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 - xp1024.com
《镇墓兽》


前言

多年以前,我在上海市长寿路第一小学读三年级。语文课上写命题作文——长大后的梦想?有人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而我是考古学家。

这是我的童年梦想。

在作文里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实现过梦想。当然,我也没能成为考古学家,连个门边都没摸到过。

绝大多数人的童年梦想,注定将要失败。很不幸,这是生活的铁律。

读了中学,我又梦想成为画家。结果在去美院考试前,因为恐惧失败而放弃了,这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成为什么?梦想离我似乎遥不可及,我即将收获一个平庸而浑浑噩噩的人生,就像身边的人们那样随波逐流。

青春期,心情最灰暗的那几年,我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那就是阅读和写作。我每天去图书馆,站着看完一本又一本书。我也把身上有限的钱用来买书,其中有一套关于中国考古与盗墓的纪实文学——先是明朝万历皇帝的定陵考古挖掘的悲剧,再是清朝东陵被盗的传奇。民国年间,同治帝的惠陵被盗掘,盗墓贼打开棺椁,现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皇后的尸身却完好如初,仿佛刚刚睡去一样,脸色光泽自然,皮肤富有弹性。不久,另一伙匪徒闯进地宫,丧心病狂地剖开二十岁的皇后腹部,搜索她在六十多年前殉情自杀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又一群盗墓贼进入地宫,现赤身裸体的皇后长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肠子流了一地……

虽然,这故事不知真假,但一直强烈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如果让我来改写,是要变成一段爱情故事?还是一个盗墓传奇?

2ooo年,圣诞节,我跟一个女网友在聊天室打了个赌,至于赌注早已忘了,但我为了这个赌约,便想到这位被盗墓的同治皇后的故事,阴差阳错地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她生于十九世纪,被侮辱于二十世纪,波云诡谲,绵延百年,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出两个关键词“她在地宫里”、“还我头来”。第二年,这本书就出版了,恐怕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

然后,我渐渐地成了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但我从未忘记过,最初构思《病毒》时的激动,仿佛置身于清朝陵墓地宫,皇后就站在电脑屏幕背后,披散长,双目幽怨……她姓阿鲁特氏,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慈禧太后都没留名呢),我给她起了个名字:阿鲁特·小枝。

小枝、叶萧等人陪伴我们绵延至今,一晃已过去许多个年头。

2o15年的春天,某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我开车被堵在上海闹市的一条小路。右边是家证券公司,大门口蹲着两尊石雕。这并非常见的石狮子,而是麒麟模样的神兽,各自头顶一对鹿角——这不就是古墓里的镇墓兽吗?

春天的那个瞬间,三个汉字在我脑海中闪过——

镇墓兽!

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仿佛回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那个梦想开始萌芽的奔腾年代,又连接了三千年来从未中断过的中国历史与古墓中的秘密。

我挖掘出成百上千幅镇墓兽的实物图片,有在考古现场新鲜出土的文物,有在博物馆里堂而皇之的国宝,也有在拍卖行手册里价值连城的古董。

为让更多的镇墓兽重见天日,我花了将近两年光阴,下载了数百份考古报告(足以精确到每个厘米、每根骨头、每个经纬度),解读了数不清的墓志铭,彻夜搜集汗牛充栋的历史文献、学术论文,甚至现了一位埋葬在白鹿原的唐朝小皇子……

镇墓兽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结论,它们面目狰狞,但它们从不背叛,它们不仅守护墓主人,它们也在守护中国文明。

有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他们错了!我知道——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历史,自孔子以来书写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

镇墓兽永远在守护的是中国人的信仰!

关于镇墓兽背后的秘密,则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无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就在这儿,不悲不喜,不增不减,凝视你的眼睛,为你讲镇墓兽的故事,伴你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公元2o17年的第一天,我正式写下了《镇墓兽》系列小说的第一笔——

二十世纪的头一年,地球上生许多桩大事:布尔战争如火如荼,印度大饥荒饿死百万人,巴黎第二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尼采与王尔德死了……

而在东方赤县神州,瑞典人斯文·赫定在罗布泊现楼兰遗址;王道士在敦煌莫高窟打开藏经洞,八国联军打破了北京城,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铁路穿墙而来,大前门下火车站,遥望紫禁城。光绪帝与慈禧太后接踵崩殂。三岁溥仪登基,三年宣统皇帝,三百年大清风雨飘摇翻了船。皇帝的头没杀下来,重蹈三千年中国史覆辙,已然文明进步欸!中国八十三个王朝三百九十七个皇帝,统计虽不精确,末代皇帝命运多舛却无争议。他毕生颠沛流离,做民国皇帝,当日本傀儡,被苏联俘虏,最终以共和国公民身份,于1967年病死于北京,无嗣。

这是我们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们亲眼目睹过的历史。

再过五十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更不会有“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不仅是镇墓兽的故事,也是二十世纪的中国故事,甚至是五千年来整个人类的故事。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故事的主角啊——诞生在古墓地宫的少年,背负血海深仇,身藏三千年的秘密,毕生注定颠沛流离,波云诡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愿你也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里的男子,喜欢这里的女子,喜欢这里的兽,喜欢创造这一切的我,还有我们的童年梦想!

楔子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老舍《断魂枪》

紫禁城最后一位主人,爱新觉罗·溥仪去世那日,红色宫墙外已天翻地覆,红海洋席卷“全共斗”的东京、“五月风暴”的巴黎。

民国李煜瀛所题“故宫博物院”匾额换成不伦不类的“血泪宫”,午门对联“砸烂旧世界帝王将相脚下踩,创造新天下七亿神州尽舜尧”,横批“造反有理”。供奉清朝列祖列宗画像牌位的奉先殿,被北京艺术学院的红卫兵改造成罪恶的四川大邑《收租院》泥塑展。

有人建议在太和殿广场造两座大标语牌,务必过三十八米高的大殿,碾压“王气”;皇帝宝座要加封条,塑一尊农民持枪雕像……

形势逼人,周总理下令故宫关闭,侥幸逃过一劫。

两年后,故宫博物院里无论“造反派”“保皇派”,一律下放湖北省咸宁县“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故宫考古研究员王洛生,辞别妻子儿女,坐了两昼夜闷罐火车,开始牛棚生涯。

每天的学习就是种田、挑粪、放牛、打井,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王洛生三十多岁,田野考古出身,爱打篮球,身高体健,不像文弱书生。才两个月,他已后背佝偻,早生华。

这天半夜,王洛生被从床铺上拎出来开会。改造成牛棚的土地庙中,坐着十来个老头,有书画研究大师、商周青铜器学者、顶尖的瓷器专家,每一位都声名显赫。

所谓思想总结会,就是批判与自我批判,“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在都是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虽说文人相轻,但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彼此开炮,便只能自我批评了。有人说,这辈子最晦气的事儿,是在1956年刨了万历皇帝的定陵……

破庙房梁上,有只大老鼠哧溜一下蹿过。牛棚安静了,仿佛被某种东西牢牢捆绑,在所有人双手双脚与嘴巴上打上死结。接近冰点的子夜,纸糊的窗外,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臭烘烘的粪味,暂时抵挡住了钻入骨髓的寒冷。

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老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此人既非学者,也非专家,王洛生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大家只管他叫“老木匠”。

轮到王洛生交代思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组长同志,我爷爷是北大教授王家维。九一八事变那年,我父亲在洛阳挖掘东汉古墓,我母亲在考古现场生下我,取名王洛生。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考古研究所。”

兴之所至,他一连说了三个掘墓故事,全都生在陕西的唐朝大墓……

“乾陵——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中国绝无仅有的两位皇帝的合葬墓。唐末动乱,耀州节度使温韬,把关中十八唐陵挖了个遍,就是没打开乾陵。古书说‘乾陵不可近,近之辄有风雨’。郭沫若同志认为,若能打开乾陵,价值百倍于万历皇帝的定陵。《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十卷、武则天真人像、上官宛儿手迹必能重见天日。郭老曾赋诗‘岿然没字碑犹在,六十王宾立露天。冠冕李唐文物盛,权衡女帝智能全。黄巢沟在陵无恙,述德纪残世不传。待到幽宫重启日,还期翻案续新篇。’”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记性倒是好得惊人!”检查组长吐了口唾沫。

“郭老要挖开乾陵,是想触摸中国历史的大秘密,为女皇武则天翻案。196o年,乾陵掘委员会向国务院提交计划。但定陵挖出了那么多幺蛾子,周总理批示:此事留作后人来完成。话虽如此,乾陵掘委员会还是从各地借调精兵强将,比如我。乾陵周边埋着两位太子,三个王、四个公主、八个大臣陪葬。考虑到我挖墓有经验,挖掘委员会让我带头挖了隔壁的永泰公主墓。”

牛棚里的唐史专家插话了:“这个永泰公主,名叫李仙蕙,武则天的孙女,唐中宗李显第七女,韦皇后所出。她嫁给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而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亲侄子,这门婚事是亲上加亲。十七岁新婚不久,武延基得罪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新唐书》说这小两口子被下令缢杀。老不要脸的婊子,为面杀了自己的亲孙女与亲侄孙。”

检查组长听得一愣一愣,如亲眼目睹深宫血泪。

王洛生接着往下说:“我从监狱里找了个土夫子——就是盗墓贼。那人很年轻,左手断了根指头,但是盗墓极有经验。我们让他勘察现场,居然找到了墓道。这是个斜坡土洞砖室墓,我第一个钻进墓道,看到两边壁画有青龙、白虎,甲胄鲜明的唐朝武士仪仗队和兵器架,还有栩栩如生的仕女图。我现个盗洞,还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土夫子估计这是盗墓贼分赃不匀,内讧砍死了一个,但也可能死于……”

“死于啥玩意儿?”

王洛生的讲话被人打断,他的目光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匠”,眼睛仿佛被针刺了下,只能吞下已到嘴边的三个字:“我亲手打开永泰公主的庑殿式石椁,可惜被盗墓贼扫荡过,宝贝都没了。我在椁内挖出头骨和下颌骨,还有十一块骨盆碎片。经过复原,结合墓志铭,现公主并非缢死,而是因为骨盆狭小难产而死。十七岁的女孩子,骨盆还没完全育好吧。”

“开棺当晚,我梦到了永泰公主。她穿着壁画里的衣裳,体态丰盈,估计子宫里怀着胎儿,面容还是青春少女,艳若桃李。她并不怨恨我,倒是出银铃似的笑声,牵着我的手走出墓道。那时候,我刚满三十岁没结婚,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她。我的手指缝里还有她骨骸的气味。她脱下衣衫,一对玉臂环抱我的后背,将我拽入销魂纱罗帐中……”

王洛生越说越入戏,眼前浮动白居易的“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屋子的专家学者,同样饥渴的检查组长,听得聚精会神,口干舌燥,不停咽口水,全然忘了这是个色情故事的春梦。

“哎呀。”他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在散播封建迷信了。古人说,这就是托梦,初次怀胎而死的女子,总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会闯入年轻男子梦中,以期再得一子。估计在阴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诞下这孩子了吧。”

“美死你小子!梦里干了十七岁的公主,你还是去阴间做驸马爷吧!”

王洛生任凭检查组长怎么骂,自顾自说:“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瞄准西安郊区东南的白鹿原,埋着一位小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为武则天的孙子辈。”

“别人是书画专家、玉石专家、瓷器专家,您却是名副其实的掘墓专家!”检查组长又冷嘲热讽一番,“不过嘛,我爱听。对付这些封建地主阶级,千万不要客气,不但要刨他们的祖坟,还要鞭尸焚烧,为古代劳动**仇雪恨!王洛生,你得劲地往下说!”

“土夫子劝我不要开挖,白鹿原地下遍布汉唐古墓,不如换一个刨刨。我很生气,真当我们是盗墓贼啦?还是打洞的田鼠?我们挖汝南郡王墓的目的,是要挖他奶奶武则天的墓。土夫子又说,此墓是鬼门关,自古不知多少英雄好汉葬身其中,据说是盗墓界的滑铁卢与斯大林格勒——我自己总结的。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附近的终南山,好像那山上真有啥仙境。我们继续掘墓……”

“同志,该轮到我讲了!”

牛棚角落里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一宿没说话的老木匠,站起来打断了王洛生。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老木匠”个头比王洛生还略高一点,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他穿着灰棉袄,早过了退休年纪,头不秃,半黑半白,一脸络腮胡。到了五七干校,任谁都得蓬头垢面。

故宫博物院,除了一流的专家学者,更养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御用的工匠传人。五百多年的宫殿,即便不住皇帝太监,依然少不了这些人养护,否则早颓败光了。故宫的工匠分为木器组、钟表组、漆器组、铜器族、陶瓷组等各司其职。

唯独这“老木匠”剑走偏锋,不只木匠活,故宫里没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门的铜狮子、太和殿的鹤与龟、大殿斗拱、皇帝宝座、屋顶上的脊兽与鸱吻,甚至洋人进贡的各种奇技淫巧,像铜镀金象拉战车乐钟、木框转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那你说吧,老木匠,可别让大家等到天明鸡叫,耽误了明天的工期。”今晚听过考古学家的几个荤段子,组长也不忌讳了,“你是偷了光绪皇帝的宝贝,还是调戏了珍妃的鬼魂?”

一直缩着的老木匠,伸了伸脚底板说:“原以为,你们对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感兴趣。哎呀,且待老汉伸伸脚。”

1969年12月的雪夜,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中国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精英们,被困在一座破庙交代思想,却将这一晚变成了张岱的夜航船。一个叫老木匠的男人,眯起双眼,只见世界飞快地旋转,幽暗的历史深处,鹿角雪白,烈焰翻腾……

“今儿晚上,我要跟大家伙儿讲的,便是这镇墓兽的故事,话说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

第一章 秋风白鹿原

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耶稣诞生后第19oo年。盛夏的北京城,日本公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被董福祥的甘军剁成肉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北大街被神机营章京恩海所杀。慈禧太后降下懿旨,向十一国列强宣战,悬赏杀死所有洋人。

传言红灯照的黄莲圣母林黑儿,白日飞升数万里,火烧东京与圣彼得堡。数万义和团加上清军,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与西什库大教堂的八百洋鬼子,连续两个月竟没打下来,徒留“刀枪不入”的拳民尸体。

8月14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列队通过**、端门、午门,穿过太和殿与紫禁城。同一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老佛爷打扮成农村汉人老太太,皇帝伪装成穷书生。随驾的王公大臣、八旗军、太监、宫女,惶惶如丧家之犬。

逃难队列末尾,有个叫秦海关的男人。魁梧高大的七尺大汉,手掌心满是老茧,背着结实的大木箱,装着二锤、楔子、錾子、手锤、钢尺和墨斗,手里提着大锤、钢钎与风箱,都是石匠的吃饭家伙。

皇城根下有内务府工匠村,从木匠、铁匠、泥瓦匠到玉石匠、陶瓷匠、装裱匠应有尽有,大难临头,多作鸟兽散,唯独秦海关拖家带口上路。

媳妇三十来岁,挺着怀胎数月的肚子。她听说洋鬼子全是色中恶鬼,见女人就扑,兵荒马乱的世道,跟着丈夫逃亡是唯一选择。秦海关刚满四十岁,膝下却无儿女。媳妇嫁给他二十年,怀孕三次,两次流产,一次夭折,这次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连皇帝也得跟王公贝勒们共用一车,媳妇也只能提心吊胆地捧着肚子翻山越岭。

銮驾过了京郊回民西贯市村,经居庸关、怀来榆林堡、宣化鸡鸣驿、大同府城……到山西太原,大伙儿才稍事停顿。

大肚子的媳妇,并未如往昔流产,身体却越强健,秦海关心想是祖宗显灵庇佑。血腥的夏天过去,慈禧太后携光绪帝向西狂奔。这一路沙尘滚滚,身后的华北大平原,已然烽火焦土。

这年十月,队伍穿过整个山西,自风陵渡过黄河入潼关,抵达西安。护驾队伍越庞大,各种能工巧匠来为皇家服务,毕竟给的薪水丰厚。

慈禧太后住进行宫,无法容纳所有随行人员,各找地方安置。秦海关是个闷葫芦工匠,最不善跟人打交道,别人都会贿赂管事太监,而他被晾在一边,竟在城里找不到落脚点。

眼看媳妇肚子一天天变大,阴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刚过,家家户户门前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送酒水,次日是小雪节气,两口子出了西安城门,往东南寻找住处,望见一座壮阔的黄土台塬,浐河与灞河峡谷深切。远看台塬如悬崖峭壁,经打听方知是白鹿原。

秦海关双眼放光,赶紧带着媳妇登上这片黄土台塬。

老秦身为工匠,竟也精通风水堪舆,无须依赖星盘,在塬上绕了两个时辰。路过汉文帝的霸陵、文帝生母薄太后的南陵,都是一片硕大的荒冢。

他上观天,下瞅地,西眺终南山,这才觑准方向。踏上高耸的龟裂田垄,径直走到一处荒芜的土丘前。媳妇辛苦地撑着腰,问他是不是抽风了。

他不言语,似到命中注定之地。秦海关听到地底出轰隆隆巨响,天空打出响雷,霎时浓云蔽日,白昼如深夜。田野间的农民们四散奔逃,天地似回到鸿蒙开辟之初,古公亶父在岐山筚路蓝缕的年代。西风卷来终南山上不计其数的枯叶,犹如漫山遍野的彩蝶飞蛾。

一片硕大的黄叶卷到媳妇的眼睛上,不曾想遮蔽住了视野。霎时间,她感觉下腹一阵剧痛,羊水就要破裂。“哎呀,郎中不是说临盆还要半个月吗?”她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秦海关慌乱地将媳妇拖到土丘背后,这是一座唐朝的大坟冢,封土高过地面数丈有余,栽种几棵柏树与槐树,正好挡住狂风。

他的耳朵贴着地下黄土,又传来那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地底有个调皮的小孩,不是在点炮仗,就是在玩打仗游戏。墓里的门道,谁又说得清?

老秦只听两声怪叫,再转回头,媳妇竟在坟冢背后凭空消失!

“见鬼了!”

他的心头狂跳,双手在枯草堆里乱摸,才现底下有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此处紧挨唐朝大墓,古往今来无数盗墓贼光临过,媳妇必是坠入盗洞了!

秦海关二话不说,便跳进这个盗洞。这洞犹如倾斜的无底洞,老秦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滑下去。霎时,眼前的黄土乱飞,如同扑簌而下的泪水,直接越过一千余年的漫漫时光。

尘埃落定。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坠落到一块硕大的木板上,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回音。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冰冷的手,指甲抓破了皮,划出深深的血印子。秦海关反身再摸过去,是个女人的大肚子!

“媳妇!”

“当家的!”

夫妻俩在唐朝大墓的地下重逢,互相摸了摸都没缺胳膊断腿,幸好是坠落到这块木板上,中间又有千年来的层层黄土缓冲。

秦海关打开火折子,照出个昏暗幽闭的空间。他这才现自己和媳妇屁股下坐着的木板,竟然是一副梓木棺椁的棺盖。木头表面有绚丽的彩绘,一看就是盛唐的格局,画着各种珍禽异兽、日月星辰、风卷流云……

他跳下这副巨大的棺椁,临产的媳妇呼天抢地呻吟,难道要在古墓的棺椁上生孩子?

秦海关在棺椁边摸到一块石碑。他用火折子靠近了细看,露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刻碑是石匠的基本功,可以看懂不少文字,开头是一行隶书大字“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接着是正文——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祕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古人碑刻上无标点符号,初看就是这样挤作一团。所谓“大周”,并非西周东周,更不是北周后周,而是武则天称帝,国号由唐改为周。墓主人的身份,已开门见山讲明:名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就是李唐皇室的籍贯。大唐天皇大帝便是唐高宗李治,大周相王是后来的睿宗李旦。如此说来,这位墓主人就是李治与武则天的孙子,睿宗的第六子。

跳到最后两行——

“长安二年四月八日薨于私第春秋一十有五悲深宸戾痛结蕃闱弄孙之爱不追含子之悲何极即以其年十月二十日葬于万年县崇义乡白鹿原。”

其中,“春秋一十有五”写得明明白白:十五岁夭亡的唐朝小皇子……果然是他!

秦海关脑子里嗡地一声,已触摸到了某扇尘封的大门口,一千二百年前的秘密?只要再往里踏出一步,要么极乐升天,要么堕入地狱!

此时此刻,媳妇也到了鬼门关口,又开始痛苦地叫唤。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一辈子苦苦追寻的秘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钥匙,竟自动送到了眼门前——但秦海关必须要放弃,他的眼里只剩下媳妇和孩子,其他全都一文不值!

老秦赶紧爬回棺椁上层,紧紧搂着冷汗淋漓的产妇,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刻。

倏忽间,黑漆漆的地宫里头,鬼火似飘来一团绿色光束。

半透明的琉璃火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摸不定,像个顽童在玩耍彩灯……

火球出绿色冷酷的光,围绕老秦飞了一圈,刚接触到他腰间的石匠锤子,这坨坚固的熟铁工具,竟瞬间烧成灰烬。

黑暗中又一团琉璃火球飞来。

秦海关知道这团火球的来源——自己被当作了盗墓贼。只可惜苦命的媳妇,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都将要殒命在这白鹿原的唐朝大墓之中。

“我们一家三口,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他抱着媳妇的脑袋,亲吻她的额头,准备共赴生死。

那团琉璃火球在媳妇的两腿之间停下了。

火球在颤抖。

秦海关重新瞪大眼睛,只见那团火球震颤几下,瞬间自动熄灭。

唐朝大墓的地宫下,亘古幽暗的光影里,渐渐露出一对鹿角,雪白锋利如同树杈,然后是一张面孔。

不是人,亦不是鬼,更不是墓主人的木乃伊。

而是兽。

老秦看到了一张兽脸,琉璃色的眼睛,幽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媳妇的两腿之间。这头兽绝无淫邪之意,而是纯粹的好奇——

胎儿已从产道口露头了!

第二章 秦氏孤儿

镇墓兽在看着他。

秦海关认得这头兽,认得它头顶的鹿角,认得它琉璃色的眼球。

庚子年,小雪节气,秋风白鹿原。

唐朝大墓地宫,小皇子棺椁上,媳妇声嘶力竭地惨叫。秦海关也管不了什么火球什么兽脸,哪怕下一秒就被活活烧死,他也要看到孩子的出生。

不晓得是男孩女孩?他默默向弥勒佛祖、关圣大帝、天后娘娘以及这唐朝大墓里的皇家贵胄祈祷母子平安。

那头兽,再次吐出一团火球,但不是来杀人的,而是帮助老秦照明,观察女人分娩的全过程……

它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热量,仿佛在给这孩子的诞生打气助威。但女人生孩子的痛,是人类痛苦的最高值。媳妇并不在乎身处地宫,也无所谓躺在唐朝的棺材板上。她哭着用山东话说:“当家的,对不住,这回俺是过不去了。俺们夫妻一场,没给秦家留下香火,是俺的罪孽!”

“说啥呢?媳妇,有我在,你准保没事!”

秦海关抓紧她的手,心里却追悔莫及,干吗一定要爬上这白鹿原?留在西安城里哪怕风餐露宿,生孩子也会有人来照应,现在待在这荒郊野地的坟墓里咋办?

忽明忽暗的琉璃火球下,媳妇张开双腿,产道扩张到极限。老秦看到小婴儿的脑袋了,皱巴巴的头皮,像只粉红色的小老鼠,一看就是早产儿,凶多吉少。

似乎是刚才的祈祷灵验了,孩子全身出来了!又是鲜血又是羊水,冒着滚滚热气,流淌在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彩绘上。

是个男孩。

中国几千年来第一个在古墓里诞生的孩子!

秦海关远远来不及高兴,他用牙齿咬断脐带,又脱下衣服包裹住孩子,放到垂死的媳妇眼前。

婴儿哭了,哭得如此凄惨,似乎要把棺材板底下的小皇子惊醒。

穿越幽冥世界的哭声,让兽脸缓缓靠近他们。老秦根本无法阻拦,唯有听天由命——它要吃掉这个婴儿吗?

女人生孩子的“血光之灾”,历来为中国传统所忌讳,更别说是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了,那可是十万分的亵渎,放在古代必然满门抄斩。

然而,这头兽却亲了亲小婴儿的脸。

秦海关暮地明白,这头兽,竟饶恕了闯入地宫的这一家人。

他大胆地夺回孩子,放到媳妇身边。她已哭得梨花带雨,咂巴着嘴说:“俺的血真腥呢。孩子饿了,给他吃俺的奶水。”

扒开媳妇的衣裳,露出一对鼓胀的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吃了第一口母乳。也许是生命将尽,奶水却比常人来得更早。媳妇下身还在流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暗红色的血,渐渐带走她的生命。早产儿力气小,没吃几口奶水又哭了。

眼看这孩子要不行了。老秦心急如焚,绝不能留在地宫了。他撕开几尺布条,把自己和媳妇、孩子绑在一块儿。站在高大的棺椁上,就能摸到地宫顶上的藻井,刚才全家滑下来的盗洞。他想捆着媳妇和孩子爬上去,但这实在太难,试了几次徒劳无功。

忽然,棺椁里升起一股寒流,托着他与全家缓缓上升。屁股底下阵阵剧痛,秦海关本能地往下一看,那团琉璃火球中,有一对雪白的鹿角顶着自己。

这头镇守唐朝地宫的兽,非但饶恕了这家人对棺椁的亵渎,反而还在救他们的命哩。

老秦拼命抓住头顶的盗洞,干了一辈子的工匠,练就一身强健的肌肉,才硬是在黄土中抠出几个洞眼方便抓手。总算是离开地宫,他绑着媳妇与孩子爬进盗洞。幸好这洞并非直上直下,其中有几个蜿蜒转折,供他手脚并用“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秦海关的手指甲流满鲜血,一家三口逃出生天。回到坟冢背后的地面上,他已全身虚脱地倒下,重新面对深秋的天空,仿佛从阴间冥界转了一圈回来。

媳妇已奄奄一息,剩下最后的体温,紧紧搂着孩子,亲着小脸蛋儿。婴儿在野外降生,十有**会夭折,特别是这秋风萧瑟的天气,吸口气都会冻死。

秦海关用衣服裹紧孩子,却现掉出来一块坚硬的小东西——难道是从地宫里夹带出来的?皇家工匠对这些物件有天生的敏感,但已来不及细看,他本能地揣在兜里。

但他从未松开媳妇的手,直到她听着孩子的哭声越响亮,仰望铅灰色天空上的一朵云,眼角落下一滴滚烫的眼泪。

她断了气。

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里的男孩,永远丢失了妈妈。秦海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再也无法把媳妇唤醒。心跳和呼吸都没了,身体慢慢变冷,就像这满地坟冢里的死人。媳妇乳房里还有奶水,孩子被塞到奶头边,本能地再吸两口母乳,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那股邪乎的狂风停了。白鹿原上的农民们,纷纷从地里冒出头。有个村妇听到婴儿哭声,才现这一家子,呼喊妇人们过来帮忙。她们在田野上架起铁锅,从井里打水烧热,这个是救命的。她们都生育过好几胎,熟练地帮婴儿擦身清洗,用棉袄牢牢包裹。

来不及操办后事,秦海关身上也没几个铜板,更买不起棺材。他借用农具掘了个深坑,就在媳妇断气的原地。他仰天双泪长流,将媳妇葬在这数百年前的盗洞中,再以黄土覆盖,堆起个小坟冢。来不及竖碑了,以后只要找到这座唐朝大墓,自然就找到孩子他妈。

老秦感觉怀里热,掏出一块沾满血污的玉石。不过蚕豆般大小,并未雕刻任何文字或图案,打磨得异常光亮,有个小小穿孔。他还以为是新生儿的血污,用衣角擦了擦却没用,原来这块玉本身就渗透着血色,乃是上等的血玉;同时散阵阵温热,又是一块稀世罕见的暖玉。他在紫禁城和颐和园见过不少和田玉,却从未有这样的品相,底下是晶莹的羊脂白玉,上面却浮着几抹鲜艳的血丝,仿佛人死时溅上去的,历经千年而不褪色。

这样的和田暖血玉,显然不是媳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必是地宫中带出来的宝物,难道是唐朝小皇子与镇墓兽,送给这苦命孩子的见面礼?

秦海关把这块暖血玉藏在儿子的襁褓中,至少暖血玉能散温度,保护孩子不被冻死。

白鹿原,民风淳朴,农妇们将这对不幸的父子接回村里,在每户人家轮流留宿一夜,哺乳期的妇女来给孩子喂奶。虽说是早产儿,命却比石头还硬,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度过最危险的难关,儿子精气神十足,大家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强壮的婴儿了。

老人们都说,这孩子生于唐朝大墓的地宫,必然沾了小皇子的灵气与仙气,得到大唐气脉庇佑,绝非凡夫俗子。过去的数百年,小皇子常在大旱大灾之年显灵,保护白鹿原的百姓转危为安。每年农历四月八号,小皇子忌辰,四乡八邻们都会烧香膜拜。

该给儿子起名了。媳妇娘家在山东威海卫,她爹是北洋水师的老兵,五年前的中日甲午之役,战死于刘公岛。当初夫妻俩约定,若生儿子起名“北洋”,纪念孩子的外公。

秦北洋!

父子俩暂住在白鹿原上。为报答村民们的恩情,老秦给每家每户修理农具家什乃至窗棂屋顶。他还给死去的老人挑选和营造墓穴,并且分文不取,这可是祖传的手艺。

这年冬天,儿子刚满月,秦海关决定返回北京。夏天逃难时,他和媳妇走得匆忙,许多祖传宝贝留在家里。虽不值钱,但对世代工匠的家族来说很重要,早晚都得传给儿子。听说战事已经平息,朝廷跟洋人议和,杀了一批主战的大臣,更杀了好几万义和团。

老秦辞别白鹿原的乡亲们,背起襁褓中的孩子,到唐朝小皇子坟前,烧了三炷香祭奠亡妻,也是感谢地宫里的那头兽。迎着初雪,父子俩踏上东归之路……

漫长的二十世纪,正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第三章 摄政王的密令

庚子年的腊月,离开白鹿原,秦海关带着刚出生就没了亲娘的孩子,踏上千里回家路。

他用几件石匠工具,换了一只母山羊,每天挤羊奶喂孩子吃。没走慈禧太后的老路,而是出潼关往东,沿黄河到洛阳,走村串巷修理农具赚些盘缠,给孩子买了冬衣棉袄。

那枚唐朝大墓地宫里带出来的暖血玉,始终藏在襁褓深处,提供微弱的热量。过开封府折向正北,经直隶大名府、正定府、保定府……华北大平原战火刚退,盗匪横行,幸亏他一个穷石匠,没人瞧得上打劫他,除非看上母山羊。

到了京师顺天府,已近农历春节,西历到了19o1年。帝都疮痍满目。

八国联军在京城各处站岗,虐待中国人最为严重的,当属日本、俄国还有德国。秦海关背着孩子绕过关卡,大半夜,翻过崇文门城墙缺口。天明时分,回到皇城根下,工匠村早变成瓦砾。秦海关凭记忆找到自家房子,在砖瓦木炭中挖出几个大陶瓮,都是出逃前紧急埋下的。有个大瓮里塞满线装书册,其中有本手抄的《秦氏墓匠鉴》,这就是传家宝。

秦海关正收拾东西,听到隔壁一声声惨叫。他背着孩子出门,只见几个戴着尖顶铁盔的德国士兵,正在强奸路过的中国少女。

庚子事变激化,得从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开始。德皇在柏林讲话,煽动向中国复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德国6军上将瓦德西下令抢劫三日。只要看到中国人随地小便,德军循着尿声就是一枪。

这群德国士兵身边,有个翻译官劝阻无果。秦海关把孩子与山羊放在路边,想要上来说理。德国兵看他身材魁梧,以为是来寻仇的义和团,对准其胸口放了一枪。

眼前一黑,m98式毛瑟步枪子弹,从他心脏与肺叶间的隔膜穿过。

距死神只差两毫米,秦海关当场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已是黄昏,鲜血流淌一地,幸亏是石匠,身强体壮,不然早已丧命。

不过,孩子不见了!

秦海关后背心一凉,几乎再次晕厥。他看到两具女尸,都是被德国兵糟蹋后枪杀的。他的母山羊,一路从关中千里迢迢走来,充当小孩的奶妈,也被开枪射杀。想起孩子的出生、媳妇的死去,还有这一路艰难,秦海关痛哭流涕……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西安,留在白鹿原,偏偏要跑回八国联军霸占的京城呢?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如此重要吗?

要不是有个意大利医生路过,秦海关当晚就会伤重而死。

他在正阳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得性命。年后开春,老秦到处寻觅丢失的儿子,也去找过德国占领军,但一靠近,人家就拉枪栓了,终究没能寻到小北洋的踪影。

这一年,李鸿章代表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离开西安回京。“两宫”最后一段路坐了火车,在八国联军的刺刀底下、袁世凯的北洋军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回了紫禁城。

秦海关也回到工匠村,他又娶了两房媳妇,先后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

不久,慈禧太后重修陵寝,祖传御用的老匠人无可替代,内务府指令老秦进入地宫干活。

光绪三十四年,西历19o8年冬天,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庙号德宗。次日,慈禧太后死于中南海仪鸾殿,享年七十四岁,遗言:女人不可干政!这不是马后炮吗?

中国历代帝王年轻时就营造陵墓,万历皇帝二十岁出头就造定陵了。但光绪帝未能在生前修建陵寝。三岁溥仪已继承帝位,改元宣统。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他哀叹兄长不幸的一生,想营造个体面的陵墓,还有镇守地宫千年永固的镇墓兽。

镇墓兽!

内务府大臣上奏,整个大清朝,能造出皇陵镇墓兽的工匠,仅剩秦海关一人。

身为世袭的皇家工匠,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秦海关却提出要面见摄政王。大臣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摄政王?”

老秦横竖横说:“要么你杀了我吧,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造镇墓兽。”

“老虎食盆里敢伸脖儿的鸭子——你也敢嘴硬?”

话虽如此,内务府大臣还是服软了。万一镇墓兽造不成,或造了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摄政王必降罪于他。

那一年,摄政王载沣不过二十七岁,只因是三岁皇帝的亲爹,才当上了帝国的独裁者。大清国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在筹备,摄政王为各部大臣人选名单伤透脑筋,结果搞成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此为后话不提。

春日的午后,京城上空柳絮飘扬,载沣坐在醇亲王府私邸的西花厅内,竟有四月飞雪的错觉,昏昏欲睡的时刻,有个太监通报——两个朝廷钦犯押到了。

“什么?还是两个?孙文与黄兴都被抓获了?”

“不,王爷,是从太白山来的。”

太监尖厉的嗓子让载沣心生厌恶,但听到“太白山”三个字,便正襟危坐,强打精神。

少顷,两个朝廷钦犯被押到西花厅台阶下,竟然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面目清秀,长相酷似,多半是孪生兄妹,乍一看又像民间献祭的童男童女。

“就俩孩子?还朝廷钦犯?”

摄政王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用扇子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那孩子竟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面对大清帝国的独裁者,毫不畏惧,反而摄魂夺魄般地注视着他。

载沣赶紧打开扇子,遮挡女童的目光,好像脸上要被她的目光扎出洞来。

老太监跪在旁边说:“王爷,这俩孩子,确是朝廷钦犯。可千万别被他们唬住了。狼崽子再小,也是狼的种!为捉拿这对孪生兄妹,已折损了不知多少银两与人马。”

“我知道,太白山嘛,都那么多年了,不用提醒!”摄政王板下面孔,扇子敲打太监的光溜溜的脑门,“不过嘛,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要寻找的那个人,还是没下落吧?”

“王爷,您是说李先生的幼子?哎呀,听说是行动前就下山了,所以……”

“酒囊饭袋!”摄政王勃然大怒,真想把这太监拖出去剐了!他强行摁下火气,看着地上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说,“他俩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六岁小孩也杀?荒唐!”

“也可先监禁,待孩子长到十五岁,再处以极刑。”老太监犹豫两下又说,“不过嘛,为了断绝后患,还是早点斩草除根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惹来更大的是非。”

“莫非还能动摇大清的江山不成?”摄政王载沣看着两个小孩说,“本王要在大清朝推行各项改革,预备立宪之后,再仿造西方列国立法,尤其刑法。要是连六岁小孩都杀,传到东交民巷的洋人耳朵里,又要说中国人野蛮未开化了!”

“王爷,总不见得把人给放了吧?”

摄政王踱了几步,用扇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就这么定了!”

两个孩子都听懂了他的话,却安静地一动不动,被老太监押送下去。

载沣躺在西花厅的卧榻上,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又有人通报内务府大臣拜访。

随同大臣来拜见摄政王的,还有一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此人高大强壮,相貌堂堂,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醇亲王府西花厅的青砖砰砰作响。

载沣被这气势吓住,命他平身。秦海关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摄政王大人,奴才秦海关,世代为大清皇室修造陵墓。奴才别无所求,只想找回失散九年的独子秦北洋。”

若是放到太后老佛爷的年代啊,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居然敢跟皇家讨价还价?幸好老秦遇上了年轻的摄政王。

“舐犊情深!”载沣想起自己三岁的亲儿子,被抱进紫禁城做了皇帝,也不免感伤一番,“大清朝的天下,怎能让父子离散!”

摄政王当即修书一封,下令务必找到秦海关失散的儿子。老秦相信这年轻人没有骗他,这才收拾行囊奔赴西陵的工地。

第四章 帝国黄昏

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黄昏都与悲伤、别离甚至死亡脱不了干系。

换句王小波的话“古今无不同”。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o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黄昏,煎饼果子般的落日,穿过衰败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扬。

威廉二世小学的课堂,来自普鲁士柯尼斯堡女老师,在黑板上写出“die daemmerung”,这是德语的“黄昏”。

“你是谁?”

仇小庚坐在课桌后,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阳。海河上波光粼粼,尽是帆船与小汽艇穿梭。

每逢黄昏,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会神游太虚,问自己这道难解的命题?若他已年逾古稀,饱读诗书,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虚龄尚不满十岁。

仇小庚下意识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刚请德国大夫上门,给他种了牛痘,留了个小小的痘疤。“matthias!”

老师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这所学校以当今德国皇帝命名,课堂里一半德国孩子,一半中国孩子,清一色男生。

仇小庚的学习成绩,竟是全班最好的。秉承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学校里开有机械课,任何机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小庚的手里,都能玩出新的花样,或变废铁为利器,让鲁尔区来的机械老师父都啧啧称奇。威廉二世小学的校长是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总裁,也颇看重这小子,承诺未来资助matthias去德国留学。

下课铃声响起,他抓起书包飞奔出学校,脑后细长的辫子,猫尾巴似的飞着。

几个中国同学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着摇头说:“你们要跟我下象棋吗?”结果无人敢应,因为他自七岁起,下象棋就再也没有输过。平日里,德国同学极少与中国同学往来,双方各自按种族抱团,仇小庚却独来独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学,是个叫赫尔曼的金男孩,两人经常一块儿下国际象棋。

当他跑过威廉街——这里矗立着一尊德皇铜像,站岗的德国兵看到中国男孩的辫子,大声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时回骂“arsch1och!”这是从德国同学嘴里听来的脏话,意思是浑蛋。德国兵惊呆了,头一回有中国小孩用德语骂他。

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遗址荡然无存,全是后人新造的山寨洋房。

天津乃是京畿门户,华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驻地。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英国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后法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甚至比利时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为北方最洋气的城市。民国年间,谷崎润一郎来天津旅行,惊叹仿佛到了欧洲都会。

九岁的仇小庚沿着蜿蜒的海河一路小跑。去年冬天,有只小猫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脱下棉袄扎入水中,冒死救起小猫,自己冻得差点生了场大病。

到家门口,天已擦黑。这是栋四合院的砖房,独门独户,屋檐外有燕子筑巢,院里种满了月季花。妈妈已做好晚餐,有小庚爱吃的螃蟹和蛏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镜,放下今天的德国报纸说:“摄政王的弟弟载洵在德国考察海军,还有人去考察君主立宪,这般王孙贵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来岁,最早一批留德学生,回国后定居天津,供职于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务部委托,将德意志帝国宪法全文译成汉文,以供预备立宪参考,因而颇为关切时政。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饭,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海军上将。”

“你这孩子又瞎想了,摄政王一上台就撤换袁世凯。如今能当上将军的,不是皇族,就是满人,哪轮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驾艨艟巨舰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诸强门口,让他们再也不敢拿舰炮指着中国的海岸线。”

窗台上有一艘无畏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学校里的船舶图纸,眼前也会自动浮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当兵,没人会要你的。”

“爹爹,你说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听巷口拉车的张癞子说,那一年,八国联军雇他推着独轮车,从天津上京城运送粮食,他亲眼看到洋鬼子滥杀无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尸体,尤其是德国、日本、俄国这三个国家的士兵最凶。我们学校的德国老师却说,这是文明对野蛮的惩罚,这真的是文明吗?”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议论老师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不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阻,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吃饭。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养活,加个“小”字,就如农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隐隐不安。

“爹爹,对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儿子,仇德生再度开颜,淡淡一笑:“无妨!爹爹这几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负责德意志银行的庚子赔款结算。”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今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五百万两白银,那得多少钱啊?”

“当年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定远号铁甲舰的合同造价就是一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仇小庚立即换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国每年要赔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两年前,中国送往日本的庚子赔款,由一艘日本轮船承运,装载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吴淞口启航,却在东海的中心失踪了。船上有几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说是遇上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海难,甚至有人说是船长监守自盗。总之这桩大案生后,各国都加强了对庚子赔款白银运输途中的保护。”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的公函。

第五章 鹿角胎记

天津徳租界的月光下,海河出令人沉醉的腐烂味。

巡警局探员叶克难摘下礼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装傻,摇头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给德**队做翻译官,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还想抵赖?”

叶克难纵然年轻,说话却不含糊,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无声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双腿瘫软,膝盖跪倒在地:“这位探长,我承认,我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谢罪,但请不要伤害小的妻儿。庚子年,我被德**队强征做翻译,当时我老母在床,不敢不从,否则全家都要死在德国人的枪子下。我跟着德军进了北京,协助他们维持治安。”

“狗屁!谁都知道,德国兵最为凶暴,你是帮着一起残害京城百姓。”

“是,德军烧杀抢掠,我未能阻止,罪责难逃。到了辛丑年春节,局势缓和,我悄悄逃离北京,不再为德军干活。”

“哼!庚子年的旧事,要是追究起来,菜市口排队三年都砍不完汉奸的脑袋!再说啦,洋鬼子也不让我们追究啊!”叶克难话锋一转,目光朝四合院里探望,“仇德生,你有个独生子,名叫仇小庚,现在德国小学读书,是不?”

“此事与小庚何干?他才九岁,出生在庚子……”话说到这里,仇德生却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叶克难已抢进门口,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说下去!你儿子生在庚子年,请问是几月几日?生在何地?可有旁人的记录证明?”

“在……在……”

“让我替你说吧!庚子年腊月,行将是辛丑年正月,你给一群德国兵做翻译官,在皇城根脚下的工匠村巡逻,路遇几个姑娘,德国兵就上前奸淫。”

“我劝阻过他们,但根本没用,他们早已视人命如草芥,连我也会一枪打死的。”

“当时有个男人路过,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头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国兵的暴行,结果被一枪打中胸膛。德国兵对姑娘们先奸后杀,带着在工匠村抢劫的古董回营。而你听到寒风里婴儿的哭喊声,便生恻隐之心。你以为那工匠已死,抱起襁褓一看,竟是个健康的男婴。如果抛下这孩子不管,转眼就会冻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无子,看到这孩子分外欢喜,决定抱走。仇德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积了阴德。你将他抱回天津家里,和媳妇一起将他养大,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唇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襁褓里有块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亲生父母留下的宝物。”

听到这个细节,叶克难已确认无误,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收到摄政王的亲笔信,命他火找回内务府御用工匠秦海关之子秦北洋。

他皱着浓眉读信里内容,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阴道士鹅”,背后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叶行客所传。

赫赫有名的六扇门叶家,自康熙朝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

咸丰年间,总捕头叶行客,通过蛛丝马迹,破获京城连环奸杀案,手刃身背十三条人命的狂徒,皇帝嘉奖御笔——据说是当年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代笔的呢。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叶行客提着火铳上阵,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叶克难的父亲战死于同一地点,这回入侵者换成了八国联军。

他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才两年,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穿着崭新的黑制服,头顶黑色白线制帽,镜子里的他更像留日的学生,不过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过,摄政王交代的任务,纯属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杀人不眨眼的德国兵,三个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今这世道,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妇女儿童,插上标草当街叫卖,官府都懒得去管。何况就算找到孩子,已长到九岁年纪,如何能证明是本人?六扇门最年轻的传人,备感左右为难,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尸体骨骸来交差。难道要从庚子年的乱葬岗里,挖出个婴儿骷髅来糊弄人?

摄政王的书信最后,注明如何辨别秦北洋——

第一,这孩子的后脖子,有两块赤色胎记,仿佛鹿角形状。

第二,庚子年丢失时,襁褓里藏着一块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见,绝不会认错。

别无选择,叶克难必须完成使命。他跟秦海关见面详谈过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出事的那天,德军身边有个翻译官,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

叶克难从此着手,托了外务部大臣,拜访德国驻大清国公使馆的武官,查找当时驻北京的德军番号,当然早已撤军回国。他电报给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传达摄政王旨意彻查此事,确认有二十多名随军的翻译官。

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精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鸡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唇,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色,“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色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第六章 灭门案

“小庚啊,这位叶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员,而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

夜已深,仇德生夫妇坐在客厅中,将叶克难置于上座,对着仇小庚说。

“可他不像啊!”

“现在的老师先生啊,都是留过洋的青年才俊!不但会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各种洋文,还必须学习擒拿格斗。”仇德生按照跟叶克难事先商量好的,编了一通骗小孩子的谎言,“京师大学堂正在筹备少年班,要从全国各地的神童中招募学员。有人举荐了天津德租界的小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面试。通过后,再等三年,即可入学大清朝的最高学府。”

“真的吗?是谁推荐我的?”

京师大学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学,乃是中国近代继北洋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对当时全国的学子来说,是如同过去的国子监一般神圣庄严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国老师。”

仇德生内心翻腾,尽量避开儿子如炬的目光。

小庚对着叶克难说:“可是,那你干吗看我肩膀后面?”

“你的赤色鹿角形胎记,据说是神童的标志,几百年才出一个,是京师大学堂的总监督特别关照我的。”叶克难说完暗暗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小庚,面试时间只有三天。明天一早,我务必带你去北京。无论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天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吗?”

这句话让仇德生面有难色,叶克难一脸庄重地说:“不行,京师大学堂有规矩,要考验少年班学员的独立能力,严禁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带上用人仆役,只能由我这样的特派老师照顾。”

“放心吧,小庚,叶先生是个好人,你保准会喜欢他的。”

说话的是妈妈,她在给孩子准备几件新衣服,小庚爱吃的蜜饯果脯、两根天津大麻花,加上文具、书册、画本、学校教材,还有牛皮纸包好的十块银圆,都装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子里,简直是要进京参加殿试考状元的节奏。

“娘,如今科举制度都废除了,我只出去两天,用得着准备那么多吗?”

“我怕你光顾着看书饿着了。”

最后,妈妈又在皮箱里加了两个生梨。

仇德生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锦囊,打开竟是块蚕豆大小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溅着鲜红的血——已经收藏了九年,当初在皇城根下,他抱走即将冻死的婴孩,现襁褓里有这块稀世的暖血玉,想来必是将来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的证据。

“爹爹,这又是何物?”

“出门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释来历,找来一根上好的绳子,通过玉上的穿孔,挂在小庚的脖子上。这是一块暖玉,贴着搏动的心口,出温润的热度,令人啧啧称奇。

叶克难告辞出门,说明早七点来接小庚去火车站。但他并没走远,昨天就在对面租了个房子,以便观察仇小庚。也为防备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两头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彻夜看守。

妈妈说,今晚要陪小庚一起睡。他是个从小就胆大的孩子,很早就一个人睡觉了。他也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已察觉到了什么——爹娘在对他说谎!但他不想那么快戳穿谎言,倒是想看看,明天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叶先生究竟又是什么人。

长夜漫漫,小庚缩在妈妈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后背。眼看他的个头,就快要过瘦小的妈妈了。思前想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先从胸口的暖玉出,又自后背心热腾腾地升起。

男孩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坠入一个幽闭空间,有张怪异的兽脸,闪烁琉璃色的目光,在无垠的暗夜里凝视他的双眼。

他哭了。

却出婴儿般的哭声。

仇小庚被自己哭醒了,后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坟墓所吞没。院子里的风声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乱响。妈妈还在熟睡,他瞪大双眼,看着窗外竹叶的乱影。

他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清亮的院子。只见书房灯还亮着,隔着窗户纸照出父亲的人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么晚了,父亲在写什么?

突然间,书房里浮现第二个人影,幽灵般举起一把利刃。

“爹!”

仇小庚嘶吼的同时,利刃已插进了父亲的后背心,一片血迹飞溅到窗户纸上,如同白雪中绽开的一剪梅。

男孩径直冲到书房前,举起小拳头,打碎整块单薄的窗棂。他看到仇德生倒在血泊之中,案头压着一封写满了墨迹的书信,背后插着一把象牙刀柄。

隔着窗,灯光下,他还看到了一张脸——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四十来岁,全身黑衣,黑布裹头,一张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的双眼。

他是凶手,从仇德生的后背抽出杀人的匕。

九岁的仇小庚,从头皮到脚底心都在抖。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并且被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本能地后退,直到现第二个侵入者。

对方是从屋顶跳下来的,同样身穿黑衣、黑布裹头。月光照亮那张脸,那人显得相当年轻,恐怕不到二十岁,也握一把匕。

该如何形容这些不之客呢?小庚想起古书上的“刺客”二字。

这时候,妈妈也到了院子里,看到书房溅满丈夫的血,尖叫着冲到小庚身前。

“娘,回去!”

来不及了,年轻刺客动如脱兔,将匕插入她的胸口。非常准确的杀人手法,直接扎破左侧的心脏,没有任何挣扎与叫喊。

顷刻之间,父母双亡,就在仇小庚的眼前。

出乎意料,这刺客似乎有些紧张,当鲜血喷溅到眼里时,匕随同死者一块儿倒地。

中年刺客已翻身跳进院子,向年轻刺客吼了一嗓子,看来极度愤怒。

趁这两人对视一眼的空当,小庚随手抄起一根竹竿——这原本是要做航模的龙骨的,模仿早期战列舰的舰艏撞角,因此竹竿一头削得异常锋利。

仇小庚将它刺向年轻刺客的面门。近在眼前,对方本能地躲闪,竹竿尖刺擦着脸颊划过。虽是电光石火之间,但小庚握着竹竿的手掌心,仍清晰地感到摩擦与晃动。

一串血珠子从刺客脸颊飞出,仿佛打散了的红宝石项链,在空气中缓慢地飞行,有几滴溅到小庚的嘴唇上。

敌人鲜血的滋味。

小庚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一片猩红,他只想着要给爹娘报仇!怒吼着用竹竿刺出第二记。这下没那么好运气了,年轻刺客被刺伤了脸,同样怒不可遏,闪身轻松躲过这一击,便用腋下夹紧竹竿,从腰间掏出第二把匕。

不过,后面的中年刺客又吼了一嗓子,声音颇为含混,根本听不清楚。

年轻刺客没有听到,一心想着要给自己报仇,将匕刺向小庚的面门。

仇小庚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他如猴子般往下一缩,胸口的玉坠子随之晃动,匕擦着头顶划过,锋利的刃口割断了他几根头。

生死关头,仇家大门被人踢开,小庚听到一记清脆的枪声。

还有第三个刺客吗?月光照亮了叶克难的脸。

那颗子弹,正好打入小庚头上的墙砖,原来是射向年轻刺客的。不过黑夜光线暗淡,踹门的动静已让对方警觉,这一枪并未打中。

中年刺客正好躲在门边,面向叶克难刺出一刀。叶克难机敏地跳开,顺势射出一子弹,恰好命中对方左肩。

没想到,那刺客是条硬汉子,居然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倾斜一下,飞快冲出仇家大门。

就在叶克难躲闪同时,年轻刺客抓起小庚的竹竿,如投枪扔向叶克难。

竹竿尖刺击中叶克难的左臂,他的第三子弹失去准星,胡乱地钻入大门横梁。

小庚喊了声“站住”,但无法阻止年轻刺客的逃跑。

叶克难强忍疼痛,拔掉插入左臂的竹竿,追出门外,射出第四子弹,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仇小庚只想着复仇,随之冲出大门,看到巷子尽头,果然有第三个刺客!

同样穿着黑衣,身形却比另外两个更瘦弱,藏在屋檐下面目不清。

三对二,叶克难心想麻烦了,左轮手枪里只剩两子弹,不可能射死三个人。

然而,对方已互相扶持着逃跑了。左邻右舍的四合院里,狗叫声此起彼伏,却无一家敢开门管这摊闲事。

叶克难想起父亲在世时教过的古训——穷寇莫追。何况自己孤身一人,胳膊还在流血。

他到巷口查看,现两个站岗的德租界巡捕,倒在血泊之中,被人从身后割断喉咙,气管暴露在外——杀手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机会。

海河边吹来一阵刺骨的凉风,仇小庚打摆子般抖,泪水在眼眶打转。

叶克难捂着左臂,抓住小庚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你不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你是巡警局的探长!”

“是,我是来保护你的。”

没必要再隐瞒了,叶克难弯腰搂住小庚,现这孩子的双脚抖得走不动路了。他干脆把小庚横身抱起,用自己未受伤的右手托住,一步一顿,回到凶杀案现场。

灭门夜,空气中氤氲着浓重的血腥味,月光被染得血红……

第七章 血的研究

灭门。

考虑到仇小庚并非仇氏夫妇亲生,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灭门案。

仇家的四合院,小庚扑在妈妈身边,失声痛哭。他知道,妈妈是代替自己而死的。

为防那伙刺客再回来,叶克难给左轮枪加满子弹,重新锁紧大门。他走入书房——另一个现场,仇德生已经死亡,一屋子血引来几只苍蝇产卵。

死者倒在书桌上,脑袋底下压着一张信纸,已被鲜血染红。

迅浏览书信内容,叶克难不禁哑然叹息,将这封信叠好塞入怀中。

“老仇,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助你实现心愿!”

叶克难在死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回到院子,他看到小庚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

“这是杀死我妈妈的凶器。”

小庚竟亲手从妈妈胸口拔出这把致命的匕——还有血槽和倒刺,这一拔带出了死者的血肉以及部分的心脏组织。

叶克难惊讶于这九岁男孩的胆色,蹲下来观察说:“刺客把匕插入被害人胸膛,应该立刻抽出,他却松手留下凶器——说明这刺客年轻,缺乏杀人经验,以至于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杀手的要领。”

“嗯,那中年刺客当场训斥了他。”

“你记住那两个坏蛋的脸了吗?”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仇小庚咬破嘴唇,同时用膝盖顶断那根竹竿。

“你想要报仇?”

“是,我必会在有生之年,亲手为父母双亲报仇,杀死那两个刺客。”

叶克难注视这九岁男孩的眉眼,知道绝非戏言,如今背负这血海深仇,不知道他长大成人后,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实话,我没看清他俩的长相,夜里光线暗淡,无论开枪与打斗,都是刹那间的事儿。”

“我记得他们的脸!”仇小庚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拧紧眉毛,拼死回忆,“那个年纪大的,杀死我爹的那个,书房里亮着电灯,正好照亮他的脸。他四十多岁,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

“年轻的那个呢?”

“我借着月光才看到他的脸,可能不太清楚,反正年纪很轻——但我刺伤了他的脸。”

“伤口在哪儿?”

小庚在自己的右脸上比画了一下,伤口长度有一两寸,几乎延伸到耳边。

“竹尖那头削得很锋利,我手上感觉刺得很深,多半要留疤了。”

“嗯,我这也是被你的竹尖刺的……”叶克难用绷带扎紧自己的伤处,“老天保佑这条胳膊千万别废了啊!”

“所以啊,只要检查所有脸上有新鲜伤疤的后生,反而容易抓捕。”

“你能自己把那两个人的脸画出来吗?”

“能。”

仇小庚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他回到书房,“扑通”一声给死去的父亲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他找出文房四宝,迅画出那张中年刺客的脸。小庚就是在这里看到这张脸,因此画得特别真切。

“画得不错!”

叶克难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画上的这张脸,他是谁?

“我在学校里美术课是第一名。”

男孩埋头画第二张脸。刺客果然够年轻,不过没那么多细节,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又在右侧脸颊位置,画出一道明显的伤疤。

仇小庚叙述了凶杀案的全部经过。叶克难佩服这九岁孩子,竟在父母双亡的悲恸之中,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回忆事无巨细……这样的人长大后,简直可怕!

叶克难做出判断:“刺客经过精心缜密的策划,先用割喉法除掉巷口站岗的两个巡捕,然后从屋顶侵入家中。那个中年刺客更有经验,悄无声息跳下院子,潜入书房,从背后刺死了仇德生。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应是再潜入卧房,趁着你们母子睡觉,施行毒手。”

“因为你的来访,让我睡不着觉,半夜听到外面风声——可能是刺客跳下院子时,衣角擦到竹子,才有竹叶沙沙声。现在想来,这就是古书上说的‘杀气’!”仇小庚摸着自己咽喉,“否则,此刻我也是一具尸体了。”

“是你的警觉救了自己的命。”

“可惜没能救得了我爹娘的命。”

小庚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叶克难无以安慰,继续分析:“也许,那个年轻的刺客,本就没有杀人的任务,原计划是中年刺客一个人完成的。”

“那他来干吗?”

“学习杀人——不管干哪一行,万事开头难,杀手行也是如此。这后生恐怕从没真正杀过人,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在屋顶上观察,学习老师父的杀人技巧。就像我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也得到街头当差巡逻半年,再给老探长做半年小跟班,才能正式成为探长,这已是最快的度了。”

“明白了,这个坏蛋心急,看到我出来了,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就从屋顶跳下来,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arsch1och!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结果,他先扎死了我娘,又被老师父训斥,最后被我划破了脸。”

“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叶克难捂着伤口,疼痛未消,“这小子身手很快,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

“叶探长,你救了我的命,但你能抓住他们吗?”

“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外国租界工部局,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

“不,是三个,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

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对,总共三个刺客。”

“还有个问题,杀人动机呢?”

仇小庚想起上个月,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歇洛克奇案开场》,林纾的译本,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血字的研究》。这个惨案生的夜晚,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

“不知道。”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你父亲有没有仇家?”

“我爹是个老实人,从来与世无争,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

“几天前,我暗中调查过,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

“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

他把匕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色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第八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

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

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

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儿和爆肚尝鲜。

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6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过大红门,有一条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九岁男孩如出笼小鸟,一路摸着神道上的石雕。虽在天津德租界长大,但他从小爱石头,古物、雕像,每每摸到这些,就会莫名兴奋,以至于想要亲手打造。包括德国老师在内,大家都夸他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

经过几座巨大的陵墓,许多光着膀子的民工,拉着一车车石料与木头,看来又有一项浩大工程。群山里出现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绪帝的崇陵。旁边还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里的珍妃正等着下葬。

叶克难抓紧男孩的手,走过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到宝顶前的幕帐——这是为保护墓道不被人看见。出示摄政王的手书,他才领着小庚进去。四周戒备森严,武装的旗人世代为清朝守陵。终于,他们见着一条深深的墓道。

“别害怕!”

叶克难在男孩耳边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他也是第一次走进地宫。

墓道两边点着灯,与想象当中不同,并非笔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弯弯曲曲的。盗墓贼若想挖到墓道口,绝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门前,两块重达千钧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萨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绝世精品。跨过墓室门,叶克难的右手在抖,仇小庚却并未惊慌。第二道门,依然两尊菩萨,唯姿态略有不同。

跨过第三道门,他们听到铁锤与石头的敲打之声。空旷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影,蹲在角落干活。

“秦海关!”

叶克难叫了一声,那个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头,他被叶克难手里的马灯刺到眼睛,连忙低头说:“是管事的公公吗?”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聋了?公公哪有我这么雄壮的声音!”

二十四岁的叶克难,怕自己声音太年轻,被误认为太监,故意把嗓门压粗,说话也冒了几个脏字儿。

“巡警局的叶探长?”秦海关抬起马灯,走到他俩跟前,声音开始颤,“人来了?”

“您看看!”

灯光照亮仇小庚的脸,九岁男孩下意识地挡脸,但被叶克难一把揪住,面孔对准秦海关。

“北洋!”

秦海关双脚软,唤出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细端详男孩的脸——这骨架,这轮廓,这眉眼,尤其目光里弹出石头般的倔强,果真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秦,千真万确!我已验过!”叶克难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们再好好聊聊!我实在受不了这地宫的阴气……罪该万死!怎么能在皇上的福地说这话儿?”

“叶探长!墓匠族后继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下磕了个响头。

“对这孩子好些,他聪明透顶,别委屈了他!对了,这是给孩子的信。”叶克难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秦海关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转头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里滚动泪珠,感觉自己又受了欺骗,大声说:“arsnetbsp; 冲出墓道时,叶克难竟对这孩子有些不舍:小子,我的任务就是将你送到亲生父亲身旁。仇家灭门案后,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都太危险——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开那些刺客。

这里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

第九章 重生秦北洋

清西陵,光绪帝的地宫,第三与第四墓室门之间。地面上艳阳高照,而在这深深的地底,却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关老泪纵横,紧紧搂住孩子。

无奈小庚搏命反抗,在地宫中狂喊:“我不叫北洋!我叫仇小庚,我爸叫仇德生,快点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没用,在皇陵营造期间,我就是地宫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秦海关,世代为皇陵修建镇墓兽的工匠。”他把孩子逼迫到墙角,“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小庚挣扎抗拒之时,贴着心口的玉坠子晃到衣服外边,仿佛一颗明晃晃血淋淋的心脏掉出来。

老秦急忙用马灯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血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宫中反而更加热,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

庚子年腊月,这枚玉坠子藏在孩子襁褓里一并丢失,而今成为父子相认的信物。

“看什么看?”男孩把玉坠子塞回衣服,“这是我爹送给我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秦海关脱掉自己上衣,露出后脖子两块胎记,同样赤色的鹿角形,左右对称在颈椎骨两侧,只是年纪大了略有褪色暗淡。

“你也有这胎记?”小庚后退两步,褪去上衣,也给秦海关看了一眼,“几天前,叶探长来我家,给我照了前后两面镜子,我才第一次现这个胎记。”

“绝不会错的,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的后脖子上,都有同样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秦海关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有这样的胎记,如假包换。

男孩自言自语:“一直有人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我是捡来的孩子,难道真是?”

老秦抑住悲欣交集,打开叶克难留下的信封,沾满干涸黑的血迹,幽暗跳跃的煤油灯,照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庚吾儿:

见字如晤!待天明,吾与汝永别矣!实言相告,汝非吾之亲生子也!庚子事变,吾被逼为虎作伥,陷于德寇阵中,皇城根下,偶遇襁褓中之汝。天寒地冻,吾怀恻隐之心,救汝回津门宅中。吾与吾妻,膝下无儿女,待汝视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绝无半分虚言。

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员,抽丝剥茧,寻至门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现为大清皇上当差。汝生父日夜盼汝,并有当今摄政王手书为凭。吾与汝九载父子情分,今夜当休矣。嗟夫!吾泪与墨齐下,唯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宣统元年四月二日,汝养父,仇德生

Ich 1iebe dinetbsp; 原来,这就是仇德生临死前伏案所写的书信。刚写完最后一字,刺客便从背后下刀,刺破了他的心脏。

男孩夺过这封浸血的书信,纸张变得格外脆硬,这是仇德生死亡瞬间,从心脏迸裂出的鲜血。

小庚逐字逐句念出,毛笔字最后,加上一句钢笔字的德语“Ich 1iebe dich”,意即“我爱你”,代表养父的深情厚谊。

不错,这是仇德生的笔迹,千真万确!恍惚间,墨迹、笔画还有血迹,仿佛变成黑色飞虫,组合成各种古老文字与数字,密密麻麻铺满视野……

脑子像被抽空,过去九年他对自己的认识,要推倒重新来一遍了。

男孩泪流满面,颓然坐倒在地,转头看向煤油灯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亲生父亲?”

于是乎,秦海关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天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马脱缰的众神战车,残暴地碾压到了这一家人的头顶。

秋风白鹿原,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地宫……

听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腊月,被德**队掳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讳庚子年旧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关用煤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从今天起,你就叫秦北洋。”

“为何我叫北洋?北洋大臣赐的名字?”

秦海关又说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战死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老兵。

“北洋水师?”

男孩记起曾经的海军梦,亲手做过的定远号铁甲舰木头模型,大概与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血管里奔流着北洋水师的血液有关吧?

“秦北洋!”

光绪皇帝的陵墓地宫之中,秦海关泪水滚烫,他又唤了一声,九岁男孩抬头应道:“嗯。”

完璧归秦。

男孩任由秦海关搂着自己,自此起,未来的人生,不是龙飞天下,就是命丧地宫。

“这就是皇帝的地宫吗?皇上就躺在里面?”

他努力熟悉自己的新身份,唯独还不能管秦海关叫爹。

“嘘!”

秦海关把手指封在儿子的嘴上。他指着身后一道空空的门券说:“这才是第四道墓室门,只是石板还没有雕刻好,铜管扇也没安装呢。我带你进去看看。”

他牵着儿子的手,提着煤油灯,跨进最后一道墓室门,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椁的地宫,不过现在只是雏形,像个大地洞,堆满沙土和石料,离完工还远着呢。

“皇帝呢?”

“还停在西陵地面的梁各庄行宫里呢,加上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后才能下葬。”秦海关摸着怪石嶙峋的内壁,“没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三五年?”

“是,我们家族世代就是干这个的。”

听到这里,秦北洋心里头生出恐惧,并不是害怕这皇陵地宫,而是他的皮箱里还装着学校的课本和作业呢。他自己提着煤油灯,在地宫最深处转了一圈,现中心靠后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圆形的深井。

这口井,乍一看深不见底,直径类似于民间的水井。九岁的秦北洋果然胆大,趴在井口边缘,举着煤油灯往下照去。井里并没有水,只是空空的黄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关在他背后低声说,这回是真的吓到他了。

秦北洋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深呼吸着说:“方才我感到井底升腾出一股热气,直冲到我的头顶心。现在我全身又热又燥,好生难受!”

地宫里阴冷异常,这孩子却已满头大汗,热得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浓黑的鼻血。秦海关弄了点纱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声:“莫靠近金井,那是给皇帝准备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龙气。”

“万一沾染上了咋办?”

“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秦海关对着儿子耳语,“此话切不可被人听去。”

“何为金井?”

“自古以来,营造陵墓,必先确定金井所在。行话就是‘点穴’。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龙脉暴露在天地间,依山傍水,不难寻觅。而穴则要在群山峻岭中,找到区区几尺的万年吉壤,可谓难上加难。一旦点穴出了差池,便是前功尽弃。”

听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国学校教授的知识:“这不科学啊!”

秦海关也不敢靠近光绪帝的金井,远远地说,“金井,位于地宫核心,如同围棋的天元,决定整个地宫以及陵墓的方位布局。”

“就像军舰必有龙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护墓主人以及子孙后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椁的宝床。也只有先挖开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开工。往年必是皇帝亲自批准,由皇家风水师挑选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后土神、司工神。最后一位司工神,就是我们工匠行的保护神。”

“就像鲁班,工匠行的祖师爷?”

“是。”秦海关高兴儿子如此聪慧,“挖开地宫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叫原山吉土,切不能见‘日、月、星’三光。陵墓完工后,要把一些重要的宝贝,比如皇上生前最爱之物,放入金井内,以求天地感应。然后,棺椁才被运入地宫,直接压在金井上。将来要是不移开棺椁,金井便永远不会被人现。”

“遭了!我感觉金井里的东西在我身上。”

第十章 四爷亡魂

光绪帝陵的地宫深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捏着自己的喉咙,退出第四道墓室门。

“北洋,我们回地面上透透气,晒到太阳就没事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头,太阳已快落山,却刺得爷俩睁不开眼。

陵墓工地上住满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优待,可以单独住一间砖房。

这一晚,相隔九年刚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却不肯解下为养父母所绑的白布孝带。

秦海关问了很多儿子在天津成长的旧事。问一句,答一句。

男孩心想:在德国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一个土老帽的工匠懂吗?他注意到,秦海关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无名指。许多木匠和石匠,都会少几根手指头,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这连心的十指,恐怕断难保全了。

深夜,秦海关鼾声如雷,今夜必将梦到死去的媳妇,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无声地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看到养母临死前给他带的衣服,还有学校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难不成,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工匠?到死也要为死皇帝修陵墓?

二十世纪了!美国人明了飞机,法国人明了电影,听说还拍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而我们中国人却耗在挖墓上!什么分金点穴,万年吉壤,去他妈的鬼!我凭什么要做这个?

难道还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国学校读书。

实在回不去,我就浪迹天涯,地球之大,就无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军军官,做巡警局的探员,在天津卫做大律师,到上海滩做股票经纪人。

我还要去欧洲留洋,攻读机械工程学,造出中国的第一辆汽车,甚至第一架飞机!

纵已认祖归宗,秦北洋依然决定逃亡,哪怕触犯皇家天条,也要逃出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砖房,让秦海关熟睡去吧。

举头遥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东,必能摸到天津。养母在皮箱里给他塞了十块鹰洋银圆,也是养父辛苦攒下的积蓄,做路费也足够了。

晚上还有武装旗人站岗,绝不能从大门口走。他腰间缠着白布,低头越过警戒线,爬上陵园后面的小山。秦北洋看着月光,白天的燥热全消,地底下升腾起一股凉气。

脑中调出白天观察山川形势得来的地图,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观火,将周围地形迅与这幅地图重叠。

他一头扎进苍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几里路。

不过,明明记得往东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

眼前有条荒芜的道路,长满凄凉蒿草,虫子在地上鸣叫,山上似还有狼嚎。他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防身。他现这条道路两边有士兵站岗,只能躲到树丛里,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岗的士兵仍旧纹丝不动,仿佛都是僵尸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来都是石人翁仲,穿着清朝将军甲胄,就像绘本里的年羹尧大将军。摸了摸石头将军,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爱,略微有些风化剥落。秦北洋又继续走,经过两座三孔石桥,他看到神道碑亭,有只大王八驮着石碑。他从小爱看各种碑文,点上蜡烛,爬到王八头上照亮,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

“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什么鬼皇帝?

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宫殿,两侧还有配殿与喇嘛教的建筑。他绕过宫殿往里走,迎面是个石五供,中间香炉,底下汉白玉须弥座。

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楼,他想这皇陵里又哪来的城池,莫不是传说中的蜃楼鬼城?他也百无禁忌,反正连光绪帝的金井之气都吸过了,于是大摇大摆,顺着台阶登城。

城楼的角落里,浮出一个绿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闪烁。

“呔!来者何人?”

一个老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几乎贯彻整个陵寝。仿佛没有经过耳膜,直接穿透头皮与颅骨,进入了秦北洋的大脑皮层。

月光下,照出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老人,他头戴清朝皇冠,两腮下垂的鹅蛋脸,面孔苍白,丹凤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来。

在这清朝皇陵的深夜,见到此番情景,绝对是闹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尖叫,一转头,看到须弥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斓,朱砂涂着碑面,刻有满、汉、蒙三种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汉文——

“世宗宪皇帝之陵”

虽然只有九岁,但他饱读史书,能背出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与庙号。这位世宗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妈呀,眼前所见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吗?只见那老人摸了摸脸皮,骤然换成一张金面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露出长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吓得抱头逃窜,几乎从城楼跳下去。仿佛再晚那么一会儿,心脏就要被寒光闪闪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头不见“雍正帝”追来,但月光下的宝顶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楼,就是每座皇陵都会有的“明楼”。

以前上元节时,在天津的庙会,秦北洋听流浪艺人说过:雍正皇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女侠吕四娘为报父仇(文字狱)所刺杀。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头后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时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做了个金头代替。难道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宫里的真身?

清朝肇始于关外。东三省龙兴之地,保有努尔哈赤、皇太极等盛京三陵。顺治朝入关,在遵化县马兰峪营造皇陵。到了雍正,却拒绝葬于东陵,似对父皇康熙有诸多忌惮,暗合稗官野史夺嫡之说,另选易县永宁山“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间竹分葬东陵与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庆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后是光绪帝的崇陵。

秦北洋彻底转向了,星月无光,又害怕遇到巡逻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岭,试试能不能爬到后山。茫茫无边的太行山脉,他一个九岁小孩,恐怕半道就会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强盗,皮箱里的十个大洋,不晓得会保命还是送命?

后半夜,秦北洋两条腿快走断了,时常遇到黄鼠狼与狐狸,都是有灵气的动物。

山下隐隐有个大工地。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绪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这不是鬼打墙又是什么?看来皇陵绝不能半夜乱转,说不定他见到的那些武装旗人啊,并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两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火把过来,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绪帝宝顶背后的下面传来阴飕飕的冷气,仿佛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就如麻袋一样坠落下去。

“哎呀!”尖叫声全被深井吸收了。

他砸到一堆柔软的黄土上,幸好没伤筋动骨。他站起来摸井口,就算有两个自己叠罗汉也够不上。这口井很干,绝非水井。圆形井口就像一轮圆月,浓云散去,月亮出现,井口本身就像个圆月,仿佛月亮中多了个月亮,圆环套圆环,正如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现井底有条地道,不晓得是否通往地宫?他横竖横走过去,万籁俱寂,似有某种声音,气若游丝地在耳边飘荡。他倒退两步,侧耳倾听,竟是一儿歌——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秦北洋现地道边上的洞口里,有间黑不溜秋的密室,儿歌便从此传出。

反正啊,今晚什么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这一件。他钻进密室,点了蜡烛一看,靠墙位置,果然躺着个男孩——身材体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岁。

不对,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儿歌?秦北洋喊了一声:“喂!醒醒啊!”

男孩穿着漂亮的绸缎马褂,绣着寿字的宝蓝色绸布,烛火下闪闪亮,这分明是寿衣嘛!

难道是个死人?男孩的眼目与口鼻紧闭,脸上还涂了一层厚厚的银光。秦北洋立时躲入角落,别说是触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秦北洋吹灭了蜡烛,果然有个东西进来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着亮起一盏小油灯,密室里出现个老头,穿着清宫的衣服,整根辫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头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女孩。

第十一章 童女阿幽

什么鬼?

此处紧挨光绪帝陵墓的工地,说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宫范围内了,若是盗墓贼挖了这条小道,难道是为日后方便盗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处,看那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照出个清宫服装的老头,将小女孩放在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边。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睁开,看到满脸褶子的老头,吓得惊声尖叫。老头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个钢瓶子,里头盛满某种液体。小女孩双脚乱蹬,钢瓶已对准她的嘴巴,就要把什么灌进去。

刹那间,小女孩转过脸来,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咙被掐住,不出声音。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到临头,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来者何人?”

秦北洋一声暴喝,现学现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调,带一点京剧武生的味道。他从角落里跳将出来,恶鬼般的老头被吓住。 秦北洋一鼓作气,挥拳使出天生蛮力,砸在老头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机躲到一边。老头并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练家子。他确认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刺去。

秦北洋反应迅捷,避开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养母给他的皮箱是德国货,正宗的山羊皮革,极其坚硬。他挥舞着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师父,砸落老头手中的匕,然后立刻捡起来,对准老头的胸口。

老头面白无须,连根眉毛都没有,就像个鸭蛋形状的鬼,仰天兴叹,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个老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啊!呜呼哀哉!”

原来是个老太监啊!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护住瑟瑟抖的小女孩。

“你到这里要干什么?”

“臭小子,这话儿,咱家倒是要问你了。”老太监盘腿坐在密室墙角,“你给咱家听着!咱家是侍奉光绪爷的领太监,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来,你就是史书上说的阉人!”

“不得放肆!”老太监没想到这九岁小孩会这样说话,直接戳中他的痛处,“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说出来要比“仇小庚”更响亮些。

“什么东西?”

“我是负责为光绪帝营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晓得扯来父亲做挡箭牌了,“你呢?往下说,下面还有吗?”

隔了半晌,老太监才听出,这小孩居然在用阴损话骂自己——下面还有吗?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秦北洋抓紧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只小猫,几乎能清晰地摸出锁骨的形状,“还有啊,那个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晓得童男童女守墓的习俗?”老太监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当人看,“农村里凡是大富大贵的地主,下葬时都想买一对童男童女陪葬。

皇上在世时,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待他驾崩归天,我赌咒誓要补偿他,就从朝廷钦犯里头,选了这对童男童女,让他俩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监,那童女就给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么害他们?”

“嘿嘿!水银可是个好东西!”老太监阴惨惨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钢瓶子,“它能让人千年不腐,万年不化!这个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处理了!

先给他的嘴里灌水银,然后在头顶、后背、脚心上挖洞,再把水银灌进去,之后用针线缝好。咱家再用水银粉给他涂抹全身,确保他天长地久保持原样,这也是咱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番皇陵地下的对话,听得秦北洋心惊肉跳,他自己也才九岁,一样也是个“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国学校里,老师说过汞这种物质,也就是俗称的水银,含有剧毒,千万不可以身体触碰。那么多水银灌顶,死时该有多痛苦啊!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监八个耳光。

“没事儿!在皇上跟前,人命算个屁啊!咱家年纪大啦,没有力气同时做两个,只能昨晚上先处理了童男,今晚上再来处理这童女。可惜啊,被你这小子搅黄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紧小女孩:“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老阉驴的日子到头了!”

“除了侍奉光绪爷,咱家还盼着,这对童男童女,埋在皇陵里头,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监又号啕大哭起来,“摄政王载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糙小子,连老佛爷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国落到他的手里头,嘿嘿!三年必亡!可怜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着胆子在清朝皇陵里吼叫,“再也不要放你们这群老怪物出来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轻力壮,早就把你给活剐了!知道啥叫凌迟吗?”

老太监再次奸笑起来,这怪异刺耳的声音,让秦北洋心里瘆得慌,小女孩也紧抱着他。

突然,老太监把钢瓶子对准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银白色的液体,滚动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银,几乎都灌入他的体内。

“前朝崇祯帝在煤山上吊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满朝文武大臣都脚底儿抹油溜了,唯独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祯帝身边。大清入关,顺治爷为王承恩修墓,御笔题了字儿‘贞臣为主,捐躯以从’!”

水银正在撕裂喉管,老太监声音已变形,愈加微弱,身体软得像团棉花,躺倒在墙角嘶喊,“光绪爷,奴才来服侍您啦!”

他断了气儿。

秦北洋头一回亲眼看到有人自杀。并且,太监为皇帝殉节,古来没有几人吧?

死则死了!他低头再问那小女孩:“喂,你没事吧?”

“嗯。”

小女孩嘤嘤地哭着,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唤着被水银永恒禁锢的男孩,泪水涟涟。

秦北洋仔细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颇为可人,一对大眼睛里,攒着说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样穿着一身喜庆的绸缎,头和脸上都被精心打扮过。必然也是老太监干的,让童女盛装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长得很像,年纪也差不多。

“你们可是双胞胎兄妹?”

“是。”

“别哭了,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到这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你们是朝廷钦犯?”

“啥叫朝廷钦……我们是河南农村的。今年大旱,黄河断流,家里小米吃光了,连地里的红薯都挖完了,爹爹与娘亲都在家里饿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来要饭。俺们流落到直隶保定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老头手中。”

“这老妖精怎么不早点翘辫子!”秦北洋手指头拭去她的泪水,“对啦,你叫什么?”

“阿幽。”

“哪个幽?”

“不晓得,我不认字。”

“既然,我们是在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灵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墙壁的尘土上,写出了这个“幽”字。

“这个字儿,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认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聪明,也在墙上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虽说歪歪扭扭,笔画却都没错。

“阿幽,你几岁了?”

“六岁。”

“我今年九岁,以后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软的小身体,埋在他的怀里,头丝里淡淡的香油味,仿佛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触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觉一阵热流涌到耳朵里。秦北洋把玉坠子给她看了一眼,那染着鲜血的碧玉好似身边盛装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岁,都无法抗拒珠宝玉石的诱惑,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触摸,却又被这暖玉的温度吓得弹回来。

“阿幽,你会唱儿歌吗?”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果然就是这歌!”

秦北洋想起刚才路过密室,听到童声唱歌——此求雨的儿歌,必是这对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来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银杀死的童男,死后鬼魂的最后呼号!若非这歌,他也不会钻进这间密室,更不会救下阿幽的性命。

第十二章 瀛台泣血梦

“阿幽,我们走!”

秦北洋告别密室里的两具尸体。老太监体内全是水银,面孔呈现灰暗的银白色,而阿幽的双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记性还不错,手端一盏油灯,领着秦北洋穿过两个岔道,便见着一条向上的夯土台阶。两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绪帝的宝城。但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过来,秦北洋吹灭油灯,抓着阿幽的胳膊,刚要往外逃窜,小女孩说:“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抛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孩子说话间,已被旗人兵丁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秦海关循声而来,他心急如焚,已找了儿子大半夜,抓住肩膀:“北洋,你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辈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耳语:“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晓得,这是皇陵重地,严禁任何人乱闯,抓获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万一惊扰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护卫,都要受株连问斩的。”

“那就杀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执拗,但他也没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异事,那才是真正惊扰到了先帝。

“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秦海关把阿幽从秦北洋身边拉开,但阿幽死死抓着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们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隐蔽在杂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时,他们被送入崇陵营造处的临时官舍。陵墓监督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亲自下地道查看过了,下令将两具尸体清理上来,运出西陵地界埋葬。至于那条地下秘道,务必尽快填平。

监督亲自向阿幽询问来龙去脉,最后拍案而起:“这个老太监,死有余辜!本朝严禁人殉,真是败坏了纲纪!”

当然,秦北洋与阿幽都故意隐瞒了一段:老太监临死前和盘托出的光绪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监督伸出留着尖利细长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脸庞:“这丫头长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岁夭折的小女儿,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饱饭。”

阿幽茫然地看着监督,又抬头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应。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回答,监督已从他手里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会把她当作自家闺女看待的。”

秦海关扯了扯丫头的衣角:“还不谢谢监督大老爷!快点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刚站起来就被两个健壮的旗人妇女带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唤了她一声,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别忘了妹妹!”

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彼此对望,仿佛生离死别。

眼见得阿幽远去,秦海关把儿子扯到一边说:“这是阿幽的福气啊!总比她独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小命,难道你要她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儿?”

还有些话,秦海关不能当面讲——内务府的陵墓监督可是肥差。

京城有句俗话“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就是说在内务府当差,能买下京城最贵的宅子,挂上最值钱的画儿,家中的仆役奴婢都趾高气扬。做工程嘛,你懂的,还是王小波那句话:古今无不同。

稍后,陵墓监督屏退无关人等,把面孔板下来,对秦氏父子说:“半夜擅闯皇陵,当斩立决!纵使年幼无知,也当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满十六岁再行刑。”

秦海关面色煞白,跪下来说:“监督大老爷!请饶了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无方,要杀的话,请先杀我!”

“这……老秦啊,你是陵墓营造的头号工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皇上。”

“求大老爷开恩!这孩子要是没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关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塞到陵墓监督脚底下。这是摄政王给他的赏赐,足重五两,成色极好,在当年绝对是一笔巨款,可以换得五千斤谷子。

“这啥意思啊?当我是个贪官不成?”

陵墓监督盯着秦北洋倔强的眼神说,“不过嘛,我倒是蛮赏识你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单枪匹马制服老太监,又救活那小丫头,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隐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对啦,我听说那个老太监,三十年前可是大内高手,七八条大汉近不得身呢!”

“多谢监督大老爷不杀之恩!”

老秦把儿子也拖下来,给陵墓监督磕响头。九岁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绝不叩头。

“先别谢哦,虽然有功,但不能抵过!摄政王有令,要你们父子为先帝皇陵效力,为了避免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俩必须被禁闭在地宫内,严禁回到地面,一年为期。”

秦海关一个劲儿磕头谢恩。陵墓监督却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两重的金锭,正好藏进袍子下摆。秦海关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但比起两代单传的独生子,这枚金锭也算是值了。

离开官舍,已然卯时,鸡叫天明。

一队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绪帝崇陵的地宫。这些士兵将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时给他们送来食物和给养。

经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海关又告诫儿子,不要奢望在地宫中挖地道逃亡。

金井乃是龙穴所在,既汇聚天地精气,又必须确保固若金汤,以免后世盗墓贼盗墓。数月前开挖这个地宫,耗费了数千民工的劳力,日夜赶工才有这番规模。至于老太监怎么在陵墓背后挖地道?因为那是宝顶所需的封土,并非岩石。何况此事过后,陵墓监督必然加紧巡查,要从地宫里逃出去,就比死人从坟墓中爬出去更难。

突然,九岁的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只要你活着就好。”

老秦紧紧搂着儿子的脑袋。父子俩走过三道墓室门,回到地宫深处,秦北洋的后背心一凉。遵照陵墓监督之命,这里搭起一个小窝棚,铺上两床席子和被褥。这是他们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间所缠白布,倒下立时睡着……

他梦见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与朱红宫墙。开阔的水面上有座孤岛,蓬莱仙境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个木头吊桥,进入阴沉冰冷蜘蛛吐丝的衰败宫殿,秦北洋循着龙涎熏香拾阶而上,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立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黄色大褂,戴着黑色便帽,叹息吟诵了一五言诗——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

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

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

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北洋,你终于来了。”对方竟认得秦北洋,目光幽怨却也殷切,徐徐伸出手来,“朕等得你好苦!快带朕逃出樊笼,此地绝非宫殿,分明坟墓也!”

秦北洋不由自主地说:“好,我带你走,我带你飞出这座坟墓。”

虽然男人浑身散腐臭之气,秦北洋还是把手伸出去。这两双手即将触及时,斜刺里出来个身着清宫大袍的老头,赫然是今晚所见的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个脸贴银粉的男童。老太监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喉咙里喷出一大团水银,直冲秦北洋的面门……

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怕自己将长梦不醒。秦北洋渐渐明白,梦中所到之地,便是中南海瀛台涵元殿。自称“朕”的男子是光绪皇帝,而他所吟诵的诗,乃是写给珍妃的诀别词。

是夜,秦北洋做梦的崇陵地宫侧畔,不到二里地的梁各庄行宫,停放着光绪帝的梓宫。死亡半年的爱新觉罗·载湉,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据说彻夜出古怪的声响。有在大殿外值班的太监为证。有人说,其实光绪皇帝当时并未死,他是生前被装入棺材,隔了数月才活活饿死的。

此说是否属实,那你得去问皇帝本人了。

第十三章 不疯魔,不成活!

(今日给亲们福利,双更!下一更在零点之前,请奔走相告)

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

整整三百六十日,未能见着一次天日,更无半点星辰月光。

光绪帝崇陵地宫,平常有少许民工进出,但只负责运送物料和工具,安装大型部件,比如墓室门和铜管扇。至于地宫内部的精雕细刻,全得由秦海关负责完成。每天有人送来食物,顺便带走排泄物。

秦北洋已满十岁,个头也长高了,只是墓里不能有镜子,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还得靠父亲空口描述一番,无奈秦海关不善言辞,开口闭口只三个字:好汉子!

借着地宫里的油灯,他能看到父亲的络腮胡,脑后辫已乱成麻团,原本剃得光亮的额前,长出厚厚一层板寸。

长夜漫漫的“监狱”内,秦北洋想出各种方法打时光。他的皮箱里只有德国学校的教科书,这还远远不够。秦海关向陵墓监督打报告,说要采购一批书运入地宫,竟被批准。

秦北洋提笔列了个书单:《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孙子兵法》《周易》《中庸》《春秋》《左传》《史记》《新唐书》《旧唐书》《杜工部集》《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金刚经》《传习录》《法兰西革命史》《日本变法史》《天演论》……

这些书加在一起,价值不菲,秦海关每月可领五块银圆薪俸,反正地底下无处可花,全部贴出来给孩子买书。秦北洋先得到《三国演义》,依然从第一百零四回,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读起。

日日夜夜,一穗灯芯,长明灯似的光,照亮死诸葛吓走生仲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侯显圣定军山,北地王刘湛哭祖庙,一片降幡出石头,降定三分归一统。

先是一夏,又是一秋。在秦海关的锤子与錾子敲敲打打声中,秦北洋身边的书本已堆积如山。他剪下的灯芯也可以成捆了,时常在睡梦之中,高声诵读孙武子六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寒冬徐徐降临,地宫里头返潮,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祖制严禁在地宫取暖,秦氏父子只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累了就钻进熊皮袄子里睡觉。

春寒料峭,见不着三月桃花,瞅不到新燕北归。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后的万年之地,当作自家的书房,要了笔墨纸砚,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又是眉批,又是注解,有时憋出几句古言七绝,甚至写几个德语单词,免得日久天长忘了。

每当深夜里胸口的暖血玉坠子热,他就会梦见养父母仇德生夫妇,天津徳租界的灭门之夜,那一老一少两个刺客的脸,血滴飞过自己的睫毛掩盖月光,插在养母胸口的匕,象牙刀柄上的那颗彗星……

他誓自己将为复仇而活下去。

在这十二个月里,秦北洋并非四体不勤。他时常在墓道中奔跑锻炼,泄小孩子的精力。唯独地宫中央的那一穴金井,他绝不敢触碰,光绪皇帝才没再来托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成为出色的工匠,必须先掌握工具——开山大锤和楔子,砸线的二锤,撬石头的钢钎。无论剖、削、镂、铲、磨,錾子必不可少。錾子还分长錾、短錾、扁錾。尖錾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窝和镂空,平錾口为后期铲平所用。

秦北洋学得极快,老秦大喜过望,儿子是天生的工匠料,遗传了祖祖辈辈的慧根。别人学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巧,儿子三天就能融会贯通。上阵父子兵,有了这孩子做帮手,秦海关如虎添翼,工期加快了许多,地宫日渐成形。须弥座上的雕花,墓室门洞里的雕龙,都是秦北洋亲手完成的。

最后两月,秦北洋连铉錾子都学会了。

錾子用多自然会钝,让其再度锋利叫铉錾子。话说石匠出门干活,第一件事儿便是搭个泥巴炉灶点火拉风箱,把尖錾子埋入木炭中烧红,再使锤子打磨,反复放入水中淬火。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冷淬才能确保钢质。这最考验石匠能耐,火候必须分毫不差,火过了则会脆而易断,火不够又太软,打眼易劈。

地上的春天就要过去,秦氏父子在地宫中拉风箱铉錾子,干得热火朝天,乃至于一年期限已到,他俩竟浑然不觉。

“孩儿啊,爹爹只跟你说一件事儿,人这辈子,无论干哪一行当,无非是六个字儿——不疯魔,不成活!”

不疯魔,不成活!

十岁的秦北洋反复念了几十遍,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爹爹!这六个字儿,是您赐给孩儿的至宝,永世难忘!”

这孩子头一回叫了“爹爹”,秦海关感动到老泪纵横,搂着儿子念叨:“不疯魔,不成活!”

过了七天,陵墓监督久等未见秦海关出来,才派人下去通知他们解禁了。

走出地宫墓道,老秦给儿子与自己都扎上蒙眼布,以免被太阳刺坏眼睛。被人牵着在阳光下走了好久,眼皮渐渐适应光线,他俩才重见天日。

秦北洋眯着双眼,先看到久违了的大地,居然长满绿草与小花,两只蝴蝶追逐着飞过,一行小蚂蚁爬上脚面。平视陵墓工地,民夫们仍在营造祾恩殿与明楼。仰望天穹,一朵宝蓝色吉祥云朵,被微风吹拂徐徐降临,仿佛老天爷派来祝贺他第二次出生。

“我来也……”

男孩顶着一头乱,仰天狮子吼,浑身无穷无尽的力道。秦北洋一气冲到小山上,俯瞰整个西陵的风水宝地,一一数出雍正、嘉庆、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前头有易水源头环绕,背后是太行群山,满山松柏苍翠,三皇五帝以降,赤县神州,江山大好,却已金瓯残破。

秦海关拜见了陵墓监督,并收到摄政王的手书。自此日起,他受命正式开始镇墓兽的建造工作。十岁的秦北洋,作为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传人,被特许可以参与全程。

虽说,父子俩已重获自由,但仅限于西陵方圆几十里内。他们不准请假离开,更不能去临近的易县或保定府。

秦北洋打听过阿幽的近况,陵墓监督说她在京城府邸里做小婢女,长得越漂亮了。

春日将逝,老秦时常回到地宫,点上蜡烛,闭目养神,如同古代遁世的隐士。秦北洋靠着最后一道墓室门说:“爹爹,究竟何为镇墓兽?”

宣统二年,西历191o年,夏至节气,他终于问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第十四章 弯弓射日(一)

今日第二更!

(关于行缩进的问题,是后台系统显示的问题,手工打空格都没用,抱歉大家啦)

“北洋,你可知为何这皇陵要深埋于地下?为何这四周岩石砖土固若金汤?为何这墓道又务必秘不示人?”

老爹环视地宫道。

北洋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怕被几百年后有人盗墓啦!皇帝陵墓里必有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是三岁小孩也明白的道理。”

“不错。”秦海关向墓道外瞄了一眼,“你说这大清的江山真的会天长地久吗?”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秦海关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儿子的嘴巴:“北洋啊,此话千万莫要跟任何人说,否则我们父子二人项上人头都保不住拉,说不定,祖坟都得被人刨了。”

“等到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我们亲手建造的这座皇陵,免不了要被盗墓贼光临。你给我找来的史书上记载,三国曹操为筹措军费,特设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掘汉梁孝王刘武陵墓,破其棺椁,收得黄金数万。曹操自己死后,为防被后人盗墓,还设了七十二疑冢呢。”

“孩子,你怎会懂得这么多道理?可你才十岁啊!”

“爹爹,你给我买的那些书册中,不都白纸黑字写着吗?孩儿全记着呢,不会白费这一年的地宫光阴。”秦北洋茫然地瞪了瞪双眼,躺倒在地宫之中,好像这里才是天然的家:“不过,好像自打记事起,我的脑子里就灌满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能理解别人所不能理解之物,现别人所不能现之诀窍。有时候,我会像老头子一样思量;有时候,又像一个长不大的顽童!有个德国老师说,我的脑子有病,应该送到维也纳,给佛洛依德大夫看看!”

老秦暗自思忖,越想越有些后怕……会不会是这孩子诞生在唐朝地宫棺椁上的缘由?因而天赋迥异于常人?

“听我说,三千年来,若要保护君王的陵墓,最厉害的并非铜墙铁壁,而是镇墓神兽。”

“镇墓兽真的存在?”

“不仅是防备盗墓贼。有的皇朝灭亡后,新朝会破坏前朝陵寝。而镇墓兽也不仅是防备活人,在地底下还有许多亡魂,也与墓主人有仇怨。你读过史书就知道,凡是能做皇帝成就大事之人,必然心狠手辣。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其手中,想要弑君复仇的鬼魂,多了去了!”

“就像雍正帝?”

秦北洋又想起一年前的夜遇。

“休得胡言乱语!我们只说前朝历代,绝不评定本朝。”

“好好好,你说下去——镇墓兽不但能防活人挖墓,还可以防死人鬼魂前来复仇,对不?”

“嗯,除了寻仇的冤魂,地下还有无数孤魂野鬼。有些来自三千年前,有些可上溯魏晋唐宋,甚至前明历年战乱的死者。他们并不认识墓主人,但也会危害地宫清净。有些并无实体,尸骨早已化为齑粉,但怨念历久弥新,挥之不散。唯有镇墓兽,才能彻底慑服这些残秽。”

秦北洋的胃口被他吊得不行了,看着黑魆魆的地宫深处说:“别卖关子啦!爹爹,你就说,到底要如何才能制造出镇墓兽?”

这是秦北洋人生最重要的一段问答。

光绪帝陵墓的地宫深处,秦海关端起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三十多年前,我跟着你的爷爷,为同治帝修造镇墓兽,同样被关在地宫里。人一辈子能造的镇墓兽相当有限,我自己独立制造的镇墓兽只有一个,在慈禧太后的陵墓里。大清祖制,镇墓兽只能给皇帝配备,皇后除非是给皇帝陪葬,否则无资格享用镇墓兽。”

“当今的太后娘娘,将来也会葬在这个地宫中吗?”

秦北洋说的是隆裕皇太后,光绪帝的遗孀,两年后她亲自签了清朝的死亡通知单。

“是。”

“慈禧太后怎么会有自己的镇墓兽?”

“老佛爷是凤在上啊!她的权势,过乾隆爷以来任何一位皇帝。她要破坏祖制,谁也拿她没办法。”

“女人的镇墓兽,该是怎样的?”

“我不能说。”秦海关守口如瓶,“这是家族的规矩,亲生儿子也不能说。镇墓兽的秘密,必须藏在地宫中,除非是你亲手所造。”

“凤凰?”

“别再猜了,猜中了,我也不会说的!北洋,好好跟着我学习,你就知道光绪帝的镇墓兽长啥样了。”

“好啊,这太有趣了!”

一年前,他刚来到这座陵墓,还想逃回天津去读书,幸好没成功,否则还不是关在学堂背课文做作业交考卷,或被那三个刺客所杀——哪能比得上建造镇墓神兽刺激好玩呢?

“你看着!”秦海关拿起一根树枝,在地宫的黄沙上画了九宫格,“建造镇墓兽,总共分为九个步骤,亦称‘制兽九宫’。每个步骤,就是一宫。”

“第一宫——”

秦海关在左上角的第一格内,写了四个字——起愿奏表。

当日,地宫内摆出香案,虽无帝后棺椁,但有龙穴金井,替代皇帝之灵。秦海关请皇陵中的九品笔帖式,也就是文案秘书,抄写了一纸表文。他带着秦北洋跪地磕头,徐徐上了三炷香,高声念诵——

臣秦海关、秦北洋诚惶诚恐稽顿上言: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兴之盛,皇恩弥宇宙,遐迩承熙皞之隆,辑瑞五瑞,百辟咸瞻,有道圣人玉帛万方,八方共仰太平天子,普天庆溢,率土欢腾。臣谨遵圣命,欲制镇墓神兽一尊,今愿起誓,念兹在兹,同心戮力,天地可鉴。待神兽既成,葆陵寝亿万年不改,护江山千百世永固。臣敬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仅奉表起愿以闻。

宣统二年五月十六日奏

念完,秦海关点火焚烧表文,送给地府里的光绪皇帝。再叩,他带着儿子退出地宫。

走出墓道,秦北洋望着朗朗乾坤,低声耳语:“我不喜欢跪地磕头,哪怕是给皇上。”

老秦脸色一变:“既要做镇墓兽,我们的命和魂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死去的皇上。”

“爹爹,你念的这个起愿奏表,是祖上留下来的吗?”

秦北洋心想奏表里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根本不像光绪,简直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我们家从唐朝起就这么念,管他是太平盛世还是改朝换代呢。”秦海关搔搔后脑勺,“这是九宫格的第一道程序,第二宫,就是画设计图纸。”

“嘿!这个我最喜欢啦。从前在德国学校,机械老师和校长经常一起画图纸,有画机器也有画马车的,甚至还有武器。我照着他们的样子画过好多图纸,还用透明纸贴上去描摹。”

“莫心急,我们不能凭空乱画,必须根据墓主人生前的特征。”

光绪皇帝的特征到底是什么呢?

秦北洋想起了一年前,刚被关进地宫那一夜的梦。

第十四章 弯弓射日(二)

七日后,从紫禁城送来一个木匣子,快马运到西陵。

匣子在陵墓监督面前打开,先是光绪帝的生辰八字,再请出一幅画像、一卷轴御笔画、一册御制诗集、一条皇帝用过的檀香木手串,还有一张洋人拍摄的御照。俱要秦海关签字画押领取,限三十日内归还内廷。

地宫就是设计室,秦海关说必须在此幽暗环境中,金井龙穴的灵气加持下,方能设计出最完美的镇墓兽。秦北洋第一次见到光绪皇帝生前画像和照片,跟一年前梦见中南海瀛台的男子一模一样。皇帝穿着大褂,戴着黑便帽,面容清癯,目光幽怨,不禁心脏一抽。

翻开御制诗集,开头是光绪帝十五岁时的御制文“为人上者,必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忧民之意。爱之深,故忧之切。忧之切,故一民饥,曰我饥之;一民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不能致者,即竭诚尽敬以致之”。

还有一:“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看来眼熟,秦北洋仔细回想,原来也是梦中所闻。

御笔画是假山石上的菊花,盖有“光绪御笔之宝”印章。彩色工笔,石头青色,菊分黄、粉、红、白四色,再配上绿叶,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又不艳俗。

秦北洋握住檀香木手串,顿时打了个激灵。掌心涌过一道热流,顺着右半边经络,渗透全身每根毛孔。日日夜夜被光绪帝摸过之物,也残留着君主前半生的宏愿与后半生的怨念。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檀香混合着一个男人临死前的气味,冲入十岁男孩肺叶,似乎幻化为人形。秦北洋猛烈咳嗽,将手串交还给父亲。

“你明白皇上的特征了吗?”

“嗯,我看到他了!”秦北洋指着地宫金井,那一团幽暗的光线中,升腾起另一个世界的尘埃,“非常清晰!不但是外表,还有他的内心、呼吸、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我不是看到他,而是他就在我身上。”

男孩出呻吟,倒在地上打滚,仿佛中了砒霜之毒。他乱蹬着腿,剧烈痉挛,口吐白沫,秦海关根本无法靠近。忽然,金井中升起一团烟雾,秦北洋平静了。

未及擦去额头汗珠,秦北洋即刻坐到书案前,就着油灯,铺开图纸。按照在德国学校上机械课时所学的画图纸方式,先用笔直的几何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头顶画出两个弯曲的山羊角,人形的上半身直立,左手往斜上方四十五度伸直,右手弯曲拉到耳后,呈现弯弓射箭的姿态。他又画出了一张雕漆角弓,长长的箭矢直指苍穹,那还是他从画本里看飞将军李广射虎得来的灵感。

老秦急忙搂住儿子的肩膀:“你在画什么?”

“光绪帝的镇墓兽!”

秦北洋丢下画笔,身体绵软无力,似乎虚脱了。

“为何画一弯弓射箭之人?头上又有羊角?”

“爹爹,你想想看,光绪帝这一生,最恨的应当是哪个外国?”

“八国联军……听说还不止八个外国,到底是哪个呢?”

“哎呀,甲午之战,《马关条约》,日本人割去中国的台湾一省,奇耻大辱!丢失了疆土的皇帝,是不能立功德碑的。皇上必将这一怨恨带入墓中。”

秦海关恍然大悟:“不错,这也是你妈妈的怨恨,你的外公就因此而战死在刘公岛。北洋,你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覆灭的北洋水师。”

“爹爹你看,我画的这个镇墓兽,正是弯弓射日!”

“射的是日本!有道理。光绪帝殚精竭虑于北洋水师,也有在海上骑射之意,你用射手来做皇上的镇墓兽,正是恰如其分!”

不错,光绪帝曾为甲午海战殉国的邓世昌题写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至于为何射手头上要长羊角——是我看到了皇上的生辰八字。”

案头摆着内廷送来的光绪帝八字:辛未丙申丁亥壬寅。

“皇上辛未年生,属羊,五行属土,路旁土命。因此要给他加羊角。”秦海关上下打量儿子,喜不自禁,“孩儿,你果真是天生的镇墓兽工匠!但你尚未学习周易,不可操之过急。我先告诉你,皇上这个八字是从衰格,缺陷是亥水七杀被寅木印星泄,七杀为吉受制。亥水七杀恰是印星,代表母亲一辈。”

“慈禧太后虽非光绪帝生母,但一直作为养母,压制了光绪帝一辈子,正好暗合这个命格。”

“举一反三!”秦海关继续分析,“皇上的生辰八字,乃是体弱多病之兆,春秋仅有三十八岁。八字无食伤星,以寅木印星为替神,寅木为凶神不受制,命中无子。申金财星为吉虽占月令,但被未土煅,财星受制使婚姻也不幸。听说皇上很不喜欢皇后,他的珍妃又被老佛爷投井害死。”

“他自己也是被毒杀的。”

“别瞎说!”

“爹爹,我只会画这么多,接下来,就要靠你啦!”

“好。你看,你只画了上半身,你不晓得镇墓兽的下半身。虽说是镇墓神兽,最终还是一个‘兽’。所谓野兽,必是四条腿的动物,哪怕上半身是人形。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猛禽、巨蟒等,但那是极少数。”

“所以,你还要给它画上四条腿?”

“对,四条猛兽之足。”

秦海关接过画笔,在图纸上简单画了几笔,人形四足羊角射手镇墓兽,呼之欲出。

不过,这只是打了个草稿,要真正完成图纸,还须耗费大量时间。父子俩关在地宫中,彻夜画着图纸,设计镇墓兽的各种细节,比如人脸尺寸、眼睛大小、鼻子长短,究竟是唐风还是明风抑或本朝风格?颜色也很重要,每个部件都要有相应色彩,最终必是五彩斑斓。

三十日内,秦氏父子准时完成图纸。光绪帝的物件送还内廷。秦北洋不知道,那张照片,已是光绪帝存世的最后一张,其余均被慈禧太后销毁,为免皇上御照流传民间,或被康有为等立宪党人利用。

秦海关说,镇墓兽决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一项古老而漫长的工艺。画完设计图纸,接着便是第三宫:选材。

第十五章 镇墓神兽(一)

宣统二年,初秋。

西陵永宁山的万株松柏背后,太行山脉层层叠叠色彩渐变。满山秋光,赏心悦目。光绪帝镇墓兽的制造,已到第三个环节。征得陵墓监督的特批,秦海关带独子上山,寻找最重要的原材料。

山上有狼,或许还有盗匪。父子俩都背上猎枪,挂着腰刀,鞋帮里插着匕。秦海关先教会儿子使用这些武器,猎枪是前装滑膛的鸟枪,打仗早就被淘汰了,但吓唬熊瞎子还行。

上山第一天,秦北洋亲手用猎枪射杀了一只兔子。他们在山间点起篝火,将兔子烤着吃了,虽无盐巴等作料,却是到西陵以后,最大快朵颐的一餐。

秦海关告诉儿子,选择石料绝不能懈怠,稍有不慎,便可能闹出人命。好看的石头未必好用,更得看硬度与纹理,全凭经验,许多人干一辈子也未真正入门。再说石料大小,原始状态往往有几千几万斤重,必须一分为二,再分成四,以此类推粗加工,否则无法运输。他指着路上的石头,说明每一种特性及用途。太行山盛产上等石材,明清皇家御用的房山汉白玉就来自其余脉。

这一路崎岖险峻,爬上半山腰的悬崖俯瞰,数座皇帝宝顶,竟变成了几个小不点。秦北洋寻思这些君主在世时的威风——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与亘古不变的苍茫天地相比,不过是春生秋落的叶子。

在深山中寻觅七天,转过一道山梁,进入幽深的峡谷,这里藏着湍急的山涧。秦北洋脱了衣服,跳进去洗澡,泉水冰凉彻骨。他在陵墓地宫里待久了,不畏寒冷,反而觉得痛快。

冲洗完上来,十岁男孩光着膀子,躺在一块大岩石上晒太阳,忽觉后背心慌,有股热流,自地下升腾而起,跟地宫金井异曲同工。

秦海关将儿子从岩石上拽下,观察此处地势,但见一道山脊,蜿蜒曲折到此,径直没入大岩石下,双手击掌:“这不是龙脉吗?”

“我们所要寻找的镇墓兽材料就在此?”

“凡帝王陵墓,左近必有龙脉。凡有龙脉,多有灵石。”老秦把后背心贴在岩石上,顿感心跳加快,气血脉搏异常,“灵石能吸收天地之气,将之储藏于石体之内,又能在一定条件下散,我们现在感受到的,就是灵石的力量。对挑选石材来说,灵石相当于人体的心脏。”

“镇墓兽的心脏?”

秦海关不置可否,他在岩石底下仔细敲打,现一个天然石缝。父子两人用工具挖掘半日,开了道可容一人进出的口子。一阵腐臭之气,扑面而来。老秦让儿子守在外面,他缩起高大的身子,艰难钻入地缝。

隔了好久,父亲没任何动静,秦北洋等得心焦。他也仔细查看了一下所谓“龙脉”,并不觉有何特别之处。

“爹爹!爹爹!”

眼见得天要黑了,秦北洋先将两把猎枪、弯刀和各种工具,先行塞入石头缝隙,随后如泥鳅般钻进去。

这是个山洞。点上火烛,他不忘背上武器和工具,小心翼翼往里走。那股强烈的气流,无声无息注入体内,让人燥热不安。前头越狭窄,地上许多碎石,应是父亲路过的痕迹。

尽头有个深深的地窝子,他才见到父亲跪在地上磕头。而在石壁角落,躺着一具残破的骷髅。

秦海关诧异着回头:“北洋,你怎么进来了?”

“这是何人?”

“你看石壁上的刻字。”

秦北洋用火烛照明一看,刻着几行小字,一一念出——

余奉旨造陵,制镇墓兽,觅灵石至此,困于此穴,力竭不得脱,待毙矣。后世若见,可取灵石,葬余于此。万历十五年三月十日将作少府秦拓山

“这位秦拓山,莫不是,我们秦氏工匠的祖先?”

“不错。”秦海关也拽着儿子一起跪下,“我在家谱中看到过这位祖宗的名讳,记载有拓山公为建明朝万历帝的定陵,寻找镇墓兽之灵石,失踪于太行山,只能由嫡子代为完成父业。北洋,你就是他的第十代直系后裔,快点磕头!”

秦北洋稀里糊涂磕了三个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秦拓山,上山来寻找灵石,不幸被困在这个山洞,临死前刻下了这段文字。最后这个将作少府又是什么?”

“那是管理陵墓营造的衙门,我们家族世代在此衙门服役,到了本朝一并归入内务府。”

“爹爹,我现在关心的是,灵石何在?”

“你看!”

秦海关搬开祖先的头盖骨,露出一块半藏在地下的岩石。此石颇为怪异,整体棕黑色,宛如一块硕大的沥青,布满不规则的条痕,半金属暗淡光泽。露出地表部分,有贝壳状断口,结成许多细密的葡萄形状。秦北洋用工具轻轻敲打,觉其硬度很高,多半是金属成分。忽然,他感觉手腕麻,似有万道强光穿过,接连后退几大步。

“爹爹,这灵石虽灵,但我们肉体凡胎,恐怕难以接近啊!”

“我们的祖先拓山公,为了寻找此石,化作了枯骨,我辈岂可贪生怕死?”

老秦用力凿下一小块灵石,简单称重约有五斤分量,小心地用毛毯包裹起来。

“只要这么一小块吗?”

“嗯,灵石的威力强大,三五斤就足够用了。若将整块石头开采下山,恐怕半路上我们就要丧命。北洋,你已知晓灵石方位,将来若再造新的镇墓兽,即可到此开采。切记不要贪心,免得害了自己。”

父子俩搬来几十块石头,给祖先的骨骸垒了座小坟冢,再次跪拜告辞。

秦海关不让儿子靠近灵石,让他先走,自己跟在后面,小心地捧着石头。爬出石缝,天已黑了。两人不敢摸黑下山,便在山涧边点火,轮流拿着猎枪站岗度过一夜。

次日,回到西陵工地,秦海关将灵石送入地宫。

这仅是选材第一步。秦氏家族制作的镇墓兽,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核心的灵石;二是其他石材,如汉白玉、五彩石,以及最常见的花岗岩,尤其需要一块上等的天然磁石;三是金属材料,通常是青铜,少数用到上乘的百炼钢,日本倭刀常用此锻成。

陵墓监督命人将石材运至地宫。青铜器则根据设计图纸,在陵墓地面现场铸造。镇墓兽要在地下守护墓主人万年,原材料都必须是不朽之物,青铜器虽然沉重,但铁器入土即锈蚀败坏,唯青铜可越三千年而完整,只是出土后表面有一层青色铜锈。

秦北洋不解地问:“爹爹,我们家祖业不是石匠吗,如何铸造青铜也拿手?”

第十五章 镇墓神兽(二)

“铸造青铜是我们秦氏必不可少的一门技艺。青铜,乃是红铜与锡的合金,在中国源远流长,只是后世铁器普及以后,青铜因为昂贵笨重而渐渐稀少,但从未断绝过。”

在秦海关指挥下,铸造厂搭建完毕,动用上百名工人,堆起一个土窑,堆聚大量的铜、锡原料以及薪柴。商周以来,青铜器铸造有两种方法,一是块范法,二是失蜡法。前者简便而更常见,但要铸造复杂的物件和纹饰,显然失蜡法更好。许多大鼎、彝、印玺、乐钟还有后世的佛像,都用失蜡法铸造。

按照光绪帝镇墓兽的设计图纸,秦海关先用蜂蜡雕出两条射手胳膊,上臂、下臂以及手肘,全部分开制作。接着是四条兽腿,同样分成好几截:大腿、小腿、膝关节、爪子、躯干。还有身体其他各部分,最后是射手头颅。

整个雕刻过程,因为用蜡,费时并不太长,秦北洋全程参与,一个月即完工。有的部件非常精细,比如缠绕状的足、纽,镂空的三维立体花纹,等等。

第二步,在蜂蜡表面涂抹厚黏土,数日后晾干放入窑中火烧。蜂蜡遇热则化,融为液体流出,剩下烧硬的黏土外壳。第三步,将烧化的青铜溶液填满黏土外壳,等到凝固冷却,只消敲碎黏土外壳,便可取出与模型一致的青铜器。

以上步骤,都是分批铸造,犹如被大卸八块的人体残肢。除了秦氏父子,包括陵墓监督在内,无人能看透镇墓兽的真实模样。看着自己亲手设计铸造的青铜器,金光闪闪地摆在太阳下,秦北洋兴奋异常。

所有原材料运入地下,接下来是第四宫:拼接塑形。

这一部分最为复杂精细,父子俩点起火把,将地宫照得如同白昼。他们将各个青铜部件组装成型。心脏位置,塞入那块神秘的灵石,外有青铜加石板保护,犹如古时盔甲的护心镜。那块天然磁石,则要安放在头部的位置,这将为镇墓兽指引方向。

搭好了心脏与骨骼血肉,还缺少神经与韧带。从深秋到寒冬,秦海关手把手教儿子,在各个重要点埋入传动装置,用去数百个齿轮、弹簧、滑片、螺丝、铆钉……

秦北洋在德国学校读书时,学过简单的机械原理,对此叹为观止:“原来,传说中古墓里的暗器机关,就是这个啊!我们家的老祖宗太了不起了!”

“齿轮只是一些小技巧,最重要的是这摆轮游丝,通过上紧的条提供原动力。”

秦海关在镇墓兽的背后安了个开关,可以给这台机器上紧条。

“就跟瑞士钟表一样的道理,太精巧了!”秦北洋转念又想,“爹爹,瑞士表是得要人来上条,这在古墓之中,难道让墓主人的灵魂来上条吗?”

“最接近镇墓兽机械原理的,就是洋人进贡的大型钟表,不但走时准确,还能自动演绎欧罗巴的湖光山色、花鸟虫鱼,真个是奇技淫巧。康熙、乾隆等大帝都酷爱钟表,紫禁城里藏了无数来自瑞士的珍宝。我因有制造镇墓兽的一技之长,也常被差遣来修理钟表与八音盒。”

“西洋钟表,每上一次条可走数月。但盗墓贼不可能天天入侵地宫。我懂了。”

老秦对于儿子的反应很满意:“所以,镇墓兽大多在休眠状态,无须耗费任何动力。我们只要在地宫关闭前,最后一次上紧条,将动能储藏在镇墓兽体内,便能保持千年。若有外力入侵,便会触开关。片刻之间,镇墓兽就能消灭邪祟,又恢复休眠,周而复始。真正消耗的力道,不在于年月之长短,而在于其自重。分量越沉,自然消耗越大,对工匠的考验就越艰巨。”

“对啊,钟表里的秒针才多少分量,我们这镇墓兽又是青铜器又是石头,这点条提供的动力够吗?”

“远远不够,因此,才需要镇墓兽的心脏,也就是灵石,用来储藏和放大这股力量。”

秦海关说罢,用力转动镇墓兽背后的条开关。

光绪帝的镇墓兽内部,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秦北洋把耳朵贴在镇墓兽的后背,清晰地听到齿轮的转动,又像心跳和血液的流动,烧起烈火的噼啪作响,更像蒸汽机火车的活塞运动。

镇墓兽,动了……

光绪帝的镇墓兽,已进入建造环节的第五宫:种魂。

秦海关父子,等待了大半年,才等来了从紫禁城送来的一个大木匣子,装着一条檀香木手串。光绪帝最爱的常用之物,据说光绪帝驾崩时手掌心还握着它。还有皇帝生前剪下的头和手指甲,据说这些都藏有主人的灵魂,不能随意丢弃。

所谓“种魂”,就是把墓主人的魂魄种在镇墓兽的体内,确保镇墓兽千秋万代忠诚于墓主人。

秦海关亲手捧着手串、头、手指甲,用绸缎包裹着塞入镇墓兽的“心脏”,也就是灵石底下。这一道步骤,必须按部就班,绝对不可混乱颠倒。

镇墓兽的第六宫:雕琢打磨。

这步貌似轻松,实则最危险。因为“种魂”之后,镇墓兽就不再是青铜器与石头,它具有与生命体类似的魂魄。无法用秦北洋从学校里得到的知识来解释。

总之,镇墓兽有了魂魄,就能随时触机械,一旦失控,就会产生严重后果。

下葬以后,地下绝对安静,哪怕地震也不会轻易触,但工匠在它身上敲打就完全不同了,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医生做外科手术一样。

有一天,秦北洋雕琢镇墓兽射手的双目,突然镇墓兽的两只眼睛齐齐睁开,“心脏”出转动和沸腾之声。他吓得手足无措,还是父亲冲过去用双手捂住镇墓兽的心口,念念有词,才让它渐渐平静。如此,父子俩蹑手蹑脚地干了一个月,方才完成第六宫。

至此,镇墓兽已完全成型。崭新的青铜散金光,尺寸几乎与真人一般大。下半身是四条腿的野兽,有根细长的尾巴。上半身的人形,有张年轻武士的面孔,寓意光绪帝英年早逝。妖魔般的赤色披,獠牙突出,一对弯曲的山羊角——长相凶恶是镇墓兽的必要条件。

镇墓兽握有一张蒙古角弓,中古世界最强大的投射武器,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工具。这张弓经过内务府的特殊加工,覆盖一层鲸鱼油脂,可在地下保存千年不朽烂,弓弦亦为钢丝做成。背后配四十支雕翎大箭,用金雕羽保证箭矢轨迹稳定。

第七宫,便是镇墓兽的操控。

第十六章 帝国的葬礼

第七宫,便是镇墓兽的操控。

这基本上可视为驯兽过程,也非常危险,稍有不慎,镇墓兽就会反噬。古来许多学艺不精的工匠,都死于自己一手制造的镇墓兽手中。

这一过程必须学会用“气”,老秦说:“气,是人体内运行不息的极精微物质。气维系人的生命,气停则人死。气又不只在人体内,气的升降聚散,无不在推动宇宙万物的变化展。而大地中最强烈的气,就是这龙穴的金井之气。”

幽深的皇陵地宫,秦北洋跟随父亲练气,先从气沉丹田开始。他在地下禁闭过整整一年,日夜睡在金井附近,体内早已灌满“地气”。人的气毕生运动不止,有人会逐渐退步,有人则会日益精进,以至一览众山小。秦北洋所理解的气,还包括人的意念,虽近于玄学,但也是西洋人正在研究的东西。你的意念薄弱,气则弱,作用到别人或者镇墓兽上也会衰弱;你的意念强大,则气贯长虹,对方也会对你畏惧。

操控镇墓兽,其一为气,其二而声。

镇墓兽也是有听觉的,但必须用它能理解的话语表达。每头镇墓兽所能接受的语言都不同,因为镇墓兽的魂魄与墓主人有关,每个墓主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所说的话语方言也有区别。比如历朝历代的官话,清朝是北京音,明朝是南京音,元朝则是蒙古语,宋朝是开封音,唐朝以上为洛阳音,再上溯秦汉又为之一变。孔子记录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更是与如今的汉语音大相径庭。

终于,光绪帝的镇墓兽变得听话了。只要秦海关瞪起眼睛,或高声吼叫,它便会乖乖地回到原地,如同牲口般收拢四条腿。

第七宫后,秦北洋只要靠近镇墓兽,便会感觉身体异样,食欲不振,彻夜难眠,甚至想要呕吐。

“北洋,这个镇墓兽,你还是少接触。”秦海关走出地宫,在皇陵的星空下承认,“告诉你个秘密,制作镇墓兽的秦氏族人多短命。即便没有意外身亡,寿终正寝也不过四十岁,像我一样活到五十岁以上的,据家谱记载已是凤毛麟角,更绝无活到六十岁者。”

“这是我们盗窃灵石,泄露天机,深入龙穴金井的代价吗?”

“等我死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但不要懈怠了工匠手艺,更要把制造镇墓兽的传统保留下去,直到你的子子孙孙。”

秦北洋看着光绪帝陵墓的宝城说:“若是今后没有皇帝了呢?”

“中国绝对不可能没有皇帝!即便没有紫禁城里戴皇冠的皇帝,也必会有紫禁城外不戴皇冠的皇帝!”

第二天,光绪帝的崇陵骤然停工。此后数月,秦氏父子再度闲着没事,但根据祖上规矩,镇墓兽没有验收,工匠绝不能离开,以免前功尽弃。

若秦氏家族失去传人,就此断绝香火宗嗣,恐怕两千年的皇帝制度也会动摇——这是秦海关告诉儿子的秘密,并且永远不能说出去。

距离京城两百里的西陵,尚未感受到山雨欲来前的狂风——中国的皇帝,真的快要没了。

这是宣统三年,辛亥年,西历1911年1o月1o日。两千里外,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黄鹤楼下,龟蛇二山,武昌义。转眼间,革命之火烧遍全中国,各省纷纷宣布独立。

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她的丈夫还躺在西陵行宫的棺椁里等待下葬呢)携六岁皇帝溥仪,在养心殿颁逊位诏书——距秦北洋在光绪帝陵的第一夜,距在地下密室撞见老太监的预言,未满三年。

中华民国颁布《清室优待条例》,第五款约定“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均由中华民国支出”。

这个德宗就是光绪皇帝,袁世凯派人送来了经费,崇陵的工程得以继续。

“制兽九宫”第八宫:验收——分为三部分,第一是坚固,第二是操控,第三是吃人。

先说这第一部分,很简单,用刀枪剑戟各种冷兵器,攻击镇墓兽的装甲表面。秦海关很好地控制住镇墓兽,青铜与石板均未有任何损伤。陵墓监督心中叹息,若是将这个家伙,拉到跟革命党人的战场上去,大清未必会亡啊,至少不会如此狼狈地顷刻崩塌。

接着是操控,秦海关打开镇墓兽的开关,怪兽的四条腿动了,气势如猛虎下山,地动山摇,把陵墓监督吓得面如灰土。当镇墓兽走到监督面前时,秦海关高声喝住它,如同马戏团的驯兽师,让镇墓兽乖乖后退。此后,镇墓兽如同提线木偶,跟着秦海关的口令,前后左右走起队列,貌似新军的欧洲式操练,倒也憨态可掬。

最后“吃人”,据说汉唐之世,帝王镇墓兽验收时,都要丢一个死囚进去,若能迅被镇墓兽所杀,便说明其确有震慑盗墓贼的能力。现在使用猛兽代替活人,兵丁们推进木头笼子,里面赫然装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众人后退用拒马隔离,开笼放出老虎。然而,猛虎刚一咆哮,尚未近身,镇墓兽便摘出一支雕翎箭。秦北洋听到弓弦放开的震动声,这一拉力在七百斤以上,达到了古代最勇猛武将的极限,利箭直扎入猛虎左眼。这可怜的猛兽怪叫一声,还想再扑过来,镇墓兽射出第二箭,一箭穿心,血溅五步。

陵墓监督拍手称赞,命人把老虎抬出去,当晚赏赐大家吃虎肉。当然,虎鞭必须留下给他泡酒,据说有壮阳之奇效。

剩下的第九宫:点睛。

其实,这是镇墓兽的命名启动仪式,就像成语“画龙点睛”。

经过内务府批准,光绪帝的镇墓兽被命名为“大羿”——帝尧时代的神射手,嫦娥的丈夫,射下九个太阳的后羿。

作为制作工匠,秦海关亲手为“大羿”点睛,毛笔沾了朱红颜料,涂上镇墓兽的眼珠。

最后是为镇墓兽储藏动力。秦氏父子一起上阵,两人轮流转动条,接连不断地转了七天七夜,这个动能经过“心脏”灵石的强化,加上地宫内金井的力量,足以让镇墓兽奔跑百里,逾千年而不枯竭。

至此,大功告成。

民国二年,西元1913年11月,在西陵梁各庄行宫停放了四年零八个月的光绪皇帝,终于下葬崇陵地宫。这年2月死去的隆裕太后,也算赶上了趟,帝后棺椁共葬一穴。珍妃则在隔壁的妃陵园入土。大清灭亡前颁布的国歌,严复作词,傅侗编曲的《巩金瓯》,最后一次奏响——

巩金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秦北洋在崇陵地宫中度过了四年零六个月,这跟光绪帝在西陵行宫停尸的日子差不多久。他在地宫中留到最后,惜别守在角落的“大羿”,看着一道道墓室门被顶门石关上。能否保存千年万载?鬼知道。

第十七章 中华民国(一)

民国三年,1914年,春节后,刚出西陵的石牌坊,秦北洋就剪掉了脑后辫子。

等到了北京永定门,秦海关被人抓住辫子“咔嚓”一下,这一刀让老秦心疼得啊,还用绸缎包住辫子说要埋到祖坟边上。

儿子嘲笑说:“三百年前,明朝灭亡,清朝入关,我们家的老祖宗,要是有您这份忠心,‘留头不留,留不留头’,如今也没我们爷俩了。”

城楼上的黄龙旗,早已换成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国歌也从大清朝的《巩金瓯》更改为中华民国的《中华雄立宇宙间》——

中华雄立宇宙间,

廓八埏,

华胄来从昆仑巅,

江湖浩荡山绵连,

共和五族开尧天,

亿万年。

皇城根下的工匠村却已不复存在。秦海关不再是吃朝廷俸禄的世袭工匠了。他挖出埋在地下的陶瓮,那里藏着古书以及家族谱牒,装上大车拉到京城西郊的贫民区。

这儿原是骆驼村,给往来口内外的商旅提供骆驼。八国联军来的那年,城里百姓逃难至此落户。秦北洋开窗就能眺望西山群峰,这是京城的屏障,自打青龙桥的红山口,蜿蜒辗转着三山五园——香山、玉泉山、万寿山;圆明园、畅春园、颐和园、静明园、静宜园。

秦北洋十四岁了,不再是个男孩,个头快要过父亲,胡须像春天的韭菜从唇上冒出。他进城去找阿幽,过去四年半,从没忘记过这个“妹妹”。

到了恭王府隔壁,陵墓监督府邸,他却被看门的赶了出去。阿幽的消息打听着了,确实在做小婢女,但府邸规矩很严,禁止跟外人来往。陵墓监督是旗人,姓瓜尔佳,满洲八大姓之一,祖上出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托了余荫,才能捞上陵墓监督的肥缺,赚得盆满钵满。秦北洋不明白,清朝都灭亡了,这帮王公贵族咋还过着富贵日子?

一个人走在紫禁城的护城河边,少年眺望宫墙角楼里的世界,依然住着小皇帝宣统,天空响起鸽哨,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秦海关跟儿子约定,必须隐瞒前清皇家工匠身份——说起前清的“前”字儿,老秦很不是滋味。但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修过皇陵,更不能提起镇墓兽,泄露半个字都不行。从今儿起,他们只能做民间普通的工匠。

秦氏父子雕琢出来的石头、木头与砖瓦,常被人嘲笑丑陋,因而克扣工钱。秦北洋为此而动手跟人打架,却被父亲劝了回去,让他不要惹是生非。

要知道清朝到民国的审美,以繁复逼真为尚品,如同印度人喜欢大红大绿大花儿,像台北故宫里恶趣味的肥肉和白菜。秦氏家族的手艺,传承唐朝古典审美,沿袭宋代之简约、明代之高雅,如同汝窑青瓷与明式家具,反被俗人视作寡淡无味。

这年夏天,秦北洋看到报纸上说,巴尔干半岛的萨拉热窝,一个名叫普林西普的塞尔维亚青年,开枪刺杀了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德奥同盟国与英法俄协约国之间的爆世界大战,萨拉热窝的一颗子弹杀死了三千万人。袁世凯政府保持中立,中国却成为战场,日军在山东半岛登6,血战后攻克了德国殖民地青岛。

1915年,小雪节气,秦北洋的十五周岁生日。他在骆驼村口远眺香山,漫山遍野的霜叶红于二月的花。

半个月后,秦北洋悄悄进城,又去陵墓监督瓜尔佳府,试试能否见到阿幽。到了门口,却现贴着封条,整座大宅子人去楼空。再跟街坊邻居打听,才知出了桩大事——上个月,府邸主人被小婢女用剪子戳死了。

秦北洋赶到北京地方法院——本是前清的衙门,民国建立后行政与司法分离,才有独立的法院。正好碰上瓜尔佳案开庭,允许公众旁听。秦北洋缴纳几分钱,便坐进了旁听席。

这案子影响很大,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法官穿着黑袍出庭,先押上嫌疑人。果然是阿幽,比六年前长高了好多,皮肤更加苍白,那张脸还是小孩子,身体却要含苞待放了。

法官先问嫌疑人姓名,阿幽声音低落,如同蚊子叫唤,她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名叫阿幽。

“哪个幽?”

“幽灵的幽。”

听着这样的回答,秦北洋心头一热,这个“幽”字还是他取的呢。

法官再询问阿幽,在瓜尔佳府上待了多久?平常干什么活计?

这女孩怯生生地说,六年前,自己被送到府邸之中。名义上是小婢女,其实被囚禁在地下密室之中,暗无天日地长大。密室中还有其他女孩,多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凡是年满十二岁的,来了月事之后,便被送到主人的卧室,从此再不相见。

混在旁听席里的秦北洋,不禁眼眶都快红了。想起当年陵墓监督的承诺,自己竟然完全被他欺骗,真想掘出瓜尔佳的棺材鞭尸!

法官也是可怜阿幽,没有继续问下去,回头问书记官:“被害人家属怎么还没到?”

被害人没有子女,兄弟姊妹也都死绝,妻子早亡,几个侍妾都是八大胡同出来的。她们各自回去重操旧业,甚至参加了主张袁世凯称帝的“妓女请愿团”。

不过,历来满蒙通婚,被害人有个表亲,竟是蒙古鄂尔多斯多罗郡王。郡王爷从口外派了一名王子到京,一是接管遗产,二是到法庭旁听审判。

法庭外一片骆驼声,众人齐齐侧目。年方十六岁的小郡王,从正门踏入法庭。他穿着蒙古长袍,外罩黑熊皮袄,水貂帽子,胸前挂着前清皇室御赐的珠串。

京西骆驼村,常有来自察哈尔、热河的骆驼队,秦北洋也清楚蒙古人的特征。这小郡王是标准的北人南相,唇红肤白,面目清秀,生着一双杏仁眼,竟如汉人的标致小生。

人虽年少,走路姿态却颇英武,仿佛还在马上弯弓射箭,法庭被他带出一团尘土,夹杂着北地寒风。他面朝法官鞠躬行礼,坐在被害人家属位子上,自带王者风范。

法官传唤证人到场,便是办理此案的探长——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

听到这名字,秦北洋立时打起精神。时隔六年,探长已满三十岁,还是日本警视厅范儿的打扮,只是留起了一抹小胡子。

叶克难摘下警官制帽,在证人席上叙述案情的详细经过——被害人意图强暴阿幽,没晓得这姑娘生性刚烈,拿起剪子自卫,戳中被害人颈动脉,致其死亡。

没有唇枪舌剑,叶克难出示警方调查的证据,说明被害人一贯形迹恶劣。换成下世纪的话来说,就是囚禁幼女性奴,残害死了许多孩子,只因官官相护,不了了之。旁听席下又是一片哗然。

法官询问被害人家属意见,小郡王摆摆手,北京话说得字正腔圆:“法官大人,您别问我啊!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第十七章 中华民国(二)

惊堂木拍下,法官当庭宣判——阿幽为保贞操杀主,念其年幼节烈,被害人又劣迹斑斑,故不予刑罚,立即释放。

秦北洋刚要鼓掌呼喊阿幽,小郡王却向法官提出申请:“法官大人,阿幽纵然弑主,但毕竟跟主人立有契约,也属于我要接管的遗产范围,请允许我把她带走。”

“殿下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小郡王当即拿纸笔画押:“我保证。”

民国时代,已废除人身依附制度,仆役不可当作遗产继承。但鄂尔多斯郡王有权有势,因为反对外**立,是当今大总统眼中的红人。何况刚才法官的判决,已让被害人身败名裂,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准予请求。

地方法院门口,停着一支庞大的骆驼队。小郡王扶着阿幽骑上骆驼同时,秦北洋冲上来说:“阿幽!我是哥哥啊!”

女孩猛回头,第一下没认出秦北洋,毕竟他已长成相貌堂堂的少年郎,不再是那个九岁男孩。

“你还记得地宫的晚上?我从老太监手里救了你。”

“哥!”

阿幽这才认出他,眼眶一红,泪水扑簌而下。

两个蒙古武士拦住秦北洋,不让他冲到阿幽的面前。

“你是他哥哥?可有证据、户籍为凭?”

小郡王屏退带刀侍从,独自面对秦北洋。数百市民围观好戏,怕是要有人血溅五步了。

两人年纪与个头差不多,秦北洋破破烂烂,一身土布棉袄,裤子上打着补丁。再看小郡王,貂裘加身,鲜衣怒马,珠光宝气,仿佛‘一日看尽长安花’。

秦北洋却不怯场,不卑不亢,双手抱拳:“小郡王殿下,我是阿幽的义兄,当年是我从西陵救了她的性命,她才被送去瓜尔佳府邸的。”

“原来你也认识我表舅?”

“那是个贪赃枉法的王八蛋,死有余辜!”

“哈哈哈!骂得好!我这表舅,丢人丢大了!不过嘛,按照我们祖上规矩,这姑娘是我家的人,你若带走,便等于扇了我耳光,也扇了我父亲鄂尔多斯多罗郡王的耳光。”

“那就请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吧。”

秦北洋拉开拳脚架势。在陵墓地宫中的四年里,父亲教过他几招防身功夫。为了制造与操控镇墓兽,他又学会了如何练气。小小年纪,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胸脯与胳膊上全是腱子肉,这些年打架从未输过。

“好!按照我们蒙古的规矩,谁先倒地算谁输!我若是输了,就让你把这丫头带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秦北洋信心满满,他常在骆驼村跟蒙古孩子交手,论摔跤也不占下风。两个少年都剥了衣服,赤裸着上半身。秦北洋血气方刚,丝毫没觉着寒冷,但也暴露了心口的暖血玉坠子和后脖颈上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小郡王家里有的是和田玉和缅甸翠,却也端详这秦北洋胸前的稀世血玉,心道:这稀世血玉怎会挂在这么一个穷小子身上?

12月,风沙如刀子般吹来。

北京地方法院门口,两个少年为了一个女孩儿决斗。

多罗小郡王一愣神间,光着膀子的秦北洋主动出击,饿虎扑食般冲向小郡王,却被小郡王轻巧地躲开,同时使出一记扫堂腿,踢中了秦北洋小腿侧面。

“哥哥,小心!”

骆驼旁的阿幽尖叫。秦北洋的下盘扎实,居然只单膝跪地。若是一般人,胫骨恐怕已经折了。两人开始纠缠,一个用蒙古技,一个用外家拳,谁都占不得便宜。秦北洋的后背鲜血淋漓,小郡王脸上也挂了彩。最后,秦北洋被从侧面绊倒。这一跤,摔得他鼻青脸肿,拳头捶地,只得认输。

侍从们拔刀要砍秦北洋,却被小郡王拦住:“想干吗?丢不丢人?”

小郡王浑身酸痛,穿好衣服,扶着阿幽上骆驼。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倔强的对手,擦擦脸上血迹:“喂,你叫什么名字?”

“秦北洋。”

“好名字,我记住你了,秦北洋。”小郡王骑在骆驼上说,“我叫孛儿只斤·帖木儿!”

少年爬起来,摇摇晃晃,挺身站直:“好好待阿幽!”

“你放心吧,来日必能再会!”

阿幽回头看着秦北洋,泪水涟涟,挥手作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她张口唱出一儿歌,凄凉婉转地回旋在冬天的京城——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的骆驼队,从北京地方法院出来,并未急着赶回草原,而是前往北洋政府参政院,参加中国历史上的的一次重要会议。

西历1915年12月11日。小郡王作为蒙古贵族代表,参加解决国体总开票。所谓“解决国体”,就是把中华民国的总统共和制,改为中华帝国的君主立宪制。

小郡王早知道所谓“开票”不过是演戏,竟在唱票现场打起瞌睡。各省国民代表1993人,全票通过君主立宪:“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袁世凯却表示推辞。参政院继续开会,称颂他有经武、匡国、开化、靖难、定乱、交邻六大“功烈”。大总统答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于是,“世界第二之华盛顿,中国第一之华盛顿”,为了救国救民,只好自己当皇帝了。

洪宪元年,西历1916年1月1日,京西骆驼村。那时人们还不习惯过西历元旦,外头又是一长列的骆驼队,全是口外的蒙古王公给中华帝国皇帝进贡的贺礼。

傍晚,秦北洋跟父亲从房山云居寺干活回来。骆驼村口停着一辆马车,装着一副巨大的朱红棺木,散着浓烈的猪血与大漆味。有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正在等待秦氏父子。

此人自称家住地安门外大宅,父亲做过前清从一品尚书,七日前急病过世,生前未来得及营造墓穴,遗嘱要在香山碧云寺附近选千年吉壤。

秦海关说明天一早,他就上香山去寻一方龙穴。但丧家面有难色,说能否今晚就点穴开工,鸡叫天明前务必下葬入土。

老秦惊诧问这是为何?

对方推三阻四后才吐露实情:“先父在戊戌年判过谭嗣同,也曾亲临菜市口刑场监斩,自那以后便中了邪风,要么倒地不起,要么胡言乱语,说的都是维新变法之类的鬼话。我们请茅山道士看过,结论是被仇家冤魂缠上了。思来想去,这所谓仇家,必是被先父监斩的戊戌六君子。这病折腾了先父十多年,七天前吐血而亡。本以为他彻底解脱了,但没想到入殓在棺材里的大体,居然生了尸变!”

第十八章 中华帝国的棺材

“尸变?”

作为营造皇家陵墓的工匠,秦海关知道尸变是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有许多尸变记载。有人说是雷电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在无月之夜,阴性之猫恰好跳过遗骸心口所致。尸变有僵尸、血尸、肉尸、行尸、诈尸、毛尸、走尸、醒尸等十八种之多。蒲松龄《聊斋志异》第三篇就叫《尸变》。云居寺的大和尚说,这是人在生死间的过渡期,所谓“中阴身”。

“秦师父,实在难以启齿啊!为尽快解决这一问题,我已把棺材运来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去看马车上的棺材,果然不时出轰隆隆的声响,似乎有人在里面用脚踢棺材板,马车夫吓得远远地躲在一边。

死者的儿子也不敢靠近棺材,远远地吼一嗓子:“父亲大人,请歇息歇息,别瞎折腾啦!大清早就亡啦,如今是中华帝国,袁世凯当皇帝。今晚,您就要入土为安,放心地投胎去吧。”

若真是戊戌六君子的冤魂作祟,听到这话还不得气得活过来?秦北洋暗暗想要笑。

“不会是还没死吧?”秦北洋问。

“父亲断气那天,中国大夫,外国大夫,全都来看过,确认死得透透的。别看现在寒冬腊月,停尸在家的第一天,就有苍蝇飞过来了。”来人哭丧着脸,“家门不幸啊,这口棺材,闹了整整三个昼夜,动静大得惊动了街坊。”

秦北洋大胆地靠近马车上的棺材,隐隐听到里头有人高声吟诗,断断续续,竟是谭嗣同遇害前的绝命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骆驼村里有几个老湘军的后代,秦北洋听出这声音,竟然有湖南话的腔调,而谭嗣同恰是湖南人。

丧家连连摇头:“我家是北方人,先父是个京官,怎么可能会说湖南话?必是戊戌六君子的冤魂不散呢。”

秦海关立刻把儿子拉回来,转头问丧家:“请问你为何要来找我们?”

“卸任的内务府大臣,乃是我家世交。他说先父的此种情况,必须尽快寻找合适地点入土埋葬。若是过了头七,恐怕将酿成大祸。”

“古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说是最可怕的尸变,会爬出棺材杀光全家,还要危害四邻八乡,成为一方的妖孽。”

“对啊,内务府大臣说,当今普天之下,唯有建造过皇陵的秦师父才能帮我解决问题。如果埋在普通坟墓之中,根本压不住这口棺材,恐怕隔天就会破土而出。必须寻觅纯阳至刚的龙脉与龙穴才能镇住。”来人当场掏出五十块银圆作为订金,几乎要给老秦跪下,“秦师父,我是几经辗转,才找到此地。今日是头七,求您务必在天明前寻到龙穴,让先父入土为安。”

秦海关接过沉甸甸的五十块大洋,对方承诺事成之后,再给五十块大洋。老秦干死干活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钱。何况年关将近,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还清房租,给儿子买几斤好肉,做两件好衣裳。等到明天开春,还能张罗着娶儿媳妇了。

老秦美美地想着,便接下了这桩生意,也算是行善积德了。至于秦北洋自己嘛,琢磨着要一辈子做工匠了。偶尔,他还会梦见自己亲手设计的镇墓兽“大羿”,愿它在光绪帝的崇陵地宫内平安。

遥望香山,冷月隐入寒云,京郊大雪纷飞。

秦氏父子走在前头,丧家裹上貂皮袄子,跌跌撞撞地跟随,最后是马车夫赶着一辆装着一口硕大棺材的马车,趁着暗夜直奔香山而去。

这一带住着前清健锐营的旗人,原是远征大小金川的特种部队,日后世居于此,还有乾隆朝的练武场。

清朝灭亡后,这些破落户的孩子们,仗着世代练习武术,常把骆驼村的少年打得满地找牙。自从秦北洋来到这儿,就把香山健锐营打了个遍,再也没人敢惹他了,还交了几个旗人小朋友。

碧云寺位于香山北麓,相传为耶律楚材后裔在元代所建,历经明清两朝多次扩建,乾隆年间建成中国最大的金刚宝座塔,五层须弥座上耸立五座汉白玉密檐式塔。日后,孙中山先生在碧云寺停灵四年,也可佐证此地风水极佳。

不过,从未有人在夜里寻找过龙脉,黑灯瞎火的如何观察?也无从探究阳光照射的方向,何况这暗淡无光的雪夜,天上连星星都找不着。若不是为了一百块大洋,秦海关是断难从命的。

他也对丧家直言相告,这龙穴未必能找准确。但丧家说没关系,只要是皇家工匠秦师父找的,他就吃了定心丸——重要的不是龙穴对不对,而是造墓的人对不对。

众人一番辗转,地上渐渐起了积雪。秦海关放弃了观察龙脉的企图,毕竟给皇帝造了一辈子地宫和镇墓兽,就算闭着眼睛凭感觉,他也能感应到龙穴。

这一圈走到后半夜,人困马乏,耳朵都要冻僵了,仍一无所获。

棺材里,越来越热闹,仿佛彻夜不眠的晚宴。要不是马车夫收了大把银圆,早就溜之大吉了。秦北洋实在听不下去,就用拳头敲了敲棺材板,嘱咐里面的死人消停消停。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走到金刚宝座塔背后,秦海关遥望雪中洁白闪亮的五座宝塔,低声问:“令尊遗嘱埋在此地,是否与密宗喇嘛教有关?”

“不错,先父笃信藏密。”

秦北洋拉着父亲耳语几句,两人商量出了办法:“先生,若是在白天,我必帮你寻到上等的龙穴,但要赶在今夜,实在无能为力。何况大雪掩盖地面,难以完成点穴的基本步骤。既然令尊信藏密,何不遵照佛教之俗,一把火烧了干净?骨灰坛可就近寄放在碧云寺,再另觅良辰下葬。难不成,烧成灰了还会尸变?”

“这……说实话,中国人寻觅风水宝地埋葬先人,并非为了逝者,是为保佑子孙后代平安富贵,若是火葬的话……”

“等到鸡叫天明,我们父子也无能为力了。”秦海关想想这一百块大洋也不好挣,干脆罢了,“今夜,我负责帮你就地焚烧棺材。待明日,雪霁天晴,我再上山为令尊分金点穴。我愿只收订金,不再收取剩余的五十块大洋。”

丧家捶胸顿足,跪在雪地给棺材磕了个响头:“父亲大人,孩儿不孝,只能如此,请往西天极乐世界而去吧。”

秦海关拍拍儿子肩膀:“北洋,烧吧!”

第十九章 雪夜尸变

中华帝国,洪宪元年,西历1916年,元旦雪夜,距离鸡叫天明,只剩半个时辰。

香山碧云寺,金刚宝座塔背后,秦氏父子用斧子砍伐薪柴。香山古木参天,常有狼群等野物出没,攻击乡民的牛羊甚至小孩。有时半夜在野外走路,遇到狼也会被咬断喉咙拖走。他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几乎落不到积雪,四周没有树木,更无引燃山火的危险。

少年秦北洋脱下外套和帽子,满脑袋冒着热气。再一回头,丧家却不见了,马车夫也无影无踪,只剩一匹喘着热气的老马。刷着鲜红大漆的棺材,却在马车上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他终于死透了。”

秦北洋打了个冷战,不敢打扰死人的安睡。他在雪地里走了几圈,并未现除他父子二人外的任何人影。

“那家伙为什么扔下棺材溜了?就算不想火葬,也不该这么干啊,看着还像个大孝子。”

“有狼吗?”然而并未现血迹。而且如果有狼的话,第一时间马就会叫的。

雪停了。

秦北洋拍拍老马的脑袋:“他们去哪儿了?快点追上去,不然,你就要被我们宰了。”

这匹马似通人性,出一阵嘶鸣,仰起脖子跳跃,撒开四蹄向山下奔去。

马车上的棺材,突炸雷般的巨响,棺材盖裂成好几块,就像春节燃放的爆竹。

头七的鸡还没叫,尸变就来了!

棺材里飞出一团黑影,到半空又分裂成两个。难道尸体一分为二?还是来人没说清楚,棺材里躺着两具尸体?

分明是两个清晰的人影,分别坠落到马车边的雪地里。老马疯狂地拉着半口棺材乱转。

两个僵尸同样身着清朝官袍,分别向秦海关与秦北洋冲来。

“快逃!”秦海关亟亟喊道。

天还没亮,往山上逃是不明智的。秦海关举起斧头,知道如何对付尸变。冲到他面前的僵尸,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留着两撇小胡子。

月光出来了,借着积雪的反光,照亮这张僵尸的脸。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双眼,手中闪出一道寒光,分明是见血封喉的匕。

压根儿不是僵尸!而是七年前,制造了天津德租界灭门案,杀害养父仇德生的刺客。

对方轻巧地躲开秦海关的斧头,又向秦海关刺来。

秦北洋用力拉了父亲一把,刺客的匕只偏了那么半寸,从老秦的脖子边缘擦过,刺中肩膀与脖颈交界处的棉袄。

匕收回,带出雪白的棉絮,飞溅出鲜红的血滴。

“爹!”

秦北洋不想看到第二个父亲也死于同一名刺客之手,他狂怒地扔出工匠的木箱子,恰好阻拦了刺客的第二击。

又一道呼啸的风声刺向秦北洋的脖颈。

还有第二个人,虽然伪装成身着清朝官袍的僵尸,月光下却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右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伤疤——七年前的另一个年轻刺客,杀害秦北洋养母的凶手。

又是他俩!这一老一少的刺客组合,还是用匕夺取他人性命。秦北洋的动作异常敏捷,闪身后退躲过这一刺。

那匹被惊吓的老马,拖着棺材又奔回到面前。秦北洋拖着父亲跳上马车,自己坐到马车夫的位置上,抓紧缰绳掉头往山下而去。

秦海关倒在破碎的棺材上,手捂着脖颈与肩膀间的伤口。幸好穿了一身厚棉袄,稍微缓冲了匕的力道,否则早就被割破颈动脉,一命呜呼了。

马车向着香山脚下飞驰。

后面两个刺客紧追不舍,脱去行动不便的清朝官袍,摘掉顶戴花翎,露出一身短打。他双腿都不像爹妈生的,如同自带风火轮与飞毛腿,始终没被马车拉开距离。

“爹!你没事吧?”

秦北洋一边控制着老马,一边问后面的老秦。不过秦海关干了一辈子工匠,别说是受点皮肉之苦,就算断了手指都熬过来了。

马车上的老秦,再看棺材里啥都没有。所谓尸变全是骗人的鬼话,棺材板里的动静与说话声,也是两个刺客装神弄鬼出的,为了半夜把他们父子骗到荒无人烟的山上。那个披麻戴孝的家伙、畏畏缩缩的马车夫,全是被雇来演戏唱双簧的。

秦氏父子提出把土葬改为火葬,意外打破了这一天衣无缝的刺杀计划——如果他俩埋头挖掘金井与墓穴,刺客就会乘其不备,悄悄爬出棺材板,割断他们的喉咙,犹如探囊取物,比杀鸡还容易。

与此同时,十六岁的秦北洋脑子也在飞转。他想起七年前,仇家夫妇灭门案的那一晚,还有两个巡捕也是被悄无声息地割喉而死。幸好在“丧家”和车夫逃跑后,秦北洋叫老马去追赶那两个活人,逼迫刺客不得不破棺而出,不然就要在火葬中被烧成骨灰了。

拉车的老马毕竟是老了,四条腿没有力道。两个刺客仍未放弃,在后面渐渐逼近。秦海关抓起两块棺材板,往后面扔下去。年轻刺客轻巧地躲开第一块,年老刺客却直接一拳打碎木板。两人都是身怀绝技。

车轮一路带着棺材碎片,奔跑到京西的平地,眼看要到骆驼村了。那匹老马功败垂成,马失前蹄,口吐白沫,当场送命。马车顷刻间翻覆,两个大轮子断裂成无数截,秦氏父子在最后一刻跳车逃生。

鸡叫天明。

两个刺客虽已冲到近前,亦被倾覆的马车干扰,无数木板条横着打过来,两人被撞翻在地。秦北洋现那年轻刺客的匕又掉了,便壮着胆子飞身上前,挥拳向杀母仇人打来。

这七年来,他不会忘记“仇小庚”这个名字,不会忘了仇德生临死前的诀别书,更不会忘了手刃刺客的誓言。他日日夜夜想着复仇,没想到在这雪夜天明,这两个于他有血海深仇的刺客,竟主动送上门来。

秦北洋在骆驼村的这两年,只干了三件事——第一,跟着父亲学习工匠手艺;第二,阅读所有能找到的古今中外的书籍;第三,打架、斗殴还有摔跤。

论打架的本事,他虽小小年纪,却算得上京西方圆百里内的第一块牌子。

他抓住那年轻刺客,清晰可见对方脸上疤痕。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不留胡须,面色白净,只是伤疤极为难看。他对秦北洋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为自己的破相复仇。此人出拳极为凶猛,腿上功夫尤其了得——第一腿踢折了一棵小树,第二腿直接把秦北洋踢飞。

幸好摔在雪地上,秦北洋连滚带爬起来,摆出西山旗人擅长的布库姿势,想跟对方比试摔跤。另一边厢,秦海关举起一大块棺材板,就往那年老刺客头上砸去。他又抓起儿子的衣领,拼命往骆驼村跑。

年老刺客双手都亮出匕,双脚踏雪,风驰而来,眼看就要取下两人的级。

太阳出来了。

第二十章 洪宪帝陵(一)

太阳出来了。

五色旗猎猎飘扬,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马,全是荷枪实弹的北洋军。士兵们拉开枪栓,蹲下来瞄准射击。

两个刺客见势不妙,立即潜伏在雪地。

秦氏父子分不清是敌是友,反正总比被刺客杀了强。他们冲到迎风招展的军旗前,说明自己不是坏人,祈求军队去追杀刺客。士兵们不太相信他们的话,反而用刺刀威胁父子俩老实点。

“秦北洋!”

林立的步枪与刺刀间,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留着两撇小胡子,三十岁出头的男人。

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

京西骆驼村外的雪地上,叶克难遥望枯黄萧瑟的香山,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也照在那对浑身是血的父子身上。

他吩咐医护兵来给秦海关包扎伤口,抓紧十六岁少年的肩膀,问出了什么事。

秦北洋先是语无伦次,嘴里嚷着:“刺客!刺客!”

“什么刺客?”

“灭门案……他们回来了……两个刺客……报仇……”

叶克难听懂了,不由自主打个冷战,立即命令士兵散开队形搜索,协助捉拿重要凶犯。

“叶探长!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在雪地感谢叶克难的救命之恩。

“客气个啥,我不是专门来救你们的!”

叶克难皱了皱眉头,捶打秦北洋的胸脯,感觉这男孩竟比自己还高了。

秦氏父子你一句我一句,才把雪夜“尸变”,棺材里飞出两个刺客,一路狂奔逃亡的过程说清楚。老秦找到那匹累死的马,说要给它挖墓安葬,是这匹马救了他爷俩的命。

一小时后,士兵们收队回来报告,并未现刺客踪迹,他们又像魂魄般消失了。

时隔数年,叶克难已是京城闻名遐迩的侦探。

关于六扇门传人的破案事迹,早已被文人们写成小说登报连载。在他经办过的许多案件中,除“宋教仁案”这样的政治事件外,最玄妙的并尚未破获的,就是宣统元年的德租界灭门案。当时,整个天津都在通缉凶犯,大街小巷贴满两个刺客画像,结果却一无所获。

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还在警察厅的保险柜里——象牙柄的锋利匕,刻着彗星袭月的螺钿装饰。叶克难分别请北京琉璃厂的刀剑师父、象牙雕刻师父、螺钿师父看过,都说这器物的做工相当精良,但也难以判断出自何方。

京西骆驼村口,叶克难本不抱希望,那两个刺客,绝非普通人,一旦溜了,就像溪流汇入大海,枯叶卷入森林。不过,这番刺杀未遂,也算案情有了进展——说明两个刺客依然活着,年轻刺客脸上果然留了疤。并且,他们身手依然了得,居然能追赶狂奔的马车,还能在棺材中忍耐一整夜,绝非常人。最要紧的是,他们的目标,必是秦北洋无疑。

“叶探长,你怎会带军队前来?”

秦北洋凑上来打断他的沉思。

“我只是奉命行事,务必找到你们父子,就像七年前我找到了你。通过前清的内务府大臣,我又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地方。”

“难道是……”

秦海关已猜到大半,霎时愁容满面。

“对,今年是洪宪元年。中华民国改成了中华帝国,大总统改成了大皇帝。历朝历代,皇帝登基,总有一件事是要做的。”

“修陵墓?”

“不错,普天之下,能够修建出跟前清一样标准的皇陵的,唯有你们秦氏父子。”

秦北洋抢在父亲之前提问:“这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

“对不起,这是杨度先生的意见。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探长,在这北洋的天下微不足道。”

“我不干!”秦北洋还记得日历,“今天是1916年1月2日,不是光绪十六年。”

“对不起,七年前我跟你说过,我是个干脏活累活的。再见,保重。”

叶克难骑上一匹黑马,往北京城的方向而去,一溜烟没影了。

此时,秦氏父子已被军队包围。

有个军官取出委任状,以中华帝国内务府的名义,委任秦海关为世袭皇陵监督,并赏赐银圆五百块。

老秦措手不及,这历朝历代的肥缺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还有五百块银圆,不但足够还债,还能在京城买一栋大宅院。最重要的是,家族重操旧业,成为世代相传的皇家工匠,又能造一头新的镇墓兽了。

“爹爹,你不会真的心动了吧?”

“我们还有选择吗?”

秦海关说的没错,士兵们已拿枪口对准他们了。

一小时后,秦氏父子离开北京。他们被押解到保定府,跟军队骑马进太行山,距西陵不过数十里之遥。袁世凯担心公开兴修陵墓,会引起全国舆论反对,决定秘密修陵,必须在人迹罕至的山区。但要寻找龙脉,“点穴”确定金井位置,如今已无皇家风水师,前内务府大臣推荐秦海关可堪大任。

肩伤未愈的老秦说:“我就是一个工匠,懂个屁啊?”

话虽如此,他却带着大队人马,走进一条险恶山谷。时值隆冬,万物萧瑟,山中多有积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唯有野狼出没,时时半夜嚎叫。秦北洋裹着军用毛毯,骑在一匹战马上,仔细查看四周地势,总觉有几分眼熟。

秦海关边走边跟儿子说:“寻龙务必攀登山脉之巅,居高临下,观察山川形势。登上太祖山,经过少祖山、父母山,看龙的出身与剥换、行走,再经过多次反复,穿山过峡,束气,遇到河川,入。突起穴星沙交水会阴阳交配,化气结穴……”

“不对,爹爹,你在扯淡!这不是几年前,我俩为光绪帝的镇墓兽,上山找灵石的路吗?”

老秦拉下面孔:“不错,上回我已现那里有龙脉,何况又有灵石做原材料。加之处于深山老林,完全符合陵墓的要求。”

他们在太行山上走了三天,靠着秦北洋过人的记忆,终于找到那条山涧,如今已结冰了,还有内藏灵石的巨大岩石。

秦海关在一里之外,找到一片山坡地,便是最佳穴位。根据古法,他自己做成结印册,类似先秦竹简木牍的卷轴,就地抓了土壤一起焚烧。灰烬介于石头与泥土之间,还有一圈圈神秘年轮,是为太极晕。

军队在此挖了口深井,作为洪宪皇帝陵墓的金井。

这是绝密行动,不能惊动地方百姓,所有劳力,全部由军队担当。他们是北洋军的精锐,前清称标,民国称团,原本是工兵部队,最擅长修筑堡垒与工事,配备各种工程设备,甚至有台柴油电机。

在秦海关的指挥下,工兵们在大雪中挖掘地宫,按照清陵规格修建墓道、墓室门,还有宝城、明楼、祾恩殿、神道碑亭、神道和石像生。短短三个月,初具规模,深山中成了大工地。秦北洋边看热闹边想,欧洲军队保卫国家或侵略别国,中**队却为个人服务,简直是袁世凯的奴仆、用人。

第二十章 洪宪帝陵(二)

春暖花开,山雪消融,溪流奔腾,父亲的伤势痊愈了。秦北洋却心慌意乱,眼皮直跳。这天清晨,部队集结一千多号人,前往山谷采石,这几乎是全部兵力。他们吹着军号,打着鼓点,就像拿破仑时代的军队,只是肩上扛着铁铲、锤子、钎子等工具。行至一处险峻的峡谷,军官开枪射击山羊,子弹打中山顶的石头,加之枪声的回响,以及融雪的因素,意外引了山洪与泥石流暴,将这一千多名正当年的男儿,埋葬得一干二净。

秦氏父子循着声音而来,但见灰茫茫地乱石嶙峋,只能找到残缺的军服与铁锹等工具。他们往地下挖了半天,全是血肉模糊的残骸,根本没有可能还有活口。为了避免那么多尸体生瘟疫,必须原地掩埋。秦北洋还为这些人烧了纸钱,大哭一场。

这场灾难摧毁了军队主力,杀了所有军官。几十个幸存者留在营地,但都是小兵,便作鸟兽散,各自翻山越岭,开了小差,逃得一个不剩。

偌大的洪宪帝陵工地,又只剩下秦氏父子二人。

秦北洋想赶紧逃回北京,但是老秦决定留下:“你以为,走了就会有活路吗?说不定,只要你一到北京城,就会被抓住枪毙。要知道,我们还有五百块大洋留在北京,那笔钱可不能不要啊!”

“可我们不能留下来等死啊!”

“不会的,军营里有一千多人的给养,那么多粮食和药物,足够我们长期生存下去。你看,还有武器弹药,我们可以每天上山打猎。你不是还会用这台电机吗?”

“爹爹,你还是不想放弃老本行,要把镇墓兽造出来是吧?”

“对,干吗要管皇帝是谁?姓爱新觉罗?姓朱?还是姓袁?这重要吗?只要给了我们俸禄和官位,就值得努力工作,这就是我们做工匠的精神!退一步说,钱都已经收了,我们就要履行承诺,哪怕没人监督。”

“君子一诺千金?”秦北洋颓丧地自言自语,“是这道理没错,好吧,我也留下来。”

这天晚上,父子俩听到四周山顶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几乎要把月亮给喊下来。老秦忽然意识到,所有开小差逃跑的士兵,是不是一个都没逃出去,他们都在路上被狼群吃了?

清晨,他和儿子背着步枪,前往生山洪的峡谷。这是逃兵们的必经之路,想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救命……”

秦北洋远远听到,两人循着声音往下走,只见一群灰色的野狼,夹着尾巴,流着哈喇子,露出森白锋利的牙齿,围困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兵。周围躺着三具尸体,被狼杀死的逃兵,咽喉断裂,胸口被抓开个大洞,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狼最爱吃的是人的心脏。

唯一活着的小兵没有武器,绝望地挥舞着一根树枝。那些狼似乎也饱了,不想马上杀死他,而是围着他逗弄取乐。

“该死的畜生!”

老秦举枪打中最强壮的头狼,秦北洋射死另外一头公狼,剩下的狼各自逃窜。

春寒料峭的山谷,死狼和死人都冒着热气。他们救下的小兵,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早已吓得如惊弓之鸟。

“喂,我叫秦北洋,你叫什么?”

“齐远山。”

小兵眼里闪着泪花,牢牢抓住少年秦北洋,手烫得似能把皮肉烧出个洞来。

多年以后,站在行刑队的面前,齐远山不会忘记1917年春天,年方十六岁的自己,蜷缩在太行山深处的野狼谷,见到十六岁的秦北洋……

泪光闪闪的迷雾之中,那少年踢了踢死去的狼,向他伸出手来。原以为必死无疑,只待被狼爪掏开胸口,让自己看到自己心脏长啥样。这是梦吗?他紧紧握住秦北洋的手,两人竟像手指角力,彼此难以分开。秦北洋微微一笑,将他从地上拽起。

他闻到山花绽放的香味……活着真好啊!

秦氏父子掩埋了三具工兵尸体,拖着两头死狼,保护齐远山回到营地。洪宪帝的陵墓外观颇具雏形,墓道土建也已完工。是夜,三人架起篝火,将狼肉烤熟大快朵颐。山顶上一双双绿眼睛,不时嚎叫,看着吃狼肉的男人们。秦北洋抓起一支汉阳造八八式步枪,对山上打了两子弹,赶走了那些吃人的畜生。

“总有一天,我会把那只想要吞吃中国的天狼星打下来。”秦北洋眺望干净透彻的星空,正南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中的井宿。”

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种种,也是秦海关传授给儿子的。

“营地里还有几十箱弹药,足够我们把这些狼都打死!”齐远山换上一身干净军装,篝火照亮他的脸庞,目若朗星,双眉浓密,鼻梁高挺,虎虎有生气的少年,随口吟出一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秦阅人无数,早看出这孩子并不寻常:“你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吧?”

“嗯,我是直隶正定人士,庚子年生人。”

秦北洋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是庚子年生的,我俩同年,都是十六岁!”

“先父名讳齐重兵,早年跟随袁世凯出使朝鲜当差。甲午战后,袁世凯小站练兵,父亲便是第一批北洋新军的一员,屡立战功,官至清末新军第六镇步兵协统。辛亥年,父亲不想做大清的乱臣贼子,反对袁世凯逼宫而被暗杀。工兵团长是父亲旧部,收留我做了个小兵。家中没有其他亲戚了,只有个弟弟,早已离散,生死不明。”

“如此说来,你对袁世凯是恨之入骨?”

“嗯。”齐远山抹去眼泪,“话虽如此,但人家都当上了皇帝,我一个小兵又能怎样?你们要留下来继续修墓吗?那我也留下来,外面兵荒马乱的,这里反倒是个世外桃源。”

次日,秦氏父子开始制造镇墓兽。

齐远山不能进入地宫,只能在墓道口站岗放哨,以免野狼或土匪入侵。

在袁世凯的地宫内,秦海关又画出了“制兽九宫”——

第一宫:愿奏表。老秦还是念了那份祖宗传下来的表文,在地宫中焚香祷告。听到那句“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兴之盛,皇恩弥宇宙”,秦北洋就感觉恶心,想冲出去呕吐。

第二宫的设计,关于袁世凯其人——民国初年报业达,各种小道消息花边新闻不断,包括大总统娶了几房姨太太、大公子与二公子的喜好,等等。南方革命党的讨袁檄文,也堂而皇之登在报上。再不济,从钱包里掏出块“袁大头”银圆,也能知晓其长相。

这画图纸的任务,落到了秦北洋头上。袁世凯最像什么?他在地宫的油灯下,思来想去了三天三夜,突然冒出一个东西——

第二十一章 蛤蟆与小狼(一)

蛤蟆!

父子俩反复端详手里的大洋:袁世凯的侧面头像,肥头大耳,光着脑袋,后脑勺还堆着两层肉,嘴上两撇胡须,完全没有脖子,下巴直接连着军服……太像蛤蟆啦!

“金蟾镇墓兽!”

秦海关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把袁世凯镇墓兽做成蛤蟆,绝无贬义。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蟾是有灵气的吉祥之物。所谓的“三足金蟾”,传说就在月宫之中,陪伴嫦娥,因此月宫又称“蟾宫”。古有刘海修道,用计收服金蟾成仙,这便是“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做生意的供奉金蟾,蛤蟆嘴里放一枚铜钱,招财进宝,大吉大利。还有成语“蟾宫折桂”,比作及第登科。老袁要是知道由蛤蟆为自己守墓,说不定做梦都会笑醒呢!

不消数日,设计图纸已完成,一只威武雄壮的金蟾镇墓兽,跃然纸上。

第三宫:选材。

秦海关去取灵石,当初选择在此处点穴,开凿金井,就是考虑到紧挨着灵石,可免去长途跋涉寻觅之苦。这一回,他没让秦北洋跟随,说这灵石的力量太强,不希望儿子在几年内接触两次。而他已五十多岁,也不在乎这把老骨头。

秦海关取得五斤灵石,安置于地宫深处。至于其他原材料,早已被运送上山。他们用了两个月,切割石料,铸造青铜部件。齐远山全程参与,干得不亦乐乎,唯独不能进入地宫。

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完全在地宫中进行,用去秦氏父子整个秋天的时间,等到第一场大雪降临,才完成金蟾镇墓兽的组装。

至于第五宫“种魂”,上山之时,军官就随身携带一个铁匣,装有袁世凯的头与指甲,还有最爱的玉扳指。老秦将这些东西注入镇墓兽,果然金蟾有了灵气。

完成雕琢打磨的第六宫,春天的融雪又化了。他们已在山中被困整整一年,全然不知外头的世界,还以为是中华帝国洪宪二年呢。

第七宫:操控——金蟾镇墓兽相当听话。秦北洋每每看到那只大蛤蟆,就想象袁世凯变成了自己的提线木偶,好不快哉。

秦北洋与齐远山年龄相若,两人都读过书,尤其爱《三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有一日,他俩上山打狼,各背两支汉阳造八八式步枪,带两百子弹,腰间插着勃朗宁手枪。接连射杀三头狼后,两少年杀得兴起,追逐狼群进入盘山小道,竟然忘了时间。

路过一道岩石缝隙间,秦北洋听到有“吱吱”的叫声,以为是个兔子窝,便伸胳膊进去掏了掏,没想到掏出一只小狼。

原来是个狼窝,只剩下一只活着的小狼,里头还有几只饿死的小狼。估计母狼已命丧在他俩的枪下,这窝小狼也只得自生自灭了。

齐远山摇摇头说:“哎呀,这只小畜生必是活不成了,还是放回去吧。”

“可是……”秦北洋将热乎乎的小狼抱在怀中,看样子还没断奶,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竟然动了恻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小狼从未杀过任何生灵,我不能见死不救。”

“北洋,没有母狼的奶水,你如何能养活它呢?”

“营地里不是有几头我们抓来的山羊吗?原本准备打牙祭的,其中有只母羊还有奶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用羊奶把它喂活。”

齐远山差点命丧狼口,对这个物种恨之入骨,看着小狼眼中的幽幽绿光:“诶呦!山羊看到小狼还不得吓死?”

“我爹说,我生下来就没了娘亲,是吃了母羊的奶水才活下来的。”

其实,秦北洋可怜这只小狼,正是想到了自己的出生,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这是一处开阔的山坡,海拔或许有两千米,正对着底下巍巍群山,甚至能遥望五台山之巅的叶斗峰。只是夜幕降临,再也不见那晨钟暮鼓的佛寺丛林。

“啊,五台山!传说顺治皇帝就是秘密退位上山出家的。”齐远山不禁叹息,“古来帝王再威风,最终也不过如此。”

“我们不能再回去了,路上山道险峻,天黑看不清楚,若是狼群在半道伏击,我们兄弟俩都得葬身狼腹。”秦北洋给步枪和弹夹上油,给自己和小狼都裹上皮袄子,“好在已是暮春,晚上不会太凉,我们点上篝火,将就着过一晚,明早再回营不迟。”

“你爹会担心的吧?”

“他这两天在地宫操练镇墓兽,昏天黑地的,他估计都没感觉。”

齐远山看着莽莽群山:“北洋,到底啥是镇墓兽啊?”

“就是保护陵墓不受盗墓贼侵犯的神兽。”

“既然是神兽,哪是我们凡人所能制造的呢?”

“我们家族可不是凡人呢。”秦北洋又搔搔头笑道,“呸!这话儿,说得好像我们家多厉害似的,不过就是干工匠活的,只是有祖传的手艺罢了。”

“到底啥手艺,能教我学学吗?”

“咳!这可不是学堂里教的数学和英文。这手艺只能传给秦氏子孙,而且传男不传女。”

齐远山悻悻然地点起篝火,烤着今日打猎所得的兔子说:“是不是这玩意儿做好了,袁世凯的江山就稳固了?”

“鬼知道呢!”也许他还没被埋进陵墓,中华帝国就亡了。”

爬到悬崖边,齐远山望着灿烂星空下的五台山剪影:“父亲给我起名‘远山’,因他酷爱天下名山大川。每年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辰日,父亲就要上五台山进香,祈祷国泰民安。”

“嘿,我们一个叫齐远山,一个叫秦北洋,名字还挺般配!”

“曹操说: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我俩是高山连着大海,天作之合嘞!”

又说起三国,格外兴奋,秦北洋当场背了一遍《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北洋,我最喜欢曹操了。”

“三国英雄之中,我最崇拜诸葛孔明。”

齐远山已然双腿下跪:“值此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夜,我俩结拜为异姓兄弟吧!日月星辰加上五台山可为证。”

秦北洋也不含糊,放下怀中小狼,一并跪下,撸起袖子管,掏出匕,在小臂上割了道小口子,鲜血一滴滴落入土中。齐远山接过匕,牙关一咬,同样割了自己一刀。

十六岁,心智尚不成熟,容易被自古英雄好汉的事迹冲昏了头脑,什么桃园三结义,水浒一百单八将,瓦岗寨四十六友,杨家将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小哥俩顿觉即将开创万世不朽的伟业。

第二十一章 蛤蟆与小狼(二)

“小生秦北洋。”

“小生齐远山。”

两人照着《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的那一章回,异口同声:“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太行山上,月明星稀。

秦北洋用手指逗弄着怀中小狼,只盼它不要冻死,这小家伙的生命力倒是旺盛,居然咬着他的手指头,当做母狼的奶头呢。

他和齐远山手牵手,躺在狂风缭乱的山巅,仰望天狼星,扯开嗓子嚎叫,似已化作狼族。

一夜过去,平安无事,四周图谋复仇的狼群,全被他俩吓得屁滚尿流。

两人带着小狼回到营地。老秦看到秦北洋胳膊上的伤口,知道他与齐远山结拜之事,无奈地摇头,但也不便阻拦,只好认了齐远山这个干儿子。

到了地宫,秦海关拉着儿子就问:“哎呀,北洋,你莫不是喜欢男孩子?”

他想到在这深山之中,三个男人被困整整一年,别说是个婆娘,连条母狗都见不着。年轻人精力旺盛,无处泄,互相解决也有可能嘛。

“爹爹……难道你……”秦北洋放声大笑,直笑到在地上爬不起来,“你把孩儿想成什么人了?我知道,京城的有钱人,流行玩耍男戏子,爱逛‘相公堂子’,我可没这个爱好呢。”

中华帝国,洪宪帝陵。

数月之后,进入第七宫,镇墓兽事实上已完工,但还少第八宫验收、第九宫点睛,只能算是半成品。

秦氏父子却不知,一年前,这座陵墓的主人就已归天,“中华帝国”早已烟消云散。

山上捡来的孤儿小狼,奇迹般地吃着羊奶存活下来。老秦说,看到这只小狼,就想起了刚出生的秦北洋,同样有着乎寻常的生命力。

小狼不久便断奶了,两个少年给它喂兔肉和羊肉。它最亲近的还是秦北洋,养到盛夏时节,小狼已有了大狗般的体型,仍然每天跟他一起打滚玩耍。

与世隔绝的太行山深处的峡谷,全然不知天下的纷纷扰扰,一派郁郁葱葱。山涧泉水也变得活泼,两个少年光着身子戏水,在鹅卵石间摸小鱼儿。

齐远山拧起浓眉,现秦北洋的后脖子上,有两块异样的胎记,细看竟像鹿角,鲜艳的赤红色,仿佛要爬上头顶,直冲云霄。

秦北洋一回头,阳光照在他两块胸大肌上,他向齐远山泼水后大笑,指着自己的后肩:“此乃镇墓兽之角!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

忽然,头顶一阵巨响,狂风吹得他俩睁不开眼。秦北洋抬起头,但见空中盘旋着一架飞机,两对翅膀,前头螺旋桨,半舱式机身。齐远山跳起来向飞机呼喊,就像海难者遇到经过的轮船。他们来不及穿衣服,光着屁股冲到袁世凯的陵墓宝顶,拼命地挥舞白毛巾。这架飞机涂着五色旗,低空盘旋接近,几乎擦着秦北洋头顶而过,他甚至能看到飞行员的小胡子。飞机不可能在此降落,螺旋桨又掀起一阵风,消失在云端上。

当晚,秦海关喝光了营地里最后一瓶白酒,就在军官帐篷里睡着了。秦北洋点着油灯看《北洋步兵操典》,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有齐远山扛着枪,守在墓道门口看月亮。狼群倒是不来了,但有股阴风钻入后背心,他确信这来自地宫。齐远山回头盯着墓道,一年多前他参与过工程,到过地宫深处。只是秦氏父子制造镇墓兽以后,就禁止他再进去了。

里面究竟有什么?镇墓兽长啥样儿?还有传说中的金井……齐远山按捺不住,背着枪悄悄走进去。他提着军用马灯照明,墓道弯弯曲曲。两边石墙是栩栩如生的浮雕,那是秦海关按照图纸刻上去的,歌颂袁世凯的“丰功伟绩”:朝鲜经略、小站练兵、北洋自雄、民国肇建、帝国登基、中华复兴……

“呸!”

齐远山往浮雕上的袁大头吐了口唾沫。经过三道墓室门,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就像是……小时候,他喜欢用石头砸死癞蛤蟆,每次都有一泡恶心的汁液。

他进入地宫,马灯的光照有限,许多地方看不清。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脚踏空。

一声惨叫,齐远山坠入陵墓的金井。“妈呀!”他整个人处于龙穴之中,周身一片火热,血管里要沸腾似的。他恐惧到了极点,不但因为金井,还因为脚步声。

不是人的脚步,更像某种野兽,每一步都引起沉甸甸的震动。马灯没有摔坏,他举起马灯对准头顶……距离地面两尺,一个东西出现在金井外,居然是只硕大的蛤蟆。

金蟾镇墓兽。

惟妙惟肖,一对突出的大眼珠子,浑身的皮肤坑坑洼洼。须臾,蛤蟆张嘴,吐出一条带弹簧的飞剪舌——如同蛤蟆吃蝗虫,相隔数丈,即可杀人于无形。

齐远山蜷缩起来,举起步枪抵挡。他听到清脆的撞击声,原来蛤蟆舌头也是金属的。他扣下扳机,子弹似乎打到蛤蟆头顶。地宫中枪声震天,回声响亮。

他窃喜还活着,没被飞剪舌夺去性命。用马灯往上照,蛤蟆的嘴巴被击中了,但丝毫未受伤。原来是一只青铜蛤蟆,怪不得金光灿灿。齐远山拼命拉枪栓,接连射出几子弹,这对金蟾镇墓兽不过是挠痒痒。蛤蟆咧开嘴巴,似是诡异地微笑,那条舌头又要飞出来索命了。

齐远山打光子弹,自觉要命丧金井,镇墓兽却不动了。

他听到人的脚步声,秦北洋扑到金井口:“你怎么在这里?”

秦北洋被地宫枪声惊醒。他已掌握操控镇墓兽之术,用袁世凯的河南方言,让金蟾停止攻击。

齐远山刚被拽出来,秦海关也冲进来了,摇头说:“镇墓兽将你当作了盗墓贼!何况你又掉到了金井里,它当然要杀了你!”

他们让金蟾镇墓兽回到地宫原位。金井让齐远山狂流鼻血,剥了上衣呕吐,也因为受不了蛤蟆的气味。

齐远山向秦氏父子道歉,老秦叹了口气说:“你都看到了镇墓兽,我们在此也待不久了。”

次日一早,三人刚从行军帐篷里醒来,外面有了某种动静。秦北洋分外警觉,怕是有狼来偷袭,探头出去观察,竟是密密麻麻的军队——虽然身着新式军服,但人人脑后留着辫子。迎风招展的军旗,竟是前清的黄龙旗。

秦北洋立刻判断:袁世凯完蛋了,清朝他娘的复辟了!

第二十二章 龙旗复辟

秦北洋对外胡乱打了两枪,陵墓前顿时枪声大作。秦海关与齐远山趴在地上,看着帐篷被打成筛子。

老秦宿醉彻底醒了,对方人多势众,绝无抵抗的胜算,他用枪尖挑着白衣挥舞投降。

三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小狼已经不小了,它看到主人被抓,立即冲上来拼命,咬中一个军官的大腿,竟然撕咬掉一大块肉。就在它将咬断对方喉咙时,辫子军用刺刀插入狼脖子,小狼当场血溅五步。秦北洋声嘶力竭地高呼,可怜这头被自己养大的小狼,简直就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士兵用枪托猛砸秦北洋的脑袋,让他的额头鲜血直流。老秦趴在儿子身上,代替他承受了剩余的磨难。

辫子军自称张勋部下,奉命来捣毁袁世凯陵墓。一年前,老袁当了八十三天皇帝,遭到全**民以及日本人的反对,天下滔滔,形势无可挽回,被迫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不久忧惧而死,临终前自评:“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领头的军官又说,当年袁世凯欺负孤儿寡母,逼迫隆裕太后降下清帝退位诏书,实乃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几十个士兵进去扫荡地宫,秦氏父子默不作声。片刻后,一人飞奔而出,却不见人头,只剩双手乱舞的身体,腔子里往外喷血。接着逃出墓道的,全是无头战士,手舞足蹈地摔倒,抽搐几分钟便不再动了。只有一个幸存者,三寸钉的矮个子,语无伦次地喊叫:“蛤蟆……蛤蟆……蛤蟆……”’

军官勃然大怒,“什么狗屁蛤蟆!”

瞅着满地的无头尸体,老秦看不下去,说了一嘴:“劝你们别进去!”

军官反倒抽了他一个耳光:“你在里面藏了什么机关?”

看到父亲被打,秦北洋急了:“没事儿,里面就是一个怪物。”

其实,他是想让这军官也进去送命。

军官拔出驳壳枪,又带着几十号士兵冲进去,不过这回已有所防范,全都子弹上膛,还装上明晃晃的刺刀。没过多久,墓道中传来激烈的枪声,仿佛一场遭遇战。军官侥幸逃了出来,剩下的士兵也是缺胳膊断腿的,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让人闻之色变。

人们心有余悸地说:“原来是个吃人的大蛤蟆!一跳三尺高啊!”

秦北洋很清楚,金蟾镇墓兽的弹跳力惊人,就像真正的癞蛤蟆,可以轻易躲开攻击。而它的飞剪舌,可以转瞬绞断十几条脖子。

军官也不是吃素的,迅调兵遣将,再次派了一百多名士兵,配一门加特林机关枪、几十颗手榴弹,一齐进入墓道。齐远山生于行伍世家,知道这些武器厉害,摇头示意秦北洋别再说话了。

果然,地宫深处传来几声巨响,机关枪像四百响的鞭炮,终于让一切平静了。

金蟾镇墓兽被军队捕获,夺命之舌已被炸断,浑身弹痕累累,被铁链子捆绑着运出墓道,暴露在太阳下。

秦海关心疼不已,一旦离开地宫环境,镇墓兽的动力就会消失,成为一尊铜石疙瘩。

辫子军用屎尿填满金井,破坏袁世凯陵墓的风水,确保大清江山不改。最后,埋下炸药,爆炸摧毁了洪宪帝陵——山摇地动,飞沙走石,山涧都被乱石堵塞断流了。幸好,大岩石下藏有灵石的秘密未被人现。

两年后,袁世凯被安葬在河南安阳。北洋政府按照中华民国大总统的礼仪举行葬礼,至今陵墓完好。至于太行山深处,洪宪帝的皇陵,则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了。

言归正传,秦海关、秦北洋、齐远山三人被送上战马,捆绑着押解下山。金蝉镇墓兽也被一同运回北京。

两天后,经过正阳门的城楼,悬挂着黄龙旗,沿街不少人戴着假辫子,宛如棺材里爬出的僵尸。

秦北洋被绑在马上,啐了口唾沫。秦海关的五百块大洋早被充公,在北京城里买宅子的白日梦,终告破灭。

北京七月,夏日炎炎。秦氏父子与齐远山,一起被关进监狱。三人刚从凉爽的太行山上下来,就被关在狭窄局促、密不透风的监房,如同在蒸笼里一般难熬。

“还是地宫舒服啊!”秦北洋坐卧难安,挤在角落里叹气,“爹爹,你看那帮辫子军毁灭了袁世凯的陵墓。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新朝会掘旧朝的墓吗?”

老秦皱了皱眉头说:“一般不会。不过,当年李自成就挖过安徽凤阳的明朝祖陵,崇祯皇帝又挖了李自成的祖坟,最后这两边都完蛋了。”

“还有太平天国,我父亲说过,据说洪秀全祖坟的风水极好,清廷派人去挖了两次,挫骨扬灰,最后才平定了长毛。”齐远山一边捉着牢房里的跳蚤一边说话。

“到了互挖祖坟的世道,看来大清的陵墓也难长久了。”

齐远山问道:“不是有镇墓兽吗?”

“镇墓神兽,防范古代的邪魔歪道以及盗墓贼没问题,但哪挡得了如今的子弹、马克沁机关枪和黑色炸药啊!”

秦北洋说了句大实话。突然老秦面色一变,心头绞痛,几近昏厥。儿子搀扶住他,只见秦海关的额头,滚下豆大汗珠,毕竟五十七岁了,按老话来说是已黄土埋了脖子。齐远山用力掐老秦人中,才让他缓过一点精神。

“北洋……你可记得,爹爹跟你说过,我们秦氏家族,天生都是短命鬼。”

“不会的,如今有西洋医生,可以打针吃药,出了这鬼地方,我便带你去看病。”

秦海关强打精神说下去:“明朝以来,通常我们每代人只能制作一尊镇墓兽。其一,因为我们的工作与皇帝的生命相关,除非接连有短命皇帝。若遇到长寿的帝王如康熙与乾隆,恐怕得算上两代人。其二,每制作一尊镇墓兽,要消耗巨大精力,你看我教你在地宫中运气操控镇墓兽,是在预支未来几十年的生命力。何况,灵石威力强大,凡是接近灵石的人,都会折损寿命。若是体弱多病之人,恐怕会迅断命。”

第二十三章 三千年家族史

“而你已在短短七八年内,连续制作了两尊镇墓兽,两次切割与安装灵石。”

秦北洋凝视父亲,日夜相处感觉不到,但回想八年前,第一次父子重逢时的情景,如今秦海关老了何止八岁?头全白,额头布满皱纹,原本挺拔的身躯变成驼背,两眼深陷而无神,说话都气喘吁吁,从正值壮年的男子,衰为古稀老人。

“说不定哪天晚上,我就突然离你而去。你要把我埋在东直门外的祖坟地里。”

“爹爹,我记得,两年前的清明节,我们一起去上过坟。”

“祖坟里只埋着我们秦氏上溯到明朝永乐年间的祖先,彼时明成祖朱棣刚定都北京。再往上溯,我们的祖坟遍布于西安、洛阳、南京、开封、成都、杭州等所有曾经的帝都。最早则是河南安阳的殷商时代。”

秦北洋想起司马迁《史记》所载:“那有三千多年了?”

“商朝末年,有一支被称为鬼戎的部落,自极遥远的西域,驾着马车迁徙中原,被周侯季历击败于西落——这个季历啊,便是周文王之父。战败的鬼戎,成为商的战俘与奴隶,有一位工匠原本擅长墓葬,又负责为商王铸造青铜器。商王武乙,不敬鬼神,曾在一皮袋中装满血,高高挂起射之,名为‘射天’,从而触怒天帝。武乙在渭河打猎时竟被雷电劈死。武乙之子文丁认为是巫师害死了父王,让巫师与鬼戎俘虏一并殉葬。鬼戎工匠提出制造镇墓兽,替代自己人殉,并演示让镇墓兽吞噬西山之虎、北原之狼、东泽之熊、南海之龙……商王同意其世代制造镇墓兽,并命他娶巫师之女。人殉虽未废除,镇墓兽却传承了下来。”

秦海关说到此处,不免又歇了大半天。

“爹爹,如此说来,我们制作镇墓兽家族之始祖,乃是西域鬼戎与中原巫女的后代?”

“嗯,但这一技艺属于秘不外传之术,传男不传女,我们自称墓匠族。”

“墓匠族?”

“以墓为匠。”老秦边说边用手指头在墙壁上画出这四个字,“镇墓神兽,只是我们墓匠族工作的一部分。”

“我们做青铜器的失蜡法工艺,也是当年传下来的吧?不过,商朝应该就快亡了。”

“嗯,击败过鬼戎的季历之子孙,自西岐起兵伐纣建立周朝。周天子分封天下,无论姬姓国外姓国,每个诸侯都有镇墓兽的需求。墓匠族的子孙后代,随着诸侯国到华夏各地开枝散叶。春秋时代,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后来礼乐征伐又自大夫出,王侯将相,均有了镇墓兽。北洋,你须牢记,我们既是工匠,也是春秋士子的后代,必须谨奉士的精神,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士的精神?”秦北洋看了看自己双手,仿佛握着短剑的荆轲,“士为知己者死!孩儿明白。”

“但这西周封建制度,待到了秦始皇时代就变成郡县了。”

说话的是齐远山,他要显得自己也读过书。

“远山,我跟北洋说话,你勿要插嘴。”秦海关警告一声,又抓着儿子的手说,“照老规矩,我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三千年来的家族往事。但我生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北洋,到了秦始皇的年代,镇墓兽出现了最高级别,便是‘帝’。我们的祖先被征召到秦陵修建镇墓兽,那是一项气势恢宏的大工程,如今还深埋在关中的地下。因造墓有功,秦始皇给墓匠族赐姓为秦,世袭将作少府。”

“爹爹,我谨遵您的命令,绝不辱没秦氏的尊严。”

“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刘邦平定天下,墓匠族又为汉朝修皇陵,世袭大匠。刘邦本楚人,而楚国镇墓兽又最精美,所以汉朝的镇墓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汉高祖的长陵,汉文帝的霸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武帝的茂陵,均有我们秦家的功劳。至于全国各地的藩王、诸侯,乃至世家大族,也纷纷延请我们修造镇墓兽。西汉亡,东汉光武中兴,接着便是三国。”

秦北洋还记得当年地宫中的对话:“曹操派兵盗墓,让后世防范盗墓成为一项难题。”

“不错,镇墓兽作用越来越大,历经两晋,五胡乱中华,南北朝纷乱,天下终告由隋唐统一。在南朝,我们被称作大匠卿,北朝是作寺大匠,盛唐是世袭的作监大匠。但到了浩大的,墓匠族仍是尤为吃紧,不时有人因无法完成工期而被处死。”

“就像慈禧太后?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武则天的时代,出现了墓匠族历史上最大的一桩危机——女皇帝希望镇墓兽帮她永坐天下,但这违背了我们的原则——镇墓兽只能保护死人,绝不可以为活人所利用。武则天一怒之下,要对我们灭族,再请邪门歪道来保护墓葬。这时出了一位小皇子,也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李隆麒?”

秦海关微微点头,痛苦地咳嗽几声:“听我说下去,李隆麒对我们墓匠族而言,是神一般的存在……但但他的秘密,最好你永远不要知道!”

