便展颜道:“念语谢皇上怜惜。”许是景色怡人,她也不如刚才那般惧怕,反而是落落大方地吟出一句诗来:“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不知会是哪位姐妹有幸与这粉淡香青的梨花作伴。”

景琰帝听到那句诗,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笑说:“佳人有兴,朕焉能不与之。”说罢便抬步向那院中走去。

那院门不过轻掩着,只一推,那满院梨花便闪入眼内,那梨花深处似还有一个飞檐小亭,隐隐竟似有歌声传来,二人不由迈步走进,那声音婉转似黄鹂,细细听来竟似带着江南那氤氲的水汽一般,直教人忘了这俗世中的烦恼,跟了那歌声入到那水乡中且梦且吟。

楚澈被那歌声所引,便又趋近几步,念语正欲跟上,却忽然从那歌声中惊醒过来,于是止步不前,见那楚澈并无察觉自己的异样,便轻轻退身出来,离了那花苑。

出了院门之后,念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一时好奇,便朝那院子正前方的宫室走去,想去看看到底是何女子得幸住在这里,更是被那歌声所激,也不细想,便举步往前。

及至走到宫室门口,看那匾额上书“凝香阁”三字,念语略一回忆,便想起了是那来自淮南的周茗玥了,听她歌喉,想来也是一个芊芊佳人吧,再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梨花,便转身向那霁月殿走去。

刚至殿门口便见殿内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清流,竹喧,莲舟三人来回穿梭不停,念语便叫住那莲舟询问:“这宫内发生何事?怎么如此忙乱?”

莲舟这才看到念语回宫,一细看,竟只有她单独一人,却也不敢问她,只回答:“回主子,听小来子说,今日皇上邀了主子同游,想来晚上会召主子侍寝,所以叫我们准备准备,怎么……”

话未说完,念语哭笑不得,边往内室走去,边说道:“这宫中消息倒传得挺快,只是你去跟那小来子说,他今日的算盘怕要打错了,你们都停下来吧,这传了出去岂不是叫整个后宫都看我笑话吗?”

莲舟本担心她会动怒,看到她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时才稍稍放宽心,却又怕她失望难过,只得鼓足气小心翼翼问道:“主子,可千万别失望,皇上……”

“傻丫头,下去做你的事吧,圣意难测,我今日也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笑笑宽慰莲舟,忽又想起了什么,“那月柔姑姑呢?”那楚澈邀她同游之时,她只留全身精力来应对他,一时竟忘了留意月柔去向,此时才想起来了。

莲舟伺候她的日子虽不长,却也知道她不如其他宫妃一般只知作践下人,对她也颇为上心,此番见她谈笑如常,便松了一口气,“奴婢还怕会惹得主子不高兴呢。月柔姑姑一回到屋里便被太后来的人叫走了,奴婢也不知是叫去干嘛的,细算起来,去了倒有大半个时辰了。”

念语点点头,心下却是纳罕的很,这太后叫了月柔去到底是所谓何事,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挥手叫莲舟下去,又嘱她等月柔回来便去回她话。

又过了约一盏茶工夫,那月柔才回来,因着宫女不得单独在除了自己所在的宫室外行走,那月柔是由太后的贴身侍女芷秋共芷舒陪来的,少不得又要打赏一番。

那芷秋笑着跟念语说:“语才人,太后特特遣我来与才人说一声,因了月柔姑姑针线上的活是极好的,便叫了她去补那雀羽缂丝凤袍,耽搁久了,还请才人不要责怪姑姑。”

“秋姑娘言重了,太后看中月柔的手艺,是咱这霁月殿的荣光才对,我又怎忍心责怪姑姑呢?”念语心知这是托词,太后身边能工巧手何其多,眼前这芷秋就是一个,若是单单只为一件凤袍又怎会特地从自己宫中叫了人去呢,面上却是满脸堆笑,似是与有荣焉的模样。

待那芷秋芷舒走了以后,念语便将月柔叫入寝宫,坐下来闲闲喝一口茶,笑着说道:“姑姑手艺既如此了得,若只呆在这霁月殿中,念语还真怕委屈了姑姑。”

那月柔一听此话,脸色便白了,只是不断磕头,急急说道:“主子乃是月柔的恩人,月柔岂敢有二心。”

“姑姑还不快快起来,”说着,念语便亲自扶了她起来,替她拢拢发丝,“姑姑这不是折杀我么?太后方才也吩咐了,叫我不得为难姑姑,姑姑这一跪要是传到老人家耳里,叫念语可如何自处。”

月柔叹了一口气道:“主子可还是信不过月柔?如实是信不过,主子还是撵了月柔出去吧。“

念语见她说得伤感,心下也软了几分,连那口气也一并软了下来,苦笑道:“姑姑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你与这殿中其他下人不同,你不是分派给我的,却也不是我亲自去向中宫讨了你来的,前有德妃和宁贵人,现又有太后留了你这么久,爹爹虽手握兵权,却也招来不少嫉恨,说句大不敬的话,你以为皇上对我爹真如明面上那般放心吗?我入宫这段时间无不是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如今为着我身边的这一个人,竟扰动了这许多宫中上位,姑姑,你说我能不疑你吗?”

听了念语这字字泣血的一番剖白,月柔双膝一软,又要跪将下去,却被她一把扶住,歉然道:“姑姑也请体谅体谅念语吧。”

“奴婢知道主子心中之苦,上午主子那问话,月柔自然也是知道主子用意的,只是被絮美人打断了,既然现在没外人在场了,月柔就回答主子罢,家兄右胸并无二指长的刀疤,倒是左手臂上有个齿印,是奴婢幼时咬的。”月柔直直地抬起头看着念语的眼睛说道。

“姑姑,是念语为难你了。”她虽是松了一口气,对那月柔却是真的觉得抱歉。

“主子信了奴婢就好。”月柔扶了念语坐下后,也抽出手绢轻拭眼角,“月柔这就把今日在颐华宫的事细细说与主子听吧。”

初入宫闱(七)

“主子被皇上叫走以后,因着皇上也未带一人,奴婢自也不便跟着,可巧遇着了钦安殿的小太监小路子,便叫了他一同回殿来,刚入殿门便发现芷秋与芷舒,说是太后有件凤袍叫奴婢去补,奴婢见来得是她们两个也不敢怠慢,于是急急取了针线就走了。”她顿一顿,又说道,“两个姑姑先只带了奴婢去了她们的房间,待补完之后才带奴婢去向太后谢恩。”

念语听了一会儿,朝那月柔笑了笑说:“姑姑还是不要奴婢长奴婢短了,好不容易只有你我二人了,姑姑还是不要多礼了。”

月柔见她说的真心,便点点头继续往下说道:“是。进了颐华宫正殿后,我才发现宁贵人和汀嫔娘娘也在,只是那汀嫔娘娘脸色似是不好,我也不敢多看。太后不过问了些主子的日常起居,又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主子。”

“就只是这些?”如果只是问这些个面上的话,太后又何必巴巴地把月柔找去?念语更感疑惑。

“太后后来又说今日主子陪皇上游园子,便不来打扰主子了,只是让主子有空的时候夺取颐华宫坐坐,又说想多了解了解二少爷的身体如今怎样了,天昭五十五年他随军入蜀时所中的瘴气可还时有复发。”

“二哥入蜀?太后提这事做什么?”念语起身在房内踱步仔细回忆着,忽然似抓到了什么一般,问月柔道:“你去的时候可是汀嫔也在?”

“是,而且汀嫔娘娘脸色发白,似是……”

念语又急急打断,“你可知我二哥入蜀时是谁做的大将?”

“回主子,是如今的靖南王爷独孤将军。”

“是了,康王爷在入爹爹门下后,又曾随军三年,那三年便是跟着独孤将军去四川了,那宁贵人又说我与汀嫔颇有渊源,想来便是指得这件事了,莫非……太后此意是指二哥与汀嫔是旧识了?”一想到此,念语便觉心惊肉跳,汀嫔如今颇受圣宠,太后既然知道她与二哥相识,那皇上必定也知道了,况且如果仅仅只是相识,如今也不必特特拿这件事来说,恐怕她与二哥之间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

月柔从她眼泪看出浓重的忧虑来,当下也不敢插嘴,一阵风出来,灯影摇晃,念语那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动起来……

正是一片安静之时,忽然一个身影闯入,直直跪了下去,带着哭腔喊着:“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竟不由分说地磕起头来。

念语与月柔俱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小来子之后,那颗心才放了下来,月柔斥道:“小来子,你可是闯了什么祸了?这般形态吓了主子可如何是好!”

小来子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哭着说:“主子饶了奴才罢,奴才再也不敢了。”

“你且把脸擦干净了再回话吧,好好说说你今日犯了什么错了。”念语其实也并未生气,可是他行事太过鲁莽,终有一天要惹祸上身,今日就当给他一个教训吧。

小来子抬起袖子,擦干眼泪后,颤颤答道:“奴才不可妄测圣意,说是……说是,主子今日侍寝,害主子闹了笑话,奴才……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罢又磕起头来。

“起来吧,傻孩子,你也是为我好,以后做事谨慎一点便好了,切不可再像今日般咋咋呼呼了,下去领十下手板吧,记住,叫他们打你右手,打了左手你今晚吃饭可不方便了。”念语温和地笑笑说道。

“主子……”那小来子一脸惊讶,醒悟过来以后竟又开始磕头,满眼泪花。

这小来子是左撇子,这事是念语日常里看他做事时才发现的,如今这么一说出来,小来子自是感动不已,其实念语这一说也是半真心半收买,父亲平日里就叫她以德服人,以恩感人,她如今在宫中根基尚浅,也仅能以这两点来慢慢收服身边的人了。

“好了,还不快下去,莫非是嫌这十下手板还不够?”念语笑骂道,小来子这才赶紧起身,退了出去。

回过头来,看着月柔似有触动地望着她,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姑姑可是在心内耻笑念语心软?”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佩主子体恤下人。”月柔是明白念语此举用意的,只是在这宫中肆意打骂下人的主子实在太多了,似她这般肯以恩义来收买人心的主子实是没有几个了。

“主子,下月初十便是太后生辰了,不知主子……”

念语轻轻点头,问月柔道:“往日里是怎么给太后做寿的?今年这次可会有些什么不同?”

“回主子,前些年,这后宫也没什么热闹的,都是太后在宁寿殿受众臣朝拜献礼之后再回到颐华宫与皇上皇后和德妃淑妃一起摆宴,今年既有新主子们入宫,这宴会便也会做得隆重些,皇上也请了戏班子来宫里献艺。”

念语点点头,她要做的无非就是送份太后所喜之礼即可,与月柔细细商量几句后,便有小太监上来传膳,此番用饭不提。

再说那颐华宫内,芷秋正伺候太后用膳,见太后用得差不多了,便撤下膳桌,递上一杯香茶,如往常一样陪太后聊聊天。

她一边替太后轻捶双腿,一边说着:“那月柔想来是会把话带到语才人那儿吧?”

太后微闭着眼,闲闲说着:“那顾将军与她慕容一家有恩,我细看了月柔那么多年,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儿,但也颇知道知恩图报,她对那语才人定是知无不言的。”

芷秋又顺着太后的意思问下去:“老祖宗这一双眼睛可真是雪亮雪亮的,这后宫那一草一木啊可都逃不过咱老祖宗的眼睛里去。只是今儿个老祖宗提的那桩事……不知语才人想得到西边的那位上去吗?”

太后浮起自信的笑容:“她在咱这征北大营中可有“女诸葛”的名号,要是这都想不到,哀家便也只好当她是个浪得虚名之人了。”

月上柳梢,为这大周皇宫撒上一片月白,清清冷冷的,唯有那偶尔几处宫殿中的温暖烛光驱散了这似有似无的寒意。

躺在楚澈身边的周茗玥看着这大周朝最尊贵男人的熟睡的脸庞,想着明日要去皇后出问安,不由瑟缩了一下,往楚澈身边靠了靠了,紧了紧被子,便也睡了过去……

初入宫闱(八)

翌日一早,这宫里便传来消息,说是那周茗玥从常在升了美人,大周后宫有一条不成文的宫规,便是初次侍寝的可以晋个位分,晋多晋少,自是皇上说了算的,也算是给这宫里的女人从女孩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一份礼物吧。

小来子传消息来的时候,念语正在洗漱,笑笑便也过去了,只是这小来子眼中似有忿忿之色,好像是周茗玥夺了他的位分一般,于是念语并那月柔半是玩笑半是劝导地说了一通,他的脸色才回转了一点。

待他走后,念语看着他的背影,惋惜地说了一句:“毕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娃儿,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要来做伺候人的差事。”

“主子切莫如此说,能入宫随侍主子已是他难得修来的福分了。”月柔微笑着宽慰念语。

“姑姑……”

“入了宫,做了太监,虽是辛苦,好歹有口饭吃,”顿了顿,看到竹喧在殿外忙碌的身影,月柔接着道,“主子可知那竹喧的来历?她是景琰三年那场山西大旱里逃出来的,全家一十三口人仅就存了她一个,幸得在京城还有一个与内务府颇为相熟的亲戚,这才入了宫来,虽说是做下人的,只要有福碰到个好主子,总强过饿死。”

念语看着那个着青色宫装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月柔提醒她道:“主子今儿个是十五,按例是要向太后去请安的,眼下太后也应在用早膳了,主子此时过去到了那儿,想必太后刚用完膳……”

“如此,那我们这就动身吧。”

一如了颐华宫,便见太后端坐在正位,皇后,德淑二妃,宁素素,周茗玥与那韩毓汀也都在了,念语少不得一个个行礼过来。

坐了一会儿,才见其余几个妃嫔也陆续到来,太后见众人来齐了,叫芷舒上了茶,才闲闲开了话端。

“秋儿啊,看着低下这一个个穿红的着紫的,再看看哀家这一把老骨头了,你说,哀家可不就是老了吗!”太后笑吟吟地伸手指指她下首的那些妃嫔们,吵着芷秋说道。

“母后还是不要打趣咱几个了,跟您比起来,咱几个不过就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这穿红的着紫的可不就是小丫头做的事嘛。”德妃笑着欠身答道。

皇后见被德妃抢了先,倒也没露出什么来,只是浅抿一口新进的碧螺春,笑道:“德妃妹妹就爱说笑,安宁公主才是咱这宫里的小丫头,咱几个啊,可都是当娘的人喽,现如今安平也会叫母妃了吧?”

德妃是最早嫁给景琰帝的,也是这宫里最年长的一个,虽说跟了他多年,但膝下却只有安平这个女儿罢了,她本想讨个好,却不及想反被皇后取笑,只好干笑着:“谢娘娘惦记,安平昨儿个才学会叫‘父皇’了,逗得皇上很是开心呢。”

太后斜眼睨着底下皇后与德妃斗法,也不拦着,反倒笑着说:“德妃,几时你把安平那丫头领到这来,哀家也是好久没见她了,倒有点想她了,毕竟她也是皇上的第一个骨血,可要好好教着点。”

太后着重把“第一”二字说重点,德妃自是眉开眼笑地应下了,皇后面上却是不怎么好看,太后递了个眼色给芷秋,芷秋也不出声,反身进屋那了个羊脂玉做的观音像出来,双手递与皇后。

太后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皇后虽年轻,却也得好好用点心,总归你是中宫,只有你跟皇上的嫡子才能继这大周社稷。”说罢,凤目一抬,扫过底下眼色各异的众人,在韩毓汀那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了下去:“至于你们几个,虽也是哀家和皇后细细挑了入宫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可你们也要知道,若不是皇后,你们今日也站不到这个殿上,皇后有福,便是你们有福了,中宫若是危矣,你们也是唇亡齿寒,所以那些个拿不上台面的事儿,全都给我忘了。”

于是,其余众妃纷纷起身,下跪道:“嫔妾谨遵太后懿旨。”又向皇后行礼道:“愿娘娘早得贵子,与皇上鸾凤和鸣,螽斯衍庆。”这才回到座位坐下。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才又对众女道:“我老了,少不得要多唠叨几句,你们这些个小娃娃可别嫌我啰嗦,今日就当是媳妇与婆婆的一次唠嗑吧,你们呐,也把这宫里宫外的趣事跟我这老婆子说说,大家就图个乐子吧。”

虽说大家是点头应下了,却也无一人敢上前答话,正巧芷秋与那侍婢端了几盘蜜饯上来与众人,一盘桂花橄榄,一碟红枣酥皮,再并一道蜜汁杏梅罢了。

因是太后赏食,众妃不管心中喜或不喜,均是取了一点尝尝,那宁素素抬眼一看,见韩毓汀取了红枣酥皮来尝,周茗玥却取了橄榄,她便面朝太后一笑,开口道:“妾在家时,曾听得房中丫鬟讲过一个笑话,竟于今日之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拿出来博太后与众位姐妹一笑罢。”

“偏生就宁丫头主意多,只是不知我这颐华宫要被你如何取笑去了。”太后眉开眼笑地看着宁素素。

“老祖宗可真是要吓煞嫔妾了,”那宁素素拍拍胸口,似是被太后所言吓到一般,“就是再借素素几个胆,也不敢取笑了老祖宗您去啊。”

见众人笑了一番后,她才又往下说道:“我那房中的丫鬟那江南人士,说是有一日,蜀,杭人同席,那蜀人单食枣子,而那杭人却喜食橄榄,那蜀人就奇了,问那杭人道,橄榄有何好处,而兄爱吃它?杭人曰,回味最佳,蜀人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待兄回味好,而弟已甜过半日了。”

众妃皆是大笑,太后虽是笑个不停,却也用余光看了韩毓汀与那周茗玥一眼,笑说:“倒也难为宁丫头了,竟叫她想起这么一个笑话来。”

初听完宁素素的故事,韩毓汀亦是变了变脸色,只是含笑说道:“宁妹妹倒真是才思敏捷,毓汀真是自叹不如。”说着话的时候却是不着意得将那盘红枣酥皮往周茗玥那移了移,复又说道:“被她这般说来,众位姐妹可都该尝尝这红枣酥皮了。”

周茗玥心中虽不喜,却也只得摆上笑容,亲自夹了一块,放在宁素素前的碟子里,“宁贵人讲了这半天,我们可是吃了这半天,要是再不下箸,可就要错过芷秋姑姑的好手艺了。”

念语独爱吃杏,便也不和她们去争,只是含笑看着她们,却无意中看到了那孟婉灵虽也是尝了不少,却独独不碰那盘杏梅,念语只当是个人口味不同,便也转回头去了。

这一回头,正好碰上太后慈祥的目光,太后指指那盘杏梅道:“没想到顾家兄妹皆爱吃杏,你哥哥幼时常入宫来陪侍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哀家每每送去蜜饯糕点之类的,靖褀也是如你这般独爱吃杏。”说至后来,眼神便飘向远方,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许是忆起了当日那两个幼小的身影了吧。

念语听得太后提起顾靖褀,心中一惊,再看一眼韩毓汀,见她眼神也是略有闪烁,当下便定定心神,微笑面向太后,正欲回答,却听见楚澈的声音传来。

初入宫闱(九)

“看来靖褀兄比朕这儿子可是得母亲的欢心多了,这十多年过去了,母后倒还记得靖褀所喜之物,不知母后可还记得儿子爱吃什么?”楚澈笑言。

待众妃依礼见过之后,太后才笑骂道:“瞧瞧这张嘴,可不是欺负哀家在你的这些个后妃面前不敢拂了你的面子嘛,芷秋啊,还不快把木犀糕端上来,好堵了咱这大周皇帝的金嘴儿!”

见是景琰帝来了,念语也不好继续方才的话题,只好落了座,却也不再夹拿杏梅吃了,倒是楚澈笑着夹了一枚放入念语的碟子内,笑说:“莫不是朕来了,语才人连筷子都不敢拿了吧?”

念语正欲谢过,却见楚澈已走向韩毓汀,柔声道:“听太医说前几日你受了点风寒,现在可好些了?”

“回皇上,妾的风寒已好些了,不敢让皇上担心。”

楚澈却是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深深看了一眼才道:“你要是能真的不让朕担心就好了。”

那芷秋见太后面色有些不豫,便上前一步开口了:“皇上才下早朝,想是多少总有点饿了,便坐下来尝尝这木犀糕,且歇一会儿吧。”

楚澈这才走至太后身旁坐下,略略用了一些之后,便请辞道:“儿臣也是难得抽个空来看望母后,想来已有几位老臣在御书房等着儿臣了,儿臣就先告退了。”

“国事重要,哀家也不留皇上了,想来皇上也不会失了分寸。皇后你就送送皇帝罢。”

帝后二人便依言出了颐华宫,太后又看了一眼韩毓汀才道:“说笑了这半日,哀家也乏了,你们也退下吧。”众妃便行礼退下不提。

出了殿来,众人皆是缓步慢行回里自己宫殿去,只有那孟婉灵却是急急想众人道了别,回宫去了,其余人等心下虽纳罕不已,却也忍住了不问,那周茗玥望了一眼德妃,见德妃嘴角浮起一丝自信的笑容,便也放下心来,这宫中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既已露了痕迹,便不愁找不到应对之策。

因念语的殿离颐华宫是最远的,故走到最后便只余她一人了,就在隐隐见到翊坤宫的飞檐时,却看到了在其宫旁的一个小院里竟摆了一个秋千架,以原木做凳,两旁的架子上缠满了珊瑚藤,开满了桃红色的花串。

她瞧着心下欢喜,便想上去坐坐,正欲迈步,却又停住了,问那月柔:“姑姑可知前面那殿中住的是谁?我若贸贸然前去打扰,总是失了礼数。”

月柔沉吟半响,似也是不敢确定,便说:“主子先在这稍等片刻,奴婢去问了来。”

念语看看日头,见离用午膳的时间还早,于是点点头让那月柔先去探清再说。

过了一会儿,那月柔小跑着来回话:“主子,那殿名叫寒香殿,眼下正空着,只有两个小太监在守着。”

“那便去看看吧。”说罢,念语就朝寒香殿走去。

月柔急忙上前一步,劝说:“主子,那殿虽空着,可是主子这样去了似也不妥。”

念语扯扯月柔的袖子,似是撒娇地说道:“姑姑就让我去了罢,难得这离中宫那也远,想那几个小太监也不会为了这事嚼舌根的,姑姑,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月柔见她难得露出了小女儿情态,也只得轻叹一声,“阿弥陀佛,这要是让人听见可不要说我骑到主子头上去了,左右这也没人,主子想去就去吧,只是不可久留。”

这边念语兴高采烈地荡起秋千来,那边的孟婉灵却是回屋换了绛纱夏裙,在楚澈出御书房回乾清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虽是今日风和日丽,却也是刚过初春,那婉美人又只着夏裙,瑟瑟抖着,她身边的小丫鬟凝霜正想给她披上外衣,却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忽然,伺候她的另一个婢女来报:“回主子,听前头的福公公身边的小刘子说皇上正出来御书房朝这走来呢!”

“你们都给我准备好了,要是有一丁点差错,看我怎么教训你们!”那孟婉灵吩咐完身边的人后,便走入一片百合丛中翩然起舞。

因今冬下来一场瑞雪,故今年春耕的情形颇佳,楚澈的心情自也舒展了几分。这龙椅自是人人想做的,只是又有几个人能想到这龙椅乃是让人如坐针毡啊。

正行走间,楚澈瞟到前面有个素白的身影在一片百合中起舞,长袖翻飞,舞姿清逸,又有一片百合做衬,竟像玄女下凡一般。楚澈不由停了脚步,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

忽然一个急速的胡旋,好似要仙女将要飞升上天,又好似那孟婉灵似收不住身将要摔倒一般,那楚澈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扶住这个素白的身影,却见孟婉灵一个收身,竟稳稳地落入楚澈怀中,羞涩一笑道:“皇上怎来了也不出声,倒叫臣妾失礼了。“说罢正欲行礼,却被楚澈一把拦住:“美人舞如莲花旋,爱妃如此妙舞,朕又怎忍心打断?”

那孟婉灵脸却更红了,双眸脉脉,起身道:“皇上如此缪赞,妾真是惶恐的很呢。”

自幼于女人堆中长大的楚澈怎会不知今日这一舞乃是她精心准备之作,只是他今日颇觉意气风发,又有佳人主动投怀送抱,自然乐得与她调情,他正欲再逗那婉灵几句,却见一个衣袂随风而扬的身影正欲飘上天去,楚澈眯了眼细看,才发现应是个正在玩秋千的宫妃吧,他不由起了兴致,问身边的福公公道:“朕这后宫中竟还有如此胆大女子,那是哪个宫的?”

福公公辨别了半晌,才回道:“回皇上,依奴才看那应该是寒香殿所在,只是那殿中此刻应该没有哪位主子入住才对。”

楚澈顿时来了兴趣,便也不顾那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孟婉灵了,笑说:“莫非是朕这大周宫太过宏伟,连天上仙子都下凡一观?其余人等皆等在这里,周德福你随朕去看看。”

那孟婉灵听得此言连身子也是晃了一晃,却也只得行礼恭送楚澈。那周德福经过她身边时,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今日却是主子白费心机了,下次主子可要挑个好时辰,莫要再撞上哪个仙子了。”轻轻说完,便面不改色地跟上景琰帝。

孟婉灵将手狠狠攥在袖内,沉声问身边的人:“去,给我查清楚,究竟是何人在那荡秋千!”说罢狠狠瞪了寒香殿那个方向一眼。

而此时已香汗淋漓的顾念语自然不知那楚澈已让自己无意中惹到了孟婉灵,她一边向笑着,一边对那月柔说:“姑姑,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月柔正欲伸手去推,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景琰,便要下跪行礼,那景琰却是摆摆手,静静走到月柔的位置代替了她。

念语初时未曾感觉,到后来便觉手感不对,于是回头来看……

初入宫闱(十)

念语扭头一看竟是楚澈在推,一惊之下,双手竟是松开了秋千的藤条,偏此时秋千正是荡到最高处时,这一松手,她便要掉落下来。

“主子!”月柔正欲冲上前去,却被景琰一把拉住,景琰正准备施展身形上去救她时,却见念语强扭了身体,一个鹞子翻身,已是稳稳落地,她整整衣衫这才从容道:“妾不知皇上驾临,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楚澈轻踱了几步,也不去扶她,月柔此时已是一身冷汗,却又不敢上前插嘴,只能跪在原处。过了半晌,楚澈开口了,问的不是念语而是周德福:“小福子,依你之见,语才人的身手如何?”

“回皇上,奴才虽不会武功,但也偷着看过一些个传奇小说,依奴才之见,语才人这一鹞子翻身的功夫可真是好极了!”