“这果真是个漫长的故事。”

“五代十国,墓匠族分崩离析。到了两宋,秦氏家族同时为宋、辽、西夏、大理、金等王朝制造镇墓兽,直至忽必烈大帝统一天下。当时蒙古人葬俗独特,死后放在大草原上,万马奔腾而过。也只有元朝帝王,身后无须担心被盗墓,因为无墓可盗。那段岁月,是我们墓匠族的低潮,被迫混迹民间谋生。”

“朱元璋建立明朝,便请我们家族重出江湖了吧。”

“是,我们重新成为皇家工匠。南京明孝陵、湖北明显陵,还有北京昌平十三陵,所有镇墓兽都是由我们家族制造。甲申惊变,明亡清兴,紫禁城里的主子,走马灯似的更替。墓匠族不能像王承恩太监那样为崇祯帝尽忠,只能被迫剃头,以示效忠新主。”

“可恶的辫子!”

秦北洋下意识地抓了把后脑勺,幸好早就剪干净了。

“清朝初年,又一次灭顶之灾。摄政王多尔衮下令,诛灭全国的墓匠族,只保留一支大宗,软禁在北京工匠村,专为清朝皇室服务,隶属旗籍,沦为汉人包衣。多尔衮认为,镇墓兽属国之重器,务必控制在皇帝手中,如果这种技术流落民间,说不定会产生新的李自成。因此,清朝镇墓兽最为稀少珍贵,连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爷,死后也无资格享用镇墓兽。”

秦北洋想起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中华民国的镇墓兽,岂非只此一例了?”

“或许吧!”秦海关捂着心口说,“北洋,世上所有的镇墓兽,最奇特、最有灵性的,便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

“还是李隆麒?你说过的——庚子年,我就出生在白鹿原,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地宫之中。”

“你妈妈至今还埋在那座唐朝大墓呢。”老秦眼角滑下一颗泪珠,“可惜在我临死前,不能再回白鹿原去看一眼……”

第二十四章 白鹿原盗墓(一)

很老很老的年代,白鹿原上出过一头白鹿,纵然转瞬即逝,但被天子视作祥瑞。

白鹿原在关中的心脏。唐朝三百年定鼎关中,自唐太宗至唐僖宗:献、昭、乾、定、桥、泰、建、元、崇、丰、景、光、庄、章、端、贞、简、靖十八座皇陵,东西绵延三百里,即所谓“关中十八唐帝陵”。若加上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合葬,总计睡着十九位皇帝。但自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长安再不复为帝都。除李自成改西安为西京,建大顺朝,庚子年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逃亡西安,竟再无一位帝王登临关中。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7月1日,张勋在北京宣布复辟。同一日,有支北洋溃兵渡过渭河,一路烧杀抢掠,不敢靠近西安城墙,只得登上白鹿原。伤兵抬不动了,就扔到路边,挨个儿枪毙,以免伤口化脓长蛆,提前结束痛苦。夏日塬上草木繁盛,麦浪层层滚动,田间不时有农人骑牛而过。衣衫褴褛的溃兵们搜罗农妇,推到麦田里奸淫。

领头的旅长骑白马,仓皇来到一座大坟冢前。他是保定军校出身,部下多非陕人。1914年,白朗义军突入关中。袁世凯大将6建章入陕西,搜刮民脂民膏,盗掘汉唐古墓,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被卖到美国,流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白鹿原横亘在八百里秦川,南倚终南山,西接长安城,北瞰灞桥柳,东望秦皇陵,突出于渭河平原,沟壑纵横,三面环绕浐、灞二河,像平地起了个黄土大屋顶。唐朝马戴《白鹿原晚望》有云“浐曲雁飞下,秦原人葬回。丘坟与城阙,草树共尘埃”。

士兵用刺刀威逼农民得知:此乃唐朝小皇子之墓,多有显灵神迹,为四乡八邻焚香崇拜。

站在高高的坟冢顶上,旅长俯瞰白鹿原,自觉有逐鹿中原的气势,向士兵表演讲——

“北洋的兄弟们!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段祺瑞、张勋、冯国璋等军阀混战不休,兵连祸结。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军务必挖开此墓,取之于古人,用之于百姓,救国救民,善莫大焉!凡取财宝,见者有份,诸位可分得一半,剩余充作我等东山再起之军资!”

此言一出,士气大振,大家伙儿跃跃欲试。但这样一座大墓,从哪里着手呢?众人一筹莫展,有人说:“欸!小木不是做过土夫子吗?”

有个士兵被带到旅长面前。他叫小木,也就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是干过盗墓的。小木自称洛阳人士,从小跟着父辈盗墓为业,俗称“土夫子”。他先探查这座大墓形势,觉表面有许多盗洞。旅长有些泄气,但小木说盗洞虽多,不一定真被盗过,却说明这墓风水好,位于龙脉与龙穴,引得历代盗墓贼前赴后继来打洞。他绕着坟冢转了两圈,根据地势方位,决定从东北方向开挖,风水学所谓“外鬼门”。

按照土夫子的老法门,这样的大墓通常得挖三四天。但旅长等不及了,决定使用炸药。

不消片刻,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圈定位置炸出数尺见方的洞口。硝烟散去,还是一堆黄土。旅长命令接着炸,连炸三次,终于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如此深的洞口,古时候单纯依靠人工挖掘,至少要征集数千民夫,耗费两三个月。小木蒙着口鼻下去探了探,摸到几块残破的砖头:“墓道找着了!”

旅长下令全体士兵抓阄,选出三十人组成敢死队。他指派一名心腹营长带队,封官许愿,了北洋勋章。每人都子弹上膛,提着马灯,背着铁锹和斧子,携带防毒面具。

墓道飞扬着游离不定的尘埃,两边的唐朝砖石越清晰。头顶还能看到瓦当,不时有鲜艳的壁画,描摹武则天时代的宴饮、行猎、战争、祭祀……壁画中的唐朝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仿佛要从墙上飘浮出来。其中的美女艳若桃花,看得几个士兵都心猿意马。但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千年前的鬼魂。

土夫子小木走在最前头,他手中的马灯照得最远。忽然,灯光照出墓道角落里的两具骸骨。众人一片惊慌,小木却大胆地前去看了看,骸骨边遗落有几枚铜钱,捡起来一看竟是“永乐通宝”。唐朝的墓里怎会有明朝永乐年间的钱?必然是明代的盗墓贼无疑,未必是永乐年间,因为永乐通宝的流通极广,到明末也有可能。

士兵们抖抖索索地前进,气势已大不如前。他们又见到数具骨骸,无疑又是古时的盗墓贼,已经说不清年代了,也无法判断他们的死因——是被困死在墓道中的,还是同伙内讧而亡,抑或是这墓中真有杀人的机关?

小木额头出了冷汗,通常墓道没有那么长的,墓道宛如迷宫一般绕来绕去的,除非是帝王陵。更让他诧异的是,这墓道明显一路往地底而去,似乎有深不见底的感觉。果然,墓道里出现了积水。这是古代陵墓常有的情况,通常是建筑质量有问题,导致地下水泛滥。也有一种特殊情况,这些水是专门用来杀死盗墓贼的。如果是在没有水的干旱地区,这“水”则是更可怕的流沙。

犹豫再三,当然是地下水泛滥的可能性更大,小木便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的双脚已浸泡入水中,身后的士兵们面有惧色,但营长拔出手枪来吼了一声:“谁不敢走就立即枪毙!”

所有人踩入冰凉的积水,看起来还有些浑浊,不晓得里面有啥脏东西,也许更多的骨骸藏在水里看不到?最稳妥的方法,就是立刻找人来抽水。但要找抽水机的话,在这乡野之间并不容易。何况旅长命令必须在今天挖出宝藏,否则拖到明日,说不定敌人就打过来了。

走不多久,积水已到了大家腰部,感觉浸水的部分都痒痒的,就像被水蛭钻到肉里的感觉,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安静。

彻底的亘古的安静之间,营长一回头,总感觉大家有些不对劲。他再清点一下人物,才现少了一个。

哪儿去了?莫不是悄悄脚底抹油溜了吧?要是原路逃回去,必定会被旅长毙了。他勒令大家再往前走,才走了几步,就有人尖叫说,又有一个士兵不见了。大家这才惊慌失措,给汉阳造步枪上了刺刀,往深深的水底下刺。

第二十四章 白鹿原盗墓(二)

突然,有人说扎到什么东西,他把步枪连着刺刀拔出来,竟是个奇形怪状的生物——乍一看还像个三岁幼儿,通体墨黑,红色的眼睛,大象般的招风耳,胳膊却像猴子似的细长。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才觉那东西是个活物,正在枪刺上缓缓蠕动,却又不见血流出来。

小木喊了一声:“不要乱动!”

举着步枪的士兵,已吓得双腿一软。就在他要跌倒时,那个怪物已从刺刀上跳下来,爬到他的头上,一口咬下去。刹那间,鲜血横飞,几乎半个脑袋不见了。大家脸上都沾着血和脑浆,再看那怪物,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士兵的脑子。

营长面色煞白,但手上不含糊,毕竟杀人无数,甩手就是一枪,打爆那个怪物。

但更多怪物从水里钻出,并且都在他们的身后。小木高喊:“快点往前跑!”

几个跑得慢的,或者已经吓得四肢僵硬的士兵,便被怪物缠上。它们直接咬开胸膛,挖出活人内脏。顿时墓道内一片惨叫声,其他士兵一边往前跑,一边往后面放枪,哪怕把自己人打死,也好过同伴惨死在怪物手中。小木看得真切,这些水怪们最爱吃的,是人体的两部分:肝脏和脑子。

不知跑了多久,才觉积水没了。原来刚才是墓道的最低点,现在地势又往上去了,自然变得干燥了。营长惊魂未定,清点幸存的人数,差不多还剩一半,其余都被水怪们大卸八块了。

“这是罔象!”小木面色煞白,蹲在地上喘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前都是土夫子行里传说的。这是一种水怪,专门潜伏在陵墓地下,最爱吃死人的肝脏和脑子。碰到活人,也不会客气!”

“那要怎样才能克制它们?”

“据说是松柏。你看陵园都会种植柏树,就是这个道理。隔壁骊山脚下的秦始皇陵墓,也是布满了松柏。”

“而白鹿原上全是农田和荒野,几乎不见一棵松柏,所以才有水怪的窝。”

小木想了想,补充一句:“还有一样,也是专克罔象的,便是镇墓兽。”

“镇墓兽?”营长搔搔脑袋,重新给手枪里填上子弹,“就是坟墓大门口的那些石头?”

“不,那是神道碑的翁仲,石人石马之类的,它们只是用来装饰和摆威风的。真正的镇墓兽,只在陵墓的地宫里。但我从没见过——据说,亲眼见过镇墓兽的盗墓贼,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你说——这墓里会有镇墓兽吗?”

“不好说。”

小木摇摇头,继续往墓道里走去。经过一场罔象之灾,大家的胆子都被撑大。眼前道路变得开阔平坦,壁画越鲜艳夺目。

金刚墙和墓室门到了。

墓室门上雕着一对鹿。

这是小木从未见到过的。通常墓室门上雕刻武士、菩萨、猛兽甚至雕花,但从未有人雕过鹿。难道跟这白鹿原有关系?眼前这对鹿与众不同,长着颇为夸张的鹿角,几乎要刺破祥云。

营长在旁边催促:“别磨蹭!快点把门打开!”

大伙摩拳擦掌,小木掏出特制的工具,沿着墓室门的缝隙插进去。工具像把叉子,还有个钢丝套圈,能把顶门石挪开。这是盗墓老手才能干的,小木折腾半个多钟头,大汗淋漓,这才让墓室门松动了。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头顶掉下一块大条石。幸好小木已有准备,及时闪身躲开,否则必被砸死。一阵黑烟从地宫中腾起,士兵们纷纷戴上防毒面具。彼此看着,都像妖魔鬼怪。

营长开了句玩笑:“别搞到最后,不是诈尸吓人,而是戴防毒面具的人把鬼吓死了。”

照例还是小木走在最前头,用烛火探路,确认氧气足够。这地宫狭长,两边布满唐朝壁画。好像还有复杂的情节,但都来不及细看。他唯独记得一点,壁画里有个身着皇帝衣冠的女人,画得不合比例地高大,估计就是女皇武则天。

地宫中摆着好多陶瓮,塞满朽烂的古书。唐朝刚明雕版印刷术,应该还没普及,书册都是手抄的卷轴。还有好些书画,不晓得有没有王羲之的真迹?士兵们大多目不识丁,觉得这些破纸不值一文。

小木看到一副石头围棋,黑白子分别用两种颜色的玉石做成。还有一副木头象棋,车马炮齐全,就跟现在一样。奇怪的是,这块象棋盘上摆出个奇特的残局,似乎已拼杀到的最关键时刻,仿佛刚才还有两个鬼魂对弈。恰巧营长会下象棋,用马灯照着棋盘说:“这个红方是不是要被将死了呢?”

有个士兵喊了声:“快看这些是啥玩意儿?”

又一个陶瓮中,摆着拨浪鼓、不倒翁、小炉灶、六角风车、小花篮、小笊篱、铃铛、八卦盘、竹蛇、面具、风筝桄、小竹椅、拍板、长柄棒槌、陀螺球……

“嘿!都是俺们小时候的玩具呢!”

士兵们交头接耳起来:“你看还有这些小娃娃。”

原来是一大堆唐三彩的孩童俑,小木由此判断——墓主人是个儿童,顶多是少年,

骤然响起一声惨叫,连续多声枪响。霎时,弹雨横飞,小木魂飞魄散,连忙跳进瓮缸内躲起来。

地宫深处,飞出一团晶莹剔透的火球。远看如燃烧的琉璃,旋转着撞到入侵者身上,瞬间将人浑身点燃。那火焰貌似温度极高,不消两三秒钟,也无须拉风箱助力,已把人体皮肉烧烂,剩下清晰可辨的白骨,紧接着烧成焦炭,地上只剩一片灰烬而已。那火球上下翻飞,似乎被人精准操控,几番轮转,依次把士兵们烧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都只一晃而过。

营长毫无目标地往黑暗中射击,转身往地宫门口逃去,但已被火球击穿后背,火球又从前胸飞出。他摘下防毒面具,现自己胸口竟被烧出个大洞口,前后透亮,什么心啊、肺啊、脊椎啊,全都烟消云散。营长似乎还活着,脑袋倒吊下来,惊恐地穿过胸口往后看,只见背后的地宫之中,走来一只镇墓神兽。

远看恍若猛犬,浑身散金光,又像一头幼年水牛。四条粗腿踩着青石地砖,竟未出任何声响,仿佛踏空飘浮而来。地宫中散落数只马灯,渐渐照亮怪物头顶的一对犄角。不是简单的牛角,而是如树枝般分了好几个杈,更像鹿角。底下露出一张不可形容的怪兽之脸。

这是营长的眼珠子里,一辈子最后见到的事物,随后倒地身亡。

地宫内唯一的活人,只有躲在瓮缸内的土夫子小木。他微微探出脑袋,从侧面看到了那怪物的全身——

第二十五章 灵兽出世

头像年画上的龙,长着一对巍峨的雪白鹿角。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出绿幽幽的光。脖子上长满赤色鬃毛,就像狮子或者藏獒。身体呈现多重颜色,时而金光闪闪,时而又通体雪白,时而跟鬃毛一样呈红棕色。也许是豹纹的皮毛,也许是鳞片,就像披挂上了鱼鳞甲片,只有腰腹部是光滑的。它的四肢粗短,踩着类似虎豹的爪子。最后,还有一簇赤色狮尾,末端像个圆球,好似衙门口的石狮子。但看整个身体,又像缩小版的麋鹿。

不,它不是缩小版,而是幼年版。就像小水牛和小象,生下来体形就过成年猫犬。小木想起刚才所见的玩具,说明墓主人是个儿童,镇墓兽说不定也是幼兽。尚未成年的形态,头部、四肢与身体的比例,都可看出端倪。比如人类孩童时期,最大的总是脑袋,鼻子与四肢也比较短小,然后才慢慢长高……按照眼前的比例,如果它最终长大成年,必是一只庞然大物。

出乎意料,它的行动颇为敏捷,无须借助灯光,就能看到幽暗角落里的一切。

它看到了戴着防毒面具的小木。

小木第一次亲眼看见镇墓兽,但他的内心冰凉,心想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目睹。

这头幼兽张开嘴巴,没有想象中的血盆大口,而是一排粗大的门齿,不像野狗有锋利的犬齿。农村长大的小木明白,这不是会咬人的牲口。还没来得及庆幸,它的喉咙里喷出一个火球。

燃烧的绿琉璃。

躲在瓮缸里的小木,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阻挡。瞬间,火球烧化了他的左手无名指。钻心剧痛之后,火焰却没有蔓延到身上。小木的中指套着一枚玉指环,才从瓮缸底下捡出来的——这枚玉指环救了他的命。

小镇墓兽盯着这枚指环,认定原本为墓主人所有,它抬起前爪想要抢回来。为保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小木迅把指环摘下,扔出了唐三彩瓮缸。

玉指环的分量不轻,迅飞入黑暗之中。幼兽居然四蹄腾空,跳起来用嘴巴接住玉指环,宛如马戏团的驯兽表演,否则玉指环摔到地砖上必碎无疑。

小木心想完蛋了,这怪物会来找他算账的。果然,镇墓兽的鹿角和脑袋,重新出现在瓮缸上方……

千钧一之时,一记枪声打破了地宫的死寂。小木看到幼兽的头部,恰好被一枚子弹击中。弹头却在皮肉上弹开,滚落到地上出金属回响。

镇墓兽回头看向地宫门口。

旅长来了。他穿着深蓝色北洋军服,大盖帽上的五角星徽章排列着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手上一支勃朗宁枪,还在冒着硝烟呢。他的身后跟着大队人马,架着一挺德国造马克沁重机枪。还有一架探照灯,直刺怪物的双眼。

幼兽撒开四条腿,冲向来自2o世纪的不之客,还没来得及张嘴喷火,机关枪打响了。

世界安静了。

这座一千三百年前的古墓,连同整个唐朝都安静了。

只剩下子弹在空气中的呼啸声,撞击到金属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马克沁重机枪,容弹量333、64米帆布弹带,理论射每分钟6oo,可在一分钟内摧倒一棵大树,也可以毁灭一支军队。它是同时代最厉害的杀人机器之一,彼时彼刻,正在欧洲的堑壕与铁丝网背后,屠杀着数百万计的白种男儿。

士兵们又投掷出几十枚手榴弹,等到马克沁机关枪的两条子弹带打光,地宫已被彻底摧毁。地砖上堆满金属弹壳,硝烟味弥漫,就像过年的烟花爆竹燃放过后。小木再次从瓮缸中探出头来,隔着烟雾,看到小镇墓兽浑身布满弹孔,仿佛被乱箭穿心的名将,又如特洛伊城下被射中足踵的阿喀琉斯,轰然倒地。

无数士兵端着刺刀冲上来,又对准幼兽一阵狂刺,似乎想把这头畜生分尸,为烧化了的兄弟们报仇。小木想起自己被烧掉的手指头,疼得“嗷嗷”直叫,他被卫生兵救出来,迅消毒并用纱布包上。

旅长摘下北洋的军帽,看着被制伏的镇墓兽说:“这不是那个那个……四不相?”

小木被搀扶到旁边,也看了一眼说:“是有点那意思!传说中的四不相: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很坚硬的甲片啊!”旅长真是胆大,竟在幼兽后背的鳞片上敲了敲,果然出金属的声音,“这玩意儿是金属的!在地下一千多年都没生锈,又是金光灿灿的,估计是青铜。”

旅长说,他们在地面上等了大半天,眼看天都黑了,便决定派遣第二拨人下去。这回是旅长亲自带队,抓阄了一百名士兵,携带了马克沁机关枪。他们也遇到那段积水,罔象出来吃人。好在有机关枪,直接往水里打了一长带子弹,彻底压制住了那些水怪。他们派人从地面运来石头与泥土,直接把积水全部填平,这才安全通过。

旅长得意地吹了吹枪口,说自己在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士兵们无法肢解小镇墓兽,只得用铁链条把它牢牢捆住。

继续前进,直到地宫尽头,须弥座的棺床上,放着一副巨大的梓木棺椁。

小木看着被捆绑的小镇墓兽,它的嘴巴紧闭,也许还咬着那枚玉指环呢。他听到某种声音……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是离它越近,声音就越清晰。他奓着胆子蹲下,把耳朵放到鹿角下,确信幼兽是在对他说话。周围所有士兵都没反应,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他打了个激灵,被琉璃火球烧掉的手指还剧痛着,还是离这怪物远一点吧。

慢慢靠近棺椁,小木现一块斑驳的石碑,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竹简般的东西,却是白里透黄,份量还很沉重,原来是整块的和田玉做的。

“玉哀册!许多墓里都有的,上面写着悼文。”

果然,玉简上刻着字,并且全部填金,字体是楷书,开头依稀可辨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土夫子小木不是没读过书,知道这“大周”就是武则天的国号。墓主人“终南郡王”,可以断定是唐朝小皇子,也就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

接下来,便是盗墓最重要的时刻——开棺。

一伙士兵爬上梓木棺椁,折腾半天都无法打开棺盖,还是小木来指导:“从棺椁的脚部,用斧头砍开吧,这是最薄弱的地方。”

两个年轻力壮的士兵,抡起工兵斧砸向棺椁。千年过去,梓木仍然坚硬无比,每砸一下都出巨响,在地宫中久久回荡。历代帝王的棺椁被称作梓宫,就是梓木的缘故。

外椁被工兵斧劈开了,不消片刻,棺材也破开一个大洞。人们屏住呼吸,拿探照灯往里看,光影晃动之间,依稀有个人影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千年之吻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尽头。

不知是谁惨叫一声,士兵们吓得乱窜。旅长朝天鸣枪,才把局势控制下来。他亲自到棺材前看了一眼,确认里面躺着墓主人,便回头盯着小木。

虽说是土夫子出生,但小木面有难色,举起自己残缺的左手。旅长拿枪指着他的脑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己爬进去,要么我崩了你。”

别无选择,小木对着棺材下跪,拜了三拜,祈求墓主人的饶恕。

重新戴上防毒面具,小木嘴里硬塞进马灯的吊环,被两个士兵托进棺材洞。小木紧张得整个心脏像是要炸裂了似的,关于盗墓过程中遇见诈尸的传说很多。每次爬进棺材,小木都会本能地恐惧。并非恐惧尸体,而是棺材这种封闭空间,天然存在一种压迫感,似乎随时会重新封闭,把你孤零零地抛下,陪伴死人长眠。

冷。

棺材外面完全感受不出来,但是钻入棺椁内部,就仿佛进入一间地下冰窖,或数九寒天的雪夜……

他先看到一双鞋子,唐朝的高头履,鞋尖高高卷起的那种。鞋面五颜六色,上等织锦做的。一床罗衾,丝绸被子盖在尸体上。李后主有词“罗衾不耐五更寒”,因那时还没明棉被。墓主人的体形不大,确定不是成年人。加上棺材空间巨大,被冻得满脸鼻涕的小木,战栗着从侧面爬过来。陪葬器具很多,各种精巧的金器与玉器,都是不曾见过的样式,传说是用来保护尸体不腐。还有无数层绫罗绸缎,每压下去一下都会扬起一阵碎屑尘埃,仿佛唐朝会从烟雾中穿越而来。马灯吊在小木的牙齿底下,随着他的恐惧程度而摇晃不止。

他看到了墓主人的脸。

一个少年。

青春期的年纪。死人的肤色不用说了,面容却异常完整。每一根头都出亮光,眉毛可以清晰地数出来。薄薄的眼皮底下,看得出眼球的形状,许多睫毛暴露在外。高挺的鼻子仿佛还在呼吸,人中底下是一对嘴唇。似乎涂过红色唇膏,显得线条分明。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年,眉宇间有英雄气,倘若还活着的话,必然英姿勃,如同十七岁初阵的李世民。

最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个少年墓主人没有腐烂。

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丝毫没有坏掉的迹象。每寸皮肤似乎都有弹性,光滑可鉴人。小木摘下防毒面具,用力嗅了嗅少年的脸。没有任何臭味,反而有一股异香,从他的脖子下传来。要不是嘴里衔着马灯,小木必会出声音来。但他并不恐惧,因为这少年太不像死人了,仿佛吃了某种药,始终在这棺材里睡着,等待有人来把他吻醒。

照土夫子掏棺材的规矩,小木给自己脖子上挂一条白布带,再套到墓主人的脖子后。这样他把身体直起来,就自然把小皇子拉起,仿佛尸体自己坐起来一般。他掏出少年脑后的玉枕头、十几条珠串,以及两三个宝匣。他跟小皇子的距离太近了,几乎鼻子顶着鼻子,从他嘴里呼出的空气,直接进入死尸的鼻孔。

小木实在忍不住,放下嘴里的马灯,亲了亲少年的嘴唇。

其实,他是喜欢男人的,这是一个秘密。

跟一千多年前的死尸接吻,这也是小木的第一次。

冰凉的温度提醒他——亲的是个死人。他知道,按照许多大墓里的传统,这小皇子嘴里应藏着一枚夜明珠。但他从未见过夜明珠能真正保护墓主人千年不朽的,连百年五十年都熬不过去呢。

他以前亲眼所见的不腐之尸,都是晚清时代的。因为涂过防腐的药物,许多还是西洋传过来的福尔马林,更古老的则是水银、丹砂。至于传说中的不朽干尸,小木也听说过,但都在气候干旱的西北地区。绝无这种跟刚死时一模一样的。

小木不想挖出这枚珠子,就让它永远留在男孩的牙关之内吧。也算是给自己积个阴德,或为刚才的那一吻?如果小皇子还活着,不会讨厌他吧?

他把所有财宝装进大布袋子,唯独留下墓主人的夜明珠。最后,他看了美丽诱人的少年一眼,便匆匆爬出棺材。

旅长亲自把小木拉出来,他屏退左右亲兵,清点棺材里的宝贝,还在小本子上一一记录,果然不同于盗墓的蟊贼。

“尸体没有腐烂吧?”旅长通过棺材的破洞,又往里头看了几眼。

“是,没烂。”

“连着棺材一起带走。”

旅长毕竟是保定军校毕业的,也读过几年书,知道这尸体千年不腐,必有蹊跷,说不定在科学研究上价值连城。若是贩卖给洋人,足够抵得上今日掠来的宝贝了。他命人用木板把棺材破洞钉上,十多个强壮的士兵,用木杠子抬起棺材,小心翼翼地运出地宫。

小木看着心里一慌,但也不敢说什么。他明白,棺材抬起之后,底下的金井就会暴露,里面藏着更多宝贝。他并不提醒别人,就当什么都没有吧。果然,大家手忙脚乱的,加上墓室里黑灯瞎火的,谁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一口井。

而他想要把金井里的秘密,留到自己下一次再来这里的时候。

还有被铁链条捆绑的小镇墓兽。旅长说这东西也是无价之宝,与棺材一并运出地宫。

唯独壁画无法带走,他们也不懂揭取的技术,只能留给后代的盗墓贼了。

这支溃兵可谓满载而归,在天黑前撤出墓道。根据小木的建议,他们迅回填盗洞,重新把墓道口隐藏起来,以免掘墓的龌龊事被人现。不过,小木记住了参照物,坟冢上有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往下挖三丈三尺就是墓道口。

旅长连夜在白鹿村强征了几辆大车,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小镇墓兽,还有陪葬品都放上去。他们趁着夜色离开白鹿原,向潼关方向秘密遁去。

第二天,经过临潼县的秦始皇陵脚下时,意外遭遇另一支军阀的袭击。原来,袁世凯称帝当年,陕西军民与云南蔡锷遥相呼应,扯起护**大旗。陕北镇守使陈树藩在富平兵变,驱逐6建章自立,并与西北军阀胡景翼大打出手,双方血流千里。

旅长下令拼死突围,但拉着棺椁的大车,陷在淤泥里动弹不得。全军被围得水泄不通。对方军阀是陕西本地人,对外来的北洋军恨之入骨,下令不接受投降,一律格杀勿论,给遭罪的三秦父老报仇。

秦陵下的激战延续到黑夜,最终变成一场屠杀,失败者几乎没留活口,大多死于马克沁重机枪的扫射。旅长被俘虏后,立刻被扔进烧开的油锅煮熟,做成人肉汤分给胜利者们吃了。

挖掘唐朝大墓的惩罚,如此之快就降临到他们头顶,真是始料未及。

唯一的幸存者,却是少了一根指头的小木。他扮作死尸活了下来,心想是小皇子保佑了自己。天亮时分,他悄悄爬出尸体堆,脱下军装逃离了秦始皇陵。

至于陵墓中挖出的所有金银财宝,自然一并更换了主人。

小木原本已跑远,眼前却又浮现出小皇子的脸,更确切地说,是小皇子的嘴唇的味道。

他换了身当地老百姓的衣服,折返回来,趴在玉米地里观察。他看到军阀备好了两辆大车。一辆车装着小皇子的棺椁,还有一辆车装着小镇墓兽。其他宝贝都可化整为零,唯独这两样只能用大车装。

焦虑地等了一整宿,熬到清晨,小木才觉,一辆大车往南而去,另一辆大车往北而去。

小皇子究竟在哪辆车里呢?

往南还是往北?

小木随手抓了个阄,决定往南而去。

第二十七章 彗星袭狱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白鹿原的唐朝大墓被盗次日,张勋复辟的北京城里,辫子军正在准备决战。

黑夜,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一身黑制服,蓄小胡子,肋间插着佩刀,穿过堆满沙袋与工事的街头,走进黄龙旗下的监狱。每个看守都认得他,向京城名侦探敬礼。而这里大部分重刑犯,也是被他亲手抓进来的。典狱长与叶克难相熟,都是高等巡警学堂的同窗。隔着一层铁网格的玻璃,窥见对面顶层牢房,专门用以监禁政治犯。

“秦海关,五十七岁;秦北洋,十七岁;齐远山,十七岁。”典狱长用手指头蘸着唾沫翻看花名册,“三人都关在414号牢房。”

“他们不是政治犯。当今世上,唯有秦海关会造镇墓兽。我听说,张勋给他酬劳五百银圆,承诺陵墓监督的职位——跟袁世凯一个价钱。普天之下,除康有为等保皇派,皆反对复辟。张勋想为十二岁的溥仪营造皇陵,借此获得天命保佑,让大清帝国活下去,他疯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叶克难正在串联警界同仁反对复辟,典狱长早已明白:“克难,只要你一句话!”

“好,这一层还关押了其他人吗?”

“去年袁世凯死后,政治犯楼层就空了。对了,今早进来两个政治犯,罪名是在**散反对复辟的传单。这两人的名字是假的,还没查到真实身份。”

“长什么样?”

“都是二十多岁,一个稍微年轻的身高体壮,一个稍微年长的脸上有道疤痕。”

“脸上有刀疤?”

叶克难手指头微微一抖,便摸到自己脸上,从腮边慢慢划到耳根。

“差不多就是这样。”

“糟了!”

对面政治犯楼层的灯灭了……

关在414号牢房的秦北洋,看着黑漆漆的走廊,寻思着是停电了,还是外边在打仗?他感到一阵风,熟悉的气息,让他霍地站起来。

秦海关病怏怏的,形容枯槁,满头白,几乎每天都会再衰老一点。齐远山成天在身上抓跳蚤,每分钟打死一只蚊子,胳膊与后背布满红肿块。

铁门被打开了。

没有光,看不清的脸,仅能看到轮廓,这回变成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瘦长。

“什么人?”

秦北洋话音未落,那阵风就吹到了跟前,喉咙口被某种尖锐物顶住。

有人点起火柴,俄国货,木棍相当长,可以燃烧好一会儿,依次照亮秦北洋、秦海关、齐远山三人面孔。

左边那个高大魁梧如立地金刚,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右边的貌似二十六七岁,白皙的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秦北洋认识这张脸。

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暮春之夜,灭门案,杀父杀母之仇。这道伤疤,就是拜九岁的秦北洋(那时还叫仇小庚)所赐。

若非刀剑几乎已刺破皮肤,秦北洋必会从喉咙里攒出一口唾沫,喷射到这张脸上。他过誓,要亲手杀了这个人。

去年元旦,在香山让他跑了,这次竟在北京监狱狭路相逢。他还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死就死吧,秦北洋并不畏惧。只可惜,不晓得为何而死。做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没面子!

“莫要杀他!”

病得毫无反抗能力的秦海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希望保全儿子性命。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刀疤刺客说话了,声音并不如这张脸般吓人。另一边,强壮的刺客已用匕对准齐远山的脖子。

老秦虚弱地扶墙站起:“你要把我们带走?”

两个刺客惜字如金,只用点头作答。

秦北洋盯着对方的脸,似乎要将那刀疤上的眼睛抠出来:“好,我跟你走,但不要伤害我的兄弟。否则,我就死。”

刀疤刺客同意了,强壮的刺客收回匕,一脚踢中齐远山脖颈的穴位,齐远山当即昏迷。

刺客掏出两根麻绳,把秦氏父子捆绑在一起,破布塞嘴不让叫喊。

两个刺客,绑着一对父子,走出关押政治犯的414牢房。

老秦双手被反绑着,只能用肩膀贴着儿子,让他知道老爹会拼死保护他的。

暗淡的走廊,月光从铁窗外倾泻而下。

突然,前头出现一道手电筒光线,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

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对面是个穿黑制服的警官,右手握枪,左手持电筒,两撇小胡子上面,有张三十岁出头的冷峻面孔——叶克难。

今晚狱警人手不够,不少人被辫子军征用到街上维持治安,以至于都看不到有人巡逻。名侦探绕过监狱放风的庭院,又爬上四层楼梯。铁门敞开着,黑漆漆的通道深处,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并引来一群苍蝇……

办案经验告诉他,苍蝇是凶杀案的第一侦探,尤其在盛夏时节。果然,地下躺着一具尸体。狱警的喉咙已被割开,鲜血还在往外溢出。尸体背后有扇牢房的铁门开着,必是今早那两个“政治犯”。

十七岁的少年,嘴里塞着破布,浑身挣扎,胳膊被绳索勒得要出血了。

今晚,叶克难闯入监狱,正是为他而来。

面对警官手中黑洞洞的手枪,两个刺客并未轻举妄动,但也不会轻易投降,监狱走廊里双方陷入死一般的对峙。

背后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典狱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举起手枪暴喝:“放下凶器!”

叶克难稍微出了口气,有两支枪对准刺客,同时扣下扳机就能击毙他俩。

右脸有疤痕的刺客在犹豫,是要鱼死网破一同玉碎,还是忍辱求生?他选择了后者,慢慢放下匕。旁边强壮的刺客,直接让匕坠落地面,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象牙刀柄暴露,螺钿上的图案看不清,多半还是彗星袭月。

叶克难盯着刀疤上方的那双眼睛说:“给他们松绑!”

两个人对视了半分钟,刺客缓缓解开秦氏父子身上的绳索。

忽然,秦北洋眼神大变,高喊一声:“当心!”

典狱长的身后,幽灵般地出现一个黑衣老头,匕无声无息地绕过脖子,割断了典狱长的气管。

叶克难飞身向后开了一枪。

正好松了绑的秦北洋,重重一拳击向刀疤脸的刺客,对方轻巧地躲过。叶克难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已翻身到秦氏父子旁边,向后射出第二子弹,可惜黑暗中无法瞄准目标。两个刺客捡起匕,强壮的那个反手一刀,刺中秦海关的胸口。

鲜血喷射在秦北洋的脸上。靠近庭院的窗户打开着,铁栏杆竟被掰断——第三个刺客就是从这里潜入的。

楼顶垂下三根绳子,一老二少,三名刺客,抓着绳子爬上监狱天台。

等到叶克难扑到窗边,还想射出第三枪,刺客们却都已消失无踪。

第二十八章 越狱南渡(一)

被割喉的典狱长已经断气,秦海关的右侧胸口中了一刀,虽没伤到心脏,但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这时候,齐远山也扑了出来,走路七荤八素,手捂着被刺客踢中的脖颈穴位。

叶克难看着监狱中心的庭院,皱起浓密的眉毛说:“既然,刺客能将匕带入监狱,必有内应,这里绝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们不杀我们,却要绑架带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问——以往两次与刺客遭遇,都以为他们是来取自己性命的,难道并非如此?

叶克难蹲在牢房门口,用布条给秦海关包扎伤口。这层政治犯监狱依然安静,他随口说:“你们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门,这间414号牢房,关押过戊戌六君子。”

“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秦北洋说出六个顶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关在同一个牢房,何其幸哉!”

“若是光绪帝在戊戌年的变法成功,六君子没上菜市口,康有为君主立宪成真,或许吧。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那帮人杀了谭嗣同,便是断绝了大清的生路!”

“可人家是为变法流血而死,我们呢?为了给袁世凯称帝造墓而亡,照司马迁的说法,一个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

“小子,八年不见,读了不少书嘛!京师大学堂没收你进少年班,真是国家一大损失。”

叶克难救了他们父子之命,秦北洋却不领情:“你勿再诓我!当今清朝复辟,当兵的都留了辫子,你怎么没戴假辫子?”

“那还不如杀了我!八年前,是我从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从天津带到西陵,你没必要陪张勋和清朝殉葬。你们快走!”

于是,叶克难带他们逃出监狱,秦北洋背着受伤的父亲,齐远山举灯照明。

一路上,横躺五六具狱警的尸体,全是被匕割断咽喉而死……上到典狱长,下到牢头狱卒。从晚清到民国,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张勋复辟,监狱人手不足,防范空虚的间隙。

监狱后门是西交民巷,东南可见大前门。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关,捶着儿子的后背说:“放开我,让我留下来。”

“爹爹……”

“北洋,你听着,如果我们父子俩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彻底完了。我不是没逃过难。庚子年,跟随老佛爷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丢了性命。”老秦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齐远山的手说,“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块儿逃跑,反而是个累赘。你们小伙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们的性命。”

“爹,我怎能弃你而去?”

秦海关用仅剩的力气说:“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轻易回来。记得京西骆驼村的地下,埋着的那几口瓮缸里,藏着老秦家的宝贝。”

叶克难给了他们几块大洋做路费,关照他们得劲儿地往南跑:“北洋,你爹说得有理!我会把他送去医院。北洋军阀已成一盘散沙,整个北方都会打仗,最好跑过长江才安全。刺客不知何时还会出现!我会继续追查。你若见到‘彗星袭月’的标记,需要特别留心,多半与刺客有关。”

秦北洋放下父亲:“爹爹保重!孩儿会回来救你的。”

后半夜,月牙儿高挂在城楼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儿。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见到北京的月牙儿。

鸡叫天明,两个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运河路过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坟。

如今德租界不复存在。北洋政府虽还没参加世界大战,但已与德国及奥匈帝国断交,收复了天津、汉口两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奥租界,俘虏当地驻守的小股德军,算是为庚子年的灾难小小复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铜像还在,德国小学却已关门,秦北洋还记得自己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他去了德意志银行,果然已歇业打烊,辗转找到仇德生当年的同事,才知道养父母葬在城西的杨柳青镇。

秦北洋带着一大叠纸钱和锡箔上坟。八年过去,小坟冢上长满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妇的名字,还刻着“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来祭拜你们二老了!小庚誓,在孩儿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两个刺客,为二老报仇雪恨。”

齐远山也跟着跪下,帮他烧纸钱与锡箔,浓烟如同这乱世的狼烟,熏得秦北洋泪流满面。他再不掩饰悲痛,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离开杨柳青,秦北洋与齐远山经过沧州、德州,渡过黄河,至山东省会济南。彼时山东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场小型内战。秦北洋买了两张津浦线的火车票。

蒸汽火车飞驰,齐远山遥望路过的泰山。半日后到徐州,张勋辫子军的大本营。停车蚌埠,小贩送来报纸——段祺瑞在马厂誓师,自任讨逆军总司令。南苑航校起飞三架法制高德隆g3侦察机,校长亲自驾机飞临紫禁城投掷手榴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圣地,已成来去自由的天空。辫子军兵败如山倒,前门大街到处是被丢弃的假辫子。张勋逃入荷兰使馆避难,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仪再度退位。

齐远山问:“北洋,张勋完蛋了,我俩要回北京吗?”

列车广播说前头就要到终点站浦口。彼时长江上没有大桥,火车只能先停在南京北岸的浦口。

秦北洋记得临行前父亲的关照——走得越远越好:“咱都饮马长江了,难道不去江南看看?”

午后的浦口站,两个少年顿感茫然。一个黑布马褂的中年胖子,穿过铁路要爬上月台,看来颇为吃力。秦北洋把他拽上月台,胖子客气地致谢,正好有卖橘子的小贩,胖子买了一袋朱红的橘子,送给秦北洋两个,又蹒跚着翻过铁路。对面月台有个少年等着,年纪与秦北洋相若。这是一对父子,父亲送儿子上火车,临行时买几个橘子给儿子带在路上。这幕情景,让秦北洋想起自己的父亲,不免满心忧伤。

出了浦口火车站,第一次见到长江,乎想象的烟云缭绕,截然不同于干爽的北国。两人坐上渡轮,耳中是马达声声,眼前是白雾茫茫。行到长江中流,但见浊浪拍打船舷,不时有水珠飞溅到脸上,让两人尝了尝万里扬子江的滋味。江面上百舸争流,既有白帆木船,也有可上溯四川的千吨江轮,更有挂着英国与日本国旗的军舰。秦北洋心想北洋啊北洋,不都是盖世的英雄好汉吗?为何还让它们在长江上横行?

第二十八章 越狱南渡(二)

横渡长江。

到了下关码头,踏上江南岸,自凤仪门入南京城。秦北洋好生惊叹,这六朝古都的城墙高大坚固,比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盘踞南京的诸侯,是北洋巨头之一的冯国璋。

所带盘缠无多,他们不敢在城里住店。出了太平门,一边玄武湖,一边紫金山,踏上盘山小道。饿着肚子走了好久,翻过一道高墙,却是神道和翁仲。月色下,穿过数座雄伟的大门和碑亭,破败不堪,却气势逼人。直达一座巍峨的城楼,穿过城门洞子,石墙上刻着一行大字——“此山明太祖之墓”。

明孝陵!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他去过昌平的明十三陵,但没有哪个比得上眼前这座陵墓,果然还是大明开国皇帝最霸气,脚下就是朱元璋的地宫。他决定在明楼里过一夜,总好过在紫金山风餐露宿。

齐远山有些害怕:“明太祖的鬼魂晚上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啊?”

“怕他做甚?我们又不会盗他的墓!你信不信,我还见过雍正皇帝的鬼魂呢!”

两个少年在明孝陵方城上过了一宿。次日天明,秦北洋没说晚上梦到了什么,齐远山也啥都没讲,天机不可泄露,两人相视一笑。

爬上紫金山巅,看满山翠绿,齐远山气喘吁吁:“北洋,接下来该去哪里?”

秦北洋望向东边,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一望无际的原野,水道沟渠纵横,炊烟袅袅,波光粼粼……

烈日炎炎的江南,两个少年,囊中羞涩,全靠两条腿,向东而去。这一路,山水风光旖旎,水田倒映着白云,四处稻荷飘香,小儿骑着水牛吹响牧笛。经过镇江、丹阳、常州、无锡等鱼米之乡,运河中密布小舟,太湖上樯橹如林,商贩云集,哪像兵慌马乱的北洋六省。庚子年,北方残破,江南却因东南互保而未受侵扰。他俩晓行夜宿,怀古思幽,一不留神,已到苏州城外的虎丘。

遥望五代的虎丘塔,秦北洋兴致勃勃地爬上“千人石”,却现大名鼎鼎的剑池干涸了。

“剑池”是岩石丛中的一个深潭,四周布满历代摩崖石刻。最近多日无雨,剑池见了底儿,许多鱼儿扑腾着等死,四乡八邻都来围观。

“传说剑池底下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吴王阖闾之墓。”

前头有人说话,广东口音,看似二十七八岁。

“陈兄,听说池子里有许多宝剑——嘛都没有呢?”

另一个男子,更为年轻,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两人穿着打扮都很体面,不似秦北洋跟齐远山像流窜的难民。

那个“陈兄”又说:“秦始皇、西楚霸王项羽、东吴大帝孙权都在这挖过,皆一无所获。”

“我看宝剑就埋在这些石头下面。”秦北洋大胆插了一嘴,故意用天津话,“你们仔细看,剑池两壁切削平整,池底也极平坦,显然是人工斧凿的结果。虎丘本就是一座小山,我看风水也是龙脉,而这剑池的中心,恰是龙穴金井所在。吴王阖闾穿山凿石,在地下修筑墓室,又灌水为池,就是要避免后世盗墓。”

“你是何人?”广东人颇为讶异地问。

“我就是一个石匠,专门给人营造坟墓,因此知道一些浅显的门道,班门弄斧,见谅了。”

更年轻的后生问他:“欸!你也是天津人?有缘分,我们爬下去探探如何?”

考察古墓,恰是秦北洋最感兴趣的。他也拉上齐远山,四个人一齐跳下剑池,顿觉寒意逼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深潭龙穴。

剑池南宽北窄,窄处头顶架着一弯石桥,也是此处最著名的风景。他们向最窄处摸去,见到一个洞穴,四人弯腰鱼贯而入。里头还有隧道,上下左右平整光滑,必是人工挖凿而成。到底儿又变宽敞,正好容纳四人并立。前头有四块巨大的石板,因常年浸泡水中,露出纵横的石筋。

广东人拍拍秦北洋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便是春秋时代的墓室门,与古书记载的形制完全相符。”

“阖闾以专诸鱼腹藏剑刺杀吴王僚夺位,拜伍子胥为相,封孙武子为将,伐楚五战五捷,攻克郢都,成就春秋霸业。”

秦北洋对《春秋》《左传》《孙子兵法》都如数家珍,这些风起云涌的千年往事,伴他度过了被禁闭在陵墓地宫中的漫长一年。

齐远山不禁赞叹:“北洋,要是我们把这块门挖开的话……”

“哈哈,你想多了!我观察过此山形势,我们头顶便是虎丘塔。此塔已愈千年,斜歪欲倒。如果在这挖掘,必会影响虎丘塔根基。”广东人肚子里颇有几斤墨水,“我并不觉得,一座帝王陵墓里的宝贝,要比佛教名刹的古塔更重要。若要二择其一,我必选后者!今日,有幸一游剑池之底,探访吴王墓室门前,足矣!”

秦北洋频频点头,抱拳问道:“在下秦北洋,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广东香山,陈公哲。”

“直隶静海,霍东阁。”

齐远山也照着样子说:“直隶正定,齐远山。”

陈公哲问:“你们风尘仆仆,此行要去何处?”

“这……”秦北洋这一路走来,也不晓得要去哪里,便卖个关子,“敢问两位要去?”

“上海。”

“对,我们来自兵荒马乱的北方,也正好要去上海见市面,开洋荤。”

秦北洋说罢,齐远山也连连附和。

陈公哲微笑道:“不如一路同行?足下可否赏光?”

多了两个搭伴,当然乐意。四人爬出剑池,离开虎丘,经过阊门进城,到观前街吃了沧浪亭的面条。黄昏,出得娄门,坐上一艘木船,每人船资一个银角。陈公哲大方地付了四个银角,又请大家吃了粢饭团做晚餐。

男女老少十来个乘客,窝在狭窄的船舱,多是去上海打工的农民。木船渐渐驶入吴淞江。秦北洋随口背诵辛弃疾《水龙吟》那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陈公哲惊讶道:“秦小弟,你还知道这个典故?晋人张翰,字季鹰,吴地人士,见秋风起,便思家乡的菰菜羹、鲈鱼脍。这两样都是古时吴淞江特产。”

“哎呀,我是胡诌的,别当回事儿。”

“你们是初来乍到吧?上海龙蛇混杂,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们。”

说罢,陈公哲递出一张名帖,上书“精武体育会”。

“又是精武,又是体育,两位可是练家子?”

陈公哲与霍东阁笑而不语。

夜已深,明月倒映水面,鲈鱼堪脍古意。船舱里妇人给婴孩喂乳。秦北洋爬到船头,蜷缩了一宿,头枕吴淞江波涛,权当夏夜纳凉。

夜航船,摇啊摇,乃么就摇到了外婆桥。

天亮睁眼,迎面一座木桥飞跨,便是曹家渡的三官堂桥,背后升起工厂烟囱的黑烟。船家收起帆桅,摇着橹用苏州话吆喝——

“乃么上海到哉!”

第二十九章 海上达摩山

晚清上海医生6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个梦,醒来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已四十年,上海的外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翱翔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会在繁华如曼哈顿的浦东举行,“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中国海军在吴淞口大阅兵,总吨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后,他写了部幻想小说,名字大气磅礴——《新中国》。

1917年夏天,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泊在吴淞口的几艘中**舰,已南下广州支持孙中山护法。黄浦江上尽是外**舰,烟囱喷出团团黑烟,“装饰”着外滩大厦屋顶上的天空。

一艘来自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下游的淤泥与水草,呜咽着停在十六铺码头。纪念一战死难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竖立,上海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上,中国苦力们将一只木头箱子搬上卡车。

这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大厦前驶过,仿佛检阅整个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条石的阴影掠过车头。经过全钢结构的外白渡桥,桥下是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点,浊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着樯橹连帆的对岸,却是一派田园风光的浦东。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固建筑,有着黑色外墙与狭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门口,悬挂一幅匾额——海上达摩山。

木箱被抬入大楼。气派的门厅有两个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家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大山人的画。二楼有个幽暗的大厅,门口装饰着一对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示出主人的霸气。厅里几十个大玻璃柜,分别陈列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甚至还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众人退散,只剩下几个工匠,打开木头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一个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右手掌心转着一对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这栋楼的主人,穿着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大,肤色红,留着浓密胡须,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不过,这箱子里运来的宝贝,仍然令他满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还有雪白的鹿角。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这双角。

“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思聪准确地叫出了这件宝贝的名字。

半个月前,他到汉口采办一批货物。当地朋友知道他爱收古董,便说从陕西运来一样宝贝,刚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呢。卖家是个军阀的副官,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一辆大车而来。欧阳思聪只看了一眼,当即拍板决定要了,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块大洋成交。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装箱运上轮船回上海。

此刻,这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完毕,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思聪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镇墓兽的每个细节。这是一头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也许墓主人还是个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当完好,还是金光灿灿的,在不同的灯光底下,还会出五颜六色的反光。至于镇墓兽脖颈上的赤色鬃毛,很难确定是哪种东西。也许真是某种动物鬃毛,比如狮子。还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对是巧夺天工,更别说头顶上的一对鹿角了。

第一眼,他就被这对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可惜的是,这幼年镇墓兽的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还嵌在里面……

这帮挖墓的军阀,就爱用武器和蛮力搞破坏!欧阳思聪打赌,这是用加特林或马克沁机关枪打出来的,否则普通的步枪射击不会如此密集。也许是遇到某种可怕的机关,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说,出于保险起见就用机枪扫射。

天黑了。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对——这镇墓兽的眼珠子,刚刚好像动了一下!他再绕一圈,难道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觉不是金属材质,好像某种宝石,还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不,这只幼年镇墓兽正在看着自己。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过气,似乎这间布满古董文物的厅堂,刹那间变成陵墓地宫,背后多了一组巨大的棺椁。

欧阳思聪慢慢后退,锁上厅堂的大门,擦去额头冷汗,急忙去三楼女儿的闺房。

其实,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幼麒麟镇墓兽确实在看他,也确实转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个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它是一头依然活着的兽。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还没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水手仍在通宵达旦狂欢。只是这栋名为“海上达摩山”的洋楼,布满三千年来古物的厅堂,犹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宫。

九色看着漆黑的大厅,看着对面的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许多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体内部,出某种“吱吱”的声响,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九色很悲伤,不是因为自己被关在这华丽的监狱里,而是悲伤墓主人黄鹤一去不复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处。

这是镇墓兽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离开地宫,暴露在人间的光线与空气中,所有力量转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在彻底幽暗的地方,才会恢复一点点力量。它只能哀鸣,微微战栗,睁开双眼,几乎泪水涟涟,注视这与坟墓一样死寂的世界……

忽然,门开了。

一个女孩的脚步声。九色可以断定,就像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着襦裙与大袖的女孩子。

玻璃柜子里的九色,瞬间恢复一本正经,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呆滞地注视地板。

女孩打开一盏小灯。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条雪白的西式丝绸睡裙,衬托着小麦般金黄的肤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梁和嘴唇的轮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长,似乎自带椰风婆娑。九色看到这张容颜,便记起长安城里,风情万种的波斯女奴。

她叫欧阳安娜,正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幽暗的光线里,十七岁的女孩,看到这尊新来的宝贝,来自唐朝小皇子地宫的镇墓兽。

“Bonjour”欧阳安娜说了句法语“你好”。她凝视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出一声赞叹,“déja vu”

后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识”——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好像是在何时何地早已见过,宛如昨日……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饰一样,她也不可抗拒地打开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小镇墓兽的鬃毛、鳞甲,还有鼻头……

忽然,她摸到某种液体,从这头兽的眼角分泌而出。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在这古墓般的房间里,仿佛每个西汉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关上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皇转身离去。

此后数日,这女孩常来看它。偷偷打开柜子抚摸,好像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每每摸着镇墓兽表面坑坑洼洼的弹痕,她都有心疼的表情……

又一个炎热的午后,窗外大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聒噪。她又来了,穿着白色的学生服,身后跟着个年轻男子。

欧阳安娜问他:“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过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着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码头上的苦力,肩上背着个木箱子,手里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隐约浮现一枚血色玉坠子,出淡淡温热。

“喏,就是这个!”

欧阳安娜指了指小镇墓兽。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弯腰凝视这头沉默的幼兽。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还有眉毛、鼻梁、嘴巴……这是何方来的工匠?分明是——

离开地宫的镇墓兽九色,刹那间认出了这张脸!

第三十章 上海滩

十日前,秦北洋到了上海。

太阳升起在苏州河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像做梦。他和齐远山趴在木船上,看到两岸尽是房屋货栈,河道变得狭窄而浑浊,星罗棋布着木船与舢板。

在曹家渡的三官堂桥上岸,陈公哲听说他俩已囊中空空,便借出二十块大洋。秦北洋红着脸说:“陈兄,今日我兄弟俩落难,来日必定奉还。”陈公哲笑着点点头与霍东阁坐上人力车而去。

码头上熙熙攘攘,堆满南来北往的货物,还有无数逃荒来的乞丐。齐远山一脚踹开叫花子,走马观花,移步观景。曹家渡遍布妓院、赌场与鸦片馆,或三者合一,既是贫民窟,也是销金窟,更是亡命窟。

苏州河边有许多工厂,多是日资,其次是英资与美资。唯有家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规模最为庞大,布满浓烟滚滚的烟囱,不断有拉煤的大车进进出出。

“赛先生?莫不是厂主姓赛?”

秦北洋走到工厂大门口,注视里头机器轰鸣的厂房:“若能在中国人开的工厂里做工,定能挥我们兄弟的才能。”

他向门房询问有没有招工的需求?他想做个机械师,再不济也可做个修理工。

门房看他俩的寒酸样,又是嘴上没毛的青皮后生,土得掉渣的北方口音,便学洋人耸肩说:“两位可有小学毕业文凭?”

两人面面相觑,秦北洋在天津的德国小学读到九岁,便去了西陵地宫营造镇墓兽,从此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齐远山倒是小学毕业,还读过三年中学,但毕业文凭早就不见了。

“但我们两个都认得不少字,还会算术,更会修理机械!”

“去去去!别捣乱!”门房把他俩轰了出去,“多吃几年饭再来试试吧。”

第一次求职失败。

秦北洋望着宽阔的劳勃生路,今日的长寿路,感叹:偌大一个上海,竟无自己的立锥之地?附近除了工厂,还有许多苏北移民的滚地龙,简陋的茅草窝棚。

“这鬼地方能住人?”齐远山连连摇头,“我们去租界吧,华界有啥好的?等于没到上海呢。再说,我们有二十个大洋,在北京足够租个四合院了。”

沿极司菲尔路走到静安寺,在外国坟山前坐有轨电车,自西向东穿越南京路,横穿公共租界。两人第一次坐电车,听着叮叮当当的铃声,人头攒动,眼花缭乱,煞是兴奋。彼时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尚未开业,唯独先施公司已在兴建,南京路十里洋场蓄势待。这一路直达外滩,迎面便是黄浦江上浪奔浪流,千帆竞渡,再回无数高楼广厦。

有轨电车行过外白渡桥,到了四川北路的终点站。街边挂着吉屋招租,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天潼路的一条弄堂,租了间过街楼住下,月租金八块大洋。

过街楼,就是门洞上的住房,犹如悬空阁楼。这斗室除了一张钢丝床和小阁楼,徒穷四壁。秦北洋说今晚他睡阁楼,齐远山说:“你个子高,睡那阁楼连腿都伸不直,我们兄弟也别见外,就在一张床上挤挤,想想古时候‘抵足而眠’。”

“那可是《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的周瑜跟蒋干呢!”

两个少年趁着夜色,在同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安然度过在上海的第一夜。

秦北洋决定依靠手艺维生。他用两块大洋换了木匠和石匠工具,背着木箱子走街串巷,就像从前跟父亲在京西骆驼村,中气十足地沿街吆喝,问谁家需要雇用短工。没走多远,就被阿婆请去修补门窗,又有当铺老板请他做一副柜台,更有老虎灶的锅炉坏了请他出马。他的动作麻溜,几乎什么都能修,活干得又快又好。有个老医生的祖传摆钟坏了,秦北洋琢磨了整宿,居然修得像刚出厂一样好。

不消半个月,他不用再上街吆喝,街坊邻里口耳相传,爬上过街楼来请他出山。

齐远山也在找工作,却是处处碰壁,一无所获。手里大洋却花出去好几块,他给自己做了套新衣服,免得被人当作要饭的。他又拽着秦北洋去老闸桥的玉茗楼书场听苏州评弹,从《三国》听到《七侠五义》,不亦乐乎。

回到过街楼,齐远山说不想去做苦力搬运工,也不愿屈尊去饭店做学徒,堂堂北洋军的子弟,怎能做这种下等人的差事?

秦北洋正在帮人修理留声机:“远山,那我就是标准的下等人。”

“不不不,北洋,你是世袭的皇家工匠,岂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年头,还有哪门子皇家啊!脱毛凤凰不如鸡!我就是个小木匠、小石匠、小修理工。”

次日,有人敲响秦北洋的房门。丫鬟打扮的女孩,脸上擦着香粉,她说街坊邻居传言,这条弄堂来了一位“少年鲁班”,主人请他上门干活,愿付十块大洋。丫鬟仔细端详秦北洋,脸上一红,噘嘴说:“就怕长得好看的男孩子,中看不中用啊!”

“我先修,你再付钱,修不好,分文不收!”

秦北洋心想十块大洋啊,穷人家两个月的生活费呢,这单生意必须拿下。

他背上工匠箱,跟着丫鬟走到一栋深宅大院出现在眼前。巴洛克式的大门口,挂着匾额“海上达摩山”,既有霸气,又富禅意。

洋房相当气派,装饰着各种古董字画。自旋转楼梯上三楼,他被引入书房,满屋子墨香让他猛吸了两口。一个穿学生服的少女,梳着齐刘海,猛然抬眼看他。

午后阳光,洒满这间屋子,也洒在少女十七岁的脸上,像揉擦了焦糖布丁,金光闪闪,油香四溢……

秦北洋第一次见到她,刹那间变成了木头人。

她的琉璃色眼珠子,宛如成了精的波斯猫;轮廓分明的眉眼,自然卷的乌黑头,好似纠缠绿藻的海妖。她放下法文原版的《基督山恩仇记》,踮着圆头黑皮鞋,脚步像跳华尔兹,在秦北洋前后左右绕了一圈。

“喂!你就是那个传说什么都能修好的工匠?”她仰头看秦北洋的双眼,目光咄咄逼人,“没想到这么年轻啊!你几岁?”

“十八,虚岁。”

“那就是十七,才跟我一般大。”她指了指桌上的八音盒说,“你修过这个吗?”

“没有。”

女孩瞪了他一眼:“那你可以走了!我会给你上门费的。”

“请让我试试看。”

秦北洋不待主人允许,便坐下来拆开八音盒,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八音盒是瑞士人明的,最重要的产地是侏罗山区。”秦北洋仔细检查八音盒里的小零件,“它的原理是有小凸点的音筒匀转动,经过音板音条时拨动簧片,你看就像这样。”

“喂,你这人怎么自说自话啊!”

果然,簧片出了旋律。八音盒的音板是在一块弹性钢板上,切割相同长短但不同厚薄粗细的细条而成,不同的振动频率就会产生音阶。而音筒上一个小凸点,相当于一个音符,转动一圈就可表现出旋律的精华。

“这个八音盒外壳是铜的,还镶嵌金银,可以旋转一分钟以上,必是能工巧匠所做。”

“我妈临死前留给我的。”女孩不但在看八音盒的内部,也在端详秦北洋的眉眼,语气放柔和下来,“我每晚临睡前都要听一遍,否则睡不着。”

“估计有五十年以上了,积了好多灰尘,影响了簧片拨动。”

秦北洋取出小刷子,又打上一层油,清理了经年累月的污垢,让这八音盒的心脏恢复跳动,转瞬响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

女孩转了个身,几乎要跟着旋律而起舞:“你不是普通的工匠吧?”

“小姐,我就是个普通工匠,连小学都没读完。”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姐,叫我安娜。”

“遵命,安娜小姐。”

安娜故作傲娇道:“你除了会修八音盒,还会修什么啊?”

“我什么都会修,无论中国的、西洋的、活人的、死人的……”

提到最后半句,他感觉说漏嘴了,立马刹车。

“死人的?你会修——镇墓兽吗?”

“你说什么?”秦北洋以为她在跟自己开玩笑,但他一脸认真地说,“我真的会。”

“跟我来!”

秦北洋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安娜小姐,走到二楼一扇大门前,女孩掏出钥匙开锁,进入墓室般寂静的厅堂。

他们都不敢出大气,蹑手蹑脚,窗户格外狭窄,阳光只洒进几道。温度与湿度都被调节过,倒是储存古董的好空间。

安娜低声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喏,就是这个!”

顺着着她的手指,秦北洋看向最深处的玻璃柜子,双眼似被一道强光穿透,刺得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两两相望,十七年的重逢,在上海滩,在1917年,在天崩地裂的年代。

九色在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 龙与兽

“幼麒麟镇墓兽。”

海上达摩山,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安娜补了一句。

秦北洋的双眼凝固了半分钟,被这四不相牢牢扯住又打上死结,若非挥剑斩断绝无分离可能。不是红鬃烈马,也非龙生九子的狻猊,更不像楚辞“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但这雪白鹿角分明是麋鹿,赤色烈焰般的鬃毛和尾巴恍若狮子,浑身鱼鳞甲片似蛟龙,还有四条粗壮的兽腿又像虎豹……

何止四不像,简直八不像,十六不像!

他盯着镇墓兽的眼睛问:“从哪里来的?”

“听说刚从一座唐朝大墓里挖出来。你好像认识它?”

“不,第一次见到。”秦北洋心里一抽,胸口的玉坠子越温热,“即便认识,那也是上辈子的事!”

“它刚到我们家才十天,不过我很喜欢这件宝贝,它很漂亮,还有些可爱,不是吗?”

“因为这是幼兽,还没有成年呢。你从它头部与身体的比例就能看出,还有它的神态与表情,都像小猫小狗。”

安娜托着下巴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啊!忘记说正事了,你能修补这上面的坑坑洼洼吗?都是些弹孔,我爸说它被机关枪扫射过了,那些军阀真是野蛮。”

“嗯,应该是马克沁机枪的弹痕,跟加特林机枪不太一样。”

“你连这都懂?”

“略知一二。”

秦北洋尴尬地笑了笑,修建袁世凯陵墓,在太行山工兵营地住了一年,因此对各种武器略有涉猎。

“你能修补它吗?但不破坏原样。我爸说,卢浮宫与大英博物馆里的许多西洋文物,都是经过好几轮修补才展出的,刚出土时可是残破得不能看。”

“能否打开柜子,先让我仔细查看?”

秦北洋可不敢直说,我家就是祖传建造镇墓兽的工匠。

玻璃柜子打开,他伸手触摸这尊小镇墓兽的腹部。表面看都是鳞甲,腹部却很柔软,无法确定是何种材质。按照一般的制作规律,青铜或石板外壳内部,都是类似陶瓷的中空结构,里面装有灵石、“种魂”所需的墓主人生前之物,以及各种精巧的齿轮、条以及弹簧片。

但这个不一样,绝对不同于秦北洋亲手制作过的两个镇墓兽。难道,唐朝的镇墓兽的技术比清朝更好?一千多年后反而退步了?还是有什么老祖宗的绝学失传了?

“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娜跺了跺脚:“爹,他是我请来的工匠,我妈留给我的八音盒,已经坏了两个月,也让我失眠了六十天,他竟然帮我修好了。”

“你要让他来修我的幼麒麟镇墓兽?”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面孔一板,“荒唐!安娜,给他一百块银圆,送人家出去吧。严禁你再带任何外人进入这间屋子!我要没收你的钥匙。”

秦北洋回头看了小镇墓兽一眼,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

“等一等,你不准走!”欧阳安娜拽住他,转头说,“爹,你让他留下来试试吧。”

男人虽然面目严肃,却看得出很宠爱这个女儿:“我是欧阳思聪,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小女年幼无知,请多见谅。”

“可我要是真会修复这件镇墓兽呢?”

“不可能!天下能修复镇墓兽的能工巧匠早进坟墓了!除非是清帝的皇家工匠。”

秦北洋不敢说实话,只能拐弯抹角:“当今许多铁工厂采用西洋技艺,已能用钣金工艺修复钢铁外壳,但若用于这小镇墓兽,恐怕会毁了这件宝贝。最好的修复,是先剔除弹壳,再用文火微灼,可修复至少一半。剩下用其他材料嵌入胶合,再刷漆以补美观。”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那么多?”

“欧阳先生,这尊镇墓兽乃是您的镇馆之宝,岂可轻易让人接触?不过,您这屋子里的其他宝贝,我看也有残缺不全的。我可先从这些器物着手,替您修复几样试试,您就知道我的手艺了。”

欧阳思聪淡然一笑,显摆古董是他最大的乐趣。好在眼前这后生,虽然穿得寒酸,背着工具箱,谈吐倒是不俗,举手投足,不像贩夫走卒之辈。

“好,你说说这件唐三彩吧!”

“您是说这唐三彩双峰骆驼俑?前有胡人牵着缰绳,兽面纹饰驮囊,引颈张口,前腿略弯,后肢直立,仰天长嘶。”

秦北洋滔滔不绝,说了半个钟头唐三彩,包括一些简单的修复方法。欧阳安娜听得干瞪眼,似在学堂听老师讲课。欧阳思聪也频频点头,好像遇上久别的同道中人。

当年皇家工匠凋零,秦海关被慈禧太后召到颐和园,修复老佛爷最喜爱的宝贝。他跟着许多老工匠,在颐和园干了十年,几乎所有手艺活都学会了,又原封不动传授给了儿子。

秦北洋相中一件木雕佛像,正面对着小镇墓兽,佛像手指头断了三根,嘴唇缺了一块,脸上有道裂缝,颜色大多剥落,但仍然法相庄严,令人望而敬畏。

“此乃佛宝。”欧阳思聪说,“辽国太后萧燕燕所供奉,佛像模仿她的真容。原藏于山西朔州一座古寺中,庚子年被强盗掠走流落民间。我花了八百块大洋收的。”

“欧阳先生,我可保证,三日之内,必定修复这尊木雕佛像。”

看秦北洋一脸的诚恳,安娜扯着父亲衣角说:“爹,就让他试试吧。”

考虑再三,欧阳思聪同意了,在隔壁辟出一间工作室,专让秦北洋进行修复。

一有这样的机会,就让秦北洋废寝忘食。他吩咐用人去买原料,比如鱼鳔,可以调成天然胶水用以黏合。又如矿石天然颜料,用以给木雕上色。还有许多老木头。连续两晚,他没回家,夜以继日地修复佛像。丫鬟给他送来一日三餐,又给他在阁楼留出一间客房。

安娜站在旁边,看他如何雕出三根断了的手指,再用胶水黏合。她有无数个问号,秦北洋总报之以沉默。

“嘿!不理我?你这人还挺高傲的嘛!”

“我不高傲,我只是个小工匠。”他调制着油漆与颜料,“安娜小姐,请让我继续工作。”

少女愤愤地走了,却给他留下一锅八宝粥。

夜深人静,秦北洋独自修复木雕佛像。他总觉隔壁房间里,响起某种古怪声音,好像玻璃柜子里的小镇墓兽,正穿过墙盯着他的后背。

给佛像手指甲上色时,这根与真人同比例大小的拈花手指,突然一节一节地动起来,泛着金色微光,秦北洋惊慌地坐倒在地。

灯灭了,辽代木雕佛像的手指上,竟绽开一朵光的莲花。

秦北洋跪下来双手合十,等到他重新开灯,那朵指尖的莲花,迅枯萎化作灰烬。

惴惴不安地猜想,但愿是他的修复获得了佛像认可,或是契丹名后萧燕燕认可?他继续为这几根指头上色,让其重焕光彩,栩栩如生。

第三天,秦北洋完工了。

欧阳思聪惊讶地注视这尊辽代木雕佛像,它宛如做了整容手术,却是色彩如旧,保持着千年来的古朴感,也没有损坏原来的格局。

秦北洋被欧阳家雇用了,每月工钱三十块大洋,包吃包住在阁楼上,专门修复各种残损古物。

他先回了一趟家。到了天潼路的过街楼上,齐远山红着眼圈说:“我的天哪!你才晓得回来啊!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在上海各处找你,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上报馆登寻人启事了。巡捕房我是不去的,那里失踪案堆积如山都没人管。”

“呃,你这话儿,像媳妇问男人上哪里野去了似的。”

秦北洋犹豫半天,还是吐露了实情——他要搬去“海上达摩山”。

“你要离开我了?”齐远山焦虑地踱着步,“这是背叛!”

“我是去工作嘛,又不是去蹲监狱,还是有人身自由的,只要不干活,我随时能跑出来,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去书场听评弹,去外滩和跑马场逛逛。”

“好,北洋,既然你找到了好差事,那我也去找一份好差事。”

“你找到工作了?”

齐远山摆弄两下拳脚:“今早,我在四川路桥头,邮政总局门口,看到有群黑衣男子握着斧头,围着一辆小轿车就砍,司机和保镖都被砍死了。一个中年男人,跳车下来逃跑,正好跟我撞个满怀。斧头党眼看要把他劈死,我随手抓起一根竹竿,横过来打倒一个家伙,又竖起来刺伤一个,这是我家祖传的枪法。警察吹着哨子赶到,这才赶走了斧头党。”

“好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猜不到的,被我救命的那个家伙,竟是青帮老大,为答谢救命之恩,邀请我到他家做事。”齐云山又补一句,“对了,他叫欧阳思聪。”

第三十二章 夜盗镇墓兽(一)

夜上海。

灯光的海洋在黄浦江边聚集,买醉的人们犹如大群产卵的鱼,被街上的流莺追逐,与之嬉闹。有人做着疯狂的梦,有人梦碎了从楼顶纵身一跃,也有人被装在麻袋里扔进黄浦江……

小木一直在做梦。

他梦见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梦见他钻进那口硕大的梓木棺材,趴在仍在长眠的小皇子身上。那个颜上金光闪闪的美少年,背后生出翅膀,飞出封闭了一千两百年的棺椁与地宫,翱翔在武则天年代的长安城与终南山上空……

一个多月前,北洋军阀的溃兵挖掘了这座坟墓。出身于盗墓世家的小木,被迫担当前导掘开地宫,结果遭遇了镇墓兽。他的一根手指被琉璃火球烧掉。机关枪制伏了镇墓兽,军阀洗劫了地宫。第二天,他们遭到伏击全灭,犹如唐朝大墓的诅咒。小镇墓兽与皇子棺椁被分别装在两辆大车上,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小木不知该跟哪一个而去?最终,他选择往南。

出了商州,到老河口入汉江,坐船经过襄阳到汉口。小木一路千辛万苦跟踪,直到此时他才现选择错了,那辆大车里不是小皇子的棺椁,而是弹痕累累的小镇墓兽。有个富商,出手阔绰地买下宝贝,迅用轮船运回上海。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小木别无选择,只得买了张船票,一同顺流而下。辞别黄鹤楼,经过九江鄱阳湖口,遥望安庆振风塔,穿过南京下关与浦口之间,还与秦北洋与齐远山的渡轮擦肩而过,直到水域辽阔的长江口入黄浦江……

他来到了虹口的这座深宅大院——海上达摩山。

小木在街对面的屋顶,经过数日偷窥,确认二楼的私人博物馆,藏着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镇墓兽。他决定把这件宝贝盗走。他知道这难于登天,但他有过人胆量,连千年古墓都能盗得,区区几个活人又能奈何他?

彼时的上海滩,分属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又有北洋军阀、南方革命党、青帮、洪门的势力,日本人的触角也渐渐探入。这里实为冒险家的乐园,穷苦人的地狱。这里的治安尤其糟糕,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绑票、杀人。

小木混迹于华界北站一带,认识了一群乱世枭雄,选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都是小木的老乡,吃过北洋军的饷银,在战场上杀过人。听说有宝贝可以盗取,卖给外国人能一笔横财,便跃跃欲试。

其实,他的计划是先偷走小镇墓兽,然后用计除掉那三个浑蛋,自然可以独吞这件宝贝。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卖掉镇墓兽。他想利用它找回小皇子的棺椁。

因为,小木知道一个秘密,已在土夫子家族中流传了好几代——关于武则天的乾陵。

更重要的是那个梦,持久不断地侵袭他的黑夜,仿佛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千载难逢的时机来了,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思聪,今晚带司机和保镖去杭州办事。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一个门房、做饭的老妈子、一个丫鬟,还有放暑假的女儿。有个新来的年轻工匠,没看清过他的脸,住在三层的阁楼上面。

子夜、小木等四个强盗,开着一辆卡车来到大门口。卡车是他们先行偷窃来的,其中一人给军阀开过车。翻墙进入宅邸,扔出一枚有毒的肉包子,毒死看家护院的狼狗。门房听到异样的声音出来,当即被四个人制伏,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

四人爬到楼上,用大铁钳剪坏铜锁,冲进装满宝物的厅堂。不敢开灯,他们用手电筒照明,眼花缭乱,不知从何处下手。

“妈呀,这下可了!兄弟们,要么把所有玻璃打破,我们一锅端了如何?”

小木急忙欺骗他们说:“别犯糊涂了!这些都是赝品——明白吗?就是冒牌货,一文不值!卖给外国人销赃,还会被当作骗子抓起来。这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宝贝,就是它!”

众人顺着小木的手指,凝视玻璃柜子里的幼麒麟镇墓兽。

“这……妈呀……这是牛还是马?”

“怪物!像头狮子?还是老虎?狮子与老虎的杂交?就像马和驴生出来的骡子?”

“你们两个白痴!没看到长着鹿角吗?可它身上的鳞片更像一条龙哩!”

三个强盗七嘴八舌,完全被这头幼兽所震慑,就像面对猎物无从下口的狼。

小木依次敲打他们的后脑勺:“笨脑壳!少废话,快点搬啊!”

他们打开玻璃柜,明目张胆地把小镇墓兽搬出来。小木感觉这头兽并不是很沉,相当于一个成年壮汉的体重。显然这青铜外壳并非实心,就像绝大多数青铜器那样是中空的,否则四个人都未必能搬动。

小木确信它不会再动了,更不会喷出能将人烧成灰烬的琉璃火球。他没有告诉三个伙伴,自己左手的断指,就是拜这头小镇墓兽所赐。他相信一旦离开地宫,再强大的镇墓兽,都会变成一堆金属疙瘩。

刚搬到二楼走廊,小木感到一阵耳鸣。先如金属啸叫,仿佛有人在天边说话,声音从天边传来,转瞬又像来自地底。

这声音如泣如诉,百转千回,在黑夜里似袅袅青烟,扶摇直上,穿透两层楼板,直达三楼以上的屋顶阁楼。

秦北洋还没睡。狭窄的阁楼里,他点着一盏蜡烛,夜读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突如其来地,胸口的玉坠子似乎流血了。赶紧脱了衣服一看,和田暖血玉还是老样子,但在慢慢变热。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从两层楼板下传来,像某种小动物的呜咽,又像某种古老的语言……

小镇墓兽?

它在呼唤秦北洋,用最绝望的求救信号,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秦北洋蹿出阁楼,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月光照在雪白的鹿角上——四个强盗,已把幼麒麟镇墓兽搬到楼梯口了。

“什么人?”

十七岁少年厉喝一声,当即吓破四个蟊贼的胆。

不过,毕竟是杀过人的壮汉,看到秦北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便抽出了裤脚管里的刀子。

秦北洋并不畏惧,他抄起一根拖把做武器,操练起类似齐远山练的那套枪法,瞬间打落了第一个人的武器。

少年将拖把舞得虎虎生风,以一敌四,反而将强盗们逼到角落中。

不过,他的脸颊也被刀子擦破,开了一道小口子,鲜血淋漓,要是再差个两厘米,恐怕要当场刺穿太阳穴。

生死相搏的时刻,一记枪声震响了海上达摩山。

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举着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冒出硝烟,对准天花板警告地开了一枪。

左轮里还剩下五子弹,足够把四个强盗打死。

第三十二章 夜盗镇墓兽(二)

欧阳安娜。

她毫不畏惧地双手举枪,光着双脚踩在地板上,自来卷的黑披在肩头。如少女海盗,英姿飒飒,杀人不眨眼。

刹那间,秦北洋觉得这姑娘帅得没边了。

一个强盗把刀子投向女孩,秦北洋敏捷地举起拖把,替安娜挡下这一刀。

趁着女主人一分神,四个人抛下小镇墓兽,飞快地向楼下逃窜。

秦北洋挥舞拖把紧追不舍,强盗们无心反抗,冲出大门跳上卡车。唯独最年轻的强盗,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当场被秦北洋压住擒获。

小木绝望了,眼睁睁看着卡车扬长而去,自己则被绳子捆绑。

门房也被解放,心疼地抱着被毒死的大狗,要不是被安娜拦住,就要把小木活活打死了。

秦北洋把鼻青脸肿的小木押回一楼门厅,门房打电话给租界巡捕房。

“你没事吧?”

欧阳安娜用毛巾擦着他脸上的伤口,秦北洋傻傻一笑:“不打紧,工匠受伤是平常事,我到现在十指俱全,已经很幸运了。”

小木下意识地缩起自己的左手。

“刚才好险啊,是你救了我的命!”欧阳安娜又踹了小木一脚,“趁着巡捕房来之前,我们先审审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蟊贼!”

“好,你究竟是什么人?”秦北洋对他还算客气,“为何那么多轻巧的宝贝不拿,偏偏只偷最笨重的镇墓兽?”

小木吐出一口鲜血,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这尊幼兽是我亲手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盗出来的。”

白鹿原?

秦北洋的脸埋在阴影中,这不是父亲说过的命中注定之地吗?庚子年,自己就出生在西安城外的白鹿原,妈妈至今还埋在那座唐朝大墓里呢。

“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北洋军里的一个小兵,跟随军队掘了一座大墓。”

“谁的墓?”

小木皱起眉头想了想:“玉哀册上写着‘大周故终南郡王’。”

“大周?武则天的大周。”

秦北洋打起精神,心中念叨“大周故终南郡王”——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封号。父亲说过,世上所有镇墓兽中,最奇特最有灵性的,便是这李隆麒的镇墓兽。

“唐朝武则天时代的皇家墓穴。”盗墓贼对于断代也是行家里手,“我还挖出了……”

突然,小木说不下去了,因为安娜打开吊灯,明晃晃地照亮秦北洋的面孔。

“等一等!你……你是谁?”

似曾相识,小木盯着秦北洋的这张脸,看得秦北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蟊贼,我还想问你是谁呢!”

秦北洋倒是后退了,看着欧阳安娜说:“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

“除了伤口,没啥东西啊!”

小木又摇头,嘴里出哆嗦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你的脸……”

小木仿佛回到地宫,窥见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带着万世荣耀,沉睡千年,竟与眼前的少年秦北洋,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纵是十五岁冲龄,另一个已然十七岁束。

青春期的不同阶段,相隔人间与幽冥,遥遥相望一千两百年……

看着小木的眼神,爱人般的眼神,秦北洋觉得有些恶心。

凌晨三点,巡捕房的探长与红头阿三,赶到海上达摩山。

青帮大佬住宅被盗,可算一桩大案,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亲自带队。秦北洋作为重要证人,现场接受探长询问。这位探长刚从酒吧狂欢归来,操着苏格兰口音,嘴里喷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身上沾着西洋女人的浓烈香水味。他说话颠三倒四,英语、法语、北京话、上海话乱喷。欧阳安娜为他做翻译,忍不住要掩着鼻子。

经过门房清点,除了一条看门狗被毒死,铜锁和几块玻璃被打坏了,并未失窃任何财物。探长认为这是一桩单纯的盗窃案,并不涉及青帮恩怨,只是蟊贼有眼不识泰山,偷到了上海的强盗头子家里。面色苍白的盗贼小木,在被押上警车的刹那,还扒着车门望向秦北洋。

最后的眼神,宛如生离死别,让秦北洋感觉怪怪的,甚至有些恶心。

天亮之前,秦北洋脸上的伤口已止血,这一道鲜血血痂,让他像从杀戮战场下来的少年将军。他把幼麒麟镇墓兽搬回玻璃柜,触摸到赤色鬃毛下的青铜,感到微微的热度。耳中传来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怪异之音。

“伙计,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秦北洋弯下腰,凝视这只长着鹿角的“大狗”的眼睛。刹那间,他看到一团幽绿色的反光。他并不害怕,又把耳朵贴到小镇墓兽的胸口位置……他听到某种齿轮的转动摩擦声,又像火焰在熊熊燃烧。

它要活了?

不是说离开地宫的镇墓兽,离开墓主人的灵魂和金井,就只是一堆无用的石头和青铜吗?

秦北洋后退一步,看着这尊安静的小镇墓兽,低声说:“伙计,是我救了你,勿要害我!乖乖地留在这里,别乱动,勿要害任何人,这里没有恶人,更你的墓主人。”

刚退出房间,只见欧阳安娜正在二楼走廊候着他呢。

“你刚才跟谁说话?”

“哦……安娜小姐,我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你真有趣!”安娜走到二楼阳台外,斜倚栏杆,俯视花园,“我刚才亲手埋葬了那条看门狗。我从小喜欢动物,但我爹不许我养小猫小狗,家里除了一条看门狗,连一只鸟笼子、一个金鱼缸都没有。”

少女依然穿着睡裙,时值盛夏,倒也凉快。拂墙花影动的月光下,可见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身材,犹如一只希腊人的花瓶。秦北洋撇过脸,不敢细看。她也不说话,分外尴尬……

“没想到你会用枪。”

“哈哈哈!我也唬住你了吧?我哪会用那个?我爹禁止我碰一切凶器,他说玩火者必**!我是被你们的打斗声吵醒了,知道情况不妙,先跑到爸爸的房间,从抽屉里找到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枪。我根本不会瞄准,害怕一枪偏了把你打死,只能向着天花板鸣枪。”

“你的胆量不错。但对着天花板鸣枪,也会有跳弹的危险。子弹万一击中坚硬物质,便会反弹回来的危险。”

毕竟是欧阳思聪之女,安娜反问道:“你一个工匠,也懂枪?”

“我来自北洋军阀的地盘,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为防身自救也用过枪。”太行山上,秦北洋和齐远山每日无事打靶练枪,百步外射杀野狼,几乎弹无虚。“安娜小姐,你双手握枪的姿势很准确,说明你有用枪的天赋。”

“真的吗?你若真会用枪,来日教我?”

“但我得先把正事干好。”

“你有什么正事?”

“修理幼麒麟镇墓兽。”

第三十三章 九色重生

海上达摩山。

次日,欧阳思聪紧急赶回上海,增加保镖巡逻,围墙安装通电的铁丝网。秦北洋的薪水被加了两倍,作为保护小镇墓兽以及安娜的奖赏。

秦北洋不在意工钱,他将幼麒麟镇墓兽搬到二楼工作间,让用人又采购一批原材料。

他盯着幼兽的眼睛说:“你真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也是我命中注定的镇墓兽?”

老秦传授的技艺,修补青铜器第一步是清洗。当然不是拿水一泡就行,许多器物表面可能镶嵌金银,对不同污垢有不同处理。也并非要完全恢复刚铸造时的金光闪闪,毕竟一千多年了,表面有一层青色锈蚀并无不可。

下一步是整形。一尊真正的可以活动的镇墓兽,不可能是整体铸造的大铁块或大石头,必须由几十个乃至上百个部件组装而成。理论上所有镇墓兽都可拆卸,从关节连接处打开。但眼前这四不相小镇墓兽,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几无可下手之处。秦北洋只得用最保守的方式,先用木工笔画出各处弹痕,再挑出深嵌其中的弹壳——马克沁机枪威力强大,可轻易摧倒大树高墙,却无法洞穿这小镇墓兽。

他用了七天,点文火微灼,以热力让青铜慢慢变形。实在无法复原,只能用鱼胶等材料嵌合,最后再用自己提炼的天然大漆涂抹,但不可能尽善尽美。干这些活时,心中每每想起一句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有一次,秦北洋手掌心触摸到小镇墓兽,一股暖流源源不断通过身体。再把手抽回来,烫得几乎可以煮鸡蛋。他感觉这头幼兽内部,心跳已慢慢复苏。

因为灵石?

每一尊镇墓兽,都有一颗用灵石做成的心脏。父亲说灵石的力量无穷无尽,数万年也不枯竭。也许只有墓匠族传人,后颈有火红鹿角胎记的秦北洋,才能把它唤醒。每当要触摸幼麒麟镇墓兽,他都格外小心谨慎,正如父亲所说——镇墓兽保护死人永恒,却会折损活人寿命。

修复工程耗去半个月,欧阳父女,非常满意地验收了秦北洋的工作。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屏退旁人,把秦北洋唤到面前:“北洋,像你这样的人才,只做个工匠太可惜了。我郑重地问你一句:可愿意加入青帮,做我的徒弟?”

“青帮?欧阳先生,我知道青帮在上海势力强大,但我还是没搞清楚,青帮到底是什么?难道像关外胡子,还有山东响马一样?”

“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蟊贼,怎能与我们堂堂正正的青帮相提并论?我们可是替天行道,扶持社稷,拯救黎民,沟通南北的英雄好汉。”

欧阳思聪说得好像是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

“沟通南北?”

“这正是青帮的源头。前清雍正四年,三位天地会与罗教弟子翁岩、钱坚、潘清创立青帮,当时的帮众皆是京杭运河上的漕运师父。”

“天地会不就是洪门吗?原来青帮与洪门本是一家?”

“不错,洪门坚持反清复明,遭到清廷反复剿杀。五十年前,占据上海县城的小刀会便是洪门广东帮。我们青帮识时务者为俊杰,但追根溯源,‘红花绿叶白莲藕’便是洪门、青帮、白莲教本一家的说法。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也有不少我们青帮兄弟,为建立民国立下过汗马功劳。”

“欧阳先生,青帮真是个一展宏图的好地方!”秦北洋刚看到欧阳思聪展开双眉,却又说,“不过,小的只是个工匠,甘愿一辈子做个鼠雀之辈,并无鸿鹄之志,实在配不上做您的高徒。”

“放肆!”欧阳思聪顿觉受到这小子的侮辱,“上海滩,无论黑道白道、华人洋人、北洋政府还是革命党人,都要敬我三分!从来都是别人打破头向我拜师,我从未主动要收过徒弟。”

话说到这一步,要么乖乖就范跪地拜师,要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北洋当然明白此中厉害:“小人吃欧阳家的饭,自然会为欧阳先生效命,但加入青帮拜师学艺之事,恕难从命。”

就当主人要拍桌子时,安娜推门进来:“爹!你要干吗?”

原来她并未走远,留在门外偷听。欧阳思聪的面色相当难看:“男人间的事,姑娘家管什么?安娜,你别坏了家里规矩,快回房去读书。”

“爹,无论秦北洋做出什么选择,我希望他留在我们家里。他对海上达摩山,有莫大的功劳,别让人家说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欧阳思聪尴尬之时,秦北洋却代他回答:“安娜小姐,欧阳先生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他也是出于爱才之心。不过《三国志》里,曹操评价管宁说: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

“你把我比作曹操,也算有心了!”

秦北洋不卑不亢地说:“主公过奖!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位做先生高徒的好人选。”

“谁啊?”

若非欧阳安娜挺身而出解围,秦北洋轻则被扫地出门,重则被装进麻袋扔黄浦江了。

“齐远山!”

这是秦北洋所能想到的最佳人选,这也是如今齐远山最接近实现的梦想。

欧阳思聪早已查过齐远山的底细——前清北洋6军第六镇步兵协统之子,若是他爹当年没被袁世凯暗杀,如今必是坐镇一省的军阀。齐远山救过欧阳思聪的命,枪法与拳脚功夫俱佳,小小年纪还有从军打仗的经验,也是可造之才。

隔了一个礼拜,选了黄道吉日,拜师仪式在海上达摩山举行。

当着青帮多位大佬的面,齐远山焚香滴血,向欧阳思聪磕头,誓词中若有背叛师门,便要诛杀全家。齐远山心想自己尚未成家,父母亡故,诛杀一人便是全家,也无后顾之忧。他可常住在海上达摩山,平时负责公馆安全,每月领四十块大洋。

欧阳思聪每年都会新收几个徒弟,要么立过大功,要么有深厚背景,甚至是北洋军阀或革命党的重要人物。如今收了这么一个新进的后生,让青帮的老兄弟们颇有微词。

拜师后,齐远山穿上绸缎长衫,戴黑色礼帽,腰间暗藏手枪。偶尔,他跟师父坐在海上达摩山的屋顶上,闲聊三国故事,说到兴奋处,两人都会哈哈大笑。

“远山,你看这黄浦江与苏州河,还有外滩的高楼大厦,等我老了,你要是争口气,未必成不了上海的霸主呢。”

欧阳思聪指点江山,齐远山却不敢说话。他知道,老大只为试探手下人的野心而已。

加入青帮一个多月,他已看出老板心狠手辣,生性多疑猜忌,酷似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第三十四章 九色九色

有一日,齐远山走上二楼,撞见欧阳父女正与秦北洋一起琢磨新进的明朝雕漆屏风。相比之下,秦北洋空有一身大个子,却是个半大孩子呢。

齐远山向老板报告:“欧阳先生、安娜小姐,楼下有个法国洋鬼子,自称皮埃尔·高更先生求见。”

欧阳思聪点头道:“这家伙,我认识,请他上来。”

秦北洋没来得及告退,法国人就上楼来了,看年纪四十多岁,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法国人会说简单的中文,寒暄几句,欧阳安娜冒出一串流利的法语。十二岁起,她就在法国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完全法语授课。高更如咳嗽吐痰般射出一团团法语,秦北洋差点要拿拖把去擦地板了。

“高更先生听说我们家藏着一件唐朝的宝贝。如果允许,能否一睹真容?”安娜刚翻译完,便咬着欧阳思聪的耳朵说,“爹,他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思聪并未多问,高更是上海外国侨民中最富有的古董商,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私家博物馆的大门打开,无数件古物呈现在法国人眼前。

高更略过其他宝贝,径直走向最深处的玻璃柜子。他的双腿在抖,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还是齐远山扶住了他。

修饰一新的幼麒麟镇墓兽。高更摘下眼镜仔细观察,仿佛能从每一片鳞甲里,每一根鬃毛中,看出某种千年不朽的门道。

高更低头片刻,右手塞在口袋里,仿佛用手指头计算,又盯着小镇墓兽那对雪白鹿角,用蹩脚的中文说:“我报价——银圆三千块!”

气氛略僵硬,鸦雀无声。这价码足够买下一栋上海的石库门了。想当初,欧阳思聪花了一千块银圆买下已觉分外肉疼,短短两个月竟翻了三倍。当时青铜器市场还没形成,即便商周青铜器,市场价也不过几百银圆。

“问问高更先生,为何独独喜欢这件宝贝?”欧阳思聪让女儿翻译。

“c'est 1a vie”

高更说了一句法国人的口头禅,又对欧阳安娜说了一串法语。

“高更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出三千块银圆的报价。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每次都会压价,让对方无利可图,但这次出价却几乎要让他破产了,必须抵押好多件珍藏的古董。不过,这是上帝决定的缘分,无法用理性与科学言说。”

欧阳思聪回答:“感谢高更先生,但我现在不想出卖这件宝贝。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他喜欢的其他古董,请尽管报价。”

翻译之后,高更摇头用中文说:“非常遗憾!但我还会再来的,au Revoir”

不过,主人还是把这位法国人当作贵客,集体将他送到门外。

秦北洋没忘记九岁以前学过的德语,暗暗骂了一声:“arsnetbsp; 高更的耳朵甚尖:“好像有人在说德语?该死的德国佬!愿上帝保佑法国必胜!”

安娜摸不着头脑,再往门里看,只见一脸严肃的秦北洋。

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的满月,又是七月半,佛教徒的盂兰盆节,也是中国人祭祀祖先上坟的“鬼节”。

秦北洋得到许多旧书和杂志,都是安娜平常看剩下的。他把书搬上三层阁楼,多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有句臭名昭著的广告语“宁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

翻了几页才子佳人,他现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译本,点起蜡烛,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跟随鹦鹉螺号周游四大洋。相比宽敞明亮的房间,他更爱幽暗逼仄的阁楼环境,仿佛回到地宫,紧挨着金井和帝王棺椁……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

皮肤如浸泡在水中的白纸,半透明地放射暗光。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起,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宛如在漫长地深思。茂密的长集中在头顶,变成一个冲天髻,金色绢布包裹。

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乌黑的眼球与瞳孔,直勾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

“劝君善待九色也。”

刚育的男孩细嫩嗓音。奇怪的方言,不晓得是广东还是福建?绝非北京话、天津话或山东话。那少年根本就没开口,一对鲜艳嘴唇紧闭——难道是“腹语”神技?不,这声音没有经过耳朵,直接穿头皮,进入秦北洋的大脑。

“你是谁?”

梦醒了。

又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连带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皮,月光从狭窄的窗格射入,照亮绿幽幽的目光。

秦北洋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回到了太行山,野狼环伺的山谷中,这些并不友好的动物,要来咬断他的喉咙复仇了。

它跳上床,嘴巴拱到他的脖子上。半梦半醒,秦北洋无力反抗。还好喉咙没被咬断,这怪物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似乎是来跟他玩耍的?

哪里来的大狗?

毛色红白相间,唯独吻部深色。藏獒般的火红,又像一头壮硕的中华松狮犬。它的动作灵活,双眼出琉璃色目光,好似欧阳安娜的眼眸。

兽的眼睛,默默看着秦北洋,看着他的双眼、鼻梁、嘴角还有下巴。

它的主人,如果没有不幸夭亡,而是长到十七岁,必然也是这副模样,同样体格、眼神、气息,甚至嗓音。当他修复九色的外壳,仿佛有种地宫的力量,来自金井之下,源源不断,通过这双少年的手掌,传递到幼兽体内,让镇墓兽的心脏恢复跳动。像给冰天雪地赤身裸体的人盖上棉被,给戈壁大漠行将渴死的人喝一整皮囊甘泉。

它的脚步轻盈,因为脚底长出了肉垫,像穿了一层厚厚的袜子。它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五感全都恢复了。第六感,也如雨后根须迅生长蔓延。

中元节的一轮圆月,隔着高窄的窗户,刺到九色头顶。秦北洋把手埋入“大狗”脖子上的鬃毛,隐隐摸出一对折叠收缩的鹿角。

秦北洋让这头小镇墓兽起死回生了!

“君,便是九色?”

听着他的提问,九色默默颔,却得寸进尺,将秦北洋压在身下。

它看到少年的胸口,挂着一枚出自昆仑山的鲜血暖玉,如假包换——十七年前,九色在地宫深处送给他的见面礼,就像中国人给新生儿送的小金锁、小金脚丫子。

秦北洋露出光滑的后脖子,月光照出一对赤色鹿角形状胎记,沿两侧耳后根,烈焰冲天。

十七年不见,这个生在秋风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差点早产夭折的小婴儿,已长成器宇轩昂的少年。

忽然,九色张开嘴巴,吐出一枚冰冷的玉指环。

秦北洋接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指环的洞眼有点小,他套到自己左手小拇指上,果然严丝合缝,仿佛量身定制。再看这玉指环,似跟自己胸前的暖血玉是一对儿。必是幼麒麟镇墓兽从唐朝地宫带出来的,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从 白鹿原大墓被挖之日起,玉指环已在九色口中藏了两个多月。

只是墓主人不见了……

第三十五章 巡捕房悲伤夜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9月2日,天蒙蒙亮。

楼下传来一片喧哗,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梦?

感觉手心里烫,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宫里的玉指环。

这不是梦!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镇墓兽,确实来找他玩耍过。

秦北洋冲到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幼麒麟镇墓兽仍在玻璃柜子站着,却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这时候,齐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北洋,出事了,我们下楼去!”

海上达摩山的一楼客厅,欧阳思聪刚挂断巡捕房的一通电话,面色凝重,思量许久,他喊道:“秦北洋、齐远山,你俩陪我出门去一趟。”

清晨七点,福特T型轿车开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驾驶座,欧阳思聪在后排,齐远山紧挨在边上,腰间插着手枪。两个月前,这辆车遭到过斧头党袭击,除了老板,从司机到保镖都被砍死了,他们加倍小心地张望马路。

轿车刚转过两个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门口。街道两头拉起警戒线,停了许多辆卡车,还有全副武装的英国巡警站岗,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骑警,高大的战马喷着鼻子,如同唐朝古墓里的胡人胡马镇墓兽。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戚之色。

不消说,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觉蹊跷。不同于齐远山,他只是个工匠,替主人修补房子与古董,薪水里不含打打杀杀卖命的部分,为何也要到这种场合来?

大门口的铜牌,分别用中英文标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netgke station”。

欧阳思聪下车,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交流几句,便将秦北洋和齐远山都带入案现场。

须臾间,一股无比熟悉的血腥气,扑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灭门夜。

门后整面雪白的墙壁上,被鲜血和人体器官,触目惊心地涂抹出几个数字——

2 sept19o7

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凝视虹口巡捕房玄关的墙上,这行硕大的鲜红数字,仿佛钉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着鲜血喷溅时的疼痛。

“19o7年9月2日!”希尔顿警长做出个白痴都懂的判断,“距离今天整整十年,凶手用我们巡捕的鲜血和内脏,在墙上写出这个日期,必是某种强烈的暗示。”

秦北洋观察欧阳思聪,惊觉这位上海滩青帮老大的脸,暗暗抽搐起来,犹如野兽的面孔。

深入凶案现场,血迹似断了线的红宝石珠串,苍蝇大军挥之不散。捕房内的灯光已被调亮,地上躺着个印度巡捕,喉咙已被割断,鲜血从地面直溅到天花板,整面墙都是血手印。欧阳思聪一低头,竟从血腥味里嗅出一股咖喱味。

推开旁边的房门,躺着三具尸体。全是华人巡捕,第一个人的胸腹部有数处刀伤,想必是反抗最为激烈,被凶手从正面刺死的;第二个是在后背心一刀毙命,怕是要逃跑时来不及;第三具尸体挂在窗户上,还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却被人割断了喉咙。

下一个房间,是对犯人的审问室,门口躺着个华人巡捕,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而亡。里面还躺着个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阳穴致死。审问室空间狭小,地上的鲜血如大雨过后的水塘。

第三个房间,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的办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长躺在旋转靠背椅上,双目仍然瞪大。脖颈处有一伤口,露出气管与食道,以至于脑袋歪斜下来,好在没斩断颈椎。他的右手放在办公桌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路的希尔顿警长,已检查过这只手枪,装满六子弹。

警长抓起尸体脚下打碎了的酒瓶,摇头说:“我们的探长是苏格兰人,他太爱威士忌了!如果没有喝醉,动作再快一秒钟,或许能开枪击中凶手。”

秦北洋看着死者的蓝眼睛,想起一个多月前,有人闯入海上达摩山盗窃小镇墓兽。那天凌晨,盗贼被他擒获后,正是这位醉醺醺的英国探长来询问案情的。

胸口的玉坠子一阵温热,这是和田暖血玉对鲜血的感应,一如它埋葬在坟墓里的时光。

再上楼,有个印度巡捕倒挂在楼梯上。鲜血顺着楼梯淌下,即便已经干涸,仍能想象出一条欢快的红色小溪。找不到伤口,最后现在头顶心,直接刺穿了颅骨。印度人裹红头巾,鲜血已把头巾染红,又是倒吊着挂下来,所以难以察觉。

二楼是拘留室,没来得及过堂和送监狱的犯人,会在这里短暂关押。这里有三具巡捕尸体,都是印度人,伤口分别在咽喉、心脏以及下腹部。最后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引来无数苍蝇产卵。秦北洋别过头去,齐远山虽是军人子弟,也忍不住呕吐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李常觉、陈小蝶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恐怖窟》,还有小时候读过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还有四具犯人的尸体,全被割喉而亡。希尔顿警长查看记录本,都是些小蟊贼,还有个流浪的哑巴乞丐,说不清自己来历,被印度巡捕抓回来,也已成枉死鬼。

警长说,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华人巡捕,加上英国探长,全部毙命。还有五名犯人被杀,另有一人失踪,一人幸存。

“还有幸存者?”

希尔顿警长带他们爬上三楼,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现在关押着唯一的幸存者。

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昨天在有轨电车上摸了少妇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后半夜,巡捕抓来两个中国犯人,年纪都只二十来岁,其中一个瘦长个,脸颊上有道伤疤。他俩竟暗藏两把匕进来,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当时,这个幸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吓傻了,却没出任何声音,隔着茅房门的缝隙,看到这场凶残的杀戮。凶手的动作太快了,不到几分钟,就杀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并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盗抢罪,已被关一个多月。接着,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秦北洋跟在欧阳思聪背后,一边听这段目击者的讲述,一边在脑中还原整个干净利落又血浆横飞的过程,就像自带一台无声电影放映机。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开阁楼,来到三楼屋顶上,太阳从黄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尔顿警长点上烟斗说:“欧阳先生,为什么把你请过来,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了。”

“嗯,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盗窃过我家的盗匪。”欧阳思聪的面色极其难看,秦北洋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但隔了一个多月。”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提篮桥监狱人满为患,会审公廨开庭也在排队,这个犯人一直被延期关押在捕房拘留室。”希尔顿警长能用流利的中文表达,“今天早上,这个……对,他叫小木,连姓都没有,原定要被送到会审公廨过堂。”

“我明白了。”欧阳思聪到底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对于司法审判制度也颇为熟悉,“过完堂,犯人就会被送去提篮桥监狱,那里是远东第一监狱,再要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凶残的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杀人如麻!”警长放弃了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捏紧拳头,想为同胞报仇,“他们的杀人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设立的分巡捕房,始设于1861年,管辖整个苏州河以北地区,总计有四十名华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还有十余名日本巡捕。毫无疑问,这是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最猖狂的案件,也许还会是空前绝后的。

案现场处于上海善之区,外滩近在咫尺。两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外白渡桥被革命党人刺杀,两名刺客当场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获后引渡给北洋政府,说明,虹口巡捕房对付刺客很有经验,到底是何方的大胆狂徒?

“警长,你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小木?”

“欧阳先生,我也看过这个人的口供记录。他在北洋军当过兵,被迫参与过盗墓行动。但在上海没有案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在我们掌握的情况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生过关系。”

“你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巡捕房凶案跟我有关?”

希尔顿警长皱起眉头,看着黄浦江上出港的轮船说:“凶手杀人无数后,用数以品脱计的鲜血写下2 sept19o7!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写在墙上,显然是希望我们看到——19o7年9月2日,这日期必是公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第三十六章 消失的百万白银

刚过去的这一夜,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伤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o7年9月2日,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上午八点,惨遭灭门的虹口捕房的屋顶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尔顿警长、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又已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欧阳思聪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到上海来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九月,无论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包括华界,都没有生过大案子。我查过巡捕房的档案记录,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长咬着烟斗说,“但是,6地上太平无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风平浪静。”

“海洋?”

警长盯着欧阳思聪的眼睛:“19o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轮,排水量两千吨的徐福丸,开出上海港向神户,却在东海上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对……你提醒我了,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秦北洋现,欧阳思聪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这艘轮船,载运着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长,他叫……”警长翻开小本子,“对,羽田龙马。船上还有日本政府委托运输的一笔巨款,也是中国交付给日本的庚子赔款。”

“庚子赔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抖,何况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的庚子赔款。

“Boxer Indemnity!我们西方人管它叫拳乱赔款。中国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缴纳给列强。而在19o7年,中国缴给日本的赔款大约是一百万两白银,全都装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点,轮船航行出吴淞口。到了这天晚上,就失去了无线电联系。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只去搜索,但都没有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听着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生的那一夜,养父仇德生说起过这桩大案——庚子赔款中的一笔百万白银,莫名其妙地在东海上失踪了。

“这个……”

“在中国东海之上,中国与日本航线的中心点上,有座孤岛叫达摩山——Bodhidharma Is1and。”警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念出岛屿的英文名称,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锡兰岛屿,“据我所知,达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还有凶残的海盗出没。”

“好吧,我承认,达摩山是我的故乡。”

“19o7年9月2日,欧阳先生,你在哪里?”

“达摩山。”

希尔顿警长咬着烟斗说:“百万白银的轮船失踪后,日本政府曾派遣海军6战队登上达摩山扫荡,但并未现白银的下落,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强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精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精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穴,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第三十八章 父亲的故事

停泊在黄浦江码头上的南美轮船。

小木睡到午后自然醒。舱门打开,进来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特别斯文,细长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侧脸颊的刀疤,小木也许会喜欢上他。谁能想到,几个钟头前,他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说话也是和颜悦色,再无刺客的杀气。他还带来一个托盘,从法国饭店预订的西餐,揭开圆盖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面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凉了,吃吧。”

小木从没吃过西餐,流着馋口水却不会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饱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还不敢吃,问:“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舱里还有第三个人,躲在门后的阴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张脸。但从身形来看,绝非第二个粗壮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面包,喝了一大口凉水,吧唧着嘴:“谢谢这顿饭菜,也谢谢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阿海微微一笑,将有刀疤的右脸藏入暗影,单单看光滑的左脸,便让人感觉很舒服,“恭喜你,获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木想想还是算了,他是被刺客从巡捕房里劫狱出来的,为他死了那么多巡捕,上海的两个租界加上华界,必然到处张贴通缉令,被抓住的话必死无疑。

“好吧,我真心地谢谢你,朋友。”

“抽烟吗?”对方掏出一包美国香烟,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小木在北洋军里学过抽烟,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几岁了?”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说说你的过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过许多墓。三年前,我们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里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还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里饿死了吧。”

“你还想你父亲吗?”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们根本没得选择。我妈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里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里,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还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说到这里,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还是说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个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过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里人氏?

“原来你比我还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没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个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还灭亡了一个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还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长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个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说自己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朋友。”

“嗯,说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里。我一个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没了命,遇到路过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里。我们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过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个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里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里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个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吗?”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吗?”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说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里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没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没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里看到的小皇子是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这副棺椁的下落吗?”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个过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个大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小木选择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里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个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个工匠阻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没读过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说出这个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里的那个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里躺着的小皇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还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这个人吗?”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还有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个穿着土旧的短打,像个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个人,唯独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第三十九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色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色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色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的男小孩,手握红色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什么?”

慌乱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猫围过来。

秦北洋天生就爱小动物,摸着几只小猫的耳朵说:“听说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欧阳安娜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顶,秦北洋依然是异教徒,脑子里回闪光绪帝的崇陵地宫,那口令人燥热难当的金井,还有父亲说的种种寻找龙脉和造墓的法门。

天上飘过一朵秋天的云,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这朵云里出现一支巨大的纺锤,印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底下吊着船舱般的小房间。螺旋桨在吊舱后旋转,静静地划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空。

许多外国人向天上的怪物挥手致意,安娜听到法国人都在说:“飞艇!飞艇!”

这也是蒸汽时代伟大的明,此时此刻,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飞艇在某种程度上挥着比飞机更大的作用。秦北洋远远目送飞艇消失在云层,真想自己也飞上去看看啊。

第四十章 南苑之兽

古说书人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儿飘香。秋风起,蟹脚黄,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铺满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仿佛铺满地宫的铜钱。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华所在。老舍说“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达夫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1917年,从盛夏到金秋,短短数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前门的箭楼上空,张勋复辟的龙旗降下,恢复中华民国五色旗。中国的局势,正似“一层秋雨一层凉”。政府也如走马灯,冯国璋进京当上大总统,“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为国务总理。

秋高气爽的一日,亚洲第一所飞行学校——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迎来一位骑着白马的男子,披着北洋军的蓝呢大氅,肩章上镶着代表6军上将的三颗金星,胸口别着数枚锃亮的勋章,圆脸光头,高鼻薄唇,胡须剃得干净,双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军人。

6军次长徐树铮,三十八岁的少帅,检阅数千训练有素的精兵,即将开赴湖南作战。众将官齐声高唱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军歌,炮兵鸣放十二门礼炮,天上有航校的战机飞过。这支队伍仍是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背后矗立的高大烟囱,向苍穹喷射着莽莽黑烟,蔓延于四处的沼泽、荒野,机器轰鸣声连绵不绝,那里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厂。

“徐将军,趁着俄国新近内乱,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复失地,统一蒙疆。”

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帖木儿,骑一匹黑马,身着蒙古袍子,头戴黑貂皮帽,与这位姓徐的北洋将军并辔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肤白如脂,若不是这身打扮,多半要被当作北大或清华的学生。

“小郡王,我早有扫北之意,燕然勒石,饮马北海,建不朽之功业。但我只是6军次长,到底北上还是南下?那得看国务总理的意思。北洋衮衮诸公,手握兵权的各省督军,更在意地盘与财税。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们?”将军挥了挥马鞭,话锋一转,“不过,孙中山在广州搞非常国会,实属割据叛乱。我支持段总理武统中国,打第二次南北战争!”

徐树铮对着戴厚镜片的洋人说:“顾问先生,开始!”

“6军次长先生,遵命!”

这位洋人能说中文,年约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顶着乱蓬蓬的栗色头,穿着旧西装,墨绿色眼珠,满脸胡楂儿,指尖夹着一支骆驼牌香烟。

“Los”

洋人一声令下,德语“开始”之意,工厂铁门徐徐打开,散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机器轰鸣之声传出,仿佛有辆火车要从中开出……徐树铮抓紧缰绳,不让他心爱的白马受惊。

让在场数千大军目瞪口呆的是——大铁门里竟跳出来一只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却如一头强壮的公牛,铜墙铁壁的外壳,屁股后面喷射黑烟。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双硕大的眼睛,坑坑洼洼的斑点表皮,几乎用肚子贴着地面,四条强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跶着前进。它的体内有机器的轰鸣声,鼓鼓囊囊的下巴出咕咕的咆哮声,表皮还散出一股异味,让四周的士兵纷纷捂住鼻子。

徐树铮看到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金蟾镇墓兽。

无人敢靠近这只蛤蟆,唯独有个老头,留着大胡子,白头,穿着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并肩而立,犹如斗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挥挥手说:“嘿,秦!”

这位老头便是秦北洋的父亲,前清皇家工匠传人,已被北洋军囚禁了数月的秦海关。

相比张勋复辟的那几日,老秦的精气神倒是恢复了。他对金蟾吼了几声,镇墓兽便向前高奔跑,闪电般的蛙跳让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枪向它射击,因为它的动作太快,竟无一命中。

操练的士兵们纷纷让开,推进来一只木头笼子,装着十来个男人。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着数条人命,简直十恶不赦,等着秋后处决呢。笼子打开,这些人疯狂地冲出来逃跑。秦海关又喊了两嗓子,这回徐树铮算是听懂了,原来是老袁家乡的河南方言。

金蟾镇墓兽张开嘴巴,一条舌头飞出来,立时绞断了两个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拼命地往外跑。蛤蟆飞快地跳了两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飞剪舌将其正法。不过,另外几个犯人向着相反方向逃窜,眼看就要冲出营门了。金蟾的肩膀打开个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机关枪,当即旋转着射出子弹。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静了,徐树铮按着白马的耳朵,低声说:“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半分钟后,五百米外的营门口,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全被加特林的子弹所洞穿。

而那吃人的大蛤蟆,让在场的北洋军皆为之色变。小郡王的黑马被惊吓到了,仿佛见到了豺狼虎豹,四蹄高高跃起,竟把少年颠下马鞍。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翻身,才没有被马蹄踩断脊梁。要知道那时很多大人物,都是死于坠马事故,袁世凯的大公子还因此成了瘸子。

秦海关又是一声令下,金蟾镇墓兽跳回到老秦身边,恢复恭顺的蹲伏姿态,屁股后面的黑烟也没了,安静得像一尊坟墓里的雕像。

“精彩!”徐树铮接连鼓掌,并向那位蓬头垢面的洋人道谢,“祝贺博士,你终于开出了伟大的武器。还有老秦,你也干得漂亮!”

秦海关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7月,段祺瑞重新控制北京,徐树铮现了被辫子军掳获的金蟾镇墓兽。他听说这东西非常厉害,杀死过几十名士兵,只有机关枪与手榴弹才能把它制伏。徐树铮曾留学日本6军士官学校,知道当今世界大战的武器日新月异,英国人用了坦克,德国人用了毒气,意大利人善用飞机,若是此物可以修复,送上战场,岂不是又一件大杀器?

一个月后,历经两次府院之争与张勋复辟,北洋政府宣布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徐树铮找到南苑兵工厂的总顾问,从西洋流亡到东方的科学家,也是北洋政府的座上宾——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命他迅修复金蟾镇墓兽。博士也对此物极感兴趣,但用尽各种方法,包括将它大卸八块,也不能恢复动力。

中国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它造出来的,谁才能堪当此任。几经辗转,徐树铮终于找到正在养伤的秦海关。他被立刻转由外国大夫医治,用了最好的西药,渐渐恢复健康。老秦被委以重任,封为南苑兵工厂席机械师,月俸八十块大洋。他若不从命,必有杀身之祸,只得走马上任。秦海关却表示,他虽会操控镇墓兽,可一旦离开地宫,此物便再无作用。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现代科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即热力学第一定律——“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任何形式内能的总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此乃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之一。对于这些,老秦当然如听天书一般。

(预告:明天双更!谢谢打赏评论的大伙儿)

第四十一章 北洋挖墓行(一)

民国六年,1917年,一个秋天的早晨。

“我相信地宫中存在某种能量,我也相信你们中国人在古老的年代,就已掌握了这一规律。”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我不像我在欧洲的同行,我从没蔑视过中国的哲学观。虽然,镇墓兽失去了地宫的能量,但我们可以给它注入新的能量,比如蒸汽机的动能。但蒸汽机锅炉太笨重,我们可以把内燃机安装在镇墓兽体内,再用你的操作口令让它复活。”

博士与秦海关合作,用了一个月时间改造镇墓兽。除了安装微型柴油动机,还改造了传动系统,使用现代化零部件。最重要的是,给金蟾安装了武器系统,不再只有那条飞剪舌,更能自动操纵加特林机关枪。它与坦克的区别在于:第一,坦克使用履带前进,通过性能很差,而金蟾靠四条腿如同蛤蟆跳跃前进;第二,金蟾无须装载人员操作,所需动力和能源消耗远远小于坦克,只要有秦海关作为操作员,就能躲在后方战壕遥控。

至此,金蟾镇墓兽的操练大功告成。北京的秋天,徐树铮在南苑横刀立马。他命人给小郡王换了一匹马,又将南苑兵工厂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霍尔施泰因博士召到面前。

“诸位,我大北洋,已集结十万6军,欲如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战场,剿灭德寇,饮马莱茵河,直捣无忧宫。”说完,徐树铮自己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黄粱一梦,诸君一笑耳。”

其实,中国未派遣一兵一卒,而是几十万劳工去法国修桥筑路,不少人埋骨他乡。

“小郡王、博士还有老秦,你们三位,都是我所器重之人。现金蟾镇墓兽已大功告成,但仅有这一只蛤蟆还远远不够,只一炮就被轰平了。必须建立一支镇墓兽部队,才能具备真正的战斗力。”徐树铮拍了拍白马,“我命令你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再挖掘若干座古墓,捕获新的镇墓兽,使其成为我北洋统一中国的利器!”

6军次长徐树铮一声令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兵工厂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带着北洋军最精锐的工兵团,自南苑基地开拔去挖墓。

队伍最后,木头箱子装着金蟾镇墓兽。万一遇到特别厉害的镇墓兽,就用经过现代化改造的金蟾来对付,这就是以兽制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提议去挖清东陵,因为秦海关参与过慈禧陵的营造,必然知晓墓道口。何况叶赫那拉氏执掌国政多年,祸国殃民,割地赔款,不挖她的墓不足以平民愤!

“我做的镇墓兽,绝不能自己挖出来!”老秦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你们要么先杀了我。”

“那就去挖清西陵?”

光绪帝就埋在那儿,秦海关的面色又为之大变,就要跳下马去寻死,被霍尔施泰因博士拉住:“秦!冷静!冷静!”

“荒唐!古今中外,有哪个国家是通过挖墓兴盛起来的?何况宣统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呢,别忘了清室优待条例,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呢?”

说话的是小郡王。蒙古各部王爷贵族,世代受到清帝恩典,要是真挖了清朝皇陵,恐怕自己要被父王打死,还要被剥夺继承权呢。

这时有人说,清朝皇陵都是刚埋了没多少年,挖的话动静太大,不如去挖明朝的十三陵?反正就在北京郊外的昌平,路途也近,省得长途奔波了。

“放屁!”多罗小郡王抽了提议者一鞭子,帖木儿的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成熟,“辛亥革命,汉人就喊着要为明思宗崇祯皇帝复仇,“反清复明”是南方会党的口号,我们若是挖了明朝十三陵,岂不要是被天下共讨之?这北洋的中华民国岂不成了假民国真清朝?”

这清陵不能挖,明陵也不能挖,再往上推,元朝压根就没有皇陵。鄂尔多斯境内的成吉思汗陵,不过是祭祀用的衣冠冢,何况小郡王就是蒙古人。宋朝皇陵在河南与浙江,历史上均被多次盗掘,恐怕存货无多。再不济就干脆杀上陕西,把关中的唐陵与汉陵全挖了?不过,陕西军阀如今敌视北洋政府,这帮人马过去不是送死吗?

有人说,堂堂的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四万万人的主宰,难道连个墓都挖不成吗?

“明清之后,镇墓兽只能为皇家所用,否则便是僭越。但在此前,有一定地位的王公大臣,均可以自行营造镇墓兽。我们不必只盯着帝王陵墓。”

秦海关在马鞍上坐不下去了,这么说,是为避免他们再回去挖清朝的墓。

“秦,你说的有道理!”霍尔施泰因博士频频点头,“你可知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陵墓?”

“中国建造坟墓必须要看风水,所谓风水就是寻找龙脉,挖掘金井定穴位。而在北京周边,最佳的龙脉有两条,一是燕山,二是太行山。这两座山脉,都足够巍峨雄壮,绵延千里。不过,燕山古时属于边疆,紧挨着长城,除非是定都于北京的皇朝,否则不会把陵墓建在那里。而我们要挖明清以前的古墓,恐怕去太行山寻找更为便利。”

还有一则秘密,秦海关不能透露——太行山脉含有灵石,而灵石是制作镇墓兽必要的原材料,在太行山附近地下现镇墓兽的几率也会更高。

多罗小郡王觉得在理,便命令部队南下,经过北洋重镇保定,往太行山方向搜索。他们沿途向地方官与老百姓打听,有无古代遗留的大墓封土。到了西枕太行的曲阳县,现田庄村有几个盗墓贼活动,被巡逻的武装乡民擒获。

此地位于太行山与华北平原间,北面有座山,西北面层峦叠嶂,两边有类似靠背椅的地形,正南地势开阔,旁边流经一条大沙河。

秦海关查看地势赞叹:“此乃龙脉也!”

附近村民也说,这一带风水极佳,传说古时有巨大的封土,地面原有许多石人石马。老秦眼尖,立刻看出田野间有神道遗迹。在他的指点下,工兵就地挖掘,现几对石虎、石洋还有石人,另有一对石柱,全部为汉白玉。

这些翁仲体形略大于真人。石像一文一武,武将披挂明光铠,宽袖长袍,双手拄剑,威风凛凛,装饰可见四箍、弦纹、连珠、连弧纹,还有卷云和如意云头,雕刻精细,更似唐朝形制。而那石虎雄壮有力,前直立,后曲蹲,虎尾绕至下腹又上翘背侧。秦海关知道唐朝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安置石虎、石羊、石人,能用汉白玉的则是帝王将相级别。

秦海关决定从神道尽头正中开挖。工兵们备好了炸药,但被老秦劝阻,还是手工挖掘。

天色已晚,多罗小郡王下令一边挖墓,一边安营扎寨。中华民国的五色旗,月夜下猎猎飘扬。他奉命看守秦海关,睡在同一个帐篷,千万不能让他逃跑。帖木儿爱读书,晚上点灯看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秦海关吃了外国大夫开的药,长吁短叹睡不着。

“老秦,想什么呢?”

“小郡王,我有个独生子,他叫秦北洋,也跟你一般大。几个月前,他越狱逃往南方,不晓得如今是死是活?”

“秦北洋?”小郡王皱皱眉头,“好像听说过……他是不是个头很高?还会打架摔跤?”

“正是——难道你们?”

“哈哈哈!我跟你儿子,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为了一个小姑娘,还比试过一场摔跤。”

“冒犯冒犯!老秦我教子无方,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小郡王摆摆手说:“我很喜欢他,相见恨晚呢!若他再回北京,我俩必能成为好朋友。不过嘛……”

“怎么了?”

“阿幽!”

第四十一章 北洋挖墓行(二)

“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说来羞愧,关于阿幽,我辜负了他的嘱托。”他的面色红,摇摇头,“不说也罢!此乃我家的耻辱!”

老秦听不懂,却大胆请求,“小郡王,我已到黄土埋脖的年纪。明日挖墓,恐怕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请把我葬于东直门外的秦氏祖坟。”

“说什么呢!”小郡王合上书本,熄灭灯火,“你以为我真想挖墓?还不是别无选择,为保住多罗郡王的世袭领地,免得惹怒北洋政府,得到一纸改土归流的通知。我父王又逼着我去日本6军士官学校读书,再不济也要念个保定军校,将来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其实,我对这一套毫无兴趣。我更想去大学读书,最好是历史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和儿子命中是工匠,而小郡王您命中就是王爷,我从不奢望秦北洋能成什么人物,只求他平安健康,早点娶媳妇,为墓匠族传宗接代,别荒废了手艺。”

“镇墓兽的手艺吗?”小郡王已钻进被窝,捅了捅老秦,“喂,你能教我吗?那只蛤蟆太厉害了,你肯定还能做出更强大的镇墓兽。”

“不传!不传!”

秦海关说罢,翻身睡了。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太行山下,大沙河边,曲阳田庄大墓,工兵果然掘出了墓道。

小郡王、秦海关、霍尔施泰因博士,全都凑近了墓道口——外窄内宽,斜坡深入地下,两侧与穹顶都用青砖砌成,地面由逐层夯土筑成,看来异常坚固。

三人往下走,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在左右,马灯照亮鲜艳夺目的壁画——庞大的仪仗队,全是唐朝人物,黑、白、红三种颜料,戴着幞头,络腮胡须,眼窝深陷,明显不是汉人。圆领长袍,前襟撩起于胯间打结,衣带飘飘,脚蹬黑靴,右侧斜挎箭器,手持斧钺刀叉等武器,个个牛高马大,马匹也颇壮实。

秦海关现一个细节,凡是壁画会有起稿线,就是打草稿的,完成后会被掩盖掉。但这些壁画的起稿线相当密集,两壁抹的白灰也不整齐,说明墓主人是匆忙下葬。但不管是谁,有如此排场的仪仗队,必是个尊贵的大人物。

沿着墓道往前,现一道乌头门,就是棂星门,上髹黑漆,下髹红漆,如同仪门。工兵们取来重型工具,耗费大半天才打开。

随后一股黑烟窜出,霍尔施泰因博士戴上防毒面具,又拿来两个给小郡王和秦海关,但被小郡王与秦海关拒绝了。

上下翻飞的尘土中,小郡王用手电往里探去,毕竟才十七岁,面露恐惧。老秦便领头闯进地宫。

这是个平整的“庭院”。举火把进去,先慢慢熄灭,等氧气进来,又熊熊燃烧。东西两侧砖墙上,开着两道券门。北侧是砖砌甬道,看进去才现有一道坚固的墓室门。

博士不仅是科学家,也对西方考古学略知一二,立刻掏出照相机拍摄,记录这座大墓的原始面貌。他用尺子测量墓门,高达六米,门洞也有三米多宽。

秦海关现一块带有铭文的青砖,写着“大金皇统九年三月重修”。

金代古墓?

不可能,这墓的石像生,还有刚才的壁画,分明是唐朝风格,只能说明在金代有过一次重修。既然是重修,说明至少挖到了这个位置——是否借着重修的名义,是一场官方的盗墓呢?正如他们现在所为。

工兵用之前的方法打开汉白玉墓室门,小心翼翼地进去。又是一条甬道,两侧各有壁龛。再往前,现东西两侧耳室,同样有汉白玉大门。甬道北端连着八角形的前室,这个形制颇为独特,霍尔施泰因博士赶紧拍照。前室的左右两侧,对称分布四个侧室,堆满金银财宝,这让工兵们垂涎三尺。

多罗小郡王掏出手枪警告——谁敢偷走一件宝贝,杀无赦。这一切全属北洋政府所有,是中华民国全体国民的共同财富。当然,各位挖墓的有功之臣,必会另行封赏,但绝不能破坏文物。

秦海关看到脚下方砖工整,比之清朝皇陵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在地面呼吸的空气并不自由,倒是在一千年前的地宫里如鱼得水。这座大墓规格极高,有墓道、仪门、庭院、甬道、前室、后甬道、后室的中轴线,侧室与耳室分列左右,全用青砖砌筑,加上穹顶,竟有十二个墓室之多。工兵们清理出大量白瓷、部分酱釉瓷器,甚至有北宋紫定的瓷器,恐怕是金代重修(或盗墓)时带进来的。

最后一道是汉白玉墓室门。

地宫深处,小郡王的手在抖。

老秦对他耳语说:“如果你害怕,现在还可以撤退,我们再找其他的墓。”

但到了这一步,工兵们是不会放弃的,打洞是他们天然的使命。在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指导下,他们熟能生巧地打开这扇大门。

幽暗的地宫尽头,秦海关已经感受到金井的能量了。博士的手电光束,似乎照出一口巨大的石质棺椁……

两个士兵进去查看,结果刚踏进后室,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老秦立刻高声呼喊:“快点出来!”

来不及了,随着轰鸣声,两颗人头飞了出来,鲜血洒在博士脸上。所有人慌不择路往外跑,秦海关也被小郡王拖着逃到前室。霍尔斯坦因博士架着照相机,直接退到外面“庭院”。

烟雾中出来个黑影,老秦来不及逃,闪身躲入旁边耳室。地上滚动着许多马灯,照出一个兽头,还顶着一对角,说不清什么物种,似龙非龙,似狼非狼,但绝非四不相。又出现一个兽头,同样的怪物。秦海关感到诧异,通常一个陵墓里只有一个镇墓兽,很少会有一对兽,除非是乾陵里躺着武则天与李治两位皇帝。更加颠覆的是,老秦又看到了第三个兽头,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总共有七个兽头!然后才是整个身体,像个巨大的豹子,四肢粗如黑熊,而每只兽头的嘴巴,都如狮子血盆大口一般。

秦海关想想自己早就是应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恐惧的,便又探出头去看个真切——这七个兽头的怪物,并非每个头上都有一对角,而是三个头是双角,还有四个头是独角。

七个头,十个角。

但只有一头兽,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王冠,而每个兽头上都刻着一行奇怪的文字——不是汉字,也非清朝陵墓里常有的满文、蒙文或藏文。

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已给它起了个名字。这头兽的体形异常庞大,经过甬道时只能蜷缩爬行,那些角仍然划破了墙砖。但它并不笨拙,抓住几个工兵,用尖角将他们刺死。在宽阔的前室,工兵们被高高挑起,像挂在树梢上的吊死鬼。

它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地宫内生了一场小型地震,穹顶上许多砖瓦坠落在地砸得粉碎。

从墓道口的远方,隐隐飘来两句洋文,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叫喊——

第四十二章 十角七头之兽

“Quis simi1is bestiae et quis poterit pugnare netbsp; 博士说的既非德语,也不是英文或法文,而是字正腔圆的拉丁语,意思是“谁能比得上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片刻之后,来与这兽争战的勇士出场了,便是金蟾镇墓兽。

在未知的唐朝大墓的地宫中,出现了两只镇墓兽,一只已沉睡了一千多年,另一只却是今年新鲜出炉的。

兽与兽的较量。

“秦,你还活着吗?”

博士躲在墓道角落里,向着地宫深处呼喊,因为只有秦海关,才能操控镇墓兽进行战斗。

老秦无须站在镇墓兽身边,只要相距不过十丈,他就能通过声音和气息遥控。而他也不必高声吆喝,镇墓兽的五感极其敏锐,一点点声音就能让它听到。

他藏在耳室,口中轻声念叨:“金蟾金蟾!唯有你能比得上这头兽!唯有你能与它争战!”

大墓深处,到处是被虐杀的士兵的残肢、内脏与鲜血。十角七头向金蟾飞奔而去,它的七个头分别出怒吼,念着七种不同语言的祭祀词;它的十个角鲜血淋漓,顶着十个不同帝国的皇冠。

秦海关轻声操控,金蟾高高跃起,没有张开飞剪舌,而是打开了加特林机关枪。

无数子弹被旋转的枪管送出,仿佛乱箭射中吕布。说实话,每颗子弹命中时,老秦都有些心疼。这便是一个老工匠,看到前辈工匠大师的作品,都得顶礼膜拜的道理。

加特林爆出清脆的射击声、子弹穿破空气的啸叫声、弹壳坠落地砖的金属弹跳声……

2o世纪的咆哮,压倒了公元8世纪的怒吼。

十角七头的怪物,轰然倒地。

金蟾向前走了几步,博士以及端着步枪刺刀的士兵们,还有战战兢兢的小郡王,也都慢慢地踏入地宫前室。

突然,十角七头中的一个头,如同长蛇伸向躲藏在耳室中的秦海关。那个头先用一对长角猛刺,而这耳室中恰好堆满了陪葬的兵器,老秦随手抄起三尺多长的唐刀抵挡。这是一把环长刀,做工极其精良,一千多年没有锈蚀。他双手持刀,上下翻飞,仿佛在万军丛中砍下无数敌人级。

不过,镇墓兽的双角似乎比钢铁更为坚硬!没几下,寒光闪闪的唐刀就卷刃了。兽头张开狮子般的大口,利齿上还挂着人肉残渣,就要将老秦一口吞没。

秦海关眼睛一闭,只待送命,却听到地宫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那只兽头连同双角,还有两个金冠都缩了回去。

他匍匐在地上爬出耳室,原来在小郡王的指挥下,工兵们先施放烟幕弹,接着扔出集束手榴弹,加上金蟾的加特林机枪继续射击,第二次把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到了。

最后,工兵弹射出数条粗大的钢索,才将这头巨大的兽牢牢捆绑。

尘埃落定,老秦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爬回到小郡王与博士身边。他们向附近农民征用了二十几头耕牛,又要避免毁坏它的十角七头,花费大半天,才将这头镇墓兽拉出地宫。

一旦离开地下的环境,它就变成了一大堆废铜烂铁。

无数人跑来围观,无不被这庞然大物震惊。有人说它像从地下挖出的龙骨,就是恐龙化石;也有人说他像传说中的蚩尤,至今太行山区仍有头戴牛角相抵的蚩尤祭。

小郡王命人在古墓四周装上帷幕,日夜武装巡逻,严加看管这头镇墓兽。他又给南苑基地拍电报,要求派遣一辆平板卡车过来。

没有镇墓兽的古墓,就如诸葛亮死后的蜀汉。秦海关与博士再度进入地宫后室,头上是圆形穹隆顶,仿佛置身于宇宙,迎面是巨大的石质棺椁。棺床前有圜桥子踏道,两侧弧形栏板。踏道浮雕两人,上者仰面屈肢,下者匍匐爬行,勾拽上者左脚,貌似断袖之乐!

石棺床为莲瓣须弥座,上下枋顶面各有汉白玉勾栏,涂着五彩颜料,四角各有一力士托举。棺床束腰部的壸门里,雕着巧夺天工的人面。老秦注意到石椁上的朱雀玄武浮雕。所谓朱雀,就是凤凰;玄武是一只乌龟被一条蛇缠绕。霍尔施泰因博士用照相机拍摄记录全程。

工兵要撬开石椁,秦海关急忙阻拦:“我们是来找镇墓兽的,可不是来盗墓开棺的。”

“秦,都到了这一步,不管我们开不开棺,都已是盗墓的罪人了。”

博士费劲地说完一串汉语,多罗小郡王也到了后室,点头说:“此墓非同小可,墓主人恐怕是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我熟读二十四史,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埋葬于此!”

于是乎,石椁被打开了。

里头还有一个木棺。后室只有墓主一人,即便有合葬者,也在两边的侧室。这不同于通常的夫妻合葬墓,而是强调君主至上。

“我们不是来挖墓盗宝的,不必用盗墓贼的方法,但要尊重科学之道。”小郡王不过是借口解开历史之谜而给自己壮胆,幸好那凶残的镇墓兽也被捕获了,墓室里的士兵众多,“我们这就开棺。”

工兵从正面打开木棺。腐烂有毒的烟雾升起,众人戴上防毒面具,唯独秦海关无所谓。

霍尔施泰因博士第一个靠近棺材拍照,他有着给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王拍照片的热情,却忘了传说中法老的诅咒。

他拍到了一头兽的骨骸。

众人皆惊骇之,小郡王从棺床上跌倒,额头都被石椁磕出了血。只有老秦直勾勾看着棺材之中,确信那绝非是个人类。明显的动物头骨,锋利的犬齿,必是豺狼虎豹之类的食肉动物。而这兽骨之上,却整齐穿戴着君主的冠冕与章服。

相隔千年,这身衮服依旧鲜艳夺目,刻画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自周天子起,只有至尊皇帝才能穿上这套衣服,并在重大典礼时用。

一头盘踞在皇帝宝座上的兽?

不过,半分钟后,随着空气进入棺材,这身华丽的衮服,连同金绣的“十二章”,一块儿腐烂变色,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破布。

小郡王摘下防毒面具,揉着额头的伤口:“什么情况?”

“野兽之国?地狱之国?”霍尔施泰因博士也蒙了。

“你看这外面的唐朝人物壁画,还有石棺内外的人像,必然是在人国。”秦海关虚弱地坐倒在地上说,“依我看啊,可能是墓主人死于非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的臣子只能捕杀一头猛兽,再给死兽穿上皇帝的冠冕衮服,代替他入棺下葬。”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死得粉身碎骨,又要野兽来代替自己呢?”

“先,这座大墓是唐朝的,而皇陵都在关中,太行山不可能有皇陵。那么唐朝除了武则天以外,还有谁妄称过皇帝?”

小郡王想起《旧唐书》与《新唐书》:“除开隋唐乱世,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泾原兵变,朱泚被部下拥立为皇帝。还有黄巢,自称大齐皇帝。但唯有安禄山符合太行山的地理位置。”

“嗯,安禄山是范阳节度使,根据地就是今日的北京。”

“安史之乱的老巢,后来藩镇割据也自河朔始。安禄山是被儿子安庆绪所杀,有种说法是乱刀砍死,尸骨无存!”小郡王还记得一个细节,“这附近的村民,大部分姓安,难道是安氏守墓人后代?”

霍尔施泰因博士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

“还有一种说法,安禄山死后葬在陕西武功县。不过,他死的时候,关中已被唐朝收复,不可能再去那边下葬。”

“安史之乱,涂炭了多少生灵?据说杀死了当时一半的中国人,安禄山确实配得上这头野兽!也配得上那只凶残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说到此处,秦海关激动得掰断一支箭矢。

不过,这座大墓里没有找到墓志铭或玉哀册,也没有墓主人生前的印章等物品,依然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以上的一切,纯属猜测。

“等一等,这是什么?”

老秦现后室地砖上,刻满豺狼虎豹以及上古异兽,正在破坏唐朝的村庄,在城池纵火焚烧。不计其数的胡服骑兵,长着各种凶暴的兽头,战马一律顶着双角,挥舞刀枪弓箭,张开血淋淋的犬齿,吞食中国的婴儿与妇女……

面对木棺,博士又拍了一张照片--穿着龙袍戴皇冠的兽骨,瞪着空空的眼窝,望向墓室穹隆顶的中心,也望着一百年后注视这张照片的你的双眼。

第四十三章 精武英雄

曲阳田庄大幕被挖开同一日,上海深秋街头,报童们叫卖《巡捕房恐怖窟》《红头印捕血手印》《盗墓马贼劫狱记》……全是关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故事,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们最擅长抓社会热点写连载小说,既结合当下世情,又融会西洋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加上点到为止的色情、暴力、国仇家恨。

这桩租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凶杀案仍未告破,这给了市民极大的遐想空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走夜路的人少了,巡捕房人人自危,无论华警印警,晚上出街巡逻都要给脖子绑上两块铁片,防止被割喉。

这天早上,齐远山穿长衫戴礼帽,一表人才。秦北洋却保持工匠装扮,毫不起眼。提篮桥的陪尔开路,挂着精武体育会的招牌。陈公哲与霍东阁,热情招待了他俩,后者正是津门大侠霍元甲的公子。

宣统元年,英国大力士在上海登报挑战中国拳师。霍元甲受邀南下,约定在张园决战,结果对方爽约,霍元甲不战而胜。次年,霍元甲在上海开创精武体操会,不久咯血而死。精武体育会,才是霍元甲一生最重要的遗产。

每个周日,秦北洋与齐远山,结伴来体育会练拳。两人待遇明显不同。齐远山自幼跟军人父亲练武,几个招式下来有板有眼。令人头疼的是秦北洋。当年在光绪帝地宫内,他跟父亲学过防身术,又因操控镇墓兽学会气沉丹田运行周身。没人愿意跟秦北洋比试,都说他是乱来,街头打架斗殴的招数,上不得台面。让他练霍家迷踪拳,他又嫌太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练成。

霍东阁摇头说:“先父练了三十年方有所成。我五岁起扎马步,到现在都不敢放松功课。”

“看来我不是练武的料啊!”

正当秦北洋垂头丧气要出门,有人满脸乌青跑进来,说在四川北路横浜桥吃了亏,被虹口柔道馆暗算,我方有一人竟被压断了腿,紧急送往医院了。

虽说没有“东亚病夫”的匾额,陈公哲与霍东阁,还是带着大队人马,前往虹口柔道馆理论。秦北洋与齐远山也跟在后面去看个热闹。

到了横浜桥,涌出一大群身着和服的日本人。此地乃是日本侨民聚居区,平常还有日本巡捕,未来会成为日本海军6战队驻上海司令部。

有个穿西服的日本青年,会说一口汉语,为双方充当翻译。他说日方也有人被打伤,建议双方息事宁人,互相赔礼道歉,井水不犯河水。此人不过二十七八岁,自我介绍叫羽田大树,文质彬彬,戴着眼镜,面相倒是典型的日本人。

羽田?秦北洋皱皱眉头,似乎在哪里听过。

柔道馆长并不买账,把羽田大树推到一边,拍胸脯说,谁若能将他击败,当即赔礼道歉,否则就请滚蛋。围观的日本侨民纷纷鼓掌叫好。

霍东阁刚要撸起袖子管,便被陈公哲扣住手腕:“东阁,切莫心急!你是大侠霍元甲之子,迷踪拳传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让学员们先上。”

迷踪拳,又称霍家拳、燕青拳,子午门三十六杀手功之一。一说是西汉马踏匈奴的大将军霍去病创立,也有说源出嵩山少林寺。迷踪拳夺命八手、二十四绞杀术、内八修“客入、侵解、坐庭、切本、隐遁、绳系、斥候、揘毒”,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也未必能看到。

陈公哲挑选出一位大徒弟--体壮如牛的山东汉子,摆出迷踪拳的功架,刚要对日本鬼子分筋错骨、滚锁缠摔、绞杀断颈无情,却被一个背负投--过肩摔干趴下了。

霎时,日本侨民高呼“万岁”,精武体育会一片哗然。得胜的虹口柔道馆长,乃是日本一等一的高手,柔道大师嘉纳治五郎的弟子,读过日本6军士官学校,因打架失手致同学死亡,被开除而成浪人。

他蔑视地将手指向霍东阁,眼看霍家少主不堪受辱,齐远山却站出来说:“用得着霍师父出马吗?我这新学员就能打败你们倭寇!”

齐远山已学过一些迷踪拳的招式,结合原来祖传的拳法,一上来便击中日本人的额头。没想到对方是个粗壮硬汉,居然没轻易倒地,一俟近身格斗,便将齐远山拖至地上。

以往中国功夫较量,要么以拳脚凶猛取胜,要么以内力强劲制敌,从未遇到过这种压低重心,拖入地面缠斗,依靠寝技取胜的格斗术。此种以柔克刚之术,极其适合身材体重都不占优的亚洲人,又极具实战力。以至于后来传到巴西,展出了格斗之王--巴西柔术,全靠寝技称霸天下。

“不要下地!”

陈公哲提醒晚了一秒钟,齐远山已被牢牢困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眼看脖子就要被日本人的双腿拧断,众人都别过脸不敢看了。

突然,秦北洋飞奔上去,连环腿踢开两个阻拦的日本人,一脚踩中柔道高手的膝盖内关节。那条绞杀脖子的腿自然松开,齐远山这才逃出生天。他的脖子已经通红,话都说不出了,再晚须臾,必死无疑。

柔道高手翻身跃起,大骂中国人不守规矩,为何跳出来一个帮手?

秦北洋对做翻译的羽田大树说:“翻译给他听--我们比武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现在,我愿意跟他一对一单挑。”

“他还不会迷踪拳呢!还是我亲自上吧。”

霍东阁刚要反对,却被陈公哲拦下来:“让这小子试试吧。”

然而,秦北洋并未摆出任何武术招式,而是跟日本人同样压重心,弯腰屈膝,双手放低。挑战柔道高手,并非他心血来潮,而是观察了之前两次搏击动作,想到三个字--初见杀。

在北京西郊的骆驼村的少年时代,他跟人打过无数次架。跟赶骆驼的蒙古人摔博克,跟健锐营甚至善扑营的满人练布库,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若是单打独斗,每次都相当短促,差不多半分钟,一套拳的零头都耍不下来。所谓“拳打两不知”就是完全不晓得对方如何出招,只靠本能反应来动作,也没有思考招式的空间和时间。只要你动脑子去想,就比人慢半拍,就意味着吃亏乃至死亡。必须把脑子放空,什么都不要想,只剩下身体和血液。

他不动,对面的日本人也不动。

秦北洋之不动,宛如陵墓背后峰峦起伏的龙脉,亦为孙子兵法之“不动如山”。

对峙过十分钟,四周鸦雀无声,偶尔爆几声日语“康巴呆”。

陈公哲与霍东阁对视一眼,觉得这秦北洋不可小觑。

忽然,对方眼里流出一瞬的懈怠。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秦北洋伪装的阴霾后,雷震般出手。电光石火间,他已冲到日本人怀里,既不用拳,也不踢脚,而是使出中国式摔跤,两手把对方腹部捆住,下面用腿使绊。

全程迅雷不及掩耳,无人能看清楚,柔道高手轰然倒地。他还想用寝技挣扎,秦北洋不给其任何机会,肘关节猛击喉咙,让他缺氧昏迷。

日本侨民一片惊呼,陈公哲拍手称快:“精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十四章 重返凶案现场(一)

秦北洋并不夺人性命,而是替日本柔道高手顺气,帮助恢复正常呼吸。他才起身抱拳鞠躬,被精武体育会学员们的掌声包围。

穿着西服的羽田大树,代表柔道馆长深鞠躬道歉:“柔道之魅力,武术之精髓,两者没有比试的必要。”

“嘿嘿!我只是用街头打架的方式赢了他。”

十七岁的秦北洋挠头傻笑,心里却想起光绪帝弯弓射日的镇墓兽,也算是为战死在刘公岛的外公小小报复了一下。

羽田大树恭顺地问道:“请问这位英雄大名?”

“秦北洋!”

“秦?”羽田瞪圆了双眼,“可是秦始皇帝的秦?”

“难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情?”

说罢,秦北洋就被同伴们簇拥着“得胜回朝”,徒留下满大街懊恼叹息的日本人。

虹口横浜桥上,羽田大树看着秦北洋远去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斯古伊!”

这一晚,精武体育会在四马路的老正兴菜馆办庆功宴。众人齐向秦北洋敬酒,尤其霍东阁,,秦北洋是代表他击败了东洋高手。上了酒桌,秦北洋反倒沉默寡言。大家问他怎么练的?只答四个字:打架、摔跤。

陈公哲用人力车送秦北洋与齐远山回去。经过外滩和外白渡桥,三人下车走到公园门口,那里挂着牌子“一、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五、除西人之佣仆外,华人一概不准入内;……”这便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起源。

秦北洋一拳打在牌子上,幸好没有红头阿三巡逻经过,否则必以毁坏公物为名抓他。

“中国有四万万人,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打开这扇园门?我们造不出英国的无畏舰、德国的克虏伯炮,连日本都把我们远远甩下,怎能不让他们在这里耀武扬威。”

“甲午年,我们有北洋水师,有定远和镇远两艘世界一流的铁甲舰,不是照样败了?就算如今有了无畏舰和克虏伯炮,恐怕也是被北洋军阀用来打内战,荼毒中国人的生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流血的革命太多,通过健强体魄而强国,虽属奢望,但未尝不可努力。”

秦北洋想起《申报》上的新闻:“前几日俄国又爆革命,布尔什维克党人炮轰冬宫,占领彼得堡,建立工人当政的国家--天下哪有不流血的革命啊?”

“我等迂腐了。只恐怕,未来中国为革命而流的血,不会比俄国人少呢!”

“陈先生,你从未展示过武艺,人们都说你身怀绝技。你我比试一下?”

说话间,秦北洋借着今晚酒劲,已对陈公哲出拳了。黑漆漆的夜里,黄浦江惊涛拍岸,苏州河底白骨累累。陈公哲不紧不慢,步法飘逸地躲开。

“北洋,不要胡闹!”

齐远山上前阻拦,被秦北洋一掌推开。

第二拳接踵而至,陈公哲被逼到外白渡桥栏边,再要退,只能翻身坠河。他抬起右手隔开秦北洋的拳头,借势推手,画出完满的圆弧,瞬间卸掉这一拳力道,再侧身,手腕微微一抖。

秦北洋失去重心,刹不住车,整个人飞出去,竟翻下了苏州河。

“扑通……”

这下酒全醒了。泡在深秋冰冷的苏州河里,秦北洋吃了好几口水,幸好从小在海河里游泳,踩着水没沉下去。

苏州河两边都是水泥堤坝。齐远山则是旱鸭子,在桥边干瞪眼喊救命。当陈公哲准备脱衣服跳水救人,一根竹竿伸到了苏州河心。

秦北洋抓紧竹竿,只见齐远山和陈公哲都在桥上,又是谁在救他?竹竿带他游到接近沙俄帝国领事馆水域,他才找到台阶爬上来,刚要向救命之人谢恩,地上徒留竹竿,不见人影。

齐远山与陈公哲绕过桥头跑来,秦北洋抹去脸上水藻和污垢,看着黑魆魆的街道:“救我的人为何逃跑了?有人在跟踪和偷窥我们!”

“嗯,要小心了。”

秦北洋成了狼狈的落汤鸡,连打十几个喷嚏,又大笑道:“陈先生,我本想试试你的武功,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

“得罪!得罪!”陈公哲也忍俊不禁,“跟秦小弟一起玩耍,真是有趣得紧!”

秦北洋披上齐远山递来的毛巾,头顶散白乎乎的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内家大师在运用真气。

“陈先生,今日与倭寇的柔道馆比试武功,你要是亲自上阵啊,必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习武之人,本为强身健体,不可逞强好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霍东阁对付那个日本人,也是绰绰有余,但作为霍元甲的传人,不动如山才是最好的选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秦北洋又打了个喷嚏,长这么大,他还没崇拜过什么人。

三人在外白渡桥钢梁下别过。夜色下的黄浦江,一艘外**舰鸣着汽笛开过,波浪在江堤上打出一片水花,几乎淹过外滩公园的地面……过了桥,离海上达摩山也不远了,秦北洋和齐远山跑步回去,抵消落水后的寒气。两人穿过两条路口,看到虹口巡捕房大案的悬赏通缉令。

夜深人静,秦北洋突奇想,决定到案现场转转。齐远山也拦不住,转过一个拐角,到了虹口巡捕房门口,那里果然贴着工部局的封条。巡捕房已在四川北路另觅新址办公,这栋楼据说不吉利,可能会被弃用。秦北洋在路口观察,对面有栋六层高楼,站在那个楼顶,可清晰地观察到巡捕房内的一切动静。

“远山啊,我们一起看过案现场,我在想,两个刺客是怎么把凶器带入巡捕房的呢?”

秦北洋脑中浮现起印度巡捕的模样,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北印度的锡克人与旁遮普人,平常对中国人颇为凶悍,凡是抓获疑犯先会搜身,不可能让人把那么大的匕带进来。

“必有内应!也许那些匕,早就藏在巡捕房里了,只要刺客装作犯人被抓进去,就能抽出来杀人。而我们对面这栋楼,就是监视虹口巡捕房的最佳位置。”

齐远山摸着自己脖子。白天,若非秦北洋及时出手,他必会被日本柔道高手拧断颈椎,脖子至今酸痛,让他心有余悸。

“你还不赖啊!”秦北洋注视着街道东去的尽头,“这绝非两个刺客的屠杀,而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刺客只不过是最终杀人的子弹,扣动扳机的人又是谁呢?”

“你不是说过吗?跟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有关系。”

“是,但以他们干净利落地屠杀巡捕的能力而言,要杀到欧阳家府邸也并非难事。所以,那天欧阳先生的面色非常糟糕,他知道作为青帮老大,也未必能保护自家安全。”

“如此说来,他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我?”

第四十四章 重返凶案现场(二)

“北洋,你的脖子后面有两块天生胎记,跟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形状很像,只是你这个火红,它那个雪白。”齐远山继续用毛巾给他擦头,“你的身上,也许还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前几天,我们两个去卡德路的澡堂子洗澡,你说感觉有人偷看你,我还开玩笑说是有男人喜欢上你了。现在想来,必是有人在偷看你后脖子的胎记。”

秦北洋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对,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坠入苏州河以后,还会有人用竹竿子来救我的原因,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此时此刻,也许就在我们身后。”

“别吓唬我!”

齐远山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竟然真的有个灰色人影,头戴礼帽,身着长衫,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屠杀了这栋房子里所有人的刺客。

“什么人?”

秦北洋暴喝一声,向那鬼魅般的人影扑去,对方轻巧躲开,四散蔓延开一阵杀气。

齐远山从另一个方向动攻击:“小心他有匕!”

空无一人的街头,路灯照出三个长长的人影……辗转腾挪,拳脚生风,犹如一部无声电影,全靠光影交错撑起画面。

对方同样好身手,只是迟迟没有亮出凶器,用胳膊拆挡了几招,眼看双拳难敌四手,就要被秦北洋与齐远山逼入死角。

突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手枪,对准秦北洋的鼻子。

枪声没响,秦北洋却放下拳头:“你不是刺客!因为你用枪,而刺客只用匕。”

“秦北洋,四个月不见,你又有长进了!”

声音分外耳熟,来人在路灯下露出脸庞。三十出头的男人,拧着一对浓密的眉毛和小胡子,目光如同刀子,却让秦北洋喜不自禁——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叶克难。

“叶探长!你怎么来上海了?”

叶克难收起手枪,摘下礼帽,微笑道:“来看黄浦江的风景不行吗?”

“请受秦北洋一拜!”

“请受齐远山一拜!”

两人要为四个月前,叶克难从张勋复辟的监狱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而谢恩。

“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秦北洋抓着他的手说:“对啦,叶探长,你知道我爹在哪儿吗?”

“放心吧,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现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任席机械师。”

“我爹去兵工厂做机械师?”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据说在为北洋军研制一种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秦北洋回头看了齐远山一样,“莫非是镇墓兽?”

“那可是军事机密,国务总理段祺瑞下令,6军次长徐树铮亲自监督的。我一个刑侦查案的探长,哪能知道这些内幕。”

“只要他没事就好!做了席机械师,至少饷银不会少,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听说他们最近去挖墓了。”

“挖墓?”

叶克难回头看着虹口捕房,言归正传:“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通过北洋政府内务部,邀请我来上海协助破案。内务总长担心这是政治案件,害怕引起英美列强干涉,吩咐我尽快破案。但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只能给租界做顾问,无权参与抓人行动。”

“19o7年9月2日。”秦北洋也不客气了,指着被贴封条的凶案现场,“这扇大门后面,凶手用被害人的鲜血,写下整整十年前的日期,这才是巡捕房邀请你来协助的原因吧。那一年,从上海开往日本的轮船徐福丸失踪,船上的庚子赔款不翼而飞,一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就是这桩大案吧?”

“对不起,恕我不能详说。”叶克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转移话题,“刚才我躲在暗处,偷听你俩的对话有一会儿了。你们分析得有道理。”

齐远山忍不住问:“案情可有进展?”

“尽管工部局董事会、各国驻沪总领事都限令尽快破案,但巡捕房依然束手无策。我向其陈述了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还有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的所有细节,甚至从档案柜里带来了当时的凶器——象牙柄嵌螺钿“彗星袭月”的匕。”

“就是这把匕,杀死了我的……娘亲。”

秦北洋没有说养母,还是说“娘亲”二字,可见当年凶案对这孩子伤害之深重。

“嗯,这是刺客唯一留在现场的凶器,我想可能是打开谜底的钥匙。”

“叶探长,那你今晚来到这里勘查现场,有什么特别现吗?”

“有!”叶克难沿着这条街往东走了几步,“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

“黄浦江边的码头。”

“当天凌晨屠杀劫狱之后,你说刺客们究竟往哪里跑了?那个叫小木的盗贼,现在被藏在什么地方?为何公共租界联合法租界与华界都查不到任何线索?据说巡捕房把苏州河以北的上万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

秦北洋被叶克难的提醒开了窍:“如果……他们当天凌晨就上船走了呢?”

“也许还没走!”

“对,他们既然还在监视我,就不会放过海上达摩山和小镇墓兽的。”

齐远山又插了一嘴:“我猜,那些人还在上海,也许就在停泊码头的船上?每艘船都悬挂外国国旗,除非有直接证据,租界当局不能上船搜查,青帮也不敢惹外国人,这就成了刺客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不错。”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这案子,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

“既然是来协助破案的,你跟青帮老大欧阳先生谈过吗?”

作为欧阳思聪的徒弟,齐远山更关心师父的心思。

“今天刚聊过。他说起幼麒麟镇墓兽的来历,在汉口倒卖文物的军阀名字,我会通过内务部的关系去调查。欧阳先生还说——谁拥有了那只小镇墓兽,谁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厄运。”

秦北洋打了个寒战。凶案现场的街头扫过一阵阴风,枯黄的梧桐落叶诡异地旋转。

突然,齐远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脚后跟:“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了,我感觉一群印度人的鬼魂飘过来了……”

叶克难就此别过,最后警告一声:“办案经验告诉我,除非你是警察,否则不要轻易回到凶案现场,说不定你会和凶手狭路相逢。”

“我还盼着这一天呢!”

深秋里,秦北洋捏紧拳头,为了复仇,他就怕刺客们不再出山行动。

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一)

已近子夜,回到海上达摩山,秦北洋累得筋疲力尽,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二楼走廊,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像太行山上的山涧。

二楼有个琴房。欧阳安娜正在弹琴,月光隔着银杏稀疏的影子,脸颊上两道清亮的泪痕。

“谁?”

钢琴声戛然而止,安娜抬起手指,看到了他的脸。秦北洋并未逃窜,攥着块手帕走进琴房,笨拙地塞入她的手心。

“你去哪儿了?等一等……”欧阳安娜靠近他嗅了嗅,“身上有酒气,头还有点湿,你莫不是去了四马路?”

四马路就是今天的福州路,既是旧上海文化人钟爱的书店街和出版街,也是妓院云集的红灯区。秦北洋想起晚宴就在四马路上的老正兴,自是百口莫辩:“我掉进苏州河里洗了个澡,你信不信?”

“瞎七八搭!你可别骗我。今晚爸爸不在家,我睡不着。”欧阳安娜没说爸爸是四马路的常客,“我在弹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今天,是我娘的五周年忌日。”

他沉默好久才说:“我娘已经死了十七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对不起!你从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有她的照片吗?”

“她哪里拍过照片!我爸一辈子都没拍过一张照片,我也没拍过呢。”

“天哪,你是从古代来的吗?”

秦北洋却瞪着她说:“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古代。”

话音未落,隔壁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静谧的子夜,这声音差点刺破安娜的小心脏。

九色!

她推开秦北洋,找到钥匙,打开私家博物馆的铜锁。她竟看见一条大狗--红鬃白毛的松狮犬,站在破碎的玻璃前,知道闯了祸,双目惊恐地后退,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安娜刚要尖叫,却被秦北洋堵住嘴巴。

“九色!”秦北洋像教训牲口一样教训这头镇墓兽,“你又调皮了!”

说话之间,大门却被推开,一个人影闯进来,打开吊灯,白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干什么?”

齐远山看到秦北洋捂着欧阳安娜的嘴,还有一条红鬃白毛的“大狗”。他早就怀疑秦北洋和小镇墓兽有特殊关系。有时半夜在府邸巡逻,就会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音。

转眼间,这条大狗已跑回玻璃柜子,变成幼麒麟镇墓兽,重新露出青铜外壳与鹿角。

“远山,你能不能誓?”秦北洋抓住他的胳膊,“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永不泄露!”

欧阳安娜像被老师抓到早恋的女中学生,又补一句:“尤其不能让我爸知道!”

“安娜,你也要誓!”

面对秦北洋的眼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都誓保密。秦北洋这才蹲下来对小镇墓兽说:“九色,请你出来吧。”

于是,三人目睹这尊幼麒麟镇墓兽,不但睁开眼睛,眨动眼皮,还能转动脖子,抬起四条腿和爪子,甚至甩两下尾巴。头顶的鹿角慢慢放下,收缩折叠,藏入赤色鬃毛深处。身上铁甲鳞片,变成豹纹似的斑点。青铜也柔软下来,像春秋战国的皮甲,竟长出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白色偏灰的绒毛,唯有鬃毛与尾巴仍是火焰般的颜色。

九色摇身一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狗。仿佛成为满屋子古物的主人,检阅唐三彩的仕女与武士,汉朝王陵的木俑军阵,还有辽代木雕佛像--每一个古物也都在看它,甚至嫉妒它的自由。它像四个月的老虎、五个月的狮子、六个月的公牛,满地打滚咬尾巴,蹿来蹿去。安娜感觉像做梦,用力按了按九色后背,摸到这一层雪白皮毛下,坚硬的青铜鱼鳞甲片。

“唐朝匠人制造这尊镇墓兽时,就在身体里安装好了。”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脖子,“它的鳞甲片可自动打开,就像人体皮肤的毛孔长出毛来。而在青铜甲片关闭时,这身白毛就自动缩回到甲片下。”

“鹿角呢?”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指引她深入九色的火红鬃毛,触摸到几节坚硬的条状物。

“就像折叠的西洋伞!你说它不吃饭不喝水,哪来的力气动呢?不符合科学规律啊!”

“它也不拉屎撒尿!地宫里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带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你也是!秦北洋。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像一座埋在地下的坟墓。有时候,你的眼神像死人一般可怕。”

秦北洋故意翻了翻白眼,惹得安娜的拳头在他胸口乱捶:“别吓唬我!”

齐远山看在眼里,低头要往外走,却被秦北洋叫回来:“远山,我造过许多石像与木雕,半夜月圆时分,它们都会悄悄动起来。按我爸的说法,这是能工巧匠的灵气。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传递力量。不管石头、木头还是陶瓷,凡是具有动物或人体的形状,都会产生灵魂,在一定时空条件下生反应,甚至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

欧阳安娜汗毛凛凛地看着私家博物馆的各个玻璃柜子,仿佛那些唐三彩人物,西汉的木俑军阵,辽代的木雕佛像,全都千变万化起来:“你是说半夜里,他们会开一场盛大的paRTy?”

“说不定夜夜笙歌!我相信九色有它的灵魂与七情六欲。”

九色后腿直立扒在窗边,眺望天上的月亮,也许在回忆唐朝往事?

“只有在地宫里陪伴墓主人,镇墓兽才是真正自由的。”

秦北洋低声说。月光隐入云层,结束这漫长的折腾。

这一昼夜太神奇了,白日虹口柔道馆对决,黑夜在外白渡桥推手坠入苏州河,再回到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巧遇名侦探叶克难,子夜在海上达摩山九色露馅……

次日起,安娜开始教秦北洋画画。这些天,欧阳思聪都在外地打理生意,反倒让家中的少男少女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毕竟是工匠出身,雕刻花鸟虫鱼才子佳人都是基本功,秦北洋很快掌握了素描基础,竟能用炭笔画出三英战吕布。他又跟安娜学习水彩画,这才知道了保罗·高更、文森特·凡·高、保罗·塞尚……两人躲在三楼的画室里,经常画得满脸油彩。

安娜现他的手掌心全是老茧,硬得像一层天然的盔甲,摸上去都有些心疼。秦北洋把手缩回去说:“没有一手的老茧,哪能做个合格的工匠?”

“你就想一辈子做个工匠?”

“嗯……这是我唯一的志向,做个默默无闻的匠人,跟文物待在一起,修修补补家具和钟表。”他看着自己的水彩画说,“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包括幼麒麟镇墓兽,还有辽代木雕佛像……它们难道不是顶尖的艺术品?可你叫得出任何一个作者的名字吗?”

欧阳安娜瞪大双眼,无可反驳。历史上真正的天才大师,都没留下过名字,或者说,都是默默无闻的匠人,就如眼前的少年。

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二)

作为教他画画的交换条件,安娜希望秦北洋教她开枪射击,说要在乱世中学会自卫。

秦北洋却拒绝了:“我讨厌杀人,不想看到你拿枪。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保护你,那么我可以。”

“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此言一出,秦北洋分外尴尬脸红,他已不是小孩子,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摇摇头就逃跑了。

隔一日,欧阳安娜跟齐远山去江湾沼泽地,让他教自己开枪打靶。

齐远山并不推辞,他在荒野里做好标靶,手把手教安娜如何用枪,如何保养甚至拆卸复原。他的枪法极好,不但射中靶心,还打中好几只野物,但安娜让他不要杀生。齐远山与她几乎脸贴脸矫正姿势,但并未趁机轻薄小主。他和秦北洋都是十七岁,但齐远山的眉眼与说话都像成年人,明白人情世故,懂得乱世生存之道,也更野心勃勃。

“齐远山,你怎么看待我爹?”

“欧阳先生是我的师父,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辈做弟子的唯有努力侍奉师父以及小姐。”

安娜蹙起峨眉:“最讨厌这些客套话!我不理你了。”

“好吧,每次我看到你爹,都会打心底里害怕。”齐远山拗不住,只能说出真心话,“人说伴君如伴虎,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也会得罪他,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

“我爹就是个混世魔王。”安娜举枪射出一,不知击中什么东西,后坐力让手腕痛,“十年前,他还是个海盗!”

“19o7年9月2日,失踪在东海上的日本轮船--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真的跟你们家有关?”

“对不起,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你!”欧阳安娜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齐远山,你就像一棵粗壮的小树,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

秋风吹过江湾野地的芦花,芦花漫天飞舞如大雪,几乎蒙住少女琉璃色的双眼……

齐远山与欧阳安娜从江湾打靶归来,天已黑了,海上达摩山响起敲门声。

秦北洋在门房间修理电灯,顺手打开大门。他看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身后停着辆小轿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也后退半步,皱起眉头问:“秦--先生?”

从来没人叫过他“秦先生”,秦北洋瞬间认出来--精武体育会在虹口柔道馆一战,给双方做翻译的日本人。

“我是羽田大树,请多多关照。”

秦北洋一愣,只得礼尚往来,双手抱拳:“我是秦北洋,天色已晚,请问有何贵干?”

“请问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先生在吗?”

说罢,他递出一张名帖,写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齐远山也来了,他瞪了羽田大树一眼,接过名帖,便上楼去通报。

少顷,齐远山带着羽田大树来到会客厅。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欧阳思聪相当重视此次会面,特意换上黑绸团花缎子马褂,亲自沏了龙井新茶招待客人。他还拖上女儿安娜作陪,秦北洋和齐远山站在角落侍候。

欧阳思聪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他投资过航运业,晓得日本羽田商社是强大的财阀,旗下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是跟日本邮船、日清汽船等齐名的航运大亨,仅在中日航线就有八艘千吨以上轮船。羽田大树熟知中国礼节,加上日本人的客套,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还特意夸奖秦北洋,说欧阳府上藏龙卧虎,怪不得能成就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当然不吃这一套:“羽田先生,你的汉语如此之好,请问是在何处学习的?”

“自江户时代起,羽田家族便与中国有生意来往,在长崎开有货栈专事接待中国商船。家父命我来中国读书,毕业于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

“我去过你们在徐家汇虹桥路的校舍,你们同学中不少人都精通中国历史与考古。”

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日本政府在上海开办的东亚同文书院,也培养了一大批刺探中国情报的间谍。

“欧阳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聊聊,能否……”

“好。”

他立刻屏退四周人等,包括女儿安娜。

屋子里只剩两人,羽田大树有些紧张,憋了半天才说:“海上达摩山在上海大名鼎鼎,但我听说还有一座达摩山。”

此言一出,主人面色立刻变冷:“不错,真正的达摩山,是位于东海中心的孤岛。”

“我听说,那座岛,也是欧阳先生的故乡。”

“你到底为何而来?”

说话之间,欧阳思聪悄悄移动右手,靠近藏在腰间的手枪。

“十年前,明治四十年,光绪三十三年,西历19o7年,我的祖父,羽田商社、羽田汽轮株式会社的社长羽田龙马,受日本政府委托,乘坐轮船徐福丸,押送那一年的庚子赔款,从上海启程前往神户。一百万两白银,以及数百乘客,却在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羽田先生,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有人说是遭遇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暴风雨所导致。”

“还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监守自盗,贪图那一百万两白银,流亡南美洲的巴西或秘鲁去了……真是荒谬至极!日本帝国政府审查羽田商社长达一年,商社几乎破产倒闭。幸亏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西园寺公望殿下支持我家,让保险公司赔偿全款,这才躲过这一劫难。”

欧阳思聪小心应对:“东海波涛汹涌,自有数不尽的秘密,恐怕这笔庚子赔款,早已葬身于海底。”

“不过,当时气象资料显示,东海上并没有大风浪。轮船失踪的位置,最有可能是在中日航线中心点附近的达摩山。”

“达摩山位置虽好,但附近密布暗礁,自古就是航船畏途,不知淹死过多少人。”

“家父去年过世,我已是羽田家族的家督,很好奇这笔庚子赔款的下落,但最重要的是我祖父的生死。”

“你想说什么?”欧阳思聪可不容许自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索性直截了当,“怀疑是我做的吗?”

羽田大树畏惧他狠毒的目光,连连摇头:“不,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听人说--贵府来了一件镇馆之宝。”

听到这里,欧阳思聪面容稍稍轻松:“请问您指的是哪件宝物?”

“镇墓兽。”

厅堂沉默片刻,羽田大树的额头也沁出汗珠,明明这屋子冷得让人抖。

“家有重器,除非贵宾,不可示人。今日羽田先生大驾光临,顿使蓬荜生辉,也是我等荣幸。先生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必是博物高人,就请为我家鉴宝吧。”

第四十六章 出卖

欧阳思聪说完这番话,便带着客人上楼,侍候在楼梯口的秦北洋默念:“变色龙!”

二楼,私家博物馆,欧阳安娜拉着脸,极不情愿地打开门锁。

羽田大树对满屋子文物极为惊骇,看到辽代木雕佛像,便双手合十鞠躬。他说羽田家世代信奉佛教,尊崇三宝,每到古寺名刹必焚香祈福。

幼麒麟镇墓兽。

玻璃柜子里的宝贝,其雪白鹿角,仿佛刺瞎羽田大树双眼,竟使他双腿一软摔倒在地。欧阳思聪扶他起来,羽田却宁愿长跪不起,尽管身着洋装,但姿态与神情都如日本武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九色冷冷地看着他,以及一屋子凡夫俗子,直到秦北洋向它挤了挤眼睛。

羽田大树起身,仔细观察这尊镇墓兽。从器形风格判断,他认为这是唐朝的随葬品:“此乃麒麟,在日本亦是神兽。不过,日本的麒麟长着鹿的蹄子,这只麒麟却是虎豹的爪子。”

欧阳思聪点头说:“不错,羽田先生厉害。”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我对此宝物一见倾心,愿奉上五万银圆以买之,日日焚香供奉。”

五万银圆--齐远山已听得目瞪口呆。

没等父亲回答,女儿安娜急不可耐地说:“送客!”

“等一等!”欧阳思聪将安娜拽住,对客人赔笑说,“小女年幼无知,失礼了。请问你要把它供在何处?”

“必是……羽田商社总部,大阪四天王寺,麒麟神社。”

“去日本?”欧阳思聪当即摇头,“不卖!”

众人退出私家博物馆,安娜锁牢大门。羽田大树仍不死心:“十万银圆,可否?”

不到一分钟,价格就涨到两倍,欧阳思聪也颇惊诧,但他沉默未定,羽田大树又补一句:“若能有幸得到这尊幼麒麟镇墓兽,我可请公共租界的英国律师开具证明为凭,立即交付十万银圆。”

然而,老谋深算的欧阳思聪憋住不吭气,既不拒绝,也不同意。

“这是我能开到的最高的价格了!”羽田大树再次鞠躬,“欧阳先生,烦请慎重考虑!我即将启程回日本,不日再回中国,届时会再来拜访,多谢。”

欧阳思聪命秦北洋与齐远山送客,出了大门,羽田大树再次向秦北洋深深鞠躬。

秦北洋握紧拳头问:“远山,你说欧阳先生会把九色卖给日本人吗?”

“依我对欧阳先生的了解,他八成会卖的。”

“要真是这样,我就把九色偷走,远走高飞!”

“你也要做贼?”

“听着!镇墓兽本来就应该在墓里,把它带到人世间的人才是贼,盗墓贼。”

还是齐远山的头脑冷静,把秦北洋拖到幽暗角落:“这是欧阳家的府邸,小心隔墙有耳。欧阳先生绝对不好惹的。反正日本人过些时候才回来,我们还有时间。”

“你说这个羽田大树,会不会跟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有关?还有刺客们血字的提示--19o7年9月2日,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我想,所谓报价也是障眼法,他们根本没想过买,而是虚晃一枪,再用卑劣的计谋。”

“还有第二种可能,羽田大树看你的眼神大为不同,他的目标恐怕是你--秦北洋。”在欧阳思聪手下见识过青帮的手段后,齐远山越精怪了,“上回路过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碰上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他分析说刺客与盗墓贼小木,可能藏匿在虹口码头的外国轮船上。”

“不错,你有线索了?”

齐远山像老大似的放下袖子管,不紧不慢道:“青帮原是漕运兄弟们的帮派,水运与码头向来是青帮地盘。我们的账簿里有上海所有码头的停泊记录,我费了老大劲才查到,有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已在虹口码头停了两个多月,入港时间恰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前一周。”

“远山,你可越来越厉害了!”

齐远山望向墙上大钟:“哎呀,折腾到半夜,肚子饿了。”

两个少年在厢房坐下,煮了隔夜的泡饭,就着咸菜、毛豆与腐乳吃起来。他们原是北方人,如今也习惯了江南饮食,好久不知馒头与大饼的滋味了。

两人边吃边讨论登船检查的方案。齐远山又说:“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得在码头周边踩点,寻找有利地形观察。如果担心有人跟踪监视你,由我来办这件事好了。”

“不行!那些刺客,凶残嗜血,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一个人前往必会吃亏!”

齐远山从容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告诉巡捕房--既然小镇墓兽的消息是从虹口巡捕房泄露出去的,说明那些洋鬼子根本不可靠。我会先查清楚,再向欧阳先生汇报。”

“远山,你要向我汇报什么?”

背后响起欧阳思聪不怒自威的声音,两个少年放下筷子抹着嘴巴站起来。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眼眶深陷,面容苍白,语气又松懈下来:“远山、北洋,我现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们,明天一早就出!”

次日,早上八点,秦北洋与齐远山就出门了。

等到天黑,他俩都没任何消息。海上达摩山冷冷清清,欧阳安娜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转寒,冻得手脚冰冷,便在二楼琴房弹奏《天鹅湖》……

欧阳思聪推开房门,手里转着两个铁胆,形容枯槁,两鬓斑白,拿破仑式的胡子都变稀疏,一下子老了十岁。

“爹,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关于幼麒麟镇墓兽的报价。”

欧阳安娜本想关心父亲,这下却翻脸了:“我不准你把九色卖给日本人!”

“什么?九什么?”

“凡是起了名字的,哪怕是一只蚂蚱,都会有感情。”安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把这只小镇墓兽当作爱犬,起了个名字。”

“爹现在迫切需要资金与后台渡过难关。十万大洋,别说是买这一头小镇墓兽,就算买整栋海上达摩山连同二楼珍藏的所有宝贝,也是绰绰有余!”

“你只看到钱?”

“安娜,我是收藏家,但更是生意人。客户的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金。”欧阳思聪点了一根哈瓦那雪茄,满嘴臭气,“放在三个月前,我连家门都不会让羽田大树踏入,因为他的姓氏!但如今,我已走投无路,只要他能拿出真金白银,就算有杀父之仇……我也决定,卖!”

“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妓女!”

第四十七章 家族危机

欧阳思聪决定出卖小镇墓兽九色。

女儿没见过妓女,但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和莫泊桑的《羊脂球》,也知道父亲颇有此好。

欧阳思聪怒不可遏,看到女儿来自异国的眼珠子,从小连骂一句都舍不得,也只能忿忿地摇头:“我决定要卖小镇墓兽,不仅仅是羽田大树的价格足够高,而是因为--这件从唐朝皇子大墓里挖出来的宝贝,已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不!根本就是个炸药包。”

“怎么说?”

“还没感觉到吗?自从家中来了这尊小镇墓兽,海上达摩山第一次遭窃。虹口巡捕房大屠杀,别看你爹平常杀伐果断,但我非常害怕淌入这一滩浑水。我们青帮向来不招惹租界的洋人,许多帮会兄弟还是巡捕房的华人探长。一旦工部局对我产生疑心,我在青帮的地位就岌岌可危。最重要的是,刺客们在墙上写的血字……”

“爹,有这么严重吗?”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的,但绝无雪中送炭的。嘴上兄弟、情义、两肋插刀,到了危急关头,必是墙倒众人推。四年前,宋教仁遇刺案,牵连出多名青帮大佬,幸好我撇得干净。但这一回,比当年凶险百倍!我们家正在生死攸关之际。”

“难不成,还牵连到老家达摩山的那则传闻?”安娜在琴键上弹下一个重音,“庚子赔款--百万白银?”

欧阳思聪立刻堵住女儿嘴巴:“我可是一钱银子都没拿到!但要是泄露出去,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十年前的无头案,还有人要追查?”

“最近两个月,我每晚寝食难安,枕头边放着上了膛的手枪,稍微走火就会把自己脑袋打爆。”

“我去把那支枪拿走!”

安娜合上琴盖,这就要上楼去,却被欧阳思聪一把拽回来。

“南北军阀正在湖南大战,‘北洋之龙’王士珍接任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大总统冯国璋颁布南北停战令。孙大炮要护法军北伐。段祺瑞的皖系主战,冯国璋的直系主和,北洋最大两派已经闹翻,江苏与浙江督军即将开战!”

“上海也会开战?海上达摩山在公共租界,应该是安全的吧。”

欧阳思聪摆摆手,抚摸女儿自来卷的乌黑头:“未必!王士珍已亲率直系大军南下,这几日就要杀到上海。也许讨伐的目标也包括我,以及东海达摩山上那桩旧案子……乱世之中,我最担心的人,其实是你啊。”

“时局虽然动荡,但安娜不想离开父亲。”

“你错了,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欧阳家从海上来,终究还是要回到海上去的。今年的‘恶龙祭’,又要回来了。”

安娜挣脱了父亲,瞪大眼珠子:“我再也不想回那座小岛了!”

“达摩山,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而人的命运,总是被这些秘密所左右。我也是。”欧阳思聪狂躁地来回走着,“我们再看一眼小镇墓兽吧……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欧阳安娜不敢违命,只能默默祈祷九色不要调皮,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私家博物馆的大门。

灯光下,幼麒麟镇墓兽,正襟危坐在玻璃柜子中,头顶雪白的鹿角冲天。

她朝九色挤了挤眼睛。刚才父女俩在隔壁的对话,说不定,都被这头灵敏的幼兽隔墙偷听了去。

“我确实很喜欢这尊幼兽,把它作为海上达摩山的镇馆之宝。但镇墓兽是镇守陵墓地宫的,只有死去的帝王将相才配得上,而我等凡夫俗子根本压不住它,反而要被镇墓兽反噬。南洋的暹罗国,有种邪魔之物名为古曼童。镇墓兽要比古曼童厉害百倍,会让原本人丁兴旺的阳宅,变成地下的阴宅坟墓。”

“有人说--古代造像,无论木雕、石雕还是铜雕,它们都是很恐怖的东西--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其实,这是秦北洋说过的话。安娜想着想着,脑中又掠过一法语短诗--

将无生命的物质塑为人形

将灵魂禁锢在死亡的眼中

将无尽赞美与终身荣耀幻化为木乃伊般的存在。

“也许吧,我确实不该收藏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不如我早点把小镇墓兽转手,送走这尊瘟神,或许还能保住这栋宅子,保住你我父女的性命。”

“爹,你说的没错,我们都压不住这尊镇墓兽。但有一个人可以压住它,让它非常听话,甚至成为一条大狗。”欧阳安娜为了保住九色,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她看到九色向她悄悄眨了眨眼皮,“他就是修复过小镇墓兽的秦北洋。”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

欧阳思聪举起手中把玩的铁胆,怒气冲天地砸碎了身边的玻璃柜子,连带其中的宋朝钧窑瓷瓶也碎了。

“爹,你疯了!”

安娜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她站到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前,准备拼死保护九色。

“当初,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秦北洋,他竟有修复古董和镇墓兽的能力,我已觉他异于常人。第二次,他奋勇击退盗贼,保住了小镇墓兽,更让人刮目相看。第三次,这小子拒绝了我的美意,不愿做我的徒弟,我感觉他必有2心。刚到上海的年轻人,人人都有雄心壮志,但没几个月就会被砸得粉碎,唯独秦北洋与众不同,尤其跟齐远山相比。”

“那天要不是我出来打圆场,爹你就会当场一枪毙了他,对吗?”

“是!看在我的宝贝公主的面子上,我把他留在了海上达摩山,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接下来,虹口巡捕房大屠杀,当我接到公共租界希尔顿警长的电话,就预感此事或许跟他有关。勘察过凶案现场后才知道,秦北洋的父母竟是同一批刺客的被害者。他的身上必有更多秘密,不是他藏着不肯告诉我,就是他自己也一无所知。”欧阳思聪颓丧地看着窗格外的月光,“这个年轻人,几乎跟小镇墓兽同时来到海上达摩山。真正的诅咒和危险,就来自他的身上。古人云,祸起萧墙,我不得不起疑心。”

“爹,你怀疑秦北洋?”

知女莫如父,反之亦然,欧阳思聪心中的座右铭,便是曹操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上回的斧头党行刺事件,就是青帮内部分裂所致。欧阳思聪逃过一劫,叛乱者仓皇出逃,数日前刚从香港被抓回来--跟随多年的大弟子,死到临头还痛骂师父满嘴忠孝仁义,不过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欧阳思聪当着徒弟们的面,挥舞英国人的马球杆,将背叛者全身每个关节打碎,等到对方气息奄奄,再亲手敲碎脑壳,当场脑浆飞溅。齐远山负责去荒郊野外掩埋尸体,事后多日吃不下饭……

“女儿,此事你不要插手,我有意要除掉他,还有他那个帮手,齐远山。”

话说到这个份上,欧阳安娜的脸色煞白,手指头在九色的玻璃柜上颤抖:“爹,你肯定知道的,今晚他们去哪儿了?”

“此刻,他俩应该已在天上!”

“天上?”

安娜失手打碎了第二个宋朝钧窑瓷瓶,四散飞溅的古老瓷片,在欧阳思聪的脸颊上划出一条鲜红的口子。

第四十八章 “赛先生号”

这天早上,八点钟,齐远山和秦北洋从海上达摩山出。

他俩从沪东的虹口,赶到沪西的曹家渡,远远望见高耸的烟囱。刚来上海第一天,秦北洋就想到“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做工,结果被门房拒之门外。

这家工厂的老板姓钱,前些天被人绑票,绑匪勒索十万块大洋。家属找到巡捕房,探长无能为力,只能转而向黑道求助。这位钱老板资助过青帮的事业,其实是烧香拜码头求平安,如今在上海地面遭遇绑票,等于青帮被抽了一记耳光。

欧阳思聪下令齐远山务必把人救回来。秦北洋虽非青帮成员,但已卷入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他已别无选择,不能再单纯地做个工匠了。

“不要让安娜知道!”这是欧阳思聪的最后一句关照。

齐远山忐忑不安,这种棘手的绑票案,恐怕是欧阳思聪对他的考试。

钱老板的公子在门口迎接,也是个十七八岁少年,身材瘦小,穿一身干练的工装裤,不像富家少爷。当他看到来人同样年轻,而非想象中的虬髯大汉或老江湖,脸色便不太好看。

少东家叫钱科,他说绑匪根据地在绍兴会稽山,这伙悍匪常在江浙一带流窜作案,拦路抢劫,绑票勒索,无恶不作,两省的督军都奈何不了。

齐远山脱下礼帽,装出老成持重的模样,看着机器轰鸣的工厂说:“我们能参观一下吗?或许能找到绑架案的线索。”

工厂大门开在劳勃生路,从华界绵延到公共租界。设备购买自德国鲁尔区与奥匈帝国的波西米亚,既有小型钢铁厂又有炼焦的化工厂,还能生产五金部件及小型机械。货运依赖苏州河的码头,再由长江运往中国内6各省。动力采用煤炭蒸汽,故而黑烟滚滚,厂区内如同有无数部蒸汽机的火车头,随时窜出一股白烟把人淹没。说话务必声嘶力竭,否则全被噪音掩盖。齐远山那身擦刮拉新的长衫,已被煤灰弄得肮脏不堪,看着心疼不已。

秦北洋惊叹道:“工厂名叫赛先生,果然是科学之杰作!”

“你怎知道?”

“呵呵……德先生,赛先生,不是如今的流行词吗?”

“不错,demonetce,我们中国最缺这两样呢!”钱科觉得跟秦北洋聊天更有意思,“我家系出江南钱氏,五代十国吴越王钱鏐之苗裔,自明朝起世居湖州,祖上出过三个状元、十二个进士、数不清的举人和秀才。到了我父亲这辈,钻研洋务,实业救国,与南通的张謇先生合资建了这家工厂。”

“三年前?正好欧战爆之时。”

“英法德俄列强都忙于大战,向中国倾销的商品锐减,我们民族资本便有了空间。你看这苏州河边原本都是外国人的工厂,现在也建起不少华商的棉纺厂、卷烟厂和火柴厂,隔壁就是无锡荣家的面粉厂。”

“看到了。”齐远山踮着脚尖往那边看去,“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巨商呢。”

“中国自鸦片战争起连年入,白银外流,但前年已转为出,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北方的煤和铁,南方的铜和钨,产量都有大增。据说中国的产业工人,已过了两百万人。”

秦北洋知道当今世界最强大的英、德、美三国,都有规模惊人的重工业,若中国有一百家这样的赛先生机器铁工厂,何愁不能自立于东亚,雄飞于寰宇呢?

三人边走边聊,路过一间高大的仓库,瞥见个被拉长了的椭圆形物体。秦北洋好奇地往里走,现竟是一艘飞艇!

跟报纸上的德国齐柏林飞艇相比,所见仍然小了好几圈。艇身涂装赛先生工厂标志,竟是一枚天圆地方的铜钱,恐怕是代表“钱”姓。

钱科摸着残留油漆味的飞艇吊舱:“这是一艘软式飞艇,载重量比齐柏林的硬式飞艇小很多。本人从小酷爱各种机械,尤其喜欢飞艇和飞机。我雇了好几个外国技师,参考了欧洲飞艇的设计图纸,仿造出了这架软式飞艇,我把它命名为‘赛先生号’。”

“赛先生号!”秦北洋啧啧称叹,仰望高高的气囊,“天哪!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教堂门口,我就看到过这艘飞艇。太漂亮了!你会飞吗?”

“试验飞行过三次,是他带着我飞的!”钱科指了指仓库里正在喝酒的一个外国技师,“他是美国人,下个月就要去欧洲打仗了。”

“钱公子,你的爱好太令我们羡慕了。”

“是吗?我对经商毫无兴趣,我想成为一个工程师,不仅是飞艇,我还想为中国设计一款最先进的飞机。我跟父亲约定好了,明年就让弟弟来继承家业,而我想报名去南苑航校学习飞行。”

还是齐远山把话题拉回来:“钱公子,还是说令尊的大事吧,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去交赎金呢?我们会全程保护你的。”

“你们来晚了!”钱科苦笑道,“绑匪只留了七天时间,要是不把十万大洋送到他们指定的船上,我爹今晚就要被撕票。他们心狠手辣,这种事绝对干得出来。”

“今晚送钱?”

“父亲是个守财奴,他对我关照过,万一他被绑架,千万不要花钱赎买,就让他被撕票好了。何况,我家所有资产,都在这工厂里头。比如制造这架飞艇,就花光了这两年的利润,连给银行还钱都不够呢,哪里提得出十万块大洋现金。”

憋了半天,秦北洋说:“交什么赎金啊?干脆直接杀过去营救人质。”

齐远山深思熟虑后点头:“钱公子,你可知令尊被关在哪里?”

“绍兴会稽山顶,巡捕房的探长说千真万确,但他们无权去绍兴抓人。至于官府,**透顶,兵匪一家,根本指望不上。”钱科看了眼手表,已到正午时分,“撕票时间就是今晚!还剩下六个钟头,我们就算现在坐火车去杭州,再赶到绍兴,最快也得明天早上。”

“如果坐它去呢?”

秦北洋拍了拍飞艇吊舱后的螺旋桨……

午后,新鲜出炉的“赛先生号”小型飞艇,通过苏州河上的驳船,运到上海西郊的空地。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几朵祥云从海上方向飘来。飞艇已加足燃料,气囊里装满氢气,做完飞行前的保养与检查。比不得巨无霸的齐柏林式,这艘软式飞艇的吊舱狭小,秦北洋和齐远山挤在最后,各自携带一支手枪,大沽造船所的大镜面盒子炮。

起风了!

技师示意大家都坐稳了,地面有好几十人在协助起飞,像热气球那样慢慢升空。这块空地原本是墓地,四周是星星点点的坟冢,骨骸与亡魂在地下遥望与祝福。吊舱背后的螺旋桨高转动。

一飞冲天。

第四十九章 会稽飞行(一)

秦北洋听到旁边齐远山的尖叫声。

再睁开眼,大地已被抛落身下,芳草萋萋,绿树点点,房屋农舍变作玩具,河流湖沼尽成水洼。不知升到多少米高了,他再回头望向上海,掠过密密麻麻的屋顶,竟能遥望到黄浦江边的成片高楼,海上达摩山早就被淹没在其中了。

飞艇的纺锤形气囊上,涂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掠过上海南郊的无垠田野。这一路都是江南水乡的平原,阳光下如无数面镜子反光,只在经过天马山等松郡九峰时,飞艇腹部擦着佘山天主教堂顶上而过。

他们看过地图,走6路要绕行杭州,但从天上走直线不过一百六十公里,时间绰绰有余。这是飞艇相比早期飞机的优势之一,可保持最大滞空时间。飞艇是轻于空气的航空器,比莱特兄弟的飞机更早明。飞艇有巨大的流线形艇体、载人运货的吊舱、稳定控制的尾面、螺旋桨推进系统,气囊充以氢气为主。

“赛先生号”经过灰褐色的杭州湾上空。暮色苍茫,晚霞如火,残阳如血,飞艇与人字形的雁群并肩南飞,秦北洋趴在吊舱边缘,感觉自己就是南飞大雁,展开双翼,乘风一飞九万里,会当攒取五十国。

四小时后,飞艇已到绍兴上空。古越国的平原沼泽与山峦,历历眼前: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沃土,6游沈园垂泪钗头凤别离的故乡。飞艇正前方,已可望见晚秋暮色中的会稽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若有一条龙,从天而降到山顶,必是既仙且灵的吉兆。绍兴会稽山,虽不高大巍峨,却有华夏第一王朝始祖--大禹的陵墓。秦始皇曾东巡会稽,祭大禹,命李斯以小篆撰文刻石。

飞艇吊舱里的秦北洋,扒着玻璃往下眺望,不知这满山秋色底下,埋着什么宝贝?但父亲讲述的家族史里,墓匠族只追溯到商代,夏朝究竟有没有镇墓兽,实在是鬼知道了。自从来到上海,秦北洋一直向往周围的杭州、绍兴、宁波等地,苦于没有机会,今夜竟然飞在天上实现了心愿。

中午出前,齐远山已跟绍兴的青帮兄弟通过电话,得到许多重要线索--会稽山香炉峰顶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官府也拿这群盗匪没办法。据被捕的匪徒说,盗匪主力都在半山腰的隘口,那是上山唯一道路。钱科的父亲被关在山顶古寺,守卫相当空虚。

恰是飞艇用武之地!