“好,好一个好极了!”楚澈朗声大笑,这才上前亲自扶了念语起来,“朕可从来都不知道朕这后宫中竟还有此等高手在啊。”

念语此时也不由后悔起自己方才的鲁莽来,且不说楚澈会否出手相救,便是摔了一下又是如何,自己幼时在家亦不是就没从那树上摔下来过,此刻却只能敛容道:“皇上说笑了,念语不过三脚猫功夫而已,哪里担得了皇上一个好字。”

“顾将军倒也有趣得紧,把女儿当成儿子来教,真真少见啊。”

念语正欲分辨说不是父亲所教时,却忽然想到她这一身功夫俱是慕容致远所授,便将话头咽下,顿了顿才开口回那楚澈:“回皇上,其实念语也不过会了这几招而已,还是大哥在世时见念语调皮时常爬到那树上去,怕不小心摔着这才教了妾,就因为这,大哥还挨了爹一顿板子呢。”

楚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她面色不改,才接了下去:“顾靖璿……竟是他教你的。”

念语此时也露出悲戚之色,这功夫的确是顾靖璿要教她的,只是还未来得及,他便已战死沙场,慕容致远便照了他的遗愿才教的她。

沉吟一会儿,楚澈对那月柔和周德福说道:“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句,否则朕便要了你们的脑袋!”月柔与周德福俱是磕头应下不已。

倒是那念语心中奇怪,后宫女子不得习武乃是宫规的第一条,为何楚澈竟要此般保她?

楚澈迎了念语疑惑的目光道:“顾将军乃是国之栋梁,逝者为尊,既然是他的遗愿,朕又怎能怪罪?他为国捐躯,朕保你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你今后还要小心,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

“是。”念语应下,心下纳罕虽已略去一些,也不敢再问。

楚澈淡淡点头,吩咐那周德福:“去麟趾宫惠竹殿,朕颇有些想念汀儿了。”周德福赶紧跟上,临走前却用怜惜的目光看了念语一眼。

“主子……”待楚澈走远后,月柔心疼地看了念语一眼,她回月柔一个微笑,拍拍月柔手背说:“姑姑放心,我没事的。”

上次被楚澈相邀,虽非她主动,却也已闹得人尽皆知,后来又未曾侍寝,反倒促成了周茗玥,她已成了别人的笑柄,今次是她荡了秋千引了楚澈好奇,却又促成了韩毓汀,这下恐怕她要成为整个大周后宫的笑话了吧。

她摇头苦笑,心下却是一片清明,从明日起,还是深居霁月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总也会少了几分是非吧。

楚澈正在去往惠竹殿的路上,却被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顺子给拦下了,“皇上,太后说了今儿是十五,皇上切莫忘了祖宗规矩,还嘱咐皇上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楚澈停了脚步,望向那惠竹殿一眼,才跟小顺子说:“你回去禀报母后,就说儿子记下了。周德福,摆驾凤寰宫!”

凤寰宫内,皇后正对镜自怜,看着青铜镜内细心装扮过的自己,苦涩说道:“位尊而无爱,说得大概就是皇后了罢。”安奉仪正想开口安慰皇后,却听见已有太监来报,说是楚澈驾临凤寰宫。

“娘娘您瞧,皇上这不是来看您了嘛。”安奉仪搀起皇后,笑说道。皇后面色虽是缓和不少,嘴上却说:“还不是有祖宗的规矩压着。”

“臣妾参见皇上。”刚出寝宫,便遇着往里走的楚澈,皇后急忙见礼。

楚澈虚扶一个,温和说道:“梓童快请起。朕今日国事繁忙,疏忽了你,还请梓童体谅。”

“皇上乃一国之君,勤于社稷,乃是大周之福,妾又怎敢以儿女私情打扰皇上呢。”说罢,便亲手递上一杯香茗。

帝后二人成亲多年,只空余夫妻之礼,楚澈对那皇后语气虽亲,情分却疏,只是如今范相权势已尽,门人亦散,纵观大周朝,无一人能比她再适合了这中宫之位去。

待楚澈坐下后,皇后才坐于他下首,温和笑说:“妾听闻今日那婉美人一舞动天下,到教臣妾也想一观了。”

楚澈一边用杯盖轻轻拂开茶叶,一边不动声色道:“这宫中消息传得倒快啊。”

皇后微微一笑,面色亦是未变:“妾也是闲来无事罢了。妾想下月初十便是母后寿辰,不如就叫婉美人舞上一曲,算是为母后贺寿,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后掌管凤印,这后宫之事皆由皇后做主,梓童既有此等想法,着手去做便是。”

皇后得了楚澈允诺,便也放下心来,与那安奉仪说:“传我的旨意,就叫婉美人在太后寿辰那日献舞一曲吧。”

皇后又偷眼觑了皇帝的神色,思虑许久才道:“听说今日有人在寒香殿荡秋千?那寒香殿……”

楚澈放下茶杯,剑眉一挑,不悦说道:“皇后的消息可真是灵通的很呐,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事事通晓了。”说罢,眼神凌厉地扫过凤寰宫中一干人等。

“妾……”皇后低下头去,一脸惶恐之色。

楚澈拂袖而去:“朕还有国事要处理,晚上再过来听皇后这的消息!”

皇后此时已是泪盈于睫,楚澈那英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安奉仪上前一步轻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呢?”

“奉仪,我虽是皇后,可是我首先却是一个女人,但我的夫君却是将他作为帝王身份放在他是一个男人的身份之前。皇后之苦莫不大于如此。”

安奉仪陪伴皇后多年,自也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玲珑剔透的女子,只是却不得不装出一副难堪重用的样子来博得楚澈信任,只是这高高宫墙锁住的又岂止是她这一个呢?

“安奉仪,吩咐了下去,晚上皇上要过来,叫他们好生准备着。”不过一转眼,她又已变回那个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安奉仪低头应下,便下去准备一应事宜。

绣蓉一镜晚妆妒(一)

转眼便是太后寿辰了,宫里是忙得热火朝天,人影也是在其中往来穿梭不停,连念语身边的月柔也被叫去帮那芷秋芷舒了,虽说颐华宫内宫女太监是不少,可是大半是今年才刚选入宫的小宫女,除去打打下手便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因此当芷秋派了小宫女来请时,月柔也不便回绝,只能好好嘱咐念语若非传召,今日还是尽少外出,因着宫内今日贺寿的王公大臣内外命妇来往甚多,要是有个冲撞便是不吉。

念语点点头应下了,她向来不喜人多,于是也乐得在一旁清闲,于是便叫了那四个丫头聚在一起做做针线,聊一会子天罢了。

用过午膳之后,念语便遣散众人,独自在房内将太后寿礼放入一个万字宫锦彩盒中,过了一会儿又觉不妥,又把那盒子打开,在房中微蹙眉头踱了几步,似想起什么来一般地大声叫了竹喧来把她们下午做的那物事放了进去,正要盖上盒子,却听竹喧说:“主子且不忙,现在离太后寿宴还早,我们不妨等等看。”

竹喧见念语疑惑,便附在她耳边轻轻将那主意告诉了她,念语不由莞尔:“你个小蹄子,难为你这也想得出来。”

眼见那天色暗了下来,竹喧便叫了莲舟,小来子等人往那草丛里钻,不一会儿三人便满脸满意之色地将手中之物交予念语。

“还不快去收拾收拾,没得到了宴会上少了三个人,倒多了三条大泥鳅!”念语一边笑骂道,一边入了内室,重新装了礼盒。

不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来传旨,说是宴会摆在了千秋亭,申时三刻是今日吉时,便定了在那会儿开席。念语应下了之后又按着惯例打赏了那小太监后就开始更衣洗漱,细细装扮一番之后便向千秋亭那走去。

因了月柔不在身边,念语便带了竹喧与莲舟二人,也是看重她二人稳重,这次太后寿宴乃是大周后宫第一个盛宴,更是马虎不得。

刚入千秋亭便已听见一阵莺声燕语,念语整整衣衫,换上一副笑容,款款入了亭中,上首空了三个位子,想来是皇上,皇后和太后的,之下的两个座位想来便是那德淑二妃所坐的了,再之下便是韩毓汀和宁素素了,念语见她们俩已然落了座,便上前行了礼。

“念语妹妹姗姗来迟,想必是在为太后准备寿礼吧,久闻妹妹心思玲珑,可不知妹妹今日为太后准备了什么?”那宁素素今日着了彩锦半臂与鹅黄云蝶襦裙,这般艳丽的颜色竟还是夺不了她眉眼间的神采去,生生地将颜色压了下去,这般雍容的气度与太后竟有几分相似。

念语心下感叹,但也堆了笑回答:“宁贵人时常随侍太后,对太后的心思想必比念语清楚的很,在这上头,念语再巧也巧不过贵人去。”说罢,便入了座。

依着位分,念语与柳絮同座,因上次柳絮不小心提及了月柔之事,故二人此番见面倒颇有些生疏。

宁素素见二人不复之前亲热,嘴角不由噙了一丝微笑,慢慢品了口茶,含笑看着她们。

柳絮见此情景正欲说话,却见德淑二妃并肩走来,于是亭内众人俱是起身行礼。

德妃抢在淑妃前面一步道:“众位妹妹都请起吧。”她今日盛装而来,着了朱砂染凤鸟凫鸭纹间道锦袍服,衬得她身旁那穿了印花罗百褶裙的淑妃更是纤巧柔弱。

淑妃见德妃已叫起,便也不与她争,只是微微点头,淡淡朝了众人一笑而已。

二妃落座不久,便听小太监们传声而来,知是皇上皇后与太后来了,于是众妃又是一阵忙碌,起身出了亭外相迎。

太后今日正穿了那件月柔补的雀羽缂丝凤袍,而楚澈则是一身白底的柿蒂形过肩龙袍,戴一个翼扇金冠,剑眉入鬓,更显得他英挺峻拔,而皇后则是着了金地缂丝鸾凤牡丹凤袍。

三人落座,底下众人虽是笑意盈盈,实则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后眼含了笑意,挥手道:“开席吧。”

烟火腾空而起的同时道道佳肴如流水般上了个人面前的小桌,宫女太监穿梭其中,行走间似连衣袂也未动一下,更未曾被那震耳欲聋的烟火之声扰到半分。

约莫过了一刻钟,烟火才止,众人犹是沉浸在那巨大的绚烂中,依旧还有些微的赞叹之声响起。太后朝坐在她右手边的皇后笑道:“辛苦皇后了。”皇后欲起身,却被她按了回去,“皇后贤德实乃我大周朝之福啊。”

太后朝席间一扫,却发现少了孟婉灵,不悦道:“那婉美人何故未来啊?”

楚澈闻言微微一笑:“儿子也不知,这事恐怕要问问梓童了。”皇后却是胸有成竹,轻轻拍了双手两下。

那席间蜡烛便被吹熄了几根,光线骤暗,而千秋亭边上的玄潭却起了丝竹之声,一叶竹舟乘雾而来,舟上一个雪白的身影起舞,待舟驶进了细看,竟是孟婉灵拈花起舞,边舞边吟:“福匪神之遗,如劝迎春醉。东邻有渔父,海门山叠翠。寿觞既频献,比已焚笔砚。南山三十里,山厨竹里爨。”

及至小船驶到岸边,一舞恰毕,那孟婉灵盈盈下拜:“妾孟婉灵恭祝太后大寿,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适时说道:“不知母后对婉美人这一曲仙子贺寿可还满意?”

“既是皇后精心安排的,哀家岂有不喜之礼?婉美人你起来吧,芷秋,赏。”太后看一眼皇帝,再瞥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孟婉灵,面上虽有笑意,可那笑却渗不到眼里去。

楚澈心知皇后有心安排了这一幕,只是方才孟婉灵那一舞实是轻灵飘逸,是以他也含笑望着佳人:“婉美人辛苦了,传朕旨意,晋为贵人。”

那孟婉灵喜上眉梢,磕头谢恩之后方才起身,入席经过念语身边时更是微抬了下巴,那念语后来才知是自己那日坏了她的好事,却又不便解释,也只得苦笑带过。

那婉灵虽已晋了位分,可现下依旧还是照着婉美人的座次排着,她也只得坐在柳絮下首,面上却是毫不在意,依旧亲亲热热地唤了柳絮一声姐姐。

开席不久,皇后便率先送上了她的寿礼,乃是一件金云霞龙纹的凤袍,皇后亲手将那凤袍展开,深深一福道:“臣妾恭祝母后万寿无疆。”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起身离座来到那凤袍前细细欣赏,伸出手轻轻抚过凤袍,连声赞好:“大周有此贤后实乃大周之福啊。皇后快快请起。”说罢亲自扶了皇后起来。

两人一同落座后,那德妃才离座行礼道:“方才姐姐恭祝太后万寿无疆,妾这里倒真准备了一份与这万寿无疆颇有渊源的寿礼。”边说边从侍女思荣的手里接过了礼物,与那思荣一起展了开来。

绣蓉一镜晚妆妒(二)

待那卷轴展了开来,竟是一副百鸟朝凤图,花团锦簇,各种飞鸟盘旋其中,竟似要飞出绣布一般,那正中的凤凰栖于梧桐之上,凤眸生威,凤尾盘旋,颜色纷杂却丝毫不乱,更显凤羽之绚烂多彩,细细看去,竟似有隐隐光影流动之感。

那楚澈不由离了座,走近细观,许久才喝一个“好!”字,听得此言德妃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只是微屈膝道:“陛下缪赞了。”

“绣功果然出众,只是不知爱妃这副‘百鸟朝凤’与那万寿无疆又有何关联之处呢?”楚澈亲扶了她起来,眉眼俱是笑意。

德妃将那绣品稍稍向下移了几许,楚澈的眼神便由赞叹转为惊艳:“难为爱妃竟还有如此心思!”说罢,又扶了太后下来,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见此情景,席上众人皆是纳罕不已,连那皇后也是站了起来,走到太后身边,一看绣品亦是露出惊讶的神情,神色颇为复杂地点了点头道:“妹妹如此手艺,真叫姐姐自叹弗如啊。”

楚澈见其余众人皆想一观的神情,便微微一笑:“你们也别坐着了,也一同上前欣赏德妃的贺礼吧。”

楚澈即已开口,众妃中哪怕有不屑的也不敢再坐着了,于是纷纷上前细赏之。

原来那绣品转了一个角度后便显出了一百个熠熠的寿字,而那中间的凤凰与百鸟却正好形成了一个最大的寿字,那长长的凤尾便是寿字的一撇。

于是,惊叹之声四起,宁素素上前朝那德妃轻福一福道:“皇后娘娘德妃姐姐如此寿礼,倒让素素自觉不堪,羞于将那礼物拿出来了。”

倒是淑妃柔柔说了一句:“宁贵人过虑了。宫中寿宴虽说是礼数繁杂,规矩众多,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家宴罢了,眼下这寿宴,说穿了也就是几个小儿女的哄着家里的长辈高兴罢了,宁贵人实不用在意这礼轻礼重的,有心便是最好。”

太后闻言,暗暗点了点头,赞道:“淑妃真是说到哀家心坎里去了,这寿宴也不过图个热闹,都是一家人了,这宫中不是有句老话说是‘礼疏人不疏’嘛,你们几个也不必如此拘礼了,见你们说说笑笑的,哀家便再是高兴不过了。”

太后即已发话,众妃脸上的拘谨之色也少了几分,纷纷含笑称是,一派其乐融融的皇室寿宴景象。

众人再度落座之后,便依着位分呈上了寿礼。淑妃洗手做羹汤,献上的乃是她亲手做的寿桃食盒,宁贵人递上了东海特品红珊瑚一株,自又是引起了一片感叹之声,而那汀嫔送上的是羊脂玉观音像一座与田黄石弥勒像一座,太后只是淡淡收下。

及到念语,她亲手递上那万字宫锦彩盒,又是轻轻将那盒子打开,取出三本佛经,笑着递与太后:“妾疏于女工,不比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手巧,妾亦不如淑妃娘娘贤惠,宜室宜家,便抄了《法华经》,《楞严经》,《华严经》三部,只能这般为太后娘娘祈福,还请太后不要责怪念语才是。”

太后从芷秋书中接过经书,粗粗翻开一阅,便有笑容浮上眼角,念语擅颜体,而此次抄经,她又特特将字体写大了一点,便于太后诵经,太后正欲夸奖几句,却见那盒中两朵娟制荷花中似有荧荧之光现出,奇道:“语才人,你且将那盒中莲花拿来与哀家瞧瞧。”

念语一边小心地捧了莲花过去,一边羞涩笑道:“小女儿家的心思,到让太后取笑了。”

那太后接过了莲花仔细瞧了瞧,那笑意更浓,便将那莲花递与楚澈,就在楚澈接手的一霎,莲花中竟流出点点荧光,盘旋而上,慢慢消散,席上一片惊讶。楚澈掂了掂荷花,笑说:“好一份小女儿家的心思。”

念语更窘,红了脸低下头去,倒是太后望着那萤火虫散去的地方说道:“皇儿莫笑,哀家如她这般大的时候,也独爱这萤火虫,时常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便溜了出去瞧那虫儿。”

那楚澈又是含笑看了念语一眼,又转过头去嬉笑着:“听闻母后是在扑萤的时候遇着父皇的?”

“哀家不过是瞧着才人想到年轻时候罢了,哪晓得竟引出皇帝这番糊涂话来,皇帝你还不自罚一杯?”太后嗔笑道。

那皇后替景琰帝满上一杯,他递到嘴边正欲喝下,却是停住了,将那杯子递与周德福道:“朕险些忘了这罪魁祸首了,周德福,把酒赐给语才人吧。”

那皇后与念语皆是一怔,只是那周德福已然拿了酒杯到了念语跟前,她也不得推脱,只得谢恩喝下这新酿的梨花白。喝这一杯梨花白于她自是无碍,只是这杯酒乃是太后所罚,皇后所倒,皇帝所赐,她也不由心中苦笑,要一口咽下亦是难也。

饮过酒,念语复回其位坐下,只觉浑身燥热,却又不欲再引人目光,便只得忍下。倒是坐在她身边的柳絮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后,才将自己的寿礼送上。

芷秋将那盒子打开,展了画轴,是一幅观音像。画中那观音踏莲而来,手持净瓶,慈眉善目,衣袂飘飘,行笔间竟颇有吴带当风之意,太后素喜吴道子之画,今日见了柳絮献的观音图,更是喜不自禁,亲手接了过来看,画卷一动,便有一股若有还无的清香飘过。

那柳絮见太后颜色,嫣然笑道:“妾用荷叶煮水,待拿水凉之后,便以此水磨墨,故墨中有几缕荷叶清香,小小伎俩,太后见笑了。”

太后命人收了那画卷,颔首道:“也是个有心人了。”

倒是那楚澈对柳絮颇有几分好奇之心,只因了柳絮素日里不过依着宫规去颐华宫请安时见过几次,而她亦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是也未多加注意,今日方才仔细打量了她。

她一身翠烟色的宫装,斜斜梳一个堕马髻,不过略施脂粉,眉似远山,眸清似水。楚澈只在心中赞道:好一个疏懒清淡的女子,只是这眉目之间,竟觉颇为熟悉,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当下却也不提及,只是顺了太后的意思往下说:“那苏轼曾道:‘诗至于杜子美(杜甫),文之于韩退之(韩愈),书至于颜鲁公(颜真卿),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能事毕矣!’,现下朕这后宫,书有语才人,而画有絮美人,真可谓书画双全矣。”

念语闻得此言,颇觉尴尬,却又不得表现出来,也只得一笑带过,趁现下众人俱是将那注意放在柳絮身上,她便轻声吩咐竹喧拿杯清茶过来,竹喧领命行事,端了清茶上来。

就在竹喧端茶入亭朝念语走去之时,不知怎的竟失足一滑,那茶杯便飞了出去,竹喧不由失声一呼,那众人的目光便都引了过来……

绣蓉一镜晚妆妒(三)

只见那茶杯竟直直飞向了孟婉灵,满满一杯清茶立时泼在了她身上。念语急忙起身想看,却见孟婉灵白皙娇嫩的手臂上已被烫红一片,透过衣袖隐约似有水泡浮现,那孟婉灵低呼一声,正欲掀起被烫伤部位的袖子,却被念语抬手拦住,命人抬来一盆冷水,将她的手放入水中,歉意道:“竹喧不过初初入宫,想是未曾见过这些个大场面的,一时紧张故手忙脚乱的,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且放她一回。”

竹喧看到了念语的颜色,急忙跪了下去,不住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还请贵人责罚。”

那孟婉灵心中自是愤愤,却也因楚澈坐在上头,不得已装了一副贤淑的样子来,大方笑道:“既然才人为竹喧求情,我又怎好过于苛责,此事便此作罢。”

那竹喧正庆幸逃过一劫,准备磕头谢恩时,却听到德妃在一旁闲闲说话了:“这宫有宫规,现如今这宫女手脚毛躁,烫伤了婉贵人,一句就此作罢未免失了体统,这语才人与婉贵人自是体恤下人,可如此纵容,难保有一天就被下人骑到了头上去。皇后姐姐,您觉得呢?”

见被德妃抢了话头,那皇后脸色微变,嘴上却还是说道:“德妃妹妹言之有理,今日乃是太后寿辰,不宜见血,不如就贬入浣衣局吧。”

听闻皇后如此发落,竹喧脸色惨白,那浣衣局乃是待罪宫女贬罚所在,日常劳累不提,哪怕是打死个把宫女也是常有的事,浣衣局之于宫女正如冷宫之于妃嫔一般。

正在竹喧领旨谢恩之时,却被淑妃打断:“皇后姐姐此举实乃再再公平不过,只是那语才人身边少了个伺候的人,总得有人补上不是,此事恐怕又要姐姐劳心了,依我看,不如让那竹喧戴罪立功吧,若有再犯,再贬不迟啊。”

念语感激地看了淑妃一眼,想起那日月柔所说,更觉竹喧身世可怜,不由起了几丝怜悯之心,于是下跪道:“今日乃太后寿辰,听闻天下大赦,为太后积福,念语斗胆,也请太后赦了竹喧这一回吧。念语回去定严加管教。”

此番话语意虽柔,语气中却隐约带了刚强之意。楚澈凝神看了她半晌,才对皇后道:“梓童,今日朕天下大赦,赦的乃是触犯国法之人,今日这个小宫女不过触了宫规,这宫规也算是家法了,不知梓童可否网开一面?”

“既然皇上说了是家法,又逢母后寿辰,俗话说出嫁从夫,妾自然是听皇上的。”皇后不过勉强笑着说道,这当众被皇帝驳回,心中亦感苦涩。

念语与那竹喧俱是谢恩不提。

念语起身之后,才将孟婉灵的手从冷水中抬了起来,卷了那袖子起来看,果然起了水泡,念语更觉过意不去,只好歉然道:“恐怕要传太医来看才好了。”

那孟婉灵挤出一丝笑容宽慰念语,众人又略略闲话几句,寿宴也已近了尾声。

待散席之后,念语脸色凝重,携了竹喧与莲舟二人匆匆回了霁月殿,一入殿内,月柔就急急迎出,问道:“主子,听闻竹喧惹了祸事?”

念语散了众人,独留竹喧与月柔二人,沉声问那竹喧:“我命你去倒茶?为何那茶水竟如此之烫?是茶水间的人失职还是你果真未将我这个主子放在心上?”

竹喧连忙跪下,一五一十将发生之事道来:“主子息怒。奴婢再是新手,这宫中伺候主子的规矩却还是知道的,那茶水只能用凉过后的七分热的才能拿来给主子,奴婢也确确实实是这么做了,只是奴婢将要出来的时候,一个宫女递给奴婢一块千层糕,说是权当填个肚子了。奴婢一时退却不过,便只得收下,接下来的事情,主子都已知晓了。”

“你可认得那宫女?”月柔上前一步问道,竹喧含泪摇摇头,她入宫不久,连这些个新晋主子都认不全,更何况一个小宫女。

念语疲累坐下,摆摆手道:“也怨不得你,你起来回话便是。”忽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说:“你可看清了是谁伸脚绊你?”

竹喧回忆了一会,才回了念语:“奴婢未曾看清是谁,只觉得裙子被人踩了一下,所以才会摔倒的。”

听她提及裙子,念语这才细细审视她今日打扮,一条萱色襦裙,裙裾坠地,行走间裙袂翻飞,微有香气带出,再看她妆容,亦是细心打扮过的,于是,念语心下了然,只微微一笑:“你先下去吧。”

竹喧入宫时日虽浅,却也不是毫无察觉的,当下便羞红了脸,退了出去。

“姑姑,你说留还是不留?”

“人心思变,只看主子是收还是不收了。”

念语望着竹喧背影消失之处,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漠然说道:“命数皆由天定,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翌日一早,便有小来子来报说,皇上一下朝便急急赶去婉贵人那儿,眼下恐怕还要在她处逗留一会儿。

念语点点头,吩咐了莲舟,去取了碧烟清玉膏来,说是对烫伤有奇效,此刻送去与婉贵人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待那莲舟正欲出门之时,却被念语叫住,唤了竹喧去。

念语见竹喧脸上有几分恐慌与惧怕,便笑着安慰她道:“你今次去就当时负荆请罪的吧,眼下她已升了贵人,皇上此刻也陪在她那里,你又是送了药去的,想来应是不会为难与你的,且放心去吧。”

怔怔望着竹喧离去的背影,念语心下茫然,今日她竟也变得如此狠心,能抛了一切生生将另一个女子也推入火坑了吗?心知前面有陷阱,却依旧能面不改色地踢了竹喧下去替她填了这一陷阱。

日头渐已上升,透过门窗照入了屋内,却独独照不到顾念语所坐之处,望着阳光落在地上的光斑,她竟觉得有些凉意渐渐袭上,不由瑟缩了一下。

身边的月柔急忙递上一杯茶温暖她已冰凉的手心,劝慰道:“主子切莫自责了,这宫中有些念头是不能起的,即已有了,便要承受那念头所带来的后果。有了前因才有后果,主子看开些吧。”

手心终究开始感觉到一丝暖意,她怔忡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望着月柔颇似慕容致远的眉眼,愣愣出了神:致远,若你在我身边,此刻又会是如何?

绣蓉一镜晚妆妒(四)

且说那竹喧端了碧烟清玉膏,一路朝了永寿宫走去。因有宫规定了宫女不得单身去往其他宫殿,所以她也不由心生疑惑,只是主子有命,不得不从,也便只有加快脚步,速去速回了。

小跑至倾樱殿门口,她稍停一停,欲待平稳了气息再进去,却听见了景琰帝宽慰婉贵人的声音,她看一眼手中的碧烟清玉膏,猛然惊醒过来昨夜顾念语仔细打量自己衣饰的情景,这般一思量,便有冷汗顺着背脊留下,如今进退两难,她不由恼起自己昨日的鲁莽来,奈何如今已走到了门口,无论如何也只有深吸一口气再进去了。

“奴婢霁月殿竹喧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奴婢见过婉贵人,请婉贵人安。”竹喧下跪请安,声音一如往常般平稳,只是微微发白的指尖泄了她内心的不安。

“哦?你就是那日犯了错的宫女?那语才人怎就派了你一人来?”楚澈对那竹喧颇有兴趣,他在这后宫长大,自然知道那些女子是怎样费了心机希冀得到他父皇的宠爱的,那日不过微微扫一眼,便已知晓竹喧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只是如今却不知那顾念语作此安排是何意,略略一想,便笑道:“你先起来,你家主子可是叫你来赔罪的?”

竹喧听楚澈语气温和,也定了定心神回话:“回皇上,才人说奴婢那日粗手粗脚地伤了婉贵人,虽说婉贵人心中不计较,她心里可是过意不去的很,于是叫了奴婢送了对烫伤有奇效的碧烟清玉膏来向婉贵人赔不是。”

孟婉灵笑着命凝霜收了东西,说道:“你家主子也是个体恤下人的,你跟了她也是你的福气,以后可要好好伺候才人才是,至于昨夜,左右不过是个小伤,你回去转告她也不用放在心上,入了宫便是姐妹,不必如此见外。”

竹喧低头应下。那楚澈见她只着了翠色襦裙,衣裳单薄却添几分清丽脱俗之态,于是便命她抬起头来。

竹喧羞羞怯怯地抬起了头,早已一片红云浮上了脸颊。这后宫女子多半是名门之后,行事端庄大方,似竹喧这般柔心弱骨的恐怕也惟有韩毓汀一人了,如此一想,楚澈心中对竹喧的好感更是添了几分,眼神也不如先前般冷淡了,笑意更浓:“你先下去吧,待朕得了空便去看看你家主子。”

楚澈说的是去看念语,在竹喧耳中听来倒颇有几分暧昧的意思,于是竹喧也脉脉回道:“是,奴婢会转告主子的。奴婢告退。”

那孟婉灵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眉来眼去的,笑容早已冰冷下来,却迎了上去,看着竹喧的背影道:“语才人也是个好福气的,连个下人都是这般水灵。”

楚澈爽朗一笑,搂她入怀,对了凝霜说:“你家主子嫌你不如那霁月殿出来的水灵,丢了她的脸面儿,还不快下去打扮打扮!”

凝霜自是识趣的,便告了罪退下了,留下那一室春光……

竹喧回霁月殿的时候,念语正坐在花架下煮茶赏花,阳光透过藤蔓,斑斑驳驳地投在她身上,显得她身影不明。

竹喧眯起眼睛,走近几步才看清了她的脸,福身回了话,念语不过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多问,便让她下去了。

月柔自花架阴影中走了出来,附在她耳边轻语几句,楚澈究竟还是对竹喧动了几分心思的。

念语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水泛起阵阵泡沫,渐渐沸如蟹眼,过而涌如连珠,她便将壶取下,经过一番提铫冲茶,淋罐烫杯,才低低洒茶,细细品来。

她浅茗一口,却是微蹙了眉头,这茶终究不如慕容致远所泡之味,不由心觉浮躁,扔了茶杯在石桌上,扭过头去,道:“姑姑,把这些都扔了吧。”

月柔虽不知她此言何意,却也看出她神色不快,于是一边收拾,一边揣测道:“主子,此时彼刻心境自不相同,主子若想好好品茶,得茶之三味,不如改日择一时间,不必气恼。”

念语听了她的话,愣愣出了一会神,便松了眉头,似有所悟般轻声说:“姑姑既如此说,那就把这些收好吧,许是下次还要再用。”话毕,起身回屋。

月柔见她落寞的身影,轻叹一声,继续手上的活儿。

往后这几日,宫中无风无浪,不过是听说了楚澈今日时常往那婉贵人那里去,偶尔也去絮美人那里坐坐,只是往汀嫔那儿却是去的少了。

这一日,念语循了规矩,去往颐华宫请安,众妃皆在,独少了孟婉灵一人,念语依礼请安之后,便在柳絮身边坐下了。

因了最近几日宫中无事发生,因此众妃也不过闲闲说几句哪处的牡丹开得艳丽,何处的海棠盛放了。只是不知怎的,念语今日颇觉有些心神不安,因此说话时也颇心不在焉的,惹了柳絮频频望她。

坐在她们上首的德妃含笑看了她们,说道:“今日倒也有趣,现下皇上也不在这儿,不知这絮美人眼波流转,是在看谁呢?”

柳絮急忙收回眼神,敛了容答道:“我不过是瞧了语才人今日所戴的翡翠簪子有些别致,所以才多瞧了几眼。”

德妃目光一转,移到念语身上,眼中笑意更甚,嘴上却是关心道:“才人可是身体不适?怎的脸色如此苍白?不如教太医来看看吧。”

“谢德妃娘娘关心,念语不过是昨晚未曾睡好,想来好好休息便没事了,不必劳烦太医们。”念语不由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过为了一点小事便忧虑成这样,实在不似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笑对沙场的她了,于是,便攥一下拳头,定定神,稍稍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只是德妃却还不愿放过她,依旧说了下去:“才人即已入宫,便是皇上跟前的人,这万一有个什么病痛的,自己得病还是小事,要是过给皇上就不好了,还是召了太医来,仔细瞧瞧吧。”

这样一说惹得太后与皇后俱来看她,太后爱子心切,饶是如今念语已神色如常,却也还是放心不下,正欲叫了太医来看,却见倾樱殿的小太监小印子来报,说是婉贵人突然身上起了红疹,痒痛难消,不能过来请安了。

念语一见此景,便知她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虽紧张,却是放下心来,左右都已发生了,眼下便只有见招拆招了。

果然太后将那注意力转到了孟婉灵身上,问那小印子道:“你家主子怎的会突发红疹呢?你可得给我一五一十地答来。”

小印子磕了个头道:“前几日太医来瞧过主子的伤势,说是无大碍的,只要小心不碰水,好好休养便是了,”说到此,他顿了顿,偷偷抬眼看一眼念语继续到:“后来,语才人差了宫女送了一盒碧烟清玉膏来,说是对烫伤有奇效,主子求好心切便拿出来用了,前几日还好端端的,谁知今日一早起来用了之后竟发出一粒粒的疹子来,现下已请了太医去看,皇上也在那儿呢。”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是望向念语,因她方才脸色发白,又说了昨夜未曾睡好,因此,众人的眼神里满含怀疑之色。

念语不得不离席向太后解释一番……

绣蓉一镜晚妆妒(五)

“回太后,念语确曾派了竹喧送了那盒碧烟清玉膏过去,只因那日竹喧伤了婉贵人,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才……”

念语正欲说下去,却被太后抬手给打断了,太后正色对皇后说:“孰是孰非还请皇后去了那永寿宫调查清楚再说。语才人也不必跪着了,先与皇后过去再说吧。”

皇后领了命,带了德淑二妃与念语往永寿宫走去,柳絮却站了出来,福在一边道:“娘娘,柳絮在家时曾学过一点医术,虽说不比宫中太医们精熟,可是民间医术对那些疑难杂症也是颇有奇效的,不如就带了我柳絮一起过去吧。”

皇后止步,想了想,便应下了。于是一行人朝那倾樱殿走去。

因念语与柳絮位分低于皇后与二妃,是以她们走在最后,虽说念语心中早知必有事情发生,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心中也不免忐忑,一握手心,已是密密一层冷汗。

柳絮悄悄将绢帕在手心团了一团,将手伸了过去,替念语擦去了那一掌心的汗,对她宽慰一笑。

顾念语心下虽奇怪柳絮的行动,但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回了柳絮一个微笑,不过慰人慰己罢了。

一行人匆匆到了倾樱殿,见楚澈手中那了那盒青玉膏正在细查,众人正要行礼,却被楚澈挥手拦住,皇后上前一步道:“皇上,不知婉贵人伤势如何?”

楚澈一边回答皇后,一边踱至念语身边:“太医说了,虽无大碍,可是免不了却要落下疤痕。语才人,不知你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呢?”

念语心知现下嫌疑最大的就是自己了,一味推脱反倒更显心虚,因此镇定下来,只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皇上手中那盒碧烟清玉膏的确是妾差了竹喧送与婉贵人赔礼道歉的,害婉贵人身起红疹,实非妾之本意。这膏妾在家中也曾用过,府中众人亦是用过,只是未曾有人似贵人这般,想来许是贵人体质与那药相冲了吧。念语鲁莽送药,害了贵人,还请皇上和娘娘责罚。”话毕,已是跪下请罚。

那德妃站在一边淡淡发话了:“若是宫中人人皆像你一般鲁莽送药,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或者是,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儿,众人皆可以拿这个做借口了?”

清清淡淡的语气,却是每个字都要夺了念语的性命去一般。倒是淑妃站出来替她说话道:“听语才人说是差了竹喧来送膏的,莫不是是那竹喧心怀怨恨,害了婉贵人吧?”

楚澈盯了念语半晌,记起那日竹喧是一人前来,正想发问,却听念语开口了:“念语谢过淑妃娘娘,虽竹喧伺候的时日尚浅,可我也愿意相信竹喧并非这等睚眦必报,上不了台面之人。”

楚澈听了这话,更起疑心,问道:“那你且说说看,那日为何遣了竹喧一人前来?”说罢,更是皱了皱眉头。

念语抬头深深望了楚澈一眼,才又低头,却又并不解释,似有惋惜道:“是妾猜错了陛下的心思,与那竹喧并不相干。”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醒悟过来,只是楚澈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在上位坐下,用指尖挑了一点膏出来,凑近嗅了嗅,便要往自己手上涂去。

“皇上不可!”淑妃立时出声阻止。

“哦?爱妃倒说说看,为何不可?”楚澈挑眉,带了一丝玩味问道。

淑妃盯着那膏泥一会儿,才低头回道:“婉贵人涂了这泥,身起红疹,皇上乃万金之躯,还请皇上为了天下万民,保重龙体,莫拿圣体试那不明之物。”

楚澈依言,拭了那膏去,离了座,来到淑妃面前,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容,问那淑妃:“既然朕不能试,那便由爱妃替朕来试试,如何?”

淑妃脸色微变,伸手去取了一点膏来,正欲向那手臂涂去,却被楚澈一把拉住,从周德福手上拿过帕子,仔细替她擦去指尖之泥后,才怜惜道:“爱妃冰肌玉骨,朕又怎舍得将这危险之物涂于爱妃雪肤之上呢?方才不过是朕与爱妃开得一个小小玩笑罢了,没有吓到爱妃吧?”

淑妃急忙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说:“能为皇上试药,乃是臣妾之福,何来吓到一说。”

“朕有爱妃,才是朕之福气。”楚澈含情说道,又低下头去,为难道:“只是若没有人来一试,又怎知婉贵人这身红疹是因何而起的呢?”

德妃款款上前一步,提议道:“方才语才人说是叫竹喧送了这膏药来的,那不如就把那竹喧叫来,让她试试吧。”见楚澈点头,她便吩咐了身边的侍女去叫了竹喧来。

竹喧一入殿,便见皇帝皇后与二妃皆在,又见念语跪在地上,便知定有事情发生了,只是不知是何事这般紧要,更牵连了自己,却又不能开口一问,只好依礼向个人请了安。

请安之后,皇帝也不叫她起来,沉默一会后,才摆摆手叫了起,又与那德妃说:“爱妃方才是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做吧。”

那德妃福身应下后,便叫了身边的如意将那膏泥涂于竹喧手臂。竹喧不明就里,也只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并不像淑妃那般惧怕。

膏泥正要抹下去的时候,却被念语出声阻止了,她缓缓起身,挽起袖子,到了如意身边,也不言语,握了如意的手将拿膏涂在了自己手臂上,复又跪下,朝了楚澈道:“皇上,竹喧始终是我霁月殿的人,若她有错,自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教导无方,再者她不过一个下人,终有许多不能自己的地方,若是犯错,也不过是一时糊涂,况且,如今此事并未水落石出,我顾念语愿意相信竹喧是清白的。请皇上明察。”说罢,便是磕了三个响头下去。

这一番铮铮之言,倒叫殿内众人皆是呆住了。楚澈沉吟半晌,才叫了她起身,又看了她许久,才叫了周德福去打盆清水,让念语洗净手臂。

一盏茶时间后,那周德福端了水与帕子来,念语洗了那膏,擦干手臂,依旧是细润如脂的一段藕臂,淑妃眼神不定地盯了念语手臂半晌,才收回目光,脸上已失了血色。

柳絮起身打破了这一番寂静,福身道:“妾在家中曾拜师学过点医术,这突发红疹之例亦见过不少,不如就由妾进去替婉贵人瞧瞧吧。”

楚澈起初想是不允,可转念一想,这膏似是无毒的,查了后妃起居注,也无特殊之处,方才这么一试,倒看出不少疑点来,于是他便点允下。

柳絮朝其余人等告了个罪,便进了内室,殿内众人神情不明,却也只能暂且坐下,看那柳絮能不能找出些端倪来了。

绣蓉一镜晚妆妒(六)

竹喧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一番瞧下来,也明白了七八分,知道婉贵人这一病定与那日自己送的碧烟青玉膏有关,那头便埋得更低了。

念语看着柳絮的身影消失在帷帐之后才发现竹喧还跪在地上,看了她许久,嘴唇嗡动,似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强忍了,亲自上前一步,扶了竹喧起来,叹了口气道:“是我的一念之差害了你,委屈你了。”

“奴婢没事,奴婢只求主子平平安安的。”话虽是这么说,竹喧却一直不敢看念语的眼睛,只是就势起了身,搀了念语坐下,而后,退了一步,静侍一旁。

不过短短两句话,二人目光却未有任何交集,俱是躲闪着对方。

柳絮进去已有一刻钟了,还未有任何消息,众人等得颇有些心焦起来,倒是此时已身陷漩涡的念语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望着殿外葱葱翠翠,花红柳绿之景怔怔出了神,身外是一片春意盎然,心内却是一阵秋风萧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柳絮才从内室出来,盈盈福了个身,回了众人:“依柳絮之见,这婉贵人红疹虽起势凶猛,却并不是什么凶症,妾方才也问了凝霜,这几日除了使过语才人送的那盒膏泥外,并无再用过其他之物,因此臣妾想来,若是不用那盒膏泥,想来也不会有大碍了。”

楚澈走到了柳絮面前,逼视道:“哦?那絮美人之意是语才人在膏泥中下毒害了婉贵人了?”

念语闻言脸色苍白,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柳絮却是嫣然一笑:“皇上此言不是故意让妾与语才人结仇吗?依臣妾之见,想来是那盒膏泥中有与贵人相冲之物吧。”说罢,拿起了那盒碧烟青玉膏来,用指尖挑了一点,细细嗅了嗅,又捻了开来,仔细审视了一会儿,才道:“这膏泥想是用了芦荟,长春草,冬青叶这几味药制成的吧。”又将药递与身旁的太医,“不知胡太医以为呢?”

“回絮美人,确是这样。”

“那此盒膏药并未加入任何毒物吧?”

“回美人,是的。”那胡太医又迟疑了一会儿,将那膏药又闻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这味膏药,微臣师傅也曾制过,只是,这一盒与微臣师傅做的那一盒却有一点不同。是以,方才微臣不敢确定,才禀了皇上。”

“何处不同?”皇后看了一眼念语之后问那太医。

太医揖了一揖,回道:“回娘娘,是气味。这盒膏药比微臣师傅做的那一味多了一丝杏子的味道。”

杏子?

念语心中虽怀疑,却也不敢表露出来,知道此刻是了结这件事的最佳时机,便上前一步,稳稳答道:“是了,念语自幼喜食杏梅,对这碧烟青玉膏之味却是难以忍受,于是便叫大夫调了杏汁盖了原本的味去。”

那胡太医点点头,“谢才人解惑。”

忽然内室中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也怪不得语才人,是婉灵自己不好,瞒了大家。”

“婉贵人,你这是何意?”德妃上前一步,有些不悦道。

婉灵因此时身起红疹,不便见人,仍是在卧室答道:“回德妃娘娘,婉灵自幼不能食杏,听家中大夫说是对了那杏梅有过敏之症。入了宫来,也不愿扰了上位,是以瞒了大家,还望皇上恕罪。”

念语此时才松了口气,虽说明知此事绝非面上这般简单,却还是向那婉灵道歉:“念语鲁莽送药,反而害了婉贵人,还望贵人恕罪。”

“语妹妹请起吧。不知者不罪,你一片善意,我又怎会怪你呢?”

“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语才人以后可别再乱送药了。”楚澈皱了皱眉头发了话。

皇后见此事就此了了,自是舒了一口气,见那德妃露出了颇为失望的神色,不悦道:“德妃妹妹为何这般神态?不知是何事竟叫妹妹失望了?”

德妃陪笑道:“皇后姐姐想是看错了,妹妹不过见婉贵人伤势无碍,语才人有洗清嫌疑,庆幸一番而已,何来失望一说?”

皇后听她此言,也不去理她,对了念语道:“语才人还不快谢过絮美人!”

念语依言谢过柳絮之后,众人又略略安慰了孟婉灵一番才散去了。

那柳絮本欲去往念语宫中,未出宫门却被楚澈叫住了,不得已,停了下来,站在一旁。

楚澈也不说什么,只是自顾自走在前面,似有所思。柳絮不敢相扰,只得默默跟在后面,二人各怀心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落在宫人眼中,竟觉得与那日楚澈携念语同游之景颇有些想象,这宫里的人,除了伺候上位,并无它事,因此,楚澈与柳絮二人不过走了几步,消息便已了开来。

闲步走到湖边,楚澈才止步问柳絮道:“絮儿,朕可从未想到,在朕身边竟还有这样一位杏林妙手啊!”

柳絮莞尔一笑:“皇上也从未问过絮儿啊。”

见她这一笑,竟好似春风拂面一般,直暖入心里去,楚澈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絮儿,我们之前可曾见过面?”

柳絮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解:“皇上何出此言?妾是女儿家,若不是入了宫,又缘何能得见圣颜?”

楚澈不由失笑,挽了她的手说:“是,是朕说错话了,还请娘子莫要怪罪则个。”

虽是笑言,可这“娘子”二字却让柳絮觉得心中一阵抽紧,似被捏了一把般,眼泪几欲夺眶,恰似无意地转了头去,羞怯道:“皇上莫拿絮儿玩笑。”

楚澈却是托了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手指描过她的眉毛,嘴里喃喃道:“眉似远黛,朕以后唤你黛儿可好?”

柳絮此时已将眼底泪水收去,含笑答了:“皇上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不过片刻功夫,这消息便传入了倾樱殿中。

“什么?又是那个柳絮?”听到消息的时候,孟婉灵正在喝茶,一听柳絮之名,忿忿将手中茶杯扔到地上,一地碎瓷。

“主子小心,可别气坏了身子。”凝霜急忙上前劝慰。

孟婉灵攥紧手中帕子,柳眉倒竖,恨恨说道:“今日坏我好事还不够,居然又狐媚皇上!”

凝霜悄悄凑了进去,面含忧虑轻声说道:“那柳絮今日拆穿了主子所用的药膏,那位娘娘必定一知主子未用她送的那盒了,主子会不会失了她的信任?”

孟婉灵闻言看了看已是红斑点点的手臂,那烫伤的疤痕已然消去了,轻哼一身:“失就失了,左右这这宫中也不是只有她一位娘娘。只是可惜了那顾念语的一盒好药啊。”

凝霜自是心领神会,去里屋收拾了那两盒药,悄然退下了。

载情不去载愁去(一)

这边厢,念语却是急急回了霁月殿,叫竹喧将所有的碧烟青玉膏都拿了出来,她一盒一盒地打开,又一盒一盒地细细看过嗅过,颓然坐在了凳上,半晌未言一句。

月柔见此景,遣散了众人,站在她身旁,搂过她,轻轻说道:“是奴婢没用,竟没有护好主子。”

一听此言,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念语斜斜靠在月柔怀里,含泪笑道:“姑姑不用自责,眼下我不是没事么。”

“总归是奴婢未曾看清身边的人,害主子今日受委屈了。”

念语轻轻拍她手背,示意自己尚好,看了房外一眼,低声问:“姑姑,可是确定了此事与竹喧无关?”

因了念语日常所用物品皆由月柔亲自掌管,而那些赏下来的,送的,从家中带来的便交了竹喧看管,不过也是看了她心细沉稳,却不知今日竟惹出这一桩祸事来。

月柔摇摇头,反手握了念语的手道:“奴婢确认过,应是与竹喧无关。”

念语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苦笑一声:“那又会是谁呢?”

今日一事带给她深深的无力感,在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可都是要像今日这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以求苟活?如前日一般,深居宫中,不迈一步,亦还是惹了祸事来,她不由揉揉太阳穴,与其在宫中这般钩心斗角,她倒还是愿随了父亲上那战场,明刀易躲,暗箭难防。

“姑姑,这后宫历来便是如此么?”她呆呆说道。今日的她哪还有当日那个男扮女装,立在城墙,箭指匈奴,英姿飒爽的巾帼样子在。

月柔叹口气道:“这宫里的女人除了斗,再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了。不是你斗她便是她斗你,不过就仗着这些事儿找点乐子罢了。”

原来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啊,只是她依旧不解:“姑姑,如今日这般,汀嫔受宠自是不必说了,只是这婉贵人,絮美人,玥美人哪个不比我得宠?今日为何偏偏是我?“

“主子,您可忘了您是将军之女,现下将军带兵在外,这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乃是历朝皆有之事,您既入了宫,他们难保不担心您有朝一日得沐圣宠,到时内忧外患,便不好对付您了。”月柔附在念语耳边一一道来。

念语轻笑一声:“是以,现下便趁了我势单力孤,欲出之而后快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大抵说的就是这个了吧?既如此,不若就随了那阵风吧,随风起舞亦不是不可。

“姑姑,去叫了竹喧进来吧,我有话对她说。”

竹喧红着眼睛跟在月柔后面进来了,一入室内,便朝念语磕了个头,哽咽说道:“主子,竹喧有罪,请主子责罚吧!”

念语见她强忍泪水,更添几分楚楚之态,心下一软也说不得重话了,只是点头淡然道:“你虽不过是个宫女,依着名分却算是皇上的女人了,因此,你存了这份心思,我也怪不得你,你且起来吧。”

那竹喧却是不听,更是惶恐,连连叩首:“奴婢妄想攀龙附凤,是奴婢害了主子,还请主子责罚。”

念语亲自扶了她起来,替她拭去泪水,整整她的发丝,笑道:“二八年华,姿色天然,若是当一个小小侍女确是委屈你了。这样吧,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我便在皇上面前荐一荐你。”

“主子……”竹喧抬了泪眸又是一福,“竹喧知错,只求主子不要赶了奴婢去。”

念语见她说的真切,不由奇道:“竹喧,莫非你觉得我不过是戏言而已?”

竹喧缓缓摇头,一字一句说道:“今日之事,奴婢虽未明白全部,却也知道一点,如主子这般不问世事的,尚且有人来害,更何况是奴婢呢?在这后宫中,哪个主子不是有几分背景的?如奴婢这般孤身一人的,要立足不异于是痴人说梦啊。”

念语呆呆看了她半晌,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愿趟这浑水也是好的,日后,你便好好待在我身边吧。我自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月柔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让竹喧退下了。

念语唤了小来子来,问明了楚澈此刻并未在明瑟殿内,于是便叫了月柔同去拜谢柳絮。

入殿时,柳絮正在院中作画,听见念语来了便急急放下了画笔出来相迎,谁料却是一个墨滴不小心落在了上面,身边的书云丫鬟一阵可惜,倒是柳絮不以为意,淡淡说了句:“脏了便扔了,左右不过一副画而已,你若喜欢,改日我再作一副送你可好?”

“奴婢只是心疼主子这半日所画的。”书云撅了嘴道。

“看来妹妹来得真是不凑巧啊,平白扰了姐姐作画的心情。”念语似有些过意不去道。

柳絮走了上来执了她的手,语笑盈盈道:“不过是随手戏画几笔罢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了。”

念语信步走到石桌前,见是一副游鱼戏水图,不过只寥寥几笔,几条锦鲤便跃然纸上,除此之外,并无它物,又见那滴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画的左上角,她一边执了笔,一边说道:“这墨滴的也巧,只是如今被我一补,恐要坏了姐姐墨痕断处是江流的意趣了。”说罢,轻轻勾勒出一个正在垂钓的渔童来,而那墨点则成了渔童坐下的一块石头。

“妹妹可是过谦了,锦上添花也不过如此了。”

“姐姐客气了,今日若不是姐姐出手相救,恐怕妹妹也不能在这里替姐姐‘锦上添花’了。”

都是聪明女子,相视一笑后,两人便携了手一同进屋坐下。身后的书云则是小心收了画卷,也跟了进去。

甫一坐下,念语便自嘲道:“今日本想带些礼物来谢姐姐的,转念一想,又觉不妥,生怕又是送错什么,害了姐姐可是不好。”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宫中人手繁杂,便是自己殿里也不可疏忽大意了去。”

念语面色一暗,想起那日柳絮所说,颇觉惭愧,歉然道:“前几日,妹妹错会了姐姐的意思,还望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柳絮听闻此言,放下手中茶杯,又屏退了其余人等,正色说道:“妹妹如今虽未承宠,可是将军却手握兵权,树大招风,妹妹还要小心为上啊。”

念语见她眼含关切,心中迟疑良久,终究还是把疑问问了出口:“姐姐此情,妹妹承下了,只是,念语愚钝,却不知姐姐为何这般相助?”

载情不去载愁去(二)

柳絮正欲将茶杯递到嘴边,听到念语此问,放下茶杯,瞧了她许久以后才无奈一笑,道:“将门虎女,妹妹果然不比常人,这般直接的问话恐也只有妹妹一人能问得出口了。”

她起身,坐到念语身边,也不正面作答,倒是闲闲地聊起前线战事来:“想必妹妹也听闻了近日匈奴再次来扰我朝边境之事了吧。”

念语心中一惊,适时地露出一副担忧的神色来:“匈奴凶残暴戾,若不大肆劫掠一番必不肯收兵,边陲一起战事,受苦的自又是那些百姓。”

“百姓自不必说,只是这次匈奴率十万大军来犯,势在必得,顾家将士恐怕又要折损不少好男儿了吧。”

“姐姐可是说错话了,这顾家将士四字恐怕不妥吧,虽说他们如今是受家父调遣,但追根究底还是我大周朝的好儿郎,这四字落下来,可听的念语着实是心惊肉跳啊。”念语微笑着摇了摇头,将心中不适强压了下去。

柳絮目光一转,继续道:“我自是信得过顾将军的,只是妹妹可曾想过,皇上与太后可信得过顾将军?那朝中大臣可信得过顾将军?”