天已黑了,他们小心控制方向,缓缓靠近会稽山。幸好月色明亮,山顶又亮着几点灯光。相比有巨大轰鸣声的飞机,飞艇则要安静得多,这庞然大物才得以隐藏在夜色中。

飞艇飞临古寺上空,但不能轻易着6,否则便难以再度起飞。飞艇必须暂时悬空,齐远山从吊舱里放下一具软梯,小心翼翼爬下去。接着是秦北洋和钱科神兵天降。他们在地面用缆绳固定飞艇,以免被风吹走。美国技师仍在吊舱操控待命,保持低空悬浮状态。

香炉峰顶因为秋冬寒冷,古寺早已荒废,几乎渺无人烟。

齐远山先摸进一间厢房,虽然空无一人,地上却布满坛坛罐罐,就几样酷似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他低声说:“北洋,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弯腰查看,秦北洋用衣角沾上口水擦了擦,失透的乳浊釉面泛起一层酥光,布满不规则的纹片,大的深褐色,小的黄褐色,金丝铁线、墨纹梅花、叶脉纹、文武片……竟是神秘的南宋哥窑瓷,父亲说过,慈禧太后地宫里就陪葬有这种瓷器。眼前这些哥窑瓷的规格极高,不像传世藏品,只可能来自皇家陵墓。

秦北洋思前想后,北宋皇陵在河南,南宋就在临安附近的绍兴。宋亡后,元朝江南释教总摄西夏僧人杨琏真伽,把绍兴六个皇陵挖了个遍,打开宋理宗的棺材,现皇帝未烂,浑身珠光宝气。盗墓者倒挂尸体,撬取口中夜明珠,得到数不清的宝藏,却把帝王曝尸荒野。最惨的是宋理宗的头盖骨,被杨琏真伽改造为饮酒器,又在临安故宫中造一白塔,意在压制江南百姓。

不过,秦北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倒是现一本薄薄的小书。翻开一看,竟是本围棋谱--《淳熙棋谱》,雕版印刷的时间是“大宋淳熙十二年”,果然是堪称书中珍宝的宋版书,他忍不住塞入怀中。

三人继续往前摸去,现大雄宝殿还亮着灯,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碰撞声……

“红中!”

“三条!”

“杠头开花!”

钱科悄悄点破窗户纸,只见有四个男人一边喝黄酒,一边打麻将。大雄宝殿的角落里,钱科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住破布。钱科通过手势向齐远山做了确认。

“不许动!”

齐远山踢开房门,他与秦北洋两只枪口,对准四个匪徒。这些人都是老弱残兵,加上彻夜赌钱又抽大烟,毫无抵抗能力,吓得目瞪口呆。

钱科迅将父亲解救,却现身边还绑着个小姑娘。钱科抓紧时间,先把父亲送上屋顶,拽入飞艇吊舱。技师说此时风向不利,起飞有巨大危险,必须再等待片刻。

剩下那个姑娘,十四五岁,脑后扎着一根粗黑辫子,身体瘦得如同小猫,面色苍白,只有一双乌泱泱的黑眼睛,如同从陵墓地宫里看着秦北洋。

刹那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也是从南宋皇陵里被挖出来的。

秦北洋给她松了绑,再仔细看她面容,竟有几分眼熟……

她的眼神里有种让人难以靠近的幽怨,一段悲伤诡异的儿歌,竟自动在秦北洋脑海中播放--“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记忆在沸腾,八年前清西陵的地下密室,秦北洋从老太监手中所救的童女。

“阿幽?”

秦北洋喊出了她的名字。

“哥!”阿幽抬起几乎被绳子勒断的手,触摸他的鼻子和嘴唇,“你是北洋哥?”

第四十九章 会稽飞行(二)

袁世凯称帝前夕,他们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强奸而失手杀人,法官判定她正当防卫而当庭释放,却被主人家的遗产继承人,蒙古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

一晃两年过去,他们都长高了,秦北洋变得更加强壮,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居然故人重逢!你们先叙旧,我去寺院门口瞧瞧。”

颇通人事的齐远山,提着枪便走出去了。

留在大雄宝殿的秦北洋,来不及跟阿幽嘘寒问暖,先简短审讯四个匪徒,才得知他们计划在午夜动手撕票。山顶守卫如此松懈,是因为绝不会有人想到,救兵竟然从天而降。

在上海待了五个月,身处海上达摩山的用人们中间,秦北洋已学会一口磕磕巴巴的吴越方言:“厢房里格老多古董是从撒地方来格?”

“挖……”

“挖墓?”

匪徒面面相觑地承认。他们不但欺负活人,还欺负死人,兼营盗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里的边角料。不过,那些墓自古以来被挖过很多遍,宝贝所剩无几。

突如其来,山门外响起激烈的枪声。

秦北洋把匪徒们锁住,让阿幽躲在屋檐底下别动,他去山门口给齐远山帮忙。原来半山腰的盗匪大队人马,意外现山顶多了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蛋,便上山来查看情况了。眼看匪徒越来越多,子弹嗖嗖地从他俩的脸颊边飞过去。

屋顶上传来钱科的叫喊:“飞艇备好了,我们快走!”

他俩一边向外开枪还击,一边爬上飞艇吊舱。秦北洋让阿幽先爬上软梯,十四岁的女孩身轻如燕,很快钻入吊舱。齐远山接着爬上去,最后一个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弹。

美国技师起锚升空。此时风向有利,飞艇渐渐离开会稽山顶。钱科打开螺旋桨,让飞艇加离去。底下传来盗匪们接连不断的枪声。

技师警告一声,软式飞艇气囊一旦被子弹打中,就会引爆氢气,非常危险。吊舱已中了几子弹,幸好又一阵风席卷而来,飞升到明月莲云之间,出了子弹的有效射程。

飞艇吊舱内,钱氏父子向秦北洋与齐远山鞠躬致谢。实在太挤,他们几个像是被绑在一起一样站着,被彼此骨头硌得痛。美国技师说夜里无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飞回上海,必须尽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绍兴府城。

阿幽默不作声,这飞艇让她浑身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弯护着她。飞艇越过古老的城墙,引起城内百姓惊慌,无数人挑着灯笼出来观望。技师和钱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后的大校场,四周还有灯光指引,徐徐降落。

齐远山第一个跳下地面,找到绍兴城里的青帮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护飞艇。

青帮安排他们住宿在城内的快园。园虽破败,却是张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园道古》,各篇寥寥数语,却如《世说新语》,博闻广记,隽永诙谐。本地青帮弟兄多是摇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艄公,打开陈年女儿红瓮缸,宴请客人痛饮压惊。中国近代新文化诸有名人物:秋瑾、徐锡麟、蔡元培、蒋梦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浓烈,梦里江南亦能掷出投枪匕,正如这酒、这蟹、这艄公好汉们……

秦北洋第一次品尝河蟹,禁不住花雕的后劲儿,醉得一塌糊涂,不免英雄气短。

天快亮时,酒醒了。

秦北洋打开窗棂,遥望山阴秋月。古时候,6游、王阳明、徐文长以及张岱,都被这同样的一轮月亮照过。

窗前出现一个小野兽般的影子,后面拖着条小辫子。借着尚未散尽的酒劲儿,他还以为九色出现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现是十四岁的女孩。

“阿幽,你怎么不睡?”

秦北洋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一起看粉墙黛瓦上的月光。

“哥,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北京一别,两年不见,我却在山顶上的土匪窝里。”

“想让你休息好以后再说嘛。”

其实,秦北洋是不好意思问,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听说过一些男女之事。十四岁的姑娘,被绑在土匪窝里,万一生过啥事情,问了岂不是戳人痛处?阿幽性情刚烈,当年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奸淫自己的主人,这次要是去寻短见了咋办?

“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不信你可以来检查。”

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地说,大辫子也垂落到他背后。

“你想哪儿去了?我……”秦北洋赶紧挪远点,一时口拙,“妹妹,我为你高兴!真心地!”

“北洋哥,还记得两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门门口,我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骑在骆驼上向你道别吗?”

“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跟着小郡王的骆驼队,翻山越岭穿过长城,走过积雪的草原荒滩,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到了鄂尔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乱,好像是其他王子要争夺王位,很多蒙古骑士来攻打王府。小郡王骑马逃跑了,老王爷落入他们手里,王府里堆满尸体。听说驻扎在榆林的北洋军来救援,叛军逃跑时把我也带走了。”

“嘿,阿幽,我第一次听到你说那么长一段话。”

秦北洋还现她说话变文绉绉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话夹带几句绍兴话,过去的“俺”也变成了现在的“我”。

“这两年走南闯北,不得不学会跟人打交道,我还自己学会了识字。不但会写‘阿幽’两个字,还会写‘秦北洋’三个字。许多个晚上啊,我就一个人对着月亮,用树枝在沙子上写出你的名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啊。阿幽,后来怎么了?”

女孩淡淡地说:“叛军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着他们看守不严,就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尔多斯该怎么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饿死的时候,有户游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养了我几个月,后来把我托付给跑库伦的山西商队。就这样,我回到了内地,先到山西,然后是河南老家。后来我跟叫花子们一起要饭流浪,冬天里差点饿死,夏天里又差点病死。但好像就属我的命最大,别人都一个个死了,要么被人扔进河里,要么被野狗吃了。只有我活下来了,从北往南穿越了整个中国。”

第五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那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呢。”

秦北洋的眼眶都有些红了,阿幽说得轻描淡写,那是因为苦难深重。

“嗯,我去过湖北、湖南、贵州、云南……好多个省份,全靠两条腿,偶尔坐船。今年开春,我流浪到绍兴山区的嵊县,遇到全是姑娘家的小歌班。班主大姐收留我学戏。我学会了绍兴话,还学会了花旦,她们明年还要带我去上海唱戏。”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珍珠塔》“人间哪有万年贫?休笑我如今落难坟堂住,看日后金鞍白马出皇城。”这悠扬婉转的声音,袅袅钻到月亮的清辉里。

小歌班,又称绍兴戏,日后展到上海,才有了新名字“越剧”,流行于市井百姓之中,竟成中国第二大剧种。

秦北洋为她鼓掌:“阿幽,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听到你唱求雨的儿歌。你要是唱戏,肯定会是个坤班红角儿。怪不得,你说话也变了样子,都是学了戏文的缘故吧。”

“三天前,我们给未庄的赵老爷唱堂会,盗匪下山抢劫了赵家,顺便把我掳到山上。我被关在庙里,还有一位被绑票的先生。他们说,今晚就要撕票。至于我嘛,两天后的黄道吉日,要给头领做小老婆,好像排行十七还是十九。我下定决心,到那天必拼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消说,最后一句话,也是从戏班唱词里学来的。

“阿幽妹妹,在这乱世中求生,玉要全,瓦也要全。”秦北洋看着这双黑洞般的眼睛,“盗匪随时可能再来,跟我去上海吧。那里也有绍兴戏的小歌班,你可以继续唱戏。只要你上台,我就会来给你捧场。”

鸡叫天明,月子西沉。

绍兴官府来人通知,竟已抓获绑票的盗匪,特邀钱氏父子等人旁听审判,算是绑架案的了结,地方官保境安民的政绩。

秦北洋好奇这官府竟能抓贼了?他一起去了衙门。没想到,押出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本乡本土的无赖汉,但绝不是盗匪的料。

“盗匪”一过堂就跪下,旁听的钱科连连摇头:“奴隶性!”

此人自称阿贵,光头地方官问他姓什么。他回答:“我本来是有姓的,好像是……赵。”

“放屁!你也配姓赵?知道犯了什么法吗?”

“我……”

“大胆狂徒,休要狡辩!尔加入盗匪一伙,打劫未庄的赵老爷,又绑票上海的钱老爷,你还有盗墓恶行,挖了南宋的皇陵,罪大恶极!”

“我只承认最后一桩,但老子不是盗墓,老子是革命,革皇帝老子的命。老子连个屁都没挖出来一个。”

“既已承认暴行,着即签字画押。”

阿贵根本不认得字,只能在供状上画了个圆圈,却画成瓜子形状。阿幽在秦北洋的耳边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当场被五花大绑押上囚车,插上悍匪渠魁的牌子,在绍兴城里游街一周,最后送到丁字街的法场。

穿着前清衣服的刽子手,已磨刀霍霍。大街被看客们挤得水泄不通,要么高喊唱戏啊快唱戏,要么赌钱2角:是头顶先落地呢?还是腔子先落地?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阿贵的临终遗言没说完,人群出豺狼般的叫好声。

咔嚓一刀。

人头恰好滚落到秦北洋脚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仿佛念念有词:“救命……”

四周人等尖叫着躲开,唯独秦北洋站在原地,抬头望见“古轩亭口”四个暗淡的金字。

整整十年前,秋瑾就在此地被斩,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黑衣刽子手走到秦北洋跟前,捡起那颗人头,腔子里的黑血,抹在一颗雪白的馒头上。刽子手用纸裹住这枚人血馒头,交到个瘦小的老头手中,收了几块大洋。

至此,“盗匪”斩,绑架案“告破”。天地间下起淋漓的冷雨,秦北洋拽着阿幽的胳膊跑向屋檐。身后一只大乌鸦展开双翅,冲天而去。

秋风秋雨,飞艇无法升空,昨晚有些损伤,美国技师只能留在当地修理。

钱氏父子,秦北洋、齐远山,带上阿幽,五人乘乌篷船离开绍兴。青帮数艘小舟护送。艄公披着斗笠蓑衣,手脚并用在雨中划桨。两岸浸泡在氤氲烟雾中,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如一卷卷丹青水墨展开,秦北洋把手放入杭甬运河水中。诚如郁达夫先生所说,南国的秋“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意将尽,寒冬在望。

午后,乌篷船划到萧山,渡过宽阔汹涌的钱塘江,遥望六和塔、凤凰山,便到了浙江省城杭州。

众人上6步行,经凤山门入城,到西湖边走了几步。风雨中,一片红衰翠减,西子湖分外凄凉。白堤尽头,西泠桥旁,偶遇六角形方塔的秋瑾墓。秦北洋想起今早的古轩亭口,便拉着齐远山一起深鞠躬。

黄昏时分,他们在杭州坐上沪杭线火车。阿幽似坠入陷阱的小兽,秦北洋看出她是第一次坐火车,便跟她说起蒸汽机的原理。阿幽一知半解,以前流浪时路过铁路线,远远看到一条钢铁长龙呼啸而过,撞死无知的乞丐与农妇,便觉此物凶险万分。

坐在一等车厢,钱老板说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便一扫被绑架七日的萎靡。秦北洋说自己也是工匠世家,若能学习西洋机械技术,用于宅邸与器具制造,必能上一台阶。为免别人忌讳,他用“宅邸”代表陵墓,用“器具”代表镇墓兽。

四小时后,火车抵达上海西站,夜已深了。

钱氏父子宅邸就在附近,他们先行回家,给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各三百大洋酬劳,又答应给欧阳思聪奉上五千大洋的谢礼,明日即送到府上。

齐远山对白花花的银圆吹了口气,侧耳听着贵金属的回响声,抬头看到一轮月光。

“我恨袁世凯,但不恨袁大头。”

他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载着自己和秦北洋、阿幽,前往虹口的海上达摩山。

西洋的四轮马车,不同于中国的两轮马车。四个轮子更平稳舒适,车厢空间也较宽敞,可载运更多货物。关键是四轮马车有转向系统,灵活度远胜于中国马车。秦北洋感叹西洋人的机械设计,可规模化批量生产,从螺丝钉到螺栓、螺母、轴承,等等。中国工匠则囿于师徒传承,每个人做出来的都不同,虽各有特色,巧夺天工,却无法转为工业化产品。

齐远山看着车厢外的上海,有的路段是煤气灯,有的又是电灯,正处于两个时代交界。阿幽扒着车窗,好奇地观望这座陌生的城市。

“嘿!”秦北洋听着马蹄声声说“妹妹,欧阳家宅邸对面有个旅馆,你暂且先住一晚。明天,我再给你寻找租房以及小坤班。”

如果把阿幽带到海上达摩山,哪怕谋个丫鬟、用人,欧阳先生也不可能应允。最近,欧阳家风声鹤唳,日夜都有带枪的青帮看家护院,对人员进出盘查得紧呢。

“明天一早,我就去虹口码头,监视那艘可疑的秘鲁轮船。”

第五十一章 火烧达摩山

“刺客真的躲藏在船上吗?”秦北洋拉上车厢玻璃窗帘,只露出一道缝隙往外看,“你说,此时此刻,会不会有双眼睛正在监视我们?远山,不用避讳阿幽。她的命是被我捡回来的,你说吧,我不想等!””

阿幽冰雪聪明,立时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头倒在车厢角落里,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无论八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还是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抑或两个月前的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都是冲着你秦北洋来的。现在危机四伏,你务必要当心!”

齐远山一把抓住他的手,青春年少,寒夜里的手掌心热得滚烫。

四轮马车已自西向东横穿大半个上海,抵达公共租界的苏州河北岸,虹口一带密如蛛网的小道。

忽然,拉车的马匹嘶鸣几声,无论车夫再怎么抽鞭子都不走了。马车外呼啸着开过一辆大卡车。秦北洋感到一阵燥热。马车夫说有条凶狠的大狗挡道,把马吓住了。齐远山下车,现是海上达摩山养的看门狗,纯种的德国黑背,怎么跑到街上来了?反正转过路口就到了,秦北洋付了车钱,带着阿幽向前走了几步。

海上达摩山。

望着这栋三层楼的折衷主义建筑,坚固如中世纪的堡垒,秦北洋内心的燥热愈演愈烈。他先给阿幽在街对面的旅馆要了间客房,让她早点休息。

齐远山想把那条德国黑背抓回来。平日里这条狗最听他的话,这回却疯狂地攻击他,幸好他抓了根木棍自卫,狼狈不堪地逃回大门。

他俩小心地走进外面的院门,没有看到门房,齐远山更加疑惑,高声叫喊两下,整栋公馆坟墓般死寂,没有一盏灯亮着,像黑暗中的大海。

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又热了。

洋房底楼有着巴洛克式的大门,悬挂“海上达摩山”的匾额,前清名臣洋务派大佬盛宣怀所题。秦北洋仰着脖子站在底下,总感觉这块匾额有点被挂歪了。

走进底楼的厅堂,齐远山随手打开电灯。灯泡里出咝咝的叫声,闪烁几下之间,阴阳明灭不定,眼前似乎飘过许多张面孔,犹如地宫里的鬼魂。秦北洋瞪大双眼,弯腰摆出摔跤动作,已准备好与不之客做生死搏斗。

电灯彻底亮了。

敌人并没有出现,眼前只有一片猩红,如同匕刺破了秦北洋的瞳孔。确切地说,客厅里没有一个活人,却躺着十几具死尸,鲜血正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浸湿两个少年的鞋尖。

齐远山的两颊都在抽搐,他认出了门房的脸,接着是司机,还有四个保镖、两个厨师、三个女佣、一个丫鬟、一个园丁,总共十三口人。

这些面孔有的惊恐,有的迷惑,有的愤怒,也有的平静。至少有七个人死不瞑目,双眼死鱼般地看着天花板,或注视刚刚闯入的秦北洋。

齐远山的膝盖在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血泊之中,向十三个死者磕头顿。

尸体被平摊在客厅地板上,显然不可能在这里被杀,而是死后被拖进来,仿佛列队迎接主人归来。秦北洋靠近了一一查看--所有尸体脖颈都有两寸长的伤口,他甚至大胆地用手指伸入伤口,触摸到断裂的气管,确认都是被匕割喉所杀。

唯独有两个保镖,除了割喉,胸口也被扎破,大概是有过一些搏斗,但也不过多活了几秒钟。

“血还是热的!”

秦北洋打破这该死的平静,他意识到这些人刚死,凶手还没走远,或者就在这栋楼里?

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他飞快地奔上二楼,几乎被楼梯绊倒,现私家博物馆的大门开着。摄手摄脚进去,闻到一股腥气。他在墙上摸到电灯开关,同时摸到一块弹孔,镶嵌着变形的铜弹头。灯亮的刹那,博物馆已变成了废墟。

所有的玻璃柜子都是空的。

除了门口装饰的一对鹿头鹿角还在,西周的青铜大鼎、西汉王陵的兵阵俑、唐三彩的武士与侍女、北宋的汝窑天青釉碗、西夏的水月观音绢本彩绘、辽代的木雕佛像……

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仿佛它们从没来过这里,仅仅存在于秦北洋的大脑幻觉之中。

他飞奔到厅堂最深处,现幼麒麟镇墓兽也不见了。

“九色!”

秦北洋狂怒地呼喊“爱犬”的名字,却在玻璃柜子的背后,现了一具尸体。

刚看到那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他就明白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死了。

欧阳思聪倒在血泊中,咽喉被割开两寸长的口子,气管暴露于空气。脸颊有道细细的伤口。他的右手握着把左轮枪,秦北洋掰开死人的手指,枪里还有五子弹。说明欧阳思聪在临死前,进行了短暂的反抗。可惜,子弹擦着刺客身边飞过,击中了电灯开关旁的墙壁。

他蹲下来在欧阳思聪的耳边轻声问:“是谁杀了你?是谁抢走了九色?”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安娜!”

秦北洋疯狂地冲出私家博物馆,打开二楼的琴房,却是空空如也。齐远山也冲了上来。两人一块儿跑到三楼,踢开每一间房门,包括顶层的小阁楼,都没现欧阳安娜的踪迹。

“安娜……九色……安娜……九色……”

一个少女与一头幼兽的名字,不断回荡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公馆上空。

突然,齐远山感到楼下热得不行,紧接着火苗蹿了上来。整段楼梯全是熊熊烈焰,根本没办法往下走。

必是杀人凶手在楼下点的火。

两人眼看就要被烧死。齐远山推开窗户,正好有棵银杏树,伸过来一根粗壮的枝丫。他们从窗户跳出去,沿着树枝和树干爬下来。

回到院子里,只见整栋三层洋楼都被火焰包围,不断有火舌夹杂砖瓦木块坠落。秦北洋还想要冲进火场去找他的安娜与九色,却被齐远山拦腰抱了回来。

他们一步步退到大门外,深夜街头已围拢不少人。火焰中的达摩山,出春节鞭炮般的噼里啪啦之声,全是木头等器物的爆燃声,房梁与木柱的坍塌坠落声。火光把秦北洋的面孔也涂得通红,顺便烧焦了几截头。他痴痴地看着大厦将倾,烈焰卷上高耸的屋顶,火星直冲乌黑夜空,月亮都变得暗淡失色。

火烧达摩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热焰刺得秦北洋眼泪直流,口中念念有词,孔尚任《桃花扇》的名句。

消防车呼啸着赶来,向着火场喷射水龙头。同时赶到的还有印度巡捕,看到秦北洋和齐远山从火场中逃出来,便不由分说地要把他俩绑起来。

刹那间,身上沾满死者血迹的秦北洋意识到--自己成了杀人灭门纵火的头号嫌疑人。

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时,烈焰翻腾的海上达摩山,白虹贯日般冲出一团火球。

九色来了。

第五十二章 夜逃

1917年12月2日,深夜,火烧达摩山。

谁曾料到,地狱般的烈焰之中,竟蹿出一条浑身着火的大狗。

这条狗的长相古怪,尽管已烧成火球,却并不影响奔跑。背上赤色鬃毛完好,最后燃烧的狮尾,拖曳一长串火星而过。眼睛瞪如铜铃,不再出野狼似的绿光,而是灯笼般的红光。

“九色!”

瞬间,秦北洋觉得这头幼兽全身放射英雄的光环,如同涅槃重生的狮子。

它带着烈焰冲到秦北洋的身边,撞倒目瞪口呆的印度巡捕。

另一边,齐远山也拒绝被捕,他掏出大镜面盒子炮放了两枪。巡捕们纷纷退后,躲藏到四边街角准备枪战。

“北洋,守在这里死路一条!”齐远山躲藏在院墙底下吼道,“红头阿三会越来越多,我们必须分两路逃跑。”

秦北洋很不情愿与兄弟分开,但这是唯一理智的选择,何况还得带上一条着火的“大狗”。

烈焰熊熊的火场前,两个少年分道扬镳——秦北洋带着九色冲过马路,齐远山则转入背后幽暗的小巷。

印度巡捕们分头追击,秦北洋选了条险路,迎面而来一群华人巡捕。九色却撞开路边一扇小门,一人一犬冲了进去。原来是对面的小旅馆,九色身上的火焰,不知为何已自然熄灭——连一根毛都没少,也没有任何烧伤或烧焦的迹象,摸上去手有余温,着实令人惊奇。

旅店底楼并无后门,九色率先冲上楼梯,秦北洋只能尾随跟上。几乎同时,印度巡捕踢开大门也追上来。

往上跑了三层楼,秦北洋虽有手枪,但自从离开绍兴就卸了子弹,他正要填装子弹的当口,印度巡捕已高喊一声:“Freeze! ”

秦北洋知道这句英语的意思是站住别动,也是印度巡捕们的口头禅。这个包着红头巾的锡克人,个头高大几乎顶着房梁,满脸浓密的胡子,像吃了枪药般愤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的兄弟死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刺客再次出现,并在海上达摩山杀人后纵火,自然把秦北洋当作身背十几条人命的刺客。只要稍微动一动,印度巡捕的子弹就会打爆他的脑袋。九色瞪着一双琉璃色的兽眼,凶狠地注视着锡克人灰色的眼球。

对峙仅仅持续了三秒钟,一个大花瓶砸在印度巡捕的红头巾上。

秦北洋本能地闪开,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大花瓶破碎成几十块锋利的瓷片,穿过印度巡捕厚厚的头巾,插入头顶心和太阳穴。鲜血从庞大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砸花瓶的女孩子被溅了一脸。

“阿幽!”

死里逃生的秦北洋,跨过还在抽搐的印度巡捕,抓紧这十四岁的女孩。

二十分钟前,他把阿幽送到这间小旅馆,她的客房就在三楼。来不及说话,后面的巡捕又冲了上来。他们逃到走廊尽头,有个木头扶梯通往屋顶,就此爬了上去。

秦北洋、阿幽与九色在屋顶上奔跑,在倾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回头再看对面的海上达摩山,大火就快被消防队浇灭了。那一带街道分外狭窄,屋檐又伸出去一大块,有的巷子顶上几乎只有一线天,竟然可以飞身越过。月明星稀的子夜,两人一兽,穿梭在上海的无数个屋顶上。等到巡捕房打破屋顶上来,秦北洋已逃到了三条街。

他拉着阿幽坐在一间洋房屋顶的烟囱底下,九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别的狗早就气喘吁吁拖出舌头,它依旧蹲在主人身边望着月亮。这里可以眺望到黄浦江边的码头,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轮船与舢板,更远处是外滩的几栋大楼的剪影,对岸的浦东完全是寂静的田野。

阿幽说她进了旅馆客房以后,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秦北洋与齐远山冲进海上达摩山,又听到秦北洋的叫喊声,接着大火从底楼烧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在防火?”

“看不清,好像从院子背后,有人翻墙逃走了。”

“刺客!”秦北洋一拳打在烟囱上,“那就是杀人行凶又纵火的刺客!”

“哥,接着许多人围过来,消防车和外国官兵也来了。”阿幽不知道啥叫红头阿三,只能用外国官兵表述,“我看到这条大狗冲出来,你和齐大哥分头逃跑了,而你冲进我的旅馆。我非常害怕,但我想要帮你,就找了个大花瓶,躲藏在三楼,砸中那个外国官兵。哥,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不会的!”他搂着阿幽的脑袋和大辫子,“他只是受伤了,在医院住几天就会好的。”

“哥,你只是在安慰我。”

面对冰雪聪明的阿幽,秦北洋苦笑一声,那个印度巡捕必死无疑——自己又坐实了一项拒捕杀警的罪名。

“对不起,阿幽,我把你从绍兴带到上海,没想到连累你了。”

“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话音刚落,九色也把脑袋凑过来,用小狮子般的赤色鬃毛,蹭了蹭秦北洋的胳肢窝。

秦北洋脑中全是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还有底楼客厅的十三具尸体。自然而然,他想起距此不过两条街的虹口捕房,大屠杀后躺满尸体的清晨。

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思聪,堂堂的青帮老大,号称上海滩霸主,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像被宰的狗一样死在自己家中!而他毕生积累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也被一搬而空。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秦北洋和齐远山正好去了绍兴,海上达摩山的防卫力量单薄,刺客可以轻易攻入——也许早就摸清楚了府邸中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的房间和所处位置,因此准确地找到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脱第一击,就可以呼喊救命引起大家警觉。除了两个保镖没有睡着,进行了短暂抵抗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是在睡梦中被割喉的。至于那条德国黑背看门狗,想必中了某种迷药,从而先行离开府邸,狂后在街上乱窜。

欧阳思聪为何死在私家博物馆?还在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后面开了一枪才被割喉,也许只有九色可以解释了。

“九色啊九色,为什么我刚进来时,没有看到你呢?是不是预感到危险将至,先躲藏到了某个地方?才逃过刺客们的魔爪?所以,欧阳思聪来到私家博物馆,他刚一现你失踪,刺客就摸上门来,趁着黑灯瞎火杀死了他。然后,他们搬光了所有宝贝。”

秦北洋看到九色点了点头,人类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它都明白。

“果然如此!”他摸摸这头幼兽的脑袋,“当我和齐远山下马车时,看到有辆卡车经过,必是搬运古董的运赃车。而我们冲进海上达摩山,刺客们也躲藏在暗处,等到我们上楼,他们就在楼下防火,再从后院翻墙逃窜。而我和齐远山,恰好就在案现场,我的手还触摸了欧阳思聪的手枪——巡捕房已采用指纹破案,那我自然成了杀人、抢劫、纵火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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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欺师灭祖(一)

“哥,我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

“阿幽,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流浪儿兼戏班子的旦角,只会把你当作我们的同伙。刺客们始终在监视我,掌握我的一切动向,包括我和齐远山乘坐飞艇前往绍兴。今天下午,我们在杭州买火车票的车次时间,恐怕也在第一时间传递给了刺客。他们才会在我们回来前,完成所有的杀戮和盗窃——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确!”

这群人太可怕了!秦北洋不想在阿幽面前露怯,只能在心头默念。

12月初的上海,后半夜坐在屋顶烟囱下,秦北洋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指环。阿幽好奇地抓起来,放在自己的左眼跟前,对准月亮的方向,好像穿到了环孔里。第一次看到她的调皮,秦北洋忍不住说:“这是从唐朝大墓地宫里出来的宝物,也许曾经戴在小皇子的手指上,你喜欢吗?”

阿幽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要!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秦北洋皱皱眉头,便把玉指环塞入怀中。他俩都被北风吹得快冻僵了,只能互相搂抱,头倚着头,传递体温。九色却远远出一条狗的体温,更像个灌满热水的铜汤婆子,让他们暂时驱散寒冷。

“九色,你就像一团火!”

为何它能从烈火中逃出海上达摩山,浑身火球却丝毫没受伤?他用力搓了搓那赤色鬃毛,还有白色的被毛,都与普通狗毛有所不同,用力拉都无法脱落——这根本不是动物毛,而是某种可以防火的纤维,就像消防员穿的衣服,还有石棉材料。

结论就是:九色不怕火。

这尊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小镇墓兽,本身就是五行属火,它在白鹿原大墓底下,用火的力量保护地宫。

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或者说,它是一只没长大的幼年火麒麟。

最后,秦北洋还有一个疑问:欧阳安娜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天亮之前,秦北洋、阿幽还有九色,悄悄爬下屋顶。冬天快到了,六点钟天还是黑的,他们躲过巡捕房的层层搜捕,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提篮桥。遥望坚不可摧的远东第一监狱,秦北洋感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又在心里默默为齐远山祈祷,但愿他不要被抓进去。

六点钟,他敲响了精武体育会隔壁的一扇房门。他不担心自己被人看到,但怕火红鬃毛的九色被人注意,祈祷一大清早无人路过。

开门的是陈公哲,练家子惯于早起,已是一身练功的短打。这里是他的私宅,包括体育会的占地,也是他捐献出来的。

秦北洋带着女孩和大狗抢进门里,跪下说:“陈先生,诺大的上海,我再无第二个可以信任之人,请救我们一命。”

陈公哲锁好大门,将他们迎入楼上书房,小心地把窗帘拉好,确认没有被人现。随后,秦北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甫一听完,陈公哲面色凝重:“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案,我也早有耳闻,也担心我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会不会被卷入到这一事件。没想到,你和齐远山又成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嫌疑犯,此事真的太棘手了。”

“陈先生,我给您添麻烦了,我和阿幽这就出去,再找地方落脚吧。”

“这算什么话?”陈公哲一把将他按下去,貌似文弱书生,但手上力道惊人,“在苏州虎丘初次见面,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虹口柔道馆一役,加上我们在外白渡桥交手,秦北洋,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不想看到你蒙受不白之冤,落到巡捕房或恶人之手。”

陈公哲端来热腾腾的早饭,还给九色带了几块肉骨头。但它嫌弃地躲开。秦北洋只能解释:“这不是狗,它不吃肉,也不吃草,它只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

“天下之大,必有怪异之物。等到下世纪,科学终将给个说法。”

陈公哲在二楼腾出间客房,让他们暂住于此。幸好最近宅子没有用人,保险起见,他关照秦北洋不要下楼,务必拉紧窗帘。

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秦北洋在房间里拉了张帘子,让阿幽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九色根本不用睡觉,直接变成青铜的幼麒麟镇墓兽。

烦躁地过了整个白天,隔壁的精武体育会里不断传来练功的吆喝声。他郁郁寡欢地隔着窗帘眺望天空,不晓得齐远山有没有脱离险境?阿幽也没怎么说话,偶尔咿咿呀呀唱几段绍兴戏,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秦北洋言不由衷地给她鼓掌,又要她声音轻点。

这天晚上,陈公哲家里来了个客人。

秦北洋不敢下楼,正好客厅位于正下方,通过地板缝隙,可以看到客人过早谢顶的脑袋——年约三十,中等个子,眉宇间有英雄气,嘴角微微上翘。陈公哲跟他关系不错,可以互相拍肩膀的那种。

“凯申兄,好久不见,你刚从广州的护法军政府归来?”

“今晚登门拜访,我谨代表孙中山先生捎句话——先生答应担任精武体育会名誉会长,亲笔题写‘尚武精神’匾额,不日将从广州运到上海。”

客人操着宁波乡下口音,幸好上海话与宁波话大半相同,楼板之隔的秦北洋不难听懂。

“啊!此乃大喜事也!”

“不必客气!”客人面露倦容,频频向窗外探望,“呃,你知道,我也是青帮成员,昨晚出了一桩大事,可谓数十年不遇。”

“你是说……欧阳思聪?”

“对,想必公哲贤弟也有耳闻,堂堂的青帮头面人物,居然惨遭灭门,被刺客割喉,搬空了家中的财宝,又纵火焚烧,奇耻大辱!一言难尽。”

“凯申兄可否知道内情?”

“我一整天就跟青帮商量这个事情呢!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起得快,灭得也快。巡捕房与消防队都只隔了两条街。连同欧阳思聪在内,总共十四条人命!大部分尸体还能辨认,全部死于一刀割喉。明摆着,凶手与两个多月前的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是同一批人。”

“对了,你说总共十四条人命,其中可否有欧阳思聪之女,安娜小姐?”

陈公哲的这句话,其实是代替楼上的秦北洋问的。

“青帮已经查过了,凶案生的当天早上,安娜小姐已经坐船回了老家。”

“老家是在?”

“达摩山。”

“原来,海上达摩山之名是因此而得来的。”陈公哲的爱好广泛,其中也有文物考古一项,海上达摩山作为沪上第一家私人博物馆,早已在圈内名闻遐迩,“我知道,达摩山,乃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并无任何轮班通航,安娜小姐必是专门雇了一艘船只登岛。”

“听说岛上连电报都不通,估计此刻,安娜小姐尚不知父亲惨死。”

第五十三章 欺师灭祖(二)

帮助秦北洋打探到欧阳安娜的消息,陈公哲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他又转回到正题:“凶案可有嫌疑人吗?”

“一个叫齐远山,一个叫秦北洋!”

客人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名字,正在楼上偷看的秦北洋,心脏几乎要被绷断,自己果然被栽赃成了杀人狂魔。

“巡捕房已经布通缉令,悬赏还是一万英镑。青帮悬赏的是这两个人的脑袋,赏金各一万大洋。”

“真是闻所未闻!”

陈公哲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响,要让楼上的秦北洋听到。

“最近上海的这两桩凶案,虹口巡捕房连巡捕带犯人死了十五个,海上达摩山又死了十四个,也是闻所未闻啊!齐云山、秦北洋,这两个凶犯,前者是欧阳思聪的关门徒弟,后者是欧阳家的私家工匠,可以说是犯下了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按照青帮的老规矩,务必是要抽筋剥皮下油锅,乃至于诛杀全家。现在全上海已炸开锅了,每个街头巷尾,都有印度巡捕和青帮兄弟在搜捕这两个人。”

陈公哲只管听,却一直没有搭话,客人话锋一转:“公哲贤弟,我听说这两个凶犯,他们也都是你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其中那个秦北洋,前些日子踢了日本人的虹口柔道馆,你们还为他摆了庆功宴。”

“嗯……是,我承认。”

“你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吗?”客人盯着陈公哲严肃的双眼,忽然一笑,“哈哈,公哲贤弟,我是开玩笑的。你真把我当作青帮的门徒了吗?青帮之身份,只为革命便利,同盟会时代至今的历次起义,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对!对!帮会就是一把刀,革命就要是踩着这把刀往上走。”陈公哲还是把话题扯了回来,“再说说看,秦北洋和齐远山,他俩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孩子,如何有胆量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呢?”

“听说,他俩的年纪虽小,却都身怀绝技,既擅长射击,又会刀枪等冷兵器,还在你们这里练过武术,杀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难。还有青帮兄弟说,曾亲眼看到秦北洋使用匕,瞬间割断一匹马的喉咙,这也让巡捕房联想到刺客的动作。”

趴在地板缝隙偷听的秦北洋,知道这事倒不是栽赃——欧阳家里养着一辆马车,有次生翻车事故,马的脊椎骨摔断生不如死,秦北洋出于仁慈,迅割喉结束马的痛苦。

楼下的客人接着说:“巡捕房已列出这二人的杀人动机——贪图海上达摩山的宝贝。三个多月前,欧阳家生过一起盗窃案,当时被捕的盗墓贼,根本就是齐、秦二人的同伙,原本要里应外合偷盗宝物,结果被欧阳思聪的女儿现。他们演了一出苦肉计,让盗墓贼被抓进巡捕房,而让秦北洋留在欧阳家。齐远山又获得欧阳思聪信任,成为青帮老大的关门弟子。又隔一个月,刺客制造虹口捕房惨案,救出了被羁押的盗墓贼。”

“证据呢?听来都是猜测和推断。”

“火烧达摩山时候,许多人亲眼目睹齐远山、秦北洋逃出宅邸,身上还沾染受害者血迹。案前两天,欧阳思聪派遣齐、秦二人去处理一桩绑架案。昨晚,这二人悄悄潜回上海,伙同其他刺客,杀死欧阳家里所有人,又搬走价值连城的古董,最后纵火焚烧。”

陈公哲半天都不言语,语气低沉道:“可惜啊可惜,犯下欺师灭祖罪行的秦北洋与齐远山,必死无疑了!”

是夜,陈公哲家里,客人抱拳告辞。

秦北洋离开窗帘,借着月光,看客人从院门离去的背影。此人虽着便服长衫,却有军人式的挺拔姿态。忽然,客人目光凛冽地回头看楼上窗户,秦北洋仓皇躲到墙后。

陈公哲把客人送走后,跑上楼来,面色凝重:“刚才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秦北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才问了句,“来者何人?”

“常凯申。”

“他既是革命党也是青帮?”

“还是证券经纪人。”陈公哲提起此人颇为佩服,“他与沪军都督陈其美是拜把兄弟。精武体育会离不开陈其美的扶持。去年,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我们与北洋军阀不共戴天。”

秦北洋心想,怪不得,体育会的学员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直皱眉头——坏就坏在北洋两个字上。

“上海滩卧虎藏龙,此人当成乱世枭雄也。”

“枭雄?比袁世凯还厉害?”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会看面相?”

秦北洋摇头不答。营造墓穴,寻觅龙脉,分金点穴,必学周易与阴阳学,他也顺带着跟父亲学会了相面之术。

“不说这些了,北洋,如今你的处境,万分凶险,可想过下一步该怎么走?”

秦北洋皱起眉头,转身对阿幽说:“妹妹,你快点走吧,通缉令上没有你,不要跟着我被连累了。”

说罢,他又掏出一百块银圆交到她的手中。

阿幽不从,又将银圆还给了秦北洋:“哥,那个外国警察是我杀的,我必须随时跟着你,到时候,给你做个证明。”

“到时候,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北洋暴喝一声,屋里彻底沉默,已化身为大狗的九色,也恢复了幼麒麟镇墓兽的原型。

陈公哲啧啧称奇:“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惨案,就是因这件唐朝大墓里盗掘出的宝物?”

“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凶案,恐怕也是冲着它来的。幸好此物可变化为兽形**,并且不畏烈火,才能逃过刺客们的魔掌而冲出火场,还从印度巡捕手中救了我。否则,此刻我已被青帮碎尸万段了。”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镇墓兽?我也去过大收藏家的府邸,看到过被盗掘的汉唐镇墓兽。”陈公哲毕业于复旦大学,工于书法和摄像术,曾为霍元甲拍摄纪录片,“只可惜时间仓促,否则我定要用摄像机拍下这一过程。”

“别人的未必是真的镇墓兽。”

唯有出自墓匠族秦氏制作的镇墓兽,才具备消灭盗墓贼和地下邪祟的力量,其他工匠的“镇墓兽”,不过泥塑木雕坛坛罐罐的冥器或装饰物罢了,又称“伪镇墓兽”。

“哎呀,看到古物我就来了兴趣,还是说回正事吧!北洋,我这里也不安全,想想还有什么去处?”

“达摩山!”

“你是要去找欧阳安娜小姐?”

秦北洋重新拉紧窗帘:“是,她相信我是无辜的,也只有她能帮我洗刷清白。”

“可你无法上岛!达摩山只是东海上的一个小孤岛,没有班轮通行。岛上居民要往来大6,只能自己驾驶渔船。”

“若是雇一艘渔船上岛呢?”

陈公哲猛然摇头:“巡捕房和青帮都在追捕你,必然在各个码头、车站、关卡严加防范,就是怕你们逃出上海。何况,青帮是依靠水运起家的,控制了上海所有的码头和帆船,你去找船就是自投罗网。”

“难道要我游过大海吗?”

第五十四章 昼逃

秦北洋颓然坐倒。陈公哲让他早早休息,明日他会再想办法。

这一晚,阿幽睡在帘子后的床上,辗转难眠,有时她会轻声呼唤哥哥。睡地铺的秦北洋,只是把手伸过帘子,让妹妹的小手紧紧握住。

实在睡不着,他就点上蜡烛,掏出怀里的《淳熙棋谱》——也许是宋孝宗的陪葬品。在光绪帝陵的地宫内,秦北洋学会了下围棋,后来到了京郊骆驼村,他常跟一个前清的老举人对弈,还被夸奖走得有板有眼。

烛光下,他仔细看南宋国手们的棋局,自己跟自己盲走几盘,打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陈公哲冲上楼来:“巡捕房已来搜捕精武体育会了。”

秦北洋掀开窗帘一角,隔壁的精武体育会,已布满荷枪实弹的印度巡捕。看来租界工部局信不过华人巡捕,此种大案都让印度人来冲锋陷阵。毫无疑问,如果精武体育会搜不出来,他们就会搜到陈公哲家里。

“必是青帮告诉他们的,我和齐远山都是精武体育会的学员。”

“北洋,我家后门有条小巷,快点走吧!”

一分钟都延迟不得,秦北洋立即拖着阿幽下楼,九色变作大狗紧跟身后。

出了后门,已听到前门响起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一连串印度口音的英语。

秦北洋与陈公哲相拥作别:“珍重!后会有期!”

后世传说,陈公哲就是倪匡杜撰的精武门“陈真”原型。若真如此,虹口柔道馆一役的秦北洋,恐怕早他一步做了“陈真”。

秦北洋与阿幽冲出小巷,躲到犹太人的摩西会堂背后,暂时摆脱追捕。一抬头,就看到墙上贴着悬赏通缉令——他与齐远山的照片,竟是从跟欧阳安娜的合影中抠出来的。

他想到自己这副模样,走到人多的地方,必然被认出来,何况这条赤鬃松狮的九色。

前头有一辆人力车,隔壁是个茅房,想必车夫正在上茅房。秦北洋灵机一动,他在车上找到一套车夫的装扮,立刻给自己换了衣服。他再让阿幽抱着九色坐上车,用毛毯将九色裹起来,就像抱着个**岁的小孩。

秦北洋学着人力车夫模样,拉上阿幽和九色,大摇大摆地上街。再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以为车上是抱小孩的姑娘,可能姐姐抱弟弟,也可能丫鬟抱少爷,毛毯裹着必是生病去看大夫。这一路,有不少站岗巡逻的红头阿三,高头大马上的印度骑警,阿幽看到他们就抖。秦北洋怀里藏着手枪,随时准备拼命。

街头报童叫卖着号外:“北洋之龙”王士珍统领的直系军队,已抵达上海郊外,江浙两军开战在即。北方的战火终于蔓延到江南来了。

上午九点,秦北洋依靠两条腿,拉着人力车上的十四岁的女孩和小镇墓兽,横穿大半个上海。他沿劳勃生路从公共租界跑到华界,来到烟囱与樯橹林立的曹家渡,向天空喷射黑烟的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门口。

秦北洋向门房通报是绍兴的阿幽小姐求见钱科先生,免得说了自己名字惹来麻烦。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大仓库,正停着赛先生号飞艇,昨晚刚从绍兴飞回来的。

钱科惊讶地看到秦北洋,立即将他们拽入一个小房间。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没等秦北洋说话,钱科表明了态度,“前天晚上,我记得我们从上海西站分别的时间,你们雇了一辆马车回去。我计算了从西站到虹口的路程,以及生火灾的具体钟点,你们根本没时间杀那么多人!有必要的话,我和父亲都可以为你上法庭作证。”

“谢谢!但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冒死跑过来找你,是想问你借用一样东西。”

“‘赛先生号’?”

钱科指了指外面的飞艇。

“不错,它能带我们飞到绍兴,也可以带我飞出上海。现在水路6路都被封锁,我只能从天上走了。”

“好!”钱科丝毫都没犹豫,“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当然要帮助你。北洋,你要飞去哪里?苏州、无锡、南通,还是更远的南京?”

“达摩山。”

“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上的一座孤岛。你有没有航海图?”

钱科把美国技师叫出来,操控飞艇必须掌握地形,不但有大6还要有海洋。美国技师果然备着中国东海的高比例尺海图。找到了达摩山,就是一个小黑点,处于长江口、日本九州西海岸、朝鲜济州岛的中心点上。地图上的名字叫“Bodhidharma Is1and”,所谓Bodhidharma就是菩提达摩。

“你什么时候需要?”

“现在!”

秦北洋必须跟时间赛跑,早上巡捕房搜查了精武体育会,很快也会搜查到这里来的。

钱科用英语跟美国技师商量片刻。技师有些犹豫,冬季出海有一定危险性。飞艇相比较飞机的劣势,是受到气象条件限制太多,运行度难以精确,就像帆船逆风和顺风天差地别。

最后,钱科用三千美元的酬金搞定了技师。

“钱先生的恩典,秦北洋没齿难忘!”

“等你洗刷清白之后,就来我们工厂做机械师吧。”

“哈哈!这是我刚到上海来的第一天想要的工作!”

钱科决定不去郊外的空地,飞艇从苏州河水运,会引起太多人旁观,惹来巡捕房或青帮。他在工厂中央辟出一块空地。

一小时后,美国技师给飞艇充满氢气。天气良好,万里无云,正是飞艇升空的好时机。

阿幽已不是第一次坐飞艇,九色却是跃跃欲试,只差像真狗一样吠叫。秦北洋与钱科按照西方人的礼节拥抱告别。

正要登上“赛先生号”吊舱,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许动!秦北洋!”

充满氢气的“赛先生号”飞艇下,秦北洋颓丧地转回头,心底掠过四个字:功败垂成。

黑洞洞的枪口后,三十来岁的男人,头戴黑边灰色礼帽,一身擦刮拉新长衫,缠上开司米围脖,皮鞋擦得锃亮,鲜衣怒马,四条眉毛,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叶探长!”

“我奉内务总长之名,已在沪上盘桓一个月有余了。昨天,我去巡捕房了解海上达摩山的案情。很可惜,我的意见未被采纳,工部局依然布了通缉令。”

“我是无辜的,你相信我的!”

叶克难摆了摆手:“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小姐正在东海上的孤岛达摩山。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我猜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欧阳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不错。”叶克难依然握着手枪,打量秦北洋的眉眼,“我料想到,你会去东海上的孤岛,但码头与船只都在青帮手中,除非你从天上飞过去。正好前几天,你们乘坐飞艇去绍兴。你对钱家而言有救命之恩,若你提出借用飞艇,他们必会答应。猜得不错吧?”

“京城名侦探叶克难,绝非浪得虚名!”秦北洋双手一摊,“我投降,你把我带走吧。但请放了我身边的女孩,还有这条大狗,他们都与案件无关!还有,切勿以包庇和协助逃亡的罪名为难我的朋友钱科。”

钱科正要说话,秦北洋摇头说:“之前我们说过的每句话,我都不会告诉巡捕房的。”

“哥,我跟你一起去监狱。”

阿幽抓住他的胳膊,秦北洋甩开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你快带着九色走啊……你们去陕西关中的白鹿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说罢,他低头盯着九色的双眼说:“听着,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当秦北洋走到叶克难面前时,名侦探却把手枪收入怀中:“你走吧!”

第五十五章 投奔怒海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正午之前。

众人都没明白过来,唯有秦北洋跪下磕了个头:“叶探长,你第四次救了我的命。”

叶克难掐指一算,从八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到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再到今年夏天张勋复辟的北京监狱,今天可不是第四次嘛!

“如果我把你送到巡捕房或提篮桥,你断然不可能活着出来,可能今晚就会惨死于铁窗之中——那我之前那三次救你不都打水漂了吗?”

“北洋惭愧,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秦北洋再次顿,“叶探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对破案有用——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生前两天,有个叫羽田大树的日本人登门拜访,想高价求购幼麒麟镇墓兽,就是虹口巡捕房大屠杀被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亲手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宝物。”

“这件事我已经查过,欧阳家有所有人的进出记录。羽田大树是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在案当天下午坐船回日本了,不具备作案时间。”

“他不可能亲自动手,可能是他幕后策划的呢?那些刺客如果跟他有关系?”

“公共租界工部局已通过日本领事馆出了调查要求。”叶克难看了看怀表说,“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带我一起上飞艇吗?”

秦北洋与钱科都很吃惊:“叶探长,你也要去达摩山?”

“是,原因容后跟你说。”叶克难看着飞艇巨大的气囊,“加上我这个乘客不算挤吧?赶在巡捕房来搜捕之前。”

于是,秦北洋、阿幽、叶克难,加上化作大狗的九色,全都爬上飞艇吊舱。美国技师一声令下,几十名工人放开缆绳。充满氢气的艇身在苏州河边冉冉升起,带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逐渐过工厂最高的烟囱,在黑烟之中腾云驾雾。

秦北洋透过吊舱玻璃往下看,钱科向空中挥手祝福,但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飞艇打开螺旋桨,调整到正东偏南一点方向。掠过远东最大都市的无数屋顶,几乎沿着苏州河上空顺流而下,抵达外滩和黄浦江上。无数人仰望这艘飞艇,印度巡捕与吃午餐的英国人,还有码头上的乞丐与苦力们,都成为“赛先生号”的观众。

秦北洋辨认出了虹口码头,一艘挂着不知哪个国家旗帜的轮船甲板上,涌上来许多外国水手看热闹。阿幽也趴到他的身边,滔天的黄浦江就像一条小溪流,九色也把“狗头”凑过来看风景了。

飞艇进入浦东的原野上空,很快到了长江与东海的交汇点。万里长江夹带浑浊的黄褐色泥沙,东海却是一片茫茫的蓝灰色,两种颜色在长江三角洲的顶点碰撞融合,从高空看下来又泾渭分明。美国技师边看海图边调整航向。老天爷帮忙,今日西风压倒东风,正好乘风万里。

终于,“赛先生号”投奔怒海。

秦北洋再一回头,中国大6已变得遥远而渺小,只能依稀分辨出弯弓形的南北海岸线,而他就在这副弓箭的箭头位置上。

前天从杭州回上海的火车上,秦北洋跟钱科聊天才知道,甲午战争后,出生于悉尼的华侨谢缵泰便自行设计制造了“中国号”飞艇,悬挂大清黄龙旗试飞成功,中国成为最早拥有飞艇的国家之一。谢缵泰将设计蓝图呈献给清政府,祈愿大规模批量制造,建立第一支中国空军,可惜清廷毫无反馈。后来,那幅著名的《时局图》,便是出自谢缵泰的手笔,展示中国被俄国熊、英国斗牛犬、法国青蛙、美国老鹰、日本太阳、德国香肠所瓜分。

“叶探长!若是未来中国的上空,能布满这样的飞艇,五十艘、五百艘,甚至五千艘。如果天上的飞艇跟地上的骆驼一样多,何愁中国不富强不崛起。”

“好一个黄粱美梦!”

“赛先生是一枚灵丹妙药!至少让我们有梦可做啊。”

飞艇上的这段对话,让叶克难想起八年前,他刚到天津找到秦北洋,在德国学校外面偷偷观察这个九岁男孩,便觉得他若长大成人,必能完成别人完成不了的大事。

“北洋,这条大狗让我想起了什么东西。”

叶克难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眼睛,它后退几步藏到秦北洋的身后。

“什么?”

“看到它,我就仿佛回到西陵的地宫,我把你带到你爹身边的那天。”

“如果我告诉你,它就是幼麒麟镇墓兽,你信吗?”

“镇墓兽是个活物?”叶克难叹为观止,“它在唐朝大墓的地宫里活了一千多年?”

“嗯,它有不同的形态,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几个人见过。”

看着海上景色越单调,叶克难掸了掸长衫袖子,摘下礼帽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腰间掏出个精致的皮囊子,解开绳口,取出一把匕。

秦北洋的眼睛直了,匕有个简易的皮鞘,雪白的象牙刀柄,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

“就是它!八年前的凶器!”

“嗯,皮鞘是我自己给它配的。”

叶克难小心地抽出匕来,犀利的寒光一闪,九色也瞪大了双眼。这是一桩灭门案的重要证物,八年来从未清洗过,以至于还残留着非常暗淡的血垢——这是秦北洋养母的血,看到这个,秦北洋的眼泪水都快下来了。

“彗星袭月……”他看着象牙镶嵌螺钿的刀柄装饰,脑子飞旋转,忽然想起一段古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飞在天上讨论这个,让人血脉贲张。叶克难肚子里有点墨水,立刻接上这段《战国策》唐雎的千古名句。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八年前,秦北洋在地宫禁闭一年,伴他度过地下时光的,除了一穗灯芯,便是无数古籍书册,“专诸、聂政、要离——这三人,俱是春秋战国的著名刺客,也是所谓的士。”

“布衣之士也是士啊,或者说是更纯粹而干净的士。”

叶克难将匕塞回皮鞘与皮囊:“有时候,刺客与士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八年前,杀死我养父母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制造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两个刺客,杀了海上达摩山十四口人,又对我栽赃的浑蛋,他们都是刺客,因为我身上藏着某个秘密?”

数万尺高空上,秦北洋颓丧地低头,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

“所以,我绝不能让你落入巡捕房或青帮之手,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了!一旦你死,所有线索中断,恐怕那些凶案都要成无头悬案。”

“这么说来,只要我活着,天下就会有腥风血雨?刺客和他们的匕,仍会四面出击,血流千里?”

“很遗憾,这是事实,但你必须活下去。”

“得!这回我变成扫把星了!到哪里就会死人生大灾祸?扫把星就是彗星,而我就是彗星袭月啊!”

“你现在这颗扫把星又要上达摩山了,不晓得会不会给那座孤岛带来灾祸。”

秦北洋看着正东方向的茫茫海天:“叶探长,你为什么要去达摩山?现在能回答了吧?”

“好,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派遣我来上海,表面上是协助公共租界巡捕房办案,其实是要调查达摩山海盗案。”叶克难俯视波光粼粼的海面,竟还有些恐高,扶着额头说:“庚子变乱后,东海并不太平,生过多次沉船事故——每次沉船都会有海盗打劫,无数人葬身海底。传说海盗获得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藏在东海上某个孤岛,最有可能是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

“庚子赔款?”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杀现场,鲜血涂抹的那个日期,“十年前,19o7年9月2日,在东海上失踪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想,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目标并不在我,而是在……”

美国技师指着正前方的大海高喊:“e are arriving in Bodhidharma Is1and”

达摩山到了!

第五十六章 秘鲁轮船

“赛先生号”载着秦北洋等人飞越黄浦江上空同时,齐远山正躲藏在深深地下,陪伴成千上万只水老鼠。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当然比不得巴黎下水道的皇皇工程——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形容为“利维坦的肚肠”,上海下水道不过是麻雀的肚肠。齐远山就在麻雀肚肠里踽踽独行,佝偻后背像敲钟人卡西莫多,还有日本小龙虾在衣服里乱钻。

前天深夜,海上达摩山的灭门纵火案后,齐远山被迫与秦北洋分头逃亡。他好不容易甩掉印度巡捕的追逐,混在一群江北来逃荒的乞丐中间度过一夜。次日,大街小巷都布满巡捕,他也现了有自己照片的悬赏通缉令,思来想去,上天不能,便只能入地了。齐远山掀开窨井盖子,钻入肮脏狭窄的下水道。幸好他在工兵部队当过兵,知道一些工程原理,能够避让危险,比如沼气中毒之类的。

今天早上,齐云山从地下摸到沪西华界。此地警戒不严,他换了身衣服去澡堂洗澡。来到马车行,他想找案当晚的马车夫。然而,他现那个马车夫已暴毙而亡,死因不明。不消说,这又是刺客干的,为灭绝秦北洋与齐远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走投无路之际,齐远山想起了那艘船——在虹口码头停泊两个多月的外国轮船,他怀疑那艘船上藏着刺客与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再度深入地下,沿下水管道横穿上海,来到虹口码头对面的小巷。他偷了一身苦力的衣服,这样的搬运工在江边比比皆是,而且大多被青帮控制。

他扛着一个沙袋接近码头,有艘货船挂着红、白、红纵条旗帜——是秘鲁国旗,晚清时期,许多秘鲁船专门运送中国人到南美洲去挖鸟粪砍甘蔗做契约奴工。

四下无人,他爬上轮船舷梯,翻身到了甲板上。正好有两个船员走过来,长着印欧混血的模样,说着满口西班牙语。齐远山躲进船舱,这是一艘烧煤的蒸汽机轮船,船舱里布满脏兮兮的煤灰。他沿着走廊往前摸去,想寻个干净所在。上了两层楼梯,似乎是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区,装潢陈设好了很多。

有一间舱门外,地上放着个托盘,全是被用过的餐具,像饭店的送餐服务。齐远山已饿了两天,食欲促使他打开这道舱门。

宽敞干净得如同大饭店的客房,钢丝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标准的中国人。

他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齐远山堵住嘴巴,大镜面盒子炮顶住心口。

“等一等,我好像记得你的脸……”齐远山仔细端详这张白皙面孔,还有他左手残缺的手指,立即想起巡捕房的通缉令,“盗墓贼——小木?”

小木愣了几秒,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但已无可挽回地暴露了。齐远山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寂静的船舱中,小木满脸通红:“你是巡捕房的,还是青帮的?”

“我是……”齐远山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青帮的人,便只能撒了个谎,“我是北洋政府派来的!”

小木捂着咽喉,退后到钢丝床的角落里:“我没有杀过人。”

“你这里有吃的吗?”

“什么?”

小木看着齐远山饿死鬼的样子,才明白过来,指了指墙角柜子。

齐远山打开柜子,看到几个面包。他便直接撕开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嘴唇皮都在抖。

“你不渴吗?”小木见他快吃完了,才提醒一句,“桌上有水。”

“谢谢!”

齐远山举起水壶灌到嘴里,刚喝两口就洒了一地。原来脚下摇晃,舷窗外的码头开始移动,头顶响起两声汽笛。

船开了。

小木颇为惊讶地看着舷窗外。轮船已离开码头,向着下游的吴淞口而去。冬日的黄浦江面上,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隐藏无数只白色海鸥与密密麻麻的舢板。

“这艘船以前开过吗?”

齐远山问了一句,小木摇头:“我从虹口巡捕房被劫出来上船到现在从没开过。”

“这是要回南美洲去吗?”

小木当然不得而知,他更不知道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齐远山端着枪继续问:“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屠杀虹口巡捕房的刺客们又是谁?”

“我就是个小兵。”

“放屁!”齐远山真想抽他一耳光,“我也曾是个小兵。”

小木随即报出了自己部队在北洋军的番号,齐远山倒是听说过这支军队:“他们已在陕西全军覆没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番话让齐远山联想到自己:“我也是——北洋军工兵团的,他们都死在太行山上。”

“你多大了?”

“十七。”

小木的眼神柔软下来:“我二十岁。”

“我知道。”

“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小木说着说着,眼神变得柔软,竟然抬起胳膊,摸了摸齐远山的脸,“我猜得没错吧?”

一开始,齐远山还没反应过来,小木冰凉的手指尖儿,在他脸颊上滑动了几秒。

忽然,他满脸惊愕地抽了小木一耳光。

“原来……你是那种人?”

“对不起。”

小木像被羞辱的女人一样躲在床上。

舷窗外,轮船早已开出吴淞口,航行在波涛汹涌的东海。船身开始颠簸,北方旱鸭子的齐远山感到晕船,装满面包的胃想要呕吐……

舱门打开了。

齐远山本能地甩起胳膊,射出一子弹。同时,有个坚硬的东西砸中自己脑袋,仿佛无数粒沙子渗透进颅腔。

天旋地转,最后一秒的意识,他看到小木抓着个砸碎了的台灯。

仿佛被抛下深深的海底……

他感觉躺在无数沉船残骸间,四周布满骷髅与碎骨头,浑身绑着女人长般的海藻。汛期的大黄鱼成群结队,从自己腐烂殆尽的眼窝里头游荡而过。

变作遗骸的齐远山,穿过这片沉船坟墓。突然间,海水如卷帘退却,扬起漫天黄沙,朔风飞舞,军棋飘扬,鼓号齐鸣,吹破落日长河……四周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北洋三杰”龙虎狗一个都不少。男孩抓紧父亲的缰绳,闻着硝烟味,看到枪刺林立的步兵,万马奔腾的骑兵,车轮滚滚的炮兵。辛亥年,在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的寿宴上,齐远山小小年纪,竟能背诵北洋军的步兵操典,让蛤蟆般的乱世枭雄颇为称奇,当场送这小子一把日本短刀。

一个月后,父亲被袁世凯暗杀了。

隔年,母亲病故,家道中落,齐远山竟至流落街头。唯一的弟弟不知去向。父亲的旧部收留了他,安排到工兵团吃军饷。

十五岁的他,身体还没育好,干不了挥锹挖洞的重体力活,被分派给团长做勤务兵。团长爱逛“相公堂子”,看到这亭亭玉立的美少年,将他强行拖入帐中……

齐远山就这样破了身。

日后,他不仅成了团长的男宠,还做了军营中的男妓,专供高级军官享乐。刚开始,他痛不欲生。后来,他慢慢接受现实。有的军官粗鲁无礼,有的却很文雅,知道古时断袖典故,嘘寒问暖,还会送些糕点小礼品。但他厌恶自己,更想得到一把枪,哪怕只是汉阳造步枪,也好上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我死了吗?

齐远山问自己,鼻子里充满煤灰气味。他咳嗽几下,还魂回到人间。他看到紧锁着的舱门,狭窄的舷窗。黑漆漆的夜,寒冷冬季的海空,繁星点点。

他摸到头顶的脓包和伤口,鲜血早已干涸。想起来了,他潜入这艘秘鲁轮船,现被刺客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他还没看清刺客的脸,就被小木用台灯砸晕了。

这是太平洋上的哪个角落?秘鲁快到了吗?要去挖鸟粪了吗?

第五十七章 欧阳安娜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黄昏之前。

透过石头堆积的窗口,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后,欧阳安娜望向亚洲大6方向,一片晚霞像被鲜血浸透的纱布,飘荡在天际线与苍穹的尽头,底下是映成金黄色的滚滚东海,就像上海大世界的开业庆典。

一个礼拜前,安娜带着秦北洋与齐远山一起去大世界玩。三人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进入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十二面哈哈镜目不暇接,各种地方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上下两层的大剧场,开男女同台演出京剧之先河。齐远山会哼几段京剧《定军山》,惹得安娜拍手叫好。他们还像小孩子坐了游乐飞船与小型摩天轮,最后看了场法国无声电影,凡尔纳的小说改编的《从地球到月球》。

看完电影,秦北洋说:“有朝一日,人类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辈都还活着吗?”

齐远山摇摇头:“嫦娥奔月吗?怕是等到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欧阳安娜用纤纤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许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老到人类登月的那一天!”

“好,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一块儿移民到月亮上生活。”秦北洋微笑着仰起脖子,恰好一轮明月当空,“赛因斯先生会帮助我们实现梦想的。”

三个少男少女走出大世界,去隔壁的照相馆拍了三个人的合影。他们选了三种不同的背景画板,分别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达岭长城、巴黎埃菲尔铁塔——几天后,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在通缉令上的形象。

安娜才现秦北洋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血色的玉坠子。她不可抗拒地轻轻触摸,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不仅仅是少年的体温。

“我爹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石。”

“你爹骗你呢!还真当你是贾宝玉了?”

欧阳安娜放肆地大笑起来,再过很多年,等到她年华老去,依然忘不了十七岁的这一晚。

古老的石头房子,是故乡达摩山的老宅。安娜还不知道,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家,三层西洋大宅的海上达摩山,已被烧成徒存四壁的废墟。她的父亲欧阳思聪,变成冰凉的尸体,喉咙被利刃割开,躺在巡捕房的停尸间里。

案前一夜,12月1日,欧阳思聪与女儿促膝长谈,最后说:“明天,你就回老家达摩山吧,去给你妈妈扫墓吧。”

“爹!是要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我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如此之紧,差点让她感觉窒息。

次日,福特T型轿车把欧阳安娜送到了码头,父亲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吨的汽轮,将她送出黄浦江。

秋去冬来,北风萧瑟,上海渐渐远去,轮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栏杆上,白色帽子被风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达摩山在东海的中心,一座微不足道的孤岛。

两千多年前,传说这里就是蓬莱仙山。秦始皇命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曾经路过这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东渡,率先在小岛上登6,此岛因而得名达摩山。岛上至今还有达摩祖师登6的脚印。日本遣唐使船西来,鉴真大和尚东渡,此岛是必经之路。岛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时被全部迁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达摩山是中日航线必经之路,但这片海域暗礁丛生,常有船只遇难。

欧阳安娜就出生在这座岛上。

三天前,她站在汽轮的船头,远远望见海岛,孤零零地耸立在东海上。整个岛都是黑色的,并非植被的颜色,而是光秃秃的岩石,中部突起一座高山。码头不过是深入海中的长堤,岸边怪石嶙峋,船长每次靠岸都要分外小心。整座岛的地形像口棺材,呈现不对称的梯形,并往北面一头放大。码头与渔村在岛的西端,东侧是群山和悬崖,一小片碎石海滩,荒无人烟。

深呼吸,空气里飘满咸鱼的腌臜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蔓延,布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森,像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6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探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不是唯一的孩子。

欧阳安娜撑着小阳伞,走过渔村坎坷的石子路,来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贝壳,屋里走出个年轻姑娘,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

就是她。欧阳思聪留在老家的小情人,连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岛上最后的“海女”——下海潜水采集贝壳与海绵为生的姑娘。达摩山习俗稍异于大6,海女都是赤身裸体潜水,倒是跟日本相似。恐怕也是暴露在大自然中的海女身体,让人到中年的欧阳思聪动了心。

冬天水冷,海女无法下海潜水,更要在家奶孩子。欧阳思聪每月派人给她送来银圆、大米、衣服还有药品,日子比其他岛民好过多了。海女记得男人的承诺——明年把母子三人接到上海,住进海上达摩山,享受荣华富贵。

“世上最廉价的就是男人的承诺。”

欧阳安娜说出一句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对白。她摸了摸同父异母弟弟的脑袋,代表父亲给了海女一袋子银圆,就像给女佣赏赐似的。其实,海女也只比安娜大了三岁。但她看到穿着西洋学生服的安娜,就自惭形秽地低头,叫了声“安娜小姐”。

“我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叫欧阳樯橹。”海女先指着地上的那个,又举起怀里吃奶的这个,“他叫欧阳连帆。”

“樯橹连帆——我爹真会起名字!”欧阳安娜看着围困孤岛的茫茫东海,“你们保重!”

离开渔村,她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十二岁才离开海岛,记忆还很清晰。岛上风大,长不了高大的植物,只在背风处有野草与地衣。海岛北端,光秃秃的岩石荒山,遍布石头坟墓。走到半山腰,下面直接通往海底,背山面海的好风水。

她看到了妈妈的墓碑。

安娜掉了两滴眼泪,献上一束小花,给坟墓上加了几块石头,便走向陡峭的山顶。

达摩山的最高点位于中部,海拔七百多米。三年前,北洋政府交通部派人上岛,在山顶造起一座巍峨的灯塔,为南来北往的轮船送警告,不要误入这片危险海域。

灯塔底下有座石头大屋,远看更像是坚固的要塞碉堡,狭窄的窗格给人以错觉,里面仿佛藏着大炮。

这是欧阳家族的祖屋,是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亲手建造的。

安娜在岛上度过无聊的两天,每日给妈妈上坟,又到渔村看两个弟弟,跟海女有一搭没一搭谈天。她听了好多海女潜水的故事,原来海面下还有那么多秘密。岛民总共三五百人,都是欧阳思聪旧部。独自住在山顶,不必为安全担忧。

这天黄昏,她站在欧阳家的石头大屋前,俯瞰整座达摩山。方圆几十里的大海,最近的几座小岛,也能遥遥望见,像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龟。

忽然,西面的晚霞里,依稀跳出一团黑影。她揉了揉眼睛,那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金翅鸟,却看不到翅膀,倒是有个纺锤形的物体,那不是……飞艇?

她打开无人看守的灯塔小门,沿着旋转楼梯爬到灯塔顶上,眯着双眼注视那艘飞艇,辨认出气囊上天圆地方的铜钱纹。

飞艇正向着达摩山而来,几乎与山顶上的灯塔,她所在的高度处于同一水平线。

欧阳安娜张开双臂,迎接飞艇吊舱里的乘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十分钟后,飞艇来到达摩山上空,盘旋着寻找合适的悬停地点。山顶的灯塔是障碍物,飞艇转向另一侧的山坡。安娜奔下灯塔,撒丫子冲向飞艇方向。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飞艇吊舱放下一截软梯。

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

第五十八章 达摩山(一)

古时候,要想去见一个人,你就背上行囊动身。哪怕走好几夜的路,爬好几座的山,渡好几条的河,到他/她面前说上几句短短的话,一起躺在稻田,仰天看星星。然后执手道别,再渡过好几条的河,爬过好几座的山,走好几夜的路。解下行囊,独自倒在稻田,仰天看星星。做个梦,慢慢地想他/她,直到死。

达摩山。

东海、落日、夕阳,犹如刚铸造完工的青铜器,沿着海平线飞奔而来,洒在“赛先生号”的纺锤形艇身表面,将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染成金币。

飞艇悬浮在海岛山坡上空,秦北洋率先钻出吊舱,爬下垂落的软梯。当他的双脚跳落地面,俯瞰达摩山怪石嶙峋的海面,却见到一个穿着西洋女学生服的姑娘。

她的双手提着裙摆奔跑,宽边帽子被狂风吹走,像个金色小光点旋转飞向落日,自来卷的黑四散飞扬,就像一朵飞奔的玫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安娜!”

秦北洋在搂住她前,却又后退半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给她报丧的。

欧阳安娜的拳头捶着他的胸口,胡言乱语了一大堆,眼眸里转着泪珠,最后问一句:“秦北洋!是我爹派你来接我回去的吗?”

“你爹……”

话音未落,吊舱下的软梯又爬下一个男人,穿长衫的叶克难口噙礼帽。阿幽紧跟着下来,叶克难托着她在地面站稳。

秦北洋不敢回答安娜的问题,仰望悬空的飞艇:“九色咋办?”

吊舱里探出一只幼兽的脑袋,接着是它大半个身体。

阿幽大喊一声:“不要跳啊!”

海面反射夕阳的波光,让九色变得五彩缤纷,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唯有秦北洋,他看到一只飞翔的兽,在大海与天空之间,划出一道彩虹版的弧线。

九色落到地面上,小狗似的打了个滚儿,摇摇脑袋和尾巴,居然毫无损。

欧阳安娜抢在秦北洋之前,抱住九色,亲着它的赤色鬃毛,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在他们的头顶,美国技师探出吊舱来挥手作别。飞艇无法在岛上停留,必须原路返回上海。天圆地方的铜钱纹升上天空,重新转动螺旋桨,向着落日的方向飞去。

秦北洋摸着九色,目送“赛先生号”融化在残阳如血的海平线上。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安娜乖巧地向叶克难与阿幽打招呼。秦北洋先介绍了叶克难,京城名侦探的派头,无论大姑娘小媳妇碰到都五体投地。阿幽怯生生地作答,还想要缩到别人身后,倒是安娜抓起她的手:“好漂亮的小妹妹!”

天黑了,欧阳安娜带着他们上山,来到灯塔下的石头大屋。虽是海上达摩山的小姐,但毕竟是在海岛出生,点上薪柴打开油锅,阿幽也来帮忙,两个姑娘做了一顿海上晚餐。

在飞艇上度过大半天,秦北洋已饥肠辘辘,吃了好多螃蟹、海带子、八爪鱼和淡菜,都是以前从没吃过的食材。就连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也连连夸奖这岛上的海鲜美食。

酒足饭饱,欧阳安娜又提了那个问题:“我爹还好吗?他命令我回到岛上的那一天,我很担心他。”

秦北洋还是支支吾吾,叶克难大方地说出真相:“安娜小姐,欧阳先生已不在人世了。”

出乎意料,欧阳安娜只沉默了片刻,眼眶中有泪水打转,却未曾掉下来,反而镇定自若地回答:“被我猜中了!他早已预感要出大事,只是不知哪一天降临。他把我送到这孤岛上,就是要我躲过这场灾祸。我爹说过,男人可以死,但不可以逃。他宁愿留在家里,等那些人到来。而他明白,女儿安娜,只要活在这世上,必将为父报仇。”

叶克难不禁赞叹:“欧阳思聪有你这样的女儿,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安娜,现在我和齐远山成了杀死你爹的嫌疑人,整个上海贴满有我照片的悬赏通缉令。”秦北洋索性和盘托出,让她自己来决定吧,“但阿幽可以为我证明……”

“不必解释!”她堵住秦北洋的嘴巴,“你若有罪,也不会和叶探长一起来到这里。”

“秦北洋这次上岛来,一是来向你报丧,二是躲避上海的通缉,三是想和你一起为他洗刷清白。”叶克难代替他说了,“我是京城的探员,在上海租界无司法管辖权。但这座岛是中华民国直接管辖的领土,我奉内务总长之名探案捕盗,可以调查欧阳思聪的案件。”

“今晚,你们若不嫌弃,就请住这间石头房子。”欧阳安娜回头对阿幽说,“妹妹,你跟我睡一间屋吧。”

自然,秦北洋跟叶克难睡一屋,九色蜷缩在他的脚头。欧阳家的老屋年久失修,除了安娜的卧房,其他都破烂不堪,四面通风。两个男人一头幼兽,挤在一顶大蚊帐里,抵足而眠。

秦北洋是北人,也在皇陵地宫住过,更见识过太行山上的暴风雪,今夜住在这东海孤岛上,却被冻得满脸鼻涕。

南方的寒冷,丝丝入扣,深入骨髓,宛如刀割针刺,让人无所遁形。没有炭盆,更没有火炕,只能依靠体温驱散寒冷。叶克难也冻得抖,幸好九色光热,让京城名侦探为之称奇。

第一次跟镇墓兽睡在一起,秦北洋感觉回到地宫中,变成棺椁中的帝王,不禁哑然失笑。又想起半年前,在太行山中的袁世凯陵墓,他收养的那头小狼,最终命丧辫子军的刺刀之下。这回他誓,再也不能离开小伙伴,无论是小狼还是小镇墓兽。

睡不着,秦北洋悄悄下了床,九色立刻抬头。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九色留在床上,怕是没有它的热量,叶克难要被冻死了。

走出石头大屋,来到子夜山顶。他在灯塔基座下绕了一圈,现有个小门,踏上螺旋形的楼梯,直通顶层。

灯塔之巅,会当凌绝顶,强光几乎刺瞎眼睛,电流出嗡嗡的声音,盖过山顶上的狂风。

有人尖叫一声,秦北洋的裤裆挨了一脚。

疼!

第五十八章 达摩山(二)

原来,欧阳安娜藏在灯塔上。

虚惊一场,等到旋转的灯光再照过来,她才看清楚秦北洋的脸。

“对不起,我想起了爹,辗转难眠,就上来看星星。”欧阳安娜脚下还有一堆灰烬,原来她在给父亲烧纸钱呢,“呃,我是天主教徒,本不应该做这种事。但我爹不是啊,所以按他的习惯来。”

“等我洗刷罪名,我就在岛上给你爹找个龙穴,亲手给他做个气派的坟墓!”

秦北洋又说出了老本行,他捂着疼痛的下半身起来。

安娜沉默着站到大灯侧面,避开刺眼的光。透镜放射可达二十海里,四面八方旋转,警告轮船避开这座岛周围的暗礁。秦北洋脱下外套披在她背上。黑色大海,茫茫虚空,中国大6、日本列岛还有朝鲜半岛,似都遥遥在望。

安娜低声说:“建造这座灯塔的工程师是个德国人,也是业余天文爱好者,他意外现,达摩山是极佳的流星观测点。”

“德国人?”秦北洋想起自己还记得的德语单词,又望向星空,“除了流星,我还想看到彗星袭月。”

东海中央的孤岛上,仿佛回到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登6的年代。灯塔的光,扫过北半球灿烂的星空,飘浮在整个银河系。

“太漂亮了!如果,我现在就跳下去的话,会不会解脱这辈子所有的烦恼?”

背着光,看不清彼此眼神,秦北洋淡淡地说:“不会的,你会把烦恼带去下辈子。”

“你说为什么我的祖先把房子造在山顶上,离群索居,多不方便啊!因为,他们遭到了岛民们的歧视,被迫搬到这个地方,好像这样就能离人间远一点,离星星更近一点。”

“离星星更近一点!”

秦北洋在她背后出浓重的呼吸,热气喷到她后脖子。安娜一转头,琉璃色的眼珠子,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如同天上的某颗星星:“对了,你是什么星座啊?”

“我不知道啊,我是在庚子年的十月初二生的,阳历是11月23日,当日的节气是小雪。”

“那你是射手座!又叫人马座,黄道十二宫之第九宫。但11月23日是天蝎和射手的交界,你同时具备这两个星座的特点——天蝎深沉、严肃、神秘,外冷内热;射手天生热爱冒险,酷爱自由。你们鄙视中庸,要么贵不可言,要么一贫如洗。”

“好吧,我现在就是一贫如洗!至于冒险和自由嘛……我出生在唐朝古墓的棺椁上,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九岁又死了养父母,被送到清朝皇陵的地宫里,这算不算冒险?”

“你的一生将注定颠沛流离,身犯险境!”在上海法租界的教会学校,安娜可是个神婆,许多同学都来找她算命,她盯着秦北洋的目光,“天蝎与射手交界的人啊,关心整个世界,胸怀宇宙,更像个革命家!而且,你会很有女人缘,这辈子会有很多个女人!我不喜欢!”

“怎么会呢?你说的好像不是我诶,西洋人的星座一点都不准呢。”

安娜伸手按了按他的鼻子:“因为啊,我跟你是一样的星座,也是天蝎射手交界,所以最准了呢!对了,你想知道欧阳家的过去吗?”

“一直很好奇呢!”

“欧阳家本是广东人,我的曾祖父,跟随天王洪秀全参加太平天国运动。天京陷落,我的爷爷还是个少年,他被清廷流放到孤岛上。”

“原来你是太平天国忠良之后。”

“另一种说法是长蟊贼!我爹是欧阳家在达摩山的第二代,他有个双胞胎姐姐,名叫欧阳思凡,人称魔女她的故事说起来可就漫长了……我爹年轻时,出海到南洋,在爪哇岛认识了我妈,她是日惹苏丹国的混血族人。”

“怪不得,你长得不同于一般的汉人,因为你有南洋异族的血统。”

“人们都说我的眼睛奇怪,既不像洋人,也不像中国人,谁能想到来自南洋呢?我在达摩山上出生。那些年,我爹天天等在悬崖上,现有船只触礁遇难,就驾着小舟前去打劫。不分中外,一律杀死幸存者,夺取金银财宝。他常到上海销赃,因此加入青帮。民国元年,我妈病死在岛上。我被爹接到上海,在教会学校读书。天天听老师说《圣经》故事,我就接受了洗礼。虽然,我爹还是异教徒,但也没反对,他说这样更好跟外国人打交道。他在虹口造起海上达摩山,为了纪念欧阳家族的故乡,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叶探长想要调查的海盗,就是你们家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从中国运到日本的庚子赔款的轮船,遭遇海难沉没,雪花花的白银,就埋藏在达摩山上?”

“庚子赔款!”提到自己出生的庚子年,秦北洋便觉是奇耻大辱,“那你知道多少?”

“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但我想,这些白银原本就不在他的手里。”

第一次登上海岛的秦北洋,度过了他在大海上的第一夜。

子夜,他跟安娜一起登上灯塔,他又把她送回石头大屋。安娜说他是块愚蠢的石头,他说自己是个天生的石匠,必须像块石头啊。

天亮以后,秦北洋和叶克难起床。两个姑娘已给他们备好早饭。九色蹲在旁边干瞪眼,讨厌海鲜的腥气。

四人结伴出门,安娜带他们环游孤岛,特意对叶克难说:“名侦探,请你看看哪里藏着白银财宝?是不是北洋政府又不出军费了?你们可以去挖皇帝的墓啊,有得是金银财宝民脂民膏。”

叶克难却笑大笑道:“我就是吃着北洋政府的俸禄到处游山玩水来着。”

从山顶下来,到了达摩山东段,望见一座黑乎乎的悬崖,近乎刀削般直接面临大海。

顶上有几幢破烂房子,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架。这古老建筑的形状,令人望而生畏,却让秦北洋饶有兴趣。

“喂,你喜欢的话就上去吧!”

欧阳安娜带着他们爬上高耸的悬崖,见到了红色的摩崖石刻——舍身崖。

悬崖顶上是个平台,矗立两三间建筑,朴素而凋零。屋顶上的野草,斑驳的大门,歇山式的屋顶,隐隐透出古人的气息。门口挂着褪色的匾额,依稀可辨三个字——无常庵。

第五十九章 恶龙祭

达摩山,舍身崖,无常庵。

原来是个尼姑庵。“无常”,虽是佛教常用语,但绝非好兆头。

“传说在南宋初年,达摩山成了海盗窝,京城临安有个名妓被掳上岛。她不愿受海盗侮辱,从岛东端的悬崖跳下。海盗平定以后,这里改名舍身崖,盖起一座尼姑庵。”安娜为他们做起了讲解,“岛上香火不旺,时断时续,在我小时候,还有两个老尼姑,都已圆寂了。”

秦北洋钻进尼姑庵,仔细观察重檐歇山式的屋顶,还有斗拱与房梁的结构,历经八百年却依然不褪色的彩画,莲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清晰可辨。

“确实是南宋的建筑!”

营造陵墓,少不了学习造房子,毕竟皇陵不止是地宫,还有棱恩殿等大型地面建筑。这些年,秦北洋每次路过古寺名刹,都会仔细研判历朝历代的特点,有了断代的火眼金睛。

无常庵真的无常了,荒废破败至今,抵不住岁月蹂躏。佛堂里蛛网密布,观音像兀自沉睡。两边厢房大概是尼姑们的卧室,有排简陋的砖床,布满海鸟和老鼠的巢穴。九色的眼神有些古怪,秦北洋一阵心慌,这废弃的尼姑庵里头,隐隐升起一股寒气。

他逃难似的冲出来,悬崖下面是怒号的大海,惊涛骇浪拍打暗礁,任何人掉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

“你们看,那是什么?”

叶克难站在悬崖上远眺,海面上出现一艘蒸汽轮船。船上烟囱并未喷射黑烟,说明锅炉处于停机状态。

“那艘船为什么停下不动了?挂着什么国旗啊?”

叶克难掏出望远镜观察说:“红、白、红的纵条,若没记错,当是秘鲁共和国。”

说话间,身后又响起一阵敲锣打鼓之声,秦北洋惊诧这荒芜绝险的舍身崖顶,怎会如此热闹?再一看,许多岛民爬上悬崖,全都披红挂绿,抬着两幅架子,分别绑着小孩,一男一女,都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看到这个,欧阳安娜的娇颜失色,咬着嘴唇说:“恶龙祭!”

整个达摩山的岛民,几乎都来到舍身崖上。就连欧阳思聪的小情人海女,也是手里拖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爬上来跟着大伙儿看热闹。

安娜跑到海女的身边问:“我离开达摩山五年,现在已是中华民国,这种恐怖的旧习俗,竟然还没被废除?”

海女紧紧搂着欧阳思聪的幼子:“恶龙每年都会出来害人,上月又有一艘渔船沉没,淹死了七个男人。”

秦北洋忍不住问:“这是啥意思?那对被绑着的孩子,莫不是童男童女?”

“是!”安娜原本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羞愧地说,“对不起,让你们看到这种野蛮的仪式。过去达摩山附近频频生海难,除了暗礁丛生,也因为这片海域有恶龙出没。”

“恶龙?”

“嗯,传说许多海难是恶龙造成的。不知从多少年前起,岛上就有了这种恶龙祭祀,要向大海投献一对童男童女。至于是哪家的孩子,过去都是岛民们抓阄决定的。在我出生以前,恶龙一度销声匿迹,祭祀也中断过大约十年。庚子年,就是我出生的那年,恶龙重新出没,岛民又开始向大海进贡童男童女。”

秦北洋看着貌似平静的海面:“都是些愚昧的无稽之谈吧。”

“不,我亲眼看到过恶龙!”海女毫不避讳旁边的男人,解开衣角露出饱满的乳头,塞到小婴儿嘴里,“三年前,我潜入到达摩山东面的海底,那里的暗礁虽然危险,却有上等的扇贝和珍珠,我亲眼看到恶龙从我的身边游过。”

秦北洋转头不去看女人哺乳,把海女当作无知的农村少妇,他不相信任何古墓地宫以外的灵异传说。他心想所谓“恶龙”,多半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顶多是大章鱼之类的海底生物,这让他响起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海女是不会说谎的。”

安娜代替父亲的情人回答,秦北洋与叶克难面面相觑。

“不说你们的恶龙了!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喜欢童男童女?因为‘好’字吗?”八年前,他在地下密室救了阿幽,否则她已被老太监给光绪皇帝殉葬了,“眼前这对小孩是哪来的?”

“庚子年以后,不再由岛民抓阄献出孩子了,都是从岛外买来的。”

“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叶克难无奈叹息一声,他能破获无数凶案,却阻止不了中国的人命贱如草芥。

随着一阵阵鞭炮声响起,达摩山“恶龙祭”开始,岛民念了半文半白狗屁不通的祭文,正要把童男童女扔下大海。两个孩子看到悬崖下的浊浪滔天,纷纷哭喊着救命。

这时候,一个人冲到童男童女身边,打倒几个要扔他们下去的岛民。

“秦北洋!”

欧阳安娜尖叫一声,秦北洋已被岛民们团团围困。他解开被捆绑的两个孩子,沉身摆出摔跤姿势,要在舍身崖上决一死战。

眼看他势单力孤,叶克难与阿幽冲破人群,还有九色都聚拢在秦北洋周围。

岛民们气势汹汹,都说每年冬天这个时候,就是恶龙出没的季节。而“恶龙祭”保护了达摩山的安全,否则没人再敢下海捕鱼,大家都会在岛上被困死。

“我看啊,你的个子虽高,但面相也是个童子鸡吧。”岛民又指着十四岁的阿幽说,“加上旁边的小姑娘,正好凑成一对童男童女,把你们扔下悬崖,正好可以进贡给恶龙。”

这里的方言实在难懂,又有人看中了九色:“妈呀,这只牲畜长相太古怪了,一起丢到海里祭献给恶龙吧!”

“放肆!”

秦北洋决定拼死一搏,他连续摔跤绊倒三个男人,但更多的人涌上来。阿幽抱住九色,让它不要轻举妄动。

一记枪声响彻海空。

叶克难掏出一支手枪,硝烟从枪口飘出,子弹已深入云端。

“本人是内务部特派员,奉警察总监之命上岛,废除一切愚昧不良风俗。我中华民国乃是文明开化之国度,所谓‘恶龙祭’,野蛮至极,违背夫子圣人教诲,尔等立即退散,不然定当法办。”

说罢,他又向天空射出第二枪。

第六十章 达摩烂柯山(一)

舍身崖上,恶龙祭的岛民们纷纷后退,但并没有散去。

欧阳安娜见势大声说:“达摩山的乡亲们!我是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你们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爹托我上岛给大家带话,不要再搞‘恶龙祭’了。我保证!科学必定会战胜恶龙的!”

岛民们沉默半晌,有人说:“安娜小姐,当年‘恶龙祭’早就停止了,就是你爹让我们恢复祭祀恶龙的。也是你爹每年从大6上买来童男童女,代替岛民们自己的孩子。”

“他……但他早就弃恶从善吃斋念佛了!如果你们再这么做,政府就要派兵上岛来扫荡了,到时候,我爹也保护不了乡亲们了。”

话说到此,岛民们悻悻然退散,徒留下秦北洋与安娜等人,还有两个瑟瑟抖的孩子。听口音他们是江北人,因为灾荒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又辗转从宁波卖到了达摩山。

大伙儿离开舍身崖,将两个孩子护送到欧阳家的石头大屋。

叶克难站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四面的大海,尤其那艘挂着秘鲁国旗的轮船。

只有秦北洋看着九色的眼睛说:“你说,真的有恶龙吗?”

冬天,日头早早地沉入大海,五点多钟就全黑了。秦北洋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达摩山已沉没到海底。

叶克难在马灯下说:“庚子年,中国遭了大灾!户部库银被日军抢走三百万两,翰林院《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付之一炬。次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跟十一国签订《辛丑条约》,签完他就死了。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连本带利十亿两!至今,北洋政府每年还在向各国赔款,三十九年才能还清这笔利滚利的烂账!”

“就算是用每年利息,接济河南等地饥荒,也断然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哪怕大半都被贪官污吏吃了回扣。”

秦北洋说完又看了看阿幽,还有那对童男童女,似有所指。

“十年前,日本羽田汽船公司,负责运载中国给日本的庚子赔款。船上除了一百万两海关白银,还有几百名乘客。轮船从上海启程,航行到东海中部就消失了。”

安娜直爽地回了一句:“叶探长,你怀疑我爹的迹,跟这一百万两白银有关?”

“也许,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还藏在达摩山上。也许,他的死就跟这百万白银有关。也许……”

“别也许了!叶探长,为了给我爹复仇,找到那些刺客,我愿意配合你。我爹的死,绝对跟日本人有关系!莫非……那个羽田大树,求购镇墓兽是假,刺探虚实来复仇才是真?”

晚饭后,秦北洋带着九色走上山顶。

他现一个石头圆盘,表面网格纵横交错,粗略数来各有十九条——原本是个磨盘,被刻上棋盘格子。两端还有石墩子,恐怕是欧阳家的祖先爱下棋,专门打造的山顶露天棋室。棋盘上散落几百颗小石子,一半黑,一半白。

这几天,只要有空,秦北洋就会看那本古老的《淳熙棋谱》,自感棋艺精进不少。既然有了棋盘与棋子,就省得在心里下盲棋了。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枚黑子,放在角上星位。停顿片刻,他又夹起白子,下在另一边星位,黑子小目……借着马灯的白光,以及山顶上满天星斗,秦北洋跟自己下了十几回合。

小镇墓兽蹲在他的对面,用爪子夹起一枚白子,放在一个威胁到棋筋的位置。

“咦!九色,你也会下棋?”

九色点头。

顺着山顶上的海风,秦北洋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绝对是说话声,还是个男孩的声音。

秦北洋开窍了:“嘿!你是在地宫里跟墓主人——唐朝小皇子一起下围棋?”

九色再次点头,琉璃色的眼球在星光下闪烁。

“好啊!以后,我就代替小皇子跟你下棋,陪你玩耍,我们一起闯荡到四海八荒。”

想不到,这只幼麒麟镇墓兽,竟是纹枰论道的高手。一人一兽,你来我往,石头棋盘上的形势,亦如中华民国的军阀大战一般混沌……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秦北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黑棋险胜。”

“什么人?”

秦北洋惊诧地跳起来,九色也爬上棋盘,奓起赤色鬃毛,瞪着一双眼珠子,满盘棋子都被弄乱。

微暗灯光下,对方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有一边脸隐在阴影里,穿着一件素色长衫,纤尘不染,围脖垂至胸口,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海上生明月!如此好景致,端坐达摩山顶与兽弈棋,真是天上神仙的快活日子。”那人走到秦北洋的对面,九色立刻转回到主人身边。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自说自话地清理棋盘,“你可以叫我‘朋友’。秦北洋,别来无恙?”

“你认识我?”秦北洋下意识地把手往身上摸,真后悔没把枪带出来,“但我认识你吗?”

来人“朋友”如同夜行动物,能看清黑暗中的每个细节。煤油灯摆在棋盘边缘,照亮他手上的骨节和血管,还有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最后是整张脸。

右脸颊露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

刹那间,秦北洋全身血液冲上头顶。他控制自己不喊出来,嘴唇和右手剧烈抖。

同时,他感到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听脚步与呼吸声,还有风里卷来的杀气——就像八年前的灭门夜。

九色正要作,却被秦北洋按住脖子,他俯身对幼兽耳朵说:“安静。”

他知道,至少有两把匕,象牙柄上的彗星袭月,正对准自己后背心。一旦轻易反抗,他瞬间会被扎破心脏。

还有,石头大屋近在咫尺,如果生意外,安娜和阿幽都会遭遇危险。叶克难虽有枪,但刺客至少有三个人,也许更多,他一个未必能对付过来。

“我认识你。”秦北洋故作镇定,“八年了,我无数次梦到你的脸,无数次渴望再见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对方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抚摸右脸上的疤痕,那是拜九岁的秦北洋所赐。

另外两人也已清晰——第二个身材高大魁梧,必是制造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凶手之一;第三个身材瘦长似还年轻,却戴着一张模糊的面具。

“很抱歉!有时候,我也是,想要杀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面色沉静,再无八年前的慌张与戾气,“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果你赢了,我不杀你。我也保证,不伤害你的伙伴。”

秦北洋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输了呢?”

“那请跟我走。”

“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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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16点3o分,《镇墓兽》上架!

兄弟姐妹们,敬请订阅支持。

这一章,特意断在此处,秦北洋即将与刺客阿海下一盘生死局,面对杀父杀母的仇敌。主角的命运,在此一搏,《镇墓兽》亦是如此!

从2o17年6月14日连载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十七天,感谢每一天每一夜,守候在电脑与手机前追更的朋友们!

未来的时光,请你继续,伴我同行!

stand by me(原唱:Ben e king)

hen the night has netbsp; and the 1and is dark

and the moon is the on1y 1ight e’11 see

no I on't be afraid, oh I on't be afraid

Just as 1ong as you stand, stand by me

so dar1in’, dar1in’,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

oh stand, stand by me , stand by me

If the sky that e 1ook upon

shou1d tumb1e and fa11

or the mountains shou1d crumb1e to the sea

I on’t neto I on’t shed a tear

Just as 1ong as you stand, stand by me

and dar1in’, dar1in’,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

oh stand no, stand by me, stand by me

dar1in’, dar1in’,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

oh stand no, stand by me, stand by me

henever you’re in troub1e on’t you stand by me, oh stand by me

oh stand no, oh stand, stand by me

(请允许我抄了一段歌词)

第六十章 达摩烂柯山(二)(上架第一更,求月票!!!)

《镇墓兽》上架啦!

请允许我,继续为你们娓娓道来,关于镇墓兽、秦北洋还有九色的故事。

不管你是老读者还是新读者,我会持续地为你写下去,争取写到两百万字!

请把月票砸过来!

对了,今天接着双更!

东海达摩山。

山顶的石头棋盘前,秦北洋再次见到了八年前,杀死他的母亲大人的仇敌——右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

他俩相约下一盘围棋。如果秦北洋赢了,刺客就会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输了,那么他将跟着刺客走。

“去哪里?”

“另一个世界。”

这是刺客的答案。

“谁执黑?”

秦北洋已做好最坏的盘算,如果输了,就让九色逃跑,去通知石头大屋里的人们,他再跟刺客血拼,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们拖死!

“请你执黑先行。”

“那我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秦北洋夹起黑子的两根手指,却还在微微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准,他只能再用手拨了拨。

对方倒是从容下了一子。常规开局之后,双方在棋盘上近身缠斗,扳、顶、挡、断……秦北洋将一腔仇恨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紧盯石头棋盘,仿佛观棋不语的绝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俩的脸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岛上的鬼魂。

中盘阶段,黑棋与白棋势均力敌。秦北洋的脑力有所不济,不断回忆《淳熙棋谱》宋代国手的落子,被迫放慢节奏。碰到难对付的局面,他还要思考许久。对方却是下子如飞,仿佛脑中藏着个小算盘,快精确推演出每一组变化。

“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

趁着秦北洋长考的空当,刀疤脸的年轻刺客,随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围棋,仅仅过去片刻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已流逝多年,手中木头不知不觉朽烂,回到家已是另一个朝代。

“这是……”

“东晋虞喜的《志林》记载,此山后名烂柯山,亦是围棋圣地。”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许,我们下棋的这一晚,甚至只是我这一手的长考,这座东海孤岛以外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o17年。”

“有意思,一百年后,世界会变得如何呢?”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乐业,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国,已甩脱百年耻辱,雄踞于地球列强之林。”

“或许未必!”对面刺客飞快地下了一子,“难道不会是江山分裂,骨肉剥离,手足相残?”

秦北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百年后,中国还在军阀混战不休?

不,断然不能!

刀疤脸再问一句:“你的棋路有宋人遗风,恍若北宋大国手刘仲甫。”

“无师自通。”秦北洋想要卖个关子,“南宋君主宋孝宗门下国手赵鄂为我师。”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可惜他死得很早,但他留下了许多棋谱,我从小是跟着他的棋谱练习的。”

让秦北洋内心称奇的是,眼前貌似儒雅的棋道高手,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凶手,也是自己杀父杀母之仇敌,还屠杀并火烧海上达摩山,又栽赃嫁祸于秦北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排除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八年前养父母的死后惨状。

围棋搏杀讲究定力,若是心中全被这些填满,断不可能下好这一局。

这也是对自己生死攸关的一局棋。

一个钟头过去,棋局收官,对方只说了一句:“秦北洋,你有好定力!”

石头棋盘几近填满,双方数子。黑子贴目的规则,要待1926年才有日本人明。按照古典规则算下来,黑棋险胜一目。

“秦北洋,你赢了!”

对方很大度地承认失败,但秦北洋并不开心。他是黑棋占先,所谓“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才赢一目,可忽略不计,其实应当是输了!

“你在戏耍我吗?”

秦北洋站起来,撸掉整个石头棋盘上的棋子,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说过,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起身后退,“君子一诺千金。并且,谢谢你陪我下棋。而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臭棋篓子!”

刺客又指了指秦北洋的身后,他能感到匕摇晃带来的杀气浮动。

忽然间,视野边缘闪过什么,秦北洋微一转头,才看到黑暗的大海上亮起火光,乍一看还以为月亮坠落海中燃烧。那是达摩山的北侧海面,白天现秘鲁国籍轮船的方位。

又一起海难生了。

秦北洋望向黑夜海面上的火光。三个刺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海,轮船燃烧着沉入海底,秦北洋趁机向山下飞奔而去。

为了保护安娜与阿幽,他不能奔向石头大屋,这些刺客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色跟他一气冲出很远,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海滩将在眼前。跳海是最危险的,他慌不择路地爬上一条小道。攀爬数十丈,才现迎面一座古庙。

糟糕!跑到了舍身崖,无常庵。

他冲到悬崖边缘,趴在岩石上探出头,底下是九十度的峭壁,直接连接大海。看不清黑色海面,只能听到海浪咆哮声,与岩石间的缝隙和穹隆形成交响乐般共鸣。古时候的尼姑们,每晚在汹涌的声音下入眠,不能算是寂寞吧。口中热气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卷走,眼看刺客们又要追上来了。

一转身,他和九色躲入没有尼姑的尼姑庵。

不过,这几间南宋的古庙太小了,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蛛网灰尘中的观音菩萨,仿佛也在黑暗中向他报以嘲笑。

秦北洋决心死战,但低头看着幼兽说:“九色!九色!你绝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你要想办法逃跑啊!”

九色的赤色鬃毛剧烈晃动,长出雪白鹿角,犹如阳伞般地盛开绽放。它身上的白毛迅缩回去,露出原本的青铜鳞片。

幼麒麟镇墓兽回来了!

不再是一尊青铜器,而是一头活着的镇墓兽。它的关节可以自由活动,四肢异常灵敏,头顶的鹿角随着脖子转动,出惨白的反光。

九色已变回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里,守卫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镇墓兽。

秦北洋似曾相识地看着它,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仅是在自己出生的时候。

当刺客们冲到无常庵的山门前,幼兽张开嘴巴,竟有一团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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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3生缘淫天帝、石四小美哥、九色九色、小狒狒的大猩猩、修指甲的小刀、叶糖糖92、7君子好球、丶妖灵、赤虚无极、1iseui、爱已到底ooo、谛燈、明天依旧a33、大羿大羿、快乐的兽兽,以及在论坛里活跃的炫酷2o16、海月闲、消逝的繁华、竹醉晚、禁哥、4是、昊宇的昕、曾经黄粱一梦、haoyu169、青灯一点的一路陪伴!

请记住,镇墓兽的征途,一望无际……

第六十一章 海难(上架第二更!)

1917年12月5日,深夜。

这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叫franiso pizarro号,直译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以最伟大以及最卑劣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名字命名——他在1532年俘虏了印加帝国皇帝,抢劫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丰厚的金银财宝,毁灭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又缔造了一个叫秘鲁的新国家。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的下层舱房内,齐远山已昏睡了两天两夜。

他又梦见一年前的春天,太行山上初见的一瞬,春寒料峭的野狼谷,狼血散出滚烫的热气,烘托出秦北洋十六岁的面孔……

突然,船壳一声巨响,像百岁女巫的惨叫,沙哑紧接着尖厉又震耳欲聋。齐远山从梦中惊醒,轮船在激烈晃动,又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住。舷窗外不再明月当空,而是黑漆漆的海水,伴着无数闪光的碎屑。

船舱里漏水了,刚开始是门缝里渗进来,几秒钟后大水如注,混合着煤灰味的海水,很快淹到他的腰眼。

船快要沉了?

“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船的故事,齐远山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他疯狂拍打紧锁的舱门,直到海水撞破舱门涌入。吃了第一口苦咸的海水,他憋气钻入走廊,现轮船内部已被海水灌满。

齐远山后悔没学过游泳。

他只能摸着走廊走在海水里,快要憋死时,才找到天花板上剩下的一点点空气,他贪婪地猛吸几口。轮船的蒸汽机锅炉生爆炸,火焰猛烈地灼烧,瞬间又被海水熄灭,接着是更大的撞击声。会不会已沉没到了海底?船壳被撕开个大口子,黑色海水汹涌而来。他必须硬着头皮冲出去。海底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摸到旁边有锋利的暗礁,瞬间划破胳膊。他不会游泳,顺着暗礁摸黑,鲜血直流地爬上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齐远山瞪大眼睛,看到海水里有一条光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大海蛇。不,那家伙的身体比海豚更粗,全身长着金光灿灿的鳞片,一眼望不到头,直到露出两只爪子,还有一条龙尾巴。

海底恶龙?

他亲眼看到那条“龙”,缠绕着四分五裂的轮船,水面还残留一部分燃烧的船体。“龙”的鳞片放出光芒,照亮海底断了的锚链。齐远山猜测正是这头海底怪兽,破坏了龙骨和螺旋桨,让轮船失去控制,随着海浪撞上暗礁的。

不断有船员逃出破裂的船壳,他们水性都很好,即将游到海面,竟被那条“龙”张开嘴巴咬住……他看到了龙头,无法描述的怪兽,竟有几分像幼麒麟镇墓兽的头!同样有雪白的鹿角,铜铃般的双眼,只是没了那身赤色鬃毛,却多了一条蜿蜒绵长的身体。

齐远山确信自己没做梦,也不是在《山海经》的时代,而是2o世纪。龙张开血盆大口,依次吃掉所有逃生的秘鲁船员。有些人被吃掉一条大腿,或者一口咬断脑袋,黑色海水被鲜血染红。人体剩余部分沉入海底,残肢与内脏漂浮于海面。

肺里几乎要爆炸时,一块粗大木板浮到身边,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齐远山紧紧抓住木板,随之浮出海面。

呼吸,再深呼吸,无比猛烈地呼吸。

仿佛憋了半辈子。泪水、鼻涕与咳嗽一同喷出。月亮照在头顶,海水冲到嘴里,舌头已被咸得麻木。齐远山抱着大木板,拼命划动双臂,害怕那条海底的恶龙,游过来咬到他的脚后跟。

木板上出现了一只手。

他吓得几乎尖叫,接着又看到一个头,扒在木板上苟延残喘。月光照亮年轻的面孔,湿漉漉地滴着海水。

“小木!”

对方点头,嘴唇抖:“救救我!我想活。”

没想到,他俩成为这艘轮船的幸存者,而那些秘鲁船员都被恶龙吃了。

“该死的,你会游泳吗?”

“我会的!”

于是,小木成为这块木板的动机,齐远山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划水。

“你看到海底的怪物了吗?”

“那个东西?”小木点点头,12月的海水让他冻得打战,“就像龙?”

不用怀疑了,那不是齐远山的幻觉,那条“龙”真实存在。

当秘鲁轮船彻底沉没时,他们看到前头又出现一艘轮船——看不清具体模样,月光下轮廓似乎还要大,烟囱里喷出黑色烟雾。

齐远山大声呼喊,期待艘轮船能现他们,同时不要也撞上暗礁沉没。

他们头顶冒着热气,那是血管里最后热量的流失,行将在低温海水里冻死的预兆。

海面上出现一盏灯,原来是一艘救生艇,有人划着桨靠近。齐远山和小木大喊起来,救生艇将木桨伸向海面上的幸存者。

九死一生,他们终于爬上救生艇,上来打了一连串喷嚏。来人似乎很有海难救援的经验,立刻帮他们脱下衣服,用厚毛毯擦干净全身,再换上一身船员制服,还有烧开的热水和烈酒。

齐远山流着鼻涕,才看清对方面目,总共三个人。为那个二十多岁,隐隐有些眼熟,好像是……

他看到救生艇上有许多日本假名,自己身上的船员制服,胸口印着四个字:羽田汽船。

“羽田大树?”

“纳尼?”接着是日本味道的中国话,“你好,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惶恐地爬到救生艇的船头,就差要重新跳回海里去。他想,羽田大树向欧阳思聪求购过小镇墓兽,两天后就生了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惨案,可能跟凶手是同一伙的。

“你别怕!”羽田大树依然穿着西装,马灯照亮他厚厚的眼镜片,“我们是羽田汽船公司,不是海盗!我看到生了海难,就划着救生艇过来,想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齐远山一想到自己是旱鸭子,海底似乎还闪着亮光,那头恶龙正等着宵夜呢,便打消了跳海的念头。

他回头看着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又望向前方黑漆漆的海岛,山顶的灯塔正旋转光芒。

“我不要去你们的船上,请把我送到那座岛上。”

羽田和颜悦色地说:“好,我原本也想要今晚登岛的。”

“那是什么岛?”

“达摩山。”

齐远山蓦地一愣,达摩山——海上达摩山——欧阳家的老巢?就是眼前这座孤岛?而这艘秘鲁货船,来到达摩山要干吗?斩草除根?但愿恶龙已经吃掉了那些刺客!

羽田大树的背后,有两个强壮的男人划着船桨,乘风破浪往海岛而去。他俩彼此用日语交谈,但各有各的口头禅,一个是“阿西八”,一个是“干你娘”。

“请不要见怪,他俩说话粗鲁,都是我的保镖,一个是朝鲜人,一个是台湾人。附近这片海域有很多暗礁,大船靠岸会很危险,我们只能放小船过去。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的头都快涨破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咬着小木的耳朵:“喂,你认识他吗?”

小木摇头:“从没见过。”

救生艇已靠近达摩山,在一座高耸的悬崖边,羽田大树第一个跳下来,踏过退潮的海浪,脚踩在布满黑色碎石的海滩上。

齐远山和小木互相搀扶着下船,接着是两个保镖。空气中飘来海岛的鱼腥味。

海滩上又出现一群人影,他们拖着一艘小舟准备下海,估计是看到轮船着火沉没,想要去救人的。

“不要去救了!最后的幸存者在这里。”

羽田大树提醒一句,那些人疑惑地转回头,双方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的脸。

从海底死里逃生的齐远山,眯起眼先见着一个姑娘——她有双琉璃色的眼球,自来卷的齐刘海,穿着西洋女学生的长裙,这不是欧阳安娜吗?

还有个穿长衫披围脖的男人,三十来岁,仪表堂堂,四条眉毛,赫然是京城名侦探叶克难。再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闪烁乌黑的眼睛,她是阿幽。

“啊!”欧阳安娜尖叫一声,她认出了羽田大树的脸,“凶手!”

狭路相逢,叶克难掏出手枪,羽田家的两个保镖,朝鲜人与台湾人也各自掏枪。

“别开枪!”齐远山大喝一声,又冲到两伙人中间,阻止双方交火,“安娜,我是远山!”

羽田大树也告诫两个保镖冷静。安娜诧异地盯着齐远山的脸,然后看到了小木。

就在双方皆摸不着头脑时,舍身崖顶上燃起了大火。

第六十二章 火烧无常庵

(今天接着双更)

达摩山,舍身崖,无常庵。

秦北洋与九色被刺客们追逐,从山顶直到悬崖,九色却突然变身了!

“九色,你要做甚?”

没待秦北洋问完,火球已从九色口中喷薄而出。

火球冲到尼姑庵的房梁上,这些木头已近腐烂,碎成木屑和渣渣,连带干草堆积的鸟窝,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秦北洋的脑子也烧起来,第一,他知道九色不怕火,但他的血肉之躯怕啊。第二,这是南宋的尼姑庵,建筑必定很有历史价值,烧掉简直是作孽!

可身边连扫帚都找不到,悬崖上也无水源,古时候都要挑水上来。火势迅蔓延,古庙本已摇摇欲坠,房檐和瓦片掉落,几乎把秦北洋砸死。

果然,九色并不畏惧火焰,变成幼麒麟镇墓兽的形态,径直往烈火中的观音堂背后而去。它又转回头来,咬着秦北洋的衣服往里拖。

火舌已舔到他的脸上了,奇怪的是一点都不疼,只感觉有些温度,但不会让人受不了,反而似冬天里守着一盆炭火暖洋洋的。秦北洋啧啧称奇,大胆地把手伸进火焰,居然啥事儿都没有,仿佛触摸着一个汤婆子。他任由烈火灼烧自己的皮肤,却丝毫没有变色,仿佛贴身裹上了一层避火罩或石棉衣。

烈焰翻腾之间,秦北洋明白了——只要跟九色在一起,作为主人,就会拥有它身上的属性,跟火麒麟一样不畏惧火焰。

不到片刻,八百年的尼姑庵,已烧成一团火球。古老木材助燃,转瞬烈焰冲天,裹挟无数代比丘尼的青春和怨恨,照亮小半个达摩山。而舍身崖上的刺客们,以为秦北洋已被烧成灰烬。

今晚,达摩山的第二把火。

这把火虽救了秦北洋的命,却让他倍感内疚,毕竟是宋朝的古建筑,难得的宝贝啊!这是不是犯罪呢?

九色拖着秦北洋,来到被大火烧穿的一堵山墙前,这里竟然露出一道砖砌的拱券门,看起来很像墓道门的入口。

难道宋朝的尼姑庵里藏着一座古墓?

他再联想到九色的突然变身,渐渐恢复地宫里才有的力量,是否意味着这片地下有着金井龙穴?而这力量穿透地面影响到了镇墓兽?秦北洋仔细思量,这舍身崖的地形,面朝东海,背后是海岛中央的高山,不是绝佳的龙脉吗?而这万丈悬崖之下,怕是早已被人点穴了吧。

秦北洋与九色一起用力,推开这堵砖墙,果然藏着两块青石板构成的墓室门。两扇门虽不高大,但借着火光可见精美雕工,似是蟠龙闹海的图案。

他在光绪帝陵与袁世凯陵墓都造过这种门,也只有他才知道怎么打开。虽然没有工具,但他把手指头塞进门缝,摸到顶门石的位置。借用九色锋利的鹿角,深入门缝撬动顶门石,轻巧地打开了墓室门。

九色喷出一团琉璃的火球,飘浮在前头成了照明灯。它像回家似的,钻入墓道,如鱼得水。秦北洋跟在后面,再把墓室门关上,免得被刺客们现。

火球照出一条有石头台阶的墓道,四十五度倾斜通往地下。因为靠近大海,墓道里的空气居然有些咸味,两边石壁上还有水汽。这并非天然洞穴,上下左右都有人工斧凿痕迹,墙壁下部雕着金银花的忍冬纹等祥瑞图案,说明这座大墓规格极高。

秦北洋心中不解,在这东海孤岛之上,还会葬着哪位大人物呢?想到达摩山位于中日朝三国海域之交汇点,莫不是来自日本或朝鲜?

九色头顶一对鹿角,引着他一步步深入墓道。

又是一块墓室门,上头有琉璃瓦的屋檐,俨然有皇家风范。再看门上石雕,竟是身着山文甲与护心镜的古代武士,左边的握长剑,右边的杵大戟,貌似宋朝或明朝风格。

依样画葫芦,秦北洋用刚才的方法,借用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打开门缝里的顶门石。墓室门缓缓张开,又一股黑雾逸出。秦北洋用衣角蒙住口鼻,点了根火柴伸进去,试试里面的氧气量。火苗先是快要熄灭,又渐渐燃烧起来。

秦北洋探身进入墓道,石壁变得光滑干燥,犹如内6的古墓,恐怕已在舍身崖深处。

前头出现一片“大厅”,上头有个穹隆顶,四面有着琉璃瓦屋檐。因为氧气进入,墙边自动点燃火把,把这墓穴石室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几百个排列整齐的男人——

有的顶盔贯甲,手执刀剑弓矢;有的身着朝服,头戴乌纱。更令人称奇的是,所有人五官清晰,栩栩如生;却又被武功高手点穴一般,全然一动不动,犹如泥塑木雕。

秦北洋做出打架的姿势准备,但对方少说有好几百人,一起上足够将他砍成肉泥。

不过,九色毫不畏惧,撒开四条腿,跑到那些人们当中,果然并无一个人有反应。它的那对鹿角,随便顶到一个全身披挂的高大将军身上,对方便轰然倒地,连带把四周几个人也带倒,扬起一地尘埃。

他们都是死人!

不错,每个人的面目铁青黑,好像涂着一层水银?秦北洋靠近一个文官,便感到一股头痛恶心,因为水银有毒,即便挥到空气中,也可以致人死命!

秦北洋急忙退后,脱下外衣撒泡尿,又蒙在自己的口鼻上,权作防毒面具。闻着自己的尿骚臭,他倒是羡慕起九色来。

小镇墓兽,无惧人类与动物的生死啊!

眼前这些人等,粗略数来,排列成整齐队伍,约有五百人,俨然完整的军阵。身着盔甲的有一百人,剩余皆穿明代的朝服,胸前补子鲜艳明亮。文官绣飞禽:一品仙鹤 、二品锦鸡 、三品孔雀 、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武将纹走兽,一品二品狮子 、三品老虎 、四品豹子 、五品熊、六品七品皆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

补子乃是明朝制度,清朝沿用,满朝文物,衣冠禽兽!

秦北洋看到好几个仙鹤与狮子,说明都是官居一品二品,位极人臣的高官与统帅。能用大臣殉葬的,必然也只能是皇帝了。可除了凤阳皇陵、南京明孝陵、北京昌平十三陵、湖北明显陵以外,天下何处还有明皇陵?何况人殉陋习,自孔子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早已断绝。明朝曾用妃子殉葬,实为一大野蛮倒退,后来也被明英宗朱祁镇废除。

此墓的主人是谁?

忽然,秦北洋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秦北洋!”

那不是……那不是……齐远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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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舍身崖

子夜,达摩山,皓月当空。

舍身崖上烧起熊熊大火,悬崖下的碎石海滩上,两队人马各持手枪对峙。

“无常庵!”欧阳安娜蹙起蛾眉,“是谁放的火?”

海滩上即将爆的惨烈交火,因为悬崖上的大火而熄灭了。所有人暂时收起枪支。

羽田大树命令两个随从稍安勿躁,他擦去额头冷汗,用流利的中文说:“各位!我们一定产生了误会。安娜小姐,我刚回到日本,就接到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电报,告诉我欧阳先生的噩耗,要求我回上海配合调查。我片刻都没耽误,当即乘坐羽田家的轮船,从神户出航向中国。”

安娜摇头说:“怎么我爹一死,你们都上岛来找宝藏了!”

“十年前,我的祖父押运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出去神户,轮船在半道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达摩山正好位于中日航线之上,此番路过便想登岛来查看,打听我祖父的音讯。”羽田大树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大海,“或葬身在这片暗礁之中?”

叶克难仰望舍身崖上的大火说:“恐怕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刺客!”齐远山忍不住喊出来,“刚才沉没的那艘秘鲁轮船,就载着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刺客,还有这个盗墓贼小木。”

“他们上岛了?”对欧阳安娜来说,那批人就是杀父仇人,“羽田,你又如何证明,你跟那些刺客不是一伙儿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羽田大树百口莫辩,后退一步说:“孔夫子《论语》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看各位多有陌生面孔,不如彼此介绍认识一下?”

齐远山点头称好,先做了自我介绍。他又说自己如何潜入秘鲁轮船,现刺客藏身之处,又是如何被关到船舱,稀里糊涂来到摩山,撞上海难,死里逃生……

“传说中的东海恶龙是真的?”

羽田大树瞪大眼睛,齐远山没法解释这些问题,他把小木拉过来说:“这是个盗墓贼,虹口巡捕房大屠杀中被劫持的犯人。”

叶克难亮出北洋政府内务部与北京警察厅的证件,还跟羽田大树说了两句日本话。北京的高等巡警学堂,按照日本制度所建,因此叶克难也会日语……

欧阳安娜作为东道主一声不吭,倒是十四岁的阿幽跟大家行礼,自称秦北洋的妹妹。这下提醒了齐远山:“既然阿幽也在,那么秦北洋呢?”

“他刚不见了。”

今晚,安娜无论如何睡不着。同屋的阿幽打开窗,现大海上亮起火光。在达摩山长大的欧阳安娜,知道那就是海难,有些轮船的锅炉会在沉没前爆炸。叶克难也冲出来了,却没看到秦北洋,九色也不见了。

父亲干了一辈子打劫的营生,安娜却决定去海上救人。他们找到一艘小船,正准备推向海滩,却撞上了登岛的羽田大树等人。

“也许,他在上面。”

叶克难指了指大火中的舍身崖。齐远山应声提议:“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吧?”

“要跟日本人一伙儿走吗?”

欧阳安娜依然不信任羽田大树,尤其是他的两个保镖。

“冷静!”叶克难低头对她耳语,“与其在这里火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不如上山去看看。”

众人再无异议,齐远山也拽着小木,走到欧阳安娜身边。而她厌恶地看着盗墓贼,好像他身上沾着老爹的血。

八个人爬上舍身崖,无常庵已被烧成灰烬,只剩下焦黑的断垣残壁,余温未消的房梁木柱,如同腐朽的骨骸断裂四散,安娜看着好生心疼。

不过,悬崖顶上还有三个人。

几盏马灯抬起来照射,加上月光明亮,只见为的有二十六七岁,身着读书人的长衫,右脸上有道蜈蚣般的疤痕。

安娜与齐远山都是一愣,小木脱口而出:“阿海?”

刹那间,叶克难悄悄掏出手枪,他也认出了这张脸。

阿海的一左一右,分列这两名刺客。

左面的身材魁梧,犹如一堵石墙,其实面相也很年轻。右边的身形瘦削,却戴着一副鬼面具——青面獠牙的鬼脸,如同上古的傩神,地下爬出的恶鬼。

就在叶克难开枪之际,刀疤脸的刺客阿海,飞起一脚,踢出一枚石子,正好砸破一盏马灯。几秒钟内,舍身崖上三盏灯全被砸破。刺客只有匕,面对手枪必然吃亏,惟有拖入黑暗,手枪等于落到瞎子手里,才没了用武之地。

枪声响起。

黑漆漆的舍身崖上,全月光照出混乱而模糊的人影。子弹飕飕从耳边飞过,伴随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叫,还有喉咙被割破的鲜血飞溅声。

安娜什么都看不清,躲在无常庵的废墟中,踩到烧剩下的木炭,脚底心差点被烫穿。她心想,这八百年的古建筑,就是这群造孽的刺客们烧的吧?

十分钟后,悬崖渐渐平静,百尺之下的惊涛拍浪,夹带血腥味的海风。

齐远山在尼姑庵的废墟里升起一团火,反正已被烧成这样了,再烧一遍又如何。

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羽田大树的朝鲜保镖,已被利刃割破喉咙,鲜血如溪流淌下悬崖。还有个台湾保镖,已经无影无踪。刚才听到一记惨叫声,紧接着台湾人“干你娘”,似已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对面的三个刺客,魁梧高大的那个,肩膀上血如泉涌,显然中了一枪。

但最让人揪心的是——刀疤脸的阿海,用臂弯勾紧阿幽,匕抵住她的脖子。

“谁都不许动!不许开枪!否则……”

“放开她!欧阳安娜赤手空拳地站出来,海风吹乱自来卷的齐刘海。这两个晚上,她都跟阿幽睡在一起,听这十四岁的女孩说起悲惨遭遇,童年家乡“人相食”的大饥荒,差点成了光绪皇帝陪葬品的一夜,在中国大地流浪的奇异故事。安娜又说起在教会学校看到的新奇玩意儿,上海滩大家闺秀的无聊生活,传播她的天主教义和圣经故事。她俩简直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姐姐,别管我!杀了这些恶人!”

谁都料不到,这小姑娘性子如此刚烈,几乎就要拿脖子往匕上蹭。安娜看着月光下的阿幽,竟想起这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然而,叶克难决定妥协,为了阿幽的性命。他把手枪举过头顶,让开一条道路。

在黑夜的悬崖上,想要一枪击毙对方,恐怕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对方还有两个人,仍能起反击。而羽田大树的两个保镖,各自持有手枪,依然被他们轻松地杀了。

“我保证,只要我上船离开达摩山,就会把她放了。”

刀疤脸刺客继续劫持阿幽,头戴鬼面具的刺客,搀扶受伤的同伴,向着舍身崖下而去。

齐远山还想追赶,却被叶克难拦住:“穷寇莫追。”

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远去,欧阳安娜捡起两块石头:“该死的探长!你怎么能让阿幽被他们带走?”

第六十四章 海上皇陵(一)

(还是双更)

凌晨两点,达摩山,舍身崖,火灾后的无常庵废墟。

“别乱动!”叶克难扣住安娜手腕的穴位,立时让她动弹不得,“你以为,我不想抓住他们吗?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就生在我的眼前,那可是我在警探生涯的奇耻大辱。但我不想为了破案,让任何人去送死。还有一点,最最重要的,我们要找到秦北洋!”

他趴在悬崖上,目送三个刺客夹着阿幽,下到碎石海滩上,直到陷入混沌黑色一片。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安娜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哎,等一等,那个小日本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

羽田大树从观音堂的废墟背后钻出来。

“没用的东西!”欧阳安娜气势汹汹地对他嚷起来,“关键时刻就躲起来了!”

“我那两个保镖:一个是朝鲜第一快枪手,还有一个是台湾洪门武艺第一,他们轻易就被杀掉了,说明那三个刺客是绝世高手。”羽田抹去脸上的黑灰,“不过,我刚才现一样东西,请都来看看吧。”

大家聚拢到观音堂的废墟,现山墙上的两扇石门。

“这是墓道的大门,而且刚被打开了。”

小木对这种东西分外敏感,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便露出底下的顶门石。

他们重新弄来火源,用破布缠上木棍,浇上一些油脂,做成两个火把,齐远山跟叶克难各持一支。

“刚被打开?”欧阳安娜借着火光往里看,闻到一个男人的气味,“难道是秦北洋?”

齐远山推了小木一把:“对啊,小木是盗墓贼,你领头带我们下去吧。”

四十五度往下倾斜的墓道,如同深渊凝视着他们五个人……

小木、齐远山、羽田大树、安娜、叶克难,先后踏入深深墓道。

两支火把忽明忽暗,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沿着石阶不知走了多远,出现两扇半开的墓室门。

“必是秦北洋打开的!”

安娜喊道,又摸了一把石门上巧夺天工的武士浮雕。

“不要乱碰!”

小木提醒她一句,他知道古墓危机四伏,许多人都死于好奇心。

进入墓室门,只见灯火通明的“大厅”,五百个明朝文武官员,组成军阵黑着脸迎接他们到来。

欧阳安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加上狮鬃鹿角的幼麒麟镇墓兽。

“秦北洋!”

齐远山吼了出来,分别三天三夜,终于在这海岛陵墓重逢。秦北洋见着他也是意外惊喜,又握了握叶克难的手,给了安娜一个灿烂的微笑。

但他诧异的是看到了羽田大树和盗墓贼小木。齐远山向他解释了刚才的一切,最后是三个刺客劫持了阿幽下山。

秦北洋以拳捶地,还想跑出去救阿幽,却听到小木的赞叹:“这必是明朝的皇帝陵墓!”

他立即回头:“你还挖过明陵?”

“我跟我爹和表哥盗过湖北的明显陵。”

小木又说,在他盗掘过的战国以及汉朝古墓里,经常现类似的陶俑和木俑,但这种活人俑实属罕见。

忽然,小镇墓兽口中酝酿一团琉璃火球,眼看要喷到小木的脸上,却被秦北洋及时阻止,堵住它的嘴巴:“九色!你想要烧死这个人?因为他盗窃了白鹿原的唐朝大墓?因为他伤害过你?”

“我很抱歉!”小木立即跪下,伸出左手断指,就是被这头幼兽的火球烧掉的,“但我是被迫的,是军阀逼迫我这么做的。”

欧阳安娜不客气地说:“可你还想要偷走九色!”

“因为——我见过棺椁里小皇子的脸。”

“你说什么?你亲眼见过李隆麒的骨骸?”

“不是骨骸,而是没有腐烂的脸,十几岁的少年……”小木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脸,上下牙齿打战,“你们很像。”

“很像谁?”

秦北洋已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躲在幽暗中的叶克难,远远盯着他的面孔,若有所思。

“你和唐朝小皇子的脸!”

“住嘴……”秦北洋的嘴唇也紫了,“大概是我出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的缘故吧?”

欧阳安娜好像面对一个鬼魂:“秦北洋,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或者说,你究竟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这……不跟你废话了!”他第一次对安娜不耐烦,弯腰对小镇墓兽说,“九色,请先不要对这个小木复仇,我们出去以后再说好吗?”

九色很听主人的话,嘴里的火球熄灭了。

羽田大树看到战斗状态的镇墓兽,那对威武的雪白鹿角,行动自由的关节四肢,还有生生不息的喷火球——这就是他愿意付出十万银圆,外加羽田汽船株式会社中国分社百分之十股份的宝物,他跪在九色面前磕了个头。

欧阳安娜差点要吐唾沫:“这日本人有病吧?”

“秦先生,您是中国秦氏墓匠族的传人吧?”

羽田直接提出这个问题,这句话就像一根锋利的针,扎入秦北洋的太阳穴,他拧着眉头后退说:“倭寇!你怎会知道墓匠族?”

“自古以来,只有秦氏墓匠族,才能不用武力就降服镇墓兽,并成为其主人。我听说,中国的墓匠族早已凋零殆尽,只剩最后一个皇家工匠,如今也下落不明。秦先生,请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为敌。”羽田大树顿了顿,知道秦北洋的拳脚与摔跤厉害,大胆地补充一句,“请不要叫我倭寇!明朝嘉靖年间,最有名的倭寇海盗,其实都是中国人。”

“照你这么说,我爹也是倭寇啦?”话刚说完,安娜就扇了自己一嘴巴,这不暴露了欧阳思聪是海盗的秘密。她转移话题问道,“什么是墓匠族?”

“就是三千年来,掌握着中国皇陵与墓葬秘密的家族。也只有这秦氏家族,才会制造和操控真正的镇墓兽。”

羽田大树代替秦北洋做出了精确回答。

事已至此,再也瞒不下去了,叶克难拍了拍秦北洋的肩膀:“你说吧,我也想知道。”

“好吧,我承认,我是墓匠族最后的传人。”

“怪不得,你说你只想做个木匠!”欧阳安娜自然把“墓匠”听作了“木匠”,“但你没有说,你想做的是普天之下的木匠之王!”

秦北洋将错就错地说下去:“关于我们家族三千年的历史,我不想多说。但是,羽田大树,你有一点没有完全说对——掌握着中国皇陵与墓葬秘密的家族,不止我们秦氏墓匠一族。父亲告诉我,清朝以来,还有两个古老家族,加上我们一脉单传的秦氏,共同撑起了皇家陵墓的营造。”

“还有两个家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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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海上皇陵(二)

“秦氏墓匠族以外,第二个家族:样式雷。这个雷氏家族起源自江西,前后七代侍奉清朝皇室,担任内务府样式房掌案头目人,也就是席皇家建筑设计师。他们设计了东陵与西陵、圆明园、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重修过紫禁城太和殿。皇帝的阴宅、阳宅、后花园都被他们家包圆了。”

叶克难听着频频点头:“样式雷,我倒是听说过。第八代的雷宪材,前些年,我还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第三个家族:皇家风水师——李氏家族。”秦北洋指了指这间墓室说,“这一家,精通周易、紫微、星相、梅花等学说,不但负责分金点穴,确定皇家陵墓的位置,还要为皇室的婚丧嫁娶计算良辰吉日。据说朝廷征伐礼乐的大事,甲午战争的胜败,慈禧太后都要请他占卜看卦才能决定呢。而这皇家风水师的家族,乃是唐朝李淳风的后人。”

“李淳风?”羽田的眼镜片上又是一道反光,“大名鼎鼎的阴阳学大师?与袁天罡合著《推背图》预言书的大唐李淳风?”

“正是其人!传说这《推背图》预言了唐朝以后的历史大势,包括晚清衰败,帝制灭亡,民国建立与混乱。他还预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当会复兴崛起——反正我辈看不到啦。李淳风不但是堪舆家,还精通天文历算,贵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用风水师,可算是个传奇人物。”

羽田大树露出日本人一脸严肃而神往的夸张表情:“不错,日本的阴阳道便是源自中国古代的风水周易、阴阳五行之术。”

“李淳风的后人,明清两代效忠于皇室。最末一代,据说是光绪帝眼前的红人,或许是跟珍妃同样的原因,属于帝党站错了队。庚子年,慈禧太后逃出北京前夕,下令对风水师诛杀全家,满门抄斩。”

“太可惜啦!”

“据说,李家只有一个男孩幸存,可惜下落不明。李淳风的惊天之术,恐怕已经失传了。”秦北洋看着这间墓室里的其余五个活人,“依照在皇家的地位而言,风水师,自然排名第一,因为能占卜预知天下大势吉凶,影响帝王的重大决策,常被卷入宫廷阴谋;样式雷,排名第二,他们负责建筑设计,画图烫样。而我们墓匠族,不过排名第三,敬陪末席,负责在现场营造陵墓,制造镇墓兽。”

“这大概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区别吧!”欧阳安娜插嘴了,故意嘲讽秦北洋一句,“工匠之王!”

“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天生就是个工匠,是个标准的劳力者!”秦北洋活动下关节,秀了秀胳膊与胸口的腱子肉,大方地自嘲,“这个排名,正如士农工商的尊卑秩序——风水师堪舆天地,相当于士;样式雷精耕细作,相当于农;我们墓匠族心手合一,就是标准的工了,必须排名最末。”

秦北洋心里头也在寻思——怪不得,墓匠族的待遇最低,俸禄最少,混得最差,却是危险最多,寿命最短!

不过,齐远山说了一句公道话:“但论到保护地宫和皇帝的棺椁,谁都比不过秦氏家族制作的镇墓兽。”

说到这儿,九色也附和着晃动它那雪白的鹿角。

“好吧,我要被你们绕晕了!”欧阳安娜瞪着眼珠子,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五百个明朝的文武百官,似乎他们随时会动起来,“皇家工匠啊,你来说说,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为明朝皇帝陪葬的忠臣义士。”

叶克难皱起标志性的眉毛:“哪个明朝皇帝?从明太祖朱元璋,到亡国之君明思宗崇祯帝朱由检,有哪一个是埋葬在海岛上的?”

“有!”

秦北洋引着大家绕过五百人的军阵,穿过下一个墓室门,只见一块赑屃驮着的石碑。

他指着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声说出三个字:“建文帝!”

“建文帝?”叶克难忍不住触摸石碑上的阴文,“就是明朝的第二位帝王,被叔叔朱棣夺去皇位的朱允炆?”

秦北洋指着碑文里的“改元建文”这几个字说:“不错,建文帝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嫡长孙,皇太子朱标之子。由于朱标早死,朱允炆在朱元璋死后,继承了祖父的皇位,改元建文。”

说到历史,叶克难也是侃侃而谈:“嗯,建文帝笃性儒学,身边有方孝孺这样的大儒,以上古圣贤之君的理想标准要求自己。而他登基以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削藩,废除朱元璋册封在全国各地的藩王。而其中最强大的一个藩王,就是占据了北平的燕王朱棣。”

“朱棣是建文帝的四叔,动靖难之役,持续三年的南北大战。最终,叔叔战胜了侄儿。”秦北洋又指点碑文中段的“金川门之变”说,“你们看看,这里说得很清楚,谷王朱穗、曹国公李景隆背叛了建文帝,打开南京的金川门投降。”

“《明史》记载,南京陷落当晚,皇宫大火,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朱棣继承皇位,成为著名的永乐大帝,庙号明成祖。这位大帝做了许多桩大事,比如从南京迁都北京,营造如今的紫禁城,五次亲征蒙古,八十万大军征服越南,修纂永乐大典,派遣郑和下西洋。”

“郑和下西洋,就是为寻访建文帝斩草除根。传说建文帝当年逃出南京,流亡云南或海外。你看这座达摩山,处于东海的心脏,说不定郑和来过。”

“你是说——建文帝逊位以后,逃亡到了达摩山上?”

“碑文里就是这么说的!建文帝带着五百忠臣,渡海逃亡于此。某一年,数艘艨艟巨舰靠近达摩山,兵卒驾小舟登岛搜捕。幸好君臣躲入舍身崖下秘道,避过一劫。碑文里列出了五百个忠良之名,其中就有我们秦氏的墓匠族。”

秦北洋指着碑文结尾处,三个楷书小字“秦孝忠”。

“墓匠族秦孝忠,以及五百忠臣,眼看复国无望,就在这座孤岛上,为建文帝修建了一座皇陵。”

“是,墓道口开在舍身崖上无常庵内,是为掩人耳目。也因建文帝逃亡后,厌倦红尘,竟有遁世出家的念头,喜欢‘舍身’‘无常’这些字眼。秦孝忠现舍身崖确是龙脉,点穴在地下岩石之中。君臣在岛上隐居二十年,直到建文帝龙驭宾天,埋入这座陵墓。五百名忠臣决定效法方孝孺等殉节义士,穿上朝服或盔甲,组成在皇宫里上朝的队列,将自己禁闭在地宫,集体喝水银中毒而亡,并用铁条支撑身体,死而不倒,象征忠孝仁义,千秋不坠!”

叶克难却连连摇头:“就是刚才我们所见的五百文臣武将!犹如《史记》中的田横五百死士,同样是为君主而集体自杀于海岛。但只可惜……愚忠啊!”

终于,羽田大树忍不住插嘴道:“我只知日本有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想不到中国还有大明五百忠烈!”

“荡气回肠的愚忠!这五百人死得毫无意义,但留在达摩山上,也不过老死做个渔民。若要潜回大6,必被永乐大帝所杀,甚至引来兵祸,暴露建文帝的陵墓。”

“有道理,不如就此为君主陪葬,永远把秘密留在地底。”

第六十五章 建文地宫

达摩山,舍身崖下的大明皇陵,恐怕也是中国唯一建在海岛上的皇陵。

“而这块石碑上的每一个字,也是墓匠族的秦孝忠所镌刻。”秦北洋抚摸着石碑表面,“而另一支墓匠族人,则效忠永乐皇帝,为他建造了北京十三陵的第一陵长陵。我就是修建十三陵的这一支秦姓的后人。明清兴替,我的祖先又留起辫子,效忠清朝皇帝,真是羞愧啊!”

“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活下去已属不易了。”

叶克难这么说,因为他的祖宗同样也剃易服,成为清朝六扇门的传人。

“你俩再说下去,外面的天都快亮了,我们还是看看前面还有路吗?”

齐远山插了一嘴,他也听懂了大半。小木走在前面,由他探测地宫的风险。接着是小镇墓兽九色,它吐出琉璃火球,照亮两边墓道。

下一道墓室门,秦北洋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门扇转动时,大家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小木说,以往地宫里的腐烂味倒是不少,但这血腥味却是闻所未闻。

最后一间墓室。

并没有想象中金光闪闪的财宝,而是一条长长的火舌,如同蜿蜒不绝的大蟒蛇,盘踞在地宫顶部的穹窿上。

“恶龙!”

齐远山惊慌地喊叫起来,这分明就是他在海底所见的怪兽……

其余人确是这辈子头一遭见识到“龙”这个物种——不是盘旋在宫殿柱子上的,也不是雕刻在陵墓丹壁上的,而是活生生的龙。

这条龙的每片鳞甲,都出耀眼的火光。龙头顶着跟九色相同的鹿角,血腥之气,就是从恶龙的血盆大口喷出的……不知已吃掉多少海难者,加上历年“恶龙祭”的童男童女。

恶龙出一声咆哮,嘴里喷出骇人的火焰,这是对闯入者们的第一次警告。它已把这六个人,当作提前送来的早餐了。

秦北洋吩咐大家快散开来。他随手摸到地宫里的一把兵器,竟是青铜质地的三叉戟,足有七尺以上。他拼尽全力用三叉戟护在胸前,不让恶龙靠近自己。

当恶龙又要喷火时,幼麒麟镇墓兽抢先喷出一团火焰——貌似绣球的尺寸,出绿色冷光,却让恶龙分外惊骇,好像见着同类。恶龙再次怒吼,整个地宫充满烈焰。

龙身不知盘旋多长,龙尾已包抄到大伙儿身后,如同鲨鱼尾将欧阳安娜打倒。龙爪要去踩她,秦北洋奋力伸出三叉戟,硬生生阻挡住了这一爪子,出金属碰撞的火星——说明恶龙本身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金属打造的人工产物。

安娜死里逃生,叶克难将她拽回来,手枪射出两子弹,击中鳞片就如挠痒痒,根本无济于事。

龙头大怒,正要一口吞掉秦北洋,九色再次喷出琉璃火球。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开始变形,一节节往外生长,短短几秒钟间开杈长大,如同平方的平方,又如头顶两棵参天大树,雪白的枝丫似削铁如泥的刀锋。就像角斗场上的雄鹿,这副鹿角带着巨大惯性冲来,竟一举刺破恶龙前胸的鳞甲,流出浓黑的龙血。

恶龙的喉中出惨叫,齐远山和小木都感到耳膜在流血了。

秦北洋挥舞三叉戟,站在幼麒麟镇墓兽的身旁,作为主人指挥这头幼兽的战斗。虽然,火焰包围了他和九色,却无法伤到他一根毫毛。秦北洋懂了,靠近并进入建文帝的地宫,让九色吸取了帝王陵墓金井的气息,因而恢复了在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的力量。

恶龙最后一次咆哮,烈火让所有人睁不开眼睛……等到火焰渐渐熄灭,它已从地宫中消失,徒留下一地腥臭的龙血。

齐远山现了几段人体残肢,皮肤表面有浓密毛,这是今晚被恶龙吃掉的秘鲁船员。

大家一片咳嗽,脸上粘满锅底般的烟灰。只有秦北洋带着九色,冲向地宫的心脏,现一座巨大的棺椁。

不可思议,恶龙被击败了,夹着尾巴,呜咽着逃之夭夭。

欧阳安娜拼命地用手绢擦脸,叶克难重新点起火把,确认地宫里还有氧气。

九色头顶的鹿角,渐渐恢复正常大小,众人看着神奇的这一幕,不知该如何解释。

秦北洋绕棺椁一圈,现棺椁是用花岗岩巨石打磨成的,因为海岛缺乏木材。他还现了一简玉哀册,明确写着墓主人就是建文帝。

“小木,你不是盗墓贼吗,你看这里头还有宝贝吗?”

齐远山又推了小木一把,却被秦北洋阻止:“我们不是盗墓贼!让建文帝继续长眠吧。”

话还没说完,安娜好奇地拉了一把棺椁上的铜环。

于是,头顶传来轰隆隆地巨响。

不断有石头坠落下来,墓室门正在坍塌,尘土飞扬之间,看似天崩地裂。

小木惊呼:“地宫与盗墓贼同归于尽的机关触了!”

眼看回去的路已被堵死,大家就快被石头砸死。秦北洋想到那恶龙逃到哪里去了?必定还有另一条通道。

他命令九色再吐出琉璃火球,向地宫另一边探索。果然,现墙上有道裂缝,其中最大的破口,刚够恶龙身体进出。

地下宫殿完全毁灭前,大伙儿已纷纷钻进裂缝。

秦北洋抓着三叉戟,身后不断传来巨响。裂缝弯弯曲曲,绝非人工开凿,也不像纯天然形成的。

“恶龙又是从何而来?”安娜喘着粗气问道,“我从小生在达摩山,就有恶龙传说与恶龙祭,老人们说已流传了五百年。”

“它是镇墓兽!”

“建文帝的镇墓兽?”

“是。”秦北洋摸了摸前面开路的幼麒麟镇墓兽的鳞甲,“它跟九色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地震等原因,陵墓产生了裂缝,导致镇墓兽逃出地宫,危害达摩山的岛民,还有整个东海上的航船。”

齐远山想起在海底目睹的恶龙吃人:“这是一尊恶龙镇墓兽?”

说话之间,裂缝豁然开朗,借着琉璃火球的照明,可见是个天然洞穴,刚好容纳整个恶龙的身体。

秦北洋观察四周形势说:“如果说,建文帝的地宫是恶龙镇墓兽的卧室,那这里就是它的客厅了。”

山洞正中躺着一块石碑,但用手摸上去感觉又不同,原来是用青铜铸成的。

铜碑上刻着几行文字,安娜随便扫一眼,就找到了她爹的名字——欧阳思聪。

“圣母玛利亚啊!”她深感罪恶,跪在碑前画着十字,“这是我爹与恶龙订立的盟约!”

秦北洋读出碑文大意——恶龙(碑文里写为“神龙”)为患东海数百年,每年冬天,岛民们必要奉献童男童女,否则恶龙兴风作浪。庚子年,欧阳思聪携妻女回到达摩山,他与恶龙达成盟约:岛民定期给恶龙喂养童男童女,每隔数月即投入舍身崖下恶龙巢穴。作为回报,恶龙故意制造海难,让轮船偏离航向触礁沉没,欧阳思聪则趁机下海打劫。

“原来,恶龙是海盗的好帮手啊。”名侦探叶克难开始总结,“这块碑,想是直接从悬崖投入大海的,用青铜而不用石碑,为了避免在礁石上砸碎。庚子年以后十年,欧阳思聪就是靠着这条大龙,成为东海上的海贼王,进而又做了上海的青帮老大。”

齐远山敲了敲铜碑表面,听声音有些不对。大家搬开这块铜碑,底下露出个洞口。伴随着一阵腥气涌来,刺眼的白光让人难以靠近。

还是九色第一个跳下去,紧接着是手握三叉戟的秦北洋,这一跳就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

白银!

耀眼夺目的一百万两白银,堆满整个山洞,像严冬的积雪,竟掩埋了他的下半身。

秦北洋仿佛要被白银窒息了,他努力伸直腰以上的部分,迎面看到一条恶龙。

龙的双眼出通红的亮光,盘踞在百万白银之上,向他喷出滚滚烈焰……

第六十六章 北洋屠龙记

1917年12月6日,清晨6点,达摩山。

东海的天,就快亮了。

舍身崖顶飘着一层烟雾,原本的尼姑庵已变作废墟,火灾后的刺鼻烟味,仍在整个岛上挥之不散。悬崖九十度插入大海,顽固地挺立,内部不断出奇异的巨响,连同海岸怪石与浪涛的共鸣。

“像个年老色衰又不肯低头的妇人。”

戴着鬼面具的瘦高刺客,站在布满黑色碎石的海滩上,仰望着黎明前的舍身崖。

他的身后,那个健壮魁梧的刺客,正坐在地上包扎伤口,捂着肩膀说:“阿海,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会的,今天我就让医生给你把子弹取出来。”

右脸上有刀疤的阿海,摸了摸壮汉的脑袋。

“可我们的轮船沉了!”

“那个就足够了。”

刺客阿海指着海滩上,一艘涂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标志的救生艇,两只桨还挂在船上。海面更远处,有艘悬挂日本国旗的轮船,两三千吨的货轮,昨晚将羽田大树带到达摩山。

“阿海哥,你们要走了吗?”

还有第四个人,是个纤细柔弱的女孩,她是阿幽。

阿海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我们走了,但你要留下来。”

十四岁的姑娘,仰望舍身崖问:“秦北洋还活着吗?”

“他必定活着!”

“这是你保证过的!我不想让他死!”

阿幽看向日本方向的海平线,渐渐升起喷薄的太阳。海滩上66续续来了岛民,都是早起来捉海滩上的贝壳,还要修补渔网准备出海。

倏忽间,舍身崖里传来更大的巨响,一团炽热的气流,仿佛从海底喷向整座达摩山。许多岛民本能地趴在地上,颤抖着尖叫:“恶龙要来了!”

悬崖的下半部分开始冒烟,许多石头崩塌坠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整座舍身崖都要栽入海中。

难道这是一座活火山?刺客阿海用身体护住阿幽。

果然,大海沸腾了,靠近舍身崖的暗礁地带,喷射出一团巨浪。

恶龙飞出海面,几乎拉直身体,浑身喷火焰,有七八丈的长度,咆哮声让整个达摩山晃动。

而在这条恶龙的头颈上,除了一对雪白的鹿角,还有个人骑在上面。

一个少年,雄姿英,金光闪闪,双腿夹紧,活生生骑在恶龙脖子上!

秦北洋。

恶龙很愤怒,秦北洋更愤怒。他的衣服似乎已被烧光,只剩下片缕寸丝,全身赤条条裸露在初升旭日下。每根头淋着海水,心口挂着一枚和田暖血玉,两块强大有力的胸肌如护心镜般熠熠反光,修长的双腿夹紧龙脖子,后颈两块烈焰冲天的鹿角胎记。

他的左手抓住巍峨的龙角,右手执一柄青铜三叉戟,舒展开古希腊雕塑般的姿势,将三叉戟刺入恶龙的脊背!

所有岛民聚集到海滩,跪在黑色的碎石上,瞻仰这场人与龙的死斗。

海女抱着她的两个孩子,痴痴地看着骑在恶龙脖子上的秦北洋,竟然对这赤裸的少年有几分花痴。

阿幽几乎要冲向大海,却被刺客阿海紧紧拦住。戴着鬼面具的刺客,搀扶受伤的强壮刺客,仿佛在看一场天上的戏剧。

秦北洋拔出刺入恶龙身体的三叉戟,浓黑色的龙血如喷泉涌出,几乎冲上舍身崖之巅。

龙在惨叫,龙在哀嚎,龙也在拼死地挣扎。

少年骑在恶龙的脖子上,随着恶龙在天空飞舞,就像驾驭烈马的牛仔,全身剧烈地起伏摇晃。他的双脚像在龙的鳞上长了根,或已跟恶龙合为一体,无论如何不会被甩下来。他也并不惧怕龙身上的火焰,铁了心要在海天之上杀死这条龙。

三叉戟再次扎入龙的脊椎,这回是在两根龙角之间,几乎刺破龙的大脑。黑色的血如奔流到海的河川,将东海染成墨汁般的颜色。

龙出最后的呻吟,从天空的最高点往下坠落,秦北洋刺出了最后一击。

建文帝的青铜三叉戟,如彗星袭月刺入恶龙的双目之间,又如白虹贯日般地插入恶龙的脊髓深处。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刺客阿海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右脸的疤痕,仿佛跟龙一样蜿蜒飞跃。

恶龙坠落了。

就如月亮、太阳还有宫殿的坠落。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熄灭在舍身崖下的万丈深渊。

沸腾的大海激起千层波涛,浪花几乎溅到每个围观者脸上。东海上空,弥散一股浩浩荡荡的血腥之气。

“秦北洋!”

阿幽再次呼喊他的名字,害怕这少年已遭遇不测。

全体岛民向他跪下磕头,恶龙是五百年来的妖魔,而能杀死这个妖魔的赤裸少年,若不是神,便是更邪恶的妖魔。

刺客阿海竟然也跪下了,戴着鬼面具的瘦长刺客,以及受伤的强壮刺客,一同跪在碎石海滩上。膝盖被锋利的碎石子扎着可不好受。

“北洋龙!”

按照清朝人的地理概念,整个东中国海可分两部分,吴淞口以北称为北洋,吴淞口以南称为南洋。达摩山,正处于南北洋的分界点。屠龙的秦北洋,既是北洋龙,又是南洋龙。

恶龙的尸体散落在海滩、礁石和大海中。

秦北洋跳入暗礁,浑身沾染恶龙的血迹,准确地找到龙的心脏竟是一颗黑色的灵石。

五百年来,恶龙镇墓兽的恐怖力量,全部来自于此。这块石头就跟太行山深处洞穴里的灵石一样,仿佛结满葡萄的天然沥青。而只要拿走这颗心脏,恶龙便不会再复活。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红日高悬在清晨的东海上空。太阳像刚剥开的咸蛋黄,温暖得毫不刺眼。海浪渐渐稀释吞没乌黑的龙血,仿佛几万箱啤酒被打碎,洋溢着蓬勃的泡沫。

十七岁,秦北洋周身洒满金光,骄傲地挺着裸体,面向所有岛民,举起恶龙的心脏。

惊天地,泣鬼神,坠日月星辰。

从此,不但达摩山,乃至于中日朝三国的东海沿岸,都再不会有恶龙祭了。

秦北洋抱着恶龙的心脏,转身潜入舍身崖下的海底,徒留海面上的龙血与浊浪。

整整一百年后,这座海岛上的老人们,依然口耳相传屠龙英雄的故事。从天而降的裸体少年,如何用青铜三叉戟,消灭东海上的恶龙,又凭空消失不见。民俗学家们考证说是上古时期华夏族的史诗,也可能属于东夷族甚至百越族……韩国人则说是济州岛祖先的史诗。

“他已成为英雄。”刺客阿海在阿幽耳边关照,“我们必须离开了,秦北洋会来找你的。”

“再见,阿海哥!”

阿幽在他耳边低声说。

三个刺客爬上羽田家的救生艇,受伤的大个子坐在船头,阿海与鬼脸面具刺客各划一支桨。海水里仍然充满恶龙的气味,很难让人相信,这是2o世纪,而不是公元前2o世纪,那个人与神共存的时代。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救生艇靠近羽田家的轮船。几个船员站在栏杆边,以为羽田大树等三人回来了,迅放下舷梯。

刺客阿海第一个上船。日本船员们疑惑地看着这张陌生面孔,而他的象牙柄匕已割断了对方喉咙。三秒钟,他如砍瓜切菜,杀死了身边所有船员。三个刺客都上了船。还是阿海走在最前面,冲进轮船的驾驶室,割断了船长与大副的脖子,鲜血溅满舵盘。

阿海查看了船长日志,这艘货轮装载日本产的棉布和丝绸,准备运往上海销售。日志里有每个船员的岗位和名字除了羽田大树和两个保镖,总共二十六名船员,全是日本人。

刺客循着这份名单,走到轮船各个岗位,将船员们依次割喉杀死。可怜的船员们都是分散工作,无从集体反抗,加上毫无防备,根本没有逃生机会。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是船上的医生。阿海留了个活口,说出流利的日语,逼迫医生准备外科手术,取出受伤者肩膀里的弹头。医生说没有麻药,大块头说:“没关系,快点动刀吧。”手术很成功,弹头被取出,应该不会有感染化脓的风险。

然后,刚做完手术的大块头,亲手割断了医生的喉咙。

戴着鬼面具的刺客,却一个人都没杀过。他步入驾驶舱,检测所有仪表,代替船长掌握舵盘,驾船掉转方向,将达摩山远远抛在身后。

第六十七章 藏宝窟(一)

在天上就有了争战。米迦勒同他的使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并没有得胜,天上再没有它们的地方。

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

秦北洋在天上屠龙的同时,舍身崖内的欧阳安娜为他祈祷,背诵《圣经》“启示录”第十二章,用中国人的方法归纳,就是“天使屠龙记”。

一百万两白银的藏宝窟,在火把下银光闪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此洞靠近大海,清晰可辨交响乐般的海浪声,海水的咸味与龙血的腥味一阵阵涌进。透过一个天然的窟窿缝隙,可以窥视舍身崖石壁外的天空。安娜、叶克难、齐远山、小木、羽田大树,依次目睹了秦北洋屠龙的全过程。

洞窟深处的深潭,隧洞连接海底,也是平常恶龙进出巢穴的秘密通道。

九色也在深潭口呜咽,却不敢潜下去。欧阳安娜心想,这头幼麒麟镇墓兽,或许五行属火,水克火,所以下海是它的死穴?

突然,深潭里冒出秦北洋的脑袋。

安娜被他吓得半死,又重重地打了他一拳,作为这小子让她如此牵挂担忧的惩罚。

他的头上全是海水,短暂的懵懂过后,他又给了欧阳安娜一个灿烂笑容。羽田大树注意到他的脖子后面有一对鹿角形的赤色胎记。

片刻之前,他们闯入恶龙的藏宝窟,再次生激烈缠斗。此处空间狭窄,无法施展,在九色的琉璃火球协助下,秦北洋骑到龙脖子上,用青铜三叉戟猛刺龙脊。恶龙走投无路,潜入深潭的秘密通道。谁曾料想,秦北洋还是潜水憋气的好手,与恶龙一同遨游暗礁丛生的海底。从潜龙在渊到飞龙在天,秦北洋骑在恶龙背后,腾云驾雾,沧海屠龙……

回到百万白银的藏宝窟。秦北洋光着身子爬上来,胸口只剩一枚玉坠子,怀里抱着沾满龙血的“心脏”,出蒸汽般的灼热烟雾。

他早已累得虚脱,连遮挡私处的力气都没了。安娜全然不避讳男人的身体,还捏了他饱满的胸肌一把。

七八只手上来帮他擦干冰冷海水,顺便沾沾他的灵气。秦北洋的左手有多处伤口,因为刚才抓住龙角。不过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叶克难脱下长衫,羽田大树贡献出了西装马甲,帮秦北洋混搭地裹上,掩盖羞体。

他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仿佛骑士与战马的久别重逢。幼麒麟镇墓兽出烟雾腾腾的热量,帮助他迅恢复体温。

作为回报,秦北洋把黑色沥青状的灵石——恶龙镇墓兽的心脏,放在九色面前,就像给马儿带来最爱的草料。

大家诧异的是,幼麒麟镇墓兽竟然张开大嘴,吃掉了恶龙的灵石。

转瞬之后,九色从脖子到胸口开始光亮,整个洞窟变得热起来。青铜鳞甲上长出一层白毛,雪白鹿角缓缓折叠收缩入赤色鬃毛,从镇墓兽变回了一条大狗。

“九色,你吞吃了恶龙镇墓兽的灵石,就可以拥有跟这条恶龙同样的力量?”

作为大狗的幼麒麟镇墓兽,面对秦北洋点了点头。

二十四小时前,它就是这副大狗的状态。经历这一夜的地宫历险,九色的功能变得日益强大。它可以立即变换形态,切换战斗模式,成为活的幼麒麟镇墓兽,同时喷出琉璃火球,无须借助地宫的力量。

吃掉五百年恶龙的心脏之后,九色又不知会变得多强!

至于恶龙镇墓兽,原本使命自是保护建文帝的陵寝。但因地震等自然原因,地宫出现了裂缝,恶龙被唤醒后逃出去,摆脱了棺椁中墓主人的控制。

其实,恶龙并不需要吃人,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生物体,吃人不会带来任何能量。它是由青铜机械加上墓主人魂魄组成的无机物质。吃人也好,喷火也罢,还有各种战斗功能,都是为了消灭盗墓贼而设计的。

恶龙的吃人,纯粹是一种心理欲望,某种变态的统治者的欲望。

“镇墓兽也有心理吗?”

羽田大树问了一句,对于古物,他总是充满了兴趣。

“真正的镇墓兽都是有魂魄的。”秦北洋想起“制墓九宫”中的第五宫“种魂”,拍了拍九色的脑袋说,“它们身上带着墓主人的性格与气质。”

名侦探叶克难也加入了讨论:“史书上说,建文帝是笃性儒术的温厚之君,因此才会失掉了江山,难道他是残暴的吗?”

“但要守卫陵墓,必须毫不留情地对待盗墓贼。”秦北洋下意识地瞥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木一眼,“我猜想,所有的镇墓兽,都会有残暴的那一面——包括我的九色!”

齐远山点头说:“所以,它也要童男童女就可以解释了。”

“这恶龙真是纯粹的中国龙!带有中国人普遍的恶习,看中童男童女的‘好’字。”

“就像秦始皇时代,徐福东渡日本,还要携带三千童男童女。”

羽田大树自然又联想到了日本。

说到这里,秦北洋陷入沉思——这建文帝的恶龙镇墓兽,简直巧夺天工,不知从哪里来的原材料,能力如此巨大,五百年来力量不衰,以至于危害整个东海。制造这尊镇墓兽的秦氏工匠,该是多么伟大的一个祖先啊。

他再想想七八年前,自己与父亲一同制造的光绪帝弯弓射日镇墓兽“大羿”、袁世凯蛤蟆镇墓兽“金蟾”——相比这条恶龙,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明朝初年以来,镇墓兽的制造工艺水平恐怕已大大退化。正如最近这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国力与国运,已衰落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而在唐宋以前的镇墓兽,更不知有多么千变万化?比如眼前的九色,唐朝小皇子大墓里的幼麒麟镇墓兽。一个未成年夭亡的皇子尚且如此,历代唐朝皇帝的镇墓兽,自然已乎了秦北洋的想象。

“喂,醒醒!”

安娜用胳膊肘捅他。秦北洋尴尬地傻笑,表情就像个乡下小木匠。他又看着满地的白银说:“你们确定这是庚子赔款的白银吗?不是五百年来恶龙掠夺来的白银的总和?”

叶克难抓起一块银条说:“我已查验过,这些银子都有上海海关的标记,还有光绪年号,必是庚子赔款的海关银。”

“十年前,19o7年9月2日,羽田家轮船失踪事件已水落石出!”羽田大树也总结了一把,“我的祖父不是葬身大海,就是葬身龙腹。船上运送的一百万两白银,就在这里!”

“恶龙从海底得到了这些白银,但它根本不打算交给欧阳思聪,全被它藏在这秘密洞窟,留给了自己。”

涉及父亲,欧阳安娜禁不住插嘴:“你说恶龙要白银有何用?”

第六十七章 藏宝窟(二)

达摩山,舍身崖,藏宝窟。

“这是恶龙镇墓兽,不是恶龙。要知道镇墓兽,毕竟是效忠于墓主人的。”秦北洋看着洞窟的四壁说,“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是它还想要为建文帝复国,百万白银是一笔充足的活动资金。二是五百年来,它吃掉的人太多,受到人类的性情影响,进而也变得贪得无厌,尤其跟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贪恋白银!就像贪恋童男童女。所以,它宁可把百万白银藏在山洞,直到世界末日,才能满足守财奴般的贪欲。”

“我认为是你说的第二种原因。”

叶克难给恶龙做了盖棺定论,名侦探总是从人性本恶的角度考虑问题。

看着雪花花的白银,齐远山可没了耐心:“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现在该如何处理这一百万两白银呢?”

“百万白银!”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在天津徳租界与养父仇德生的最后一次对话,“这笔钱相当于大半个定远舰。”

“诸位!”叶克难走到白银堆的最高处,掏出一支手枪,“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特奉北洋政府内务总长之命,南来达摩山,调查十年前的庚子赔款失踪案。此案事关重大,不仅内务部要管,恐怕财政部、外交部甚至中华民国大总统和国务总理,都要来插一脚。”

“叶探长,你是说——要上缴北洋政府?”

叶克难不置可否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或者,羽田大树要通过日本政府提出交涉,毕竟这笔白银是在羽田家的轮船上沉没的。”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羽田,欧阳安娜尤其怒目而视,齐远山捏起了拳头。

“对不起,大家请听我说!”羽田大树被所有人围困着,解开西装扣子和领带,“这笔百万白银的庚子赔款,并不属于羽田家,只是羽田汽船为日本政府承运的。”

秦北洋点了点头:“就像旧时镖局走镖承运的货物。”

羽田大树擦拭着冷汗,战战兢兢地说:“根据《辛丑条约》,这笔财宝是清国政府给日本的赔偿款。根据国际法,应当属于日本政府。”

“什么国际法!什么日本政府!”

齐远山抓起羽田大树的领子,眼看就要揍他,却被叶克难阻拦下来:“让他说下去。”

“我保证,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更不会告诉日本政府。这笔宝藏如何处置,全凭大家决定。”这一变化让人意想不到,羽田大树的目光严肃,双手指天,“我誓!如有违背,切腹斩!”

“理由呢?”

“庚子事变,拳匪攻击使馆区,虽然中国有错,但是八国联军攻破北京,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辛丑条约》要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连本带利将近十亿两白银,绝对是侵略勒索来的不义之财。美国大统领富兰克林·罗斯福已将出美国损失的部分,用于资助中国留学生留美学习。”

叶克难点头说:“嗯,辛亥年北京开了清华学校,就是庚子赔款的留美预科学校。”

“很惭愧。”羽田大树向所有人九十度鞠躬,“只有日本政府,坚持要中国全款赔偿。虽说当年,日本普及义务教育,亚洲第一的八幡制铁所,都跟日清战争赔款有关。日本还将之用于购买军舰,打赢了日俄战争。但如今,日本国力已今非昔比,跻身于列强之中。这一百万两白银,对于日本并不太重要,对于中国却是一笔救命钱!”

“羽田先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秦北洋第一次对这日本人用了先生这样客气的字眼。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真心话。本人自小遵父命学习汉语,读《春秋》《史记》《三国志》启蒙,在上海读完了大学。”羽田大树摊开双手说,“十年前,保险公司早已对海难损失完成了赔付。而我此番到达摩山,只是想知道祖父的下落,如今真相大白,我已心满意足。”

“好!”叶克难为他鼓掌,“羽田先生暂且代表日本,放弃对这笔赔款的所有权。”

眼看众人松了口气,秦北洋又厉声道:“叶探长!我这辈子还没杀过人。虽说,你对我有四次救命之恩,但你若要把这一百万两白银献给北洋政府,我不干!”

叶克难端着黑洞洞的枪口,紧盯秦北洋的面孔,突然纵声大笑。这变化让大伙儿摸不着头脑,九色也凑过来,似乎随时要变换形态。

“诸位,今日相聚在这浊浪滔天的东海之上,深入建文帝陵墓与藏宝窟,又目睹了秦北洋屠龙,真个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叶克难随手抓起一块白银,咬了一口验证,“这一百万两白银,如果给了北洋政府,你说会被用来干吗?赈济河南、陕西的灾民?建立一百所乡村小学?开办医院和慈善机构?展实业开办工厂?甚至出兵收复外蒙古?”

“不,绝不可能!”

北洋将门之后的齐远山,给出了确凿无疑的答案。

“把持中华民国中央政府的皖系与直系军阀,段祺瑞、徐树铮、冯国璋,加上关外的张作霖……还有交通系的文官大员们,曹汝霖、6宗舆、章宗祥之流。他们面对自己的同胞就是豺狼虎豹,面对西洋与东洋的列强又变成了小猫。他们若拿到这百万白银——先用来偿还外债,其次给自己放薪俸,再向日本购买武器打内战,残害同胞……叶克难不才,京城六扇门后人,也是斩奸锄恶的警察,但不是军阀与贪官的走狗!”

“叶探长,你是说?”

“从一开始,我就已暗下决心——如果有幸找到这庚子赔款的白银,绝不上缴给北洋政府。你们看到的是雪花花的白银,我看到的却是四万万五千万人的民脂民膏,是死于横征暴敛的中国人民的血肉之躯。”

“可这不是海关的关税银吗?”

羽田大树问了个技术性的问题,叶克难耐心地解答:“关税银只是列强认可的货币单位。真正的赔款来源,是朝廷向各省摊派的田赋、丁漕、粮捐、契税、盐税、厘金等苛捐杂税,至今仍未改变。”

齐远山怯生生地问:“我想,你说的一定不是把它们占为己有吧?”

“如果你要问,我们这些人里,谁最有资格做这笔白银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秦北洋!”

第六十八章 达摩山伯爵

密室之中的百万白银,仿佛变成炸药桶,随时会被引爆,把所有人炸为齑粉。

叶克难的这番话,说得秦北的面色红又白:“为啥是我?”

“若非你屠杀了恶龙,我们哪有机会在此讨论这些问题?早就成为恶龙果腹的亡魂了!”

欧阳安娜随声附和:“我同意!这个藏宝窟的主人,原本是恶龙镇墓兽。而秦北洋杀死了恶龙,自然继承为百万白银的新主人。”

秦北洋心想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啊?果然是青帮老大之女。

“等一等!我不要这笔钱!”

霎时,藏宝窟里鸦雀无声,秦北洋冷冷地注视着每张面孔。

齐远山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说:“北洋,你傻啊,一百万银子啊!有了这笔钱,天哪!我都不敢想象,无论去世界任何地方,你都几辈子花不光了。”

“不义之财,我不能要。”秦北洋低头沉思,如果自己不要,可别人要怎么办?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秦北洋不过一介匠人,有何德何能?今日,既然得到大家的抬举,我愿暂且保管这笔财宝——未来还之于民,用之于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秦北洋,不枉我救过你四次命!”

名侦探叶克难的眼眶都红了,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似乎就在等待秦北洋的这番话。

“叶探长,你这是在考我吗?”

“这也是在考我自己啊!虽然,你是这百万白银的主人,但我有个建议!”叶克难走到窟窿缝隙后张望,“外边是亘古绝险的悬崖大海,这是天然的金库保险箱!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如果这笔白银运到外面,必然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非但会人财两空,还会无端牺牲更多的生命。”

“达摩山就像基督山!”

欧阳安娜的脑子飞转,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不也是现了秘藏海岛的金山银海吗?只不过,主人公邓蒂斯用于个人复仇。叶克难与秦北洋,则是为了四万万五千万人。

忽然,安娜抓住秦北洋的胳膊举起来:“屠龙英雄秦北洋,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

“不……我就是个工匠!什么伯爵啊?”

“跪下!”

欧阳安娜将他推倒。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过跪在美人面前,也不丢面子。秦北洋选择西洋礼节——单膝跪地,硌在白银上还挺疼。九色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坐骑,跟随主人做出单膝跪地的古怪姿势。

“我的父亲欧阳思聪,是达摩山的海盗之王,而我就是这座海岛的女继承人。秦北洋,兹为奖赏你屠龙安民的赫赫功绩,我以达摩山女岛主的名义,册封你为达摩山伯爵!”

这番话,霸气十足,十七岁的女岛主,果然有乃父遗风。

“这?”

“少废话!你就受封吧!不然我不客气了。”

眼看安娜就要抽他耳光,秦北洋鞠躬说笑道:“谢岛主隆恩,秦北洋受领了。”

“好!”她又把秦北洋拽起来,又看着其他人说,“我是达摩山的一岛之主,我承诺,将会负责看管这些白银,绝不会落入外人手中,更不会擅自取用。”

叶克难为她鼓掌:“安娜小姐,女中豪杰。”

“虽然,我是日本人,但今朝在达摩山藏宝窟,看到诸位的万丈豪情,让我备感羞愧。”羽田大树竟也深受感染,“我不能一同冲锋陷阵,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我定当竭尽全力。”

叶克难回头面对所有人:“今日这洞窟里的财宝,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天诛地灭!”

他又抓着秦北洋的手说:“你尤其不能告诉阿幽。”

“虽然,我不觉得阿幽有问题。”秦北洋淡然一笑,“但我答应,守口如瓶!”

“我也守口如瓶,如有违背,有如此石!”

齐远山抓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得粉碎。

欧阳安娜也在胸前画着十字,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起誓。她又转回头:“等一等,我们漏掉了一个人。”

小木。

蜷缩在藏宝窟角落里的盗墓贼,被刺客们劫持引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小木,似乎天生是所有人的敌人。

“他怎么处理?”齐远山对着叶克难耳语,“不能指望盗墓贼为我们保守秘密。你想想,他连古墓里的陪葬品都敢偷,对这一百万两白银,必已垂涎三尺。”

虽没明说,意思却很清晰——杀人灭口。

秦北洋摇头说:“我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军阀,更不是那些刺客。小木罪不至死,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就跟我们最讨厌的那些人,毫无分别。”

“不要杀我!”

小木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从自己出生说起——这盗墓也是身不由己,祖传的手艺根本没得选择,就像秦北洋作为墓匠族也是命中注定。他又说到被征入军阀的变乱,澄清自己跟那些刺客们毫无关系。

他的生死一线,掌握在叶克难手里,名侦探犹豫了好一会儿,转头问欧阳安娜:“达摩山上,可否有天然的监狱?”

安娜想了想说:“有倒是有的!我们可以走了吗?”

“怎么走?”

秦北洋这才想起一个重大问题,难道要所有人憋气从海底隧洞游出去?

“当你屠龙之际,我已现藏宝窟上面还有秘道。所谓狡兔三窟,恶龙镇墓兽,在此盘踞五百年,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的。说不定,这整座岛的地下,都布满了它的地洞。”

叶克难说罢,理出大约三千两白银,装在五个大包袱里。

秦北洋拽起几十斤重的包袱说:“叶探长,不是说白银封存不用吗?”

“听我安排,出去再说!”

旧度量衡,一斤合6oo克,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375克,至今中药房里仍然用此标准。三千两白银的实际重量是1125公斤。

五个男人各背一个包袱,带着三千两白银,爬到上一层洞窟,存有欧阳思聪与恶龙盟约铜碑之处。通往建文帝地宫的裂缝,已彻底坍塌掩埋,再无原路返回可能,只有叶克难现的秘道可以出去。

“等一等!”

名侦探撕下几条黑布,严严实实绑住小木眼睛,确保他看不到一丝光线。

他又将黑布送到羽田大树跟前。日本人稍微一惊,便欣然同意:“我懂了,不是叶探长不信任我,而是万一藏宝窟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知道进出的通道,那我就成了嫌疑人。而把双眼绑上,是为日后洗脱嫌疑啊!果然是名侦探想得周到!”

叶克难又将蒙眼布送到齐远山跟前。

“叶探长,你连我也不放心?”

“刚才羽田大树说得不错,这是为了你们好!一旦百万白银出了差迟,你就有被我们诛杀的危险。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但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齐远山一万个不乐意,但还是绑上了蒙眼布。

最后,叶克难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第六十九章 再见达摩山

“这样我也没有嫌疑了!”蒙住眼睛的名侦探,瞎子般抓住秦北洋的胳膊,连带交出了手枪,“万一再出问题,就要唯你和安娜小姐是问了!”

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面面相觑,备感责任重大。名侦探一片苦心,把自己以及所有人的生命,交给他俩来保管。

秘道狭窄,仅能容纳单人通过。九色走在最前面,因为它的敏感度最强。秦北洋左手持火把,右手握枪在第二个。往后依次是叶克难、齐远山、羽田大树、小木——四个“瞎子”用绳子连接,还得不断听秦北洋的号令。

最后压阵的是欧阳安娜,她从背后看到每个人的状况,万一有谁偷偷解开蒙眼布,必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虽然,带着咸味的空气就在前头,秘道却是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同时残留恶龙的气味。在这一路上,还遇到两三个岔道口。秦北洋决定让九色带路,他相信镇墓兽的感官。为避免今后迷路,秦北洋在石壁上深刻标记,用眼神示意欧阳安娜务必记住。

在地道中走了大半天,终于天光大亮。原来是达摩山北侧,荒无人烟的乱石墓地。秘道出口相当隐蔽,藏在一块大岩石背风的缝隙里。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默默记住位置,将山顶的灯塔与海角连线作为参照坐标,再用石头把出口堵住。

叶克难喊道:“不要停下来,继续带我们转悠,检查每个人的蒙眼布,别松开。”

秦北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确认后面四人都系紧蒙眼布,又围绕整座海岛转了三圈,就像一支流浪乞讨的盲人队伍,前头还有导盲犬带路呢。

正午时分,他们背着白银,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回到欧阳家的石头大屋,才解开蒙眼布。对叶克难等人来说,等于瞎眼走了一遍福尔摩斯的迷宫,不可能再循原路找回去了。

狂风缭乱之中,十四岁的阿幽,正在灯塔下等待秦北洋。

“阿幽妹妹!”

背着几十斤白银,秦北洋艰难地跑过去。欧阳安娜也抱住阿幽,仔细看她是否受伤。

阿幽说,她虽被刺客们劫持,但并未遭受欺负。清晨,当海岛上的所有人,看到秦北洋在海上屠龙,三个刺客吓得半死,屁滚尿流地坐上救生艇逃跑了。

叶克难盯着阿幽的眼睛,心中有所疑问——刺客们无比凶残,谁若是落在他们手中,断然没有活路,为何这小姑娘还能活着?

绝顶聪明的阿幽,已经看出了名侦探的怀疑,主动说到:“北洋哥哥,刺客们留我活口,是托我向你传话——他们从未想要杀过你。”

“但他们杀了我的养父母,我绝不会饶恕这些人!”八年前的灭门之恨,秦北洋永世难忘,“他们不是害怕地逃跑,而是低估了我们的力量,早晚还会卷土重来的。”

面对秦北洋的忧虑,欧阳安娜说:“我会通知达摩山的所有人,这三个刺客就是杀害我爹的凶手,再遇到那三个人,格杀勿论!否则,他们会把岛民都杀光的!你别瞧不起这些岛民,许多人都跟我爹做过海盗,身上背着许多人命,可不是好惹的家伙。”

“好吧,我的海盗女王!达摩山岛主!”

与此同时,羽田大树登高远眺,却现自家的轮船不见了。原本停泊在达摩山的外海,距离海岛不过一千米。

叶克难却没闲着,马不停蹄去了舍身崖,确认墓道口已完全被乱石掩埋。除非动用大型机械,或由工兵的炸药爆破。如果人工挖掘,恐怕要像五百年前,为建文帝修造地宫一样,耗费不知多少年光阴。

欧阳安娜承诺,她将在一个月内重修无常庵,又能像过去那样掩盖墓道口了。

还有一条道路——如果从海底深潭潜入藏宝窟如何呢?秦北洋说,现在再让他跳下去,第一在暗礁丛生的海底,自己未必能活着上来;第二他也找不到那个洞口,除非九色带路。

接下来,就是处理小木的问题了。

安娜已有安排,她和齐远山一起押解小木,前往岛屿南侧的半山腰。半道上,欧阳安娜也叫上了海女。小木被绑上蒙眼布,一路上,他的哀求连连:“不要杀我!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

“监狱”是个天然山洞,直接面朝大海,四面荒无人烟,仅有一条绝险的盘山小道可通。当年海盗以此洞关押重要的海难幸存者,用以勒索赎金。

山洞内有个深深的地窖,上面盖着铁网格,犹如天牢,断无逃跑的可能。小木惨叫着被塞进去。

欧阳安娜关照海女,每天来送饭即可,但绝不要跟他说话,也不要把这秘密泄露给岛上任何人。如果他反抗,或者想要逃跑,就杀了他。

“对我来说,杀人像杀鱼一样容易!”二十岁的海女,随身携带一把锋利的鱼刀,在海底潜水经常会遭遇意外,比如被海藻缠住腿,遇到吃人的鲨鱼和大章鱼,这把刀都能帮她化险为夷,“可他究竟是什么人?”

“杀害我爹的凶手们的同伙!”

海女立刻掏出刀子:“我现在就宰了他,为两个孩子的爹报仇!”

“不,还有三个刺客没抓到,我们留着他的贱命,是为了抓到那三个更重要的恶人。”

“嗯,我听你的。”

离开山洞的路上,齐远山冷冷地说:“你们都是妇人之仁!”

午饭后,看到众人在山顶集合,叶克难已完成任务,决定立即回京。他会向警察总监与内务总长述职,就说十年前失踪的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确系因为海难葬身大海。达摩山附近海水极深,有如万丈深渊,五十年内,绝无打捞出水的可能。

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羽田大树几人同行,加上九色与十四岁的阿幽,以及在舍身崖上被救下的那对童男童女。他们还得带上重新包装过的三千两白银。

安娜找到达摩山上最大的渔船,载重量在一千石左右,每月都会装着渔货海产去上海或宁波贩卖,运回粮食与种种生活必需品。渔船上有五六名艄公,掌舵升帆,准备起航。

第七十章 东海夜航船(一)

海上吹起猛烈的西北风,掀起黑色的惊涛骇浪,这一程得要逆风而行了。

渔船不宜远航,到上海已属极限。经过大家商议,决定在沪郊秘密登6,避开上海市区与公共租界,以免招惹悬赏通缉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巡捕房或青帮。按照计划,两个少年一刻都不能停留,将立即从6路赶赴北京。

夜航船。

艄公们煮了鱼头汤,喝着祛寒的烧酒,津津乐道于少年屠龙英雄,足够对儿孙们吹一辈子。

童男童女难得吃了顿饱饭,依偎在齐远山怀里入睡。

十四岁的阿幽,遥望船舱外锅底般的黑夜,听羽田大树说海上航行的故事。经营汽轮来往于中日之间,是羽田家族的老本行。日本人长吁短叹:“那艘轮船怎么不见了?”

夜深了,众人睡去。

化作大狗的九色,踽踽独行到船头,看着被切开的滚滚海浪,无声呜咽。

秦北洋出现在它身后,抱着赤色鬃毛问:“喂!你莫非是在思念某个人?”

九色颔,双眼眨了又眨。

“思念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 小镇墓兽将头埋入秦北洋怀里,像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犬,而他心口的玉坠子温热起来,“我会帮你找到他的!喂,达摩山伯爵,你在干吗?”

欧阳安娜凑过来,差点把秦北洋惊得坠下海里。接着是名侦探叶克难。他们一起听着帆樯鼓动之声,长衫猎猎作响。

三人一兽,聚在船头,秦北洋提出憋了一昼夜的问题:“叶探长,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该怎么办?”

“考你一个数学题当前通用的袁大头银圆,价值相当于白银七钱二分。三千两白银,相当于多少银圆?”

秦北洋脑中略一换算,当年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数学可是强项:“4166元6角6分6厘……还除不尽呢!”

“你可知我的薪俸是多少?”叶克难紧了紧羊毛围脖,“月薪一百银圆。”

“这笔巨款,相当于你三年多的薪俸。”

“我是北洋政府的公职人员,若是在北方农村,足够大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

欧阳安娜禁不住插了一句:“在上海可以买下公共租界的一个小石库门!叶探长,难道把这笔钱私分了吗?

“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安娜,我说过,虽说百万白银属于秦北洋,但由你负责看管保护。要知道,白银放在山洞里,永远还是白银,虽然不会贬值,但也未必增值。国际市场上的银价,有时涨来有时跌,谁都难以捉摸。”

“是啊,我爹也说过,白银藏在家里是下下策,存进外国银行是下策,投资办厂是中策,购买古董升值是上策,而在上海租界买入房子与地产则是上上策。”

刚说起父亲,欧阳安娜又黯然失声了。

“欧阳先生是当世枭雄,必然明白这些道理。北洋,安娜,若是我们能从一百万两白银中,定期拿出一部分,用于稳健投资,就能源源不断产生更多收益。”

“钱生钱,利滚利?”

叶克难笑着摇头:“那是高利贷,我们不干这种缺德事,何况那个风险也大。我说的稳健投资,先是房地产,然后是黄金、古董,甚至英美两国的公债。还有值得信任的企业家,像南通的张謇先生。”

“可我们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秦北洋挠挠头说,“我对玩钱一窍不通。”

“不错,你俩也还年轻,可以把这笔白银财富基金,存入瑞士私人银行,委托代管进行投资。瑞士有银行保密制度,每笔款项进出,账户里到底有多少钱,外人绝不会知道。哪怕我们百年之后,秦北洋的子孙后代,只要有取款凭证,也可以从银行中把钱取出来。说不定到那时候,实际价值已增长了十倍不止。”

“我明白了,上海是中国的金融中心,就有瑞士私人银行的支行,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我会请瑞士人代管这支白银基金。”这些天经历种种天崩地裂的变故,安娜仿佛瞬间长大,不再是教会学校的女中学生,“至于这笔投资的名字嘛,就叫作达摩山伯爵基金!”

北风呼啸的船头,自来卷的黑比黑夜更黑。她指着秦北洋模糊的面孔,只有双眼熠熠闪光,如同深海幽冥般的荧光生物。

“我?”

“秦北洋,我只是这个基金的管理人,负责让一百万两白银慢慢地升值。”安娜一把抓紧他的胳膊,“在银行开立托管基金账户时,我会悄悄填下你的名字放心,这是基金的秘密,只要我们三个人不说出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绝不会被泄露。”

“这么说来,我已是一个秘密的百万富翁了?”(若换算为21世纪初的币值,绝对是三亿元人民币的大富翁。)

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士给我看过八字,我命中守不住财!百万白银,不是一般人能镇得住的。我们这些人中,唯有你秦北洋,当之无愧。”

“可你知道,我并不在乎钱,我天生就是个工匠。”

“工匠有大有小,小可天工开物,大可改换日月。”

“天工开物我懂,改换日月是啥意思?”

双脚蜷缩的叶克难问道:“你可曾看过《夜航船》?”

秦北洋在绍兴住过快园一夜,自觉有资格回答:“晚明张岱,前半生风花雪月,后半生国破家亡。他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拳足而寝,忽问: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两个人。僧又问: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一个人!僧人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神州之广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在这夜航船中,谁都不敢轻易伸伸脚啊。等你再长大些,多读世界各国的书,自然就会明白。”

“再去读书?可我没读过中学,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俩的相遇,“京师大学堂,少年班?”

“哈哈……你还在想我随口扯的谎啊。我看你啊,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学读书。”

“到明年,我就十八岁了,真的可以?”

叶克难不畏风急浪高,如实相告:“北洋,你虽有锦绣前程,乎常人的才智,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愿闻其详。”

“八年前,我将你从天津德租界带走,从此你在皇陵之中长大,在你爹身边学习工匠手艺,未曾真正接触这个复杂的世道。”

秦北洋低头思忖,打九岁那年起,自己就被关在地宫里,只知道制造镇墓兽,跟坟墓啊石头啊木头啊钢铁啊打交道,唯独缺少了跟人接触的机会。至于自己的老爹秦海关,也是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门心思钻研在手艺当中,身边几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内务府的同僚、管事的太监都会欺负他。

“叶探长,您的意思是我不谙世道人心?”

第七十章 东海夜航船(二)

东海夜航船。

秦北洋、叶克难、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挤在狭窄的船头,海风吹乱了他们的梢。

未待叶克难回答,欧阳安娜抢先插了一嘴:“不错,秦北洋,别看你心灵手巧,过目不忘,胸中有万卷书,真要跑到社会上头混,这些未必管用啊!”

“我明白,安娜,你爹欧阳先生也明白,也就没再强逼我做他徒弟。我这种人的性情和脾性,就算混了青帮,分分钟就会被人出卖,或者被斧头砍死。我啊,命中注定,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匠人。”

“北洋,你天生性拙,只认死理!你的眼里头,天底下非黑即白,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用咋们北京话来说,就是轴,就是犟牛筋!”

虽然被叶克难教训,秦北洋却挺起胸脯说:“做人不就应该如此吗?我只记得父亲在地宫里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好一个‘不疯魔,不成活’!北洋,我没看错你,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你最大的优点!”

“有句英文叫soia1 inte11igene!”安娜又补充一句,“意思是社会智力,就是你的待人接物,在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懂了,如果打分的话,我的社会智力就是不及格,甚至零分。”秦北洋半蹲下来,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我就像你一样!”

“北洋,我不奢求你改变性格。”叶克难的眼前,似乎还是天津徳租界的四合院里,夜读《三国演义》的九岁男孩,“恰恰相反,我就怕你长大以后,变成一个平庸之人,只知明哲保身,混成了老油子,而遗忘了少年的梦想。少年的梦想?”

秦北洋若有所思,心中竟有了几分小激动!

“切记,勿忘初心!”

“北洋谨记!”

叶克难看着船头前方茫茫夜色,剖开波涛汹涌的东海,正前方的中国大6,尚在一团黑暗混沌之中:“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这句话,霎时戳中秦北洋的泪点,脑中闪过八年前的灭门夜,压在仇德生尸体底下,被鲜血染红的一纸诀别书“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ih 1iebe dih”

他对着黑暗中的虚空,念出养父写给自己最后的话。

“你在对我说什么?”

安娜正好凑到他面前,秦北洋尴尬地挠头:“我在说……今夜天晴,但波浪高。”

“哪来的天晴啊?月亮星星都不见,我看海上要疾风骤雨了!”

秦北洋在船头站起来,纵声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神经病!”

安娜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大笑起来。岛上长大的姑娘能观天象,果不其然,夹着呼啸的西北风,东海上下起一场冰冷的大雨。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叶探长,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未来真有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风雨如晦浪高颠簸的船头,叶克难仰望黑漆漆的宇宙,落下膝盖,沉声道:“炎黄列祖列宗在上,庚子年国人亡魂在上,建文帝在天之灵为证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拯救我中国的黎民苍生于水火。”

秦北洋与欧阳安娜齐齐跪在船头,包括小镇墓兽九色。

海上暴雨倾盆,艄公穿蓑衣出来收帆。众人回到船舱,如在马背上,谁都没睡好觉,齐远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九色直接变成凝固的幼麒麟镇墓兽,羽田大树还想摸它两把,却被秦北洋推开。

折腾一夜,天大亮时,风雨渐渐小了,重新升起风帆前进。

下午,已到灰茫茫的长江口。秦北洋与九色又趴在船头,遥望万里长江形胜。

叶克难挤到他身边说:“北洋,还有件事,我务必要单独告诉你跟它有关。”

“九色?”秦北洋看到叶克难点头,摸摸这条“大狗”的鬃毛,“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记住。”

“没关系,所有人都会背叛,唯独镇墓兽不会,对吗?”

“对,唯独镇墓兽永远忠诚。”

九色也会意地点头眨眼睛。

“前些天,我接到内务部的电报。”叶克难盯着九色的眼睛,“你还记得吗?盗墓贼小木交代过,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除了挖出这只小镇墓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据可靠消息,装有棺椁的大车,已秘密运到了北京,被一个古董商人收购。”

秦北洋挥了下拳头:“怪不得,你要安排我赶快北上,就是为了找到这副棺椁。”

九色也抬起脑袋,把前爪搭在叶克难的膝盖上。

“你想想看,刺客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在虹口捕房制造大屠杀?又为什么火烧达摩山?第一,在于你,秦北洋;第二,在于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第三,唐朝小皇子。”

秦北洋使劲按压太阳穴,感觉脑汁不够用了:“小木说,棺椁里的小皇子并未腐烂,他的脸很像一个人就是我。而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恰恰就是我的出生地!因此,小镇墓兽才会把我认作主人。”

“不错,既然刺客们围绕你来行动,也必会去北京寻找小皇子的棺椁。这些家伙神通广大,警方能查到的结果,他们也一定能得到。说不定,在我们北京警察厅,甚至北洋政府内务部,都有刺客们的内线。”

“我真盼着现在就飞到北京!打开小皇子的棺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死了那么多人!”

北京!北京!

说话间,阿幽正躲在船舱,隔着竹篾的缝隙,偷窥他俩的对话……

吴淞口到了。轮船排起长队,悬挂五色旗的军舰,封锁了黄浦江的入口。岸上杀声震天,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江南岸,染黑冬日天空。江上飘来几具血肉模糊的阵亡者遗体……

人间乐园的上海,终成北洋军阀的战场。

颠簸的船尾,只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加上九色一兽。即将在战火中生离死别,秦北洋握住她的手。十七岁的女孩,自然明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什么。

雨水打湿两人头,十指相扣纠缠,安娜摊开滚烫的手掌心,却多了一枚玉指环几个月前,九色在上海送给新主人的见面礼,也许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戴过。

“安娜,明日起,我将远赴北京,你我天涯远隔,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浪奔浪流的长江口,秦北洋目光熠熠。欧阳安娜已泪水涟涟,睁着琉璃色的双眼,将这枚玉指环,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九色蹲伏在脚边见证这一刻,一千两百年前,这枚玉指环曾戴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

迷雾中,长飞舞的安娜,犹如一篷烈火,轻启双唇,在秦北洋耳边叮咛

“前途珍重!他日必重逢!”

《镇墓兽》第一卷“北洋龙”连载至此!

明天,接着更新《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

秦北洋与镇墓兽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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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 开篇章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郁达夫《席间口占》

《镇墓兽》第一卷“北洋龙”告一段落,第二卷“天国学堂”接踵而至。

第一卷的开头,庚子年,主角秦北洋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棺椁上出生。

感谢大家陪伴我一路走到第一卷的结尾,秦北洋在达摩山屠龙,揭开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答案的谜底,又在东海夜航船上立下誓言。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吴淞口是长江的尽头,是从海洋深入中国内6的起点,大江与大海的交汇点,一场血战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不言自明,秦北洋与小镇墓九色,以及他的安娜、阿幽、远山、名侦探都将展开新的旅程与挑战。

镇墓兽的秘密,依然云遮雾罩,刺客们蠢蠢欲动……

为何,我在第二卷“天国学堂”的开头,要引用一郁达夫的诗?因为在后半段你们会看到他,而这诗出自于郁达夫先生的自传体小说《沉沦》,无论从小说还是这诗,都代表了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境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镇墓兽》引用了许多古诗,因我爱诗,而与秦北洋同时代的五四时期的名士之中,私以为,古典诗词最强的就是郁达夫先生。还记得第一卷里也引用过郁达夫先生的文字吗?若你记得,请在本章说或书评区留言给我看看!)

为何第二卷后半段会出现郁达夫先生?

因为,第一卷“北洋龙”最后一章,名侦探对主角的期盼

“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对了,第二卷的主题,就是两个字“学习”。

对秦北洋来说,人生才刚刚展开,无论关于镇墓兽,还是世界的真理,宇宙的奥义,还有本书所要探寻的种种终极真相。

你将跟随秦北洋与九色的步伐,同他一起学海无涯苦作舟,一起渡过茫茫的命运之海,历史之海,镇墓兽之海。

第一卷,连载过程之中,本书上架进入vip了,能陪伴我到今日的朋友们,都是真读者,真粉丝也!

感谢你们的月票!推荐票!订阅!

特别感谢本书粉丝榜上的盟主、宗师、掌门、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们。

同时,我已设置好了我的粉丝称呼墨者才俊。

后面两个字是谐音,不解释。前面两个字“墨者”,其实是《镇墓兽》全书的主题之一,有心者大可以百度一下。

好啦,有一位粉丝“禁哥”在讨论区里过一诗,被我收入精华

镇墓之兽帝王心,

九重格局十岁临。

千年龙脉皇陵护,

一代工匠泣血衣。

先不论诗歌好坏,但读者有心了!感谢。

好,接下来,就请进入《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的漫长旅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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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据说错过了月初的月票大战,大家请把九月份的月票都攒着!

最后,记得《镇墓兽》的读者qq群:65o853o74

我等你们!

第一章 吴淞口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下午三点。

吴淞要塞,五色旗高高飘扬。

白昼焰火般的弹幕,射向百年以来中国最坚固的炮台。一整个师的军队,同样在五色旗下展开散兵队形,动乃木希典式的肉弹攻击。寒风萧瑟的江南田野,马克沁与加特林机关枪舔着火舌,像死神收割麦田的镰刀,撕破无数中国青年的胸膛,仿佛空运到欧战西线堑壕战场,集体大屠杀的人间地狱……

吴淞口,百舸争流的长江波涛上,东海达摩山的一叶渔船,挤在艨艟巨轮之间……有的来自中上游的汉口重庆,有的带着东瀛横滨神户的水草,还有的穿过苏伊士运河或巴拿马运河甚至好望角与麦哲伦角,跨越大半个地球等待进入上海港。

风起于青萍之末,秦北洋坐在颠簸的船尾,望向中国大6的赤县神州。正前方是吴淞口的杀戮战场,眼看自己要被投入这滚滚洪流。

同样十七岁的欧阳安娜,靠在他滚烫的肩头,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化身为大狗的镇墓兽九色,迎着长江北岸吹来的寒风,正襟危坐,枕戈待旦。

单桅渔船上的乘客,还有北京警察厅的名侦探叶克难、十七岁的齐远山、日本羽田商社少东家羽田大树,以及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来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

叶克难当机立断,让艄公继续西行。长江口,冬天风高浪大,轮船容易碰撞。而这小小的渔船,如同蚍蜉撼大树,万一撞上就会立刻散架。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扼守长江的吴淞要塞,已在火海之中。靠近芦花飞舞的堤岸,大家聚拢船头。

遽然间,一个回头浪拍来,竟把齐远山失去平衡,坠入滚滚长江!

他是旱鸭子,加上晕船呕吐无力,眼看要被浪涛吞没。秦北洋立时脱去外衣,跳下冰冷的江水。

叶克难、欧阳安娜、阿幽、羽田大树都在船头叫喊,艄公们却不敢下水。

十二月的长江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急流漩涡,水情复杂凶险,凡是跳下去救溺水者的,十有**同归于尽,被淹死鬼活活拖死。打捞尸体的小船围拢过来,已准备开价捞尸了。

冒着热气的波浪中,秦北洋忽隐忽现,腋下拖着挣扎的齐远山。两个少年奋力扑腾,竟然战胜了冰冷长江,踏上宝山江岸的石头大堤。

大片枯黄的芦苇与石头堤岸间,秦北洋的头滴水,面朝渔船上的欧阳安娜,连喊带跳地让她放心。齐远山跪在地上喘息,痛苦地咳出吃入肺里的水,两天内的第二次溺水,让他下定决心要学会游泳!

忽然,渔船上的人们脸色大变,叶克难大声呼喊。秦北洋正在疑惑,一支刺刀已顶在后背心上。

芦苇丛中冒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蓝色军装的北洋军。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秦北洋已知断无胜算,刚想解释几句,脑袋被枪托砸了一下。士兵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向江上船只开火,警告不要接近交战区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秦北洋与齐远山被绑上一辆马拉的大车,送入戒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后面跟着十几辆大车,装满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呻吟与哀嚎冲天,沿着车辙洒下男儿碧血。

“这是谁的军队?”

浑身湿透的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逼退寒气。

齐远山在北洋军当过兵,但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年头的军阀,今天是拜把兄弟,明天就真刀真枪干上,谁搞得清楚?不过嘛,听口音,很多都是我们直隶省的老乡。”

整个县城驻满了士兵,他俩被押入关帝庙,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6军临时军事法庭”。

“糟糕!”

齐远山正要挣扎,已被强行推到一张长条案前,后面坐着戴袖章的军法官与书记官。

军法官只抬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问:“名字?”

“齐远山。”

“秦北洋。”

“所在部队的番号?”

“我们就是老百姓。”

军法官拍了拍桌子:“你们身着便服,从长江里爬上来,潜入我军阵线后方,分明是对面浙军的奸细!”

齐远山瞪大了眼珠:“你们是江苏省的直军吗?北洋6军第六师?”

“是!”军法官用嘴巴呵气敲下图章,让书记官记录,“兹有奸细齐远山、秦北洋,根据日内瓦公约,穿着平民服装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判决: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冤枉!”

听到对自己的死刑判决,齐远山血脉贲张地狂吼起来,掉进长江里的满身寒意都没了。

“下一个。”

军法官都没再看他们一样,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就像拍死两只苍蝇。

秦北洋和齐远山被五花大绑,毫无还手逃跑可能。背后插着木头牌子,用红笔写上各自姓名,再打个大叉,加之奸细二字。他们被推到宝山县城的城墙下,正是枪毙处决的好地方,城砖上已布满弹孔,地上流着尚未干涸的血。

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大声呼喊:“救命啊!我们不是奸细!”

想想昨天在海岛上,秦北洋刚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急匆匆,夜航船,赶回吴淞口,想要逃过租界的悬赏通缉令,奔赴北京寻找小皇子棺椁。谁曾料,落到北洋军阀手里,竟被当成敌军奸细……

“草菅人命的世道!”秦北洋拒绝绑上蒙眼布,更拒绝下跪,“只可惜!没有死在抵御外寇的战场上,竟死于自己同胞的枪口,就让我看着你们的眼睛站着死吧。”

行刑队准备完毕,十只汉阳造步枪对准他们胸口。十七岁的秦北洋,站姿如挺拔松树,贴着心头的玉坠子开始热,眼前掠过九色与安娜同样琉璃色的眼睛。

子弹在枪膛中待命,铅灰色的苍穹之上,飞过无数只硕大的乌鸦,等待啄食死人的肉体。

齐远山的双腿不再抖,高声叫喊:“北洋6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子弹上膛,枪栓拉动,正待扣下扳机,有个骑马的军人经过说:“停!”

行刑队立即放下枪,齐刷刷敬上军礼。

齐远山原已闭眼等死,还阳般喘出一口气,眯起眼睛,看清楚战马上的男人,立时嘶吼狂叫:“伯父救我!”

对方五十多岁,上唇留着两把刷子般的胡须,蓝色军装的肩章上有三颗金星,正是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军衔。他疑惑地下马,拧起眉毛走近。

“伯父,我是北洋6军第六镇步兵协统齐重兵之子齐远山!”

“你……齐重兵的孩子?”

这位将军的面目威严,一看便知是北洋的老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范。

齐远山还在拼命挣扎,眼眶里又迸出泪花了:“记得七岁那年,您来我家做客,您还亲手抱过我呢?”

“真是远山!”

将军亲手为他解开绳索。齐远山还没来得及道谢,又为秦北洋也松绑了。

“这是谁啊?”

秦北洋低声问道,齐远山就差唱出来了:“中华民国现任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

北洋龙遇到了北洋之龙。

王士珍搂着齐远山的胳膊,连声叹息:“庚子年,北洋军驻扎山东。我领一支偏师被数万拳匪包围,命在旦夕,幸亏你父亲将我救出,还为我而挂彩。我和令尊都是直隶正定县的老乡,从此结拜为异性兄弟。”

“那一年,我刚出生,我爹跟我说过那件事。”

“贤侄,你从小耳聪目明,能听风辨音,打靶弹无虚。”

齐远山连连点头,喜不自禁:“伯父,辛亥年,袁世凯的寿宴上,我全文背诵了北洋步兵操典。您还夸奖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那一年,我身为末代6军大臣,与你父亲同样效忠清廷。他被袁世凯暗杀,我也解甲归田,未能帮上你们孤儿寡母,实在羞愧。我也寻访过你,却听说在工兵团服役,去年进太行山全军覆没,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

“伯父,我早已是个平民,近日落难,不想竟被误认作奸细。”

王士珍叫来军法官,狠狠抽了一顿马鞭,严禁再草率处决任何人,无论奸细或逃兵。

看到齐远山浑身湿透,冬天里瑟瑟抖,王士珍给他换上一身暖和的北洋军大衣。帽徽上的五色旗金星,6军少尉的肩章,俨然当世风流人物。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支北洋6军第六师,原是你父亲统领过的老部队,军官都是我们直隶老乡。远山侄儿,我命你担任我的秘书官。”

国务总理王士珍捋着两撇胡子,让秦北洋想起欧阳思聪的派头,只不过这个来头更大,掌握千军万马与亿万国人的身家性命。

有人给秦北洋也递来一套军装。他正要推辞,头顶一声巨响。无数炮弹,坠落到宝山城墙,炸得耳边嗡嗡直响,天上残肢与头颅横飞,行刑队已被炸死一半。

秦北洋趴在死人堆里问:“远山,是谁在向北洋军开炮啊?”

“也是北洋军!”

“这他娘的太乱了!”

第二章 父与子

中华民国六年,农历丁巳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黄昏。

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康布雷战役最后一天,英军三百辆坦克,如插着履带的钢铁猛兽前进。人类史上次大规模坦克作战,在突破德军堑壕与铁丝网后,遭到暴风雪与炮火猛烈袭击而撤退,鲜血浸透法国的土地。

同一日,欧亚大6另一端,太阳在八小时后西沉。扼守万里长江的吴淞口,同样笼罩于烽火硝烟。两具来自陵墓地下的钢铁猛兽,刚从冰冷的大海上来,向着对面士兵的血肉之躯,磨刀霍霍。

炮火隆隆声里,齐远山扯着嗓子,为秦北洋讲解错综复杂的北洋系

“北洋之龙”王士珍、“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之犬”冯国璋,世人合称“北洋三杰”。袁世凯曾评价王士珍“乃北洋第一军事人才也”,可惜在辛亥年效忠清廷,挂甲退出政坛。三杰中的虎与犬,如今已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段祺瑞是皖系领,冯国璋是直系领。王士珍虽被任命为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却一无地盘,二无军队,连一方诸侯都算不上。

“上海是块财税的肥肉,也是战略要地,向为浙江督军控制,属于皖系地盘;江苏则是直系的地盘,这次就是直系来抢地盘的。”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十来分钟,忽然间,吴淞口的战场变得异常可怕的宁静。

秦北洋已换上北洋军蓝呢大衣,跟着齐远山登上城墙。宝山县城外围,直系的北洋6军第六师,正在收缩阵线,掘壕固守。

吴淞要塞在一里地外,秦北洋能清晰地望见对方的五色旗。要塞由数座永久性炮台组成,犹如一头蹲伏的巨兽,林立着自德国进口的克虏伯海岸炮……

整整二十年后,中日淞沪会战,在这座堡垒与背后的县城,中**队进行了艰苦卓绝惨的烈战斗,几乎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

十二月的江南原野,硝烟弥漫,尸积如山。烟波浩渺的长江口,隐隐传来鼓点般的风声。

秦北洋听出无数个男人的声音,伴着军乐队的单簧管和圆号,山呼海啸般地袭来……

听不清敌军所唱的歌词,但能分辨出“赵子龙”、“张翼德”、“武侯是孔明”等等三国英雄之名。

齐远山倍感迷惑,难道对面要借东风火烧赤壁?

大战在即,吴淞要塞与宝山城墙之间的旷野,敌军一兵一卒都不见,仿佛千万个亡魂藏在风中。

燕赵之士的慷慨悲歌,已趁着北风包围了“北洋之龙”的大军,好似垓下的四面楚歌。

三国战将勇,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等,七啾喀嚓响连声,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百万兵……

“北洋6军第四师的军歌!北洋军几乎人人会唱。他们是皖系的精锐,常年驻守淞沪地带。赵子龙是我的直隶正定老乡,亦是北洋军共同敬仰的英雄。”

齐远山话音未落,战壕前冒出上万颗蓝色大盖帽的人头,高唱“择雾借东风,连环巧计成,火腾空中天地惊,满天飞火星,江水血染红,烧死曹营百万兵……”挺着汉阳造步枪与刺刀冲向宝山县城。

王士珍不得不躲到城垛下,大声训斥参谋:“不是说吴淞要塞就要攻下来了吗?”

参谋哭丧着脸:“刚接到斥候的情报,皖系的舰队已冲破长江口的封锁,从北方运来了一支援兵。”

虽然,第六师的机枪与大炮齐声轰鸣,但在气势上已被完全压倒。对面军歌嘹亮,士气冲天,转眼冲散第一道壕沟防线,无数直军将士被阵前讨杀。

王士珍已看出端倪,又捻了捻胡子:“小徐的援兵果然厉害!”

第二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就是宝山城墙。所有士兵上城,居高临下放射排枪,暂时抑制了敌军反攻。

燃烧的五色军旗背后,皖系军阀阵中,又出现两个古怪的东西。

先是个巨大的蛤蟆,全身金光灿灿,背后布满疙瘩,突出一双鼓鼓的眼睛,四条粗短的腿,居然蹦跶起来数丈之高。

王士珍的士兵们像看戏似的看这怪物,有人掏出口袋里的袁大头,两相比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趴在城墙上,立时认了出来:“金蟾!”

这不是他在太行山中,为袁世凯建造的金蟾镇墓兽吗?

当蛤蟆靠近城墙,肩膀突然打开,一管加特林机关枪,朝向城墙旋转出子弹。

转瞬间,几十个士兵中弹坠落,天地间只剩下怪物咕隆咕隆的咆哮。守军开枪还击,但金蟾的防护力有了提高,仿佛变成一辆装甲坦克,枪林弹雨打上去就像挠痒痒。

蛤蟆大开杀戒,嘴里飞出弹簧般的钢铁舌头,犹如剪子割去一个个人头,皆是被抛弃在城墙外的直军士兵。看着城墙内外滚满人头与鲜血,守军士气已濒临崩溃。

第一个怪物开始攻击城墙,第二个怪物又接踵而至。

无论山海经或西游记还是封神演义,中国人的想象力从未达到这种程度它有犀牛般的庞大身躯,四条猎豹的腿,长着七个野兽的脑袋,每个脑袋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是猛虎,有的是鳄鱼,有的是豺狼,有的是羚牛,其中三个是双角兽,还有四个是独角兽,合在一起恰好有十个角。每个角挂着一顶小小的金冠,仿佛已加冕为中国的君王。兽头上还刻着无法理解的文字。

秦北洋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能嗅出镇墓兽的气味,就像达摩山上的恶龙,迅给这新怪物起了名字:十角七头。

七个兽头张开嘴巴,暴露出七挺机关枪,向着城墙疯狂扫射。

秦北洋与齐远山趴在沙包后,城垛上挂满残缺的尸体。新兵抱头逃窜,又被长官枪毙。

暮色苍茫,镇墓兽,终于成了战场上的杀人武器。

谈笑风生间,金蟾用身体撞击城墙,仿佛大地震动,不断有砖块粉碎掉落。十角七头镇墓兽,也用尖角挑破城墙,直到轰然坍塌数十米,露出个巨大的豁口。

无数皖系士兵,继续高唱军歌,犹如被三国英雄们附体,向着宝山城冲锋。

第六师眼看要全军覆没,“北洋之龙”大势已去,半生戎马,一世英名,毁于旦夕。

国务总理兼6军部长仰天长叹:“小徐啊小徐,你用妖魔鬼怪为前驱,算什么北洋军人?”

所有人都抱头逃窜了,只剩下十七岁的秦北洋,孤身立于残存的城郭废墟,倚靠布满弹孔的北洋五色旗,前方是尸体堆积的金字塔。

最后一抹残阳,射来赤色金光。隔着硝烟与尸体,秦北洋看到金蟾与十角七头背后,有个穿着工匠服的男人,后背绑着一柄长刀,高声咆哮,做出各种古怪手势。不言自明,此人正在操控这两头杀人的镇墓兽。

男人一头白,额上布满皱纹,貌似六七十岁。只有秦北洋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老,只是接触过太多镇墓兽,极大地消耗了生命力。

他叫秦海关,前清皇家工匠,墓匠族传人,镇墓兽的制造者,南苑兵工厂席机械师,也是秦北洋的亲生父亲。

“爹!”

少年秦北洋扯开嗓子,对两只镇墓兽背后的男人呼喊。

循着夕阳,秦海关眺望城墙,残破的五色旗下,最后一个守城者,竟是日思夜想的儿子。父子失散了半年,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相遇,分别属于敌对双方的阵营。

十角七头镇墓兽,七个兽头之一的黑熊头转过来,对准燃烧的五色旗,打响熊嘴里的加特林机关枪。

“停……”

老秦疯狂地命令镇墓兽停止射击,可彗星一旦冲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车。十几圆锥形金属子弹,燃烧着飞向秦北洋的双眼。

时间放慢一百倍,十七岁少年看到一幅幅黑白图纸,画出长江口与江南原野的山川地形,吴淞要塞与宝山县城的攻防布局,也画出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从平面、侧面到剖面各种线图。无数道线条编织的网格间,骑在子弹上的死神,狞笑着扑面而来。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第三章 兽与兽(一)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著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我所看见的兽,形状像豹,脚像熊的脚,口像狮子的口;那龙将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权柄,都给了它。

兽的七头中,有一头似乎被杀至死,但那死伤却医好了。全地的人都希奇,就跟从那兽,

又拜那龙,因为它将权柄给了兽;也拜兽说,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圣经》新约全书“启示录”第十三章

一公里外的旷野,刚从渔船登6的欧阳安娜,泪水模糊琉璃色眼球,注视暮色苍茫的战场。双膝跪在鲜血浸红的泥土,她在胸口画着十字,低声念诵“启示录”第十三章,先用拉丁语,再用法语,最后才是汉语。

夜色降临中国。

一头兽是金色的蛤蟆;另一头兽有十角七头,十个角上戴着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开七个头中的黑熊头大嘴,喷射加特林机关枪的火舌。

一连串日本造的子弹,旋转出滚烫的枪口,狂欢般地尖叫飞行。它们像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刺客,口中衔着匕刀锋,射向坍塌燃烧的城墙上,最后一个守护北洋五色旗的少年。

秦北洋。

子弹距离他只剩o66米,死神的睫毛与体臭都已清晰可辨。

一头兽,金光闪闪的兽,顶着雪白鹿角,赤色鬃毛,青铜鳞甲,如同飞将军射出的箭矢,瞬间飞奔到少年面前,替主人挡下几十颗子弹。

耳边响起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秦北洋下意识地趴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横刀立马,身体一侧表面,布满十几个滚烫冒烟的弹孔。

对面的两头镇墓兽已攻破城池,皖系精锐第四师,高唱“三国战将勇,推赵子龙”席卷而入宝山县城,要将直系大军第六师一举歼灭。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丝月光。

未成年的幼兽九色,面对两头陌生而巨大的镇墓兽,体型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大卫与歌利亚的对决。

但它同样呲牙咧嘴,并未有任何畏惧。秦北洋翻身而起,拍拍九色的后背。

九色头顶的鹿角开始生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的尖利分叉,仿佛头顶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刀剑,分别是日本倭刀、马来克力士短剑、大马士革弯刀还有汉唐的环大刀,足以与十个角七个头相抗衡。

一团琉璃色的火球,自九色的口中喷薄而出。火球旋转围绕战场一圈,如同阵亡者骨骸中的夏夜磷火。双方士兵都停止厮杀,举头观望这团地狱般的火焰。秦北洋再次拍打九色,源源不断的气息,注入这头幼兽体内。

火球开始爆,变成赤金色的烈焰翻腾。一声巨响,喷射利箭般的火焰,如同十二石的强弓劲弩,万箭齐……

金蟾与十角七头的操控者秦海关感谢老天拯救了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上,十七岁的秦北洋,穿着北洋军大衣,操控一头幼麒麟镇墓兽。

老秦让他的两头镇墓兽撤退,但九色的强弩箭矢烈焰,已然势不可挡。

金蟾镇墓兽的钢铁外壳,转眼间千疮百孔,微微晃悠两下,冒出金色火焰,如同被石头击中的癞蛤蟆,轰然倒塌在城墙上。

十角七头失去了控制,愤怒地扬起七个兽头,同时打开七挺机关枪,面对九色疯狂开火,铺天盖地的弹幕,宛如毁灭性的海啸冲来。

秦北洋骑到九色背上,小镇墓兽如同飞越山涧的鹿,一跃而起,跳下城墙,竟躲过了弹雨。

“不要杀他!”

心急如焚的秦海关,解下背后佩刀,扔到尸体堆里。他刚要指挥十角七头投降,就有几个皖系军官抓住他,五花大绑地捆回吴淞要塞。

十角七头也跟着主人撤退,皖系军阵大为动摇,每个士兵都不想成为怪兽的祭品。

这时候,齐远山重新爬上城头,举起一支步枪,瞄准敌方穿着大氅的将军。

扣下扳机,当即爆头。

他兴奋地振臂高呼,挥舞被秦北洋保护的五色旗,鼓动将士们反攻。本来兵败如山倒的第六师,重整旗鼓,旅长与团长们调转方向,冲向城墙缺口。

躲在掩体背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目睹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他还以为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场上,英国人冲锋陷阵的新式武器坦克就是这个样子。

秦北洋命令九色收回火球。镇墓兽的使命是保护墓主人,而不是人世间的杀戮争斗。

举着五色旗的齐远山,果真是天生的武将之材。他带领父亲生前的第六师旧部,勇武地攻出城墙,杀得敌军鬼哭狼嚎,再也听不到第四师的军歌。

火焰烧红夜空的大战,一波三折,荡气回肠,至此胜局已定。

宝山城墙上,九色折叠收起雪白鹿角,重新长出一声白毛,化身为未成年大狗的形态。

秦北洋抱着他的小镇墓兽,把头埋进赤色鬃毛亲吻,心疼地摸着它身上的弹孔。这头幼兽又一次舍身救了主人的命。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安娜他们又在哪里?”

虽然,九色不会说话,但秦北洋也能猜到它在船上亲眼看到主人和齐远山坠入长江,狼狈地爬上宝山江岸,又被蓝军装的北洋军抓走。渔船安全靠岸之后,九色救主心切,脱离了欧阳安娜与叶克难等人,径直顺着战场上的死尸,找到宝山城下。

要是九色晚到一秒钟,秦北洋就要被十角七头镇墓兽打成筛子了。

夜色茫茫,他牵着九色来到战场,看着满身伤痕被打垮的金蟾。直系大军席卷而过,乘胜追击,围攻吴淞要塞,耳边尽是隆隆炮火声。野火仍在燃烧死人躯体,将这片原野变成巨大的火葬场与墓地。

穿着军大衣的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吩咐九色要格外小心,避免踩到苟延残喘的重伤员们。不少人抓住他的大腿,期待对心口来一枪结束痛苦。走着走着,根本无法躲过死人与炸断的残肢,秦北洋先是想要呕吐,禁不住又要掉眼泪。不少人单看面孔,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同龄人,就这样做了军阀野心的枉死鬼。

忽然,脚下的尸体堆里,踩到某个坚硬的长条。

九色用嘴替主人叼出来,原来是一柄长长的刀鞘。

第三章 兽与兽(二)

杀戮战场,月亮出来了。

秦北洋认出这是父亲背后的刀,最后被遗弃在战场上。他握住红线缠绕的鲛皮刀柄,从皮鞘中抽出三尺多长的刀刃,一片寒光借着月色,几乎刺瞎眼睛,就连九色也望而生畏地后退两步。

不同于前清的腰刀,也不似西式的军刀,更不像日本的武士刀。此刀用百炼钢打制,刀身直背而狭长,呈现九十度的刚正不阿。刀柄最后多出一个铁质圆环,颇有汉朝古意的环刀。厚厚的背脊,使得刀身沉重,试着单手挥舞两下,竟有些吃力。还好刀柄够长,他改用双手握刀,在战场上划出几道白光,夹带金属啸叫的风声。他将这把刀收入不起眼皮鞘,像秦海关一样绑在后背,如同古时候的刀客。

突如其来,吴淞要塞前方出一声巨响。弹药库爆炸了,一阵烈焰飞上天空,照得子夜犹如白昼。

秦北洋向要塞奔去,担心父亲的安危。九色紧跟主人左右,走过鲜血沃野的战场。

爆炸渐渐平息,火光让月光暗淡失色。吴淞要塞上出无数男人的欢呼,飘扬起一面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五色旗,正是秦北洋在城墙上保护过的旗帜。

挥舞这面五色旗,第一个攻克堡垒的战士,是十七岁的齐远山。

这场战役以“北洋之龙”的胜利而告终。但在这片国土上,绵延三十余年的漫长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唯独秦北洋,没有参加胜利者的庆祝。他抱着大狗九色,跪倒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无论敌我双方。这样荒谬的内战,根本没有胜利者可言。蓦然间,想起杜甫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亮前,寒露深重,余烬未熄。战场上退下一个男人,他摘下五色金星的军帽,露出灰。秦北洋看到他的两把刷子式的胡须,还有军装上三颗金星的肩章。

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孤身一人,拍了拍秦北洋的肩膀,半蹲下来凝视九色,对着琉璃色的眼珠子赞叹:“此乃火麒麟也!”

是夜,新月如钩。

次日清晨,天空飘起冰冷的雨,整个长江口陷落在烟雾濛濛之中。

身着蓝色北洋军装的秦北洋,踏入千疮百孔的吴淞要塞。胜利的直军第六师正在清理战场,从瓦砾堆中挖出无数炸成焦黑的尸块。

唯一活着的俘虏,竟是个外国人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军医给他做了检查,只有轻微的脑震荡。昨晚,直军的炮弹暴雨般砸在要塞头顶,博士预感形势不妙,躲藏到避难洞深处,憋气潜入地下水中,才没被弹药库的殉爆炸上天。

霍尔施泰因博士被俘后,指名要求见到秦北洋,否则任何情报都不会透露。

一张黑臭的行军床上,躺着个四十来岁的洋人,他的个头瘦高,头上扎着绷带,一头栗色乱被烧掉少许,墨绿色的眼珠子,已炸得呆滞无神,两块厚镜片上都是裂缝。

看到秦北洋背后的刀鞘,霍尔施泰因博士挣扎着爬起,用洋泾浜的汉语问:“这是什么?”

“我爹留下的佩刀。”秦北洋解下这把刀,放到博士眼前,“你认识秦海关?”

博士托了托高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迅恢复神智:“我是兵工厂的总顾问,你的父亲是席机械师,我们是共事的搭档。我能看看你的脖子吗?”

秦北洋微微一愣,这洋人是什么路数?他还是脱下军大衣,暴露后脖颈的胎记,两块赤色的鹿角形状。

“果然是秦的儿子!”

“我爹还活着吗?”

博士捏了捏太阳穴:“让我回忆一下……要塞陷落前,你父亲和十角七头镇墓兽,被运上吴淞口的军舰,现在应当在大海上。”

“十角七头?”秦北洋想象出一幅史前怪物般的画面,“是谁带走了我爹?又是谁把你们和镇墓兽派过来的?”

“小徐。”

“小徐是谁?”

“大军阀,他派遣我们指挥两头镇墓兽,乘坐军舰南下,前来协助守卫吴淞要塞。”

秦北洋搞不清北洋军阀的人名:“可我见到的金蟾,已不是原来的镇墓兽,它完全变了!”

“是我和你父亲一起改装了镇墓兽,加了柴油机的动力,还有加特林机关枪。”

“不可以!镇墓兽只能用于保护墓主人,不能在战场上杀人!我爹也老糊涂了吗?”

“他有自己的理由。”霍尔施泰因指了指秦北洋手里的佩刀,“秦,这把刀,就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礼物,好在这乱世防身。”

“怪不得,他在战场上一看到我,就主动抛下这把刀。”秦北洋握着刀柄最后的圆环,好像还残留父亲的体温,“这是一把环唐式横刀,父亲怎么会有这把刀的?”

博士的精力慢慢恢复,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讲述两个月前的历险北洋政府派遣他和秦海关去挖墓,寻找地下的镇墓兽。他们在直隶省太行山附近,现了一座唐朝大墓,挖出许多重要文物,包括十角七头镇墓兽。

“究竟是什么样的墓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镇墓兽呢?”

“安禄山。”

“你们竟然挖了安禄山的墓?”

博士摸着满脸胡渣说:“老秦在那座大墓里,得到这把唐代宝刀。”

“原来是给安禄山陪葬的唐刀!”

秦北洋从刀鞘中抽出环长刀,寒光闪闪,刀面如镜,透出云龙般的纹理,必然也浸透古人的魂魄精气。不晓得这把唐刀,在安史之乱中,砍下过多少人的脑袋?杀死过哪些名臣良将?

这天午后,金蟾镇墓兽的残骸,也被送到吴淞要塞。

霍尔施泰因博士仔细查看这头镇墓兽,损毁相当严重,就像一个人被打断所有骨头,加之内脏粉碎。博士看得心疼,恐怕再也难以修复了。

秦北洋心想袁世凯与安禄山,都是一代枭雄,他们的镇墓兽自然厉害。但金蟾毕竟是秦氏父子所造。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却是真正的嗜血怪物,如同他对中原的惨烈破坏。这头镇墓兽在战场上的表现,已证明了它酷爱虐杀,凡是它所到之处,遍布残缺的肢体。

今次让十角七头逃跑了,将来必是大患。

第三章 兽与兽(三)

十角七头在哪里?

吴淞要塞的战地医院,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对于他的镇墓兽大宠物念念不忘。

看在博士曾经与老爹共事的份上,秦北洋跟他挺聊得来,甚至说了几句德语,九岁以前的所学,牢记在脑中没忘。

博士倍感诧异:“你怎知道德语是我的母语?”

“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是标准的德国名字嘛?”

“ja”博士用德语说了“是”,却又摇头,“但我不是德国人,我出生在瑞士的德语区,又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活过。我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坐在金蟾镇墓兽断裂的蛤蟆腿上,摆弄失去弹性的飞刀金剪,霍尔施泰因博士点上烟,在蓝色烟雾中唠叨往事他的祖先来自德国北方的霍尔施泰因公国,毗邻波罗的海的贫穷诸侯国,引过普鲁士与丹麦之间大战,也是俾斯麦统一德国的第一步。博士的父母因战争逃亡瑞士,在莱茵河畔的巴塞尔生下了他。读小学时有个同桌叫荣格,后来成为大心理学家。

卡尔·霍尔施泰因在维也纳读中学,在皇家柏林工业高等学院读大学,专业是武器与机械设计。他的博士论文是上古时代外星人殖民地球,摩西等先知在西奈半岛所见的“神”是复数的外星飞船,摩西十诫来自外星文明等等。这篇论文引起基督教会强烈谴责,新教天主教都把他列入黑名单,终身禁止踏入教堂,要在中世纪会被绑上火刑柱烧死。

博士说话半用标准德语,半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轨迹,让秦北洋想起在陵墓地宫长大的自己。

“我在德国与奥匈帝国都待不下去,就去了英国阿姆斯特朗军械公司任职,研秘密武器。文艺复兴时期,列奥纳多·达·芬奇设计过许多前的武器,他既是个大画家又是个武器学家,我参照达·芬奇设计的卷镰战车图纸,造出了伟大的众神之车……”

霍尔施泰因博士用树枝画出了众神之车。

泥土中的线条模糊,只是个大概轮廓。秦北洋却仿佛看到一面工程图纸,每个线条与零部件都无比清晰。一台貌似马车的机器,前端有冷兵器的旋转镰刀,犹如死神的亲吻,割去人头赛过割草。战车中部是阿姆斯特朗巨型炮塔,将冷兵器、热兵器以及现代动力完美结合。

众神之车的第一次试验就砸了。它在索尔兹伯里原野失控,经过史前文明的巨石阵,旋转镰刀切去数百名士兵人头,到处是英国人的鲜血与尸块,以至于有人指责霍尔施泰因是德国间谍。

这次严重事故,导致博士被阿姆斯特朗公司开除,欧洲再没人敢雇佣他了。他尝试去美国求职,但美国人听说他是基督教的敌人,立刻拒之门外。

卡尔·霍尔施泰因辗转流落中国,碰上求贤若渴的袁世凯,受聘为南苑兵工厂总顾问,竟然度过十年光阴,目睹大清朝的龙旗降落,中华民国的五色旗升起,中华帝国昙花一现,张勋复辟的龙旗更短命。如今呢,只要谁给的薪俸够多,博士就愿意为谁卖命。

“博士,你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镇墓兽吗?”

“我所信奉的科学,是魔法、炼金术士还有蒸汽机的科学,并不被欧洲主流科学界所容纳。因为如此,我才对镇墓兽深深地着迷。”博士掐灭烟头,摸着金蟾镇墓兽的蛤蟆眼睛说,“我相信,在镇墓兽的身体里,藏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听到此处,秦北洋倒是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加快了。

走出要塞,士兵们打扫战场,搬运战死者遗体。幸好天气寒冷,闻不到腐烂的臭味。淋漓的冬雨冲走鲜血,慢慢溶解人体组织。

九色蹲伏在秦北洋脚边,看到无数魂魄,哭泣着飞升到天空……

天津传来消息,十三省督军开会,直皖握手言和,上海归还浙江督军。王士珍功败垂成。埋骨吴淞口的一万多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绝对轻于鸿毛。

大军开拔北归的清晨,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北洋之龙”下令朝天鸣炮十二响,祭奠亡魂。齐远山骑着白马当先,威风凛凛地扈从在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左右。队伍中间有辆大车,装着彻底散架的金蟾镇墓兽,霍尔施泰因博士颓丧地坐在上面。

秦北洋步行在队伍最后,背着父亲馈赠的唐刀,押送装满垂死伤兵的车队。九色不断回头望向上海……

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正从背后凝视着它和他。

田野上葬着无数士兵的墓地,并排站着四个男女:欧阳安娜、阿幽、叶克难、羽田大树,遥遥送别秦北洋、齐远山以及九色。

安娜与九色有同样颜色的眼珠子,偶尔她与这头幼兽对视,竟会分不清彼此。

冬天的风,夹带雪片般的芦花,吹落少女的泪水,滴滴答答,浸湿左手上的玉指环。

阿幽塞给她一块手帕。十七岁的欧阳安娜,在风中无所依靠,只能搂着十四岁的女孩,抱头痛哭……

叶克难触摸长衫衣袖里的皮鞘,藏着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的凶器,象牙柄上镶嵌螺钿的彗星袭月。

又隔了一公里,长江边,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掩盖着三个男人的脸。

他们都还年轻。第一个右脸有蜈蚣般的疤痕,第二个胳膊受伤绑着绷带,第三个戴着一副鬼面具。

每个人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把象牙柄的匕。

三个刺客,同样目送秦北洋和九色远去。昨晚,他们驾驶羽田汽船公司的轮船,秘密在川沙沿海登6,连夜骑马疾行数十里,渡过黄浦江来到吴淞口。

芦苇丛中多了第四个人,五十多岁的老头,嘴上两抹浓黑胡子,目光如鹰隼看着北上大军。

老刺客对右脸有疤痕的年轻刺客说:“阿海,有新消息吗?”

“阿幽说,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北京。”

北京!北京!

第四章 冰雪劫

北京!北京!

秦海关坐在敞开的火车车厢,满脸被蒸汽机喷出的煤灰熏黑。十二月的北国,寒风刺骨,必须裹着厚厚的棉袄,戴上羊皮帽子。脚边的黑色油布,覆盖一大堆张牙舞爪的东西,犹如某个巨大野兽的骨架,突兀地显出七个脑袋,十个尖角的轮廓。

三天前,吴淞口之战,要塞弹药库爆炸前十分钟,秦海关与十角七头镇墓兽,被撤退到黄浦江的军舰上。小徐将军自天津来电报,务必保护镇墓兽安全,不能再落入直军手中。老秦刚上军舰,就看到固若金汤的吴淞要塞,连同数千守军,一齐被炸上了天。岸上烈焰滚滚,江面飘浮累累死尸,有年轻的士兵,也有枉死的平民。

挂着五色旗的军舰原路返航,只剩老秦与十角七头镇墓兽。两天后,他们在大沽口上岸,军队押解他们登上火车,从塘沽直接往北京南苑。

南苑,位于京城正南方向,原为永定河故道,辽金时代是草木繁盛的水乡泽国。元代是放飞海东青的皇家猎场,明清两代则为南海子行宫。清朝在此检阅八旗兵,圈养老虎与麋鹿,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猎杀殆尽。整整二十年后,七七卢沟桥事变,南苑又爆过一场中日之间的血战,此为后话不表。

有三条铁路支线深入南苑,便于北洋政府运送军队,往东可达关外奉天,东南是天津塘沽,西南则是卢沟桥到汉口。

天黑以后,塘沽来的军用列车驶入南苑基地。十角七头镇墓兽被卸下,用平板车运入兵工厂仓库。秦海关穿着机械师的工装裤,外披军大衣,走过一排沉睡的机器。这都是北洋政府斥巨资从英、德、奥等强国买来的,制造从大口径火炮到步枪子弹的各种武器。

老秦触摸着一台巨大的金属切削机床,只要打开蒸汽机,它就能改变许多金属的形状,再也不用工匠们挥汗如雨的手工劳作。石匠铁匠木匠们只能各自回家,下一辈人也不必来学习手艺,古时候陵墓里的鬼斧神工,将因这台机器的轰鸣而永久失传。多么可怕的机器啊!有时候,老秦真想偷偷埋下炸药点着引线……

过去两个月,他和霍尔施泰因博士,就在这些机器上改造镇墓兽。他们打开十角七头的身体,现里面复杂的各种机关,甚至还有尚未兽毛和兽骨,难道它的墓主人真是一头野兽?博士给它安装了内燃机,做了外挂的油箱,用钢板加固成装甲,以免中一颗子弹就会殉爆。他们又给七个兽头装上加特林机关枪,成为比坦克更厉害更灵活的杀人机器。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甚至想批量仿制金蟾镇墓兽,折腾无数个昼夜却无一成功。

老秦告诉他,用科学的方法只能改造和加工镇墓兽,却不能制造出真正的镇墓兽。就像再伟大的战士,也只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而不能从机床上产生。因为,任何科学都无法制造镇墓兽的魂魄“制兽九宫”的第五宫“种魂”,也难以仿造出坟墓地宫的环境。

还有,便是镇墓兽的心脏,也是折损秦氏家族寿命的灵石。十角七头内部,有一块硕大的灵石,乌黑锃亮不断出热能。

博士叹为观止,不知该如何用科学来解释?他问哪里可以开采灵石?老秦不想说出实情,只说灵石可遇而不可求,几十年才能找到一块,绝非想挖就能挖到。

此刻,离开这些机器,秦海关回到仓库,注视黑夜里蛰伏的十角七头。它的油箱是空的,只是一堆钢铁废物它还能算是镇墓兽吗?

老秦不得而知,或者,是比镇墓兽更可怕的物种。

后半夜,响起蒸汽机车的轰鸣与汽笛声,然后是激烈的枪炮声。秦海关打开仓库窗户,只见兵工厂门口的铁路支线上,开来一长列火车。不同于常见的货车与军车,这些列车上竖着大炮与机关枪,还有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炮塔,犹如一节节移动的炮台要塞,不断射火舌。南苑基地的卫兵躲入工事,打开探照灯开枪还击,可是子弹一击中火车就弹开了……原来有厚厚的装甲,正是传说中的装甲列车。

一大群士兵从列车下来,戴着毛皮帽,脚蹬大马靴,军官全身貂裘,打起仗来不要命,在装甲列车的炮火掩护下,不消片刻,攻占了南苑基地。因为主力部队南下,基地守卫空虚,只能竖起白旗投降。

所有厂房被洗劫一空,穿得毛茸茸的士兵,全是关外口音,踹开最后一间仓库。秦海关明白了,这是东三省奉系的军队,军官们多是胡匪出身。

又一群真正的老毛子来了,穿着沙皇俄国的军装,头戴哥萨克的帽子,都是白俄雇佣兵。为的白俄将军,第一眼就看到了十角七头。

镇墓兽依然沉睡,白俄人啧啧惊叹,朝圣似的抚摸那十个角,七个头,还有刺刀般锋利的冠冕,许多人跪下划着十字,默念俄语经文。

有人宣读了奉天张大帅的口令,说要征用南苑兵工厂的物资,清单里包括北洋政府的秘密武器镇墓兽,以及席机械师秦海关。他们都被塞进装甲列车,关进闷罐车厢,向东开出南苑基地。

关在铁皮车厢里,他不知道装甲列车要开往哪里?只感觉气温越来越低,每天过夜都难以入睡,直到有人送来厚棉被和炭火盆。隔着铁门缝隙往外看,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世界,恐怕早已过了奉天,飞驰在满洲的雪地。又过两日,装甲列车开过冰封的松花江,折向西北,真正进入不毛之地的北大荒。

从一家军阀的阶下囚,又变成了另一家的阶下囚,老秦慨叹命运无常。而一代枭雄安禄山的镇墓兽,竟也沦落至此,犹如马戏团的驯兽,不知在地狱里做何想?每夜枕着铁轨的震动声,他时常感受到镇墓兽灵石的热量,就像烈焰反复灼烧自己的肝肺和心脏……

铁路从平原到山区,穿越林海雪原的大兴安岭。其间停下很长时间,更换火车头和铁轨转向架,原来是从标准铁轨进入俄国的宽轨。

再也听不到中国话了,铁路两边全是外国字儿,穿着毛皮衣服的老毛子,洋葱头形状的木头教堂,风雪里飘扬拜占庭式的圣像旗帜,听到此起彼伏的野狼嚎叫……

在西伯利亚铁路上走了漫长的一个月,两边景色越单调。古有苏武牧羊在北海边,而这次旅行远远出了苏武。老秦在心里盘算距离,与儿子已相隔十万里之遥,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免泪湿衣襟。

他又挂念起那把唐刀,安禄山大墓中得到的陪葬品,但愿已被儿子背在身上。原本这把刀出土后已锈蚀,他弄来上等的砥石,每日细心研磨,恢复吹毛得过的锋利。他还重新配了刀鞘、鲛皮刀柄和护手,想要完美地转交给儿子。

装甲列车停下,闷罐车厢打开,秦海关披着熊皮大衣,被白俄士兵用枪托赶下来。十角七头镇墓兽被装在一副巨大的雪橇上。

他走在镇墓兽的前头,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国度。眼前飘过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深入膝盖的积雪。前头有成千上万的士兵,跪在雪地里划着十字祈祷。东正教牧高举基督圣像,念诵大段俄语《圣经》。

秦海关看到一个骑着白马的将军,在这西伯利亚内6深处的荒野,竟然穿着一身雪白的海军上将制服,专门来迎接扭转乾坤的秘密武器。这位相貌英俊勇武的将军,下马给了老秦一个热情的拥抱,并以斯拉夫人的礼仪用力亲吻。老秦尴尬地以为又碰上了喜欢相公堂子的家伙。

海军上将名叫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

一只名叫奥杰塔的雪白天鹅,正掠过秦海关的头顶,奔向温暖的南方。

第五章 北归(一)

十二月,江南冷到骨髓。天高云淡的苍穹,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雁南飞。齐远山下马站到高冈上,举起步枪瞄准,竟然打下一只硕大的白天鹅。

“北洋之龙”王士珍将之视为吉兆,下令大军安营扎寨,煮一锅天鹅汤分而食之。据说天鹅煮烂在锅里时,眼角流出公主般的眼泪。大伙儿开金蟾镇墓兽的玩笑,说这只蛤蟆想要吃天鹅肉,可惜死得不是时候。

还有人给九色丢了一块鹅肉,但这条“大狗”嫌弃地躲开。大家只知它是跟随秦北洋的军犬,藏獒与德国黑背的杂交犬。至于打败十角七头与金蟾的镇墓兽,传说是上海租界的英国驻军借给直系军阀的秘密武器,打完这一仗就回欧洲接着打德国人了全是秦北洋编造的障眼法。

江南田野上,九色时而深沉忧伤,宛如圣贤神兽;时而欢快活泼,像未成年的小猫小狗。秦北洋盯着它的琉璃色眼睛,想到藏在赤色鬃毛里的鹿角,脱口而出《诗经·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九色绝对听懂了,它的智力不逊于人类,因为吃了达摩山上恶龙镇墓兽的灵石?

从上海到北京,一路走走停停。野战医院车队,不断有人伤重哀嚎死去。每次秦北洋都会陪伴伤兵到最后时刻,亲手为挖掘坟墓,镌刻墓碑,就地掩埋这是他的老本行。

然后,九色学着鹿鸣为之哀嚎,声音在冬天传出去很远,听着无不动容。

来到南京下关渡口,国务总理兼6军次长王士珍,对北洋第六师的将士们表讲话,历数北洋军自小站练兵以来的光荣历史,再造强盛的中国,简直堪与杨家军、岳家军、韩家军、戚家军相提并论。

秦北洋暗暗嗤之以鼻,这群带枪的丘八,何时能有如此丰功伟业?

浩浩荡荡北渡长江。齐远山穿上北洋军官制服,身在老爹旧部之中,堪比衣锦还乡。想起半年前,为避张勋复辟战乱,他与秦北洋逃亡南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后又生了多少离奇事啊。他在船舷边击节高歌,竟有南宋北伐收复河山的气势,全然忘了这支军队南下无谓送死,又被肮脏的交易赶回北方。

过浦口,大军沿津浦线北上。有时乘坐火车,有时艰难步行,走了三天四夜。坐在闷罐车厢,秦北洋听着铁轨震动,失魂落魄地想着欧阳安娜,还有此番北上目标,也是九色最牵挂的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十八节军用蒸汽列车,开入南苑基地的同一日,飘落细细密密的小雪。

秦北洋在最后一节车厢,搀扶伤兵们跳下车,再次踩在北京的土地上。他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被兵工厂的烟囱与插满,南苑航校的飞机在雪中强行起飞,花哨地低空翻滚而过。

北洋第六师接管整个基地,包括航校里所有飞机与飞行员。

博士走进寂静的兵工厂,却跪倒在地最重要的几件机器都不见了。幸存的卫兵说,今天凌晨,南苑基地被一列全副武装的装甲列车占领,兵工厂被洗劫一空。刚回来的十角七头镇墓兽,还有席机械师,全被运往了关外。

秦北洋带着九色,闯入曾经停放镇墓兽的仓库,现父亲遗留的被褥和私人物品,甚至有在银行储蓄银元的凭单。又一次擦肩而过,让他一拳砸中墙壁,关节流满了血。

是夜,大军住进基地兵营,刀枪入库马入槽。

南苑是片广阔的野地泽国,曾是四不象麋鹿的乐园,正门是今日的大红门桥。园内有座巍峨的歇山顶房子,有皇家宫殿之气势,原来是清朝的团河行宫。

王士珍将齐远山与秦北洋都召入行宫,看着两个少年说:“吴淞口一战,你们一个在城头保卫五色旗不倒,一个指挥人马反败为胜,都立下汗马功劳,我要论功行赏!”

他送给齐远山一支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手枪,送给秦北洋一副德国进口的军用望远镜。

齐远山下跪谢过:“伯父,一支手枪,一副望远镜,您必有深意?”

“你是将门虎子,必是行军打仗能手,手枪帮你在战场上杀敌。”王士珍捋着胡须,又看向秦北洋说,“你有操纵武器的才能,我觉你北上途中,留心观察山川形势,心中必有一幅地图,望远镜最配得上你。”

秦北洋有些心慌,没想到内心的秘密被“北洋之龙”窥透,只能下跪感激不尽。

“你们可知道,今天凌晨,洗劫了南苑基地的人是谁?”

“不是土匪吗?”

“没错,张作霖的奉天军队!但又是小徐的主意!两天前,他们合伙儿在秦皇岛劫去北洋政府从日本进口的两万七千支三八式步枪,这是要逼着我辞职啊!”

“那再打一仗!”

王士珍摇头道:“远山,第六师是你父亲的老部队。吴淞口一战,虽杀敌一千,但也自伤八百。再跟关外开战,岂不是要把直系的老本都赔光了?”

“伯父,我不明白,您贵为国务总理兼6军部长,加上冯大总统,怎能被这帮宵小欺凌?

“皖系地盘广大,纵横捭阖,能动员十几省督军。袁世凯死后,北洋同室操戈,直皖相斗,两败俱伤。奉系盘踞东三省膏腴之地,兼有日本人撑腰。皖直奉三系,虽比不得魏蜀吴三分天下,但也算割据一方。我这‘北洋之龙’时日无多,就不再是国务总理了。”

齐远山拍着勃朗宁手枪,眼眶有些红,这是王士珍下野前最后的嘱托。

王士珍接着说:“甲午战败,从朝鲜回来的袁世凯,痛定思痛,在天津小站练兵,才有了‘北洋三杰’,如今的北洋政府。难道我们不想打败日本?我做梦都想一雪甲午前耻,乃至收复台湾。无奈中国衰败,纵然最优秀的北洋军人,放到欧洲战场,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若有镇墓兽,亦未可知呢?”

第五章 北归(二)

重兵守卫的南苑行宫,总让人想起烛影斧声之类的传说。

终于,说起了镇墓兽。

“你有了秘密武器,洋人就不会有吗?我们的败坏不是武器,而是这里!”王士珍指了指自己心口,“当年,袁大总统已拥有无限权利,不是皇帝,胜似皇帝。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除了身边小人佞臣,难道不是心里的皇帝梦作祟?姓袁的家天下,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大佬,再无往上走的机会,便也暗拆墙脚。”

“南方的革命党呢?”

“当年宋教仁遇刺,幕后真凶未明,他们举旗叛乱在先。如今,孙文又搞什么护法军政府,跟桂系与滇系军阀狼狈为奸,还向日本人借款输诚,简直是分裂中国,引狼入室的败类!”

王士珍对革命党的评价,跟秦北洋在上海听到的截然相反。

“秦北洋,你愿留在军中,为我北洋直系效力吗?”

“从军?”

“好啊!”齐远山拍拍他的肩膀,“跟我一样,骑马领兵,征战四方,岂不威风快活?”

秦北洋却想起祖祖辈辈的职业,此番来京要找的唐朝小皇子棺椁,断然摇头:“国务总理大人,小人天生是个工匠,无意穿上戎装,更无打仗之才能。只在年幼无知时,想过成为海军军官。”

“哈哈!海军?你不是福建人,就省了这份心吧!”

王士珍的意思是,民国海军以闽系为主,沿袭自晚清的福建船政学堂,高级职务几乎为闽人垄断。北洋政府的历届海军总长,如刘冠雄、萨镇冰等海军上将几乎都是福州人。

“萨镇冰?不是北洋水师最后的幸存者之一吗。”

秦北洋想打太极拳蒙混过关。当他看到父亲被强迫上了战场,镇墓兽变成杀人武器,便对皖系、直系还有奉系一律厌恶至极。

堂堂的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对无名小卒已给足耐心:“告诉我答案留还是走?”

齐远山扯了扯秦北洋的袖子管:“快说留!”

“走。”

王士珍举起手枪,对准秦北洋的眉心。

子弹藏在枪膛之中,距离秦北洋的头盖骨五厘米。

齐远山一看不妙,立刻跪下求饶:“伯父,我这兄弟性情耿直,言语多有冒犯,请您多担待!看在吴淞之战所立的大功,恳请饶他一命!”

“留还是走?”

秦北洋无畏地看着枪口与“北洋之龙”,镇定自若地回答一个字:“走。”

“秦北洋,你是南苑兵工厂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之子。我重用你,因为乃父已为皖系小徐所用,虎父无犬子,你当为我们直系所用。”

“国务总理大人,小人不会让镇墓兽为军阀而打仗的。”

王士珍的枪口晃动两下,齐远山闭上眼睛,只等待枪声响起,血溅五步……

“我不是军阀。军人以勇武智谋取胜,而不依靠邪魔外道,我也不想用你的镇墓兽为武器。人各有志,我王士珍绝不强人所难,你走吧。”

老英雄“北洋之龙”的枪口垂落,秦北洋单膝跪地道谢,转身跑出阴森的团河行宫,德国造的望远镜,孤零零地留在桌上。

走在南苑荒野的雪夜,想着刚才被枪口顶着脑袋,秦北洋心有余悸。转念一想,王士珍这样传统的军人,注定要在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洪流中被淘汰。

“北洋!”

身后传来齐远山的呼喊,他从南苑行宫追赶出来,颇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味道。

秦北洋回头微微一笑,扶着气喘吁吁的兄弟说:“远山,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你啊!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你怕王士珍大人会一枪崩了我?”

“怎么没有可能?如今这狗操的世道,人命不如草芥!军官可以随意枪毙小兵,督军可以当街霸占戏子,何况是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要杀一个人,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眼珠子转一转,自有手下替他办了。”

“远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就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呢!”

“安娜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天资乎常人,社会智力却简直低能!”

秦北洋怯生生地回答:“嗯,她说过,叶探长也跟我说过。”

“西洋人的说法,智力就是用脑子,与人交往也是用脑子。”

“不是一回事吗?”

齐远山都急得语无伦次了:“哎!此用脑非彼用脑也!”

“明白,我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不解人心之复杂。”

“北洋啊,你的心思太单纯了。即便天纵英才,也会在外面吃亏的!这方面,你就是个大傻子!不晓得妥协低头,不晓得口是心非,更不晓得保护自己,总是直来直去,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我害了你吗?”

秦北洋话锋一转,让这对话氛围越尴尬。

“对不起,我……我只是为你担心。”白花花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齐远山从背后勾住他的肩膀,“北洋,我劝你回去吧。在这枪杆子说了算的乱世,咱俩一块儿做军中同袍,就像刘关张,一块儿打天下,一块儿坐江山,你去做什么小小的工匠啊?”

“工匠有啥不好?”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老祖宗的至理名言!”

“是啊,人人都想做治人之人,而不愿做治于人之人,古今中外,莫不如是。”秦北洋一脚踢了踢雪球,“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远山,来日还是好兄弟!”

齐远山抓起一团雪砸在秦北洋的背后:“你这脾气该改改了!真是一头犟牛!”

“我更愿做一头镇墓兽!”

少年的声音远远飘荡在南苑的雪夜。

次日天明,秦北洋走出南苑基地的大红门,脱下北洋军装,背着父亲馈赠的唐刀,跟齐远山相拥告别。九色跟在主人脚边,一人一犬,走在白茫茫大地,寂寥无声,向着匍匐在华北冬天的北京城墙……

秦北洋去找一千两百年前死去的少年。

名侦探叶克难告诉他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陕西军阀卖给京城数一数二的古董商,德胜门内的陇西堂。

第六章 陇西堂(一)

北京内城九门,分别为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西北面的德胜门,按星宿属玄武,主刀兵,永乐大帝亲征漠北,康熙大帝平定噶尔丹,都是出师德胜门,再由安定门班师回朝,寓意旗开得胜、太平安定。

德胜门内大街,有对石狮子镇守的大宅门,牌匾上三个金晃晃的大字陇西堂。

古董商姓李名博通,攀龙附凤自称李唐皇室后人,以陇西成纪为郡望,故名陇西堂。大宅进门是个照壁,题写“金石世家”四字,大厅悬挂刘墉与纪晓岚的字画,摆设明朝黄花梨家具,前清恭王府流出的描金四漆屏,大明宣德年间青花瓷。两边厢房各有仓库,西边放粗苯大件,比如刚出土的安阳青铜鼎,大同云冈石窟的佛头像。东边尽是些小物件,从乾隆年的鼻烟壶到高古玉器,御用的象牙雕到西汉的五铢钱。这些古董刚进来时大多有残破污损,需要精心修复才能出手,价格往往能翻几倍。

秦北洋换回工匠装扮,将唐刀藏在积水潭的土地庙,改换姓名谎称李隆悌跟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只差一字。

管家按照老规矩,给他一件浅绛彩绘大师程门的瓷器,检验工匠手艺。程门兼具诗书画三绝,十年前仙逝后价格飙升。这只瓷瓶是程门早年作品,名为《碧梧消暑》,画着一位蒲扇老者在树下纳凉,只可惜被砸碎过,裂成了好几道缝,收来已是残品。

前几年,秦北洋在京郊骆驼村,跟父亲学会了锔瓷技术民间俗称“小炉匠”,扁担一头火炉子,一头工具材料,走街串巷吆喝“锔盆,锔碗……”用绳子把瓷器拼好捆牢,两侧钻孔,抵紧钻杆,拉动小弓,再将锔钉嵌进钉眼,锤实敲紧,最后用糯米浆和骨胶涂抹。锔钉从器物外壁嵌入,并不穿透内壁,碗内不见钉痕,可做到滴水不漏。老秦是在颐和园里,跟着内务府的老工匠学会的。

陇西堂的材料考究,以黄铜大钉锔补瓷器。秦北洋把瓷器修得严丝合缝,锔钉本身也成了装饰。就像有人把完整的紫砂壶故意弄裂,再请锔匠修补玩出花样,如打了补丁的西装别有风味。

这件程门浅绛彩绘瓷器修补完,市价至少五百大洋,比进价高出不止十倍!

当日,陇西堂的主人召见了秦北洋。

“李隆悌?名字倒是不错,跟唐明皇李隆基一个辈分呢。”李博通年过五旬,瓜皮帽镶着翡翠帽正,一身绸缎大褂,貌似个老学究,他注意到秦北洋身后的九色,“这大狗好生古怪。”

“此犬与我相依为命,请容小的带在身边,还能为府上看家护院。”

九色听主人一言,立时雄赳赳气昂昂,恍如战无不胜的藏獒,众人无不退散。李博通想想这宅子的古董招贼,便给秦北洋加了个差使,就是每晚牵狗巡逻。

秦北洋化名李隆悌,就此在陇西堂住下,跟几个工匠挤在厢房。九色不能进屋,只能做看门犬,住在墙角下的狗窝,这让它老大不乐意,但也只能将就。

这大宅原属前清满人勋贵,前后三进,后花园新修了好几间仓库。地下室有工匠在制造赝品。光仿新莽博局纹镜就做了七八件,还有西汉金缕玉衣、宋朝的青铜器、乾隆玉碗……

中国古董行做假的传统,由来已久,明朝人做的宋元书画赝品,如今也成了宝贝。怪不得陇西堂日进斗金,说不定琉璃厂流通的假货,大半出自这家作坊。

不晓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藏于何处?

秦北洋与工匠们喝酒聊天,只知两个月前,从陕西运来一件“大货”,看样子像个梓宫就是皇帝棺椁,但是夜黑风高,谁都没细看,也不晓得藏在哪里?

但他日夜观察九色的变化,现这只小镇墓兽并不兴奋如果唐朝棺椁真在这陇西堂的某个角落,纵然掘地三尺,九色也会把它挖出来的。

难道早已被转移了地方?

又一日,李博通命他修复一批新进古董,竟是一屋子的建筑模型,前清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烫样”。

踏入这间斗室,好像来到小人国圆明园、颐和园、北海、中南海、紫禁城,东陵与西陵,缩小在方寸之间。秦北洋叹为观止,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正大光明殿、上下天光、喜雨山房、烟雨楼等等景观,在这“烫样”模型之中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打开模型屋顶,可见宫殿内部,梁架与内檐彩画,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鼻烟壶的“内画”绝技。西陵的各处宝顶与祾恩殿,让他犹如回到童年,永宁山与易水缠绕左右,千万亩松柏林随山风呼啸……

想当年,“样式雷”家族就是先画图纸,后造微缩模型,呈现皇帝御览批准,才去破土动工。烫样用元书纸、高丽纸、红松木等做成,用水胶粘合,已在仓库存放百年,许多都有损毁,屋顶则以“盔作”之法,黄泥为胎模,高丽纸刷水贴合,再加两层麻呈文纸、两层东昌纸涂水胶粘在高丽纸上晾干。

有清一代,营造陵墓,少不了三大家族:分金点穴的风水师李淳风后人,建筑设计师“样式雷”家族,还有制造镇墓兽的墓匠族秦氏。

李氏据说已经断绝,《推背图》绝学失传。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技艺也不得外传。看到这一屋子的烫样,简直喜从天降。

秦北洋瞪大双眼,将这些建筑的样式,从里到外,一梁一柱,一窗一木,犹如照相机与摄像术,牢牢记于心间。他又在脑中勾勒出各种尺寸的图纸,搭积木般造起故宫三大殿、圆明三园的亭台楼阁、地安门与鼓楼,还有东陵与西陵的所有陵墓形制。

稍后,他用了七天七夜,几乎没合过眼,修复这一屋子“烫样”。不能确定是否掌握了“样式雷”的绝学?但搭建微缩模型这桩手艺,他已学会大半。

秦北洋又用去七天七夜,照原样搭出紫禁城与圆明园的模型。

自学了样式雷,不知成不成器?那么,李淳风的绝学呢?

(感谢文友布衣廷尉 一次打赏成盟主!努力加更中)

第六章 陇西堂(二)

快到戊午年的春节,潜伏在陇西堂的秦北洋,送走风云诡谲的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迎来波澜壮阔的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

小年,在北京是腊月二十三。陇西堂又进了一批货,秦北洋跟伙计们一起搬运。虽是数九寒天,但是货物沉重让人大汗淋漓。他索性脱下棉袄,只留一件贴身坎肩。

堂主李博通正指挥搬运,意外瞧见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立刻将他叫唤到屋里。

这位老古董商点起灯,取出放大镜,仔仔细细观察,拍案称奇:“居然是个真货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北洋心里一阵后悔,应该把这枚玉坠子藏好的,怎能让李博通看到?

“回掌柜的话,这是小的祖传,生下来就戴在脖子上了。”

陇西堂进出的所有宝贝,包括赝品与废品,都在李博通的脑子里清清楚楚,绝无这样的和田暖血玉,至少不是这小伙计“李隆悌”在府上偷窃的。

“你不是工匠后代吗?哪来的这种传家宝?”

“这……可真不好意思啦,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您老想听,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间编好了剧本,“小的爷爷年轻时,在北京的王府做过长工,跟亲王的侧福晋有过男女私情。那位侧福晋身患重病,红颜薄命,临死前将这枚血玉偷偷赠给小的爷爷。”

他虽是一头脑筋不转弯的犟牛,但从小擅长天马行空的想象,更爱看小说听评话,这样的故事自然信口拈来。

李博通将信将疑:“幸好大清已经亡了,否则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传出去,非得杀你全家的头不可!你可知道这血玉的来历?”

面对陇西堂主人的质问,秦北洋只能装傻:“我爷爷没多说。掌柜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您给小的指点指点?”

李博通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调起来:“知道玉沁吗?”

“略知一二。”

“就是玉中带有颜色,又像丝又像棉絮。黄色沁称土沁,白色为水沁,绿色为铜沁,黑色为水银沁,紫红色就是血沁!又叫做血古,多是古墓里的随葬品,玉器受到尸骨、色液、颜料、石灰、红漆、木料、土壤的渗透,久而久之变成了猩红色、枣皮红、酱紫斑等等,至少需要七百年以上的时间。”

秦北洋知道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顺水推舟问下去:“您看我这块玉有多少年呢?”

“这块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这里头的血沁啊,并无任何其他杂质,乃是纯粹的童子血。”

“童子血?”

父亲说过,有的风水师或道士,喜欢用童子血来驱邪避难,因为童子的阳精未泄,可谓是纯阳至刚。农村还有种说法,若能找到八个童男子来抬棺材下葬,那是最为吉利的。

刹那间,秦北洋脑中闪过自己的脸,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颜。

“李隆悌!我想要收购这枚玉佩,你开个价吧?”

陇西堂主的这番话让秦北洋始料未及,他心里头一凉,也只能硬扛到底:“掌柜的,这是小的传家宝,万万不能卖给别人,我还要拿它给我爷爷垫棺材板的。”

“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给脸不要脸。”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总让秦北洋联想起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

“小的恕难从命!”

“五百块银元如何?你若点头,我现在就从账房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可在北京城里买个四合院了!”

“掌柜的……”

秦北洋心想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正要准备逃窜,免得李博通买不到还要硬抢,这帮家伙可是没王法的。

忽然间,外面通报有贵宾到访。李博通面色铁青地说:“李隆悌,明早给个回音!好自为之吧!”

捂着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似乎有些眼熟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马褂,一副京城里常见的破落贵族模样。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两年前,民国五年元旦,袁世凯刚称帝时,有人来到京郊骆驼村,带着一车棺椁,谎称是前清尚书之子,雇佣秦氏父子帮他在香山碧云寺附近寻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里蹦出两个刺客,差点夺取秦北洋的性命。

就是这张面孔,当时脚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现在陇西堂,必有蹊跷!

来访“贵宾”自称家道中落,只得变卖祖传宝贝。他打开一副木头箱子,露出美轮美奂的木雕佛像。

“器物精美,法相庄严,莫不是辽代的宝物?酷似真人实感。”

李博通对辨别真伪和断代是火眼金睛。

客人点头道:“李老爷厉害!据先父说,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辽国太后萧燕燕。”

李博通忍不住触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头是后来修补的。他对宝物爱不释手,当场以一千大洋成交。

秦北洋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脸,便躲藏到厅堂背后观察这件辽代木雕佛像,正是两个月前海上达摩山失窃的文物,原本欧阳思聪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头,真实自己亲手修补的。

此人此物必与刺客有关,怕是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而来?

不之客收讫一千大洋现金离去。秦北洋悄悄尾随在后,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里?或者抽个机会,将他秘密擒获审讯一番。

未曾料到,德胜门的城门洞子里,一辆小汽车飞驰而来,将那人迎面撞飞。

鲜血在天空飞舞,商贩行人们尖叫避让。肇事的小汽车,逃得无影无踪。必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伪装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无一人,只待警察来处理。秦北洋蹲下来,现对方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在将死之人的耳边问:“是谁派你来的?”

“太……太白……”

来不及说完整句话,那人咳出几口肺里的黑血,便断气了。

秦北洋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胜门的城楼。今晚,必有大事要生。

太白?

(给个小提示,这是本书中第二次出现“太白”两个字,上一次是在哪儿?)

第七章 萧燕燕杀人记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夜里。陇西堂为新年扫尘,办了送灶神的祭典,供上两只鸡,一对羊。灶神爷要给玉皇大帝报告人间罪恶,大罪减寿三百日,小罪减寿一百日。

李博通把自己关在书房,全然不顾从八大胡同新娶的小妾。秦北洋爬上屋顶,掀开两块瓦片只见屋里灯火通明,辽代木雕佛像被置于正中,李博通跪在蒲团上磕头祈祷。他又起身观察佛像每个细节,先用烛火照明臂弯与腋下,又用手指触摸轻抚千年木雕的皮肤纹理,好像眼前真有个赤脚跣足的契丹贵妇人,就差把嘴唇亲上去了。

秦北洋心头惶恐,莫不是这京城大古董商,对木雕佛像的姿容入迷了?还是李博通久慕一代天后萧燕燕的艳名,竟有非分之想?一如封神演义开篇商纣王轻薄女娲娘娘神像?

李博通再次跪拜,焚香祷告,朗声道:“大辽萧太后娘娘在上,臣萧博通敬拜!臣本契丹人萧氏,祖居松漠,世代侍奉大辽皇帝。不幸大辽为金人所灭,迁居燕京,以制造古董赝品为业。臣子不肖,为古董营生敛财,谎称陇西成纪李唐后裔。臣愿永世供奉太后娘娘,日夜相伴,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最后两句,用了《红楼梦》的句子。躲在屋顶上的秦北洋,听来有些恶心。

这尊秦北洋亲手修复过的辽代木雕佛像,从口中吐出一团浓郁的气息,黑中夹杂黄色烟雾,弥漫在密闭的书房中。

李博通正好跪在佛像面前,大口吸入烟雾,当下神色就不对了,目光呆滞,身体僵直。

迷药?

秦北洋隔着屋顶瓦片缝隙,也闻到一股淡淡气味,很想跳下去提醒李博通,但不能打草惊蛇,还是看看这佛像有什么鬼把戏?

忽然,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传出个女子的声音

“萧博通,本宫乃大辽承天皇太后,念尔世代忠心,不追究数典忘祖之罪,本宫命尔戴罪立功尔可知,唐朝终南郡王棺椁之下落?”

此情此景,还有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年约三十许的贵妇人音色,都让屋顶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艳后萧燕燕的魂魄显灵了?

李博通早已昏头六冲,迷药深度麻醉了神智,对着木雕佛像磕头如捣蒜,念念有词:“太后娘娘!请恕臣之大不敬!两月前,臣购得唐朝终南郡王之出土棺椁。存留陇西堂不过十余日,又以五千银元转手让与国会议员曲靖和。”

国会议员,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屋顶下,“萧燕燕”又吐出一团黑黄相间的烟雾,直喷入李博通的鼻孔。

这一回,陇西堂主人的眼睛完全变红了,似刚吃过人肉的野兽,狂躁不安地起来,抄起藏在门板背后的斧头,踹开大门。

糟了!

秦北洋却不知该如何干预?只见李博通冲进隔壁卧室,给他暖被窝的小妾惨叫,窗户纸飞溅鲜血,想必已被斧头活活砍死。

黑夜里有个影子,鬼魅般地从屋檐下闪开。秦北洋即刻跳下屋顶,想要抓住那个人影。对方跑得更快,几下腾挪就到了墙边。

小年的月光下,冷得能冻出霜花儿来,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刺客,脸上有刀疤的那个,杀母之仇,就算烧成灰也认得。

墙角下有绳子垂下,刺客如壁虎爬上去。等到秦北洋要去抓绳子,却被收到墙上,再也见不着了。

九色也冲到脚边,小镇墓兽必是感受到了杀气。他正寻思是否要追出去?陇西堂里连连惨叫,狂的李博通已大开杀戒?

左右为难,他还是奔回大宅。到处躺着尸体,有工匠有杂役有门房还有厨师和老妈子,内院横尸正房太太和七个小妾,鲜血浸湿他的鞋面……想起两个月前,上海公共租界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

秦北洋在厅堂里现了李博通本人,他瘫软地坐在太师椅上,咽喉已被匕割断。

必然还有一个刺客,刚才埋伏在此处,割断了陇西堂主人的咽喉。

那把杀了满门上下,砍得卷刃的斧头掉在地上。他举起斧头冲出去,想要寻找第二个刺客,是那老家伙?还是身高体壮的那个?

但他一无所获,除了满地的鲜血。陇西堂里有几个幸存者,有的被主人砍断了腿,有的被剁掉手指头,他们都看到了秦北洋的脸,还有他拖着沾血的斧头走过。

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会把他当作杀人凶手。

秦北洋慌乱地回到书房,辽代木雕佛像跟前。大门敞开,原本那股迷药,早已被空气稀释,即将烟消云散。

检查佛像内部,原来已被掏空,佛头里安装有机关,可以吐出迷药。而在佛像肚子里,还有一台微型的留声机,装有蓄电池。旁边有个计时器,相当于定时炸弹人家是爆炸,它却是喷出迷药,留声机开始播放。

秦北洋稍微摆弄几下,果不其然,响起刚才萧燕燕的那番话。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

刺客们的杀人手法进步了,不再是直来直去的白刃杀戮,而利用了现代科技,让留声机定时说话,又用神经迷药,这是洋人所谓的化学方法,加上李博通乃是契丹后人的秘密身世显然早已做过精确调查,才能利用人的弱点,让他了失心疯,用斧头砍死自己全家。

最后,才是古老的匕割喉。

这一轮杀人行动,用上了留声机、定时钟表、电力、化学、心理学……简直完美!

而刺客们要达到的目的,却跟秦北洋殊途同归唐朝小皇子棺椁在哪里?

秦北洋深度潜伏一个月一无所知,他们却在一夜之间干净利落地完成,让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说出答案:国会议员,曲靖和。

外头响起警察的鸣笛声,他才注意到自己满身是血。当警察闯入大门同时,秦北洋踢开后门,带着九色逃之夭夭。

子夜,沿着城墙根来到积水潭,从土地庙里取出唐刀。他换了身衣裳,洗去血污,又用绳子爬上北京城墙。

德胜门已被关闭,其他城门也不会幸免。他望向护城河外的野地,问九色能逃跑吗?镇墓兽微微颔,表示没问题。

秦北洋用最古老的方式,顺着绳子缒城而下。

他站在北京环城铁路上,回头望向月光下的城墙马面。九色开始变化形状,头顶长出雪白鹿角,暗夜里出金光闪闪的鳞片。犹如三国里飞越檀溪的刘备坐骑的卢马,它纵身一跃跳下八米多高的城墙,直接到了德胜门外。

第八章 秦氏墓匠鉴

腊月二十三,陇西堂,灭门夜。

寒冬腊月,护城河结了冰,一人一兽,踏冰而过,披星戴月,连夜逃到京西骆驼村。

相隔两年,重回旧地,秦北洋从地下掘出父亲埋的大瓮缸。他整理出许多书册、账本与破烂物件,有些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也被当作了传家宝。

带着瓮缸躲到村头的山神庙,他现了养父仇德生留下的绝命书。

点起蜡烛,重温一遍,养父遇害时的血迹,已与墨迹混为一体,唯独最后那段“惟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还有一句德语ih 1iebe dih“我爱你”。

秦北洋把这封书信放到唇边,竟有自己五六岁时,骑在仇德生肩上喊“爹爹”闻到的气味今晚又遇到杀死养父母的仇人,何时才能兑现手刃仇敌的誓言?

最后,他找到一本线装书册,便是生父秦海关唠叨过无数遍的《秦氏木匠鉴》……

封面是力透纸背的汉隶。打开内页,蝇头小楷的手抄本,不晓得是明朝还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来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开头第一段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诗经·商颂·玄鸟》,帝喾的次妃简狄,在野外吞食玄鸟之卵而怀孕,诞下一子阏伯,后来成为商朝的始祖。后来,玄鸟也成为了殷商的图腾。秦北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墓匠族起源于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难怪开篇就是这段玄鸟。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镇墓兽竟比之更加古老……

秦北洋借着烛光,诚惶诚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将九色当做枕头,躺在这温暖的小镇墓兽的身上。《秦氏墓匠鉴》撰写于孔子的年代,与《诗经》、《论语》、《春秋》同龄,当时刻在竹简木牍上,仅限于秦氏内部流传。这本书寥寥数千言,却含有极大的信息量,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经》也不过五千字,却是包罗万象,乃至宇宙无极。此后两千余年,代代传抄,绵延不绝。每一代秦氏传人,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后的几行字,来自秦北洋的曾祖父。

镇墓兽兴起于商周,展于秦汉,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嬗变,到盛唐已登峰造极,展出了各种级别形制的镇墓兽,其中最高一级就是“天子”。

这天子级别的镇墓兽,亦称“镇墓天子”。

“镇墓天子”?

这一页,却也是语焉不详,后面似乎被人刻意撕去。秦北洋只知在女皇武则天当政年代,有过一番云遮雾绕的往事,其间的波云诡谲,惊天地,泣鬼神,远非这本小册子的篇幅所能穷尽矣……

不过,其中提到一个人物: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岁少年早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识地抱紧九色自己就出生白鹿原唐朝大墓,这位小皇子的地宫棺椁之上。挂在他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就是这位小皇子的镇墓兽送给他的出生礼物。

中国历史以唐朝为转折点,自此以后,因国力之衰退,人才之凋零,西域等疆土的丧失,6上丝绸之路的中断,镇墓兽技艺陷入不断退化之中。直至满清入关,已失传了许多技术。父亲教导秦北洋建造的光绪帝大羿、袁世凯金蟾两尊镇墓兽,跟神奇诡谲的九色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犹如徒子徒孙见到了祖师爷。还有那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建文帝的东海恶龙,都是他们父子所闻所未闻。若能把这些失传的古老技艺都找回来,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天,就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飘零。终于,他把《秦氏木匠鉴》从头到尾啃下来了,密密麻麻的天书般的文字,已牢牢记于心底,直到这辈子结束不会遗忘。他将这本祖传秘笈重新埋入瓮缸,藏在骆驼村山神庙的背后。

秦北洋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自京城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以下十二口人殒命。另有七人重伤,多人可以证明,工匠李隆悌砍死了所有人。李隆悌的通缉令,贴满了北京九座城门,画像却是秦北洋的脸。

幸好用了假名字,秦北洋在上海是通缉犯,跑到北京又成了通缉犯,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谢天谢地,齐远山没跟他在一块儿,安娜也远在两千里外,愿他们一切安好!

这几日,秦北洋悄悄潜入北京内城,寻找国会议员曲靖和。费了好大周折,来到在帽儿胡同的曲府,那是个大宅门,前后都是勋贵之家,只可惜铁将军把门,曲议员已回湖南老家过年,不知何时才回京。他牵着九色,围绕府邸一圈。九色没能感应到小皇子的棺椁。想必是被国会议员转移了地点,甚至运到湖南老家?

除夕这天,他去了香山碧云寺。他认识那里的大和尚,只求在寺庙里做工匠谋生,隐姓埋名,至少可以躲避那些刺客。

过完年,秦北洋十八岁了。

他觉得自己又长高了,唇上胡须茂盛坚硬。为寺庙修理房梁窗架和佛像,锻炼出两块强健的胸肌。

秦北洋跟九色走遍了香山,路过旗人聚居的健锐营,乾隆朝为打大小金川而演练战法的碉楼,他就爬上这些残垣断壁,似能嗅出百余年前的硝烟味儿。他总是带着一支竹笛当年在骆驼村隐居,父亲做工匠活闲暇之余,教会儿子的唯一乐器。但他并不擅长江南丝竹,更爱吹奏北国的梆笛《五梆子》、《喜相逢》,高亢嘹亮,仿佛与老爹相望于西山群峰。

爬到香山顶山,他又会掏出大和尚送的鸠摩罗什译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把五千一百来字翻来覆去读“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虽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山巅,却宛如盘腿坐在恒河之畔,大象甩着长鼻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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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千岁伪镇墓兽

民国七年,西历1918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时候,少男少女被幽闭在家中,每年只有上元节的灯会,才有机会出来游玩,由此相识相恋,惹出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偏偏碧云寺中晨钟暮鼓,只有来烧香的善男信女。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双琉璃色的眼睛,不是近在眼前的小镇墓兽九色,而是远在天边的欧阳安娜。

深夜,金刚宝座塔的北缘,两年前雪夜刺杀的旧地,来了几个黑魆魆的身影,趁夜掘开一个大土洞子。

修葺寺院之余,秦北洋带着九色跑步练功。经过金刚宝座塔的须弥座,他悄悄靠近那些家伙。竟是一群盗墓贼,正在搬运宝贝呢。

秦北洋仗着有九色在身边,大喝一声:“呔!来者何人?”

香山是北京的风水宝地,达官贵人都喜欢葬在这儿,尤其是满清贵胄。清朝亡了,再也无人看守这些坟茔,盗墓贼的胆子就大了,甚至也有西山旗人中的破落户。

月光下,他抽出唐刀,吓得盗墓贼落荒而逃,看来尚是资历浅薄的毛贼。

走到被挖开的洞口,看见被打开的墓道口,看石雕风格像是明朝。他用泥土封住洞口,跑回碧云寺通知大和尚。毕竟这洞口在金刚宝座塔附近,万一挖坏了曼荼罗的根基可是大事。

次日清早,鸡鸣刚过,僧人们组织了一支探险队。秦北洋自告奋勇打头阵,正要进入明代墓道,大和尚带着一位客人匆匆赶来。

大和尚气喘吁吁地介绍:“这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王教授,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凡是碧云寺里出现古物,都要请王教授来探查研究。”

“诸位长老师父,门生王家维这厢有礼了。”

这位北大教授双掌合十鞠躬,看样子颇为虔诚,年纪约在四十多岁,身材较常人高大,穿着朴素的土布长衫,戴一顶御寒的皮帽,双目很有精气神,不似普通的教书先生。

众人探入墓道,秦北洋在前头举着火把,并用铁镐敲打虚实。墓室门已经开了,随着一派阴森之气,地上散落有零星的随葬品,有些是不值钱的冥器,有些则是马蹄金与珠宝饰。王家维捡起来细细查看,确认都是明朝的古物。

“奇怪,这座大墓,有许多皇帝陵墓的规格!”

王家维指出这金刚墙、石五供、汉白玉的宝座,还有万历年间的青花瓷大缸,盛满香油用于点长明灯,都在古书上有所记载。当年,明十三陵都还没有被考古挖掘过,除了盗墓贼以外,谁都不晓得真正的明朝皇陵底下是咋样?教授随身带着纸笔,写画出这墓里的形制,还有文物的外形,权代照相机了。

僧人们更关心金刚宝座塔,他们测量了尺寸与方位,确认这座地宫并不在金刚宝座塔底下,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危害。

“此地也算是个龙穴,能在此点出金井的应该是个高手。”

秦北洋忍不住脱口而出,王家维回头盯着这张十八岁少年的面孔:“小兄弟,你是……”

“我是碧云寺雇佣的工匠,昨晚,是我现了盗墓贼。”

话虽没错,但秦北洋躲开教授的双眼,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王家维指着地宫里前后左右几间墓室:“你觉得墓主人的棺椁在哪一个?”

“后室!”

秦北洋觉得这没啥好隐瞒的,反正清朝皇陵地宫也是这样。

于是,大家打开后室大门,却现迎面蹲伏这两头石兽。

“镇墓兽?”

教授话音刚落,秦北洋将把他扑倒,呼喊大家快点逃避。

就当地宫里头乱作一团,他却现那两头石兽一动不动,不像是镇墓兽的反应。秦北洋又用火把扔到石兽身上,才确认真的只是两尊石雕。

又等待片刻,他红着脸把教授拽起来说:“对不起,我是草木皆兵了,这是假冒伪劣的镇墓兽!”

“怎么说?”

王家维并未生气,而是小心地观察这两头石兽,似猪非猪,似狮非狮,就是有两扇大耳朵跟身体连接,背后还有一对大翅膀,风格相当之古朴。许多石狮子都可以看出性别,而这两头石兽很奇怪,下面光秃秃的,更像是被骟过似的。

“真正的镇墓兽,必须要由皇家工匠制作,如果是一般民间的石匠,哪怕再好的手艺,做出来的只能是一堆石头或陶器,根本起不到镇守墓穴的作用,所谓的‘伪镇墓兽’。”秦北洋又干咳了两声,“我是个祖传的工匠,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你是个有意思的工匠!”

王家维又往墓室里头查看,现连个棺椁都没有,只有个空空的棺床,摆放着景德镇的瓷瓶,难道是个骨灰瓶子?教授信佛,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移开棺床,现底下的金井,果然有股地气扑面而来。他用镊子取出金井里的一堆衣服,竟然是一件明黄色的十二章龙袍,着实令人大吃一惊。但在北京埋葬的明朝皇帝,都在十三陵里躺着呢,怎会在这香山地下?

秦北洋也绞尽脑汁,想起达摩山舍身崖底下的建文帝陵墓。

忽然,有个老僧说了一句:“听贫僧的师父说过,我们碧云寺过去还葬着一位大人物,就是明朝大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王家维看了一眼手里的龙袍,“九千岁?”

“明末祸害天下的阉党魏忠贤?”秦北洋啐了口唾沫,看着棺床上的瓷瓶说,“据说太监死后都想跟自己的命根子葬在一起,这样才算得个全尸可以见祖宗了。”

“嗯,他们幼年净身以后,就把东西就装在石灰香油坛里。”教授对着小工匠刮目相看,“魏忠贤权倾朝野,号称“九千九百岁”,离皇帝万岁只差一百岁。他与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通过她控制皇帝,迫害东林党人,密探爪牙遍布全国,以至于许多谄媚的地方官给他建立‘生祠’。崇祯皇帝登基后,魏忠贤就被贬出京城,畏罪自杀,并被戮尸,根本没有尸体可葬。”

“如果老和尚所言没错,这是魏忠贤生前为自己营造的墓穴,因此有许多越制之处,比如龙形雕纹,最后能葬在这里的只能是命根子。”

“我们不是盗墓贼,也不贪图魏忠贤的财宝,这墓葬的形势,我已画出了图形。”

王家维一声令下,大家退出地宫,没有人偷偷拿走哪怕一块银子。他们用泥土和石头封闭了墓道口,又砌了一堵砖墙,捡来树枝荆棘掩人耳目。

秦北洋正要回碧云寺,教授喊住他:“小兄弟,我看你深藏不露,请问能雇你做工匠活吗?”

“去哪儿干活?”

“国立北京大学。”

(今日七夕!而本章故事生在元宵节,虽说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才是真正的中国情人节,但还是要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十章 春天里的安娜

九岁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边的黑夜,当秦北洋还叫仇小庚。年轻的叶克难来到他家,瞎扯淡说京师大学堂少年班在全国招收神童,邀请他去面试。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成为中国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的学生。

晚清的京师大学堂,并不在海淀的未名湖畔。戊戌变法那年,光绪皇帝批准梁启奏折而建,选址在景山以东,今日沙滩后街的明代马神庙,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间门楹的宫门口有石狮一对,大门高悬“大学堂”竖匾。清亡以后,改名国立北京大学。

秦北洋带着“大狗”九色,跟随王家维教授走进北大。也有几栋西式建筑,比如数学系楼与文科教师楼。历史系是公主府的老房子,额驸福隆安的书房,经过庚子年的变乱,年久失修,屋顶漏风,墙壁开裂,眼看过完年就要开学,急需工匠修补。

他爬上屋顶干活。飘过一朵冬天的云,西边紧挨着景山,离崇祯皇帝上吊的老槐树咫尺之遥。南望紫禁城的宫墙,东北角楼尤为清晰,溥仪还在里头做着小皇帝呢。

在国立北京大学干活的秦北洋,可不敢住城里,怕是自己这张脸,被人认出是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

他跟九色出了城墙,往西北方向而去,到了一大片荒芜颓败的园子。幽冷月光下,照出几块西洋风格的残垣断壁。脚下枯草丛生,还有木炭状的焦黑木头。

圆明园。

老爹说过,咸丰年间,内务府工匠村就在圆明园曾经全世界最美的宫殿,如梦如幻的万园之园,秦氏家族在这住了四代人。历史在荒烟蔓草中破碎成无数石头,相依为命的一人一兽,被月光照得身影渐长。

他找到间小房子,补上窗户纸,堵住屋顶破洞,清理出土炕,垫了干草,合衣睡了一宿。

叶落归根,他梦见在这皇家园林里世代做工匠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

数日后,京城的柳丝还没抽芽,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新生来了。并无一人注意屋顶上的秦北洋,他像校园里的门房、信差、厨子与园丁。

一个头自来卷的齐刘海少女,琉璃色双眼,好奇地张望校园。皮肤如羊脂白玉,眉眼中有南洋椰风味道,像披着纱丽的公主来到前清公主府。

刹那间,秦北洋几乎失足从屋顶跌坠,那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欧阳安娜。

吴淞口长江一别,快三个月没见到了。心脏蹦蹦乱跳,他忍住没喊出来,看她信步走进古老教室。

秦北洋扒开两块瓦片,课堂内二十多个学生,只有五六个女生。安娜的后面一排,坐着个相貌白皙英俊的少年,身着蒙古人的服饰,面孔有些眼熟?

原来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两年多前,北京地方法院门口,秦北洋跟他为争夺阿幽比试过摔跤。如今小郡王长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竟成了欧阳安娜的同窗。

新生开学课,王家维教授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信仰”二字。

“西洋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但我想说,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自孔子以来记录和解读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同学们,学习历史是何其幸运。历史,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

王家维如斯说,课桌后的欧阳安娜若有所思,屋顶上的秦北洋也被震动。这堂课,先说历史,后讲考古。彼时,国人对古物还停留在金石碑帖甚至古玩鉴赏的经验之谈,与真正的科学差之甚远。

欧阳安娜大胆地举手提问:“教授,请问您见过镇墓兽吗?”

“镇墓兽!”王家维没料到是从小姑娘嘴里问出的,“中国古墓葬中常见之冥器,保护墓主人的灵魂安静,不受地下鬼怪侵扰。镇墓兽通常为兽的身体,上半身则有兽面、人脸、鹿角等不同形制。古时候,有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之肝脑。而‘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专门驱逐魍象等鬼魅。”

“哪个朝代的镇墓兽最多呢?”

“历代都有,但明清以后极为稀少。目前存世之镇墓兽多为汉唐,尤其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年代镇墓兽盛极一时,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职官体系,亦如周天子创建的秩序。”

“教授,您亲眼见过镇墓兽吗?”

“我见过楚国大墓出土的镇墓兽,有陶器也有漆器,还有硕大无比的鹿角,外形诡谲恐怖,别说是放在地宫,就是放在我们这间教室,都会把你们吓得股栗。”看到同学们被吓唬得安静下来,王家维得意地说,“古人把镇墓兽做得面目狰狞,带有浓烈的巫术色彩,也是他们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那个鹿角啊,我永生难忘的!”

屋顶上的秦北洋,一边观察安娜,一边想起自己后脖子,也有块两块鹿角形的赤色胎记,墓匠族传人的遗传特征,如同春秋战国镇墓兽的巨大鹿角,不禁浑身热。

“不过嘛,关于镇墓兽能防盗墓贼,甚至可以吃人的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听到王家维武断的说法,欧阳安娜忍不住说:“教授,我见到过吃人的镇墓兽。”

课堂一片哗然,安娜身后的小郡王举手:“报告教授,我也见过活的镇墓兽。”

这开学第一课,彻底被镇墓兽搅黄了……

下课后,安娜独自在校园逛了逛,一身黑棉布大袄,两个斜襟盘扣,像北京冬天街头常见的姑娘。她离开北大正门,沿着景山东侧往北走。过了地安门,在皇城根北墙一路西行,折弯拐进百花深处胡同……

这一程,不少路,若在上海早叫了人力车,安娜今天却全靠两条腿,直到一间四合院。秦北洋悄悄跟在后面,绕到院子边上,蹭蹭爬上一棵老树,扒着屋顶往里探望。

安娜在台阶上揉着腿,摆弄满园花花草草。一旁有个大辫子女孩,晾晒被褥衣服,这不是阿幽吗?十五岁的大姑娘,越长越漂亮了。两个女孩在院子里说笑打闹,一块儿做针线活。

四合院里多了第三个人,穿着蓝色北洋军装,白底黄条肩章镶两颗星中尉军衔齐远山。

第十一章 卖身契

北京的春天。

百花深处胡同,十八岁的少年军官,身材挺拔,英姿勃勃,意气风。安娜也露出灿烂笑靥。长满枯草的屋顶瓦片上,秦北洋已消失无踪。

一队鸽子鸣响哨声,划破碧蓝的天空。欧阳安娜垂下头,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三个月前,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秦北洋送给她的礼物。

“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在吴淞口与秦北洋分别后,她与叶克难回到上海租界,分别向工部局与青帮交涉。他们证明秦北洋与齐远山,与达摩山灭门纵火案无关,真凶依然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刺客们。

叶克难坐火车赶回北京述职,羽田大树乘船回了日本。

至于阿幽,无处可去,上海并无合适她的小坤班。欧阳安娜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安娜该去哪里呢?海上达摩山已烧成废墟。父亲不但破产,而且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债主上门。世态炎凉,青帮上下都说要给欧阳思聪报仇,却没人帮助老大的女儿,反而趁机侵占仅剩的一点遗产,号称是青帮兄弟们共同所有。

百般无奈,欧阳安娜在戈登路租了一间公寓。以往塞满两个房间的衣服鞋帽,已化为灰烬。她不再是海上达摩山的公主,欧阳家的千金小姐,务必小心谨慎度日。她换上朴素的衣服,自己买米烧饭。阿幽过惯了苦日子,帮安娜操持家事。她俩年纪虽小,但在古旧年代,也都能谈婚论嫁,像红楼梦里“宝黛钗”。两个姑娘互相告诫,切不能再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从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安娜却一块都没动过,全部送去瑞士私人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办理了存款和基金托管手续。

达摩山伯爵基金,在所有人一栏,她填写了“秦北洋”三个字。

欧阳安娜租了艘小汽船,回了一趟达摩山。她把父亲的棺材安葬在故乡海岛,就在母亲的坟茔之旁。她还看望了海女,给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捎来糖果。安娜去了囚禁小木的山洞,隔着地窖的网格,听盗墓贼的哭诉,祈求放他出去,毒誓不会泄露秘密。她铁石心肠离去,不给他任何机会。

只有她跟秦北洋记得通往藏宝窟的秘道。安娜连续搬运十几次,取出将近十万两白银运到上海,存入达摩山伯爵基金。她买下三处上海的房产,两套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公寓,一套是法租界的花园洋房,作为基金的长期投资。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否则必被债主侵夺。

春节前,她收到国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数月前,法国教会学校推荐,安娜参加了北大在上海的入学考试。整个江苏省的录取率不到1/1o,拿到录取通知书,她才知道初试和复试成绩都不错。过完年,欧阳安娜从上海启程赴京,阿幽跟随在身边,异乡漂泊,两个姑娘也好照应。

齐远山到正阳门火车站来接她俩。一见面,安娜就抓着他的胳膊问:“秦北洋在哪里?”

他尴尬摇头,南苑基地一别,秦北洋毫无音讯。北京鹅毛大雪的冬天,安娜忍着不落泪,强颜欢笑。齐远山租住在北京内城,百花深处胡同的四合院,辟出两间屋子留给她俩。

百花深处,光听这名字,就让两个姑娘满心欢喜。她们约定以姐妹相称,一个叫欧阳安娜,一个叫欧阳安幽阿幽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三月,北大校园的枝头爆出嫩芽。安娜带着阿幽,来到历史系课堂门口,迎面堵住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孛儿只斤·帖木儿同学,你看看这是谁?”

欧阳安娜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将阿幽推到他的面前。

“这……”

小郡王没穿蒙古衣服,一身笔挺的小西装,头梳得锃亮,犹如刚吃完洋墨水的留学生。

“女大十八变,这姑娘你认不出了?”安娜到底是青帮老大之女,面对蒙古王公贵族毫不怯场,“小郡王贵人多忘事啊。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时,在北京地方法院,你竟把这姑娘当作奴婢带走。中华民国,朗朗乾坤,法律保护人身自由,你还当是在满清吗?”

北大校园,小郡王被骂成满清余孽,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阿幽不再是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只是乌幽幽的大眼睛没变,怯生生地低头,害怕又被抓住,送到骆驼背上押往大草原。

“我……我认错!”堂堂的蒙古郡王,头一回主动向两个黄毛丫头认错,“欧阳同学,我承诺立即还给阿幽姑娘自由身。”

“空口无凭!把当初的卖身契还给我们。”

小郡王只得答应,给王府了电报。五天后,一匹快马从鄂尔多斯披星戴月而来,将卖身契送到手中。

欧阳安娜当众烧掉这一纸卖身契。她告诉身边同学们,人与人生来自由平等,哪怕是主仆关系,绝不能再有人压迫人的现象。一时间,师生纷纷鼓掌。

远处有个留着八字胡,土布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颔称赞:“仲甫老弟,看来你们《新青年》杂志卓有成效,改变中国之命运,自斯时起。”

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微秃,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您谬赞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当上下而求索。”

第十二章 圆明园的名侦探

安娜在北大校园烧卖身契的这天,后来被记录在中国近代史上,妇女解放的那一章。

同一日,城外的圆明园,秦北洋正跟九色考古似的寻找荒烟蔓草里的残破石雕。

乾隆皇帝最爱的宫殿前,有个石头围棋盘,也许乾隆与和珅这对忘年璧人在此对弈过。

他做了几百枚黑白棋子,与九色下棋。幸好园子荒无人烟,要是被人看见他跟狗下棋,要么是他有精神病,要么就是狗被邪灵附体了。正当他俩下得起劲,有人夹起一枚黑子,放到要害点位,吃掉白子的大龙。持白的秦北洋怒不可遏,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叶探长!”

名侦探叶克难,还是一身潇洒的长衫,缠着围脖,浓黑眉毛加上胡子,摘下白色礼帽,摸着九色的脑袋:“你居然会下围棋!镇墓兽的秘密,无穷无尽啊。”

数日前,秦北洋给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相约在圆明园相会。

叶克难收到信后,心想坐拥百万白银财富的达摩山伯爵,落魄隐身废弃的皇家园林,倒也符合大仲马小说的气质。

“春节前的小年,腊月二十三晚上,德胜门内陇西堂灭门案,北京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被割喉而亡,通缉令上的工匠李隆悌,就是你吧?”

“叶探长,你是来抓我的?”

“地址还是我给你的呢!”叶探长撇了撇唇上的胡子,“幸亏你聪明,用了假名字。我想,你既然被当作凶手,必是看到了真凶的面孔。”

“刺客!脸上有刀疤的那个,我看到他了,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啊,他们的杀人手法进步了很多,简直越来越可怕了。”

秦北洋讲述了在陇西堂的所见所闻,包括辽代木雕佛像里喷出的迷药,假扮萧燕燕说话等等,听得叶克难啧啧称奇。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下落李博通告诉了佛像,也等于告诉了窗外偷听的刺客”

“国会议员,曲靖和。”叶克难皱起眉头,“我知道这名字,出身于湖南的名门望族,祖上是曾国藩手下大将,在湘江两岸有良田万顷。曲靖和早年留学日本,乃是交通部高官,主管铁路借款,新交通系要员。小皇子的棺椁落到他的手里,可不容易拿出来呢。”

“新交通系?”

“你说当今之天下,最要紧最有钱的产业是什么?”

“银行?实业工厂?煤炭铁矿?”

秦北洋连说了几个,都被叶克难摇头否决:“你忘了我们是如何在京沪之间往来的?”

“铁路?”

“不仅铁路,还有轮船、邮政、电话、电报……谁掌握了交通与通讯,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流通人的流通,货物的流通,还有消息的流通,这些都被交通部控制着。你说到银行,也没错,交通系还掌握着交通银行、中华汇业银行、邮政储蓄汇兑。”

“明白了,俗话说,铁路一响,黄金万两!”

“列强都想获得铁路特权,竞相巴结交通系。日本人控制了南满铁路,成了东三省的霸主。袁世凯倒台以后,新的交通系,为的是曹汝霖、6宗舆、章宗祥,全属亲日派。”

“叶探长,您对北洋政府的时局,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啊。”

“王士珍内阁倒台了,现在国务总理是段祺瑞。皖系、新交通系的政客与议员们,由小徐撮合在宣武门内安福胡同,成立安福俱乐部,曲靖和就是其中一员。”

“叶探长,你能从这个曲靖和议员手里,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救出来吗?”

听到他们谈论这个话题,九色的双眼都亮了,放射琉璃色的目光。

“我可没权力去搜查。安福系的国会议员,又是新交通系,正当红呢。”叶克难暂时无法解决,便把语气放轻松,“北洋,数月不见,你还好吗?”

“一人一兽,天涯孤远,形同丧家之犬。”

秦北洋文绉绉地说了几句,身处在这圆明园中,不得不受到地气感染。

“欧阳安娜来北京大学读书了。前些天,我去看过安娜。她一直找不到你,甚为挂念。可我猜想,你就隐藏在她身边,对不对?”

秦北洋居然脸红了:“是,但我不能让她知道。叶探长,你也看到了,自从我九岁那年起,不,从我出生起,我就不断给别人带来灾祸,先害死了亲娘,又害死养父母,我爹如今被劫持到关外生死不明。而我所过之处,不是大屠杀,就是灭门案,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陇西堂的李博通……我就是一颗扫把星,若不是我,安娜也不会没了爹。与其给人带来灾祸,不如这样孤孤单单。对了,九色也是灾星,两个灾星在一起,一心复仇,不再牵连他人。”

“小子,你有种!可你哪知道女孩的心思?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也要答应我,就藏在这圆明园中,切勿轻举妄动。”

叶克难关照完,辞别圆明园而去。

然而,秦北洋内心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去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是否带上九色同行?思前想后,秦北洋决定不带。九色能起到绝境逢生之作用,但这次并非是去大战,而是打个前站。若是今晚带上九色,一旦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再无机会。

父亲送给他的三尺唐刀,特意在砥石上磨了半天,恢复一千二百年前,安史之乱中的锋利。

春夜月色明亮,他没敢走北边的城门,怕被警察拦住检查,还是缒城翻越城墙。

绕过钟鼓楼,沿着屋檐下的阴影,不到地安门拐弯,到了帽儿胡同。北洋政府的许多高官都住这儿,戒备也比其他地方森严。

他还记得国会议员曲靖和的府邸,黑夜里的高墙大院,有茂密的竹林伸出院墙。

在北大修理房屋的这段时光,秦北洋练就一身翻墙绝技,三两下就攀爬上墙头。等到他跳入院子,心口的和田暖血玉一片滚烫,才现出了大事儿。

第十三章 棺椁之恋

曲靖和正在卧室里照着镜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议员们,他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瘦长,皮肤白皙鲜嫩,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岳云”,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说到丹唇秀目,他果然在给自己涂口红,画眉毛,还有各色的彩妆,用胭脂抹上腮红,竟变成一个娇艳欲滴的贵妇人。他又用布带将头勒紧,吊起自己的眼角,颇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着就是“贴片子”,用榆树皮胶与真人头混合,装饰美人的鬓……戴网子、横簪、垫,梳大头,戴水纱,最后戴上点翠的头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戏服,终于从六尺男儿变身为戏台上的杨贵妃。

他不,应该用“她”,用千娇百媚的花旦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不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么?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复一杯,只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华贵的妆容,真个是白居易所说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但见屋里摆设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辇图》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冥器,这家具与帷幔的装饰也是大唐风流。

贵妃左摇右摆地步出卧房,来到清冷月光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见,必以为杨玉环香魂显灵。“她”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果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外椁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运河上的乌篷船,两头高高翘起,飞檐挑壁的感觉。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坚固,那层鲜艳的朱漆,只有个别的脱落斑驳,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与神兽画面。而在棺椁的一头,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已被安上两块木板,暗格窗户似的保护起来。

三个月前,曲靖和听说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陇西堂的李博通新进了一件唐朝的大货。他以国会议员之尊登门拜访,才得以见到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并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实身份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孙,终南郡王李隆麒。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铁路,府中自有白银万两,曲靖和当天就付了全款,秘密运走了这副稀世的棺椁。考虑到年关将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将棺椁秘密运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谎称是自家的亲戚棺材。寺院兼营义庄,临时停放棺材也属正常,没有人会怀疑。过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从寺院中将棺椁接出来,奉还到帽儿胡同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装扮成杨贵妃的国会议员,触摸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郡王爷,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奴家就是你的嫂嫂,来给您请安了。”

“她”又点上灯,棺椁旁有张书桌与文房四宝。“她”摊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最右边写下几个大字“大周终南郡王祭”。这位杨贵妃写的是颜真卿体楷书,雄强圆厚,骨力遒劲,又不似女人所写。稍稍思量,她又落笔写下祭文……

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显示出纯熟的文言功力。最后一段“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直接抄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国会议员曲靖和搁笔,来到棺椁跟前,踌躇再三,打开被劈开缺口的两扇木板。

“她”提着灯,往棺椁深处照去,外椁与内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间,尘埃飞舞不定,依稀可见藏在罗衾下的两只高头履鞋的形状。

一阵冰冷的寒气,如同干冰的烟雾扑面而来。贵妃的嫣红嘴唇在颤抖,但“她”还是爬进了棺椁洞口。棺椁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让“她”的四肢几乎冻僵。

如同噩梦或春梦一场,“她”已完全进入内棺,先看到五彩斑斓的鞋面,接着是躺在一床罗衾下的墓主人。

一个少年。

自幽冥黄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二百年时光的尘埃,自终南山与白鹿原,自长安大明宫,自洛阳太初宫穿越而来。

没有腐烂。

终南郡王李隆麒,十五岁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丝,光可鉴人,犹如喝了一壶杜康酒,千年一醉,万年不醒。

曲靖和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缓缓躺在他的身边。这副棺椁足够宽敞,犹如从地面浓缩入地下的寝宫,足够他俩并排而卧。就像陪侍马嵬坡死后的贵妃,见到阴阳两隔的唐明皇。“她”深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时,也是这番英俊姿容。只是生死之间,两人调换了位置。“她”的眼角,淌下涟涟的泪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耳边似又响起《长恨歌》里所言“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之外,竟然还安装了一副电话机,这铃声如泣如诉,立时打断了国会议员曲靖和所有的春心妄想。

最后看了一眼李隆悌的容颜,“她”匆忙地从棺椁中爬出来,重新关好两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门。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曲靖和匆忙地接起来,听到个沉闷的男人声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他恢复了男人的声音,只是细细的,还像个少年。

“好,一小时内,我派人来接。”

第十四章 螳螂捕蝉

电话挂断,“杨贵妃”痴痴地坐下,看着寂静的唐朝棺椁……

“她”开始卸妆,时光如同放慢了一百倍,摘下所有头饰,用热水洗了把脸,抹去满脸油彩,换上一身长衫,重新成为二十世纪的男子,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

他无法拒绝这个电话,无法保留自己心爱之物,就像马嵬坡的唐明皇,只能目送杨贵妃挂上三尺白绫。

曲靖和走出三重院落,下人和保镖们都已备好,这是昨天约定好的时辰子夜前来取宝物。

更漏缓缓滴水,他端坐在客厅里,无言啜着茶叶,等待生离死别。

终于,门房通报:人来了。

客厅里踏入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军官,为的不到三十岁,相貌白皙而俊朗,只可惜右脸上有条刀疤,看肩章是上校军衔;还有个更为年轻,不过身材高大,犹如蛮牛下山,佩戴少校军衔。

“曲先生,我们奉命来取宝物。”

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罢,送出一封信函。曲靖和匆匆看了一眼,确认来人之身份,便吩咐小厮给客人沏茶。

两个军官各只喝了一口,便摆手说子夜时分,不宜久留,请交接。

“两位,请随我来。”

曲靖和将他们迎入三重院落,直到那间存放棺椁的屋子,后面还跟着议员的几个保镖。

打开房门,看到一副硕大的棺椁,右脸刀疤的军官,眉头微微一跳。他轻轻触摸棺椁表面,唐朝彩绘里的鲜艳人物,犹如对他反弹琵琶而来。

当他转到棺椁一头的两扇木板前,低声问:“小皇子是否在其中?”

曲靖和面色相当难看,但他还是打开木板,关照只可查看一眼,免得坏了宝贝金身。

于是,右脸刀疤的军官,借着灯光看到了墓主人的双脚。

重新关好木板,再加上一把铜锁,下人们开始搬运棺椁。

这唐朝的棺木沉重万钧,必须由十来个壮汉,在底下填装数十根木头,滚动着方能移出屋子。众人在月光下推动棺椁,仿佛一次房屋迁建的工程,直到院门口一辆马车。四匹强壮的驮马正喷着鼻子等待。好不容易,大家才把棺椁送上马车。

曲靖和却拉住两个军官说:“请两位给我写个收条。”

右脸刀疤的军官有些不耐烦,稍有犹豫,但也在月光下签了个字。国会议员仔细看着名字,又与原来那封信函仔细核对,果然并无差错。

不过,曲靖和又问了一句:“怎地只有你们两位?”

“主公吩咐我等低调行事,帽儿胡同多是富贵人家居住,不要大队人马惊动了左邻右舍。”

军官说罢,刚要坐上马车赶路,却又被曲靖和抓住缰绳:“请问两位可是保定军校毕业?”

“嗯……正是。”

“请问是哪一期?”

“我是保定一期,他是保定三期。”

国会议员微微一笑:“哦,杨祖德校长可是我家的世交。”

“是啊,杨校长对我多有提携。”

说到此处,曲靖和却冷笑两下,更加用力拽住缰绳:“两位啊,你们可是冒牌货!”

“何出此言?”

“保定一期的校长乃是蒋百里先生,早已去职,杨祖德是现任校长。我对二位有所怀疑,以此来试验二位,果然……”

话音未落,曲靖和的喉咙已被割断了。

他惊恐的看着刀疤脸的军官,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气管丝拉丝拉地出声音,颈动脉的鲜血喷溅,直到停止呼吸与心跳。

四周的保镖和下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匕已经纷纷割断他们的喉咙,只有个保镖掏出手枪来,还未来得及扣响扳机,匕已刺破他的心脏。

一分钟内,围绕装载棺椁的马车四周,已躺下九具尸体。

一分钟后,秦北洋跳入国会议员曲靖和宅邸的院子。

他看到破败瓷盆里,水面如镜,格格不入地生着一支枯萎的莲花,孤独到乍看竟以为是假的。静静地开放,默默地死去。

然后,他看到了满地的死人……

除了一个人胸口中刀,所有人都被割开了喉咙。

杀气,随着风声在耳边飞舞,也是脖颈里喷出的血腥气。月光下,躺着个身着长衫,皮肤白皙的男子,瞪着双眼,死不瞑目。血还是温的。

刺客来了。

也许,棺椁还在这里?

他抽出背后的唐刀,压低身子,躲藏到墙角边缘,向着三重院落深处摸索。

秦北洋依次打开几扇房门,却看到女人的梳妆台和镜子,还有花旦的戏服和头饰,想必属于府邸里的女眷。

最后,他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中间有一大块空地。点起灯火,地板上可见有些木屑。空气中盈荡地宫里才有的气味,这对秦北洋来说尤其熟悉。

他现书桌上有一条长卷,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居然是“大周终南郡王祭”。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今晚才写下的。再看祭文里的内容,分明是哀悼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

这间屋子刚刚停放过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子夜,秦北洋冲出国会议员的宅邸,直达照壁外的大门口,静静的帽儿胡同。

他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现两条车轱辘的印子,必是刚走远没多久。

沿着车轮印子往前追去,刚绕到地安门大街上,便听到两声清脆的枪响。他从帽儿胡同便探出脑袋,才见到前头火把通明,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装载着一具硕大无朋的棺椁,从形制与规格来看必属于皇家。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唐朝的棺椁。

在这辆马车上,还坐着两个人,全都穿着蓝色的北洋军服,看肩章和军帽都是军官。而在他俩的对面,是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堵住了整条大街,排成两队举枪瞄准了马车。

士兵们的火把,照亮了马车上的两张面孔,秦北洋看到其中一张脸,右侧脸颊的刀疤,从嘴角到耳边还是这张脸!

杀母之仇。

秦北洋紧紧握着唐刀,真想立刻就砍下对方的项上人头。不过,想想对面那些枪口,暂时不要去凑热闹,免得自己给这两个刺客陪葬。

“什么人?”对面的军队里头,响起个军官的声音,“放下宝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个刺客,便是螳螂,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突然间,手里扔出个炮仗样的东西,爆出一片浓墨般的黑烟。

马车连同棺椁,完全被这团平地烟雾所笼罩。子夜的地安门大街上,秦北洋啥都看不到了,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枪响。几十子弹在大街上飞行,朝着地安门的方向。接着又响起一阵咳嗽声,秦北洋也感觉烟雾的怪味,强忍着不出声音。又一阵风钟鼓楼上吹来,这才让黑烟渐渐消散。

马车上只剩下棺椁,那两个穿着军官服装的刺客,却不见了。

没有活人,也没有死尸除了棺椁里的那个。

士兵们包围了马车,确认那两人已无影无踪。用烟雾来掩盖撤退,这也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法。只要拿到这件大古董就好,军官坐上马车,重新控制缰绳,前后左右都有士兵护卫,向着巍峨的鼓楼而去。

秦北洋悄悄跟踪在后面,幸好这棺椁沉重,马车根本跑不快。到了鼓楼打结右转,他在后面跟过几条路口,在交道口再度右转往南……等于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大圈,直到铁狮子胡同再左转往东。

忽然,马车开进一个中式的大门楼,灰筒瓦悬山大脊顶三间开的,两边有大石狮子把门,街对面一座悬山顶砖雕大影壁,看来气派非凡,这谁家的公馆?门口还有一长溜士兵站岗,幸好亮着好几盏大灯笼,照亮一块匾额。秦北洋的视力极佳,夜里依稀分辨出三个字

6军部。

这栋巍峨的西式建筑,自宣统元年竣工,由留英的中国建筑师沈琪主持设计,是为晚清中国本土建筑营造的最高水平。隔壁同时竣工的是海军部。6军部主楼是古典式灰砖楼,欧洲折衷主义风格,中央三层,两侧二层,外檐联拱柱廊,布满精细的砖雕花饰。

马车来到这栋主楼门口,士兵们将棺椁搬下来,吆喝着送入底楼大厅。

这时候,6军部已是灯火通明,一个穿着大氅的北洋军人走来,看年龄还不到四十岁,肩章上已镶着三颗金星,这是北洋最高的上将军衔。

他剃着近乎光头的板寸,双眼迥然有神,上下打量着棺椁,手指头轻轻触摸唐朝彩绘人物,低声问道:“曲靖和怎么说?”

“没……没碰到……”

军官怯生生地说明了刚才的经过,上将的面孔一板:“糟了!立即派人再去曲府查看,务必确保国会议员安全!”

他又指着棺椁另一头的两块木板,也看出来是后人加上去的。他命令勤务兵把木板打开,自己把头凑到棺椁的破洞,提着手电筒想要看一眼……

突然,棺材里飞出一道白光,宛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匕直直地冲他咽喉而来。

有刺客!

这位上将饶是反应机敏,立时仰天倒在地上,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霎时间,6军部一片大乱,竟从棺材里飞出两个黑影。第一反应是尸变了,但这两人依然穿着北洋军官的服装士兵们才明白,刚才在地安门大街,那团黑烟并未掩护他俩逃走,而是趁机钻入棺椁,竟跟尸体藏在一起,怪不得无缘无故消失,因为没人会检查棺椁内部。

大家放了一阵乱枪,却从此失去了准星。两个刺客并不恋战,飞檐走壁地爬上6军部大楼,子弹都打在雕花的墙砖上。

上将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枪也向天上射击,吩咐全员出动搜捕。

两个刺客早已躲在夜色中,逃出6军部的围墙,跳到西侧的一条小胡同。

他们都剧烈喘息着,看来刚才那一场乱战,已是惊险万分的绝境,能逃出来已是万幸。南边是铁狮子胡同,6军部的正门口,必然布满了军队,他们只能往胡同北口跑去。

刚拐入一条小巷子,迎面的月光下就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手中还有一把三尺长的刀剑。

对方抬起头,露出一双锐利的目光,面孔却分外年轻,不过十**岁模样。

秦北洋。

“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少年又摇摇头,“不,是等候你们九年了。”

刀疤脸的刺客,并不说话,而是摘下北洋的军帽,脱下自己身上的军装,露出里面的一身黑衣,手中又多了一把匕。更健壮的那个刺客,同样如法炮制。

二对一,秦北洋并无优势的,但他也不想叫喊,把6军部的士兵们引过来。

刚才他一路跟踪军队与马车,总感觉有些异样,两个刺客怎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于是,他选择在6军部边上的胡同潜伏,看看接下来会生什么?片刻之后,他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枪响,必然有人藏于棺椁潜入6军部。就像两年前的元旦,在香山碧云寺脚下,躲藏在棺材里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

他就在这条胡同里等候着,果然,这两个年轻刺客出现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北洋就是黄雀后的黄雀。

面对九年前杀死母亲的仇敌,他用左手划过自己的右脸,比划了那道丑陋的疤痕,这是九岁的秦北洋送给敌人的礼物。

在自己愤怒之前,他先要激怒敌人。

然而,刀疤脸的男人却摇摇头,并不想跟眼前的少年纠缠,更不想用匕割开他的喉咙,而是一声不吭地跳上墙头,眼看就要逃跑了。

“站住!”

秦北洋紧跟着冲来,寒光闪闪的唐刀劈向他俩,但是对方轻易地躲过了。锋利的刀尖擦过墙砖,出金属碰撞的火星。

他继续爬墙追赶,刚刚冲上一户四合院的屋顶,刀疤脸就回头扔出一个东西。

暗器?

黑夜里,那团物体旋转着击中秦北洋的额头。

原来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但借着刺客手腕的力道,打得他头破血流,从屋顶瓦片坠落……

天旋地转,秦北洋看到月亮变成了两半,就像坠入地宫金井,无穷无尽。

失去意识之前,胸口的玉坠子又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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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欢迎来到天国(感谢第一位打赏百万的白银大盟!)

(为了大盟主的加更!今日三更!中午会有第二更!)

我死了吗?

一片混沌的虚无,就像自己出生的古墓地宫。浓墨彩绘的梓木棺椁,一床轻柔的罗衾被子,填满武则天时代的金银珠玉。金色袍服,面容苍白,头顶束起髻,赤色金边丝带缠绕,船头锋利金簪。他已沉睡了一千二百年,穿越重重尘埃与蛛网,唯一生死相随的伙伴,是一头名唤“九色”的幼麒麟镇墓兽。

深呼吸,空气里带有某种味道。空灵优雅,不可描述,丝丝入扣地潜入鼻孔与肺叶,挠得让人浑身痒神魂颠倒……

血液重新流动,每一寸皮肤都有了知觉。灵魂像个调皮的顽童,回到秦北洋的躯壳。

夜凉如水,黎明前的天空,星辰忽隐忽现。狂乱山风袭来,卷着无法形容的异香,拂乱头与心思。手指头可以动了,接着是胳膊,大腿,还有头颅。

秦北洋站起来,脚底略微打晃,晕晕乎乎,仿佛还在东海达摩山的夜航船。但他摸到了胸口的暖血玉坠子,背后的三尺唐刀。

“九色!”

大声呼唤他的小镇墓兽,四周群山传来悠扬的回声,仿佛无数个少年此起彼伏地呼唤。但他觉自己只是个孤家寡人,面对烟云缭绕的天空。

不对!不对!梦还没有醒?

记忆停留在北京,国会议员曲靖和的灭门之夜。他让九色留在圆明园,自己单独追踪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到了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政府6军部。混乱之中,两个年轻刺客出现了,其中一个右脸有刀疤秦北洋的杀母仇人。他抽出唐刀,想要抓住刺客复仇,却在跳上屋顶的刹那,被一枚鹅卵石砸中。

然后,他坠入深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秦北洋确信眼前所见一切,绝非在北京城里,哪怕重峦叠翠的西山,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致

大片群峰耸峙的山顶,左边山峰裸露黑色岩石,像把冲破苍天的利剑;右边山峰宛如森严白骨,老天爷的鬼斧神工,削成硕大墓碑的形状。黑白两座山峰之间,有块马鞍形的平地。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黑色山峰垂下,充满氤氲的云雾。湿气扑面而来,仿佛回到江南烟雨。但很冷,当风吹到胸膛,浑身起鸡皮疙瘩。

黎明终于过去,太阳从云海升起。仿佛无穷无尽的棉花田野上,长出一朵金色的咸蛋黄,千古难见的奇观。从前在太行山上为袁世凯修墓,他跟齐远山也见过云海,相比眼前却黯然失色。

秦北洋明白了,此处是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之巅,远离人间的仙境。道家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亦不过如此。

忽然,有颗小石头砸到头顶心。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同时抽出唐刀,才觉满地奇花异草,仿佛绿地毯上缀着五彩斑斓的丝线,也是鼻中的异香来源。

“你是谁?”

有个女孩站在面前,手中握着块小石头。不消说,刚刚就是她砸的秦北洋。

她大约十二三岁,穿一身古代衣服,像是唐朝的女童服饰,古画里常能看到。头顶扎着两个乌黑髻,像一对猫耳朵,两绺丝线垂落,晃悠在鬓旁,俨然神仙世界的童子。

“我是秦北洋,这是什么地方?”

“欢迎来到天国!”

“天……国?”

秦北洋摸不着头脑,女孩又将小石头准确砸中他的额头,无比真实的疼痛,出了个明显的血印子。

“喂,不要害怕!”汉服女孩说着一口京片子,目光里有贵胄之气,瘦长的脸型,细细的眉眼,苍白的皮肤,像北京城里的旗人孩子,“其实,你的所有感觉是假的。”

“什么意思?这里是假的?”

“对你来说是真的,但对世界来说并不存在!”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山顶边缘,底下就是壁立万仞的悬崖,只看到一团白雾茫茫,“因为,你是一个死人。”

“我是死人?”

秦北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分明感到体温和疼痛,难道都是幻觉?这鬼地方,眼前的小姑娘,也太不真实了,难道……

“那么你呢?你是活人还是鬼魅?”

“人耶鬼耶,是耶非耶,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共看云海,同观日出!”

女孩走起路也是仙气盈盈,衣袂飘飘,踏上一条突出半空的石梁。她是如此镇定自若,但每踩出去一步都让秦北洋揪心,稍有差池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小心啊!”

他忍不住提醒一句,女孩却回头嘻嘻一笑:“死亡只存在于人间,但这里是天国!”

“一个没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的世界?”

“跳出红尘轮回的世界。”

“对了,这是什么年代?唐朝吗?”

“这里没有年代,无所谓年代,这里与天地同寿!但你所说的唐朝,早已被朱全忠灭亡。至于天国的外面,是个叫公元二十世纪的世界。”

“公元二十世纪?中华民国还在?现在是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是吗?”

“不知道,也许1988年,或者1998年。”

女孩盘腿坐在石梁上,犹如古代在山间修行的道人,只是两团髻有些可爱。

秦北洋也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望着云海日出说:“请问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是来上学的。”

“上学?”

“你在人间读过书吗?”

他也不再掩饰,大言不惭道:“读到过小学三年级。”

“诺,你就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我可不是个废物!更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我在地宫博览过群书,我还跟父亲学会了上百种工匠手艺。”秦北洋急忙为自己辩解,不想被小姑娘看扁了,“而今我虽不是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但也天天偷看人家上课。”

说话间,后头想起个少年的声音:“芳子!吃早饭啦!”

秦北洋回头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明显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像只小公鸭子。他的身材瘦长,容貌俊美,也穿一身汉服,头顶扎了个髻,长从脖子两边垂到胸前,在这云雾高山之巅,宛如吴道子的画里走出来。

“嘿!原来你叫芳子!”

小女孩给了秦北洋一个白眼,从石梁上跳回来,走向汉服少年:“中山,我来啦!这个新来的叫北洋,还以为自己是个活人呢。”

“新来的?”看来这山上还有其他人,跟秦北洋同样的遭遇,昏迷后一觉醒来,就觉到了“天国”,但他追上芳子背后说,“哈哈,你果然在骗我,还说什么天国!人死后怎能吃五谷杂粮?吃早饭就说明还在人间啊。”

“但愿你胃口好!”

小女孩说这句话怪怪的,仿佛又往秦北洋头上扔了一粒小石头。

跑到山顶的另一边,开满野花的草丛上,铺开一方地毯。十来个孩子,有男有女,幕天席地,盘腿而坐。他们中间最大的,就是叫中山的少年,其次是芳子,其余只有十岁出头,有些人脸上稚气未脱。总共十二个孩子,九个男生,三个女生。

秦北洋是第十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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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国学堂

(今日第二更!今晚八点半第三更)

天国之上。

这些孩子的口音各异,来自天南地北,有些明显不是汉人。

有个叫“马科斯”的,连汉话都说得不流利,皮肤黝黑,深目高鼻,有点混血儿的样子。

还有一位“昭龙”,精瘦得如同猴子,但却骁勇好斗,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对秦北洋也是一副虎视眈眈的眼神。

开饭啦,孩子们端来了早餐。不知昏迷多久醒来的秦北洋,早已饥肠辘辘。但他傻眼了,地毯上摆出几十个野果子,既不像苹果更不是生梨,土黄色表皮有一层粗糙的绒毛,犹如猕猴的毛。

芳子在他耳边说:“猕猴桃,吃吧!”

秦北洋抓起一个塞到嘴里,从未尝过的口感,汁水鲜嫩,果肉细腻酸甜,齿间余味无穷。这仙果虽好吃,但能填饱充饥吗?

汤端上来了,一大锅热汤,却几乎看不到油。颜色透明,飘散古怪的气味。大家面前都没有餐具,只是用力吸着鼻子,贪婪地享受热汤的气味。秦北洋要晕倒了,但也只能随大流。但这气味源源不断涌入鼻孔,仿佛裹挟着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电解质、卡路里……

所有孩子寂静无声,似乎已被这气味催眠,闻着闻着就饱了!

片刻后,秦北洋打了个饱嗝,芳子靠近他说:“好吃吗?”

他由衷赞叹:“不可思议!人间美味!”

“这是用露水煮成的汤!”

“天哪!你们每天都吃这个?”

“嗯,早餐吃露水,中午吃雪水……”

芳子指了指山顶的终年不化的积雪。

“这里是昆仑山?”

《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行至昆仑山,拜访西王母。自古以来,昆仑山就被中国人视为大地之中心,神仙之居所。

“非也!非也!”

“对了,你们晚饭吃什么?”

秦北洋还是期望能吃到一顿肉,至少是一碗米饭,哪怕面条也行。芳子摇摇头,瞪着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说:“过午不食的古训忘了吗?”

“你们修的是佛家的道门?”

“不。”

“那必然是道家了!”

“也不是!”芳子看了一眼旁边的中山,“你告诉他吧。”

男孩已收起露水之汤,任凭这盆水在云雾之中化为无形,对着万丈悬崖朗声道

“我们的修行是刺客道。”

刺客道!

心脏凉到了冰点。秦北洋平生最厌恶刺客,这些人杀害了养父母,更杀死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包括欧阳安娜的父亲,盗走海上达摩山的无尽宝藏,还将秦北洋与齐远山诬陷成凶手。

他一把推倒中山和芳子,远远躲开这些小孩,冲着山坡狂奔而去。但没有往下的路了,只有刀削般的悬崖边缘。他只能回头向上,空气越寒冷,野草也变得稀疏,背阳的地上结着冰碴子。

忽然,出现一片碧蓝的湖泊,像泪滴的形状,方圆在百米左右。没有任何溪流注入,更像一座天然的高山深潭,蓝得让人心悸。他一口气冲到水边,边缘结着冰块,小心翼翼捧起湖水,送入喉咙,透心凉。

湖水中除了自己的倒影,还多了一张面孔。

一个老婆婆。

她的皮肤苍白,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像从古墓爬出的老皇后。没有凤冠,也看不到满头白,而是用黑色绸缎裹头,就像西南地区常见的妇人。她穿一件圆领长袍,领口很小,收紧腰身,又跟前清的服装有所不同。她的衣襟开在左边,少见的“左衽”。

汉人的习俗,只有人死以后穿上寿衣,才会把衣襟开在左边。盗墓贼打开棺材看到的尸体都是“左衽”。

她是一个死人?还是高山湖水中的镜像幻影?

秦北洋猛然回头,老婆婆举起干枯的手掌,正好砍在他的脖颈上。力道犹如鬼头大刀,让人以为自己人头落地,再度失去意识……

不知多久,秦北洋悠悠醒转,先看到芳子的眼睛,然后是中山,接着是老婆婆。

他躺在一张长条桌上。头顶是描金的藻井,梁柱贴着金粉,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大口喘息起来。秦北洋以为自己被绳索捆绑因为十二个孩子都围绕着他,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医学教授正在带领学生们研究解剖尸体。

但他轻松坐起,还在手边摸到唐刀,并未失去自由。

老婆婆渐渐靠近,不用再依靠湖水折射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凝视他,她至少有七十岁,甚至八十岁?秦北洋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历史。

“秦北洋,欢迎来到天国。”

“您是……”

“孟婆。”

她抽出一张白纸,在毛笔上写下这两个字。

秦北洋心想,呜呼哀哉!孟婆不就是传说中守在奈何桥头的老婆婆吗?凡是人死以后,务必喝下一碗孟婆汤,就能彻底遗忘前世记忆,放下爱恨情仇,赤条条去往下一世轮回了。

孟婆后退半步,官话中带着浓烈的广东口音:“学童们,今日起,诸位就要在此学习。请勿三心二意,更勿思念人间。你们已是死人,闯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

秦北洋喉咙口一紧,难道今早那盆露水热汤,就是阴间的孟婆汤?脑中极转动一圈,幸好还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究竟又要到哪里去!

大殿中摆满长条桌,还有椅子和小板凳,就像北大公主府的课堂。十二个孩子各就各位,秦北洋坐在最中间。外面是烟云缭绕的山顶,云朵直接飘入窗户,送上寒意逼人的水气。

“学童们,请记着孟婆的话人死以后,十有**堕入地狱,或入畜生道,能入天国者,凤毛麟角。务必珍惜这机会,如此重生以后,你们方能有大成就。”

“还有重生的机会?”

重生?

天国学堂之上,老婆婆对秦北洋板下面孔:“你们只管听,不许问!这次你是初犯,不罚你了。”

课堂上又出现一个男人,同样古代衣着,却戴着一副鬼面具,青面獠牙,让人目之胆寒。

孟婆对他和颜悦色道:“楼儿,今日起,我来教授刺客道,你来教授地宫道。”

“婆婆,楼儿定当尽心竭力!”

这人声音很年轻,估计不过二十来岁。秦北洋直勾勾盯着鬼面具,两只眼洞背后的乌黑眼珠子。

刺客道,暂时可以理解;地宫道,又是什么?

第十八章 刺客道(一)

(今日第三更!)

天国学堂。

孟婆给每个学童了线装的古籍,竟是《战国策》,明朝崇祯年间印刷的版本,天国学堂的课本都是文物古董呢。

“《魏策》第四章。”

学童们翻到这一页,才现是《唐睢不辱使命》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孟婆大声朗读这一段,尽管七老八十,却是中气十足。布衣之怒,回荡在大殿四面八方,像京剧梨园的老旦高手,必有深厚内力才能做到。

秦北洋却想起九年前,杀死养父养母的象牙柄匕,螺钿图案中的“彗星袭月”。

老婆婆先介绍春秋战国的背景,然后是专诸、聂政、要离三大刺客的传奇故事,最后逐字逐句讲解。她关照大家务必把《唐睢不辱使命》倒背如流。满屋子的学童们,如同旧时私塾,摇头晃脑,背诵之乎者也。

秦北洋第一个站起来,将整篇课文背诵而出,一字不差……

九岁那年,禁闭在光绪陵墓地宫的那一年,他已熟读《战国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篇。芳子悄悄拉扯他的衣角,翘起了大拇指。

孟婆皱起眉头说:“秦北洋,你读过最多的是什么书?”

“《三国演义》。”

“很好,能背诵一个章回吗?”

秦北洋脑中飘出无数行文字,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当他背诵到“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眼中竟滚动泪珠。

一屋子学童们为他鼓掌叫好,尤其芳子和中山。

始终沉默的鬼面具开腔了:“秦北洋,想必诸葛孔明是你最崇拜的人物。”

“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鬼面具的声音虽年轻,说话腔调却像个大学教授:“可惜啊,当今世界,早已不是《三国志》的时代!不要再用三国英雄的眼光来看待人物,无论刘玄德、关云长还是张翼德,都难以在当下成就伟业。至于孔明,恐怕会成为一个江湖术士,顶多是地方军阀的幕僚门客,放在前清也不过摇扇子的绍兴师爷。这很可悲,不是吗?”

“太可悲了!”

十八岁的秦北洋,仰天长叹,想起自己毕生最佩服的古人,堂堂的诸葛孔明,生在此世要虎落平阳,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下。

第一天的学习,到此为止。秦北洋走出大殿,黑茫茫的山顶上,春寒料峭,清晰可辨北斗七星,仿佛处于宇宙中心,往前迈出一步,就能从土星跨越到木星。

既然过午不食,也就没有晚餐了。但大家都没感到饥饿。秦北洋抓着芳子问:“你们有没有补充过什么特殊的食物?”

“没有啊,就是喝这里的山泉水。”

秦北洋摸到泉水边,轻轻啜饮一口,清冽甘甜又冰凉,到了胃里又燃烧起来,立即消除饥饿,给人浑身热量。这绝非普通泉水,必加有某种物质,给孩子们增添各种营养和能量。

芳子带他在黑夜行走,每人手提一盏灯笼,像十三点幽幽的鬼火,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坠入脚边的深渊。

他们来到一间木构建筑,纯正的唐朝风格,如今已很少见到实物。这是学童们住宿的房舍,摆着古色古香的书架,还有古琴与琵琶,香炉里飘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

他看到六张高低床,就像大学宿舍,与这唐朝大屋并不搭调。六张床睡了十二个孩子,也不分男女。秦北洋无处可睡,便在房间角落里打了个地铺,其实秦汉古人都是这么睡的。这里原本就铺着厚厚的草席,像日本人的榻榻米,加上一床蚕丝被褥,睡着也不会太凉。

才一更夜,但根据古人的习惯,必须要入眠了。

秦北洋这辈子第一次住学生宿舍,居然还是男女混住的,还好都是些小孩子,唯独他已经十八岁了。

他钻在被窝里,吹灭最后一根蜡烛,低声对隔壁高低床问了一句:“芳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快问吧。”芳子一翻身,黑暗中闪烁幽幽的目光,“在我睡着前!”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跟你一样,死后来到天国。”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你记得自己的死?”

“嗯,我早就死了!在大清朝灭亡的那一年,我爹狠心地将我赶出家门,让我在颠沛流离中被恶人害死。”

说到这儿,芳子竟然哽咽。

无法想象这小女孩是如何被害的?秦北洋义愤填膺道:“什么恶人?我帮你复仇!”

“你……你自己也被害啦!我们都是死人呢!”芳子跳下床,像条活奔乱跳的大鱼,钻到秦北洋的被窝中,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不能说出过去的秘密……”

秦北洋被她一惊:“喂,你干嘛?”

“我告诉你,如果我的出身被孟婆现,我还会在这里被杀死第二次!”

“好好好!我不再问你就是了!快出去啊!男女授受不亲!不然我走了!”

“对不起,北洋哥。”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芳子没那么多忌讳,“我只觉得冷嘛。”

“我准许你再躺一会儿。”秦北洋反而觉得自己心里龌龊了,“芳子,既然我们都已死了,那么喝过孟婆汤吗?你不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儿?”

“等到毕业的时候,你会喝的。”

“毕业?”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多久才能毕业?”

“据说天资聪颖者,需要一到两年。若是愚钝或者不听话的,恐怕一辈子都毕不了业。”

“一辈子?我们不都是死人吗?”

“那就是永远,比一辈子更长!死是死了,但不能去投胎,卡在半道上。”芳子翻了个身,“有时候,我想啊,若能永远留在这天国仙境,不再回到龌龊透顶的人间,该有多好啊!”

芳子说完就睡着了,秦北洋不好意思赶她走,同样感到昏昏沉沉。难道是这龙涎香的气味?夹杂其它什么物质,具有催眠效果?

昏睡前的最后一段意识,似乎看到了九色……

(让月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十八章 刺客道(二)

天蒙蒙亮,学童们准时起床。

秦北洋睁开眼,只见隔壁的高低床,芳子正在伸懒腰,梳头呢。难道,昨晚的对话,都是幻觉?

这一觉的睡眠质量相当高,一夜无梦,神清气爽,浑身加满力道。小孩子在睡觉时长个子,如果每晚都能这样睡,身体育必然出众,哪怕终日只吃果子闻露水之气。

学童们迅叠好被褥,准备齐全文房四宝。女孩子们还到镜子前洗漱,至少不能蓬头垢面。

没有人说起过去,因为过去已是上一世,大家都坚信自己死了,这里就是天国。

中山差不多是班长的角色,负责管理学童们的纪律。秦北洋跟小伙伴们聊天,尤其对两个异族孩子感兴趣马科斯自称菲律宾人,昭龙自称暹罗人,除此以外,讳莫如深。

今天,仍然学习刺客道,但不在学堂,而是秦北洋昨天被打晕的高山天池。

孟婆说这个深潭叫“大爷海”,其水极寒,每年有六个月封冻,任何人坠入水中,即刻便会被吞没。

“学会刺客道,杀人如同探囊取物!”

这是孟婆对孩子们说的第一句话。

包括秦北洋在内的十三个学童,面对大爷海,背靠高山之巅的云海,先学习扎马步与气沉丹田。这是刺客外功的第一关。

这对秦北洋不难,从小在光绪帝陵的地宫,他就跟着父亲这么练习了。地宫有金井龙穴之气,让他的马步扎得特别严实,不但双腿全是肌肉,丹田之气也很充溢。但对普通孩子来说,便只能叫苦连天。不过,芳子、中山、昭龙似有练武的经验,马步扎得有板有眼,马科斯可就惨了,不时被孟婆教训,吃了好几个毛栗子。

光扎马步就学习了七天,以后练功不能废弛,每人起床早餐后,先扎两个时辰马步。

第二步是打坐运气。还是在大爷海边,学童们盘腿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闻着潭水里的气味,就像吸收地宫的阴阳之气。秦北洋感觉在此打坐,周身经络似乎打开,一股真气从鼻孔与屁股底下分头涌入全身,围绕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而流动。

孟婆告诫大家,若在打坐中出现种种幻想,比如有美少女向你抛媚眼,又有金光闪闪的老人引你去练功,全都不要搭理。若是陷入这些幻想世界,便会走火入魔,难以自拔,轻则自断心脉而亡,重则狂伤人。

务必坚守正气与正道,练到一定阶段,内气便会打通“任督二脉”成为小周天。而要把大小周天全部打通,则非绝世高手莫属秦北洋想起了京城小报连载的武侠小说。

打坐运气又练了七天,进入第三个环节:轻功。

学童们跟随孟婆,攀登上天国西侧的高峰。秦北洋猜测得没错,这位孟婆身怀绝技,哪怕一大把年纪了,却是健步如飞,竟能在山顶悬崖上如履平地。

孟婆攀上一株迎客松,又似走钢丝踩过细细的树枝,山风呼啸而过,如同在细绳子上翩翩起舞,看得学童们心惊胆战。

芳子自告奋勇,身轻如燕地上了松枝,踮起一对纤纤玉足,如同西洋女人的芭蕾,就在万丈悬崖之上转圈。孟婆知道其中几个孩子,马步与练气都有所成就,有些原本就有基础,尤其是这位芳子。她便亲自演示,从松树上一跃而起,腾空飞到悬崖之上,仅仅依靠双手插入峭壁的缝隙,仿佛一只猿猴般地灵活。

孟婆现身说法,刺杀之时,腾跃可出其不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飞天入地,让人无从防范。而出色的轻功,不但有助于动如脱兔的刺杀,也能帮助刺客迅逃离现场,方才配得上“彗星袭月”四个字。

而轻功属于童子功,年纪越小越容易练习。在孟婆的保护之下,每个学童都攀上迎客松,完成了飞跃巅峰的训练。

最后,老婆婆将手指向了秦北洋:“轮到你了!”

“我?”

秦北洋心想自己都十八岁了,身高体重远远过那些小孩子,别说是在悬崖上飞,光爬树就会变成秤砣吧?

见他连连摇头后退,芳子却说:“怕什么?你是一个死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说罢,芳子就在他的后背心推了一把。

秦北洋瞬间失去平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入悬崖……

死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对于秦北洋而言,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万丈悬崖……

他开始惨叫,连迎客松的松针都没摸到,直接冲入棉花糖般的白云深处。云朵并没有接住他,地心引力抓着他的一百多斤,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越是手舞足蹈挣扎,云的缓冲就越差。在向地狱坠落的同时,看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山川美景,看到万丈刀削的雪白悬崖,看到山间猴子家族嬉戏,一线天的瀑布垂落,似乎还有古代苦行僧的洞窟。

再死一次吧!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但愿要么回到天国,要么回到人间。

突然,一只白鹤从云中飞出,拦腰将秦北洋截住。

白鹤比想象中大得多,双翅展开犹如数匹烈马,身体结实得恍若马鞍。他以骑马的姿势骑在白鹤身上,像古时候驾鹤西去的仙人。白鹤的喙部与脑袋前半部是红色的,因此又称丹顶鹤,细长双足亦为红色,羽翼末梢却是黑色,其余主体一片雪白,就像古时文人画经常描绘的。

感觉就像做梦啊!

不,也许整个“天国”都是人死以后做的一个梦?

骑鹤飞行。

双手紧紧抓着白鹤的脖子,他几乎把耳朵贴着鹤的脑袋,仿佛能感受到这只鹤的所思所想?它是天生栖息在这山巅?还是被孟婆所豢养?专门为了搭救练习轻功而坠落的学童?

秦北洋不得而知。他只感觉白鹤振翅高飞,再度穿破云层,向着山巅,向着苍穹,劈开空气与风的阻力,让骑在鹤背上的少年也热血澎湃!

他已遥遥望见悬崖上的那株迎客松,心底念起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终于,白鹤带着秦北洋回到松树上,他跨坐在最粗壮的树干,白鹤也不停留在松枝上,而是怕打翅膀悬浮在半空。

“鹤兄!鹤兄!多谢你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秦北洋必将报答!”

白鹤听懂了他的话,不以为意,又围绕迎客松飞了一圈,便一头栽入悬崖下的云层,宛如弃世的修行者无影无踪。

秦北洋直勾勾地看呆了,下意识地站起来,沿着松树走回悬崖,就跟芳子一样如履平地。他再纵身一跃,轻松攀上高山之巅,几千里苍茫云海,尽在脚下奔腾流转矣。

“看看,轻功这不练成了吗?”芳子也如仙人飞上来,“你知道吗?这悬崖下是地狱谷,任何人坠下去都会粉身碎骨,哪怕你是个死人,也得再死第二遍!”

秦北洋面色通红,离她远远的,生怕再着了这小妮子的道,又被她推下火坑去了。

第十九章 白鹤行

天国学堂。

轻功练习,已逾七日。只是不知今夕何夕?更无日历、节气之说。

秦北洋跟芳子、中山、昭龙、马科斯等小伙伴们相处颇为融洽。尽管已经十八岁,但他对于做孩子王甘之如饴,在上课与练功的间隙,带着这群童男童女在山上玩各种游戏。

他的轻功日益精进,自觉可以随心随欲腾跃,一飞冲上两三丈轻松自如,一跳而下三四层高楼也不费吹灰之力。恐怕是在悬崖坠落的惊险过程中,得到白鹤君的某种加持,领悟了鸟类驾驭空气之道。走在山顶峭壁边缘,他再不会腿肚子打颤了。

刺客道,第四关,便是兵刃。

孟婆先取出十八种兵器,分为九长九短

九长: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

九短: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

学童们各自挑选趁手的,但务必每一样都要会用,都属基本功范畴。

但秦北洋只相信自己的唐刀,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来自安禄山坟墓的陪葬品。

孟婆仔细端详这把三尺长的环刀,确认是唐朝实物。一般铁质兵器,入土即氧化锈蚀,极少见到这种历经一千二百年,仍然锋利如新的宝刀。

她在大爷海边耍了一套刀法,据说是当年戚继光抗倭时自创。想不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使得虎虎生风,仿佛刀刀力拔千钧,最后劈开一块硕大的花岗岩石头,居然没有卷刃。

老婆婆厉声道:“这把唐刀里藏有安禄山的灵魂!”

秦北洋当然明白,安禄山是何许人也:“据说,所有古代刀剑里都有灵魂,不是铸剑师的灵魂,就是曾经陪葬的墓主人的灵魂?”

“不错,但你要学会如何呼唤和使用刀剑之魂魄,而不能被刀剑所反噬。”

“反噬?”

“安禄山是肆虐危害中国的禽兽,他身上的力量全然是破坏性的,你若无法控制住这把刀,便会被这把唐刀所控制!”

秦北洋听出了一身冷汗:“我该如何做到呢?”

“一是练气,二是运用你心底的意念,三是要有一身正气,才能压住安禄山的邪气。”

兵刃这一关,又学习了七天。“天国学堂”教的都是真功夫,招招见血,步步致命,这可不是京城武馆里那种“前踢下巴颏儿,后弹屁股蛋儿”的花架子。

下一关,孟婆给每个学童配了新的武器,竟是匕。

象牙柄的匕,镶嵌着“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的同款凶器。

秦北洋忍住冲动,他本该当场抓住孟婆,质问这匕的来源?是否跟杀他养父母的刺客是同一伙的?但他明白,以自己的功力,根本不是孟婆的对手,反而会伤及周围无辜的孩子们。何况九色又不在,失去了小镇墓兽的帮助,秦北洋仍然是一个凡夫俗子。

看到芳子等人开始练习匕杀人之术,熟练地割开木头人的咽喉,就让他心中燃烧起复仇怒火。

终于,象牙柄匕交到了秦北洋的手中。

但他的一根筋毛病又犯了:“我讨厌匕!”

“任何人都不可以跳过这一关。”

“我生病了”

秦北洋佯装打摆子的模样,竟然开始在地上打滚儿,颤抖、抽筋并且口吐白沫表演有些过头,不像打摆子,而像羊癫疯!

芳子、中山、马科斯、昭龙都看了出来,孩子们哈哈大笑。孟婆刚要教训这些学童,正好太阳落山,到了睡觉时间。

“明日一早,继续练习!。”

孟婆说罢,腾身飞入东侧的峰顶,徒留下目露凶光的秦北洋。

这一夜,学童们在龙涎香的气味中沉沉入睡,唯有秦北洋故意憋气,只从嘴角缓慢呼吸,从而保持清醒。

他悄悄摸出房舍,背后插着三尺唐刀,回到天国的月光下。

不能打灯,黑漆漆的山上,哪怕豆大的灯光,都可能被人现。幸好月光明媚,将群山照得清亮。他已在“天国”生活了一个月,每到一处,便将地形特点记在心头。

这是一片山顶台地,夹在两峰之间,边缘遍布刀削般的悬崖。但他不相信没有出路,否则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呢?他现西侧山峰背后,还有一条羊肠小道,平常从不过去,只是远远望见过。

大爷海深潭倒映月影,倒是给他指了条明路,成为坐标参照物。秦北洋来到山后小道,踩着石头台阶往下,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一边是陡峭山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夜里走这条道,简直是自杀。月光被山峰挡住,什么都看不到,如果前头台阶断裂或拐弯,就会坠落地狱谷不能指望白鹤救他第二次。

果然前脚踩空,幸好身体保持平衡,否则后脚也踩出去就完蛋了。秦北洋蹲下来,人眼瞪得如同猫眼,慢慢适应黑暗环境,毕竟露天总有星光。

盘山小道到此为止,对面还有一座山峰,吊桥悬挂在半空,人们通过这里来往山顶。

只要吊桥不放下来,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除非插上翅膀,绝无逃脱可能。

倏忽间,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秦北洋惊得差点摔下悬崖,却被人拦腰抱住。一回头,看到一张狰狞的鬼脸,心脏猛然收缩。

“别怕!”

声音却很年轻,秦北洋认出这是鬼面具教授,“天国学堂”的第二位老师。

秦北洋刚站稳,又想趁其不备,抽出背后唐刀,一刀剁下鬼面具背后的人头,却被对方牢牢夹住手腕,当即动弹不得。

“你想杀我?”

“对不起,我……”

他心一横,这都被现,恐怕是必死无疑了。

“无论生死,没人能逃出天国,除非学成毕业!”鬼面具从背后控制着秦北洋,将他的生命握在股掌之间,“听孟婆说,你学习刺客道进步飞快。”

“但我讨厌一切刺杀。”

“你一定不会讨厌地宫。”

秦北洋想起上课所说:“地宫道?”

“照道理,天国的学童应当先学刺客道,再学地宫道。既然今夜,我们有缘在此相逢,你又想砍下我的脑袋,不如我先带你去地宫吧。”

“天国还有地宫?”

鬼面具点亮一盏灯笼,指了指头顶:“在天上!”

一道绳索仿佛自星空垂下,正好落到他俩跟前。鬼面具把绳索在秦北洋腰间打结,自己也抓紧绳索,对天出一声长啸,绳索自动上升。

万丈壁立之上,秦北洋与鬼面具几乎脸贴脸,犹如乘坐电梯,飞升直上。仿佛所有星辰月亮跌坠,狂风为他送行,几乎可以摸到老天爷的下巴。

绳索尽头,石壁露出个洞口,像极了修行者的洞窟。

鬼面具拽着秦北洋跳入其中,才觉这洞窟幽深绵长,果然有古墓地宫的感觉。鬼面具在前头提着灯笼,宛如盗墓贼。

“这是谁人的墓葬?”

“天国的墓。”

鬼面具只回答一句,迎面是个墓室门。两扇汉白玉石大门,雕刻仙鹤飞入群山,日月沉入云海,正是这天国山顶的奇观。秦北洋运用墓匠族的手艺,轻松将门打开。

刹那间,数十支箭矢迎面飞来,直取他的双眼……

第二十章 天上墓穴

鬼面具拽着他趴下,头顶嗖嗖冷风,箭矢齐齐扎入背后地砖,深入达到三寸!若是反应再慢半拍,当场就会被戳成刺猬。【本章节、、,请记住网址】***小*说

“好险!”

秦北洋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连续打开三道墓室门,惊险万分地避开弓弩机关。

终于,眼前展开一片宽广的地宫。

鬼面具在墙边点着火源,亮起无数盏灯光。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见头顶似乎飘过白云,脚下流淌江河大海,背景也是这座重峦叠翠的群山……

“天上墓穴?”

秦北洋目瞪口呆地走近几步。他这辈子出生在地宫,成长在地宫,却从未见过这么伟大与豪华的地宫。

“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鬼面具朗声念诵,秦北洋立时听出来了:“司马迁《史记》对秦始皇陵地宫的描述!”

“你的记忆力很好。”

“秦始皇陵在骊山脚下,骊山位于关中平原!”秦北洋还知道,秦始皇陵的骊山,距离自己出生地白鹿原,不过几十里咫尺之遥,“怎么可能在这高山之上?”

“这里是天国,并非人间。秦始皇帝再伟大,不过是人间的君主,他的墓,当然不可能在这里!”鬼面具走向地宫中心硕大无朋的黄肠题凑棺椁,“这是一个复制品,人间所有的君王墓葬,在天上都会有复制品。这也是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的场所。”

“秦始皇陵地宫的复制品?”秦北洋不敢大口呼吸,走到地宫边缘,看着无数盏青铜烛台,喷射耀眼的光芒,“司马迁说‘人鱼膏为烛’,这真是人鱼熬成的膏吗?”

“此乃鲛人之膏,干宝《搜神记》有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善于纺织,可以制造入水不湿的龙绡。鲛人尸体可熬制人鱼膏,其油燃点极低,一滴燃烧数日不灭。若有数具鲛人尸体,就能做成两千年不熄的长明灯。”

“既然是复制品,你们又是从哪里抓到的鲛人?”

“这可是个秘密!”

秦北洋备感不可思议,想起自己的九色,抬头问道:“这里还有镇墓兽的复制品吗?”

“跟我来!”

鬼面具回到地宫边缘,就像个大型宫殿,四周围布满洞窟,一如陵墓中会有多个侧墓室与耳室,埋葬墓主人的妻妾与陪葬品。但这里的每一个洞窟,都有粗如碗口的铁栏杆,秦北洋抽出唐刀敲击,出清脆的回应,说明是上等的熟铁打造,几乎坚不可摧。

就是他这一下的击打声,黑的洞窟内传来了回音。

一阵腥臭的风吹出,秦北洋应声后退,几乎摔倒在地。接着响起撼人心魄的咆哮,说不清是哪一种野兽?胸口的玉坠子,似又隐隐热。

镇墓兽?

两团暗绿色的目光,从洞窟中徐徐而出,接着是一头无可名状的猛兽,凶暴地冲到铁栏杆前。它的利爪伸出栏杆缝隙,几乎抓到秦北洋的面门。

幸好鬼面具在他身后拽了一把,擦着鼻尖而过,否则起码是要破相了!

这怪物长着一张鬼魅似的猴脸,鼻梁鲜红,两侧有纵纹,颔下一撮山羊胡,身体却如同雄狮般强壮。褐色毛蓬松而茂密,腹面淡黄褐色,背后又是红色。但从它行走时出的声音,确认是金属外壳的镇墓兽无疑。

“山魈?”

秦北洋认出了这个物种,古书上有写过。

“山魈镇墓兽!”鬼面具冷眼看着这个怪物,“二十年前,为了捕获这头怪物,损失了好些人的生命。”

“它的墓主人是谁?”

“此墓在南京,紫金山下,明孝陵附近。你爱读三国,对他不会陌生东吴大帝,孙权!”

秦北洋大惊失色:“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可是帝王级的镇墓兽啊。为何是山魈?难道是孙这个姓氏的缘故?”

“显然不是,你可别把《三国》与《西游》搞混了!我猜想,《三国志》记载,东吴曾多次用兵南方的山越族,而山魈是部分山越部落的图腾,因而以被征服民族的图腾为镇墓兽。”

“你们为了得到这尊镇墓兽,竟然掘开了孙权的陵墓?”

鬼面具大方地承认:“然也,但我们不是盗墓贼,我们只是把镇墓兽和墓主人转移到了天上!”

“你是说……孙权的棺椁和遗骸也在这个洞窟中?”

秦北洋强迫自己靠近铁栏杆,抽出三尺唐刀保护自己,以免被山魈镇墓兽的爪子碰到。

幽暗的洞窟深处,似乎藏着一口棺椁。

“是,如果我们不动它,天下间的贼寇与洋鬼子,迟早也会掘开这些陵墓。要么将墓主人挫骨扬灰,要么运送到国外的博物馆,如此便是千古遗恨。”

“照你这么说你们盗墓反而是在保护墓主人和镇墓兽?”

鬼面具带着秦北洋走向下一个洞窟:“不仅在保护死人,更在保护神圣的中国。”

“神圣的中国?”

秦北洋若有所思。秦始皇陵地宫四周,已被开凿出密密麻麻的上百个洞窟,而这地宫本身的面积就相当于紫禁城的太和殿广场了。

下一个洞窟,秦北洋有了思想准备,无需再用声音激活镇墓兽了。刚才山魈镇墓兽的咆哮,已惊醒地宫中所有怪物。

他刚靠近铁栏杆,洞窟深处就飘来绿色目光,响起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然后一阵刺耳的嘶鸣。一对马蹄踩在铁栏上,布满白色斑点的马头,凑在栏杆缝隙间,猛烈喷射热气,几乎烧着秦北洋的眉毛。但这匹马的身体,却呈现出青铜光泽,显然又是一尊镇墓兽。

“的卢马?”

伯乐《相马经》:“的卢,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马政论》:“颡上有白毛谓之的卢。”又曰“上有旋毛及白毛者,谓之的吻,凶。”

“不错!”鬼面具将他拽回来,“亏得你还识马!辛弃疾的《破阵子》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的卢马镇墓兽?”秦北洋反复打量这匹骏马,“的卢马原被认为凶险,会对主人不利。然而,《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中的刘备就是靠的卢马脱险,飞越檀溪……等一等,难道这就是?刘……”【本章节,请记住网址】

第二十一章 地宫赝品

“皇叔刘玄德的镇墓兽!”

“你们!”天上墓穴,秦始皇陵墓的复制品中,秦北洋大为惊骇,指着鬼面具的鼻子,“不但刨了孙权的墓,还挖了刘备的墓?”

“南京的东吴大帝墓,成都的汉昭烈帝墓,都被我们保护了下来!一在长江尾,一在长江头,齐齐送入天上墓穴。包括他们的镇墓兽:山魈、的卢马。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孙权和刘备他俩自己知道吗?死后一千七百年,居然做了隔壁邻居!要知道,刘备可是为了关羽复仇,从而讨伐孙权,战败于夷陵火烧连营,最后死于白帝城!”

秦北洋对三国故事如数家珍,这回也是哭笑不得了。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鬼面具说出了《三国演义》全书的第一句,话语中颇有霸气,“身后事,千载悠悠,谁能预知?”

“魏、蜀、吴三国的君主,你们已挖出了刘备与孙权,那么最后一位曹操呢?”

“你不知道曹操七十二疑冢之事吗?”

秦北洋点头道:“有所耳闻。”

“至今,曹操墓在何处?尚未可知呢!”

“那么……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三兄弟,都被你们搬到这座地宫来了?”

“不可说!不可说!”

秦北洋隐隐听到又一个洞窟中,传出战马嘶鸣之声,面色为之一变:“难道是关二爷的赤兔马镇墓兽?”

“建安十三年,赤壁大战的主人公们孙权、刘备、关羽、张飞、周瑜、鲁肃、黄盖,乃至蒋干、大乔、小乔……”秦北洋脑中极飞转这些名字,“他们的坟墓都被你们刨了?镇墓兽也都在这儿?”

鬼面具大笑道:“北洋,你是要我放出这些人的镇墓兽,在秦始皇的地宫之中,再次火烧赤壁一把吗?”

“也可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嘛!”

厉害了!若是大乔小乔都被这伙人捉来了,虽然不是活人,却是棺材版的“铜雀春深锁二乔”,若是曹操也来了,岂不是遂了其心愿?

鬼面具却多愁善感地接了一句:“我只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秦北洋总感觉遗漏了什么:“等一等,还有一位……”

“诸葛孔明!”

“这是我年少时最崇拜的大英雄!难道说……”

“放心,他的墓,我们还没动。诸葛武侯,至今仍长眠于定军山。”

秦北洋吁出一口气:“千古风流人物,相聚于太白之巅!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的后半句,来自明朝杨慎的《临江仙》,毛宗岗父子评刻版《三国演义》之开篇。

这一夜,围绕地宫的无数洞窟之中,纷纷爆怒吼,想是镇墓兽嗅到了人类的气味。

路过一个洞窟门口,鬼面具拉了他一把,否则就被一条蛇信子缠住了。

原来那是白蛇镇墓兽,栏杆造得密密麻麻,却无法阻拦剪刀般的舌尖,“哧溜”一下贴着地面飞过,竟有一丈之长,想必是专门缠人脚踝,再将人拖到嘴边吞食。

“此乃汉高祖刘邦之镇墓兽。”

鬼面具解释一句,秦北洋恍然大悟:“《三国演义》开头提到,汉高祖在芒砀山斩白蛇起兵,方才开创了汉家天下。”

他又后退一步,爬到秦始皇陵地宫的高处,观看一个个洞窟里的镇墓兽,犹如在动物园观赏狮子、老虎、大象、狒狒……又像是一个典狱长,在视察关押在监狱里的犯人们。

这些妖魔鬼怪般的镇墓兽,长得各种奇形怪状,难以一一描述。它们无一不想冲出牢笼,将秦北洋和鬼面具撕成碎片,保护自己的墓主人。

“叹为观止!这是镇墓兽的监狱啊,总共囚禁了多少镇墓兽?”

“一百零八具棺椁,一百零八个镇墓兽!”

这数字让秦北洋甚为震惊!心想又从《三国》跳到《水浒》了,一百单八个镇墓兽,不就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吗?

“你们花了多长时间,才集齐了那么多镇墓兽?”

“四十年。”鬼面具再补充一句,“两代人。”

显而易见,他就是这“人间天国”的第二代掘墓人了。

“四十年来,你们将中国历史上1o8位伟大人物的棺椁与镇墓兽转移到这里,但你们挖过的墓葬,恐怕远远不止1o8个,也许还得加个零吧?”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上自春秋战国,中有隋唐,下至大明朝,为保护这些墓主人,我们挖了四十年,纵横了何止三千里啊!”

眼看鬼面具开始怀古,秦北洋抓紧问道:“而这就是你们要学童修行的地宫道?你可知我是秦氏墓匠族的后人!”

“地宫之道,又何止秦氏一族?”

这句话彻底问住了秦北洋,清朝皇室内务府,不就有三族鼎力吗?他羞愧地低头,喃喃自语:“地宫之道,正如诸子百家,又何止孔孟一家?”

“说的好!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殊为中国之一大损失。”

“老师,您是说儒家有害于中国?”

“我无此意!孔子、孟子,皆为公元前8oo年至公元前2oo年之人类文明‘轴心时代’之圣贤,儒家的诗、书、礼、易、春秋支撑国族之魂魄,但中国不止有儒家啊!”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哪家一统天下,秦始皇还焚书坑儒呢!孔孟的儒家,老庄的道家、韩非子的法家、公孙龙的名家,孙武子的兵家、邹衍的阴阳家,甚至鬼谷子的纵横家。”

鬼面具先点头,后摇头:“北洋,你还漏了一家!跟我来!”

正在秦北洋搔头皮之际,鬼面具拽着他的手,来到地宫最隐蔽的角落,有个全封闭的洞窟。鬼面具转动开关,洞窟铁门敞开,响起轰隆隆之声……

接着一阵狂风,宛如从地底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地吹乱秦北洋的衣襟,以至于他无法站立,被某种力道擦着地面平推出去好远。霎时间,整个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开始震动,头顶竟然掉下几粒碎石。

遭了!地宫是不是要崩溃了?

第二十二章 镇墓天子

天上墓穴,秦始皇地宫的赝品,镇墓兽监狱。

秦北洋惊慌之间,洞窟中飞出一连串巨大物体,扑扇翅膀,激起铺天盖地的气流,形如悬崖上的白鹤,却是通体黑色,骨架苍苍,薄而辽阔的双翼,一飞冲天,直达模拟日月星辰的秦始皇地宫苍穹,在人造星光的衬托下,犹如《山海经》中的朱雀玄鸟。

“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鬼面具高声说罢,果然,天上的鸟头高高扬起,出刺耳惊人的鸣叫声。

“老师,此乃何物?”

“木鸢镜像镇墓兽。”

“木鸢?古时候的风筝?曹雪芹有一篇《南鹞北鸢考工志》,说的是扎风筝的工艺。”秦北洋对一切手艺感兴趣,从前住在京西骆驼村,经常跑到西山脚下,放飞自己亲手扎的风筝,“木鸢乃是鲁班明的?”

“不,全世界第一只木鸢,乃是墨子所制。”

“墨子?对啊,刚才说诸子百家,竟把他给漏了!”秦北洋看着地宫苍穹中盘旋的木鸢,“风筝要飞,先要有风,可在这天上地宫,哪里又有风可言?”

“鸟儿起飞,利用的不是风,而是自身翅膀产生的升力。即便身处斗室,只要升力过自身重量,依然可以翱翔。木鸢利用这一原理,又以镇墓兽灵石为动力,从而模拟鸟儿飞行。人们一直以为,墨子的木鸢,就是后世的风筝。但你见过木头风筝吗?蔡伦造纸在东汉,三国时还有竹简呢,先秦哪有什么纸风筝?”

“木鸢是一种早期的机械飞行器?”

鬼面具走到木鸢镜像镇墓兽底下,任由双翅掀起的狂风把自己吹得东倒西歪:“墨子在鲁山,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距今两千三百年。公输班,就是木匠行的祖师爷鲁班,他学习墨子做成竹木喜鹊,可连飞三天,史载‘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试问风筝能有这本身?最多能只能传递情报罢了,恐怕又不如信鸽。”

“明白了,木鸢是一种机械飞行器,唯有载人飞行,才能起到侦察之用,类似欧洲战场上的侦察飞机或飞艇。”秦北洋同样走到鬼面具身边,在狂风中放大音量,“老师,您说它是木鸢镜像镇墓兽,所谓木鸢,有目共睹,那么镜像,又为何物?”

鬼面具双手击掌,富有节奏的五六下,有长有短,犹如摩尔斯密码,似乎是给头顶的木鸢出了声音信号。

于是乎,木鸢镜像镇墓兽的腹部打开,掉出来椭圆形的铜镜。不可思议,两千三百年前的铜镜,至今依然光滑灿烂,清晰照出地宫内的景物。

不止是一面铜镜……木鸢腹部坠下十几面镜子,全用铁索勾连,彼此处于不同位置,仿佛某种古怪的阵势。秦北洋观察这些镜子有大有小,既有通常所见的平面镜,也有凸面镜和凹面镜,甚至有不规则的镜面,仿佛上海大世界的哈哈镜。也不仅是铜镜,还有透明的天然水晶,折射出一个光怪6离变形扭曲的秦始皇地宫。

鬼面具扭动第二个机关,所有人鱼膏的灯光,背后也有凹面铜镜操控,如耀眼夺目的探照灯,齐齐照射在空中的十余面铜镜之上。木鸢放出一块硕大的木板,如同伞骨不断扩大,竟然变成一堵木板墙,将地宫隔绝为两个空间:一边集中了所有强烈光线;而另一边完全黑暗,犹如照相馆的显影暗室。

但在这块木板中心,有个小小孔洞。无数面铜镜与透镜成为光源,汇集为强烈的反光,恰到好处地穿过小孔,投射到地宫的另一半。

地宫黑暗的另一半,墙壁由无数块汉白玉石堆砌而成,光滑平整,犹如电影巨幕,瞬间反射出一只飞鸟的剪影。

硕大的飞鸟,似要冲破地宫牢笼,破土而出。

不过,这只飞鸟是倒过来的,头朝下,双足朝上,翅膀反方向扑腾。

“墨子做过小孔成像实验光按直线而行,犹如射箭,穿过针孔,不同方向而来之光,交叉而成倒影。物体上方成像于下,物体下部成像于上,因此为倒影。”

“物斜或光源远则影长细,物正或光源近则影短粗,若反射光,则影形成于物与光源之间。”

“北洋,你很聪明,且举一反三。”鬼面具指着墙上的飞鸟投影说,“墨子还说,飞鸟之影未尝动。因为我们看到的影子,只是一瞬间所形成。影像从来不曾运动,唯有物体的运动连续不断,生灭交替。”

“我们头顶的这些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还有水晶透镜,都是墨子的研究成果?”

“不错,以上在墨子的著作之中均有记载。”

说话之间,木鸢镇墓兽的数面镜子交替了位置,穿过小孔投射在墙上的影像,又有了奇妙的变化秦北洋看到一个倒立的鼓风箱,似是牛皮囊。此物在农村颇多,生火做饭,铁匠生炉等等。

风箱的投影惟妙惟肖,两个圆筒开始推拉,竟然喷射出黑色烟雾……再定睛一看,同样也是影像。小时候在天津,每次正月十五逛庙会,秦北洋最爱看走马灯,转动起来,千变万化。

此刻,地宫这面墙上的影像,就是所谓“动画”,近些年刚传入中国沿海租界的电影院,上海人将之称为“赛璐璐片”。

身处于死后世界的天上墓穴,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之中,秦北洋眼前铺满流光溢彩。头顶旋转木鸢翅膀卷起的滚滚气流,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镜面反光简直刺瞎双眼,宛如一场永不醒来的梦……“两千三百年前,墨子就明了最早的动画?”

“那是基于墨子的光学与物理学研究。你看这个风箱,也是墨子明的,主要用守城的战争,风箱可将有毒烟雾吹响攻城敌军,是为人类最原始的活塞与气缸的合成。”

秦始皇地宫的这面墙上,再次出现一辆硕大的木车,布满钢铁与木头制作的弓弩,齐刷刷对准天空,万箭齐!这一幕,惊天地、泣鬼神。

尽管全是倒过来的,秦北洋仿佛被倒悬于天际,头倒竖,箭雨遮天蔽日,向着双瞳飞来,直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十三章 镇墓兽大斗兽场

镇墓兽监狱,面对墨子的木鸢镜像镇墓兽,地宫墙上小孔成像的“动画”,秦北洋差点以为自己被乱箭穿心而亡。

墙上光影迅变化,仿佛抽去幻灯片,不再是射箭的弩车,变为坚固的城门堡垒。紧接着变成农村汲水的桔槔吊杆,再到老木匠们画方形的矩,画圆形的规,画直线的墨斗,量偏正的悬锤……竟然都是墨子的明,至今仍在中国各地使用。

秦北洋扭着脑袋,看小孔成像倒影,几乎要把脖子看断。九岁时,他禁闭在光绪皇帝的地宫,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这些工匠行最基础的工具。

“墨子将自己明之物,鼓风箱、攻城弩车、各种机械,画成类似走马灯的动画图,储存于木鸢镜像镇墓兽的镜子之中,只要有光,就能用小孔成像投影……我们的祖先太伟大了!”

秦北洋啧啧赞叹,鬼面具淡然回答:“也显得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太无能了。”

“那么好的东西,为何后世没有流传下来?

“木鸢之技艺,仅仅在少数人手中,比如墨子的门徒。他们虽无政治野心,却掌握大量战争与格斗的技艺。在战国君主与秦始皇看来都是大威胁,务必将其剿灭。以至于老百姓只知有鲁班,却不知有墨子。”

鬼面具一声叹息,便将天空中旋转的木鸢镜像镇墓兽收了下来。十余面古老铜镜回到木鸢腹中,展翅飞回地宫尽头的洞窟,重新关上坚固的铁门,沉睡于历史的尘埃。

“诸子百家,孔孟之儒,老庄之道,韩非之法,而墨子之术,可远不止于工匠之术!”

“北洋洗耳恭听。”

“这已出‘地宫道’的学习范围,用现代大学堂的说法就是‘纲’了!以后若有机会,我再跟你详说!”

秦北洋对鬼面具的看法已彻底改观:“老师,与我而言,这是脱胎换骨的一夜。”

“你有此心,我很满意。但这一夜,远未过去呢!北洋,再跟我来!”

鬼面具带他穿过地宫尽头的一扇石门,竟然还有第二道地宫,再度亮起无数支火把。

这是一个硕大的圆形空间,相比刚才正方形的地宫,让人想起“天圆地方”。秦北洋站在地宫边缘居高临下,呈现同心圆不断下落,底部是一片圆形的黄土场地。他从王家维教授的藏书之中,看到过古罗马大斗兽场的铜版画,正好酷似眼前这个地宫的形制。

地宫中的大斗兽场,鬼面具教授侃侃而谈:“夏商周三代,均有奴隶角斗士。他们与野兽搏击,彼此角斗,胜者继续杀戮,败者命丧当场。”

“这很残酷!”

“古时候,镇墓兽的验收,便采用活人角斗士。如果角斗士被镇墓兽杀死,说明墓匠的手艺合格,如果角斗士还活着,甚至打败了镇墓兽,那么角斗士将恢复自由,而墓匠因为手艺不过关,则会沦为奴隶,甚至成为角斗士而去送死。”

面对鬼面具的侃侃而谈,秦北洋倍感疑惑:“你怎么知道墓匠族和镇墓兽的过去?”

“现在,我是你的师傅,你只管听就是了。”鬼面具拉着他的手,走到镇墓兽大斗兽场的边缘,高台下就是碧血黄沙的厮杀地,“地宫道的残忍,远远出刺客道。而最残忍的,就是最后毕业前的一关学会与镇墓兽的搏击!”

“难以置信,你们将学童们训练成镇墓兽角斗士?孩子们都会被镇墓兽吃掉的!”

“任何学校都会有淘汰率,总有人不能毕业。二十年前,中国还有科举考试,能被选入殿试面见皇帝的,不过区区数人。许多人夜夜苦读到头白了还在考秀才呢!天国学堂,必须选出最优秀者,剩余只能自生自灭。”

“或死于镇墓兽之口?”

秦北洋道出了最大的可能性,鬼面具淡然一笑:“很遗憾,这是我等之天命。”

“老师,当初你也是个学童,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以优等生而毕业?”

“是。”

面具背后的双眼闪烁,出一声猿猴般的尖利长啸。

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地下,几扇铁门打开,随之响起凶猛的咆哮声,镇墓兽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头吊睛白额的青铜猛虎,先冲到斗兽场里,响起震耳欲聋的虎啸。金属虎鞭拍打在地上,激起阵阵黄沙。

“猛虎镇墓兽!”

话音未落,又看到一头雄鹿,顶着跟九色相同的雪白鹿角,四只细细的蹄子,支撑着青铜身体,居然一跃跳过猛虎的头顶。

雄鹿镇墓兽。

转瞬间,斗兽场里又来了第三头镇墓兽,这回是个黑熊,蹒跚笨重的躯体,每走一步都会让地宫震动。它像个人那样站起来,暴露胸口的白色月牙,用爪子拍打胸脯。

黑熊镇墓兽。

还有第四个,却是个金色猿猴,在地上翻滚腾挪,攀援斗兽场的墙壁。它看到了秦北洋,向他呲牙咧嘴地示威。

猿猴镇墓兽。

最后一个,并不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而是来自圆形地宫的天花板。空气中卷起整整热浪,秦北洋的头都被卷乱,才看到一对黑色翅膀,出乌鸦的呱躁声,犹如报丧的黑鸟,徐徐降落,竟然停在猛虎的背上。

鬼面具抢先为秦北洋解答:“乌鸦镇墓兽。”

镇墓兽大斗兽场,聚集了五头动物形状的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秦北洋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镇墓兽纠缠在一起,五颗灵石同时出热量,让这个地宫变得烟雾蒸腾,宛如已在盛夏的蒸笼。

“这是什么人的镇墓兽?”

“神医华佗。”

“三国的华佗?给关羽刮骨疗伤的华佗?”

鬼面具微微点头:“不错!四十年前,我们挖开华佗的墓,现竟有五尊镇墓兽,乃是魏文帝曹丕为华佗单独营建的陵墓。因为华佗生前,曾用麻沸散为曹丕做外科手术,救过他的性命。”

“华佗不是被曹操所杀的吗?”

“嗯,华佗为曹操看头风病,建议做开颅手术,并施以麻沸散做全身麻醉华佗明了世界上最早的麻醉术,以中草药为原料配方,实为医学史上一大进步。可惜,曹操并不相信华佗,认为他是来谋害自己的,就把华佗下狱杀了,麻沸散的配方失传,殊为可惜!不久,一代枭雄曹操病亡,留下七十二疑冢。”

秦北洋看了一眼大斗兽场:“这五尊镇墓兽又是什么意思?”

“你的生死场!”

话音未落,鬼面具飞起一脚,踹中秦北洋的后背心,让他整个人飞出护栏,倒头落入镇墓兽大斗兽场。

五尊镇墓兽争先恐后地跳起来迎接这顿夜宵……“ah1oh!”

秦北洋坠落大斗兽场的同时,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德语。

第二十四章 欢乐颂

镇墓兽大斗兽场,又称大角斗场。

它们并不需要人肉充饥,但消灭任何擅自闯入者,乃是镇墓兽保护墓主人的本能。

猛虎镇墓兽的血盆大口将他吞没之前,秦北洋拼命扭过身体,抽出背后的唐刀,用力劈砍在虎口之上,反而将自己弹得飞起来。

乌鸦镇墓兽半空飞来,尖利的鸟喙就要将他刺穿,而他再次用唐刀抵挡,三百六十度转圈,稳稳地双脚落地,站在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圆心。

他在整个地宫的圆心,一切以此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墙壁、栏杆、通道还有灯光,仿佛是幽冥世界的中心,也是这个所谓“天国”的中心。

千钧一关头,多么思念自己的小镇墓兽九色啊!

秦北洋挥舞三尺环唐刀,面对从眼前、身侧、背后袭来的五尊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其中任何一头怪兽的力量,都远远过人类,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撕成碎片。

突然,头顶响起鬼面具的叫喊声:“你会乐器吗?”

秦北洋已对鬼面具恨得牙痒痒的!这家伙将自己一脚踹进火坑,落到个古代镇墓兽角斗士的下场,又问他会不会用乐器?这是哪跟哪儿啊?

说话间,鬼面具打开斗兽场台阶下的抽屉,居然塞满各种乐器从阳春白雪的编钟、古琴、洞箫到下里巴人的唢呐、胡琴、喇叭,甚至还有西洋人的口琴、小提琴、双簧管!

从这些乐器的光滑色泽来看,似乎日常保养得很好,这两天刚被擦拭过。

秦北洋脱口而出:“我会吹笛子!”

于是,鬼面具抽出一支长长的竹笛,从空中抛出个完美的弧度。秦北洋高高跃起,单手接住,现原本就贴着半透明的笛膜。

“吹啊!”

五尊镇墓兽蠢蠢欲动的同时,鬼面具声嘶力竭地警告他。

对兽吹笛?犹如对牛弹琴……

但秦北洋别无选择,只能将唐刀送回后背,将竹笛横在嘴唇上,口型放圆,气流灌入中空的笛管,震动一片薄薄的笛膜。

糟糕的是,古墓之中,面对老虎、雄鹿、黑熊、猿猴以及乌鸦镇墓兽,他紧张得忘了北方梆笛的旋律,憋了半天只吹出几个杂乱的音阶。

镇墓兽们也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这十八岁少年在搞什么鬼?

必须要吹一曲子啊!

突然,想起刚才坠落时骂的那句“ah1oh”,耳边回荡九岁那年,在天津的德国小学,音乐老师教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最终章《欢乐颂》,在欧洲脍炙人口老少咸宜,人人听之过耳不忘。

还用想吗?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按下手指,六个笛孔上下翻飞,用中国笛子吹出德国的《欢乐颂》……

那五尊镇墓兽原本已商量好了,如何将秦北洋分成五瓣,就如五名食客打量一只完整的烤鸡。但贝多芬的《欢乐颂》旋律一出,尽管是笛子音色,依然让它们为之震惊。五头野兽蹲伏在原地,乖乖竖起耳朵,倾听秦北洋欢快的笛声,仿佛这里不是墓穴地宫,也不是杀人无数的大斗兽场,而是维也纳金色大厅。

秦北洋这才明白鬼面具的意图,训练自己用乐器来控制镇墓兽这可能也是镇墓兽唯一的弱点。

可惜《欢乐颂》的旋律太短,一曲终了,再来一遍。秦北洋反反复复用笛子吹了七遍之多,一直吹倒口腔生疮,荒腔走板跑了调儿!

他坚持不下去了,镇墓兽再次靠近,五只禽兽,目露凶光。

“怎么办?”

绝境之中,秦北洋豁出去了,他扔掉救命的笛子,向着鬼面具高声求救。

“我说过,这五尊镇墓兽来自三国华佗之墓!

鬼面具在上面提醒一句。电光火石之间,秦北洋心想华佗并非帝王将相,虽是举世罕见的神医,但也不过一介百姓,为何会有五尊镇墓兽?

难道是五禽戏?

果然,鬼面具再次高喊:“模仿它们的动作!”

秦北洋开窍了,心头一片敞亮。

但镇墓兽不会留给他思考空间。猛虎再度冲上来,秦北洋只用半秒钟冷静下来,观察它的行动姿态,把自己也当做一头老虎,俯身两手按地,用力使身驱前耸,深呼吸,前耸至极后稍停,再用两手先左后右挪移,竟然避开镇墓兽的第一击;他又两脚向后退移,极力拉直腰身,从而避开了第二击。

接着是雄鹿镇墓兽,它要以锋利的鹿角刺穿角斗士。秦北洋同样模仿它的动作,四肢着地,引项反顾,同时将三尺唐刀举在头顶,仿佛变成一尊独角兽,与雄鹿的双角猛然相撞。前些日子,他始终在山顶深潭畔练气,唐刀竟然挡住了雄鹿的袭击。

黑熊镇墓兽杀上来了,秦北洋灵活地双手抱膝,在地上翻滚两下,就像熊瞎子的动作,躲开它的雷霆攻击。

猿猴镇墓兽接踵而至,这下根本不用学了,他直接攀援上斗兽场的墙壁,施展孟婆传授的轻功,飞檐走壁,恍如悬崖上生存的猿猴。

最后,便是如利箭飞来的乌鸦镇墓兽。

秦北洋自然站定,吸气时跷起左腿,两臂侧平举,如鸟展翅欲飞状;呼气时,左腿回落地面,两臂回落腿侧,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五尊镇墓兽全都备感意外,纷纷仰头咆哮。乌鸦起飞追逐,秦北洋始终把唐刀藏在背后,在半空中抡圆了,砍向飞行的镇墓兽。

刹那间,耳边想起父亲在光绪地宫里说过的话不疯魔,不成活!

世界消失,只剩下这六个字……

不疯魔,不成活!

体内滚动一股热流,喷涌出下丹田,经会阴、肛门,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或至迎香,走鹊桥,连接任脉,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恰好打通“任督二脉”,完成了第一个小周天。

于是,秦北洋呼唤出了安禄山的力量,就藏在这把唐刀的深处,无比邪恶,让人胆战心惊,一旦使出,雷霆万钧,覆水难收。

唐刀劈中了乌鸦镇墓兽的后背……

第二十五章 五禽戏

秦始皇陵地宫后的地宫,镇墓兽大斗兽场的上空,金属的火星四溅,放射出万丈的金光。

大叛乱者安禄山,似乎长出兽角与茸毛,舔着鲜血,将乌鸦拦腰切成两段。

秦北洋听到一声惨叫,镇墓兽临死之际的惨呼声,唐刀仿佛砍中了灵石,这是镇墓兽唯一的心脏。

乌鸦镇墓兽在半空中爆炸了。

它连坠落到地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灵石的力量被触。自然界真正伟大的鸟儿,死亡时不会沾到地面,它们会在天空自爆,羽翼融入云端,灵魂归于苍穹!

剩余的四尊镇墓兽都看呆了,它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向着四周围躲藏,甚至主动钻入地道,不敢面对这个十八岁少年。

屠杀镇墓兽的秦北洋,跳回到大斗兽场的看台上,气喘吁吁,凶神恶煞一般地走向鬼面具,想要把他也劈成两半!

“恭喜你!北洋,你完成了地宫道的考试!”

听得出,鬼面具是诚心诚意为他而高兴。

“这……这个考试太残忍了!”

“每年通常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试,其余都会被五禽戏镇墓兽吃掉。”

“果然是五禽戏!”

“华佗明了五禽戏,就是要人们模仿虎,鹿,熊,猿,鸟这五种动物的形态和动作,从而消谷食,益气力,除百病,能存行之者,必得延年,甚至练就武功。某种程度而言,华佗既是医学泰斗,也是武学宗师。”

说到这儿,秦北洋已明白了几分:“镇墓兽的技击杀人动作,大多源于自然界的各种禽兽。单纯依靠人类的技击武学,难以与禽兽对抗。唯有华佗的五禽戏,模仿五种禽兽之行动,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现代武器明之前,古人克制镇墓兽的唯一方法。”

“对了,乌鸦镇墓兽死了吗?”

“我会将它修复的,否则等到五个孩子毕业,华佗的五禽戏镇墓兽就消失了。”

“老师,您也会这些手艺?”

“跟你们墓匠族秦氏的手艺相比,简直班门弄斧!”

鬼面具竟然自谦了一句。

“不是乐器也能克制吗?”

“只能暂时延缓镇墓兽的攻击,但不能完全克制,长则一炷香工夫,短则须臾之间取决于你的乐器功夫是否精道,也取决于不同镇墓兽的喜好,因此从无定式。”

“看来我的笛子独奏《欢乐颂》还不错!”

秦北洋估计自己要连续很多天做梦都在哼这个旋律了。

“但当镇墓兽或其它古物沉睡之时,某些特殊音乐也可将其唤醒,但绝非普通乐器所能做到。”鬼面具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天资远远出我的想象!经此一役,你已掌握了华佗五禽戏的绝学。愿你今后勤学苦练,将之融会贯通,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镇墓兽猎人。”

“镇墓兽猎人?”

秦北洋再次被这个新词所震惊。这一夜,在这天上墓穴,无数新现扑面而来。

“没有镇墓兽猎人,这个地宫里何来那么多的镇墓兽?”

“可我是秦氏墓匠族的后人,我天生的使命就是营造皇家陵墓,设计、制作与操控镇墓兽这与所谓的镇墓兽猎人,截然相反,水火不容啊!”

“谁说水火不能交融?”鬼面具朗声大笑,“在这个天崩地裂的时代,中国的,西洋的,古代的,现代的,正义的,邪恶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融合的。”

“地宫道,不但要考验探墓的能力,更要考验制服镇墓兽的能力,否则掘开古墓,也是被镇墓兽吃掉的命运!”

秦北洋心想这个镇墓兽大斗兽场,仿佛传说中的少林寺十八铜人巷,自己能闯关至此,绝对是老天爷的庇佑,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庇佑!

“不错,学童们必须先修行刺客道,掌握内力、轻功、兵刃,再入地宫道的法门,才有机会与镇墓兽搏斗,否则便是徒劳送死。北洋……”

鬼面具走近一步,秦北洋趁其不备,突然出手,剥下那层面具,想看看此人到底长啥样?

然而,他看到了白布蒙住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孔和嘴巴。

就像一张僵尸的脸。

鬼面具同时拔出一把匕,顶在秦北洋的咽喉上,再往前一厘米,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抱歉!”秦北洋摊开双手投降,“天杀的,你居然戴着双重面具!”

“你屡次对师傅不敬,我完全可以按照欺师灭祖的规矩处置你。”

“但我从未向你拜师,这天国也不是我自己要上来的,我也不相信自己是个死人!”

对方重新戴上鬼面具,收起匕:“我刚才为你所做的一切,多年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不过,秦北洋注意到,这把象牙柄的匕上,镶嵌的螺钿图案,并非“彗星袭月”,而是另一个奇怪的图形。

“你果然和那些刺客们是一伙的。”

“记住!你是一个死人,忘记前世生过的一切!”

鬼面具并没有选择原路返回,圆形大斗兽场地宫的另一头,还有一座汉白玉墓室门。穿过去,就是一条向上的台阶甬道。

没走几步,秦北洋看到一片地下空间,摆放不计其数的鲜花与香烛。更深处有一座石头垒砌的大殿,并排三孔高大的门洞,仿佛北京的城门洞子。

“这是另一座地宫吗?”

“秦始皇陵地宫只是复制品,用于保存全国各地挖来的墓主人棺椁与镇墓兽。但这三道门洞之后,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

“墓主人是谁?”

“你绝对猜想不到的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鬼面具的目光充满崇敬,“我已说得太多了!可别让我一不留神,泄露了天机。”

弯弯曲曲的地道,他俩又走了一个时辰。出口在西侧山峰之巅,被野花野草包围的山洞,外面还有石板机关掩盖,常人难以现。

天快亮了,东方地平线上,挂着一颗明亮的太白星,也是启明星。

鬼面具将秦北洋护送到学童的房舍前说:“快点回去睡觉,今夜生之事,切勿告诉他人。但我会向孟婆禀报,让你提前结束刺客道的学习。”

秦北洋心中窃喜,那就不用再去学那该死的匕了!

他摄手摄脚回到屋里,躲藏到冰冷的床铺之中。龙涎香让所有人睡得昏昏沉沉,无人现他的消失。

片刻之后,学童们几乎同时醒来,开始新一天的学习。

芳子洗完脸,做了个鬼脸,凑近秦北洋说:“喂,你看起来好疲惫啊?”

“嗨嗨!晚上做梦也在练功呢!”

他怎敢说自己一宿未眠的秘密?

但这一宿,在天上墓穴,镇墓兽地宫,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奇遇,如自己所言脱胎换骨!