此言一出,念语自然知道她指的是父亲已经两年未入京述职,用的理由自然是边疆未定,匈奴随时来犯,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是这两年里匈奴不过小股来犯,并未形成大气候,就在楚澈决心下旨强召了顾清丞入京时,却传来匈奴大兵来犯的消息,实不能不疑。

念及此,念语依旧还是镇定了道:“匈奴狡猾多端,不可小觑之,家父也只是谨慎用兵。待西陲稍定,家父自会进京面圣请罪。”

“请罪自是言重了,谁人不知顾将乃是朝之栋梁,只是三人成虎,亦是不能不防。”

念语淡淡一笑,饮一口香茗转了那话题:“多谢姐姐提点了,只是讲了这半日,姐姐可还未绕到正题上呢。”

柳絮瞧了她许久,才惋惜地说:“朗目疏眉,神清骨秀,妹妹,与你我一同入宫的女子皆已承了圣宠,你可知为何皇上迟迟不召你侍寝?”

念语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答了:“念语不敢妄测圣意。”

柳絮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别过头去:“我正是瞧中了妹妹是个聪明人,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才出手相助的,在这宫里,少一个敌人便是多一份生机。”

念语心知各种缘由未必就如她所说的这么简单,只是依如今情势也只能如此,相比自己,更让她担心的还是父亲在朝中所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现今朝堂多是宁相门生,顾将的势力却是很难渗透进去,如此一文一武,互为掣肘,往日里即使有些不和,明面上却是相安无事,只是如今听柳絮讲来,似是要起风浪。楚澈年岁既长,自不愿大权旁落,如今顾将的种种言行,恐是逆了楚澈的龙鳞。

自古逆龙鳞者皆未得善终,念语更觉不安,无心久留,于是坐下闲话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回宫路上,念语思虑许久,还是决定暂且不去动用宫中那条线,眼下,只需静观其变即可。由是,也略略稳了心神。

刚一入宫,竟见了周德福正坐在殿内。见念语来了,急忙迎出来,行了礼道:“语才人可回来了,才人若再不回来,可要误了事呢。”

“让公公久等,实叫我过意不去。只是公公这般着急却为何事?”因周德福是皇帝身边的人,念语言语间不由客气了许多。

周德福堆了笑答道:“恭喜语才人了,今日皇上翻了才人的头牌呢,还特地叫了奴才来通知才人。”

念语身影一晃,身旁的月柔疾步上前给扶住了,念语强作欢颜,命人取了柄玉如意来递与周德福后才说:“有劳公公传话了,念语这便去准备。”

周德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行礼告退了。

香气氤氲,连同那热气一起,罩得顾念语面目模糊,她遣了众人,只一人用水洗净身体,就在热泪即将落下那一刻,手中的毛巾却被人抽了去,身后传来月柔低低的声音:“今日是主子的好日子,莫要落泪,若是眼睛哭肿了,皇上那儿可是交待不过去了。”

念语死死咬住了下唇才忍了泪,回头强堆了一个笑容对月柔道:“谢谢你,月柔。”

月柔也不回话,只是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身体,扶她出了浴桶,又替她换好衣衫,扶她到了镜前,细细为她梳发,描眉,点唇。

见铜镜中那个已然是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的自己,她不由伸手去抚那镜面,终是一滴清泪流下,月柔急急欲补妆,却被她拦下,“月柔,去将我枕下那副画取来吧。”

月柔心中虽疑,却还是依言取了画来,待见到画卷展开,落款跃出那一刹,不由变了脸色,亦是含了泪道:“月柔替她谢过主子挂心,只是这画却是不能留了。”

念语背转了身,点点头,心中虽有万般不忍,却只能说一句“就依你的意思,将它烧了罢。”

话毕,回到镜前,细细替自己补妆,眼底渐复清明。

坐上那红鸾承恩车,随着摇曳的宫灯一路向乾清宫行去,那红色的宫灯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一时竟叫人看不出悲喜来。

一条路终是到了尽头,下了车,随宫人入了殿,楚澈却还是未来,她便在窗前坐下,见桌上放了一壶梨花白,也顾不得这许多,就自取了,对月独酌。

忽闻人声,知是楚澈来了,放了青花酒壶在窗边,盈盈拜下:“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那楚澈见了放在窗边的酒壶,不由戏谑:“看来朕是来迟一步,这一壶白云边竟叫爱妃喝掉一大半去了。”

“臣妾见今日月光喜人,颇堪下酒,一时自制不住,便独个饮了,倒叫皇上见笑了。”

楚澈见她巧笑嫣然,并无悲戚模样,也放下心来,上前挽了她手道:“既然才人有如此兴致,朕便舍命陪佳人,周德福,再去拿壶酒来,就放在院中空旷地儿吧。”

待一应物事摆齐之后,楚澈携了念语入座,赏月饮酒作诗,二人有说有笑,兼之楚澈此刻敛了平日里那股皇者之风,更显平和,与念语又颇是投机,念语也散了不少愁绪去。

楚澈遥望弦月,吟了一联道:“载酒共吟天下月。”说罢含笑望了念语,待她对联。

念语细想一会,正欲对了上来,却见周德福来禀,说是有雁荥关急报,来请示楚澈是去御书房议事,还是就在乾清宫的前厅。

楚澈瞧了一眼念语,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便点点头道:“传了来,就在乾清宫吧。”

念语一怔,回过神来,楚澈去往前厅了,她兀自站了一会儿,才又迈步向了屋内走去……

载情不去载愁去(三)

坐在桌边,念语愣愣地望着那道对雉宫帘出神,心内不断挣扎,跨过那道帘子有一个小暖阁,在暖阁之中想必可以清晰听到雁荥关的急报以及楚澈的对策了吧,袖下的手握拳,她紧咬了下唇,死死盯着那道帘子,似要将它看透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松了一口气,松了手,转头不去望那帘子,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她起身却向了窗口看去,静静将天空从一片墨黑看到微露一丝曙光。

楚澈打帘入内,看到她就这样站在窗边,一动也不动,那丝曙光微微照亮她半边的脸颊,竟有一丝白玉之感,看她眼神放空,与那日所见的那个笑声朗朗的她全然不同,心中竟闪过一丝不舍来。

念语看天,楚澈看她,两人不过隔了短短几步路,却似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一般。

许久之后,楚澈才上前揽了她的肩,搂她入怀,歉意道:“你初次侍寝却被打断,是朕之过,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且到床上休息一下吧。”

二人于是和衣躺下,念语替楚澈盖上锦被,楚澈握了念语的手,也无他话。

不过假寐一会,便到了卯时,宫人拿了朝服来替楚澈换上,念语自也起身整理衣衫,倒是楚澈在穿戴完毕之后扶了念语坐下,柔柔道:“朕近几日要召将军进京,是时候便安排你们见上一面,昨晚,是朕让你委屈了。”

念语福身谢过之后又送了楚澈出门,才随已在门外久候多时的来接她回去的月柔与莲舟回了霁月殿。

初次蒙召,却被楚澈扔下,独站到了天亮,此刻的念语已然成了这后宫的最大的笑话。虽是宫人明面上不敢说些什么,看她的眼神却已是满眼嘲笑了。小来子与小禄子二人进来请安的时候,脸上满是不平之色。念语少不得又要告诫安抚一番。

这一宿不得安睡,困意便慢慢浮了上来,正巧,此刻芷秋传了太后的口谕,说免了念语的请安之礼,待睡了午觉之后再去颐华宫回话。

于是念语不过随便用了些早膳便歇下了。

这一睡,却是睡到日上三竿,幸得月柔激灵,眼见错过了用膳时间,便叫了小厨房备些小点心。

念语散了众人,边用点心,边问月柔可有探到昨晚楚澈收到的那份急报究竟是何内容。

月柔担忧道:“听闻是弹劾将军的,说是此次来犯的匈奴不过将将二万之数,硬被将军奏成了十万,除了谎报军情,还说将军听凭匈奴来犯,却不出兵,只是紧闭了城门。”

这谎报军情和临战不力两项大罪扣下来,也由不得月柔不担心,只是念语想到楚澈今晨所说的要安排她与父亲见上一面,许是事情还有转机,只是若仅仅只是为了这件事,楚澈断不会议事议了好几个时辰,眼下事情还未明朗,念语也只得吩咐了月柔几句,这几日里低调行事,先瞧瞧再说。

草草用过点心,念语便往颐华宫走去,因太后尚在午寝,她只得做在殿内,静等太后醒来。

芷秋与芷舒不过略略招呼了她一会儿,便去太后寝殿外守着了,免得太后醒来无人伺候,因此这正殿内此刻便只余了念语与两个小宫女而已。

念语等得无聊,便随意抬头端详起这颐华宫内的装饰来,大多是些龙凤呈祥,龟鹤同寿之类的图案。蓦然念语看到对面靠椅后的一副漆器屏风,绣得是一副工笔花鸟图,虽是绣品,可远远看了过去竟似画在上面一般,更令人称奇的乃是此副绣品竟还能隐隐看出原图的画意与用笔手法来。

念语起身正欲往前细看,却听人来报,说是太后已起了,于是收了步子,站在下首,静等太后到来,只是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那副屏风,只因了这用笔手法让她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皱了眉头,细细回想,这用笔之人可是她熟识之人的时候,太后已入了殿了,于是急忙福身请安。

太后今日心情颇佳,展眉叫了她起来,微笑道:“昨儿的事,我都听说了,是皇儿的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他总归是个皇帝,也有他的难处在。”

“太后言重了,皇上勤政乃是大周之福,念语为大周百姓庆幸有这样一个明君还来不及,又怎会心存怨念呢?”

太后凝视了念语良久才道:“你能这么想便是最好的,哀家也果然没有看错你。”说罢,站了起来,吩咐了念语:“今日风和日丽,你就陪哀家走走吧。”

念语低头道是,上前搀了太后,一同往颐华宫的后花园走去。

春日的阳光淡淡洒下来,照的人从骨子里透出暖意来,那清风与柳叶一起轻轻抚过脸,鸟声和了那潺潺水声,如此春光,让人说话也不由放慢了语速,轻轻缓缓地道来。

此刻太后更像一个踏青的老太太,而非那个隐在朝堂后面,遥指天下的强势女人。

念语替太后撩开面前的柳枝时,太后闲闲说到了顾将回京之事。

“顾将要提前回京,想必这件事皇儿已经告诉你了吧?”

念语瞧一眼老太太,盈盈一笑:“是,皇上已向妾提过此事了。多谢皇上和太后眷顾。”

太后点点头,依旧向前走去,边走边道:“靖褀这孩子这次也随了顾将入京,虽说后宫男女大防,但是你们毕竟是兄妹,哀家又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到时候哀家也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吧。”

念语自又低头谢恩。

二人又是默默走了一段,太后看着远处的宫墙不经意问道:“靖褀这孩子也不小了吧?听说还未定亲?”

念语面色一黯,回道:“二哥说了不愿拖累别人家的姑娘,父亲也拗不过他,是以才拖到了今日。”

太后略有不满道:“什么拖累,你二哥才华出众,不过是左手略有不便。澈儿比他还小几岁呢,这安平都会说话了,就他还没个动静。哀家这回要亲自为他指一门亲事!”

念语闻言一惊,她看了顾靖褀这些年,虽未听他提起,却知他心中必定是有人的,若是万幸无钟情之人,可是太后这一番指婚,必定是意有所图的,恐怕是不能随了顾靖褀之意。

奈何她又不能明面上拒绝,因此也只能陪了笑道:“能得太后指婚是二哥的福气了,只是,二哥是个怪人,脾气又倔,到时候别是委屈了人家姑娘才好。”

太后虽不过淡淡看她一眼,可是眼中闪过的一丝凌厉还是叫念语的心尖颤了一颤:“你顾家一门忠烈,你二哥又救过皇帝,哪怕是叫了一位公主去做小,也是她修来的福气,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念语虽是应下了,心内却颇是紧张,太后即将这事说与她听,那便是太后已打定了主意,看来是要修书一封去通知二哥早做准备了。

载情不去载愁去(四)

顾念语陪在太后身边是提了一颗心,这边厢的宁素素却是闲闲地洒了一把鱼食入池,望着池中的鱼儿争相抢食,嘴角勾起一丝轻笑,问身边的小太监道:“太后叫语才人去所为何事你可是探听清楚了?”

那小太监一脸讨好地笑着回道:“回贵人,听说是为顾二公子指婚的事。”

“顾靖褀?”宁素素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洒入池中,也不再去瞧那一哄而上的鱼,起身踱了几步,“那你可有探清楚太后属意的是哪家的姑娘?”

“这……奴才还未听过,只是听了语才人的意思似不愿太后为顾二公子指婚的样子。”

宁素素略想了想,脑中闪过好几个人选,却还是不能确定,于是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领赏吧。找个时间把这消息带出宫去,让爹也好早做准备。”

那太监应声退下不久后,才有一个侍女手拿了托盘入了亭,宁素素此时已一如方才坐在池边赏鱼。

见侍女入亭,宁素素也不看一眼,径直取了盘中黄山毛峰来引,推敲这次顾将奉旨入京一事来。

此番顾清丞虽说是被景琰帝下旨硬生生地从雁荥关召了回来,连那顾靖褀也一并唤了回来,此前还下诏斥责一番,如今匈奴来犯,楚澈非但没有安抚鼓励一番,却做出下诏训斥,临阵换将之举,若是如此,那就是楚澈下定决心要除了顾清丞的权柄,只是依今日太后之举看来,竟还颇带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宁素素忽然闪过另一个可能性,若是此次楚澈不过是借了训斥的由头,那么,便是楚澈有心借顾清丞之力,重整朝堂,京都恐怕要换一番血了。

她忽又皱了眉头,现下宁相并无任何不敬之举,楚澈若是借了顾清丞来打宁相,那么到时候顾将一人独大,场面应该更难收拾才对。

如此想了一通,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无奈摇摇头,大抵这所谓的帝王心术不过是做些似是而非的举动,教人猜不透吧,如今局势还未明朗,顾将入京第一个要面对便是守卫京城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应锦权,宁相一派大可以先作壁上观。

由是一想,她略略放下心来,身边的侍女见她回过神来,轻附在她耳边,将今日朝堂之事说与她听。

楚澈今日上朝与往常无异,多是将前几日议下的事务再过问一番,又问了顾将现今行至何处罢了。只是散朝后,御书房议事时,将右佥督御史许世常左迁为六科给事中,因这六科给事中与右佥督御史同属言官,因此宁素素也并未多问。

又闲坐了一会,她才起身打算回了夕颜殿去,可是方一起身,她似想起什么一般,笑着对身边人说:“时辰还早,咱们便去汀嫔娘娘那儿坐坐吧。”

一行人到了惠竹殿,汀嫔听人来传说是宁贵人求见,了然一笑,也不出殿相迎,只是吩咐了人带她们进来。

她今日本不打算外出,亦未曾料到宁素素会来,因此不过随意着了一件桃红宫装而已。那宁素素入殿时,她正站在一个斜插了桃花的青花瓷瓶前,饶是如此普通的襦裙,穿在她身上倒添了一丝韵味,更显得人比花娇。

宁素素心下一嘲,如此绝色,恐怕世间没有几个男人抵挡的了吧?身子却福了下去,行了礼,问了安。

韩毓汀请她坐下后,才开口道:“贵人今日倒颇是难得,能想起来我这坐坐。”

宁素素也不以为意,笑着回了:“汀嫔姐姐莫不是忘了在大家还不过是秀女时,我与姐姐可是形影不离的。”

汀嫔闻言一哂,她怎会不知那段时日里她时常与她相伴图的是什么,只是当下她也不揭穿:“难得贵人还能记起当日的事来。只是不知贵人今日是为何而来?”

“莫非汀嫔姐姐竟没听说顾清丞顾将军将要回京之事?”宁素素自然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因此也不绕圈子,径直讲来。

汀嫔却是脸色未变:“我闲日里不过饲弄饲弄花草,消息自然不如贵人灵通。”

宁素素看一眼殿中的其他人等,皆是低头恭顺的模样,微微一笑,若是汀嫔此刻流露出一丝有意朝政之事的意思来,落入那位老太太耳中,恐怕处境不妙,是以此刻她的反映也在宁素素意料之中,只是既然来都来了,空手而回不免太可惜了一点。

是以宁素素由是接了下去道:“眼下这整个后宫都是听闻了此事,姐姐这却丝毫未闻未免有点奇怪了。”顿了顿,喝了口茶,又慢慢说下去:“听闻这次顾二公子也将入京。我眼瞧这语才人的模样,想来那二公子应该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才对,只是听闻他到现在都还未娶亲,倒也是个奇事。”

宁素素说这话的当口,韩毓汀正低头喝茶,那额前的刘海遮了她的脸,一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宁素素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突然间却觉得有一道目光正盯了她看,只觉如芒在背,宁素素回了头去看,那感觉立时便消失了,如此一来,更惹她狐疑。

韩毓汀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只是淡淡答了:“宁贵人既入了宫,这旁的男人的事还是少打听为妙,落入有心人耳中,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宁素素虽心中起疑,脸上却还是大方笑了:“顾将一家为国尽忠,顾二公子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当年若不是他随康王爷入蜀,在身中瘴气的情况下力退蜀兵,只怕我未必能有这个福分与汀嫔姐姐在这闲话家常了。”

汀嫔闻听此言脸色才微变了变,宁素素也知趣地起身告辞,只是临走前,装了无意地提了一句:“听说太后要为顾二公子指婚,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够高攀了。”

待宁素素走后,汀嫔入了内室,芸茜恨恨道:“小姐,这宁贵人也太嚣张了。”

韩毓汀无奈一笑:“你莫想得太简单了,她明知这儿隔墙有耳,还说出这些话来,那便必定是有人在她背后撑腰,许是直接授意的也不定。”

芸茜皱一皱眉,低声道:“太后?”

韩毓汀却只是笑而不答,还是皇后说的对,既已入了宫,便要将从前种种都忘了,想到这个女人,她不由笑了起来,入宫这么久居然还是她对自己说了这句唯一的真心话,真是讽刺啊。

载情不去载愁去(五)

话说月柔在颐华宫外等了半晌才见念语出来,她急急迎了上去,却见念语神色凝重,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是随了念语回霁月殿。

到了霁月殿之后,月柔端上一杯茶后才小心地问道:“主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念语也不回答,只反问了月柔:“不知姑姑可有将消息递出宫去的路子?”眼下情势还非紧急,因此她还是决定暂且不动那条路子。

月柔细想了想点点头:“不知主子要带什么消息出去?”

“就带一句话出去吧,带给狗儿胡同里的那个卖豆浆的老李,就说叫二少爷有中意的姑娘就先娶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见月柔应下之后,念语入了内室,取出一串看似平常的青玉镂空佛珠,是大街上常见的款式,若非有心之人是断不会发现镂空的那十八罗汉右手食指皆有一个小小的刻痕。

“若老李不信,就将这佛珠交予他。”

月柔将珠子放妥帖之后,便下去安排一应事宜。

正在这时,福公公身边的小刘子过来传话了,说是叫语才人明日辰时换了平民衣物在延庆门外的甬道上等楚澈,说罢留下一套白底墨竹的襕衫便回去复命了。

念语手指轻轻抚过衣服,只是猜到明日大抵楚澈是要邀她同游京城,却不知他此举何意,心内也不由觉得有丝好笑,原来这大周皇帝竟也有这游乐民间的喜好。

俗话说兵来将挡,既然想不透彻,还不如收了心思,留待明日再做计较,如是想来,念语命人收了衣服,摆过晚膳,便歇下了。

翌日一早,念语起身如往常一般用过早膳之后,也不换衣服,只是闲闲带了月柔与晚秋往延庆门那走去,到了延庆门之后,她找了一个小隔间,约莫这时辰差不多了,才换好衣服,却也不出去,只叫了月柔出去探风,待月柔回了楚澈差不多要走到的时候,才出了隔间走上甬道。

楚澈见她一副男装打扮,少了几分楚楚动人之态,却更添一份俏丽俊逸,他不由抚掌称赞:“朕这后宫之中竟还有如此偏偏佳公子,倒真是难得啊!”

一身男装的顾念语此刻也少了几分后宫女子的矜持,倒是落落大方地朝楚澈一个拱手:“楚兄如此盛赞,小弟真是愧不敢当,反观楚兄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小弟真乃自愧不如。”

楚澈闻言一愣,直视了念语一会儿才朗声笑道:“是贤弟过谦了。”收回目光的同时也稍稍留意了一下四周,此刻,延庆门的侍卫已被周德福调走,眼前这长长的甬道除了他们二人已无其他人等,又联想道方才小刘子所禀的内容,心下也对念语暗暗点了点头。

念语见楚澈孤身一人,颇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多问,只是随在他后面,一同出了皇宫。许是楚澈多次出宫,因此宫中守卫见了他也不行大礼,只是低了头接过腰牌稍稍检查一下之后才双手递还,在这期间,念语自然是低了头,目不斜视,并不愿让守卫看清她的脸。

一出了延庆门外的锡庆门,走过护城河上的暻日桥便算彻底出了大周后宫。念语在跨过暻日桥的一刹,回过头去看一眼那重重宫门与厚厚红墙,深出了一口气,待真正过桥之后,自嘲一笑,不过是暂时出了宫门,夕阳落下之前便又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罢。

楚澈凝视了她一会,本欲执了她的手一起闲逛京城,可是手未伸出,话已出口:“看来贤弟对这大周后宫可是不喜的紧啊。”

念语闻言一愣,知是自己才出后宫,卸了全身防备,一时竟忘了楚澈在身旁,她正开口想解释些什么,却被楚澈抬手拦下:“今日不过带你闲逛京城,忘了这身后的皇宫兴许还能尽个兴吧。”说罢,也不再多加言语,径自往前走了。

念语微微一怔,才抬步紧紧跟上,走了几步,见宫外似并无保护楚澈的侍卫在,不由奇道:“楚兄这番出门,竟连仆从也未曾带了一个?”

“好的护卫皆如影子,只在你需要的时候才出现。”楚澈含笑看了她,“莫非贤弟担心兄长?”

念语退后一步,拱手答道:“楚兄身系天下安危,小弟不敢掉以轻心。”

楚澈细细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又转身继续往前走去,来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大伯面前,给了两个铜子,递一串糖葫芦给念语,自己则拿了另一串,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则持了那糖葫芦往嘴里递去,随意地在街上走着。

念语执了葫芦,凝望着楚澈的背影,他微微抬了头,嘴角噙一丝若有还无的微笑,信步在人群中,偶有看到一两个宛若芙蕖的女子,便带了一丝调笑的目光看着,这般形态,哪还有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倒颇似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

楚澈顾自走了一会儿,见念语并未跟上来,便回眸一笑:“顾贤弟可是被这街上的小娘子勾了魂去?不若就由为兄代弟提亲如何?”

他剑眉星眸,疏朗一笑,便有不少女子已悄悄停了脚步瞧他,念语自在一笑,上前几步道:“小弟倒觉得今日出门,楚兄未驾车出游倒真是可惜了啊。”

楚澈见她清眸流盼,巧笑生辉,更生出一番风流尔雅来,不由顺了她的话讲下去:“不知贤弟此话怎讲?”

“弟观楚兄方才顾盼一笑,爽朗清举,风度翩翩,此刻若是驾车必定是掷果盈车。”

楚澈闻言大笑,见念语此般自然,不由生出几分逗弄她的心思来,于是深深看她一眼,问道:“为兄曾听闻贤弟家中还有一妹未曾婚配,不知,若是今日她见我方才一笑,会不会也扔了果子来呢?”

念语闻言一窘,只好干笑两声回答:“楚兄说笑了说笑了。”

楚澈当下也不再为难与她,只是转了身去的时候,眼底微闪过一丝失望,二人也不再多加言语,只是各自走着,偶见了新奇事物时,才略略交谈一番而已。

二人正闲闲走着,却突然闪出两个穿红着绿的身影来,一人一边的缠住了楚澈,瞟一眼男装打扮的念语,依旧集中了注意力在楚澈身上,殷勤地将楚澈往那楼里拉。

楚澈与念语俱惊,抬头一看,见那酒楼匾额上书“雅闲阁”三字。

念语细想了想,又看来那两个女子的衣着,楚澈颇有些狼狈的样子,不由嘴角一抿,险些笑出声来。

楚澈一眼瞥见念语忍笑不得的样子,不由也苦笑了一笑,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实是进退两难。

载情不去载愁去(六)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宏亮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番拉拉扯扯:“翠柳,嫣红,怎么爷几日没来,就忘记爷了?连个招呼也不给爷打一个?”

翠柳,嫣红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对视一眼,又看了此刻颇是尴尬的楚澈,才松了手,笑着朝刚才那个男子走去:“赵爷真爱说笑。您连着几日不来,我们还以为是您忘了我们呢。”边说边将这个唤了赵爷的男人迎了进去。

念语见楚澈无奈地朝她摊手一笑,笑得更欢,心中却也在奇怪,这赵爷究竟是何方人士,居然会出手相助,正想着已被楚澈出声打断。

“锦权啊,幸得你‘拔刀相助’,不然今日我都不知要怎样收场了。”楚澈向着念语身后说道。

念语顺着他的目光转身一看,便看到一个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的男子,心中不由叹一声,多年未见,他竟也未显老,一如从前,一拱手,道一声:“应大人!”

锦权弯腰拱手朝楚澈见一个礼后,才转头看向念语,眼神闪过一丝惊讶,也不多言,只略一点头,以示问好罢了。

正巧前面那个路口是那家名满京城的“虚浩楼”。念语见这名字便是颇为喜欢。

楚澈见她神情雀跃,淡淡笑了问她:“你知这三个字的出处?”

“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楚兄是觉得小弟才疏学浅连白乐天的诗都不知?”念语只道楚澈欺她女流,对于诗词不若他熟稔。

楚澈眼角笑意更深:“那你可知这虚浩楼以何种茶最让人称道?”

念语将手负在身后,学那些学究样踱了几步后才道:“庐山雨雾茶,不知楚兄以为然否?”

楚澈此刻目光才转为惊叹,朗笑一声:“顾将被称为我朝之儒将,真乃名不虚传!贤弟能文能武,真不愧为将门虎子!”