第二十六章 神婆芳子

(读者君鉴:第十六章开始,直至第二十八章,这十二章的“天国”部分,为秦北洋的学习进阶之道,貌似奇幻飞扬,实则秘密修行,终将回归人间,请君耐心观赏……)

这一日,天国学堂,要上一节“地宫道”的课程,由鬼面具讲授《周易》。

秦北洋哈欠连天,只想着睡觉,心里哼着贝多芬的《欢乐颂》。若放在平日课堂,孟婆的毛栗子又要敲上来了。但鬼面具与秦北洋心有灵犀,相视而一笑。

“《周易》相传为周文王姬昌所作,包括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经》,占卜之用的卦辞、爻辞。《传》含有解释卦辞和爻辞的十篇文辞,传为孔子所作,被奉为儒教经典,六经之。”

鬼面具在讲台上画出几种卦象的图形。

“老师,道士算命所说的《周易》又是什么呢?”

“易学博大精深,又岂能用于算命?《四库全书》将易学分为象数学派和义理学派,又分占卜宗、禨祥宗、造化宗、老庄宗、儒理宗、史事宗。”

虽然戴着一张鬼面具,讲课却是深入浅出,条理分明,从早上讲到黄昏,哪怕是像昭龙和马科斯那样的异族孩子,对于八卦之类零基础,却也听懂了十之七八。

芳子是学童们中间底子最好的,她说从小就学习《周易》,最爱给人算命,又一个神婆诞生了。

“你能给我算命吗?”

秦北洋回头看着她的双眼,芳子怯生生地望向老师,鬼面具点头道:“课堂休息,给他算算!”

“好,北洋哥,请报上生辰八字!”

“光绪二十六年,西元19oo年,农历十月初二,下午两点。”

这个时间,是父亲告诉秦北洋的,寒衣节的第二日,恰逢当年的二十四节气的小雪。

“庚子年,丁亥月,庚子日,未时。”

芳子掐指一算,准确推测出秦北洋的生辰八字。

“不错!”

人说算命会把命算薄。所以,秦北洋纵然跟父亲学会了一些《周易》之道,但也从未给自己算过命。

“北洋哥,你的八字中有二金,四水,一火,一土,却没有木。”

“嗯,我的五行水旺缺木。”

芳子干脆在课堂中踱起步来,为天国的同学们展示算命:“你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

听到这里,秦北洋喜不自禁,却又在学童们面前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客气!客气!”

“你有文章与艺术的天赋,也有领导天下的才干,嫉恶如仇,锄强扶弱,路见不平会一声吼,眼中容不得沙子!你的命格之中,预示有容人之量,喜欢有聪明才智之人,而厌恶懦弱胆怯之辈。你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尽管命如宝剑,你的内心却分外敏感而脆弱。”

“此话怎讲?”

芳子嗤嗤一笑:“就是吃软不吃硬!你绝不会辜负他人之好意,但也会过分轻信他人,容易上当受骗。”

“精辟!”

秦北洋也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不知道如何改正?

“不过,身怀利器之人,如若使用不当,也会伤人伤己!”

“我这个人嘛,脑子里缺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掉泪。”忽然间,秦北洋想起安娜给他的评价,“社会智力为零!”

“北洋哥,你做任何事,必须三思而后行,决不可意气用事。”

鬼面具老师过来补充道:“你的一生,要成为真正的一把宝剑,必须反复淬炼打磨,不能急于求成,亦不能一蹴而就,否则便是废铜烂铁!”

“学习东方与西方的知识?”

“不仅如此,还要如凤凰之涅槃!浴火而重生!”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秦北洋立时想到了孟子的这段话。

“一旦你学成大道,未来无论在天国还是回人间,必有不可限量之成就!”

“老师,您说的大道是指‘刺客道’与‘地宫道’。”

鬼面具淡然一笑:“非也,学童们虽在天国学习这两种道行,但跟秦北洋你要领悟的大道相比,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到底是何大道?”

“佛曰:不可说!”

咳!又卖关子!

秦北洋一转头,面对芳子:“接着给我算命啊。”

“那我再根据你的生辰八字,给你算算桃花运吧!”

“桃花运?”

十二岁的小姑娘,居然还精通这些个门道,看来是有些早熟:“你啊,天生就有女人缘,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如同飞蛾扑火而来……因此,她们的结局注定悲惨,红颜薄命!一句话:你的一辈子,必有不少情缘甚至孽缘。”

“孽缘?”

秦北洋脑中自然浮现起了安娜,心中便如打鼓似的不安。

“是啊,你离我远点吧!”芳子半开玩笑地拂袖远去,又嘻嘻笑着回来,“我再给你算算财运吧!”

“我哪有什么财运啊?身无分文,居无片瓦的穷光蛋一个!”

“不对!你未来会非常有钱!简直腰缠万贯!”

“芳子啊,你是在故意埋汰我吧?”

秦北洋面上虽然苦笑,心里却想到了“达摩山伯爵基金”,那笔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我是认真的!假以时日,你将富可敌国,但你绝非奢侈之人,更不会花天酒地,依然将过着俭朴的日常生活。但你会利用钱来生钱,投资广阔的产业,或者搞赏身边的伙伴,最后留给一个女子。”

“女子?”

“嘻嘻!你可别看我。”芳子笑着扭转秦北洋的脖子,“肯定不是芳子啦!”

“不管你们怎么给我算,可我不信命!”

秦北洋仰起头,看着窗外的落日晚霞,犹如波涛起伏的金色大海。

半年前,达摩山海岛的灯塔上,欧阳安娜曾用西洋的星座给他算过命。现如今,芳子再用中国的《周易》给他算命,虽是两套大相径庭的体系,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难道东西方的玄学也是殊途同归?

入夜,鬼面具又叫住了秦北洋,带他爬上天国东侧的山峰。

在隐蔽的灌木丛中,打开一个山洞大门,就差喊芝麻开门了。他现山洞里全是书架,每一排都有七八层高,同时有几架梯子供人爬上爬下,目测至少有上万本藏书。

“欢迎来到天国图书馆。”

“天哪!这里不逊色于北大图书馆!简直是读书人的天国!”

鬼面具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愿如此。我每天来看你两次,为你送饮水与食物。你可以阅读这里的任何图书,这是天国给你的奖赏!”

“等一等!救命!”

秦北洋慌张地冲过去,鬼面具已关上图书馆大门,转瞬成了一座监狱。

第二十七章 天国图书馆

(读者君鉴:第十六章开始,直至第二十八章,这十二章的“天国”部分,为秦北洋的学习进阶之道,貌似奇幻飞扬,实则秘密修行,终将回归人间,请君耐心观赏……)

既是天国,也是图书馆,也是监狱。

不过,秦北洋并未感到恐惧。因为有书海相伴,仿佛跟千千万万个古人在一起,甚至有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错觉呢!秦北洋疯狂地掌灯阅读,就像回到光绪帝的地宫。

打开藏书目录,赫然见到《永乐大典》四个字。

秦北洋瞪大双眼,简直要焚香祷告,这是天底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永乐大典》哪怕庚子赔款的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恐怕也抵不上这一套书。

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命内阁辅解缙总编的百科全书式文献集。全书22937卷,11o95册,三亿七千万字,汇集古代图书七八千种,被公认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足以证明中国文明未必最古老,但用汉字书写的文明却最丰富,三千年绵延而不绝,别无分店!

但在这世外桃源的“天国”,怎会有这部早已亡佚的《永乐大典》?

《永乐大典》正本仅有一套,传说埋葬在明十三陵中,究竟是永乐大帝的长陵?还是曾经重修《永乐大典》副本的嘉靖皇帝?抑或几十年不上早朝的万历皇帝?无从考证,除非把这些皇帝的陵墓都挖开来。不晓得在秦始皇陵地宫复制品的洞窟里,有没有以上这三位帝王的棺椁与镇墓兽?

满清时代,饱经沧桑的嘉靖本《永乐大典》,收藏在北京翰林院。庚子年,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翰林院不幸毗邻英国公使馆,成为交火的战场,据说《永乐大典》已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但是,天国图书馆的目录说的明白庚子事变期间,天国派遣“义士”到人间,潜伏在动荡的北京城,趁乱抢救出全套的嘉靖本《永乐大典》,送到天国图书馆妥善保存,就像被他们保护下来的帝王棺椁与镇墓兽。

面对高如城墙的书架,仿佛进入布满金银财宝的古墓,而自己是一个盗墓贼。秦北洋跪下磕了三个头,不仅向全球现存独一份的《永乐大典》,也是向保护了这套中国至宝不,是世界至宝的“义士”致谢。

七天七夜,他把自己关在山洞,足不出户,颠倒日夜,沉浸在浩瀚无垠的书海中。

但要将《永乐大典》全部看完,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秦北洋只能如一块海绵,从总共三亿七千万字中,挑选最感兴趣的部分,吸收区区百分之一,那也有三百七十万字之多!

他阅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墨子》,无疑是受到天上墓穴之中,亲眼目睹的木鸢镜像镇墓兽的感染。

最后一天,秦北洋在书架上现一本《推背图》。

翻开扉页,署名为两个人:李淳风、袁天罡。第二页:“大唐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五日谨奉,以上,帝王圣贤名儒不可不知也,此书所以载事之大者,有国兴衰之吉凶,有庶民劫数,天灾不收,兵乱之说,恐泄天机,宜当各慎其传也。”

第三页,画着一幅图,一个男人坐在石头上,双手托着日月

第一象 甲子 乾下乾上 乾

谶曰: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

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颂曰: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

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唐后论元机。

秦北洋正在思量之间,有人闯入山洞,将手按在秦北洋的后脖子上,恰是赤色鹿角胎记的位置。

“你果然现了这本书。”

原来是鬼面具,送水和食物来了。

“老师,你也读过《推背图》?”

“何止是读过!”

书翻到下一页,插图是托盘上的一堆果子,粗略数了数,总共二十一个

“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鬼面具又读出其中的文字,“这一盘就是李子,其数二十一,自唐高祖李渊至末代皇帝昭宣二十一主。二九指唐朝总共二百八十九年。阴盛指武则天女主天下,唐玄宗又宠幸杨贵妃,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

秦北洋啧啧称奇:“此书是贞观十七年所作,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居然预言到了后来的武则天与杨贵妃?”

“不错,唐太宗李世民命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以周易八卦推算国运。未曾想,李淳风一不可收拾,不但推算到了唐朝灭亡,还推出千年以后的中国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泄漏,因此得名《推背图》。”

“老师,我也有所耳闻李淳风与袁天罡的《推背图》实为一本大预言书。”

“《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有‘谶曰’和‘颂曰’,预言从唐朝直到未来的大事儿。”鬼面具迅翻页,“无独有偶,法国中世纪有位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也有一部预言书名为《诸世纪》,但远远不如《推背图》矣。”

“有何不同?”

“《推背图》以周易象数哲学为基础,所有图谶颂诗根据易经八卦演绎,上算天,中算人,下算地,暗合西洋科学的许多道理,绝非灵学、星相学的胡言乱语,”

鬼面具再用七天七夜,为秦北洋讲解了推背图的六十象,分别对应的预言哪些已成为历史和现实,还有哪些有待于未来验证。

“老师,既然您也精通此道,能否为中国算一卦?”

“何时之中国?”

“近些年就不用算了北洋军阀这些龟孙子,中国不可能搞得好!”秦北洋灵机一动,“那就算一百年的中国吧!”

“ 预测一百年后,不仅得用周易之道,还得用科学之道比如概率学、控制论……”

天国图书馆中,鬼面具不眠不休,埋头在上百张稿纸之中,原来算命也得打草稿写公式,一刻不停地勾勾画画。

他再拿出一副算盘,噼里啪啦地进行计算,犹如精明的账房先生,最后出现密密麻麻的数字,无数只小虫子般在白纸上飞舞……

秦北洋自然是看不懂,鬼面具筋疲力尽地解读道

“一百年后的中国何止四万万五千万人,恐怕要过十三万万。几亿人背井离乡。荒芜的土地造起钢铁水泥森林,自古不通之地转瞬连接。火车站宽阔喧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不锈钢与玻璃的候车大厅沿铁路线一字排开,星空被雾霾装饰成水墨画,城市灯火耀眼得如同世界大战。地球上有六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头奔波忙碌,过年回家名曰‘春运’。史无前例的伟大时光,未来几万年也不可能重现……”

“我想出去!”秦北洋从书架背后跳起,念出《推背图》最后一句谶语,“终者自终,始者自始!也一定含有镇墓兽的密码。”

他这一句:镇墓兽的密码,令鬼面具背后的目光一亮。

“秦北洋,你毕业了!”

第二十八章 从天国到地狱(一)

这就毕业了?

秦北洋心中疑惑,因为自己的这句“逆天改命”?

鬼面具并不废话,为他打开大门。天国的阳光经过高山云雾遮挡,即便无比柔和,依然几乎刺瞎双眼。

毕业总是一件好事儿!不知这算是高中?大学?还是博士?

连小学都没读完的秦北洋,躺在奇花异草的云海之巅,喃喃自语:“九色!我要回来了!”

“别忘了你的毕业庆典!”

天国毕业庆典?

秦北洋迷惑之间,鬼面具将他拽起,两人往东侧高峰攀登。穿过开遍山茱萸的小径,直达一片隐藏在怪石嶙峋中的亭台楼阁,正好俯瞰一面圆镜般的大爷海。以往在下面的练功之时,从未现过头顶还别有洞天。

这才是真正的仙境。流光溢彩的风景。树上长满闻所未闻的仙果。宫殿修得富丽堂皇,装饰着黄金、和田玉、红宝石。

墙上有一排水龙头,秦北洋拧开第一个,出来的竟是醇香的美酒;第二个水龙头,全是甘甜的鲜牛奶;第三个则是粘稠的蜂蜜。

他贪婪地吃了奶和蜜,却不敢碰那烈酒,怕在山上醉倒坠落悬崖。

再一回头,鬼面具已消失不见。

眼前的宫殿,响起叮叮咚咚的音乐声。秦北洋循声而去,只见层层纱幔之中,坐着一支完全由仙女组成的乐队。

她们穿着古墓壁画里的衣衫,袒胸露乳,春光大泄,让十八岁的少年看得直喷鼻血。

这支乐队由琵琶、五弦、阮咸、箜篌、古琴、古筝、陶埙……七种乐器组成,掌控在七位美少女的手中,同时咿咿呀呀地歌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分明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南朝的陈被隋朝灭亡之时,陈后主还在后宫中与美人张丽华一起唱这歌作乐呢!

秦北洋不可自控走进她们身边,端详每一位少女的脸庞,惊觉她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体重要部位在披帛中忽隐忽现,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羞得他满面通红。

一曲终了,她们放下乐器,笑脸盈盈,毫不害臊,端出奇异的水果,就往少年的嘴里塞。他都来不及吐皮吐核,囫囵吞枣地吃下,也无从评价什么味道。

“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小公子,奴家都是西王母的侍女。”

七个仙女儿,依次报上名来:董双成、王子登、郭蜜香、纪维容、许飞琼、贾陵华、段安香……

“西王母?想必这里是昆仑山?”

秦北洋再看这屋中的摆设,竟有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乳房的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西施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不是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吗?

西王母的七个侍女又说,今夜,他是西王母的贵客,也是她们的主人,可以任意地使用无论是心还是身子。

秦北洋无法反抗,竟被她们压在身下,眼看就要变成贾宝玉了。

突然,脑中闪过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让他腾身而起,用力推开七仙女。

“公子,你要走?”

“我要回人间去!”

听到“人间”这两个字,这七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们,纷纷皱起眉头,甚至倒地呕吐,花容失色道:“人间?那个恶心的烂地方?人间有什么好啊?”

“不错,人间确实不好,龌龊透顶,尔虞我诈,血流成河……但人间亦有我所中意的女子与伙伴。”

西王母的大侍女董双成娇咤一声:“休要做言而无信的穆天子!”

“穆天子?你是说《穆天子传》的周穆王?”

“始乱之!终弃之!”董双成楚楚动人地忧伤道,“西王母泪洒瑶池,等了那男人三千年呢!”

穆天子西游昆仑山遇西王母,秦北洋倒是想起了这个典故:“没良心的男人多了,可也不该让我来背锅啊?”

“勿忘我!”

王子登牵着他的左手。

“勿忘我”

郭蜜香抓着他的左手。

“勿忘我!”

纪维容抱住了他的左大腿。

“勿忘我!”

许飞琼搂紧了他的右大腿。

“勿忘我!”

贾陵华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脖子。

“勿忘我!”

段安香将香腮紧贴着他的胸口。

“勿忘我!”

最后,大侍女董双成眼含泪珠,亲吻了他的嘴唇。

香气迷离,欲死欲仙……秦北洋却还是大喝一声,挣脱所有纠缠,忍无可忍,抽出背后的唐刀。

没想到,董双成毫无畏惧地上来,把脖颈放在锋利的唐刀上,含情脉脉,泪水涟涟:“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么?”

秦北洋的嘴唇还残留着她的香吻,却被这眼神刺得一激灵,唐刀不知怎地打了个滚。

抑或是刀刃上的小美人,引出了色魔安禄山的邪灵,竟然真的往前横劈,轻松切断了董双成的脖子。

刹那间,他已大惊失色,这辈子从没杀过人,破戒的第一个,居然是西王母的帐下的小仙女?

然而,美少女断裂的脖颈里并未涌出鲜血,而弹出了许多齿轮、弹簧、条、擒纵器、螺丝钉……

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依然不断重复银铃般的声音:“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么?”

秦北洋浑身战栗着后退,仿佛到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世界里。

再看另外七个仙女,却都凝固不动,仿佛被人点了穴,像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像。他再用唐刀轻轻敲击,竟然出金属的回响。

细细观察被砍下头颅的董双成,才觉她不是人!也不是千年女妖,而是机器人。

或者说,是类似镇墓兽那样的被人造出来的机械体,只是披上人的肌肉、皮肤、毛、眼球,伪装成美少女的模样。

她们是专门服侍男人的性奴机器人。

或者,是像《聊斋志异》的聂小倩一样,诱惑男人进而吃了他们的心肝?

秦北洋一阵后怕,后背心的汗毛倒竖!

第二十八章 从天国到地狱(二)

天国惨案……

秦北洋一回头,只见华丽的宫殿变得破败不堪,窗户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天花板和房梁坠落,地板和墙壁全是窟窿,爬满蟑螂和老鼠,蝙蝠从头顶飞过。至于刚才吃下的奇珍异果,竟然是馊的饭团和糟糠。胃里翻江倒海,蹲下大口呕吐,几乎把胃液都吐出来了。

而那剩下的六位仙女,俱已变成老太婆般的黑臭僵尸。秦北洋大胆地剥开美女人皮,只见到钢铁骨架。

果然还是《聊斋》里的故事,书生夜遇美少女,被引入山中豪华别墅,有佣人、婢女,钟鸣鼎食,竟然乐不思蜀,过了一年逍遥日子。甚至还生了个儿子。突然间,只因为书生的一句失言或戏言,整座别墅人去楼空,变成荒芜的废墟或坟墓,原来这一家子都是鬼!

幸好,西王母的侍女们不是鬼,而是人造人。

秦北洋收起唐刀,踉跄地冲出宫殿,迎面却见着鬼面具与孟婆。

他俩异口同声道:“恭喜你!北洋,你突破了最后一道魔障!”

“魔障?”秦北洋仰天长叹,“你们可差点把我给害死了!”

其实,他庆幸的是保住了自己的童子身。

“哈哈哈……能通过这道考试的学童可没几个呢!快下去,大家伙儿正在给你庆祝呢。”

鬼面具拉着秦北洋,回到大爷海深潭旁,烟云缭绕的苍穹下。

十二个孩子穿上鲜艳的衣衫,按照古代典籍的记载,又像大学里的博士服。每个人都向秦北洋献上鲜花,又送上一合辙押韵的诗词。

中山代表同学们摆开一张古琴,焚香弹奏古曲《阳关三叠》,孩子们童声合唱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秦北洋不禁感觉受宠若惊,短短数十天的同窗情谊,尽在此刻!

不过,他们学习的乐器与音律,恐怕也是为了“地宫道”中克制镇墓兽的需要吧。

欢送才刚开始,马科斯弹奏了古典吉他,竟是弗朗西斯科·泰雷加的《阿罕布拉宫的回忆》,同时唱出西班牙语的歌谣,盖因菲律宾曾是西班牙殖民地的缘故。

而昭龙叮叮咚地弹起暹罗木琴给他伴奏。秦北洋心想这伙孩子要是成功地学会了“地宫道”,绝对能组成一支东西合璧的乐队,要是去上海租界的大饭店里演出,那还不得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接下来,轮到芳子的送别了,她没有使用乐器,而是为秦北洋清唱了一歌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随着十二岁少女的歌声,春天百花盛开的山顶上,飞来数不清的蝴蝶,都是两两成双,缠缠绵绵。它们并不留恋花香,而是围绕秦北洋飞舞,仿佛他浑身飘满异香。

最后,蝴蝶们齐齐扎入冰凉的大爷海,不晓得是同归于尽,还是化蝶重生?而这不知名的歌,停留在秦北洋心中,久久萦绕不散……

受到学童们的感染,鬼面具施展轻功,掠过大爷海如镜的水面,扯开嗓子,以两汉音韵高歌一曲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 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不是《古诗十九》里的《西北有高楼》?

听着伊呀呀呀的歌声,若是闭上眼睛,还误以为眼前是个美少年,谁知却戴着狰狞的鬼面具!

秦北洋却想到一件事儿孟婆管鬼面具叫“楼儿”,想必他的真名实姓,就跟这句“西北有高楼”有关。

这古诗,鬼面具唱了两遍,当第二遍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响起,秦北洋回头望向高山之巅的茫茫云海。

莫非,这里就是中国之西北?浮云之上的昆仑山?

一曲歌罢,孟婆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散浓烈呛鼻的气味,放到秦北洋面前。

“这才是孟婆汤吧?”

“喝下去!北洋,你会忘记前世的一切。”

“可我不想遗忘呢?”

“你会记住你想记住的,遗忘你想遗忘的。”

孟婆嘴角嫣然一笑,仿佛不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别无选择,秦北洋端起这碗汤,一饮而尽,几乎把喉管都烫破了,强撑着吞到胃里。

百般滋味,难以尽述!

“记着,你此生,必与古墓为伴!”

孟婆又在他的耳边关照一句,秦北洋辄然点头:“这是我的宿命!”

忽然,他看到十二个学童背后,又出现了两个成年人。先是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右脸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再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唇上留着浓黑的胡子。

九年前,天津徳租界,就是这两张面孔,杀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

秦北洋誓要亲手杀了他俩复仇。

刀疤脸自我介绍:“我叫阿海。”

“我叫老爹,恭喜你毕业了!”

老刺客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雪白的象牙柄,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他反手握着刀尖,将刀柄送到秦北洋的手中。

结果象牙刀柄的瞬间,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烫,浑身的血脉贲张,顺势向刺客“老爹”的胸口刺去。

这一击,其疾如风,势同“彗星袭月”,眼看就要洞穿老刺客。但对方早有准备,轻巧地施展轻功后退,躲过了秦北洋的袭击。

与此同时,孟婆、鬼面具、右脸刀疤的阿海、刺客老爹,各自手执兵刃围困住了他。

老爹并未怒,放低声音:“我们从没想过杀你,请听我解释……”

“北洋,快逃!”

芳子尖叫一声。秦北洋一转身,脚下是万丈悬崖,根本无处可逃。

再看那四个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就算抽出背后的唐刀,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苍茫天国之上,风里吹来神仙的气息,秦北洋闭上双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十八岁少年,纵身向后翻腾,犹如跳海自杀的鱼,跳崖自尽的鸟……

云海如草原万马奔腾而来,将秦北洋牢牢踩入大地,从天国坠入地狱。

第二十九章 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民国七年,西历1918年,五月。

这里是人间。

“天国学堂”讲究的是“刺客道”与“地宫道”,而在人间的国立北京大学,前清的公主府,讲究的却是德先生与赛先生。

大风天刚过去,又一个阳光清爽的日子。欧阳安娜还是朴素的蓝衣裙,夹着书包和课本,走进历史系课堂,坐在小郡王帖木儿同学的前排。

王家维教授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assassins

底下同学们看着这行英文字,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各位,今天讲授中世纪史。十字军东征时,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奥古斯都,据说曾经遭遇行刺。这是一个神秘的刺客教团,暗杀过东西方无数君主,根据地在波斯,名叫assassins教团,又称‘山中老人”,音译‘阿萨辛’!”

“刺客assassins?”

小郡王帖木儿似乎有所耳闻。

“不错!”王教授讲课深入浅出,总爱说一些奇闻异事,“同学们,有谁看过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

安娜在下面举手:“我看过。”

“《基督山恩仇记》第三十一章,写到山中老人七百年前,刺客们盘踞在人间仙境般的高山上,有美轮美奂的天国花园,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着古老辉煌的宫殿,装饰着金银财宝,管子打开就能流出美酒、蜂蜜与牛奶,还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小孩子们吃下某种草药,便相信自己早已死亡,灵魂飞升到死后天堂。他们在山上学习知识,修行刺杀与格斗的技艺。等到学成毕业,极尽享乐几日,便会送还人间执行刺杀任务。但此时,刺客们已脱胎换骨,誓死效忠主人,毫不畏惧牺牲,坚信死后还会回到天国!”

“我记得!”安娜皱起眉头,“但这不是洗脑吗?”

“山中老人的暗杀几乎改变了世界历史。后来蒙古西征,我的祖先横扫波斯,上山剿灭了这支assassins刺客教团,这才让天下太平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颇为自豪地夸耀,倒是半点没有夸张,在战无不胜的蒙古铁骑面前,管他再厉害的刺客也得完蛋!

欧阳安娜却皱着眉头想起杀害了自己父亲,屠杀了秦北洋全家的那伙刺客:“老师,中国现在还有这种刺客教团吗?还有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吗?”

“那是六七百年前的历史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二十世纪,朗朗乾坤,哪来的这种凶残的刺客团伙呢?”

安娜却是不依不饶:“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不是还在军阀混战诸侯割据吗?犹如春秋战国,晚唐藩镇。”

“今天的讲授,暂告一段落,现在我要介绍一位尊贵的客人!” 王教授春风满面地介绍,“同学们,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举世闻名的大汉学家保罗·伯希和先生!”

课堂里走进一位年约四十许的外国男子,法**官装扮,戴高筒帽,胸前别着勋章。

“同学们好,欧洲正在进行残酷的大战,我必须保卫我的祖国。如今,我是法国驻华公使馆6军武官次官,回到热爱的中国,继续掘文明瑰宝。”

出乎意料,伯希和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伯希和先生,听说在十年前,您从敦煌莫高窟带走了不计其数的古代文献和经卷国宝,全部运到了法国巴黎,您不觉得这是对中国文物的一种盗窃行为吗?”

提问的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身为蒙古诸侯的继承人,并不畏惧法国公使馆武官次官。安娜悄悄向他竖起大拇指。

“帖木儿同学!”王家维的面子挂不住了,“提问要懂得分寸!”

“无妨!”伯希和撇着小胡子微笑道,“这位同学,可是帖木儿大帝的后裔?”

“不是,那位跛子帖木儿是乱臣贼子。我姓孛儿只斤,乃是黄金家族成员,成吉思汗后裔。”

“七百年前,蒙古帝国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文明毁灭:金、西夏、南宋、花拉子模、阿拉伯哈里、基辅大公国……‘敦煌遗书’在西夏初年被埋入藏经洞,才躲过蒙古征服的劫难。我带到巴黎国立图书馆的六千多卷写本,既是中国的财富,同样属于世界。与其让这些珍宝留在中国,毁于战乱与贪婪的军阀,成为野心家的陪葬品,为何不进入最好的图书馆?为历史研究与人类文明作出贡献呢?”

伯希和的这番话,有理有据,倒是让小郡王一时语塞。

突然,欧阳安娜用流利的法语说:“伯希和先生,我想请问一句,待到将来中国富强安定之时,法国会不会向中国归还这些宝物呢?”

“很高兴听到美妙的法语!”伯希和对这十八岁姑娘刮目相看,“我想,一定会归还的!”

“好啊!”终于打回圆场,王教授颇为高兴,“承伯希和先生吉言,我辈同学定当努力读书,为中国之振兴。伯希和先生,听说您在北京郊外参与考古挖掘,能否透露一二?”

“北京房山有座大墓,最近遭到盗掘,中法联合考古队正在进行抢救性掘。这座大墓非富即贵,可能埋藏有重要的镇墓兽。”

听到镇墓兽三字,王家维皱起眉头:“伯希和先生,您也对镇墓兽感兴趣?”

“是啊,我有位好朋友在上海,也是大画家高更的侄子,他亲眼看到过真正的镇墓兽。”

“皮埃尔·高更!”

欧阳安娜用法语说出这个名字,伯希和笑着点头:“世界真小!这位小姐,我猜你是从上海来的,家中必定藏有不少古董吧。”

想起被烧光和洗劫一空的海上达摩山,安娜不想回答,另开话题:“伯希和先生,我们几个学生代表,能跟王教授一起去参观您的考古掘现场吗?”

“没问题!”法国男人对于漂亮姑娘总是有求必应,“明天一早,我在房山长沟镇坟王村大墓等你们。”

这堂课结束,安娜回到人间四月天的北大校园,后背心嗖嗖凉,警觉着回,教室屋顶的瓦片上,似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次日,早上六点,天蒙蒙亮,欧阳安娜走出百花深处胡同,齐远山开着一辆军用敞篷汽车等候在门口。

阿幽与她同行,十五岁小姑娘,成天闷在四合院里不是滋味。安娜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北京城里乱跑,万一又碰上歹人咋办?便带上“妹妹”一同去郊外踏青。

齐远山说房山一带深山老林,常有土匪出没,不放心让女孩子深入险境。安娜当然知道齐远山的心思,搭搭架子也就同意了,跟阿幽一同坐上后排。

“这是法国政府赠送北洋政府的,作为中国向德国宣战的奖励。法国人已在战场上用汽车运输部队,未来的中**队会拥有上千辆这样的汽车。”

齐远山得意地驾着敞篷车招摇过市,从西直门开出城时,差点撞到城门洞子。

路过京西的骆驼村,欧阳安娜自然又想起一个人:“还没秦北洋的消息吗?”

“哎呀,我已找遍了北京城,毫无消息。不过,年前德胜门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画像容貌倒是像他……”齐远山握紧了方向盘,“也许只是长得像罢了。”

阿幽安慰道:“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哥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北京城外,喜鹊与乌鸦在枝头鸣叫。安娜与阿幽一路嬉戏打闹,真当作少男少女春游。

风沙从蒙古卷来,迷住安娜琉璃色的双眼。阿幽伸出舌头尖,帮“姐姐”舔去眼里沙子。吹气如兰的刹那,她俩紧紧搂在一块儿。

敞篷车先到周口店,有座不高的龙骨山,王教授与小郡王已在等候。

此番出游不易,索性多看几处古迹,远胜于坐在象牙塔的书斋里。走到一处古寺废墟,安娜现精美的十字架花纹,立在莲花座上,十字横笔两端,各有一颗桃心。竖笔两端,各雕一个花盆。十字交叉处,刻有奇怪的文字。她是天主教徒,对此分外敏感。王教授说这是叙利亚文,再看石刻遗址的形制,多半是唐朝的。

“佛寺里怎么会出现基督教的十字架?还是唐朝的?”

王家维看了看怀表:“这个……我们抓紧时间去找伯希和先生,太晚在这过夜就糟了。”

长沟镇,坟王村。

安娜望见一座大墓,背靠上方山,濒临拒马河,颇有王者之气。地上还残留许多石羊、石马、石虎、石翁仲……

“所谓坟王村,必是守墓人村落。”王家维指着坚硬的田野说,“当地百姓相传,这座大墓叫‘鞑摩坟’,葬着鞑摩王,棺椁底下的金井,竟是渤海的海眼。谁要是敢挖鞑摩王的墓,就会生大海啸。”

第三十章 鞑摩王坟

鞑摩坟!

“鞑靼的鞑?”鄂尔多斯小郡王皱皱眉头,“要么蒙古人?要么满人?”

“定都北京的北方民族王朝,有金、元、清三代。清朝皇陵,不是东陵就是西陵。元朝干脆没有皇陵,那么只可能是金代。”王家维望向北方的大房山,“金陵就在房山,距此四十里地,这处陵墓又是谁的呢?有一种说法,是被废黜的荒唐君主海陵王。”

“海陵王,完颜亮?篡位之君,性情暴虐,擅杀大臣,尤其好色!”

对于金元的历史,小郡王倒也清楚,教授点头道:“金海陵王上淫叔母,下乱从妹,曾愿: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真是不要脸的臭男人!”

骑在大墓前的石马上,欧阳安娜诅咒了一遍墓主人。

教授又说:“金海陵王曾四路南征,要一举灭亡南宋,在长江采石矶被虞允文击败。海陵王死于政变,新皇登基取消完颜亮帝号。金海陵王对陵墓很感兴趣,他用李淳风的后代探查陵寝风水,开创明清帝王陵的风水制度,这套方法后来被称为江西派。我看这座大墓正处于龙脉之上。”

坟冢旁的考古工地,伯希和已脱下军装,热情欢迎来客。安娜说了好多法语,不由得更加亲近。考古已到关键阶段,坟冢可见五层沙石、白灰、糯米汤与砖砌的保护层。

进入地宫的人不能多,齐远山和阿幽必须留在外面。王教授、安娜与小郡王跟随伯希和下去。

墓葬规模惊人,旁边两个耳室,墓道中镶嵌数个壁龛。打开一道雕龙画凤的墓室门,顶门石已被盗墓贼破坏。

王家维揪心地问:“不知被盗情况严重吗?”

“盗墓贼确实进来了,却没能出去。我们现了三具盗墓贼的尸体,不知什么原因。”

“也许碰到了镇墓兽?”

安娜插了一嘴,王家维脸色一变:“休要胡说!”

进入坟墓主室,高悬的穹窿顶犹如宇宙,小郡王有些眼熟,想起曲阳田庄的安禄山墓。

主室中间有个陶制火炕,虽是冥器,但说明北方使用火炕历史悠久,边上有盏熄灭的万年灯。

“棺椁在哪儿?”

“后室。”

考古队的几个年轻人已备好工具,黑色烟雾翻腾之间,大墓后室打开了。

众人戴上口罩,提着马灯,小心翼翼踏进去。后室躺着一副巨大的石棺。考古队用照相机记录整个过程,给所有文物编号。安娜学过画画,自告奋勇写,尤其注意石雕的花纹,墓室的结构走向。

小郡王的右手从枪套里放开,松了口气,原来没有镇墓兽。

王家维查看石棺,七尺多长的汉白玉质,雕有一条巧夺天工的四爪龙。考古队员们一起用力,打开汉白玉的棺材盖。因为石棺高大,有人架起梯子,伯希和第一个站上去看,却是满脸诧异。接着是王教授,同样啧啧惊叹。小郡王再看一眼,现棺材竟是空的。

空棺。

难道早已被盗墓了?可是,这后室中堆满了金银,盗墓贼不可能只取走骨骸,却留下了财宝。

王家维提醒一句:“可有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文字?”

考古队员在后室寻觅,但并未现墓志铭或玉哀册。忽然,教授想起坟王村老百姓的传说鞑摩坟的棺材底下有“海眼”。

大家再齐心协力,推开沉重的石棺,露出底下的金井。

不是金井,而是黑井,似乎是个无底洞,看不清楚。小郡王扔下去一块石头,等了好久,才听到扑通的落水声。

下面有水?

众人面面相觑,伯希和决定下去一探究竟。考古队准备了数十米长的粗大麻绳。四个小伙子抢先顺着绳子爬下黑井,接着是伯希和与王教授。小郡王让欧阳安娜留在后室,还挺有西洋骑士风度地说:“女孩子怎能深入险境?”

“切,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墓室里头,岂不更加吓人?我要跟你们下去!”

自从来到北大读书,安娜就努力要像个历史学生,从图书馆借来《贞观政要》与《资治通鉴》,跟男同学一样对三皇五帝东周列国如数家珍。

小郡王与安娜最后也垂下金井。

底下很深,三四层楼高度,双脚才落地面,寒意逼人,仿佛掉入冰窟窿。大家举起火把手电,照出个宽阔空间,犹如堂皇的地下宫殿。

一半都是水面,竟是个地底深潭。宁静得如同一面古镜,光束到不了更深处,难以判断水面有多大?也许是条绵延不绝的地下暗河?

王家维弯腰触摸这片水,手指头放到嘴里,立刻吐出来:“居然是咸水!”

“咸的?海水吗?”

伯希和万分惊讶,要知道北京房山距离天津塘沽的海岸线,至少一两百公里之遥。

“难道坟王村的鞑摩王传说是真的?这石棺底下的海眼,有秘道通往渤海湾?一旦触动,就会天翻地覆。”

大家疑惑讨论之际,安娜抬头尖叫起来,才见到大家的头顶,正悬挂着一副硕大的汉白玉棺椁!

真正的墓主人躺在地宫的天上。

伯希和与王教授都是第一次看到,竟有这样的坟墓形制,四条铁索在空中组成十字架,从四个方向吊住沉重的石棺,犹如欧洲宫殿的吊灯。

此墓非但在地下有双层,到了地下还有立体的棺椁吊索,匪夷所思。纵然是南方的悬棺习俗,也没有像这样的。

“怎样才能把这个棺椁拿下来呢?”

小郡王话音未落,高耸的穹窿顶上,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狂风袭来,地下海水泛起浑浊白浪。某扇翅膀般的东西,切断从墓室垂落的麻绳,将所有人困在地底。

大家几乎都被这股阴风吹到,有人顽强地举起马灯与手电,照亮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

不,蝙蝠只有两扇翅膀,而这怪物竟生着四扇同样大小的翅膀。

它的身体更像一头巨型猎犬,四翼展开有三米以上,高举一对孔武有力的爪子,面孔却是个狰狞的怪兽。

“四翼天使!”

欧阳安娜准确地叫出这只怪兽的名字,她在教会学校的宗教铜版画中看到过。

传说中房山大墓“鞑摩王”的地宫下,暗藏“海眼”的悬索石棺头顶,竟来了一只四翼天使形状的怪兽。

它在飞。

四扇翅膀交替有力地扑扇,犹如在夜空盘旋的飞鸟或蝙蝠。它的翅膀无比锋利,切断了大家逃生唯一的绳索。

长着兽脸的四翼天使,瞪着赤色的目光,在空中盘旋靠近。忽然,有个考古队员举起手里的铁铲。天使稍稍侧身,一只翅膀划过他的头顶。

小郡王感到鲜血喷溅到自己脸上,然后再也见不到考古队员的脑袋了,只剩下一个没有人头的身体,站在那里张牙舞爪,还在拼命地用铁铲自卫。几秒钟后,腔子里喷出更多的血,跌倒在“海眼”深潭中,卷起一层鲜红的波浪。

安娜开始尖叫。

所有人慌不择路,这是对擅自闯入者的惩罚,或者说四翼天使把他们当做了盗墓贼。

“镇墓兽!”

王家维教授狂吼,伯希和也点头,他们同时给这个怪兽命名四翼天使镇墓兽。

第二个考古队员的脑袋被切掉。第三个逃到角落,四翼天使伸出一只爪子,从后背掏出他的心脏。第四个考古队员走投无路,跳进冰冷的深潭之中,转眼灭顶淹死这口“海眼”深不可测。

四个年轻的考古队员全灭,镇墓兽继续盘旋,面对剩下的几人,选择先干掉哪一个?

小郡王原本准备开枪射击,但想想子弹不可能杀死眼前的怪物,反而会加自己的死亡。

这头怪兽靠近了欧阳安娜,连镇墓兽都更喜欢漂亮的少女啊。

安娜跪地画着十字,亲吻左手中指的玉指环默念:“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四翼天使怔住了,它的翅膀继续扑扇,狂风几乎把伯希和卷走。但它似乎听懂了安娜的祈祷词,并为之微微点头。野兽的双眼由红转绿,又由绿转黑。

半空悬浮的镇墓兽,随时可能夺去她的性命。千钧一的关头,头顶响起又一片风声,同时掉下两个影子……

安娜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第三十一章 天使与魔鬼

我回来了!

一个是秦北洋,一个是幼麒麟镇墓兽九色。

房山坟王村大墓深处,地宫下的地宫,欧阳安娜的眼中,他俩踏着五彩祥云,从天国降落到地狱。

十八岁少年,身着简朴的工匠装束,手握三尺唐刀,寒光闪过幽暗墓穴,直向四翼天使而来这尊镇墓兽抬起头,双目重新变红,举起一扇铁翅膀,眼看要削掉秦北洋的脑掉。

“当心!”

欧阳安娜不想见他身异处。

然而,秦北洋的唐刀砍在了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奇迹生了钢铁刀片般的翅膀,竟被唐刀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折断并垂落。

四翼天使镇墓兽坠地同时,秦北洋与九色也坠落下来。他毫无伤,双手握刀,舞出个金光闪闪的莲花。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迅生长变化,开出一棵无数枝桠的大树,如同春天里的万物萌芽。

不过,四翼天使有四只翅膀,仅仅伤了其中之一,尚不能让它退缩,反而激起愤怒,利爪与铁翅膀同时向秦北洋袭来。

九色用巨大的鹿角抵住了四翼天使的攻击。

鹿角与天使的对决。

犹如两边都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谁都无法折断对方,出刺耳的碰撞声,几乎要震碎伯希和与王家维的耳膜。

秦北洋却爬上九色头顶,如同攀登悬崖绝壁迎客松的猴子,使用天国学来的轻功,模仿飞鸟展翅的姿态,一跃而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随着这只翅膀摆动,他再度借力而上,被气流托上半空,翻腾到头顶的石棺。

秦北洋稳稳站在被四条铁索悬吊的石棺之上。

四翼天使再度咆哮,这副高高悬挂的石棺,正是它千年守护的对象。它正要起飞杀死这少年,秦北洋举起削铁如泥的唐刀,用力斩断石棺四边的铁索。

来自安禄山大墓的三尺唐刀,带着大燕皇帝的邪灵,野兽般地砍入铁索,迸猛烈火星。

四扇翅膀的镇墓兽已飞到眼前,最后一条铁索断裂,悬吊中的石棺下坠,正好砸中四翼天使的兽头!

天使陨落了。

它被自己千年守护的对象砸中,一同坠落到地底,犹如从银河坠落的星辰。

石棺粉碎同时,四翼天使的外壳也破裂了,翅膀在身下扭曲折断,只剩苟延残喘的力气。

秦北洋跌落在地,欧阳安娜第一个将他扶起。他的胳膊与膝盖在流血,但说不打紧。他来到四翼天使镇墓兽跟前,手里攥紧三尺唐刀,盯着这头怪兽的双眼。

这一幕,让安娜想起东海达摩山,少年秦北洋屠杀恶龙镇墓兽的情景。

四翼天使的赤色目光转为绿色,又成黑色,渐渐暗淡……又一头镇墓兽被彻底制伏。

秦北洋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但至少,他拯救了欧阳安娜的性命。

少女再也不管周围其他人,紧紧抱住他,几乎想要嵌入他的身体说:“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准你再躲着我了!”

“我答应你,安娜!”

别离半年,泪水打湿秦北洋的肩膀,她继续耳语:“我刚才对上帝祈祷,祈祷你能出现!果然你就来了!你才是我的四翼天使!”

伯希和与王家维教授,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小郡王在背后鼓掌,时隔两年,终于跟这比试过摔跤的少年重逢了。

秦北洋将唐刀插回后背,他已学会驾驭这把刀,打通任督二脉小周天,运气控制安禄山的力量。他还能如野兽腾身翻越,施展在“天国学堂”修行的“地宫道”与“五禽戏”……

昨日,他从天国回到人间。

人间四月天,他在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圆明园废墟中醒来。

第一眼所见的却是一团赤色鬃毛,接着是一双琉璃色眼睛。

九色!

清晨的阳光,晒得他一阵晕眩。但这尊小镇墓兽,还有胸前的暖血玉坠子,提醒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流浪狗般的九色依然认得他,久别重逢的欢欣,用嘴巴拱他的脑袋,几乎亲嘴以示亲昵。

秦北洋的胳膊和腿脚完好无损,但似乎身体轻了许多,刚一抬腿,竟然轻松跳起五六尺,跃到颓败的大理石门梁上。

唐刀还插在背后,刀鞘都是完整的。抽出来一看,完璧归赵,如假包换。

他努力回忆着,上一次意识停留在哪里?

对,天国!

那片烟云缭绕的高山,也许是昆仑山?但他无法确认,那是人间天堂,还是恰恰相反?

因为,他看到了刺客,杀死自己养父母的仇人,刀疤脸的阿海,黑胡子的老爹……

但还有芳子、中山、马科斯、昭龙,十二个学童孩子。孟婆和鬼面具传授给他刺客道与地宫道,他现秦始皇陵地宫的复制品。他甚至用自己这把唐刀,斩杀了一头镇墓兽,掌握了华佗的五禽戏,博览世上最后一套《永乐大典》孤本,学习李淳风的《推背图》。

明明记得喝下了孟婆汤,为何记得这些?

但脑子十分混沌,总有些记忆仿佛被擦去了,比如自己是怎样上山的?“天国”距离京城,必有千里之遥。为何从万丈悬崖一跃而下,还能毫无伤?

“九色,现在是几月几号?你一直在圆明园等我?”

秦北洋走过大水法的废墟,好像一堆来不及埋葬的骨骸,终于在园子外找到一户人家,问清楚今天的日子五月十日,中华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

距离他夜探国会议员曲靖和宅邸,寻访唐朝小皇子棺椁,已过去将近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他被送到“天国学堂”读书并且毕业?

不可思议,这绝对是绑架!

刀疤脸的阿海,还有刺客“老爹”,对他有杀父杀母之仇的恶人们,在两个月前设下陷阱,趁着秦北洋从屋顶坠落昏迷,将他秘密运送到千里之外,一处高山云海之巅的秘密学校,学会了“刺客道”与“地宫道”,简直脱胎换骨!

刺客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让秦北洋学会那么多神乎其神的技能与知识?难道九年前在天津他们不是来刺杀秦北洋的,而是绑架与劫持九岁的他,再送往山上的“天国”,学习“刺客道”与“地宫道”?

但意外生了,天津徳租界灭门夜,当年还叫仇小庚的自己,不幸亲眼目睹了养父母被杀,又被名侦探叶克难相救,从此与刺客们势不两立!否则的话,自己就会在所谓的“天国”长大,成为芳子、中山、昭龙、马科斯那样的孩子,成为未来杀人如麻的刺客?

真是越想越后怕!

至于“毕业”那天,秦北洋宁死不从,舍身跳崖,却被刺客们在半空拦截,让他再度陷入昏迷,完好无缺地送还到北京的圆明园。

然后,他醒了……

而在秦北洋失踪的六十天里,九色孤独地守在这片废弃的园子,日日夜夜等着主人,不离不弃,就像在唐朝地宫中的一千二百年。

亲爱的九色啊,秦北洋再度与这尊小镇墓兽紧紧相拥。

回到人间的第一天,他在废墟里脱光衣服,精赤条条,让九色仔细检查身上是不是多了什么伤疤?或少了什么零部件?还是被人做过手脚?秦北洋相信镇墓兽具有乎人类的五感。谢天谢地,自己完整地回来了,并且神清气爽,身体耐力、爆力、柔韧性、敏捷度,甚至记忆力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昨天下午,秦北洋悄悄来到北大校园,不敢去找王家维教授,只能躲藏在历史系课堂的屋顶,偷听到王教授和伯希和约定去房山大墓。

秦北洋对那一带很熟悉,知道有土匪出没,预感必会出点状况,连夜与九色赶到房山,在大墓外的野地过了一夜。

今日,他看到安娜等人进入墓道。齐远山和阿幽留在外面,久等不见有人出来,秦北洋决定现身。

三人无暇叙旧,冲进地宫后室,才现有一口黑井,底下传来惨叫声……

于是,秦北洋抽出唐刀,带着九色双双跳下深渊,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

他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大秦景教

房山“鞑摩王”大墓,地宫下的地宫,“海眼”深潭之畔。

秦北洋回来了,他在地宫金井之下,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击败四翼天使镇墓兽时,为何不用“地宫道”的音律之道?因他相信小镇墓兽九色,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音乐只能暂缓镇墓兽的攻击,但不能真正将其制服,最终还得真刀真枪比如这把为安禄山陪葬的唐刀,以及华佗的“五禽戏”功夫。

此刻,伯希和对九色更为关心,打量这头幼麒麟镇墓兽:“四不相?”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王家维教对上古神兽颇有研究,“四不相的头属龙,拥有一只或一对鹿角,独角麒麟与双角麒麟的区别。还有一说,独角是獬豸,双角才是麒麟。它的脖颈呈现猊相,因此生有赤色鬃毛,龙生九子的第五子。你看它的鳞甲有鱼相和蜃相,腹部却没有致命的逆鳞,四肢却像强壮的野兽,标准的四不相麒麟。”

“不过,我看这头麒麟还没有成年呢。”

秦北洋中断了他俩的对话。九色不想被人当作怪物或古董评头论足,立即选择变身,收起头顶鹿角,青铜鳞片表面生出白毛,变为一头奇形怪状的大狗。

这番过程,更让大汉学家伯希和极感兴趣,却让秦北洋隐隐忧虑。

“还是再看看这四翼天使吧!”王家维教授提醒一句,“伯希和先生,你猜测得没错,这座大墓果然有镇墓兽。”

“但没想到,它真会杀人!”伯希和看了秦北洋一眼,“难道普天之下,只有这位少年,以及他的幼麒麟镇墓兽,才能降服其他镇墓兽吗?”

“非也,现代化的武器可以控制镇墓兽的。”

小郡王插了一句,这是他控制安禄山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的经验。

“四年前,有位西班牙神父,在福建泉州的元代景教徒墓地,现过四翼天使的碑刻。”伯希和操着流利的汉语,“四翼天使,最早在亚述古国守护王宫,在美索不达米亚许多考古遗址都有现,古代巫术的产物,天使与魔鬼同体,被基督教认为非常邪恶撒旦的同类。”

“景教?”王教授皱起眉头,“刚才我们来的路上,路过一处唐代寺院遗址,其中就有十字架形状,是否就是景教的十字寺?”

伯希和清理被摔碎的汉白玉石棺,现一堆高大的骨骸。他随手抄起一根大腿的股骨,放在自己腿上比划一下,果然长出一大截,推测墓主人的身高在两米左右。

王家维教授凑过来说:“史书上并未记载金海陵王完颜亮的身高。”

“不可能是完颜亮!”伯希和仔细查看墓主人的头盖骨,从颅骨的形状判断,“这是长颅型的高加索人种,绝非汉人或女真人。”

“西域胡人?”王家维看着伯希和的面孔,“怎会有如此气势的墓葬?”

忽然间,小郡王想起安禄山大墓:“难道也是安史之乱的人物?”

又一拨年轻的考古队员,顺着绳子从地宫后室爬下来。齐远山与阿幽也一起下来了。

秦北洋看到阿幽,搂了搂小女孩的肩膀:“妹妹,你下来干嘛?这里可不适合你啊。”

“哥哥到哪里?妹妹也要到哪里!”

阿幽目光幽怨地盯着他,安娜插过来说:“没关系,妹妹,我会陪着你哥哥的!”

少男少女说话间,王教授却现了墓志。拂去碎石与尘土,露出灿烂的彩绘浮雕。先看到一只描金的老鼠,接着是牛、虎、兔、龙、蛇……

竟是十二生肖,每个之间隔着浮雕彩绘牡丹花,秦北洋想起圆明园失窃的十二铜兽。

精通汉文的伯希和,分辨出石碑上的文字,开头是阴刻篆书“唐故幽州卢龙节度副使中书令金紫光禄大夫赠太师伊斯墓志之铭”。

“唐朝?”王教授为自己之前的判断失误而羞愧,“原来墓主人并非金海陵王!”

法国人伯希和解读出墓志的内容

“伊斯,生于中土,其父来自西域吐火罗,原是景教白衣教士。安史之乱,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为唐肃宗。伊斯担任唐肃宗的翻译与幕僚,又在郭子仪麾下立功。叛乱平定后,唐朝册封伊斯为幽州卢龙节度副使,监督安禄山余部,死于幽州,葬于房山。”

“果然!怪不得附近有景教十字寺。”

伯希和看着石棺里破碎的头盖骨说:“西安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就是这个伊斯的儿子景净所撰写,‘大秦’是拜占庭帝国,记载景教教主阿罗本来华传教,受到大唐皇帝支持,以及伊斯平定安史之乱,传播景教的功绩。”

王教授又现石棺上一尊四翼天使雕像趺坐如意卷云彩上的男天使,戴三尖冠,两耳垂肩,脸庞丰盈,披云肩,饰璎珞,手捧莲花十字架,背后有两对展开的羽翼。腰际有轻舞飞扬的飘带,如同敦煌飞天。

“这座景教徒大墓,承袭唐陵依山而建之制,选在三面环山的龙脉,又有地下双层墓穴,铁索悬吊石棺,其下是通往渤海的“海眼”,是否有魂魄远航出海,回归西方故乡之意呢?”

王家维话音刚落,秦北洋接上话茬儿:“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昆仑奴,新罗婢,既然在中国定居,便是中国人一份子。唐朝海纳百川,雍容大度,辉煌盛世。可自清朝以来,故步自封,闭关锁国,自以为完美无缺,犹如禽兽聚麀,一蟹不如一蟹!”

“你究竟是何人?”

伯希和深谙汉学,知道“聚麀”古意是乱伦,再结合“一蟹不如一蟹”典故,就是近亲繁殖品种退化之意。

面对大汉学家,秦北洋摊开手掌心的老茧:“我只是个工匠。”

王家维笑而不语,第一次在香山碧云寺的魏忠贤墓,遇到这位十八岁的工匠,便觉此子不同常人,身上必埋藏故事。

考古队拖出四翼天使镇墓兽搬上一辆大卡车,伯希和、王家维与小郡王随车回城。只有交通银行的金库,才能妥善保管国宝级的文物,就像有钱人将珠宝与艺术品存在银行保险箱。

暮色茫茫,大地被染成一片金黄,齐远山驾着军用敞篷车。九色坐上副驾驶座,如同军犬警戒。秦北洋与两个女孩挤在后排,如沐春风,下意识哼起小曲儿。

欧阳安娜听出来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他不敢说在“镇墓兽大斗兽场”用中国笛子吹奏《欢乐颂》的秘密,说了也没人信,傻笑着说:“嘿嘿!我就是看到你高兴想要唱歌!”

安娜一声娇吒:“小子!半年不见,嘴都变甜了!”

秦北洋有些尴尬,不想冷落了兄弟,便对齐远山说:“近日6军部是否出了大事?”

“你怎知道?”齐远山选择走南城的广安门,“两个月前,有人半夜藏身于古代棺椁之中,潜入6军部大楼,图谋行刺小徐将军。”

“小徐?”

“嗯,老徐是北洋元老徐世昌,小徐是皖系的二号人物徐树铮。”

“这是父子俩?”

“完全没关系!老徐是天津人,小徐是安徽人。”

秦北洋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明知故问:“对了,为啥6军部会有一具古代棺椁?”

“鬼知道?”齐远山已开入北京南城,比之北城的繁华,颇有荒凉萧条之色,“6军部戒备森严,已换成皖系人马守卫。我被当作直系的人,还在吴淞口跟他们打过仗,连6军部的大门都进不去。”

“那副棺椁现在6军部?”

“如今的北京城,恐怕只有6军部是唯一安全的了!你不晓得?小徐将军遇刺同一夜,国会议员曲靖和,在帽儿胡同家中被割喉身亡,八名仆人保镖被杀。曲靖和出身世家,政界有名的京剧票友,梅老板的密友,平常爱唱花旦,《贵妃醉酒》可谓一绝。”

“我晓得!”

“最近啊,连续有三名国会议员被刺杀,全被刺客用匕割喉而亡,均属新成立的安福俱乐部。报纸上吵翻天了,人心惶惶。国务总理命令警察总监务必限期破案。”

“叶克难探长又有的忙了!”

敞篷汽车穿过宣武门,进入内城,七拐八弯,到了百花深处胡同。

四合院门口下车,安娜望着天上月亮,跟秦北洋告别:“看今宵,云散天青,与君重逢,满心欢喜。”

秦北洋与九色缒城回到圆明园,抱着“大狗”的赤色鬃毛,躺倒在野草中,仰望满天星斗,念念有词:“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三十三章 灵魂机械体

一个月后,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国立北京大学,秦北洋刚为图书馆更换灯泡,出来遇到欧阳安娜。柳丝扑面而来,两人蹁跹而行到公主大殿。

“我修这座宫殿时,听一个老师傅说,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被封为和硕和嘉公主。这个四公主啊,生下来就有畸形,手指间有蹼膜相连,如同鸭掌,不能伸直,又像佛手,人称‘佛手公主’。”

“佛手公主?”安娜搓着左手中指的玉指环说,“我喜欢!”

“可惜啊,这公主只活到二十三岁就死了,嫁给福康安的哥哥,生前有一个儿子。她死后埋在通惠河边的公主坟,至今坟茔尚在呢。”

“你啊,就喜欢墓。”

秦北洋朗声笑道:“我就是在墓里出生的呢!”

“我若是手指间有蹼膜,或者六指儿,长得像个怪胎,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十八岁的秦北洋,太淳朴老实,居然说了大实话,“也许不会吧。”

“嗨!我就喜欢你不说假话的性情!这世间的男子,个个甜言蜜语,哪像你有一颗赤诚之心。”安娜一甩头,自来卷丝撩到他眼前,“我要去听钱玄同先生的课了,同去否?”

“我又不是大学生,怎能跟你一起听课?”

欧阳安娜戳了戳他的胳肢窝:“可你不是偷听了王教授的每堂课吗?”

她进了公主府的大教室,秦北洋照旧爬上屋顶,掀开瓦片偷看。

片刻后,秦北洋躺在公主大殿的瓦片上,晒着暮春阳光,只见云端冲出一只巨大的飞艇。

飞艇越来越近,露出纺锤形气囊,底下黑色舱室,愈转愈慢的螺旋桨。白色艇身上涂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这不是上海钱科家里的飞艇吗?

学生们涌到大操场上,绝大多数头一回见到飞艇,犹如见着天外飞仙。安娜出来看到这幕奇观,想起半年前在东海达摩山上,从天而降的少年秦北洋。

飞艇抛锚停稳,跳下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跟围观的学生差不多年纪。屋顶上的秦北洋,居高临下,看得真切,果然是钱科。

第一个来迎接的竟是钱玄同教授。原来他是钱科的嫡亲叔叔,皆出自湖州钱氏的名门望族。这艘崭新的飞艇,是从南苑航空学校起飞,钱科亲自操纵,试飞到北京城内,正好到北大来看望叔叔钱玄同。

多位教授赶来与飞艇合影留念。钱科正要驾飞艇原路返回,秦北洋冲到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秦……北洋?”

久别重逢,钱科与他热烈地拥抱。

“你是来北京南苑航校学习的吗?”

“是啊,我自由了!除了学习飞行,我还跟霍尔施泰因博士一起工作,他还念叨着要再见到你呢。”

“我也想再见到博士呢!”

其实,秦北洋是想要重温在天空飞行的美妙感觉。

待到他与钱科登上飞艇,安娜痴痴地仰着脑袋,向着飞艇挥手作别。

飞艇启航。紫禁城已在飞艇脚下。秦北洋第一次看到皇宫景象,数出了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溥仪还在内廷做着小皇帝,时间凝固在这一大片金色琉璃瓦下。

过了紫禁城的午门与端门,飞艇经过巍峨的**,彼时广场还不大,多是官署建筑。飞越千步廊与大清门,左边可望见东交民巷的各大外国使馆,清晰可辨外国士兵的队列操练。

钱科说,这艘飞艇是他来北京后,重新设计建造的。相对应于上海的“赛先生号”,这艘取名“德先生号”,就是英文demoray,德谟克拉西先生号。

过了正阳门,沿着北京中轴线直往南飞,东边天坛,西边先农坛,还可望见陶然亭的水面。过了永定门城楼,一望无际的田野。遥遥可见一片草木繁盛,湖沼在太阳下反光的南苑。飞艇越过大红门,降落在飞机跑道。这是中国最早起降飞机的地方。莱特兄弟在美国次试飞第二年,就有两架法国飞机在南苑表演。民国二年,袁世凯在法**事顾问巴里索建议下,购买六架法制高德隆g-四型双翼教练机,开办亚洲第一所飞行员学校南苑航校。

“我已在飞行教官的带领下驾驶了。”钱科拍着停机坪上的飞机,“明年,我要去法国勤工俭学,专攻航空器设计。”

秦北洋摸着飞机的双层机翼赞叹:“坐飞机的感觉一定更飞艇很不一样。”

“那当然!北洋,我带你去看一样更有意思的宝贝。”

两人走出南苑航校,来到隔壁冒着黑烟的兵工厂。

迎接他们的是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一身机油的西洋人,正是兵工厂的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齐远山也在南苑基地受训,意外相逢,还不欢喜。众人走进一间幽暗的仓库,犹如墓穴地宫。秦北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祥之兆扑面而来,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热。

打开灯,照亮两对黑色的翅膀巴斯克维尔猎犬般的身体,长度在身体三倍以上的羽翼,强壮的兽爪四肢,还有一张奇形怪状的兽脸。

四翼天使。

这头栖身于南苑兵工厂的镇墓兽,并未死亡或完全沉睡,体内出齿轮的咕隆声,并有轻微的热量散,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复活……

秦北洋与齐远山屏住呼吸,上个月刚从房山景教大墓挖出的镇墓兽,不是早已被保存在交通银行的金库,怎会出现在此地?原来,半个月前,6军部征用了这头镇墓兽,运到南苑兵工厂来改造。

“你们还想用镇墓兽来打仗?”

秦北洋怒不可遏,这是他和九色火中取栗,冒着被铁翼切断脑袋的风险,在地宫之下擒获的怪物。

“不……用它来……飞行!”

博士说着结结巴巴的中文,钱科替他完整表达:“四翼天使镇墓兽,四扇翅膀具备强大的飞行能力,就像我们南苑航校的双翼飞机。如果能掌握它的运行原理,加以改造和复制,就能制造出中国人自己的飞行器。就好像德国人有了齐柏林飞艇,而我们则有四翼天使。”

“你是说未来镇墓兽不仅要在6地上战斗,而且还要飞上天空?”

“飞行镇墓兽会改变历史。”钱科代表博士说,“我们正在修补它的破损,复原折断的四扇翅膀,还要给它的心脏加装航空动机。按照西洋流行的说法,就是‘灵魂机械体’。”

“灵……什么体?”

钱科指着四翼天使镇墓兽的胸口:“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把现代机械动力与属于灵的力量结合起来。虽然,‘灵魂机械体’被主流学术界摒弃,认为纯属科学骗局,就像能力和灵魂学研究。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中。”

“我……听不懂!”

秦北洋有些自卑,他的最高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往后跟随父亲学习工匠手艺。哪怕他在“天国图书馆”博览群书,自学成才,但对西洋科学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德国小学生的阶段。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点上一支烟,并不忌讳墙上贴着“严禁烟火”的警告。

“我已醉心于‘灵魂机械体’十年。直到我现一千年前的中国工匠,就已制造了最古老的‘灵魂机械体’。”博士说回自己的母语,“秦,你的父亲就是当今最伟大的‘灵魂机械体’工程师。”

“但这违背了我们祖先的规矩。”

“二十世纪,一切古老的规矩都已灭亡!唯有‘灵魂机械体’永恒不灭。”

霍尔施泰因抚摸着四翼天使的兽头与折断的翅膀,就像抚摸自己的小孩。

镇墓兽永恒不灭,九色永恒不灭秦北洋在心底对自己说。

“秦,我希望你继承你父亲的工作,就留在南苑兵工厂,跟我们一起改造四翼天使吧,我们会造出世界上第一台飞行镇墓兽。”

秦北洋拧着眉毛注视镇墓兽,决绝摇头:“不,请把四翼天使送回银行金库,这是文物,不是武器。”

“对不起,秦,这是6军部的命令,务必要改造这头镇墓兽。”

面对博士蓝色的双眼,秦北洋后退两步,九色与唐刀都不在身边,徒呼奈何。

“他们为什么不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送过来?”

还是齐远山成熟老练,拽了拽他的胳膊,耳语道:“从长计议,先走吧。”

第三十四章 八大胡同

秦北洋与齐远山告辞,走出南苑兵工厂大门,正有一支马队等候他俩。

一阵风沙吹来,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骑在白马上雄姿英,一身蒙古装扮,有乃祖铁木真弯弓射大雕的风骨。

他与齐远山相约今晚玩耍,给了秦北洋一匹黑骏马。三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骑着三匹上等的蒙古马,在夕阳下并辔而行。

跟小郡王这样的蒙古王公同行,秦北洋还是颇感变扭,毕竟是出身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骑在马上说:“多谢小郡王的好意,但我不习惯宴饮笙歌,你们两个玩得尽兴去吧。”

齐远山却颇为惆怅地说:“北洋,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将见不到了。”

“你要去南方打仗了?”

“下个月,我就东渡扶桑留学,攻读日本6军士官学校。”

“是‘北洋之龙’王士珍给你安排的?”

秦北洋立刻猜到,齐远山点头:“不错,我是公费留学生,一切费用由北洋政府支出。我知道你不喜欢日本,但这6军士官学校,却为中国培养了不少英雄人物,蔡锷、蒋百里、许崇智……”

“听说也有不少军阀。”

“是,小徐将军也是日本6士毕业的。”小郡王纵马上来,“学成归国后,远山兄弟,你就有资历在北洋军中担任团长以上官职。今晚,我要为你践行一番!”

齐远山斜睨着小郡王,心想这个蒙古贵胄并不简单,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先混入中国最顶尖的同学圈;结交前往日本6军士官学校的公费留学生,又能打入北洋军阀的关系网。再过五到十年,小郡王的朋友圈必将盘根错节,为飞黄腾达打下基石。故而寒门难出贵子,只因为社会精英的系统自成一格,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三人进了永定门城楼,到前门大街大栅栏,转向西边小巷。月上柳梢头,男女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他们只能下马,步行来到一条胡同深处,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门口。

“这是何地?”

秦北洋看了隐隐不安,小郡王微笑道:“莫怕!进去便知道了。”

一进门就有若干妇人与茶房围上来,扯着三人进入厅堂。这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席间已坐满各色贵客,有洋装的年轻人,也有戴着瓜皮帽的遗老,但多是一本正经的中年男子。

看到满桌的酒水,秦北洋更是浑身不自在,悄悄问齐远山:“这到底是啥地方啊?”

“八大胡同!”

秦北洋听罢,就想要往外面走,却被小郡王死死拽住:“北洋,你若是走了,便是不给我面子,难道我俩又要打一架吗?”

齐远山也给他倒了杯酒,劝他坐下来聊聊天,人生相聚不易,聚一次,少一次呢!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秦北洋不禁颓然,饮了一杯。小郡王也不避讳,大大方方说:“我父王年轻时,就常来八大胡同。那时多是相公堂子,男孩子远远多于女孩子。庚子事变后,八国联军偏爱妓女,更有名妓赛金花的故事,相公堂子才改成娼妓青楼。”

“可你小小年纪,怎地对此如数家珍?”

“二十年前,戊戌变法,我父王进京给老佛爷上贡贺礼,路过八大胡同,认识了一位苏州名妓。百日维新第一天起,父亲就为了她而住在这栋楼。等到慈禧太后杀了戊戌六君子,我父王花了三千两白银为名妓赎身,带回鄂尔多斯,封为侧福晋。两年后,我出生了。”

“你是八大胡同妓女的儿子?”

小郡王淡然一笑:“照道理,我这卑贱的出身,怎能成为郡王世子?父王还有二十几个老婆,给我生了十二个弟弟,九个妹妹。可正室大福晋不能生育,我这排行老大的庶子成了继承人。当年,我妈在这妓院,以诗词才艺出众。她逼我读书写字,教我一口苏州话,背《唐诗三百》与《南唐二主词》,又给我请留过洋的老师。几年前,我妈过世,埋在苏州老家,我还挺想她的。”

“你比我走运!我妈因为生我而死。”

“同病相怜。”

在这八大胡同的烟花柳巷,小郡王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彻底拉近了跟秦北洋间的距离。

厅堂里鼓瑟齐鸣,有人奏响苏州琵琶,江南丝竹,绣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群姑娘穿着漂亮的绸缎衣裳下楼,但绝不暴露身形,裹得严严实实,顶多露出三寸金莲的绣花鞋,杀伤前清的老状元老榜眼们无数。

秦北洋头一回看到纸醉金迷的京城夜宴,却不敢去看女孩们浓妆脂粉的面孔。

“唐朝流行的古曲,常在宴饮中由侍妾演唱。我等可勿错过大好少年时哦!”小郡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十块银元,赏赐给各位姑娘,“可别小看了青楼,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袁世凯年轻时屡试不第,寄居上海书寓,幸有苏州名妓沈氏资助,走上飞黄腾达的仕途,日后这位娼妓竟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最宠爱的沈夫人。更别提两年前,就在这八大胡同,蔡松坡将军与小凤仙的故事,断送了袁世凯的皇帝梦。”

话音未落,姑娘们又围着这一桌唱起歌谣:“燕婉情你体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这段歌词,就是小凤仙为蔡锷所唱的。”

小郡王继续洒出银元,沉醉于一夜风光。秦北洋却颇为注意四周人等,刚才听到“藏龙卧虎”四字,在这样的高级青楼里头,必然也有军政界的要员。

果然,他那灵敏的听觉,捕捉到隔壁桌的谈话

“诸位,今夏的国会议员选举,可是决定我们安福俱乐部生死之大事。小徐将军已拨来数万银元的选举经费。下个月,我等就要赶赴全国各省收买选票。今儿个我在此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别管家中的母老虎!”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穿一身华贵的绸缎袍子,手指上戴着好多玉石,向着身边的两个男人频频敬酒。

“兄弟客气啦!每张选票的价格,我已筹划好了,三百到八百银元不等,跑到上海浙江等膏腴之地,必然要花大价钱,但到鸟不拉屎的西北各省,买一张国会议员的选票,还不如买八大胡同姑娘的一夜呢!”

这个说话的年纪更长,留着一脸大胡子,豪爽地一饮而尽。

这桌的第三个人,只有三十来岁,笔挺的白西装,看来吃过不少洋墨水:“小徐将军对这次国会选举下了血本,也是国务总理的意思。他在战场上没打败直系,却通过合纵连横的谋略全胜,文韬武略的奇才啊。难怪林纾先生给他画了一幅《匹马度关图》。”

“你我三人都是国会议员,同在安福俱乐部,莫辜负小徐将军的鼎力扶持。直皖间矛盾重重,吴佩孚在南方鼠两端。段总理签了《中日6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全国舆论骂我们是卖国贼,可要小心了。”

尽管三人说话压低了声音,偷听的秦北洋已全明白了,这是三个安福系的国会议员,也是皖系军阀和小徐将军的御用议员。

第三十五章 驱魔人故事

八大胡同,青楼夜宴,秦北洋等人隔壁一桌,坐着三个衣着体面的国会议员。

大胡子吃了两粒花生米说:“最近啊,小徐将军既是春风得意,又是危机四伏,听说在6军部,有人躲入唐朝的棺椁向他行刺。听说那副棺椁啊,来自最早被刺杀的国会议员曲靖和。”

穿西装的年轻议员到底是嫩:“哎呀,这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可是人心惶惶,我们安福系已被刺杀了四个!”

“我不怕!”今晚做东的国会议员又闷了口酒,“今日又有一事,北大校长蔡元培向政府抗议,说6军部把墓里挖出来的文物,叫什么……哦对四翼天使镇墓兽!调拨到南苑兵工厂,蔡元培说此物为国宝,不能作为杀人武器使用。”

“兄弟从外交部得知,法国驻华公使想购买这件宝物,是法国使馆武官次官,大汉学家伯希和的建议。”穿白西装的国会议员蹦出几句法语,“难道是要用镇墓兽去欧洲打仗?”

“哎呀,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们挑选姑娘,喝酒划拳吧!”

三个国会议员花天酒地时,隔壁桌的秦北洋、齐远山与小郡王,已暗暗商量好了对策。

先是小郡王帖木儿来向这一桌议员敬酒:“三位议员先生,本人谨代表父王致以问候。”

鄂尔多斯老郡王是国会议员,声名显赫,影响力越几位蒙古扎萨克亲王。而这小郡王经常代表父王在北京活动,南人北相,风度翩翩,已是京城社交圈的红人。三名议员全认识他,恭敬地作揖行礼,先干为敬。

小郡王又介绍了齐远山即将东渡日本6军士官学校留学的将门虎子,未来必是“北洋之龙”的接班人。秦北洋虽穿得寒酸,却被小郡王说成天津富商之子,家训简朴不得招摇过市,实则有百万白银之财富秦北洋想起自己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藏宝窟里的庚子赔款白银,如此说来也没错。

“各位,我正在北大历史系读书,我的老师王家维教授,是他与大汉学家伯希和,一起从房山大墓挖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我亲眼见证了出土过程,还生了颇为凶险之事,当场有四名考古队员遇难。”

“难道说……镇墓兽果然会吃人?”

“何止是吃人啊!凡是谁动了这头镇墓兽,谁就会遭遇死亡之诅咒。”

“有这么夸张吗?”

“最近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事件,其实也跟它有干系!三位有所不知,这四翼天使镇墓兽来自唐朝景教徒的大墓。所谓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但四翼天使,带有上古异教崇拜,被认为是邪灵。数年前,英国伦敦有个小女孩,其父得到一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考古遗址的四翼天使像,女孩因此被邪灵附体,神父都束手无策,最后请来一位驱魔人救回女孩,其间不知葬送多少无辜者性命。”

穿西装的国会议员点头道:“对!关于这四翼天使的传说,我在留洋期间也听说过。”

秦北洋心想扯淡!刚才那个英国故事,根本是自己临时现编出来的。

“若是这尊镇墓兽,继续流在外边,比如南苑基地,或流入外国人手中,必将引起大祸。前些日子,戒备森严的6军部,竟有人潜入唐朝棺椁行刺小徐将军。大家想想,唐朝棺椁与唐朝镇墓兽,其间必有关联。说不定,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国会议员遭到刺杀!”

小郡王说话之间,依次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三个国会议员面面相觑,还是今宵做东的那个抱拳道:“小郡王,果然是天之骄子,未来不可限量。感谢您的提醒,我等明日就向国务总理提议,将这尊四翼天使镇墓兽,回归交通银行的金库,不再挪作它用,更不能交给外国。”

“好!”

为了议员们的这句承诺,秦北洋连干了三杯酒。小郡王又陪着他们继续饮酒作乐,秦北洋却拍拍齐远山的肩膀,匆匆逃出这座销魂库。走在深夜的八大胡同,不断有姑娘流莺勾搭这少年,但他红着脸低头小跑,这才溜回了城外的圆明园废墟。

再回到八大胡同,三个国会议员,一直玩耍到后半夜的四更天,芙蓉玉暖度春宵,个个如同醉八仙,坐上三辆人力车,在保镖的护送下,返回城北的宅邸。

回家路上,经过什刹海上的银锭桥,最年轻的议员还问:“明天一早,我们何时去找国务总理?”

“去干嘛?”

“说服他把四翼天使镇墓兽还回金库啊。”

躺在另一辆人力车上的大胡子议员说:“哎呦!贤弟啊,你到底是嫩啊,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你竟会相信?”

“不是为了防止刺杀国会议员吗?”

做东的国会议员哈哈大笑:“刺客!怎么可能?小郡王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纨绔子弟,他跟那批北大教授穿同一条裤腿的,那种鬼话能信吗?”

大胡子议员也了酒疯,坐在人力车上狂喊:“你试试看!现在就让刺客来杀我!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忽然,前头传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好……”

人力车夫一回头,露出半边脸上的刀疤。

同时,国会议员的喉咙,已被匕割断,气管暴露在空气中,出毒蛇般丝丝的声响……

没有人来得及尖叫,另外两辆人力车也停下,一名车夫年轻而且身高体壮,还有一名车夫是个留着黑胡子的老头,他们的手中各自多了把匕,切断了两个国会议员的咽喉。

穿着白西装留过洋的国会议员,临死前心里还在咒骂:“大胡子!谁说镇墓兽跟刺客没关系……”

下一秒钟,三个刺客动若脱兔,后半夜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旁边六七个保镖,要么被割断喉咙,要么被刺破心脏,要么头顶心被开瓢。

全死光了。

刀疤脸的年轻刺客,对着大胡子死后惊恐的双眼说:“是你自己叫我杀你的!”

保镖的尸体留在地面,三个国会议员,被扔进了什刹海。

茫茫黑夜,无数个魂,正“银锭观山”。

清晨,三具尸体飘浮到荷花市场岸边,人们这才报案叫来警察。

次日京城各大早报,登出三名议员遇刺浮尸什刹海的特大号外。短短两个月,已有七名国会议员被刺身亡,全属安福俱乐部成员,中华民国建立以来所未见。国务总理下令,北京全城宵禁。

第三十六章 沙尘暴

数日后,南苑兵工厂,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接到国务总理手令立即交还四翼天使镇墓兽,不得用于军事目的。

无奈之下,他和钱科打开仓库,看着尚未改装的四翼天使,分外心疼不舍。他们原计划在三个月后,要看到这头镇墓兽重新飞起来。

他们用平板车拉出四翼天使,运到兵工厂大门口。意想不到,小徐将军亲自前来交接,骑着白马,身着大氅,年轻的脸盘略显疲惫,想是为最近的国会大选以及连环刺杀案折磨。

小徐对博士寒暄几句,本来他也有意将四翼天使改造为武器,但国务总理受到文化界舆论压力,必须将这尊镇墓兽送回交通银行的金库。

6军部押运四翼天使,却没走大红门前往京城,而是转弯去隔壁的南苑航空学校。

“有诈!”

钱科拍了拍大腿,跟博士一起追出去。等到他俩气喘吁吁跑到航校,只见跑道上停着一架大型双翼飞机。

这不是南苑航校的飞机,也没涂装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而是法国空军的红白蓝三色。钱科定睛一看,根据航校的飞行年鉴,这是最新的法制“高德隆”r11大型轰炸机,机腹载弹库做了改装,变成载运货物的运输机。

骑白马的小徐将军,与法国飞行员握手。士兵们将四翼天使镇墓兽,小心装运上这架法国飞机。引擎响起,钱科向跑道冲去,却被螺旋桨的狂风吹倒在地,博士拼命将他拖出跑道。

法国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仿佛大鸟冲上云霄,向着东南方的天津而去。

钱科脸上流着血,朝天咒骂:“我们被骗了!法国人要把镇墓兽空运到大沽口,装船送去欧洲跟德国打仗。”

霍尔施泰因博士凝眉望向天空,现西北方向渐渐变成红色,天地间传来震动之声。

在北京生活多年的洋人,都知道这是沙尘暴的脚步声。天际线有一堵移动的城墙,上层耀眼的赤色,中间呈现灰褐,下面却黑如墨汁,远看有流光溢彩的美,仿佛浓妆艳抹的死神。

南苑航校拉响警报,学员们纷纷冲上跑道,紧急将所有飞机推入机库。

小徐将军本要骑马回城,却控缰站在跑道上,无所畏惧地注视徐徐南来的沙尘暴。

大风从北京城墙刮到了南苑,飞沙走石,尘土铺天盖地,天地间犹如坠入深夜。

刚起飞的法国飞机,在空中被沙尘暴高高卷起,如同小孩戏耍的绣球,又如折断翅膀的苍蝇,冲往北京西南的房山方向。

小徐将军抽了抽马鞭,想跟着飞机而去。一阵日月无光的沙尘袭来,让他从马背坠落。

四翼天使,在众目睽睽的天上失踪了。

北京春夏之交,沙尘暴的午后,欧阳安娜与阿幽在四合院里晾衣服。两个姑娘赶紧收衣服被褥,关紧门窗躲在床上,倾听坚硬的沙子击打窗户纸的声响。

秦北洋坐在屋顶上,帮她们修葺瓦片拔除野草,顺便阅读《切韵》与《广韵》,还有钱玄同的《文字学音篇》,想要掌握唐朝人说话的语音,期望能与九色对话。

转瞬间,双眼被沙子弄得泪流满面。九色难得进城,竟也爬上屋顶,坐在主人身边。赤色鬃毛染成土黄色,一脸懵逼目光。

这股天昏地暗的异常天象,像三国里诸葛孔明所做风云法术,必有大事要生。

傍晚,秦北洋与九色回到圆明园,正好钱科跑来找他。

“北洋,小徐将军骗了我们!载着镇墓兽的法国飞机,据说在北京房山的上空失踪了。”

“房山?不就是四翼天使出土之地吗?”

秦北洋脑子开窍了,这场沙尘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四翼天使不愿飞到异国他乡,更不忍远离墓主人。镇墓兽蕴含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能导致飞机偏离航向?否则,飞机往东南的天津而去,沙尘暴自北方追着屁股而来,只能原地或往南坠毁,不可能转去反方向的房山。

四翼天使,想要重返守护了千年的房山大墓唯有镇墓兽,永不背叛。

钱科一脸茫然:“北洋,你是说,它已经复活了?”

“镇墓兽是不死的!”

次日清早,沙尘暴过后的北京,如同抹上一层黄油。秦北洋背着重新磨砺过的唐刀,带着镇墓兽九色,前往房山大墓。

路过周口店龙骨山,感觉地下有股无形气流涌动。父亲说过,这是在地宫内练气的结果,能自动吸引古物之气,说不定啊,周口店埋藏数千年前的宝贝呢!秦海关没错,唯独少说了几个零。

再往下走,一路上怪石嶙峋,处处是采石遗留之天坑,名为大石窝,房山汉白玉产地,前清年代,秦北洋的祖先常来此为皇家挑选上等石料,运送到东西两陵。

走到云居寺山脚下,九色却执拗地往山上走。照道理,秦北洋低头看着九色,想起这两天学习的唐朝音韵,尝试用半文半白的长安音对它说:“君可测得四翼天使乎?”

几个北方话中早已消亡的入声,秦北洋说得异常艰难。但想起在上海学的几句吴语,入声便迎刃而解。

原本咬他裤腿的九色,突然蹲下点头。秦北洋脑中深处,果然听到它的奇怪语言,却如天书奇谈。但他明白了九色的眼神,犹如蝴蝶或蜜蜂的触角,小猫小狗的胡须,探测空气中的风吹草动,也能接受其他镇墓兽的信息。

九色犹如猎犬,嗅到了四翼天使的气味。

小镇墓兽奔上云居寺东的石经山,停在一座汉白玉石塔跟前,跪下犹如拜佛的虔诚信徒。

此塔九层檐,立于高岗上,塔顶为宝珠攒尖刹,唐朝“九仞之塔”。中间有四块厚石板组成的佛龛,门楣上雕刻火焰,两侧各有铠甲金刚力士,里头有释迎牟尼与弟子浮雕。塔身背面,刻有清晰的楷体字“唐金仙公主请译经施田记”,开头即是“大唐开元十八年,金仙长公主为奏圣上,赐大唐新旧译经四千余卷,充幽府范阳县为石经本……”

金仙公主是何人?九色为何在记载公主功德的石塔前,呈现跪拜姿态?皆令秦北洋捉不着头脑。

难道,九色并非来寻找四翼天使,而是来祭奠这位金仙公主?

秦北洋观察四周形势,现一大片烧焦的草地,散落着金属部件,飞机双翼的蒙布。沿着痕迹往下走,越来越多飞机残骸,直到断裂的机翼,破碎的机身,红白蓝的法国标志残片。机舱里坐着两个人,戴飞行员帽子,秦北洋想把他们救出来,现都已扭断脖子死亡,苍蝇盘旋产卵。

显而易见,这架飞机在沙尘暴中迷失航向。两个法国飞行员用尽全力与大自然搏斗,无法战胜千千万万粒沙子,迫降在房山云居寺石经山,机毁人亡。而此地距坟王村的唐朝景教大墓,不过十几里地而已。

不过,四翼天使镇墓兽不见了。

钱科说过,这架法国飞机运走了四翼天使,难道它自己长脚跑了?或者干脆扑扇两对翅膀,飞回了坟王村的地宫?

九色引着秦北洋往山坡下去。飞机残骸停在陡峭山巅,底下躺着一具黑色的东西,摊开两对折断的翅膀,赫然正是四翼天使!

必是迫降坠毁时的冲击波,让这尊镇墓兽冲出飞机,跌落到山坡底下了。

秦北洋思量如何把四翼天使弄上来时,风中传来喧哗之声,荒无人烟的石经山上分外刺耳。

他躲藏到石塔背后,只见山下来了许多士兵。其中,有个骑白马的将军,肩章上有三颗金星,北洋最高的上将军衔,年纪不到四十岁,双目炯炯有神,却是面色阴沉。

将军身边有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鼓鼓囊囊的腰间必藏手枪,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名侦探叶克难。

第三十七章 云居密会

叶克难摘下白礼帽,手搭凉棚望向悬崖绝壁上的洞窟,犹如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贞观五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云居寺落成于幽州。隔壁石经山上的洞窟,则比这座寺庙更为古老。山上密布数座洞窟,犹如敦煌莫高窟,遍布石刻佛经,俨然北国的庄严圣地。

石阶越陡峭,马蹄几次惊险打滑。骑白马的将军脱下大氅,解开胸口军装的风纪扣,下马步行到叶克难身边说:“克难老弟!奸贼选在此处,穷山恶水,狡兔三窟,可谓精心盘算过了。”

“小徐将军,我们不谙地形,可千万要小心。”

“莫怕!叶探长,为防万一,也为搜索失踪的法国飞机与镇墓兽,一个团的士兵,不消片刻,就会把整座云居寺团团包围,让人插翅难飞。”

看着徐树铮自信满满的目光,叶克难皱着眉头不多说了。

一个月前,京城名侦探,受命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内务总长与警察总监都限令他在三十天内破案。叶克难调查确认,刺客跟九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去年的北京监狱大屠杀、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上海青帮欧阳思聪灭门案同属一伙……粗略算来,这些刺客在短短一年间,已制造了过五十条人命案。

七天前,又有三名国会议员在什刹海遇刺身亡,尸体飘浮在荷花市场的水面上,成百上千市民围观,再次轰动京城。不消说,叶克难的日子绝不好过,他已连续熬了许多个通宵,不断探查凶案现场,走访北京各处可能窝藏凶犯的地点,全城警力挨家挨户搜捕。

他查到三名议员是从八大胡同出来,后半夜路过什刹海而丧命。叶克难带队包围青楼,让老鸨和姑娘们回忆:三名议员坐在何处,周围又有何可疑人等。有人记得三个年轻人,十**岁年纪,一个是众人都熟悉的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还有个穿着军官制服,第三个身材高大穿着朴素。三个少年与三个议员闲聊过好几句,彼此神色还有些紧张。

孛儿只斤·帖木儿、齐远山、秦北洋叶克难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三个名字。

名侦探依次去北大校园、百花深处胡同、圆明园废墟走访了三人,才知他们与三议员在酒桌上对话的内容。也许,当时某个刺客就潜伏在左右?假扮成贵宾的模样。

不过,叶克难有个秘密忍着没告诉秦北洋:小徐将军不仅命令他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还要他与刺客们取得联系。

此事万分凶险,无异于火中取栗。刺客对秦北洋有杀父杀母之仇,万一让他搅合进来,不但会破坏计划,还会身犯险境。叶克难救过他四次命,也许第五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达摩山伯爵,请你好好留在北大,哪怕只跟欧阳安娜谈情说爱叶克难心中如是说。

叶克难找到报馆。当时报上连载专栏,多是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偶有世情与侦探故事。他委托报馆找了枪手,连载三期京城名侦探智破连环刺杀案,有段情节是侦探登报启事,要跟刺客决斗,结果收到回信,双方相约紫禁城太和殿屋顶,是为决战紫禁之巅。

文章连载三期过后,叶克难收到一份匿名信,仅有简短的一行文字

“你为谁服务?”

漂亮的毛笔字行书,落款仅有一个红色图章彗星袭月,表明刺客身份。

如何回信?给谁回信?叶克难绞尽脑汁。他把信封剖开检查,就差去照x光,才现信封上的邮票不对劲北海白塔的邮票,白塔图案被人用红墨水点了一下,邮戳却是黑色,必是寄信人故意为之。

叶克难立时明白。他独自来到北海琼华岛,在邮票中红墨水所点的白塔之下,果然现一个小邮箱。

他写了一张纸条,上书四个字小徐,盼复!

言简意赅,却又尽在不言中。在邮箱中放下纸条,叶克难匆匆离去,没有安排探员守候。让刺客取走才能引蛇出洞。

次日一早,叶克难再次来到北海白塔,在小邮箱里取得一封回信

“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恭迎小徐将军本尊。谢绝替代,过期不候。”

底下依然盖着彗星袭月的红色图章。

叶克难再看时间,夏至不就是今天吗?即刻赶到6军部,向小徐将军递交这封刺客信札。

“好字!王羲之体的行书力透纸背!我倒是想要会会这人。”

小徐幼时被称神童,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三岁中秀才,十七岁补廪生,擅长诗词楹联,写得一手好字。庚子年后,投笔从戎,加入北洋新军,在段祺瑞帮助下负笈东渡日本,毕业于6军士官学校。

“小徐将军,我曾与这些刺客打过几回照面,他们身手出众,杀人如探囊取物,北京监狱的看守,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遇到刺客的匕绝无活路。”

“你怕此行大凶?我会死于刺客之手?我是军人,在战场上亲冒矢石,踏破尸山血海,岂畏区区刺客。”小徐摸摸头顶的板寸,“他们也不是没有刺杀过我!那夜凌晨,就在这6军部的大楼里,刺客竟藏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中行凶……”

说到此处,小徐收紧口风。叶克难面如深海,未露半分异样,心底却已震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秦北洋北上的真正目标,已落到军阀手中!就在这栋戒备森严的6军部大楼,怪不得踏进来就感觉一阵阴气。

“卑职还有一事不明将军自有嫡系人马,为何安排我与刺客联系?”

“我等北洋军人,太阳下仁义道德,夜里尽是男盗女娼,毫无忠诚可言。若论办事之严谨靠谱,远不如你叶侦探啊。”

叶克难也想趁机探查出刺客的真相,将计就计答应了密令,担负起这黑白通吃穿针引线却绝对见不得人的任务。

申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从北京城去房山,得走上大半天刺客没给小徐任何提前准备的时间。徐树铮挂电话,要南苑基地派出一个团的士兵,自己坐上一辆小汽车,载上叶克难在身边。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运上侍卫队及三名保镖,均是沧州武林世家出身。

出城路上,叶克难试探问道:“小徐将军,如此冒险要见刺客,这是为何?”

“叶探长,我等私下里说句交心的话安福俱乐部的每个议员,都是我要控制国会的棋子。我就像个围棋国手,眼看得自己精心布局的棋子,一个一个被对方拔掉,岂不心痛?议员们贪得无厌,毫无节操,这些人死不足惜,但若破坏北洋政府一统天下的大业,我等俱将是历史的罪人。”

“您是要跟刺客谈判?”

“至少,我想知道他们行刺的原因,背后究竟是何等势力?”

叶克难斜睨着小徐鹰隼般的目光,暗暗佩服他之胆识。当今世上,军阀们只知道争权夺利,小徐却有凌云壮志,只是未免不择手段,但也比袁世凯之流一意孤行的独夫民贼要强。

将近申时,赶到房山云居寺。这座千年古刹规模宏大,僧人众多,至今仍在石上刻经。一个团的士兵到了,控制寺院内外。

叶克难略感意外的是,云居寺门口有好几个外国人,像是来游玩的记者,照相机拍下了军队进出的画面。

爬上雷音洞口,回头再看山下,早已布满士兵。小徐只带了二十名萧县老家的侍卫,还有三名武功高强的保镖。

叶克难掏出手枪,小心翼翼走在前面,小徐却说:“叶探长,莫要鬼鬼祟祟,我等大大方方进去,免得被刺客小瞧了!”

名侦探暗暗叹息,有才者不免恃才,恃才者则易傲物,傲物者目空一切。哪怕小徐天纵英才,但这性格终将致他于死地。两年前,小徐在国务院任秘书长,到大总统黎元洪面前办事,竟直言:“总统不必多问,请快点盖章,我的事情很忙。”一贯隐忍的黎元洪抱怨道:“哪里是责任内阁制,简直是责任秘书长制!”

雷音洞口,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等候。这段石阶狭窄,只能容纳单人通过。对方摘下口罩,露出右脸上的刀疤。

叶克难认出了这张脸,

九年来,他无时不刻不想抓住这个人绳之以法。但在这云居寺石经山上,叶克难喜怒不形于色,沉声问道:“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我们没有迟到吧?”

“很准时。”

“将军本尊已到,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叶克难不想进入黑漆漆的山洞,至少在这片悬崖上面,能被底下的士兵们所看到。

“不,说好是雷音洞,就在雷音洞。”

“好吧。”

叶克难硬着头皮要往里走,却被刀疤脸刺客拦住:“我家主人,只与小徐将军本尊谈判,叶探长请勿入内。”

“谁能保证将军之安全?”

“其一,可带三名保镖入洞;其二,你们的士兵已遍布山上山下,若有闪失,谁都插翅难逃。”

叶克难还想交涉,小徐不耐烦地说:“不必多虑,叶探长,我带三名保镖进去,你与侍卫们在洞口等候便是。”

小徐手中捏着个玻璃球,若洞内有变,立即撒手砸碎,侍卫们便冲进去救人。

“务必小心!”

叶克难在耳边叮嘱,小徐微笑道:“勿念。”

小徐藏着手枪,带着三名保镖,低头走入千年幽暗的雷音洞。

第三十八章 天下七大才子

三年前,秦北洋和父亲住在京西骆驼村,父子俩经常走一整天到房山云居寺。这里的大和尚颇有眼力,器重秦海关的手艺,请他为庙宇和佛像修修补补。佛教衰微,寺里开销捉襟见肘,报酬少有实银,多为一袋谷子,也够石匠父子糊口了。他们也时常爬上石经山,到藏有隋唐石板经文的洞窟中工作,对地形了如指掌。

今日,秦北洋从古塔背后爬上山顶,九色也如野兽般灵敏无声。

他现悬崖下的雷音洞口,几个男子正在交谈。除了名侦探叶克难,还有个肩章三颗金星的北洋上将,必是传说中的“小徐”。

至于,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刺客阿海,正是这张面孔!

秦北洋差点从山顶飞下来,抽出唐刀斩下他的脑袋。但看到小徐带着保镖走进洞窟,他按捺住心底怒火,转入岩石间的缝隙。

原来是别有洞天的秘道,贯穿雷音洞正上方,秘道下方有条裂缝,清晰可见洞中景象。雷音洞隔壁紧挨一间洞窟,名唤金仙洞。两个洞窟的天花板上,经由一条秘道联通。通过这条秘道,可以同时监视金仙洞与雷音洞。

当年,秦北洋随父亲雕凿石经,偶然现秘道。老秦判断这是唐朝的老和尚,为监督年轻僧人修行,而在两个洞窟上方开凿秘道。

房山石经由隋朝大和尚静琬起刻造,到唐朝贞观十三年刻完《涅槃经》圆寂。此后历代僧人刻经,至少九个洞窟,累计一万四千余块石板。雷音洞中央有尊佛像,还有四根刻满佛像的石柱,据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佛殿。

小徐跟三名保镖在洞窟中,刺客阿海微笑道:“请小徐将军本尊略微宽坐,我家主人稍后就到。”

“他从哪里来?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了。”

“我家主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徐树铮皱皱眉头,端起灯火,欣赏雷音洞石经,细细体会唐朝僧人刻字的艰辛与虔诚。

躲在雷音洞顶秘道的秦北洋,却听到隔壁的金仙洞传来说话声。

凡声音都往上传,雷音洞与金仙洞,彼此完全隔音。但在两个洞窟上方的秘道中,却听得很清楚。

就像爬上屋顶的小偷,同一屋檐下有两间卧室,一会儿偷听老爷与夫人的悄悄话,一会儿又偷看少爷与少奶奶的春宵。

金仙洞里挂着几盏大灯,照亮一面宽大镜子,秦北洋分外诧异镜中折射出王家维教授的面孔。

坐在教授身边的,竟是北大校长蔡元培,一旁自然少不了《新青年》主编,北大文科学长陈仲甫。第四位,却是国文教授钱玄同。

王家维、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这四位为何来到云居寺石经山的金仙洞?

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声名赫赫的北洋军阀“小徐”,正在隔壁的雷音洞,等候与刺客的主人见面呢。

金仙洞中还有四个人穿着长衫的男人,三十七八岁,剃着板寸,唇上留两撇胡子;第二个,戴着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根粗大的辫子,一副满清遗老打扮,面目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留着卷翘的胡须;第三个,洞窟中最为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面貌儒雅英俊,身着洋装,有欧美归国的范儿。

第四个,秦北洋却认识这张脸五十余岁,面留黑色胡须,双目犹如猎鹰,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这个人从背后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

老刺客。

秦北洋上次见到这张面孔,还是在“天国”的云海之中,人称“老爹”。

此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袍,头戴方巾,竟有道骨仙风的派头,抱拳道:“诸位京城的名流大家,感谢赏光云居寺石经山。鄙人遵循师父嘱托,亦是自乾隆年间传下的规矩云居四宝,每隔一甲子,足足六十年一轮回,方向天下间最有学问之人展示一眼。”

云居四宝?

秦北洋心中暗忖,听居士们说起过“云居四宝”这四件宝物,世代珍藏于云居寺,曾被乾隆皇帝御笔提名,秘不示人。每隔六十年一甲子,惟天下排名前七位的大才子有缘得见。

刺客“老爹”以展示“云居四宝”为名,诱出七位中国最顶尖的学问家。而隔壁的雷音洞中,又有刀疤脸的刺客阿海,诱出了小徐将军……必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金仙洞里最年轻的西装男子说话了:“晚生胡适之,初出茅庐,竟得以跻身七大学问人之列,羞愧难当!云居四宝,究竟哪四样?众说纷纭,却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宝物。”

“适之,与其说是天下读书人想要一睹云居四宝的真容,不如说是更想要名列七大才子之中的虚荣心吧!”

说话的男子剃着板寸,留有两撇胡子,年轻的胡适之低头道:“周先生,您说得也有道理!晚生受教了。”

“也有人言,云居四宝本是个骗局!乾隆皇帝只为嘲弄天下间的文人。我倒想要看看,若真有云居四宝,能否再读出四千年的吃人史?”

金仙洞,众人七嘴八舌间,老刺客已从石壁中打开一扇小门,先取出一只檀香木匣子,放在木案上。

“此乃云居四宝的第一宝:大唐金仙公主手抄《般若波罗蜜心经》。”

老刺客展开硬黄纸卷轴,纸上均匀涂蜡,光泽晶莹,写满蝇头小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正文短短二百六十字,摄取六百卷大般若经要义。唐纸上的书法隽秀,形神兼备,必是意志坚贞的女子所写。

落款有金仙公主的篆书印章,王家维教授仔细查看,无论纸的材质以及书法特征,都是唐朝实物,绝非伪造赝品。

“《心经》文约义深,成佛之指南,利生之法宝。”洞窟中年纪最长,留着辫子的老头说话了,“这金仙洞,据说是为供奉唐朝金仙公主而开凿。”

“金仙公主为唐睿宗李旦之女,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女,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不堪忍受宫廷黑暗,公主十八岁出家为女道士,在终南山金仙观修炼成仙,骑鹤升天。”

“公主尊崇佛法,奏请兄长唐玄宗将大唐新旧译经四千余卷,送到远在幽州范阳的房山云居寺,推动石经山洞窟开凿,才有山顶的金仙公主塔,更有了这座金仙洞。此生有幸得见云居四宝之一,辜鸿铭死而无憾。”

秦北洋微微一颤,原来这位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

刺客“老爹”看到众人已被第一宝所吸引,微笑着取出第二宝

“唐朝吴道子所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

终南郡王,李隆麒,听到这七个字,秦北洋心头又一惊,九色都把头凑来看了。

七个学问家屏息静气,看老刺客小心翼翼展开卷轴。又是唐朝的黄蜡笺,防蠹又防潮,保存千年而不坏。

木案上露出一幅完整画像,穿着唐朝服饰的少年,犹如闪电击中秦北洋的双眼。

李隆麒的脸。

霎时间,石经山上的洞窟,仿佛成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

就像古墓壁画中的人物,十三四岁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中正高挺的鼻梁,丰厚的嘴唇,清癯的脸庞轮廓。未戴冠冕,头顶挽着髻,只插一根簪子。不着唐朝贵胄服饰,只一袭宽松白袍,宛如山野樵夫家的孩子。历经一千二百年,李隆麒的皮肤色泽鲜艳夺目,眼神历久弥新,呼之欲出。

秦北洋竟有一种幻觉,仿佛画像里的小皇子向他眨眼,同时传音入密……

这幅吴道子的真迹,确是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因为九色在颤抖,赤色鬃毛扫过秦北洋脸颊,头顶鹿角都要出来了。他只能尽力安抚,不要惊动到洞窟里的人们。

秦北洋看到了自己的脸。

当他少年时候,住在光绪帝崇陵的地宫,偶尔出来照照镜子,所见到的就是这张脸。

他摸着自己下巴、嘴唇还有眉眼。十八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父母坠落白鹿原大墓地宫,而他诞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缘故?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又热了起来。

唐朝画像上的小皇子胸口,同样挂着一枚玉坠子,只是表面没有血色,而是纯色的羊脂白玉,但形制与大小完全相同。

这是九色送给秦北洋诞生的礼物,既然来自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必是同一块玉!

至于暖玉表面的一腔碧血,则是在小皇子死后才产生的。

七大才子,俱是啧啧惊叹,辜鸿铭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口气唾沫沾染画卷:“亲眼见得吴道子真迹,三生有幸!”

“这幅画像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也是睿宗李旦之子,少年夭亡,死后葬于白鹿原。这位小皇子的死,有过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可惜后世不传。”精通唐朝音韵的钱玄同,操着浙江湖州口音补充道,“云居四宝的第一宝是金仙公主手抄《心经》,第二宝是吴道子手绘终南郡王画像。金仙公主与小皇子李隆麒,同为睿宗李旦的儿女,武则天的孙辈,同父异母的姐弟,唐玄宗李隆基是他们兄长。”

秦北洋这才明白,九色为何跪拜在金仙公主塔前,只因此塔供奉唐朝小皇子的姐姐。

金仙洞中,老刺客收起小皇子画像卷轴,放回石壁。七大才子等待“云居四宝”第三宝时,秦北洋听到秘道另一边,雷音洞里传来声音……

第三十九章 秘密交易

“我已等候多时!你家主人若再不现身,小徐就要撤了!”

石经山,雷音洞,徐树铮已在佛像前烧了三炷香,刺客阿海微笑道:“我家主人来了。”

忽地,石壁深处开了一道小门,走出个身材娇小的身影,乍看似乎是个姑娘家?

小徐有所诧异,待到来人站到灯光下,露出十五岁少女的容颜,身边别无第二个人。

“主人,这位便是小徐将军。”

阿海毕恭毕敬地向少女鞠躬,俨然是奴仆对主子的态度。

而这被称作“主人”的姑娘,一身朴素的衣衫,脑后梳一根粗黑的大辫子,犹如街头随处可见的寒门女孩。容貌倒是出众,苍白削瘦的脸上,镶嵌黑幽幽的双眼,摄魂夺魄般直盯着你。

雷音洞正上方,透过秘道缝隙偷窥的秦北洋,惊得几乎大喊一声阿幽!

不错,刺客们的“主人”,正是九年前在崇陵地宫边上,被秦北洋所救的阿幽“妹妹”,也是跟欧阳安娜以姐妹相称的“欧阳安幽”。

秦北洋捂住自己嘴巴,又惊又惧,想起去年在绍兴会稽山,营救钱科父亲,顺便营救了被绑架的阿幽当时脑中闪过个念头,怎地如此巧合?或许有所蹊跷?但想想与阿幽“妹妹”重逢的喜悦,顷刻间忘光了疑惑。

阿幽竟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刺客?她还跟秦北洋上了达摩山!不幸中的万幸,阿幽没有进入舍身崖下的建文帝陵墓,也没看到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藏宝窟,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秦北洋让九色稍安勿躁,贴着裂缝往雷音洞里看去阿幽,你究竟是刺客的同伙?还是刺客的主人?抑或刺客本身?

“小徐将军,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十五岁的少女阿幽,向徐树铮行了万福礼。

“真是个天崩地裂的年代,小姑娘竟成了杀人无数的大魔头。”

小徐说话同时,把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请恕小女子属下行动冒失,惊吓到了小徐将军。”

“惊吓?6军部大楼之内,你们潜藏在唐朝棺椁之中,密谋行刺于我,恐怕不能只说是惊吓吧。”

“小徐将军,您有所误会。是夜,小女子的属下意在那副棺椁,而不在小徐将军您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刺客是螳螂,唐朝棺椁就是蝉,螳螂从国会议员曲靖和的府邸捕获了这只蝉,没想到在半道儿上,遭遇了小徐将军您派出的黄雀。而我的两名属下,无处可逃,被迫藏身于棺椁之中,等到你们开棺之时,慑于您的赫赫雄威,方才飞出去逃命。”

而在秦北洋的印象中,阿幽从未如此伶牙俐齿过!

徐树铮略略停顿,回忆当晚情形:“你是说,他们不是来刺杀我,只是我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

“嗯,是小徐将军截胡棺椁在先,才有刺客们逃出棺椁在后。”

“好吧,念在你还是黄毛丫头,我可既往不咎!但自那一夜起,你们刺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至今连续杀了我们安福系的七名议员,此事不可抵赖吧?”

“其实,若是在我们杀到第二个人时,你就来主动联系我们,也不会杀到第七个。”

阿幽嘴角掠过一丝残酷的笑容,让在头顶偷看的秦北洋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你们行刺国会议员的目的,就是要逼我出来谈判?”

“正是!”

“所谈何物?”

“唐朝小皇子棺椁。”

突然间,徐树铮纵声大笑:“哈哈哈!绕了大半天,还是向我索要那具棺材!因为6军部戒备森严,你们无从下手,只能连续刺杀我所倚靠的国会议员,切断我的左膀右臂,迫使我让步妥协,跟你们这些强盗做交易。”

“小徐将军,您是明白之人,小女子不多言了,请您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否则,一个月内,我会再杀七名安福俱乐部的国会议员。众所周知,中华民国的国会,便是北洋军阀的遮羞布与裹尸布。议员们尽是贪生怕死之辈,绝非为民请命,而是要升官财,若有被割喉灭门的危险,必然纷纷退出安福俱乐部,甚至与你划清界限,转投冯国璋的直系,或梁启的研究系。两个月后的国会选举,将是安福系惨败,您的宏图伟略,恐怕也将付诸东流。”

阿幽说完这番话,徐树铮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面色如打了秋霜的茄子。

眼前这十五岁的小妮子,竟有如此缜密之逻辑,环环相扣,说透利害关系,甚至道出政治的本质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但在利益面前,保住自家性命更重要。

他后退半步问道:“不知有哪个朝代,是因刺客而改变历史的?”

“辛亥年,满清皇室少壮派不同意退位,主张血战到底,甚至要除掉不忠的袁世凯,结果被革命党在北京刺杀了一个,结果作鸟兽散,再也无人敢主战,就此龙旗陨落。”阿幽又上前半步,“再者,譬如今朝。”

看着女孩幽暗的双眼,徐树铮的左手抖,随时会松开玻璃瓶。

“哎……我小徐戎马生涯十余年,竟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要跟刺客做交易!好,我答应你,将唐朝小皇子棺椁还给你们。”

“多谢小徐将军成全!小女子再有礼了!”

阿幽的万福还没做完,徐树铮又冷冷道:“可你们如何保证,不再刺杀我的国会议员?”

“今日,小女子在此掷地有声,我对于部属有铁之纲纪,您当信则信!”

“我可信你,但你若无法约束部属呢?当今天下,军阀混战,下克上者,多如牛毛。总统不能制总理,总理不能制总长,总长又不能制督军,督军更不能制师长,以此类推……”

“您是说,当今的段总理,也不能制您吗?”

“徐不离段,段不离徐。辛亥年,北洋军与革命军对峙,老段奉袁世凯命通电拥护共和。这封促成清帝退位的电文,便是由小徐我来草拟,为建立中华民国,我也立下大功一件。后来,老段为6军总长,小徐我则为6军次长;老段为国务总理,小徐我则为国务秘书。”

阿幽淡然一笑:“若以军阀来比之刺客,则是对刺客的极大侮辱。”

“刺客……你们究竟属于何方势力?又为何人而服务?难道是大总统?还是广州的孙中山?抑或关外的张作霖?”

“小徐将军,以上,你都猜错了!”

“莫要卖关子!当谈则谈,不谈则罢了!”徐树铮向三个保镖使了眼色,左手紧握玻璃球,右手按着勃朗宁枪,“整座石经山,都已被我的士兵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里每一座洞窟,都不会留下活口。”

“小徐将军,这场谈判算是破裂了吗?您的手段雷厉风行,小女子早已知晓。任何人的性命,在您眼里,不过都是往上走的垫脚石。”

“就算是吧!小姑娘,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举手投降,或许可饶你一命,二是负隅顽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三个保镖已呈品字形保护他,随时退出洞窟的架势。

阿海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跟阿幽来了个眼神交流,便推开雷音洞一侧的石板经文,露出一面硕大的玻璃。

在洞顶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挪动观察角度,现玻璃背后,出现隔壁的金仙洞中国文化界的七位精英,正在木案上欣赏“云居四宝”的第三宝。

金仙洞的石壁上有一面镜子,必是雷音洞里的这面玻璃,两边同样大小形状。只不过,金仙洞里只能看到反射的镜面,雷音洞里看出去则是透明的。

这便是单向玻璃,单独一面覆盖很薄的银膜,光影只能单向可见。西洋人已用此种玻璃来审讯犯人。

雷音洞里的徐树铮,惊诧地凝视玻璃对面的金仙洞,认出了北大校长蔡元培,还有大学问家辜鸿铭。

“他们怎会在此?”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阿幽准确说出这七个名字,“当今最有学问的七位大家,在小徐将军你上山之前,已被小女子邀请到隔壁的金仙洞,欣赏六十年一甲子轮回的云居四宝。”

“那跟你我今日的谈判有何干系?”

阿幽瞪着乌幽幽的双眼,注视玻璃对面的七个大学问家:“你可知道,金仙洞的地下,已被我埋下了烈性炸药。”

第四十章 金仙洞里说中国

一墙之隔,不,是一块玻璃之隔的金仙洞。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正坐在小女子口中的“烈性炸药”之上,更不知道隔壁的雷音洞里有一场谈判。

七个人全神贯注于“云居四宝”的第三宝:宋徽宗镇墓兽。

此物在四宝中最大最沉,藏在顶层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担心这头镇墓兽会不会把条案压断了。

王家维教授侃侃而谈:“宋徽宗赵佶,北宋的亡国之君。靖康之变,天崩地裂,金人攻占汴京,他与儿子宋钦宗一同被掳到松花江边的五国城,父子二帝被关在一口枯井之下。”

“宋徽宗是文人皇帝,自创‘瘦金体’,花鸟画‘院体’,将诗、书、画、印合一,兼具写实写意,几千年来罕见的艺术天才,比之附庸风雅的乾隆皇帝,不知强了多少倍。但论起治理国家,又不知差了多少倍。宋徽宗是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传说中的镇墓兽,均为形象可怖,面容狰狞的怪兽。天下第一大才子皇帝的镇墓兽,却是一只仙鹤。只可惜并不完整,身体中部有大片残损,必须依靠铁架子站稳。

秦北洋居高临下俯视,无法判断镇墓兽的灵石是否存在?但他感觉不到仙鹤的灵性,自己的和田暖血玉坠子,以及九色均无反应。

但它很像在天国悬崖下救过自己的白鹤飘逸高冷,细长鹤足,犹如翱翔白云的仙子,尖利的鹤嘴直指苍穹,似要引吭高歌,一飞冲天……

长袍马褂的辜鸿铭夹着眼镜赞叹:“清朝内府藏有宋徽宗真迹《瑞鹤图》,盘旋在宫殿上的十余只仙鹤,工笔细腻,形神兼备,充盈皇家之气,乃是宋画精品。”

穿西装的胡适之却提出疑问:“宋徽宗被金人掳到北国而亡,为何还会有镇墓兽?又出现在云居四宝之中?”

王家维答道:“宋徽宗被金人葬在河南。宋金《绍兴议和》,金人将宋徽宗骨骸送还南宋,葬于绍兴永佑陵。南宋灭亡后,元朝盗掘南宋皇陵,这尊镇墓兽必是落入元人之手。”

“元朝忽必烈大帝,将这件宝物赐给云居寺,成为云居四宝的第三宝。”老刺客做了最终解答,“你看这它的残损严重,因在挖开宋徽宗地宫时,仙鹤杀死大量蒙古士兵。元人推出火铳,方才击碎镇墓兽心脏。”

大家围绕仙鹤镇墓兽一圈,现背面刻满瘦金体书法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如屈铁断金,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处藏锋,挺劲飘逸。本为“瘦筋体”,但以“金”显尊贵,乃是宋徽宗的独创。

“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钱玄同读出镇墓兽上的文字,“宋徽宗被俘后的诗,时运流转,颇有李后主在汴京做阶下囚之感。”

最后一段瘦金体,出自《论语·微子》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辜鸿铭大赞:“宋徽宗非但精通书画,亦尊崇礼教,有宋一代,程朱理学扬光大。”

“存天理,灭人欲,理学贻害中国七百余年至今。”陈仲甫抓住机会反击,“辜先生,您的辫子早该剪了!”

“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您在北大课堂上的讲话,我等早已领教过了。”钱玄同站在陈仲甫一边,“晚生以为,《论语》、《中庸》、《大学》等等,就是中国人心中的辫子。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废除孔学,废除汉文!”

胡适之忍不住提问:“钱先生,若真的废除汉文,那该采用何种文字呢?”

“玄同之意,当采用文法简赅、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

“世界语?”辜鸿铭自然明白esperanto之意,“荒唐!”

“惟有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改革中国之语言文字,扫除孔教之千年流毒,任重而道远!”

面对后生可畏,辜鸿铭曰:“从前有户人家,守着老祖宗传下的无价之宝,比如这云居四宝,却看到隔壁家阔气了,便把自家宝贝全部砸烂,以为这样就能跟隔壁同样阔气。”

“任何宝贝沿用两千年,只能是一堆装饰品。即便云居四宝,可当饭吃?可织布穿?只能满足我辈文人的虚荣罢了。”

“我生在南洋槟榔屿,母亲是西洋人。可以说,我辜鸿铭是半个洋鬼子。我十岁时去英国读书,临行前,父亲在祖先牌位前告诫我: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母亲对我关照:记住,中、国、人!”

蔡元培在陈仲甫与辜鸿铭中间说:“借欣赏云居四宝之良机,我们在石经山金仙洞,辩论孔教之存废,对中国未来之命运,一百年后之生活方式,倒是比云居四宝更重要。当年,我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求学,辜先生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请辜先生来北大讲授英国文学,也邀仲甫先生来做文科学长,兼容并蓄,求同存异,请辜先生继续赐教!”

“有如此大学校长,实乃中国大幸!我在欧洲学习生活十四年,掌握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希腊文,获得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这些年,我又把四书五经翻译成英文,让西洋人见识东方文明之精髓。”

“辜先生之精神与毅力,仲甫深感佩服!但东方文明在西洋人眼中,不过是满足其猎奇心的玩物罢了。”

纵然,陈仲甫战斗精神十足,面对辜鸿铭这样的大家,也要客气三分。老刺客抱着双臂,同样听得饶有趣味。

“三年前,辜某英文拙作《春秋大义》在欧洲出版,阐明中国人具有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四种美德。君不见,欧洲大战已过四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西洋也在反思,为何会爆一场自相残杀的浩劫?仅仅是德奥集团与英法俄联盟的矛盾吗?不,我必得从文明领域寻找,如何解决西洋人的问题?我给出了答案孔孟之道,儒家文明。启蒙思想大师伏尔泰,早已指出了这条明路。”

“辜先生说的有理。”王家维摆出和事佬的态度,“西洋人有科学作为武器,而我们中国人既要学习科学,但也不能放弃固有之文明。”

“您所言固有之文明,却又被袁世凯捡回来,不但恢复祭典,还做了古怪的祭服,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

辜鸿铭笑着说:“君不知,我曾当面顶撞袁世凯。当他死后,北京全城哀悼,唯独我请了戏班子庆贺三天!”

“诸位,在云居四宝面前唇枪舌战,倒是让我这小辈开了眼界。”胡适之开腔了,面对蔡元培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我建议,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安福俱乐部问题到欧洲大战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二十八年后,胡适之成为北大校长,当年即已锋芒毕露。

眼看这场讨论绵绵无绝期,王家维打圆场道:“哎呀,都忘了千辛万苦爬到这山洞,只为一睹云居四宝的风采第一宝,金仙公主手书《心经》;第二宝,吴道子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第三宝:宋徽宗仙鹤镇墓兽;那第四件宝贝?”

刺客“老爹”早已收起仙鹤镇墓兽,从密室里取出第四宝却是个沉重的石函。

第四十一章 雷音洞妥协

金仙洞,云居四宝,第四宝。

“似是明代物件。”

王家维认出石函上的雕刻,明显是佛教所用之物。老刺客打开明代石函,里面却是一件隋唐青石函。继续打开青石函,又藏着个汉白玉函,再打开,有个隋唐银函。这函函相套,吊足了七大才子胃口,最后是个隋唐的羊脂玉函。

老刺客双手合十,口念经文咒语,焚香祷告,异常庄重地打开羊脂玉函。

秦北洋努力扒着秘道裂缝,从众人头顶看到玉函之内,躺着两粒状如红色粟米的佛骨舍利,隐隐放射金灿灿的反光。

“释迦牟尼佛骨舍利?”

“两千五百年前,佛陀涅槃,火化后得八万四千颗舍利子,成为信徒世代供奉的圣物。云居四宝的第四宝,亦是云居寺的镇寺之宝,也是中国的佛宝。”老刺客说得头头是道,“当年,静琬大和尚在云居寺刻经,隋炀帝特赐予佛舍利为表彰。”

王家维教授现了函盖上的字:“大隋大业十二年,岁次甲子,四月丁已朔,八日甲子,于此函内,安置佛舍利三粒,愿永持永劫。”

老刺客解释一句:“这是世上唯一珍藏于洞窟中而非塔刹内的舍利。”

众人惊叹间,却听到金仙洞门口,传来金属碰撞声,铁门将众人牢牢禁闭。

“先生,这是何意?”胡适之看着老刺客,用力摇动铁门,纹丝不动,“把我们关在监狱里了?”

“云居四宝,本甲子已展示完毕。下一轮,就要等到六十年后了!”

老刺客微笑着收起佛骨舍利,一层层套回五重宝函,送还密室。

金仙洞中,王家维盯着镶嵌的镜子,凝视自己双眼同时,似乎看到镜面背后的影子……

镜面背后。

雷音洞,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徐树铮凝视隔壁的金仙洞。

“小徐将军,若你退出此洞,或命士兵进来杀我们,一墙之隔的这七位中国精英,也将要一并玉石俱焚!”

十五岁的阿幽,走到徐树铮身边,并排看着单向玻璃对面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

“你把他们劫持为人质?但又怎能断定,我会看重他们的性命呢?”

“普天下都会知道,是小徐将军杀死了天下七大才子。你带领大军包围云居寺这件事,我已通知多名外国记者,他们已在外面拍下了照片。”

徐树铮想起在云居寺山门口碰上的外国人,方才醒悟:“你竟还会用这一招?北洋政府最惧怕的,就是这些洋记者。”

“若真到这一步,先不说国内外舆论汹汹,单是国务总理,无论你俩如何铁的关系,他也绝对保不了你!”

“你不按规矩出牌!”

“刺客,有刺客的规矩!”阿幽冷冷道,“前几日,你在天津枪杀6建章又是哪一回规矩?莫慌张,我们不是来为6建章报仇的。但以后会有人替他报仇。”

古时成王败寇,要么王道正统,要么乱臣贼子,你死我活互刨祖坟的斗争。北洋军阀,哪一个不是乱臣贼子?彼此彼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败如张勋,退入天津租界做个寓公即可。段祺瑞都几起几落呢,东山再起,有同党旧部便不难。极少有失败者丢了项上人头,更少有阵亡的将军,只以士兵的血肉之躯当炮灰。军阀寡头们,昨儿磨刀霍霍,今日烽火硝烟,明天又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而连绵不断的战争,不过是少数人攫取权利与财富的游戏罢了。

小徐自知理亏,先破坏规矩的是自己。低头沉吟,再看玻璃那头,七个大学问家已成阶下囚,万一刺客铤而走险,非但自己被炸上天不说,还会背上屠杀精英的罪名。秦始皇焚书坑儒,被天下读书人骂了两千多年,小徐恐怕会被全世界再骂上两千年……

“也罢!我小徐饱读圣贤书,平生最敬重读书人与学问家,不忍见得中国文化之大损失。也为保护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我答应你们的条件交出唐朝小皇子棺椁。”

徐树铮颓然坐倒在地,为了苦心经营的安福系,别无选择,只能吞下这一奇耻大辱。

“小徐将军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待我回去,明早就将棺椁送到你们指定的地点。”

“空口无凭。”

阿幽摇头同时,刀疤脸刺客却拦住了徐树铮。

“那我给你们写字据。”

“而今世道,即便有字据、印章、签名加上手印,仍然不过废纸一张。”

“那你该如何信我?”

年轻的刺客从雷音洞的角落,取出一台黑色电话机,瑞典爱立信木头外壳,有根电话线连接到洞外。

“请打电话通知6军部,即刻!”

徐树铮看着阿幽的双眼,再看看这台电话机,叹息道:“不想你们行事如此周密,计算到了每一个步骤,想必昨晚就把电话线接到了云居寺。”

“不错。”阿幽抓起电话听筒,交到徐树铮手里,“请吧,小徐将军!”

小徐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此生活到三十八岁,从未承受过如此屈辱。

他慢慢摇动电话手柄,出电流接通北京电话局的总机,阴沉着声音对接线员说:“请转6军部!”

稍候片刻,6军部的秘书接起电话,徐树铮自报家名,点名让自己的心腹副官接电话。

“老田,我是小徐,请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放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将军,您说要把那副藏在6军部地下室,日夜戒备森严的棺材给放了?您没出事儿吧?”

“嗯,我没事儿!我是受到云居寺的大师指点,把棺材放在6军部地下太晦气!迟早得把我们都克死!段总理也是这意思。老田,再跟你说几件事儿,第一是你家闺女读书……”

通过相隔百里的电流,徐树铮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准确说出副官老田的私人信息,交代了6军部的多项工作,让对方确信自己的身份,绝非其他人假冒伪装。

那边厢,副官老田连声说是:“遵命,将军,我现在就把那副晦气的棺材给放了,不过,要放到哪里去呢?”

徐树铮一时语塞,阿幽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面前,五个工整隽秀的字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徐树铮看着阿幽的眼色,关照6军部的老田副官,“就放在山门口,只要一队人马运去,放下唐朝棺材,立刻收队撤退,不准停留,也不准观望!对了,现在就出,一个小时内必须送到。”

电话挂断,阿幽为他鼓掌:“小徐将军,行事果然雷厉风行!小女子佩服。”

“我可以走了吗?”

“请再稍等,只要我们的人,得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椁,您即可全身而退。”

雷音洞里,徐树铮只得坐下,看着洞窟外的夜色渐渐降临,再看着单向玻璃对面,金仙洞里的七位学问家,也在心急如焚,长吁短叹,只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两个洞窟顶上潜伏的秦北洋,一会儿看看雷音洞里的阿幽与小徐,以及杀母仇人阿海;一会儿又注视金仙洞里的七大才子,加上杀父仇人老刺客。

一边是杀母仇人,一边是杀父仇人,到底该先对哪一个报仇呢?

秦北洋解下背后唐刀,胸口微微颤。

此刻,在雷音洞外久等的叶克难,大声向洞里叫喊:“将军!小徐将军!”

“我很好!正与老友相谈甚欢,勿打扰我们雅聚,烦请耐心等候。”

两个洞窟共有十四个人,加上头顶秘道的一人一兽,僵持了一个钟头,人人又累又饿。

忽然,雷音洞的电话铃响了。

阿幽从容接起电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唐朝小皇子棺椁已拿到,验明正身,确认无误!我等已远离北京法源寺,无人跟踪,行动成功。”

“辛苦了。”

女孩挂了电话,转身对徐树铮再行一个万福礼。

“终于结束了!”小徐仰天长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请姑娘履行诺言,先行释放对面洞窟里的人们。”

“小徐将军,亏你有心,还牵挂着他们。”

阿幽轻轻按下石板经上一个凸起,对面金仙洞的铁门就自动打开了。

单向玻璃对面,七大学问家保持风度,彼此谦让,井然有序地撤出洞窟。

“中国精英们得以全身而退!却不知我小徐为他们忍下多大的屈辱!”

“小徐将军,其实,金仙洞下的烈性炸药,纯属子虚乌有。”阿幽轻颦浅笑,这才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子骗你玩耍的呢!”

第四十二章 地宫下的囚室

黑夜,雷音洞。

徐树铮的面部肌肉颤抖,几乎要吐血了,彻底被这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幽看着空空荡荡的金仙洞说:“刚才那七位先生,既是天下间最有学问的大师,也是小女子最为崇拜的人物,能与他们相隔一墙而望,小女子荣幸之至呢!斗胆放下铁门,多留了七位一个钟头,也算是给云居四宝一个面子,多有得罪啦!”

“我……败给你了!”小徐捶胸顿足地摇头道,“请问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孤苦伶仃,身世飘零,平平常常小女子一枚。”

“为争夺唐朝小皇子棺椁,你们不惜杀死数十条人命,竟然威胁到我小徐,这副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对你有多么重要?”

“对许多人来说,一文不值;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无价之宝,远胜于六十年一轮回展示的云居四宝。”阿幽淡然一笑,“小徐将军,此物究竟为何宝?恕难奉告!”

“我可以走了吗?”

“后会有期,小女子先行告退!”

还没待客人要走,阿幽便打开雷音洞深处的一道石门,要跟刀疤脸刺客一起走了。

洞顶秘道里的秦北洋,眼见得杀母仇人要逃跑,忍不住道:“呔!尔等阴谋与交易,都被我听到了!”

小徐面色大变,以为刺客出尔反尔,三名保镖各自掏出武器。

雷音洞的天花板很薄,九色生出锋利鹿角,天生蛮力往下一顶,石板当即破裂,秦北洋与小镇墓兽坠落到洞中。

这下乱套了,秦北洋在地上打了个滚,抡起三尺唐刀,直直地劈向刺客。

阿海弯腰躲过这一刀,锋刃划过唐朝的石板经文,飞溅出骇人的火星。

三个保镖护在徐树铮身前,刚要开枪射击,九色已吐出琉璃火球,洞窟中飞出诡异弧线。短短几秒内,依次撞到三个保镖,将他们烧成灰烬……

小徐无比惊骇,松手砸烂了玻璃球,出对外求救的信号。

雷音洞内的灯火下,阿幽认出了秦北洋的脸。她拽住刺客阿海,厉声命令:“不得伤害他半寸!”

洞窟外,已从申时等到戌时的叶克难,仰望石经山上升起明月,惴惴不安。他又见七八个男人从隔壁洞中出来,不晓得什么来头?仅看衣着打扮及相貌,倒像是知识分子文化人。

终于,雷音洞里响起求救信号,叶克难率领数名侍卫冲进洞窟,只见地下有三堆灰烬。

一把三尺长的唐刀,架在徐树铮的脖子上。站在小徐背后之人,十**岁的少年郎,面目英朗,轮廓刚毅,不正是秦北洋吗?

还有一头幼麒麟镇墓兽,竖起雪白鹿角,随时要跟闯入者拼命。

至于,阿幽与刺客阿海,十秒钟前,刚从洞窟秘道逃脱。

叶……秦北洋刚要喊出“叶探长”便打住,心想叶克难必是潜伏在小徐身边,若喊出来岂不是要让他穿帮了?

短暂惊讶过后,叶克难装模作样斥道:“你是何人?放开将军!”

“往外退去,否则,割断他的喉咙!”

小徐应声道:“听他的话吧,退出去!”

说话并不慌张,俨然还在战场上下命令,显出军人本色。

叶克难微微一犹豫,下令所有人撤出雷音洞。

九色收起鹿角,变身为灵敏的“大狗”。秦北洋继续用唐刀胁迫小徐,一同自秘道出逃。

这条秘道弯弯曲曲,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些和尚所开凿,四壁镶嵌数不清的石板经文。没走过几步,就会落下一道石闸门,士兵们难以追上来了。

徐树铮双手被捆在背后,喘着粗气说:“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你要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

秦北洋不想多说,他只相信九色的感觉与方向。

“对了,这条猛兽是什么东西?”

“镇墓兽。”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我果然是与坟墓里的东西犯冲呢!”

“它就是你所窃取的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

“原来如此!”小徐想起秦北洋刚从洞顶坠落时,便举刀劈向刀疤脸的刺客,应该不是一伙儿,“你也是为了那副棺材?”

“休要再问。”

石经山秘道,终到尽头。出去是一座深邃山谷,怪石嶙峋,星空熠熠。

脚下踩到一团钢铁残骸,九色兴奋地乱转。秦北洋摸到两对翅膀,原来是白天所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法国飞机就在这附近坠毁的吧!”

徐树铮问了一句,秦北洋并不回答。九色咬住四翼天使的残骸,居然拖着这一堆废铜烂铁,缓缓走下山坡。

幼麒麟镇墓兽,有着远远过自身体重的力量,想必是吃下东海恶龙镇墓兽灵石的缘故。

虽然,徐树铮号称一个团的士兵包围了石经山,但房山群峰连绵,别说是一个团,就是派来一个师,也未必能覆盖。

秦北洋对地形如数家珍,加上九色灵敏的感觉,趁夜幕已深,轻巧地躲过围兵,沿着山间小径而行。

“小兄弟,你已躲过重围,可以放了我吧?”徐树铮已不用被刀逼着脖子,但双手被束缚无法逃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银元?职位?姑娘?还是金条?”

十八岁的工匠少年,微微一笑:“我自有百万白银,你信吗?”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座硕大的坟冢前房山坟王村唐朝大墓,误传多年的“鞑摩坟”。

一个月前,中法联合考古队才从这座大墓撤走,并用砖头封闭墓道。九色破坏了砖头,拖着四翼天使镇墓兽闯入墓道。

徐树铮愤怒地吼叫:“又要带我去古墓?真是日了狗了!”

“小徐将军,请恕我无礼,方圆百里之内,这可能最安全的地方了。”

九色开道,走入墓道深处,经过前室、中室,直达后室。所有值钱宝贝都没了,包括精美绝伦的唐朝壁画。

地宫后室的棺椁已被运走,露出底下金井,暗潮汹涌的黑洞,徐树铮不敢往下看。

金井已被考古队扩大,九色将四翼天使镇墓兽扔下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这是四翼天使的夙愿。

秦北洋找来绳索,绑在徐树铮身上,将他吊入地宫下的地宫。

落到底下,看到地下深潭,徐树铮浑身冰凉,抬头高喊:“这是何地?又是什么水?”

秦北洋趴在金井口喊道:“此乃北京海眼,通往渤海的咸水,就算再口渴,你也喝不了。”

小徐绝望地喊叫:“小兄弟,你不要折磨我,要么现在就杀了小徐!”

井口的人影已然消失。

彻底的黑暗之中,小徐狂奔到深潭边,摸了摸冰凉的黑水,送到舌头上尝了一滴,果然是咸涩的海水。他愤怒地用拳头捶地,躺在地上狂吼,真是流年不利,为何要沾染上那副唐朝棺椁?他又把国会议员曲靖和咒了一万遍,愿他在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这里不就是地狱吗?

喊得嗓子沙哑,小徐又累又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悠悠醒转,身在地宫下的地宫,早已失去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秦北洋已站在面前,点亮马灯,捎来一大壶水,还有两个馒头。

徐树铮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再无不可一世的威风,缩在角落轻声说:“谢谢。”

“外面贴满了对我的通缉令。”秦北洋摸着残破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面不改色,“昨天,你那几个侍卫里头,有人认出了我的脸。”

“你在军中待过?”

“跟随北洋第六师打过吴淞口之战,还在南苑基地住过一晚。”

“嗯,我有个侍卫原本在南苑服役。”徐树铮节省地啜了几口水,给自己留了小半壶,“原来你是直系的人!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冯国璋?王士珍?还是吴佩孚?”

秦北洋摇摇头:“错了!不管直系、皖系还是奉系,你们这些北洋军阀,都是我的敌人!”

“当今天下,宛如汉末三国乱世,春秋无义战,三国更无义战。但若有一个曹操,能够统一半壁江山,至少能让黎民百姓少受些苦。”

“小徐将军,你自比曹孟德?”

徐树铮苦笑一声:“小徐何德何能比肩魏武大帝?”

说到三国,却是秦北洋最擅长的:“你确是乱世枭雄,胸怀大志,又有权谋,才情纵横,就像曹操亦是一时的大诗人。”

“你究竟是何人?”

“我只是个工匠。”

“小兄弟,老哥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你若被抓到,必死无葬身之地。”

“从我生出来的那天起,早已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秦北洋并不畏惧小徐的威胁,突然听到头顶有动静,立即抽出唐刀,架在徐树铮脖子上。

上面的金井边缘,探出一张模糊面孔,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北洋!我看到九色了,你一定在下面!”

安娜?

第四十三章 安娜救北洋

天还没亮,北京老城之上,月牙儿弯弯。

百花深处胡同,一处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四合院里的厢房,十八岁的欧阳安娜,正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些天来,她都会做相同的梦,看见一有张少年的脸,貌似仿佛秦北洋,但仔细端详眉眼,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差别。

安娜摸着身边空空的枕头,她在等待阿幽。

今天一早,那十五岁的姑娘独自出门,天黑还没回来。欧阳安娜格外担忧,本想出去寻觅,却被齐远山阻拦。最近国会议员被连环刺杀,京城宵禁,任何人晚上擅自出门都会被抓甚至击毙。

四合院,安静了一整晚。只有门外的老妇人,每夜此时,都要到胡同口等待庚子年战死的丈夫魂魄。

安娜与阿幽各有屋子,但常睡一张床,互相搂抱入眠。这些天,阿幽似有心事,望着屋檐下的风铃叹息。有一回,阿幽给欧阳安娜洗头,冲洗一头自来卷的乌黑丝,安娜问她:“阿幽妹妹,你心中有何所思?有何所想?”

“我想起了当年住在北京城里的时光。”

当阿幽还是幼女,被内务府陵墓监督收为婢女,其实是想养到十二岁做性奴。失身危难之际,阿幽用剪刀戳破主人心脏,幸好被北京地方法院宣判无罪,却又与秦北洋擦身而过,跟着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踏上草原驼铃之路……

“你害怕在这北京城里,又会落到魔窟之中?”安娜是杀人无数的海盗之女,拥有南洋爪哇的混血,又在东海达摩山上长大,自有大海般的性格,无论到哪都不会怯场,“你莫怕!朗朗乾坤,姐姐定会保护好你。”

“纵然朗朗乾坤,也会日落月升,昼夜交替呢。”阿幽说话越来越变得文绉绉起来,她用毛巾给欧阳安娜擦干净头,又抹上桂花油,闻着头里的香气说,“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比你大三岁,还羡慕阿幽妹妹年轻呢。”

十八岁的姑娘在羡慕十五岁的女孩,阿幽却摇头说:“姐姐,你是不是欢喜秦北洋?”

“怎地问这种让人脸红的话儿?”

欧阳安娜别过脸去,看着镜子里的齐刘海,还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随便问问,我只是觉得,你俩很般配呢。”

阿幽淡然一笑,虽是名义上的姐妹,她的性格却与安娜截然相反,就像她的名字幽若微火,暗似寒冥。她几乎从不跟陌生人说话,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却会直勾勾地看着别人,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越是这样的眼神,加上一副看似柔弱的小小身躯,便越有坚不可摧的心,以及磅礴无穷的能量……

自从父亲死后,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欧阳安娜就明白了更多事理。

倏忽间,四合院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阿幽回来了?

黎明前的院落静悄悄,安娜刚穿好衣服,齐远山已披着军人的白衬衫,从隔壁厢房出来开了门。

门外却站着男人的影子,身着绸缎长衫,头戴白礼帽,把面孔藏在阴影下。

“叶探长?”

对方把手指竖在唇上:“嘘!别让人听见,我可是悄悄来找你们的!”

“出了什么事?”

欧阳安娜也出来了,月牙儿下,无所畏惧地盯着叶克难的双眼,这是她在北京城里唯一能信任的眼睛。

“说来话长,只说重点秦北洋,现在遇到极大的困境,生死一线,必须得到你们的帮助。”

安娜压着气声问:“他在哪儿?”

“不知道,但多半还在北京房山。”

“房山?”

叶克难拍了拍齐远山的肩膀:“秦北洋已闯下弥天大祸,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他,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你们是不是在北洋军的南苑基地住过?”

“这……”齐远山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小徐将军的手下人?”

“不错,他绑架了小徐将军。”

“老天哪!就像《三国》里有人绑架了曹操,有十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再隔一天,齐远山就要赶到天津,坐船去日本6军士官学校留学。但秦北洋生了这档子事儿,他可放心不下。

“如果秦北洋还在房山,那么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两个月前,我们探访过的坟王村唐朝大墓!”

“他在墓里?”叶克难觉得有道理,“不错,他在古墓出生,又在地宫长大,天生适合那里的气场。”

“我们这就去房山!”

安娜二话不说出门,齐远山拦住说:“天还没亮,宵禁没解除,你会被士兵拦下来的。”

“可是等到天亮,恐怕秦北洋就已死了!”

“我有车!你们跟着我走。”

叶克难终结了这场讨论,齐远山换上便服,腰间别上手枪,安娜打扮成农村姑娘。三人走出百花深处胡同,背后依旧是痴痴等着魂魄的老妇人。

胡同外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挂着北京警察厅的牌子,可以畅通无阻。叶克难加大油门,疾驰出北京城西的阜成门。

汽车在原野上颠簸狂奔,开到遥远的房山,太阳已经高悬。齐远山隔着车窗,看到连绵不断的步兵与骑兵,似乎全城军队都已出动,在房山的每个村子和山谷搜捕。必是段总理的命令无论死活都要找回小徐,至于绑匪秦北洋,格杀勿论。

坟王村,果然有军队驻守。但没人敢检查叶克难的车,他们悄然开到唐朝大墓背后。欧阳安娜现破开的墓道口,便和齐远山一同钻进去。叶克难留在外面把风。

深入一千二百年前的景教大墓,安娜在地宫后室现了九色,这条“大狗”忠诚地为主人站岗放哨。

终于,她在金井底下听到了秦北洋的回音……

秦北洋顺着绳索爬上来,三人重逢,悲喜交集,无语凝噎。

“小徐说的没错,我这下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秦北洋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人,“阿幽不见了?”

欧阳安娜咬着嘴唇:“你怎么知道?”

“阿幽,她……”

秦北洋不知如何才能说清?就说“她是个女魔头”吗?

“听说,小徐将军被你绑架了?”

“嗯,他就在下面。”秦北洋指了指地宫后室的金井,“我正要审问他呢。”

安娜皱着眉头说:“我们能一同审问吗?”

“小徐记住了我的脸!我会连累你俩的,如果他活下来。”

她撕了块黑布蒙在自己脸上,然后也给齐远山蒙上。

“你俩也不要吭声,我怕他会记住你们的声音。”

于是,三个人顺着绳索,回到地宫下的地宫。

被囚禁的徐树铮,现遽然多出两个蒙面人,虽然看体型都很年轻,其中一个还是姑娘但绝非昨天雷音洞里“刺客的主人”,两人的眼睛不太一样,刺客女孩双眼乌幽幽的,眼前这个却有异域风情。

秦北洋坐在小徐面前问道:“好了,现在我问你答,如果说谎的话,我会杀了你!”

“好,我保证一五一十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劫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第四十四章 天子的钥匙

面对十八岁的秦北洋的提问,小徐微微叹了口气:“三个月前,我与曲靖和在安福俱乐部宴饮,他在酒后失言,泄露了家中藏有一件宝物,乃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去年刚从陕西白鹿原大墓挖出来。而在终南郡王的尸身之中,埋藏着一个大秘密。谁能得之,便能成就一时之霸业。”

“什么大秘密?”

秦北洋心中也是凄然惶恐,自己就出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终南郡王的棺椁之上,据说小皇子千年不腐的面容与他酷似。从凶暴神秘的刺客,到上海滩霸主欧阳思聪,到国会议员再到北洋军阀,那么多人付出鲜血与生命,只为追逐这个寄生于唐朝小皇子尸身中的秘密!

“《列子·汤问》有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什么意思?请说人话!”

“天下一统,八纮一宇!”

“听着有些耳熟?”

“我就直说吧!”小徐横竖横了,自打被劫持到这唐朝古墓,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镇墓天子。”

在四翼天使镇墓兽出土的地底,头顶还有小镇墓兽九色镇守,这一群人仿佛都是给墓主人陪葬的冥器,听到“镇墓天子”四个字,不免后背心渗出冷汗。

“我知道!”

秦北洋观察小徐的双眼,认为其说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打开乾陵的钥匙,就在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早夭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里!”

“钥匙?”

秦北洋脑中闪过“天国学堂”,鬼面具老师说过一句话“还缺少一把钥匙!”

原来,这把钥匙不仅是自己,也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或者说,十八年前,诞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棺椁上的秦北洋,天然具备这把钥匙的属性!

“但棺椁里具体有什么?鬼知道!”小徐忘了自己是阶下囚,越说越兴奋,仿佛还在6军部开会呢,“但通过这位唐朝小皇子,就有机会打开乾陵,挖出镇墓天子。”

“何以为证?”

其实,关于镇墓天子、武则天的乾陵、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三者之间的关系秦北洋并不怀疑,但他要从徐树铮的嘴里挖出更多的秘密。

“当我年方弱冠,仗剑漫游天下,路过白鹿原与终南山,就从山上的道观听说过。宣统元年,摄政王载沣,曾经秘密派遣兵马,在陕西有过一次秘密行动。当时,我刚从日本6军士官学校学成归国,有所耳闻。”

宣统元年?秦北洋心中暗惊,难道说,九年前,这场摄政王的军事行动,也跟自己的身世秘密有关?

“摄政王挖了乾陵?”

“有人想要挖!但摄政王严禁对乾陵动手,说是怕动了关中的帝王气,影响大清江山,甚至两千多年的皇帝制度。可三年后,辛亥革命,清朝还是完蛋了!”

“小徐将军,你有夺取天下的野心,获得传说中的镇墓天子,想打开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而打开乾陵的钥匙,就是唐朝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

“不错,我向国会议员曲靖和,开价一万银元,要买下小皇子棺椁,却被他拒绝。不过,凡是我小徐想要得到之物,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要摘下来!我再次登门拜访,交换代价是升任曲靖和为交通次长,确保他接任下一届内阁的交通总长。他踌躇再三,为当上交通系领的接班人,也害怕得罪我,便答应将唐朝棺椁交给我。”

“曲靖和遇刺那夜,你派人去他家接回棺椁。谁知刺客假扮成你的部下,伪造你的信函,先行接走棺椁,杀了曲靖和全家。但因刺杀消耗了时间,正好你派遣的人马赶到,在地安门大街狭路相逢。刺客潜入棺椁藏身,被送到6军部,差点将你行刺。”

看到秦北洋如此缜密的分析,徐树铮不禁赞叹:“丝毫不差!”

“你看到棺椁中的小皇子了?”

“嗯,并未腐烂,是个美少年,而且……”灯光正好照亮秦北洋的脸,徐树铮感觉有些相熟,“好像……天哪!跟你有些相像!”

蒙面的安娜与齐远山都看向秦北洋的脸,十八岁的面孔有些脸红,摇头说:“不准看我!”

“明白了,因此,你也要拿回终南郡王的棺椁?”

“不要胡猜!”秦北洋把脸隐入暗处,“第二个问题这座景教大墓之中,我们挖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原本存放在交通银行的金库,为何会出现在南苑兵工厂?”

“去年,我就想到将镇墓兽改造为战场上的秘密武器。我命令霍尔施泰因博士负责,聘请前清皇家工匠为南苑兵工厂席机械师,改造出了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

“你说的前清皇家工匠,就是秦海关吧?”

“正是!若不是我给他请了外国大夫看病,恐怕早就病死了。”

“秦海关是制造镇墓兽的工匠,你却把他逼成制造杀人武器的工匠!”

小徐却大义凛然道:“中国有了镇墓兽作为武器,对内可南北统一,对外可收复失地。”

“所以,你把存放在交通银行金库里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送到南苑兵工厂去改造了?”秦北洋直接跳到下个问题,“可你为何把这尊镇墓兽,亲自送上法国人的飞机?”

“这……”小徐的额头冒出汗珠,“大汉学家伯希和先生,也是法国驻华公使馆的武官次官,代表法国政府索要四翼天使镇墓兽。他说,这件文物是他亲手从古墓挖出来的,也是中法联合考古队的成果,应该运到法国进行学术研究,就像他将六千卷敦煌遗书运去巴黎那样。而我说,法国现在打仗,怎能保护中国国宝的安全?”

“恐怕法国政府的真正意图,是将这尊镇墓兽改造为武器,送去欧洲战场打德国人吧。”

“法国对镇墓兽志在必得,承诺会全力支持我,输送大量武器弹药与法郎贷款。德国败局已定,以英法为核心的协约国,必为未来世界的主宰。我若惹怒法国人,不会有好结果,还是用这尊古物去交换法国的援助,反正中国的土地下有的是古墓和镇墓兽,也不差这一个四翼天使!”

至此,秦北洋已完全明了。至于小徐与刺客们的交易,他在雷音洞顶的秘道之中,早已偷听得一清二楚。

“小徐将军,若要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第四十五章 三个条件

地宫下的地宫。

“三件事?”

“第一,镇墓兽不让给外国人;第二,立即停止内战;第三,出兵收复外蒙古!”

秦北洋掷地有声地抛出三个条件。

一片寂静过后,小徐答道:“这有何难?镇墓兽,我不去挖它,自然不会再有。我可向海关布命令,禁止一切类似镇墓兽的古物出境。第二件事,不是小徐想要打仗,而是南方的护法军与革命党欺人太甚!小徐规劝段总理罢兵就是了。第三件事,正是小徐梦寐以求,远征大漠,收复失地,一扫百年屈辱,如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为中国开辟万世不朽之功绩。”

“小徐将军,既往不咎,我敬重你是一条好汉!”秦北洋竟对他单膝跪地,“但若食言,我等定当来取你项上人头!”

“我是军人,一诺千金。”

“但你要跟随我们到安全之地,才能将你放回去。”

秦北洋正要给小徐松绑,却听到上层地宫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谁人闯入?

他顺着绳索爬上去,现九色已然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的鹿角硕大,不断喷出琉璃火球。外面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地上还有几堆灰烬,必是被它的琉璃火球所烧化的。

军队终于搜索至此了,因这大墓刚被掘过,又是四翼天使镇墓兽的老巢。尽管叶克难在外望风,但他身为探长,不敢阻拦军队。

士兵们有备而来,竟将一门野战跑推入地宫,准备对着镇墓兽来一,太残暴了!

再厉害的镇墓兽,也禁不住炮弹啊,秦北洋命令九色收起鹿角,立即跳下金井。

一人一兽,再次坠落到唐朝大墓最深处。

士兵们迅占领地宫后室,但没人敢跳下金井,只能往底下扔火把照明。

秦北洋将唐刀架在徐树铮的脖子上,逼迫他往上呼喊:“我是小徐!不得造次!别下来!”

上面虽然安静,但士兵们不可能离开地宫,只是等待解救将军的机会。

秦北洋与蒙面的齐远山、欧阳安娜面面相觑,小徐也皱起眉头说:“你们三位,若信得过我,我会保你们不死。”

“北洋,若信他,我们必死无疑。”

齐远山熟悉北洋政府的律法与刑罚,对他耳边低声关照。

怎么办?秦北洋挥舞两下唐刀,走到地下深潭边,将刀尖插入水中。

突然,水面冒出许多小气泡……

紧接着跳出一个人影,居然是个大辫子的姑娘,如同美人鱼出水芙蓉,浑身湿漉漉地爬到岸上。

灯光照亮她乌幽幽的双眼,秦北洋惊得跌倒在地:“阿幽!”

“哥哥!”

十五岁的女孩,穿着紧身黑衣,刚靠近秦北洋的手指尖,却又缩回来。

徐树铮蜷缩到角落,他不害怕秦北洋,看到阿幽却怕得要命,犹如见着罗刹恶鬼。

阿幽并不在意小徐,而对秦北洋说:“快跟我走!这是你唯一能逃生的路。”

“这……”

“提醒一句,此水极寒!”

她憋了口气,潜入深深的“海眼”难道她要游到渤海去?秦北洋寻思一定另有逃生通道。他刚要潜水进去,又看到齐远山与安娜,大声说:“你们先下去,我最后一个。”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幸好她在东海达摩山长大,从小在布满暗礁的海里游泳,憋气潜水最拿手了。她要不是欧阳思聪的女儿,恐怕会成为采珠的海女。她依然蒙着面孔,潜入深潭,再也不见踪影。

齐远山跟秦北洋交换了眼神,身为北洋军官,绝不能在徐树铮面前暴露面孔。原本他是旱鸭子,去年两次坠入水中差点淹死,使他誓要学会游泳。春天以来,他经常扎到什刹海或通惠河里游泳,学会了潜水等许多招式。眨眼间,他也被黑色潭水吞没。

秦北洋最后看了徐树铮一眼:“小徐将军,等我走后,你自可呼唤上面的人来救你。不过,切勿忘记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

但他刚要跳入水中,却遇到了难题九色不愿入水。

它既是一尊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水克火,入水乃是大忌。

但秦北洋绝不会把九色抛下,先是抱紧九色的赤色鬃毛,让它变回一条大狗,又在它耳边说:“九色九色!汝需忍之!切勿退怯!”

说到此处,眼泪水都快下来,他感到九色胸口的热量。它那琉璃色的眼珠子,同样转动两下,意思是豁出去了,要跟着主人上刀山下油锅……

于是,他搂着九色一同踏入冰冷的“海眼”。

一千两百年来,幼麒麟镇墓兽次踏入水中。它浑身不自在,皮肤表面出水火相交的滋滋声,似有无数把火焰浸入水中熄灭。

阿幽说得没错,此水极寒!秦北洋冻得快抽筋了,他还要抱紧九色,让它在水中跋涉。

不对,九色入水就是秤砣,与他一同往无底洞般深渊而去,眼看连人带兽都要完蛋……

传说中鞑摩王的“北京海眼”,一人一兽,既要沉入亘古深渊之际……

突然,九色胸口爆热量,周身烈焰腾腾,却没烧坏秦北洋一根毫毛。水底燃烧的火焰,仿佛东海达摩山的恶龙。

秦北洋突然明白九色吃下恶龙的灵石,同时也获取了恶龙的能力,而恶龙镇墓兽恰好能翻江倒海。

两道水流在面前分开,恍如摩西渡过红海,又好似火焰烧干了海水。秦北洋胸口暖血玉坠子热,驱散全身寒意,踩在水底怪石上,带着九色一步步爬过暗河,穿过地宫的石壁。

阿幽、安娜、齐远山正在这边等着他呢。三人都是瑟瑟抖,几乎抱成一团取暖。

这是一条地下溶洞,暗河在脚边流淌,一边连接着地宫下的“海眼”,一边或许连接着渤海?

无论如何,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沿着暗河往下走。九色在前头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阿幽,你怎知道我会在这里?”

秦北洋边走边问,十五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说:“哥哥,我在房山搜索了你一整夜,思来想去,你只有可能在这里。”

“只有你一人?”

言下之意,有没有其他刺客?若再遇到刀疤脸的阿海,或是老刺客,必要抽出唐刀来拼命。

“只我一人。外面都是军队,当然不能走墓道口。不过,这附近有许多盗洞,我钻入其中一个盗洞,弯弯曲曲,竟掉到暗河边上。我听到石壁那头隐隐传来说话声,便断定这底下有水流通。幸好我的水性过人,憋气游了出来,果然看到了你。”

“妹妹,你为我差点送了性命?”

秦北洋却抽了自己一耳光,退回到欧阳安娜身边。

借着琉璃火球的光亮,他看到阿幽黑洞般的双眼,有种让人心脏停跳的错愕她竟是刺客们的主人!

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秦北洋的养父母遇害,必然也与阿幽存在强烈的关联。

阿幽识趣地低头,声音里透着幽怨:“对不起,哥哥。”

欧阳安娜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搂着她问:“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你们不要靠近她!”秦北洋强行将安娜拽了回来,“这个丫头,身上有毒!”

第四十六章 向大海逃亡

地下暗河里的空气有些窒息,阿幽被孤立在角落中,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

此情此景,秦北洋想起九年前,崇陵宝顶外的地道密室,即将给光绪皇帝殉葬的六岁童女。

“当年,那个老太监,也是跟你们串通一伙儿的吗?”

“不,哥哥,是你救了我!否则,我早被那老太监灌满水银,成为千年不腐的童女。”

但他想起一个细节:“那老太监曾说,你和你的双胞胎哥哥,原本是朝廷钦犯。而你又说自己是河南逃荒的灾民,你们必有一人撒谎。”

“我……是我撒谎了。”阿幽的眼眶红,“但我无法解释。”

“半年多前,绍兴会稽山上的绑架事件,也是你们的一场戏吧?”

秦北洋想通了刺客们买通绍兴盗匪,绑架钱科的父亲作诱饵,让欧阳思聪派出他与齐远山去解救,既能调虎离山嫁祸于人,又能让阿幽这个特洛伊木马,顺利安插到自己身边。

“是的,哥哥。”

“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为何刺客们如此精确地掌握时间?”齐远山插了一嘴,“我也想起来了!让我和北洋成了杀人嫌疑犯,只因有人通风报信,透露了我们返回上海的火车钟点。而此人只可能是你,阿幽!”

她坦然面对所有目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杀死:“哥哥,为何要屠杀欧阳思聪并嫁祸给你?第一,我们要盗取幼麒麟镇墓兽,可惜它躲藏起来了。第二,要让哥哥你绝对信任阿幽。你还记得吗?火烧达摩山的那一夜,有个印度巡捕现了你。我砸死他,救了你。从此以后,哥哥你必须带着我逃亡。”

“而你算计到我必会去东海达摩山寻找安娜,而在那座孤岛上,埋藏有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宝藏!”

秦北洋捶胸顿足,最近半年多,他被阿幽玩弄于鼓掌之中!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

“哥哥,三个月前,你藏在百花深处胡同的屋顶上,暗中保护我和安娜姐姐。其实,我早就现了你,并跟踪你到了圆明园。”

“该死!我的隐藏功夫太差了!”

阿幽淡然道:“国会议员曲靖和被刺杀……那一夜,刺客在圆明园彻夜监视你看到你独自进城,也知道你要去哪儿,便用电话通知阿海,必须抢在你之前动手。按照原计划,阿海要冒充军官,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中途出了意外,两个刺客被迫躲入棺椁,阴差阳错来到6军部,几乎刺杀了小徐。当他们逃出6军部,却在小胡同撞上了我。然后,我昏迷了!”

“哥哥,你本有机会逃脱的,但你有复仇的执念。”

“醒来后,我就到了天国!”秦北洋第一次对着阿幽狂吼,“天国学堂、镇墓兽大斗兽场、天国图书馆、孟婆汤、鬼面具……那是个神奇的地方!”

“你相信吗?我就出生在那里!抱歉,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听到此处,欧阳安娜与齐远山也都明白了,下意识堵住自己咽喉。似乎眼前的十五岁姑娘,随时会抽出一把象牙柄匕,割断他们的喉咙。

“最后一个问题,小皇子的棺椁他在哪里?”

阿幽沉吟片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可知,我和九色来到北京,就是为了寻找他。”

“一年前,白鹿原唐朝大墓被盗后,无数人流了那么多血,都是为了这具棺椁。”

“阿幽,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昨天,阿幽欺骗了小徐,说金仙洞下埋着烈性炸药,最后竟是耍他的!谁又能保证,她现在这些话都是真的呢?事实上,她从六岁那年起,就欺骗了秦北洋。

“当信则信,不信则不信。”阿幽淡然一笑,竟似地下女鬼般邪魅,“哥哥,阿幽这条贱命,是在九年前被你捡回来的。我的命,只属于你。若要为你父母复仇,请现在杀了我。”

面对慢慢走近的十五岁女孩,秦北洋抽出唐刀喝阻:“不要过来!”

“死在哥哥刀下,阿幽三生有幸!”她把脖子凑近唐刀,“渡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喝完孟婆汤,愿来生,我们再做兄妹!”

秦北洋手中的唐刀,却坠落到地上,真冤家也!

“我不杀女人!何况你还未成年!走吧,若能逃出生天,就此各奔天涯!此生不要再有瓜葛。再让我遇到那伙儿刺客,我还是会亲手报仇的。”

“诺,哥哥。”

他们就此约定,沿着暗河往下游走去。还是九色开道,依次是齐远山、欧阳安娜与阿幽,秦北洋握着唐刀殿后。

地下暗河的溶洞,蜿蜒绵长,却没有石灰岩的钟乳石,让人怀疑是人工开凿?还是别的某种地质奇观?

走了一天一夜,只在中间小憩片刻。饿得不行,秦北洋跳下水去,竟捉到几条咸水鱼。无法生火,就做成生鱼片,分而食之,倒也能垫饥。

齐远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掏出兜里的护照和去日本的船票,幸好没被水泡烂,却担心误了开船日期。

欧阳安娜看着头顶的溶洞问:“你说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会不会一直走不到头,就这样饿死了呢?”

“天津!”秦北洋跑到了前面,“我在海河边长大的。”

果然,暗河尽头响起海浪的汹涌声。他和九色往前冲去,空气中充满大海的味道。

暗河到头了!

隔着一道贝壳组成的沙堤与大海相汇,秦北洋第一个重见天日!

千年前的传说是真的,房山坟王村大墓底下,果然有个通往渤海的“海眼”。

齐远山倒在泥沙滩上,大海如同灰色幕布展开,远方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轮船。

天津,大沽口,背后废弃的清朝炮台,庚子年后被八国联军拆除。

还有一艘飘扬太阳旗的轮船。码头上站满了士兵,到处张贴对秦北洋的通缉令。

齐远山才搞清楚时间,核对兜里的船票就是眼前的日本轮船,半小时后开船。

秦北洋拍拍好兄弟说:“远山,你快上船,别耽误了留洋的大事儿。”

“不,北洋,这附近都是士兵,你要往哪里逃呢?”

他看着天津海岸线上的荒滩:“我已习惯东奔西逃的日子,天无绝人之路。”

“我有一条路你拿着我的船票与证件,反正我俩的年龄、体型完全一样,相貌嘛单看照片也差不多。被清廷和北洋政府通缉的政治犯,都是东渡日本逃亡的。只要上船,你就自由了!”

“远山,你……”

齐远山爽朗地笑起来:“没事儿,大不了下个月再去日本,名额少不了我的。”

“北洋,远山说得没错,你快上船吧。”安娜踮着脚尖说,“切记,你是达摩山伯爵!百万白银的主人,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身犯险境。”

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搂了搂九色的赤色鬃毛:“九色!随吾东渡扶桑乎?”

小镇墓兽点头,脑袋蹭了蹭主人衣角,无论天涯海角,它都会跟随下去。

最后,秦北洋又看了一眼阿幽。

十五岁的女孩,站在风里微微点头,一声不吭,该说的话,早已说尽。

秦北洋跟齐远山交换了衣服,拿到船票和护照,还有十几块银元。两人再度拥抱,脸颊相贴,少年身体烫得能烧起来。

他找了一根粗扁担,将三尺唐刀藏入其中,许多中国人仍然喜欢挑着扁担坐轮船上火车。秦北洋牵着“大狗”九色,走到天津大沽口码头。士兵检查过“齐远山”的证件和船票,他就此蒙混过关,登上轮船舷梯。

拥挤的乘客中间,秦北洋挤上船舷挥手。九色也把两个爪子扒上栏杆。数百米外,荒凉的渤海沙滩,两个少女与一个少年,同样挥手告别。

三声汽笛长鸣,轮船缓缓开出码头,投奔入苍茫的渤海湾。

安娜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她吻着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半年前在长江分别,秦北洋送给她的地宫礼物。琉璃色眼眸,滚动大颗泪珠,高声唱出李叔同填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秦北洋和九色逃亡去日本了,故事进入新天地,但别急,明天起还有阿幽妹妹的命运呢!本周,连续有两位读者打赏了一万点,感谢:rea11ove1y、暴走蛋卷)大家有什么想法,敬请评论留言!我都会看到!继续求月票。

第四十七章 古北口

天津,大沽口,六月渤海边,天际线如同一床灰色的坟墓。

阿幽没有哭,她遥望海面上远去的轮船,听欧阳安娜慷慨悲歌的《送别》。

她也在心底唱着一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等到安娜与齐远山回头,十五岁的女孩,已潜入无边的芦苇荒滩。

独自走在天津与北京间的铁路线,遇到喷着黑烟的火车来袭,阿幽就跳到旁边躲避,接着走上摩擦得锃亮的铁轨。天黑后,铁路两边不见人影。这年头兵匪横行,在荒郊野外别说是小姑娘,就算大男人也怕被人抢劫再暴菊。铁轨上,她像只孤独的小野兽,一会儿小跑,一会儿漫步,一会儿躺下看夏夜星空,一会儿跳起古老的舞蹈。

忽然,三条黑影阻拦在她面前。

不消说,必是打家劫舍的盗匪,看到单身夜行的小姑娘,肥肉到嘴边地喜出望外。他们还没擦干净口水,刚想上来一亲芳泽,便感到喉咙口说不出的干涩,想叫喊却不出声响,只余气息中断的咝咝声。月光下,他们看到伙伴的咽喉上多了一道赤色拉链,鲜血喷涌飞溅到彼此脸上。男人们死不瞑目,盯着独行在铁轨上的小姑娘,乌幽幽黑洞般的眼睛,她手中滴血的匕。

三个灵魂飘上星空的刹那,已然认定她绝不是人。

阿幽看着自己的匕,象牙柄上镶嵌奇怪的螺钿图案。她冷眼旁观铁轨上的三具尸体,仿佛三只死蚂蚁。稍后的夜班列车,将协助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一并下地狱。而她上次亲手杀人,要追溯到三年前,用剪刀刺死了前清内务府陵墓监督。

若不是因为秦北洋远走高飞,击碎了一颗鸽子蛋般的少女心,她绝不会一出手就杀死三个人。仇恨让人变成魔鬼,悲伤同样也会,她想。

第二天,阿幽靠两条腿走到北京城墙外。警戒线大半解除,想必小徐已回到6军部。她没进城,折向北方,顶着烈日赶路。经过顺义、怀柔、密云,进入重峦叠嶂的燕山。她依然蹦蹦跳跳,千里独行,风景时而荒凉辽阔,时而松柏苍翠。

阿幽像只灵活的猿猴,攀上砖头台阶。这是司马台长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初年。长城犹如山脊上起伏的龙脉,貌似时断时续,其实绵延不绝。烽火敌台,全为戚继光所造,虽大多残破颓倒,但雄立山巅之气势,又岂是千百年所能穷尽?

阴沉的天空下,古北口最高点的烽火台上冒出滚滚黑烟。

这是狼烟,传递给阿幽的信号。长城如天梯几近九十度垂直。两侧悬崖陡壁,中间如一线天,让人有在刀尖上爬行的错觉。她的额头沁出汗珠,攀上又称“仙女楼”的烽火台。

荒凉颓丧的敌台洞口,暮地冒出一把匕,对方看清阿幽的脸,毕恭毕敬道:“主人,您总算回来了。”

“阿海,辛苦你们了。”

她冷冷地盯着刺客右脸的刀疤。烽火台内部是个幽暗空间,明代供士兵居住,全由大方石块砌成。望向北侧的射击孔,燕山如万马奔腾直至天边塞外。

又一张脸渐渐清晰,高大壮阔的汉子,面孔却比阿海年轻好几岁。

“脱欢,只有你才能搬得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名叫脱欢的强壮刺客摇头:“嘿!我就算是头蛮牛,一个人也无济于事呢。”

烽火台内躺着硕大的梓木棺材,彩绘千年不朽,唐朝的宴饮、行猎、征战、婚丧嫁娶……

三天前,他们在房山云居寺雷音洞,用计逼迫徐树铮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脱欢在北京法源寺山门口,劫走这具几经转手的棺椁,确认了小皇子尽管谁都没见过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容,但根据盗墓贼小木的描述,绝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面孔。

除非,将十八岁的秦北洋杀了,化妆扮嫩躺在棺材里。

整个北京城都在搜捕刺客。小徐绝不会忍下这奇耻大辱。经过事先谋划,他们要把棺椁藏在古北口最高的敌台“仙女楼”,此地绝远险峻,渺无人烟。但要把沉重的棺材,运到山顶难如登天。刺客们从天津买来索道装置,在山上秘密搭建,又用一台蒸汽机为动力,通过悬吊将棺椁运上烽火台。

“阿幽,切勿再冒险!”

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原来是留着浓黑胡须的老刺客。

“老爹,我只是……”

“你要救秦北洋的命,是吗?”所有人都管他叫“老爹”,他摸了摸腰间匕,“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亲手杀了他的养父,本想把他带去太白山。没想到,这九岁的孩子竟有能力反抗,加上姓叶的警探节外生枝,竟将他送去了光绪帝的地宫。”

“老爹,可你没想到,因为秦北洋没被你抓走,反而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的性命。”

“此乃天数!不亡我家主人也。”

“他于我有恩,就是于你们有恩。”

“主人,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老爹端详她的面色,抽出她身上的匕,“昨晚,你杀人了?”

“嗯……”

“我很高兴,我们的阿幽,终于长大了!”

“住嘴。”

阿幽不愿继续这样的对话,她决定看一眼小皇子。

无需劈开梓木外壁,棺椁一头有扇木头小门,那是在白鹿原盗墓时留下的。打开这道通向唐朝的小门,阿幽蜷缩起来,像只小猫钻进一千两百年前的内棺。

马灯照亮那个世界,颜色鲜明而灿烂,几乎亮瞎活人的眼珠子。瞳孔好久才能适应,仿佛回到九年前,阿幽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身着童男童女的盛装,几乎要被老太监灌入水银,千年不朽地为皇帝陪葬。

棺椁里躺着千年不朽的小皇子,他也在生前被灌满了水银?

她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穿着唐朝小皇子服饰梳着乌黑髻的秦北洋。

阿幽皱起眉毛。不,他们只是长得像,但并不至于一模一样。在地宫和工匠家长大,秦北洋的面孔与皮肤更为粗犷。唐朝小皇子,貌似十四五岁,皮肤苍白细腻。

在地宫与民间野蛮生长的秦北洋,更像一团灼人烈火。

眼前的少年,则似一汪碧水,或者,碧血。

阿幽不敢靠近他一丝一毫,沉睡千年的面孔,恍若笼罩一层金色光环,无论在佛教、道教还是景教的殿宇壁画之中。

女皇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终南郡王,李隆麒。

谁能唤醒他?谁能打开他身上的秘密?谁能找到那把钥匙?

但她无能为力。“老爹”也束手无策,尽管普天之下,除了这些刺客,绝不会再有第二拨人,有如此虎口拔牙的胆魄,从北洋军阀手中得到他。

阿幽退出棺椁,面色也仿佛受到小皇子不腐尸身的感染,变得半透明般的苍白。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爹”搂着她的肩膀说:“主人,只要小皇子落到我们手中,自然会有办法的。”

强壮的脱欢插话道:“得到又如何?回家去又如何?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开始,我们已杀了将近一百条生命。那么多的活人殒命,竟为争夺这个死人……”

“他不是死人!”

刺客“老爹”反手抽了脱欢一个耳光,当场鲜血直流。

尽管,脱欢比“老爹”高了两个头,但绝无反抗的胆量,只能乖乖退到烽火台外。

“我知道,除了秦北洋,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到我们!”刺客阿海坐在敌台的射击孔上,用匕在石壁上刻划着说,“盗墓贼小木!”

“他?”

阿海绕着小皇子棺椁走了一圈:“去年在上海,黄浦江边的秘鲁轮船上,我跟小木深谈过多次。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好朋友。普天之下,除了在白鹿原地宫中出生的秦北洋,只有盗墓贼小木亲近过小皇子,也只有他能与小皇子有某种感应……”

“小木现在何方?”

“我猜他还在东海达摩山。”

第四十八章 重返达摩山

三天后,东海上的清晨,太阳血流如海。

一艘排量三百吨的小蒸汽船,驶向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阿幽坐在船头,脑后梳着一根油光滑亮的大辫子,几乎拖到船甲板。她在注视被逆光的太阳浇灌成黑色剪影的孤岛,犹如一尊浮出海面的史前镇墓兽。

十五岁的她,面容更显细腻。胸脯微微挺起,裹着一件小碎花的青色土布袄子,就像农村的童养媳大娘子,有的已圆房做了小媳妇。

她的身后站着阿海、脱欢、老爹……无论老幼尊卑,所有人一律管她叫“主人”。

小蒸汽船停泊在渔港。阿海第一个登岛,接着是脱欢,当他跳下船头,吃水线都升高了一厘米。然后,“老爹”扶着阿幽走上达摩山的黑色岩石。

岛民们聚居在渔港附近的村落里,石头垒成的古老房子,海藻覆盖屋顶,犹如长眠于海底的沉船遗骸。

有个背着毛瑟枪的老头,曾是跟随欧阳思聪的海盗,半年前还给安娜与秦北洋等人做过艄公,驾舟送他们去上海。老头举枪指着登岛的不之客,质问来者何人?

阿海笑眯眯地靠近。枪响了,他躲过子弹,匕同时割断老头咽喉。右脸的刀疤在太阳下熠熠反光,几乎没沾到一滴血。匕被白布擦净,露出象牙柄上的七彩螺钿不再是当年的“彗星袭月”,而是太阳周围一圈白色光晕,这叫“白虹贯日”。

达摩山上的太阳,被海水蒸腾出白虹般的光晕。岛民早已失去海盗年代的勇气,不敢再反抗。年轻力壮地上岸进城,剩下的要么头白了,要么半大孩子。

阿幽、阿海、脱欢还有“老爹”,望见怨妇般面朝大海的舍身崖。山上重修了尼姑庵,但已不是宋朝的原版。

“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就藏在这座岛上?”

阿海摸着脸上的刀疤,十年了,一到空气潮湿的地方,疤痕深处就会痒得难受。

“如果没被安娜转移的话。”

“地道入口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幽没有说谎,她是主人,也无需说谎,“我们不是来找百万白银的,我们是来找一个人的。”

刺客们放火烧了渔村。全体岛民被赶上山顶,在德国人建造的灯塔下,欧阳家族的古老石屋前。

阿海张贴一张画像,他凭记忆画出来的:一张年轻后生的面孔,五官清秀,眉眼细长,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可以上台唱社戏了。

小木的脸。

他很会画画,哪怕只用炭笔写,或用毛笔白描,让人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从前街上有画像摊儿,拍照片胶卷昂贵,画下来反而便宜,许多老人葬礼上的遗像都是这么来的。

刺客让岛民仔细辨认这张脸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弱,从背后看像小姑娘,操着河南洛阳口音,擅长挖掘打洞,也会使用武器,曾被强征入北洋军。

每个岛民看过画像,表示从未见过。脱欢揪出一个女人,用匕对准她的咽喉:“欧阳安娜上次回到达摩山是什么时候?”

女人哆嗦着回答,记得半年前,安娜坐小汽船上岛,分批多次运走数十个大包袱。

不消说,必是百万白银中的一部分。

达摩山虽不大,却有隆起的高山及悬崖,要掘地三尺掏出白银?绝非易事。

“在这座岛上,谁跟欧阳安娜的关系最近?”

岛民们面面相觑,但阿幽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老规矩,脱欢的手腕微微一抖,眼前被审问的女人,已被匕割断了喉咙。

女人倒在欧阳家的大屋前抽搐,像只被活杀的老母鸡,鲜血流到灯塔的基座下。脱欢又拉来第二个人,十来岁的半大男孩,刚把匕架在脖子上,男孩妈妈就跪下来,抱住刺客的裤腿:“我说!我说!安娜小姐最亲近的人,就是……”

“说下去啊。”

这个做妈妈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岛民,低声说出个名字:“海女!”

“海女是谁?”

“今天早上,你们刚来的时候,海女就不见了。”

“还在岛上?”

“是,这两天没有船出过海。”女人索性全倒出来,“那个不要脸的小婊子,总光着**潜水抓贝壳,妖精似地迷住了欧阳先生,还给他生了两个娃。”

语气竟带几分嫉妒,这岛上所有女人,都以跟欧阳思聪上床为荣,丝毫不顾忌自家丈夫。

脱欢冲进人群里寻找适龄的男孩:“两个娃呢?”

岛民们的忠诚是脆弱的,他们出卖了海盗之王欧阳思聪,乖乖交出了两个孩子。

老大叫欧阳樯橹,不到三岁,还穿着开裆裤;老二叫欧阳连帆,也才一岁。

这兄弟俩长得颇为壮实,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遗传了欧阳思聪的相貌。也说明他俩的饮食也还宽裕,不像岛上其他孩子缺衣少食,面黄肌瘦。看到刺客阿海右脸的刀疤,小的直接被吓哭了,大的叫喊救命。

他俩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辈子的复仇对象。

阿海左右手各抱起一个孩子,来到墙上的画像前,和颜悦色地问:“小弟弟,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刚满三岁的欧阳樯橹,仔细盯着画像上的小木,仿佛海岛儿歌里的龙宫太子。

辨认片刻之后,男孩拧起眉毛,颇为认真地摇头。

“把这俩孩子烧死!”

阿海冷酷地下达命令,岛民们一片骚动,但在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面前,已彻底失去勇气。

脱欢竖起两个十字架,将欧阳思聪的儿子绑起来,捡来干草柴禾,只要扔下一根火柴,就会把男孩们烧成火球,如同将童男童女推下舍身崖的恶龙祭。

“有谁能说出海女和小木的下落,我们就放了这两个孩子!”

阿幽抓着脱欢的胳膊,向着岛民呼喊,十五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很快被海风吞没。

“没用的,他们不知道小木在哪里。”

阿海在主人耳边悄声说,阿幽同样咬着耳朵回答:“不,你就是想烧死他们!你害怕等到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为他们的父亲向你报仇就像秦北洋那样。”

空气僵持了几分钟,“老爹”和脱欢在维持秩序,让岛民们不生骚动。”

当阿海要划火柴时,阿幽却掏出匕对准他的咽喉:“我是你的主人,请听我的命令。”

刺客阿海放手了,右脸上的刀疤突突地跳着:“遵命。”

“杀死那么小的孩子,从不是我们的老规矩。”

阿幽解开男孩身上绳索,搂了搂他们脑袋,在三岁的欧阳樯橹耳边说:“对不起。”

一旁的“老爹”紧锁眉头,但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只要命令一出,犹如泰山压顶,不可不从,哪怕只是个小丫头。

两个男孩被交还给岛民。阿幽继续说,如果有人知道更多情况,他们愿出一千银元报酬。

岛民们沉默了,人群中有骚动,有个三十来岁的寡妇跳出来说:“想起来了!在我小时候,海盗们抓到沉船上的人质,就把他们关进一个山洞,我偷偷跟着我爹去看过。”

“山洞在哪里?”

第四十九章 小木与海女

山洞在达摩山北侧面朝东海的荒凉所在。

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植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犹如光秃秃的戈壁荒滩或月球表面。

山洞很深,深到当年每个被海盗绑架的幸存者,都以为自己要前往地狱。山洞虽是天然的,却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脚下的青石板,石壁上裹着油灰的灯台。

山洞尽头,是个地窖。

地窖同样很深,像某种动物巢穴,最深处有口深潭,通往最近的大海。小木的排泄通过这里,洗脸洗澡也通过这池不断交换的海水,偶尔能摸到几个贝壳。可惜深潭太狭窄了,否则就算淹死也要潜出去试试。

半年前,小木乘坐一艘秘鲁轮船,被裹挟到达摩山。他记得一个叫阿海的刺客,右脸上有着刀疤。阿海杀人如麻,对他却如沐春风……

轮船沉没,小木跟少年齐远山死里逃生,登上这座东海孤岛。一波三折,他在舍身崖下建文帝的地宫,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

跟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几乎同样容貌的少年,似乎在时间的灰烬里浴火重生,就连皮肤表面也反弹相同的光芒。

他们管他叫秦北洋。

秦北洋屠杀了东海恶龙,又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为保守秘密,人们想杀死小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欧阳安娜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囚禁在山洞的地窖之中,一直关到死。

最初的日子,小木疯狂叫喊救命,嗓子沙哑,骨瘦形销。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犹如盗墓失败后坠入封闭的地宫。

每天有人给他送食物,通常是腌鱼或海菜,偶尔有洒上盐的饭团,配一小罐子淡水。隔着地窖的铁栏杆,那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上下,皮肤被海水和阳光反射成小麦色。

截然不同于中国人的审美,她有双硕大的脚丫,就差在脚趾间连上蹼,就更适合潜泳。她披散头,有时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她不仅来送饭送水,还会陪他聊天。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也足够把人逼疯。

她常常一个人说上大半天,说渔村里的新鲜事,尽管翻来覆去就这么些人;说海中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偶尔捞起来的珠宝饰。她不懂金银的价值,觉得是破烂货又扔回大海。偶尔她游过黑暗海底,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她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叫她海女。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这个名字好听。

小木的毛不旺,但在地下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上老坑,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

海女第一次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更漂亮。

不能说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她赤身裸体潜水,就像飘飘欲仙的中华白海豚这也是她被欧阳思聪相中的缘由。

达摩山的海盗之王,上海滩青帮老大,数十年来阅女无数,却独独迷恋上了故乡的海女。欧阳思聪对她是真心的,绝非始乱终弃露水姻缘。海女无父无母,在她能接触到的异性中,欧阳思聪是唯一真正的男子汉。当她为他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要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座岛去上海,让她成为海上达摩山的女主人。

据说欧阳思聪的死,与地窖里的小木有某种关系。海女动过为自己男人报仇的念头。可要是杀了小木,还有谁陪她说话呢?难道天天待在渔村,守着两个吃奶的孩子?她讨厌岛上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上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嫉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上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上来。

所以啊,小木不能死。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里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

还能聊什么?他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6,中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奇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奇地要听下去。

最让人惊奇的故事,就是镇墓兽。

小木说,原本他也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神兽?但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目睹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搅着自己的长头说:“你信不信,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

“我才不信呢!”海女撅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上的日本少女,坦言道:“我尝过女孩子的滋味。”

“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

“可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又不想中断聊天,为回报他的盗墓故事,海女又说起达摩山的过去,说起自己出生以前,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有一回,小木吃着海女送来新鲜烤鱼,从未享用过的美味,掉着眼泪水说:“我会在这里一辈子老死吗?”

“没用的男人!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

“可我能怎么办?要么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来个痛快?水里下毒也行……你再也不要来了,任由我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吧,不要再让我活下去。”

小木的这番悲伤,却感染到了海女,难以言说的同情。她说,这个山洞有许多个陷阱,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就会打开青石板,让人坠入深渊。这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活着已是极大的幸运。

说着说着,她触摸自己胸口,一对高挺的乳房,因为哺乳而鼓胀溢出奶水。她脱下上衣,潜入海底那样裸着胸,贴着地窖铁栏杆说:“喂,你哭起来就个小婴儿,就像我的两个儿子。只要一吃我的奶头,他们就不会再哭了。你也来尝尝这滋味吧。”

小木愣住了,烛光下的地窖,二十岁的乳头,似两朵暗红色的花苞,不为人知的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的默默凋落。他凑上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一如哺乳时拍打孩子,以免噎着。她想亲吻小木的额头,就像亲吻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

地窖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也从未真正进入地窖。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

海女的身体很快乐,小木偶尔也很快乐,独处时却会感到恶心。

海岛上的夏天。小木在无边的地狱,仰望没有星辰的地宫宇宙……

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海女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大声呼喊救命!

直到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小木看到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

天使来了!

铁栏杆上的铜锁被锯断,刺客们将小木从地窖拯救出来。

他紧紧抱住阿海,耳鬓厮磨,流着泪说:“你们终究来了!我日思夜想苦等着你们!”

闪烁不定的灯火中,他又看到了刺客脱欢、“老爹”,以及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阿海什么都不说,抓着他的胳膊往外冲。

小木与阿幽的目光碰撞,乌幽幽黑洞般的瞳孔,让他有重新坠入坟墓的恐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小木想起海女说过的一个秘密,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

灯台就在右手边,他突然挣脱阿海,用力转动灯台。

地下的青石板打开,露出陷阱。阿海第一个掉下去,虽已掏出割喉的匕,接着是阿幽、脱欢,还有“老爹”……

全灭。

第五十章 逃离达摩山

达摩山。

唯独小木还活着。他机敏地站在石壁边缘,抓住灯台保持平衡。看到刺客们坠入深渊,他又把灯台转回来,青石板恢复原貌。

山洞寂静无声。

小木跪地抖,眼泪和鼻涕垂下。他怯生生地把耳朵贴着石板,听不到任何动静。杀人无数的刺客们,竟被这瘦弱的小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消灭了?

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几近癫狂地大笑。他不相信刺客真是来救他的,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所无法理解的秘密之外,自己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就像他那卑微低贱的名字。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会立刻被割断喉咙,一如被刺客们如杀鸡一样杀死的人们。而他再也不想被别人摆布命运,不想做古墓棺椁里的僵尸!

他掌握了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脑子,远比用刀子更强大。

今时今日,从这座孤岛上起,小木只想做自己的主人,让别人匍匐在脚下,而非相反。

他冲出山洞,见到半年来第一抹阳光。幸好已有准备,闭着眼睛出去的,然后慢慢睁开。他看到大海、石头、荒原以及山顶灯塔。他闻到海风的味道,咸涩而湿润,让人泪流满面。

他看到了海女,荒芜海天之间,二十岁的女子,金色皮肤染上鲜红血迹,像岛民膜拜的女神。她从一具年轻的尸体胸口,拔出锋利的鱼刀。

海女杀死了渔村里的小寡妇。

岛民们出卖了她,出卖了她的两个儿子,差点被刺客们烧死。她还现小寡妇带着刺客去山洞。她不能容忍背叛,无论对欧阳思聪还是对自己。她誓要杀尽无耻的背叛者。

海女举刀冲向小木,决定与囚徒同归于尽。小木手无缚鸡之力,何况被囚禁了这么久,不是野蛮的海女对手。他放弃抵抗,敞开双臂,跪在石头上,面带微笑。

鱼刀在他的心口前停下。

海女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小木的双眼,戏班子旦角般的眼睛与长,唯独唇上的胡须,他是个美丽的男子。

鱼刀坠落在石头缝间。

小木起身用口封住她的嘴唇。她没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他们亲吻过无数次,在幽暗的山洞地窖,但在达摩山的太阳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海女的心脏熊熊燃烧。

在这个世界上,海女是唯一看得起小木,并愿意把身体和心都交给他的人。尽管,她是个女人,而不是他喜欢的男人。

海女喘息着跟他分开,慌张地说:“那些刺客呢?”

“我转动了石壁上的灯台,他们都掉到陷阱里去了。”

她再次与小木相拥:“我的心肝儿,你太好了!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海女恨死那些个刺客了,不但杀害了欧阳思聪,还要把她的孩子也烧死。

“你放心吧,他们就算没摔死,也会饿死的!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老大和老二。”

她说的“老大”就是长子欧阳樯橹,“老二”是次子欧阳连帆。小木陪她一起去,登上达摩山的最高点。

岛民们依然聚集在石头大屋前。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已被海女气呼呼地夺回。小木帮她抱起孩子。而她用鱼刀胡乱地砍向岛民。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刺客杀了,剩下的老人与女人打不过她,纷纷逃窜到各个角落。

“你是杀不光他们的。”

小木提醒了海女一句。

她才明白,经过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自己不可能留在达摩山了。每一个岛民,都成了她的敌人。岛民们也会认为,是海女和小木的存在,才给这座海岛带来死亡和灾变。

海女看到山下的渔港里停着一艘小蒸汽船。

离开达摩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就算欧阳安娜回到岛上,也断然无法容忍海女与小木之间令人羞耻的关系。

他们抱着两个孩子,直奔山下渔港而去。蒸汽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刺客雇佣来的,本身并无任何战力。海女轻而易举地上船,用鱼刀刺死两名水手。最后一个水手,被她逼入驾驶室,只得点火起锚,启航离开达摩山。

小木将尸体抛入大海,照看两个幼儿,茫茫海天间,达摩山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驾驶舱,鱼刀架住水手脖子。水手问海女要航向何方?她一头雾水,只要能离开达摩山……忽然想起,欧阳思聪不是上海滩的老大吗?尽管已不在人世,但多少还有点根基,他的徒弟们不该照顾师父的幼子吗?

“去上海!”

海女下达命令。可惜她打错了算盘欧阳思聪的徒弟们,早已对心狠手辣的师父恨之入骨,两个幼子若是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会更惨。

说话间,水手一拳击中海女面门,鱼刀飞落海里。水手心里算计,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打不过一个女人。水手又抄起铁扳手,眼看要砸烂海女的脑袋。

突然,水手的后脑勺碎裂了小木用斧头砍死了他。

尸体抛入大海,船上只剩这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吃奶的娃。

但他们回不了上海。哪里也去不了了。海女会驾小舟,但她没接触过蒸汽船,不晓得如何操纵机器?小木也一无所知。

蒸汽机熄火了。

失去动力的船,没有桅杆,哪怕扯下所有衣服被单也做不了风帆。小木只找到两支船桨,但要划动一艘钢铁外壳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太难了。

他们在海上漂流。

船上淡水全留给两个孩子。万里无云,没有下雨迹象。这不是一艘通往自由之舟,而是通往地狱。

海女并不顾忌被两个孩子看到。她像下海潜水那样脱去衣服抱着小木,亲吻同样年龄的男子。就像即将沉没的溺水者,小木别无选择,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十个钟头,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呢?

他像一株地宫里的树木,而她既像海里的烈焰,又像山上的清泉,时而让他滋润地茁壮生长,时而又让他烧成灰烬……

随波逐流的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洋流向东而去。海水近乎黑色的深蓝,这是起源于台湾海域的“黑潮”。

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各自咬着海女的两边乳头。小木躺在她的肚子上,凝视西边晚霞,那是亚洲大6,埋着无数古老坟墓的国土。

“小木,你给我的夫君报了仇。按照我们达摩山岛民的老规矩,为了感谢和报答你,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不管你去哪儿?”

海女这话倒是不假,野蛮落后的海岛,尚盛行上古遗留的血亲复仇风俗。大仇不报,必被所有人耻笑。若有人为死去的丈夫报仇,寡妇可以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

小木绝望地看着茫茫大海:“可我们就要去阴间了。”

第五十一章 狭路姐妹

民国七年的夏天,中日航线中间点上的达摩山,正如一头蹲伏在东海中心的怪兽,用无穷无尽的胃囊消化一切入侵者。

又一艘小蒸汽船,突突地喷着黑烟,劈开灰色波涛,迎着旭日,停泊在达摩山的渔港。

十八岁的欧阳安娜,穿着白上衣,蓝裙子,北京女学生流行的装扮。身后有个男人,还是一身长衫,头戴镶黑边的白礼帽,如挺拔的松树迎风而立,浓黑眉毛深入鬓角,唇上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京城小报竞相采访的名侦探范儿。

数日前,叶克难与安娜悄悄会面。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依然贴满秦北洋的通缉令。显而易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经落入刺客们手中。

据说,打开小皇子秘密的钥匙,就是秦北洋。

安娜想起阿幽看秦北洋的眼神,女孩的心思顶顶敏感。哪怕一根针掉落地上,也能区分出其中不同。她相信,阿幽不会伤害他。

刺客们能寻找的对象,只能是盗墓贼小木。

小木是世界上唯一钻入过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并且还活着的人。

囚禁小木的达摩山,远在东海,但海岛无法移动。半年前,刺客们已上过一次岛,自然会有第二次。何况,还有藏在达摩山的庚子赔款白银。

欧阳安娜与叶克难决定,立即赶赴达摩山,转移小木与百万白银。

他们先坐火车到上海,再雇佣一艘小蒸汽船横渡东海,总共用去四天。

安娜踏上达摩山,现渔村已成一片废墟灰烬。岛民们退回到几百年前,各自寻找山洞居住。大家看到她都面露惊恐,询问缘由却没人敢开口。

她到处寻找海女与两个弟弟,无影无踪。有人说海女死了,也有人说她失踪了。安娜认为大家都在说谎。

事不宜迟,她与叶克难去囚禁小木的山洞。在面朝大海的石头荒原,见到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正被疯狂的苍蝇包围。安娜不敢看,叶克难蹲下检查。作为名侦探,即便没有法医那样的本领,也能凭经验判断。

“才死了不到一天。”叶克难顺便检查伤口,“被人用锐器刺破了心脏。”

安娜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才确认死者并非海女。

闯入山洞,便觉气氛怪异,石壁上的灯台似乎被动过。果然,他们现地窖铁栏杆被锯断,底下已无半个人影。

小木逃跑了。

欧阳安娜心头慌乱,后悔当初没杀死小木。虽然,逃走一个盗墓贼也没关系,但要是危害到了百万白银?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倏忽间,山洞下出剧烈的爆炸声,乱石纷纷坠落,叶克难拽着她拼命冲出去。

“有人在用炸药。”

叶克难提醒一句,安娜可是面如灰土,难道在炸山窃取宝藏吗?