念语听他提到父亲,这才心里一惊,知是自己今日太过显山露水,眼下,父亲即将入京,恐怕只得收敛了锋芒再说,于是当下也不再多做言语,只一笑带过,随在楚澈身后进了茶楼。

入了靠窗的雅座,略略用过一些茶点之后,念语瞥见不远处有个小书摊,识趣一下,借口去买几本书瞧瞧,便留了楚澈与应锦权二人在茶楼。

这应锦权原是顾清丞手下一名猛将之一,与顾清丞又兼有师徒之谊,只是天昭二十五年,宁王叛乱之际,顾清丞率军苦守京城以西的崤冲关之际,他却私下携了军中五千将士从崤冲关之后的关山突围,只留下一半的将士与顾清丞,虽说及时将崤冲关的情况送了出去,为平乱立下汗马功劳,却导致顾靖璿战死,五千弟兄只剩百余人而已。其时若能坚守半月,后援兵马如能按期在半月内赶到,便能借了崤冲关之急,顾清丞怨恨应锦权立功心切,徒害了这么多人性命,应锦权却觉得彼刻军情紧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由是,顾清丞与应锦权情断义绝。

圣祖却是乐见其时已一人坐大的顾清丞自断其臂,下诏嘉奖应锦权一番,提了他为九门提督,镇守京师,慢慢渗透入顾清丞的军方势力中,以此来牵涉顾清丞。

应锦权看到念语转身离去的身影,不由忆起从前在顾清丞门下学习兵法时的情形来,彼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垂髫小儿,但却已颇会察人颜色,行事小心,并不如其他女孩子一般喜爱撒娇,只是淡淡站在一旁,听人讲话,虽不做声,却是字字在心中记下。这般早熟,却叫锦权看了心疼,于是,他时常买些小孩玩意给她逗乐。及至后来与她父亲决裂,对她却还是一如从前般地疼爱。

楚澈见他望向顾念语的眼神,心底微泛起一丝不快,面上却依旧带了笑意问道:“听闻提督是看着她长大的?”

锦权一时不察,顺口说了下去:“是啊,一转眼便已这么大了,可是性子却还是没怎么变,想是我那时送她的小玩意都落到了空处吧。”话一出口,却惊起一声冷汗,偷觑一眼楚澈,轻声道:“微臣一时口不择言,还望皇上恕罪。”

楚澈喝一口茶,凝视着书摊旁念语的身影,回过头来似不以为意道:“锦权,这是在宫外你也不必这般拘礼。有话便直说,朕赦你无罪便是。”

锦权却是微微摇头:“后宫乃是皇上的家事,微臣怎敢越矩多言?”随着年岁渐长,他已不是那个敢于带了五千人翻过冲山突围敌军的热血青年了。

楚澈也不逼他:“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你,只是,朕倒颇是好奇她幼时之事。”

锦权见实是推不过去了,便照着回忆略拣些重要的说了。

身在书摊的念语自然不曾知道此刻她幼时的事被应锦权一件一件拿出来说与楚澈听了,只是这应锦权虽然曾是顾家的常客,却也不知慕容致远来了以后,顾念语身上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楚澈听罢之后,良久不语,微蹙了眉头望向那个白色身影,颇有些自怜地想到,他幼时又何尝不是要学会察言观色,不轻易表露心机呢,这皇宫深处,有多少年幼皇子出生又死去,能够如他这般长大,又接过大宝登上帝位的更是屈指可数。

收回思绪之后,他才低低与应锦权说起顾将入京之事来。眼下顾将已出了雁荥关,到了雁荥关后第一大城凤城,稍事休息后便会继续西进,待过了大周最大的江漳江之后,到京城便只需半月即可了。

“听闻太后瞧中的是六科给事中许世常家的姑娘?”

“是,朕与母后商量过了,这许世常不过是个言官,此番又将他调出都察院,想来应该不会引人注意才是。”

现任都察院左督御使陈迁乃是宁相门生,虽说他私下并不如其他门生与宁相走得那般亲近,但是,看都察院这两年行事却与宁相颇有亲近之意,是以不得不防。今日将许世常调出都察院不过是第一步而已,更多的是安抚之意。

应锦权点点头,又将这几日京都九营的调配慢慢禀给楚澈。宁相久住京城,这军中自然也有他安插的人在,这次便是借着顾清丞入京在底下进行悄悄换血。只是这事却远比朝堂之上的更为复杂,既要剔除宁相之人,又要防着顾清丞一人独大,使得此事便犹如走钢丝一般,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就在楚澈与应锦权商讨此事之时,念语手中却被人塞入一本《王右丞文集》来,念语抬头一看,那摆书摊的白发老头含笑看着她,右手却在袖中指一个方向,念语顺着方向看去,一个身影在左前方的一个街角一闪而过。

她强压下心中激动,看一眼坐在窗口正在谈话的楚澈,又看一眼那个街角,手中紧攥了那本文集,心中踌躇不定……

载情不去载愁去(七)

楚澈与应锦权相谈许久之后,终于满意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小书摊,惊觉念语身影不见之后,脸瞬时便沉了下来。

锦权见楚澈神情有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马上会意过来,未及楚澈开口,便看似无意地做了一个手势,轻声道:“皇上莫急,一直有人跟着才人。”

楚澈也不做声,只是点点头,眼睛却是紧盯了那个摆书摊的老人,他与念语相处时日虽不多,却也能看出顾念语绝不是那种爱看热闹的性子,更何况她自知身份特殊,既然说了只在书摊看书,就绝不会随意走去别处。

“属下这就派人着手去查。”应锦权起身略一拱手,便下了楼,付清茶钱之后下去安排。

不过一盏茶功夫,应锦权回上楼,禀道:“皇上,已知道才人现在何处了,不如属下差人请了才人回来?”

楚澈起身微一摆手:“朕自己去请。”

锦权见楚澈面色不豫,也不敢阻拦,只在一旁微微侧了身子,引楚澈前去,在去的路上顺便禀报了那个老人的情况。

这书摊原是老人的儿子摆的,只因他儿子前几日着了风寒,不便出门做生意,这才叫了老爹来摆摊,不过也是贫苦度日罢了。

乍听之下并无疑点,只是楚澈心中的疑虑未能尽去,仍是问道:“可去他家瞧过了?”

应锦权点一点头:“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连带为他儿子诊病的郎中也问过了,却是生病无疑。”

见楚澈依旧低吟不语,锦权接着说:“若皇上还是不放心,臣便派人多看着点。”

楚澈这才“唔”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再说念语,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熟悉的青衣身影,她终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在鬼使神差地迈出第一步后,便再也控制不住地一路小跑紧跟过去。

还是晚了一步,不知拐过几个路口之后,她便跟丢了那个人,茫然地看着身前身后,偶有几个行人路过,只是在这些人中却唯独没有她相见的人。站定之后,她看一下四周,便知自己迷路了,方才追得太急,一时忘了看路,现在想来心里不禁有些懊悔,他若是真的来了,想见自己,又怎会只给她一个身影便匆匆走了呢?只是如今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等着楚澈派人来寻她了。

一想到这,她不由又皱了眉头,若是楚澈问起,她该如何回答呢?说自己一时好奇,想看看这大周的都城?这话说来,连她自己也不能十分相信。

正想着要如何混过去的时候,一阵幼童的朗朗书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念语闻声看去,只见河对岸一行柳树后面有一幢茅屋,那书声便是从那儿传来的。

念语见河并不宽,若是楚澈来寻她了,应能一眼看到对岸的自己,是以,她也放下心来,顺着河上的小木桥走了过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念语站在窗口,顺着低矮的窗户望进去,一位带着儒巾着了打满补丁蓝袍的秀才正坐在上首,与那些孩童一同摇头晃脑的念着。

书声悠悠,念语不由想起她随顾靖璿一同去往“结草庐”请慕容致远时的情景来。

那日的慕容致远也如今日的这个穷秀才般,着了儒巾与洗白了的蓝袍端坐在堂前,教这些幼童们念书,只是他教的却是《孙子兵法》中的《谋攻》这一章。

直至今日,念语还能忆起当日幼童们所念的内容来:“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她不由轻吟出声,却是一惊,不愿扰了这书生授课,便悄悄走至一棵柳树旁坐下,抱了那本《王右丞文集》在胸前轻倚了树干,想起那日她在门口顺着那书声接了下去,慕容致远闻言出门时的情景,他笑着对她说:“致远有幸,竟能请动顾姑娘与顾公子亲顾草庐。”

是了,他将她放在顾靖璿之前,他不唤她作小姐,他叫她姑娘。念语脸色露出那神往却又幸福的神采来。

只是这一幕落在楚澈眼里却并不是那么值得露出幸福之色的场景来的。如顾念语此刻的情形的女人他见过太多,这是曾与他父皇春风一度的却又失去爱宠的女人在回忆往昔荣耀时刻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他只是遥遥望着她,心里略划过一丝疼痛,他只觉得自己同情眼前这个女人,也同情后宫里所有的女人,为了父亲,为了另外一些原本不相干的人或者只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来到他的身边,从此以后,一颦一笑皆是为了他,再没有自我。可是仅仅只是同情,他不能爱她们,正如她们来到他身边不过是为了求家祖的安稳与繁荣,他将她们接进宫来也不过是为了平衡那些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罢了。

看着一轮红日已有西垂之意,楚澈迈步过桥,来到念语身后,坐在她身边,如此肩并肩地看风景,他心底不由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来,只是略一晃头,似要把这种感觉从心底抹去一般,淡淡说道:“风景再好也不能贪景,误了回宫的时辰。”

念语闻言一惊转头才发现楚澈已坐在自己身边,脸色红晕还未及褪去,脸上便显出一副被人偷窥了心事般的尴尬来,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楚澈已顾自起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了。

念语急忙起身,拍拍衣服,小跑跟上,嘴唇嗫喏了一番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自他们离去后,那书生却从草屋里走了出来,望着那两个一前一后的背影,浮上一丝苦笑,又摇头念了几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方才回了屋去。

走过锡庆门,又入了延庆门,便又回到大周后宫,不过穿过一道宫墙,可却连呼吸都颇有些困难来。

楚澈送她到了出宫前的甬道,月柔与晚秋早已等在一旁,服侍念语换好衣服之后,便又带了晚秋匆匆离去,只留下她与楚澈二人。

复换上宫装后,念语朝楚澈轻轻一福,楚澈又看了她半晌,才迈步往前走去。

快行至霁月殿门口时,楚澈却突然止步转身,带了笑意问她:“语才人倒是颇爱王摩诘啊,这《王右丞文集》霁月殿中亦有一本,难为你今日又买一本回来。”

听闻这句,念语脸色一变,却也只得定定心神答了:“妾只是瞧那老人家摆摊辛苦,奈何书摊上又无其他可买之书,是以只能买一本文集,略表表心意罢了。”

她偷觑一眼楚澈,竟被楚澈冷冷的笑意震慑了心神,当下马上双目低垂,再不敢看他一眼。

“哦?那语才人倒说说看,今日又是为何跑去了那小河边?”

念语双眼一闭,才又缓缓睁开,看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他这一问。

清梦初回秋夜阑(一)

“回皇上,是妾错认了一个身影。”念语低下头,强作镇定地答道,她不愿让楚澈看见她眼神闪烁不定。

楚澈似是颇有兴趣地接着又问了下去:“不知语才人是错认成哪个熟人了?”

念语在脑海中迅速闪出一个人影,是以她抬头笑看楚澈说道:“父亲曾为妾请过一个女西席,只是这位女师傅喜爱到处游历,是以教了妾不过一年便留书离开了。”

她这话倒也不假,顾清丞的确为她请过这么一位女老师,也的确只待了一年便悄然离开了,因着她生性自由,又见多识广,念语与她也颇为投缘,只是这女先生才华绝艳,自然也有些个有才之人皆有的怪癖,因此念语只知道她闺名唤作纪安童。

“既然才人如此思念这位纪师傅,朕便吩咐了下去,叫各府官员替你留意一番。”

念语心中微惊,却犹是笑了回绝:“久闻皇上体恤官员,如今却为着妾的这一件小事徒给各位大人添一桩差事,怕是有损皇上贤名,妾不甚惶恐。”

“惶恐倒也不必,你既入了宫便是朕的女人了,再者也不过叫他们私下里留意一些,你不必太过忧心。”

念语见楚澈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加推辞,只好福身谢恩应下了。

念语送过楚澈离开后,入了寝宫,也不言语,只呆呆望着窗外,从何时起自己居然变得如此冲动了,不过一个相似的背影,竟让她忘了还有一个皇帝在身边,便急急追了出去。

月柔端着茶推门而入,见她黛眉微蹙,神情戚戚,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口气,将茶放在桌上,道一句:“主子,那话奴婢已经带出去了。”

念语回过神来,回月柔一个浅笑,一个抬手,却正巧碰翻了茶杯,那茶水蔓延开来,打湿了放在桌上的书。

月柔急急拿起那本文集,打开一看,见湿得不多,一边拿了到烛火上去烤,一边叫了莲舟进来收拾。

待莲舟收拾完了下去之后,月柔将那本文集递到念语手上轻声说:“主子,你看……”

那本文集经烛火一烤,此刻略泛黄的纸页上显现出几个微红的字迹来:“已入京,不便见面,将相之争,万事小心,切切。”

不过寥寥十四字,却是字字砸在顾念语心中,慕容致远已先一步顾清丞入京了,街角的那个身影她并没有认错。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与他不再远隔千山,她与他现在在同一城内。

月柔见她已看完,便要拿起文集凑到烛火上,却被念语一把按住,月柔一惊,开口劝道:“主子……”

“不必烧了,小心放好便是,皇上此刻已对这集子起疑,若是哪天他想起来要看,我们交不出来可是不妙。”不过转瞬,念语眼中已复清明,一想起慕容致远现下已在京中,她便感到一阵安定。

念语吩咐了月柔收好文集,见月柔转身的背影,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心中不由一紧,低头紧盯着桌子,虽然眼下桌布已被换过,可是她依旧能清晰地记得刚才杯子所放的位置,心中一动,却也不加言语,只是慢慢踱了出去,传了晚膳用过不提。

刚用罢晚膳,淑妃身边的侍女苁蓉是送了一盒蜜饯过来,打开一看,却是那日颐华宫内所用的蜜汁杏梅。

“你回去替我转告娘娘,就说有劳娘娘还记得念语所喜之物,念语改日定上门亲自谢礼。”她只是轻轻盖上食盒,淡淡说道,一下子竟也看不出她到底是何所想,“晚秋,替我送送苁蓉姑娘。”

带苁蓉离开后,念语望着那盒杏梅却是陷入了沉思,忆起那日淑妃的神色来,想来她对那碧烟青玉膏之事亦是知情的,事情虽已过去,看那楚澈似乎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她宫中的膏泥俱出了问题,她却不能不在意,如是思虑了半晌才笑道:“月柔,你说我是回淑妃娘娘八宝莲心还是冰糖雪梨呢?”

月柔窥一眼念语神色,见她已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她心中已有计较,于是也不多言,只道:“主子决定便好,奴婢照主子的意思做便是。”

念语看一眼月柔,似是并不满意她的这个回答,但也未多说什么,只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用八宝莲心吧。”

另一边的苁蓉一边替淑妃卸妆,一边将方才在霁月殿中之事禀了淑妃,末了,她略微试探地说道:“娘娘,这语才人似乎对那道杏梅并无兴趣的样子。”

淑妃一边细细往脸上抹那珍珠粉,一边笑说:“你可见过这宫里的女人,会对皇上之外的事情感兴趣的么?”

一听淑妃如此说,苁蓉急忙低了头下去,专心于手中的事。

淑妃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说起来,本宫倒是好奇这语才人会回个什么礼来。”

翌日一早,念语便带上昨日那个食盒,与月柔一同去了昭纯宫瑶光殿去拜谢淑妃昨日之礼。

入了殿内,见淑妃今日着了锦绣双裙,梳一个高髻,点了桃心花钿,高贵华丽,与平日里所见的那位妩媚纤弱的温婉女子竟是截然不同。

两人微笑见了礼之后,便入了内殿坐下,苁蓉端上两杯桂香荷叶茶,念语轻揭杯盖,那桂香馥郁的香气之中又隐隐带了一丝荷叶的清香,心中已有微感不适,脸上却还是挂了笑道:“娘娘这茶倒也别致。”

淑妃含笑说了:“不过也是闲来无事,图个情趣罢了,让妹妹见笑了。”她自然是瞧见了月柔手中拎的食盒,只是装了未看见,也不多问。

“来了这一会儿,念语还未谢过娘娘昨日所赠的蜜汁杏梅呢。是念语失礼了。”念语喝一口荷叶茶,闲闲起了话头。

淑妃见她主动提起,便顺了她的话头说下去:“不知妹妹觉得昨日的杏梅味道如何呢?”

“娘娘的杏梅自是甘甜可口,只是听闻宫中已禁了杏梅之物,是以如今这杏梅倒也稀罕的很呢。”

淑妃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过是在永寿宫禁了而已,妹妹自可放心大胆的用这杏梅。”

念语一笑也不再接了这话,叫月柔开了食盒道:“念语今日所带之礼与娘娘这荷叶茶倒颇是相合。”

淑妃一看是八宝莲心,自然心知肚明,抚掌笑说:“这可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二人相识一笑之后,俱用了点八宝莲心之后,念语才起身告辞。

“娘娘,您怎知今日她必送这八宝莲心来?”待念语走后,苁蓉不由奇道。

淑妃此刻却是恢复了那与世无争的弱女子模样来:“我不过是猜到了她为了查处霁月殿中的内贼来一定会与我合作,只是今日那八宝莲心倒也是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恐怕霁月殿内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苁蓉见她一脸无辜地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不由感到一丝寒意,急忙掩了神色收拾了东西下去。

清梦初回秋夜澜(二)

念语一边走回霁月殿,一边却在细细回想殿中一干人等,前几日是有人偷换了碧烟青玉膏,今日则是将她所要做的八宝莲心一事说了出去,一想起这殿中有人在随时看着自己,念语只觉得一阵阵寒气只往上冒。

今日虽与淑妃结盟,不过是暂定之计罢了,慕容致远既提到了“将相之争”那么在这非常时刻,后宫亦是随时都可能起波澜的,且不管淑妃这次示好是为何意,眼下,多一个盟友总是好过多一个敌人的。

只是不论淑妃到底是敌是友,这霁月殿中有她的人在,总不是一件舒心的事儿。

“主子,可是在疑心这霁月殿中有淑妃的眼线?”月柔眼见着快要走到霁月殿了,便挑一个空旷之地轻声问了念语。

念语环顾四周,见是翊坤宫前一片空地,此刻四下无人,也不回头,只是略慢了慢步子道:“依今日所见,我不得不疑。”

“依奴婢之见,今日之事倒可能只是巧合。”

“此话怎讲?”

“若眼线是淑妃之人,那么淑妃今日又怎会准备了荷叶茶故意惹主子起疑呢?”月柔依旧跟在念语后面,低垂了头,压低声音说道。因此远远望去,也瞧不出两人此刻正在谈话。

念语微颔首,说道:“你且继续往下说。”

“是。主子应该还记得那日在永寿宫所发生之事吧?那日我听其他人闲聊时便觉得淑妃那日言行反常,想来那膏药有问题她应是知情才对。”

念语想起那日淑妃情状来,颇以为然地点点头道:“的确,不过想来她也是关心则乱,才会露出痕迹来的吧。”念及此,她不由想到这后宫的女人爱上皇帝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啊,一股淡淡的哀愁便随了这个念头浮上她的心头。

月柔此刻见不到她的表情,仍是顾自说了下去:“因此,奴婢觉得婉贵人的事许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但是今日的荷叶茶想来应是个巧合。”

念语点点头,月柔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是想着已走到了霁月殿门口,小来子急步上前道:“主子可回来了,皇后娘娘已经等您多时了。”

念语一惊,皇后若是有事找她,一道懿旨下来便可以召她过去了,今天却特特到了霁月殿来,想来定是有非常之事了,于是,她整整衣衫,稍稍理一下发丝,便敛容入殿,行了礼后便恭敬站在一旁,如今且不明白皇后来意,只能事事小心了。

皇后今日面容虽平和,却已无前几日那般的亲和之意了,她端了茶杯,闲闲喝了一口后才说:“不知语才人以为大周的上京城风光如何?”

对于皇后知道此事念语并不惊讶,这宫中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念语也微笑了回答道:“上京城自古便是繁华之地,念语不过闲逛了几处,便已心折。”

“心折?”皇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知才人是对上京的风貌心折还是对上京的人心折呢?”

这语气里浓浓的酸意念语又岂会听不出来,当下敛了笑道:“回娘娘,这上京城的风土人情无不透出一股的大气来,念语久居边关,初见这八街九陌之城,车水马龙,念语来京路上途径的城市无一能与这上京城相比,是以心折。”

念语自以为答得滴水不漏,却不料皇后话锋一转:“哦?那本宫倒颇为好奇究竟是何人身影竟能让语才人忘了自己的身份,一路追随?”

念语此刻才深深感觉到这后宫的可怕之处,比起那日孟婉灵之事来更让她觉得惊恐,且不说淑妃是否在她殿中安了眼线,但说她昨日这般谨慎地随了楚澈出宫,自以为是瞒过了众人,却依旧还是逃不过别人的眼去,皇后恐怕对昨日她与楚澈出行所经何地,所遇何人已是知晓的巨细靡遗了吧。皇后久居深宫,范相之势已被圣祖与景琰父子驱逐殆尽了,饶是如此,皇后却还能将手伸出宫外,如是一想,念语只觉后背已有凉汗渗出。

皇后见她许久为作答,脸色也是微微泛白,大抵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略略扶了扶头上的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慢慢说道:“语才人也莫疑些什么,皇上乃一国之君,江山社稷皆系于一身,派几个人保护皇上安全总是必须的。”

“是。念语不敢有疑。”她微低了头,顿了顿,才继续下去,“回娘娘,念语原以为那身影是念语曾经的老师,追了几步之后才发现认错人了,京城道路众多,一时竟迷了路,这才……”

万不得已,便只能再搬一次纪安童来挡驾。

“哦?听底下的人说那身影倒颇似一个男人,这么看来,竟是他们看走眼了。”皇后由是不肯放过顾念语,言谈间竟是寸步不让。

念语此刻已定了心神,便也抬头回了皇后的话:“这大街上人来人往,许是那些侍卫看到的身影与念语看到的并非同一人也不定。”

皇后见她眼神清澈,并无丝毫闪躲之意,她不觉有些怏怏:“如此说来,也不无可能。只是为何后来语才人又躲在一间茅屋之外听一位秀才讲课?”

“回娘娘,妾乃是被幼童的朗朗书声吸引,这才过桥一看,茅屋贫寒,却挡不了幼童求学之心,想来这些稚童日后定能成我大周之栋梁。说到听秀才讲课,连皇上都颇有兴趣地与妾在河边一同听呢。”

念语深怕皇后继续深究,露了马脚,是以虽会被皇后当成恃宠而骄,也不得不抬了楚澈出来。

果然,皇后听了楚澈在她身边,脸上便颇有不悦,却又不好再继续下去,只好起身道:“如此便是最好。只是若是皇上下次相邀,还望才人不要像昨日那般不守规矩闲逛的好。这后宫中,你虽是皇上第一个带了出宫的女子,可也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后妃冒冒然出宫可是有违祖制之举。”

“是,谨遵皇后娘娘教诲。”送走皇后之后,念语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有猛然想起,这是后宫,又岂是一个随便便可松口气之处?于是缓缓起身,看了天边的落日一眼,这太阳每日落而复升,这宫中争斗亦是如此,躲过一次明刀,可谁又知道下次的暗箭会来自哪里?

念语回屋坐下,眼神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桌上,那杯茶曾经放过之处,迈步走到月柔上次放书之处,又抽了那本文集来看,水渍犹在,曾显现字迹的那一页,与其他几页并无不同,又细细摩挲许久,也并无觉得手感有何不同,转身透过窗望着月柔在殿外忙碌的身影,犹疑着要不要将那话问出口。

“你说顾念语会不会因此事而疑了月柔?”那个依旧着了缀满补丁的秀才问他身边那个清秀俊朗,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道。

“峤亭兄以为如何呢?”那男子收回了望向大周后宫的目光,反问那秀才。

“若不相疑,自不会问,若是疑了,却也未必会问出口。”

“不是未必,是必定不会。”念语在他面前虽偶有顽皮,他面上虽与她一起玩笑,心内对于她的谨慎脾性却是深信不移的。

“致远兄,依那日所见皇帝对她倒也有点上心。”

慕容致远眼色一黯,复望皇宫一眼,也不言语,只默默一个转身,入了里屋,自然也未曾听见峤亭叹口气说的“痴儿”二字。

清梦初回秋夜澜(三)

果然念语见月柔回屋之后便自然地将那书放了回去,不言有它,晚膳的时候还赏了一碗酿冬菇盒给她。

用罢晚膳,那小印子颇有失落地来报:“主子,皇上今儿又是召的絮美人侍寝。”

已是连着两日召了柳絮,不止这霁月殿里的人纳闷,连带那些后宫妃子们也是纳罕不已。本以为景琰帝带了念语出宫,这回宫以后定是会恩宠不断,指不定还能平步青云,可他不过送了她到殿门口而已,不召她侍寝,也不曾赏些东西下来,竟似完全忘了这后宫里还有一个顾念语一般。

“皇上,您那日既带了念语妹妹出宫,为何后来却又……”一番云雨之后的柳絮面上红潮未褪,轻轻靠在楚澈宽阔的胸膛上,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楚澈只微微皱眉,却也不恼,倒是笑说了一句:“那依黛儿之见朕当如何呢?”

“妾怎敢对皇上指手画脚的呢?只是觉得念语妹妹此刻怕已成了宫中笑柄,妾与她亦有几分姐妹之情,所以有些同情她而已。”柳絮方才大了胆子才将话问了出口,见楚澈也不在意,因此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又继续了下去。

楚澈听闻此话,笑容立时隐去,连那话音都似乎重了几分:“笑柄?此话怎讲?”

柳絮见楚澈略有动气,反倒放了心,叹口气道:“皇上那日召她侍寝,却又没有……没有做那等事,这已是一桩笑事,前日皇上又邀她同游京城,可回来之后又对她不闻不问,黛儿斗胆说一句,这后宫中多是攀高踩低之人……说到这里,黛儿又不能不说一句,幸得这语才人性子沉稳,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又有一番风波呢。”

黛儿这一席话倒叫楚澈语塞,只是被她皱着眉头,婉婉道来,连楚澈也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了,想辩解几句也无从说起,听到那一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之时,心中竟涌起一股酸意来,于是忙忙调转了头看向黛儿,伸手抚开黛儿的微蹙的眉头,温柔道:“早些安寝了吧。”并未吩咐太监将其送往乾清宫的那个偏房里去,反倒是搂着她一同睡下。

翌日一早,服侍了楚澈穿戴完毕之后,柳絮便回了自己的明瑟殿去。路上薇茗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她:“小姐昨晚真的跟皇上那么说了?”

柳絮只淡淡点头,轻声道:“有话回宫再说。”话毕,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入明瑟殿,薇茗便急急关了门,一脸焦虑地道:“皇上,皇上没有生小姐的气吧?”