他俩刚下山坡,只见靠近大海的乱石丛中,升起一阵烟尘,竟被炸出一个大洞。几个浑身沾满灰土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安娜刚想冲过去,却被叶克难住,两人躲藏巨石背后,先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人?

清晨的太阳下,有人跪在地上咳嗽,还有人仰面躺下深呼吸,更有人四处查看地形。

最后,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粗黑的辫子闪闪光,把脸和头埋到海水里清洗。

阿幽。

还有右脸刀疤的刺客,体壮如牛的刺客,浓黑胡子的老刺客叶克难认出了这些人,脑中浮现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那个暮春血腥的夜晚。

掏出左轮手枪,瞄准咳嗽的老刺客。叶克难是名侦探,也是神枪手,在北京警察厅打靶训练,向来名列前茅。三点一线,对准后脑勺,只要扣下扳机,就像打碎一颗西瓜……

阿幽蹲在礁石上,全身湿透,黑亮辫子解开,瀑布般披散,落着一滴滴海水,洗去满身尘埃。

忽然,她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意。

五岁那年,“老爹”抱着她说:“阿幽这孩子,不同寻常人,她能感到我们所感受不到的东西,能从风里看到影子,从水里听到声音,从石头里嗅到气味……”

“老爹!”

阿幽随手抓起一枚石头子儿,砸中“老爹”的脑袋。

一颗子弹,飞旋出叶克难的左轮手枪,却擦着老刺客的后脑勺飞过。刺客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阿海与脱欢各自寻觅岩石躲藏。唯独阿幽,披散湿漉漉的头,像只从水里钻出来的海兽,面对山坡上的巨石。

阿幽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神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名副其实的刺客们的主人。

一天前,她率领阿海、脱欢以及“老爹”,来到达摩山寻找盗墓贼小木。有个小寡妇禁不住利诱,为他们带路到囚禁小木的山洞。谁曾料到,小木看似唯唯诺诺,却看穿了刺客们的计谋,突然按下机关,让所有人坠入陷阱。

刺客们都有轻功,骨头没有摔断。他们累计杀过的人数以千计,却要死在一个小毛贼手里。但他们身上除了匕,还有手枪和炸药。时代不同了,冷兵器已谢幕退场。辛亥年的革命党,没几个会用刀剑,倒是善于扔炸弹。再伟大的刺客,若不顺应时代,便会被时代淘汰就像在欧洲战场上,举起马刀冲向马克沁机关枪与铁丝网的骑兵们。

他们觉此洞巨大,盘根错节,地下布满枯骨。走了一整晚才到尽头,闻到海水的咸味,必然靠近海岸。阿海会操作炸药,既聪明亦小心,慢慢琢磨半天,稍有差池就会炸死自己。刺客们远远退到坚固所在,在地下挖洞形成避难所,然后点燃引线。

一声巨响,炸开石壁,露出一线天光,竟已是次日清晨。

刺客们庆幸还能重见东海上的太阳。

阿幽已隐约猜出,躲在山坡上袭击他们的人,不可能是岛民,他们已被吓破了胆,也不是小木。必是刚刚上岛,并知道山洞的秘密,还对刺客们恨之入骨……

“安娜?”阿幽对着山上高喊,丝毫不惧怕被子弹击穿脑壳,“叶探长?”

风吹起她的头,背后是汹涌的东海,那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躲在巨石背后的安娜,抓着叶克难的胳膊:“不要开枪!”

“这小妮子,怎地如此聪慧?”叶克难也赞叹道,“可惜没走正道。”

安娜也探出脑袋,挥了挥手:“阿幽妹妹!”

“对不起!安娜姐姐,现在我无法给你解释,但你也无法杀死我们除非同归于尽。”

阿幽说得没错,他们有四个人,三支手枪,不止四把匕。

不知如何作答?安娜低头看叶克难,他皱起浓眉思虑片刻,虽然做梦都想抓获这些刺客,但眼前形势不见得有利。若是刺客那么容易抓,也不会牺牲如此多的生命。他是探长,不是亡命徒,也不是一心复仇的秦北洋,不会拿自己和安娜的生命做赌注。

“好吧,停战。”

叶克难做出一个艰难决定。欧阳安娜看着对面的杀父仇人,理智占了上风,这半年来的生死经历,已让她成熟了百倍。

“阿幽妹妹!你们走吧,这辈子都不要再来达摩山!”

这一回,阿幽与躲在岩石背后的老刺客做了眼神交换,点头道:“我答应!”

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依托海岸线的乱石,向着渔港匍匐摸索前进。光天化日之下,竟没有给山坡上的叶克难以偷袭的机会,可见这些人的隐蔽能力有多强。

唯独阿幽,大摇大摆地走在海边,洗净的长被海风吹起,仿佛迎风生长的野草。

欧阳安娜目送她离去,心里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半年来,日日夜夜,这两个女孩相依为命,抵足而眠,情同姐妹,难道都是假的?难道自己是被刺客利用的傻瓜?

“跟上!”

叶克难提醒一句,他和安娜沿着山坡跟踪,看到刺客们来到渔港。

阿海、脱欢与老爹又抢夺一艘渔船,扬帆起航。阿幽最后上船,回头对着山坡高喊:“安娜姐姐,小木逃跑了,务必当心这个人,一辈子都要当心!”

安娜与叶克难听得真切。渔船载着刺客们远去,成为消失在东海上的孤帆远影。

“务必当心小木?”

“嗯,我们小瞧了这个人。”叶克难又转向达摩山东侧的舍身崖,“去看看宝藏吧。”

惟独欧阳安娜记得藏宝窟入口,名侦探给自己绑上蒙眼布,方才进入地道。

舍身崖下的洞窟。谢天谢地,百万白银都在。之前已运出一部分,剩下一分未少。

安娜与叶克难分批运出白银,登上蒸汽船回上海,存入瑞士私人银行的“达摩山伯爵基金”。

她准备在上海再买一百套房子。

而一百万两白银真正的主人,正在渡过茫茫的东海。

第五十二章 东渡

中华民国七年,日本大正七年,西历1918年,六月。

七天前,天津大沽口,秦北洋看到一条黑色巨鲸,劈开渤海上的滚滚波涛。他从船头跑到船尾,遥望亚洲大6,一轮金色落日流着血,缓缓沉入华北平原的荒烟深处。

十八岁的秦北洋,一千二百岁的九色,吹着夹杂砂砾的燥热西风。再回,沧海茫茫,这是一千七百年前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奇观。

人生从白鹿原唐朝大墓起,到天津德租界,再到西陵地宫,周游帝都与魔都,此番竟要远渡日本,告别赤县神州故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还欠两句,未到悲壮时刻,不宜早早读出。

船尾多了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日本学生装,低声吟诵:“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原来也是中国留学生,秦北洋略显羞怯地问:“苍凉大气!请问是哪位诗人大作?”

“本人闲来所作,见笑了。”

此人二十岁上下,双目明亮,配着两道浓眉,嘴角尤为有型,竟是个美少年。

忽然,海平线上浮现一片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不知今夕何夕?几百年前的陵墓宝顶?还是万里之外的神秘异国?

“海市蜃楼!”留学生赞叹这壮美的奇观,“快到蓬莱了吧,这里经常出现这种幻景。”

“秦始皇派遣徐福去蓬莱仙山找长生不老之药,就是这个地方吧?”

“也有人说徐福是去了日本。本人姓周,本贯浙江绍兴,江苏淮安人。”周同学操着江淮口音,上下打量秦北洋问,“我猜你是第一次去日本吧?”

“是。”

“我到日本已经一年了,在东京的预备学校读书呢。你读哪个科?”看到秦北洋一脸懵懂,周同学接着问,“文科?理课?医科?”

“哦,我是要去日本6军士官学校。”

“原来你是北洋政府的军人?”

秦北洋只得继续伪装:“我叫齐远山,直隶正定人。”

“这条大狗是你的吗?太特别了,我能摸摸它吗?”

征得主人同意,周同学抚摸九色的鬃毛,不近生人的小镇墓兽,竟变得乖巧听话。

“齐远山,后会有期!也许在不久后的日本,也许在未来腾飞的中国。”

周同学的笑容如此英俊潇洒,狼狈逃亡的秦北洋自惭形秽。

天黑后,秦北洋找到三等船舱。乘客们多是中国留学生,还有日本妓女,到处是木屐之声。这艘客轮属于羽田汽船株式会社,印着羽田家的家徽。

半夜,渤海掀起暴风雨,舷窗外电闪雷鸣。船舱里不断有人呕吐,秦北洋抓着栏杆,想起半年前东海上的渔舟横渡。轮船驶入旅顺口避风。穿过黄金山与老虎尾,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此地都有过恶战。尔灵山上纪念塔,如一枚子弹直冲天际,为“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所立。如今是日本关东州租借地,要塞上有巨大的太阳旗,关东军因此得名。

轮船在旅顺口耽误三天,云开日出,继续东行。路过威海卫,依稀可见刘公岛,却飘着米字旗。北洋水师的基地,已成英国殖民地,秦北洋想起战死在刘公岛上的外祖父。

深夜,航行到中日航线的中间点。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甲板。黑暗茫茫的海面,有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达摩山。

那是安娜的故乡,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埋藏地。他几乎忘了“达摩山伯爵”,这座石头孤岛就是自己的封地。现如今,他是北洋政府的头号通缉犯,两手空空,除了九色。

次日,轮船进入朝鲜海峡。水手说,现海面上有艘小船。秦北洋趴在栏杆上,见着燃烧的小蒸汽船,还有一对挥手跳跃的男女。

船长命令放下救生艇,救起两个成年人与两个幼儿当他们狼狈地爬上客轮甲板,秦北洋认出了小木与海女的脸。

尽管小木已满头长,但他左手断掉的手指不会说谎。而那两个吃奶的男孩,必是欧阳思聪的幼子,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留学生周同学为海上漂流者做翻译海女和小木自称夫妻关系,两个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诉船长,他们出海遭遇蒸汽机故障,随波逐流漂到这片海域。

秦北洋猜出了七八分达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与囚禁对象日久生情,竟然放弃职责,非但双宿双栖私奔,还带走两个小孩。也难怪海女,做妈妈的怎能舍弃孩子?只是陪伴小木身临险境,差点死在海上,也是疯魔入心了。

他不想戳穿海女的谎言,因为自己同样也是个冒牌货。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小木,恰好看到了人群中秦北洋的脸。

小木再一次绝望,仿佛刚从白鹿原大墓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里爬出来。

海女与小木“一家四口”被安置到船员舱室,他们不敢跑到甲板上,不敢再撞见秦北洋。小木害怕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次日,船头见到日本列岛的青山远影。右边是九州岛,左边是本州岛,中间是马关海峡。海峡两侧群山耸峙,门司港有无数工厂,烟囱喷射黑牡丹般的烟雾,被某诗人誉为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濑户内海,风光旖旎,路经日本三景之一的严岛神社的大鸟居。星罗棋布的岛屿,绿色山峦与蓝色大海,截然不同于中国北方单调的土黄色。

烟雨暮色之中,神户港到了,相比上海,别样风情。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着藏有唐刀的扁担,拿起齐远山的护照,踏上日本的土地。

然而,小木和海女不见了,包括两个幼子,不知遁入何所?

船员们四处寻找,秦北洋明白那是徒劳。小木是个盗墓贼,擅长躲藏挖洞之术,海女更是潜水如履平地,就算带着两个孩子逃跑,也不是常人能找到的。

码头上有无数人力车,原来是日本人明的,拉着乘客去火车站,再转去东京、大阪、横滨等地。秦北洋初到日本,前路茫茫,带着九色漫步,直到一处荒僻的海岸。

忽然,海水中冒出个湿漉漉的女人,美人鱼般甩着长,水瓶形的身体曲线毕露。

原来是海女!

她也看到了秦北洋,惊得不知说什么?紧接着,有个长男人爬上岸,果然是小木,他还抱着个救生圈,绳索捆绑两个孩子。

海女、小木的头滴着水,跪在秦北洋面前。谁看到都会误以为是对年轻夫妇,一家四口正在逃难。

秦北洋从扁担里抽出唐刀,仿佛要剁下这对男女的人头。九色也恶狠狠盯着小木,就差咬下他的脑袋近一年前,正是这个小盗墓贼,闯入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让幼麒麟镇墓兽被机关枪子弹射倒,又是他进入墓主人的棺椁……

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请饶恕我们!”小木注视眼前的少年,想起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这面孔让人迷醉,“不是我故意要逃出来的,而是刺客们到了岛上,打开关押我的地窖。”

海女搂着怀里的小儿子说:“他们都是些人渣。”

“刺客杀人如麻!”秦北洋像看着鬼魂一样看着小木与海女:“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我杀了他们!”

第五十四章 大阪之夏

日本神户,港湾角落,荒无人烟的乱石海岸,曾经的盗墓贼小木,嘴唇颤抖着说。

秦北洋还没明白过来:“你杀了谁?”

“刺客!”

小木和海女共同讲述两天前的达摩山刺客们登岛滥杀无辜,却掉入山洞里的陷阱。海女强调一句,那是海盗杀人的机关,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秦北洋难以置信,刺客们身手高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北洋军阀的翘楚小徐将军,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这弱不禁风的盗墓贼小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你们的话?”

“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只是请饶恕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欧阳思聪的亲生儿子,欧阳安娜的弟弟,也是达摩山欧阳家族最后的香火看在安娜的份上!”

海女无所畏惧,仰着脖子面对秦北洋的唐刀,不像小木这般贪生怕死。并且,她还准确地看出了秦北洋的弱点欧阳安娜。

小木突然说:“我可以证明,四个刺客的具体模样:右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叫阿海。那个身强体壮的,他叫脱欢。还有个两撇胡子的老家伙,他们都叫他‘老爹’。最后,竟是你们带来的小女孩阿幽她才是刺客们的主人。”

话音刚落,秦北洋的嘴唇开始抽搐,立即抽了小木一个耳光!

小木的脸颊肿起,嘴角滴出血来,他怀里抱着的三岁男孩,立时大哭起来。

但他说的没错,阿幽是刺客们的主人,这个天大的秘密,居然也让小木知道了?

“阿幽妹妹”正是秦北洋心中痛点,如果她真被小木杀了……才让他抽出这记耳光。

不过嘛,刀疤脸的刺客阿海也死了的话,还有叫“老爹”的刺客九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他俩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那么小木是替自己完成了复仇!

想到此处,秦北洋又反手抽了小木第二个耳光!

小木更加愕然,两边脸颊都红肿流血了,海女心疼地帮他捂着,对秦北洋怒目而视,意思是“冲我来,不要欺负我的男人!”

秦北洋颓然坐倒。他抽出第二个耳光的原因,是自己曾经下毒誓,务必亲手为养父母报仇,手刃这两名刺客。没想到,小木竟做了这件事,让他注定无法完成誓言。

他把九色拖回身边,警告这头小镇墓兽,不要伤害小木和海女。秦北洋摸了摸两个小孩,都是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啊。仅仅为了欧阳安娜,也要保护好他们。

闻到神户鱼市的腥臭气味,海女浑身舒坦,毫不避讳旁人,解开衣襟为小儿子喂奶。

秦北洋别过脸去,看着陌生的异国街道,尽管看得懂招牌上的汉字,却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小木抓着满头长说:“要去哪里?我们只想活下去!”

“小声说话,如果被日本人现,你们是逃跑的漂流民,会立刻被遣返。”

秦北洋也怕自己被卷进去,他的九色早已引人瞩目,路过的日本人都会多看几眼。万一冒充齐远山的身份被戳穿的话……他可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呢。

天黑了。

秦北洋带着九色,小木与海女各自抱着个孩子,漫无目的地走在神户的海边。海女悄悄说,长这么大没离开过达摩山,本来心心念念要去上海。却没想到,她从一座小岛来到了一个岛国。

忽然,黑暗的海岸边传来一连串中国话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们凑近了一看,果然有个年轻男子,躺在海边的礁石上。

秦北洋大声说:“喂,你可别轻生!”

对方大笑:“我怎会跳海?只是刚被日本人骂作支那人,到这海边来牢骚罢了。”

不过,秦北洋能看出他眼角的泪花:“你是留学生吗?我叫秦北洋。”

“我叫郁文。”

那一年,秦北洋十八岁,小木二十岁,海女二十岁,郁文二十二岁,九色一千二百岁。

郁文的酒全醒了,用浙江口音问道:“看到这颗星星,你会想起什么?”

“我想起一个姑娘,好像看到她的容颜,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好啊,你也如此多情。”

郁文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学医,刚从富春江边的老家回来。还有两个月才开学,便在关西等地游玩几日。

海女的口音与郁文相近,两人用乡音交流,竟能听懂大半。她看郁文面相是个书生,便说自己和小木是夫妻,因为得罪了家乡的恶霸,辗转流落到日本,人生地不熟,祈求浙江籍的老乡帮忙。

郁文便带他们到火车站。秦北洋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银元换成日元,为大家买了去大阪的三等车票。

在日本坐火车,感觉与中国迥然不同,至少颇为整洁,无人大声喧哗,乘客彬彬有礼,不像北京正阳门火车站乱七八糟乞丐横行。惟独日本人个头矮小,秦北洋踏入此邦犹如钻进小人国的格列夫。这里的男人虽矮却不瘦弱,和服里可见强健肌肉,必是从小体育锻炼的结果。不像中国人要么是文弱书生,要么是吸鸦片的痨病鬼。

一路上,秦北洋与郁文相谈甚欢。虽然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秦北洋在地宫与“天国图书馆”博览群书,能够出口成章。郁文也是个文学青年,尤其擅长古典诗词。

秦北洋谎称是自费留学生,但因家境贫困,至今未能交得起预备学校的学费,刚到日本,茫然失措,小木与海女则是自己的亲戚。

郁文有个“文”,未来必是文豪;“北洋”却注定要身犯险境,颠沛流离。

阪神线不过三十公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大阪站。

大阪,丰臣秀吉的梦幻之都。

大伙儿面对鳞次栉比的日式建筑和商店,夜幕下穿着和服的男女,东南方向还有一座城池的巍峨石墙,便是丰臣秀吉的大阪城,只是当时天守阁尚未重建。

不知今宵留宿何地?

郁文也是个没计划的人,信马由缰走到四天王寺。这座千年古刹周围,却是大阪的闹市,如同上海的静安寺。秦北洋在街边买了几个饭团,分而食之。

四天王寺。据说日本最古老的寺庙,始建于圣德太子时代。进得中门,便是一座五重塔,果然有隋唐遗风。

伪装成大狗的九色,赤色鬃毛再度引起旁人注意。高大的秦北洋也不像日本人,快来到隔壁的麒麟神社。

迎面有座红色大牌坊,貌似“开”字,便是日本随处可见的鸟居。经过一条石灯笼守护的参道,两边树木都经过修剪,仿造自然野趣。

秦北洋想起在上海时,羽田大树拜访海上达摩山,曾向欧阳思聪求购幼麒麟镇墓兽,还要供奉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

带着九色进门,岂非自投罗网?

“麒麟!”

盗墓贼小木轻声说,神社本殿供奉一尊麒麟雕像绿色青铜表面,长长的脖子,龙一样的脑袋和胡须,还有一对鹿角,四条腿像马蹄或鹿蹄,跟中国的麒麟有些区别,更像是马和龙的合体。

九色后退几步,不想进入神社本殿。也许,麒麟与麒麟不能相见?就像中国象棋里,双方将帅不得碰面的规则。

“快走!”

秦北洋带着大伙儿逃出麒麟神社。

麒麟神社本殿跟前,走来一个穿和服的年轻男人,遥望石灯笼下中国人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hata?”

大阪之夜。

匆忙逃出四天王寺与麒麟神社,郁文不解地问:“北洋,你好像见到鬼了?”

“是,就是见到鬼了!你相信吗?我有阴阳眼,你见到常人所不能见到之物!”

秦北洋故意吓唬郁文,连带着海女和两个孩子也被吓到了。

夜已深,流浪在大阪街头,也难以找到旅馆,索性露宿一夜。幸好夏天,这伙中国人躲在一家寺院的屋檐下,四周都是竹林,风中沙沙作响。

秦北洋抱着九色睡觉,郁文对着月亮吟诗。小木躲得离九色远一点,说不定这小镇墓兽,半夜里突然变身,吐出琉璃火球就把他少成一团灰烬了。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加上妈妈海女的生命力,可以适应任何环境。险恶动荡的年代,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早上,僧人现了他们。这里香火不旺,有许多空房间,主持收留了这些异乡人。秦北洋、郁文与九色共居一室。小木与海女带着小孩一起住没什么不方便,日本和尚能结婚生子,庙里本就住着吃奶的娃。

秦北洋自告奋勇为寺庙做木匠活。日本建筑与中国俱是榫卯结构,只在形制风格上差别。比如日本是干栏式建筑,地板与泥土隔开,房屋底下有柱子支撑悬空,可免湿气与爬虫侵袭;高级殿宇的屋顶不用瓦片,而用树皮或木板铺成。

主持对秦北洋的手艺高度满意,给了双倍的工钱。主持有很高的汉文水平,无需翻译,拿了纸笔,通过汉字文言文的笔谈,便能交流大体的思想。

七天后,秦北洋赚到厚厚一叠日元。郁文帮他找了一家语言学校,刚够付两个月学费。同学多是中国留学生或朝鲜人,常能听到中国各省方言,还有此起彼伏的思密达。掌握五十音图与简单词汇后,按照学德语的经验,他不跟寺院主持笔谈了,坚持练习口语。

中国人对席地而坐以及榻榻米多不习惯,还好秦北洋在京西骆驼村住过两年,天天睡大炕也差不多。他每晚将唐刀藏在枕下,想起三国时候关羽寄居曹营的旧事,简直把九色当成刘备夫人来保护。

日本饮食,不像中国人浓油赤酱,而以清淡为主,尤其关西,秦北洋却甘之如饴。自从九岁进了地宫,他再没好好吃过东西,个头长这么高,全拜家族遗传。

海女打扮成日本少妇去鱼市打工。出生在海岛上的她,杀鱼切片是绝活。夏日炎炎,她早出晚归工作,养活两个孩子,加上一个男人。

小木除了挖墓,别无所长。他说过要重操旧业,却现日本人都是火化的,墓里连棺材都没有,盗墓贼无用武之地。他每天闲散在寺庙,给两个孩子洗尿布。海女真的很喜欢小木,心甘情愿养他。

海岛上的女子果然强悍,秦北洋想起安娜,琉璃色眼球的少女性感、独立、长情,内心坚不可摧……

中元节,盂兰盆节,在日本是仅次于元旦的盛大庆典。郁文邀请秦北洋与小木一起去泡温泉。秦北洋答应了。海女爽朗地对小木说:“你都在寺院里憋坏了,出去好好玩吧,我会带好两个孩子。”

三个年轻人带着九色,坐火车来到大津的雄琴。

此地遍布温泉旅馆与澡堂,欣赏琵琶湖的秋月,看着街头走过的艺伎,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泡着一池氤氲的露天温泉,秦北洋裸着胸肌与玉坠子,后颈两侧赤色鹿角形胎记,仰望满天繁星。九色不喜水,蹲伏在池边,哀怨自怜。

小木不喜欢在男人面前脱光,惶恐不安地捂着下身,再看自己左手缺失的半根无名指,就是在白鹿原唐朝大墓,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掉的。

秦北洋注意到小木的左侧肩膀,有个月牙形伤疤,乍看像是种牛痘的痘疤小木生于河南盗墓村,不可能种过牛痘。何况小木的疤痕,比普通牛痘更大,月牙形凹凸下,还有一个圆圈,仿佛日月同辉。

“你在看什么?”小木警惕地捂着肩膀,“这是我小时候受过的伤。”

“别误会,我跟你不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小木感到直男们的深深恶意,他完全误会了,秦北洋只是说自己跟盗墓贼不是同一类人。

然后,秦北洋给郁文的后背搓澡:“郁兄,你在日本这几年,最烦恼的是什么?”

“西那进!”

“支那人?”

郁文满面悲伤道:“你看你相貌堂堂,我还有文采,丝毫不比日本男孩差吧。日本的风俗不比中国,女子不讲究贞洁,更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要跟少女共度春宵并不难。可我们一旦开口说话,暴露中国人的身份,即便她们嘴上不说,心底也必在说‘西那进’!”

“你怎地如此自卑?”

“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

澡堂门开了,微凉的风吹到胸口。三个姑娘进来,起先是光光的大腿,然后是赤条条的身体,不着一丝一缕,彼此用日语说笑,看到三个男生泡在水里,毫不介意,如同饺子下水,春光乍泄。

十八岁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竟然淌下鼻血……

二十岁的小木,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日本姑娘的裸体。

日本有男女同浴习俗。面对白花花的肉体,青春蚌壳般的弧线,秦北洋先是目不转睛,然后紧闭眼皮,捂着自己身体要害,狼狈逃出了温泉。

澡堂门口,秦北洋穿好裤子,搂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眺望琵琶湖的万家灯火。小木也逃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喜欢海女一个异性了。

郁文仰天大笑着,勾住秦北洋与小木的肩膀说:“我在东京时,有个姓郭的同学,四川人。他有一次下海游泳,光着身子上岸,被一群全身赤裸的日本海女包围。她们称赞郭同学皮肤白,嬉笑打闹,反倒把他吓跑了。北洋,你在中国有喜欢的女孩?”

秦北洋挠头红着脸:“只怕我配不上她。”

“望朝日而思君矣,莫对残日而怀余。”郁文掏出一把写着和歌的扇子,“她叫隆儿,我给她写过一诗犹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轻薄一分狂。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郁文,我想在日本读大学!跟你一样。”

秦北洋在北京大学做校工时,偷听过不少教授上课;在石经山洞窟,他见识了七位大师的辩论。如今来到东洋日本,如果不用心学点知识,怎对得起自己?九年前,遇刺身亡的养父仇德生,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去海外攻读大学。来日本的船上,偶遇的那位英俊潇洒的周同学,着实令秦北洋羡煞。

“那是日本留学费用比欧美便宜的缘故。你想去哪里读书?东京?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东京呢!最近最好的学校,就是京都帝国大学了!”

京都?

秦北洋也有所耳闻,那是千年古都,古时候的平安京,就像西安加上北京在中国的存在。

“好,我天生喜欢古物,我就去京都!”

“帝国大学是日本一流的国立大学,日本人也很难考进去。先,你要先学会日语,再就读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三年后成绩优异者,才可进入京都帝国大学。”

“三年?”

秦北洋想起在地宫中蹉跎数年,连中学都不曾读过,何况自己才十八岁,在日本读三年预科也算是补课。

“想读文科还是理科?”

“我想读机械专业。”

郁文伸伸懒腰说:“那可太难了啊!日本的机械学来自德国,每个学生都要学德语。我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读医科,同样要学德语,简直学到我要呕吐了!”

秦北洋心中却暗暗高兴,德语恰巧是自己最拿手的一门外语。

有个日本姑娘从温泉出来,踩着木屐,披着和服,犹如出水芙蓉,还向三个中国少年抛媚眼。二分轻薄一分狂的郁文,自然去跟姑娘搭讪,又去了隔壁的居酒屋。

琵琶湖畔,只剩下秦北洋、小木,还有虎视眈眈的九色……

秦北洋抓住小木的胳膊,感觉到一层鸡皮疙瘩:“说说你在棺椁里见到的唐朝小皇子。”

“唐朝小皇子我能说,我看到了你的脸吗?”

“真的一样?”

小木细细打量秦北洋一番:“稍微……有些差别,他比你现在更小,雪白的皮肤很光滑,也许是死后给人的错觉。”

秦北洋挤着自己脸上粉刺:“还有呢?”

“他是个皇子,而你是个工匠。”

小木不晓得“气质”这个词,但就是这意思。

“你还想找到小皇子吗?说实话!”

“是。”

沉默良久,小木承认了,闭上眼,仿佛回到地宫,棺椁之中,长眠千年的少年……

“我也想找到小皇子。可惜,如今他的棺椁与尸身,都落在刺客手中。就算阿幽死了!但刺客绝不仅那四个人,还有天国学堂……不知在哪里?也许,就在日本?”

秦北洋回头盯着小镇墓兽的眼睛:“如果,你再见到小皇子,会不会抛下我,回到他的身边?”

九色点头,终究,秦北洋不是真正的主人。

“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现在何处?”19

第五十五章 千里送棺椁

同一时刻,三千公里之外,隔着列岛、东海、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正在渡过秦晋间的黄河。

烈日下,西风卷着漫天遍野的黄沙,九曲黄河九十九道弯,唯独这一道弯最为险要,深切着童山濯濯的河谷。

车队打头,四匹口外的骏马,载着四个衣袂飘飘的骑士。

为的二十**岁,右脸有道蜈蚣般刀疤,缠着西北头巾,大姑娘小媳妇看到这张脸,先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惜,要是没这道疤,必是个英俊迷人的男子;第二个是老者,留着两撇黑中杂白的胡子,骑在烈马背上毫不吃力;第三个如一座铁塔,年纪轻轻,身胚却横着长,压得胯下骏马辛苦;最后一位,却是姑娘,骑着雪白的牝马,容貌甚为俊俏,让人心生怜爱,一袭土布袍子,夏日里汗水淋漓。

阿海、老爹、脱欢……尽是天下一等一的刺客。

十六岁的阿幽是他们的主人。

四匹马背后,是八匹马拉的马车,抬着一口硕大棺材,严严实实地覆盖油纸布,防范雨水淋到寿材。沿途路过许多个村寨,老人们羡慕地看着这口大棺材,要是自己死后能装在里头就好了,还能保佑子孙平安。有人猜测这是哪个达官贵人,不是军阀就是国会议员。

刺客和刺客们的主人,逃出达摩山,回到古北口,登上仙女楼。他们通过索道,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运下长城,取道居庸关到张家口,再经雁门关入晋中谷地直达太原,庚子年慈禧太后西逃的路线。车队折向西方,穿过吕梁山脉,来到黄河渡口。

包了一艘渡船,颠簸在惊涛骇浪间。阿幽听艄公唱起陕北信天游,小皇子的棺椁有惊无险地渡过黄河,终于来到陕西地界。

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沿途风景要么是荒山,要么是穴居的窑洞。烈日下风沙迷眼,土地龟裂,农民们跪在龙王庙前求雨。阿幽默默唱起“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车队载着唐朝棺椁一路往南。途径桥山黄帝陵,穿越子午岭上的秦始皇直道,渐渐下到关中平原,乾县已遥遥在望。

“乾陵!”

阿海指着旷野中突出的两座山峰,远看犹如女人丰满的乳房,故而俗称奶头山。

刺客老爹纵马而来:“乾陵造于梁山,共有三峰,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就葬在最高的北峰下。南面双峰较低,东西对峙,中为司马道,形似乳峰。”

阿幽听得竟有些害羞,远观乾陵的三座山峰,竟似一个仰天而卧的贵妇人。

“唐高宗死于东都洛阳,武则天召集两大风水师袁天罡、李淳风,要求寻觅一块万年吉壌。两人用不同的占星风水之术,竟找到同一条龙脉,同一处金井。袁天罡埋下一枚铜钱,李淳风插下一枚铁钉。武则天命令挖开龙穴,现李淳风的铁钉,恰好扎入袁天罡的铜钱方孔,这是乾陵点穴的传说。你看这双峰上的阕楼,犹如乳房上的乳头,武则天特意为之,强化‘女主守宫’之穴。”

“老爹,别唠叨了,咋们下去看看吧。”

脱欢冲下荒无人烟的唐朝皇陵,来到朱雀门外神道两侧,看到几十尊高大的石人雕像,穿着打扮都是西域胡人。石像都没脑袋,仿佛被齐刷刷斩断,只留半个脖子或肩膀。陵墓前镇守的无头骑士,让同样来自草原的骑士脱欢倍感心慌。

“此乃六十一蕃臣像。”

刺客老爹拍马赶到。阿幽与刺客阿海,赶着硕大的马车,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带到乾陵跟前。

“小孙子来给爷爷奶奶上坟了!”

老爹下马,抓着马车轮毂,躺在这副梓木棺材里的少年,正是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

爷爷李治、奶奶武则天、小孙子李隆麒……

祖孙三代,跨越一千二百年重逢,竟让天地有了感应。四匹骏马纷纷嘶鸣,拉着马车的八匹马,要不是脱欢拼命牵住,早就带着小皇子狂奔而去。

阿幽走到断头的六十一蕃臣像前,忠诚护卫的武士,象征大唐国威远播海外,臣服无数藩邦小国。

乾陵司马道两边,北靠土阙,南依翁仲,有两尊石碑。西面名为述圣纪碑,武则天为丈夫高宗李治歌功颂德之碑,女皇亲自撰写五千余字碑文。顶、身、座共七节,表示日、月、金、木、水、火、土。黑漆碑面,字填金粉。

而与述圣纪碑遥相对应的,就是东侧的无字碑。阿幽对有字的碑不感兴趣,倒是在无字碑前流连忘返。

顾名思义,无字碑,不着一字。

到底是功过留待后人评说?还是武则天自觉功德赫赫,已非任何文字所能言尽?

不同于给丈夫树立的七节石碑,武则天送给自己一块完整的巨石,高若悬天,重达百吨……唐朝没有起重机,这种大石,只能来自几百里外的秦岭深处。石料开凿已如蜀道难于登天,经过石匠简单加工,再要运下陡峭的山谷,穿过白鹿原之类黄土塬,再渡渭水,山川颠簸,该要耗费多少人力畜力?又将牺牲多少生命?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碑功成也是万骨枯!

无字碑刻了八条螭龙,动静相宜,鳞甲鲜明,错落有致缠绕。石碑两侧有升龙线刻,阳光下龙腾若翔。碑座阳面,线刻狮马相斗图,屈蹄俯之马,昂威武之狮狮与马,也是欧洲常用的族徽。

她似乎触摸到了一个伟大女人的体温。

八匹马拉的大车,武则天孙子的棺椁,来到无字碑前。

老爹突然声:“关中十八唐帝陵,唯独乾陵没被盗墓。因这墓穴之下,藏有镇墓天子。”

“而挖开乾陵的钥匙”刺客阿海轻轻拍了拍马车上的唐朝棺椁,“就是它!”

“不得触碰棺椁!”

尽管隔着两层防水的油纸布,阿幽皱起娥眉,高声训斥阿海。

“对不起,主人!”阿海拧着右脸颊上的刀疤,“既然,我们已得到了小皇子的棺椁,不如试着打开乾陵?”

打开乾陵?

此言一出,刺客们神色惊慌,老爹已面如死灰,阿幽几乎在无字碑前摔倒。

地下出轰隆隆响声,似已被武则天听到。马车上的棺椁,随之震动,如传说中的“尸变”。乾陵上空烈日,已被浓云吞没。东北方向的黄土高原,八卦中的鬼门,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犹如春日北京的沙尘暴。四匹马再度惊慌腾跃,老爹急忙牵住绳子。阿幽被风沙迷了眼,泪水涟涟,像为两位唐朝皇帝哭坟,也为颠沛流离的小皇子哀悼。

云端降下冰雹,开始如小小雪粒,接着变成坚硬的鸡蛋,再大点如同石头。其中一枚,正巧砸到阿海的脑门,当场砸出个血坑。

“保护小皇子!”

刺客们的主人,阿幽高声叫喊,脱欢也跳上马车,取出层层叠叠的蓑衣斗笠,铺在两层油纸布包裹的棺椁表面。

老爹仓皇地面对乾陵封土跪拜磕头:“高宗皇帝、则天皇帝在上,请恕我辈之不敬!”

冰雹并未停止,似乎云端里藏着一架轰炸机,不断投放致命的炸弹,在无字碑与六十一尊无头石像上砸得砰砰作响!眼看就要把四个刺客连同十二匹马一起砸死了……18619

第五十六章 重返白鹿原

古书说“乾陵不可近,近之辄有风雨”。

乾陵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的两位皇帝的合葬墓。而这两位皇帝,先后统治过地球上最强大的帝国。他们又是夫妻关系,一男一女,一阴一阳,集于一座墓穴,犹如太极八卦合体,具备古今中外最强大的帝王力量,没有之一。

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盛夏。

乾陵艳阳下,无字碑前,忽然间,天地下起骇人的冰雹……

阿幽跑到马车边,贴着棺椁说:“唐朝小皇子啊,请饶恕我们的亵渎,请求你的爷爷奶奶放过我们吧!阿幽誓保护你,不再让你遭到恶人侵扰。”

冰雹变小了。细密的冰点,砸在脸上不疼了,反而格外凉爽。最后,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干旱日久的黄土高原上,就连坟山脚下的绿草也返青了。

老爹拽着阿海和脱欢,齐齐在乾陵墓碑前磕头,阿幽却露出主人的威严,训斥道:“起来!”

“是!主人,我们有罪。”

三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起身,唯唯诺诺地站在阿幽跟前,仿佛这小姑娘动一动指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阿幽冷酷地说:“阿海,我要罚你。”

“主人,阿海认罚。”

说罢,这位刺客抽出象牙柄匕,对准自己胸口刺了一刀,当即鲜血迸裂。老爹与脱欢都不为所动,习惯于这种惩罚方式。

阿幽上前查看伤口,匕深入两寸,血槽让阿海大量失血。阿幽给他上了金疮药,包扎伤口,让阿海躺在马车上休息。

无字碑前,阿幽说:“谁敢要打开乾陵?你们看到了,乾陵是不可打开的。即便我们得到小皇子的棺椁,即便真有打开乾陵的钥匙,我们又如何取出这把钥匙?”

“可惜,我们让小木逃跑了。”

脱欢想起上个月在东海达摩山的历险。

“打开乾陵的钥匙,在唐朝小皇子身上。打开唐朝小皇子的钥匙,则在秦北洋身上。”老爹顺着思路开始总结,“因为,他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之中,小皇子棺椁之上。”

“秦北洋才是这把真正的钥匙。没有他,谁都动不了乾陵。”

“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杀了秦北洋的养父母,却没能抓获他。早知如此,就算拼了自己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他带回来。”老爹说罢,看了看阿海右脸上的刀疤,“主人,今年春天,秦北洋已经到了山上,可惜你又下令将他放走了。”

“因为他毕业了!”阿幽嗔怒地娇吒一声,“这是老规矩!谁都不能违背!”

“秦北洋现在哪里?”

“日本。”

刺客阿海忍着胸口的伤痛说:“我们……去日本……找他?”

“不,让他在日本读完大学吧。”

老爹看着马车说:“主人,请您示下,到底该如何处理小皇子的棺椁?”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您是说……”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

阿幽斩钉截铁地说出小皇子的葬身之所,也是秦北洋的出生之处。

“万万不可!主人,为得到这副棺椁,我们花了一年时光,费尽周折,奔波在上海、达摩山与北京之间,不知杀了上百条人命,有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北洋政府的国会议员,也险些葬送了自己性命。”

老爹据理力争,十五岁的女孩摇头:“老爹,念在你是长辈,劳苦功高,我今日不处罚你。”

听到此言,老爹惊骇地磕头跪拜,请求主人的宽恕。

众人转换马头,告别乾陵与无字碑,保护唐朝小皇子的棺椁,离开爷爷奶奶的坟头,转向东南方向而去。

两天后,车队过了渭河,“老爹”西望巍峨的太白山,轻声说:“离家越来越近了啊。”

他们沿着秦岭北麓,一路东行,避开县城与村庄,到了西安城外的白鹿原。

路经汉文帝的霸陵,登上被浐灞河谷环绕的黄土台塬,找到静静沉睡的唐朝大墓。

老爹半晌才环绕完这座威严的封土,草木中隐藏密密麻麻的盗洞。自古以来,盗墓贼们就知道乾陵的传说惟有打开这座白鹿原大墓,获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才有可能打开武则天的乾陵。

一年前,这座大墓被北洋军阀的溃兵盗掘,使用了盗墓贼想都没想过的炸药再坚固的坟墓,再厉害的镇墓兽,如何能对抗二十世纪的人类?墓穴中安睡了一千二百年的终南郡王李隆麒,以及幼麒麟镇墓兽,从此流落到肮脏人间。

当初盗墓之后,溃兵们重新堵上盗洞,刺客们围绕两圈,都没现什么迹象。

忽然,从坟墓边缘的西南方向,升起一阵袅袅的青烟。

刺客阿海第一个靠近,虽然胸口还绑着绷带,但他有畜生般的生命力,吃了一些草药与秘方,竟也恢复了六成体力。他看到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往下挖三丈三尺,竟是个硕大的洞口,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

这就是一年前北洋军阀用炸药打开的墓道口。而内部有烟雾飘出,底下说不定有人或某种蹊跷。

老爹探了探路,果然现唐朝的砖石墓道。他让大家都取出匕,将小皇子的棺椁搬下马车,运在一副特制的滚轴木床上,就像在棺椁底部安装轮子,可以推动着前进。力大无穷的脱欢,在后面推动有轮子的棺椁,老爹在他的旁边搭把手。刺客阿海有伤在身,只能趔趄地走在后边。最前头挑着火把的,则是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我送你回家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小皇子的棺椁,心底莫名地浮现秦北洋的脸。

脱欢小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准备‘地宫道’的包袱?”

“不必了,这墓已被军阀盗了,镇墓兽也被掘出,正在秦北洋的身边。”

老爹胸有成竹,穿过深沉的墓道。墙上壁画几乎完好,阿幽看到武则天时代的侍女、武士、书生、小厮,仿佛个个都有话要对她说……

虽然地宫遭受过军阀的洗劫,但兵痞们只知金银财宝,不明白壁画有更高价值。要是伯希和之类汉学家与考古学家,恐怕连壁画也会整个揭取而走,正如他们在敦煌干过的。

墓道犹如迷宫,深不见底,杀人无数的刺客,也感到些许恐惧。不知道走了多久,阿幽现有水淹的痕迹,角落里还躺着几个怪物的遗骸。貌似是两三岁孩童的骸骨,但又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介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东西。

老爹低头细看说:“这是水怪罔象!古籍里多有记载,潜伏在陵墓地下,专吃死人肝脑。其实,镇墓兽主要就是用来防范这些怪物的。”

“要是老金在就好了!”

脱欢又插了一嘴。

穿过这段最危险的墓道,出现一道墓室门。奇怪的烟雾从中飘出,还有某些嘈杂之声。

“地宫里有人。”

老爹走到最前面,果然从墓室门后,闪出一盏马灯,接着是个男人的脑袋。

这是个盗墓贼,已找到军阀打开的盗洞,想闯入地宫洗劫第二遍。盗墓贼有枪,见到突如其来的老爹,惊慌间要开火,喉咙已被象牙柄匕割破,没出任何声音,喷血倒地而亡。

老爹、阿海、脱欢,三人进入墓室,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如今的盗墓贼,不比古时候,都已鸟枪换炮。刺客们在地上翻滚腾挪,看到晃动的人影,就悄无声息地接近,闪电般抹断脖子。对于恶贯满盈的盗墓贼,无须怜悯,就让他们葬身在自己盗掘的坟冢中吧。

突然,有人点起一大蓬火焰,照得如同白昼。这群盗墓贼人数众多,还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退到墓室后端,枪口整齐排列,对准三名刺客。北洋军阀连年内战,这些盗墓贼多半当过兵,懂得战斗之道,任由刺客们再厉害,也难逃血溅五步的下场。

盗墓贼的领,是个光头的独眼龙,举着王八盒子炮,大金牙里蹦出一句陕西话:“杀了他们!”

老爹,阿海、脱欢,今日将要命丧白鹿原。刺客之死,当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死得有尊严,便也奋不顾身地向盗墓贼冲去,同归于尽……

第五十七章 棺归何处?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

墓室深处,阿幽依稀见到,那伙盗墓贼背后,浮出两个人影……

相比常人高出一头,竟是狰狞的雕像,两腮一根根胡须竖起,硕大鼻孔,铜铃似的眼仁儿。他们戴着唐朝头盔,左右护耳外向上翻卷,肩上的披膊犹如一对龙头,胸甲分为左右,仿佛两面明晃晃的镜子。颌下纵束甲带,胸甲又圆环与横带相交。腰带上半露出圆形护腹,鱼鳞状腹甲清晰可辨。

上半身,它们是唐朝明光铠武士,下半身却是猛兽。好像老虎或狮子,粗壮有力的四条腿,屁股后面竖着火焰状的尾巴。

镇墓兽?

一切都生在零点一秒,就当盗墓贼准备开枪,射杀三名闯入的刺客,背后的两尊明光铠武士镇墓兽,突然启动。

阿幽静默地看着两个武士,左边举起一对九节钢鞭,右边举起一双四棱双锏,从背后剁下盗墓贼的脑袋。

枪声响起,子弹在墓室中乱飞,在壁画人物的脸上弹跳……

三个刺客早已各自寻找隐蔽而躲过。

镇墓兽的兽腿狂奔,抓住逃窜的盗墓贼,用钢鞭打爆脑袋。有人向明光铠武士开枪,子弹打在盔甲上毫无用处,转瞬被双锏劈成两瓣儿。

电光火石间,地上多了十多具尸体……

最后一个,盗墓贼的光头独眼领,被逼到墓室角落,被两尊镇墓兽砍成肉泥。

然后,镇墓兽一左一右,转向墓室里最后的活人三个刺客,还有阿幽。

阿幽却感觉他俩有些眼熟,就像是……农村人家贴的门神?

一个秦琼!一个尉迟恭!

两位门神的名字呼之欲出,刚捡回一条命的刺客老爹低声说:“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杀人无数,夜不能寐,常有冤魂前来索命。他命麾下两员大将,秦琼与尉迟恭,每夜披甲持械,守卫寝宫大门,果然震慑四方鬼魂。唐太宗命人绘制二将画像,悬挂于宫门两旁,从此民间有了张贴门神的习俗。”

“《西游记》也是这么说的。”刺客阿海竟也记得,“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

“门神镇墓兽?”

武则天十四岁入大明宫,成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宠妃才人,赐号武媚。老年唐太宗与少女武媚娘在龙床上云雨共欢,贴在宫门前的就是这两位门神。人们说这座白鹿原大墓,正是打开武则天乾陵的钥匙,出现秦琼与尉迟恭的镇墓兽,不是没有道理。

这两尊门神镇墓兽,再次举起九节钢鞭与四棱双锏,将刺客们也当作盗墓贼,八条兽腿狂奔而来,要将他们全部消灭。

三人一齐向外奔逃,幸好这地下尸体太多,还有一些随葬品的坛坛罐罐,羁绊了两只镇墓兽的度。

“保护主人!”

老爹一声令下,刺客们聚集到阿幽的跟前,恐怕要跟十五岁的主人同亡。

脱欢无奈摇头:“真后悔没带上‘地宫道’的包袱,里头有我的马头琴呢!”

生死之间,阿幽打开小皇子棺椁的木门,被军阀劈开的破口,露出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刹那间,一道金灿灿的光芒射出棺椁,犹如幽暗电影院里的放映口,又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幽冥般笼罩在两尊门神镇墓兽头上。

秦琼与尉迟恭,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在悬崖边骤然停下。赫赫有名的大将,盯着棺椁里的小皇子。也许,他们看到了少年的脸?千年不腐,长眠于万世荣耀,任由白鹿原花开花落……

门神镇墓兽,放下各自兵刃,对着小皇子双膝跪地,兽腿蹲伏,叩拜磕头。

他们遇到了墓主人,就像在长安大明宫前,守护年迈的唐太宗与豆蔻少女武媚,历经万世而不枯竭。

原来,九色并非小皇子唯一的守护者?

来不及多想,阿幽走到两尊镇墓兽跟前,下跪磕头:“小女子阿幽,护送唐朝小皇子棺椁回家!恳请二位放行!”

秦琼与尉迟恭向阿幽鞠躬致敬。两位门神镇墓兽,迈开八条兽腿,回到原来位置,又变成凝固的雕像。

阿幽与老爹,摄手摄脚进入墓室,清理出满地的盗墓贼尸体与残肢。这里的宝贝,以唐代兵器为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即便散落的书册,也是《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兵书。

但这座墓室并无棺床,更无金井,也找不到玉哀册或墓志铭等物品。

“并非所有墓室都有棺椁,许多帝王大墓里有数个墓室,而存放棺椁的只有一个。”老爹已得出结论,“这并非小皇子棺椁真正的家。”

阿幽走出这间兵器与武士的墓室,看了两位门神镇墓兽一眼,重新关上墓室门。这才现,两道石门上雕刻的,就是两位门神的形象。

“刚才我走来,路过好几个岔路口。这墓道犹如迷宫,小皇子真正的墓室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恐怕远远不止两座墓室。”

“老爹,帝王陵墓有这么复杂吗?”

“通常来说,帝王墓虽有多个墓室,但通过甬道连接,彼此相距不远。而这个墓室,仅与一根墓道联通。布局结构非同一般,整座墓非常庞大,迷宫般的墓道分成许多枝杈,也许每一条都通往一座神秘的墓室。”

老爹拿起一根铁棍,在地砖上画出地形图墓道一忽儿如蜘蛛网,一忽儿又如螺旋形,一忽儿又像九色头上的鹿角分岔,在地下方圆数十里内,可能分布着数不清的墓室。

“这些墓室都属于同一个墓吗?”

“是,因为有同一个墓道口。”老爹指了指身后的小皇子棺椁,“都是为他而建造的。”

“谁为他而造?”

“女皇武则天。”老爹面色凝重地看着头顶,“历史上记载,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英年早夭,武则天悲恸万分,下令在白鹿原为他造墓。”

“我们还能找到他真正的墓室吗?”

“恐怕很难!如果一个个岔道口去寻找,恐怕好几年都未必能找到。在这些未知的墓道和墓室里,还会有更多危险,就不是门神镇墓兽这么好对付了。”

刺客阿海忍不住问:“可在一年前,北洋军阀的溃兵们,为何能挖掘到小皇子的墓室?还把棺椁和镇墓兽九色都偷出来了。”

“第一,可能是命中劫数难逃!第二,盗墓军队中有小木我看这人不简单,他能与小皇子建立某种特殊关系,命中绝非普通的盗墓贼。”

“怪不得,我们所有人差点死在他手上!”

老爹还在观察墓道,端详着壁画说:“这座墓穴基础极大,远远过皇子墓的规格,甚至过唐朝的皇帝墓。原本我无法理解,为何从乾陵到白鹿原,只有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才是打开秘密的钥匙。现在明白,因为这座大墓地下,本身就有无穷无尽的秘密。”

“老爹,刚才墓室里并没有棺椁,为何会有镇墓兽?”

“这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乎所有中国陵墓规格,无法想象还会有什么?这两尊门神镇墓兽,既无棺椁,也无金井,缺乏墓主人魂魄。严格来说,是行尸走肉级别的镇墓兽。”

“行尸走肉级别?”

“嗯,介于伪镇墓兽与真镇墓兽间的中间状态。”还是老爹精通此道,“至于伪镇墓兽,就是真正的泥塑木雕,毫无灵性的死物冥器。盗墓贼们所挖之墓,多是这种伪镇墓兽,充其量石雕木雕罢了。”

“只有九色,它是守护在小皇子身边的镇墓兽,级别绝无仅有。或许,仅次于武则天的乾陵地下的镇墓天子。”

“别扯那么多了,你们说说,现在该如何处理小皇子的棺椁呢?”

刺客阿海将他们拉回现实,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至少,不能留在这里!这座大墓,极不安全,还会有盗墓贼进来的。”

“小皇子怎么办?”

白鹿原唐朝大墓,幽暗的墓道深处,阿幽指了指头顶。

“天上?”2519

第五十八章 京都之秋

白鹿原唐朝大墓三千公里之外,隔着黄土高原、华北平原、东海与列岛。

大阪的夏日即将逝去,秦北洋收到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余,他才感到囊中羞涩。郁文回名古屋读书去了。自己在寺院做工匠赚的钱,远不够支付未来的学费。

于是,他提笔写了封信

安娜:

见字如晤。大沽口一别,天涯远隔,甚想念君!我在日本一切安好,勿念!我已考入高等学校,但属自费生,费用不霏。三年预科,三年大学,待到学成归国,想必北洋政府已天翻地覆,届时我们就能手拉着手走在太阳下了!

民国七年八月三十日,北洋

数日后,他收到中国汇来的一千银元,兑换完日币,足够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了。

秦北洋面朝祖国方向,为安娜祈祷平安。他没有在信中留下地址,只有银行账号,为了避免欧阳安娜到日本来找他。

开学在即,秦北洋带着九色上路,唐刀伪装成一把长柄伞。海女与小木以及欧阳思聪的两个孩子,依然留在大阪的寺院中生活。

坐上京阪线的夜行客车。凌晨五点,抵达京都。彼时既有日式街道,也有西式建筑与工厂,呈现和洋混合风格。天蒙蒙亮,路过京都御所,秦北洋想起北京的紫禁城。规模与气势是天渊之别,但日本故宫另有一番古朴素雅之气。

秦北洋搬进京都吉田的中国留学生宿舍,开窗就能眺望比叡山,再去第三高等学校报到。

他穿上黑色立领的学生制服,戴上帽檐有白线的制帽,脚蹬木屐,面对镜子,好不适应。

宿舍里的同学们大多出自官宦缙绅之家,拿着政府津贴的官费生。每人自报家门,秦北洋说:“我爹是个德语翻译,在天津的德意志银行工作,早已去世多年。”他也没说谎,还说了一串德语单词以证明。

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秦北洋要学习日语、物理、化学,还有德语和英语两门外语。

虽说自古以来,中国文化深深烙印了日本,但明治维新以降,日本改良过的西洋文明又烙印了中国。北大的教授们,挂在口头的许多新词:革命、艺术、文化、文明、文学、封建、阶级、国家、民主、自由、经济、社会……全是由日本人将相关的西洋词汇翻译成汉字,再被中国留学生掌握反哺回来。中国人不是没译过,严复先生就认为自己的译法比日本人更准确。可惜,最终留在现代汉语的社会人文术语,竟有七成是“日语外来语”。

深秋,岚山的枫叶红了,如大片火焰燃烧在京都西边,秦北洋竟有回到北京西郊骆驼村远眺香山的错觉。他在古老街巷溜达,去清水寺与二条城访古,在金阁寺的池边坐上半天,仰望金色的究竟顶而呆,听僧人幽幽地吹奏已在中国绝迹的唐朝尺八……

这一日,京都大学物理系的山本教授来第三高等学校讲课。这位机械专业的大学者在欧美也有声望,习惯穿和服,自称战国武田家名将山本勘助后代。

这堂课对高校学生来说太深奥了,教授在黑板写下一行字,秦北洋在心中译成汉语

灵魂机械体

不像在京都大学那么拘束,山本教授说出惊世骇俗的言论,竟跟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南苑兵工厂意图改造四翼天使镇墓兽时的说法几乎一致“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把现代机械动力与属于灵的力量结合起来。”

有个日本同学大胆质疑:“但这不科学?”

“我所理解的‘灵魂’,并非民俗学的鬼魂或幽灵,而是两个科学概念:第一,大脑神经细胞,就是神经元突触之间的信息传递。在座的每一位同学,你们脑中都在进行这样的活动,有人称为灵魂,有人称为意识。”

提问的同学骑虎难下,红着脸说:“教授,您说的是活人的灵魂。但没有任何灵魂,可以脱离活着的大脑而存在,无论人或动物。科学界不承认的,就是死人的灵魂。”

“死人的灵魂我要说第二个概念:电磁场。人的生存空间,充满各种电磁波。人脑,就是一个精巧的电化学器官,生物电信号在脑细胞间传递。某些强大的电磁场,会影响到人脑的信号,产生恐惧等情绪,甚至鬼魂幻觉,这一点已为科学证实。我们能否反向来推论?假设人脑的电磁波,反过来影响了外部世界的电磁场?比如说,人死以后,大脑本身功能消失了,但其释放过传递过的电磁波未必永久消失,可能通过某种特殊途径传递下去。”

“就像具有录音功能的磁带?灵魂也可以被录制下来?”

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课堂上,似乎有把斧子劈开秦北洋的大脑,射入一道光。但他抢先说话,被日本同学认为缺乏礼貌,有人低声说“西那进”!

山本教授并不在意:“这位同学,你说得很好,请继续!”

“对不起,教授先生。”秦北洋这才深鞠躬,舌头打颤说,“自然界很多物质可储存信息,而不仅是磁性。我理解,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自带某种意识的电磁信号。这种被称为‘灵魂’的意识,嫁接自某个人或动物,并在机械体内长久存在,甚至成为其本身的意识。”

他想起在清朝皇陵地宫,跟随父亲学习“制兽九宫”。第五宫“种魂”,就是把光绪帝生前心爱之物,埋入镇墓兽心脏位置。带有类似“灵魂”的电磁波,永久储存在镇墓兽体内,让原本没有生命的钢铁与石头,成为有灵魂的活物,以至千年万载。

山本教授的面色沉静,秦北洋颇为紧张,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要被学校批评处分了?

突然,教授竟为他鼓掌:“同学,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秦北洋。”

“支……”山本教授意识到说错了,“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

有些留学生羞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害怕遭到日本人歧视,秦北洋却大大方方抬头挺胸。

“难以置信!”

山本教授一是惊讶于还没踏入大学门槛的学生,竟已准确预判到了他的思考方法和实验计划,二是赞叹秦北洋的日语水平。

受到教授的鼓励,秦北洋越加胆大妄为:“科学的真理,是被人类一步步现出来的。‘灵魂机械体’同样如此,尽管现在离经叛道,但在一百年后,或许将成为科学的正道。”

山本教授微微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英文

artifiia1 inte11igene

同学们翻出课桌里的英文词典第一个意为人造,第二个意为智力。

“诸君谨记,未来的世界,必是artifiia1 inte11igene之天下!”

下课后,山本教授特意喊住他。教授身高一米五,秦北洋比他高了三十多公分,说起话来都颇为费劲。

“秦同学,下个学期,我邀请你到我的实验室来做助理。我正在研制真正的‘灵魂机械体’,我相信你会挥作用!”

日本人已得到了镇墓兽?没等秦北洋提问,山本教授笑而不语,夹着教案离去,学生纷纷鞠躬让道。19

第五十九章 山本实验室

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秦北洋最爱学校图书馆。这里有大量翻译成日语的西方图书。他读了日语版的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大仲马、雨果、托尔斯泰……想起半年前,云遮雾绕的高山之巅,那座藏着万卷书的“天国图书馆”。

两天后,秦北洋在图书馆偶遇山本教授,羞涩地鞠躬问好。

身着和服的教授身边,跟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同样谦卑地向秦北洋鞠躬。

教授说,这孩子的爸爸是京都大学的地学教授,也是自己的多年老友。

“您好,我叫小川秀树,请多多关照。”

“我叫秦北洋,请多多关照。”

山本教授摸着男孩的头顶心说:“阿树,这位中国同学非常聪明,你要向他多学习哦。”

他们来到一排书架前,收藏不少老旧图书,其中也有中国的线装本。山本教授取出一本康熙年间苏州版的《墨经》,彼时日本教授都能轻松阅读汉字,翻开其中一页,手指着一句话“端,是无间也。”

“这句是不是说世界上有不可分割之物?”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小川秀树,居然一眼看懂了这行汉字之意。

“不错!”教授赞叹道,“‘端’指的就是原子。墨子说,就好像砍一根木头,无论你从头砍起,还是从中间砍起,无论你把木头砍成多少截,总有一个起点或终点是你无法再分割的这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忍不住插了一嘴:“墨子这句话我听过,但战国辩论家公孙龙也有一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十二岁的秀树脱口而出:“这句话是说物质是可以无限分割的?”

山本教授颇为诧异:“阿树啊,你可知,孔子、孟子,皆为公元前8oo年至公元前2oo年之人类文明‘轴心时代’之圣贤,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佛陀并列。”

教授转头又问秦北洋:“秦同学,你是中国人,你说说诸子百家吧?”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哪家一统天下,秦始皇还焚书坑儒呢!孔孟的儒家,老庄的道家、韩非子的法家、公孙龙的名家,孙武子的兵家、邹衍的阴阳家,甚至鬼谷子的纵横家……还有墨家!”

“墨子,是我们东方科学界的鼻祖呢!”山本教授的语气极为崇敬,“阿树,你还记得古希腊科学家的阿基米德的那句名言吗?

男孩脱口而出:“假如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中国春秋时期的墨子,比阿基米德早了一个世纪,就阐述过杠杠平衡原理,并精巧地用于桔槔、弩机的实践制造,实在是了不起的伟人啊。”

“山本教授,我不明白,古时候中国人如此聪明,为何今日的中国如此贫穷落后?”

“这……不应该由我等科学家来回答吧。”

教授又多了看了秦北洋一样,让这中国学生羞愧到恨不得钻入地板,没听到“支那”二字已是人家照顾他的颜面了。

山本教授蹲下来看着目光沉静的小川秀树说,“你也要努力学习,长大后为日本赢得第一座诺贝尔物理学奖杯!”

借阅几本古书后,教授带着小男孩离开图书馆。停顿几秒,秦北洋跟了出来。他想知道教授到底在弄些什么东西?会不会是镇墓兽呢?

教授和小川秀树走过幽静的小巷,来到一片竹林掩映的日式建筑之中。

九色还在留学生宿舍,秦北洋独自跟踪在后面。这间大屋没有门牌,不显山,不露水。表面是传统的木结构,但仔细观察房梁与廊柱,才觉全是金属制成。门廊下有几双鞋子,说明里面还有人。屋后有个铁烟囱,不时冒出浓烈的黑烟,与这古老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就是山本教授的实验室?

天黑以后,秦北洋躲藏在竹林中观察。日式大屋内灯火通明,不时出奇怪的声响。

忽然,门外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日本男人,不到三十岁,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

还有个欧洲人,身材高大强壮,须髯满面而看不出年龄,一顶咖啡色鸭舌帽,灰色连体工装服,西洋工匠的典型装束。

门前的灯光照亮日本人的脸,秦北洋惊讶地认出了这张面孔羽田大树!

一年前,这位日本羽田商社的少东家,腰缠万贯的贵公子,还跟秦北洋等人一同登上过达摩山,目睹过庚子赔款百万白银呢。

秦北洋耐下性子,看着日式移门拉开,山本教授将两位客人迎入屋中。

开门的刹那,他窥到屋内站着一个日本盔甲武士,全身披挂战国时代的当世具足,并且戴着一副鬼面具,犹如恶鬼镇守着这间实验室。

又过了一个钟头,月挂中天,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烫了。

山本教授的日式大屋中,传来沸腾开水般的热量,仿佛有一场大火焚烧。屋后的烟囱浓烟滚滚,宛如到了火葬场。还好这是晚上,竹林四周人迹罕至。秦北洋又听到实验室里,响起剧烈的刀剑碰撞之声,似乎有一群人在激烈厮杀……

他下意识地想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本能寺之炎”,不正生在三百多年前的京都吗?

秦北洋还以为织田信长要冲出来了,外面的明智光秀虎视眈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可惜唐刀不在身上,他不可能背着一把刀去图书馆。

突然,日式大屋又安静下来,移门不经意间打开,羽田大树和欧洲人出来。他们跟教授鞠躬告别,表情十分愉悦。

秦北洋决定再跟踪羽田大树。

深夜,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前头的两个人提着灯笼,宛如鬼火森森的幽灵。秦北洋施展在天国学堂修炼的“刺客道”轻功,尽量不出什么声音。

但没走多远,那个欧洲人便停住脚步,突然回头暴喝。

秦北洋猝不及防,想不到那家伙如此敏锐,让穿着学生服的自己暴露在灯笼前。

糟了,他的身边没有九色,更没与唐刀。他正要转身逃窜,欧洲人手中,多了一把小型十字弓。钢铁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金字塔中间镶嵌一颗独眼。

对方没给秦北洋任何机会,十字弓射出一枚闪光的利器,直接命中额头。

十字钢弩作为近战利器的威力强大,这一箭必能射穿锁子甲,如果角度和距离上佳,甚至能穿透欧洲中世纪的钢板甲,遑论秦北洋的头盖骨?

一声惨叫,秦北洋倒在地上,昏厥之前,心中只掠过“呜呼哀哉”四个字!

不过,他还活着。

十字弓射出的并不是利箭,而是一枚小钢珠子,虽然不会致命,但打到脑门也让人够呛!

秦北洋到底是年轻力壮,打通过任督二脉小周天,意识只失去两秒钟,便又闪电般地复苏,眼冒金星地爬起来。

经此重创,再无抵抗能力,羽田大树抽出一把短刀“肋差”,抵住他的咽喉。

羽田大树厉声质问:“什么人?”

神智还没完全恢复,额头爆出个肿块。秦北洋无比怀念九色,若是小镇墓兽在场,月黑风高,琉璃火球,还不得把这两个家伙烧成焦炭?

灯笼照亮他的脸,羽田大树仔细端详,爆出两个音节:“hata?”

刚到日本没多久,秦北洋就知道“hata”在日语里是“秦”的训读,音读则是来自汉字的“sin”。

“hata”还是另一个日本姓氏的读音就是“羽田”。

“秦北洋!你果然在京都!”

羽田大树收回短刀,说出一句日本腔调的汉语。

“你知道?”

秦北洋却用日语回答,羽田大树微笑道:“半年前,你是不是来过大阪,四天王寺,羽田神社?”

“那个背后叫我hata的人,那就是你啊!”

“你为何要逃跑?”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羽田大树很是兴奋,对着欧洲人耳语几句,不晓在说什么语言?

他回头问秦北洋:“你饿了吗?”

第六十章 居酒屋

秦北洋饿极了。

三人走出竹林,与月光同行,回到京都郊区的街道,坐进了一家居酒屋。

羽田大树竟认识这里的老板娘,点了京都本地的清酒,一份牛肉寿喜锅。秦北洋没吃过晚饭,早就饥肠辘辘,刚才肚子叫的声音都被羽田听到了。

夜半时分,只剩这一桌客人。秦北洋顾不得烫,也顾不得额头的伤,大快朵颐着牛肉。平日在学校读书,他不舍得花钱因为每分钱都是安娜汇来的啊。整个留学生宿舍里,就属他最寒酸了,几乎顿顿吃饭团,偶尔吃学校的便当。

那位神秘的欧洲人,终于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有一双令人瞩目的大手,手指关节却细长有力只有秦北洋才看得出,这是一双能工巧匠的手,自然异于常人。可惜,这双手却无法驾驭东方的筷子,尝试几下后只能放弃,让老板娘拿了汤勺子来代替。

秦北洋好奇地问:“他不懂日语?”

羽田笑着回答:“他第一次到日本。”

“他是什么人?”

“秘密!”

欧洲人虽然听不懂,但明白他俩在谈论自己,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扫丽!”

秦北洋回了一句日式英语sorry,音惨不忍睹,却让羽田大树和欧洲人都笑了。

吃饱喝足,欧洲人先行告辞,原来他就住在对面的小旅馆。

少了第三个人,羽田大树终于可以畅快地说话了:“北洋,我托人打听了大阪的语言学校,果然现你的名字。但我前脚刚找到学校,才听说你已经到京都读书了……第三高等学校,还不错吧?”

“嗯,我会努力学习,尽快升入京都大学。我们还是用日语对话吧!我要找每一个机会锻炼口语。对了,羽田先生,您管我叫hata,因为您的姓氏也是hata。”

“但这不是巧合,羽田这个姓氏,就来自于秦姓。”

“我们是本家?”

羽田大树自斟自饮:“应神天皇年代,秦始皇第十五代孙弓月君自百济东渡日本,成为渡来氏的重要一支。秦氏受日本天皇重用,散出惟宗、岛津、长宗我部等名门大族,羽田家亦是其中之一。”

秦北洋想撇清这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可我并非秦始皇后代,我家世代为工匠,从没当过帝王将相。”

“所谓秦始皇后代的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北洋,你可知徐福的传说?”

“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之药,派遣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从此一去不返。”

“不仅三千童男童女,还有士兵与工匠,其实是去日本殖民。当时墓匠族的传人,正在为秦始皇修造陵墓与镇墓兽,被赐姓为秦。他的长子留下继承家业,次子则跟随徐福出海,成为船队中的重要工匠,在日本传承秦氏血脉。”

秦北洋心中诧异,眼前的日本人竟跟自己一样是墓匠族后代?

“羽田先生,你也会做镇墓兽?”

“古坟时代,日本曾有气势恢宏的皇陵,是否有过镇墓兽,不得而知。但到平安时代,历代天皇受佛教影响改为火葬。墓匠族在日本无用武之地,镇墓兽的手艺渐渐失传了。”

“嗯,中国无论皇帝与平民都是厚葬,这才是镇墓兽存在的基础。”

羽田又点了一份寿司:“我家祖先从秦氏改姓为羽田,江户时代成为巨商,经营中日之间航线。羽田家族是墓匠族的分家,而我们的宗家则在中国。当我见你在达摩山上屠龙,你后颈的鹿角形胎记,已确信你是秦氏家督,这是我羽田大树的莫大荣幸。”

“你也有胎记?”

“据说,只有中国的秦氏主脉宗家遗传了胎记,而我们日本秦氏并无此印记。”

秦北洋心想,墓匠族在中国都快绝种了,祖父以下三代单传,自己是一根独苗。这回狼狈逃窜到日本,碰上两千多年前分家的阔亲戚,心中百般滋味。

他本欲回一句话:但你终究还是日本人!可说了又有何意义?不禁惨然笑道:“我这样落魄的穷亲戚,可高攀不上日本的贵公子呢。对了,现在可以说了吧……那个欧洲人是谁?”

“照道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羽田大树的面色阴沉下来,但又推了推眼镜架,“不过嘛,既然我们同为秦氏后裔,而你又是中国最优秀的工匠传人,何况今晚你又受苦了!”

“说嘛……”

“工匠联盟!”

“纳尼?”

“他姓施密特工匠联盟的守门人。”

“施密特?”秦北洋记得小学时候的德国老师就是这个姓,“在德语里的原意就是工匠!怪不得,人如其名啊!对了,他祖先的职业肯定也是工匠,所以姓了施密特。千年以来,他们家的职业竟然从未变过,就跟我家一样!”

“正解。”

“工匠联盟又是什么?守门人又是什么玩意儿?”

“别小看了‘工匠’这两个字,在西洋文明之中,工匠可是具有极高的宗教意义。”

羽田大树用手指沾着清酒,在桌上写了一个英文单词

mason

“石匠?”

秦北洋还记得英文课单词表里的这个字儿。

“原意如此,但衍生出来的意思却更厉害。”

羽田又用清酒在mason 前面加了个free。

free-mason

“自由石匠?这又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秦北洋心想这个日本“亲戚”,怎么跟“天国学堂”的鬼面具老师一样爱卖关子呢?

“守门人呢?”

“这是工匠联盟的重要职位,又称执剑人,负责守卫联盟大门,手执锋利的出鞘之剑,保证惟有联盟会员才能通过大门。”

“这越来越邪乎了!”秦北洋自然又想起那伙来自天国的刺客,“欧洲人也搞这一套?对了,羽田先生,您是工匠联盟的会员吗?”

“很遗憾,我身上没有手艺,故而没有资格入会。”

“那么山本教授呢?他可是日本机械学的大师啊。”

“不,他也没有资格入会!”

“那得多厉害的工匠才具备这个资格呢?”

面对咂舌的秦北洋,羽田大树指了指他的鼻子。

“我?”

“嗯,秦北洋,你是中国最后的皇家工匠传人!应该具备了加入工匠联盟的资格。”

“算了吧!我是天煞孤星,不适合跟人扎堆抱团。”

秦北洋闷掉最后一口清酒,面色微醺:“对了,那个守门人洋鬼子用十字弓打我的时候,我看到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好像是一只眼睛,镶嵌在金字塔里。”

这种有神秘标志的,比如象牙柄匕上的“彗星袭月”螺钿图案,秦北洋认为都非善类!

“那是工匠联盟的标志,从十三世纪就开始了。”

“属于欧洲吗?”

“不,工匠联盟是属于世界的。”

京都子夜的居酒屋,羽田大树语焉不详,秦北洋改换了话题:“工匠联盟的守门人,千里迢迢从欧洲赶到日本,到底来看什么?山本教授的秘密实验?”

“灵魂机械体!”

“果然如此……”秦北洋捏起拳头,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中国的镇墓兽?”

羽田大树微微摇头,又是一脸神秘兮兮:“此事切切不可泄露!”

“明白!”

“两个半月后,旧历正月初一,我再来京都找你,到时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窗外竟然响起爆竹声,惊得羽田摔碎了酒杯。

秦北洋警觉地冲到居酒屋门口,只见街头涌出来好多人,到处都是日本话“万岁”……

这一晚,欧洲传来电报1918年11月11日,德国在贡比涅森林签署投降协议,世界大战结束了!

人们纷纷欢呼:“日本跻身于世界五强之列!”

羽田大树的表情异常复杂,秦北洋揉着红的眼眶说:“中国勉强算是战胜国了!”

“接下来,就是棘手的山东问题了!”

第六十一章 岚山刺客

时光荏苒,两个半月过去了。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

旧历除夕,京都下了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中国留学生在宿舍里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思乡落泪。秦北洋自觉又长大了一岁。

大年初一,古都乍成雪国,白茫茫银装素裹。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上藏有唐刀的长柄伞,去了一趟岚山。《源氏物语》的年代,皇室公卿泛舟大堰川,欣赏枫叶如火的岚山,想必有衣带风流的光源氏。岚山移植了奈良吉野的樱花,每年四月从渡月桥到中之岛,樱花灿烂夺目,白衣胜雪,飞落千年缤纷。

日本明治维新废除了农历,公历元旦取代春节。正月初一,岚山冷冷清清。一人一兽,踏雪来到天龙寺,京都五大禅寺之,足利尊氏的年代,由临济宗大师梦窗疏石创立。

果然,羽田大树没有失约,正在天龙寺门口等着秦北洋。

这是他俩在居酒屋的约定——关于山本教授的“灵魂机械体”。

羽田大树蹲下看着九色说:“不必担心,我对它已无任何欲念。普天之下,惟有你才是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秦北洋切入正题:“羽田先生,你答应我的事儿……”

“放心!请耐心等候到今晚!我已一切准备停当。”

两人说着说着,过了天龙寺北门,穿过茂林修竹,空气冷得让骨髓抖。

倏忽间,秦北洋感觉背后袭来一股杀气……

“小心!”

羽田一回头,刀锋距眉心只剩二十厘米,电光火石,容不得思考,只能闭眼,坐以待毙。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火星飞溅到眉毛上。一只黑色的长柄伞,突然横到羽田的头顶,挡住这下致命一击。

竹林中露出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却穿着黑色学生服,举起长刀刺出第二击。

秦北洋从伞柄里抽出唐刀,再次挡下。第三击,劈向秦北洋的脖颈。日本剑术讲究一击必杀,根本不容还手机会,第三刀已是恼羞成怒。他轻巧地闪身让过,唐刀猛力击打对方刀背,当下砸落在地。

失去兵刃的刺客,仓皇逃窜,留下两行杂乱的雪地脚印。

秦北洋正欲持刀追逐,却想会不会有其他刺客?只能留下保护羽田大树。

“什么人要杀你?”

他确信刚才的刺客,无论从形象还是武器,加上行刺手段,都跟他在中国遇到的刺客截然不同。若是用象牙柄匕的刺客,那么近的距离,别说是羽田,恐怕秦北洋也被割喉而亡了。

“大正时代,日本有两种政治势力较量,一派是军部,都是冥顽不灵的疯子!另一派就是德谟克拉西的势力。日本帝国正处于全盛时期,犹如坂上之云,攀登万尺高峰,才能见识那朵辉煌的祥云,也许转瞬即逝!这是一个文明开化的国度,有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度。不管你有多么讨厌,但当今日本是亚洲楷模,唯一能与白种列强平起平坐的黄种民族。”

看着羽田大树自豪的眼神,秦北洋想起落后的北洋中国,羞愧到无地自容。

“羽田家族就属于德谟克拉西——民主的势力?”

“西园寺公望殿下是羽田家的世交,最近几届相都是他推荐的,也是日本民主政治最后的守护者。明治维新元老,日本6军之父,山县有朋元帅,则跟我们势不两立。”

不管在哪个国家,政治斗争总是复杂而惨烈的,秦北洋想起小徐苦心经营的安福俱乐部与安福国会,还有被连环刺杀身亡的国会议员们。

羽田大树拿出小本子,用钢笔写上一行字——白虹贯日事件。

“这不是中国的成语吗?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

“荆轲渡易水去刺秦王,就有过白虹贯日的异相。去年,日本出兵海参崴和西伯利亚,导致全国‘米骚动’。而我赞助的《大阪朝日新闻》写道‘自以金瓯无损白诩的我大日本帝国,正面临可怕的最后审判。默默就餐者的脑际闪电般浮现出白虹贯日的不祥之兆。’”

最后那段日语,秦北洋听来略感吃力。

“政府说,白虹贯日的‘日’,就是天子,是煽动国民刺杀天皇。《大阪朝日新闻》的报道人和行人被判刑。暴徒砸了报社,说要取我项上人头。我已做好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的觉悟了!”

“警察不管?”

“三年前,我的父亲参选国会议员,却在东京街头被一群军人乱刀砍死。他们憎恨政党与官僚,希望把日本变成军人统治的国家。”

“那不就跟中国一样了吗?”

秦北洋想起北洋军阀,都是对同胞凶残对列强谄媚的软蛋,但要是日本的军人控制了政权,那可截然不同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日本就要大举侵略中国了!”

“你是个好日本人。”

“北洋,你觉得日本人都是坏的?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坏的人民,只有坏的思想!”

他们踩着深深的积雪,爬上岚山之巅。眺望京都盆地,分辨出御所的屋顶,视野越过比叡山,一池镜子般的琵琶湖。

夕阳正从山后沉没,在惨白的雪野上播撒赤色的鲜血。

羽田指着岚山北侧说:“北洋,看到那片山坡了吗?我这次来京都,是为今晚在嵯峨野的实验。”

他们选择另一条道儿下山,沿着岚山北坡到嵯峨野。

到了野宫神社的竹林,小径两边亮着石灯笼。如梦似幻的雪雾间,闪过一个鲜红人影,仿佛一团血红落花,又撒上一把白茫茫的盐,射出姹紫嫣红的光……

光。

秦北洋的眼睛被刺了两下,九色也挺身蹲伏,被这小女孩阻拦去路。

她回头,苍白的小脸儿,镶着一对细长的黑眼睛。虽是一袭红衣,却是贫寒之家样式,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和服。她穿得太少,裸着白皙的脖子,幼兽般的小腿。石灯笼照出近乎透明的脸颊,冻出两团红晕。

九色甩了甩鬃毛向她跑去,小女孩闪身躲入竹林,隐匿不见。

“是人是鬼?”

“据说这片竹林,夜里常有女童的怨灵出没。”羽田大树来到一片幽静山谷,“嵯峨野,最早是我们秦氏祖先开。唐朝长安附近也有一座嵯峨山葬有唐德宗。日本遣唐使看到这座陵墓,就把嵯峨的名字带回了日本。著名的嵯峨天皇,也因此得名。”

四周茂密山林,中间白雪覆盖平地。羽田大树对天空击掌,出信号……

树林里出现几个人影,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脸盘。其中有个秃脑门的男人,秦北洋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剩余都是年轻人,穿着黑色学生装,想必是教授的学生。

但有几个明显比普通日本人高大,宽阔的肩膀,奇形怪状的帽子,手握或长或短的棍子。

正月初一的新月,如同祗园艺伎的娥眉,冲破白莲花般的浓云,挂在嵯峨野的半空。

“开始!”

第六十二章 武士亡魂

雪中嵯峨野。

教授高声尖叫。那些古怪的人影,慢慢动起来,完全不像人类的动作,更像被操控的稻草人或傀儡……

秦北洋藏在树林里,胸口的暖血玉又热了。九色瞪大琉璃色双眼蠢蠢欲动。他赶紧按住赤色鬃毛,让这头小镇墓兽安静下来。

一个人影的头顶上长出锋利的鹿角,竟然酷似幼麒麟镇墓兽上的鹿角;第二个人影的头上长出光芒四射的太阳;第三个人却顶着大大的新月;第四个人头顶生出六文铜钱;第五个人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白布;第六个人却是披着大片熊毛,犹如白恶鬼。

他们身上都有金属甲片,有的是一整块胸甲,有的则被切分为竖条或横条。无论脖颈、手臂、胸腹、大腿甚至手足,都有各种金属或皮革的防护,而每个部位的形状、材料甚至颜色都有区别,有的全身赤色,有的银光闪闪,还有的乌黑锃亮……

秦北洋这才目瞪口呆,原来这些人都穿戴着日本古代的盔甲。

“日本战国名将的盔甲!”羽田大树一一解释过来,“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

说话间,头上包着白布的上杉谦信南蛮胴,挥舞寒光闪闪的日本刀,劈头砍向披着熊毛的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而这武田信玄没有使用刀剑抵挡,而是坐在雪地的小椅子上,举起一把铁扇子,勉强挡格了上杉谦信的这一击。包着白布如同僧侣的武士,又连续两下砍向武田信玄,如北海之龙扑向东山之虎,都被铁扇子阻挡住,火星四溅,金属碰撞声刺痛秦北洋的耳膜。

“灵魂回来了!”羽田大树兴奋地叫喊起来,“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上杉谦信单挑武田信玄,越后之龙与甲斐之虎,战国史上最强大名对决!山本教授自称山本勘助后人。历史上的山本勘助,就是武田信玄的军师,采用啄木鸟战法阵亡于第四次川中岛合战。”

“穿着盔甲的人是谁?”

“没有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秦北洋眯起眼睛,注意看盔甲下的面孔六具盔甲都戴着铁制的鬼面具,无法看清楚到底是谁?

突然,顶着黑色鹿角的本多忠胜,挥舞一杆七尺长枪,击中头顶新月的伊达政宗面门,鬼面具应声落在地上,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秦北洋看得真真切切,头盔底下没有脸,更没有头颅,也没有著名的独眼龙,完全就是空气,也看不到脖子和身体。

他这才明白了羽田大树所说的“没有人”的意思。

眼前这六具战国名将盔甲,他们并非穿戴盔甲的武士,而是盔甲本身!

“这是什么法术?”秦北洋抓住羽田的胳膊,“你让盔甲自动复活了?”

“灵魂机械体!”

“这就是我在教授的实验室外听到的刀剑之声!”

羽田一边看着实验,一边低声解释:“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既是‘灵魂机械体’的狂热爱好者,也是日本盔甲的收藏家。三十年来,他苦心收集了本多忠胜、丰臣秀吉、伊达政宗、真田幸村、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六大战国名将的盔甲与兵刃。教授现,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比如旧历正月初一,或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盔甲们来到旷野,有历史遗迹的所在,就会遭遇强大的电磁场,产生特殊反应,甚至自行移动。”

“嵯峨野?“”

“这片山谷,是四百多年前,应仁之乱的古战场,埋葬有数千战败武士的骸骨,具有强烈的怨念感召力,能唤醒附着在盔甲中的名将灵魂。”

“传说……所有古物都有古人留下的灵魂。”

秦北洋想起父亲的话必须善待每一尊古物,就像善待自己的朋友甚至祖先。

“不错!山本教授决心开盔甲潜能,他在每副名将盔甲里都加装了机械系统,让四肢和关节自由行动。他还在盔甲腹部安装微型内燃机,提供强大动力。至于它们的战斗动作,则是盔甲本身的记忆。他把六个人的辞世诗作为指挥口令,加上武田信玄的孙子四如兵法。”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这是秦北洋在光绪帝地宫中禁闭一年时反复背诵的句子,直接用中国话说出来。

“山本教授是我家世交,当我听说他的盔甲实验,自然想起了镇墓兽。但这项科研没能获得京都大学批准,校长认为教授走火入魔疯了。但我秘密资助了他的实验。还帮他联系了总部位于欧洲的工匠联盟……”

“对了,工匠联盟?”

话音未落,意外生了……

头顶太阳光芒的丰臣秀吉,貌似所有盔甲中体型最小的,如同一只灵巧的山猴子,挥舞太刀冲向树林边缘,闪电般切下了一颗人头。

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光秃秃的脑袋飞到空中,喷射一腔鲜血,滚落到洁白的雪地。

秦北洋心中一慌,就连九色也微微一颤。

教授尸身倒伏,鲜血梅花,学生们连连惊叫。丰臣秀吉杀人的举动,激活了其他盔甲们的欲望,纷纷举着刀剑向活人砍杀过来。

“八嘎!”

羽田大树大声咒骂,他也在咒骂自己,怎么会出这种意外?

嵯峨野,刀光与枪尖,流星般的闪烁,变成桶狭间、姊川、三方原、长筱、山崎、贱岳、小牧山长久手、关原……

流淌的却不是武士与足轻们的血,而是五名京都大学生,身异处,命丧雪夜。

秦北洋不禁庆幸,要是接受山本教授的邀请,到他的实验室做助理,如今自己的脑袋已被砍掉了。面对四处杀人的盔甲,他再次抽出三尺唐刀,保护身后的羽田大树。

倏忽间,“猴子”丰臣秀吉的马兰后立付兜具足,挥舞滴血的武士刀,冲向数米外的小树丛。

秦北洋听到一声“救命”,是个细细的小女孩声音。

雪中蜷缩着一个红衣少女竹林中偶遇的女孩,她可不是女童怨灵啊。

丰成秀吉举刀劈向女孩,她彻底被吓傻了,只剩下喊“雅蠛蝶”的力气。

秦北洋飞奔而去,抡起手中唐刀,奋力阻挡了这一下……

别看“猴子”的身材矮小,盔甲中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几乎震裂了秦北洋的虎口。

不过,这把给安禄山陪葬的环唐刀,恰是日本刀的老祖宗,同时让丰成秀吉后退半步。

背后响起风声,秦北洋转身躲过了一支七尺长枪。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犹如一头披挂着盔甲的黑色麋鹿。第二枪刺过来前,唐刀已劈中乌黑的筋兜,一边的鹿角被斩断,鬼面具碎成两半,露出并不存在面孔空无一人的盔甲。

雄霸战国的真田幸村、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伊达政宗已将秦北洋团团围住。

秦北洋只有一把三尺唐刀,面对四支锋利的太刀,还要保护一个瑟瑟抖的小女孩,危如累卵。

红衣女孩抱住秦北洋的大腿,眼泪与鼻涕流了他一裤子。秦北洋暴怒地咆哮,纯粹为借胆而虚张声势。

秦北洋短暂地闭上双眼,仿佛来到四百年前,关门海峡的岩流岛上。

而他的对面有六个佐佐木小次郎!

上杉谦信妖魅的刀锋袭来,秦北洋用唐刀平举在头顶档格。火星四溅,千钧力道之下,双脚几乎被压入雪地泥土。

没有独眼龙也没有脸的伊达政宗,从斜刺里砍向秦北洋的脖子……

忽然,一团火球飞过嵯峨野的雪夜。

京都雪夜,绿色火球,吸引了所有盔甲的注意力,虽然它们都没眼睛,却抬起头盔注视这团琉璃色的火,好像有一百多斤重的灵魂,撑起这身钢铁筋兜与胴甲。

九色已经变身,化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雪白的鹿角,浑身甲片闪光,仿佛全身披挂一层天然盔甲。

白昼在骊山寺,羽田大树遇到刺客袭击,它完全无能为力,无法吐出绿色琉璃火球,也变不成幼麒麟镇墓兽。除非长夜降临,或藏入山洞与地宫,否则九色只是一条狗。

琉璃火球烧到丰成秀吉的盔甲,转瞬变成熊熊烈火,仿佛织田信长的本能寺之炎。这具太阳光芒般的盔甲在雪地打滚,即便没有烧到任何人体,也很快成为钢铁渣子与灰烬……

太阁完蛋了!

“斯古伊!”

红衣小女孩完全看呆了。秦北洋趁着战国盔甲们分神,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从这布满鲜血与残肢的修罗地狱救出,转身往茂密的丛林深处奔去。

九色也跟着过来,他们跑出去数米,被树根绊倒在地。秦北洋一只手捡起唐刀,一只手抓紧小女孩。回头看着嵯峨野的雪地,剩余的五具盔甲,全都乖乖站在原地,仿佛被点穴定住,或又失去了灵魂。

一队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的日本士兵,头戴大盖帽,手握三八式步枪,明晃晃的刺刀,包围了五具静止的盔甲。

有个穿着茶褐色呢子制服的军官,腰间佩着军刀,马靴踏过雪地,踢了踢山本教授的头颅。他小心靠近武田信玄的诹访法性之铠,又大胆触摸盔甲顶上的熊毛。

秦北洋依然潜伏在树林里,灯光亮起,日本士兵中间,跳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远山?

他几乎要叫出“齐远山”这三个字,怎会变成日本士兵?丝毫不差,就是他的脸,只是从北洋的蓝军装换成了日本的黄军装,大盖帽上的五色旗金星变成了简单的五角星。齐远山的身材仍然是这些日本兵中最高的,鹤立鸡群,却是敬陪末席。

不过,羽田大树去哪儿了?

日本军官猛然转头,感觉风中吹来小女孩的气味。他抽出军刀,下令全面搜索,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对象。士兵们举着刺刀,向黑暗的森林依次戳过来……

第六十三章 一道光

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农历正月初一。

毕生难忘的日子,以后许多个日夜,她会梦回大雪中的嵯峨野,见着鲜血淋漓的夜色,见着武士亡魂,见着被鬼面盔甲烘托出的少年与兽。

刺刀近在眼前,差点刺穿眼球。她跟着他与它,弯腰逃上山去。身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子弹擦着耳边,心脏要跳出喉咙。少年拽住她的胳膊,手指头几乎勒进肉里。

一路狂奔,回到野宫神社的竹林。秦北洋用衬衫衣角擦净她的脸,石灯笼氤氲的光里,日本人常见的细长眼睛,泪水在眼角滚动两圈,如珍珠滑落腮边。他脱下自己的学生装,包裹在女孩衣衫单薄的身上。

“谢谢救了我。”

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声音虽细,语气却不卑微,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的名字?”

“ひかり。”

女孩说了三个音,为确认没听错,秦北洋用树枝在雪地里写了一个汉字光。

“你是火,我是光。”

“光……很好听的名字!”

看到秦北洋低头靠近她的脸,女孩却听出他音上的破绽,皱起眉头后退:“等一等,你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

“支那人?

听到小女孩的嘴里,竟蹦出“西那进”,秦北洋面色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是支那?我是中国人。”

“我父亲说,支那人,愚蠢,自私,懦弱,不讲卫生,一年都不洗澡,还是胆小鬼。”

秦北洋没见过这么毒舌的小女孩,看着她阴惨惨的目光,从长柄伞里抽出三尺唐刀。原本只想吓唬她,但这女孩性情刚烈,高傲地仰起脖子:“你砍我吧?我并不惧怕死亡,父亲说得没错,你们支那人最野蛮了。”

日本人轻生死,动不动就要自杀、殉情,故而打起仗来也不要命。秦北洋不杀女人,不杀孩子,更何况女孩子!他收起唐刀,带着九色一走了之,将小女孩独自留在竹林里。

刚在雪中走了几步,一回头,小女孩骨碌碌滚下山坡。

秦北洋下去救她,九色跟着一群滚落,浑身沾满雪球,变成大白狗。名字叫光的女孩,看到这头幼兽就笑了,抱着它简直要骑到背上,才被秦北洋拽下来:“喂,这可不是被你骑的马!”

“哎呦!脚疼!”

光站不起来。秦北洋帮她查看脚踝,看不出毛病,光光地裸露在雪里。日本人冬天把腿露在外面是老风俗了。

秦北洋将她背到自己肩上。小女孩份量不沉,丝毫不成负担,九色还在前头引路。

子夜的雪籽,穿过树冠的缝隙,细密地落上秦北洋的睫毛。女孩头靠他的脖子,丝摩擦耳垂,呵出热气,宛如秋霜贴着毛细孔。

“喂,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她顿了顿说:“东京。”

“东京?在京都有家人吗?”

“没有,我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的。去年,母亲死了,父亲新娶了继母,我讨厌他们。”

“你一个人从东京离家出走到京都?”

“嗯,我从家里偷了点钱,想来京都看看。”

“你胆子真大!”日本也有很多黑社会,秦北洋忍不住说,“像你这样的小女孩,不怕被坏人卖到妓院吗?”

“那你是坏人吗?”

“我不是。”

“嗯,我家就是开妓院的。”

怪不得这女娃性情乖张,不好相处。秦北洋真想立即把她放下走人。她将两只小手缠绕着他脖子:“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啊!是你让我的脚受伤的。”

秦北洋无奈地背着她,一直走到岚山脚下,渡月桥头。正月初二的天已蒙蒙亮了。

前头出现两个警察,光趴在他的肩上说:“快点走!他们是来抓我的!”

“送你回家不好吗?”

“他们会以为你是诱拐小女孩的变态!”

“纳尼?”

“因为我会这么告诉警察的!”小女孩嘻嘻一笑,“你是支那留学生吧?要么关进监狱,要么赶回支那你自己选吧,警察是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支那人……”

“你可真是个恶女孩!”

她像骑马一样拍着秦北洋的脑袋:“快带着我跑啊,被警察抓到就完蛋啦。”

秦北洋被这道光牵着鼻子,慌不择路地跑向岚山侧后方,躲入一片密集的民宅区。

“喂,你要是再敢对我说‘支那’两个字!我就揍扁你。”

“你不会打小女孩的。”

“谁说不会?”

秦北洋是真的不会,说话声音都在虚。

“对不起,我只是故意气气你。我答应你,再也不说那两个字了。”

“你誓!”

“好,我誓,如有违背,立刻像武士剖腹自杀。”

看着小女孩一本正经的表情,秦北洋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块墓地。他在唐朝古墓中出生,在皇陵地宫中长大,看到坟墓就有莫名的亲切感。

这片雪中的墓地,隐匿在民宅小巷深处,像个小小的天井。门口有块石碑,刻有“阴阳博士安倍晴明公嵯峨御墓所”。

“安倍晴明大人的墓所!”

光大声叫起来,简直要把坟墓里的阴阳师吵醒了,秦北洋堵着她的嘴巴:“小声点!真是安倍晴明的墓吗?”

“嗯,路过嵯峨野,就想来看望安倍晴明。”

说得好像这位大阴阳师还活着似的!阴阳师,源于中国诸子百家,齐国人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万物生成法则。阴阳五行传入日本,演化为阴阳道。天皇设立阴阳寮,成为官方信仰。阴阳师须懂星宿、相面、测位、占卜、画符、念咒、幻术,驱邪除魔、斩妖灭怪。上到皇室公卿,下到贩夫走卒,都离不开阴阳师。

墓碑石上,有颗大大的五芒星这是安倍晴明的标志,阴阳道的祈祷咒符,象征宇宙万物阴阳五行之无灾无邪。

“安倍晴明大人在世时,风姿绰约,遗世独立,远离繁华喧扰,独居桔梗庵。他的墓所选在岚山脚下,嵯峨野旁,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在他守护一生的京都,从平安时代至今,已近千年了啊。”

光说得半文半白,用词文雅隽永,不是普通小女孩所能说出口的。

秦北洋这才现,小女孩可以自己行走,脚踝并无任何问题。

“原来你是装的?”

“哦……只是想要感受一样被哥哥背下山的感觉。”

光用了“欧尼酱”这个词。

“你叫我什么?”秦北洋看着她细长的眼睛,“你有哥哥吗?”

“有,在我小时候,他死了。”

走出安倍晴明的墓所后门,又见到一块招牌,意思是“妖怪博物馆”。

“耶!”光毕竟是小女孩,扯着秦北洋的裤腰带说:“哥哥,带我进去玩玩好吗?”

“看妖怪?”秦北洋对“妖怪”也颇为好奇,难道还有比镇墓兽更妖怪的存在吗?九色却咬着他的裤脚管,提醒主人不要进去,他蹲下来说,“九色,我们进去捉妖!”

走进这座日式房屋,虽说是博物馆,门脸却毫不起眼。一大清早,恐怕还没开门。正要离开,门缝里传出个老婆婆的声音:“弟弟、妹妹,欢迎光临妖怪博物馆。”

光兴奋地鞠躬,脱了鞋进去,北洋拽着九色说:“它也能进去吗?”

“多么可爱的狗狗啊,也请一起进来吧。”

老婆婆的声音就像锯木头,跪坐在阴暗角落,满头白,脸上布满褶子,牙都掉光了,穿着江户时代的和服,挽着那时候的髻,仿佛古画里下来的人物。

她该有八十岁了吧?甚至一百岁?老婆婆在前头引路,像龙虾佝偻后背,比十二岁的光还矮,几乎只到秦北洋的腰间。九色跟在最后,穿过一道幽暗长廊,空气弥漫某种腐烂味……

第六十四章 妖怪博物馆

“当然,妖怪博物馆嘛!”光嘻嘻笑着,“妖怪的气味。”

果然,她看到了妖怪。

九色的赤色鬃毛炸起,女孩尖叫一声,秦北洋扶着才没摔倒。

严格来说,她看到的是妖怪的尸体。

一个庞大的妖怪,长着硕大的脑袋,血红色脸庞,光秃秃的头顶,只有几撮短。它有五个犄角,十五只眼睛,腰部系着兽皮,绝对是个可怕的恶鬼。

“这是酒吞童子。”

老婆婆阴惨惨地在他们身后解释。光拍着心口说:“不对,婆婆,酒吞童子不是世上第一的美男子吗?”

“酒吞童子是一只恶鬼,他只是变幻成英俊少年的模样,诱骗像你这样美丽的处女……”老婆婆笑盈盈抚摸光的脸颊,“再把她们吃了!”

光缩到秦北洋身后,九色蹲伏在地上,对老婆婆虎视眈眈。

下一个妖怪,上半身是个赤裸的美女,无论胸还是脸,那都没得说,十**岁的妙龄少女。至于她的下半身,居然是一只金色的狐狸,还有九条尾巴,出浓浓的狐臭气味。

“九尾狐玉藻前?”

老婆婆点头道:“妹妹,你真聪明!”

“其实啊,这个九尾狐,原本来自中国,《封神榜》里的妲己就是她。”

“这个妖怪专门变成美女来诱惑君王,后来被安倍晴明所斩杀。所以啊,妖怪博物馆,就要开在安倍晴明大人的墓所之后,才能托阴阳师的福气庇佑,压住这些妖怪的邪气,不让它们作乱人间。”

“我听说,安倍晴明的母亲就是一只白狐,养育安倍晴明直到五岁才显出原形。”

秦北洋故意插了一嘴,不让光的注意力被老婆婆勾去。

第三个妖怪,不出所料,就是日本三大妖怪之的大天狗了。

天狗的尸体已经萎缩,只剩下个骨架和皮囊,仍能看出大红色脸庞,高而直的鼻子,长臂猿似的体型,原本应极为高大。旁边有团扇、宝槌、修验僧服、高齿木屐……

光看得津津有味,不再有刚开始的恐惧,反而缠着老婆婆问这问那。下一个房间,越幽暗。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出绿色闪光。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赤裸的女人,皮肤已经干瘪,近似一具干尸,却有一双大乳房,肚子鼓胀,仿佛身怀六甲的孕妇?这又是什么妖怪?光才现,女人背后长着大鸟的翅膀,下半身披满羽毛。

老婆婆搂着光的肩膀说:“妹妹,别害怕,她是姑获鸟。”

“姑获鸟?”秦北洋想起来了,“中国古籍里有,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或‘鬼鸟’。姑获鸟为产妇鬼魂所化,常在夏夜活动,披上羽毛变成鸟,脱下羽毛化作女人,最爱偷取别人家的孩子抱养。”

光的嘴唇皮哆嗦着问:“她会来偷我吗?”

“不会,她死了,这是妖怪的尸体。”

“妖怪会死吗?”

秦北洋问。老婆婆阴沉地回答:“会!”

他们看到了第五个妖怪。

貌似三四岁大的小孩,全身覆盖坚硬鳞片,浸泡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像被泡酒的死胎。它长着一副鸟嘴,青蛙四肢,猴子身体,还有乌龟壳,头顶有个小碟子。嘴里四对尖牙,细胳膊细腿,只有四根手指,并且连着蹼。秦北洋趴在玻璃缸边细看,竟还有三个肛门。

“难道说,这就是……河童?”

光已目瞪口呆,老婆婆微笑着说:“对啊,对啊,这就是妖怪河童的尸体。”

小女孩接着问:“世界上到处都有妖怪吧?”

“嗯,妖怪太多了。但是呢,最厉害的一种妖怪,是躲藏在古墓里头的。在日本,几乎已经见不到了,但在中国还有很多。它就叫——镇墓兽。”

老婆婆神神叨叨说完,笑眯眯地看着九色,伸出干枯如树根的手,要抚摸这头幼兽。

就当秦北洋要把九色拽开,它竟凶猛地张开嘴巴,咬掉了老婆婆的两根手指。

光开始尖叫,秦北洋也心惊胆战——九色从来不咬人的!

然而,老婆婆居然没倒下,甚至伤口都没流血,从原来断裂的手掌上,又长出两根新的手指——并且是少女般的葱玉白嫩。

她向九色伸出另一只手。小镇墓兽也不客气,干脆把她的整只手都吃了。结果,老婆婆长出了一只新手,羊脂白玉似的光滑,仿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然后,老婆婆笑眯眯地把头伸到九色的跟前。

就当九色要把她的脑袋整个咬下来,秦北洋猛然将它拖回去。一旦九色咬掉老婆婆的脑袋,她就会长出一个妙龄少女的人头,恢复青春豆蔻的容颜!

老婆婆才是妖怪博物馆里的第六个妖怪,也是唯一活着的妖怪。

“为何不咬我?”

她伸出少女的手,冲向秦北洋和九色的跟前,十二岁的光在尖叫。

突然,房间四周长出许多藤蔓,结结实实地捆住了秦北洋与光。老婆婆的头竖直,渐渐变成蔓延的根须,犹如三千烦恼丝,铺满整个房间,从门窗到天花板……

小镇墓兽开始呕吐,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滚,吐出刚才咬下的东西,竟然是一团污秽肮脏之物,变成蜈蚣和蚯蚓钻入缝隙。

九色变身了,头顶长出雪白鹿角,白毛化作青铜鳞甲,在这幽暗如同地宫的环境,恢复为幼麒麟镇墓兽。

老婆婆妖怪看着它,目光贪婪地闪烁:“你就是镇墓兽!我等了整整九百年……我等你把你我吃了,等你让我变成少女,等你把我带走……我要你!”

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妖怪,疯狂地扑向九色,就像前世的情人。她虽老,动作却如闪电,骑在镇墓兽的后背,把头凑到九色嘴边,想要让它把自己吃了!

秦北洋拼命挣扎,却难以逃脱坚硬的藤蔓,徒劳地越绑越紧。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老婆婆骑在九色身上呢喃,声音越来强烈,也越来越年轻。最后,她变成少女的娇吒,任谁也抗拒不了。眼看镇墓兽就要把她吃掉,秦北洋狂叫着“不要”,九色一旦吃掉这个妖怪,就像吞下几百年积累的毒药,反而会损伤镇墓兽的脏器与功能。而新鲜的美女头,一旦替代了老婆婆,不知又要兴风作浪害死多少男人?

忽然间,这间妖怪博物馆的密室里,传出一个真正的小女孩的歌声——

あるはなくなきは数そう世の中に

あわれいづれの日まで歎かん

声音悠悠扬扬,穿透墙壁与屋顶,与旧历正月的雪融为一体,似乎召唤出沉睡在大门口的安倍晴明大人的灵魂。

这是一古老的和歌,五句三十一个音节,按照五七五七七的顺序排列。秦北洋竟然听懂了大概意思——

在这生者永别、逝者数增的世界上,叹己何时辞世?

老婆婆妖怪,立时陷入深思,似被和歌所打动……

她嘤嘤地说:“我不是妖怪,我本来自中国,徐福东渡日本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我是徐福大人身边的侍女,偷服下他的长生不老仙丹,修得千年不死之身。”

“三千童男童女,竟还有人活在这世上?”

其实,秦北洋根本就不相信,这是妖怪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好出身”,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是佛祖菩萨身边逃出来的小宠物。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兮。”

老婆婆为证明自己来自中国,徐福率领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竟然念出《诗经·齐风》中的一,用秦汉时期的音韵,秦北洋勉强才能听懂,光则听得云里雾里。

“九百年前,小女子漫游京都,偶遇安倍晴明大人。虽然,我已活了千年,却头一回知道——爱。”老婆婆妖怪的眼角眉梢,竟露出少女的羞怯,“而对晴明大人而言,我却是个千年女妖!阴阳师本应驱魔扶正,怎能与我这人不人妖不妖,长生不死的怪物相恋?”

“婆婆,你说得我都要哭了……”

十二岁的光,到底是小女孩,已被感动得泪水涟涟。

“安倍晴明大人,乎情,止乎礼,终其一生,我们都未能行夫妻之实。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长生不老的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千年道行即破,必将慢慢老去。九百年后,将会有一头年幼的镇墓兽,从大唐渡海而来,伴着一个中国少年,一个日本少女。只有你们二人,才能赐给我第二次青春。”

“然后,你就变老了?”

“妹妹刚刚唱的《题名不知》和歌,女诗人小野小町所作,我亲口唱给晴明大人听过。听到此歌,蓦然回,竟已解开心结。生者当永别,唯有逝者在地下永恒。何必贪恋易逝之青春?纵然活过两千年,又能换来一个用心爱你的男子吗?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妹妹,多谢你呦。”

老婆婆优雅地说出平安时代的语言,陷入对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依恋怀念。

倏忽间,幼麒麟镇墓兽的雪白鹿角,如同锋利的宝剑,悄然刺破她的心脏。

第六十五章 北洋与光的流浪

这是秦北洋的命令,也是他们求生的唯一机会。

妖怪的心脏,流出蓝色的血,渐渐弥漫整个房间。老婆婆的脸孔,竟然一下子变得年轻,头变得乌黑,倒在榻榻米的篾席上,宛如散开一朵黑色罂粟。原本捆绑秦北洋与光的藤蔓,自动脱落断裂。

九百年的妖怪,终于恢复青春——十六七岁少女模样,浅笑倩兮,美目盼兮,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徐福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惊艳到无法描述,浑身透着令人窒息的光。

光也在看着她,好像看到几年后的自己。

难怪啊,意志坚定如安倍晴明大人,也无法消灭这只千年妖怪。他们必然相爱过吧,但阴阳师是人,是人终难免一死。而妖怪,则将慢慢老去,老得再也直不起腰,老得红颜化作灰烬,只为那一人守墓,独自度过九百年的尘埃。这是生不如死。

“帮她解脱吧!”

秦北洋一声令下,九色吐出琉璃火球,将这只美艳动人的妖怪,瞬间烧成灰烬……

他知道,她不会怨恨他的。

左手牵着光,右手牵着九色,秦北洋冲出这间妖怪博物馆,告别了河童、姑获鸟、大天狗、九尾狐、酒吞童子。

雪,又下了。

经过安倍晴明的墓碑前,再次鞠躬合掌,九色已变回大狗。

九百年来,大阴阳师能容许妖怪博物馆,一直开在自己身后,大概也是对不能终成眷属的妖怪恋人,最后一点点情义吧。

“愿得一人心,白不相离。”

秦北洋用汉语念出卓文君的诗,送给在地下相会的安倍晴明与千年童女。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说:“你说的中国话真好听!可惜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以后慢慢教你吧,对了,你小小年纪,怎会唱平安时代的和歌?又偏偏是这一……关于死亡。”

光摇头晃脑地说:“因为那是追悼逝者的哀伤歌,我想到自己也快要被妖怪吃掉了啊。”

“不会的,我和九色会保护你的。”

光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睛:“我说,你的这个九色,到底什么东西啊?刚才妖怪老婆婆说,它是镇……镇墓兽?”

秦北洋只能编故事,这是中国的一种神犬,可连续多日不吃东西,依靠呼吸露水存活。

“你在骗小孩子吧?”

光说完大笑起来,她忘了自己就是小孩子。

她打开贴身口袋,还有厚厚一叠钞票。当时日元币值高,秦北洋提醒:“那么多钱,不要被别人看到!你一个小姑娘,太危险了。”

到了京都的商店街,光挑了一件白色长袖水手服,小黑裙子,像夏季的女生制服。秦北洋说你会着凉的,她又买了羊毛斗篷披上,不伦不类。这姑娘在妓院长大,也就不奇怪了。

一块儿吃了京都拉面,光打着饱嗝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秦北洋。”

他用手指头沾水,在桌上写下自己姓名。

“秦始皇的秦,北方的北,海洋的洋——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读书还不错嘛。”

她俏皮地微笑:“哥哥,我们去火车站好吗?”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秦北洋心头暗叫:冤家!

他带着小女孩与九色,买了两张去姬路的车票。坐上车,女孩靠在他肩头呼呼大睡,沉入黑漆漆的雪夜……

正月初三,经过大阪与神户,到了濑户内海边的姬路。光拉着秦北洋直奔姬路城。这座巍峨的城池,有白色外墙与无数飞鸟般的屋顶,又名“白鹭城”。

“传说宫本武藏少年时,曾被关在姬路城天守阁的楼顶,闭关修炼三年,阅尽中国与日本的书籍,成就一代剑侠。”

秦北洋仰望天守阁之巅,想起自己年幼时,被禁闭在光绪帝地宫,只能借着烛火阅尽天下文章,跟宫本武藏同样的经历。人家是一代剑侠,自己又是什么?

坐山阳线西行,每到一地,光就买新衣服,去最好的酒楼食肆。到了下关,上春帆楼吃河豚,欣赏关门海峡的无敌美景。秦北洋冒死吃完河豚,才知这里是《马关条约》谈判地,立刻吐得一塌糊涂。

渡海到了九州,经过用甲午战争赔款兴建的八幡制铁所,直到福冈,古时的博多,光摸摸口袋说:“我的钱花光了。”

“我不是让你省着点花钱吗?”

“那你打我吧。”

女孩把脸颊贴过去让他打,秦北洋却厌恶地带着九色离开。

“哎!等等我啊?”

“十年前,我救过一个女孩,她也叫我哥哥。可她欺骗和背叛了我。你也会那样吗?”

秦北洋抱着九色,心想这世上没有比镇墓兽更值得信赖的伙伴了。

“我不会,我誓。”

“你在说谎!你家不是开妓院的,你的背景不简单。”

“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

“我真蠢,总是被女人欺骗!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假的,叫我背你下山也是假的,看到警察逃跑也是假的!”

小女孩一脸委屈:“但警察真是来抓我的,如果你被他们抓到,一定会倒霉的。”

“你的父亲是谁?”

“我不想说。”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秦北洋没走几步,光已哭得梨花带雨,一抽一抽抖,他终究狠不下心,回头帮她擦拭鼻涕,“你要我走吗?”

“以诶!”

她说了个“不”,来到福冈的海岸边。隆冬时节,沙滩上布满松树,古石垒边有“蒙古冢”,元朝大军登6日本的古战场。天际线苍茫,望不到大海对岸。九州已是日本最西边,难道要渡海去朝鲜或中国吗?

“我想去米国!”

小女孩任性地说,秦北洋却大笑起来,日本人把美国叫做“米国”、德国叫做“独逸”、俄国叫做“露西亚”……

两人折向南行,经长崎、熊本到鹿儿岛,寻访西乡隆盛故居之后,坐上东去的轮船。

他们在海上环绕了西日本,早春二月,在和歌山登6,游历纪伊半岛,参拜高野山。

到了奈良,两人一兽,在唐招提寺看到鉴真和尚干漆夹苎造像,又到了东大寺,全世界现存最大的木构建筑,供奉着铜铸的卢舍那大佛。一群梅花鹿过来,把光簇拥中间。她甚至能叫出几头鹿的名字。九色喜欢鹿,把头凑到梅花鹿的鼻子前。镇墓兽与鹿的友情倒是新鲜,也许是麒麟有鹿相的缘故。

日渐黄昏,到了奈良南方,以春日樱花而闻名的吉野山。秦北洋看到一座石头堆积的平台,酷似中国北方山野的陵墓坟冢,规模极为庞大,四周土地上布满陶土残迹。

大名鼎鼎的吉野古坟。

古坟时代,上接弥生,下至飞鸟,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大和王朝统一了日本列岛,奈良县是古代的大和国,神武天皇登基之地,大和民族的源地。

吉野山的这座古坟,尚未考证出墓主人。不过在大阪府的堺市,至今保存仁德天皇的古坟,据说是全世界体积最大的陵墓,比中国的秦始皇陵还要大呢。

秦北洋听到许多男子的唱歌声,远看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唱的却是——

“祁山风劲肃秋酣,暗淡阵云五丈原。零露漙兮纹彩密,固是草枯骢马肥。蜀军旗帜黯无光,鼓角之声今寂微。可怜丞相病危笃!渭水清流深未成,无情幽咽作秋声。关山入夜风抽泣,鸿雁暗中迷路际。威严军令若风霜,固守诸营垣外墙。可怜丞相病危笃……”

土井晚翠的《星落秋风五丈原》!

秦北洋刚到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就跟着学长们学会了这歌。长诗以汉诗训读写成,围绕诸葛亮病殁五丈原,梅花间竹穿插三顾茅庐、火烧赤壁、白帝托孤、七擒孟获等故事,赞扬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让他在日本乃至整个东亚,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不知哪根脑筋搭错,秦北洋哼起最后一段:“呜呼五丈原秋厉,夜半风狂寒露泣。银汉清兮星宿高,尽蒙一色为神秘。天地微茫光亮时,触生无量感怀思,请观无限渊前立……在草庐兮为卧龙,纵横四海龙飞旷。悠悠千载今犹是,赫赫英名诸葛亮!”

“秦北洋?”

有人用中国话叫他名字,定睛一看,黄昏暮色之间,竟然是齐远山的面孔。

但,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齐远山竟头戴红黄相间的大盖帽,背着三八式步枪,穿着卡其布的日本军装!

第六十六章 奈良之春

齐远山现在是日本帝国6军第十八步兵联队的候补士官生。

去年六月,天津大沽口码头,他将护照与船票交给秦北洋,让好兄弟冒名顶替上船去了日本。隔了一个月,齐远山才补办了证件手续,乘船来到日本。

中国学生去日本6军士官学校读书,必须先在东京振武学校读三年预科,然后进入日军基层部队实习一年,通过后方准予进入“6士”。陈仲甫、唐继尧、程潜、李烈钧、孙传芳、阎锡山、张群等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这里读过书。

在东京,齐远山每天凌晨起床背单词,找日本人练习对话,很快攻克了语言关。同学们既有北洋政府的公派留学生,也有地方军阀如关外奉系派遣的学生,甚至还有自费生。富贵子弟在东京花天酒地,唯独齐远山在操场跑圈,周日去郊外爬山、游泳,保持军人的形态与精神。

元旦后,日本6军各支联队到学校挑选士官候补生。齐远山在各项考试中斩获第一,打靶弹无虚。按惯例,学习满三年才能实习,但他的优异表现,被破格选拔到驻扎京都的第十八步兵联队。

旧历春节前,冒着风雪,齐远山赶到兵营,分配到步兵中队。日本戒备中国,6军士官学校对留学生单独授课,传说前三名被中国学生包揽,蔡锷、蒋百里等人获天皇御赐军刀,纯属以讹传讹。十年前,有个叫常凯申的浙江同学,振武学校毕业后去第十三炮兵联队实习,竟只能做马夫,连炮都没摸过,开小差溜回中国参加辛亥革命了。这样在日本蹉跎岁月,几年没读上大学,半途而废的留学生很多。

十八步兵联队有个“6士”毕业的秦田三郎,比齐远山大十岁,已有中尉军衔。秦田相貌英武,个头在日本人里算高的,身体强壮,擅长剑道。无论军官士兵,日本人都管齐远山叫支那人,唯独秦田三郎叫他“齐桑”。

秦田说他的祖先是秦始皇,日本秦氏后代,对中国人颇有好感。他还有两个爱好,一是古文物,尤其日本盔甲;二是俄语,爱读列夫·托尔斯泰,与赳赳武夫的外表南辕北辙。

正月初一,齐远山跟随秦田三郎的别动队,参加了一次秘密行动。他们潜伏在嵯峨野,目睹雪地里六具战国名将的盔甲,彼此格斗之后,突然失控砍杀了京都大学的教授与学生。

齐远山认出了穿着学生服的秦北洋,他为保护一个红衣小女孩,独自用唐刀与盔甲们战斗。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琉璃火球烧化了丰成秀吉的盔甲。直到秦田三郎下令行动杀死所有目击者。

他被迫向秦北洋开枪,但把枪口抬高两寸,否则以他的射术,即便借着夜色与茂林,任何人都难以逃脱。

秦田收拢五具残存的盔甲,搬运到联队营房。第二天,从东京的6军大学来了许多人,带来奇怪的机器设备,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昨晚,军列从京都出,装上五具战国盔甲,行驶到奈良县。来不及逛这千年古都,步兵联队继续开拔。五个大木头箱子,搬上军用卡车前往吉野。

一个月后,吉野山的樱花就要开了,这片绿色将要变成粉色的海洋。

联队继续行军训练,沿着古坟绕圈,一起唱《星落秋风五丈原》,却在古坟背后现了秦北洋。

金灿灿的夕阳下,齐远山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还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旁边跟着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他们来不及说话,太阳仍未落山,九色无法变身,秦北洋与光被押解到古坟前的营地。

秦田三郎负责审问:“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吗?”

没待秦北洋回答,光微笑着说:“中尉先生,见到你们联队长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大佐军衔的联队长,一脸怒容地出来。光对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秦北洋和秦田三郎都没听清。联队长立时变成谄媚的笑容,命令勤务兵端出晚餐与茶水招待。

秦北洋不客气地大吃一通,当晚住在军营帐篷。

“你到底跟联队长说了什么?”

女孩神秘地笑笑,只答一句:“我说,我是光!”

这时候,齐远山来到帐篷,脱下日本军装,经过一番解释,两人就此释怀,紧紧拥抱。

齐远山抚摸九色的脑袋,又向小女孩光问好。两人聊了许久,各自回溯在日本经历。光听不懂他们说的中国话,强迫秦北洋翻译成日语再说一遍。不过,秦北洋说得偷工减料,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北洋政府的逃犯。

“远山,你说他们为什么把战国盔甲运到这座古坟前?”

“这是军事机密,我这样的候补士官生哪晓得?”

这天夜里,轮到光抱着温暖的九色睡觉了。秦北洋独自坐在帐篷外,看着月亮与星辰轮转在古坟上空。存放武士盔甲的营帐,隐隐传来一股幽冥般的杀气。

想起死于“灵魂机械体”之手的山本教授,秦北洋预感到又有大事儿要生了!

也许,就在明晚?

同一时刻,齐远山走到吉野古坟前,正好秦田三郎在寒冷月夜下练习剑道。这条汉子裸着上半身,将一把武士刀舞得虎虎生风,真是“野蛮其体魄”的日本军人!

“齐桑!”秦田三郎收回刀剑,抹去脸上汗珠,“中国有一种文物,叫镇墓兽!齐桑可否知晓?”

“闻所未闻。”

齐远山心想绝不能暴露镇墓兽的存在。

“我听说,帝王陵墓中都有镇墓兽。不过嘛,镇墓兽的威力不仅在于地下。一年多前在吴淞口爆的战争,中国的直系与皖系两派军阀大战,皖系就动用镇墓兽上了战场。”

想起尸山血海的吴淞之战,齐远山至今心有余悸。但若没有那场大战,他也不会立下战功,又被6军部公费派遣到日本来留学。

“此事我倒是听说过。但那所谓的镇墓兽,就是英国人赠送给皖系的坦克。中国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又都是些愚昧迷信的文盲,就编了镇墓兽的传说来糊弄人。”

“哦,齐桑,你可不要骗我哦!”

“我是堂堂的北洋军人,绝不会说谎的。”

齐远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而今的北洋军阀,都是些毫无信义廉耻的混蛋,满口谎言才是常态。

“好,二十年后,你必是中国的将军,而我也必是日本的将军。届时,大日本帝国与中华民国若有一战,你我各自带兵在战场上相逢,你会如何?”

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顺着刚才思路,必是尊敬长官,退避三舍云云。但要是这么说,不是反而被日本人看扁了吗?虽是小小的候补士官生,他仍挺胸抬头:“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定当效法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取敌方上将之级,至死方休!”

“好!”秦田三郎穿上军装,“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骨气的中**人!中国若都是你这样的军人,日中便不会开战,因为大日本帝国不会轻易进攻强悍的敌人。但若真有这一天,请君为国奋力拼杀,你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日本军人鄙视胆小鬼,但尊敬勇敢的敌人。”

次日天明,吉野古坟前热闹非凡。

秦北洋与光冲出营帐,只见三个戴着硕大鬼面具的人,分别全身赤、青、黄三色,挥着铁棒,载歌载舞。有个戴白面具的男人,整张脸几乎正方形,画着两双眼睛,两双眉毛,手举长矛和盾牌。许多人拉起桃木弓弩放箭,点起熊熊烈焰。

“追傩式。”她在北洋的手掌心写下汉字,“方脸的面具代表‘方相氏’。”

秦北洋想起父亲说起过,镇墓兽起源与“方相氏”有关,古汉人信仰的驱疫避邪之神。汉朝古墓中的画像石,方相氏大多人身兽足,似熊非熊,赤身裸体,负责为墓主人驱逐鬼魅。

“没想到‘方相氏’的信仰早已传到日本。”

“古时候,神社与阴阳师遵照中国《礼记》在皇宫门口举行追傩式。”

“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还是那句回答:“因为,我是光。”

黄昏日暮,秦北洋与光被送出军营,到了古坟神社。

小女孩换上和服,毕恭毕敬地摇铃拜礼。吉野古坟的追傩式已延续千年,传说古坟里藏着“方相氏”真身,可说是全日本最灵验的追傩式。

“若有方相氏,必有镇墓兽!”

秦北洋看着九色琉璃色的眼睛,怪不得接近这座古坟时,它的表现会有异样。

“哥哥,你在说什么?”

“盔甲……追傩式……吉野古坟……”秦北洋回头望向吉野山,“就在今晚!像羽田大树和山本教授,选在正月初一的嵯峨野雪夜做实验!”

第六十七章 吉野古坟

天黑后,吉野山再次响起《星落秋风五丈原》的歌声,一时间苍凉壮阔。

步兵联队封锁了山口,秦北洋与光、九色绕到山后,爬上山坡,俯瞰乱石堆砌的古坟。

初春,冷月如钩,漫山遍野的吉野樱花树在沉睡,静默地等待含苞绽放的好时光。

古坟顶上是块石头平台,五具战国名将的盔甲立于月光下

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

唯独制霸天下的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已在一个月前被幼麒麟镇墓兽的琉璃火球烧成灰烬。

柴油电机搭建在古坟上,出剧烈轰鸣,犹如古时山呼海啸的战斗声。古坟四周列队站着几十名士兵,为的秦田三郎中尉抽出军刀,面对五具擦拭一新的盔甲,出行动命令。

本多忠胜的盔甲先动了,长枪在半空中舞出寒光,而比身体动得更早的是头顶的鹿角。一个月前它的筋兜曾被损毁,已被来自6军大学的工程师们修复了。接着是“独眼龙”伊达政宗的盔甲,它头顶的新月比天上的新月更耀眼夺目。武田信玄犹如重回川中岛,坐在古坟上指点江山。真田幸村作为曾经的武田家臣,举刀护持左右。上杉谦信头包僧侣的白布,恍若毗沙门天王,遗世而独立。

山坡上的秦北洋看得真切每具盔甲的背后都连着一根电线,通往轰隆隆的柴油机,成为名将之魂与柴油电力的混合体,就像镇墓兽的动力来自灵石心脏。它们在古坟上做出各种劈杀动作,比在京都嵯峨野更灵活,力量也更持久。

联队长走到盔甲面前,手中挥舞军刀,口中念念有词。在他身后的伊达政宗,竟做出相同动作。接着是本多忠胜、真田幸村、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全成了联队长的提线木偶,模仿他的动作,劈刺砍杀,辗转腾挪。

胸口的玉坠子又热了,秦北洋遽然明白在一定时间与空间条件下,只要有指挥的人做出动作,盔甲们都会有同样行为。

如今是一个人指挥五个盔甲,将来一个人就能控制千军万马,将是多么强大的武器!

“灵魂机械体”的战国名家盔甲,若是日本批量复制生产,用于侵略中国,比如觊觎已久的东三省与山东,必将把孱弱的北洋军阀杀得片甲不留。

秦北洋决心阻止这一切!

他让蠢蠢欲动的九色稍安勿躁,捡起一枚石头,份量颇为沉重,月光下觑准古坟上的盔甲,左手指向目标,右手划出月牙般的弧线。

石头飞过初春的月光。

光屏着呼吸,仿佛石头闪闪光,像一枚坠向地球的流星,精准地击中上杉谦信包着白布的头顶。

从高处飞来的沉重石块,加上秦北洋惊人的臂力,当下砸得盔甲东摇西晃,居然硬撑着没倒下。原本动作整齐划一的战国大名,被这突然一击打乱阵脚,上杉谦信的盔甲内部出一阵阵爆裂声,连同整座古坟都已震动……

联队长惊慌回头,现自己高高飞升到半空,俯视下面的五具盔甲。上杉谦信的武士刀正在滴血,还有一个军官的身体,站在古坟上张牙舞爪,脖颈处往外喷射鲜血。

头呢?

哦,联队长才现自己的头在天上飞,战国名将盔甲已斩下他的头颅。

士兵们看到联队长被砍死,纵然铁打的军队也开始慌张。秦田三郎下令大家保持肃静。但五具盔甲已完全失控,疯狂地冲向所有活人。三八式步枪向盔甲开枪,子弹虽可洞穿坚固的南蛮胴与筋兜,却无法消灭穿戴盔甲的灵魂。

日本刀在古坟上飞舞,用年轻日本士兵的鲜血为祭品,无数人头飞落到乱石丛中。枪声、惨叫声、肢体断裂声、刀剑碰撞声……

又是一场杀戮,在吉野古坟的月光下。

秦北洋抓住光的后背,让她不要惊慌。日本盔甲毕竟不是镇墓兽,一旦激活便只剩下战场上的杀戮本能,根本无从分辨敌我,凡是活着的人类包括动物,都会成为攻击对象。

果然,一只被惊起的飞鸟腾空而起,就被伊达政宗砍作两半。

士兵们被杀得差不多了。举起军刀抵抗的秦田三郎,也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名士兵,绝望地投掷出一枚手榴弹,正好在柴油电机的油箱上爆炸。

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得秦北洋的耳膜痛。古坟上升起黑色与赤色混合的烈焰,充满柴油烧焦的味道,整片吉野山被烟雾笼罩。乱石几乎飞到山顶,秦北洋用身体保护住小女孩。山风徐徐袭来,吹去碎屑与黑雾。

某种程度来说,是秦北洋扔出的一枚石头杀死了那么多人。

他蒙着口鼻往下观望,古坟犹如战场废墟,布满柴油机与士兵遗骸,中间炸出一个大洞。

尘埃落定……

忽然,两个人影窜到古坟上。看衣着肯定不是军人,其中一人还戴着眼镜。他们在古坟上翻动尸体,又用手电筒照向大洞深处……

秦北洋让光守在山坡上,他带着九色连滚带爬地下去,抽出后背的唐刀,用日语喊了一声:“什么人?”

对方惊恐地举起双手,月光照亮他们的脸庞,一个是羽田大树,一个是盗墓贼小木。

“原来你还活着!”秦北洋对羽田说,他又转头看着小木,“你是来古坟盗墓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

小木依然唯唯诺诺,不过穿着一身紧身衣服,背后有个大包,腰上缠绕绳索,一副盗墓贼的装扮。

“我必须阻止他们的实验。”

羽田跪在地上,看着一具具被斩杀的尸体。只有个中尉军官还活着,但已身受重伤,全然失去了意识。

有人拍了拍秦北洋后背,他惊恐地挥刀砍去,却听到女孩的尖叫。幸好光已摔倒在地,秦北洋将她拎起来:“你怎么下来了?”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上,我害怕!”

十二岁的光撅起小嘴儿,眼泪水就快掉落。秦北洋没方向了,只能哄着小姑娘不哭。

他低头寻找盔甲残骸,却是一无所获,也许都坠入古坟顶上的大洞了?

“对不起,北洋,我真是个胆小鬼!旧历正月初一,京都嵯峨野,我没想到,这些‘灵魂机械体’的盔甲竟然失控,当场砍死了山本教授。第二天,我带着人回到嵯峨野,盔甲已不翼而飞。我盯上了京都的6军步兵联队。他们曾经找过山本教授,希望把盔甲实验纳入军方计划。但教授拒绝了,他只想开‘灵魂机械体”,不想让盔甲成为杀人武器。”

“怎么找到这里的?”

“6军省也有我的眼线,我听说,一节军列离开京都到了奈良,军队又进到吉野山。他们的目的地必是吉野古坟!”羽田大树拍了拍小木的肩膀,“半个月前,我去大阪的一家寺庙上香,正好撞上了小木先生。原来你们是一块儿来日本的,他可是挖墓的高手,他在地下的经验能帮到我。

“是,承蒙羽田先生的关照!”

小木也学会说日本话了,看来很久没挖过墓,手都痒了。

“海女还好吗?”

“她很好!两个孩子也很好,我跟随羽田先生出来工作,拿到几百日元的酬金。我给他们买了新衣服和好吃的,海女可高兴了,我终于自食其力了。”

秦北洋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不是来挖墓的,而是为了养活女人和孩子。

“因为我们的脚下也埋藏着古老灵魂的力量?”

“必须在古坟神社举行过追傩式的当晚,才能召唤出方相氏的灵魂,否则这些盔甲们未必能被激活。”

羽田大树用手电筒照着古坟顶上的大洞,黑布隆冬,犹如地狱深渊。

忽然,古坟深处传来一阵“救命”声,先是日本话,再变成中国话。

秦北洋眉头一跳,趴在洞口大喊:“齐远山!”

遥遥地底,传来齐远山的回音:“北洋!救我!”

蔡骏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六十八章 童男童女

从未经过考古学研究的吉野古坟,已与樱花树同归于寂不知多少年?

不消说,哪怕刀山火海,秦北洋也要下去救齐远山。

“我跟你下去。”羽田大树翻下洞口,潜入一条陡峭的地道,“是我资助了盔甲‘灵魂机械体’的实验,我要为此而承担责任。”

九色与光,小女孩和大狗,加上年轻的盗墓贼,也跟着一起下来。

到了这种地方,小木却是如鱼得水,简直熟门熟路。

秦北洋屏着呼吸,手握三尺唐刀,一路触摸地道四壁,到处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包括被切割打磨过的石条,这是石匠的老手艺了。光跑到他的身边:“哥哥,我不想离你太远。”

话音未落,前头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秦北洋辨认出日本刀的形状,接着是独眼龙伊达政宗的新月形头盔前立。他用唐刀猛力阻挡一下,但因地道狭窄,又要保护身边女孩,反而落在下风。盔甲的力道十分惊人,秦北洋被推到石壁上,竟冲开一道石门。

光抓住他的腰,两个人一同坠落,犹如万丈深渊。头顶已被封闭,一丝亮光都没有了。

“欧尼酱,我们要去地狱吗?”

坠落中,光在秦北洋的耳边轻声说。

秦北洋重重地砸在石头上,腰都快摔断了,幸好没有骨折。光则直接落在他的胸口,因而毫无伤。

“哥哥!”

她在黑暗中尖叫着触摸他的眼睛鼻子,秦北洋抓着她的小手:“我没事!”

秦北洋在地上摸到唐刀,又爬起来摸索片刻,居然完全触不到边界,仿佛是个宽阔的房间或大厅。

两人什么都看不到,光只能拽着他的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还有胸口里少年的喘息声。

“九色!”秦北洋扯开嗓子向头顶高喊“羽田……”

石头天花板弹来回音,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地狱。微微叹出口气,他重重坐倒在地上,摸出人工开凿的石板。

光又把他拽起来,继续往前摸黑走去:“我还不想死啊,哥哥,你一定要找出逃生的路。”

“对不起!光。”

虽然这里是日本,但秦北洋想起中国古墓的结构,一旦坠入到这种空间,基本没有逃生的可能,要么被镇墓兽吃掉,要么活活饿死……

走了好久好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也没有光。还是两个人已经死了,只是灵魂在通往幽冥的道路上漫步?

小女孩有些放弃了,她似乎在哭,靠着秦北洋的胸口说:“欧尼酱,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有。”

这个毫不犹豫的回答,让小女孩停顿了片刻:“她叫什么?”

“安娜。”

秦北洋用指尖在光的手掌心,分别用汉字、片假名、罗马字母写出“安娜”。

“你会为她而死吗?”

“我会的。”

一想起欧阳安娜,心跳也变得安稳了。闭起眼睛,深呼吸。似在无边的幽暗世界中,浮起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如同遥远南洋深海里的荧光生物,在他耳边吹着气息……

突然,前头亮起一点绿色的光。

秦北洋抓着光,朝着那道光飞奔而去。而在光影的四周,似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群。他们却都一动不动。

渐渐走近,才觉一张张灰色或赤色的面孔,细长的眼睛与鼻子,还有头顶扎着特别的髻。这些人看年纪都不大,有男有女,要么是儿童,顶多就是少年。但从衣服形制来看,并不像是日本人,更像秦汉时代风格。

他大胆地触摸那些人,原来都是烧出来的陶俑,塑得栩栩如生,表面覆以彩绘。地上有好几把青铜剑,时隔千年仍锋利无比,在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潜伏时,他看到过许多战国秦汉的古剑,都是如此模样。

不对!这更像是一座秦汉古墓?

恍惚之间,在一堆堆的雕塑中间,响起蹭蹭蹭的响声,无数陶土被打得粉身碎骨,绿色的光亮正想着秦北洋奔来。

他把光护在背后,三尺唐刀横在身前,无论那是什么怪物,都要别想要伤害到这女孩。

怪物也是个女孩。

放射着绿光的双眼,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秦汉年代的型,金光闪闪的皮肤,还有小翘鼻子。

童女。

她有一双细细的胳膊,却没有腿,或者说,她有四条野兽的腿。童女体内响起某种熟悉的声音,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又热了。

童女镇墓兽。

它凝视光的眼睛,就像看到同龄的小伙伴,嘴角微微上咧,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她居然在笑,天真无邪的笑。

光也笑了。

她无所畏惧,反而走到秦北洋的前头,想要伸手触摸童女的脸。

突然,秦北洋将她拽了回来。头顶出一声巨响,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砸下来,掉到那堆陶俑身上,再次飞溅起无数碎片。

那是一身赤色盔甲,头顶披着雪白的熊毛,鬼面具里看不到眼睛,武田信玄的诹访法性之铠,仿佛身后还在飘扬“风林火山”的孙子四如军旗。

它举起日本刀,砍中了童女镇墓兽的面门,劈出一道细细的裂缝同时,坚固的太刀也碎裂成了几片。

然后,童女露出痛苦与悲伤的面容,瞬间转身露出后背……它的后背还有一张脸!

一张小男孩的脸,同样十二岁左右,面孔竟有些像秦北洋小时候。

童男留着秦汉时候的髻,却摆出一副愤怒的表情,举起一堆粗壮的胳膊,一拳就把武田信玄的盔甲打得粉碎。

这是多么强劲的力道啊,“灵魂机械体”的日本名将盔甲,威名赫赫的“甲斐之虎”,战国第一名将,在镇墓兽面前不堪一击,非但外壳化为齑粉,就连腹中被改装过的微型内燃机与蓄电池,也被打得飞溅而出,犹如被掏空内脏和肚肠。

童男镇墓兽再次转身,又变成了童女的面孔,这回它不再悲伤了,而是露出小女孩的嘻嘻笑脸。

秦北洋才现,这既非童男镇墓兽,也非童女镇墓兽,而是童男童女合体的镇墓兽。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正面是童女,背面则是童男。它有两双不同的胳膊,却共用同一个身体和四条兽腿。

忽然,童男童女镇墓兽面对了秦北洋,看到他手中的唐刀,就跟盔甲手中的日本刀一样,都是极不友好的凶器。

童男的胳膊揍向秦北洋,就像在学堂里打架斗殴的孩子们。这一拳快如闪电,根本无从躲闪,他只能闭上眼睛受死。

突然,拳头硬生生停了下来。

光。

十二岁的女孩,阻挡在秦北洋与镇墓兽的拳头之间,鼻尖距离拳头骨节只有半寸之遥。

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到唇上,大概在为自己与哥哥同归于尽而悲伤。

转瞬间,童男童女镇墓兽后退了,它们似乎感受到了对少年与女孩中的某种微妙的丝线,那也是童男童女之间有过的丝线,来自遥远的大海那边,永远不能再去的故土。

秦北洋也感受到了童男童女的悲伤,他唱出一《诗经》的“齐风”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兮。

东方的太阳啊,那美丽的大妞儿,就在我的家里呦,就在我的家里呦玩耍。东方的月亮啊,那美丽的大妞儿,就在我的卧室呦,就在我的卧室呦玩耍……

这是在京都安倍晴明墓所背后,妖怪博物馆的千年老婆婆,为证明自己是徐福三千童男童女之一而唱过的歌。

第六十九章 徐福传说

《诗经·齐风·东方之日》,有人说,这是在婚礼上唱的歌;也有人说,是男子回忆与女子幽会的情诗美丽的那妞儿,在我的家里头玩耍。

三千年后,日本吉野古坟,童男童女镇墓兽,竟然听懂了秦北洋唱的歌他故意用了山东口音,尽量模拟所谓《齐风》,尽管现代汉语与古汉语相差甚远。

童女面露淡淡的忧伤,旋转过来,童男也是悲戚之色,两双绿色目光渐渐暗淡,直到再也不动了。

镇墓兽失灵了?还是失去了灵石的动力?这歌像有魔力似的。总之,童男童女被秦北洋催眠了,重新陷入两千年的沉睡。

秦北洋想起在“天国学堂”中学到的“地宫道”音乐可以短暂克制镇墓兽,感谢鬼面具老师的传授,真的是救了自己的命。

光趴在他的背后问:“哥哥,你在唱什么?”

“童男童女故乡的歌谣。”

“他们的故乡在哪里?”

“中国。”秦北洋又摇头,那时还没“中国”概念,“春秋之齐国。”

“你怎么知道?”

“这镇墓兽的灵魂是一对背井离乡的童男童女,还有这些精美的陶俑,他们都是来自中国的孩子!”

秦北洋摸到许多朽烂的破布,又触到一尊硕大的青铜器。他举起环唐刀,用刀背猛烈敲击青铜器,砸得火星四溅,点燃那些破布,顿时成了星星之火。光帮他收集所有的纺织品,连带自己的衣服外套也烧了,终于做成一支简易的火把。

幽暗闪烁的火光下,照出童男童女镇墓兽的背后,矗立一座巨大的石棺。四周全是各种陶土器,除了人形还有战马和帆船。地面散落着不计其数竹简残片,串联编绳早已朽烂,但竹简上的墨迹仍可隐约辨别。

其中有几片竹简,正好重叠在一起,秦北洋居然看懂了,借着火光通读下来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不是《庄子·齐物论》最后那篇“庄周梦蝶”?

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前者是告别人世的烦恼喧扰,后者是由内圣而外王的入世。但秦北洋最爱“物化”这两字,万物皆在变化,镇墓兽从一堆废铜烂铁变为守护陵墓的神兽,而“灵魂机械体”让人造的物质与灵魂得以统一,恐怕也是镇墓兽的精髓。

这篇《庄子》的竹简上写的是小篆,还有些文字则完全看不懂。说明这些竹简的年代,在秦统一六国以后。小篆乃是李斯创制,在秦代许多石刻上都有遗迹,到汉代就已隶书为主了。至于他无法理解的文字,估计是秦以前的齐、楚、燕、韩、赵、魏等六国文字。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所谓吉野古坟,便是两千多年前,东渡日本的徐福坟墓。

有历史学家认为,徐福东渡日本是为躲避秦的暴政,也有人说是为开海外。秦北洋在北大偷听历史课时,王家维教授说过,镇墓兽盛极一时的年代,乃是诸子百家的春秋战国。那也是中国文明的黄金时代,不在于大一统的帝国,而在于自由的思想,层出不穷的哲学家与圣贤。徐福是齐国人,他的前辈齐国阴阳家邹衍,始创“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又提出“大九州说”,认为中原不过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在海外还有广阔的土地,倡导海外航行与探险殖民。秦始皇既为求长生不老之药,也为开拓他所统治的疆土,派遣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没想到一去不复返,终究在日本列岛开辟了新天地。

站在日本吉野山的徐福墓中,秦北洋心中慨叹,若是我们再多几个邹衍与徐福,焉知率先现美洲新大6的不是哥伦布而是中国人呢?

传说“方相氏”的真身,就在这座古坟之中,因为有这镇墓兽的缘故啊。而羽田大树的祖先,也是秦氏的祖先之一,就为徐福制造了这尊童男童女镇墓兽。

如果老婆婆妖怪没有说谎,童男童女必能听懂《诗经·齐风》,因为是故乡的言语啊,尽管音韵变迁,但意蕴从未改变。秦北洋的妈妈是山东威海人,自己算半个山东人,三千童男童女的故乡。

还有满地竹简残片,说不定是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失传的古书呢?当年,还是李斯的建议,要把秦国以外的官方史书,以及没有实用性的杂书,包括方士之书全部烧了。而徐福本人就是一个方士,既然已东渡日本,想必带上许多被焚的**,来这片蛮荒之地传递文明。

秦北洋心中思量,纵使这坟墓里堆满了金山银山,相比这些失传的古书典籍,也不过是废铜烂铁!被湮灭了的先秦历史,与诸子百家的思想,才是人类的无价之宝呢。

于是乎,三千童男童女,跟随徐福登6日本,一路远征到大和国盆地,就此定居,繁衍子孙后代……所谓大和民族的祥地,历代天皇的宫殿与古坟,竟都来源于徐福?

天底下的镇墓兽,必定还有许多秘密。它们并非冷血的机器,而有着跟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的情感,甚至内心比我们还要丰富。但它们不会说谎,并且永不背叛。

秦北洋正在怀古,地宫一角却出石头滚轴的转动声,在陵墓里长大的他立即明白墓室门被打开了。

两道石门从尘埃中清晰起来,接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火把,颇为熟练地转了转,确认有了氧气之后才进来。这是盗墓贼的标准动作,必是小木这家伙无疑。

果然,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墓室门,迎面就见到秦北洋与光。小木误以为撞上古墓里的尸变,当场吓得倒在地上。紧接着,羽田大树、齐远山也进来了。最后是九色,它已化作幼麒麟镇墓兽,威风凛凛地竖着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给大家充当照明之用。

他们这才看清秦北洋的脸,同时惊讶于这地下世界的陶俑、兵器、车马坑……简直把秦汉遗风整个移植到了日本列岛。

秦北洋心中思量,这不就是“天国学堂”的秦始皇地宫赝品吗?

第七十章 徐福有话说

吉野古坟下的秦朝地宫。

秦北洋与齐远山紧紧相拥,若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冒险闯入墓道。齐远山惊魂未定地说,当盔甲实验出现意外,柴油机生爆炸时,他就坠入古坟洞口。接着五个盔甲武士都掉下来了,幸好他被嵌在裂缝里,盔甲们无法直接杀死他,一直熬到九色降临。

“九色用鹿角和琉璃火球,分别消灭了四个盔甲武士,救了我们的性命。”羽田大树气喘吁吁,“也是它感应到了你的气息,一路追逐到这里,将武田信玄逼得坠入洞中,这才现了你们。”

秦北洋揉了揉小镇墓兽的赤色鬃:“又是九色救了我们!”

“还有我!是我打开了好几个墓室门,并且找到正确的地道,现了地宫的墓室门,否则大伙儿早就迷路了。”

小木是来邀功的,盗墓贼的技术活也起了作用。看着徐福墓的地宫,从小的职业习惯使然,让他双眼放射金光,真想撸起袖子管大干一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秦北洋将唐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什么都不准碰!谁要是敢盗墓,我就砍了谁的脑袋!我已现这座大墓的秘密了,我们快点离开!”

小木无力反抗,悻悻然跟着大伙儿走到墓室门,突然地底升起一股热流。

脚下开始颤抖,整座山剧烈摇晃,石头碎屑掉落,前方的通道渐渐坍塌……

羽田大树大喊一声:“地震啦!”

日本三天两头地震,秦北洋在京都也遇到过一两回。但这次动静不小,在这深山古墓,情况万分凶险。大伙儿都蜷缩在一块,找个凹陷地方躲避乱石。光也尖叫起来,干脆躲在秦北洋怀里。

九色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也许青铜鳞甲外壳可以抵挡冲击。它从头顶生出雪白鹿角,华盖般张牙舞爪,像一面没有伞面只有骨架的大伞,将所有人笼罩起来,成为大家的地震避难所。

数分钟后,地震停止了。

大家都被烟尘灰屑呛得喘不过气。秦北洋问有没有受伤的人?结果问了一圈,只有他自己的后背和胳膊被锋利的石片划伤了,才觉鲜血淋漓。光撕下自己的衣服,心疼地给他包扎起来。

齐远山往前探了几步,现根本无路可走,地震破坏了墓室门,到处是沉重的大石头。

小木哭丧着脸说:“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就要在这古墓里被困死?我在中国盗墓没有死,反而死在了日本的墓里。”

“别说丧气话!”

秦北洋真想揍他一顿,小木并不惧怕:“我死也就算了,只是海女好可怜,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已经学会叫我爸爸了。”

“真要死在这里了?”齐远山也坐倒下来,摸着秦北洋的手,小情人般十指相扣,淡然道,“好在你我死在一起,也不枉兄弟一场。”

绝望之间,地宫中心亮起一道红光,刺得大伙儿睁不开眼。

“石棺!”

秦北洋提醒了一句,幸好童男童女镇墓兽依然沉睡着,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现这副古老的石头棺材的盖板,刚好在地震中移动了,露出一寸左右的缝隙。

“小心!哥哥。”

光在后面提醒一句,秦北洋示意大家都别动,他只想知道,棺材里的光是怎么回事?

当他轻轻一碰石棺边缘,棺材盖板竟自动打开,石棺内部完全暴露,整片红光铺满地宫,就像打开一个藏宝洞。

秦北洋下意识地遮住双眼,感到红光渐渐地暗淡,原本的灼热的阳气,也被棺材里的阴气所取代,一股寒流从肚脐眼侵入体内……

他战战兢兢地放下手,期待看到墓主人徐福的骨骸,两千年来,他将是第一个目击者。

不是骨骸,确定无疑,躺在石棺内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身着一身黑袍,皮肤、肌肉还有须,全都完好无损,栩栩如生,道骨仙风,就像睡着了一样!

徐福的尸身竟丝毫没有腐烂!

两千多年啊!秦北洋彻底震惊了。而他唯一担心的是,就像有些盗墓贼打开棺椁,空气接触到原本保存完好的遗体,瞬间灰飞烟灭。

他等了一分钟,徐福依然好好地躺在石棺里。其他人也围拢过来,羽田大树看到徐福的真身,他可是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代,立刻跪下磕头:“徐福大人,请饶恕我们的不敬!”

曾经的盗墓贼小木,看着牙齿都在打颤,忍不住伸手要往棺材里摸,却被齐远山一把扣住脉门:“别乱动!”

秦北洋拧起眉毛,仔细打量这具两千年不腐的尸身,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突然,光把细细的伸入石棺,摸到徐福的鼻子前,尖叫一声:“他有呼吸!”

这下大家都惊恐到了极点,纷纷找地方躲藏起来。两千年前的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不算吓人,躺着一具活人才是诡异可怕的事呢。

不错,不仅有呼吸,还有体温的热量。

只有秦北洋独自站在石棺前,默默地注视徐福的眼皮。

眼皮在动,或者说,是眼皮底下的眼球在转动。

通常这是人睡着后做梦的表现,徐福在做梦?他的“死亡”,就是一场漫长的梦境?秦北洋想起《庄子·齐物论》的竹简,他是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还是成了皇帝?

徐福睁开了眼睛。

两道在地底隐藏了两千年的目光,带着凌厉的寒气,直勾勾射到秦北洋的眼里。

膝盖微微颤抖,几乎就要给复活的徐福跪下了。躺在是石棺里的徐福在看着他,目光竟有些慈祥,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千童男童女之一。

徐福的嘴唇开始缓缓蠕动,看着这副奇怪而艰难的表情,秦北洋真想给他送一杯水。可又想起这两千年没经过饮食的肠胃,立刻灌下去水会不会拉肚子?或把五脏六肺弄腐烂了?

他的嘴巴张开了,吐出一团浓黑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冲出石棺,盘旋在地宫的上空,犹如一团云朵,又变成几百只黑色的蝴蝶。

秦北洋目瞪口呆,一只黑蝴蝶停在他的肩膀上,又翩翩然飞走了。这是沉积在徐福体内两千年的空气,或者说他的气管和肺叶已变成了蝴蝶巢穴……可以肯定的是,刚才眼球转动的徐福犹如庄周梦到了蝴蝶。

“汝……汝……汝……”

徐福嘴唇里出轻微的声音,秦北洋颤抖着把耳朵贴入棺材,倾听两千年前的声音

“汝……是何人?”

第七十一章 谁能长生不死

大地震后,吉野古坟,变成了这伙不之客真正的坟墓。

沉睡了两千年的墓主人,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轻得只有秦北洋才能听到,并且是秦汉时代的音韵,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听懂。

羽田大树也凑进来了,然后是齐远山、小木还有光。秦北洋靠近徐福的耳朵,低声说:“我是秦北洋,徐福君否?”

“吾乃齐人徐福,方士也,吾见始皇帝,伪辞曰: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有长生不老仙丹。吾伪托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吾得平原广泽,止王不归矣。”

秦北洋颇为费劲地才听懂这段话,竟与太史公的《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不谋而合,有的语句还一字不差!

“君已炼成长生不老仙丹?”

“诺,吾已服之,生而入椁,以避人间乱世。一梦越万年,求千秋百代之后,天下大同,永享安乐。”

徐福气若游丝的这段话,秦北洋听懂了七八成两千年前,徐福已炼成长生不老仙丹,他吃下后活生生躺入棺材,埋在这座古墓地宫。他是明白人,晓得日后天下纷扰,就算一辈子做日本列岛的岛主,也总有被推翻的一天,到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头落地,再厉害的仙丹也不管用。他有个了漫长的计划,就是躲在棺材里睡一觉,等一场梦醒,说不定人类已进入上古圣贤的大同之世,科技昌盛,社会文明,届时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总比留在秦朝的乱世,海外荒岛上度日强吧。

这个齐人方士可太会算计了!

爱恋过安倍晴明大人的老婆婆妖怪没有说谎!她也是三千童男童女之一,徐福身边的侍女,偷吃了长生不老仙丹,在人世间悲惨游荡了两千年,直至一个月前才被秦北洋和九色所杀。

躺在石棺里的徐福又问秦北洋:“汝可知始皇帝?”

“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废诸侯,建郡县,焚书坑儒,千古一帝!”

“始皇帝已传至几世?”

“二世而亡!”

“嗟夫!暴秦终亡矣!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宛如庄周一梦。”徐福似乎有些激动了,音量渐涨,“秦亡后,战国七雄复起乎?吾齐国复起乎?”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秦北洋干脆背诵出了《三国演义》第一回的开篇,正好可以归纳秦汉以来的历史。

“三国?”

“蜀汉、曹魏、孙吴。”

就差再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孔明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三国归晋,五胡乱中华,晋室衣冠南渡,继为南北朝。隋文帝统一,唐朝接踵而至,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安史之乱,盛极而衰,藩镇演化五代十国。赵匡胤兄弟再度统一,宋重文治不擅武功,辽夏金先后南下,以至金瓯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扫灭西域万里至欧罗巴,灭金亡宋,崖山之后无中国。朱元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明亡于内忧外患,满清入关,复归一统。西洋人东来,辛亥革命,皇帝退位!”秦北洋憋着一口气,竟口若悬河地说完中国历史,“始皇帝起,清皇帝退!至今已有二千一百四十年!”

他在心中做了计算,从公元前221年,嬴政统一六国,自称始皇帝开始,到现在公元1919年,恰好214o年。从中国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如今还住在紫禁城里呢。而中国最后两座皇帝陵墓,光绪帝的崇陵与袁世凯的洪宪帝陵,秦北洋恰好都参与了建造。至于中国的第一座皇帝陵墓,秦始皇陵仍然静静地躺在骊山脚下,等待盗墓贼或军阀去挖开。

“吾之一梦,已越两千年矣。”

徐福眨巴眨巴眼皮,似有两团浑浊的泪水滚动。

跟两千多年前的人对话,让秦北洋内心澎湃激动,情不自禁地越说越多。他又说起如今的世界局势,中国早已衰败,沦为列强瓜分的猎物。美、英、法、德、俄、日、奥、意诸强争霸,恢复春秋战国年代的形势,一度被认为是强秦的德意志帝国,已在最近的世界大战中被打败。

结论就是,人类历史的两千年,结果又转回去了!徐福听来颇为伤心,他本想是沉睡到人类大同的那一天才醒,没想到这个大同还十分遥远呢。

徐福摇头说:“北洋吾友,吾愿再眠二千载,静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秦北洋听出这段话咋那么耳熟,原来直接是孔子的《礼运大同篇》。

公元前三世纪与公元二十世纪的对话结束,徐福面露微笑,再度闭上眼睛,已无一丝一毫的生气了。石棺竟又自动盖上,一丝缝隙都没有露出。

旁边的羽田大树、齐远山、小木还有光,都感觉恍如梦幻之中。秦北洋忽然有些后悔,应该再多问徐福一句,关于镇墓兽的问题,或者整个地宫里头,还有没有其他出口?

“徐福吃了长生不老之药,可以再等两千年,甚至两万年。可我们呢?”小木颓丧地坐倒在地,抓起一堆破碎的坛坛罐罐的陶器,“两三天完蛋了吧?顶多互相吃彼此的肉,喝彼此的血,喝自己的尿多活几天。以前我跟着老爹盗墓,就听到过这种盗墓贼的传说。”

秦北洋又瞪了他一眼:“那是为了吓唬你们不要扔下同伴不管!”

“刚才的地震很厉害,我们才是没有出去的路了。”羽田大树敲打破碎的地砖说:“北洋,既然连徐福大人都见过了,恐怕此生无憾。在死以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但我不觉得,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秦北洋是唯一没有失去信心的人,只要九色的琉璃色眼球还在放光,就说明还有希望。

“你知道镇墓天子吗?”

第七十二章 仙丹

吉野古坟,长生不死的徐福棺椁之旁,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小木、光,还有九色。

“羽田,你也在说这个?”

“奈良时代,我家祖先秦东胜,作为日本遣唐使的一员,曾经远渡重洋到长安。其实呢,他是想跟中国的秦氏建立联系。他遇到危难,受到一头年幼的麒麟庇佑。归国后愿尊麒麟为保护神,建立神社世代供奉。”

这遣唐使与幼麒麟的故事,是否与武则天时代的终南郡王李隆麒有关?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赤色鬃毛:“怪不得,你想重金购买九色不,是幼麒麟镇墓兽。”

“先祖秦东胜在唐朝,目睹过乾陵的建造,也听说过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之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死。他将在唐朝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下来,世代收藏于我们羽田家中。其中有一条重要记载,就是关于镇墓天子。”

“是不是说白鹿原大墓里的终南郡王李隆麒身上,埋藏有打开乾陵的钥匙?”

“北洋,你是墓匠族的真正传人,你必然知道。”

秦北洋又看了一眼光,用日语说下去:“谁都没见识过天子级镇墓兽。随着它在乾陵地宫的潜伏越久,过一千二百年后,力量要比在唐朝时强大无数倍这是乾陵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八百里秦川的关中,乃是中国以至于整个东亚最强的龙脉。乾陵在龙脉的龙脉之上。明朝以前,除了秦始皇陵,几乎所有帝王陵墓都被挖过,唯独乾陵是安全的。”

“因为镇墓天子的存在。”

“是,就算打开了乾陵,谁又能打败天子级的镇墓兽呢?”

羽田大树也看了一眼九色:“在二十世纪的科技昌明之前,要打败最强的镇墓兽,那么必须是镇墓兽的复数。”

镇墓兽的唯一天敌,就是镇墓兽,这个句式几乎是颠沛不破的真理。

秦北洋却想起了两个字“钥匙”。

唐朝小皇子是一把钥匙,秦北洋自己也是一把钥匙。

十二岁的光狠狠扭了他一把:“哥哥,不要说什么神话故事了,快点带我出去吧。”

“出不去了!”小木环视两千年来的煌煌地宫,又说了丧气话,“我们都会在这里饿死渴死的。”

秦北洋都没力气揍他了,这绝望的气息渐渐感染到了每个人,就连光也趴在九色的身上说:“嘿,唯独你是不用害怕的!你就是镇墓兽,你可以在坟墓里长生不老,对吗?”

“长生不老?”小木似乎开了窍,“等一等!这座徐福的地宫里,会不会有长生不老之药?”

“对啊!”齐远山也砸了下拳头,“徐福的长生不老,我们都已亲眼见证到了,既然他服用过仙丹,那么很有可能,也把仙丹作为他的陪葬品?”

接着不用再讨论了,大家只需要做一件事疯狂地在陵墓里寻找长生不老仙丹!

秦北洋本来想要阻拦,但也无济于事,就连羽田大树也开始打破坛坛罐罐:“我们不是在抢劫,而是在拯救自己的性命!如果吃下长生不老仙丹,至少可以活到有机会逃出去为止。”

光也翻箱倒柜,将青铜器里的金银珠玉都挑出来在死亡面前,这些宝贝一钱不值,只要有续命的仙丹。

“光,你忘了妖怪博物馆的老婆婆了吗?”秦北洋还想劝说小女孩,“她纵然长生不老,还不是孤苦两千年而亡?”

“哥哥,我想不到两千年,但我只活了十二年啊,你就忍心见我几天后饿死吗?要么这样,你把我吃了吧,哥哥还能多活几日。”

“小冤家!”

万般无奈,秦北洋也只得帮着光一同寻找长生不老仙丹。

一伙人找了大半天,点亮了所有灯火,连一根仙丹的毛都没见着。

“就这么等死了吗?”

小木喃喃自语,一抬头,正好见到地宫中央的石棺。妈呀,盗墓贼出身的自己,怎把它给忘记了!他捡起一支长矛,刺入棺材盖板的缝隙,用尽吃奶的力气,这才重新撬开徐福的石棺。

秦北洋见状高呼:“小木!你疯了!”

虽然,三尺唐刀可轻而易举砍死小木,九色也可用琉璃火球烧死他。小木的左手无名指,就是在白鹿原大墓地宫里被烧掉的。但秦北洋有几分好奇,小木究竟会现什么?

小木看到了徐福真身沉睡了两千多年的男人,亲眼目睹过秦始皇帝,率领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的大探险家。

不过,小木也在白鹿原大墓的棺椁里,看到过一千两百年而不腐的唐朝小皇子。他沉住气,把手伸到徐福的棺材里,就像当年盗墓摸尸那样,先从棺材边缘摸起……

他掏出一把青铜宝剑,又拿出一枚尖辣椒形状的玉坠,最后是一面铜镜。

当小木把这三样东西摆在棺材盖上,羽田大树不仅跪下惊叹:“三神器!”

“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

十二岁的光,也准确地说出这三样宝贝的名称。

羽田大树频频点头:“小姑娘,你必定来历非凡!《日本书纪》和《古事记》记载:三件神器,是天照大神传给天皇家族的宝物,简称‘剑、镜、玺’。凡是天皇登基,都要继承这三件神器,才能具有合法性。”

“我明白了,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秦始皇命李斯在和氏璧上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小篆,又传递给后世的历朝历代,皇帝得这方玺者,方得天下正统,直至五代十国为之。”

“日本的三件神器,除了天皇及其身边最亲近之人,没人亲眼见过。坊间也有大不敬的流言真正的三神器,早已因为战乱等灾祸而毁,如今珍藏在皇宫中的,乃是后世的赝品冒牌货。”

“真品在徐福的墓中,在我们的眼前?”

秦北洋惊叹着观察这青铜剑、琼勾玉与铜镜,分明是秦代的规制,显然是在中国制造,由徐福带来日本,又被他陪葬入棺材。想必日本皇室的三件神器,就是这三件宝贝的赝品。

他们正在聊历史,趴在石棺上的小木,却已摸到了徐福的身体。这长生不老而沉睡之身,已经断绝了一切新陈代谢,近乎死人的冰冷,犹如冬眠的老乌龟。以前盗墓时在死人身上摸,这一回却是在两千年前的活人身上摸,真怕徐福会被摸到胳肢窝痒得笑起来!

终于,小木在徐福的肚脐眼上,摸到了一个漆木盒子。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盒盖,里头藏着十几粒赤色丹丸这是道士修炼的丹药形状,据说很多皇帝都是吃这种东西归天的,比如明宫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

突然间,躺在棺材里的徐福睁开眼睛,射出两道金色的目光。

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小木的胳膊,让他惊骇地动弹不得。

徐福缓缓张开嘴巴,又一团黑烟滚滚而出,接着响起秦朝的声音:“盗墓贼乎?”

“王八蛋,放开我!”

看着徐福的双眼,小木的心脏都要吓得碎裂了,大呼小叫地咒骂。他本能地放下漆木盒子,却又抓起秦朝的青铜剑,心慌意乱,眼一闭,心一横,一剑刺下……

第七十三章 长生不死之死

“不!”

电光火石之间,秦北洋与羽田大树再要阻拦已来不及了。

鲜血,两千多年前的鲜血,从徐福的胸口喷涌而出,这把为他陪葬的青铜剑,径直刺破了他的心脏。

他的血是黑色的,几乎喷了小木一脸,让他惊恐地大声尖叫,从而撒开双手。

秦代青铜剑,依然插在徐福的胸口。这位追求长生不死,向往目睹大同世界的老方士,似乎不相信自己竟会这样死去?死得如此窝囊而不堪,死在如此无名小辈手中?

纵然千年不朽,终难免死于血光,长生不死之死。

“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

在场所有人中,唯有光是如此安静,低声吟诵幸若舞《敦盛》,也是织田信长在奇袭桶狭间前的唱过的句子。

秦北洋若有所悟,搂着小女孩的肩膀说:“别说是五十年,两千年又奈若何?”

话音未落,徐福两千年的身体已瞬间腐烂……

皮肤与肌肉分离,变成一片片的羽毛,随着黑血升上半空,内脏和大脑迅萎缩,如同尘埃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把朽烂的枯骨!

小木的头皮麻,看着石棺里的残骸,仍然屹立不倒的青铜剑,心想连活了两千年的徐福都被他杀了,天下间,还有谁人值得惧怕呢?

于是,他重新打开漆木盒子,掏出一粒赤色仙丹,塞到自己口中。

火辣辣的滋味,又像是放了花椒,整个口腔与舌头都麻了。他不敢用牙齿咀嚼,直接活囵吞枣地咽下肚子。

真的是长生不老仙丹吗?鬼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反而是致命的毒药?

秦北洋、光、羽田大树、齐远山,包括小镇墓兽九色,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石棺上的小木。

这个二十出头的小盗墓贼,刚刚做了两千年来,谁都没有完成的两桩大事杀死徐福,服用长生不老仙丹。

如果加上在白鹿原大墓的棺椁里,小木与唐朝小皇子的千年一吻,命运交错之间,他已办了三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

“不行!为了活下去,我们要吃长生不老之药!”

齐远山抓起一把秦朝铁戈,就要上去跟小木拼命,没想到这把戈的长柄,正好撞到沉睡中的童男童女镇墓兽头上。

童女睁开眼睛,放射出绿色的光。

须臾间,童女转身变成了童男。这尊古老的童男童女镇墓兽,原已被秦北洋唱诵的《诗经·齐风》的“东方大妞”催眠了,却再度被人间的侵扰惊醒。它不断转变两副面孔,忽而悲伤,忽而欢快,忽而凝思……

她(她)爬到石棺旁边,见到守护了两千年的墓主人徐福,已经化为枯骨与灰烬,不仅嚎啕大哭,同时目露凶光。

至于那该死的盗墓贼小木,竟已脚底抹油,怀揣长生不老之药的漆木盒子,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冲到秦北洋身前,就要与这童男童女镇墓兽,决一死战。

“停!”

秦北洋制止了九色的战斗企图。

因为,光冲上来了。十二岁的小姑娘,对着童男童女嫣然一笑,竟然开始唱歌

かごめかごめ

籠の中の鳥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晩に

鶴と亀と滑った

後ろの正面だあれ

女孩的歌声婉转如流水叮咚,回荡在徐福地宫的穹窿之间,秦北洋有些费劲地听懂了意思

笼女笼女

笼中的鸟儿何时能出来

在黎明的黑夜里

鹤与龟滑了一跤

背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笼目歌?”

羽田大树明白,这是日本妇孺皆知的游戏童谣,从室町时代流传至今。要有一个小孩扮鬼,蹲下来蒙着眼睛,其他孩子围着“鬼”唱这歌。如果扮鬼的小孩猜出背后的是谁,被猜中的就要接替他扮鬼。日本人把夭折在子宫的胎儿称为“水子”,转世前会一直躲在亲人背后,就是“婴灵”。这个童谣的气氛诡异,听了让人后背凉,据说是从宗教祭祀仪式而来。光唱这童谣,几乎是把自己扮作婴灵。

徐福时代的童男童女,哪怕是日本人的祖先,也听不懂现代日语,却能感知这歌里的某种气息。秦北洋示意所有人安静,他对光有信心。

果然,童男童女镇墓兽也为这童谣而沉醉,竟然暂时忘却了墓主人已魂飞魄散。也许过了两千多年,这尊镇墓兽的功能退化良多,就像老人记忆力严重衰退,时常忘记自己为何而存在?只剩童心未泯。

秦北洋走到光的身边,憋着山东口音对童男童女说:“阿弟,阿妹,出路何在?”

他(她)居然听懂了,童男童女镇墓兽,向地宫另一头而去,角落里藏着一道极隐蔽的裂缝。

大伙儿看到小木的背影一晃而过,他的瘦小身体已消失在裂缝中。这狡猾的家伙,刚才躲入暗处,观察镇墓兽的动向,趁机找到逃跑路径。

秦北洋招呼所有人赶上,跟随童男童女镇墓兽,穿过地宫尽头的裂缝,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

秦北洋的眼睛都要瞎了!四周亮起火光,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有大片阡陌田野,春风中摇曳的桃花,瀑布从山坡上流下,济水浩浩荡荡穿过,真想上去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看到一大片水域,琅琊台凭风而立,背后分明就是崂山,更远处还有高耸入云的泰山。还有座硕大的城池,依稀有摩肩擦踵的人影,这不是齐国的都城临淄吗?头顶甚至有日月星辰,二十八星宿,北斗七星,同时放射光辉……

这是孔子与孟子、管仲与鲍叔牙、孙武与孙膑的故乡,徐福的三千童男童女,在遥远的日本列岛,思念这片海滨故土,便在徐福的地宫深处,修建了一座地下的齐鲁世界,陪伴在棺椁中长生不老的墓主人。

齐远山自称齐国后裔,兴冲冲地上去摸了把桃花,才现是假的!

整个齐鲁“桃花源”的一切都是假的,严格来说都是冥器,只是做得气势宏大,俨然以假乱真。所有人都被震惊,小木张开嘴流下口水。羽田大树下跪磕头,他的祖先就是这些童男童女的一员。

小木在哪里?秦北洋挥舞环唐刀,还要找他算账呢。

突然,水里冒出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像四五岁的男孩,皮肤一忽儿黑,一忽儿蓝,又一忽儿赤,原来跟随环境与光线而变换颜色。小孩长着一张奇怪的脸,浑身都有鳞片,头犹如杂草,头顶有个碟子,手指间还有蹼……

“kappa!”

第七十四章 河童

“kappa!”

羽田大树高声喊出,这是“河童”的日语音。

但来不及了,河童抓住了光的脚脖子,哧溜就把她拽入水中。秦北洋冲上去扑了个空,但又有河童拽住他,一同坠入地宫中的河流。

这水冰凉刺骨,恍若来自地下寒冰所化。秦北洋差点抽筋,幸好他的水性不错,在水里瞪大眼睛,竟看到几十只河童,快活地在四周游弋,如同幼儿园的游泳池。这些小家伙也没有伤害光,就是围绕着小女孩一起嬉戏相扑。但河童可在水下呼吸,人类却做不到。难怪日本民间传说,河童会把幼儿拖入水中溺毙,原来并非恶意,只是想一起玩耍。

秦北洋抽出背后的唐刀,一刀下去,将一只河童劈成两半,水中喷射出蓝色血液。河童开始慌张甚至尖叫,原来都是些胆小的生物。秦北洋奋力砍杀这些小家伙,将它们远远地驱赶走,终于把光给抓住了,就像抓住一团柔软的水草。

童男童女镇墓兽也是干瞪眼,难道他(她)也怕水?九色倒是克服了对水的恐惧,正要冲下去时,秦北洋腋下夹着光浮出水面,被羽田大树和齐远山拉上来。

光吃了好几口水,已经没了呼吸,面色苍白,命悬一线。九色用脑袋摩擦女孩,用镇墓兽的热量,替她驱散水底的寒气。

秦北洋拼命做人工呼吸,疯狂叫喊光的名字,不管不顾地嘴对嘴,将自己的气息吹入女孩口中。

终于,光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看到秦北洋的嘴唇。

她大口呛出了冰水,剧烈咳嗽一番,还阳回到人间。女孩重新闭上眼睛,虚弱地说:“欧尼酱!谢谢。”

秦北洋在水边喘息着,看到一群幸存的河童,仍然战战兢兢地在水下注视着他呢,大概在思量从哪里来的凶神恶煞?

河童,又称为水虎,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沔水中有怪物,如三四岁小儿,鳞甲如鲤,射之不可入。七八月中,好在碛上自曝。膝头似虎,掌爪常没水中,出膝头。小儿不知,欲取弄戏,便杀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写到了水虎。

齐远山小心地蹲在水边说:“徐福坟墓的地宫之下,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河童?我看这里成了它们的巢穴!”

“两千多年啊,何况这里地震频,再坚固的坟墓,也禁不住这么震动。”羽田大树做出了解释,“我看这些水,都是山泉的活水,必然有秘道通往外界。而这河童顺着水流,就能进入徐福墓的地宫。外边有人类的侵扰,河童不得安生,只有在这个地方,它们才能快活地生活。也许,它们是日本最后的河童。”

“小木已被河童拖入水中淹死了吧?”

“毫无疑问!”羽田大树捶胸顿足,“可惜这个混蛋,偷走了长生不老之药啊!若是真的,不但能让我们延年益寿,要是逃脱这座地宫,出去仔细研究仙丹的成分,将是科学上的一大进步,能帮人类克服生老病死的大难题!这是我们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啊。”

“全人类长生不老?”秦北洋轻描淡写地回答,“做梦吧!”

“我们要不再找找?徐福身上的漆木盒子!一定在这片水底。”

齐远山也被吊起了胃口,说着就想跳下水中,却被秦北洋一把拦住:“都得了失心疯是吗?你也想淹死?”

众人正要争吵,光已渐渐恢复,幽幽地说:“刚才我在水下,感觉水流很急。这座地宫并非绝对封闭,一定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否则,河童也无法在生存。”

“有道理啊,光!”

秦北洋搀扶着小女孩,向着地宫边缘搜索。终于,他现在河流尽头,明显有一股强烈的水流在往外流淌。

齐远山提醒一句:“水往低处流,这不是往地底而去吗?”

羽田大树摇头说:“不,吉野山的地形复杂,旁边有深切的山谷,即便是在山坡的地下,也可能高于谷底。或许,外面就是一道山泉溪流?”

“明白了,中国古墓,大多造在山脚下,因此只会越挖越深,跟这里的地形不同。”

秦北洋想到房山大墓下的北京海眼,上回就是从水底下逃脱的。他也不管河童会不会害人,背着唐刀跳入水中,摸索出一个狭窄的洞口。不过,成年人绝钻不过去,只有河童这种小孩体型的物种。

不过,他们中还有一个人可以过去光,她就是小孩子,体型与河童相识。

“不,我不走。”刚被秦北洋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女孩,黏在他身边说,“哥哥走,我才走。”

秦北洋必须赶她走:“我不要你这个妹妹了,从今天起,我不是你的哥哥,你快点走!”

“欧尼酱!”

小女孩哭了出来,羽田大树在她耳边说:“光,你不逃出去,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困死。但只有你出去,才能找人回来救我们啊。”

终于,光被说服了。

她捶了捶秦北洋说:“哥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秦北洋继续在水下警戒,羽田大树也跳下来帮忙。光憋了一口气,潜入狭窄的水下缝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顺着湍急的水流钻出去……

光消失了。

她究竟是逃生了?还是溺死了?抑或又被困入下一个地宫?

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还有镇墓兽九色,枯守在徐福墓的地宫,看着永无休止的日月星辰,两千多年前的齐鲁风光。

不知等了多久,突然一阵巨响爆起,地宫墙壁上的“泰山”,竟被炸开一个大洞。尽是弥漫的烟尘,秦北洋命令大家都趴下,害怕会不会又是余震?

不,他看到了太阳。

漫长一夜已逝去,两千年来,初升旭日次射入这片地宫,吉野山如同画卷展开。

童男童女在阳光下凝固的同时,密密麻麻的枪声响起……

一挺加特林,一挺马克沁,还有手榴弹,齐远山听得清清楚楚。童男童女镇墓兽,已被狂风暴雨般的子弹扫倒。几枚手榴弹在它头上爆炸,将青铜外壳炸成碎片。

这不是第一尊被现代武器消灭的镇墓兽,但是第一尊流血的镇墓兽。

秦北洋和羽田大树震惊了童男童女的残骸流出鲜红的血,不是油污,也不是某种液体,而是真正生命的鲜血。

枪声停止了。秦北洋感到不可思议,他不仅看到了血,还有皮肤,连着血丝的肉,断裂破碎的骨骼,甚至白花花散开的脑浆……

终于,镇墓兽里露出两张面孔,这是活人的面孔: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十来岁的双胞胎孩子。

不,现在变成死人了。

来自秦朝的活生生的童男童女,被两千年后的机关枪子弹打得粉身碎骨。

秦北洋脑中浮现一幅画面这对双胞胎兄妹,三千童男童女之二,跟随徐福东渡日本。他俩年纪最小,没到豆蔻年华,徐福大人就已躺入棺椁,指令孪生兄妹陪葬。不是死了的殉葬,而是活着陪葬。也许自愿,也许被迫,兄妹服用了长生不老之药,被封存在镇墓兽外壳中,就跟石棺里的徐福一样,冬眠了漫长的两千多年。

**镇墓兽?

这可是《秦氏墓匠鉴》没记载过的大秘密啊!它到底是真镇墓兽,还是伪镇墓兽呢?

忽然,从童男童女的心口位置,滚落出一颗热气蒸腾的灵石。

第七十五章 嵯峨光

吉野古坟,徐福大墓,齐鲁地宫。

这是秦北洋所见过最古老的灵石,公元前三世纪的古物,可惜被公元二十世纪消灭掉了。

只要有灵石,就是真正的镇墓兽,哪怕其中有两个大活人他们的动力来自灵石,他们的灵魂也来自徐福大人。

秦北洋不禁暗暗感叹,对于拥有无尽秘密的镇墓兽,自己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可怜的只鳞半爪!

趁着阳光还没照到灵石,幼麒麟镇墓兽九色,顶着雪白鹿角,披着青铜鳞甲,冲到被打碎的童男童女身边,竟然一口咬住两千多年前的秦代灵石。

“九色!”

秦北洋无法控制它,眼看着童男童女的灵石,像一块新鲜出炉焦香四溢的生煎馒头,被小镇墓兽九色囫囵吞下!

一年多前,秦北洋在东海达摩山屠龙之后,九色也吞下了恶龙镇墓兽的灵石。

现在这头幼麒麟镇墓兽体内,已经有三块灵石了!不晓得它的肠胃能不能消化得了?

待到硝烟散尽,穿着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的日本士兵冲进来,几十只枪口对准他们。

秦北洋抽出唐刀保护大家。刚刚吞食灵石的九色,中了几子弹,但是皮糙肉厚,毫无影响,它正欲吐出琉璃火球,却听到一声小女孩的尖叫:“不要!”

光回来了。

她身上还没干透,痴痴地看着秦北洋,身边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西服,头戴高筒礼帽,像明治时代遗留的绅士。

“哥哥,请你们投降吧。”

看着光哀求的眼神,秦北洋放弃抵抗,控制住了九色。他明白,在两挺机关枪和手榴弹面前,童男童女已粉身碎骨,九色就能幸免吗?

他和羽田大树、齐远山,还有变身为大狗的小镇墓兽,一齐被士兵押解上卡车。

然后,军队排干了地宫中的水,却始终没能找到小木的尸体,包括漆木盒子里的长生不老仙丹,这让大家都甚为可惜。

而以地宫河流为巢穴的河童家族,因此而全部死亡,终于成为民间传说中才有的物种。

军队用石头和水泥重新封闭了地宫,包括童男童女镇墓兽的碎片存活过两千年的孩子几天就会腐烂。因为吉野古坟,对日本皇室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如果墓里埋葬徐福以及“三神器”的秘密流传出去,恐怕对神道教的信仰不利,对日本、朝鲜、台湾等地的皇民化教育不利。

光则被送上一辆奔驰轿车,中年男人抓着她的手说:“光,你要跟爸爸回家了。”

他是光的父亲。

昨晚,联队长给东京打了电话,父亲才立即赶来接女儿回家。

“该死的联队长!他欺骗了我。”

十二岁的女孩,回头望着吉野山上的古坟,樱花就快要开了啊。

当天,所有人从奈良转移到大阪。昨晚的关西大地震,果然造成严重破坏,街道上到处是残垣断壁,还有火灾后的废墟,露宿街头的灾民。

齐远山接受步兵联队审查,确认没有违反军纪,但鉴于部队已经毁灭,他被送回东京振武学校。羽田大树得以假释,带走了秦北洋的三尺唐刀。

光被父亲送回东京,但她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九色。她说这条大狗是自己“宠物”,誓要好好保护它。

唯有秦北洋,被当作诱拐女童的嫌疑犯,羁押在大阪拘留所。这是个严重的罪名,可能判处三年以上徒刑。

他被关在单人牢房,度日如年地遥望铁栏杆外的春天。如果地宫也算监狱的话,这已是自己第三次铁窗生涯。狱卒们骂他是“支那人”,还说他强暴猥亵了小女孩,这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污蔑。

数日之后,有人来探监了。

狭窄的探监室内,秦北洋见到了光。她穿着一身厚重的学生服,面无血色,几乎半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辨青色的血管。

在狱警的监督下,她握紧了秦北洋的双手。

“你的手好冷。”

十九岁的他说,光的语气却愈加微弱:“欧尼酱,看到你就好了,我没事。”

“你不好,出了什么事?”

她却把手缩回去了,秦北洋抓住她的胳膊,就要翻她的衣袖,狱警用棍子揍在他的肩上。光却一把推开狱警,又鞠躬说对不起。然后,她自己卷起了袖子管,这才露出手腕上的伤口,还抱着厚厚的纱布绷带。

秦北洋心疼地抓住她说:“怎么回事?”

“我要来看你,父亲大人不允许,我就在东京的家里割腕自杀。但我太傻了,这样割腕是死不了的。父亲把我送到医院,这才送我来大阪看你。”

小女孩说得从容不迫,最后一句面带微笑,好像小孩撒娇要买玩具,终于被父母允许了。

“你竟以死威胁,就为来见我一面?”秦北洋的鼻子一酸,头顶着小女孩的额头,“光,你可太傻了啊!你父亲也来了?他会恨死我的。”

“嗯,就在外边。”

“他到底是什么人?”

“哥哥,我一直没有说过我的姓氏,我的全名叫嵯峨光。”

“嵯峨光?”

他很自然地想起京都的嵯峨野,亦是他和光相遇的雪夜。

“嵯峨家族属华族之列,源出三条氏,更早可上溯到奈良时代的藤原北家,在京都公卿中仅次于五摄家、九清华。”光无奈苦笑,并无任何自豪,“我的曾祖父对明治维新有功,被授世袭侯爵之位。我的祖母是明治天皇生母的侄女,因此与天皇家也有亲戚关系。”

“原来,你是日本的皇亲国戚,难怪我问你怎么懂那么多?你总是回答我是光!”

“我确实是光啊,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但你的母亲去世,父亲给你带来继母,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不仅是这原因,我还讨厌贵族的生活!我从东京逃亡到京都嵯峨野,这是我们家族的命名之地,听说嵯峨野的雪夜很漂亮。”她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双眼,“不过,我很幸运,最危险的时刻,遇到了你,欧尼酱。”

“光,我也很幸运,能有你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妹妹。”

“哥哥,谢谢你陪我在西日本流浪的日子,必定将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三十天。”

探视时间早已过了,狱警很给侯爵小姐面子。外面的嵯峨侯爵也等不及了。女儿对这个中国少年心心念念,像被下过迷药,做父亲的也担心过,光是否遭到过性侵犯?从而对诱拐犯产生某种畸形依恋,但经过妇科大夫检查,光仍是在室的处女,绝无任何被侵犯痕迹。

她松开秦北洋的手,依依不舍地告别,眼角又滚出大团泪水。

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秦北洋强颜欢笑说:“喂,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在学校好好读书哦!”

“哥哥,我记住了。”

“记得孔子的怎么说的吗?”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光一本正经地背诵,完全按照日语汉音,这是遣唐使和留学僧带回日本的朝廷正音。

女孩已被狱警带出探望室,他又想起一句:“喂!九色怎么样了?”

“它很好!我誓,我会把它送回到你身边的!”

远远听到她的哭声,秦北洋的鼻子酸,酸到想要早点死去算了。

沙扬娜拉。

又隔两天,羽田大树前来探监。他说,光的证词并没有多大作用,地方检察官仍然准备对他重判。原本,羽田商社已为他雇佣了关西地区最好的律师,但日方通知了大阪的中国领事馆,核实了秦北洋的身份竟是北洋政府的通缉犯,犯下了绑架徐树铮的严重罪行。

于是,日本司法机构决定将秦北洋引渡回中国。

秦北洋心里清楚,一旦回到北洋政府手中,自己绝无活路,小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一周后,秦北洋离开大阪拘留所,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去神户港。

他盼望在天津下船以后,能看到欧阳安娜的双眼,然后去死。

宅男福利,你懂的:

第七十六章 跳帮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3月25日,神户港。

初樱新绽,绚烂而短暂,犹如武士生命之坠落。樱花沿着港口的山坡,似洋洋洒洒的雪花,倒映在濑户内海的水面上。

此处码头狭窄,许多船挤作一团。紧挨码头的一艘船,将要开往中国的天津。三名穿着北洋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等候通缉犯。两国警察在舷梯上完成引渡手续。

秦北洋上了船,双手被绑着绳索,远离喧闹的乘客。其中一名警官,有着更高的警阶,虽把帽檐压低,仍然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孔,浓黑的小胡子,鹰隼般的眼睛,京城大姑娘小媳妇梦中情人的名侦探,叶克难。

“叶……”

刚想说出他的名字,却看到旁边两个陌生的警探,立刻活生生咽了回去,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认识叶克难。

叶克难装模作样地看着通缉令上的照片,教训杀人犯那样严厉地说:“喂,小子,你就是秦北洋?”

“是。”

秦北洋用眼角余光注视叶克难,却现名侦探正东张西望,两个警探说快到船舱里去吧,别站在甲板上吹冰冷的海风。叶克难说急什么!他掏出两根香烟分给大家,缓缓点起火柴,转瞬就被风吹灭了。他用手掌挡着风,连续划三次才点着。他不怎么用力吸,任凭烟头在风中自然烧掉,烟灰洋洋洒洒飞过秦北洋的眼前。

他还在等什么?

这是靠近船尾的角落,甲板上略微显得寂静,只有无数海鸥从头顶飞过。秦北洋的心跳在加快。他明白,一旦自己被押入舱室,必然被禁闭起来,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忽然,一坨雪白的鸟粪坠落到叶克难的肩膀上,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被弄脏了一大块。

“哎呀我操!”叶克难的烟头刚好熄灭,他狼狈地脱下上衣,又用手帕抹去飞溅到脖子上的鸟粪,“真是倒霉催的!”

另外两个警探急忙帮他收拾衣服,同时各自寻找避免被鸟粪袭击的地方。叶克难又从甲板上捡起小石头子,像个大男孩似的往空中投掷,想要把海鸥驱散。

秦北洋强忍着不笑出来,他几乎肯定,叶克难是故意站在海鸥密集的地方,等待被鸟粪炸弹的袭击。

名侦探,你不是来引渡逃犯的,纯粹是来插科打诨说相声的,影帝啊。

理由无他,三个字:拖时间。

倒计时……叶克难在对两个警探表演的同时,尴尬地皱起眉毛,嘴里冒着脏字儿,并用眼睛余光瞄他,仿佛正在催促:你小子怎么还不逃啊?!

秦北洋不想一个人逃跑,他还在等一个伙伴。

胸口的玉坠子热了。

春日午后,拥挤的神户港,海浪滔滔,轮船汹汹。不计其数的海鸥,刚从南海与太平洋列岛归来。它们向并排停泊的轮船俯冲而来,欢快地狂轰滥炸,将鸟粪投掷到警探的大盖帽,贵妇的遮阳帽,学生的白线帽,商人的黑礼帽上……

这些白色翅膀的天使们,遽然现一条赤色鬃毛,被毛雪白,犹如鹿头松狮的大狗冲上舷梯。不,只有海鸥们知道,它绝不是狗,而是不属于地球上任何现存一种物种的物种。

它来自坟墓。

九色来了。

化身为犬的幼麒麟镇墓兽,后背绑着一把沉重的长柄伞,飞蹬四条兽腿,穿过惊慌诧异的乘客们,直冲向轮船的后甲板。

它如一枚红白相间的炮弹,出千钧之力,瞬间撞翻了两个警探。名侦探叶克难也“顺势”倒下,故意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

秦北洋迅挣脱双手的捆绑,因为这绳子是叶克难给他绑的,故意留了个活扣。

一个月不见,来不及抚摸九色,一人一兽,共同冲向船舷的另一边。

不过,有个警探又爬起来了,掏出手枪在后面追逐。叶克难装作要爬起来,却高喊“哎呦妈呀”再摔一跤,“不小心”又把警探绊倒。未曾想,那家伙有着强的毅力,铁了心不能让北洋政府的逃犯跑掉,纵然额头磕破了流血,依然再度爬起追赶。

秦北洋逃到船舷边,甲板被一道墙阻断。绑在九色后背的长柄伞,必定藏着三尺唐刀,但再厉害的刀剑也挡不住子弹。

九色猛拽他的裤脚管,脑袋向隔壁轮船晃了晃,悬挂着蓝白红三色旗的法国船。

原来码头泊位有限,两艘船并排停在一起,船舷间隔不过三四米。他能清晰看到对面甲板上法国人的鼻子与睫毛,嗅到他们腋下的体味或古龙香水……

跳!

叶克难跌跌撞撞地追在警探身后,为秦北洋默念一个字。

秦北洋先抓起个沉重的救生圈扔向警探,延缓对方开枪的时间。他深呼吸地后退几步,暴喝一声冲刺。

十九岁的少年,肾上腺素开始燃烧。他感觉自己在飞,像四翼天使那样飞,飞过两艘轮船之间的大海。空中划过一道黑色闪电,数十只低空掠过的海鸥,向着相同方向滑翔。

摩西渡过红海,秦北洋飞过濑户内海。

零点一秒后,他坠落到对面法国轮船的甲板上。

跟着他一起飞过来的,还有四条腿的九色。无论如何,狗的跳跃能力总在人类之上,更何况它是比狗更强大的物种。用水手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跳帮”。秦北洋感觉双腿韧带快要崩断了,甲板上路过的法国人大吃一惊,却没人敢靠近他们。

这时候,中国警探隔着船舷之间的空隙,手枪瞄准了秦北洋的后背心。

枪声响起。

秦北洋虚弱地摔倒在甲板上,九色疯狂地踩着他的胸口。一只海鸥从天而降,喷着鲜血扑腾翅膀。

警探的枪口却朝着天空,原来在开枪的刹那,叶克难抬起了警探的胳膊。子弹虽射出枪膛,却击中了掠过头顶的大海鸥。

“狗日的!”叶克难当场给这警探缴了械,又劈头抽了他两个耳光子,“你眼睛瞎啦?对面那艘船挂着法国国旗,你要是打死了法国人,那得闹出多大的篓子?我们三个的饭碗儿得一块儿砸!”

警探还想要跳船过去检查,叶克难踹了他一脚说:“妈了个巴子!我们是中国警察,能检查法国船吗?我们连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都进不去,东交民巷碰到法国士兵还得点头哈腰,谁借你的豹子胆了?”