薇茗是她还在临安时救下的一个小丫头,那时淮北发了瘟疫,她虽侥幸逃出淮北,一路逃难到杭州,可终究是撑不下去了,就在奄奄一息之际,幸亏碰见了柳絮,柳絮也不嫌她身染疫症,反倒是出手相救,于是,她病愈之后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柳絮,许是柳絮第一次见人死里逃生,因此也算结下生死之缘。眼下这薇茗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宫中各种明的暗的规矩自也了熟于心了,是以也褪去了初入宫时的那份天真懵懂,遇事也知道要多留一个心思。

此刻柳絮见她一脸紧张,心里也是颇有感动,笑笑宽慰她道:“我若是惹着了皇上,可还能在这乾清宫一觉睡到天亮吗?”

听柳絮这般说来,薇茗面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却仍是疑惑柳絮为何在圣宠隆重之时要将皇上推到顾念语那边去,是以她语带忧虑道:“小姐不怕皇上迷上语才人吗?”

听闻此言,柳絮忆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来,脸上也带上了一丝迷蒙的笑容,初升的阳光撒在她脸上,细细为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色,虽更想得她光彩动人,却也叫人不敢直视她的笑容,仿佛只能远远欣赏,近近观之却怕被灼伤眼睛一般。

薇茗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似也陷入了那悠远的回忆之中,心上却涌起一股淡淡哀愁,大抵心中有爱的女子都是这般叫人只敢仰望,不能直视的吧。

过了许久,柳絮才回过神来,低喃道:“希望他还能记得罢。”

这一声低语方才拉回了薇茗的思绪:“小姐……”

柳絮此刻转了身来,不复刚才那般明丽,一如往常,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分寸在,”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那件玉镯的事还未解决,若是我此刻风头太盛,不免就有人拿了这事来作文章,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且慢慢观之吧。”

她这一句提醒了薇茗,是以薇茗也不再多言,轻福一个便下去做事了。

柳絮望了门外一地落英,心中竟闪过一丝不忍,招了书云吩咐说:“那些个落花落在地上也挺养眼的,你们且不急扫了它们去。”

书云领命退下,只留了柳絮一人独看落花。这番情景落了薇茗眼中,又是觉得颇有不安,于是上去问道:“小姐,可要去留意皇上?”

柳絮与薇茗相处日久,自然知道她这一问不过是不忍见她自怨自艾罢了,她若不去留意楚澈动向,明日之前也定有消息会传来,于是她起身,笑了点点头,便往屋内走去。

那楚澈下了朝之后,果又想起柳絮昨夜说的话来,只是一时之间倒也有些茫然,是以那周德福上前来问他往何处去的时候,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淡淡道:“随便走走便是了。”散了众人,独留一个周德福在身边。

那周德福见今日楚澈神色低落,眉目之间似有心事,也不敢多问,只慢慢跟在楚澈身后罢了。到了一处地儿的时候,见楚澈还要迈步向前,他只好轻声提醒一句:“皇上……”

楚澈闻言回头,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殿匾额处书了三个隶字“霁月殿”,自嘲一笑,还是走到这个地方来了啊,看了大开的殿门,却也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就这么静静看着,殿内不时有人影闪动,过了许久,他才迈步,却不是向那殿门走去,转了身,似要绕了过去。

“皇上。”周德福轻喊一声,眼中似有不忍之意。

楚澈却是转身挑眉道:“怎么,这语才人竟给了你这么多好处,连你也给她求起情来。”

周德福一脸惶恐:“老奴不敢,只是……”

话未说完,却有一个婉转的声音传来:“皇上怎的到了殿前也不进来一坐?”

楚澈闻言望去,却见念语站在门外,双目澄澈,笑靥如花,虽被她识破略有尴尬,却也一笑掩了过去,起身迈步道:“美人相邀,朕岂能扫兴?”于是随念语入了殿去。

清梦初回秋夜澜(四)

这一入殿,不仅连楚澈心觉奇怪,连那月柔也是诧异的很,依念语往日的性子,对楚澈不过是淡淡行礼请安而已,连笑容都似吝于展现,今日却是亲自出口相邀,是以月柔在上茶的时候,递了一个狐疑且担忧的眼神给念语,念语却在接过茶的一霎那回月柔一个微笑以示无事。

念语入宫这么久,楚澈却还是第一次入这霁月殿,因此他也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着霁月殿内的装饰。

念语也不相扰,只是微笑陪坐着。许是因了父亲是将军的缘故,不喜那些虚的东西,这霁月殿自她入住以来,也并未添置多少东西,不过在殿内多了几个盆景而已,这盆景也多以奇石,文竹为主,一眼望去,竟瞧不到朵花儿,连那隔断用的屏风用得也是木刻的翠竹而已。

“语才人这殿倒真是干净的很。”楚澈品一口清茗,他以为柳絮的明瑟殿已是这宫中最为疏朗之所在了,用的花也不过是些梅兰而已,只是却料不到这霁月殿却连一丝花影也无。

“皇上见笑。妾自幼随家父长大,母亲又早逝,因此对这些女儿家素喜之物倒并无多大兴趣。”念语微一欠身道。

楚澈却是嘴角划起一个弧度:“如是这样便最好,不然若是传了出去,还道朕委屈了将军的女儿。”

念语脸上略显过一丝尴尬,只好转移了话题道:“妾久闻皇上尤擅手谈,不若就陪妾随意一局如何?”

楚澈微一怔,便回过神来,大笑一声:“摆棋盘!”

竹喧与莲舟二人端了棋盘上来,念语执黑,楚澈执白。二人出下时,皆是循了往常的路子,用些普通定式开局而已,皆是留了一手,待到布局之后,棋盘上却是杀机顿现,念语取外势,楚澈却是走的实空,越及后来,双方落子速度也越来越慢。

日头渐升,眼见着午膳时间就要到了,念语瞥见周德福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一笑,故意露个破绽给楚澈,不过再落几字便收官了,月柔上前一数,自是念语输了。

见楚澈深深呼出一口气,念语便含笑递了一个眼神给莲舟,示意她上去给楚澈捶捶肩。

周德福立时上前一步道:“皇上该用午膳了。”

“便摆在这霁月殿吧。”楚澈也不回头,似意犹未尽地对念语说:“朕知你刚才是故意输棋,明日朕定与你再杀一场。”

许是这局棋拉近了二人的关系也不定,这一局下来,二人竟似老友般讲起围棋之道来。

只是这宫里规矩繁多,其中一条便是“食不语”,见用膳之时,二人还犹是不停,那周德福只能在一边轻咳提醒。

被这么一咳,念语立时回过神来,敛了容,止了话,目不斜视,低头用起饭来。

楚澈举筷正欲往下讲,却见念语已转了神情,亦觉无趣,也只得闷闷用膳。

撤了膳桌,依着规矩是要遣一个人去回太后,楚澈此刻动了些小心思,叫了周德福去回太后。

周德福自然明白楚澈此举为何,却也只好领命退下。

颐华宫内,太后正在修剪花草,听完周德福报了楚澈今日所用饭菜,磕头道一句:“禀太后,皇上今日进的香。”之后才笑骂:“今日怎么轮到你这奴才来讨赏来了。”

一旁的芷舒笑着递上了赏银:“皇上竟也舍得折腾福公公来跑这一趟。”

这周德福可以说是看着楚澈长大的,往日里楚澈对他亦有几分敬重,连那些个妃子也都敬他几分,只有这太后跟前也颇是得宠的芷秋芷舒还敢打趣他几分,因大家都是做奴才的,伺候人的份,是以周德福也并不介意这俩丫头拿他逗乐:“芷秋姑娘还是莫那老奴玩笑了罢。皇上也是怜惜老奴这几日里口袋空空,这才派了老奴来太后这里讨几个赏银。”

“谁不知道你福公公是这宫里的老人,那内务府还敢短了你的银子去?”

“芷秋姑娘还是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太后不过赏了老奴几锭银子倒惹来这一番说辞,这不是要老奴把这刚拿到的银子给交出来么?”周德福故作了为难的样子。

太后少不得又笑一阵:“芷舒啊,要再这么说下去,这小福子可要说是我这颐华宫的人见不得大场面,连几两银子都舍不得了。”

又是笑了一阵之后,太后才收了笑容问:“听说今日皇上是在霁月殿用的膳?”

“回太后,皇上和语才人下了一局围棋,收官时已近午时,便就地在霁月殿摆了膳。”

“哦?围棋?”太后放了手中的剪子,坐了下来,“你且把他们下棋的路数一一报来。”

周德福便一五一十地从定式到开局及至最后的官子缓缓道来,竟是一步不差。一旁的芷舒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太后却是听得仔细,并无惊讶。

待听完之后,太后又是思虑一阵,才嘱了周德福道:“你回去与皇上说,既然午膳是在霁月殿用的,那么晚膳便去夕颜殿吧。将相皆是朝之栋梁,不可厚此薄彼才好。”

太后见周德福走后,那芷舒还是未回过神来,笑笑对她解释道:“你可莫小瞧了这周德福,他能到这一步,也托了他那脑袋瓜儿的福。”

见芷舒仍是不解,太后便慢慢起身道:“他这记性,这棋艺,在这宫中恐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想当年,还是先帝钦点了他授澈儿手谈之道。”

芷舒上前一步搀了太后道:“那太后方才让他背那棋局又是何意呢?”

人一旦老了,自然会慢慢变得多话啰嗦,自然是希望身边能有几个年轻一辈的陪着说说话解解闷,这个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自然也不例外,她身边的芷舒芷秋是她的贴身丫头,对这一点自是了然无比,是以有些话她不便对楚澈,对皇后,对一众后妃讲的,便只好对着这两个丫头讲。

因了如此,太后听了芷舒这一问也不恼,接着讲了下去:“棋之一道,与为人一道自有想通之点。哀家听周德福方才所禀,细细想来,这顾念语的性子与澈儿的性子倒也颇有相通之处,初始不显山露水,过了中局才开始展露锋芒,到了收官便是稳操胜券了。”

芷舒这才显出了悟的样子来,只是还是奇道:“既然皇上与那语才人脾性颇是相合,可为何皇上对语才人却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太后皱了眉,似含忧虑,反问了芷舒:“你可见皇上还对其他后妃这般过?”

芷舒微歪了头,想了一会儿才道:“这……奴婢倒真没见过。”

“哀家也未曾见过,”太后无奈一笑,自楚澈略懂人事起,她便告诉他,这后宫中的女人不过是朝堂上对应下来的一个个符号而已,在朝上是怎么做的,退了朝便依旧还是怎么做,只是儿子终归要长大,韩毓汀那一关才过,便又出了个顾念语,眼下顾将又要入京,这叫她怎能不安心?“派个人去盯着霁月殿吧。”

芷舒见太后面容严肃,便知趣地领了命下去不提。

清梦初回秋夜澜(五)

周德福紧了紧步子,小跑回了霁月殿,在殿外掏了手绢擦一把脸,才进去请安复命。

楚澈此刻正与念语二人一道研究着刚才霁月殿的小书库中翻出来的《三才图会棋谱》,讨论棋道,因此见周德福来回话,楚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恩,讨了赏回来了?”

周德福微屈了身子回道:“奴才谢皇上,谢太后赏。”顿了一顿,见楚澈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才提了太后方才要他说的话来:“皇上,太后让我转告皇上一句,说是既然午膳是在霁月殿用的,那么晚膳便去夕颜殿吧,不可厚此薄彼才好。”这其中还有一句,他一个宦侍,自然是不敢提的。

楚澈闻言表情略微一滞,在书上指点的手指也停住了,抬眸看一眼念语,念语此刻心中亦是惊了一下,面上却还是只能带了笑地说一句:“有劳福公公了。”楚澈心中微动,于是点点头道:“朕知道了。”待与念语讲完一局棋谱之后,才放下手中的书,离了霁月殿。

念语望着楚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殿外,幽幽叹了一口气,那太后借了周德福之口而说出的警告之意她有怎会不懂,看眼下这局势,太后竟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太后若是真想看到将相相争,有何必让那周德福将这话说在她面前呢?

一个女人在未做母亲之前是无法理解另一个母亲的心思的。太后虽强势,终归还是一个慈母,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对其他女子动心,亦是会在淡淡的欣喜中夹杂一些忧虑与哀愁,顾念语的身份有特殊,这便由不得她不在中间横加一道,只是她又不愿逼急了楚澈,引发母子相争,是以只能在一边拦一把,扶一把,只愿楚澈能体会她的用心。

“周德福你今日好大的胆子啊。”楚澈一边向了御书房走去,一边不悦道。

周德福跟在楚澈后头,略略皱了眉头,却还是依旧恭敬回话:“奴才只是奉命带了太后的话而已,又怎敢对皇上不敬?”

“哦?那你倒说说看,母后可有叫你当了语才人的面说那番话?”楚澈忽然止步,似是那周德福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便决计不会放过他一般。

周德福心中一叹,只能老老实实地讲了出来:“太后方才还讲了,将相皆是朝之栋梁,还望皇上三思。”

楚澈一顿之后才亲自扶了周德福起来:“是朕一时情急,误会了福公公。”

虽未说半句道歉之语,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却也是极限了,那周德福不由红了眼眶,也不接话,只轻轻提一句:“皇上,这日头大,小心龙体。”

此时已近春末夏初,这太阳也是一日猛与一日,少了几丝暖意,多了几分烈日炎炎之意。此刻正是未时,楚澈抬头微眯了眼睛,看着正当头的太阳一会儿,才迈步往那御书房走去。

二个时辰之后楚澈才从一堆的奏章之后抬起了头,望着窗外的日头渐已偏西,便问了站在一旁的小刘子一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酉时了。”

楚澈慢慢起身离座,道:“传下去,就说晚膳摆在夕颜殿吧。”

小刘子领命退下。楚澈也出了御书房,站在玉阶上,望着一片流景扬辉,陷入沉思。

此刻的太阳愈发显得巨大,那橙黄色的日光照在楚澈身上,将他的白衫也染黄了,从殿外匆匆而来的周德福远远望见阳光下的楚澈,白衫玉带,整个人笼罩在一团暖黄色中,非玉质金相四字不能形容之,周德福不由止了脚步,想起那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如今已长成为一个君临天下的俊朗少年,心生感慨,泪湿眼眶,赶紧拿了袖子去擦,这才回过神来,急急上阶,将手中的信递与楚澈:“皇上,顾二公子来信了。”

那少年一脸惊喜地接过信来,一扫方才的持重模样,却又忍不住调侃周德福:“福公公,你不会是收到靖褀的消息,喜极而泣了吧?”

“老奴一时情难自禁,还望皇上见谅。”

这顾靖褀虽长楚澈足有八岁,但因圣祖对着顾家二公子颇是喜欢的紧,是以也不故他与楚澈年岁相差的多,而将其召入宫来做了皇子的伴读。而彼时的康王楚深文韬武略皆是强过楚澈许多,又长于楚澈,当时的皇后无所出,是以众人俱是以为康王必是圣祖心中所选,兼其母亲恭妃得宠于圣祖,是以楚澈处处受了压制,幸得时常有顾靖褀照顾,顾靖褀又尝教他待人接物,御下之道。一个孱弱少年开始慢慢在这后宫里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来,也终于在最后一刻,一鸣惊人,得继大宝。

由此,势单力孤的少年便把顾靖褀当成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朋友,那一种在黑暗时期得到依靠,帮助的感情也慢慢转变成了那牢不可破的信任,不是君臣之谊,而是两个少年摸索过黑暗,终于在阳光下拥抱的温暖情谊。

信并不长,顾靖褀不过略略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忠君之心,以及对远在宫中的妹妹的思念之情,希望楚澈能好好照顾这个妹妹,末了,似是闲闲提了一句,自己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希望到时能得楚澈成全。

不过薄薄一页纸,楚澈却是看了许久,顾靖褀的性子他自是了解的很,即使知道楚澈从不将他当一个臣子看待,却依旧恪守着自己为臣的本分,从不多走一步。而这次写信来委婉地表达对太后指婚的拒意,已是他这些年来所踏出的唯一一步。

楚澈望着离乾清宫不远的那座宫殿,心里的愧疚便如潮水般涌来,为了大周他已亏欠他一次,而今为了朝堂之争,他难道又要亏欠他一次吗?

忽然那落日的余晖似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一般,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吩咐了身边的周德福道:“去问了母后,指给靖褀的姑娘可是真的定下来了,还有叫人速去查清,靖褀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待他睁眼之后,眼中愁绪已无,只剩帝王的精明霸道之意:“摆驾夕颜殿。”

此刻夕颜殿内,宁素素遣了众人,只余一个贴身侍婢盼亭,行礼见过楚澈之后,便与他一同入了席。

宁素素从盼亭手中接过玉壶,倒了一盅给楚澈,笑说:“这是妾在入宫前偷偷从家里带出打西凤大曲,还望皇上不要见笑才是。”

楚澈笑饮一口,赞道:“甘泉佳酿,清冽醇馥,果然好久。素素既爱此酒,也不用从家中偷带,朕改日下个旨,叫你爹将家中所藏之酒,都献入宫来,也省却你相思之苦。”

“妾不过是偶尔尝之,倒是皇上小气的紧,这宫中御酒坊多的是好酒名酒,却还眼馋着相府中那几坛酒,这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唠叨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这宁素素幼时时常入宫,一入宫必是缠着楚澈,再加上是宁相独女,也不拘着她,是以性子中倒颇有些男子气,她与楚澈自幼相熟,自然也敢拿楚澈说些笑话。

楚澈含笑望了她:“你还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朕也敢取笑。既如此,小刘子,便赏一坛西凤酒给宁贵人吧。”

宁素素也不起身谢恩,只是又倒一盅给楚澈,催了盼亭道:“还不快随了刘公公去取酒,皇上国事繁忙,指不定一转头便把这酒给忘了。”

“你倒是性急的很,”楚澈浅酌一口,“可是忘了在父皇寿宴之上醉倒的糗事了?”

宁素素小脸微红,想起那日情景来,不由嗔道:“好几年前的事了,难为皇上你还记得。”

楚澈拿起酒杯,复饮一口,却是顾自说了下去……

华采衣兮若英(一)

“还记得那日父皇寿宴,靖褀也还未去从军,我们几个便溜了出来,本来说好不过趁着宫中嬷嬷不注意偷着玩一把,你倒好,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壶酒来,独自灌了下去,我与靖褀拉也拉你不住,幸好念语找了周德福来,拿了碗醒酒汤喂了你下去,只是最后依旧还是被父皇责骂了一通。”

听到这里,宁素素颇有些尴尬,只好陪着笑一句:“是妾之错,连累皇上了。”

楚澈却似想起什么来一般问道:“你那日为何拼了命一般的喝酒?”

宁素素心中似被针刺了一般,紧了一紧,低头替楚澈夹一片冰糖莲藕,只一言带过道:“幼时的事情,妾也记得不甚分明了,许是好奇那酒的滋味吧。”

楚澈咬一口莲藕,似有所思,却也不再问下去。

彼时的宁素素虽幼,却挡不了女孩子家的早熟,已是偷偷看过几本类似《西厢记》,《牡丹亭》的闺中禁书了,对楚澈的情愫自也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只是彼时大家不过总角儿童,她亦只是觉得自己与楚澈在一起时颇为开心,也不曾想其他的,只是那日圣祖寿宴,顾念语随了父亲与哥哥入宫,因了是顾靖褀的妹妹,楚澈对她自然是多加照拂,不仅一路领她参观宫殿,在宴上更是亲自替她布菜,宁素素自觉受了冷落,便学那书中之人,借酒浇愁,这才有了之后那一幕。

二人皆怀了心事,是以也未再相谈,这晚膳便在一片沉默中结束了。

用罢晚膳,楚澈也未多留,只说御书房内还有奏折要批,国事为重,宁素素也不能拦了他,只能默默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楚澈出了夕颜殿却并未去御书房,周德福也不敢多问,只是眼见着楚澈的脚步是迈向霁月殿的,不由出声提醒:“皇上……”

他仍旧向前走着,抬手止了周德福的话:“白日里朕吩咐你的那件事情可有做妥?”

“回皇上,太后说许世常许大人家的女儿书香出身,娴静温柔,是个好姑娘。”

“唔,她叫许茜瑈吧?那可有查清靖褀喜欢哪家姑娘?”

“这个……奴才派下去的人现下还未打探到顾二公子对哪家小姐有意,皇上莫急,奴才定会嘱他们仔细探听清楚。”周德福禀了之后,见楚澈还没有停步的意思,只好再次提醒道:“皇上,太后那……”

“母后那里,朕自会去解释,你传下去,就说朕今日宿在霁月殿了。”

周德福见他语气坚决,只得摇一摇头,退了下去。

楚澈独自走到霁月殿门口的时候,竹喧正欲下了门闩,见楚澈单身一人,不由吃了一惊,急急跪下请安。这一请安自是惊动了霁月殿内众人。

“免礼吧。朕只不过是想找你们家主子聊聊天。”楚澈绕过了竹喧,迈步入殿,也不理跪着的众人径直推门入了内室。

见卧室内水汽氤氲,他才觉有异,正欲退了出去,却又想到他与念语此时的关系,便生出一分好玩之心来,继续迈步向前,一扭头便见到正起身穿衣的念语。

柔顺的长发如瀑垂下,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素色的蝉翼纱似曾烟雾般笼在她身上,水汽慢慢凝成了雾,她的脸在雾后若隐若现,虽看不真切,却可清晰地感觉到双颊上的那一抹嫣红。

楚澈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芳菲妩媚的她,亲自上前扶起了她:“朕今日何其有幸,得亲睹清水出芙蓉之美景。”说罢挥了挥手,遣散了殿内众人。

月柔见楚澈望着念语的眼神,心便立时提了起来,现在既见他退散众人,更觉不安,却又不能抗拒,只得恭了身退出去。

念语心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想起慕容致远,心下恻然,是以在楚澈指尖轻点了她下巴的时候,微微一抖。

“你害怕?”楚澈俯身过来柔柔问道,执了念语的手走向床边,与她并肩坐下,“你还记得那年你随靖褀来赴父皇寿宴时的情景吗?”

念语不敢看他,嘴唇微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妾已记不真切了。”

“原来是记不真切了啊,”楚澈颇有些怅然,怪不得她对他只是淡淡的疏离,于是又絮絮将那事说了一遍,“可有记起来了?”

念语见他说得如此详细,心中微动,神色复杂:“难为皇上还记得如此清楚。”

楚澈强扭了她的头,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见她目光略有躲闪,心一急便将唇覆了上去,趁着念语还未及拒绝的一刻,舌头已是狠狠侵入,舌尖一番纠缠之后,才又退了出来,眼神坚定:“朕要你记得!”

被如此一吻,念语只觉血往上涌,许多事情都未及思考,她不解,为何往日里一向冷静的楚澈会做出这番举动,他要她记得,不过是一面之缘,不过是她顺手救了宁素素一次,却在他记忆中鲜活了这么多年,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更是让她心慌意乱,是的,他喜欢她?可她呢?那个心底深处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楚澈见她神情茫然,只道她被他吓到,还来不及回神,于是伸手轻轻搂过她,指尖抚过她的发丝,来到颈边,正欲往下却被她一声低喃被打断:“皇上……”

“恩?怎么了?”他的食指抬起她的下巴,柔柔问道。

念语看着此刻他温润的眼神,分外思念起慕容致远来,他也会这般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小鹿乱跳,飞霞满面。只是,如今二人虽在同一城,却依旧隔了那条鸿沟,心中一阵绞痛过后,她含笑抬起了头:“妾没事。”

楚澈于是慢慢将唇凑了上去,当柔软的舌尖缠绵的一霎那,念语只觉心中流下一滴泪来,楚澈感受到她的不投入,于是双手慢慢盖上那两团绵软,隔着衣衫轻轻揉搓起来,待听到她呼吸略微急促的时候,缓缓抽了那蝉翼纱的腰带,那冰肌玉肤立时便暴露在了空气中,他在她肩上留下一圈红印,那红色鲜艳欲滴,衬得她的肌肤分外妖娆。

她感觉他的指尖,他的温度,他一路往下,小心翼翼,好似她是世间至宝,动作轻柔地仿佛羽毛划过自己的身体,这是她不能抗拒的感觉,慕容致远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慢慢消失,又似愈加清晰起来,她的身体,她的心,仿佛在暴风雨中的小船,摇摆不定……

当他的指尖触到那里的时候,她终于抑制不住的出了声音,身下的男子被这娇软之声一激,只觉小腹那团火烧得欲烈,呼吸声亦是变得沉重起来,终于一个翻身,留一室春色……

华采衣兮若英(二)

翌日一早,待念语起身时,楚澈已然上朝去了,月柔进来服侍她梳洗,启唇欲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倒是念语微笑着安慰她一句:“既然入了宫,迟早都有这么一天,姑姑不必担心。”

月柔一边为她穿上穿枝莲纹月华裙,梳一个堕马髻,一边也说道:“主子能这么想,奴婢也就放心了。”

刚刚梳洗完毕小印子便一脸愁容地进来通报:“主子,昨夜您的侍寝未被入档,叶太医正拿了药等在外面呢。”

念语正在整理发鬓的手微一滞,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便起身向外走去。

“主子……”月柔按捺不住,心疼地唤了一声。

“放心吧,我没事。昨夜皇上违了太后的意思,总要有所补偿才是。”

来到了正殿,叶太医见过礼之后,身后的药童便将药端了上来,叶太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念语已将药全数喝下,“劳烦太医跑这一趟了。”

那太医似不信事情能进展的如此顺利一般,看了一眼已然见底的药碗,才拱手谢道:“谢才人体谅。”

“晚秋,替我送送叶太医。”

“那顾念语真将那药喝了?”却芳亭内一宫装丽人慢条斯理地品着新贡的西湖龙井问道。

“回娘娘,一滴不剩。”那本应立即回太医署的叶太医此刻正躬了身子,恭敬回答。

那丽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语才人也有几分意思。你先领了赏下去吧。”

她转着杯子,又问身边的侍女:“昨夜皇上可有说些什么?”

“回娘娘,皇上提了先皇寿宴的事儿,还说要叫语才人记得。”

那宫装美人一听此言,凤眸中闪过一线狠意:“记得?好一个记得!”

身边的侍女似感觉到这丝狠意,不由微抖了一下。

“你先下去吧。”那美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挥了挥手道。

身后的另一个侍女待她走后,才上前一步道:“主子,看来皇上对语才人倒是有几分真意在。”

“真意?”那张精心装扮过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这后宫中能有几分真意在?思荣,可有探清太后对昨儿之事是何表态?”

“回主子,太后虽未明说什么,却是赐了一柄文竹嵌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给宁贵人。”

“鸳鸯如意啊,”德妃看着日光倾洒而下,微微一笑,“既然太后老人家是这个意思,本宫这个做小的也不能忤逆了。”

思荣弯下腰来,听德妃细细吩咐完了,才退了出去。

而另一边楚澈亦是听着周德福静静将念语喝药一事讲完,眉头微皱,也未多问,只是叹了口气。

倒是那周德福紧张地看他一眼:“皇上,太后也是为了……”

“朕知道,你先退下吧。”说罢提了笔,又继续批起奏章来。

“那皇上,这语才人晋升之事?”依例这事是不必楚澈亲自下令的,内务府自会准备了册子递上来,只是这次顾念语之事不比往常,是以周德福也不敢擅做主张。

楚澈也不停笔,只说道:“此事就先放着罢。”

周德福退了出来之后,那小刘子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句:“这语才人也真可怜见的,眼看着……”

话还未完,就被周德福一个严厉的眼神打断,喝道:“她是主子,你是奴才!别以为你往日里做的事我不知道,凡事都给我端着点!”

那小刘子被这么一吼,脸色都白了,哪还敢再说些什么。

周德福望一眼霁月殿,心中不觉有些伤感,这楚澈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对他的性子,他可以说是比太后都要了解的,依眼下来看,那霁月殿里的那位主子可有得他扰心了。

再说那念语喝下药后,依着规矩不论第一次侍寝是否归档,都是要向皇后请安的,于是便出了门往凤寰宫走去。行至半路,皇后身边的小寿子来报,说皇后去颐华宫向太后请安了,叫她直接往那处去便是。

一听颐华宫,又想起昨日周德福所说的,念语便觉有些担心,这个太后,是个连父亲这样的人也会觉得棘手的女人,其心思城府,再加上在皇宫待的这几十年,不得不说她是这个大周朝最聪明也是最难对付的女人。昨日楚澈违了她的意思,宠幸了她,依太后对韩毓汀的态度来看,难保不会照着这样子对她。

略带着不安的心到了颐华宫之后,太后竟也没怎么为难她,倒是皇后和颜悦色地劝慰了她一番。

念语起身谢过皇后之后,才找了位子坐下,见韩毓汀的位置空着,不觉有些奇怪,才想着,宁素素便笑着禀了太后:“汀嫔姐姐身体不适,不能来向太后请安,心中实是惶恐难安,特特叫了素素向太后请罪。”

“既然身体不好,便叫她在宫内待着,出了宫将那病气过了旁人可就不好了。”太后语气淡淡地说道。

太后此言一出,众妃皆是纳罕,若是以前她独宠后宫倒也罢了,如今这楚澈已是很少往那惠竹殿去了,太后却还似不肯放过她一般。

“宁妹妹,不知昨儿个皇上在妹妹那儿的晚膳用得如何?”见众人皆是沉默了下来,德妃闲闲起了话头。

宁素素眼色虽一变,却也含笑答道:“劳德妃姐姐操心,昨日素素与皇上饮了几杯,相谈甚欢。”

德妃瞧一眼太后,见太后并无任何表示,也不接宁素素的话,兀自转了头向念语道:“语妹妹昨日初次承宠,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什么表示也说不过去,这送子观音玉佩就权当贺礼送给妹妹了。”

念语听到“送子”二字,微觉不适,今早那药一事早已传遍后宫,德妃这一送,更是让她难堪,此刻殿内众人俱是拿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望着她,若她如其他妃子恐怕多少都有些失态了,偏生她心中已有一个慕容致远,是以,她也不推辞,反倒笑着接过那玉佩:“念语谢过姐姐了。”

德妃见她脸色如常,倒是那宁素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即使顾念语侍寝未入档,可是皇上是自她夕颜殿去往霁月殿却是不争之实,再加上太后的意思,都留不住皇帝,她宁素素自懂事起还未受过这般屈辱。

而德妃自是笑意吟吟地看清了这一幕,待回了寝宫仪瀛宫之后便吩咐思荣道:“方才那宁贵人看语才人的眼神你可瞧清楚了?”也不待思荣回答,犹自说了下去:“我往日里承过宁相的一些情,这次索性一次还清了吧。吩咐下去的事可要抓紧办起来了。”

那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更显耀眼,甚至渐渐显出一丝血色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念语跪在地上,心中一番盘算之后,才开口答道:“入宫以来,念语多得皇后娘娘照拂,感激万分,家父自幼教导念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念语断不敢做出此等动摇国体,违背父训之事来。”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德妃与皇后又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口吻,只是皇后只叫了德淑二妃做见证,想来应是有所顾及才对,是以念语两次提及顾清丞,便是指望皇后能顾虑到他乃是一方大将,手握兵权,不至于逼人太甚。

淑妃闻言,急忙替她说话道:“语才人温良恭俭,依妾所见,不似是会做出这般事来之人,许是人暗中嫁祸也不定。”

话一说完,便听德妃冷笑一声:“温良恭俭?那那日婉贵人一事又当作何解释?”

“那膏药一事不过是语才人不知婉贵人之症所送,所谓不知者不罪,况且皇上亦是未曾怪罪语才人,德妃姐姐此时搬了此事来到不知作何解释呢。”

这淑妃在德妃面前一向温顺忍让,她这一次一反常态替念语说起话来,倒惹的德妃频频侧目。

她虽不知这淑妃与念语到底互赠何物,只是近日来两人走得颇是相近却是也是有所耳闻的,她在心中嗤笑一声,想来淑妃是想借顾清丞之力保其父亲,才会对顾念语这帮示好。

淑妃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夏孺廷,眼下他正为江浙田赋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已是数次被楚澈当朝训斥,此事却也怪不得他,只因其多次拒绝宁相之邀,而底下的二位侍郎与几位主食恰是宁相之人,于是办事便多加推搪阻塞之意,虽有度支主事尽力帮衬,却也不过绵薄之力,因此这夏孺廷的尚书当得也颇是窝囊。

那德妃在心中思量一会儿,便放下心来,依今日这局势看来,恐怕楚澈对顾清丞是防范多于信任,也唯有如此才解释的通为何楚澈对那顾念语颇有好感,却仍是留了一丝距离在那里。

一想到这德妃便放心地笑了:“那依淑妃妹妹之意,难不成是皇后娘娘自己毁了这步摇,再嫁祸给语才人了?”

皇后微一皱眉,也不说话,只是等着淑妃开口解释。

淑妃略带惶恐地回道:“嫔妾怎敢怀疑皇后娘娘,只是想这后宫之中难免会有些宵小之徒见不到语才人与皇后娘娘相处融洽,因而出了这离间之计吧。”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依淑妃妹妹之见该当如何呢?”

“娘娘此事疑点颇多,不若便派个人细细查了此事再做定论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事得找个稳妥之人来办才行。”

淑妃含笑看了一眼德妃,才回了皇后道:“德妃姐姐行事果断,足智多谋,此事叫由她办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后看一眼德妃,德妃急忙上前推辞:“淑妃妹妹方才还说嫔妾冤枉了语才人也不定,此刻又交由嫔妾来查,恐怕不妥。”

三人的目光此时俱是聚焦到了顾念语的身上,德妃美眸一转,好似突然记起来什么一般,禀了皇后:“皇后娘娘,这宫中还有一人可堪此事。”见皇后和淑妃俱是转头看向她,才将那人的名字说了出来:“汀嫔。”

“汀嫔?”

“正是,汀嫔妹妹入宫以来,深居简出,与宫中其他人等皆无瓜葛,想来若是调查此事也应是不偏不倚才对,不若就将此事教与她吧。”

皇后沉吟一会,便也应下了:“如此看来,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安奉仪,传令下去,此事就交由汀嫔彻查,限期半月,至于语才人,便先在霁月殿内思过吧,未经允许,不得有他人探望。”

那芷秋与芷舒见皇后已下决定,也不多话,只轻轻一福道:“娘娘既已交待下去了,奴婢二人便去回了太后的话。”说罢便退下了,只是在经过念语身边时,温和宽慰一句:“语才人也不必难受,所谓清者自清,这段日子里便替太后抄抄佛经吧。”

念语低头应下之后,又行了个礼才躬身退了出去。德淑二妃也无意多留,相继出了凤寰宫。

才出凤寰宫不久,那德妃微抬了她精致的下巴笑说:“夏尚书有淑妃妹妹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也难怪敢无视了宁相之邀,真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

淑妃也不去看她,只是径自走着,回了一句:“德妃姐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能将宁相比作淤泥地举我大周朝恐也只有姐姐这么一个了吧?”

那德妃看了她远去的背影,不由眯了凤眼,眼中一道寒光闪过。

“这淑妃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呢。”她在心中轻说一句。

凤寰宫内,皇后也正望了她们三个步出的门外出神,身边的安奉仪此刻已传了令出去,正慢慢替皇后换上一杯茉莉花茶,一丝清清淡淡的香味飘散开来,驱走了刚才殿内的紧张气氛。

“娘娘,您觉得这事真是那语才人所为吗?”安奉仪一边倒茶,一边轻声问了。

皇后接过茉莉花茶,细细品了一口后,轻吐一口浊气:“此事是不是她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的那位老人家想不想让这件事情是她做的。”

“您是说,是太后的意思?”

皇后点点头:“我不过是个楔子,这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进展便与我无关了,我们何尝不当作一场好戏来看呢?”

“那德妃……”安奉仪对方才德妃那一副欲置顾念语于死地的态度感到不解。

皇后嘴角浮起一个高深的微笑:“你可忘了皇上第一个带出宫去游京城的女人是谁?”

“既如此,她为何不亲手定了语才人的罪,反而要假借汀嫔之手呢?”

“她不过赌一把,赌太后到底有多么厌恶汀嫔,即使是带上一个大将之女也要除了她的狠意。”

她缓缓起身,走入内室,边走边道:“这女人呐,总是容易被嫉妒蒙蔽了眼睛,这种毒药,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抵抗的。”

“娘娘……”

“安奉仪,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一丝凄绝之色慢慢袭上皇后的面庞,那怕是珠翠满头,凤袍加身也不能驱散它一分一毫。

安奉仪只觉得自己心中“咯噔”一下,她最担心之事大概在她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发生了。

她在随皇后入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那微卷的云层似有增多之意,太阳的照耀终究有限,那些远离了日光的云层边缘隐隐显出一线褐色来,而这些云越堆越多,在东风的吹动下,争先恐后地挤向太阳那处。

就在云层完全遮盖了太阳的那一瞬,她终于抬脚入了内室……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那汀嫔接过皇后旨意之后,也不在意,随手将它放在一边,倒是芸茜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小姐,这皇后娘娘要您彻查此事,可是,这可从何着手呢?”

“你急什么?”汀嫔不紧不慢地磨着磨,看着磨石慢慢化了开来,才满意地一笑,执了笔轻蘸墨水,才又继续说了下去:“左右都被拉下水了,还不如好好看看目前的形势,再决定是要往哪边查。”

“可是,小姐,不过半月时间……”

“不过是顺了上位的意思去查,她们说是谁便是谁吧。叫我查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一边说着话,手中笔却是不停,在白纸上挥毫泼墨。

芸茜有些忧心地看她一眼道:“小姐,那语才人……”

韩毓汀手一滞,忽觉心烦,便将笔随手扔在砚上,那溅起的墨汁落在画纸上,黑白分明,分外刺眼。

她来回踱了几步,蓦地叹了一口长气,对芸茜道:“罢了,还是去看她一遭吧。”

时近夏初,照理应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只是这几日来云层渐厚,已是好几日未见着太阳了,阴阴的,好似随时都会落下雨来。

芸茜替她拢一拢绣花锦袍,再带一柄绢花油伞,一同去往霁月殿。

因了这几日里殿门口有二位太监守着,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念语也过了几天清净日子,替太后抄抄佛经,闲来便在在花架下沏一壶香茗,与月柔笑谈几句。

“姑姑说得果然没错啊,幸亏当初听了姑姑的劝,没扔了这茶具。”念语一边把玩那套德化白玉瓷茶具,一边说道。

月柔侍立一旁,见念语气定神闲,不由露出赞赏的微笑:“不知主子这会子泡的茶可得了其味?”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好,好一句何须苦心破烦恼。”韩毓汀方入霁月殿便听得念语吟诵之句,不由叫一句好来。

念语起身行礼,引了汀嫔入座,笑道:“难为这桩事,竟把汀嫔娘娘也拉下了水,念语心中实是过意不去。”

月柔奉上一杯香茗,韩毓汀含笑接过,饮了一口后才道:“念语妹妹真是好兴致啊,在此品茗诵诗,倒叫我要奔波一番,没了空闲。”

“娘娘说笑了,娘娘前几日里深居简出,过得想是比念语此刻更是逍遥呢。此番出来一趟,便当是活动活动筋骨吧。”

二人经了这一番对话,心下皆是惊起不已,往日里两人并无太多接触,并不相熟,只是这一句一句对下来,两人竟似多年好友一般,全无生疏之意。

念语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却见她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不由一愣,却是同时笑了开来。

这大抵是这霁月殿第一次传出如此惬意的笑声来吧。

“哦?你说念语与汀嫔相谈甚欢,颇是投机?”听到下人来报,楚澈不由起了几分好奇之意,挑眉问道。

只是身边的周德福在听到楚澈对念语的称呼之后,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是。那语才人还亲自煮茶给汀嫔娘娘。”

“她们两个倒也颇是有趣。”楚澈挥了挥手,让那人下去了,似在问周德福,又似在自言自语:“不知她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会做何感想啊。”

周德福自然知道这第一个她指的是顾念语,第二个她便是指韩毓汀了,他微躬了身子,在一旁答道:“顾二公子不日就将入京,这事想来也瞒不了多久了。”

楚澈沉吟许久,细长的手指不时敲打黄花梨的桌面,许久之后才道:“你亲自去一趟皇后那里,就说若是查出什么,也不要太做计较,不要冷了戍边将士的心。”

若是往常周德福应该领命去凤寰宫才是,只是今日他却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可曾想过为何皇后的东西能在语才人处?”

楚澈正欲提笔的手一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德福,也不叫他起来,良久才轻吐了一句话:“这,是母后的意思?”

“依太后的意思,可是真的要除了这语才人么?”芷舒一边替太后捶着腿,一边问道。

“你看,可是连你都糊涂了,哀家与一个女娃娃过不去干什么,”太后笑指了指芷舒说。

“奴婢这点见识哪能跟太后您比啊。”芷舒顺着太后,哄着老人家。

“只是哀家也不知道经了此事,会对澈儿带来多大的影响。”一想到此刻楚澈对念语颇是有意的样子来,太后就觉得头疼,“若是她一心一意对了澈儿倒也罢了,偏生这中间又跳出了个程咬金来。”

“那太后指个人给那慕容致远不就结了。”芷舒笑嘻嘻地说道。

“你以为男女之情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吗?”太后见芷舒眉眼清秀,人又是个伶俐的,不由开起了她的玩笑来:“哀家听说那慕容致远不仅人长得俊,连那学问也是极好的,不若就将你指给了他如何?”

芷舒一张俏丽涨得通红,嗔道:“奴婢好心给太后出个主意,反遭了太后取笑,奴婢以后啊可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你要是不说话啊,我这颐华宫可是能过个几天的安生日子喽。”

太后才一说完,自然有人将太后的意思传到了皇后那儿。

“慕容致远?”皇后饶有兴趣地念着这个名字,“名是好名儿,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身边的安奉仪却是一脸担忧地看着皇后:“娘娘,这恐怕不妥吧?”

“奉仪,做了这么多年皇后,直到今日我才又找回几分做女人的感觉。既然皇上有了这个苗头,我便只有亲手掐了它。”

安奉仪低头不语。她知道皇后这几年统领六宫,看着这大周后宫的女人日渐增多,也并无怨言,只因她了解楚澈,这宫中的女人对他不过是一个个朝堂投在后宫的一个个阴影罢了,可是如今,楚澈既对顾念语动了心,她便不得不出手了。

安奉仪担心地看了皇后一眼:“娘娘,可是太后那边……”

“太后那里,我自有办法,恐怕她老人家也是头疼的很呐。”皇后用手扶一扶凤钗,又道:“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关于慕容致远的一切。”

一阵寒风吹了进来,吹得那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停,满头珠翠也被烛光照耀的忽明忽暗,泛出冷冷的光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三日之后,有一趣闻便在京都中悄然流传开来,说是那语才人原本是许了将军府中的一个门客,而这个门客自然便是天昭三年被圣祖下令此生不得入仕的那个张狂书生慕容致远了,这二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那语才人对慕容致远亦是芳心暗许,奈何皇命难违,靖远将军远在边关,景琰帝心中更是放心不下,于是才有了这棒打鸳鸯一事。

此闻一出,在这京城中虽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却也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来,若是照着以往,这等消息过了几日便自会消散,只是这次却不同于往,这传闻竟越滚越大,渐渐也传入宫来,引得这宫中众人更是侧目,偏偏此刻顾念语又被禁足在霁月殿,惟有靠小来子与小印子才能探听到一点消息了。

这传闻自也落入了楚澈耳中,只是前朝后宫均无人敢在他面前提了这话头,因此他不过是脸色阴沉了些许罢了,纵是如此那些在乾清宫伺候的人也不敢落了大意去,自古但凡皇室丑闻一出,照例总是要死几个宫女太监的,哪怕是这次的消息是自宫外传入,恐怕也难免要死几个宫人了。

这日早朝,偏生就有个不怕死的言官站了出来,禀了此事来,不仅如此更是要求楚澈彻查此事,追究散播此等诋毁皇室之名的元凶来严惩,更要召告天下替语才人挽回清誉。

而此人便是那六科给事中许世常。

此奏一上,朝皆哗然。莫论这事实究竟如何,单是这么一提,无疑便是在楚澈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因此楚澈当朝大怒,甩袖而去。

楚澈这一走引得众大臣面面相觑,早朝还未结束,皇上便拂袖而走,这是大周朝立国以来都未曾有过的事,于是众人议论纷纷,不时地望独站一隅的许世常一眼,更有心急的大臣义愤填膺起来,说这许世常不识好歹,竟然说出这等诽谤皇室的话来,有损国体。

宁相眯眼看了一会儿,见许世常气定神闲,并无惶恐之状,心中略微有了一些判断,于是上前一步向了众人道:“诸位同僚,许大人亦是心忧皇室之誉,大家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皇上气盛,此刻离朝也是难免,诸位还是先请回府吧,至于许大人待会便与老夫一起去那御书房请求面见皇上,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见宁相如是说了,大臣们又见礼一番之后才退了下去。

“许大人果然是胆识过人呐。”宁相朝那许世常微微一笑说道。

“丞相大人过奖了,”许世常一拱手,不卑不亢,“许某不过是仗了太祖‘不杀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这一遗训,才方敢一提,实在不足挂齿耳。”

“难得许大人一心忠君,老夫自叹不如。许大人,请!”宁相向前伸出右手做一“请”的姿势来。

许世常自然推辞一番,让那宁相走在自己前面。

前廷发生这般大事,自有人立即禀了太后,太后脸色微微一变,攥紧念珠疾声下令:“快!把皇上传来!”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抬手止了那人道:“不必请了皇上来,就传我的话说,让皇上以大局为重,切莫一时急躁,误了国事。”

楚澈此刻正立于乾清宫后的花园里,手中紧紧捏着方才许世常所呈的奏则,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顾念语与那慕容致远有私,而他却已然变成了那个成全这二人凄美故事的凶狠人物,一想到这,他狠狠地将那奏则抛入湖内。

望着奏折一点点浸湿,再一点点沉入湖底,水面泛起的波纹一点点地荡漾开来,又一点点地趋于平静,他终于觉得又能透出一口气来了。

望着这一池澄澈似镜的湖水,往事开始慢慢浮现……

那一年,十二岁的少年遇见八岁的女孩,也是在这一池湖水的面前,那女孩带了泪痕问他,问作为一个皇子的他能不能去恳求皇上不要将她的兄长派去那个连树都会吃人的地方。

女孩的眼睛太过明澈,一时间竟让他分不清是湖光映着她的双眸还是她的双眸照亮了这一池湖水。

十二岁的他见过太多女人,见过太多双女人的眼睛,见过这些眼睛望着他的父亲时那些充满了渴望与欲望的眼神,却唯独没有见过这般干净的眼神,虽然泪眼朦胧,虽然带着苦苦的哀求之意,却依旧是那么的清澈见底,秋水盈盈,他几乎就要将那“好”字说出了口。

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望着那双眼睛慢慢黯淡下来,仿佛他生命中的那缕阳光就要慢慢消逝了一般,他鼓起勇气搂了女孩在怀,轻轻拍了她的背道:“你放心,若我做了皇帝,定不会叫靖褀再入险境!”

声音虽轻,却也是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了下来,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第一个承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女孩大抵是哭累了,并不抗拒他的怀抱,或者是将他当成了脆弱时刻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她对他说:“谢谢你。”

两人慢慢倚了这湖边的柳树坐了下来,她告诉他他的伴读在家中是那般体贴孝顺,他告诉她她的兄长在这皇宫中是多么才华横溢。一个名字,一个人就好似一根纽带,慢慢将他们联在一起,因为是他们最信任的那个人,所以好像连他们也开始彼此信任起来。

而这份信任慢慢温暖了少年心底的又一个角落……

直到一起看着夕阳落下,染红这一池湖水,宫人来催促这位将军家的小姐回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年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坚毅的表情来……

“皇上,宁丞相与许大人眼下正在这御书房中等着您呢,不知……”周德福躬着身子上前一步问道。

“朕,这就过去。”吹了这许久的凉风,心自是慢慢平静了下来,身为一个帝王,如刚才那般怒意顿现,已是犯了大忌,眼下若还纠缠于这儿女情长,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他或许未必再有机会坐在这龙椅之上了。

楚澈一边迈步,一边又问那周德福:“汀嫔对语才人一事查得如何了?”

“回皇上,汀嫔娘娘此刻正亲自在问那霁月殿与浣衣局的宫人们的话,想必到了日落时分,应能有些结果出来。”

楚澈点点头道:“那今日便召了汀嫔侍寝吧。”过一会,又补充一句道:“照着老规矩。”

周德福点头应下之后,又将刚才太后要传之话讲与楚澈听了,楚澈略缓一缓步子之后,才低声回了一句:“朕知道了”说罢,便疾步向御书房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

楚澈入了书房,抬手止了二人的礼,在黄花梨的龙椅上坐下来,也不多话,劈头问道:“许世常,这京中到底是如何风传此事的?”

许世常一拱手,神色凝重道:“回皇上,传言说那语才人与慕容致远虽是未私定终生,却也是男才女貌,两情相悦的,只因这选秀旨意一下,顾将军又是朝之重臣,自然不能徇私,只得将语才人送入了宫,慕容致远由此病倒,才人入宫那日更是吐血不止,京中人士无不对此情扼腕,更是将这二人比作当世之梁祝啊。”

楚澈的拳越握越紧,终于抑制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将那书房内众人皆吓了一跳,冷笑道:“当世之梁祝?朕就让他们做了梁祝又如何?”

丞相见楚澈气急之下,恐做出难以挽回之事,上前一步禀道:“皇上息怒,靖远将军尚未入京,若此刻语才人有了万一,恐怕军心不稳,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此事疑点甚多,许是有心人士煽动民心也未可知,”许世常也是站在了宁相这一边。

楚澈听到“男才女貌”,“两情相悦”八字时怒火攻心,待听到“梁祝”二字,更是情难自禁。他一向谨遵太后教导,甚少将感情外露,今日为着一个顾念语却是两番盛怒,教书房内众人俱是心惊不已。

楚澈听到许世常说到“疑点”二字,强定了心神,问道:“你且说说看,此事的疑点都在何处?”

“语才人长于边关,此传闻却始于京城,此其一;此等闺中密事,照理应是隐而不宣,如今却是闻达于京城,究竟是谁传了这消息出来?此其二;此事若是属实,为何语才人初入宫时不传,定了位分时不传,偏偏到了今日顾将军即将入京时传了开来?此其三。有疑点者三,还请皇上三思。”

听了许世常的分析,楚澈慢慢冷静了下来,想来此事大概不会这么简单,沉吟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道:“许大人言之有理,既如此,便将此事交了大理寺去办,月内,朕要知道结果。另,着督察院压了此传闻下去,那些传了此事的若是无知百姓便也罢了,若是其他有心损了皇家清誉的,严惩不贷!”

宁相与许世常领了旨意之后便退下了,待出了宫门不久,许世常与宁相正要分路回家时,宁相却叫住了他:“安道,你可知你今日这一奏,于京都却又是一个流血的开始。”

安道,乃是许世常的字,安道,世常,便是他父母望其安守本分,安稳度日之意,只是今日他却是违了父母之愿,将自己置到了那风口浪尖之处,或者,他早已身处在顶风之地,而今日,这风已起。

风既起了,那雨便也不远了。

许世常微一欠身:“相爷心系黎民,安道万不能及,安道才疏学浅,自知管不了这天下苍生,便只能尽心辅佐皇上一人,还望相爷见谅。”

宁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嘴角不由噙了一丝微笑来,因为年少,所以轻狂,他依稀看到当年那个自己,站在乾清宫的最末一排,眼睛却牢牢望住那个左首的位置,待有朝一日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才明白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他此刻却是含了鼓励的微笑看着这个年轻人,点一点头,也不倚老卖老,只道:“许大人志向高远,堪任此重担。见着你们这班少年郎,老夫也忍不住觉得年轻了几分啊。呵呵。”

“相爷过奖。”许世常也不推让,一副很是受用的样子,拱了手便与宁相就此别过。

宁相看着这个远去的挺拔背影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年轻人呐……

在这深深皇宫内,同是年轻人的楚澈此刻却是陷入了这情爱的愁绪之中。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吟一句诗,喝一口酒,此时的他哪还有朝堂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君主模样。

身后传来一声柔语:“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般宛转悠扬的声音,除却韩毓汀还能有哪个?

“皇上也真是,都不等着妾,就独自饮开了。“韩毓汀语似嗔怪,挥了挥手,屏退了众人,自顾自地倒上一杯。

楚澈放了酒杯,看着汀嫔将酒一饮而尽,才又问道:“那事,查得如何了?”

韩毓汀见他直直问起,不由想到了今日皇后派了那安奉仪来传的话,“彻查便是彻查,只管一路查下去便是了,不必有所顾忌,更不能徇私忘公。”

这话隐隐便指向了顾念语,若是“一路”查下去,结果自然是只能查到她头上,只是那句“徇私忘公”却不由她不细细思量一番。

看着楚澈的眉眼,她亦是想起了另一个少年,多年不见,连他当年陪伴过的小小读书郎都长这么大了,不知他此刻会变做什么模样?

只要一想到他,心中便有一个地方莫名的软了下来,连她的目光亦是柔和了不少:“妾今日问了些人,也都没什么疑点,只是这没有疑点,反倒成了最大的疑点。”

楚澈正在倒酒的手停了一停,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挑眉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关心则乱,他不能再让酒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妾打听过了,语才人入宫这些日子,除去必要的请安,不过去了絮贵人与淑妃二处而已,连我这也不过只来过一次,这收买人心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那步摇乃是皇后娘娘贴身之物,她一个才人如何说得动皇后身边的人倒戈?入宫不过几月,根基尚浅,加之,靖远将军常驻朝外,这宫中势力亦不是其强项。若是无皇后近人相助,她如何拿到那步摇,再者,那倒了又有何用?反倒是个累赘。”

韩毓汀很少在楚澈面前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因此听她一气说完,他不由好奇地望了她一眼,才有缓缓道:“所以,你认为是皇后做的?”