就在名侦探教训手下之际,法国船的汽笛长鸣几声,烟囱喷出滚滚黑烟,船尾螺旋桨转动,卷起滚滚的波涛浊浪。乘客们纷纷向着码头挥手,毫无伤的秦北洋,悄然向对面的叶克难双手抱拳,就差下跪感谢救命大恩了。

这是叶克难第五次救了他的命。

秦北洋和九色穿过人群,一口气逃到船头位置,这样才能避开北洋政府的警探。这艘船可真大啊,秦北洋小时候在天津的德国学校做过船模,估摸着有上万吨的排水量。

轮船渐渐开出神户港,他这才望见码头送别的人群里,远远站着几个人影高大而年轻的齐远山、戴着眼镜的羽田大树,抱着一对幼子的海女,还有个穿着学生服的小女孩。

光。

十二岁的嵯峨光。

他们带着九色与唐刀来给秦北洋送行,或者说,是让九色来救他性命的。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

光在对他唱歌,充满樱花气味的海风中,依稀卷来日语的歌词

更け行く秋の夜(よ)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恋しや故郷(ふるさと) 懐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夢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第七十七章 海上镇墓兽

光的歌。

离开神户的轮船上,秦北洋觉得这歌好生耳熟啊,仿佛远行送别必备的风景,竟也暗暗哼出旋律。

十个月前,当他在天津大沽口,逃上开往日本的轮船,欧阳安娜唱过同样一歌,只是完全不同的歌词。

其实这歌,既非中国也非日本,而是美国老歌《梦见家和母亲》。明治时代,这歌传入日本,被犬童球溪填词为《旅愁》。而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又用汉语填词,成了后世脍炙人口的《送别》。

旅愁渐行渐远。他再也看不清他的光,似与漫山遍野的樱花混为一体,熠熠光,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法国轮船航行在大阪湾,两岸是淡路岛与大阪府,即将进入太平洋。秦北洋还穿着日本拘留所的囚服,就差在额头写上“逃犯”两个字。

他带着九色潜入船舱,误打误撞到了洗衣房,天助我也!他挑了一件亚麻衬衫,配上背带西裤,既不惹人注目,也不显得穷困潦倒,大体属于普通乘客。幸好他身材高大,穿欧洲人尺码也不显大,胸前两条黑色背带,更有机械师的范儿。

秦北洋想要回到上层甲板,刚转身就撞见一个法国人。

充满煤炭气味的走廊,灯光照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山羊胡修剪齐整,金丝边眼镜背后,一双灰色眸子。狭路相逢,对方从喉咙里挤出法语“对不起”,便从秦北洋身边绕过,却多看了九色两眼。这条大狗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好像哪里见过?

秦北洋脑中细细扫描搜索见过的所有欧洲人,像一台永无止境的打字机……

记忆定格在上海,海上达摩山,弥额尔天主教堂。

侨居上海的法国古董商人皮埃尔高更。

这张面孔曾来求购幼麒麟镇墓兽,他怎会在这艘船上?也许刚从中国启航,路经日本神户,下一站是哪里?香港还是新加坡?但愿不是天津或上海,否则还是自投罗网。

看着高更的背影,九色弓背悄然前进,循着法国人的气味追击。这里基本没有乘客,只有底层船员与司炉工,古董商高更在此有些蹊跷。

七拐八弯到了货舱区,摆满邮政包裹、大宗货物。黑暗尽头有皮鞋与地板的碰撞声。

高更在说话。暗影中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法属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一个是法属非洲的黑人,还有一个是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最后一种人在上海法租界有不少是做巡捕的。他们腰上都插着卡宾枪,护卫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秦北洋听不懂法语,从皮埃尔高更的语气和肢体动作来看,无非是好好看护之类。

等到高更离去,三个看守松懈下来。阿尔及利亚人抽起水烟,非洲人和越南人打扑克赌钱。秦北洋耐心等待,直到两个打牌的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去舱室睡觉。只有高大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水烟越抽越精神,双眼在黑暗中瞪得如同野猫。

忽然,有个黑影窜过阿尔及利亚人背后。秦北洋看得真切,那人握着手电筒观察木箱。是个年轻的中国人,不过二十岁。

钱科。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上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北大教授钱玄同的嫡亲侄儿,湖州钱氏,放弃继承家业的机会,转而去北京南苑航校学开飞机。

阿尔及利亚人察觉身后异样,刚一转身,后脑勺遭到沉重一击,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北洋无需抽出唐刀,仅用环刀柄就解决了问题。

钱科惊讶地看着他,“秦北洋”三个字呼之欲出,却被布满老茧的手封住嘴巴。

“小心!别把另外两个家伙惊醒了!”

九色也蹭了蹭钱科的裤腿,这是幼兽表达友善的方式。

钱科来不及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同样出气声:“我想看看这里装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

大木头箱犹如一座小房子,或者说像一具硕大的棺椁。秦北洋产生不祥的预感。暖血玉坠子又热了。绕到箱子另一面,现有扇上锁的小门。秦北洋返回昏迷的阿尔及利亚人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个钥匙串,分别塞进锁眼尝试,如阿里巴巴打开藏宝洞。

刚才高更消失的片刻,就是通过这扇门,进入了木头箱子。秦北洋接过手电筒,照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乍看像佝偻的畸形人,后背似乎有翅膀,更像硕大无朋的蝙蝠。

不,箱子里的怪物长着两对翅膀。

手电光束扫过它强壮的胸肌,一双蜷曲的爪子,狰狞可怖的兽头,犹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被剥了皮的猎犬。

四翼天使。

秦北洋与钱科同时认出了这头镇墓兽。最后一次看到四翼天使,是把它送还到景教大墓。当时它已经严重损毁,只差四分五裂肠穿肚烂。可眼前的镇墓兽,已恢复到秦北洋第一次所见的模样,兽头、胸腹以及野兽的四肢,虽然还有修补痕迹,却都坚固完整。尤其背后两双翅膀,收缩自如的翼膜,精巧复杂,即便现代工业技术也未必能达到。

修复四翼天使之人,必定亲眼见过它自坟墓出土的原始状态,才能如此高度还原。

而有哪些人见过它呢?除了秦北洋,便是欧阳安娜、齐远山、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阿幽、王家维教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

但他又回头,盯着钱科的眼睛:“难道是你?”

突然,钱科开始颤抖,嘴唇哆嗦着后退,仿佛见到难以描述的东西,九色也用力撞击秦北洋的腰眼……

木箱深处,四翼天使镇墓兽,已经睁开双眼,放射出赤色火焰般的光芒。

两对翅膀底下的身体里,出蒸汽机般的轰鸣巨响,呼之欲出……

秦北洋关上小门,重新把铜锁插紧。他把钥匙还给倒地昏迷的阿尔及利亚护卫,看着木头箱子缓慢平息下来。

也许是九色,或者秦北洋自己,才触这尊四翼天使镇墓兽几乎复活。

他们潜出底层货舱,连爬几十格楼梯,来到轮船甲板。太平洋的落日,如一团坠入沸汤的金黄煎蛋,黑色与红色交替的晚霞,正在海面上拉开漫长的夜幕。

“不是我改造了这头镇墓兽。”

钱科惊魂未定地趴在栏杆上,回答了秦北洋的问题。

“你怎会在这艘船上?”

“北洋,我在南苑航校已学会了驾驶飞机。这些日子,国内流行去法国勤工俭学,恰好我考上了巴黎工业大学,要去学习航空器设计专业。”

“造飞机?”

钱科的双眼在夕阳余晖下闪光:“我从小的梦想,设计出第一款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第一款齐柏林飞艇。”

“我正羡慕你!你向着自己的梦想而去,那么我的梦想呢?”

他搂着九色,尴尬地搔搔头,简短叙述了自己为何上船。

“北洋,一年前,我听说你成了绑架小徐将军的通缉犯。但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我确实绑架了那个人,为拯救镇墓兽,但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对了,这艘船的下一站是哪里?”

“巴拿马。”

“纳……”

说了大半年日本话,差点脱口而出“纳尼?”

“这艘法国轮船从天津港启航,经过神户横渡太平洋,从巴拿马运河到大西洋,再到纽约停靠,最后横渡大西洋去法国。”

“那要走大半个地球!”秦北洋爱看世界地图,对五大洲四大洋了然于胸,“从中国去欧洲,不是马六甲海峡与苏伊士运河最近吗?何必舍近求远?”

“这艘船要在纽约停靠一个星期,我想顺路去拜访美国的航空学教授,观看最新的飞机表演,索性就选择走远路了。”

“你又是如何现货仓的四翼天使?”

“上船时,我注意到有法国公使馆的人员,还有个巨大的木箱被吊运上船。京城有传言,四翼天使在法国人手中。我又现货物主人是皮埃尔高更,而他恰好是上海的古董商。”

果然是伯希和!这个大汉学家,也是法国驻中国公使馆的武官次官,他既能盗窃出六千卷敦煌遗书到巴黎,自然也能将四翼天使镇墓兽偷运出中国。

这片星辰大海上,已有两头镇墓兽,一个飞的,一个跑的,犹如大洪水时代的诺亚方舟。

钱科住在二等客舱,邀请秦北洋同睡一床。他谢绝这番好意,决定和九色在一起,不想再分开哪怕一分钟。

走下楼梯,令人窒息的狭窄转角,秦北洋撞上个披散长的女人。栗色头打结,飘来油腻气味,阿尔卑斯山般高挺的鼻子,淌下两行黄浓稠的鼻涕。多半是法国人,二十多岁,面色苍白如死尸,眼里红,脸颊几块淡淡黑斑。如果她身体健康,再好好打扮,也是个冰肌玉肤的美女子。她开始剧烈咳嗽,秦北洋以为是被他撞的,很快感觉不对劲。九色也预感到了什么,咬着他的裤腿闪开。她趴在地上呕吐,差点吐到秦北洋一身新衣服上。

秦北洋问她需要帮助吗?也许她不懂英语,也许是他的日式英语糟糕,她慌张地爬起,穿过走廊拐角,挤入喧嚣的三等客舱,像只涌入下水道的老鼠……

第七十八章 跨越大洋

四月,艳阳天,满载排水量11ooo吨,悬挂法国三色旗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大型客轮,穿越了太平洋,来到巴拿马运河,岸边飘扬着巨大的星条旗,这里是美国的后院。

皮埃尔·高更从小爱逛卢浮宫,常在东方艺术馆和古埃及馆呆一整天。长大后,他继承遗产,漂洋过海来到上海,成为一名古董商。他与许多文物贩子交朋友,用几十块银元收购战国的古剑或南北朝的佛像,再以十倍价格倒手贩卖到巴黎、伦敦或柏林。

他在中国关系最密切的同胞,就是大汉学家伯希和。他资助过伯希和的考古事业,条件是获得从敦煌洞窟里揭取的壁画。

一个月前,皮埃尔·高更从上海赶到北京,与老朋友伯希和见面。在东交民巷的法国公使馆,他见到一尊刚被修复的镇墓兽四翼天使。

秦北洋东渡日本后,伯希和再次挖掘了房山唐朝大墓,将四翼天使镇墓兽秘密运到法国公使馆。依靠伯希和拍摄的照片与考古记录,法国机械师修复了四翼天使。但这是文物盗窃行为,法国不能以官方名义运送,必须假借皮埃尔·高更的名义,在天津以普通货物报关掩人耳目。航行路线舍近求远,不走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而选择横跨太平洋与巴拿马运河,穿越大半个地球回法国,反正欧洲大战已胜利告终,军方并不急于让镇墓兽上战场。

皮埃尔·高更雇佣了三个法国殖民地的武装护卫,日夜看守货舱里的四翼天使。

经过神户港,他现阿尔及利亚看守遭到袭击,幸好镇墓兽完好无损,不知是否被人打开过箱子没有?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这艘船上还有觊觎着四翼天使的盗贼。高更命令三名看守寸步不离守护宝物,自己每隔数小时下去检查一遍。

这一晚,“红衣主教黎塞留”在加勒比海航行,宴会厅灯火通明,举办庆祝大战胜利的舞会。

皮埃尔·高更换上礼服,举起香槟与贵妇人们相谈甚欢,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保罗·高更的侄子,误以为他也是个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欢乐时光了,过去四年里所有法国人都在忍受战争,没有一个家庭不奉献过鲜血与生命。与其说人们在舞会上狂欢,不如说在补偿地狱般的四年光阴。

舞会绝大多是欧美人,少数几张亚洲面孔,差不多都是日本人。秦北洋躲在宴会厅角落,非但没有侍者来倒酒,反而有人把他当作船员。他穿着白衬衫与背带裤,特意把头梳理得有型,捉走身上跳蚤,把九色留在外面。看到舞会上暴露抹胸的法国女郎,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免不了眼红心跳。

有个消瘦的西洋青年开始咳嗽,面色苍白,脸上泛出青斑,突然倒地。四周一片尖叫,医生过来检查,竟已没了生命体征,宣告死亡。船长却下令抬走死尸,歌照唱,舞照跳,绝不能让这艘船冷清地开过加勒比海。

这是最近死亡的第十三个人!

下层舱室已连续多人死亡,更多人患上重感冒。死者们大多年轻力壮,医生束手无策,只能分供不应求的廉价药品。至于更贵的药物如阿司匹林,则为上层舱室的有钱人专享,穷人根本没有购买资格。

舞会上又有两个女人晕倒。不断有人咳嗽,掩面流涕地离开。船长面色严峻,眼看一场盛大的狂欢,变成葬礼般的落寞。

“西班牙大流感!”

钱科为秦北洋慢慢解释,这种病跟西班牙没关系,但在西班牙感染了八百万人,甚至国王都被传上,才简称为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有一种说法,是法国战场上的中国劳工带来了病毒。但没任何证据,欧洲人对中国人存有不讲卫生的偏见。唯一确凿的病毒源头,却是美国。去年春天,堪萨斯州率先爆流感。一开始头疼脑热,肌肉酸痛、缺乏食欲而已,然后就要了你的命。短短一年内,美国人的平均寿命缩短了十二岁。

“世界大战突然结束,恐怕也跟西班牙流感有关,年轻人都病死了,没人能上战场打仗了。”

突然,秦北洋剧烈咳嗽起来……

钱科下意识后退两步,仿佛空气里藏着杀人的刀子。在这艘船上,唯二对病毒免疫的,只有镇墓兽九色与四翼天使。

此时此刻,皮埃尔·高更也想溜回舱室,船长从背后叫住他:“高更先生!能跟你说几句话吗?您在货舱托运了一件大木箱子,并有三名武装护卫,昼夜不停看守,请问是什么?”

“嗯……船长先生,我有权沉默吗?”

“对不起,你没有沉默的权利。在这艘船上,我的话就相当于法律。有人说,目前船上生的流行疾病,跟您托运的货物有关。”

高更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船长有权利开箱检查。

“好吧,您知道,我是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我所承运的货物,自然是一件来自中国的古董。”

“什么古董?”

“这很重要吗?船长先生,我只是为政府服务的承运人。这间古董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法国政府,需要我向您出示外交部和6军部的信函吗?”

“有人说,古董里会带有某种古老病毒或细菌,就像拔出撒旦的瓶塞,传染黑死病一般的大瘟疫。”船长打开窗户吹着海风,让宴会厅的空气变得流通,“众所周知,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就是来自黑海帆船上的老鼠。”

“您怀疑货舱里的中国古董给整艘船带来了疾病和灾祸?”正巧轮船航行过古巴海域,高更点起一支哈瓦那雪茄,“太荒谬了!请问是什么人告诉您的?”

“一位年轻的中国绅士,他说中国古墓中埋藏许多秘密。有某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文物,绝不能随意出土,更不能通过轮船运输。这种文物是用来保护墓主人的,对于活着的人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船长,您是在跟我说古埃及法老的诅咒吗?”

皮埃尔·高更对埃及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诅咒传说有所耳闻,但他嗤之以鼻,认为纯属无稽之谈。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进入北大西洋。七年前,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邮轮,在四月的春光里,沉没于北洋大西洋的冰海。”船长的嘴唇紫,“我的妻子,就死于那次海难。”

“我很遗憾,船长先生,从此您就变得如此迷信了吗?”

“据说在泰坦尼克号上,除了上千名乘客,还有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

“您认为泰坦尼克号是因为木乃伊而沉没的,我们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就要因为中国的镇墓兽而沉没?”

“镇墓兽?”

皮埃尔·高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耸耸肩膀说:“哦……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古董……我无法在三言两语内解释清晰。”

“我原本以为,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只在下层舱室中传播,只要做好隔离,就不会影响到头等与一等船舱的旅客。可这场胜利舞会让我现,这艘船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幸免,我们尊贵的客人竟然也病死了,那么病毒是从哪里开始传播的呢?今早,医生向我报告,货舱里又出现一个病例,就是负责看守你的古董的越南人。”

“哦,亚洲人身体孱弱,在海上旅行生病很正常。但他们的抵抗力与耐力很强,请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船长摘掉皮埃尔·高更的雪茄烟说:“高更先生,我要警告你:如果,这场流行性感冒继续扩散蔓延,为了拯救全体乘客与船员的生命,我将把你的货物对,它叫镇墓兽,投入大西洋!”

第七十九章 天使沉船记

三天后,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赤色鬃毛,趴在“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船头,面对北大西洋上壮阔的落日。

他敢打赌这艘船的老板是大仲马和《三个火枪手》的忠实读者。按照既定航线,轮船将驶入纽约港停泊数日,装载新的乘客并交换邮件,再启程横渡大西洋前往法国。

这片春寒料峭的海底,埋葬着泰坦尼克号与一千五百多名遇难者的遗骸。

在他身后的船舷,刚举行过一次海葬。这回是一家五口,最大的四十岁,最小才四岁,全部死于流感,蒙着白布沉入大西洋。自从离开加勒比海,每天至少十次海葬,过十分之一的乘客已经死亡,剩下大半也已病倒,包括医生。

纽约港外,布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航船,残破的欧洲之外,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船上幸存健康者,纷纷眺望长岛与新英格兰的绿色海岸,犹如三百年前“五月花”号上的乘客们。

海面上来了一艘检疫船,戴口罩的美国检疫员登上“红衣主教黎塞留”号,扫了眼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的人们,便下令这艘船必须升起代表瘟疫的旗帜,疫情解除前不得进入纽约港换句话就是自生自灭,直到整船人全部死亡。船长来不及申辩,检疫员匆忙离开,如果没有救生艇摆渡,简直就要跳海逃生了。

空气中弥漫死神的香水味,秦北洋带着九色逃离甲板,在过道撞见钱科。谢天谢地,他俩都还活着。

上星期,钱科找到船长,说货舱里的大木头箱子,属于古董商皮埃尔·高更,藏着从中国古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这件古老的宝物内有诅咒,甚至几千年前的病毒。唯一能拯救这艘船的方法,就是在纽约靠岸后立即卸下,换另一艘船运回中国。他知道船长迷信,妻子又死于泰坦尼克号海难,必会相信这样的说法。

“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在纽约港外被困了三个昼夜。每个小时,接连不断有人被抛入大海,有的人前一天在给别人抛尸,第二天自己就葬身大海,以至于海葬的白布都用完了。

糟糕的是,船长也生病了。但他是个强壮的加斯科尼男人,也是达达尼昂的老乡,他愤怒地将皮埃尔·高更关押到底层船舱的禁闭室,哪怕古董商喊出6军部长的名头也没用。

船长下令,打开货舱里存放古董的木头箱子。原本的三名武装护卫,已经病死一个,又病倒一个,剩下最后一个黑人护卫,开枪打死多名船员后,被人从背后用斧头劈死。

流满鲜血的货舱中,虚弱的船长拄着拐杖,亲手打开木头箱子的小门。他想要看一眼,这来自中国古墓的宝物,全船诅咒的来源,据说叫什么“镇墓兽”,究竟是何方神圣?

灯火通明之中,船长看到一个长着魔鬼面孔的天使。

两对翅膀收缩在背后,胸前有沟壑纵横的钢铁肌肉,还有个布满皱纹的兽头,强壮的爪子与兽腿,仿佛刚从自然博物馆里复活的史前生物。

“四……四翼天使?”

船长的航海生涯四十年,在地球上的每片海洋都航行过,抵达过几乎所有海港。他在开罗与大马士革甚至巴格达,都见过类似形象的古代遗迹与雕塑。但这样巧夺天工的四翼天使他怀疑这是从中国古墓里挖出来的吗?

忽然,天使睁开了眼睛。

兽的眼睛。

四翼天使镇墓兽,身体里再度出齿轮的轰鸣。似乎闻到人类的气味,就能重新激活沉睡的心脏。

它饿了?

背后的四扇翅膀,开始慢慢扩展变大,翼膜犹如无数撑开的伞面,很快抵住了木头箱子的边缘。

天使俯下野兽般的身子,赤色目光如同两团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船长的眼睛。

船长跪下,放弃一切抵抗,向四翼天使奉献了膝盖。

人无法与兽交战,人终将成为兽的仆佣,祭坛上的牺牲,无论在6地、海洋还是天空。

四翼天使镇墓兽,将这个逼仄的木头箱子,当作了地宫中的棺椁,而将眼前俯称臣的船长,当作了闯入的盗墓贼。

它咆哮着伸出爪子,撕碎了船长的身体,带着西班牙流感病毒的鲜血,喷溅到它的双眼。它把两对翅膀撑到最大极限,木头箱子被打得粉碎,碎片与木屑在货舱里四散。最后一批还健康的船员们,戴着口罩,举着斧头,惊恐地看着烟尘中飞起的镇墓兽。

四翼天使悬浮在货舱顶上,翅膀不紧不慢地扇动,仿佛回到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大墓的地宫,带着镇墓兽翱翔俯瞰这个幽暗的世界。

船员们开始惶恐地逃窜,但两条腿的兽哪能跑得过四扇翅膀的兽?钢铁翅膀扶摇之下,如同俯冲战斗机,滚烫的利爪与铁翼,飞撕破人们的后背心。

这是四翼兽对双脚兽的屠戮,巴比伦的泥板文书与犹太人的死海古卷里记载过的屠戮,也是二十世纪下一次更大规模屠戮的预演……

镇墓兽飞出货舱,在轮船内横冲直撞。他先飞到锅炉房,撞坏已熄火的蒸汽机,又冲到轮船后部,破坏了控制方向的尾舵。接着它飞到前面,摧毁了锚链舱室,整艘轮船失去动力与方向,成为大西洋上随波逐流的死亡之舟。一路上,它屠杀了所有能见到的活人,在它眼里全是入侵地宫的盗墓者。

底层舱室的幸存者们尖叫着逃上甲板,秦北洋也差点被铁翼削掉脑袋。他趴在地上安抚九色,毕竟这是船上,一旦坠入海中就毫无办法了。一扇舱门里传来剧烈敲打声,秦北洋抽出唐刀,砍断舱门外的大锁,没想到竟是皮埃尔·高更。

秦北洋把高更推到墙壁上,质问他为何要把四翼天使带出来?突然,轮船生更猛烈的撞击声,简直地动山摇,两条腿的秦北洋与高更、四条腿的九色都摔倒了。

他们逃上甲板,才现“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在暗夜里跟另一艘大型货船撞上了。轮船内部遭到严重破坏,纽约港外还有不少等待排队检疫的船只,加上黑夜视线不佳,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两艘巨型轮船的相撞,会带来极其致命的后果。

满载排水量11ooo吨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客轮迅下沉,来不及放下救生艇,更没有演奏最后一支曲子的乐队。

甲板已倾斜四十五度,秦北洋与钱科抓紧栏杆,许多人惨叫着滑入北大西洋。几分钟后,对面的轮船率先倾覆,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沉没。

中央甲板下,四翼天使已破茧而出,挥舞四扇翅膀,飞在危如累卵的大船上。

与此同时,小镇墓兽九色开始变身……

第八十章 飞行吧!天使

春夜,北大西洋上的星空灿若银河。

九色长出雪白分岔的鹿角,恢复金色的青铜鳞甲,暴出一张兽脸,重新成为地宫里的幼麒麟镇墓兽。这是秦北洋最后的法宝。大家都忙着逃生或者祈祷,没人注意到九色的变化。

但对十九岁的钱科来说,他更关心天上的四翼天使。他已学会开飞机与飞艇,还要学习如何设计飞行器,也与霍尔施泰因博士一起试图改造过这尊镇墓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四翼天使的翅膀,盯着它的胸腹之间的结构,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能依靠两对翅膀,支撑这副凶暴的钢铁身体悬浮在半空呢?

四翼天使镇墓兽看到了秦北洋和幼麒麟镇墓兽。它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对手,便瞪着火红的双眼,呼啸着俯冲下来,想要一举杀死这一人一兽。

秦北洋再次抽出唐刀。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连续吐出数只绿色的琉璃火球,如同鬼火飞过北大西洋的星空,猛烈撞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刹那间,眼前这幅火光四溅的画面,秦北洋想起专诸刺王僚的“彗星袭月”。

镇墓兽的琉璃火球,力量想必以往更为强大,犹如被投石机射出的火弹,雷霆万钧地冲天而去。虽然,火球无法烧化四翼天使的钢铁外壳,却让它的翅膀收缩颤抖,无法继续驾驭气流,急向倾斜的甲板坠跌。九色的鹿角继续生长,蔓延成一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简直比这头幼兽本身还要庞大数倍。

鹿角如同欧战战场上锋利的铁丝网,立即托住了四翼天使的身体,既让它无法伤害秦北洋与钱科,又免于它被摔得粉碎。

这时候,秦北洋并未逃离四翼天使,更没有选择让九色把它抛入大海。钱科抓紧他的胳膊说:“北洋,我们要把它带回中国去!”

但“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已即将沉没,海水已蔓延到秦北洋的脚踝,九色艰难地保持平衡,否则将与四翼天使一同坠海。

一分钟后,这艘大船将彻底沉没,届时将产生巨大漩涡,任何人或兽都无逃生的可能。

秦北洋攀着倒塌的烟囱,来到四翼天使面前,盯着它的眼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开始热……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撰写碑文之人,就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景教徒伊斯的之子景净。秦北洋在中国留学生郭同学家里,看到过这块碑文拓片,顺便背诵了这一小段,使用唐朝音韵,确保四翼天使镇墓兽听得懂。

果然,四翼天使原已熄灭的双眼,重新亮起赤色光芒。它完全理解这段碑文,几乎是唤醒墓主人的咒语。重新扑扇翅膀,激起狂澜大波,海水全扑倒秦北洋脸上了。

他大胆地爬上这尊镇墓兽的脖子,钱科也上来了,最后轮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收起鹿角,重新变回一条大狗的形状。

轮船烟囱沉入北大西洋的瞬间,四翼天使镇墓兽冲上了云霄。它几乎九十度向着星空飞去,身上驮着两人一兽。秦北洋抓紧它的脖子,钱科也如第一次坐飞机似的抓紧秦北洋。而九色四只锋利的爪子,就像在四翼天使的后背生了根。

仿佛回到东海达摩山,屠杀恶龙镇墓兽的清晨,秦北洋扶摇直上与地心引力战斗。北极星在头顶闪耀,像一团要吞噬天地的光晕,引着四翼天使笔直飞去。钱科的头直起,九色的赤色鬃毛全部炸开,仿佛从冰海冲入更冰冷的天宫。

当秦北洋回头往下看,黑暗的北大西洋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虚空与混沌。

四翼天使镇墓兽已在云端平飞,四扇翅膀不再剧烈摆动,优雅地控制高空气流,而不是被气流所控制。秦北洋与钱科不用抓住不放了,他摸了摸九色的脑袋,是它率先征服了四翼天使。

杀人无数的飞行兽,已被牢牢掌控,就像牧民臂弯上的猎鹰,渔夫竹筏上的鱼鹰。秦北洋直起上半身呼号,差点被夹杂冰雹的狂风冻僵。他俯身抱着四翼天使的兽头,在它耳边说着温柔的悄悄话,免得这头“畜生”又突然翻脸。

秦北洋下令去正西方向。若看到灯光聚集之地,必是北美大6的城市,无论纽约、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甚至魁北克,都要立即飞去降落,否则他和钱科会在天上冻死。

无需借助观测星空,四翼天使就能准确辨别方向。秦北洋怀疑当年制造这尊镇墓兽的秦氏祖先,在它体内安装了罗盘之类机关,或是某种更强大的灵魂力量。秦北洋连续打了好多喷嚏,四翼天使降低飞行高度,距离大西洋海面不过百米。对于刚学会驾驶飞机的钱科来说,也属于危险的低空飞行。开阔的大西洋,很容易分辨不清海平线,一头栽入海中。但对镇墓兽来说,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错误,就像蝙蝠与任何鸟类,都不会犯人类飞行员的错误。

一路向西。

骑在四翼天使的脖子上,秦北洋眯着双眼,前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必是北美大6。从他们与九色的身后,太阳在北大西洋冉冉升起,一格格喷薄而出,投射来冰冷的热量。

当正前方的灯火熄灭之时,阳光也投射到了海面上,照出上百艘悬着各色国旗的轮船。绿色的长条形岛屿在他的右手边,波光粼粼的海湾深入北美大6,中间夹着一条河流与一座小岛。河是哈德逊河,岛是曼哈顿岛。

纽约!纽约!

秦北洋命令四翼天使镇墓兽,加快两双翅膀的摆动,乘着春天的朝阳,从纽约港的水面上滑翔而过。

从无数轮船上空掠过,他已能看到曼哈顿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真正的钢铁丛林,视觉震撼过上海外滩一百倍。

然而,四翼天使却飞向一座小岛。那是一尊雕像,高举火炬的女人,仿佛衣带飘飘的古希腊人,头戴象征七大洲的七道光芒。无论意大利移民的教父,还是爱尔兰移民的牧羊人,抑或德国移民的传教士,进入纽约港的第一眼,都会看到这尊自由女神像,毕生难忘。

清晨七点,秦北洋与钱科驾驭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降落在自由女神像的肩膀上。

底下已有人看到他们,惊慌地呼喊异教徒的降临,尤其长着兽头的天使,后背上的四扇翅膀,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忽然,秦北洋看到相当于十二层楼下的地面,有张中国女孩的面孔,镶嵌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就像两面镜子,反射太阳全部的光辉。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淹死在北大西洋海底后的幻觉,秦北洋站在凝固的自由女神肩头,向着地面上活着的自由女神,声嘶力竭地高喊:“欧阳安娜!”

第八十一章 自由女神

欧阳安娜。

天还没亮,她独自离开饭店,从曼哈顿坐船渡过波光粼粼的纽约港,登上自由女神岛。她穿着美国女孩流行的裙子,头戴镶花边的遮阳帽,帽檐压着齐刘海,鬓角露出自来卷黑。

自由女神像基座上,镌刻着一英文诗,安娜试读出中文意思

“不似希腊伟岸铜塑雕像,拥有征服疆域的臂膀。红霞落波之门你巍然屹立,高举灯盏喷薄光芒,您凝聚流光的名字放逐者之母,把广袤大地照亮……”

放逐者?

她想起了一个人,同样也被放逐到天涯海角,而今不知所踪。昨晚,她梦到了他,梦到在地球边缘,冰封雪飘的海面上,夜空闪过绚烂夺目的极光,也照亮他的脸庞,极不真实地反光,好像融化在无边的宇宙。她伸出手,想触摸他的脸。无限接近,却永远触不到……

十个月前,安娜与秦北洋在天津大沽口分别。他登上去日本的轮船逃亡,她唱了一李叔同填词的《送别》。

而刺客们的主人阿幽的身份曝光,安娜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达摩山上的百万白银,还有小木。

欧阳安娜雇了一艘蒸汽船,匆匆赶到东海达摩山。然而,刺客们捷足先登。小木与海女无影无踪,据说已逃亡出海。不幸中的万幸,藏宝窟的百万白银完好无损。

她的船运走了全部白银,回到上海,存入达摩山伯爵基金。

那个难熬的暑假,为免夜长梦多,安娜不为人知地在上海买下了一百套房子!

新学期,回到北京大学,全体师生转入新校舍,后世著名的“北大红楼”。她收到一封日本来信,邮票上有大阪的邮戳。看到秦北洋的笔迹,她把信纸塞在心口,每读一段就到秋日下狂奔,跑了好几里路才读完。她汇去一千银元,可惜信封上没留寄件人地址。

九月天,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选举揭晓:安福系包揽七成席位,可称为“安福国会”,徐世昌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如今是老徐大总统,老段国务总理,小徐控制国会刺客们得到唐朝小皇子棺椁后,严守诺言,没再继续刺杀国会议员。

过完十八岁生日,欧阳安娜给自己定了目标女同学们都想毕业后嫁得好郎君,而她崇拜居里夫人、红色罗莎,甚至鉴湖女侠秋瑾。

安娜梦想做一个女外交官,至少中国从没有过,欧美也凤毛麟角。她拥有一口流利的法语,听说外交部法语翻译稀缺,她取出三千银元,通过叶克难贿赂了外交次长。安娜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馆,请大汉学家伯希和写了推荐信,终于谋得实习生的职位。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告终。北京举行盛大阅兵式,和尚、道士、喇嘛、神父奉命为中华民国祈福。树立在东单的克林德碑,原本为纪念庚子年被杀的德国公使,被改为“公理战胜”碑,移到**边上的中央公园。隔年一月,协约国在巴黎召开大会。中国作为战胜国也派遣了代表团,随即噩耗传来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要被转让给日本。国内舆论汹汹,北洋政府被迫派出第二批代表团。

十九岁的外交部实习生欧阳安娜,幸运地搭上了代表团的末班车。

代表团行列中,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小郡王的父王病重,经众议院议长批准,由他继承国会议员席位。他们从天津坐船出,没走更近的苏伊士运河航线,而是取道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环球航线。

相比大腹便便或脑门微秃的官僚们,还有尖酸刻薄的京城记者,确实找不到其他搭伴了。小郡王时而穿蒙古袍子,时而绸缎长衫,最爱的却是西装、马夹与皮鞋,打扮如纽约或伦敦街头的绅士。

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向外交部最漂亮的女实习生大献殷勤。欧阳安娜对他爱理不理,不在乎小郡王有着高贵的身份。她总是一个人靠在船舷上,眺望蔚蓝的太平洋。

到了加州的旧金山,登上横贯大6铁道,从西海岸前往485o公里外的东海岸。

特快列车也要走五天五夜,从内华达的荒漠,到犹他州的大盐湖,穿过雄伟的落基山脉,再进入沃野千里的密西西比河大平原,一路无边无垠的玉米与小麦地。到了俄亥俄河两岸,到处可见工厂和烟囱,人民高大而健康,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毋庸置疑,这是个富强的国家。

火车抵达纽约,代表团住进曼哈顿的饭店。这天早上,安娜换上新衣裳,独自前往自由女神像,想切身感受怀揣美国梦而来的人们,对纽约的第一印象。

抬头仰望自由女神的容颜,她竟看到一架奇形怪状的飞行器,徐徐降落到女神肩膀上。

绝不是飞机或飞艇,它有四扇不断扑打的翅膀,更像从博物馆逃出来的史前怪兽。

四翼天使!

两对硕大的翅膀,加上一个野兽的身体和头,混合着唐朝与肥沃新月地带。最初的震惊过后,安娜看得真切,这不就是北京房山景教大墓现的镇墓兽吗?

从它后背爬下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还有两个年轻男人竟是中国人,其中一张面孔,昨晚刚闯入过她的梦境。

秦北洋。

真的是他?外加从天而降的四翼天使,极不真实的幻景,让她怀疑梦还没醒?

突然,秦北洋看到了她,挥手高喊:“欧阳安娜!”

泪水像迸裂的珍珠,从十九岁的脸颊扑簌而下。渡过那么大的太平洋,又穿过整个美洲大6,她已没有力气再喊叫,只能向自由女神肩头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言中。

片刻之后,秦北洋与钱科从自由女神像上爬下来。四月春光,纽约海港上的风,吹走了安娜的遮阳帽,自来卷的丝轻拂到他的脸上。不顾一切,他们拥抱,不言中。

钱科有些懵懂地摇头,九色正襟危坐在地上,仿佛又回到海上达摩山,作为幼麒麟镇墓兽,第一眼看到欧阳安娜的情景。

两人松开,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言中!

面对纽约海港的对岸,曼哈顿的高楼广厦,秦北洋微微叹息:“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走这么远的路!”

“不管有多远的路,我陪你走。”

安娜举起自己左手,中指上牢牢套着玉指环,来自白鹿原大墓地宫的礼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乎要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而短暂的春天。

钱科不解风情地打断他们,指着自由女神像上的四翼天使:“怎么把它弄下来啊?”

“哈哈,原来四翼天使才是你的情人!”

秦北洋也学会了开玩笑。太阳下,原本展翅万里的镇墓兽,早已失去动力,变回一堆铁疙瘩。

大批警察赶到,有人报案说飞行器入侵纽约。起重机与大吊车,花了小半天,才把四翼天使搬到地面,幸好自由女神像没有损坏。

钱科用英语解释这是中国文物,欧阳安娜代表北洋政府外交部,希望把四翼天使交还给中国公使馆。

纽约警察犹豫之际,又一拨警察赶到自由女神岛,接管了四翼天使镇墓兽,运上一艘驳轮,完全无视安娜和钱科的抗议。

秦北洋在人群里看到一张面孔皮埃尔·高更。

高更竟还活着!

就像七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并非所有人都死于海难,法国人幸运地被轮船救起,送到最近的纽约港。他湿漉漉地找到法国领事馆,要求雇船去北大西洋打捞镇墓兽。高更推开窗户,意外看到曼哈顿对岸,自由女神像的肩上,竟停着一只飞行器。法国总领事给纽约市长打电话。考虑到美国与法国同为五大战胜国的良好关系,市长批准将四翼天使送还给法国。

秦北洋无法反抗,大白天的九色也难以变身,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三个中国少男少女,随时可将他们打成筛子。

安娜用法语质问皮埃尔·高更,他不跟女孩子啰嗦,皱起眉头看着秦北洋,扔出一句中国话:“感谢你拯救了我的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是中国的。”

秦北洋一字一顿回答。高更耸耸肩,跳上小驳轮,向来自法国的自由女神像挥手告别。

纽约港,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驳轮送上远洋货轮。这艘船将载着镇墓兽与皮埃尔·高更,渡过北大西洋,乘风破浪,前往欧洲,巴黎。

第八十二章 胜利宴会

自由女神像下的纽约,隔着波光粼粼的海港,秦北洋眺望曼哈顿岛,人类历史上空前壮观的摩天高楼,宛如古今中外无数帝王的墓碑。

刚要登上前往曼哈顿的渡轮,秦北洋被纽约州的检疫官拦下来。美国流行病史上最黑暗的1918年已经过去,现在是第二波西班牙流感的尾声,纽约对海上来客仍然格外警惕。

安娜出示了进入旧金山时的检疫卡,钱科顺利通过检疫,秦北洋却出了状况。

他开始咳嗽,流鼻涕,面色暗,浑身如同打摆子,死神的阴影在眼皮投下。

检疫官将秦北洋当作疑似西班牙流感患者。他让安娜和钱科带着九色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法国人高更再杀个回马枪,又觊觎幼麒麟镇墓兽了。

“北洋,你可要小心!”

安娜在耳边关照,两人分别了十个月,刚才的相聚又太短暂,但愿只是一场小别离!

秦北洋像牲口似的被运上检疫船,到了纽约海港的又一座小岛,已被改造成瘟疫隔离岛。小岛密集地插满帐篷,身边躺着意大利人、希腊人、波兰人、黎巴嫩人,还有墨西哥人。没有任何治疗,医生也束手无策,这些人奄奄一息,不分男女,等待默默死去。秦北洋原以为会见到无数墓碑,才知道流感死亡者会被立即火化,以免尸体传播病毒。

长夜漫漫,秦北洋看着帐篷外美国的月亮,周围此起彼伏咳嗽声与喘息声,死神仿佛一卷地毯,将所有人收起来,准备打包带走。

身边又死了一个!秦北洋大声叫喊,想让人把尸体抬走,但除了exuseme,他的日式英语没人能听懂。

倏忽间,一只兽头钻入帐篷。两个西班牙流感病人开始尖叫。但此地每夜都有人尖叫,管理员也见怪不怪了。

“九色!”

秦北洋跟着小镇墓兽钻出帐篷,一路匍匐着爬过充满焚尸骨灰的泥土。到了海边,月光下颠簸一艘小船,依稀照亮欧阳安娜与钱科的脸。

她来救他了。

突然,小岛响彻刺耳的警报声。瞭望塔上的探照灯扫过来了。秦北洋和九色上船,螺旋桨飞旋转。枪声响起,几颗子弹嗖嗖地射入海水。

九色变成幼麒麟镇墓兽,吐出两团琉璃火球,机关炮似击中瞭望塔。小镇墓兽又一次救了主人的命。

小船融入纽约港的夜色。安娜搂着秦北洋柔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再放你走的!”

他们在曼哈顿岛靠岸,沿着第五大道,来到杰弗逊大饭店,中国外交代表团驻地。

秦北洋跟钱科合住一间客房,加上九色。两人疲倦已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昼夜……

次日傍晚,秦北洋的精气神恢复大半,他和钱科换上干净衣服,来到二楼宴会厅,只见高朋满座。中国外交代表团,正在宴请纽约的名流与媒体,从纽约州长到市长,甚至有日本驻纽约总领事,为中国在巴黎和会制造舆论,抨击日本谋取青岛殖民地与山东霸权的不义。

中国代表团长致辞后,日本总领事起身,三十岁出头,穿着黑色燕尾服。未待主人应允,他走到宴会厅中央,用日本人里罕见的流利英语,向在座来宾问候。他的用词优雅,引经据典,不时蹦出几个古希腊人物,甚至拉丁文单词。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大战爆那一年,日本帝国付出27o名军人的生命,攻占德意志帝国的远东堡垒青岛。

“中国政府呢?连宣战的勇气都没有!”日本总领事又向中国代表团微微鞠躬,“抱歉,就算中**队进攻青岛,恐怕非但不能攻占青岛,反而整个山东省都会落入德国手中,甚至北京城头都会飘扬德意志德国的旗帜!”

宴会厅鸦雀无声,中国代表团虽然气愤,却无一人敢反驳。尽管北洋军阀连年内战,但那是菜鸡互啄,若要跟欧洲军队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到对手哑了,日本总领事乘胜直追:“德属东非的沃尔贝克中校,哦,他也曾在19oo年加入八国联军攻占过北京。1914年,他手下仅有一百多白人军士,两千多黑人士兵,在东非四面为敌,断绝外援,遭到数万大军围攻,竟然坚守四年,甚至攻入协约国殖民地。德国要是没有投降,沃尔贝克中校至今仍在战斗。如果日本不参战,山东就是第二个德属东非。日本为世界大战的胜利流了血,并让德国人也流了血。中国人流血了吗?据我说知,一滴都没有!那么流过血的青岛,就应属于日本帝国。”

这位总领事高昂头颅,赢得美国人的掌声。宴会厅角落,秦北洋和钱科躲藏在侍者身后。他很想用流利的日语跟对方辩论,却不敢抛头露面,毕竟他还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乐队奏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来自战败国奥地利的圆舞曲,让宾客们感到胜利的愉悦。这才是纽约,就像菲茨杰拉德说的“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凋,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第五大道溜达,从人群中挑出风流的女人,幻想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非难这件事……”

小郡王帖木儿很会跳舞,搭着一位美国姑娘的纤腰舞步翩迁。秦北洋在寻找安娜,他不会跳舞,只想多陪伴她片刻。他刚瞥见欧阳安娜的晚礼服,只见一个男子来到她面前。

头乌黑的东亚人,穿着一身紫色礼服。他有白皙的皮肤,古希腊般立体五官,细长而明亮的目光里,蕴含一点点高傲,又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几乎与秦北洋同样个头,又不像小郡王乳臭未干,渐入成熟男子阶段。他的身材削瘦挺拔,如果换一身行头,可以上舞台演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或《麦克白》。

他向安娜鞠躬并伸出手,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欧美礼节,先生邀请女士跳舞。欧阳安娜不得不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左手握住对方右手,他的左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

安娜微微一颤,他低声说:“得罪!”

标准的中国话,他不是日本人。欧阳安娜稍稍宽心。随着音乐跳华尔兹,她的舞步那么笨拙,好几次踩到对方鞋子。他笑着说没关系,鼓励她不要着急。他操控着两个人的步伐,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圆舞曲的旋律让人兴奋,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脸上扑满红晕,怪不得洋妇人都爱舞会,简直是女人们的天堂。安娜紧握他的手,看着他幽深明亮的双眼,还有刻意保持距离的嘴唇,不像登徒子们要趁机一亲芳泽。

今宵不眠夜,舞曲最**,欧阳安娜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人群中的秦北洋。

他在看着她。

安娜松开手,低头对迷人的中国绅士说:“对不起,我累了。”

“感谢你陪伴我跳的这支舞!”对方也大方地鞠躬还礼,“可我还不知小姐芳名?”

“安娜……欧阳安娜,不是英文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嗯。”

“你在中国外交代表团?”

安娜胸中小鹿怦怦乱跳,以前不是没碰到过主动搭讪的,但眼前男子的杀伤力却是惊人。

“对不起,我只是个法语翻译。”

舞会告一段落。纽约市长表讲话:“上星期,纽约举行了世界智力大会。我们请来全世界五十位顶尖天才,包括战败的德国与奥地利。智力大会有各种高难度竞赛,包括算术、几何、函数、逻辑、密码破译……最终荣膺第一名的,竟是一位中国的年轻人。他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拥有物理学博士学位,他叫李隆盛。”

纽约市长特地拿出一张白纸,分别用中英文写着“李隆盛”。

刚与欧阳安娜跳完华尔兹的年轻男子,走到宴会厅中央,接受全体宾客们的祝贺。

李隆盛先分别向纽约市长、中国外交团的团长鞠躬,又朝目瞪口呆的安娜挤了挤眼睛。

“很荣幸,今晚能参加中国外交代表团的宴会。晚生李隆盛,即将去欧洲拜访爱因斯坦先生,向他讨教《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作为客居海外的中国人,我衷心祝福中华民国国运昌隆,收回理所应当的国权,巴黎和会上的各国脑,尤其美利坚合众国的威尔逊大总统,能为中国伸张正义,为世界谱写和平!”

他先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后用标准的英语伦敦音,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懂,再次赢得一片掌声。最后一句,明显针对日本总领事的讲话,一时间抢尽风头。

对方按捺不住说:“李先生,我也听说了世界智力大会。可惜所有比赛项目,都来自西洋世界,没有我们东方的游戏。否则,说不定我也会来报名。”

“东方的游戏?”

第八十三章 国运档案箱

纽约,曼哈顿,杰弗逊大饭店。

日本总领事胸有成竹:“不仅是东方,也是全世界最深奥最复杂,最顶尖的智力竞围棋。”

“围棋是中国人的明,也应当属于全世界。这些年来,欧美的科学家开始学习围棋。我在剑桥攻读之时,还曾向我的老师传授过围棋技艺。”

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在纽约的宴会厅里,用最典雅的英语对话,在场的美国人啧啧惊叹。

“李先生,很高兴您也是棋友,我希望跟你切磋一局。”

李隆盛皱起眉头,看到日本总领事眉眼里的骄傲,不禁应承下来:“请问何时何地?”

“今晚,此地!”

血气方刚的日本驻纽约总领事,竟提出要跟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李隆盛比试围棋。中国代表团的团长也是棋友,心想既是才智出众之人,下棋绝非泛泛之辈。如果这位天才就此击败对方,煞了日本人的威风,还可赢得更多的美国舆论支持。

大饭店辟出一间总统套房,布置成对局室。猜先,日本总领事执黑先行。李隆盛按常规布局应对,几个来回,惊觉对方棋力深厚,远非业余爱好者能比拟,大局观乎常人。

原来这位总领事,乃是贵族子弟,自幼拜入围棋大师本因坊秀荣门下,要不是被送出海外留学,几乎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中方团长看出门道,为李隆盛捏了把汗。危急关头,李隆盛下出一记妙招,立刻化解对方攻势,反让日本总领事陷入长考。

围棋手长考,是在脑海中计算无数种可能性。每一可能性都会推演出数十手棋,变幻无穷无尽。整盘围棋的可能性,理论上有3的361次方,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故而高手长考,犹如级复杂的数学公式心算。古时没有读秒,往往持续一整个昼夜,许多著名对局要耗时数日。

团长等待了足足一个钟头,日本总领事才下出一记应招,看似漫不经心,旁观者仔细一分析,则是石破天惊。果然,轮到对面的李隆盛陷入漫长的思考……

这次连一个钟头都不止了。团长是个老外交官,年轻时跟李鸿章出访欧洲做翻译,亲眼见证过李鸿章与俾斯麦两位铁血宰相的对谈。他已哈欠连天,眼皮瞌冲,看怀表已很晚了。若按眼下事态展,对决不到明早结束不了。他又问双方,是否愿意就此封棋,住下客房歇息,明早再战?日本总领事与李隆盛异口同声反对,都有自信在天亮前结束战斗。

老团长指派两名秘书留下,熬夜伺候对局者,自己先行休息去了。

回到顶楼的客房,他刚想倒头睡下,心里异常烦躁起来。再看房间地毯和窗户,似乎有被人动过的迹象。他警觉地打开壁橱,露出一个大保险柜。

塞入钥匙,转动密码锁,柜子里躺着个黑色手提箱,外壳印着两个汉字:档案。

档案箱里是密密麻麻的资料,大部分是英文、法文与德文,少量中文和日文。

“虚惊一场!”

老团长擦擦额头冷汗,正要重新关闭保险柜,喉咙口感到一片冰凉,某种金属的滋味,深深切入气管。

他看到了血。

喷溅在保险柜与档案箱上的鲜血,接着他转回头来,先看到一把滴血的匕。

雪白的象牙柄上镶嵌着“白虹贯日”的螺钿图案。

他死了,尚未来得及看清刺客的脸,便已坠入永恒的黑夜深渊,在纽约,在曼哈顿。

一双脚跨过倒在地毯上的尸体,一双手伸入保险柜,掏出了沉甸甸的档案箱。

就在刺客拎着档案箱,走出房门的刹那间,整个饭店响彻了警报声。

乍听起来像火警,几乎要刺穿人们的耳膜。杰弗逊大饭店顶层的总统套房,对局室内的李隆盛刚落下一枚白子,对面的日本总领事已面色煞白,不仅被警报声惊吓,也因为棋局上的形势已天翻地覆,短短几手交换,黑棋中腹大龙已陷入绝境。

日本总领事匆忙起身:“对不起,这警报声太可怕了!我建议今晚对局到此为止,大家必须想办法逃出大饭店。”

“谁胜谁负?”李隆盛并不在乎什么警报,他直视日本总领事的双眼,就在对方几乎要投降求饶的刹那,风度翩翩地站起,竟把整个棋局都撸掉了,“好,到此为止,胜负不分。”

这看似粗暴无礼的行为,却是给足了对手的台阶,总领事羞愧地点头:“李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照!”

日本驻纽约总领事走到底楼,却现大门被紧紧锁闭,门房表示无能为力。前台服务生表示已打过电话报警,但不是火警,而是生了凶杀案

秦北洋正在饭店走廊狂奔,九色跟在身后。他在楼梯拐角撞上了欧阳安娜。她的面色苍白,抓着栏杆喘息说:“出大事了!”

片刻之后,他们闯入中国外交代表团最大的一间客房,现倒在血泊中的团长。

秦北洋蹲下触摸老团长的颈动脉,查看还在流血的咽喉是被匕割开的。

“他们到纽约了?!”

“刺客?”

欧阳安娜蹙起娥眉,现壁橱里的大保险柜是敞开的,存放档案的手提箱不见了。

“第二批中国代表团,跨越大半个地球,取道美国去巴黎,就是要护送这个档案箱!”安娜急得快哭出来了,“如果这些档案被人偷走,我们就没有去巴黎的必要了。”

秦北洋抓着她的胳膊:“别着急!什么档案?”

“为了夺回青岛,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先生,要在巴黎和会上表讲话。主席团要求中国提供资料,要大量外交档案作为证据。事关重大,外交部才派遣了第二批代表团,携带一个密码档案箱,装有关于山东、满洲、蒙古等问题的绝密档案,包括中国与日本签订的秘密条约,许多内容是袁世凯亲笔签署的,从未对外公开过。”

“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档案箱?”

“至少将决定山东和青岛的命运。”欧阳安娜注视老团长的尸体,平常女孩早吓得尖叫逃窜了,“中国驻美公使馆还有一批档案,涉及美国政府的秘密承诺,对于争取威尔逊总统的支持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先绕道来美国,将所有资料汇总,再出去巴黎。一路上,我们分外小心,团长本人保管档案箱,必须存放在保险柜。我们在档案箱里安装了报警器,连接饭店的警报系统。如果有人偷走档案箱,只要走出房间,就会触动警报,自动锁闭所有大门。”

“凶手和档案箱,此刻还在这家饭店?”

“如果我们运气不差的话。”

外面的走廊,中国外交代表团已纷纷赶来,小郡王光着上半身,边走边扯着背带裤,都知道大事不妙了。

秦北洋蹲下盯着小镇墓兽的双眼:“九色啊九色,君可知刺客之杀气?”

一声令下,九色如出笼的猎犬,整个饭店响彻它的蹄声。镇墓兽没有动物的嗅觉器官,却有敏锐的感知能力。

猎物就在这栋楼。

九色搜寻了上上下下,闯入每一间客房,包括餐厅、酒吧和厨房,最后冲上楼顶。

怎么忘了天台!

秦北洋背后藏着唐刀,在屋顶上现一个人影。

那人正欲放下绳索,沿着饭店外墙缒下。看到秦北洋与九色靠近,对方放弃了垂直降落。如果有人砍断绳索,必然半空摔死杰弗逊大饭店有二十层楼之高。

“刺客!”

秦北洋用中文大声喊出来,纽约的霓虹灯下,他看到一张右侧有刀疤的脸。

他叫阿海,九年前杀死了秦北洋的养母。

他还活着。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档案箱。

他脸上的刀疤似乎幻化为一道x形状的纹章,在纽约的夜空熠熠生辉。

第八十四章 博物馆奇妙夜

纽约,曼哈顿,杰弗逊大饭店。

秦北洋与九色盯着阿海的脸。

虽然,小木和海女信誓旦旦保证,他们在达摩山杀了所有刺客。但再度看到这张脸,仍让秦北洋血脉贲张,既仇恨,又兴奋。也许小木说谎,也许刺客命大,死里逃生。秦北洋曾在养父母的坟墓前誓,要亲手杀了这个刺客。现在这个机会又来了。今晚,复仇。

“放下档案箱!”

安娜也冲上天台,看到刺客阿海的脸。她还来不及告诉秦北洋,去年夏天,达摩山上与刺客们的狭路相逢。

阿海嘴角微微一撇九年前,当秦北洋还是个小男孩,就给他留下永远的刀疤。

他的左手握着档案箱,右手亮出象牙柄的匕。

秦北洋举起唐刀,直接劈向他的左手,想要一举斩断,趁机夺回档案箱。

刺客飞身冲出天台。

跳楼自杀?秦北洋伸手想要抓他,却扑了个空,自己也险些掉下二十层的高楼。

阿海在纽约的天上划出弧线,越过狭窄的街道上空,竟如飞鸟展翅,一跃而到对面屋顶。

不能让他逃了秦北洋没有别的想法,后退数步助跑,就像在日本跳帮逃上法国轮船,撒开双腿飞上天空。

风灌满他的双耳,曼哈顿在脚下飞逝,黑色的纽约海港静静地沉睡。

刺客道的轻功!

天国的悬崖与白鹤,仿佛在曼哈顿的夜空飞舞……

终于,他坠落到对面屋顶,幸好比杰弗逊大饭店矮了两层楼,有个下降角度,否则必然摔死在万丈深渊下。

九色也跳过来了,对于一头镇墓兽来说,这种跳跃根本不成问题。

秦北洋继续追逐刺客阿海,跳不过来的欧阳安娜,趴在对面屋顶高喊:“北洋!不管能不能拿回档案箱,你要当心!”

阿海再度跳上隔壁楼房的屋顶,这回又矮了半层楼,看来他是“刺客道”的佼佼者,擅长于飞檐走壁。

秦北洋与九色紧追不舍。在纽约的半空,他们玩命地追逐着,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从一条大街到下一条大街。尽管浑身血液沸腾,但他制止了九色变身吐出琉璃火球的企图,因为在烧死阿海的同时,也会烧掉价值整个山东省的档案箱。

两人一兽,三个鬼魅般的影子,一路飞行跳跃到百老汇大街。在一座大剧院的屋顶上,再也无处可跳了,阿海爬下剧院楼梯,听到热闹的乐队伴奏声……

今夜,纽约的最后一场戏剧,已演出了漫长的五个小时。一群黑人正在唱歌,表现南北战争的苦难,剧场里黑压压座无虚席。

阿海抓着一根绳索,直接空降到百老汇舞台上。演员们尖叫着逃窜,台下观众目瞪口呆。

秦北洋同样抓着绳索下来,九色跳下舞台。他拦住刺客去路,劈出三尺唐刀。聚光灯下,阿海灵活地躲过这一击,依然抓紧档案箱。秦北洋不让刺客有贴身缠斗的机会,否则匕就能割断他的咽喉。阿海占不到便宜,抓起一把道具步枪,绑着没开锋的刺刀。转瞬间,步枪已被唐刀一劈为二。

观众们掌声雷动,以为这是音乐剧特别安排的花絮,加上东方武术以及动物表演。

刺客飞身冲下舞台,沿着观众席通道逃去。秦北洋与九色追在后头,几个美国姑娘站起来说:“handse!”

剧院外,深夜的百老汇大街,阿海继续狂奔。秦北洋像个影子,直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消失。冲过几个路口,便是纵贯纽约南北的第五大道,左侧就是中央公园。

一路向北,出现一栋巍峨大厦,月光下仿佛古希腊罗马建筑,阿海慌不择路地钻进去。

秦北洋也冲进去,头顶是高大的穹顶,四处有奇怪的人影晃动。九色骤然变得警觉,它扬起爪子拍打墙壁,好像回到古墓地宫。

他看到一头狮子,青铜外壳,背后长着一对羽毛翅膀,头上却是戴着王冠的男人,满脸大胡子,卷曲地垂到狮子胸口。

原来是一尊古代雕像,底下还标着英文,秦北洋粗略地看懂了古亚述青铜狮子,年代在公元前两千年,差不多是中国的夏朝!

此地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是西半球收藏艺术和文物的圣地。

博物馆奇妙夜。

阿海逃入一间陈列室,墙上冒出数十名男女战士,背燧枪,佩军刀,划船渡过冰封的河流。为一名将军,目光坚毅地注视河对岸,身后卷着十三颗星的美国国旗这幅油画《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是大都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画中主角正是美利坚国父华盛顿。

秦北洋与九色也来到陈列室,在角落堵截住了刺客。谢天谢地,档案箱还在他的手中。

从前刺客们每次行动,至少有两个人,从未见过落单的。十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起,到去年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以及与小徐的秘密交易,动机都跟唐朝小皇子棺椁,或者镇墓兽有关。考虑到棺椁已落入刺客手中,那么这次的档案箱,或者档案箱所决定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谈判,难道成为了新目标?

“阿海!”

秦北洋叫出他的名字,阿海却摇头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海,但其实,我又不叫阿海,随便你们怎么叫吧!秦北洋,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本可以杀死你。”

“那一夜,你真是来杀我的吗?”

“不,我们是奉命来救你的!带你远走高飞,让你得到一个新的人生!但必须趁你熟睡,杀死你的养父,再让清廷背锅。”

“奉谁之命?”

秦北洋强压复仇的欲望,必须把秘密搞清楚再复仇。

“我不能坏了刺客的规矩。”

阿海死一般的眼神。就算将他擒获,施以满清十大酷刑,也无法得到秘密。

不过,秦北洋的大脑迅转动,根据“再让清廷背锅”这句话,已想到两点

刺客劫持九岁的秦北洋,是要让他从小在“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与“刺客道”,以便日后帮助刺客集团打开乾陵与镇墓天子的秘密也许刺客们早已知道,秦北洋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之中的秘密。十年前,秦北洋若是落到刺客们手中,不再父子相认,那么墓匠族也就断绝了后人,诚如老爹秦海关所言,非但光绪帝的镇墓兽造不出来,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皇帝制度都会毁灭!而这伙刺客们,一定是与清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虽然,清朝还是没过几年就完蛋了,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谓历史,谁又能准确预测呢?

“第二个问题:你为何偷盗档案箱?”

“对不起,我依然不能说。”

“阿海,你于我虽有杀母之仇,我也曾在养父母的墓前誓,要以你的人头献祭。相比你我私人仇怨,你们要杀北洋军阀,要杀御用议员,我不阻拦。但你手里的箱子,务必请还给我,还给中国。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以后自有机会了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北洋仁至义尽!

阿海沉默许久才说:“你果真是那个人!”

“什么人?”

第八十五章 工匠联盟(一)

纽约,曼哈顿的子夜,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面前。

刺客阿海面前升起一团烟雾,他已闪身冲出陈列室。

“站住!”

秦北洋与九色紧跟着阿海冲出博物馆,回到月光下的第五大道。

沿着中央公园东侧穿过,进入一片破烂低矮的街区。早春四月,夜间乍暖还寒,好些黑人在街边烤火取暖,惊讶地看着两个中国人追逐着奔过,还有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纽约哈莱姆区har1e,聚居数万南方来的黑人,遍布肮脏的贫民窟。

阿海躲入一间摇摇欲坠的大楼。酒鬼们出来拦住去路,被他一拳打出去三尺多远。这是未被纽约的黑夜消化的盲肠,藏污纳垢,臭不可闻……

楼道犹如迷宫,地势越来越低,走过几道台阶,才感觉深入地下,好像一座宏大的古墓地宫,只是住满了黑皮肤的活人。

刺客阿海逃窜到地道尽头,已没有了住户与人迹,只有一扇貌似古老的石门。

一个穿着黑袍的高大男人,手中握着中世纪宝剑,像个守门人一样巍然屹立。

是个白人。

阿海以为又碰上了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西洋古董。但那人竟眨了眨眼,爆出一句话:“ho&o39;sthere?”

守门人恶狠狠地盯着阿海,后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人的两条腿与兽的四条腿。

秦北洋和九色即将追到了。

阿海别无出路,他飞快地靠近守门人。就在对方抽出宝剑,要像劈西瓜一样劈开他的脑壳时,象牙柄的匕轻巧地划破咽喉……

宝剑先坠落在地,接着是沉重的守门人,像一堵高墙倒塌。

半分钟后,秦北洋和九色赶到,地上躺着一具白人的尸体,又是匕割喉,石门敞开一条缝隙,阿海已逃入其中。

秦北洋再一抬头,看到门楣上有个标志好像是金字塔,中间睁着一支眼睛。

独眼金字塔?

这个标志好眼熟啊!

摄手摄脚地走入石门,穿过一条深深的甬道,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

秦北洋闪身躲入墙边的幽暗角落,只见一级级往下的台阶,坐满身穿黑袍之人。地下台阶呈圆形下降,底部有片圆形空地,形如“天国学堂”的“镇墓兽大斗兽场”。

粗略目测,场内有一百人左右,似乎没有女性,而且全是白人。他们大多五六十岁,年轻的也是一把大胡子。要么身着黑袍,要么工装裤和工匠服,各自提着工具箱。圆形环绕的墙壁下,摆放许多奇怪物件,全用油布覆盖遮挡。

秦北洋心中疑惑,这是地下拳击比赛?还是某种秘密宗教仪式?看来更像后者。

场子中心的聚光灯亮起,精雕细刻的靠背椅上,端坐一位黑袍老者。风帽遮挡着他的脑袋,看不清容颜,只见一把白黑半白的须髯,显然也是欧美人。

老人身后,依次站着三名白袍人,一个手执圆规,一个手执矩尺,还有一个捧着书本。他们的白袍上有个符号,却是圆规、矩尺与书本的组合。

三个白袍人背后,又有十二个右手执宝剑,左手执十字弓的男人。他们都穿着朴素的工匠装束,头戴厚厚的鸭舌帽。头顶悬挂一面旗帜,图案赫然是“独眼金字塔”。

手执十字弓的欧洲男人?

秦北洋想起什么,再细看那十二个男人,果然认出一张面孔半年前,德国投降的同一天,日本京都,山本教授的秘密实验室,羽田大树带着一个欧洲工匠来拜访他叫施密特,德语姓氏,意思就是工匠。这家伙还用十字弓射出弹珠,打得秦北洋眼冒金星。

对了,他的十字弓上的标志,不就是眼前的“独眼金字塔”吗?

那一夜,羽田大树在居酒屋说过,此人属于“工匠联盟”的“守门人”,又称“执剑人”,负责守卫联盟大门,手执锋利之剑,惟有联盟会员才能通过大门。

刚才在门口被刺客阿海所杀的执剑男子,也正是工匠联盟的守门人?

阿海又在哪里?秦北洋悄然扫射四周,百十来个黑袍或工匠服男子之中,并无踪迹。毕竟,中国人的外貌与西洋人泾渭分明,体格与肩宽都有明显差距,何况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手执十字弓与宝剑的“守门人”之一,拜访过日本的施密特,走到靠背椅上的老者身边,先趴下亲吻老者的靴子,清了清嗓子,用标准德语朗声道:“今晚,工匠联盟世界大会,我们齐聚在北美圣殿,先有请两位工匠圣贤……”

同时,圆形地宫穹顶降下两幅硕大的画像,欧洲铜版画的黑白风格,全是人物头像

左面那幅貌似古希腊人,深目高鼻虬髯,垂到额前的卷曲头;右面那幅居然是中国人,却是按照外国人想象的中国形象,画着夸张的吊眼角与稀疏的胡须,幸好没画出金钱鼠尾的清朝辫子,而是按照古汉人模样头顶束着髻。

施密特继续说:“有请工匠联盟大尊者讲话!”

所谓“大尊者”,就是坐在靠背椅子上的老者。他出微弱的声音,似是奥地利口音的德语?秦北洋从小学标准德语,完全听不清楚。

施密特代替大尊者说:“工匠联盟的会员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伟大工匠们,请齐声高呼工匠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整座圆形地宫此起彼伏不同的语言,从德语、英语、法语到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甚至荷兰语、捷克语、瑞典语、希腊语、波兰语……

躲藏墙角的秦北洋低头注视冷静无声的九色。心想一千二百年前,制造九色的秦氏墓匠族早就化为灰尘,但这头小镇墓兽永存不灭,正好暗合了这句格言!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老爹秦海关还有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两句话交相辉映,犹如太平洋与大西洋。

第八十五章 工匠联盟(二)

守门人施密特继续代表大尊者言:“诸位,整整六百四十年前,全世界最伟大的工匠,第一代大尊者,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开创了工匠联盟,运用智慧、勤劳、严谨以及手艺,传承自荷马时代以来的文明。我们严格遵守第一代大尊者留下的规则:一切手工技艺,皆由口传心授!将人类最杰出的技艺扬光大。六个半世纪来,我们创造出了遍布全球的文明世界,也包括这座曼哈顿岛的钢铁森林。这是人类之伟大,工匠之伟大。”

别看这人在日本惜字如金,在这个场合却是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是掷地有声。台阶上有人不断用各种语言做着翻译,尽量让所有人都能听懂。

施密特话锋一转:“刚刚过去的四年,在全世界的6地、海洋以及天空,生了有史以来规模空前的悲剧!工匠联盟每年一度的大会,被迫中断了四年。各国的能工巧匠,被迫为各自祖国的政府服务,以至于手足相残,违背了工匠联盟的准则伟大的工匠不服务于杀人,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除外。”

伟大的工匠不服务于杀人,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除外秦北洋心中默念这句话,倒是跟墨子的“非攻”与“救守”相似。

莫非铜版画上的中国老头就是墨子?

“然而,这场世界大战的每一方都自称正义,自称为保卫神圣祖国母亲免受强暴,而将我们的孩子送上战场加以屠杀。”守门人施密特继续痛心疾地说,“战争结束了!在座各位都是幸存者,我们终于有幸召开这次大会,展示最伟大的工匠技艺!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念完口号,十二个“守门人”以及三名白袍人,将宝座上的大尊者后撤到台阶,留出中间一大块圆形空地。

先出场的是一位意大利管风琴制造大师。

墙边的幕布拉开,出现一面硕大无朋的管风琴或者说管风琴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形如金属高墙,由无数根铜音管组成。欧洲中世纪一个中型教堂内的管风琴就有12oo根音管、16枚不同音调的音栓、两套键盘以及一层脚踏板。

大师的祖先在达·芬奇的年代,就为梵蒂冈宫廷制造管风琴。大师已年逾七旬,他的三个儿子在世界大战中应征入伍,战死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他的手艺注定将要失传,带来纽约的这架管风琴是毕生最后一部作品。

老迈的大师坐上管风琴,为大家弹奏一曲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不可思议,秦北洋第一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飘荡在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贫民区的地下圣殿,丰富的和声绝不逊色于任何管弦乐队。小镇墓兽九色竟也在管风琴声中飘飘欲仙。

这是一架巨型机器,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拥有世界上最复杂而庞大的乐器结构,一架能出宽广音域的声音国度,仿佛神的呼吸与沉吟。

难怪莫扎特说管风琴是“乐器之王”。

短暂的管风琴演奏之后,全世界的工匠们各自登场,纷纷展示各种神奇技艺与产品从瑞士大自鸣钟到荷兰木头人再到俄罗斯套娃甚至法国利摩日瓷器……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台奇形怪状的硕大机器。

工匠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魁梧,碧蓝的眼珠子,柔软的金黄头。他用德语自我介绍汉斯·波尔,东普鲁士的工匠家族,曾被腓特烈大帝聘为席宫廷工匠。刚结束的世界大战中,他成为德意志帝国的一名军法官,在东线与俄国人作战,最远占领过基辅与克里米亚。

“诸位大师,非常荣幸,我次参加工匠联盟大会,我将隆重介绍杀人机器!”底下一片微微骚动,波尔自顾自地说下去,“请看,这台机器有三部分,每个部分都有外号:底下叫‘床’,上边叫‘绘图员’,中间的悬浮部分叫‘缝纫机’。”

他抱出一个模型假人演示,铺着棉絮的“床”上,假人赤身裸体脸朝下趴着,手脚被皮带捆绑。一小块抹布塞入假人口中,免得行刑过程中嚼烂舌头。假人在“床”与“绘图员”之间,“缝纫机”的无数针头刺入人体,长针在受刑人背后刺上其所犯罪行比如司法判决书,短针喷水冲洗血迹,再喷出墨汁。“缝纫机”的针头还能刻画出美妙的花纹和图案,从玫瑰到宝剑到雄鹰甚至骷髅,简直是个纹身艺术家。

行刑过程长达十二小时,前面六小时犯人神智清醒。此后已无力喊叫,“床”会自动送出一个电热锅,盛满热气腾腾的燕麦粥,补充营养续命。最后一分钟,“缝纫机”的针头才会彻底刺穿受刑人波尔用了“完美”这个词,完成一件艺术大师的作品,将受刑人送入天堂或地狱。刺满文字与花纹的皮肤,将会完整揭取下来,经过防腐处理,永久展示在东普鲁士的“杀人博物馆”。

汉斯·波尔给机器起了个优雅的名字“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秦北洋后背心竖起汗毛,整个流程酷似清朝的凌迟酷刑!同样杀上千刀,同样是让受刑人续命,百般折磨侮辱后才夺取性命。不同在于,中国的千刀万剐,依靠刽子手的经验和功夫,而这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完全依靠工匠的智慧与现代机械。

地下圆形圣殿的中心,守门人施密特以德语高声道:“汉斯!你不觉得这台杀人机器违背了工匠联盟的精神吗?”

“尊敬的守门人。天底下有太多恶人,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如果不接受严惩,便会有更多无辜者被残害。我相信以暴易暴的哲学。”汉斯·波尔的目光强悍坚毅,哪怕他的祖国在世界大战中彻底失败,“诸位,假人演示不算,我将用一个真人来演示‘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考虑到大会的时间有限,我会调快行刑的时间,将十二小时缩短到十二分钟!”

“汉斯!你要在联盟大会现场杀人吗?”

“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劣等民族的黑人,他曾经生吃了十二个白人,刚从非洲被运过来,他的生命卑贱,不值一提!我将在现场将他处决!”

没等大尊者同意,汉斯·波尔已从后台推出一台铁皮棺材。

守门人施密特要上前阻拦,却被三个白袍老者拦下:“让他试试!”

(注:“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的形制来源于卡夫卡的杰作《在流放地》)

第八十六章 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一)

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区,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躲在暗处的秦北洋眯起双眼,九色似乎也蠢蠢欲动。

聚光灯下,波尔熟练地打开铁皮棺材确实有个黑人,双手双脚捆绑,却已变成一个死人,脖子上多了一道拉链般的伤痕。

黑人尸体背后藏着一个活人,露出一张斜着刀疤的右脸,中国人的脸。

刺客阿海。

两小时前,阿海为躲避秦北洋与九色的追捕,携带绝密档案箱,慌不择路地逃进工匠联盟的大会场。正好墙角有一口铁皮棺材,他便躲藏到棺材之中。没想到里面还有个黑人,手脚都被捆绑,阿海毫不犹豫地抽出匕,割断黑人喉咙,便跟死人躺在一起。他等待这口棺材被埋葬的机会,就会破棺而出,夺路而逃至少可以避开九色的追捕。

他不惧怕任何人,甚至不惧怕普通的镇墓兽,唯独惧怕九色。

去年春天在北京,阿海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同样被迫躲进棺材。还有几年前的香山雪夜,刺客阿海与老爹伪装成棺材里的尸变。

刺客们对于棺材有着难以抗拒的嗜好!

棺材中的刺客阿海,面对汉斯·波尔,也面对整个工匠联盟的聚光灯。

匕出手了。

汉斯·波尔的反应乎常人地机敏,或许是上过战场还能幸存的缘故,他本能地往后退却。象牙柄的匕犹如长了眼睛,彗星般追上他,擦着咽喉掠过,划破了他的下巴。

波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下颌破开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阿海不是来刺杀他的,没必要跟这个德国人拼命。他只想逃出这个场子,手里却拎着一个沉重的档案箱。

倏忽间,秦北洋和九色跳下台阶,抽出背后唐刀,一人一兽,径直奔向会场中心的阿海。

工匠联盟一片大乱,十二名守门人纷纷亮出兵刃,护卫宝座上的大尊者。

文艺复兴以来的老规矩,为了防止刺杀,大会上不得携带热兵器,包括守门人等等警卫人员,只能持有中世纪的宝剑和十字弓。

阿海拎着档案箱,施展“刺客道”轻功腾身跃起,施密特的十字弓射出第一支钢箭,恰好插入他的左侧肩膀。

刺客如折翅的鸟儿坠落。

逃生,抑或,档案箱两者只能取其一,他不可能带着沉重的箱子逃跑。

阿海的逻辑很清晰,必须选择前者,因为选择后者也无法保证逃脱。

他将档案箱砸向十二名守门人,肩膀哪怕插着一支钢箭,仍然施展“刺客道”,足尖如蜻蜓点水,踩着看台上的工匠们头顶,飞跃出来时的甬道。

放弃档案箱的阿海,轻装上阵,洒着鲜血侥幸逃脱。

闯入会场中心的秦北洋,一把抓起档案箱,周围全是工匠联盟的大老爷们,十二张十字弓对准他的脑门。小镇墓兽九色正要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高声说出德语:“施密特!你还记得我吗?日本京都!我们在居酒屋一起吃过寿喜锅!”

施密特微微一怔,再细看秦北洋的面孔,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少年,令人印象深刻,更没想到他会说流利的德语。

“根据工匠联盟法度第1o5条,未收到邀请而擅自混入联盟大会的,将要作为奸细处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追捕刚才的刺客,误入了你们的会场。因为他偷窃了我的不,是中国的珍宝。”

“刺客?刺客闯入了工匠联盟大会?”施密特的面色变得煞白,“数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

工匠大师们都像见到鬼似的,仿佛一番腥风血雨又不可避免。

“我是刺客们的仇敌!誓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秦北洋寻思工匠联盟与刺客们是否有什么过结?正好自己可以站在工匠一边。

守门人施密特板着面孔说:“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刺客联盟的奸细?”

“刺客联盟?”

秦北洋心中一惊,原来在这个地球上,除了一个工匠联盟,还是一个刺客联盟?

这两个古老的联盟,貌似是死对头的感觉?

遭了,自己夹在这两伙人之间,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你真的与刺客联盟无关,但破坏了工匠联盟大会,我们仍然要处死你!”

九色瞪着双眼,顶起雪白鹿角,身披青铜鳞甲,想着如何抵挡十字弓,又如何把这些工匠烧成灰烬……

千钧一关头,秦北洋想到了解决之道:“好,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工匠联盟大会,凡是世界顶尖的工匠,都有资格来参加,是不是?”

“不错,这座北美圣殿内汇聚了全球工匠的精英。”

“你知道吗?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家工匠的传人,我的家族在过去三千年来,一直为中国的帝王修建陵墓以及镇墓兽。”

施密特的眼神有些晃动,他后退了一步问:“请问你的姓氏?”

“秦!”

这个汉字音让底下的工匠们一片哗然,就连十二个守门人也有些耸动。

秦北洋补充一句德语:“秦氏,又称为墓匠族!被誉为‘东亚的工匠之神’,守护着三千年来,中国陵墓的最大秘密。”

这句“东亚的工匠之神”完全是秦北洋临时现编出来的,为了吓唬这伙自诩为全世界最伟大工匠的老家伙们。

施密特回到大尊者身边,两人耳语两句。自始至终,大尊者的面孔隐藏在罩袍下,只能看清下半截的大胡子。

“秦,六百五十年前,来自中国的墓匠族,已是工匠联盟的中流砥柱。若你能证明自己身份,当场即可入会,成为联盟的初阶会员。若你不能证明,依然按照奸细论处,当场处死!”

施密特说话响亮干脆,出乎秦北洋意料原来工匠联盟知道秦氏墓匠族?自己家族的地位似乎还很高?看来羽田大树所言不虚。

但如何证明呢?总不见得脱衣服,露出背后的鹿角形胎记吧?

没想到,施密特毫不客气地抓住秦北洋的肩膀,撕开他后颈处的衣服,果然露出赤色火焰般的鹿角胎记。

秦北洋一声叫唤,几乎再要抽出唐刀来拼命,施密特却以极度异样的目光注视他。

难道……这个德国工匠也认得秦氏祖先的胎记?

第八十六章 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二)

施密特退回去跟大尊者耳语了几句。

秦北洋拍拍小镇墓兽鬃毛,九色心领神会,头顶鹿角分叉变化,不断打开生长,张牙舞爪,变成一株参天大树,惊得十二名守门人保护大尊者后退。

九色又吐出一团琉璃火球,圣殿上空飘移飞行一周,犹如球形闪电,上下翻飞却不伤到一人,最后猛烈击打在地上,撞出个一尺见方的焦黑深坑。

“大家不必惊慌,这头小镇墓兽,是一千二百年前,由我的祖先精心制造的,至今完好如初,能够执行各项任务,结合了灵魂力与机械力,逾千年而不枯竭,忠诚无双,可谓是真正的‘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介绍完毕,施密特又出来抬杠了:“秦,这只能证明它是墓匠族的产品,并不能证明你是秦氏后人,更不能证明你是顶尖工匠。我们这里的工匠大师们,都是祖传了好几代甚至几十代。但他们自己必须学会手艺,不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这意思是要让秦北洋现场露两手,证明自己拥有秦氏墓匠族的手艺。

难道要当场造一个墓吗?

秦北洋陷入难题,恰好看到那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他仔细观察一番,依次打开组成这台杀人机器的三部分:“床”、“绘图员”、“缝纫机”。

死马当活马医了!秦北洋抓着档案箱,决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如果,我能改造这台机器,是否能证明是顶级工匠?”

“嗯……如何改造?”

“它不是叫‘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吗?我就把杀人机器改造成真正的缝纫机!”

施密特回头跟大尊者商量了下,允许秦北洋当场进行机器改造,但只给他一个小时。工匠联盟大会只在黑夜召开,黎明前务必散会,这是几百年来的老规矩。

这台机器原本的主人汉斯·波尔被刺客割伤了下巴,有人在为他包扎处理伤口,估计两周内无法说话,只能干瞪眼表示抗议却无果。

秦北洋着手工作之前,也向工匠们提出了求助:“我两手空空,缺少工具和原材料,请问在座各位大师,能否为我提供?”

工匠们早就对这位中国少年颇感兴趣。法国顶级制衣匠、比利时顶级缝纫机匠,主动上来帮忙,他们随身携带各种工具与原材料。秦北洋双手合十感谢,将档案箱交给九色保管,它必会像牧羊犬保护羊群一样保护好档案的。

他重新仔细检查“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现其中渗透许多血迹,甚至人体组织的残骸显然执行过多次死刑,整个机器充满一股煞气。

秦北洋横下一条心,脑中自动勾画出“床”、“绘图员”、“缝纫机”三部分的机械结构图。他问人要来纸笔,迅画出全新的缝纫机设计稿。

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机械课的动手实践就是组装缝纫机。他把全世界各种品牌的缝纫机和结构都已吃透了,几乎每个螺丝钉的位置都牢记脑中缝纫机由机头、机座、传动和附件组成。核心的机头包括刺料、钩线、挑线、送料四部分,加上绕线、压料、落牙等辅助部分。机座分为台板和机箱两种。机架、手摇器或电动机组成传动部分,日常家用缝纫机有脚踏板,曲柄带动皮带轮和机头旋转。

而这台杀人机器更像大型的工业缝纫机。

秦北洋按照设计图纸,对三个部分都做了大胆地重新建构。幸好这台杀人机器的原理,本来就是仿造缝纫机而来。尤其是“缝纫机”部分,许多零部件直接取自缝纫机,只不过增加了大量针头,并能事先输入文字与花纹加以控制,是一台智能化的杀人机器。

一小时后,挥汗如雨的秦北洋大功告成,满手都是油污,终于将“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重新装配完成。

他脱下自己外套,又要来许多纱线,针头迅穿透衣服,白色纱线在黑外套上缝出一组正楷汉字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缝纫机又绣出一行德文,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秦北洋长出一口气,刚才面孔鼓得通红,万一要是失败,恐怕小命不保矣。

工匠联盟的大师们掌声雷动,为这台杀人机器被改造成缝纫机而赞叹。秦北洋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能完成图纸设计、零部件改装、机械结构调整等等工作全过程有数十位全球顶尖工匠观看,以免作弊或投机取巧。

大师们亲眼目睹了秦北洋的手艺,他对机械设计的理解乎常人,不仅是精致与细腻的技术,更有鬼斧神工的创造力而这一点恰是大师与匠人的致命差别!

普通匠人也可以熟能生巧,拥有出神入化的手艺。但大师不仅要继承手艺,还要有自己的审美和想象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代比上一代有进步这正是西洋工业最终远远出东方手艺,西风压倒东风的基石,而非永远一成不变,近亲繁殖乃至于慢慢退化。

秦北洋突破东方工匠的窠臼,将杀人之利器转化为布帛之良药,又暗合工匠联盟“化剑为犁”的精神。

靠背椅上的大尊者,依然不出什么声音,但对秦北洋点头表示赞许。

“秦,我想请问你的学历?”

“这个……”秦北洋不想说谎,满面羞愧地说,“我在中国天津的德国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一个学期就是高中还没毕业……不过,我才十九岁呢!”

“嗯,你符合条件了。”守门人施密特高声宣布,“大尊者同意,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乃是秦氏墓匠族传人,掌握镇墓兽与缝纫机手艺,正式加入工匠联盟,编号1919o1。”

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在1919年的第一位新会员。考虑到之前四年,工匠联盟大会因为世界大战而中断,他也是1914年以来的第一位新会员。

他换上一套欧洲中世纪的工匠服,手执圆规与矩尺,来到大尊者的面前,从拉丁语、英语、法语、德语三种语言中任选一种,高声念诵“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的工匠格言秦北洋只能选择德语。

大尊者伸出一只阔大的右手,布满工匠的老茧,指节虽然粗大却又灵活,按住秦北洋的脑门。

刹那间,某种类似触电的感觉,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几乎痉挛。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大尊者的手掌心内,源源不断灌入秦北洋的身体。

但他坚持住了,没有倒下也没有退避,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笔直。他还是看不清大尊者的面孔,唯有一双利剑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秘密入会仪式告终,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的新成员,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成员。

第八十七章 冲出曼哈顿

2212344419  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至于,秦北洋是不是工匠联盟有史以来第一位中国会员?也许不是。

经过大尊者的授意,施密特再次宣布:“今晚,我们在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举行中断了长达四年的世界大会,获得圆满成功,并吸纳一位年轻的新会员秦!工匠联盟,必将继续古老传统,守护人类的明天!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全体工匠大师们再次用各种母语齐声高呼这句口号,秦北洋不禁也喊出了中国话。

突然,甬道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几束刺眼的灯光射来。

“警察来啦!”

有人喊了一嗓子,工匠们随之大乱。

秦北洋抓起档案箱,在守门人施密特耳边说:“怕是刚才逃跑的刺客引来的警察。”

大尊者再次伸出右手,按下石头台阶底下的一个按钮。

整个北美圣殿出轰隆隆的巨响,地下热流滚滚,也许是蒸汽机,也许是内燃机,也许是不为人知的某种动力。头顶不断有碎石崩塌,似乎天崩地裂的感觉。秦北洋与九色凑在一块儿,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档案箱。

终于,整座大殿都变形了,犹如一座比萨斜塔,迅冲出纽约曼哈顿的地面。四周的墙壁纷纷坠落,似乎变成又一座摩天高楼。秦北洋摔倒在地,幸好石头台阶底下伸出铁栏杆,可以让他握住保持平衡。九色干脆用嘴巴咬着栏杆不放。

这座地下宫殿的墙壁和地板,都被各种机械齿轮所控制,竟能在几分钟内变幻形状,犹如小孩子玩的积木游戏!怪不得是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本身就是一件工匠建筑的杰作!

这下警察都被困在地下了……

彻夜不眠的黑人流浪汉们,被这幕奇景吓得目瞪口呆。工匠大师们井然有序地撤退,十二名守门人保护着大尊者,隐入迷宫般的曼哈顿岛。

不消片刻,上百名工匠联盟成员,竟然走得精当光,只留下一人一兽,还有一个档案箱!

秦北洋最后一个钻出“比萨斜塔”,茫然地站在哈莱姆区的黎明之前。四周已变成废墟,还好原本就是贫民窟,建筑多是些木板,几乎没有居民伤亡,人们灰头土脸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到了月亮。

这一夜,又是一番冥冥之中的离奇经历,不但救回了绝密档案箱,还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工匠联盟,秦北洋忍不住振臂高呼,一声狮子吼响彻夜空。

一道探照灯,凶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又一拨纽约警察赶到,举着黑洞洞的枪口,将秦北洋与九色团团围困。

秦北洋让九色恢复成大狗形态,担心幼麒麟镇墓兽会大量杀伤警察。他已是中国政府的通缉犯了,不想再成为美国政府的通缉犯。警察举枪让他不要动,秦北洋却抱着档案箱,这是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

“秦北洋!”

他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还是十**岁的女声。

想不到,欧阳安娜出现了。她用英文关照警察:这个boy不是罪犯,他是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只为从杀人犯手中夺回重要的外交文件。这条大狗是中国外交官的私人宠物,他们都享有外交豁免权。

安娜身边还有个中国人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李隆盛。

他是纽约市长的贵客,警察们都对他很客气。他也为秦北洋而解释,希望警方不要误会。

子夜时分,安娜冲到纽约警察局,要求全城搜捕刺客,希望找到秦北洋的踪迹。李隆盛全程陪伴着她,两个人在警局待了整个后半夜,直到有人报案说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国男子,在哈莱姆区的地下室楼道里刺死了两名拦路抢劫的家伙。

于是,欧阳安娜和李隆盛跟着警车过来了。

老天保佑,秦北洋还活着,档案箱就在他的手中。

安娜推开那些警察,不管不顾对准他们的枪口,飞奔到秦北洋的面前。她打开档案箱,密密麻麻的文件资料,书写“绝密”字样,一张都没有少,也没有被掉包!

欧阳安娜先是亲吻档案箱的外壳,又搂着秦北洋亲吻脸颊,最后亲吻了九色的脑门。

突如其来的一吻,秦北洋措手不及,脸上一片羞涩的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李隆盛仰望突如其来的“比萨斜塔”,叹为观止:“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不可思议,我在纽约找了这么多天,原来就在这里?”

经过安娜和李隆盛的反复交涉,折腾到天亮,秦北洋连同档案箱,才得以回到中国代表团。

秦北洋与九色成了英雄。

代表团在杰弗逊大饭店门口列队欢迎。副团长与秦北洋握手,承诺要向北洋政府申请一枚勋章,由大总统亲自颁。

不知是谁认出了秦北洋的脸和名字,低声提醒副团长:此人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副团长不为所动,厉声说:“只要有利于中国收回山东主权,我会向大总统请求特赦令!”

未免夜长梦多,当天下午,中国外交代表团登上前往欧洲的客轮。纽约港渐行渐远,曼哈顿的无数栋高楼如蓬莱仙境,北美大6再度成为一抹绿色长带……

欧阳安娜大胆抓住秦北洋的手,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叮咛:“下一站,我们去巴黎,参加凡尔赛大会!”

在大西洋上航行数日,安娜陪他看壮阔景色,仿佛大海换了颜色,海豚竞相翻腾出来表演,云朵都变出各种花样来献宝。

来不及挽美人入怀,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秦先生,李隆盛这厢有礼了。”

剑桥大学物理学博士,翩翩美男子,身着体面的西装与礼帽,泛着一双迷人的双眼。

“李先生,原来您也跟我们同船去欧洲啊。”

安娜看到这张俊朗面孔,想起舞会上他搭着自己纤腰跳了一曲华尔兹,不免脸颊涨红。

秦北洋低声道:“我困了,想回船舱去休息,你们在这儿聊吧。”

“不准走!”欧阳安娜一把将他拽回来,动作颇为粗暴,低头对九色说,“喂,你也不准走,都给我留下!”

“北洋,我有一事不解在纽约的那一夜,你是如何进入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的呢?据我所知,任何外人混入工匠联盟大会,都会被当场处死。”

李隆盛说话很客气,并未看不起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工匠。

工匠联盟是个秘密会社,所有会员身份必须保密,秦北洋机智地回答:“是啊,我差点被那些混蛋杀了!幸好警察及时赶到。”

“那你真是太幸运了!”

“李博士,您对工匠联盟很熟悉?”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纽约参加世界智力大会,真正目的是要探访工匠联盟大会。我找到一位顶尖的英国石头建筑工匠,专门修建哥特式大教堂,世代都是工匠联盟的高阶会员。我想出重金请他带我混入会场,却被他严厉地拒绝,并警告我不要痴心妄想。”

“嗯,工匠联盟的警卫极其严格,刺客阿海杀死了一个守门人……刺客与工匠之间似乎有什么恩怨?”

李隆盛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说:“自中世纪以来,世界上有两大秘密组织,一是工匠联盟,二就是刺客联盟。”

第八十八章 刺客联盟

p“刺客联盟?”

横跨北大西洋的船头,秦北洋对后者更感兴趣。

“你们可曾听说过assassins?”

“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安娜想起北大课堂上王教授的拓展阅读,也想起《基督山恩仇记》的段落。

“中世纪波斯与阿拉伯的刺客教派,曾让整个欧亚大6闻之胆寒。他们在高山城堡训练刺客,视刺杀为进入天国的捷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终,还是蒙古西征的大军,在征服波斯的同时,消灭了这支刺客教团——《元史》称之为‘木刺夷国’。”

“我最讨厌刺客了!”

欧阳安娜想起被杀害的父亲,还有“阿幽妹妹”。秦北洋拉了拉她袖子管,怕她控制不住说漏了嘴。

“各种不靠谱的传说,比如大仲马、司各特的小说里多次出现过神秘的‘工匠联盟’。”

“Free-mason?”

秦北洋想起羽田大树用手指头蘸着清酒写下的英文字母。

“不错。”李隆盛总是瞥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睛,“我还听说,工匠联盟尊崇两大圣贤,一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二是中国春秋战国的墨子。”

工匠联盟大会上有两张巨幅画像,一个古希腊人,一个古中国人,想必就是这二位。

“亚里士多德与墨子,同为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百科全书般的大师。亚里士多德奠定西方逻辑学与形而上学,判定所有天体都是物质实体,地球由水气火土四大元素构成,对物理学、力学、光学和生物学都有极大贡献,直到被牛顿取代。”

秦北洋想起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山本教授的那番话:“墨子也不逊色吧?”

“当然,墨子不仅是兼爱、非攻、救守的思想家,同时精通物理学、力学、光学,还是一位工匠大师,尤其擅长战争机械。”

“古希腊与春秋战国,二十世纪的人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代。”

“言归正传!”李隆盛眺望大西洋的天际线,“据说,工匠联盟的创始人,位大尊者,曾经帮助蒙古人攻克阿萨辛的天国花园,消灭刺客教团,因而双方结下了梁子。”

“中世纪以后的人类历史,就是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两大秘密组织的暗战史?”

横渡北大西洋的轮船上,秦北洋后背心凉——他去过刺客们的高山巢穴,毕业于酷似阿萨辛的“天国学堂”,最近成为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历史上有没有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双料成员?形如双料间谍,必要同时遭到双方的追杀。

“刺客这个职业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工匠的手艺,代代相传,永不中断。”

“阿萨辛教团覆灭后,刺客联盟重建于高加索山,集合东西方的刺客。据说史上许多重大暗杀,都有刺客联盟参与——荷兰国父奥伦治亲王‘沉默者’威廉、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任国王亨利四世、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都听得出神了,就差搬来小板凳,坐在美男子博士面前。

“工匠联盟也在改变历史!航海技术帮助哥伦布现了新大6;火器帮助市民阶层战胜了封建骑士。工匠的技艺介入了许多幕后斗争。最著名案例,便是美国南北战争。工匠联盟支持北方联邦,因为工匠展工业革命,反对奴隶制度;刺客联盟支持南方邦联,但与蓄奴制无关,而是工匠们支持什么,刺客们就反对什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刺客的思维逻辑。明白了,南北战争胜利同一个月,林肯总统遇刺身亡绝非偶然。”

“刚结束的世界大战呢?”

安娜问了一句,外交代表团这一行的目的,就是要去巴黎解决战后问题。

“有一种说法——工匠联盟支持协约国,刺客联盟支持同盟国。”

“李博士,您是剑桥物理学博士,为何不加入工匠联盟?”

“第一,工匠联盟只接受世代相传的手艺人;第二,工匠联盟排斥高学历者,像我这种剑桥博士,是连门都没有的。”

“排斥高学历?”

秦北洋想起加入工匠联盟之时,守门人施密特特意询问学历,原来高一没读完正好符合啊……幸亏他没说出在“天国学堂”毕业的学历。

“还有第三点——工匠联盟只接受男性会员。”

“荒谬!”

安娜最关心性别平等的话题,她自认为是个女权主义者。

李隆盛蹲下来看着九色说:“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的那一夜,我已目睹它的雄姿!不过,它并不符合犬科动物的特征,我能瞧瞧它的牙齿吗?”

秦北洋面色一变,九色没有狗的锋利犬齿,而是一排平行牙齿,不利于撕咬更利于咀嚼,尽管它从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抱歉,它不会听你话的。”

九色也用琉璃色眼球瞪了瞪李隆盛,蹲伏在主人身边,伪装出猫猫狗狗的姿态。

“隆盛在剑桥大学攻读时,闲暇常听古生物学教授的课程。奇形怪状的动物,极可能是上古幸存的物种,所谓‘活化石’,比如澳大利亚鸭嘴兽、科摩罗岛巨蜥,还有中国的猫熊。”

安娜多问一句:“李先生,您那么有学问,是自幼留学欧洲的吗?”

“我本贯陇西成纪,生于北京,父母早已亡故。二十岁,我便出洋留学,在剑桥读了八年,刚拿到博士学位。”

又是陇西成纪!李唐皇室郡望,秦北洋想起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的李博通这个冒牌货。

“唐朝皇室后代?”

“我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直系后裔,先父给我起名李隆盛,继承开元盛世之意。不过我还没找到杨玉环呢!”

李隆盛用余光瞥了一眼欧阳安娜,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北大西洋上的春天,凛冽海风吹乱安娜自来卷的黑,她挽着秦北洋的胳膊,闪烁琉璃色眼球说:“那你得先有儿媳妇!我也不想三尺白綾死在马嵬坡呢。纵使君王用江山来换我欢心,小女子亦只念木石前盟!”

秦北洋凝视她的琉璃色双眼,倏忽间,肺里似有熊熊烈火,无数银针扎入心脏。

他开始剧烈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吐到海里。李隆盛适时地递出一方手帕。秦北洋面色苍白地瘫软在甲板上,白手帕上一大滩鲜血梅花……

安娜心急如焚地揉他的胸口:“北洋,你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必了,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已气游若丝,直勾勾盯着九色,这尊小镇墓兽的心脏——灵石出炽热的能量,燃烧主人年轻的生命。

自从在东海达摩山屠龙,九色吞食了恶龙镇墓兽的心脏、日本奈良吉野古坟徐福的童男童女镇墓兽灵石,力量越强大。有时半夜出的热量,让人头晕目眩,甚至恶心呕吐,望而却步……

秦北洋剩余的寿命不多了。

第八十九章 巴黎!巴黎!

年民国八年,1919年,四月。

横渡了整个北大西洋,十九岁的欧阳安娜、秦北洋、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加上一千二百岁的九色,站在船头眺望英格兰海岸的白垩悬崖。吃了几片阿司匹林,秦北洋的精神有所恢复,再也不说时日无多的丧气话了。

春天的海风,吹乱九色炸起的赤色鬃毛。十九岁的秦北洋,肩后露出三尺唐刀的环刀柄,身着背带裤与白衬衫,仍酷似古时仗剑远游的侠客。

经过法国诺曼底海岸,从塞纳河口溯流而上到鲁昂港扣,五百年前烧死圣女贞德的城市。

第一件事是检疫,西班牙流感刚扫荡过欧洲。检疫员现秦北洋在低烧,面色糟糕,不时咳嗽。他坚持说自己没有感冒,只是身体虚弱。安娜终于派上用场,贿赂了检疫员几个法郎才解决麻烦。

秦北洋跟随代表团坐上列车。铁轨穿过春天的荒野,停战已过半年,依然布满战壕与铁丝网,偶尔可见春泥下的累累白骨。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巍峨的建筑。秦北洋兴奋地打开车窗,却被安娜一把拽了回来。蒸汽机喷出的黑烟,已将他熏得满脸烟尘。安娜用拳头砸他的胸膛:“傻瓜!”

巴黎,像一堆硕大无朋的积木,横亘在欧洲大6最肥沃的原野上,带着从查理曼大帝到路易十四再到法国大革命以及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们的梦境,徐徐展开在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眼前。如果说罗马是永恒之城,巴黎就是欲望与梦想之城……

小郡王帖木儿吼一嗓子:“巴黎到了!”

旅法华侨代表在巴黎火城站迎接,一行人乘坐马车前往郊外的凡尔赛,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

旅馆房间有限,小郡王也得跟两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安娜是代表团唯一女孩,便跟法国姑娘们同住。

秦北洋寄居在旅馆地下室。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咳嗽一整晚,瑟瑟冷。九色出热量,一人一兽,抱作一团,像寒冬里的流浪狗与流浪汉互相依偎。

尽管他明知九色不可接近,它在燃烧主人的生命。镇墓兽心脏的灵石,会给长期接近者带来死亡——除非它的主人是坟墓中的尸体……

中国代表团一夜无眠,忙着整理万里迢迢而来的档案箱,分头撰写申诉材料。安娜也折腾了一整晚,负责将关键要点翻译成法语。

天亮时,中国驻美公使,全权代表顾维钧前往凡尔赛宫,安娜同乘一辆马车。法语是通行欧洲的外交与法律语言,受过教育的人都以说法语为荣,何况法国是大会的东道主。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几天前患上西班牙流感被隔离,只能由初出茅庐的欧阳安娜顶替。

十九岁的小实习生,穿着保守的黑色长裙,为掩饰熬夜的黑眼圈化上浓妆,乍看像个小寡妇。她身上唯一的装饰物,是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反复演练,生怕举手投足出了差错,丢了中国的脸面。

她局促地抱着膝盖,凝视凡尔赛宫绿油油的大草坪,巴洛克式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时冲上云霄的喷泉,都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杰作。包厢对面的顾维钧,不过三十岁左右,年轻英俊,熠熠生辉,几乎能听清喘气声。她的胸中小鹿乱跳,知道顾维钧是上海嘉定人,便用上海话打招呼。顾维钧把面孔板下来:“安娜小姐,这里没有老乡,只有共事的同仁。”

下了马车,她像怀抱心肝宝贝,抱着中国政府的申诉材料。走进凡尔赛宫,迎面而来一大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一个高大男子——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

顾维钧推开众人上前打招呼,威尔逊总统认出了中国驻美公使,客气地说:“公使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来不及说谄媚的客套话,顾维钧以流利的英语说:“尊敬的总统先生,本人恳请您倾听来自中国的四万万人民的呼声!山东是伟大的孔夫子的故乡,山东之于中国,正如耶路撒冷之于西方。您的正义选择,会为中美两国带来百年以上的真诚友谊!”

“公使先生,美国政府一贯主张,以及我的十四点建议:巴黎和会不是分赃大会,绝不能新增哪怕一寸殖民地,否则世界大战的惨痛流血将毫无意义。美国政府与国际联盟,一定会重视中国的主张,强权不能凌驾于公理之上。”

尽管被无数小国的代表包围,威尔逊总统仍然郑重其事地回答了顾维钧。安娜惊叹第一次离美国总统这么近!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幸好我是驻美公使,跟威尔逊总统有所私交。”顾维钧成竹在胸,“他明确表达过支持中国的立场,但愿这次能帮得上忙!”

欧阳安娜摄手摄脚地跨入凡尔赛大厅,坐在代表席背后的翻译席。她现,各国席位明显不平等,五大强国在最显著位置。除了美国总统威尔逊,秃头白胡子酷似袁大头的是法国总理克列孟梭,一头银的是英国相劳合-乔治,唯一的亚洲人是日本前相西园寺公望。至于意大利相奥兰多,因为分赃不匀,刚愤而退出了会场。

缠着白头巾的阿拉伯王子起身慷慨陈词,安娜看得简直流口水,王子如《天方夜谭》的男主角般英俊帅气,痛斥英法对叙利亚与伊拉克的占领,要求履行“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庄严承诺,让阿拉伯实现彻底独立。接着是波兰代表,要求获得整个东普鲁士,还要求占有西部乌克兰与白俄罗斯,恢复历史上光荣的大波兰。

轮到中国言,顾维钧身着欧洲勋贵礼服起身,胸前绣有植物花纹金线,堪比赤壁周瑜,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候各位代表,包括对面的日本代表团。

他重申中国政府七点主张:废除势力范围、撤退外**队、裁撤外国邮局及电报机关、撤消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归还租界、关税自由权。顾维钧出示绝密档案,引经据典,逐条批驳日本。比如“二十一条”并无法律效力,违反国际法“武力胁迫原则”。国际法还有“情势变迁原则”,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时,中国尚未对德宣战,后来段祺瑞政府参战,原有条约自当失效,青岛理应归还同为战胜国的中国。

安娜还没到同传水平,逐字逐句翻成法语。她准备一个通宵,标记出生僻的法律术语,但面对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连犯几个语法错误。绰号“老虎”的法国总理克列孟梭,用欣赏漂亮姑娘的目光,打量中国外交部的女实习生。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和节奏,句子自动跳到脑中,翻得越流利,在场的法律专家频频点头。

顾维钧的言告终,安娜译完最后一句法语,东道主先给予掌声,接着是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相劳合-乔治,只有日本的西园寺公望和副团长牧野伸显面色铁青。

走出辉煌的凡尔赛宫,顾维钧步履轻松,按照欧洲礼节伸出胳膊,让安娜轻轻挽住行走,他纵声笑道:“天佑我中华,山东应该要回来了!”

欧阳安娜心里说,若非秦北洋在纽约的黑夜,舍生忘死救回档案箱,今天尚不知什么结果呢?

三天后,1919年4月3o日,四国脑会议结果传来——美英法三强同意将德国在山东的所有权益,包括青岛和胶州湾的领土,胶济铁路与沿线的财产一律转让给日本。

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陷入一片死寂,欧阳安娜失声痛哭……

据说,因为意大利已退出和会,日本声称如果不满足条件,也将步意大利之后尘,美英法三强转而向日本屈服,包括口口声声支持中国的威尔逊总统。

日本是强国,中国是弱国。中国的利益,充其量不过是列强间的一枚棋子。弱国无外交,一百年前的真理,也许一百年后依然是。

四天后,黎明之前,秦北洋、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来到巴黎中心。秦北洋眺望埃菲尔铁塔——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十九世纪工业文明的伟大成就。

他牵着安娜的纤纤素手,带着九色,拾级登上铁塔。三百米高空,不但眺望整个巴黎,还有凡尔赛宫和贡比涅森林,凯旋门、蒙马特高地、卢浮宫在内的无数伟大建筑,蜘蛛网般向四周辐射出去,塞纳河是穿透整张网的一条光亮丝带。

“看,太阳升起来了。”

顺着秦北洋的手指,安娜极目远望残破的法国东部,旭日从森林与田野上空冉冉升起。她闭上眼,任由阳光泼洒在脸上,泛起金灿灿的浪花。

“北洋,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除了我,还有谁?”

“还有谁呢?对啊,顺着这个方向,再往前看一万公里,就是我们的中国!”

这轮微凉的太阳照亮了巴黎,七小时前,也照亮另一个遥远、古老而孱弱的国家。

欧阳安娜睁开琉璃色的眼睛:“今天是几号?”

“1919年5月4日!”

忽然间,九色疯狂咬着主人的裤脚管,出灼烧的热量,两条前腿几乎要跳出瞭望台。埃菲尔铁塔另一边,巴黎无数屋顶的上空,飞来一只奇怪的东西——扑扇两对翅膀,撒旦与天使合体的兽头,旧约时代的恶灵。

欧阳安娜认得这只怪物——并不来自耶路撒冷或美索不达米亚,而是北京房山坟王村“鞑摩坟”。

晨曦笼罩四翼天使,四扇翅膀反射死神的金光,收割世界战争中飘散在天空的亡灵们。

秦北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头镇墓兽竟能在太阳下飞行了!

盘旋在巴黎上空的天使,转向埃菲尔铁塔而来。极目千里的兽眼,瞥见塔顶瞭望台上的少男少女。四片翅膀的关节点,玫瑰般旋转绽开。秦北洋用力将安娜按倒在地。一百米外,四翼天使的羽翼间闪出四团火光,子弹撕裂空气,出索姆河与凡尔登的啸叫,匕般刺向他的瞳孔……

第一章 埃菲尔之巅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清晨七点。

当欧亚大6最西端的日出,照耀巴黎埃菲尔铁塔同时,欧亚大6的另外一端,正在烧起一把滔天烈焰,连同中华民国的太阳化作灰烬。

“谁家着火了?”

三百米上的巴黎高空,埃菲尔铁塔瞭望塔顶,秦北洋猛然吸了吸鼻子。

四翼天使镇墓兽,正在法兰西的心脏上空飞翔,金属羽翼掠过无数世纪以来的尖顶,打开改造后的射击孔,向铁塔顶端的一对男女喷洒子弹。

死神扑面而来。

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面对四翼天使的一双兽眼。她被秦北洋压倒在地,九色也机敏地趴下。光天化日,它无从变身。子弹擦着头顶与后背飞过,打穿艾菲尔塔顶的钢板,弹片肆意弹跳,有一块擦破了秦北洋的胳膊。

他与安娜脸贴脸,耳边呼啸枪林弹雨。仿佛下一秒钟,脑袋就会被打爆。安娜瞪大双眼向他点头,秦北洋不明白什么意思,她的嘴唇已匆匆奉上。

埃菲尔之巅,秦北洋措手不及,女孩子的嘴唇,湿润而温暖的一团花蕾,两片嘴唇组成奇异世界,封住了十九岁少年的口。

“你我同生共死。”

安娜松开嘴唇,镇定地对少年说。九色害羞地闭上眼,这头幼兽什么都懂。

一分钟过去,他们还活着。

法国空军怎能坐视巴黎的天空被攻陷?万里晴空,飞来数十架灵活的双翼飞机,螺旋桨后射出机关枪火舌,团团围困四翼天使镇墓兽。

一场苍蝇与猎鹰的决战。

巴黎市民都挤上大街,探出窗户,骑上屋顶,大好春光下仰着脖子,观赏《罗兰之歌》以来未见的奇观。越来越多印着三色旗的飞机加入战团,飞行员们都是世界大战的幸存者,击落过无数德国战机,却从未与这样的怪物交过手。飞机的度比镇墓兽快得多,但四翼天使可用两对翅膀盘旋滞空,不停变幻上下左右的方向,让善于直线运动而不善折弯的飞机疲于奔命。飞机自不同方向追逐而来,镇墓兽突然辗转腾挪,两架战机迎头相撞,飞行员血洒长空。市民们一片惊呼尖叫。

秦北洋站在埃菲尔塔顶,让安娜与九色保持俯卧的姿势。他在观察空中的四翼天使,这尊来自唐朝的镇墓兽,不仅安装了加特林机关枪与航空火炮,还增加了航空内燃机的动力系统,油箱埋在加厚的装甲身体内部。

经过这一番改造,四翼天使已突破了昼夜间的森严壁垒,不再受限于只能在黑夜或地宫活动。皮埃尔·高更受法国政府之托,万里迢迢,九死一生,跨越大半个地球,将四翼天使运送到巴黎,就是为将它改造为全天候的杀人武器。

但法国人忘了一点镇墓兽只听从墓主人命令,四翼天使逃出法**方的基地,飞到巴黎上空大肆破坏。

这一天,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都目睹了这场空中浩劫。四翼天使被击中无数次,但只要最要害的部位如心脏没事儿,它就安然无恙,犹如飞行的铁甲堡垒。而围攻镇墓兽的战斗机,却已被打下十余架,巴黎城里到处是飞机坠毁的残骸,房屋燃烧起大火,引乎想象的伤亡。

终于,一航炮击中了镇墓兽的腹部,一团火光从内部撕开它的装甲,必定是油箱被击中了!尽管生了空中爆炸,但坚固的四翼天使并未解体,而是盘旋着徐徐下降,经过香榭丽舍大道上空,掠过协和广场的古埃及方尖碑,最终降落在卢浮宫的门前。

“我们下去!”

安娜的胆色并不逊于须眉男儿,她拽着秦北洋的胳膊,坐着电梯离开埃菲尔铁塔,回到巴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警察和消防队员,还有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喊。

他们沿着塞纳河向前跑去,眼看前面还有很远的路,正好路边停着两辆自行车。秦北洋在日本学过骑车,安娜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就会了。他俩一人骑上一辆车,九色在前头四条腿跑得欢,背后响起自行车主人的叫骂声。

片刻之后,他们已到了塞纳河上的艺术桥。欧阳安娜早就知道,这座百年铁桥有个别称“爱桥”。她与秦北洋一前一后,拼命蹬起自行车穿过爱桥,阳光、空气与水面的风都带着玫瑰的香味。

但她很快又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四翼天使镇墓兽,像只受伤的老鹰,收缩着后背的两对翅膀,匍匐在地上挣扎。而在它的身边,已布满了法国人的尸体,有的是闻讯而来的警察,有的是卢浮宫博物馆的馆员,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市民……

从天空到地面,镇墓兽依然在大开杀戒,它并非自愿来到这陌生的国度,更像一个逃出牢笼的黑奴,要杀死见到的每一个奴隶主。

“不能让它继续这样杀人!”

秦北洋冲出卢浮宫的门廊,安娜在后头抓都抓不住,只能呼喊:“小心!”

四翼天使转过一张兽脸,看到了这张熟悉的面孔。镇墓兽的记忆力并比人类差,它还记得秦北洋曾经击败过自己,也驾驭过自己飞过北大西洋的夜空。翅膀下的枪管已经打开,冒着硝烟和热气,随时会把他打成个筛子。

秦北洋摊开空空的双手,藏在背后的唐刀扔出去,欧阳安娜牢牢接住。九色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扮成赤色鬃毛的大狗。

四翼天使的兽头还在盯着他,秦北洋同样盯着它的眼睛,黯淡无神,流着湿漉漉的液体,但那不是眼泪,而是机油!这头镇墓兽受了重伤,它在流血,苟延残喘,早已不是地宫里的守护者。它被法国人做了手术,被加装和移植了许多内脏和器官,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唐朝神兽与西洋工业文明杂交的异种,镇墓兽与机器的弗兰肯斯坦!

但它没有开火,四周围拢着无数的警察和士兵,天空还盘旋这数架飞机,谁都不敢第一个冲上去:一是怕死,二是怕卢浮宫博物馆里的宝贝被这头机器畜生破坏了。

秦北洋念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这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之子,刻在景教徒石碑上的文字,也在歌颂赋予四翼天使以灵魂的伊斯,“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轮船即将沉没时,秦北洋曾经念诵过这段话,让这头镇墓兽俯称臣。

巴黎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十九岁的中国少年高声念诵,抑扬顿挫的唐朝汉语,歌颂基督教的异端在东土之流行。四翼天使垂下挣扎的兽头,它已成为秦北洋的仆从,就像回到墓主人身边。走近这头刚刚残杀过无数人的镇墓兽,秦北洋抚摸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沉着,忍受浑身伤痛,不再进行无谓的抵抗与杀戮。

法**警们如潮水涌出,钢索牢牢捆绑四翼天使,运上一辆平板大卡车。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怕这个大怪物苏醒过来。镇墓兽的身体仍是热的,不时出齿轮与蒸汽的声音,秦北洋蹲在兽头旁边,安抚它半睁半闭的眼睛。

“秦!”

突然,背后响起一连串磕磕盼盼的中国话,秦北洋看到一头乱,镜片下的蓝眼睛。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前北洋政府南苑兵工厂席顾问,被欧洲驱逐的武器专家,来到卢浮宫前。

“博士?”

霍尔施泰因热情拥抱了秦北洋,贴着耳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秦北洋不想离开四翼天使,担心这头镇墓兽失去他的安抚,又会重新疯狂地杀人。他答应了博士的请求,回头对欧阳安娜吼道:“不要担心我!天黑前,我会回来找你!”

安娜知道他固执的性格,无奈地将唐刀还给秦北洋,挥手作别。小镇墓兽九色跟随主人,窜上运送四翼天使的平板卡车。

越过塞纳河上的大桥,秦北洋趴在两头镇墓兽之间,遥遥望向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一朵灰色的云彩,像被挑起的尸体,高高挂在巴黎的天空。

第二章 凡尔赛基地

一支戒备森严的军队,步兵与骑兵,护送秦北洋和四翼天使,徐徐穿过巴黎的街道。天空有数架战机护送,预防镇墓兽苏醒后飞翔逃逸。街边的巴黎市民,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肢体残缺,有的麻木不仁,都是一场大战留给这个国家的遗产。

到了凡尔赛,到处都是军队。也有行色匆匆的外交官,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命运,包括中国在内,都将在这座宫殿内决定。秦北洋从卡车上站起来,望见凡尔赛宫的尖顶。

卡车拐了个弯,进入森林中的小径,树立着两个大烟囱,喷射黑色烟雾。尽头是条壕沟,藏着一座星形的沃邦式要塞,堡垒由钢筋混凝土灌注,地下暗藏许多射击孔,看起来固若金汤。穿过吊桥,基地内有一条飞机跑道,机库门口停着数十架教练机。许多法国士兵仍在操练,似乎为下一场世界大战做准备。

昏睡的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送进一个巨大的工厂车间。九色看到法国人正在改造镇墓兽,竟然夹起尾巴,目光惊恐哀怨。

霍尔施泰因博士邀请秦北洋参观工厂,指着可以切削出任何形状的机床说:“秦,很高心能再见到你!”

“博士,你现在为法国人服务了?”

秦北洋从小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去年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德语是必修课。

“你的德语水平进步很快嘛?”博士依然蓬头垢面,额头的皱纹又加深了,鬓角多了些许白,而他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偏执而神经质,“四年来,残酷的世界大战,已经告诉法国人,也告诉欧洲所有的政府世界已经不是十九世纪了。现代战争不是艺术,而是赤裸裸的屠杀,生命比空气更为廉价。”

十多年来,霍尔施泰因耿耿于怀,因为研杀人武器,和表亵渎宗教的言论,他被驱逐出了欧洲。如今这场残酷的战争,简直是替他复仇的天谴,也让人重新现了他的价值。

“法国人同意了你的武器研究计划?”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亲自出邀请。我秘密离开南苑兵工厂,可惜我刚到法国没几天,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但我的使命才刚开始,因为下一场大战随时会爆。我要替法国人研制出最强大的武器,可惜缺少原材料。”

博士只为自己的野心服务,谁能给他展示才华的机会,放手大胆地让他去做离经叛道的尝试,无论德国、法国、英国甚至是俄国,他都会为之而效犬马之劳。

秦北洋用德语问道:“你说的原材料,就是镇墓兽?”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与伯希和先生,才会费尽心机,将四翼天使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再跨越大半个地球,把四翼天使运送到凡尔赛。”

“是你改造了四翼天使?让它可以在阳光下飞行?”

“还没有彻底完工。毕竟,它只来了不到半个月。但我已耗尽了毕生的所能。我是世界上唯一能真正改造出‘灵魂机械体’的人。”

秦北洋想起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死于被自己改造的日本战国名将盔甲,便摇摇头:“你不是唯一。”

“我不是唯一?世界上还有比我厉害更黑暗更变态的人?他是谁?”

显而易见,卡尔·霍尔施泰因已陷入深深的执念,为争夺世界上的“第一个”,无数伟大的人物,都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第一个”而身败名裂。就像旧时男人们会追求做女人的“第一个”那样荒谬绝伦。

“他已经死了,你也会死的,博士!请你早点放弃吧。”

“秦,我请你来到基地,是想要让你做我的助手。我已亲眼目睹了,只有你才能驾驭和控制镇墓兽。接下来的难题,并不在于机械化的改造,而在于如何有效控制它们。”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的没错,因为无法有效控制,四翼天使才会叛逃出基地,造成今天早上的悲剧。同样的道理,山本教授因此被战国盔甲们砍掉了脑袋。

“你要我帮你控制镇墓兽?”没等博士回答,秦北洋摇头说,“对不起,告辞了。”

他领着九色往外冲去,心想现在是控制镇墓兽,以后恐怕就要让他把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全部一股脑地说出去技术只有可复制才有价值,而不是仅仅控制在一两个人的手中,博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让所有技术人员都能操纵镇墓兽,才能在战场上大规模应用,就像大批量培养飞行员那样。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条被用剩下的老狗,就会被一脚踢开。

“你们不能走!”

博士按下一个开关,工厂大门迅封闭,看来是要瓮中捉鳖了。秦北洋暗暗后悔,自以为他乡遇故知,从而轻信人言这也是自己的一大弱点。这个车间是全封闭的,几乎没有窗户,如同灯火通明的地宫,即便在大白天,九色也具备了变身的条件。

就当秦北洋摸向背后的唐刀,九色的眼球出绿色幽光,头顶生出雪白分叉的鹿角,浑身白毛收缩而长出金色鳞片,变作幼麒麟镇墓兽,即将吐出致命的火球,要把博士烧成灰烬之时,霍尔施泰因从容按下第二个开关。

秦北洋与九色脚下的地板打开,原来是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一人一兽,根本来不及反应,同时坠入地狱。

脑袋撞上坚硬的东西,几乎当场昏迷过去,秦北洋下意识地打了个滚,落到了九色的后背上。眼冒金星的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自己又瞎了?

忽然,一团琉璃火球,半空中如坟地鬼火悬浮,透出绿色光亮。九色还是幼麒麟镇墓兽,它在帮秦北洋照明。这间密室大约三米多高,因此没有摔死或重伤。地板全是水门汀,墙壁则是钢筋混凝土。他抽出背后的唐刀,用刀柄大力敲击,只听到沉闷的实心回音。

不用主人提醒,九色知道该怎么做。它用火球撞击墙壁,但只烧出一片焦黑,掉下几片水泥碎屑,却无法融化坚固的钢筋。它又长出更大的鹿角,犹如一棵干枯的大树,想要顶破天花板,至少是陷阱夹板。头顶出金属回应,镇墓兽的鹿角无法突破,简直是战列舰级别的装甲。还想挖掘地道逃亡,但是谈何容易,这地下也被处理过,很快挖到钢铁。这是个军事基地,为了防范德国人,到处布满了钢铁。后来马奇诺防线也是这个思路,可惜形同虚设。

这回是要死了吗?可惜,身边没有美人,只有小兽,他大吼一声:“九色,不要白费力气啦。”

话音刚落,他却听到从密室的角落里,传来某种奇怪的回声。

扑过去,现有个通风口,不然任何人进来都会缺氧闷死。秦北洋贪婪地呼吸空气高喊:“有人吗?救命!”

秦北洋用了汉语、日语、德语还有日式的英语。他后悔没向安娜再学几句简单的法语。

突然,那个回音又来了,仿佛隔着口罩在说话,朦朦胧胧听不清。秦北洋把耳朵贴上去,依稀听到两个“ih”这是德语,意思就是“我”。

他立刻用德语大声说:“喂,你是谁?”

终于,那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听到一连串德语单词:“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请您救救我!这里是地狱!看在上帝的份上!”

秦北洋本来还想要向对方求救的,这下子沉默了,原来通风口的那边也是一间密室,同样关押着一个男人。

但他不能放弃,至少得知道这里更多的秘密:“你从哪里来?”

“俄国。”那边同样紧接着问了一句,“您呢?”

“netbsp; 坠入陷阱的秦北洋,紧贴着通风口,喊出德语里的中国,拼写就跟英语一样。

对面的俄国人很是惊讶,很快回了一句:“我有个好朋友也是中国人!”

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声嘶力竭地自我介绍来自正义与上帝的“全俄临时政府”,效力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从西伯利亚万里迢迢,代表白俄参加巴黎和会,请求协约国的援助,却被扣留囚禁于此。他押运来一件秘密武器,操纵武器的工程师,是一位中国大叔。

“他叫秦!”

听到通风口里传来“qin”的音,秦北洋心脏猛然一震,他用德语狂喊:“秘密武器是什么?”

“镇墓兽!”

沃尔夫吼出三个单词“镇守”、“坟墓”、“野兽”,简单粗暴地组合而成。

而在这个基地,同时出现了改造镇墓兽的工厂、四翼天使与霍尔施泰因博士。

普天之下,姓秦的中国人,还能操纵镇墓兽……除了秦北洋,就只有他的老爹秦海关。

老秦在巴黎?

第三章 沙皇镇墓兽

一秦海关。

一年半前,南苑兵工厂遭到奉系军阀洗劫。白俄雇佣军驾驶装甲列车,带走了兵工厂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遭到严重损坏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在俄国的主要工作,就是十角七头镇墓兽。这是一项艰巨而困难的工作,好在他得到高尔察克的全力支持,获得了协约国送来的机器设备,白俄最好的工程师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的支持。这位有着德国姓氏的年轻贵族,修复了原本由霍尔施泰因博士设计的内燃机等动力系统。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十角七头曾经两次失控,杀死大量白俄士兵,冲入西伯利亚的莽莽丛林。每次都是秦海关出面,像主人召唤宠物,用北方话与唐朝话加上叽里咕噜的胡人语言都是他在睡梦中跟着十角七头与安禄山学会的,才将这头庞然大物呼唤回身边。

当老秦彻底修复了镇墓兽,他几乎成了半个俄国人。他跟一个白俄小寡妇共同生活,学会了简单的俄语。这个精通各种工匠手艺,不酗酒的中国男人,特别受俄国女人们欢迎。

1918年,十五万人的白俄军,自西伯利亚向俄罗斯腹地进军,目标是莫斯科与彼得格勒。在叶卡捷琳堡,战事陷入胶着,白军阵营出现一头怪物七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总共十个尖角,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王冠,每个头上都刻着无法破译的符号。怪物的七个头里藏着加特林机关枪,身体里竟有法国的射炮。它出不计其数的子弹与炮弹,像死神的镰刀扫过麦田,收割成百上千条生命。

没有任何活人敢于抵抗十角七头镇墓兽来自曲阳田庄唐朝大墓,安禄山地宫的杀人机器。白俄的随军牧师也划着十字架说“愿这样的撒旦永远沉入地狱。”

踏着累累白骨,白军终告打开叶卡捷琳堡的缺口,攻占了这座以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命名的乌拉尔地区最大城市。

但海军上将的目标不是叶卡捷琳堡,而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

他们现了沙皇全家的骸骨……

罗曼诺夫王朝,统治俄国三百年,多灾多难的家族,疾病、暗杀、早夭、精神病……尼古拉二世,他被自己的民众视为暴君。萨拉热窝事件后,他为斯拉夫兄弟塞尔维亚撑腰,向亲表哥德皇威廉二世宣战。大战让俄国牺牲了数百万人,最终换来皇室的末日。

沃尔夫男爵接到命令为沙皇建造一座秘密陵墓,加上一尊镇墓兽,海军上将承诺向秦海关支付一百公斤黄金作为报酬。

老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一百公斤俄国临时政府滥的纸币吧?

“不,确实是黄金!沙俄帝国的黄金储备,控制在海军上将的手里。”沃尔夫苦笑道,“我想,这是他快要灭亡前的疯狂吧!”

一百公斤黄金,足够在北京城里买下整个恭王府,甚至半个紫禁城!

守在沙皇全家的骸骨前,秦海关考虑了三天三夜……他决定接受这个任务,按照中国皇帝的规格与墓匠族的技艺,为末代沙皇营造一座陵墓。

在冰天雪地的乌拉尔山,秦海关与沃尔夫背着猎枪走了数日,找到一条龙脉。有一处地气特别旺盛,长着几棵参天的大松树。风水点穴之术,对全世界山川同样有效。所谓龙脉,只是一个汉语词汇,绝不仅限于中国。

点穴成功,他们挖了一口深井,放入末代沙皇生前的念珠,便是万年吉壤的金井。高尔察克派来一批工兵,大量的工程机械,勒令在三个月内完工。过去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造一座墓少说也得三五年,甚至十多年也不为奇。但使机器就难说了。好在俄国人没啥讲究,只要坚固皮实就行,简单粗暴地灌注钢筋混凝土,墓室门是厚达几十厘米的钢板,要比中国陵墓的石门牢靠得多,几小时就能安装完成。

秦海关开始“制兽九宫”这将是此生做的最后一尊镇墓兽,可能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尊镇墓兽。

第一宫,愿奏表。无奈沙皇不懂中文,老秦就省了自己撰文,由沃尔夫男爵用拉丁文、俄文各写一张表文烧了。

第二宫,设计镇墓兽。秦海关绞尽脑汁,最后沃尔夫提供了思路双头鹰,这个图案来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拜占庭公主逃亡莫斯科,从此双头鹰成为俄罗斯的国徽,一只头朝向欧洲,一只头朝向亚洲,代表欧亚大6的统一。在沃尔夫的帮助下,老秦迅画出了图纸,双头鹰镇墓兽已跃然纸上。

第三宫,选材。这年头任何材料都能找到,除了灵石。秦海关走遍了乌拉尔山,又坐着狗拉雪橇穿越西伯利亚,沿着鄂毕河到北冰洋岸边,看到从冰面上走过的北极熊,突然感应到了灵石的气场和温度。

原来,附近有帝俄时代废弃的矿坑,像被陨石撞击过的漏斗。他们往地下挖了上百米,才掘出一大块冒着热气的黑色石头,像锈迹斑斑凹凸不平的青铜。

带着灵石返回乌拉尔山,沃尔夫男爵一路同行,照顾老秦的饮食起居。路过西伯利亚的暗夜森林,四处响起饥饿的狼嚎,他握着猎枪说:“秦,你知道吗?我的德国姓氏,原意就是狼。”

“可你一点都不像。”

“是啊,现在俄国的贵族啊,要么逃亡国外,要么家破人亡。秦,你在中国还有家人吗?”

“我有个儿子,唯一的亲人,一年多没见过他了。我很想他。要不是鄂木斯克离中国太遥远,我的身体又太糟糕,早就逃回去找他了。”

秦海关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手帕堵住嘴巴,已咳出大团鲜血。

“你有肺结核?”男爵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还是西班牙流感?”

“不,比这更糟糕!但别担心,我不会传染给你的。让我快要死去的原因,在镇墓兽的身上。”

“因为这块石头?”同行的沃尔夫男爵,注视藏在老秦背包里的灵石,“我在德国读书时,收集过各种天然矿物质,某些对人体伤害极大叫做放射性。”

第四章 拉斯普京的幽灵(一)

一  1885年,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出生在一个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之家,除了俄语,他还会说流利的德语、法语与拉丁语。日俄战争,他在旅顺口服役,做过日本人的俘虏。沃尔夫在圣彼得堡有宫殿版的豪宅,成群结队的仆人,在拉脱维亚的乡下有数千公顷田庄。他出入于帝国上流社会,结交亲王与公爵。但他更爱物理学,在德国获得了硕士学位。

“放射性?”

西伯利亚的针叶林深处,秦海关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他依样画葫芦念出单词,但只会日常用语,看不懂俄国文字,更无法理解专业术语。

“嗯,就是元素从不稳定的原子核出的射线,直到衰变形成稳定的元素。天下间的万物都可能具有放射性,哪怕空气里都有。地球和宇宙形成时就有天然放射性核素。有的东西放射性很强烈,长期接触就会导致各种疾病,甚至快死亡。我听说,巴黎的居里夫人就在研究这些东西。”

“就像剧毒?”

秦海关感到后背心灼烧的疼痛。没错,祖传的《秦氏木匠鉴》里写得明白无误“欲成墓匠,饮鸩灵石”,正如后人所说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他能活到现在这岁数,绝对破了三千年来家族的记录。

踏着茫茫白雪,背着蒸生命的灵石,回到乌拉尔山中的陵墓工地,开始镇墓兽的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

他和沃尔夫花了足足一个月,按照设计图纸搭出双头鹰镇墓兽的骨架,又填入齿轮、传送带、擒纵器……几乎上千个零部件,都是进口的五金件。唯独没有安装蒸汽机或内燃机的动力系统否则就成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了。不管使用多少新材料,只要依靠灵石作为唯一的动力来源,就仍然是镇墓兽的传统工艺。

按照祖传的规矩啊,必须秦氏子孙才能建造镇墓兽,这项古老的技艺绝不能传给外人,遑论沃尔夫还是个日耳曼血统的老毛子。但这两年来,秦海关目睹了太多的天崩地裂,这早已不是修撰《秦氏墓匠鉴》的年代了。什么老规矩啊,全都狗屁不如!而他深信不疑的是,这将是自己这辈子建造的最后一尊镇墓兽,也将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尊镇墓兽。

沃尔夫男爵竟成了秦海关的关门徒弟。

第五宫,种魂。尼古拉二世沙皇生前遗物颇多,有他的头、指甲、念珠、画像、照片甚至日记本,存放在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赋予末代沙皇的灵魂。

第六宫,雕琢。说实话,双头鹰的设计相当繁复,如果用传统的手工艺,没有几个月雕琢不完。不过,沃尔夫用了冲压车车做模具,几天功夫就做出双头鹰的外壳,加上一对轻薄却巨大的双翼。

第七宫,操控。镇墓兽有了墓主人的灵魂,才能懂得墓主人的语言。这是史上第一尊通俄语的镇墓兽。秦海关在俄国生活了一年,又有个俄国小寡妇做老婆,俄语对话不成问题。他向沃尔夫请教了几句古俄语,运用将近六十年来积累的精气,彻底驯服了双头鹰镇墓兽。

第八宫,点睛。刚刚落成的沙皇地宫,运来一只硕大无朋的北极熊,仿佛一口能吞下十个秦海关。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亲自检验,怀疑这用钢铁铸造而成的镇墓兽,如何能摆脱地心引力起飞?结果,双头鹰镇墓兽在老秦的操控下,扑闪一对翅膀飞起,轻松躲过北极熊的第一击。接着鹰爪准确地刺破了熊的双眼,两只鹰头分别攻击熊的耳朵,让白熊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但此时稍有不慎,一旦被困兽犹斗的熊掌击中,镇墓兽也会非常危险。但这支双头鹰的动作敏捷,觑准对手的缝隙,瞬间撕裂了北极熊的咽喉……

最后一宫,双头鹰的命名仪式。秦海关给镇墓兽上紧条。沃尔夫开了香槟和果酱庆祝,甚至计算了一个公式,结果在没有外力入侵的前提下,它的力量可以保持到公元39oo年。

“这是一尊‘灵魂机械体’。”

男爵说了一句学术界流行的时髦话,用了秦海关听不懂的德语。

“制兽九宫”完成同时,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骨骸,收殓在七副桃木棺材里,经由东正教牧的祈祷仪式,送入地宫的金井之上,与双头鹰镇墓兽同归于寂。

沙皇陵墓大门锁闭,再用水泥浇注在墓道口,除非用烈性炸药才能打开。这是秘密陵墓,没有地面建筑,封土就是整座山丘。秦海关参照了《秦氏墓匠鉴》的汉墓规制,不像明清皇陵都是人工建造坟冢宝顶。乌拉尔山脉,乃是欧洲与亚洲的分界线双头鹰,或许是欧洲第一个本土制造的镇墓兽。

弗兰茨·冯·沃尔夫蹲在墓前嚎啕大哭,秦海关心想,北京城里八旗子弟遗老遗少都没像他这么忠诚的。

几天后,一辆白俄的卡车来到秦海关面前,卸下一口硕大的金属棺材,藏有从彼得格勒偷窃出来的一堆骨骸。

传令官带来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手谕:“这是拉斯普京的骨骸,请为他建造一座陵墓,还有镇墓兽。”

老秦迷惑不解地问:“拉斯普京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沃尔夫男爵一提到拉斯普京的名字,就像吃了只苍蝇,忍不住蹲下来呕吐。

世界大战爆后,尽管沃尔夫拥有德国血统与姓氏,沙皇依然常把他召入皇宫聊天解闷。但后宫有个妖孽,他叫拉斯普京,原本是个乡村无赖,谎称是个苦行僧的圣人。他受到皇后的宠信,其实在秽乱宫廷,大家都称他为“妖僧”。据说,拉斯普京有能力,可以治疗疾病、占卜吉凶,无数女人为他而着迷,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的邪恶异端的祭祀品。

三年前,俄罗斯帝国危在旦夕。士兵们在前线忍饥挨饿死去,后宫却夜夜笙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人人都说拉斯普京不死,罗曼诺夫王朝必亡。忠臣沃尔夫与一群贵族密谋,引诱拉斯普京出宫,再用手枪、毒药、匕等无数种方式杀死这个男人。沃尔夫的双手沾满鲜血,最后把拉斯普京扔进冰封的涅瓦河,据说这妖孽在冰河里熬了八分钟才淹死。

沃尔夫仰天长叹:“杀死拉斯普京,我成了俄罗斯的英雄!可惜没能拯救帝国。”

秦海关感到一阵恶心棺材里升腾一股邪气,他建造过许多陵墓,接触过帝王的金井,变得格外敏感,能感受到常人难以感受之物。

“清朝的老规矩,墓匠族只能为皇帝造陵墓。袁世凯勉强做了洪宪皇帝,末代沙皇也是正统的俄国皇帝,这个拉斯普京算什么东西?”

“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沃尔夫真想一把火烧了棺材,“海军上将真的疯了!”

秦海关看着森林里的仓库,藏着休眠状态的十角七头镇墓兽,骤然明白了高尔察克的用意:“他不是要陵墓,而是要得到一尊镇墓兽。”

第四章 拉斯普京的幽灵(二)

一  “拉斯普京的镇墓兽?”

“嗯,为何十角七头如此强大凶残?因为它的墓主人是安禄山,那是个野兽般的乱臣贼子,差点毁灭了大唐帝国。”

“秦!你说的有道理啊!”沃尔夫男爵感觉豁然开朗,“如果一头镇墓兽,拥有了妖僧拉斯普京的灵魂,那该有多么恐怖!”

“海军上将急病乱投医了,他觉得一尊十角七头还不够,必须再加上一尊拉斯普京,这两头天下最凶残的镇墓兽,才能帮助他渡过难关。”

沃尔夫抽了一支烟,看着火星迅在寒冬消逝:“不,我们绝不能把拉斯普京的灵魂放出来,这个魔鬼将彻底毁灭多灾多难的俄罗斯民族,必须让他永远留在地狱。”

“可是海军上将的命令……”秦海关知道高尔察克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他会杀了我们的。”

“秦,你愿不愿意跟我逃跑?”

“逃去哪里?”

“嗯……”沃尔夫男爵深思许久,“去中国呢?你不是一直想念你的儿子吗?”

思量一宿,秦海关决定出逃。他先回了趟在鄂木斯克的家,跟同居的白俄小寡妇共度最后一夜,告诉她自己行将远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天蒙蒙亮,老秦和沃尔夫各自骑上一匹良马,带足了武器、皮草、干粮和钱币,悄然没入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荒原。刚走出去两天,就遇上一场骇人的暴风雪。他们只能在森林里搭起帐篷,用取之不尽的木材烧火取暖。

天黑以后,狼群包围了他们。两人开枪射杀了无数头狼,但有更多饥饿的野兽围上来。这时候,秦海关开始无比想念他的镇墓兽伙伴十角七头,虽然那个大怪物继承了安禄山的凶残灵魂,但在老秦面前却是个温顺的牲畜,就像一头农家的驴子或看门狗。如果有它在的话,别说是狼,就算来一百头北极熊,也是风卷残云。

熬到天亮,他们打光了上千子弹,手里只剩下马刀与匕了,眼前还剩下十几头饿狼。

秦海关抓着沃尔夫的胳膊说:“男爵,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俩相识至今也算是有缘分,今日竟这样死在一起。如果还有来生,你就投胎做我的儿子吧。”

他这么说,丝毫没有占人家便宜的意思,可惜沃尔夫是个东正教徒:“秦,我只相信基督的末日审判。但能认识你,我感到很荣幸。”

两人眼睛一闭,正准备舍身饲狼,四周围想起一片急促的枪声。围困他们的狼被一个个射倒,接着出现了穿戴裘皮的白俄骑兵。

这是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来搜捕他俩的队伍。原来秦海关的小寡妇,猜到了他要逃跑回中国,又担心他在路上遭遇意外,就告诉了白俄临时政府。高尔察克勃然大怒,下令把老秦和沃尔夫抓回来必须是活的。

狼狈不堪的秦海关,被押解回鄂木斯克,跪在海军上将面前。他和沃尔夫心想难逃一死。没想到,高尔察克给他们松绑,说前线战事吃紧,必须要镇墓兽紧急出征,给妖僧拉斯普京修建陵墓一事可以暂缓。

老秦侥幸捡回性命,他和十角七头镇墓兽再次参加战争,但在伏尔加河畔,不可一世的十角七头,猝不及防地被凶猛火力摧倒,钢铁外壳炸开两个大洞,副油箱殉爆,几乎从内部摧毁了镇墓兽。

垂头丧气地回到鄂木斯克,纵然能工巧匠,也无力修复十角七头的结构过于复杂,七个脑袋等于有七个思想,各自往不同方向去,如果没有统一的智慧,自己跟自己也会打架。

众人一筹莫展,法**事代表建议,将十角七头运到法国,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一定可以修复这头镇墓兽,说不定还能大批量制造。

海军上将同意了这个计划。老秦必须与十角七头同行,以免镇墓兽失控。全俄临时政府派遣了代表,也是秦海关的老搭档,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同行,顺便参加巴黎和会。

这年春天,木头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响彻钟声,塔楼上飘扬帝俄的三色旗。荒原处处积着残雪,气温仍在零度徘徊,额尔齐斯河刚解冻,来自中国新疆阿尔泰的湍急流水,夹带冰块荡气回肠地冲向北冰洋。

将近六十岁的秦海关,留起大胡子,头戴裘皮帽,身着呢子大衣,里面是套头衫,胸前别着帝俄勋章,脚蹬哥萨克马靴。鄂木斯克大教堂前的广场,“全俄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检阅军队。像初次见到这位帝俄海军上将那样,他得到热情的斯拉夫贴面礼并亲吻。

老秦与沃尔夫出,带着大木箱里的十角七头,骑马和骆驼,沿着哈萨克人放牧的小道,通过里海北岸的戈壁荒滩,渡过伏尔加河与卡尔梅克人的草原,效忠沙皇的顿河哥萨克前来欢迎。

他们见着了黑海顾名思义,黑色的寒冷大海,两千年来草原民族入侵欧洲的通道,匈奴人、保加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的马蹄都曾来过。

到了邓尼金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黑海舰队基地塞瓦斯托波尔,秦海关与沃尔夫坐上一艘法**舰,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启程前往地中海。

黑海出口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君士坦丁大帝的千年古都,拜占庭的堡垒,奥斯曼人的伊斯坦布尔。路过加里波利半岛,几年前为争夺这条舌头状的弹丸之地,白白牺牲了几十万条生命。

从爱琴海到地中海,穿过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间的墨西拿海峡,年近花甲的秦海关,方觉世界之大,岂是世世代代在地宫里造镇墓兽,坐井观天所能比拟?

四月,军舰停泊进了马赛港,秦海关踏上法国的土地。

地中海的春风和煦,与西伯利亚完全两个世界。十角七头被运上火车,男爵坐进一等车厢,秦海关坚持待在闷罐车厢,陪伴他的镇墓兽。

火车沿着罗讷河向北疾驰,经过里昂折向西北。两天后,守卫车厢的士兵们欢呼“巴黎到了!”他们停在凡尔赛车站,沿线布满军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秦海关感到形势不妙,突然有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的欧洲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就是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指名道姓要秦海关从白俄来到巴黎的,就是这家伙的主意。

当秦北洋横渡过太平洋和大西洋,自西向东环游地球同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正从西伯利亚到巴黎,自东向西环游欧亚大6。

巴黎!巴黎!

第五章 三件大事

巴黎!巴黎!

凡尔赛的地底密室,不知多少漫长的黑夜,秦北洋沉入更深的地狱……

“我会救你出来的!”

面对沃尔夫男爵,父亲的朋友,秦北洋给他一个承诺。通风口那一头,接连传来德语、法语、俄语和拉丁语的“谢谢”。

密室安静了。一直扯着嗓子说话,谁都不可能持续。估计沃尔夫也累倒了。

秦北洋跪在地上咳嗽,想把肺里的脏水咳出来,却咳出一团团黑色烟雾,犹如体内寄生着某个脏东西?

头顶传来另一个声音:“北洋,我是博士。”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叫他呢。秦北洋翻身爬起,借着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才现头顶有个小喇叭,也许还有收音装置。

饥肠辘辘的秦北洋狂喊:“博士,我饿极了!请给我吃一顿牛排吧!”

其实,他这辈子只吃过一顿牛排,还是在上海跟齐远山去了趟南京路上的西餐厅。

头顶的铁门打开,放下一把梯子。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秦北洋关照九色不要轻举妄动,一人一兽,拾级而上出来。

“对不起,北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对你的。”

霍尔施泰因博士满脸歉意地迎接,将他带入工厂食堂,特命厨师做了最上等的牛排。

秦北洋真是饿极了,飞快地用刀叉吃完牛排。九色冷静地蹲着,毫不贪恋食物的香味。

1919年5月4日,接近子夜,博士打开一扇小门,出现个男人的影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秦北洋看到老爹,满头白,垂垂老矣,不免当场泪崩。

两年前,父子在北京监狱分别,一个留在兵荒马乱的北方,一个南下逃亡上海,就此天涯两隔。一年多前,他们又在吴淞口的战场上相遇,分别位于对阵双方,父子俩远远打了照面,又被战争的洪流冲散。数日后,儿子北上到了南苑兵工厂,父亲却被掳往了西伯利亚,擦肩而过。从此再无音讯,有时候,秦北洋也会想,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他那孱弱的身体,身处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般渺小……

活着就好!

秦海关紧紧拥抱儿子。六十岁的男人,失声痛哭。两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身板变得更厚实,就连眉眼也成熟了几分,不再像个半大孩子。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久别重逢的儿子眼里,父亲老得更厉害。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老秦摸着秦北洋背后的三尺唐刀,那可是他在战场上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老秦转身面对霍尔施泰因跪下,磕了个响头:“博士!感谢您帮我找到了儿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提出的任何要求,老秦我都会竭尽所能地完成。”

十年前,秦海关就是这样给摄政王载沣磕头,给名侦探叶克难磕头,给内务府陵墓监督磕头……

虽是老父爱子心切,但如辜鸿铭所说——这一代人,背后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在。

“好,老秦,小秦,我希望你们父子俩,协助我一起改造镇墓兽。这些武器现在为法国所用,将来也可为中国所用!不管是我们共同改造过的十角七头,还是今早失控的四翼天使,它们都已离开地宫,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我们只是做了一桩变废为宝的好事情。”

卡尔·霍尔施泰因用德语掺杂汉语解释一通,老秦完全没了主见,对博士唯命是从。

看到父亲这种态度,秦北洋只能应承下来:“但我有一个条件,请释放被你们关押在地下的一个人。”

“对了,俄国的沃尔夫男爵,他只是忠诚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请不要为难他。”

秦海关附和一句,博士皱皱眉头答应:“好,但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沃尔夫只能在基地范围内活动,以免干扰到巴黎和会的举行,这可是法国6军总长的关照。”

是夜,父子俩住在凡尔赛基地。九色蹲守在床脚边,秦北洋跟老父抵足而眠,不时摸摸他的花白头与胡子。仿佛回到十年前,背负血海深仇的小男孩,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了九年的父子团圆相认,睡在工地里的那一夜。

一夜无眠,各自讲述过去两年来,在自己身上生的一切。秦北洋略过了欧阳安娜的一节,秦海关也略过在西伯利亚娶了白俄小寡妇的一节。

“北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一座陵墓和镇墓兽。”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对不能示人,必须待在地宫里镇守墓主人的亡魂!”

“如今年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中华民国。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镇墓兽呢?”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一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出了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中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秦海关说得神神叨叨:“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这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一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的最大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一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一命归天。”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独生儿子短命!”

看来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一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的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不仅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也因为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忍住不出呻吟……父亲的担忧是对的,镇墓兽让他时日无多,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爹,我答应你。”

“北洋,我们说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继续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而你,只要表面上应付一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逃出巴黎和法国。”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你别无选择,要么你陪着它死?”

话说到这里,九色爬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中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直接穿透颅骨,深入秦北洋的大脑。

他明白了九色的意思——它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愿意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愿意继续做个孤魂野鬼。

“九色啊九色!君子一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这个牢笼,想办法穿越欧亚大6,从西域等地回国,进入新疆与甘肃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帮你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其中蓬勃的热度,让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父亲却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活不了多久了!虚岁六十,已是个奇迹!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只想在死以前,尽可能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但他没有料到——等到一百年后,中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

第六章 出了大事儿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巴黎时间的午后,北京时间的深夜。

吕特蒂旅馆,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驻地,门口飘扬着五色旗。安娜风尘仆仆,从巴黎市中心赶回来,刚一进门,便觉空气有些不对。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面色凝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到哪里去了?今天出了大事,可不能乱跑了。”

“是啊,镇墓兽大闹巴黎,死了好多人呢,外面全是警察和士兵。”

“我说的不是巴黎,而是北京!”

她已被拉到旅馆二楼的会议室,代表团全体就坐,包括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6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6徵祥是代表团老大,上唇两撇大胡子。他跟欧阳安娜一样,是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徒,操着吴侬软语的上海口音。平常温文尔雅的外交总长,却火冒三丈地拍着桌子:“你们看看北京来的加急电报!”

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将要转让给日本的消息,已被梁启的秘密电报捅回国内。报纸上表林长民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呜乎!此非我举国之人所奔走呼号求恢复国权,主张应请德国直接交还我国,日本无承继德国掠夺所得之权利者耶?我政府、我专使非代表我举国人民之意见,以定议于内、折冲于外者耶?今果至此,则胶洲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外交总长面色涨红地念出最后一段,“林长民等人面见了大总统,请求代表团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6徵祥拿起另一份电报说:“可是国务总理来的密电,要求我必须签字!这事儿被国务院电报处泄密了。今天下午,北京十二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到**广场前游行示威,反对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的决议,打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合约上签字’的口号。”

“诸位,学生们所说的国贼就是我们吧?”

顾维钧自嘲一句,6徵祥擦了擦额头冷汗:“少川啊,我原来也这么认为,当年就是我签下了‘二十一条’,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不过,这次北京的学生们要惩罚的国贼,是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6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这三个公认的亲日派。北京的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却被军警阻拦,转道去赵家楼胡同,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

“火烧赵家楼?”

有人啧啧惊叹:“真是无法无天!随便什么楼都能烧,赵家的楼谁敢烧啊?”

“听说章宗祥化装成日本人逃跑,结果被学生们痛打了一顿。”

“虽说这个曹汝霖,乃是新交通系的领,日本人的狗腿子,可学生们烧人私宅,这可就违法过火了呦!”

顾维钧站起来踱了两步,看着巴黎的晴空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四日!”

身为翻译实习生的欧阳安娜,只有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时才敢说话。

“好日子!”

顾维钧击掌叫好,这位最年轻的全权代表,独自离开,抛下一屋子愕然的外交官们。

欧阳安娜与小郡王紧跟出去。顾维钧眺望凡尔赛宫,本次巴黎和会,各国代表团都住在这附近,为方便跟英美法三巨头,尤其是东道主打交道。

“顾公使,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山东问题还有没有可能?”

安娜直爽地提出问题,顾维钧颇有些无奈:“巴黎和会有五大战胜国:英、法、美、日、意,各有五个席位。决定权在英法美三巨头手中。第二等是享有局部利益的战胜国,比利时、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希腊以及中国,只能讨论与本国相关议题。很不幸,中国仅有两名代表席位。第三等是与德、奥断交的国家。第四等是中立国和新独立国家,只在五强邀请下才能出席会议。小国和弱国,只是大国的玩具和装饰品罢了。这是二十世纪的黑暗丛林法则。”

一旁的小郡王也泄气了:“这样的大会,我们中国干嘛要来参加呢?”

“虽说弱国无外交,但对我们来说,难道要靠军事来争取国权吗?战场上得不到的,通过外交谈判得到,不比流血牺牲更划算?通过大国间的矛盾,就能在夹缝中生存。所以说,外交官对于弱国更重要啊!”顾维钧面对凡尔赛的落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该吃晚饭了!”

安娜跟小郡王以及工作人员们一起用餐,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会议,气氛沉闷严肃。

有人边吃边说:“我们代表团里是不是出了内奸?把所有消息秘密传回国内,才引了今天在北京的游行?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住在旅馆地下室的那个小子,听说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去年绑架过小徐将军。这种人应该立即押送遣返国内,或者交给法国警方看管。”

欧阳安娜突然飙,失态地冲出餐厅,回头看到小郡王,柔声道:“你能陪我出去吗?”

“今晚?”穿着西装的贵公子耸耸肩,“外面局势很乱,到处都是士兵,你确定要冒险出去?但作为一个绅士,我很乐意陪伴美丽的姑娘,漫步于凡尔赛的夜色。”

小郡王拍拍口袋,藏着一支左轮手枪,抬起胳膊,准备让安娜挽着出门。她却用手套狠狠抽了他的脑袋:“想得美!我是要去找秦北洋!”

“哎呦,安娜小姐,早点说嘛!北洋也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在北京的八大……”刚想说在八大胡同喝过酒,小郡王赶紧打住,“对了,他又惹了什么弥天大祸?”

“不,他拯救了巴黎。”

安娜说的是秦北洋在卢浮宫前制伏了四翼天使镇墓兽。

晚上八点,小郡王给她披上外套,两人正欲走出旅馆,楼上响起一声惨叫……安娜听着竟有些熟悉。

整栋楼嘈杂起来,小郡王摇摇头:“上去看看!就这么溜出去,恐怕不太好。”

安娜跟他上楼,挤开围观的人群。楼梯转角的储物间门口,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没人胆敢靠近,6徵祥也在胸口画着十字。死者是外交总长的一等秘书,脖子被利器割开,气管几乎暴露在外,跟在纽约曼哈顿的杰弗逊大饭店的凶案如出一辙!

欧阳安娜抚了抚裙摆,半蹲下来,冷静地看着被割喉的尸体说

“那些人也到巴黎了!”

一刻钟后,巴黎警察局的让·沙维尔警长赶到中国代表团。

他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身长在一米八左右,有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孔。两颊留着鬓角,上唇刮得颇为干净,黑西装里藏着手枪,领带永远不会歪斜一厘米。沙维尔的祖辈就在内政部当差,爷爷的爷爷是个大警探,在1832年的巴黎起义中投河自尽。

凡尔赛的黑夜,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来到被警察团团包围的吕特蒂旅馆。这是中国代表团的驻地。沙维尔向中国外交总长6徵祥鞠躬行礼,走到二楼查看尸体。不用法医检验,警长一眼就能判断,死者是被匕割喉而死。凶手也许已经逃跑,也许还在这栋房子里。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出大门一步,挨个接受警方询问。

第七章 巴黎刺客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有人说,在五月四日这个特殊日子,外交总长的一等秘书被刺,也许跟中国代表团内部矛盾有关。北洋政府本不想让南方军政府参与巴黎和会,但受到美国压力,才任命王正廷为广州方面的代表。到了巴黎,中国只有可怜的两个席位,带着全权代表头衔而来的有五人,僧多粥少,各位代表面和心不合。吕特蒂旅馆,犹如错综复杂的中国官场。官方代表团外,还有民间观察团,梁启的声望卓著,常带来场外压力。

欧阳安娜推开阻拦的法国警察,来到旅馆门厅,找到正在抽烟的让·沙维尔说:“警长先生,我知道凶手是谁?”

面对十九岁的姑娘,沙维尔不像普通法国男人那般轻佻,面色沉静地问道:“小姐,您看到凶手的脸了?”

“没有,但我知道,凶手用匕行凶,那是一把锋利的武器,有象牙雕刻的刀柄,镶嵌着螺钿图案。”

她又费劲地用法语解释说明叫“螺钿”。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凶手来自一个刺客组织。半个月前,他们在纽约刺杀了中国第二批代表团的老团长,为了窃取中国外交部的档案箱。用匕割喉,是这些刺客的一贯手法,他们在中国至少这样杀死过五十个人!”安娜的眼眶红,“被害人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如果您不相信,请给上海的法租界一份电报。在上海的法国侨民,对以上暴行无人不知。”

沙维尔警长依然没有表情:“小姐,我会尽快核实您的说法。”

“我相信,中国代表团里并没有凶手。我跟这些人朝夕相处,他们都是职业的外交官,高傲、敏感、虚荣还有懦弱……我并不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但要说到杀人,那可真是高看了这些人的胆色。”

“巧的很,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认为,这是一次警告!”欧阳安娜大胆推测,“巴黎和会临近尾声,刺客们的杀人动机,就是跟凡尔赛条约的签订有关。”

“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刺客还会杀死更多的人?”

“可是刺客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安娜也是头疼了,抓着自来卷的黑说,“这是要我们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呢?还是不签字呢?”

“对不起,小姐,我只是个警长,我只想抓住凶手,我不关心政治。”沙维尔摆了摆手说,“今晚,安全起见,我建议您还是躲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

目送安娜上楼,沙维尔警长走出旅馆,望向凡尔赛的月亮。他揉了揉眼睛,又点起一根烟,这已是最近的第七起刺杀事件。

两个多月前,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在凡尔赛宫与美国总统威尔逊会谈后,乘坐汽车离开途中遭遇刺客。射出八子弹,一命中克列孟梭的心脏附近。绰号“老虎”的法国总理命大,子弹永远留在了体内。原以为刺客是德国人,抓获后现是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者。沙维尔审问刺客的动机?答案是我们刚结束了一场战争,克列孟梭又在策划另一场战争。

老实说,刺客讲的没错。

巴黎原本是欧洲大6最大的城市,和会期间,可以这么说吧来了多少个国家的代表团,就来了多少个针对这些国家的刺客团。上至法国总理,下至中国的小外交官,每个政治人物都有被刺杀的危险。

这些天,沙维尔警长忙得头大如斗,不断给各个代表团增加安全警力。忽然间,有人提着电话机走近,他锁起眉头接听。

沙维尔挂断电话,吩咐手下人说:“意大利代表团又出事了!”

十分钟后,汽车飞驰电掣地驶过凡尔赛的街道,来到意大利代表团所在旅馆。门口已聚满了人,甚至有意大利小报的记者,用闪光灯拍摄维持秩序的警察。接对面有几个意大利年轻人,树着一面硕大的黑色旗帜,露出个奇怪图案插着斧头的一捆棍棒。警长在大学时代爱读罗马史,知道这是古罗马执政官的标志,拉丁语叫fases。

拨开惊慌的人群,沙维尔走上二楼客房。案现场门口,蜷缩着个法国姑娘,裹在一条大浴巾里,露出光溜溜的大腿,不时出几声尖叫。不消说,沙维尔已猜出了她的职业,如今在萧条的巴黎,这是女人们操持的最容易营生。床上仰卧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留着黑色小胡子的意大利人,双眼瞪着朝向天花板。不过,死者的脖子完好无损,不像刚才被割喉的中国人。但是雪白的床铺上已浸满鲜血,警长检查了意大利人的身体,原来后脑勺有个弹孔,破碎的颅骨和脑浆正在流淌。当这位意大利外交官,召来法国妓女共度春宵之时,有人悄然潜入这个房间,从背后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沙维尔警长回到客房门口,唯一的目击证人面前,扯开法国姑娘的大浴巾,果然春光乍泄,里头一丝不挂。他凑到女孩的耳边问:“你看到刺客的脸了吗?”

女孩顶多只有十七岁,她说当时被压在客人身下,注意力都在下半身。只听到突然一声枪响,意大利人脑后喷着血,倒在她的脸上。她尖叫着推开死者,滚落到客房地板上,只看到凶手逃跑的背影。对方穿着一身便装,从体型来看是欧洲人。

沙维尔警长退到旅馆楼下,让警察赶走了记者和示威的人群。他独自坐在月光下抽烟,因为谋求原属奥匈帝国的港口,却得不到三巨头支持,意大利代表团已愤而退出了巴黎和会。这些天又灰溜溜地回来,要是再晚两天,这位外交官也不至于命丧在美人帐中

一根烟还没完,又有个电话追着他打过来,警长接听片刻,便扔掉烟头说:“英国代表团又出事了!1919年5月4日,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马不停蹄的汽车,载着沙维尔警长,来到一公里外的英国代表团。作为大战期间法国最忠实的盟友,英国人得到隆重的招待,住进路易十四的宫殿,周围布满士兵和岗哨。尽管生了凶案,但是英国代表团上下井然有序,与混乱的意大利人形成鲜明对比。

案现场在宫殿角落,当时有两位绅士正在下国际象棋。一位是英国财政部席代表,剑桥大学经济学院士,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还有一位是英国殖民地事务部代表,查理·乔纳森爵士,他倒在棋盘上,抓着两个棋子:皇后与马,脑袋却已滚落在地板。

沙维尔警长冷静地看着无头尸体脖颈腔子里流出的鲜血,涂满了整个棋盘与所有棋子。警长提起地板上的人头,死者睁着眼睛,惊愕地停留在坠落刹那。

“我们正在下象棋,突然间,天花板降落一个白色人影。我只看到一把弯刀,瞬间切下了乔纳森的头颅。”

惊魂未定的凯恩斯,难得理智地叙述案情,警长问:“你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我只记得对方穿着白衣服,好像是某种东方人的服饰。”

“东方人?近东还是远东?”

“近东。”

“那么那把弯刀呢?”沙维尔明白这让幸存者很难描述,他立刻在一张纸上画出弯刀的模样,刀面上布满复杂的花纹,“是这个样子吗?”

惊魂未定的凯恩斯连连点头:“对!就是这种刀,看起来非常精美,又极其锋利。”

“这是阿拉伯人最擅用的大马士革钢刀,由削铁如泥的花纹钢打造而成。”

沙维尔警长仔细勘察案现场。刺客早已逃之夭夭,但在宫殿的石灰质墙壁上,用刀锋刻划出一行字母

assassins

第八章 透视

民国八年,1919年5月5日。

一公里外,凡尔赛军事堡垒,镇墓兽工厂。

早上,秦氏父子见到了沃尔夫男爵。这个长着日耳曼人面孔的白俄贵族,昨天隔着密室的通风口对话,看到真人才跟想象中大不相同。

弗兰茨·冯·沃尔夫向秦北洋千恩万谢,两人用德语聊开了。自诩为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代表,他说起遥远的俄国——如果不能参加巴黎和会,取得协约国的支持,海军上将恐怕必败无疑。

“可你们究竟算战胜国还是战败国?”

这个问题让沃尔夫男爵思量许久:“从西伯利亚来巴黎的路上,经过金角湾的岬角,我眺望圣索菲亚的煌煌圆顶,犹如矗立在山丘上的巨大坟冢。海湾停泊着英法军舰,正如中国被称为“东亚病夫”,土耳其是“欧亚病夫”,它与中国的唯一差别,是在刚结束的大战中,你们是战胜国,而他们是战败国。至于战败的代价,就是国土被肢解,民族要灭亡。”

“那你的答案是……”

“俄罗斯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秦北洋嗟叹一声:“但中国是战胜国还是战败国呢?要是日本得到青岛,恐怕我们也是败得彻彻底底。”

“不说这些了!”男爵掏出钱包里的照片:“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她叫卡佳,孩子叫康斯坦丁,他们没能跟我一起逃出彼得格勒,现在下落不明。”

照片里的女人很漂亮,虽是黑白,但从颜色深浅看得出金。她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穿着小小的水手服,一看就是贵族之家。

“男爵先生,我相信他们还活着。”

“承您吉言!”

不久,秦北洋看到了工厂里的两尊镇墓兽。

一尊是四翼天使,昨天刚从卢浮宫被秦北洋俘获归来。尽管油箱被击中生殉爆,但主体结构完好。只要镇墓兽的心脏还在,无论形体如何改变,就会永远存活在世上——《秦氏墓匠鉴》的金科玉律。

另一尊是十角七头,它所遭受的损毁更为严重。卡尔·霍尔施泰因已完成改造图纸。秦北洋匆匆扫了一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立体线条,一个全新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犹如复活的安禄山,爬出地宫的野兽,跃然于自己心中。

不过,他们决定抢先修复四翼天使镇墓兽,显然法国人更看重会在天上飞的。

博士制定了修复方案。秦北洋用德语说出一些机械术语,准确判断零部件的问题。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他常去图书馆借阅专业书。霍尔施泰因颇为称赞,说这次任务完成后,会写信推荐他去德国大学的机械系深造。秦北洋心想你扯淡吧,霍尔施泰因博士早在欧洲身败名裂,推荐信有个屁用。

走进一个封闭的房间,有台巨大的机器,接通极强的电流。博士让九色走到机器前,它警觉地躲到主人身后。秦北洋忙问这是什么东西?霍尔施泰因回答:“伦琴射线。”

“德国物理学家伦琴?”

“又称x射线。”博士用字正腔圆的德语回答,“x射线是电子在能量相差悬殊的能级之间跃迁产生的粒子流,波长介于紫外线和γ射线之间的电磁波,由伦琴先现,可以透过许多物质,包括人体、木材甚至钢铁,还能使照相底片感光。”

“你想通过x射线观测九色的内部结构?”秦北洋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我听说,x射线对人体有危害,除非有确实的疾病,否则不宜多照。”

“x射线除了医用,还用于工业探伤。据说在卢浮宫博物馆,考古学家给古埃及的木乃伊拍摄x光片,了解木乃伊内部结构。镇墓兽并非生命体,x射线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你竟把它当作木乃伊干尸?”

“北洋,我也想知道,你的九色究竟是怎样的镇墓兽?”这回连老秦都站到博士一边,“为何它与其他所有镇墓兽都不同?你看看,无论十角七头还是四翼天使,都必须经过我们的机械化改造。但你的九色,可以自动恢复成地宫里的状态。”

秦北洋看着九色的双眼——打开这尊幼麒麟镇墓兽的秘密,说不定也能打开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秘密!

他对着九色的耳朵说悄悄话:“君莫怕!你我生死与共!”

这头幼兽瞪着双眼,无法拒绝主人的命令。

大家退后到小房间外,九色战战兢兢来到x光机前。霍尔施泰因博士接通电流,整个房间出怪响。秦北洋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不晓得是射线力量太强?还是自己太过敏感?

博士连续给九色拍了九张片子,从各种角度与各种局部,不漏过任何细节,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套镇墓兽的x光片。

秦北洋将九色带出来,仔细查看它有没有不适。除了略微紧张,看来一切如常。霍尔施泰因将x光片挂到九个灯箱上,如同医生查看病人的内脏般观察。秦北洋与父亲把脑袋凑过来,九色也好奇地想要看看自己身体内部长啥样?

“上帝啊!”

并不信仰上帝的霍尔施泰因博士,忍不住叫喊了神的名讳。x光片影像中的九色内部,并没有镇墓兽常见的各种齿轮与机关,而像个真正的动物,拥有数十支肋骨、一对肺叶、一个胃囊,弯弯曲曲的肠道,还有长长的脊椎骨……

这不是工匠制造出来的,而是天然的生命体!

“九色的内部存在着**组织!”霍尔施泰因博士从惊恐变得眉飞色舞,给出了初步结论,“它是一只存活在青铜外壳内部的神秘动物。”

x光片里还有性器官,明显尚未育成熟,证明它是一头幼兽,相当于十一二岁的男孩。

“对,它是个公的。”秦北洋的嘴唇皮在抖,“九色是活生生的兽?”

他指了指最后一张x光片——这头镇墓兽拥有两个心脏!

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一个心脏大,一个心脏小,并排存于胸腔位置。

秦海关却看出来:“大的那个心脏,从表面褶皱的形状来看,就是镇墓兽的灵石。”

“所以说,九色既是一个活着的动物,也是一尊镇墓兽。因为它既有生命体的心脏,同时也有提供千年动力的灵石。”

“它也种有墓主人的魂魄,还有镇墓兽的人造外壳,以及一部分人工器官。”

老秦现在九色的咽喉,x光片照出一个点火装置——杀人于无形的琉璃火球,就是从这里喷射出来的。

“还有它的鹿角,平时藏在脑袋里面,多半也是真正的生命体,才能收放自如,战斗时变得比整个镇墓兽都大。”

博士回头看着九色,啧啧惊叹:“这是一个奇迹!”

“等一等,你们看,这里是什么?”

还是秦北洋眼尖,现在第七张x光片里,自上而下俯拍九色的后背,现在脊椎骨的两侧,靠近脖颈的位置,生出两片层层折叠的阴影。

“这是……”

“翅膀!”

老秦给出了世袭皇家工匠的权威答案。

第九章 解剖神兽(一)

“九色也像四翼天使?”

“《秦氏墓匠鉴》上说,神兽麒麟分为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火麒麟。”

秦北洋连连点头:“没错,九色会喷射琉璃火球,从不畏惧火焰,还能在火场中保护我。”

“火麒麟又名‘翼麒麟’,就是带有翅膀的。至于它会不会飞?谁知道呢?”

秦北洋想起大阪四天王寺背后的羽田神社:“在日本有许多麒麟雕像,有些就是带有翅膀的。”

“真有这种动物的话,在当今地球早已灭绝了!”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敢再去触碰九色,“但在一千两百年前?难说!”

“等一等,如果它真是生命体,可我从没见过它饮水和进食。”

博士盯着九张x光片说:“你看到过微生物饮水和进食吗?生命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们注意,九色的胃囊很小,基本已经退化,肠道也可忽略不计。它的消化系统不同寻常。”

“它曾经是个生命体,成为幼麒麟镇墓兽以后,能量就依靠灵石提供了。”老秦指了指x光片之中,九色的第二颗心脏,“跟其他镇墓兽一样,它的能量一次性充满,可以使用上千年而不枯竭。”

“九色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需博士回答,九色把两条前腿搭在秦北洋身上,双眼巴瞪巴瞪,答案显而易见。

“还有这个……”霍尔施泰因又从x光片的肠道位置,现两块类似肿瘤的东西,“我想需要兽医来看看了。”

“这也是灵石!”秦北洋认出了这两块“肿瘤”的形状,“东海达摩山,恶龙镇墓兽的灵石。我杀死了恶龙,九色吞食了它的灵石。这是九色的第三颗心脏。金蟾镇墓兽的灵石也被它吃了,这是第四颗心脏。还有在日本的吉野古坟,徐福地宫的童男童女镇墓兽,两千多年前的灵石,九色吃掉的第五颗心脏。”

但他不能泄露一个秘密——为徐福守墓的童男童女,同样也是生命体镇墓兽,是服用长生不老仙丹的两个孩子。

先不论长生不老是否科学?但九色并非世上唯一的生命体镇墓兽。

“九色同时具有上古神兽、幼麒麟镇墓兽、恶龙镇墓兽、童男童女镇墓兽的四重力量?”秦海关感觉九色散着让人烧成灰烬的热度,“这是秦氏墓匠族两千年来,前所未见的最强大的镇墓兽。”

“分别来自上古、盛唐武则天、明初建文帝、还有秦始皇四个不同时代,上下跨越数千年!而我何德何能?竟然是它的新主人!?”

秦北洋抓着九色的鬃毛,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头一回摸到了新娘子的手。

父亲冷静地回答:“因为十九年前,你就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之中,这头小镇墓兽是看着你出生的。”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沾上了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的魂魄?”

“你们在说些什么?”

霍尔施泰因博士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秦氏父子俩用快的汉语交流,瑞士人听得一头雾水。老秦向儿子使了个眼色,不要泄露自己的秘密——否则在博士眼里,秦北洋这个大活人,将是比九色更重要的无价之宝。

“我们在分析九色的特性。”秦北洋索性扯得更远,用德语向博士解释,“您知道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吧?”

“meta11, ho1z, asser, Feuer , erde”

霍尔施泰因说出“金、木、水、火、土”五个德语单词。

“非常完美!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还是翼麒麟。顾名思义,九色五行属火。”秦北洋不管瞎扯淡还是歪打正着,“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为五行相生;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此为五行相克。”

“你是说,九色喜火怕水?”

“火麒麟,乃是纯阳至刚之物。但作为镇墓兽,毕竟是坟墓里的冥器,又是天然的至阴之物,见不得太阳。凡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丧失能力。”

博士已全然相信了秦北洋的推断:“嗯,必须经过机械化改造,增加阴阳五行以外新的动力因素,才能让镇墓兽成为全天候的‘灵魂机械体’。”

“九色也一样。它只能在黑夜或在地下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白天的室外,它要么是一尊青铜雕塑的陪葬品,要么化身为赤色鬃毛白色身体的大狗,不具备任何战斗能力。”

“一看x光片的牙齿就明白了,隐藏在青铜外壳里的生命体,绝对不是犬科动物,它更像食草类动物。”

“还有,九色不能进水,它无法胜任在海洋或河流环境中的任务。”

其实,秦北洋在故意突出九色的弱点。他并未提及出东海恶龙镇墓兽——吞食了恶龙心脏的九色,也许已克服了怕水的问题。即便是青铜外壳,也未必遇水即沉,就像现在所有的军舰都是铁壳的,潜艇也是一个钢铁罐头,更别说高穿梭的鱼雷了。

卡尔·霍尔施泰因着迷地凝视小镇墓兽:“但不管怎么说,九色是当今地球上所现的最高级的‘灵魂机械体’,它是一枚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博士用剪刀取下九色身上几根白毛,送到巴黎兽医大学的实验室做化验分析。第二天,加急化验报告返回凡尔赛,结果不出霍尔施泰因所料,依然让人震惊——

这些毛属于哺乳动物纲,真兽亚纲,偶蹄目,反刍亚目……

顾名思义,这是具有胃的反刍功能的物种,从始新世晚期出现,到中新世繁盛而成为分布最广泛,种类和数量最多的有蹄动物。反刍亚目底下有鹿科、长颈鹿科、鼷鹿科、麝科、叉角羚科以及洞角科,而这最后一种,俗称为牛。

鹿科?

但化验结果确认,九色并非鹿属的马鹿或梅花鹿,也不是麋鹿属的四不像,更不是硕大的驼鹿属,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物种。

或者说——早已经在地球上灭绝的物种。

考虑到它仍是一头幼兽,如果长到性成熟,恐怕要比现在的体型庞大数倍,也许是像长颈鹿这般巨无霸的动物?

这一晚,秦氏父子还是抵足而眠。九色躺在床底下,警觉地保护主人。

“爹,我回到北京骆驼村,看完了《秦氏墓匠鉴》,果然是本奇书。不过,我看书里缺了许多页,还有明显的手抄错误和遗漏,是不是还有一份正本啊?”

老秦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不错,我们家世代保留的确实是副本,但这副本也是独一份。南宋末年,天下大乱之时,秦氏宗家定居在襄阳古隆中。”

“襄阳?”秦北洋又想起自己最熟悉的三国,“诸葛亮隆中对的所在呢。”

“那可是战略要地,蒙古人几番入侵,在襄阳爆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为了避免《秦氏墓匠鉴》在战乱中损毁,秦氏祖先决定再手抄一份副本。当时,秦氏有两兄弟,兄长叫秦晋,弟弟叫秦楚。”

“这名字有意思!”秦北洋忍不住打断了老爹,“哥哥是秦晋之好,弟弟是朝秦暮楚!正好是两个春秋战国的成语!”

“听我说,兄长秦晋保留正本,留在襄阳看守祖坟。弟弟秦楚携带副本,连夜从汉江顺流而下,逃亡江南——我们就是这位秦楚的直系后裔,我是他的第二十三代孙。”

秦北洋有了寻根的兴奋:“而我就是第二十四代!”

“想不到,我们的祖先秦楚前脚刚走。蒙古大军即杀到襄阳,洗劫了城外的古隆中,兄长秦晋被俘,生死不明。至于《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这么说来,关于镇墓兽的许多秘密,也随着正本的遗失,而成了永久的谜?”

第九章 解剖神兽(二)

秦海关陷入长久的迷思:“数百年来,许多代秦氏祖先都想找到《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填补副本中的诸多遗漏与错误,可惜从未有过结果。”

“太很遗憾了!”秦北洋脑子转得飞快,又想起另一件事儿,“爹,你说武则天的乾陵里,真有镇墓天子吗?”

老爹沉吟许久,黑暗中翻了个身,又放了个屁,才答了一个字:“是。”

“传说打开乾陵的钥匙,就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小皇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身上。”

“不错。”

“这位一千两百年前早夭的少年,在棺椁中的尸身至今未腐,并且与我的相貌酷似。”

秦北洋说出这个重要事实,父亲思量许久:“十九年前,你生在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这绝非偶然,可说是小皇子的幽灵,主动把我们吸引进去的。不过,听爹爹一席话,千万别趟这浑水!我们秦氏墓匠家族,只负责建造镇墓兽。如果老天爷要灭亡某个朝代,要挖掘某个帝王的陵墓,比如武则天的乾陵,那是谁都无法阻挡的!”

“既然镇墓兽是为了保护陵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同样的事?”

“北洋,这不是你的命,放下这一切吧!”

“不,我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之上,守护中国最伟大的陵墓,这就是我无法逃脱的命。”

父子对话,不欢而散。九色钻到床上,凑在秦北洋的胸口。

秦海关最后扔下一句:“儿子,离这头小镇墓兽远一点!它会要了你的命!”

“我明白,它不同于一般的兽,它的灵石不简单。何况,它还吃了另外两尊镇墓兽的灵石,至少拥有其他兽的三倍威力!对人的损害也是三倍以上。”

“北洋,你还年轻,没有娶媳妇生娃呢!老秦家的三千年香火,不能在你这里断绝了。”

“绕了半天,还是娶媳妇生娃啊?”秦北洋坦然无畏道,“爹爹,你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而我恐怕才是个短命鬼?”

此后三天,秦北洋与父亲在工厂里,跟几个法国工程师一起工作,修复四翼天使镇墓兽。九色不时给主人叼来零部件与工具,仿佛调皮的小学徒。修复工作已入尾声,四翼天使随时会苏醒复活。

握在手心的螺丝刀坠落了,秦北洋感觉双手虚脱无力,仿佛被人点穴。胸口的暖血玉坠子热,双腿绵软,地心引力强了十倍,将他拉扯到地面。还想提醒父亲一句,却连震动声带的力气都没了。老秦先于儿子倒下。秦北洋闭上双眼,失去意识前的刹那,他才明白晚餐的牛排里被人下了药……

看到主人骤然摔倒,九色用嘴去拱秦北洋的脸。眼看无法将他唤醒,一个铁丝网兜从头顶撒下,整个将九色牢牢捆绑起来。这头小镇墓兽剧烈挣扎,正欲变身为幼麒麟,工厂里的四个角落,亮起四盏炫目的灯……

刹那“砰”的一声,同时烫死几只苍蝇和蚊虫。法国工程师们全都跑了,如果有人正面脸朝这盏大灯,恐怕当即会被刺瞎双眼。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戴着护目镜,正在大灯的背后操纵光束方向,犹如舞台上的追光,战场上的探照灯,直勾勾地对准九色,仿佛升起一颗微型的太阳。

这是九色的命门。

霍尔施泰因明白,要对九色进行机械化改造,秦北洋绝不会同意,事先提出反而打草惊蛇。而幼麒麟镇墓兽一旦变身,任何人都无法控制,除非使用重型武器,但会严重损毁这尊镇墓兽中的瑰宝。博士不动声色地给秦氏父子下了迷药。他再准备一套铁丝网兜,四盏俗称“人造小太阳”的碘钨灯,关键时刻对准九色照射,仿佛还在白昼,让它无法轻易变身。

终于,九色依然是条大狗,它被铁丝网兜高高挂起,琉璃色眼睛盯着博士,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不省人事的秦北洋与父亲,则被重新送入地下密室。

九色感到了恐惧。

在唐朝大墓地宫下的一千两百年,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真正的兽。他穿着石棉材质的防火服,戴着附有玻璃面罩的头盔,如同深海潜水员,以防被琉璃火球烧死。他吃力地举起一把电锯,出撒旦般的转动噪音,慢慢接近被悬吊在半空中的九色。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的祖先来自德国北方的霍尔施泰因公国,毗邻波罗的海的贫穷诸侯国,引过普鲁士与丹麦之间大战,也是俾斯麦统一德国的第一步。博士的父母因战争逃亡瑞士,在莱茵河畔的巴塞尔生下了他。读小学时有个同桌叫荣格,后来成为大心理学家。

卡尔·霍尔施泰因在维也纳读中学,在皇家柏林工业高等学院读大学,专业是武器与机械设计。他的博士论文是上古时代外星人殖民地球,摩西等先知在西奈半岛所见的“神”是复数的外星飞船,摩西十诫来自外星文明等等。这篇论文引起基督教会强烈谴责,新教天主教都把他列入黑名单,终身禁止踏入教堂,要在中世纪会被绑上火刑柱烧死。

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轨迹,竟有几分像在陵墓地宫长大的秦北洋。

毕业以后,霍尔施泰因在德国与奥匈帝国都待不下去,就去了英国阿姆斯特朗军械公司任职,研秘密武器。文艺复兴时期,列奥纳多·达·芬奇设计过许多前的武器,他既是个大画家又是个武器学家,我参照达·芬奇设计的卷镰战车图纸,造出了伟大的众神之车……

那是一台貌似马车的机器,前端有冷兵器的旋转镰刀,犹如死神的亲吻,割去人头赛过割草。战车中部是阿姆斯特朗巨型炮塔,将冷兵器、热兵器以及现代动力完美结合。

只可惜,众神之车的第一次试验就砸了。它在索尔兹伯里原野失控,经过史前文明的巨石阵,旋转镰刀切去数百名士兵人头,到处是英国人的鲜血与尸块,以至于有人指责霍尔施泰因是德国间谍。

这次严重事故,导致博士被阿姆斯特朗公司开除,欧洲再没人敢雇佣他了。他尝试去美国求职,但美国人听说他是基督教的敌人,立刻拒之门外。

当霍尔施泰因被驱逐出欧洲,背着疯子的骂名,在地球另一边流浪的十年间,无时不刻地不想要证明自己,证明所有的离经叛道才是对的,十九世纪注定要被埋葬,二十世纪是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

今夜,他要把这头小镇墓兽开膛破肚,打开真正的“灵魂机械体”,他将是全世界第一个触摸这一秘密之人,下一届诺贝尔奖已近在眼前。

电动锯齿,九色的肚子,最后十厘米……

第十章 皮埃尔与朱塞佩

五小时前,巴黎第五区,皮埃尔·高更推开窗户,望见万神庙的古罗马式廊柱。他背后的客厅里挂着一幅灿烂浓烈的油画塔希提岛上数十个土著男女,有青春貌美的裸体少女,有刚出生的婴儿,也有行将就木的老人,金色皮肤像无数朵绽开的向日葵……

沙上坐着一位客人,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小胡子,叼着烟斗,操着英国口音的法语:“保罗·高更买下这栋巴黎市中心的房产时,还是个成功的证券经纪人。”

“毛姆先生,您对我叔叔非常了解。”皮埃尔·高更给客人端来咖啡,“我听说,您是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的。”

“嗯,我是个间谍,但是很不成功。两年前,我曾经出使俄国,劝说克伦斯基政府继续与德国作战,可惜布尔什维克夺取了政权。”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像个真正的英国绅士,摘下烟斗说,“我跟随英国代表团来参加巴黎和会,但我对您的叔叔更感兴趣。我正在写一本书,名叫《月亮和六便士》,原型就是保罗·高更。”

“我并不认识叔叔。如果说,我的血管里有一些艺术细胞的话,全在东方艺术上我是个定居在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

“这是你们的相同点背井离乡,漂泊到神秘东方。三十八岁前,他在这里过着优越的生活,有太太和五个儿女。有天早上,他认识了德加、马奈还有莫奈,决定彻底告别过去。1888年,他来到法国南方的阿尔,跟梵·高生活了62天,结果梵·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只有上帝才知道那62天里究竟生了什么?”

“后来,您的叔叔抛弃妻子,前往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那是他的伊甸园,跟十三岁的少女共同生活,像亚当和夏娃。”毛姆从沙里站起来,转身看着墙上的画,“高更先生,感谢您允许我登门造访。英国代表团还要开会,我回凡尔赛去了。”

皮埃尔·高更客气地将毛姆送出楼梯,随即关紧房门,心中思量:这个英国间谍到底要获得什么?难道英国佬知道了镇墓兽的秘密?

突然间,一支匕顶在他的颈动脉上。

高更颤抖着说:“毛姆先生,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毛姆。”

竟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比毛姆更标准的法语。

没来得及问“你是谁”?皮埃尔·高更的双手被绳索捆绑,接着双腿也绑上,整个人像条鲶鱼被扔在地板上。

死亡恐惧之中,他才看到不之客的面容,十**岁的东方女孩,穿着男装的背带裤,摘下工人阶级的鸭舌帽,露出一头自来卷的乌黑秀。

不过,她有一双琉璃色眼睛,还有独特的眉眼轮廓,如果皮肤再晒黑一点,竟有几分像高更油画里的塔希提少女。

“高更先生,您不认得我了吗?”

女孩说了汉语,皮埃尔·高更才意识到答案:“你……欧阳……欧阳思聪的女儿?”

“是。”欧阳安娜用大头皮鞋踩在高更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果然继承上海滩青帮老大的风范,她用流利的法语说,“我很喜欢两位作家,一位是法国人萨德侯爵,一位是奥地利人马索克。他们两位的名字合在一起,叫做sadasohism。萨德是s,马索克是m。”

“s与m?”

皮埃尔·高更也知道欧阳思聪杀人不眨眼,这小姑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开始用法语夹杂着汉语哀求。

安娜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在半空中挥舞两下,出惊悚的呼啸声,重重抽打到法国男人的脸上。高更当场皮开肉绽,出屠宰场里牲畜般的惨叫,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对不起,我还以为,您会很享受这种游戏。”

几乎昏死过去的高更,呻吟着说房间里一切都可以拿走,包括保罗·高更的名画,曾有人开价十万英镑。

欧阳安娜转头看着墙上的画:“什么名字?”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你在跟我打哑谜吗?”

她又抽了画家的亲侄子一马鞭,皮埃尔·高更尖叫起来:“不……不……不……这就是我叔叔的这幅画的名字。”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很有意思!但画里充满死神的气息。”

安娜在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时,就狂热地迷恋过高更的画,偷偷地临摹过无数遍,但这幅画却是头一回目睹。忽然,她觉得画中的风景很像达摩山,而那小麦色皮肤的人物,酷似从东海里赤身裸体爬出来的海女,仿佛绽开在白骨堆中的花。

当她收起马鞭,法国人才喘息着说:“二十多年前,我叔叔在塔希提岛上,听说小女儿的死讯,悲痛万分要自杀时创作了这幅画。”

欧阳安娜觉得审讯的时候到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干嘛要来你找你?”

“我……”

“好吧,高更先生,我再问一句两年前,你来过我们家,求购一尊唐朝的镇墓兽,你不会忘记吧?”

“当晚,我记得,我是个古董商嘛,这是我的职业。”

“半个月前,我们在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底下重逢了,你跟着警察过来带走了一尊名叫四翼天使的镇墓兽,请问它现在哪里?”

“安娜小姐,原来你是为此而来!我承认这是中国的国宝,但我只是为法国政府效劳。我的好朋友,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次官,也是大汉学家伯希和,他命令我这么做的。”

果然是伯希和!安娜不动声色,又用鞋底板踩着高更的脖子:“四翼天使在哪里?”

“凡尔赛。”

他说出军事基地的地址,距离中国代表团驻地的吕特蒂旅馆,不过两三公里之遥。

“安娜小姐,我劝你不要冒险。那个地方固若金汤,按照世界大战的标准警戒,任何人擅自闯入都会被击毙。”

“谢谢你的提醒!”欧阳安娜将鞋子从高更身上挪开,“半小时后,我会给楼下的门房打电话,他会现你再给你松绑的。但如果,我现你欺骗了我,那我还会回来,带着我的两位朋友萨德侯爵与马索克先生。再见!”

她飞快地跑出这栋楼,回到巴黎第五区的阳光下。仰望万神庙的圆顶,这里又被称为先贤祠,埋葬着伏尔泰、卢梭、拉格朗日,还有维克多·雨果……

几天前,秦北洋与她游览巴黎风光,路过万神庙时感慨相比分散在山野龙脉间的中国陵墓,在巴黎闹市的一座建筑下,安葬了那么多的伟大人物,却没有金银财宝陪葬,更不会有镇墓神兽。或者说,这些墓主人留下的财富,就是他们给法国与世界带来的启蒙、科学与人文精神。

穿着男装的欧阳安娜,英姿飒爽地骑在自行车上,自来卷的长从鸭舌帽底下漏出来,一路让法国男人们回头无数。

她骑过塞纳河上的桥,直到西郊的布洛涅森林。这里既是巴黎的肺叶,也是藏污纳垢的所在,更矗立着巴黎工业大学。

她找到了航空系大楼,正面有条简易的飞机跑道,几架教练机正在降落。她没有忘记半小时前的承诺,借用大楼里的电话,打给皮埃尔·高更家的门房。

“安娜!”

背后竟然响起中国话,她回头看到瘦小的钱科,捶了捶他的肩膀说:“喂,我要找的就是你!”

钱科刚到巴黎工业大学航空系,同时在大学附属的飞机工厂勤工俭学,脸上的油污还没擦干净呢。

“北洋出事了。”

“是谁干的?”

“你的老熟人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安娜简明扼要地述说了前后经过。今天早上,她改换一身男装,从中国代表团驻地出来,携带匕与马鞭,潜入皮埃尔·高更的家中。她知道秦北洋的失踪是因为镇墓兽。而四翼天使就是高更运送到法国来的,两件事必然存在联系。

“博士也在巴黎?”

“我猜,他就在凡尔赛,跟秦北洋在一起。”

钱科也很聪明,指了指飞机工厂:“安娜,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带你飞进去?”

说话之间,又一架五颜六色的双翼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机腹上却印这绿白红三色旗,而不是法国的蓝白红三色旗。周围响起学员们热烈的掌声,迎接爬出机舱的小胡子飞行员。

“他是谁?”

“朱塞佩·卡普罗尼。”钱科射出两道敬仰的目光,“他是意大利最年轻的飞机设计师,也是最伟大的飞行员,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曾在阿尔卑斯山上击落过八十一架德国与奥地利飞机。他现在巴黎工业大学教授飞行器设计,我将要跟随他制造飞机。”

“钱!”

卡普罗尼推开学员们,径直向钱科走来。他很英俊,三十来岁,有着意大利人的黑头与灰眼睛,浓浓的两撇黑胡子,每次从空中掠过田野,会惊来村妇们的尖叫。

当然,意大利风流种的目标,并非钱科,而是穿着背带工装裤,头戴鸭舌帽,迎风而立的中国少女。

空中王子单膝下跪在安娜面前,抓起她的纤纤玉手,用法语说:“美丽的女孩,我的太阳,请允许您的仆人,向您致以纯洁的问候。”

就当卡普罗尼要按照欧洲礼节,亲吻欧阳安娜的手背,一记马鞭狠狠抽在了脑门上。

第十一章 突袭

朱塞佩·卡普罗尼的额头多了一记鲜血淋漓的伤痕。

钱科目瞪口呆,仿佛这一鞭子抽在自己身上,谁敢这么对待阿尔卑斯山上的飞行英雄?欧阳安娜收起马鞭,用流利的法语说:“卡普罗尼先生,请不要对女孩子随意施行轻薄。”

原以为意大利人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擦干净血迹,对着中国少女微微一笑:“伤痕是男人的勋章,飞行员可以征服天空,但未必能征服美少女,因为您比天空更迷人。”

原来这卡普罗尼也是sadomasochism的爱好者,鞭子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致。他盛情邀请安娜与钱科坐在飞机跑道边上喝咖啡,观赏飞行学员们驾机冲上云霄。

“我只是个爱好冒险的飞行员,碰巧跟着我的哥哥学会了设计飞行器。对了,我的哥哥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才是一位伟大人物,也是当今世界上最著名的飞机设计师,他在米兰有欧洲最大的飞机工厂。”

朱塞佩的法语不甚流利,却有强烈的表达欲。他炫耀自己的冒险经历,大战前就在非洲连续飞行,穿越撒哈拉沙漠,降落到与世隔绝的绿洲,享受阿拉伯公主的香吻。

“卡普罗尼先生,你能驾驶飞机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只要我想去!”意大利人阅女无数,深谙与女孩子的说话之道,“安娜小姐,我愿意为您效劳。”

“你誓?”