“这便要问皇上您了,”韩毓汀饮一口酒道,“在皇上心里,皇后可是愿意为了一个区区才人而毁了皇上所赠的心爱之物的女人?”

楚澈摇头:“这几年,陆续有女子充盈这大周后宫,可朕也从未见过她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更添几分国母之风,以朕想来,大抵不会是她。”

韩毓汀听了此言不由在心中叹息起来,这皇后对他而言,或许不过就是一个皇后吧。年少夫妻,亦是不过如此啊。

“既然如此,那么皇上心中应该已然有所定论了吧?”

水纹珍簟思悠悠(一)

除了太后,还能有谁有这手段?

只是楚澈不明白的是,太后为何要瞒了他做此事,为何不与他商量一下,甚至事先告知一下?

“哀家那个傻皇儿,这回恐怕是真的陷进去了。”太后望一眼天边那层层叠叠的白玉叹道。

芷秋上前搀了太后道:“老祖宗您也别太担心了,儿女私情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皇上还是有分寸的。”

太后皱一皱眉,转身朝了屋内走去,边走边道:“若只是这一件事也就罢了,只是依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人借机趁了此事大做文章,不得不防啊。”

就在太后刚要坐定之时,有太监的通报声传来:“皇上驾到!”

芷秋服侍太后坐下后,悄声领了殿内其余人等出去,是以楚澈入内的时候,这殿中只有太后一人。

“母后,那步摇一事……”

楚澈还未及说完,便被太后扬手打断:“是哀家的意思。”

楚澈上前一步,神情迫切:“母后为何要做如此安排?”

太后神色一凛,厉声道:“皇上,你可忘了如今这前朝局势?”

“儿臣不敢忘。”楚澈神色略微一黯,“朝权在相,兵权在将,朕,不过空余一名而已。”

“没忘就好。”太后站起了身,走至楚澈身边,“那么皇儿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楚澈屈一屈身:“儿臣不敢。”稍顷才问:“那京中所议之事?”

太后轻叹了一口气:“哀家用那步摇一是为那将相之争,二则是为了试你对这顾念语到底有几分真情在。虽说哀家有些担心,但照现下看来,这顾念语却还是死不得的。”

楚澈听了此话,那心反倒悬得更紧了,既然不是太后的意思,那么背后的人定是想要了顾念语的命,这样一来,她的危险反而更大了。

“母后,那现在可还是要按照那原先安排的路子?”

事情有变,甚至有些脱离了太后的预期与掌控,不过一招“火上浇油”却由不得他们不重新考虑接下来的形势发展,稍有差池,便是打草惊蛇,少不得更会引火上身。

“查,继续查,”太后沉吟许久,才继续道,“事情自然是要查的,只是要走明暗两路,虽然有所偏离,但大致方向还是照着我们预期在走,皇上也不必太过担心,见机行事即可。”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此刻却是要面临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危机,楚澈现在不过是一个被架空的皇帝,皇权不足以与相权相抗,兵权亦是握在那顾清丞手中,而这将相更是隐隐有联手之意,是以太后不得不用计将这二人往对立两端上逼,只是此时偏生京都流言四起,若是逼迫太甚,反倒容易露了破绽,到时将相铁板一块,局面将更难收拾。

楚澈只觉得他仿若在行走在钢丝上一般,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而此刻在霁月殿中的顾念语却是觉得自己已然是粉身碎骨了。

“为何会有那样的流言传出?可查清是谁散布谣言的了吗?”念语紧紧握住月柔的手,关切地问道。

“主子莫急,皇上正着了人去查,总能查清此事。”月柔扶着她坐了下来,“而且皇上也没有派人来质问主子,想来皇上不过是将这事当作一个传闻来看吧。”

念语却不这么认为,神色凝重道:“若只是一个传闻,他为何两次大怒?想来他心中因已有疑虑才对。”

“主子还是稍安勿躁,待小来子再去探探消息再做打算也不迟。”

念语却似完全没有听到这句一般,自顾自地说道:“致远现在就在京城,若是教人查到了,定是会被带去大理寺,刑讯想来是免不了的,不行,我要知会他一声,叫他小心为上。”

月柔听她意思竟是想要带信出宫,急忙在一旁劝阻道:“主子难道还不相信我哥哥的能力么?传言四起,他定会小心从事,主子不必担心,倒是主子您……”

“月柔,其实你与他早有联络,那日的《王右丞文集》也是你故意弄湿了给我看的对不对?”念语直视她的眼睛,终于将那话问了出口。

月柔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由此一问,低头了一会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哥哥他,他一入京便找上了我,只是怕主子那时候入宫不久,心还未定,是以才叫我不要告诉主子的。”

念语若有所思,心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敌不过一个“情”字,低了声音道:“月柔,你就替我送个消息出去吧,叫他万事小心。”

“主子……”月柔眼眶一湿,哽咽道。

念语的黛眉间渐渐拢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忧愁:“总归是我害了他,带个消息不过为求心安,你也不必太过感动。”

经此一事,她与慕容致远纵是再多瓜葛,也只能情尽于此,缘尽于此了。

她心里自是清楚地明了这一点,不由喃喃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月柔见她神情落寞,也不忍出声相扰,便悄然退下了,出殿的时候望一眼天色,见夕阳已有低垂之意,却还不见清流回来,心内便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急急拉过小印子,让他去探听消息。

小印子去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道:“清,清流还,还没有消息,但是,浣衣局的澄儿,却是在那井了头,被发现了。”

此言一出,霁月殿内众人皆惊,澄儿被灭了口,清流下落不明,大抵也是凶多吉少,嫌疑却还只有顾念语一人,如今人证已失,若要洗嫌更是困难。

念语脸色苍白,她不知这幕后主使是谁,可是一想到那人招招致命,下手如此狠厉,她不由胆战心惊,人说这后宫步步是陷阱,招招夺人命,往日里她还依靠着父亲乃是一方大将,想来无论如何,总是没有性命之虞的,如今看来,却是要连她父亲都一起算计进去,由此想来,凉意更甚。

霁月殿内众人的脸上俱是慌乱不已,如今念语被禁足宫中,连想自救亦是不能,若是她有甚三长两短,其他人等也是难逃一死。

就在众人心神惶惶之际,门口传来太监的通报之声,皇后与德淑二妃还有那汀嫔来了。

水纹珍簟思悠悠(二)

皇后今日着了凤穿花织锦缎凤袍,梳一个望仙髻,斜插一根云凤纹金簪,此时天色已暗,屋内的灯火透过窗子洒在地上,那支金簪微微映了烛光,更显夺目。身旁的德淑二妃不过着了常服,隐在皇后身后,连那神色亦是看不清楚。

汀嫔此刻本应在楚澈身边陪着的,只是听人来报说是那澄儿的尸体在井内被发现了,这才速速赶了过来,于心内却是暂时松了一口气,那步摇一事,她调查良久,却还是似走入死胡同一般,在澄儿与清流二人身上也问不出有何对顾念语有利的证词来,眼看着就要查不下去了,正好传来澄儿身亡的消息,现在她只希望下杀手的那个人能留下些蛛丝马迹,能让她顺藤摸瓜,找出真凶了。

“罪妾参加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念语低头向皇后请安,待皇后叫起之后,又见过其余三人,这才迎了三人入内。

方一入屋,皇后便劈头问道:“澄儿之死与你有何关系?你最好老老实实给本宫交代清楚了!”

皇后刚一上来便一口咬定念语与澄儿之事脱不了干系,念语心中不由一惊,皇后既有如此把握,想来手中定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只是不知这证据为何,可是眼下也来不及让她再做他想,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娘娘,这几日来妾禁足霁月殿中,只一心为太后抄写佛经,澄儿之事,妾实不知。”

德妃冷笑一声,道:“念语妹妹还是莫要嘴硬了,若不是有确凿的证据,皇后娘娘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劝妹妹还是老实说了吧。”

见皇后与德妃俱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念语心内一凛,想到清流莫名失踪,保不定她便是皇后与德妃手中的证据了,只是眼下提又不是,不停又不是,这两难境地,着实叫她头疼。

正在这时,韩毓汀适时地出现为她解围:“娘娘,依妾之见,此事还有颇多蹊跷之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韩毓汀这一句,出乎了皇后的意料之外,皇后略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才淡淡道:“有何蹊跷之处,你不妨慢慢道来。”

韩毓汀似没看到皇后那个眼神,仍是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回娘娘,昨日里妾分别传了澄儿问话,发现言辞闪烁,甚是可疑,其证供亦是有前后矛盾之处,妾本欲再详查一番之后,再次传其问话,只是,此刻她陈尸井底,已是不能了。”

韩毓汀说完这一番话的同时,也在心里对澄儿抱以了浓浓歉意,实则在审问澄儿的时候,澄儿并没有语带慌张,虽是慌乱,却并没有自相矛盾之处,韩毓汀细细调查之后,亦是断定这澄儿不过是时运不济,恰好撞上了那日洗顾念语床单的差事,这才被卷了进来。一个无辜的生命死在宫闱纷争中,由不得她不扼腕叹息一番,再加之,她眼下不得不为顾念语脱罪而将脏水泼在这已逝的生命之上,更让她觉得内疚。

“这有有何蹊跷?澄儿即已露了马脚,自然有人忍不住要出之而后快了。”德妃轻哼一声,瞄一眼跪在地上的念语。

汀嫔脸色未变,继续徐徐道来:“德妃娘娘此言差矣。澄儿的证词于语才人是大大的不利,幸好这时她露了马脚,若是妾可以随了这条线追查下去,那么想必离抓住真凶亦是不远了,偏生此刻澄儿死了,人证已失,语才人要洗清嫌疑更是难上加难。妾本来对语才人做出不敬之事犹是半信半疑,此刻澄儿一死,妾反而可以断定语才人是遭人陷害了。”

韩毓汀此言一出,殿内沉默一片,皇后本以为可以凭澄儿一死即使不坐实了顾念语的罪名,也可以扣她一顶挟私报复的帽子,却不想被韩毓汀抢了先。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汀嫔娘娘真是冰雪聪明呢。”循声一看,真是太后身边的芷秋与芷舒两个丫头。

芷秋与芷舒向皇后见礼后,又向德妃行礼道:“德妃娘娘真是慧眼识英雄呢,推了汀嫔娘娘出来调查此事,果然是知人善用啊。”

德妃虽吃了个哑巴亏,却犹自不服,仍是辩解道:“听两位姑娘过奖了。”又转向汀嫔:“听妹妹这一席推断也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语才人可是有着‘女中诸葛’的名号,难保她也是想到了这般计谋,由此来杀了澄儿替自己脱罪。”

芷舒微笑着上前一步道:“这可真真是巧了,太后听那澄儿被杀的消息传来,也是做了一番推断,而这番推断与汀嫔娘娘真是分毫不差呢!”

芷舒虽没有正面驳了德妃的话,却是搬出太后来压着德妃,德妃若是再胡搅蛮缠,便会被安上一个藐视太后的罪名,这大周以孝立国,这个罪名比起念语的藐视皇后来可是只大不小。

汀嫔自是会意,礼貌地朝芷舒点点头道:“嫔妾何德何能,不过是仗着一点小聪明罢了,怎敢与太后比肩。”轻巧地按过德妃的话不提。

德妃见此,也不敢继续了下去,因此也识趣地退了一步,亲自扶起念语道:“语妹妹快快请起吧。现下妹妹罪名已然洗清,不必跪着了。”

皇后本是带了必除念语的心而来,如今见她全身而退,心中也不是滋味,因此也冷冷道:“语才人既已脱罪,那禁足令便也取消了吧。”顿了一顿,心中却犹是不甘,又道:“语才人虽已清白,只是这澄儿之死却不能不查,汀嫔妹妹查了这许久想必也累了,此事就交由德妃继续追查,不定期限,只求能水落石出。”

德妃领了命后,皇后又对念语劝慰几句,便又匆匆离开了,想必她在这霁月殿也是不愿久留吧。

待皇后离开之后,念语朝那汀嫔行了一礼道:“多谢汀嫔娘娘相助。”

汀嫔也不推辞,受了这一礼后也不多话便起身离开了。

念语望着汀嫔离开的背影不由陷入了沉思,若是柳絮那日帮她,是瞧中了楚澈忌惮顾将在朝中势力,对她不敢太过接近,正如柳絮所说的,少一个敌人便是多一份生机,那么今日韩毓汀不惜逆了皇后的意思,对她这般相助又是所图为何呢?

正想着,芷舒的声音又柔柔在身后响起了:“语才人,不知太后所要的佛经才人可抄好了没有?”

水纹珍簟思悠悠(三)

念语回头一看,见自己忘了此刻身边还站着芷秋与芷舒,微觉过意不去,于是立刻差了竹喧入内取了抄好的佛经递给二人:“有劳两位姑娘跑这一趟了,原本应是我亲自送了过去的。”

“才人客气了。”芷舒抱着一摞经书道,“太后亦是知道才人的清白的,就怕才人过不去心中这道坎,乱了日后伺候皇上的心思,这才要才人抄些个佛经,定定心思的。”

听芷舒提起伺候楚澈一事,念语又觉心如刀绞,偏又不能露了出来,只好挂上感激的笑容对芷舒道:“太后怜惜念语,念语心中自是感激不尽。经此一事,念语日后定会小心行事,对皇上,自然,自然也是时刻放在心上的,定会全心全意地伺候好皇上,请她老人家放心。”

芷舒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后,便与芷秋行个礼回了那颐华宫去。

“希望她是能真的说到做到啊。”听完芷舒的回话,太后喝一口茶,长出一口气道。

芷舒在一边乖巧地替太后揉着肩,见太后神情放松,便大着胆子,凑上去说:“奴婢想那语才人应该也是有了分寸,日后想来也不会负了皇上的。”

太后慈祥地笑了一笑:“若真是这样,哀家这颗心便也放下来喽。”

芷舒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手上的动作虽不停,力道却还是有了细微的变化。她跟了太后这么久,心里想些什么,太后又怎会不知,只是今日将这语才人毫发无损地救了回来,这老人家心里也有些自得,暗想,虽是这么大年纪了,一出手却还是漂亮地赢回一仗,心情也舒坦起来,于是露出一个闲适的笑容来:“你这丫头可在奇怪我为何出手杀了那澄儿?”

见太后主动问起,芷舒便也知道今日太后心情不错,难耐好奇之心接了太后的话:“老太太可是学过读心术?怎的奴婢心中想什么,您竟都给猜着了,奴婢以后可不敢再当着您的面想东想西了。”

这一个马屁拍下去,哪怕是太后这样的厉害人物也是觉得尤为舒服,太后笑说:“这蜜枣再甜也甜不过你那种嘴去!”这顿了一顿才开始解释了,“你以为那汀嫔说澄儿‘言辞闪烁,甚是可疑’是真话么?不过是她为了替顾念语开脱才特意这么说的。”

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睛,一边享受着芷舒的手上功夫,一边道:“澄儿死得冤。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属实的,只是哀家一个不小心,将这事做得太干净了,再则,京中又流言四起,活活将那顾念语往死路上逼,本可以将这事拖得久一点,让那把火给慢慢烧起来,偏那流言却把火烧得更旺了,哀家没法子,只好釜底抽薪,委屈了这澄儿,糊里糊涂地就做了这冤死鬼。”

“可是太后您又是怎么算到这事一定是交由汀嫔娘娘来查呢?”

“淑妃与那顾念语交好,好不容易多了个盟友,哪怕是为了她爹,淑妃也不得不助那顾念语,所以她知道德妃的性子,在别人面前虽是嚣张,到了澈儿面前却样样都是依着澈儿的性子来,顾念语那几日里颇受澈儿的喜欢,她自然不会去做那自讨没趣的事情,所以她知道若是将这事推给了德妃,德妃一定会拒绝。”

芷舒更感好奇,因此接着问道:“那您又怎么知道这德妃一定会将这事推给了汀嫔娘娘呢?”

“傻丫头,澈儿在这批新入宫的女人里可只宠过韩毓汀和顾念语二人,此刻顾念语有难,那么推了汀嫔出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即使查不到什么,动不了顾念语,也可让二人心生嫌隙,若真是查到点什么,澈儿虽会远了顾念语,却也会在心底埋怨韩毓汀不识时务,甚至于是故意栽赃,即使澈儿不怪她,二者去其一,对德妃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那现在德妃娘娘应该要气得跳脚了吧?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不是什么好滋味呢。”

太后的语气立时冷了下来:“她是主子,你是丫鬟,莫要以为哀家宠你们,便可以爬到主子头上去了!”

听见太后斥责,芷舒马上跪了下来,认错请罪。

“下去领掌嘴二十,日后可得给哀家长点记性!”

虽是她身边最得宠的丫头,可若是有朝一日以为自己可以凭着她的喜爱罔顾宫规,自作聪明,她也必不会放过,既然今日能将她的意思传去皇后与德妃那里,日后也保不准能将她的意思传去这后宫之外,朝堂之上,这掌嘴二十,已是她仁慈之举了。

而凤寰宫内的皇后此刻正冷冷地望着这颐华宫,安奉仪生怕皇后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屏退了众人,只身陪着皇后。

皇后良久未语,就在安奉仪以为她就要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奉仪,你陪我入宫已有三年了吧?”

安奉仪在一旁恭谨答道:“回娘娘,已是三年有余了。”

皇后的目光越过颐华宫,遥遥望着半挂天上的一轮弯月,叹道:“三年了啊,你说我还要在这宫里待过久么?二十年?三十年?又或者,明日就会撵了我出去吧。”

眼神戚戚,语带沧桑,这一刻的皇后全然不似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安奉仪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娘娘莫要胡思乱想,您是从正华门迎进来的皇后娘娘,怎会随随便便就撵了您出去呢?”

“也对,哪有让宫妃出宫的道理,要去,大抵也是去那永巷吧。”

皇后此言一出,安奉仪眼角泪花顿现,不由出声喊了一句:“娘娘!”

皇后听她语带哭腔,转过身来,笑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哭什么。”说罢,转身入了内室。身后的安奉仪自是紧紧跟随进内伺候着。

过不久,凤寰宫内就熄了烛火,只留廊下的几盏红灯笼在寒风中瑟瑟而动,微微给这黑夜添上一丝暖意。

而霁月殿的顾念语,却是愣愣看着烛火出了神,清流还未回来,不知道明日又将有什么暴风雨在等着她,抬头望一眼漆黑的天空,抬手唤了月柔上前,轻声问道:“小来子,小印子出去这许久了,可有消息没有?”

“还没有清流的消息。”即使是往日里波澜不惊的月柔此时也微露了些焦急出来,澄儿一死虽说在汀嫔的相助下度过了难关,若是此刻清流再出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会再起风波,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霁月殿难保不会再出什么事端。

正在众人忧心等待之际,却见宁素素身边的小季子匆匆赶来,说是那清流此刻正在夕颜殿内,叫语才人莫要担心,因宫门落锁,不方便现在就将清流送过来,明日一早定会派人送了清流过来。

念语谢过宁素素好意之后,自然也对这报信的小季子打赏一番,待他走后,便一边叫月柔差人去唤了小来子与小印子回来,一边又叫月柔将查到的清流今日的行踪一一禀来……

水纹珍簟思悠悠(四悠)

清流今日的行踪本也无甚可疑之处,先是由韩毓汀身边的芸茜传了去惠竹殿问话,只是在问完话之后,照理本应是速速回了霁月殿的,可是她却往了另一方向走去,惠竹殿在东,霁月殿在西,她却偏偏往那东南面走去,还是住在宁寿宫西偏殿的如选侍见她昏倒在宁寿宫角门不远处的假山旁发现昏倒的她,如选侍位低言轻,又是小户出身,做不得主,这才回去禀了宁素素。

听罢月柔回禀,念语默不作声,心内暗暗揣度,清流这丫头入宫虽不久,却也是个胆小慎微的,若非有事发生,是绝不敢在宫内胡乱走动的,既然能将她引去宁寿宫,就必定不是小事,指不定是宫中哪位高位的意思,只是如今清流人不在此,不能相问。

月柔见她低头不语,也猜到她是在思考究竟是何事让那清流未归,只是念语好不容易从步摇一事中脱身出来,又要挂念慕容致远的安危,怕她思虑过度而病倒,因此在一旁低声安慰道:“主子,这清流在宁贵人宫中,应无大碍,主子若有什么想问的,明日招了她来问就是。”话还未完,听到远处传来了更鼓声,已是戌时了,“主子,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寝吧。”

念语点点头便睡下了,只是在月柔吹熄烛火那一刻,又听到她低低说了一句:“姑姑,明日一早,便把消息传给慕容先生吧。”月柔也不多话,只点点头便退下了。

她终究还是将那后一句咽了下去,不知为何,心中好似堵得慌,隐隐中竟觉得会有什么不详的事发生一般,只是念及这殿中众人已为她担惊受怕多时,这才未说出口。

这么一想,便又想起月柔瞒了她与慕容致远互相联络一事,此事虽不大,却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心结,只是想到月柔往日里对自己的关心,就强把心中的念头压了下去,若是连致远都信不过,在这京中,她还有谁可以相信?

倒是那个韩毓汀,竟然不惜得罪了皇后也要救她,倒是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韩毓汀在这宫中总是独来独往,虽说选秀时与宁素素交好,可现在看来她与宁素素倒不如那时亲热了,平日里深居宫中,看样子像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这次的相助,实在让她难以理解。

听太后口气与她的来历大概与顾靖褀是旧识。是以念语决定明日一早再让月柔传了消息出去,她对这韩毓汀的好奇是越来越浓了。

翌日一早,刚过卯时,念语便起床了,细细梳洗之后就在殿中等着宁素素将清流送回来。

等了许久,却还是未见消息,辰时一过,她忽觉有异,于是唤了月柔与小来子一同往那夕颜殿去。

还未入大门就听到一阵喧闹之声,过不多久便见到殿内宫女满头大汗地匆匆跑了出来。

月柔箭步上前,一把抓了那宫女问:“宫内可是出了大事?”

那宫女一边挣脱月柔,一边道:“那……那霁月殿来的宫女不知何故竟发起疯来,说是有人要杀她,力气也大得很,奴婢,奴婢奉了主子的命去找太医来帮忙。”说完又急急往那太医署的方向跑去了。

念语一听,脸色倏白,也来不及通禀便往里面冲去,月柔见她情急,一时也拉不住,只得紧紧跟上。

一入殿内,果然如那宫女所说,殿中一片混乱,盼亭与小季子正牢牢按住清流,而旁边一宫装丽人拿着绳子要将清流绑在椅子上,而宁素素发鬓微乱,鼻尖上微渗了汗珠。待到清流被完全缚住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念语此刻才能仔细看清流的情状,只见她头发散乱,嘴中被撒了一个步团,拼命呜咽,也听不清她说得是什么,当下她也顾不得礼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素素还来不及回答便被盼亭抢了话头:“我家小姐好心好意地照料这宫女,谁知今早她一醒来却成了这幅样子,语才人礼也不行,谢也未道,这般质问小姐是何意思?”

念语听她这么伶牙俐齿,不由呆了一呆,放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失了礼,是以她恭谨行了一个大礼道:“念语见过宁贵人,请贵人安。殿中宫女清流给扰了贵人清净,还请贵人降罪责罚。”

宁素素瞪了盼亭一眼,上前扶起了念语道:“妹妹不必自责,也是我疏忽了,昨日见她昏迷未醒,私下叫医女替她诊了脉,料想大抵是惊吓过度,也未曾请了太医,今日一早便是这副景象了。”她苦笑一个,大概也想不到这是好心办坏事了吧。

念语见清流无端成了这样,定有隐情,奈何此处不是自己的霁月殿,可以从容问来,因此她又微屈膝盖道:“叨扰贵人这么久,已是念语御下无方,心中深感愧疚,不敢再做打扰,这就将这侍女带了回去,改日定当亲自登门请罪。”

宁素素虽也疑清流突然疯癫的原因,但是毕竟是人家的宫女,也不好多做挽留,只得放了人回去。因清流不能走动,念语又只带了月柔与小来子二人,宁素素便叫小季子一同送了她们回去。

就在小来子与小季子一同搬了凳子要出去的时候,却传来楚澈与皇后,德淑二妃同来的消息。

念语只道清流之事被他们知晓了,特地过来问罪,想起入宫不过短短时日,已是风波不停,心下不觉伤感,又不能表露出来,便只能在石道一旁恭迎圣驾,却也想到若是清流待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恐怕皇后与德妃不会轻易饶过,便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小来子,小来子自是会意,上前一个手刀打晕了清流。

小来子刚刚退下,楚澈等人已入殿来。

楚澈本欲入殿坐下再行问话,却见凳上缚着一个宫人,开口问道:“这登上所缚何人?”

因此刻是在宁素素的夕颜殿,她的位分又高于念语,所以宁素素上前答道:“回皇上,凳上所缚的是霁月殿中的宫女清流。”

“是霁月殿的人啊,”楚澈轻轻说道,眼神在扫过顾念语的时候却是带了一丝恼怒,又问道,“只是为何将她绑了起来?”

念语早知楚澈有此一问,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那宁素素看了她一眼后才将这日里发生的事俱实禀了楚澈。

楚澈听后,冷冷笑道:“语才人,你可真是朕这大周后宫的福星啊,入宫以来,朕这后宫可是无一日消停过!”

念语心里一凉,这就是君王么?前些日子里还可与你语笑宴宴,一番温存,到了今日便能这般话里带刺地与你说话,又见到一旁的皇后与德妃皆是看好戏的模样,凉意更甚,因此她也不愿再多做辩解,只淡淡道:“罪妾无德无贤,扰了这后宫安宁,还请皇上降罪。”

楚澈见她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一紧,那遏制许久的怒火终于又蹿了上来,一字一顿道:“好,好个无德无贤!来人,把那奴才给朕带上来!”

话毕,那小印子便被宫人们从楚澈身后给推了出来,看见他已被五花大绑,念语瞬时想到了今早吩咐月柔所做一事,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能紧紧握住拳头,用指甲刺入肉中的疼痛来提醒自己要冷静。

月柔亦是脸色大变,只是她却比念语稍稍镇定一点,因为她叫小印子传得是口讯,并无证物,想来大抵是小印子偷盗皇室之物被抓也未可知。

只是这小印子曾受过月柔的救命之恩,往日里月柔对他也是多加照拂,等不用说月柔怜他身世曾将体己赠他救母,他对这一切也是感激在心,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一想到这,月柔的心稍稍定了些,想来小印子是不会将那事说出口的。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