“誓!以圣母玛利亚与我妈妈的名义!”

看到卡普罗尼已骑虎难下,安娜浅浅一笑:“我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巴黎,凡尔赛。”

半小时后,一架大型双翼飞机准备好了,需要两名飞行员操作,还可搭载两到三名乘客。卡普罗尼率先坐进驾驶舱,指挥地面上的学员清理跑道,点火动引擎,螺旋桨开始转动,出震耳欲聋的噪音,狂风吹乱欧阳安娜的头,像一面黑色的丝绸旗帜。钱科穿上飞行服,爬进副驾驶的机舱前,贴着安娜的耳朵说:“你确定要去冒险吗?”

“生死由命,但我必须去拯救秦北洋。”

“北洋有恩于我家,我也愿意救他。”钱科坐进机舱,喃喃自语,“若能救出四翼天使,那就更好了!”

安娜感觉头皮都要被螺旋桨的狂风掀掉了,她爬入机头位置的乘客舱位,如果是军用飞机,这是机关枪所在的位置。

朱塞佩·卡普罗尼做了个V字形手势,副驾驶钱科跟着竖起大拇指,欧阳安娜也依样画葫芦。动机和螺旋桨的噪音太大,又没有全封闭机舱,脑袋暴露在空中,彼此只能打手势沟通。这架意大利卡普罗尼ca3o轰炸机的民用版,双层机翼双尾梁单平尾三垂尾,相当于三个机身,拥有三副螺旋桨,三台菲亚特a1o型6缸直列水冷动机,单台功率1oo马力——其中两台在两侧尾梁前端,一台倒置在中央机身短舱的尾端。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王牌飞机,执行过许多次轰炸任务,在阿尔卑斯山与亚得里亚海上屡立奇功。

飞机离开地面,安娜忍不住尖叫。她紧紧抓着机舱,感觉心脏正悬在机翼上。回头看着巴黎工业大学与布洛涅森林,还有塞纳河畔的煌煌大厦,最醒目的是连接霄汉的埃菲尔铁塔。卡普罗尼操纵升降舵,上翻拉高,下翻降低,通过垂直尾翼来控制方向,左翻右转,右翻左转。他一定经常带姑娘上飞机,就像在床上体验飞翔的快感。

几分钟后,来到凡尔赛的上空。机翼下划过路易十四的宫殿,各国代表团驻地的旅馆,径直冲向森林中的军事基地,正好有一条飞机跑道。安娜心想,就算降落以后被逮捕,但她有外交豁免权,可以自称并不知道这是军事禁区,并要求法**方释放秦北洋与镇墓兽。

卡普罗尼再次打出手势,告诉钱科和安娜准备降落。飞机正在对准跑道,底下的士兵们慌乱逃窜,前头的工厂仓库却出一声轰然巨响。

爆炸了。

就在飞机跑道正前方,工厂中升起一团蘑菇云似的火焰,无数钢铁与木屑炸到天上,迎面而来灼热的冲击波,让卡普罗尼轰炸机的双翼剧烈摇摆。坐在机头的欧阳安娜,赶紧戴上飞行眼镜,头差点都被烧着。

卡普罗尼已别无选择,跑道长度对轰炸机来说太短。何况正前方烈焰冲天,会把他们烧成灰烬。但他是朱塞佩·卡普罗尼,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飞行员,没什么是朱塞佩做不到的。他并不后悔自己草率的承诺,沉着地调整机头,继续对准跑道降落。钱科出疯狂的叫喊,以为死神就在眼前,要么摔死,要么烧死。

起落架离地面还剩最后十米。

在安娜闭上眼睛之前,跑道尽头的火海中冲出几个人影。第一个是高大的黑少年,背后插着三尺唐刀,衣服被烧得全是窟窿。他身边有条赤色鬃毛的大狗,同样撒开四条腿狂奔。

“秦北洋!”

安娜几乎从机头站起来,狂喊着别离了三天两夜的这个名字。不过,爆炸声与飞机降落的轰鸣,彻底掩盖了她的声音。

而在秦北洋的背后,还有个日耳曼人特征的金男子,他是白俄贵族沃尔夫男爵,明显已经跑不动了,在跑道上又摔了一跤。秦北洋回头抓起他的胳膊,用德语让他振作起来,无论如何都要逃出这座监狱。

几秒钟间,卡普罗尼的飞机已落地,在跑道上高滑行。秦北洋刚想逃离跑道,免得被飞机碾压而死,九色却咬住他的裤脚管,似乎在提醒什么?他又皱起眉毛,仔细看飞机头的人,却见到一头秀飘扬,似乎是个女子?她还在向着自己招手呼喊,仿佛是中国人……

安娜?

他的天使来救他了!秦北洋与九色迎着飞机而来,身后响起一片枪声,子弹擦着头顶飞过,守卫基地的法国士兵们开火了。飞机滑行度减慢,秦北洋已看清了安娜的脸。九色第一个跳上机头,它的弹跳力远远出人类。接着是秦北洋,但他只够得到机头下沿,安娜抓住他的胳膊,九色拽着他的裤子背带,拼尽全力才拉上了机头座舱。

接着就是沃尔夫男爵,当他也跳上滑行的机头,被秦北洋拽住胳膊时,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后背心。

卡普罗尼正在调转飞机的方向,再往前滑行就要冲入火海了。无数子弹打到机身上,幸好这是由轰炸机改装而来,具备一定的防弹能力,只要动机等要害部位没事儿。一分钟内,卡普罗尼与钱科完成了掉头,正副驾驶协调一致,重新操纵飞机,沿着跑道滑行起飞。

沃尔夫快死了。

起落架离开地面,机头高高抬起,冲向凡尔赛的日落。秦北洋仍然抓住沃尔夫的右臂,白俄男爵的身体垂在机头下沿,仿佛挂在半空中的吊死鬼。

“放开我吧!”沃尔夫垂死地看着秦北洋,“如果你见到我的妻子,请代我说一声——卡佳,我爱你!”

最后一句是德语“Ich 1iebe dich”。

第十二章 飞越凡尔赛

冲天而起的飞机上,沃尔夫快要死了。

秦北洋坚毅地摇头,绝不撒手。沃尔夫的外套仍在秦北洋手中,整个人却已坠入地面,粉身碎骨。

秦北洋把头伸出去,看着沃尔夫男爵的尸体,烈焰熊熊的军事基地,横飞的弹雨火舌。

卡普罗尼飞上数百米高空,向地面吐了口唾沫:“讨厌死这些法国人了!他们欺骗我们意大利人走上战场,制造了数不清的寡妇。现在战争胜利了,他们大块地吃肉,却连一块骨头都不给意大利,逼得我们差点退出了巴黎和会。”

安娜抱紧了秦北洋,两人挤在飞机头部座舱,加上鬃毛被吹得炸起的九色,再无半点空间。他与她只能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忽然,秦北洋感到背后飞来个黑乎乎的东西,像硕大无朋的老鹰,却扑着四扇翅膀。

四翼天使。

趁着凡尔赛基地的爆炸与混乱,这头唐朝景教的镇墓兽,同样飞出生天。

操纵飞机的朱塞佩·卡普罗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侧方向,几乎并驾齐驱的四翼天使。副驾驶座舱里的钱科,兴奋地对镇墓兽挥手。四翼天使认出了这个中国少年,同样点了点兽头。

一架双翼飞机,一尊四翼天使,载着一个意大利美男子,三个中国的少男少女,还有一头幼麒麟镇墓兽,正欲冲向自由的天空……

仰望冲向云霄的卡普罗尼ca3o飞机,以及伴随飞行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微微叹息:“我想,我要开始相信上帝了。”

他的头与眉毛都被烧掉大半,身上衣服被烧成了布片,浑身都是焦黑的烧伤疤痕。

“博士,我留下来,帮助你改造镇墓兽,请你放过我的儿子吧。”

满头白的秦海关,虚弱地站在霍尔施泰因身边,他已无法独自站立,只能被两个法国士兵搀扶着。

片刻之前,九色被铁丝网兜高高吊起,四面亮着“人造小太阳”的碘钨灯,让这头镇墓兽失去了反抗能力。博士抓起一把电锯,想要切开九色的身体,见识存活了一千两百年的“灵魂机械体”。当电锯接近九色的胸腹,幼麒麟镇墓兽张开兽嘴,出惊心动魄的吼声。

谁都没听到过九色的叫声,秦北洋认为这头来自唐朝的小镇墓兽,只能出类似蝙蝠的高或低频率的声波,那是人类的耳朵无法感知到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霍尔施泰因博士忽然意识到,九色出的是鹿鸣。小时候在瑞士的乡间,他听到过长着大角的公鹿叫声,雄浑粗犷甚至有些刺耳。不过,眼前这头幼兽,却是刺耳的尖叫!尚未性成熟的小公鹿,第一次出绵延不绝的叫声……博士感到耳膜剧痛,两行鲜血从耳孔里流出,他扔下了手中的电锯,倒地抱头翻滚。九色的尖叫越来越高亢,极高频率的音波向四周传递,整个工厂都在颤抖,所有的灯泡都爆炸了,直到四面“人造小太阳”碎裂熄灭!

没有“太阳”了。

对于镇墓兽来说,等于回到了地宫之中。虽说被吊在铁丝网兜里,九色依然开始变身。它的头顶长出雪白鹿角,浑身白毛变作青铜鳞甲,琉璃色眼球出暗绿色光芒。

九色吐出了致命的火球。

琉璃火球在工厂里飘荡,大肆破坏所有的机器设备,它烧死了无数的工程师,让他们在惨叫声中化为灰烬。虽然,火球烧掉了铁丝网兜与电锯,却无法烧穿博士的防火服,让他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霍尔施泰因逃出工厂大门同时,琉璃火球也击穿厚厚的墙壁,冲入隔壁的弹药库……

爆炸生的同时,秦北洋从地下密室惊醒,迷药的功效迅消退,头顶的盖板已被九色破坏。他带着父亲爬出去,沃尔夫男爵也跑到他们身边。

正要冲出熊熊火海,秦海关却对儿子说:“北洋!你们走吧,我留下来。”

“爹,我们分别了两年,我不想再让你颠沛流离了。”

秦北洋想起了张勋复辟时期,他们从北京监狱逃亡之时,老秦把逃生的机会留给了儿子。

“只要有我老秦在,博士就不会杀害你。”秦海关又看了一眼九色,“保护好你的主人吧!我不能抛下十角七头,我要继续完成对它的修复。”

“这是借口!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老秦固执地转过脸去,用俄语对沃尔夫男爵说:“我们一路从西伯利亚走到这里,你也不要留下来送死,别忘了你的老婆孩子。”

沃尔夫向秦海关告别,拽着秦北洋冲出工厂。九色变回大狗,在他们身边奔跑。弹药库已烈焰冲天,整个工厂都被点着了。

凡尔赛的夕阳下,飞机跑道上冲来一架大型双翼飞机,他看到了欧阳安娜……

十分钟后,秦北洋与九色已飞到天上,沃尔夫却死在了地面。

他与安娜挤在机头的座舱,手里还抓着男爵的外套。他现口袋里有个钱包,藏着一张照片——沃尔夫漂亮的妻子以及穿着水手服的小儿子。秦北洋将照片塞到自己怀里,誓要找到这个女人,帮助沃尔夫完成心愿。

突然,地面飞来一枚高射炮的流弹,重重地撞入卡普罗尼ca3o的机头。欧阳安娜尖叫的同时,秦北洋感到身边一阵灼热,飞机开始往下滑翔。

他再一回头,惊觉九色的眼球开始暗淡,才觉它的腹部炸开一道口子,至少有碗口大小。流弹穿透了镇墓兽的身体,又从后背飞了出去,某种粘稠的液体,如同血浆滚滚而出……

“九色!”

狭窄座舱里,秦北洋拼命扭动身体,徒劳地双手捂住九色的伤口,根本不能阻止流“血”。高射炮不同于机关枪,炮弹口径过2o毫米,可以轻易击穿普通装甲,更别说一千二百年前的镇墓兽。

伴同高飞的四翼天使,凑近不断下降的卡普罗尼双翼飞机,伸出兽头查看九色伤情,兽眼里露出镇墓兽的同病相怜——它可是被无情地破坏过很多次的。

朱塞佩·卡普罗尼在驾驶舱里做出手势,告诉大家必须就近迫降,否则机毁人亡。

飞机迅找到一片荒野,但是天色越加昏暗,附近还有一栋建筑。安娜在前头仔细观望,才现那是中国代表团的驻地吕特蒂旅馆。

意大利人已别无选择,他用尽全力和钱科一同操纵飞机,缓缓降落在野草疯长的荒野。起落架撞击同时就爆胎了,机身倾斜导致右侧机翼粉碎,蜷缩在机头的欧阳安娜,眼看要撞到地上,她在心中默念《圣经》,紧紧抓着秦北洋的手,等待最后的归宿。终于,卡普罗尼让机头抬起,机尾接触到了地面,从而让机身断裂成了两截。

这是一次几乎完美的迫降,尽管飞机本身接近解体,却没有一个人受伤。大家纷纷跳下飞机,秦北洋抱着受伤的九色,钱科和卡普罗尼过来帮忙,意大利人问这是什么狗?秦北洋听不懂法语,此时已泪如雨下。

因为油箱起火,飞机在荒野中爆炸了。秦北洋和安娜倒在草丛中,看着凡尔赛的天空彻底黑暗,升起一轮硕大的月亮。

第十三章 巴黎圣母院

四翼天使镇墓兽,却已不知所踪?不过,黑夜必会让它如虎添翼。

飞机继续在燃烧,方圆一公里内,都能看到冲天的火焰。而在两公里外的凡尔赛基地,爆炸的黑烟依然冲向月光。秦北洋跪在烧焦的草丛中,抱着慢慢变冷的九色,哪怕自己也在不停地咳嗽,心如刀绞……

安娜拉拽他的胳膊,中国代表团驻地已近在眼前,在这野外是最不安全的。钱科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说:“北洋,我们要快点找到一个车间,给九色的伤口做修补。”

“对,就像重伤员要找医生,而镇墓兽的医生,就是我啊!”

秦北洋抓狂地吼起来。他刚合力与钱科抱起九色,四周便亮起探照灯,照得几乎睁不开眼。荒野中影影绰绰的士兵举起枪口,不消说,都是从最近的基地赶来的,或是守卫凡尔赛宫,保护各国元的卫兵。

法**官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士兵们冲到他们跟前,先抓走了朱塞佩·卡普罗尼,这位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高傲地呼喊:“意大利万岁!朱塞佩·加里波第万岁!”

秦北洋抽出唐刀,决心要为九色死战。虽然已是月夜,但严重受伤的镇墓兽,再也无力变身,只是一条奄奄垂死的大狗。

上百支枪口与刺刀,对准秦北洋的胸膛。安娜咬着他的耳朵:“把刀放下,你会被打成筛子的!”

再低头看九色,这头镇墓兽的肚肠已被打穿,不能再经受子弹了。突然,他看到一堆手持火把的人群,那是从吕特蒂旅馆出来的中国外交官。

“顾公使!救我们!”

欧阳安娜见到了救星,为的男人正是顾维钧中国驻美公使,走到法**官跟前,用熟练的法语说道:“尊敬的少校,我是中国政府派遣来参加巴黎和会的全权代表,现在请你们立即释放失窃的中国文物镇墓兽。”

年轻的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一边在跟法**官交涉,一边向欧阳安娜使出眼色,让她稍安勿躁。毕竟他是高级外交官,拥有说话的特权,就连法国总理也敬他三分。

法**官跟同伴商量片刻,让人继续围困看守秦北洋与九色,接通临时电话线。不知跟谁通过电话,军官面色阴冷,摇头说:“对不起,顾先生,6军部长的命令,必须要我带走他们,至少要带走这个……”他还说不明白“镇墓兽”的几个法语单词。

“少校先生,我很遗憾!我会代表中国政府提出严正抗议的!”

毕竟在别人的土地,又是巴黎和会的心脏地带,顾维钧不敢造次,向安娜招手示意回来。

秦北洋仍没放下唐刀,已决心同归于尽。忽然,云端里出现一个怪物,向下俯冲而来。它有两对翅膀,犹如放大无数倍的夜鹰,羽翼带着月光。

四翼天使镇墓兽。

巴黎,凡尔赛的荒野,坠毁的卡普罗尼飞机残骸尚在燃烧,硕大的月亮爬上中天。

四翼天使,它干嘛又回来了?

法**队纷纷退却,但没有惊慌逃窜,训练有素地保持队形,准备乱枪把他们全部击毙。

从北京房山景教徒大墓地宫开始,秦北洋与这头镇墓兽交手过多次。但他也两度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文字感化征服过它。今天逃出火海中的凡尔赛基地,四翼天使有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它能分清是非善恶,知道是谁舍生忘死地拯救镇墓兽,又是谁把它们开膛剖肚改造成杀人怪物。

四翼天使是来报恩的。

它降落到秦北洋面前,用翅膀将重伤的九色卷到自己背上,钢铁缝隙中长出几道锁链捆绑,以免它在飞行中坠落。秦北洋翻身跳上四翼天使的脖颈,对兽头耳语:“君乃天使,今晚恩德,北洋永世难忘!”

法国士兵们开枪了,安娜已被钱科拽到地上,躲过头顶横飞的弹雨。镇墓兽已腾空飞起,两对翅膀剧烈扑扇,几颗子弹打在它的下腹部,不过打出个把凹陷和印痕。

“小心!北洋!”

安娜眼睁睁看着四翼天使带着秦北洋与九色飞出视野。

凡尔赛的夜空。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气象条件不允许战机起飞追踪。秦北洋抓紧四翼天使的脖子,回头注视被牢牢捆绑的九色,高声吆喝让这头小镇墓兽挺住。

为了拯救自己的同类,四翼天使镇墓兽也出热量,既用一千多年前的灵石,也用被改造后的柴油动机,让九色的身体不至于冷却。

“我们该去哪儿?”

秦北洋对着四翼天使的耳朵说话,它在巴黎的高空盘旋一圈,径直飞向建筑密集的市中心。二十世纪的巴黎,梦幻般的不夜城,如同灯光的海洋。镇墓兽御风而行,轻巧地避开高耸的埃菲尔铁塔,沿着塞纳河逆流而上,滑翔过一座又一座桥。

他们飞过巴黎新桥,虽叫“新桥”,却是巴黎最古老的桥,连接西堤岛与塞纳河两岸。从空中掠过巴黎古监狱,西堤岛东端,迎面矗立巍峨的哥特式建筑。黑夜看不清全貌,只见两座高耸的正方形塔楼,背后有直冲云霄的尖顶,尖屋顶构成十字架形状的平面。

倏忽间,秦北洋叫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巴黎圣母院!

四翼天使是唐朝景教徒的镇墓兽,景教又是东方基督教,因此对于天主教圣地的巴黎圣母院心向往之吗?

镇墓兽载着秦北洋与九色,降落在巴黎圣母院的西北塔楼。这座伟大的中世纪建筑,始建于1163年,历时两百年才竣工,原名notre-dame,法语意思是“我们的女士”,这位女士正是耶稣之母玛利亚。

秦北洋趴在塔楼边缘,探望六十米下的塞纳河。在昏天黑地的中世纪,造起这样的石头建筑也是奇迹。圣母院底层有三个桃形门洞。上方为众王廊,有旧约时代28位君王雕像。再往上是两个硕大的石雕棂窗,中间的圆形彩色玻璃,俗称“玫瑰窗”。

第三层的外墙上,雕着许多魔鬼怪物,体型略小于真人,悬挂于圣母院半空,七百年来临窗俯瞰巴黎芸芸众生。秦北洋点起一根火柴,雕像们乍看酷似兽头,面目诡异,神情冷峻。有几个带着翅膀的小怪兽,做出托腮思考状,隐隐吐出舌头,简直四翼天使的孪生兄弟,怪不得要飞到这里来呢。这些雕像为何存在于巴黎圣母院之巅?有几分异端信仰的感觉。

秦北洋身后的塔楼内,悬挂一口古老大钟。敲响这口钟,要么是重大宗教节日,要么是法国战胜日,或者伟人的丧钟。塔楼背后的中庭上方,矗立九十米高的尖塔。顶端十字架底下,封存着耶稣受难时的十字架与冠冕。

他搂了搂四翼天使的兽头说:“伙计,你是来朝圣的吧!”

低头再看九色,“大狗”已不再流“血”。秦北洋在阴森的塔楼里找到几块木板,像医生给病人缠上绷带,简易包扎伤口。

当晚,他决定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过夜。

第十四章 工匠联盟大尊者

秦北洋清理出一块空地,现有扇紧闭的铁门。铜锁已锈蚀败坏,布满蜘蛛网,多少年没人动过了。他用唐刀砍断铜锁,钻入门里的密室。封闭了几百年的腐烂味扑面而来。秦北洋点燃破布做火把,照亮密室的石头缝隙,在暗角上现一行奇怪的字母

anaΓkh

也许是希腊字母?被人雕刻上去的,工匠秦北洋对此分外敏感。

密室中躺着两具骨骸,一具是女人,骨骼娇小,颅骨有两个深深的眼窝。还有一具男人,脊椎歪斜,骷髅头陷入肩胛,两条腿骨长短不一,佝偻的畸形人。

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秦北洋借阅过日文版《巴黎圣母院》,这不是畸形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吗?而他至死拥抱的少女,必是美丽的艾斯美兰达!他们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状态,轻轻触摸两具骸骨,立刻化作尘土,灰飞烟灭,香消玉殒……

密室深处还有一道铁门,秦北洋看到里面有一口石棺,许多欧洲教堂紧挨着墓地,帝王将相都会把自己的棺材放在大教堂里。

不过嘛,这口棺材的形状却有中国风格并非标准的正方形,而是呈现木船般的梯形。

秦北洋点起火把,只见铁门底下有块石碑,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吹去不知几百年的尘埃,又用唾沫擦了擦,现自己竟然看懂了这些文字汉字!

不可思议,怎么会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里,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与艾斯美兰达的骨骸旁,出现一块汉文石碑呢?

火光依稀照出开头的文字,遒劲有力的颜体字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墓志”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

秦北洋的右手开始抖,仿佛接触到了六百四十年前的历史!

父亲不是说过嘛南宋末年,秦氏祖先定居在襄阳古隆中,有两兄弟保管《秦氏墓匠鉴》兄长秦晋,弟弟秦楚。

秦晋之好、朝秦暮楚,这两个名字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记载有镇墓兽秘密的《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就在祖先秦晋的身上。

他焦虑地辨认石碑上的每一个字,可惜许多漫漶不清,只能看出大致意思

秦晋,南宋人士,宝庆元年,生于京西南路襄阳府。秦氏乃工匠世家,自幼随父学习“墓匠之道”,善制“镇墓神兽”。蒙古南侵大宋,秦晋在襄阳被俘,因身负工匠绝技,被掳至万里之外的漠北,蒙古帝国汗庭哈拉和林。

不久,蒙古第三次西征,成吉思汗的孙子,拖雷的第六子,蒙哥与忽必烈大汗的弟弟旭烈兀出征西域。秦晋不幸被编入蒙古汉军,在汉人大将郭侃帐下效命。大军越过中亚河中地带,入侵波斯木剌夷王国赫赫有名的阿萨辛刺客教团。郭侃消灭阿萨辛五万大军,攻克一百余座城池,直到万仞高山之上的天国花园。此山为天险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火炮轰击也无济于事。蒙古大军善于骑兵奔袭,并不善于山地作战,战局陷入僵局。

旭烈兀命令汉人部队建造工程机械,这项任务自然落到秦晋身上。他在短短一个月内,建造了十二种不同的工程机械,大部分来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经》,比如攻城战车、攻城弩机、巨型投石机等等。秦晋又制造了一百余架木鸢,便是原始的木制飞行器,可以利用风力驱动滑翔,犹如二十世纪的滑翔机,每架木鸢可载十余名士兵。郭侃征集了两千名善于登山格斗的汉族士兵,驾着木鸢飞上高山之巅,乘风突袭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两百年来,任何人从地面都无法攻克这座高山城堡,终于被秦晋制作的木鸢“空降部队”攻克,并将充满奇技淫巧的“天国花园”付之一炬,彻底铲除为废墟。

“山中老人”阿萨辛刺客教团覆灭,秦晋立下汗马功劳。

次年,郭侃的汉人部队进抵两河流域,攻克“报达城”正是今日的巴格达,灭亡了曾经与唐朝并列,盛极一时的黑衣大食帝国。郭侃又奉命进攻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国家,石碑上写作“富浪”,估计是“法兰克”的音译,重创了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王国以及的黎波里伯国,最后在巴勒斯坦,人困马乏,强弩之末,惜败于埃及的马穆鲁克人。

秦晋跟随蒙古大军,参加了以上全部战役,他的工匠技术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此时,东方传来消息,蒙哥大汗南征宋朝,在钓鱼城下陷入困境,急需蒙古西征部队的支援。郭侃奉命率军东归,秦晋身为宋人,不忍见自己制作的工匠机械侵略祖国,便选择做了一个逃兵,单枪匹马逃出营帐。

秦晋逃亡到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又乘坐威尼斯人的帆船,渡过地中海来到意大利。他游历了欧洲各地,正值黑死病来袭之前的盛世,又是蒙昧的中世纪,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修建教堂。秦晋得以施展手艺,成为欧洲最伟大的工匠,除了“镇墓神兽”的技艺以外,传递给了十二位门徒。

公元1279年,全欧洲的工匠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召开大会,正式建立工匠联盟。

秦晋成为第一代大尊者,而他的十二门徒成为十二位“守门人”。

墓志上镌刻了工匠联盟的三大宗旨

兼爱、非攻、救守

公元1919年,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秦北洋凝视这六个汉字不是春秋战国时代墨子的主张吗?

工匠联盟遍布于欧洲,成为文明的中流砥柱。大尊者秦晋派遣过一位威尼斯人,名叫马可·波罗,作为特使出使元朝,希望与中国的秦氏家族取得联系。只可惜,这位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马可·波罗,尚未返还欧洲,秦晋就已去世了。

碑文最后记载了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之死。

公元129o年,为了给阿萨辛刺客教派复仇,重新组建的刺客联盟,派遣人马来到巴黎刺杀大尊者。“守门人”用宝剑和十字弓当场击杀了刺客。秦晋身负重伤,临死前为自己写下这篇墓志,吩咐门徒将这些汉字依样画葫芦刻在石碑上。

墓志里嘱托不要举行任何葬礼,直接将石棺放置在巴黎圣母院塔楼密室。秦晋命令门徒不要留下关于第一代大尊者的任何传记,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墓志之中工匠的常态就是不留姓名,只要留下伟大的作品即可。

正如秦晋为工匠联盟定下的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看罢整篇墓志,秦北洋面对石棺,秦氏墓匠族的祖先,再次跪拜,肃然起敬。

这就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波澜壮阔却鲜为人知的一生!

巴黎圣母院,必是工匠联盟的第一大圣殿与朝圣地。

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竟然死于刺客联盟的复仇?怪不得,人类历史上的这两大秘密组织,作为世仇与宿敌缠斗了六百多年。

秦北洋又想起一件事儿在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的地下圣殿,工匠联盟世界大会,当他一说出自己的姓氏以及墓匠族,在场所有人立刻为之骚动显而易见,他的姓氏对于工匠联盟具有重要意义。

对了,北美大圣殿的那一晚,守门人施密特查看过他的后背,看到他的鹿角形赤色胎记,脸色就不同寻常。显而易见,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作为秦氏墓匠族的一员,也具有相同的胎记。而这个秘密已在工匠联盟的高层中传递了六百多年,也是确认秦北洋身份的重要证据。

作为墓匠族的一员,大尊者秦晋为何享有六十五岁的寿命?因为他年轻时被掳到蒙古,后来远渡欧洲,定居在巴黎圣母院,并未再制造镇墓兽,也没再接触损耗生命的灵石,故而逃脱了墓匠族短命的魔咒,活到知天命之年后才被刺杀。

想到短命长命的问题,秦北洋自然想起了小镇墓兽九色。

他抱着受伤的九色进来,抚摸这头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相拥而眠在钟楼密室,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的坟墓前。四翼天使蹲坐在外守护他俩。

躺在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少女的骨灰上,秦北洋陷入迷醉般的沉睡……

梦回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他见到千年棺椁深处的十五岁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梦醒时分,秦北洋朦胧地睁眼。外面响起某种奇怪的声音,让他走出密室,来到圣母院塔楼边缘,巴黎的夜空还没亮,好像有什么不对?

竖在外墙上的小怪兽石雕们都不见了!

他大胆地探出上半身,几乎被风卷下塞纳河。巴黎圣母院的天空,盘旋数十只小黑点,像放大版的蝙蝠,缩小版的四翼天使。其中一个掠过眼前,果然是那只托腮思考的怪兽,它的翅膀欢快地扑扇,还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石头怪兽都活了!

难道每个夜晚,它们都会飞出圣母院的塔楼,在巴黎上空肆意翱翔?或因为镇墓兽的光临,生了某种神秘感应?这一幕,再次证明秦北洋的判断:凡是塑造成人或者动物形状的古物,都会产生类似灵魂,在无人深夜蠢蠢欲动,就像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生过的。

正是这些具有灵力的小怪兽,而不是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少女的故事,吸引着四翼天使飞临巴黎圣母院避难。

秦北洋伸出胳膊,一只飞翔的小怪兽竟停在他的肘上,就像猎人与猎鹰。当巴黎的日出升起,所有妖魔精灵回到圣母院塔楼,重新变成凝固数百年的石像……

第十五章 遇见光

同一轮太阳,掠过巴黎的巍巍建筑,照在凡尔赛宫广场上。

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的餐厅角落,安娜第一次跟顾维钧公使共进早餐。自从走进凡尔赛宫,面对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她已做过多次翻译。法国外交官向她搭讪,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区共进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谢绝。

中国驻美公使又熬了一整夜,憔悴地托着黑咖啡。顾维钧,字少川,生于江苏嘉定。二十出头,他就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国际法博士学位,做过袁世凯的英文秘书。中国在巴黎和会没什么言权,却捧出了这颗外交明星。他的夫人在美国感染西班牙流感而病故,如今是吃香的钻石王老五。

“顾公使,昨天《费加罗报》刊登了您为中国的辩词。克列孟梭总理赞扬您对付日本,有如猫之弄鼠,尽其擒纵之技能。”

“可我们依然无法在谈判桌上收回青岛。”顾维钧不屑于任何赞美,“昨晚,来了那么多军人,你可把我们担心死了!”

欧阳安娜不想隐瞒,索性和盘托出,包括秦北洋与镇墓兽的关系……

听完这漫长的讲述,顾维钧的咖啡都凉了:“匪夷所思!安娜小姐,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与秦北洋之间?”

安娜羞涩地低头:“别说这些啦!顾公使,我也不知道秦北洋、九色与四翼天使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十角七头镇墓兽,以及秦北洋的父亲,还在凡尔赛。”

“我会面见克列孟梭总理,从外交层面索还国宝镇墓兽。虽然这不容易,当年火烧圆明园所流失的文物,至今还在英法两国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

“您请我共进早餐,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我想请你跟随我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今晚,我将要拜访日本代表团。”

安娜面色大变:“我们要去找日本人?”

“嘘!”顾维钧在唇前竖起手指,“可不能让别人听到!这是一次秘密谈判。”

“您擅自行动?”

“不,我已得到6总长同意,这是一次授权行动。”

“干嘛要偷偷摸摸?代表团里那么多高阶的外交官,而我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实习生。”

顾维钧压低声量:“我不相信代表团。他们总把各种内幕消息捅回北京。如果我去日本代表团也被泄露,北京学生们所说的‘内惩国贼’就是我了。要知道北洋政府里有一大批亲日派,随便抓谁都会被戴上这顶帽子。经过我这些天来的观察,我觉得你是最可靠的。”

“因为我职位最低,不像别人有各种背景。”安娜心中敞亮,“除我以外呢?”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他也不错。”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顾维钧抬起胳膊让安娜挽住走出去。许多人指指点点,以为年轻风流的顾公使,泡上了十九岁的女实习生,郎才女貌的露水姻缘。

凡尔赛的荒野,安娜看到一大堆黑色钢铁残骸,昨晚迫降坠毁的卡普罗尼ca3o双翼飞机,空气中残留烧焦的气味。

“顾公使,现在是最紧张敏感的时刻,你为何想去秘密拜访日本代表团?”

“巴黎和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各国就已吵成一团。你看到台面上那些东西,已是无数次黑幕中的讨价还价结果。即便五强之一意大利,也因难以满足其要求而一度退出和会。”

欧阳安娜从顾维钧的臂弯里把手抽回:“您认为可以和日本达成秘密交易?从而保住我们的山东青岛?”

“你以为我愿意?我跟6总长商量时,我们抱头痛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作为外交官,我已没有退路。举国形势汹汹,都要求拒绝签字。可有没有想过,为参加这场世界大战,中国两次内乱,皇帝一度复辟。多少中国劳工死在法国战场?这是中国第一次作为战胜国,跻身于世界各国之林的大好机会,我们万里迢迢来到巴黎,就是为了不签字?”

“可是一旦签字,我们就会失去青岛,失去山东。”

“除非日本人自己愿意让步。”

安娜蹙起娥眉:“你是在与虎谋皮!”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这是弱国的无奈呢。”

荒野的太阳下,顾维钧的嘴唇紫,草草结束这场谈话。

日落之前,欧阳安娜坐上顾维钧的马车。两人谎称去巴黎城里看歌剧,几乎坐实了安娜爬上公使大人床的谣言。

车厢里还坐了第三个人: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因他身上有枪,精通蒙古格斗术,在如今刺客横行的巴黎,还能派上些用场。他在顾维钧面前自嘲:“想不到我这堂堂的成吉思汗直系后代,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竟然做了个保镖。”

“为顾公使做保镖,也算你的福气呢!”

安娜在对面冲了一句,少男少女说话间,马车已到日本代表团。屋顶上一面太阳旗,犹如凡尔赛的落日。

日本外交官在门口迎接,把三人引入楼上的贵宾室,已被改装成简易的茶室。有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带着个穿和服的小姑娘,按照日本茶道的流程,有条不紊地煮水、沏茶……

“嵯峨侯爵!感谢您的招待。”

顾维钧用法语跟对方打招呼,日本侯爵同样用法语回答:“顾公使,您的美名早已传遍巴黎,有幸与您饮茶,乃是本人的荣幸。可惜此地简陋,以后有机会在东京饮茶吧。”

“这位小姐是?”

“哦,这是小女,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我带她来巴黎见见世面,学习欧洲淑女的风气,献丑了。”嵯峨侯爵彬彬有礼地起身,“三位,请慢慢品茶,我去请日本代表团的正副团长,西园寺公望殿下与牧野伸显男爵。”

嵯峨侯爵踩着木屐出去,茶室内翻腾氤氲之气,泡出浓郁的茶香,打小锦衣玉食的小郡王吸着鼻子说:“这茶不错。”

欧阳安娜注视眼前的小姑娘,白皙细腻的皮肤,因煮茶而微微冒汗,脸色像颗苹果透出红晕。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认真沏茶的样子就像一头小鹿。她差不多有十二岁,不会过十三岁,刚刚育的样子。女孩穿着鲜艳的和服,仿佛直接从《源氏物语》里走出来……

“妹妹,你叫什么?”

安娜忽然用法语问她,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女孩听得懂法语。

果然,小姑娘点点头,说出一个法语单词:“1umière”

意思是“光”。

第十六章 行刺

凡尔赛,日本代表团驻地。

欧阳安娜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这道光,又像一团柔和的花蕊。

这时候,日本代表团的正副团长,西园寺公望与牧野伸显来到茶室坐下。嵯峨侯爵退到外边,小女孩“光”继续坐着伺候大家。

外交官就是这样,谈判桌上唇枪舌战,私下里却保持着礼貌。寒暄过后,牧野伸显先向顾维钧表达了敬意,赞美了这位年轻而有才华的对手。

“尊敬的西园寺殿下,牧野男爵,我个人也非常尊敬你们二位,但也请允许我表达愤怒山东是中国的领土,中国作为世界大战的战胜国,理应收回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巴黎和会的决定,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更不公义!”

顾维钧用法语阐述观点,安娜低头记录,将来都要进入外交部的秘密档案。

“顾先生,我非常理解您的想法。但在这个世界,不是依靠想法就能解决问题的。”

西园寺公望,年逾七旬的秃头老者,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经历过明治维新与两次世界大战的政治家。京都的公卿贵族中,西园寺家是仅次于“五摄家”的“九清华”之一。他四岁被封为天皇侍从,八岁为右近卫少将。明治天皇登基时,十八岁的西园寺公望已是朝廷重臣,参加“王政复古”等重大决策,戊辰战争中亲临过鸟羽伏见之战,而后留学法国十年。

顾维钧虽年轻,但也见惯了美国总统,不会被大人物轻易震慑:“阁下,恕晚辈直言,日本军部势力猖狂,您也面临诸多压力。如果青岛落入日本之手,势必与四万万中国人为敌。贵国已占了台湾与旅顺口,再得到山东,恐怕还会得寸进尺,未来中日必有一战!这势必让军部坐大,控制日本酿成更大灾祸,不仅对中国也对整个亚洲,包括日本自身。如果青岛归还中国,两国友好相处,不但可抑制军人气焰,还能守护贵国的君主立宪制度,让坂上之云继续飘扬。”

这番话,恰好说到西园寺公望的心坎上!这位三朝元老,大正民主守护者,早被军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西园寺公望抚摸着小女孩“光”的头说:“为了孩子们,顾先生,我完全赞同您的说法。可政治是复杂的,不以任何个人意志为转移,政治是集体意志。而政客们的眼光没有这么远,人们总是贪恋于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我老了,还是把谈判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老爷子抓起桌上一块茶点,便是“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转身离开茶室,只剩下代表团副团长牧野伸显男爵与小女孩“光”。

牧野感觉被老人家甩锅了:“顾先生,虽然您在谈判桌上,几次让我颜面扫地,但我仍要说,中国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对两国都有好处。虽然失去山东部分权益,但中国仍然享有主权。其他方面所得将远远大于损失,日本政府可以提供包括贷款、军火……”

“主权不是被用来做交易的。”

顾维钧打断了牧野的算账,茶室里的气氛格外尴尬,名叫“光”的小姑娘忙着添茶。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欧阳安娜心想,这道光并不能照亮中日之间的黑夜。

“我尊重你们的决定,但巴黎和会做出的决定,同样不容更改。”

正当顾维钧与牧野伸显剑拔弩张,头顶传来一记清脆的枪声。

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尖叫声。牧野男爵大喊“西园寺阁下”冲出房间。顾维钧也要跟出去,安娜拽住他:“危险!不要去!”

“我来。”

小郡王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小心地钻到门外。正好有人从楼梯滚落,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孔,眉心有个弹孔,汨汨地喷射鲜血。

又有两个日本人冲下来,保护年迈的西园寺公望。其中一人手里也有枪,回头向楼上射击。有人袭击了日本代表团,行刺目标就是席代表西园寺公望。

旅馆里已乱作一团,牧野伸显将西园寺公望接入茶室,走廊正在枪战,已有数人中弹倒下。顾维钧和安娜也沉不住了,他担心刺客会不会来自中国?一旦出现中国刺客杀死西园寺公望的情况,中国代表团的全部努力就将付诸东流。

突然间,茶室的窗户碎裂,有人径直闯入,举枪对准西园寺公望。单眼皮的东亚人,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正要开枪射击的刹那,安娜将茶杯砸向刺客的脑袋。

茶杯里有滚烫的茶水,刺客怪叫着踉跄两下。日本小姑娘“光”,掀起烧开的茶壶泼向刺客,让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儿。牧野伸显趁机保护西园寺公望退出茶室。

眼看刺杀无望,刺客一把揪住小女孩,用枪顶着太阳穴,将“光”劫持为人质。

十二岁的女孩蹬腿反抗,刺客抓着她退出窗户。欧阳安娜胆子很大,冒险追赶想把“光”救回来。被烫伤的刺客,抱着小女孩跳入花园,逃入树丛中不见了。嵯峨侯爵跌跌撞撞奔来,大声呼唤女儿,却已追之莫及。

不过,楼上还有一个刺客,枪战已经结束。小郡王开枪击中刺客的胳膊,当场将他擒获。

刺客还是个年轻的东亚人,右臂流着鲜血,脸上被抽了几个耳光,硬气地一声不吭。日本人正要用暴力手段对待他,却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阻止,他用英语说:“如果他是中国人,请不要虐待他,中国代表团希望也参与审讯。”

“我不觉得他是中国人。”

一句日式英语飘来,不到三十岁的日本男人,同样捏着左轮枪。虽然身着西装与皮鞋,但他的体格强壮,小平头型,刚毅的脸庞与眼神,都不像通常所见的外交官。

此人是个空手道高手,凶狠地揍了刺客几拳,用膝盖撞击对方胸膛,小郡王几乎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铁打的人也忍不住,刺客口喷鲜血,嘟囔一声:“阿西八!”

“果然是朝鲜人!”

这刺客开枪打死了三名外交官,还重伤了两人。他被拽入地下室,日本人必须抓紧时间审问,赶在法国警察抵达之前。

“畜生不如的东西!听着,我是大日本帝国6军中尉,秦田三郎。”

日本控制朝鲜十几年,凡是受过教育的朝鲜青年,基本都能听懂日语。秦田三郎伸出两根手指,抵住刺客的喉咙,如同两根削尖的筷子,随时能刺穿对方脖子。

这年初春,在奈良县吉野古坟,战国名将盔甲实验事故,6军中尉秦田三郎身受重伤,最近才痊愈出医院。凡尔赛传回消息巴黎刺客横行,日本代表团团长,西园寺公望不信任军部,点名要秦田三郎负责安全。原来,幕末与明治初年,暗杀层出不出,秦田三郎的祖父是西园寺家臣,保护过年轻的西园寺公望。秦田三郎紧急启程,取道苏伊士运河来到巴黎。

肋骨折断的刺客,抬起满是血污的面孔,翻着青光闪闪的白眼,出骇人的笑,嘴里嘟囔出日本话:“那个女孩……她……死定了……你们都会死的!”

刺客说出一连串朝鲜话,秦田三郎听出几个脏字儿。他猛踹朝鲜人的脸,踢断鼻梁,还想拽着头往墙上撞,才现不对劲,刺客嘴角流出大量的血,全身痉挛。秦田用力掐着对方人中,呼吸脉搏全没了,他还想做人工呼吸,却掰不开嘴巴,用军刀撬开刺客紧闭的牙关,一大截舌头像某种动物内脏掉了出来。

刺客死了,经受不住酷刑,为了保守秘密,嚼舌自尽。

一群法国警察冲进地下室,面色威严的沙维尔警长,看到地上被折磨致死的尸体,愤怒地挥出重拳,砸破了秦田三郎的鼻梁。

第十七章 蒙马特高地

警方冲进日本代表团的同时,顾维钧已带着安娜和小郡王离开,乘坐马车返回吕特蒂旅馆。小郡王提醒一句,千万不能被别人看到,否则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回到中国代表团,顾维钧特意绕道后门,还让小郡王打前站。安娜担心被人说闲话,故意留在门外。

一颗石子砸到她的头上。

“什么人?”

欧阳安娜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向四周搜索。黑魆魆的树丛中,跳出一个年轻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背后露出刀柄,分明是秦北洋。

他一把将安娜拖入小树丛。劫后重逢,她满心欢喜,却用力踹了一脚:“不要轻薄!”

“哎呀!”秦北洋捂着被踢的下身,压低声音,“我只是怕被别人看见。”

月光下,两个面孔都鲜明起来,安娜摸着他满是污迹的脸颊:“北洋,你是怕又被法国人抓走?”

“他们铁了心要得到镇墓兽。而我身边有一个九色,一个四翼天使,他们不抓我抓谁啊。”

“九色还好吗?”

秦北洋几乎要哭出来了:“它受了重伤,身上有个大窟窿。它动不了,慢慢变冷,但还活着。”

“我记得,两年前,九色刚送到我家的时候,它身上也都是弹孔啊。”

“当时,子弹没有穿透身体,只是镶嵌在青铜外壳里。”

“昨晚你逃去哪儿了?”

他庄严地说出维克多·雨果的一部杰作:“巴黎圣母院。”

“哇,你去游山玩水了啊!我倒是一天烦透了。”

她将今天秘密造访日本代表团,意外遭遇朝鲜刺客等等,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秦北洋。

“你说……这个被劫持的日本小姑娘,名叫光?”

“嗯,她说的是法语,她的爸爸是嵯峨侯爵。”

“嵯峨光!”

“你认识她?”

“安娜,我去救她!”秦北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你要保护好自己,凡尔赛必有大劫!”

“等一等!你知道去哪儿救人吗?你不要命了吗?”

秦北洋匆匆潜出旅馆,躲过站岗的法国警察。附近有很多军队,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崎岖的小径,横穿整个巴黎,穿过塞纳河与香榭丽舍大街,来到全城制高点的蒙马特高地。

此地是艺术区,也是红灯区,彻夜亮着灯光,街头横卧着醉汉,酒吧与妓院通宵达旦。走过起伏的丘陵,迎面成群结队的妓女。四年的战争杀死无数丈夫和儿子,也让女人们丧失了尊严和贞操,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就像芳汀。他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包围,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大的能做老奶奶。她们并不在乎恩客的人种,也许亚洲人更容易对付。也有姑娘看中秦北洋的高大英俊,只要一条法棍就能上床。秦北洋面红耳赤地推开,奔向蒙马特的最高点。沿着小径拾级而上,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白色教堂,既像罗马,又像拜占庭,便是俯瞰巴黎的圣心教堂。

秦北洋看着脚下的花花世界,心想圣贤与婊子往往一墙之隔。巴黎和会期间,蒙马特高地来了许多外国人,尤其亚洲人,比如中国人、越南人,还有朝鲜人……

秦北洋没入密如蛛网的街巷,决定找个小酒馆看看。北京名侦探叶克难对他说过,探员们往往在这种地方寻觅线索。酒馆嘈杂拥挤,汇聚三教九流,照例有不少妓女出没,跟男人们商量价钱。也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胡说八道战争期间的奇闻异事。来到巴黎的十多天里,他跟安娜学了几句简单的法语,应付酒保没啥问题。他只点了一杯啤酒,坐在角落里观察四周,最好能找到一张亚洲面孔。

忽然,对面有个人撞到他身上,对方微醺着说了句:“entsnetg”

居然是德语的“对不起”。

秦北洋举起酒杯,用德语回答:“没关系,很高兴认识您。”

对方这才清醒下来,低声说起奥地利口音德语:“不可思议,我能跟一个亚洲人用德语交谈。在如今的巴黎,没人敢大声说德语了。您好,我是个画家!世界大战爆前,我报考过维也纳美术学院,可惜教授们不录用我,说我的画没有艺术感,建议我去报考建筑学院。但我不会放弃梦想,我成了维也纳街头的流浪画家。”

秦北洋仔细观察对方,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乌黑的头,唇上留着小胡子,倒是目光十分犀利,凝聚着某种魅力。他的穿着相当简朴,外套甚至有破洞,说明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在巴黎,这样的外国人数不胜数。

“您是奥地利人?”

“嗯,我出生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但我不认为奥地利是一个国家,奥地利是德意志祖国的一部分。所以,我在世界大战中选择为德国服役,在巴伐利亚第16步兵团,荣获过铁十字勋章,也在芥子毒气攻击中受过重伤。但我不认为我们在战场上失败了,是社会民主党人和犹太杂种共同背叛了德国。对不起,您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

“遇到一个会说德语的中国朋友真是幸运啊。您知道吗?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对了,我叫阿道夫。”

“我叫秦北洋。”

两人先握手后干杯,阿道夫亢奋地说:“为了被出卖的德国。”

“为了被出卖的中国。”

“我记得,中国是这场战争的战胜国,你们也要跟德国签订凡尔赛条约。”

“中国绝不会签字的。”秦北洋不想在这里讨论政治问题,“请问您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我来旅行,暂住在蒙马特高地的小旅馆,尽管我身上没什么钱。”

秦北洋开始问正事了:“您知道这里有朝鲜人吗?”

“我看到过一些亚洲人,但不确认他们到底来自哪个国家,好像有不少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对了,您为什么问这个?您的行为举止像个间谍。”

“我?不,我的妹妹失踪了,她很可能在蒙马特高地。”

“你的妹妹是朝鲜人?”

“不,她是日本人。”

阿道夫又灌了自己一杯酒:“中国人、朝鲜人、日本人……我被你彻底绕晕了,难道你是混血儿?这可不好,不同种族之间的杂交,必然会产生邪恶与堕落,就像犹太人!”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秦北洋感到有些恶心。

“算了,我不需要跟你争论。还有,我誓再也不喝酒了!这罪恶的液体让我失去理智。老实说吧,我才是个间谍!但我很快就要回德国,6军部派我去慕尼黑,调查一个叫德国工人党的乌合之众的组织。”

面对晕晕乎乎的阿道夫,秦北洋再要多问几句,小酒馆响起一片尖叫声……

女人们纷纷逃窜,还有人躲藏到桌子底下。小酒馆里露出一片开阔地,有张亚洲面孔一闪而过,握有斧头之类凶器。

而在一张圆桌上,趴着个肥胖的法国男人,脖子几乎被砍断,鲜血弥漫一地。

秦北洋子弹般冲出去,拼死追击亚洲刺客。子夜的蒙马特高地,月光投射的影子死死咬住对方。眼看他越追越近,又是孤身一人,刺客大胆地回过头,斧头劈向秦北洋的脑袋。他反应灵敏地躲开,反手抽出唐刀,只一下就打落了斧头。

眼前的刺客身形矮小,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不太像朝鲜人。秦北洋在上海时候,法租界有不少越南巡捕,倒是跟他的相貌酷似。

刺杀法国人的越南刺客?

巴黎,蒙马特高地,秦北洋本想找到朝鲜人,没想到撞上了越南人。

第十八章 红磨坊

管他到底是谁呢!他继续追。刺客跑得快,冲入一间花花绿绿的建筑,屋顶有个红色大磨坊。门房正要阻拦,却被一拳击倒。

里头是个夜总会,舞台上几十个美丽的姑娘,穿着暴露的衣裙,伴着欢快音乐,高高踢起大腿,裙底春光乍泄,台下一片掌声与尖叫。他闯入了巴黎赫赫有名的红磨坊夜总会,正在表演香艳的康康舞呢。

刺客径直穿过人群,冲入正在顿足、踢腿、旋转的舞娘们中间。众目睽睽之下,秦北洋追上舞台,推开脂粉荡漾的姑娘们,心头狂跳,脸颊绯红。音乐还没停,刺客逃进后台,响起一片更衣和卸妆的女孩尖叫。

秦北洋做不到非礼勿视,杂糅混乱的化妆间里,他已把刺客死死堵住,唐刀在水泥地板上划拨,出金属碰撞的火星。

越南人并未惊慌失措,反而阴惨惨地笑起来,好像自己才是猎手,秦北洋则是猎物。

又是一个陷阱?

无数次落入过陷阱的秦北洋,敏感地察觉到什么,还来不及后退,身后出现四个人影。

化妆室里有十几面镜子,每一面镜子互相照射,仿佛出现了几十张面孔……

第一个高大魁梧,小山似的身坯堵住门口,穿着巴黎下层阶级的衣服,就像个钢铁工人,却有一副年轻的亚洲人面孔。他是刺客,名叫脱欢。

第二个是位亚洲老者,黑中白的两撇胡子,身着西装,握着手杖,就像个老绅士,刺客们都叫他“老爹”。十年前,天津徳租界,秦北洋亲眼看到这张面孔,杀死了自己的养父。

第三个,不消说,就是刺客阿海。半个月前,他和秦北洋在纽约打过照面。看到他右脸上蜈蚣般爬行的刀疤,秦北洋想起自己的誓言,要亲手杀死这个人,为养父母报仇。

第四个,秦北洋不想看她的脸,或者说,看到就会让自己心痛。

阿幽妹妹。

这张脸被十几张镜子反射,从四面八方包围秦北洋。她乌幽幽的眼睛,相比十年前光绪帝陵的地下密室,似乎从未变过,依然幽怨绝望地凝视。只是当年的小身体,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还穿着中国女孩的衣服,像北京街头贫民家的大妞儿,在巴黎格格不入。

上回与阿幽分别,是一年前的天津大沽口,刚现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她却来救他逃出重围。她到底是什么人?

巴黎的凌晨,蒙马特高地,红磨坊夜总会的后台化妆间,秦北洋面对天下最厉害的几位刺客。而他单枪匹马,断然不是四人的对手。

“阿幽妹妹,你来巴黎做什么?”

秦北洋将唐刀横在身前,大声质问刺客们的主人。

“哥哥,我来救你。”

阿幽十六岁了,青春无限好的豆蔻年华,声音很轻很细,猫儿叫似的。

“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么危险。”

秦北洋摸摸自己灼热的胸口,肺叶还在燃烧:“我知道,我快死了。”

阿幽似乎比他更心疼:“哥哥,请别再追下去了。”

“那得等我死了!”

这样的回答,让阿幽身边的阿海一挥手,爆出一团黄色烟雾,笼罩整个化妆间。秦北洋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退入角落,挥舞唐刀保护自己。

烟雾散尽,刺客们早已不见踪影,秦北洋仍不放弃,冲出夜总会后门。

暗红色灯光下,街对面有个陌生的亚洲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嘴里叼着烟,跟他四目对视。秦北洋在日本读书时,见到过很多朝鲜人,知道他们的相貌有共同特征这个家伙,十有**就是朝鲜人。

刺客总是与刺客混在一起,越南人逃入红磨坊,阿幽等人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就是这个人!

当秦北洋冲过街道,就要抓住对方时,脚下出现一个陷阱……

凌晨三点,巴黎,蒙马特高地。

坠入无底深渊,好像是坟墓,又好像地狱。秦北洋昏迷了一小会儿,老鼠在身边穿梭,潺潺流水里有腐烂死婴的臭气。

他醒了,现四面都是墙壁,前头有一道铁栏杆,不晓得什么年代留下的。他被囚禁了。三尺唐刀去哪儿了?秦北洋在地上摸了半天,该死的,被朝鲜人拿走了?

深呼吸,坐在铁栏杆后,今夜生了那么多事,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对,他来拯救光。

他有一种预感,光,就在附近。

要是有九色就好了!它会在黑暗中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烧死那些坏蛋,又用雪白鹿角刺破牢笼,这些铁栏杆根本关不住他们。

他开始无比思念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镇墓兽。

霍尔施泰因博士的x光片显示,九色是个古老的生命体。既然是个活物,所谓有生必有死!哪怕它活了一千两百年,正如曹操的《龟虽寿》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它受了伤,就可能会死。

只有真正的石头才能天长地久。

如果九色死了……秦北洋不敢再想下去,他已把这头小镇墓兽,当成最好的伙伴甚至兄弟,就像《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一拳击打在铁栏杆上,接着一盏马灯刺入眼睛,看到一张朝鲜人的面孔,加上新鲜的烫伤疤痕。

“光在你的手里?”

秦北洋用日语说,他知道对方多半懂日语。

“光?你是说那个小女孩?她还活着。”朝鲜人的日语和秦北洋一样好,“我的同伴还活着吗?”

“我不是日本人。”秦北洋抓着栏杆,“我是中国人。”

他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可你的日语?”

“我叫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书。我只是来寻找光的,她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被她叫做哥哥的那个人?”

秦北洋心里一阵欣慰:“对,她知道,我一定会来救她的。”

“但你到了这里,就意味着知道太多,必须死。”朝鲜人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先用朝鲜语,后用日语呼喊,“大韩独立万岁!”

面对枪口,仿佛看到子弹旋转出枪膛,撕破自己的眉心。

“等一等!中国自古与朝鲜是唇齿之邦。甲午年,中国与日本一场大战,北洋舰队灰飞烟灭,还被割去台湾一省,我的外公就战死于刘公岛。如今,日本殖民统治朝鲜,兵临东三省,又要继承德国在山东的权益,想把中国变成下一个朝鲜。我们支持朝鲜独立运动,等于在保护中国的独立。”

朝鲜刺客暂缓开枪,为之动容地说:“几个月前,早已退位的大韩帝国皇帝陛下去世。陛下曾派密使前往海牙世界和平会议,谋求列强阻止日本吞并朝鲜。今年,有传言皇帝陛下再次派密使出访巴黎,因此被日本毒杀。三月一日,朝鲜学生聚集京城布独立宣言,蔓延为全国抗日暴动,成千上万的民众被害……”

“所以,你们就到巴黎来行刺日本代表团了?”

第十九章 利维坦的肚肠

“我们目的并非杀人,而是在巴黎的世界各国脑面前宣誓——朝鲜是一个独立国家,誓死反抗日本的残暴统治。为了这个伟大目标,牺牲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惜。我原本在东京读大学,受尽日本人的歧视和侮辱,秘密参加了独立会,成为专杀日本人和卖国贼的刺客。”

“五月四日,中国也爆了学生运动。”秦北洋估摸着获得对方信任,顺藤摸瓜说下去,“你认识那些中国刺客吗?”

“嗯,这一带有很多刺客,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我只信任中国刺客。”

“你能带我去见中国刺客的主人吗?那个女孩子。”秦北洋补充一句,“我是她的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

“你若骗我,我定会杀你!”

刺客毕竟是刺客,秦北洋答道:“你不杀我,他们也会杀我。”

他被放出来,双手反绑在身后。朝鲜刺客背着唐刀,手提马灯,照出一条甬道,也是古老的墓室,仿佛还有镇墓兽潜伏在黑暗中,等候消灭盗墓贼。秦北洋能嗅到腐烂的污泥气味,从蒙马特高地顺流而下,直冲向塞纳河与大西洋。

这是利维坦的肚肠。

维克多·雨果说过——人类的历史,反映在下水道的历史中。

“在这个死灰色的地方,有着它的黑暗处,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东西都显出了原形,或至少显出它最终的形状……巴比伦的消化道,是洞,是坑,是道路四通八达的深渊,是巨大的鼹鼠洞,人们在那过去是荣华富贵的垃圾堆上,仿佛看见了那只瞎眼的大鼹鼠在黑暗中徘徊,这鼹鼠就是往昔。”

十九世纪,巴黎下水道经过全面修缮,已变得高大堂皇而干净。只有一小部分残留中世纪的模样,任何警察都不敢涉足,不仅藏污纳垢亡命之徒,还有数百年积累的有毒气体……

在一段布满人骨碎片的角落,古代杀人越货抛尸之地,秦北洋看到前面出现四个影子。

不消说,那就是阿幽等刺客,他们非常敏锐,立即分散队形,各自抽出匕,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是我!”朝鲜人用日语说,“有人要见你们的主人。”

阿幽的面孔渐渐显现,瞳孔在灯光下剧烈收缩,她看到了秦北洋。

刺客们的主人轻蹙峨眉:“哥哥,对不起,你受苦了!松绑。”

不曾料到,刺客阿海将这段话翻译成流利的日语,朝鲜人方才听懂松绑。

秦北洋的双手解脱出来,活动手腕说:“阿幽妹妹,我只问你一句:光在你手上吗?”

“是。”

“光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父亲是个公卿贵族,并非政要人物,绑架她毫无用处。请将她交还给我。”秦北洋顿了顿,看着阿幽身后的刺客阿海与“老爹”,这对杀父杀母的仇人,“我还可以保证,让她不说出你们的长相,不泄露这个地方的踪迹。”

“她为何会听你的话?”

“就跟一年前,你为何要来房山大墓里救我一样。”

秦北洋的这番话,让阿幽的眼神微微颤抖,“老爹”在她身后提醒:“主人……”

阿幽摆了摆手:“老爹,这女孩对我们没用。”

“感激不尽!”

秦北洋毕恭毕敬地鞠躬,仿佛阿幽也成了他的主人。

他跟着刺客们拐过一个岔道口,看到一扇上锁的铁门。脱欢用钥匙开门,马灯照亮幽闭的暗室,有个鲜艳的身影,像落入陷阱的小鹿,出一道光。

光。

嵯峨光。

十二岁的日本小姑娘,依然穿着和服,蜷缩在暗室角落。她先用日语哀求“放我走!”又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和法语说了一遍。

突然,光向着光亮狂奔,正好撞上一个男人坚硬的胸膛,听到一句日语:“光,我是你的哥哥,秦北洋。”

小女孩的眼泪水迸裂而出,用力触摸他的脸颊与长头。光呜呜地哭着,埋怨他到底去了哪里?秦北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不要面对刺客们。

他剧烈咳嗽,几乎一个趔趄摔倒,还是光把他搀扶住。秦北洋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阿幽,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阿幽回答:“哥哥,你离开巴黎吧,接下来的几日,将会生惊天动地之事,请你走得越远越好。”

“惊天动地之事?为了镇墓兽?”

“我不能说。”

“不管会生什么?秦北洋不会临阵脱逃。”他喘息着低头,强撑着说出最后一个问题,“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的棺椁在哪里?”

刺客“老爹”代替主人做了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看到这张老面孔,秦北洋横着眉毛说:“十年了,我一直想亲手杀了你。我还想知道,十年前在天津德租界,你为何杀死我的养父母?”

眼看又要剑拔弩张,血溅五步,阿幽堵在秦北洋与“老爹”之间,低声说:“哥哥,所有的秘密,终有揭开的一天。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它在一个安全的所在。”

“还在中国境内吗?”

“是,我保证。”

“记着!绝对不可让终南郡王李隆麒的遗体流落到国外,否则,我将……”

秦北洋不知自己还能说出什么威胁性的话?对于这些亡命之徒的刺客,他们根本无惧于死亡。他下意识地扼住自己脖子,做了个类似割喉的动作。

“不要……。”

突然间,秦北洋找到了刺客们的命门——他们惧怕他的死亡!

这不仅仅出于阿幽对他的“兄妹”情义,还关系到自己身上隐藏的秘密。白鹿原唐朝大墓中埋葬的小皇子,是打开乾陵地宫的钥匙;而秦北洋,却是打开唐朝小皇子棺椁的钥匙。

“告辞!”

秦北洋拽着光向下水道的另一头狂奔,顺便向朝鲜刺客索还了唐刀。

看着少年与小女孩远去的背影,“老爹”低声说:“主人,他们会在岔道里迷路困死的。”

“我了解秦北洋——他从不走岔道,只要是他认准的路,就会笔笔直下去,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阿幽跟秦北洋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几天,但她了解他甚于了解自己,“而这样,他才能走出这条下水道。”

第二十章 拯救光

按照维克多·雨果的说法: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巴黎,下水道。

“欧尼酱!”

光再次搀扶虚弱的秦北洋,坐在下水道喘息片刻,灯火照亮小女孩的脸庞,反而关心她说:“你没受伤吧?他们没欺负你吧?”

“我没事!哥哥,你生重病了吗?”

“一天没吃饭,肚子饿了,就这样。”

秦北洋还在哄她,光却强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哎呀,好烫!”

“别管我!”

他重新站起来,背后插着唐刀,拽着光往前走去。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地势最低之处,头顶响起汹涌的流水声。秦北洋判断正在地下穿越塞纳河。无数个岔路口,他选择笔直通行,只走最大最正的那条道儿,一旦在蜘蛛网般的下水道走错迷路,便是死路一条。

光走了几步又跌倒,毕竟是小女孩没力气。秦北洋把她背在自己肩头,尽管他也是虚弱不堪,只能屏着一口气走下去。

“哥哥,这次我可不是装的。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光当然听不懂刚才秦北洋与阿幽他们的中文对话。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现在巴黎很危险,你最好跟你父亲回日本去。”

“只要你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哥哥,我做梦都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光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我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在东京的日子,每天都在哭……爸爸才把我带来巴黎,让我看看欧洲人的生活,每天给西园寺殿下沏茶,让我暂时忘却烦恼。”

秦北洋点了点她的鼻子,想起初见光的情景,也是这样背着她,踏雪走下京都岚山。现在背着她走在巴黎的下水道,似乎永无尽头,走到两个人都饿死为止。

光问起九色,秦北洋回答:“它病了!”

不晓得走了多久,天亮了吗?地势逐渐升高,似已离开巴黎市区。他依然没变方向,直勾勾朝一条大路而去。光已在他背上睡着了,完全信任,毫无防备。

忽然,眼前开出一道光,照射到了秦北洋肩上的光。

他刚想要冲上去,却看到那盏光在移动,原来是地道中的马灯,被一个人影提在手上。他抽出背后的唐刀,慢慢地靠近过去。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全身裹着黑色袍子,头上裹缠厚厚的白布,一直拖到脸颊的大胡子上。

乌黑的络腮胡子,鹰隼般的双眼,高挺细直的鼻梁,还有两边薄薄的嘴唇……像是来自中东的阿拉伯人?

巴黎和会期间,全世界的政要都聚集于此,看到任何种族都不为过。

阿拉伯人的袖子管里藏着一把弯刀,雪白的锋刃露出半截,并且在灯光下残留血迹。

他像猎鹰盯着猎物一样盯着秦北洋和光。

光醒了,揉着眼睛在他的背上说:“欧尼酱,他是谁?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强盗。”

“他是刺客。”

普天下的刺客,都有某种相似的眼神,刀子般的锐利,就算偶尔瞪你一眼,也会让你的脸上流血!

秦北洋遽然明了,眼前这个阿拉伯刺客,刚刚执行完杀人的任务,想要通过巴黎下水道逃离现场。这个人的身手了得,长袍之内恐怕还有别的武器。而秦北洋背上有个小女孩,这是绝对不能放开的,他自己的身体也越虚弱,早已没有了冲锋陷阵的力气。

九色又不在,如果他俩交手,秦北洋与光,必死于非命。

即便如此,秦北洋还是横着唐刀,摆出一副必死的表情。纵然他不懂阿拉伯语,对方不懂中国话,但愤怒与绝望,却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忽然,对方让开了一条道儿,想必是不想两败俱伤,即便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秦北洋小心翼翼地背着光,与阿拉伯刺客擦肩而过之时,日本小女孩却在肩上说:“哥哥,你可以用英语问问他是谁吗?我想知道。”

其实,秦北洋也想要知道。

他停下来,却不好意思开口说英文,因为他在日本学的英文啊,只有日本人才能听懂。于是,他用唐刀在下水道的墙壁上,刻画出一行英文——

ho are you?

阿拉伯人的眼神表示看懂了,他也掏出袖中的大马士革弯刀,在自己这边的墙上刻划几个字母——

assassins

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也许是对方姓名?阿拉伯刺客匆匆离去,没入巴黎下水道深处。

背着光继续走,快要跪地虚脱的秦北洋一抬头,便看到下水道出口的光。

他有来了力气,冲出荒烟蔓草遮蔽的出口,看到凡尔赛的太阳。

光挡着眼睛,拍打他的肩膀:“哥哥!我们活下来了!”

凡尔赛宫近在咫尺。早已天亮,秦北洋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日本代表团驻地外,指着旅馆上的太阳旗说:“光,你快回去,找你的父亲!”

光刚跑出去几步,回头抱着他:“哥哥,我不想回去了,我想跟你走。”

秦北洋心想跟我去哪里呢?去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吗?他断然拒绝了光,一声不吭地离开,消失无踪。

旅馆门口,警察现了光。刚过去的这一夜,所有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朝鲜刺客将一命抵一命。嵯峨侯爵抱起女儿亲吻,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但对于她被关在何处?刺客们的具体相貌,光却表示一无所知。

同时,秦北洋蹒跚来到中国代表团。他躲藏在树丛中,看到了欧阳安娜。

她穿着白裙子,头戴遮阳帽,正挽着顾维钧公使的胳膊散步,用法语和英语开着玩笑。那个男人漂亮,高贵,学富五车,留美博士,无数姑娘的梦中人。秦北洋呢?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工匠,被四处抓捕的特级通缉犯,还是个垂死之人。

还是去找九色吧——他离开旅馆,正好有辆马车经过,露出一张熟面孔。原来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年少时比试过摔跤的贵公子,热情地把他拽上马车,问他要去哪里?

秦北洋又是一番咳嗽,气息奄奄地回答:“巴黎圣母院!”

第二十一章 绝命毒食(一)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著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我所看见的兽,形状像豹,脚像熊的脚,口像狮子的口;那龙将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权柄,都给了它。

兽的七头中,有一头似乎被杀至死,但那死伤却医好了。全地的人都希奇,就跟从那兽,

又拜那龙,因为它将权柄给了兽;也拜兽说,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一个月后,凡尔赛的晨曦。

亨利·菲利普·贝当元帅用拉丁语念出《启示录》第十三章。

大爆炸后的飞机场,满目疮痍。跑道不堪再用,工厂也已报废。但在6军部长的命令下,工兵们迅搭建起一座简易工厂,运来地球上最先进的机器与金属切削机床,夜以继日地工作,重新喷射出滚滚黑烟。铁门徐徐拉开,轰隆隆的响声仿佛巨兽进食后的肠胃蠕动……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被烧伤的头部缠着绷带,蹲在一座碉堡里,通过瞭望孔观察。某个硕大无朋的怪物,在旭日下拖着奇形怪状的暗影。

“上帝啊,请我让下地狱吧!我做了撒旦的同盟者。”

贝当元帅如是说,这位经历过凡尔赛的绞肉机与索姆河的坦克战的老英雄,目瞪口呆地面对瞭望孔对面的怪物。身后还有一群6军部的官员与工程师。鉴于上次的事故,他们必须躲藏在碉堡中,以免镇墓兽再度失去控制。

怪物有七个脖子,长着七个各不相同的兽头。它还有十个犄角,各自戴着古老冠冕,七个兽头之上,各自刻着无法解读的文字符号。它是利维坦,它是潘神,它是米诺斯牛头怪,它是所有怪物的总和。它有四条虎豹般粗壮的兽腿疾驰,从七个兽头里打开加特林机关枪,同时向七个标靶齐射。全部十环命中,靶子被打得稀烂,几乎可以摧毁普通的装甲。

十角七头镇墓兽。

一个月前,它从西伯利亚被长途运送到巴黎,还是一堆重伤后的废铜烂铁。此刻,它有了天翻地覆的新模样。镇墓兽后背多了个凸起部分,焊接着炮塔般的装甲,中间有狭窄的瞭望孔。

“这是四条腿的坦克。”霍尔施泰因博士向元帅讲解,“坦克常被困在壕沟与山地,难以灵活地转动身体。而这头镇墓兽可以跨越任何障碍,同时向七个方向射击,全程无死角……”

“要是在凡尔登,我们有这样的武器,德国人早就被打败了,世界大战根本不用打四年,上百万的法国人将幸存下来。”

四年的大战,早已破灭了欧洲的贵族传统,中世纪以来的骑士精神,拿破仑的马刀冲锋,在机关枪和堑壕战前灰飞烟灭。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死亡最多的一场战争。胜负双方的士兵,都只是杀人游戏中的一个小数点而已。战争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套杀人的流水线……

元帅在胸前划着十字说:“博士,现在是谁在驾驶操控这头巨兽?”

“他叫秦,是个聪明的中国工匠,也是他和我一起从一千二百年前的古墓里挖出了这头镇墓兽。”

他叫秦。

十角七头镇墓兽的体内,秦海关蜷缩在这狭窄的乌龟壳里,就像一副移动的棺椁。他的四面都是新焊接上的装甲,脚下是灼热的柴油内燃机,耳边充满机器的噪音。面前有两个操纵杆,可以控制镇墓兽的前后左右与弹跳腾跃。开枪射击等应激反应,无需人工操作,全靠镇墓兽自己的感官系统。但人在镇墓兽内部,实现“人兽合体”显然更为便利。对于霍尔施泰因博士来说,这是又一大进展。

一个月前,安娜与钱科乘坐卡普罗尼的飞机从天而降,救走了秦北洋、九色以及四翼天使,只留下沃尔夫的尸体。

秦海关自愿留下来,只有一个目的修复十角七头镇墓兽。这头来自唐朝大墓里的镇墓兽,虽然丑陋怪异就是恶的本身,却已与他朝夕相处了一年半。他两度亲手将它修复,重新赋予生命,纵然杀人如麻,却也懂得报恩,将老秦视为再生父母。

许多个暗夜,秦海关感到十角七头在呼喊他,难以被人类耳膜所察觉的音波,直接渗透入颅骨,对他说“爸爸!爸爸!”与儿子分别日久的老秦,竟与这头巨兽之间,产生了父子般的情愫。秦北洋是他的长子,十角七头就是他的小儿子。

从某个角度来说,老秦已经代替安禄山,成为十角七头镇墓兽的的新主人。

在西伯利亚的日子里,也有过别人妄想控制这头巨兽,却反而激起了它的毁灭欲。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好奇心而被十角七头撕成碎片。

秦海关反复关照过他人,包括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绝不能让它逃出牢笼,否则将消灭整个俄罗斯民族。它将带着安禄山的残暴灵魂,对文明世界进行难以想象的破坏,成千上万的人类会被他杀死,更有许多恶人将成为他的仆从。

十角七头的恶,是对全人类的恨,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仇恨,是黑暗对光明的仇恨,是虚空对存在的仇恨。

它不是恶的化身,也不是恶的代表,它本身就是恶。

不过,秦海关并非行尸走肉,而是另有打算。他想要趁着这次机会,改造完十角七头镇墓兽,就将机场毁灭,杀死霍尔施泰因博士此人已走火入魔,更多的镇墓兽将落入他们手中,将引来更大灾祸。然后,他再带着十角七头逃之夭夭,管它能去什么地方?最好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跨越山海回到中国,回到古墓之下。

在霍尔施泰因面前,秦北洋故意显得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托付镇墓兽,才能获得法国人的信任。无论改造还是操控镇墓兽,霍尔施泰因也都离不开老秦。谁都可以死,唯独秦海关不可以。

第二十一章 绝命毒食(二)

还有一个操纵原则所有的镇墓兽,只能接受汉语指令,最好是古汉语文言文。就像英国人的狗只听懂得英语,德国人的狗只明白德语一样。镇墓兽全部出土于中国古墓,它们并无任何外语能力,即便有也是某种古代语言,比如四翼天使可能听得懂古叙利亚语。如果不谙汉语的外国人,是无法准确操纵镇墓兽的。

十角七头镇墓兽,已在贝当元帅面前摧毁了无数标靶与建筑物,翻越数层障碍。忽然,秦海关感到动机的声音不对,镇墓兽的动力明显不足,行动越缓慢,机关枪也无法打开射击。

老秦并不意外,镇墓兽的天性属阴,如果未经机械化改造,完全依靠古老灵石的动力,只能在黑夜或地下活动,来到阳光下便是废铁一堆。无论十角七头还是四翼天使,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必须依赖于改造后的机械化动力。唯独化身为大狗的九色是个例外因为它是真正的生命体,即便如此,也无法在阳光下变回幼麒麟镇墓兽。

秦海关正要回去补充燃油,镇墓兽却执拗地一瘸一拐向前走去。他本可以强行迫使十角七头调转方向,但又担心会不会突然失控?只能暂时由着它自由行动。

碉堡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喇叭声,霍尔施泰因隔着瞭望孔,用简单的汉语呼喊:“秦!立即回到工厂!立即回到工厂!”

然而,秦海关已无法遏制住十角七头,这尊镇墓兽用油箱里最后的燃料,向着机场尽头的垃圾场狂奔。

霍尔施泰因博士的神色凄惶,贝当元帅也拉下一张面孔:“必须阻止它,不能再为镇墓兽流一滴法国人的鲜血了。”

转瞬间,整个机场拉起警报,士兵们全副武装,火炮瞄准奔跑中的镇墓兽,要把十角七头连同秦海关轰击成碎片。

秦海关也已大汗淋漓,无论用操纵杆还是文言文甚至心灵感应,都无法让这头巨兽停下。就当贝当元帅下令开火之际,霍尔施泰因却哀求着说:“请再给我十秒钟。”

十角七头镇墓兽在垃圾场停下了。

它的七个兽头埋入肮脏腐臭的垃圾深处,竟然大快朵颐起来。

它在吃垃圾……

并非普通的垃圾,而是工厂排放的化学垃圾,含有大量重金属毒素。程度最轻的是蓄电池,最严重的则是提炼贵重金属的氰化物残留如果全部倒入塞纳河,半个巴黎的市民都会被毒死。

对于镇墓兽来说,这些致命的毒物却是美味佳肴,甚至灵丹妙药。

仿佛老饕掉进法国大餐,十角七头吃得津津有味,专拣毒性最强的化学废弃物,风卷残云一般。

藏身于镇墓兽体内的秦海关,浑身鸡皮疙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十角七头被有毒物质充盈起来就像人活着时被注入水银,变成千年不腐的尸身。不知是真的受到毒物影响,还是某种心理作用,老秦开始头痛欲裂,一对肺叶也灼热燃烧起来。

碉堡里的贝当元帅与霍尔施泰因博士也怔住了。

吃完有毒垃圾,十角七头镇墓兽重新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地转身回去。秦海关再次牢牢掌控这只巨兽,面朝贝当元帅所在的碉堡瞭望孔,竟然做了个欧洲宫廷贵族单膝跪地的礼节性动作。

它就像个王子,只是长着恶魔的面孔。

贝当元帅开始鼓掌,接着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然后是6军部所有官员。

博士欢欣鼓舞地对工程师们说:“‘灵魂机械体’的重大现,经过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可以通过进食有毒化学废弃物而补充能量。”

突然,碉堡的电话铃响起,秘书把电话转给贝当元帅,说是克列孟梭总理来电。

老元帅皱起眉头,电话里响起“老虎”的咆哮声:“亲爱的元帅,听说你们还在改造那头来自中国的怪物?”

“总理阁下,容我向您禀报,今天的实验非常成功,十角七头镇墓兽愿上帝饶恕我们,已被改造为一件强大的武器。”

“几周前,我跟威尔逊总统、劳合-乔治相,亲眼目睹了那个什么天使在巴黎上空杀死了我们许多飞行员,也让巴黎市民遭受惨重损失,它们都是残暴的恶魔,违反了基督徒最基本的信仰,应该受到永恒的诅咒而不是被你们军人奉为上宾。”

“总理阁下,我们与德国的下一场战争将不会再有信仰的容身之地。”

“够了,你们给我添了无数的麻烦。今天,中国代表团的顾维钧公使面见了我,他是巴黎和会的外交明星。他向我提出强烈抗议,拿出许多照片,包括考古现场的记录,证明你们正在改造的怪物,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出土文物,价值可与米洛斯岛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您答应他要把镇墓兽送还给中国吗?我们可没这个义务。否则,我们还要为在六十年前攻占北京烧毁圆明园而道歉。欧洲的许多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还要还给他们不成?”

“是,我们没有归还文物的义务。但你要考虑到政治是复杂的。我们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中国人威胁拒绝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我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对德国的审判席上不能缺少中国。所以,我们还要哄着中国人,必须做出一定的让步,显示出法国对四万万中国人的友好。”

“好吧,总理阁下,我尊重您的决定。”

“我已答应了中国人,将你们的大怪物暂时存放在卢浮宫博物馆。至于是否归还中国,待到巴黎和会之后再讨论。”

“明白了,您是想拖延到中国人在凡尔赛条约签字之后,再拒绝他们的要求。”

克列孟梭总理在电话那头沾沾自喜:“这就是政治。”

“为了凡尔赛条约,我立即执行您的命令。”

元帅挂掉电话,心中暗说:肮脏的政治!

正在镇墓兽体内的秦海关,接到大喇叭的命令,说贝当元帅要亲自接见他。老秦关闭十角七头的能量。他像坦克乘员那样爬出装甲舱,来到碉堡之中。

贝当元帅看着白苍苍的中国老工匠,又盯着乱如草的霍尔施泰因博士,摇头说:“你们不懂什么是政治,为了法兰西的长久利益,一定的妥协都是必要的。”

秦海关听不懂,博士已大惊失色,再看瞭望孔外原地待命的十角七头镇墓兽,中断了动力系统,已被大吊车装入大木箱子,运上一辆平板卡车,开出机场的大门,前往卢浮宫博物馆。

老秦才意识到自己受骗了,他刚要奋力冲出碉堡,已被法国人制伏压倒在地……

第二十二章 卢浮宫(一)

卢浮宫。

12o4年,这座伟大宫殿由菲利普·奥古斯特二世始建。太阳王路易十四在这里登基,修建正方形庭院,收集整个欧洲的艺术品。法国大革命,在卢浮宫庭院造起第一个断头台,成为面对公众的博物馆,至今已承载七百年的无尽荣耀……

秦北洋来到卢浮宫大门口。一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制服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又与欧阳安娜分别,跟着霍尔施泰因博士去了凡尔赛机场。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沾上小胡子,戴着礼帽,从洗衣店偷了件旧西装,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他看到一辆马车停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率先下车,绅士般的扶着一位姑娘下车。

欧阳安娜,尽管眼前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她却第一眼就认出了秦北洋。

十九岁的少女,提着裙子飞奔而去,在回廊的阴影下与他相拥。

小郡王走到他俩身后,学洋人耸耸肩膀,艳羡着说:“我不在你们之间插蜡烛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前往塞纳河边的艳阳下,沾花惹草,搭讪法国妹子去了。

秦北洋已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隐居了一个月。

每夜有数十个石头精灵小怪兽,以及两只镇墓兽陪伴他。秦北洋心急如焚,用了各种方法修补九色的伤口,找来铝板、生铁,甚至不锈钢,但只能让它不再流“血”。

九色正在慢慢变冷,它真的会“死”吗?

这一日,中国代表团得到法国政府的通知,根据克列孟梭总理的命令,十角七头镇墓兽已被送入卢浮宫博物馆保存。顾维钧派遣欧阳安娜代表中国政府去卢浮宫,即便不能带回十角七头,至少要验明正身,确认此物是镇墓兽,而非张冠李戴的冒牌货。

恰好卢浮宫与巴黎圣母院近在咫尺,安娜与秦北洋约定在此相会。

“你没事吧?”

“安娜,我很好。”

其实,秦北洋早已虚弱不堪,只是强撑着伪装出一副身强体健的样子。

两人手挽着手进入卢浮宫,就像一对新婚夫妇。穿过一道道楼梯,一扇扇宫门,一个个拐角,就像打开一页页历史,一幅幅油画,一尊尊雕像……

他们先看到古埃及文物,从木乃伊到神庙中的雕塑。然后是“汉漠拉比法典”,这块刻在石柱上的楔形文字法典。接着是古希腊与罗马艺术,米洛斯的维纳斯,酥胸半裸,春衫滑落,残缺了双臂。秦北洋又瞥了眼安娜,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欧阳安娜用拳头捶他胸口:“非礼勿视!”

接着是胜利女神雕像,仿佛从天而降于爱琴海的船头,衣袂飘飘,纹路清晰。这尊无头雕像,同样丢失胳膊,背后却有一对雄健的翅膀羽翼秦北洋自然联想起四翼天使镇墓兽。

进入文艺复兴长廊,见到卢浮宫的灵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欧阳安娜在上海读书时,就听说过这幅旷世杰作,看到真迹才现那么小,高不过七十公分,油画中的女士仿佛躲在画框里看着她。蒙娜丽莎是谁?某位优雅的意大利贵妇人?卑微的灰姑娘侍女?抑或画家恋爱着的某个男人?安娜恳请上帝的饶恕。画像中的女人恬静端坐,晕黄的光线洒在皮肤,像被涂抹一层油脂,似乎多看一眼都是种亵渎……

“我想到唐朝壁画里的女子。”秦北洋凑近安娜耳边,“神似的眼神。”

欧阳安娜转身看着他,瞪大琉璃色眼眸:“像我吗?”

说罢,她咯咯笑起来,拽着秦北洋穿过意大利文艺复兴长廊,一路看过达·芬奇的《岩间圣母》、拉斐尔的《花园中的圣母》、米开朗琪罗的《奴隶》……

最后,他俩来到卢浮宫的库房门口,被两名保安拦截。安娜出示了中国驻法国公使馆的公函,请求面见大汉学家伯希和。

走入仓库,法国大汉学家一见到安娜,就要热烈拥抱,却被她羞涩地闪身躲过。

一个月前,伯希和刚从法国驻华公使馆武官次官的任上回国,退出6军军官现役,当选为法国金石铭文与文艺学院院士。

青春美丽又熟谙法语的中国少女,焉能不让他殷勤相待?安娜能到外交部做翻译实习生,也得益于伯希和所写的推荐信。

秦北洋挡在安娜面前,却看到伯希和身后的中国青年,短暂恍惚过后,念出一个名字:“李隆盛?”

“你好,秦北洋。”

英俊潇洒的剑桥博士,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白色西装,打着绯色领带,身材高挑修长,艺术品般的面孔,风姿绰约。这位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届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数周前与第二批中国外交代表团同船抵达法国。

李隆盛的眼睛甚为毒辣,一眼辨认出贴着小胡子的秦北洋,便礼帽地伸出手来。秦北洋下意识地握手,又自惭形秽地抽回手来,低声说:“你也来看镇墓兽啊。”

他们转向仓库的另一边,注视卢浮宫的新藏品,一尊撒旦般的怪物。

“十角七头镇墓兽。”

伯希和,西方世界最伟大的汉学家,敦煌遗书的现者与盗窃者,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赞美这件文物。

可惜的是,它已被人为破坏,遭到所谓的机械化改造,变得不伦不类,丑陋不堪……

李隆盛也赞叹道:“十角七头,多么伟大的唐代杰作。”

这尊镇墓兽已完成第二轮机械化改造,后背多了一块装甲凸起,像个王八壳子,可以容纳一人藏身其中正如骑士之于战马,飞行员之于战斗机。这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杰作,还有老父秦海关的一臂之力。

去年在北京房山大墓,伯希和匆匆见过秦北洋一面,当然认不出化装后的他。安娜谎称他也是中国代表团的同僚。

第二十二章 卢浮宫(二)

卢浮宫。

这间仓库异常高大,分成许多块不同区域,分别摆放着古埃及、古希腊罗马、中世纪以及近代的文物与艺术品,而这一块主要是来自东亚的文物。秦北洋现了不少唐三彩,宋钧窑,明青花还有清朝的珐琅彩,更有古老的商周青铜器,汉画像石,南北朝佛像……

忽然,秦北洋现了一个铜羊头。

制造镇墓兽免不了接触各种金属,秦北洋对铜器也如数家珍。再看这红铜色泽深沉,内蕴精光,又恐怕含有合金,因而毫无锈蚀之痕迹,工艺颇为精细写实,褶皱与绒毛都清晰可辨,突出的羊角与羊耳朵惟妙惟肖。

“这……不是圆明园的十二生肖铜兽吗?”

此言一出,安娜与李隆盛也围过来,反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圆明园废墟住过。海晏堂前的水池两边,原有十二生肖兽铜像子鼠、寅虎、辰龙、午马、申猴、戌狗、丑牛、卯兔、巳蛇、未羊、酉鸡、亥猪……如今只剩十二个无头铜像,原本的兽都已不翼而飞。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切下十二生肖铜兽,分赃掠夺到欧洲,至今下落不明。”秦北洋围绕着铜羊一圈,“原来未羊就藏在卢浮宫博物馆啊。”

剑桥博士李隆盛补充一句:“十二生肖铜兽,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乾隆皇帝命令郎世宁设计。原本要设计成欧洲式样的裸女喷泉,但被乾隆认定违背了中国伦理道德,于是变成了十二生肖。”

“我倒是觉得十二个裸女更好,最好对应十二星座。比如这些天是双子座,就应该由一对双胞胎裸女铜像喷水。”

安娜说了一句离经叛道的话,她可是星座塔罗算命的达人。

“别瞎扯了。”秦北洋捡起铜羊边上的一把清朝腰刀,“我猜这一大堆文物宝贝,都是英法联军从圆明园抢劫来的赃物。”

欧阳安娜拍拍脑门:“对啊,我应该请6总长提出抗议,要求法国政府将圆明园流失文物归还中国。”

“谈何容易!我在欧洲多年,大英博物馆里有不少这种宝贝。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些都属于战利品。要是可以还给中国的话,香港、澳门,还有台湾早就还回去了。”

李隆盛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大汉学家伯希和冷眼旁观,不想搅和进去。他循着梯子走到顶层,可以透过玻璃,俯瞰整个卢浮宫的藏品。

他指着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藏馆,用流利的北京话说:“人类公认最古老的文明,起源于尼罗河与两河流域,影响了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希腊半岛的迈锡尼文明,然后是荷马史诗的年代,欧洲迎来了古希腊与古罗马,但文明从何处起源?如何起源?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秦北洋俯瞰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伯希和先生,您认为研究镇墓兽就可以解开人类起源之谜?”

“包括上古神话时代的一系列谜团。有的考古学家会把镇墓兽与古埃及木乃伊联系在一起研究。”法国人走到李隆盛跟前,“李博士,请介绍一下剑桥大学最新明的检测年代的技术吧。”

原来,李隆盛是伯希和邀请来卢浮宫博物馆的。

他理了理头,转头看着安娜说:“同位素,具有相同原子序数的同一化学元素的两种或多种原子之一,在元素周期表上占有同一位置,化学行为几乎相同,但原子量或质量数不同,其质谱行为、放射性转变和物理性质也不同。”

安娜瞪了他一眼:“别看我,对我来说这就是天书。”

秦北洋勉强听懂了,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他常在图书馆借阅物理书。

李隆盛接着说:“碳14透过宇宙射线撞击空气中的氮14原子得出,半衰期长达573o年。生命体死后停止呼吸,碳14开始减少,检测古物中的碳14含量,就能估算大概的年代。”

“但只能检测曾经的生命体吗?比如古埃及木乃伊?”

“木乃伊最适合使用碳14来检测。这项技术刚明,还要慢慢完善。我们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的实验室,正在研究把考古学与物理学结合起来。伯希和先生,您若需要,我可以用物理学的方法,帮您修复这尊镇墓兽。或者说,把它恢复到刚出土时的状态。”

大汉学家伯希和两眼放光:“非常欢迎。”

秦北洋突然插嘴:“你们能检测镇墓兽的灵魂吗?”

“镇墓兽的灵魂?”

卢浮宫博物馆的尘埃里,伯希和看着化装后的秦北洋。

他怯生生地退到安娜身后:“对不起,我听说所有‘灵魂机械体’都有灵魂。”

“你是谁?”

“伯希和先生,他只是个中国代表团的小外交官。”

欧阳安娜替秦北洋掩饰,李隆盛也不戳穿他们把戏,反而帮衬说:“伯希和先生,今日我有事告辞,过几日再来拜访,帮助您让十角七头镇墓兽恢复原貌。”

三人走出卢浮宫博物馆,秦北洋突然说:“李先生,你真能用物理学的方法检测与修复文物?”

“那要看文物的损毁程度。”

“你还对‘灵魂机械体’有研究?”

“略知一二。”

秦北洋退入塞纳河边的桥洞下,单腿跪在李隆盛面前:“我有一尊镇墓兽,它已身受重伤,危若累卵,请你救它!”

“北洋,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干嘛?”

欧阳安娜训斥他,秦北洋却把另一个膝盖也跪下了,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已用尽所有方法,都不能减轻九色的伤势,更不可能找霍尔施泰因博士自投罗网。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九色?它真是镇墓兽?”

“墓主人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我知道这位小皇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而我是李隆基的直系后裔。”李隆盛踱了几步,搀扶起秦北洋,“带我去看看。”

第二十三章 九色之殇

三人通过新桥,上了西堤岛,没几步就到了巴黎圣母院。

欧阳安娜仰望中间高耸的门洞,名曰“最后的审判”。她吃力地仰着脖子,无数人物雕塑繁花似锦般堆积。天使拿着一杆秤,每个人的灵魂都会掂出分量——高尚者向左进天堂,卑劣者向右下地狱。

步入圣母院宽阔的大厅,光坐席就有15oo个。安娜走到最前面,跪在圣母哀子像前,在胸口画着十字,祈祷每一个中国人不再遭受苦难。

秦北洋带着他们走上楼梯。没人去年久失修的塔楼,只有一道形同虚设的铁门。拾级而上,进入卡西莫多的世界。安娜眺望塔楼四方的小怪兽石雕,俯瞰底下的塞纳河,以及正对着的埃菲尔铁塔。

四翼天使躲藏在密室中保护九色,两尊镇墓兽同病相怜,似已成为好友。李隆盛惊讶地看着它们,就像坠入中世纪的博物馆,或一座唐朝的古墓地宫。

秦北洋撕掉嘴上的小胡子,紧紧抱着九色,琉璃色眼球越暗淡。打开它的腹部与背部伤口,还有零星的液体渗出,当场让主人泪水掉落……

“一高射炮弹穿透了它的身体,同时破坏了生命体脏器与青铜外壳。”

“它是生命体?”

“嗯,九色是唯一活着的镇墓兽。”

李隆盛将信将疑,打开手电、马灯、蜡烛等一切照明工具,仔细查看九色的受损状况。他问为何不能在外面的阳光下,反正塔楼上没其他人。秦北洋说镇墓兽害怕阳光,还是在密室更好,能够还原地宫的环境。

半晌之后,李隆盛的衣服与脸上都沾满油污甚至“血”污,他取出几块金属碎片,面色凝重地说:“如果它是一个动物,早已死了。如果它是一个机器,也已报废无法使用。如果它是一个‘灵魂机械体’,或许我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救活它。”

“只要能救活九色,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这里显然不行,除非把它运过英吉利海峡,到剑桥大学的实验室。”李隆基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安娜想起一件事儿:“前几天,朱塞佩·卡普罗尼被法**方释放了,他在巴黎郊外找了块废弃农场,跟钱科一起研飞行器,那里非常隐蔽,有许多机器设备,也许对九色有用。”

“你怎么知道的?”

“卡普罗尼骑摩托车带我去看过。”安娜没说那天拒绝了意大利人求爱的一节,“我只是想看看钱科,有没有能够帮到你的地方。”

“朱塞佩·卡普罗尼?意大利卡普罗尼飞机公司的空战英雄?”李隆盛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以去试试。不过,还是个老问题,你怎么把九色运过去?”

秦北洋拍了拍枕戈待旦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它有两对翅膀呢。”

李隆盛呈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眼前全是一群蒸汽朋克的狂人。

他刚一回头,灯光照出密室墙角的一行文字——

&#o39;anaΓkh

“这是……希腊文?”

“李博士,这好像是几百年前就刻在墙上,能认出是什么意思呢?”

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之中,李隆盛拧起眉毛,轻轻吐出两个字——

“命运!如果我没记错,维克多·雨果在这座塔楼中看到了这行字希腊文的‘命运’,才写出了伟大的《巴黎圣母院》。”

“这也是镇墓兽的命运之地。”

秦北洋若有所思地摸着九色,望向塔楼密室深处的铁门,埋葬着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中国人秦晋的石棺。

他们兵分两路,李隆盛与欧阳安娜乘坐马车,前往郊外森林找意大利人卡普罗尼。

秦北洋必须等到天黑以后。

在镇墓兽苏醒之前,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石雕们先行动了。那只托腮思考的怪兽石雕,欢快地扑扇翅膀,飞翔在巴黎的夜空,还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然后,他和九色骑上四翼天使镇墓兽,躲藏在四扇羽翼之间。

月黑风高,没有星星。四翼天使具有蝙蝠般的导航能力,黑夜不会使它迷失方向。秦北洋背着唐刀,不断用言语下达命令,同时轻抚命悬一线的九色……

从空中飞越巴黎,贡比涅森林深处,亮起三个品字形的光点,这是安娜在为他们导航呢。四翼天使镇墓兽俯冲而去,果然有一片空地,徐徐降落在废弃的农庄。

秦北洋翻身跳下,小心翼翼地将九色抱下来。意大利人卡普罗尼、钱科还有李隆盛都来帮忙。

“九色!”

忽然间,秦北洋高声呼喊,用力拍打小镇墓兽的脑袋,琉璃色眼球彻底暗淡了,仿佛油尽灯枯。他把头贴在九色胸口,再也感受不到热量,千年灵石都冷却了。赤色鬃毛开始枯萎,白色被毛垂落,腹中流出更多液体——镇墓兽的生命之水?

秦北洋已失魂落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抱着九色不知所措。李隆盛再度查看镇墓兽的伤势,甚至给它测量温度,已失去所谓生命体征,也对外界刺激没反应了。

安娜也跪在九色面前抽泣,想起第一次见到它,上海虹口的海上达摩山,她家的私人博物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出土文物,威风凛凛,头顶鹿角,身披鳞甲,价值连城的幼麒麟镇墓兽。若它还是一千二百年不变的青铜雕像,镇守地宫的冥器,也不会有如今的“死亡”。它将跳脱出人与动物的六道轮回,与天地与山川同归于寂,直到末日审判。

可惜,它是个活物,活生生的镇墓兽,来自另一个年代的生命体,早已灭绝的上古神兽。有生必有死。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一千二百年的祥瑞之兽,终究要死了。

“对不起,我们还是迟了一步。如果能让它死而复生,恐怕不是物理学,而要依靠灵学的力量吧。”

李隆盛蹲在秦北洋的耳边说,就差加一句“节哀顺变”。

巴黎郊外的森林深处,安娜抹着眼泪仰头,望见月亮逃出浓云的枷锁,如同朵云轩扇面上的一抹黄晕,轻轻游荡着灵魂们的气味。

九色死了……

秦北洋欲哭无泪。

月光下,抱着九色冰冷的尸身,这团包裹着神兽生命体的青铜与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这是失去至亲至爱的悲伤,再也无法挽回的深入骨髓之痛。兔死狐悲,四翼天使镇墓兽,也耷拉下四扇翅膀,蹲在九色身边哀嚎。

他有些后悔,如果留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与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敲钟人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女郎艾斯美兰达的灵魂相伴,九色是不能能多活几天?而在四翼天使的背上飞越巴黎,反而耗尽了它的最后一点元气?就像秋风五丈原,莽撞的魏延闯入大帐,让风吹灭了诸葛孔明续命的油灯?

“北洋,别太难过,放开九色吧。”欧阳安娜自己也哭成泪人,还在安慰他,“保重身体!”

“九色既死,我也时日无多。”

“放屁!秦北洋,你必须好好活下去!难道在你的心里,镇墓兽比我还重要?”

他目光呆滞地回答:“安娜,如果没有九色,我俩也不会相遇。”

欧阳安娜竟无法反驳——两年前,她要找工匠修复幼麒麟镇墓兽,才与秦北洋见面相识。九色就是他俩之间的红娘,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人死不能复生,镇墓兽也是如此,北洋,你快醒醒啊。”

“你不明白,它可不是你小时候养的小猫小狗……我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下。九色是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它亲眼看着我出生,保护我来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它也是我的保护神,是我命中注定的一部分。”

李隆盛偷听到了所有谈话,惊讶于秦北洋竟有如此诡异身世,他也劝说起来:“既是镇墓兽,终将要回归墓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句话提醒了秦北洋,抚摸怀中死去的小镇墓兽,“我们回中国吧!九色应归葬于故乡,终南山下,白鹿原上,唐朝大墓,小皇子地宫之中。”

安娜连连摇头:“北洋,你已悲伤过度昏了头,我们哪里做得到啊?”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钱科也来插了一句,用了龚自珍的《已亥杂诗》之一。

“你是说,把九色埋葬在巴黎?”

第二十四章 还魂夜

秦北洋抓住钱科的胳膊,几乎捏断他的骨头,钱科一阵惨叫:“哎呦!放开我。”

“好,我们就给九色在这里造个墓吧。”欧阳安娜只能答应了这个疯狂的念头,“愿它安息在异国他乡。”

当晚,秦北洋抓起铲子挖墓。他看了看四周地形,背后有座小山丘,坐北朝南,前头有条小溪,暗合龙脉风水之地。他在农庄边缘的荒野上点穴,掘出一小块金井。朱塞佩·卡普罗尼弄来几块木板,给九色做了一副简易棺材。秦北洋甚至提出,要按照唐朝的方式,再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地宫。欧阳安娜抽了他两个耳光,希望将他从失心疯中救出来。

一夜未眠,次日清晨,秦北洋已掘出一个大坑,又用中国石匠的祖传技艺,做成一块石头墓碑,镌刻一行楷书——

大唐终南郡王府录事参军九色之墓

落款为“同袍秦北洋泣立”。

欧阳安娜好歹是北大历史系的,知道这个录事参军是唐朝亲王府内的官职,也算是给九色的追赠了。落款用“同袍”二字,代表秦北洋将九色视为亲密战友,而非主仆关系。

暮春暖风吹来,秦北洋脸上尽是泪痕。一夜之间,脸上爬满胡须,不再是少年模样。而他掐指一算,今日竟是宜安葬的黄道吉日,

“天意如此!”

仰天长叹,秦北洋亲手为九色清洗擦拭遗体,就像人死后沐浴更衣。他取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大墓地宫之时,九色赠送的见面礼。如今也还给这头小镇墓兽吧。他将玉坠子塞在九色的嘴里,就像古代达官贵人入殓时嘴里含一颗夜明珠。

欧阳安娜、李隆盛、钱科,以及意大利人卡普罗尼,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脊骨冰凉。

最后,秦北洋用上等白布包裹九色,轻轻放入薄木板的棺材。他亲吻九色死去的嘴唇,就像丈夫送别亡妻,未亡人送别亡夫。他再用钉子合上棺材板,盖棺定论。

秦北洋拒绝别人的帮助,挺着虚弱的身体,将九色的棺材埋入墓穴,三尺黄土之下。

安娜面对墓碑画了个十字:“亲爱的九色,尘归尘,土归土,愿你在天堂安息。”

她给九色献上一束野雏菊,早上从森林里采来的。安娜亲吻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虽是秦北洋的定情之物,却来自九色身上,她誓会一辈子戴下去。

九色已入土为安,秦北洋枯坐在墓碑前,心头阵阵绞痛,肺叶灼热燃烧。往事历历在目,十九年前的庚子年,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到两年前的上海滩重逢,又乘坐赛先生号飞艇降临达摩山,再去北京闯荡历险,东渡日本学习与流浪,又逃上法国轮船横跨太平洋,渡过大西洋直到巴黎,竟葬身于这异国他乡。他们共同经历了多少磨难?九色无数次拯救了他,得以活到今日。除了养父母和生父老秦,他和九色在一起的日子,远远过与跟任何一个人相处的时光。

“北洋,九色已经结束了,你看你的样子!”安娜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我送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秦北洋粗暴地推开她,痴痴地说:“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办丧事必须做七,还要请和尚道士来度亡魂,让它早点渡过忘川水和奈何桥,前往六道轮回转世投胎。对了,它的下辈子别做人,尤其不要做苦难的中国人!最好回到荒野,做一头自由自在的小鹿。等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我就要杀到凡尔赛,破坏要塞,手刃霍尔施泰因博士,为九色复仇。”

“你疯了!”

安娜果断抽了他一个耳光,希望他恢复理智。

秦北洋根本无所谓,他抽出背后唐刀,利索地斩断一根木棍:“若有戏言,犹如此木!”

九色的墓碑前,他从清晨枯坐到日暮,直到虚弱地摔倒,才被卡普罗尼与钱科抬回农庄的小木屋。

李隆盛也没离去,留下来对欧阳安娜说:“秦北洋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对待九色尚且如此,对待朋友也不会差,我很想跟他成为好朋友。”

在安娜的死缠烂打下,秦北洋终于吃了几口面包,喝下一大碗燕麦粥,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安娜不断摸着他的额头,时不时给他补充一点热水与牛奶。她担心秦北洋也会跟九色一样,渐渐燃烧殆尽生命……

后半夜,森林此起彼伏着猫头鹰的尖叫,偶尔还有野狼的嚎叫。四年的世界大战,在法国造成许多无人区。行将灭绝的狼群,啃食战死者的尸体,重新占据了这片森林。

忽然,小木屋外响起奇怪的脚步声。

还是安娜率先警醒,担心会不会军队又来了?四翼天使镇墓兽,正蹲伏在房顶上休眠,它是法**方的重点搜捕对象。

但那脚步声颇为杂乱,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朱塞佩·卡普罗尼、钱科、李隆盛也相继醒来,都把脑袋凑到门后。卡普罗尼甚至掏出了一把手枪。

砰……有东西在撞击房门!整个小木屋在颤抖,屋顶上也有了动静,必是四翼天使受惊起飞了。

秦北洋醒了,他翻身跳起,推开安娜与钱科的阻拦,径直打开房门。

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着绿色目光,四条腿,一条尾巴,它是狼?不,还有一对雪白的鹿角,这片森林里也有欧洲马鹿出没。

李隆盛打开马灯,却照出一片金光灿灿的鳞甲,脖子上的赤色鬃毛,还有头顶的鹿角,跟欧阳安娜相同的琉璃色眼睛。

九色!

不再是大狗的九色,而是真正的幼麒麟镇墓兽,也是火麒麟和翼麒麟。

秦北洋目瞪口呆,以及他背后的所有人。

九色在看着他,它认得他的脸,伸出青铜鼻子,顶了顶秦北洋的肚脐眼。半夜三更,它跑到小木屋来敲门,就是来寻找自己主人的啊。

“九色回来了!”

一秒钟,秦北洋已破涕为笑,搂着九色的脖子与脑袋,差点被它的鹿角划破了脸。

它张开嘴巴,露出和田暖血玉坠子,表明自己的复活。他悲欣交集地接过血玉,重新挂在自己胸口,难道它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用?

除他以外,没有人敢接近这头来自坟墓的兽。

卡普罗尼提着马灯冲出去,看到今早安葬的九色墓地,果然已被刨开一个大坑,棺材碎裂,泥土被挖得乱七八糟,冒出一股呛人的刺鼻气味。

到底是来了掘墓人?还是像中世纪的传说,刚下葬的尸体变成吸血鬼,自己打开棺材爬出来了?

安娜的嘴唇在颤抖,她抓着钱科的胳膊说:“九色……为什么……变身了?”

九色是以大狗之身而死的,死前已失去了变身能力,为何葬入坟墓却变回了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安娜注意到,九色的肚子和后背,依然暴露破碎的伤口,几乎能看到体内的零部件,滴滴溚溚某种液体,全都沾上秦北洋的双手,散腐尸般的恶臭。如果是个人,就像刚从法医的解剖台上逃出来,浑身流淌尸液。

秦北洋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与死而复生的九色亲密无间,仿佛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

提着马灯的朱塞佩·卡普罗尼,看着头顶飞过的猫头鹰和凄清月光,用哆哆嗦嗦的法语气声说:“你们听说过宠物公墓吗?”

第二十五章 毒墓

“宠物公墓?”

欧阳安娜喷出一个漂亮的小舌颤音。

巴黎北部的森林深处,荒芜的农场凌晨,化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仿佛重伤死亡后复活的僵尸,蹒跚着回到亲人面前。

“欧洲和北美都有过这样的传说。主人心爱的动物死后,把它们埋葬入由巫术控制的公墓。半夜以后,动物就会复活,自动跑回你的家门口。不过,那已不是你真正的宠物了。而是带有邪魔的灵魂,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朱塞佩·卡普罗尼在她耳边讲述这样的鬼故事,安娜当场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你这是用来吓唬女孩子趁机揩油的段子。”

意大利的空战英雄茫然地捂着腮部,喃喃自语:“可怕的中国姑娘!”

钱科拽了拽安娜的衣角:“卡普罗尼说的有道理,你看九色的目光,跟以前很不一样,就像一头狼。”

“还吸血鬼德古拉呢!”

欧阳安娜又喷了一句。

这时候,僵尸九色却带着秦北洋向森林深处而去,深一脚,浅一脚,那腔调跟过去截然不同。石头墓碑上仍然写着“大唐终南郡王府录事参军九色之墓”。它把脑袋伸入墓穴,雪白鹿角变成铁铲,挖掘更深的泥土,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散的气味让人几乎晕倒。

九色大口吞食墓穴下的泥土,就像饥饿了几天的野兽,饥肠辘辘地大快朵颐。短短一两分钟,它变成一头麒麟外形的饕餮怪物,大量泥土被吃入肚子,墓穴变深了几尺,充满恶臭的地下水都能看到了。

“它从不吃饮水与进食的!”安娜看着九色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都感到饿了,捂着鼻子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假的九色?”

原本停在屋顶上的四翼天使镇墓兽,暗夜里扑扇两对翅膀,呼啸着掠过头顶,挤到九色身边,一同吞噬墓穴深处的泥土。

四翼天使受到九色的传染,这些腐臭气味的墓穴土,竟成了镇墓兽的美味佳肴。就像两条狗在争夺生肉,九色与四翼天使彼此厮打起来,为了挤占同一块污水坑。

强烈头晕的秦北洋,骤然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泥土!这块地以前是做什么的?”

“森林外边有座大型化工厂,生产有毒化学产品。战争期间,还生产过芥子毒气等生化武器。”朱塞佩·卡普罗尼拍了拍脑袋,“化工厂在这里填埋废弃物,导致整片农场受到污染,再也无法种植庄稼,才成了不毛之地。”

“这不是风水宝地,而是毒地!”秦北洋现了真相,“九色正好埋葬在这片有毒的土地中,以毒攻毒让它复活了?”

“没那么简单!”李隆盛给每个人了口罩,大家都像防范瘟疫一样,“我们要相信科学,九色很可能没有死,它既然不是普通的生命体,能在唐朝古墓里存活一千二百年,那么它的生存和死亡的定义也是特别的。”

“假死?”安娜豁然开朗,想起最初与九色的相遇,“很有可能,就像它变成一尊镇墓兽的雕像,跟僵尸木乃伊同样是凝固的,不过有着金属外壳。”

李隆盛大胆地靠近九色和四翼天使,注视这两头大口吞吃有毒化学物质的镇墓兽,低声说:“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energy onservation 1a。无论宇宙万物,在一个封闭孤立的系统内,总能量保持不变。”

“一个系统的总能量的改变,只能等于传入或者传出该系统的能量的多少。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的任何内能形式的总和。”秦北洋想起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所学,“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

“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总能量保持不变。能量守恒定律,乃是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

对于剑桥大学物理学博士,这就是abc的常识。钱科与卡普罗尼也完全理解,只有安娜听起来略微头疼,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人要吃饭才能活下来,吃饱喝足才能活奔乱跳,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九色不吃饭不喝水,我们不能指望它吸收天地之灵气,那么它的能源又从何而来?”

秦北洋做出解答:“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镇墓兽为守护古墓地宫而生。九色以外的其他镇墓兽,比如四翼天使,必须经过机械化改造,增加一套能源系统,内燃机或柴油电机……但这些能源迟早也会枯竭,依赖于人们给它不断输送燃料,不会平白无故产生。”李隆盛顺着安娜的话说下去,“大胆假设埋在坟墓中假死的九色,受到有毒化学物质的渗透。而你们所说的灵石,变成一个化学反应器皿,就像人类肝脏处理新陈代谢与排毒。镇墓兽却把毒素转化为源源不断的能量。足以杀死成千上万人的有毒物质,激活了已经休眠的灵石,让镇墓兽仿佛回到黑夜或地宫。”

钱科好奇地问:“可灵石到底是什么物质?”

“不知道,除非我们摘出某个镇墓兽的心脏,让我带回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实验室。”

“绝不可以!”秦北洋斩钉截铁地阻止了李隆盛,“想都不准想。”

“够了,九色已经回来了,不管它会不会沾上另一种灵魂,不能再让它吃这些有毒物质了。”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理性,欧阳安娜扯着秦北洋说,“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看来这些化学毒物对于镇墓兽来说,就是难以抗拒的美食,就像瘾君子面对鸦片烟那样。”

秦北洋大声训斥九色和四翼天使,用了唐朝的长安音,类似敦煌经变的中古口语。虽然,这两尊镇墓兽还是贪恋美食,就像捧着冰激凌的小孩子,却还是在家长的斥责中退回来了。

九色回到小木屋前,嘴里喷着臭气,肚子鼓鼓囊囊,简直一座移动的剧毒化工厂。秦北洋打开手电,弯腰凝视镇墓兽腹部的伤口,却没现黑臭物质,只有九色原本的体液与“鲜血”。它开始放屁,从肛门位置喷出恶臭,并且淋漓着“尿液”。

带着口罩的李隆盛猜测:“也许,九色的身体就是一座化学反应的设备,能将有毒物质转化为能量、空气与水。”

秦北洋并不忌讳九色有毒,搂着它的赤色鬃毛说:“无论它还是不是真正的九色?但现在,我们必须要修复它了。”

“把它送进车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朱塞佩·卡普罗尼卷起袖子管,打开一间硕大的仓库。这里停着一架小型飞机,还有两台大功率的柴油电机,一台高压蒸汽轮机。原材料也不少,有适合做飞机的钢铁、铝材还有航空木板,齿轮之类的小零部件,则装了满满几箱子。

李隆盛点头说:“这些很好,但还不够,明天一早,我去购买一批实验室和外科手术的器具,要对这里做大的改造,还要一台x光仪。”

“你有多少修复成功的把握?”

“原本,我想是百分之一,现在有百分之二。”

次日一早,这里被改造成了实验室与手术室。每个人都换了衣服,全身沐浴消毒,以免感染到宝贵的千年生命体。

不再是对表面的弹孔修修补补了,而是要像外科手术那样,打开九色的身体。秦北洋先让它保持安静,依然是头长鹿角身披鳞甲的原始状态,暂时进入休眠,就像做了全身麻醉。他亲自动手卸下几块外壳,白昼般的无影灯下,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九色的体内藏着一头奇形怪状的兽乍看更像是一个人形物体。

它有四条纤细的腿,毛茸茸的粗壮身体,最后有一根尾巴,仿佛一头刚出生的小鹿。皮毛呈现复杂的颜色,身上有旋涡状的星星点点,就像梵·高的油画《星空》,煞是好看。

这头古怪的神兽小鹿,还有一张酷似人类婴儿的脸!

这张面孔在对秦北洋微笑……

第二十六章 脱胎换骨

九色的外科手术。

在这头幼麒麟镇墓兽的体内,还藏着一千二百岁的生命体。这才是九色的真身,小鹿的面孔酷似畸形儿的怪胎,仿佛还泡在医学博物馆的酒精瓶子里。

怪胎在看着秦北洋,似曾相识,久别重逢。

最初的震惊过后,秦北洋给了这张脸一个微笑。他不忌讳昨晚九色吃下大量化学毒物,心想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便俯下来亲吻了这头小怪兽。

是的,九色认得他,一千二百年前就认得他。

秦北洋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周围所有人都没听清楚。这头小怪兽也变得无比安静,任由手术工具在它的体内游走。

他们现了九色的翅膀。

藏在小鹿背后靠近肩膀的位置,这双翅膀其实不小,只是折叠收缩起来,如果把翼展完全打开,将会出整个神兽的身长,就像四翼天使。动物翅膀通常分为三种,一是昆虫的轻薄翅面,二是鸟类的坚硬羽毛,三是蝙蝠的骨架翼膜。

九色的翅膀介于这三者之间,竟然同时具有翅脉、羽毛以及翼膜的特征,让人叹为观止。

李隆盛看到了灵石,靠近腹部的位置,一大块坑坑洼洼的黑色石头。

“这是达摩山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秦北洋指着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这才是九色的灵石。”

借助一小盏灯,他们看到另一块灵石——不同于其他灵石的粗糙表面,这块灵石仿佛经过天然的打磨,竟然呈现鹅卵石般的光滑?几乎有一种金属的光泽,还能放射出耀眼的光。

“我的妈呀!”剑桥博士李隆盛不禁惊叹,“这是地球上的物质吗?”

“我也从未见过这种镇墓兽灵石!”

秦北洋心想,这块石头究竟从何而来?就像乾陵底下藏着天子级镇墓兽,会不会是天子级灵石?虽然,镇墓兽的灵石会缩短人类的寿命,让自己命在旦夕,却不会伤害到九色。因为它是特殊的生命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像它能吞吃剧毒的化学物质,而普通人尝一点点就会送命。

朱塞佩·卡普罗尼现了九色损伤的核心——几根连接灵石与器官的管线断裂了。

原来在九色真身小怪兽的表面,还插着好多根细长的管子,难以判断是什么材料?霍尔施泰因博士给九色拍的x光片,并没现这些管子,也许是跟其他脏器混淆了。这些材料极度坚固,历经一千二百年而不坏。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借助外力苟延残喘。

逃出凡尔赛机场时,一炮弹击穿九色的身体,打断了这些管线——就像电线被剪短,电器就会熄灭。当灵石难以提供能量,镇墓兽的生命力将越衰弱,最后近乎死亡。只有源源不断的有毒化学物质,才能重新激活灵石。

李隆盛与秦北洋商量了修复方案,用现代材料代替唐朝的管线,将灵石与小怪兽生命体重新连接。他们还要更换一些零部件,彻底修补被打穿的外壳。鉴于九色的特殊性,绝对禁止进行机械化改造,除了原本的灵石,不会提供人造能源,比如内燃机与电机,确保它的原始性质不变。

以上工作持续三天三夜,大伙吃住都在仓库,秦北洋熬了三个通宵。只有安娜每晚要回到凡尔赛的中国代表团,但对镇墓兽三缄其口。

对于李隆盛来说,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已远远出在剑桥大学所得的知识,恐怕任何一个科学家见到九色,都会像宝贝一样供起来,放在实验室仔细研究,甚至可以得到诺贝尔奖的提名。

“镇墓兽的传说古已有之,六十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西方人就已听说镇墓兽的存在,只是谁都无法一睹真容,就像欧洲有恶龙的传说……”李隆盛也是一脸油污,“有的学者研究认为,随着全球气温升高,以后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关于龙的目击记录。”

“也许吧!”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见到的妖怪博物馆。

“剑桥大学图书馆,藏有传教士根据盗墓贼的描述绘制的镇墓兽画像,多半是恶魔与野兽的合体,文字解说这些怪物身上有撒旦的力量。”

“根据盗墓贼的描绘?如果盗墓贼真的看到了镇墓兽,大概生命也走到头了,又是哪来的机会向传教士描述呢?除非是现在用机关枪和炸药盗墓的军阀们。”

李隆盛一本正经地说:“科学正处于大爆前夜,昨天认为是神话,或是科幻,今天已成为现实。理论物理学与机械动力学,要摒弃一切成见。关于世界本质,宇宙起源,需要大胆地提出假说,再用科学方法小心求证。”

“比如‘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回头看着修复中的小镇墓兽九色,还有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

“是,这两年我在剑桥大学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同时,也在研究中国传统哲学里的一个概念——气。”

“这可是风水学的说法。”秦北洋想起了《秦氏墓匠鉴》,“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世界从无到有,取决于气,才能分化为阴阳两仪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我们营造墓穴,先寻觅龙脉,找到聚集气的位置,所谓点穴。而帝王的万年吉壌,必须开凿金井,连接天地之气。”

“东汉的无神论者王充说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而现代物理学的概念认为,气的本质就是微粒子及其场。”

“微粒子?”

这已出了秦北洋的知识范畴,李隆盛充满优越感地说:“这些都是最新科技,还有暗物质、暗能量等等假说。科学虽然严谨,但也需要大胆的想象力。上个星期,我刚在柏林见到了我的偶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先生。”

两人聊到此处,秦北洋辄然无语,心底五味杂陈。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不就是自己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日夜梦想所要成为的那种人吗?他的心头一阵绞痛,命不久矣,还在念叨童年时的梦想干嘛?

终于,幼麒麟镇墓兽的修复完成。

大家聚拢在仓库,九色焕然一新,青铜外壳都漂亮了好多,但它依然像被催眠那样,站在工作台上一动不动。

欧阳安娜忧虑地说:“就像我在两年前,第一眼看到它的样子,会不会又回到了当时的状态?”

秦北洋走到九色身边,竟然扑通一声给它跪下。

他看着九色的双眼,仿佛回到白鹿原大墓地宫深处,十九年前自己出生时的瞬间。刚爬出母亲子宫的小婴儿,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初见这世上的第一双眼睛,就是这尊镇墓兽的眸子。地宫四面的壁画,一时鲜明,唐朝的侍女、武士、文臣、小厮、乐师、舞女们各自有了神情与灵魂,或翩翩起舞,或举杯宴饮,或吟诗作对,或辞别故乡从征劳役,或千里从军埋骨他乡……壁画中的每个人,无论贵贱出身,都有悲欢离合,也不可避免死亡的终点。

于是乎,壁画又黯淡下来,陷入一千二百年的沉寂。

他看到了棺椁中的唐朝小皇子的脸——终南郡王,李隆麒,在万古寂静的罗衾之下,轻启红唇,念出一长串唐朝长安音……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混混沌沌的幽暗地底,唐朝小皇子念完这段诗句,秦北洋也在巴黎北郊的森林,面对他俩共同的伙伴,小镇墓兽九色念了一遍。两人相差一千二百年,却异口同声地朗诵《古诗十九》中的《驱车上东门》。

人之死,如坠长夜,上穷碧落下黄泉。人生如朝露,太阳下转瞬即逝,一夜间的匆匆过客。此为道家所言的“人生如寄”,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武则天定都洛阳,终南郡王是她的孙子,想必也曾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出过相似嗟叹?

天下万物,谁能长生不老?唯有镇墓兽九色。

倏忽间,九色眨了眨眼睛,它被这汉诗唤醒了。

安娜应声鼓掌,朱塞佩·卡普罗尼、李隆盛、钱科纷纷展开愁眉。

这尊小镇墓兽晃动头顶鹿角,脖子微微倾斜,凝视跪在面前的中国少年。它认得这张脸,便从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秦北洋的鼻子。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秦北洋紧紧抱住被唤醒的九色,把头埋入它的赤色鬃毛,摸着每一片鳞甲的缝隙,感受镇墓兽体内的温度。

镇墓兽的心脏灵石正在热,热的犹如沸腾的蒸锅。

突然,秦北洋晕倒在九色脚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钱科冲上去摸着他的口鼻,竟已没了呼吸!

第二十七章 绝症

六月巴黎,北郊的化工毒气森林,暗夜里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镇墓兽九色活了,它的主人却要死了。

秦北洋看到一条旋转的隧道,在白鹿原大墓地底蜿蜒曲折。壁画都是活的,开始是绚烂鲜艳的唐朝人,然后变成清淡素雅的宋朝人,再是草原南来的蒙古人,接着变成如坐针毡的明朝人,接踵而至剃光头留着金钱鼠尾的清朝人,最后是天崩地裂的庚子年……

欧阳安娜在他身边呼号,拼命做人工呼吸,嘴对嘴,挖心挖肺,几乎要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马车狂奔入巴黎市区的医院,秦北洋正在穿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有位老婆婆坐在桥头,就像日本京都妖怪博物馆的老婆婆,老得不知道有几百前几千岁了,递给他一碗浓稠的热汤,散着前生今世所能嗅到的所有气味……

当他快要喝下这碗汤,忘记这辈子的一切,忘记九色,忘记安娜,忘记唐朝小皇子时,医生给他打入了一剂强心针。

肾上腺素注入秦北洋的体内,让他几乎停滞的心脏恢复兴奋。医生说他没救了,但在安娜的强烈请求下,抢救持续了一整夜。

天色大明,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烫,秦北洋睁开了眼睛。

安娜埋在他的身上哭泣,搂着他的脑袋说:“乖,你要乖啊,好好地活着!活着!”

我只剩下活着了吗?死里逃生的秦北洋,默默问着自己。

尚未脱离危险,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拍摄x光片,结果让人绝望——他的肺部长了恶性肿瘤,已不具备手术条件。即便通过积极的治疗,寿命最多维持两个月。

结果无法隐瞒,秦北洋全知道了,他在病床上淡然一笑:“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欧阳安娜伏在他的胸口,又怕压到他的肺,起身贴着他的脸颊:“北洋,无论结果如何,我会陪你走下去。”

“谢谢你我相识一场。”秦北洋握着她的手掌心说,“不要管我,安娜,你的前程似锦,而我快进坟墓了。”

“放屁!我会一直管你下去的,你就算是只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以为你是如来佛祖?可孙悟空可以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而我只剩下六十天。”

安娜噙着眼泪,手指堵住他的嘴:“别说了!”

“我要出院。”秦北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医生说了,住院也无济于事,只要每天吃药就行了,可以帮助我减轻痛苦。”

“你要去哪里?”

“回森林里去找九色。”

“不,你的癌症就是因为太靠近九色了!李隆盛说了,他认为镇墓兽心脏的灵石,具有对人体有害的天然放射性,九色的灵石尤其强大,你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李隆盛?”秦北洋语气酸酸地说,“对,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天才少年,他说的当然有道理了。”

“你不准再接近九色!我会代替你照顾好它的。请记住,两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找个工匠来修补镇墓兽,你也不可能认识九色。”

秦北洋痴痴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把它还给我?”

“直到你痊愈的一天。”

“那就是下辈子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就往外走,安娜搀扶着他说:“如果你真要出院,那我可以给你找个住处。”

第二天,欧阳安娜叫了一辆马车,带着秦北洋离开医院。带不走小镇墓兽九色,但他带上了父亲送给他的安禄山唐刀。

来到巴黎的拉丁区,走上一处位置绝佳的公寓楼。三层的楼梯拐角,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正在恭候他俩。

小郡王在巴黎的日子,认识了一个法国姑娘,在医学院读书的护士生。他过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忍受不了中国代表团的狭窄客房。反正口袋里有的是法郎与英镑,他在拉丁区租了一套公寓,与法国姑娘共筑爱巢。安娜对小郡王从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他,让出一间富余的客房,并让法国小护士照顾秦北洋。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备好药物与输液器材,窗外正对绿树成荫的卢森堡公园,养病休息的好环境。安娜是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必须住在凡尔赛,她说每天都会来看望他的。

“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秦北洋照着一面大镜子,竟已不认得自己,“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你在说什么?”

“‘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五悲文》,形容自己贫病交加,正好可以用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你命那么硬,不晓得被你克死了多少条命。等到全世界都死绝了,你还活着呢。我必须要走了,小郡王会像照顾亲爹一样照顾你的。”

安娜丢下这句话,吻了他的脸颊告别。

她去了趟巴黎北郊的毒物森林,牵出化身为大狗的九色。四翼天使镇墓兽留在原地,意大利人卡普罗尼与钱科,对凡是会飞的东西都感兴趣。

欧阳安娜带着九色回到凡尔赛,为免引起注意,他们一起住在地下室。九色分外想念秦北洋,每每出奇怪声音,直接传递到她的脑壳里。

晚上睡觉,九色自动远离安娜。它把自己当作一个灾祸,一个诅咒,蜷缩在地下室的角落,宁愿自生自灭。但当她半夜惊醒,看到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变得像头凶残的野兽……

天亮时分,安娜听到一阵喧哗,镇墓兽也翻身而起。她穿衣来到门厅,只见一群风尘仆仆的中国人,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队伍最后,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三十多岁的男人,绸缎长衫,镶黑边白礼帽,浓黑眉毛深入鬓角,唇上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京城小报竞相采访的名侦探范儿,他是叶克难。

叶探长身边还有个男子,不到二十岁,身材高大挺拔,双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像个少年军人。他的腰间鼓鼓囊囊,怕是藏着手枪,警觉地扫视每张面孔。

“齐远山。”

安娜冲到他跟前,用拳头捶了捶久别重逢的老友,感觉胸膛比过去更结实了,必是在日本锻炼的结果。

“一年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齐远山惹女孩子开心的本领突飞猛进,安娜却想起濒临死亡的秦北洋,板下面孔:“少睁眼说瞎话了,我这些天来啊,食不能寝,夜不能寐,都变丑八怪了。”

说话之间,叶克难干咳两下:“安娜小姐,别来无恙。”

“叶探长,我也时时刻刻想着你呢。”

“嗯,你可别忘了另一个人呢。”

叶克难是在提醒她别忘了秦北洋。自从走进凡尔赛宫,面对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各国外交官纷纷向她搭讪,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区共进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谢绝。

“您说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巴黎。这里人多,晚上再说。”安娜愁容惨淡地说,“你们怎么来了?”

“北京闹得不可开交,上海的工人都罢工了。我们这些警察,天天都要上街维持秩序。大总统与国务总理,里外不是人,焦头烂额。不过,对这些官老爷来说,就是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叶克难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坐在旅馆一楼的沙上,仿佛名侦探现场办案,“我奉内务总长之命,保护中国代表团安全,上个月这里不是有人被匕割喉而亡吗?”

“您是来抓刺客的吗?”

“如果中国代表团平安无事地离开巴黎,就算烧高香了。”

叶克难说完,楼上传来命令:“诸位同仁,代表团全体开会,请上二楼会议室。”

第二十八章 外交奇迹

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6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坐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对面是万里迢迢而来的大总统特使。安娜做会议记录,齐远山在窗边警戒,名侦探叶克难守在门口,如临大敌。

清点与会人数,唯独缺席一位国会议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6徵祥的面色难看,他不知小郡王正在拉丁区的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

大总统特使抢先开腔:“总长阁下,本人带来一个坏消息大总统罢免了曹汝霖、章宗祥、6宗舆三位大人。”

“什么坏消息?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顾维钧公使击节叫好,“此三人,是为勾结外国出卖民族利益的国贼,新交通系也该寿终正寝了。”

“少川,适可而止。”

6徵祥是官场老手,提醒年轻气盛的顾维钧注意分寸,不要在会上添油加火。

特使一本正经地说:“6总长,大总统已决议,必须在凡尔赛条约签字,这将极大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乃是民国外交的一大胜利。”

“山东怎么办?”

外交总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会议室沉默了半分钟。

“我们先签字,山东问题,青岛归属,留待日后谈判解决这是大总统的意见。”

“日后再议?”6徵祥捻了捻唇上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让安娜想起死去的父亲,“这句话,在我三十年的外交官生涯中,听到过无数遍。所谓的日后,便是没有日后,或是等到九十九年以后。就像香港新界,那个日后是1997年,二十世纪都快过去了。现在才哪一年?1919年。”

老成持重的外交总长,终于说了一番有血性的话,守门的叶克难差点鼓起掌来。

大总统特使擦拭冷汗:“总长阁下,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国内也有很多压力,我们可得要考虑全局,切不可意气用事。”

“特使大人,我做过几天国务总理,明白大局的重要。四年前,日本人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袁世凯派我负责谈判,我用一个拖字诀,给日本人上茶点烟磨时间,他们来了最后通牒,要我在48小时内签字。老袁服软了。我跟夫人长谈。你们知道,我的夫人是比利时人,她骂我没骨气,说中国那么大,碰到日本竟像老鼠见了猫。我说,夫人啊,就算我不签,下一任外交总长也会签。夫人又骂我像太监般无能,真是嫁错夫君!第二天,我代表中国在‘二十一条’签字。以后每逢此日,我和夫人就要抱头痛哭……”

6徵祥竟然当着众人掉下眼泪,没人胆敢靠近,唯独安娜递上一方手帕。

“多谢安娜小姐。”外交总长狼狈地擦去眼泪鼻涕,“抱歉,失态了。谁愿被后人做成铜像跪在岳王庙?弱国无外交,我等尊奉上意行事,而这卖国贼的骂名,只能由外交官承担。”

鸦雀无声许久,顾维钧拍着桌子起身:“6月28日,巴黎和会闭幕,将签署凡尔赛条约。只剩最后两天,我会继续跟三巨头交涉,争取一个折衷办法。不到最后一刻,少川不会放弃努力,也许会有奇迹。”

巴黎,拉丁区,卢森堡公园绿草如茵,孩子们在草坪上嬉戏,碧蓝的天空上飞着风筝。这是残酷的世界大战后的长久和平?还是下一场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安宁?

c&#o39;est 1a vie。

秦北洋站在窗口,他刚睡了一整天,吃了三种不同的药片,小小年纪竟成了药罐头。小郡王和他的小护士女朋友在照顾他,给他做病号餐,各种营养丰富的食补。他的精气神竟有了起色,不再是前几天奄奄一息的样子。小郡王严格遵守安娜的指令,禁止秦北洋出门,生怕他出去伤风感冒甚至自寻短见。中午,帖木儿和法国女友去丽兹饭店喝鸡尾酒去了,秦北洋独自在房间里无聊得闷,只想着自己还能活几天的问题……

有人敲门。

秦北洋开门,没看清来人长相,就被紧紧抱住。不是安娜,对方是个男的,有着坚硬的胸膛,宽阔的肩膀,还有沉重的呼吸声。秦北洋想要拼死反抗,可是体力不济,这些天体重轻了十几斤,只能被乖乖地抱起,甚至脸贴脸般的亲昵。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瞬间闪过无数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齐远山?”

“嘿嘿!是我啊。”

果然是齐远山,他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戴鸭舌帽,在巴黎也是鹤立鸡群的少年。

再次相拥,虚弱的秦北洋重心不稳,两人一齐摔倒,面对天花板喘息着大笑。

数月前,齐远山在神户码头送别秦北洋。他回到东京振武学校,再次考取第一名,刷新了蔡锷、蒋百里以来最好成绩,收到日本6军士官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已是破格,只等新学期报到。齐远山在暑假乘船回国,到了北京的6军部,先被升为中尉军衔,再措手不及地接到去巴黎的命令协同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追捕来自中国的刺客。

临行前,他拜访了下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前国务总理兼6军总长老谋深算:“北洋政府派遣一名在日留学的高材生,这是向日本军部示好。侄儿,你要把握前程良机!”

齐远山意气风地登上轮船。第三批代表团取道印度洋与苏伊士运河,以最快度抵达马赛港,再乘火车到巴黎。

六月的拉丁区高级公寓,齐远山搂着秦北洋说:“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这么想过。”秦北洋爬起来,咳嗽一声,幽怨地说,“可我快要死了。”

“安娜告诉我了,我俩在太行山上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北洋,你若死,我也死。”

两人坐在窗口,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小郡王迟迟未归,齐远山说要陪他出去走走。闷了两天,秦北洋也是心痒,出门到街上,跟兄弟勾肩搭背。

巴黎艳阳下,一路心情大好,逛到塞纳河左岸,巴黎圣母院的对面,看到新开张的莎士比亚书店,主要卖英文书。书店对面有家旅馆,竟然飘扬德国国旗,原来是德国代表团驻地。各国代表团多驻在凡尔赛,唯独德国是战败国,因此被赶到拉丁区,也是因祸得福。

第二十九章 三国志

巴黎,拉丁区。

一辆汽车停在德国代表团门口,有个德国官员下车同时,侧后方穿出来一个风衣男子,举枪射出几子弹,瞬间打爆德国人的脑袋,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枪声回荡在塞纳河边,行人一片混乱。齐远山保护着秦北洋,退回到莎士比亚书店。街道两边都有警察站岗,刺客只能冲进书店。

秦北洋顺手抓起一本厚厚的词典,直接砸向刺客的脑袋,把他砸得晕头转向摔倒在地。刺客是个皮肤苍白的欧洲人,刚要举枪射击。旁边横出一个书店顾客,猛然踩中他的手腕,手枪应声掉落。警察们冲进书店,当场擒获刺客。

德国代表团里出来个年轻人,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身材高大修长,满头金,标准的日耳曼长相。他代表德国政府,向协助警方捕获刺客的两名市民道谢。然而这两人都不是法国人,一个是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一个是英国财政部席代表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正是他猛踩刺客的手腕,救了秦北洋一命。

更让德国外交官惊讶的是,莎士比亚书店里的中国青年,竟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请问您是在哪里学德语的?”

“天津,德租界,德国学校。”

“威廉二世小学?”德国青年双眼光,上下打量秦北洋,“我也是那所小学毕业的,我叫赫尔曼,你叫什么名字?”

“赫尔曼?我是马蒂亚斯!”秦北洋不会忘记自己的德语名字,“我记得你!我们是同班同学,经常一起下国际象棋。”

“天哪,你就是马蒂亚斯!我记得你总是赢我的棋。”

赫尔曼热烈拥抱了秦北洋,十年不见,当年流鼻涕的小男孩,都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

整条街都已被封锁,巴黎警察局的沙维尔警长赶到。十九世纪遗风的老警长,面色冷酷地走近被擒获的刺客。十分钟前,这名刺客开枪射杀了一名德国高级外交官。警察从他的身上,搜出一块五芒星形状的金属牌,刻着一行字母“assassins”。

“又是assassins!”沙维尔警长怒不可遏地抽了刺客一耳光,“告诉我,你们大会的地点?”

刺客嘴角流出鲜血,颤抖着用法语说:“波兰没有灭亡!”

然后,这刺客已浑身抽搐,无论警察如何抢救,还是面色青紫地死了。

他可不是被沙维尔警长的耳光抽死的。警长用刀子割开刺客的嘴巴,从牙齿缝里现一片胶囊的残迹。

“氰化物。”

无需化验,沙维尔警长已得出结论刺客是咬破藏在牙齿中的毒药自杀而亡的。

莎士比亚书店里的秦北洋看得真切,他低声问赫尔曼:“刺客是波兰人?”

“新近独立的波兰,索要更多的德国土地。波兰国歌就叫《波兰没有灭亡》,因为这个国家总是被强邻所灭亡。”赫尔曼说话的语气轻蔑,“早就有人威胁要刺杀我们了,这次来到巴黎,每个德国外交官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赫尔曼邀请秦北洋、齐远山还有英国人凯恩斯,一起去隔壁的小酒馆喝一杯。凯恩斯欣然受邀,齐远山担心秦北洋的身体,他笑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死则死矣,有什么可怕的?”

赫尔曼·穆勒在天津出生。十六岁那年,北洋政府对德国宣战,穆勒目睹了中**队占领了德租界。德国战败,他随全家回到柏林,加入外交部。他本无资格参加巴黎和会,但许多外交官临阵脱逃,害怕签订丧权辱国的凡尔赛条约,回到德国会被民众打死,赫尔曼才搭上了去巴黎的末班车。

齐远山率先说:“昨晚,叶克难探长跟我说,最近活跃在巴黎的刺客与暗杀团,正在筹备刺客联盟大会。”

“刺客联盟大会?”

“嗯,今天警察从波兰刺客的身上,搜出来的那块有着‘assassins’字样的五芒星铁牌,就是参加刺客联盟大会的信物。而他刺杀德国外交官,恐怕是参加大会的投名状。”

秦北洋把齐远山所说翻译成德语,剑桥大学的经济学院士凯恩斯基本听懂,英国人接上话茬,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五月四日,我在英国代表团驻地,跟殖民地事务部的乔纳森爵士下国际象棋,突然他的脑袋掉了。一个阿拉伯刺客,用大马士革弯刀砍下了他的头。刺客还在墙上刻出一行字assassins。”

“什么意思?”

“中世纪的刺客教派,如今的刺客之王。”凯恩斯非但是经济学家,也对历史颇有研究,“能活下来,就是件走运的事儿!我不再是英国代表团的成员了。我已向劳合-乔治相提出辞呈,今天来新开张的莎士比亚书店逛逛。我无法接受英法的复仇主义,这是损人不利己的短视行为。”

赫尔曼竖起大拇指:“凯恩斯先生,如果英国人都有您的头脑,说不定这场世界大战都不会爆了。”

“不,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欧洲的人口在不断增加,而财富的积累却很缓慢。在我看来,大战起源于匮乏,但不应终结于掠夺。我们应在废墟上建立一个新欧洲,而不是弱肉强食,巧取豪夺。有人说,我们将从德国获得赔偿,像压榨柠檬一样,直到柠檬籽出吱吱声真是贪婪、卑鄙而且愚蠢!”

“是啊,协约国开出了折合四百亿美金的战争赔偿,这是德国战前国民收入的三倍。在割让了十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阵亡两百万男子后,德国根本无力偿还。”

赫尔曼·穆勒大口饮酒,几乎要拍桌子了。凯恩斯点头说:“我是协约国的金融代表团团长,劳合-乔治相私下也赞同我的观点,还把我的报告递交给美国总统威尔逊,可这些政治家都无法抗拒贪婪。我还是回到心爱的剑桥去吧。”

“罪魁祸还是法国人!他们一门心思要肢解德国,永无翻身之日,让法国称霸欧洲大6,但这并不符合英国的平衡战略。当年法国惨败于普法战争,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此番选择在同一地点召开大会,只为羞辱德国,宣誓法国复仇成功。”

“英国的兴趣在于削弱德国海军,昨天从斯卡帕湾传来消息,被俘的德国公海舰队,全部自沉于海底,包括十艘战列舰与五艘战列巡洋舰。”

赫尔曼已让酒杯见底了:“这是德意志光荣而悲壮的一刻。”

拉丁区的小酒馆,秦北洋举起酒杯:“诸位,我们来讨论一下中国吧!明天,凡尔赛条约就要签订,三巨头要把德国在山东省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怎么看?”

“你们可以选择不签字!”赫尔曼狡黠地与秦北洋干杯,“马蒂亚斯,你们可以事后跟德国单独签订合约,就能名正言顺地拿回山东。当初这些权益包括胶州湾租借地,都是德国从清朝政府手里夺来的,现在让德国亲手还给中国,为何还要经过列强和日本的允许呢?”

第三十章 巴黎地下墓穴

天黑以后,秦北洋走出莎士比亚书店隔壁的小酒馆,按照男人与男人间的西方礼仪,他跟赫尔曼、凯恩斯相拥告别。

齐远山送他回到卢森堡公园对面的公寓楼下,秦北洋提醒一句:“别让小郡王这小子看到你,要是让安娜知道你带我出去走动,她肯定会骂你的。”

“是,我已经领教她的厉害了。”齐远山后退两步,“不过,她真的喜欢你。”

“远山,如果我死了,拜托你替我照顾好安娜,我是真心诚意这么想的!再见。”

秦北洋嘴角微笑着,一脸无畏。送走了齐远山,他独自走上楼梯,只见房门口有个小女孩,穿着鲜艳的红裙子。

这一带常有妓女活动,四年的战争杀死无数丈夫和儿子,也让女人们丧失了尊严和贞操,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就像芳汀。她们不在乎恩客的人种,也许亚洲人更容易对付。也有姑娘看中秦北洋的高大英俊,只要一条法棍就能上床,吓得他面红耳赤地逃走。

眼前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刚刚育的模样,而且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白皙的面孔,瘦长脸型,细细的眉眼与鼻梁,更像京城的旗人女孩。

“北洋哥!”

出人意料,女孩竟叫出他的名字。纯正的中国话,一口京片子。

“你是……”

秦北洋摸着灼烧而虚弱的胸口,打开门廊的电灯,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孔。

她不是阿幽,看起来年纪更小,仿佛微缩般的阿幽,眼神也不似阿幽那般咄咄逼人。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女孩把面孔凑近了他,秦北洋上看下看,似乎有几分眼熟?还是某种心理暗示?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在哪儿呢?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哎呦,北洋哥。”

小姑娘伸手捶打他的胸口,对于身患癌症的秦北洋来说,就像遭到了重击,双腿不稳地摔倒在地。

“对不起。”她赶紧把秦北洋搀扶起来,“我是芳子啊!”

“芳子?”

刹那间,秦北洋想起来了——天国学堂。

云海苍茫的高山之巅,有孟婆汤,有天国花园,还有西王母的七仙女。跟他说过最多话的,则是一个穿着唐朝衣服,世外仙子般的小女孩——她叫芳子。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巴黎,拉丁区的高级公寓,芳子从他的梦里逃脱,活生生地站在秦北洋的面前。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留下五道手印子:“这是我病入膏肓的幻觉吗?连梦里的人都跑出来了。”

“北洋哥,那不是梦。”

“不,你不存在……你不存在……”

“我存在。”芳子抓住他虚弱的手,摸着她的鼻子与下巴,“你摸摸看,这是假的吗?”

“西王母的七仙女,她们也都是假的!你也是!”

秦北洋的手指头却停下来了,芳子的脸颊是热的,嘴唇还是湿湿的,惊得他把手抽回来。

“去年除夕,你确实到达了天国,成为我的同窗,我们一起学习了三个月,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然后下山……这不是梦,只是被你遗忘了。”

“真的不是梦?芳子是真的?”

“嗯,我一直想着你念着你呢。”

秦北洋打开房门,按照西洋人的习惯,给神秘客人芳子泡了一杯咖啡:“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国究竟在哪里?是不是昆仑山?还是太行山?长白山?”

“北洋哥,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今天,我来邀请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芳子从怀中掏出个五芒星形状的铁牌子,刻着一行拉丁字母——assassins。

“这……”

刹那间,秦北洋想起今天行刺德国外交官的波兰刺客,不也藏着一块同样的牌子吗?

“你应该知道,这些天在巴黎,这块牌子可是最珍贵的。”

“刺客联盟大会?”

“正解。”

“你也是刺客的同伙儿?”

“北洋哥,我是你的同伙儿。”芳子将这块assassins的铁牌放到秦北洋的手中,“有了这块牌子,就能参加刺客联盟大会,就在今晚。”

“你邀请我参加刺客联盟大会?”

芳子幽幽一笑:“因为,你在天国学堂毕业,早已是第一流的刺客。”

“不,刺客是我毕生的仇敌!”

“你若不参加,我也不勉强。”

小姑娘转身就要离去,秦北洋却抓着她说:“等一等,我……”

“去吗?”

秦北洋捂着自己胸口,反正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就算深入龙潭虎穴,葬送了这条小命又如何?想起两个月前,他还在纽约曼哈顿,误闯过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不也化险为夷了吗?何况现在孤身一人,也无需九色陪伴,不会危害到小镇墓兽。他倒是想要看看,刺客联盟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伙人又意欲何为?

“我去!”

秦北洋背上唐刀,跟着芳子走出公寓。

没想到,对面的路灯下,齐远山正忧郁地抽着烟呢。他并未离开,而是守在楼下保护秦北洋。

“这位姑娘是?”

齐远山也看到了芳子,至少证明她不是秦北洋脑中的幻觉。

“我是芳子,你好,齐远山。”

“嗯?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所有人。”

芳子嫣然一笑,齐远山顿时警觉:“你们要去哪里?”

“巴黎地下墓穴。”

小女孩说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秦北洋皱着眉头说:“远山,你快点回到凡尔赛,保护好安娜和九色。”

“不,北洋,我们兄弟已失散太久,这一回,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是在拗不过他,秦北洋只能带上他同行,好歹自己身体虚弱,也算是有个身强体壮的同伴照应,何况齐远山身上还有枪。

他们坐上一辆马车,由芳子带路,前往巴黎南部的十四区。

一路上,巴黎气氛紧张,到处都能见到警察和士兵,路灯也变得鬼火重重。

十四区,又名“天文台区”。到了丹费尔—罗什洛广场,便是巴黎地下墓穴的入口。下了马车,转入一间幽暗的大门。秦北洋提着马灯,齐远山掏出手枪,三人拾级而下,两边都是古老的石灰岩条石。

秦北洋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仿佛是墓穴?骨骸?还是……

没走多远,看到一扇石拱门,门楣上刻着一行法语字,意为“这里是死亡帝国。”

想不到,在这巴黎的闹市地下,竟还有这种地方,秦北洋仿佛回到中国,深入地宫墓道。转过一个拐角,齐远山吓得大叫,原来墙壁缝隙里头,密密麻麻塞满了死人骷髅头。

早已腐烂头了的骨骸,不知来自多少年前,布满墙壁、地下还有天花板,多到不计其数。有的地方,没有头颅骨,全是大腿骨和手臂骨,虽密集却不混乱,显然是被人为整理过的。

看着一个个死人头深陷的眼窝,秦北洋不为所动:“巴黎地下墓穴,到底是什么地方?”

芳子解释道:“这里原本是地下采石场。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爆瘟疫,以至于墓地都不够用了。人们将市区所有公墓里的尸骨,全部转移到地下。据说啊,这里总共有六百万具尸骨,地道的总长度过三百公里。”

“三百公里?”齐远山啧啧惊叹,“足够围绕巴黎全城两圈了。”

“六百万尸骨,就是六百万个活生生的人。不必害怕,他们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谁都逃不了这个结局——而我就更快了。”

最后一句,秦北洋摸着自己被癌细胞侵蚀的胸部,不言自明。

三人继续前行,几乎从尸骨堆里钻过去,许多大骨头都戳到脸上了,才见下一道石拱门。

齐远山往墓道深处看了一眼,抓住秦北洋的手:“我们还要进去吗?你的身体……”

“没关系,坟墓里一股特殊的气场,反而能让我神清气爽生龙活虎,你别忘了,我就是出生在白鹿原的唐朝地宫里的!”

秦北洋没说错,他的体力竟然在慢慢恢复,不像在拉丁区的公寓里那般难受。

芳子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两边还是堆满了死人骨头,不断出经年累月的腐臭之气,偶尔还有硕大的老鼠和蟑螂爬过。

终于,三人钻入一间宽阔的大厅,从墙壁到地板甚至天花板,全都装饰着死人骷髅头,犹如被数万个亡魂包围着。

许多个颅骨的眼窝里,亮着仿佛被尸油点燃的灯火,照亮一尊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有老鹰的脑袋、脖子还有硕大翅膀,又有着雄狮的身体和尾巴,一双前腿是鹰爪,一双后腿是狮爪。大小就跟真正的狮子相仿,浑身出金属的反光。它蹲坐在大厅中心,背后躺着一具石头棺材。

秦北洋与齐远山都已目瞪口呆——巴黎地下墓穴的深处,竟然藏着一尊镇墓兽?!

第三十一章 木乃伊之夜

秦北洋深入巴黎地下墓穴之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恰好来到卢浮宫的小广场前。

月光照在塞纳河上,也照在不远的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尖顶,无数小怪兽正在夜空翱翔。霍尔施泰因博士陪在老秦身边,博士打开卡车货厢,藏着一台柴油电机,还有一套古怪的设备,乍看像教堂里的管风琴,仿佛随时会演奏出唱诗班的天堂之音。

霍尔施泰因现镇墓兽有特殊的听觉系统,可以听到人类正常频率的声波,也能接收和出出人类耳朵的音波频率——2o千赫到1吉赫是声波,比如蝙蝠、海豚、鲸鱼、食虫目动物,甚至一些老鼠和有袋类都能出声波。

博士也是个古典音乐狂人,就像他的德意志同胞一样,最崇拜巴赫。管风琴已有两千年历史,音域极为宽广,气势雄伟,音色优美庄重,能模仿管弦乐器的效果,还能演奏丰富的和声,通达天堂,直逼灵魂。

镇墓兽乃是“灵魂机械体”,既然有灵魂,就适合管风琴这样的乐器。

灵魂机械体,无法完全依靠机械的力量,必须要借助灵魂——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

他做过几十次实验,道具有两种,一是海军的声呐系统,二是从教堂搬来的管风琴。十角七头对这两种声音都有反应,尤其当管风琴演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这尊藏有安禄山灵魂的镇墓兽,竟如圣徒一般顺从,伴随这段语言华丽,气魄宏伟,节奏饱满的音乐摆动身体,摇晃那七个野兽的脑袋。

卡尔·霍尔施泰因邀请了意大利管风琴工匠大师——也是工匠联盟的高阶成员,帮助他改造了一副硕大的教堂管风琴,可以用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同时出两种频率:人耳可闻声与不可闻的声波。

他确信,这种神圣的乐器,对于镇墓兽具有不可抵抗的诱惑力。

数日之前,十角七头镇墓兽,被法国总理克列孟梭一个电话,就从凡尔赛机场送去了卢浮宫。尽管贝当元帅已做保证,这件宝贝不会轻易还给中国人。但霍尔施泰因不相信法国人,在卑鄙的政治家面前,科学研究与文物古迹就是个屁。他已失去了四翼天使镇墓兽,九色也不翼而飞,十角七头是最后的希望,难道再回中国去挖掘古墓不成?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的残骸,据说已被北洋政府扔到钢铁厂的炉子里熔成铁水了……

霍尔施泰因博士决定抢回他的十角七头,但这事儿一个人干不了,必须要有镇墓兽的操控者帮忙,这个人就是秦海关。

老秦对十角七头镇墓兽,也是情同父子的关系。两个人一拍即合。博士弄了一辆6军的卡车,载着声波管风琴与电机,趁夜开出了凡尔赛。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卢浮宫前。霍尔施泰因启动电机,在管风琴键盘上弹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这创作于两百年前的管风琴音乐,悠扬神圣地回荡在巴黎的心脏,塞纳河边,香榭丽舍,每一座桥孔之中。卡车顶上有一排大喇叭,却没有一个人类能听到这个音乐。因为这是声波,频率高达2万千赫!只有黑夜里的蝙蝠,从巴黎各个楼顶与洞穴飞出,成千上万地聚集到卢浮宫上空,犹如黑压压的浓云灭顶。

巴赫的管风琴声波,静谧又洪亮地穿透古老墙壁,渗透进卢浮宫的回廊、转角还有密室。米洛斯的断臂维纳斯睁开眼睛,萨摩特拉斯的胜利女神扬起翅膀,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女士不再微笑,流下两行百年孤寂的泪水。巴赫蜿蜒前进,拂过三千年前的汉谟拉比法典,进入古埃及藏馆,金碧辉煌的棺材,层层叠叠的木乃伊裹尸布里,千年万载不朽的尸骸……

据说古物在黑夜里,能够说话、行动、思考甚至嬉笑打闹。凡是任何物体,一旦成为人或动物的形状,就会被赋予或多或少的灵魂——这也是“灵魂机械体”的原理。

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异故事,已在卢浮宫的管理员中口耳相传了一个世纪——四千年前的木乃伊,尽管内脏已经被取出,但灵魂依然附着在残存的骨骸之中。巴赫《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与其说是与神对话,不如说是一招魂曲。

木乃伊冲破两层金棺,摘下脸上的金面罩,从古王国时期来到公元二十世纪。他(她)困惑地看着这个世界,为何没有茫茫大漠,没有绿色的尼罗河谷,也没有高耸入云的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但他(她)看到了无数同伴,渐渐从数千年沉睡中苏醒,打破所有束缚和枷锁。在黑暗的坟墓深处,他(她)们无时不刻地渴望着自由,而将肉身制作成木乃伊,就是等待复活这一天。

不仅是人,还有那些猫和狗的木乃伊,也纷纷被唤醒而行动。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动物木乃伊,就是古埃及人的镇墓兽,用来保护墓主人,祛除邪灵的入侵。

最后,是长着狗头人身的怪物——阿努比斯神。

值班的保安巡逻路过,看到木乃伊站在面前,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噩梦。保安的耳朵里,整个卢浮宫坟墓般寂静无声。对木乃伊们来说,却有一场交响音乐会。一尊高大魁梧的木乃伊,用拳头砸碎橱窗玻璃,取出一支古埃及的青铜剑,砍下了保安的人头。

所有木乃伊在巴赫的管风琴声中复活。他们各自夺取武器,杀死所能见到的每一个活人。

卢浮宫博物馆的值班员们,鬼哭狼嚎地奔逃,许多人躲入仓库。大汉学家伯希和,正在熬夜研究十角七头镇墓兽。他已卸掉七个兽头里的弹药,想把武器和油箱拆掉,把它恢复成刚刚出土的原始面貌。

镇墓兽睁开了眼睛。

赤色的目光,像两支硕大的手电筒,照亮仓库大门。十角七头听到了,来自卢浮宫墙外的声波,也是它最爱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它被唤醒了,突然现生命的意义,不止于杀戮杀戮再杀戮……

除了兽的本性,还有巴赫。

十角七头接受召唤,向着声波而去,迈动四条粗壮的兽腿,踩碎无数来自圆明园的中国文物——也是赃物。

七个兽头将伯希和甩到一边,狂奔着打开仓库大门。

被堵在门外的木乃伊们冲进来了。

工作人员疯狂地逃命,唯独大汉学家伯希和不慌不忙,大概在敦煌探险中也有过类似遭遇,他从仓库取出一把汉朝的古剑,勇敢地与古埃及木乃伊对抗。

埃及剑与汉朝剑,相隔两千年的决斗,伯希和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因为浑身都被白布包裹纠缠,他顺手拿起一面古罗马的盾,在决斗中有了一点点优势。格挡住对方的一击之后,伯希和刺中了木乃伊的胸膛。

木乃伊是死人,死人还会再死一遍吗?不,古埃及木乃伊没有心脏,他们所有器官在死亡后被取出了。

大汉学家面如灰土……

十角七头在卢浮宫中飞奔自如,七个头好奇地观望《蒙娜丽莎》、《岩间圣母》、《拿破仑一世在巴黎圣母院加冕》,它看到达·芬奇笔下的女士们面露惊恐,仿佛高声齐呼要把这渎神的怪物赶出去。

它的面前,又有一堆木乃伊来阻拦,用古埃及的刀剑和长矛攻击它的青铜外壳。镇墓兽不客气了,它伸出七个兽头,轻而易举地把木乃伊咬成两段,再用兽腿踩成齑粉。

一百年来,卢浮宫博物馆坚持认为,这个灵异传说,纯属无稽之谈。事后博物馆检查木乃伊,并未有任何遗失,当晚也没有员工死亡或受伤。

唯独一件事无法否认,1919年6月27日,夜,十角七头镇墓兽逃出了卢浮宫!

循着巴赫的召唤,这头野兽冲出博物馆的牢笼,来到播放声波喇叭的卡车前。

巴黎的月光下,它见到了秦海关,就像宠物见到主人,儿子见到爸爸,竟然撒娇地拿头去蹭老秦,仿佛还是刚出生的小兽。

老秦高兴地抚摸十角七头,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啊,他心甘情愿被七个兽头举起,将他放到后背的装甲堡垒上。

他熟练地钻进舱室,通过瞭望孔观察形势,再用操纵杆指挥十角七头。虽然油箱里没有油,无法使用改装后的机械系统。但在黑夜,灵石可以提供能量,镇墓兽的心脏变得滚烫,穿过协和广场前进。

秦海关的面前出现了霍尔施泰因博士:“秦!你忘了吗?我们说好的,一起把镇墓兽带走。”

老秦冷笑着摇头,坐在装甲舱里说:“霍尔施泰因,你已经疯了,而我也活不了多久,我们都没有明天。”

然后,秦海关向十角七头镇墓兽下达指令:“杀了他。”

巴赫响彻巴黎。

第三十二章 小王子之心

此时此刻,巴黎的地面有一头镇墓兽在狂奔,巴黎的地下墓穴也蹲伏着一头镇墓兽。

秦北洋、齐远山、芳子,在无数颗头颅骨的包围之下,三双眼睛盯着这尊西洋镇墓兽。

为何说它是西洋镇墓兽?因为,秦北洋认出了这种神兽狮鹫griffin。

上半身是老鹰,下半身是狮子,早在古巴比伦与亚述的神话中就出现过,接着又是古希腊神话,它为宙斯、太阳神阿波罗、复仇女神涅梅西斯拉车。它的胸前全是老鹰的羽毛,一只锋利的鹰嘴,随时会啄去人们的眼球。据说狮鹫是出色的狩猎动物,而它最爱的食物竟是马。狮鹫勇敢无畏,残暴无情而嗜血,但绝对忠诚于主人。

狮鹫乖乖地蹲在那里,两片翅膀竖在背后,丝毫都没有动的迹象。

秦北洋抽出唐刀,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头镇墓兽,仔细端详它的外壳与关节。他想起去年在北京香山碧云寺,现的九千岁魏忠贤的坟墓,其中就有僭越的伪镇墓兽。

对,这所谓的狮鹫镇墓兽,又是一个“伪镇墓兽”。

西方人根本没有镇墓兽的概念,它只是坟墓里的装饰品,就像古希腊罗马汗牛充栋的雕像。

这头“镇墓兽”胸前刻着一行法文句子,芳子居然翻译了出来:“当铃声响起时,死者会重生。”

想象一下,地下墓穴的六百万具尸骨,一夜之间,集体复活,占领了整个巴黎。

不过嘛,如果中国历史上的几百个皇帝,从秦始皇到袁世凯集体复活,分别从陵墓中爬出来,那才更可怕呢!所谓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之中。

然后,秦北洋现了国王的棺材。

狮鹫“镇墓兽”的背后,躺着两口石棺。大理石棺盖上,雕刻着睡眠的人物形象。

一男一女,男的头戴王冠,身披王袍,貌似是一位国王的石像。

旁边躺着美艳的妇人,仪态庄重,珠光宝气,自然就是王后了。

从棺材的规格与形制来看,乃是国王与王后级别。但西欧君王通常葬在教堂,不会像中国帝王那样营造大型陵墓,又怎会在巴黎地下墓穴?

秦北洋看到石棺侧面刻满了法文,又把芳子拉过来翻译

“过往的朋友你们好,我是路易十六,请不要为我悲伤,如果我还活着,那在里面的将是你们!”

“路易十六?被法国大革命送上断头台的国王?”

秦北洋回味着这句话,总觉得是某种怨恨与诅咒。

“嗯,还有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1793年1月2o日,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国民公会投票判处死刑,押送到断头台前。而这种精巧的机械装置,就是路易十六国王本人明的。国王被断头台砍下脑袋。巴黎市民疯狂地用国王的血洗手,甚至用舌头舔一口。”

秦北洋嗟叹一声:“就跟我们的凌迟处死一样,看热闹的人们争抢死者的鲜血和肢体,甚至被刽子手卖个高价钱。谁能想到,这种事至今还在中国生。欧洲人说我们是野蛮人,他们未必比我们文明多少,彼此彼此。”

“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走上了断头台。保王党担心国王与王后的墓地会被共和派破坏,又不敢葬入停放历代法国国王灵柩的圣丹尼教堂,就将遗骸送入巴黎地下墓穴。保王党用骷髅头建造了一座地宫,按照君王规格做了两具大理石棺。最后做了一尊狮鹫雕像,期望千秋万代保护国王。”

芳子似乎无所不知,秦北洋却现在两具大理石棺之间,还藏着一个小玻璃盒子,里头有个奇怪的东西,似乎浸泡在酒精之中。

他蹲下去仔细看着,惊觉原来是个心脏!

但这心脏很小,也许是小孩子的?芳子在玻璃盒子前现一行文字:“这是路易十六与王后的幼子路易十七的心脏。”

“小王子的心脏?”

说起小王子,秦北洋自然想起自己的出生地,白鹿原唐朝大墓,一千二百年前的小皇子。

“过去欧洲王族死后,要经过复杂的保存程序,类似古埃及木乃伊。他们要被取出内脏,挤出体内的血,用香油仔细涂抹之后,再包上裹尸布,穿戴衣物放入密封的铅棺,再放进橡木棺材,可以保证尸体在一二百年内不腐。”

“你是说,如果我们打开这两具棺材,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仍然栩栩如生?”

“他们死在断头台上,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芳子再看一眼小王子的心脏,“王族的心脏呢,则被泡在酒精瓶里,再加入肉桂、没药、安息香,装在密封的铅盒。法国大革命后,国王的棺材都被打开了,心脏流落民间,许多到了画家手中。”

“画家为什么要国王的心脏?”

“尸体和内脏溶解后的清油,抹在画布上能产生某种奇异的光泽。犹太人有给尸体抹香油的习惯,有些人专门盗掘犹太人的墓,把尸油卖给画家。”

秦北洋忍不住道:“老天呢,中国的盗墓贼是为了金银财宝,西洋人居然是为了尸油这鬼东西,比我们还要恶心变态。”

“据说啊,路易十四的心脏就被画家用掉了一部分,还有许多国王的心脏抹到了画布上,至今还陈列在凡尔赛宫里呢。”

说到这儿,墓穴里响起电话铃声……

秦北洋瞪了一眼齐远山,齐远山又瞪了一眼芳子,芳子瞪了一眼棺材上的路易**理石卧像。

巴黎地下墓穴深处,被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包围的路易十六墓室,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齐远山用力拍了拍耳朵:“我有了幻觉?”

“不,我也听到了!”

秦北洋回答。可这电话铃声从哪里来的?墓穴里会有电话线吗?难道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号?他们到处寻找铃声来源,秦北洋摸到狮鹫“镇墓兽”跟前,才现那一行法文“当铃声响起时,死者会重生。”

当铃声响起时……

铃声正在响彻这间地下墓穴,秦北洋望着四周与头顶无数的骨骸,如果六百万死者重生?

终于,齐远山在角落找到了一台电话机,他拖着电话线来到墓穴中央,放在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棺材盖上。

秦北洋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接?还是不接?

电话铃继续响,他闭上眼睛,心里一横,抓起电话听筒。

耳边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只说了一句法语单词:“nebougepas!”

秦北洋正好知道这句法语的意思“别动!”

他放下电话,乖乖守在小王子路易十七的心脏前。

几分钟后,齐远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惊恐地端着手枪,却看到一群欧洲人闯入墓地。

这些人并非警察,而是穿着便装,胸前佩戴着五芒星铁牌,又是assassins的标志。

芳子压下他的胳膊说:“他们是来参加刺客联盟大会的。”

接着朝鲜人来了,他们的刺杀目标是日本。然后是南斯拉夫人、波兰人、匈牙利人、英属印度人、荷属东印度人、土耳其人……

刺客们66续续赶来,带着五芒星铁牌为依据,进入这间地下墓穴。每个国家的刺客,有两到三个名额,几乎跟巴黎和会的代表国一样。不同在于,这些刺客大多来自弱小国家,或者无权参加和会的殖民地,比如越南和朝鲜。也有来自英、法、美、德等国的刺客。几个月前,法国同志刚干过一票大的,差点成功刺杀了他们的总理克列孟梭。

秦北洋与齐远山混在他们中间,贴上小胡子竖起衣领掩盖自己。刺客们大多习惯于化装,或故意带着风帽,不想被人看清自己的脸。

诡异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下没人再敢去接,墓穴里多了五个人。

所有灯光亮起,照得如同白昼,五个人站在最醒目的位置,面前就是路易十六与王后的棺材。

第一个是阿幽,刺客们的主人,她还是穿着中国小姑娘的衣服,十六岁的乌黑大辫子。

第二个是“老爹”,他才是刺客们的真正主人秦北洋如此猜测,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第三个是阿海,右脸上的刀疤永世难忘,秦北洋的杀母仇人。

第四个是脱欢,强壮得如同一堵高墙,让周围人退避三舍。

第五个……怎么还有第五个?年轻人的体型,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副鬼面具。

第三十四章 老秦的逆袭

“不疯魔,不成活!”

七百年的卢浮宫前,大喇叭播放巴赫的管风琴《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已不再是声波,而变成人耳可闻的洪亮之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巴黎人,仿佛听到教堂唱诗班的礼赞。

十角七头镇墓兽,刚从卢浮宫的仓库中苏醒并逃脱。四条兽腿狂奔,七头脑袋狼奔豚突。它已接收主人的命令,务必杀死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当这怪兽张开大嘴,即将吞没霍尔施泰因,坐在镇墓兽的装甲舱里的秦海关,仿佛已看到博士的半个身体,仍然血淋淋地留在地面,两条腿恐惧地跑来跑去,才现上半身正在十角七头的某一个头里。

博士本能地往后一退,意外坠入塞纳河,让镇墓兽的这一击落空了。

老秦重新推动操纵杆,咒骂卢浮宫卸掉了十角七头的子弹与炮弹,无法用机关枪消灭霍尔施泰因。但他没时间了,不能继续在巴黎的心脏为所欲为,因为大批警察和军队正在赶来。

“博士,永别了!”

秦海关指挥十角七头镇墓兽掉头,大踏步穿过协和广场,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冲向拿破仑建立的凯旋门。

巴赫庄严激越的管风琴声中,巴黎的黑夜正在热血沸腾,身后的卢浮宫已被木乃伊们占领,眼前的香榭丽舍大道无比宽广。

坐在镇墓兽里的人,已到最后时刻。秦海关咳着血,肺叶正在燃烧,生命是灯芯的最后一截,他想起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咸丰帝坐镇帝都统御满汉蒙回藏等诸多民族,曾国藩的湘军忠诚地保护他的帝国。江南半壁江山仍在太平天国手中,天王洪秀全稳坐天京荣光大殿。南北两位君主都想彻底铲除对方的紫禁城或天王府。大沽口海面上出现一支蒸汽风帆舰队。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集结骚子营,人马皆是盔明甲亮威风赫赫,真个是胡笳连天鼓角声声,却在北京郊外八里桥全灭。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烧死三百名太监、宫女、工匠……

维克多·雨果在笔耕《悲惨世界》之余写道“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大肆抢劫,另一个纵火焚烧……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

那一夜,有户姓秦的御用石匠,逃出大火中的园子。拖家带口,越过燕山,奔往咸丰帝避难的承德避暑山。怀孕的媳妇,在古北口长城的烽火台里生下个男孩,起名秦海关。

老秦家从此有了在野地生孩子的传统。

咸丰帝驾崩后,秦海关的父亲参与了咸丰帝陵的修建,完工后搬到皇城根下的工匠村。太平天国、捻军、回乱纷纷平定,李鸿章、左宗棠洋务日渐成效,同治帝却在十九岁死于花柳病,皇后阿鲁特氏吞金自杀。秦海关刚满十五岁,随父应征修建同治帝与皇后的惠陵,开始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不久,他从山东威海迎娶了媳妇。

甲午年,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戊戌年,百日维新,六君子死难……住在皇城根下的老秦,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关心媳妇的肚子。

庚子年来了,白鹿原来了,儿子秦北洋来了,这是二十世纪。

坐在十角七头镇墓兽里,秦海关想起自己参与建造过同治帝的惠陵,主持建造过慈禧太后的定东陵、光绪帝的崇陵,袁世凯的秘密陵墓、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陵墓,差点造了妖僧拉斯普京的陵墓。完工的镇墓兽有五个之多,堪称“造墓狂魔”。照道理,他早应短命而亡,却成了家族最长寿的一个,难道八字太硬?

时光如吃月亮的天狗,眨眼间,六十年一甲子。濒死体验般的回忆,秦海关想起碌碌无为的一生,决定在临死前,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儿。

今夜,他控制十角七头镇墓兽,在法兰西的心脏大闹卢浮宫。他要为中国而复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掉法国人的圆明园——凡尔赛宫。

穿过凯旋门,无人可以阻挡十角七头,秦海关冲向巴黎西区。

这一带没有路灯,常有大片森林,即便镇墓兽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如水滴汇入大海。

他闯入了巴黎电厂。

十角七头需要新的能量,镇墓兽撞破电厂围墙,进入排泄有毒废弃物的厂房。七个脑袋埋入致命的重金属液体中,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仿佛饿死鬼投胎。老秦感觉浑身都被毒物包围着,呛鼻的气味让他的眼泪鼻涕直流,每一寸皮肤都在麻。但对机械化改造后的镇墓兽来说,却相当于快充电。

镇墓兽吃饱喝足,带着浑身毒气,变成真正的撒旦。秦海关操控它冲向正南,悄无声息地渡过塞纳河。十角七头并不畏水,可以轻松在水底行走,装甲舱犹如潜水艇的潜望镜。摆脱了所有追赶,它将脚步声放轻,无声无息地接近凡尔赛机场。

十角七头越过壕沟与围墙,就像战场上的安禄山,用兽腿与七个兽头,杀死沉睡中的士兵。秦海关操纵镇墓兽钻入弹药库,利用兽头灵活的嘴巴,为彼此安装弹药,重新成为一辆移动的坦克。

末日审判的时候到了,是对老秦自己,也是对凡尔赛宫。深呼吸,趁着自己还活着。他悄悄地转移,操纵镇墓兽陷入暗夜,如同隐身的刺客,慢慢接近凡尔赛宫。

老秦并不知道,决定世界命运的三巨头——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正在这座欧洲的万园之园彻夜开会,讨论明天凡尔赛条约的签字仪式。

当他路过吕特蒂旅馆,黑夜飘扬着五色旗。秦海关想起了儿子,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不敢肯定儿子是否还活着?

忽然,十角七头静止住了,它的七个脑袋高高昂起,似乎星空中有天使飞过。

秦海关打开装甲舱,看到凡尔赛的夜空,缓缓飘来一艘纺锤形飞艇,距离地面不过一百多米。雪白的艇身上涂装绿白红三色的意大利国旗,底下吊舱转动着螺旋桨。

还有一个天使,长着四个翅膀,陪伴飞艇并肩翱翔。

四翼天使镇墓兽。

地上的魔鬼,空中的天使,彼此对视一眼,它们都在执行各自主人的任务。

目标——凡尔赛宫。

第三十五章 断头王后

凡尔赛条约签订前夜,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联盟世界大会。

无数骷髅头环绕下,狮鹫镇墓兽眼皮底下,法国无政府无主义者,撬开了断头国王路易十六的石棺。

不出所料,石棺里是一口铅棺。但是未被焊死,只有一把精巧的大锁。国王生前酷爱锁具,足以加入工匠联盟,这种爱好也延续到了断头台。

大锁被粗暴地砸开,铅棺内冲出一阵烟尘。刺客们掩住口鼻,再用灯光往里照,就跟盗墓贼一样娴熟。

很可惜,他们只看到一堆朽烂的骨头,零散分布在铅棺中,没有传说中的防腐措施。石雕上的王冠都没有,也找不到随葬品。唯一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是没有头骨。

因为国王死在断头台上。

丈夫被现了,妻子还会远吗?

刺客们打开王后的棺材,先是石棺,再是铅棺。听到棺材盖崩开的刹那,秦北洋莫名心疼。棺材里升起一团白烟,喧闹的人们立时安静。

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正在沉睡,肌肤胜雪,容颜依旧,栩栩如生,竟无任何腐烂的迹象!唯有满头白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三十多岁的贵妇人,体貌具有日耳曼人特征。她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女,七岁时遇到六岁的莫扎特。小天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将来要娶你为妻!”。后来小公主成为法国王后,凡尔赛宫举行盛大婚礼,全欧洲的女人羡慕她是风华绝代的时尚引领者。有人编段子当法国人民吃不上面包,王后天真地说:那他们干嘛不吃蛋糕?这些段子让她走上断头台。她踩到刽子手的脚,竟还说“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从容赴死。

断头王后。

尚未腐烂的尸身,脖子与身体之间,挂着一道黑色项链,点缀着线条状的珍珠宝石……

秦北洋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项链啊,而是伤口被缝合的针线。在中国也很常见,被砍头的犯人家属,都要请匠人将头颅与身体重新缝合再下葬,这叫落得全尸,以便下一世投胎。

砍下皇帝的头呢!

不知怎么,耳边又萦绕起这句话?他们为何打开棺材?暴露国王与王后的尸身?仅仅为欣赏断头王后的不腐之身?

答案就在两具石棺跟前,响起格格格的齿轮转动声……

刺客们面面相觑,一个惨叫声惊起有人胸口血肉模糊,露出空空的胸腔,心脏去哪里了?

心脏在狮鹫的鹰嘴中。

狮鹫镇墓兽,睁开一双鹰眼,钢铁鹰嘴滴着血,撕开一名刺客的胸膛。它的两扇翅膀挥舞,鹰爪和狮腿奔跑起来,攻击墓穴里的每个活人。

它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具有杀人能力的机器。当刺客们撬开墓主人的棺材,亵渎了国王与王后的遗体,等于触了镇墓兽的机关。在它眼中,闯入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盗墓贼。

秦北洋想到一种可能性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在欧洲传下了手艺?

有人掏出武器反抗,但在狮鹫面前徒劳无功,鹰爪、鹰嘴,甚至两片翅膀,都是杀人利器。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鲜血在墓室中横飞,棺材旁倒下一大片尸体。秦北洋抽出环唐刀,齐远山也掏出手枪。

狮鹫镇墓兽把刺客们逼到墙壁边缘,有些人身轻如燕辗转腾挪,甚至跳到布满骷髅头的天花板上。当秦北洋也背靠一堆骨骸,忽然有根棍子勒住他的咽喉。他开始猛烈地挣扎,接着越来越多的棍子纠缠上来,还有几双枯瘦的手指头。低头一看,全是死人骨头。

对面的骷髅头张开嘴巴,咬住刺客们的脖子。幸好齐远山帮忙,打断了好几根骨头,才将秦北洋从墙边拉出来。

巴黎地下墓穴一片大乱,堆砌成墙壁的不计其数的死人骨骸,都是为国王与王后守墓的保王党人,也许都死于大革命时期的断头台,被一同葬在他们效忠的君主身边,在地下世界再造一个波旁王朝。

镇墓兽在杀人,保王党的骨骸在杀人,整座底下墓穴都在杀人……

全世界的刺客们血流成河,这就是所谓的“刺客考验”?

秦北洋与齐远山东躲西藏,还要保护小女孩芳子。他感觉这是一场阴谋,针对绝大多数刺客的阴谋,或者说是一次刺客内部的大清洗。要么排除异己,要么淘汰弱者,要么是对墓主人的活人献祭!

阿幽、阿海、老爹、脱欢,还有戴着鬼面具的,这五名中国刺客,似乎早有准备,在棺材开启时躲得很远,避开了狮鹫镇墓兽的第一波攻击,又躲过了保王党骨骸的第二波攻击,至今毫无损。

巴黎警察局的沙维尔警长,混入刺客联盟大会的“内奸”,已被镇墓兽击伤,胳膊血流不止。慌乱之中,他的鸭舌帽与假胡子掉落,正好被法国无政府无主义者认出了面孔。

“内奸!”

周围人齐刷刷看着他,沙维尔警长忍着伤痛,举枪打死眼前的刺客。当他背靠到骷髅墙壁,两只白骨胳膊勾住了他,魁梧的警长无法逃脱。刺客阿海悄然靠近,潇洒地挥过匕。

沙维尔的咽喉被割开,气管暴露在空气中,双眼绝望地瞪大,凝视阿海脸上的刀疤。

警长殉职同时,秦北洋感觉机会到了。在刺客与镇墓兽与骨骸大乱斗的一锅粥里,他就能趁乱亲手杀死阿海,为十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复仇!

他把唐刀藏在身后,悄然从侧面靠近阿海,靠近他有刀疤的那一边脸颊。当他出刀指向阿海的后颈,刀锋距离颈动脉只剩半尺之遥,迎面飞来一只锋利的鹰爪。

如果秦北洋砍死阿海,与此同时,狮鹫的鹰爪也会抓碎他的脖子。

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将唐刀反手抽回,挡格住了镇墓兽的这一击。

狮鹫挥舞翅膀,竟在墓穴飞了起来。虽然天花板不够高,但它也能凌空腾跃,居高临下摘取刺客的人头。

但是秦北洋有一种感觉,狮鹫并未看到他,纯粹只是做着重复性的机械动作。并不像其他镇墓兽那样随机应变。果然,这尊路易十六的镇墓兽再度飞起,向着地面俯冲而来,似乎要毁灭所有活人。

白天还在奄奄一息,如今的秦北洋却生龙活虎,仿佛从墓穴里得到无穷力量。一年多前的噩梦越清晰,脑中闪过某个圆形废墟,老虎、雄鹿、猴子、乌鸦、狗熊再次跑到心里……

转瞬间,他模仿出这五种动物的动作,迎着狮鹫镇墓兽高高跃起,挥舞三尺唐刀,英勇无畏地人兽对决。

“哥哥!”

刺客们的主人,十六岁的阿幽,认出了秦北洋的脸。

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嘴角奇异地微笑,秦北洋飞身越过她的棺材,环唐刀滚滚烫,自带千钧力道,躲过狮鹫的鹰爪,正好劈中镇墓兽的面门。

巴黎地下墓穴,响彻金属碰撞之声……

火星四溅到秦北洋和断头王后脸上,雷霆般的冲击波,所有刺客应声倒地,如同火山从地底喷,彗星撞击月亮。

仿佛全身被魔鬼包围,坠入烈焰翻腾的地狱,秦北洋先感到手上猛然一颤,接着是势如破竹的兴奋,肾上腺素与热血都喷涌头顶。

狮鹫镇墓兽一分为二,一道红光从它的体内炸开,接着粉身碎骨地坠落到在地。

秦北洋目瞪口呆地摔倒,这把安禄山用过的唐刀,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劈开了一尊镇墓兽。

墓穴安静了,骷髅与骨骸们,要么退回到墙壁复归原位,要么坠地朽烂。

破碎的狮鹫,断头国王与王后的镇墓兽,五脏六肺已暴露,只有齿轮、传送带、条带,擒纵器等等,就像父亲在清宫里见过的大型瑞士钟表,同一个机械原理。那些钟表也配有十八世纪的人物和山水,全都会按时运动,被中国人称为“奇技淫巧”。

但他没有现灵石。

镇墓兽的灵石,非但外观极为独特,对于秦北洋来说,只要靠近就有一种灼烧般的感应。

狮鹫镇墓兽却没有,归根结底,它还是一尊“伪镇墓兽”。它并不具备中国陵墓里镇墓兽的威力,因为没有墓主人的灵魂,纯粹依靠钟表般精致的机械技术。

这种“伪镇墓兽”就是机械体,而不是“灵魂机械体”。

所有人直勾勾地凝视秦北洋。阿幽将阿海与老爹等人拦住,不让他们靠近秦北洋。

秦北洋剧烈咳嗽,将安禄山的唐刀插还到背后,回到两具棺材跟前。他对国王与王后说了一声“jesuisdéso1ée”这是法语中的正式道歉。

然后,他将铅棺重新盖上。无法焊接,便用狮鹫镇墓兽的破碎零件,权作一根根钉子,依次打进棺盖。

合上断头王后的棺盖时,秦北洋有一种错觉玛丽·安托瓦内特睁开了眼睛。

只有盖上棺材,让国王与王后重新安睡,保王党骷髅才不会再攻击他们。

最后,他抱起路易十七小王子心脏的酒精瓶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秦北洋想起了唐朝小皇子,棺椁不知流落何方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第三十六章 刺客之王(一)

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考验结束了。

路易十六国王与王后的墓前,堆满新鲜出炉的尸体。刺客联盟大会的主持人,法国无政府主义者也已一命呜呼。死里逃生的刺客,不到三十人,包括阿幽等五名中国人,阿拉伯的assassins传人,还有齐远山、芳子,以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叶克难。

秦北洋认出了名侦探,谢天谢地,没像沙维尔警长那样殉职。但他不动声色,不想暴露叶探长作为“内奸”的存在。

“叶探长?”

阿幽却认出了这张面孔,围脖早已褪下,名侦探孤立无援,已被五名刺客团团围困。

“阿幽妹妹,请不准动他。”秦北洋跳到他们面前,“我愿用自己来换取叶探长的性命。”

“哥哥,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阿幽微微转头,“还有齐远山,你也不要躲藏了。”

秦北洋明白了,当他们一进墓穴,那通来自地狱的电话,法语的“别动”,就是阿幽打给他的提醒他不要对国王与王后的棺材轻举妄动,免得触了镇墓兽。

这群刺客擅长利用电话,就像他们在北京石经山的洞窟里用过的伎俩。

秦北洋心生绝望,感叹自己这伙人,连同叶探长要被一网打尽……

阿拉伯老英雄走到他面前,敬畏地打量秦北洋,突然举起assassins的金匕,似乎下一秒就要割他断喉。

然而,老刺客却倒握刀柄,将匕送到秦北洋手中不知所措地抓着新月弯刀,金碧辉煌的皮鞘感觉烫手。

阿拉伯人高高举起秦北洋的右手呼喊:“assassins!”

突如其来的,在场所有刺客大为惊骇刺客联盟大会的最终胜出者,assassins荣誉的继承者,竟是一个“内奸”。

秦北洋摊开双手,没想到竟是自己?他从九岁起就誓要杀死刺客,与天底下的刺客不共戴天。

“哥哥,你是今晚的英雄,你杀死了镇墓兽,保全了所有人性命,理应得到这个荣誉。一年前,你在‘天国学堂’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全是第一名的成绩,当属天下刺客的楷模!”

阿幽大方地上来,抓住他的右手,再次高高举起。

他的手指头在颤抖:“阿幽妹妹,你说什么?天国学堂?刺客道与地宫道又是什么?真的不是一场梦?”

“不是梦,你说眼前的芳子是梦吗?”

芳子同学凑到秦北洋面前,双手作揖,嘻嘻笑道:“恭喜北洋哥!”

再也无人胆敢异议,一齐高呼口号:“assassins!assassins!assassins!”

秦北洋彻底懵了,真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我已命在旦夕,你们还得尽快再选出下一任。

刺客考验的最终胜出者,参与凡尔赛刺杀行动的十三人名单出来了

为就是秦北洋,接着是阿拉伯老刺客,然后是阿幽、老爹、阿海、脱欢、鬼面具,还有一个波兰人,一个南斯拉夫人,一个土耳其人,一个印度人,一个非洲人,一个朝鲜人最后这个,秦北洋在蒙马特高地见过。

剩下的,还有十来个受伤的刺客,包括年纪太小,道行不够的芳子。

被判定为内奸的叶克难、齐远山,照规矩将被立即处死刺客联盟在这一点上,跟工匠联盟是同一个规矩。

不过,作为新一任刺客领袖,秦北洋有权给予特赦。

“只要你们不伤害这三个人,我愿意跟你们去凡尔赛宫行刺三巨头,否则我就自杀!”秦北洋紧握金匕,对准自己的咽喉,“让他们在两小时后离开地下墓穴,此时已完成刺杀,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阿幽皱起眉毛,老爹在旁边想要劝说,但她决绝地摆手:“好,我答应你。”

鬼面具凑到耳边说:“北洋,按照数百年来的老规矩,每一位新当选的assassins继承人,必须在刺客联盟大会上表讲话。”

“让我讲话?”秦北洋面露难色,“我只是个工匠,口拙心更拙!”

“别谦虚了,我还不了解你吗?想想‘天国图书馆’。”

天国图书馆?又是什么地方?难道也在梦里的“天国”?自己失踪的一百天里?

搜肠刮肚,秦北洋还是想不起来,反倒想起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墓志铭,其中三句来自春秋战国的至理名言:兼爱、非攻、救守。

重新举起assassins的金匕,他对着刺客联盟的幸存者们高呼:“诸位!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中国秦北洋!”

“netg”

鬼面具将“中国秦北洋”变成英文,彼时尚未明汉语拼音,用的是威妥玛式拼音法。

“今日之天下,列强横行霸道,弱肉强食,道义沦丧。东方诸古老文明,皆被西方视为未开化之劣等民族,真乃乾坤颠倒矣。两千三百年前,中国人孟子曰:春秋无义战。瓜分世界之大战,阡陌纵横水井处,一朝尽化废墟,白骨累累,妻离子散,白人送黑人,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战!”

十九岁的秦北洋,从未如此伶牙俐齿,竟如火山爆:“无论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还是中国人;无论国王、富豪、工人还是农夫;无论老人、小孩抑或妇女;也无论健康、疾病抑或残疾;更无论是否兄弟姐妹亲朋友好,天下之内,皆兄弟也。”

鬼面具熟练地用英文和法文翻译,力求每个人都大致理解。

“刺客的最高荣誉在何时?不是复仇与刺杀,而是自我牺牲,如同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史记·刺客列传》: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

仿佛司马迁的文字自动蹦到脑子里,身为assassins的继承人,秦北洋已暗暗否定了八百年前assassins的精神,否定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的洗脑传统。

他将刺客联盟的精神,巧妙替换为两千多年前,专诸、聂政、要离以及荆轲中国春秋战国的刺客,不朽的司马迁所歌颂的“士”的精神。

阿幽与芳子听到他的这番话,同时露出浅浅笑颜。当鬼面具艰难地翻译完毕,底下响起疯狂的掌声,用各自母语称颂秦北洋。

第三十六章 刺客之王(二)

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联盟世界大会。

刺客们准备出,再次检查武器与弹药。被淘汰的若干人留下,看管叶克难与齐远山。秦北洋再次警告,如果谁敢伤害他们两人,必用金匕手刃之。

“北洋,小心些。”

叶克难低声提醒,他又看了眼刺客阿海与老爹。十年前,他就是从这两个刺客手里,救下来了九岁的仇小庚,然后让他成为秦北洋。

“保重。”

秦北洋也向名侦探抱拳,自己十九年的人生里,叶克难曾经五度救过他的性命。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何况,他这辈子也剩不下几天。

“远山,你也保重。”

再次挥手告别,十三岁的芳子答应,她会负责叶克难与齐远山的安全。

秦北洋跟随刺客大部队,离开断头国王与王后的葬身之所,今夜的目标凡尔赛宫。

刺客对地形颇为了解,穿梭在迷宫般的地道,稍有迷路就会被困死。片刻之后,进入巴黎下水道。

这条通往凡尔赛的下水道,是刺客们的天堂,也是行动与逃生的秘密通道。

一路无语,犹如古代军队衔枚疾进。突然,阿幽到秦北洋身边问:“哥哥,你可是真心要去刺杀三巨头?”

“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他们背信弃义,欺骗中国参加世界大战,却将我们这个战胜国的国土,转手赠送给日本。人们说这场大战是公理战胜了强权,我看应该反过来写。只有将这三个人类的败类祛除,才能挽狂澜于既倒,让该死的凡尔赛条约签不成。”

以上,并非秦北洋的真心话,因他认定刺杀无用,只会将历史推入更糟糕的轨道,比如萨拉热窝事件。但他决定跟随刺客见机行事,阻止刺杀计划。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体,是否会半道支撑不住?

秦北洋注意到一个细节,阿幽等五人都携带象牙柄匕,螺钿图案却不相同。脱欢还是“彗星袭月”,刺客阿海、鬼面具以及老爹,却是太阳环绕一圈光晕,这不是“白虹贯日”吗?至于阿幽的匕,始终捏在手心,看不清象牙柄上的螺钿。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秦北洋的杀父仇人刺客老爹,竟在前头慷慨悲歌,真如荆轲刺秦王一般。

这气氛也感染到了秦北洋:“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刺客立传,为游侠立传,你们将assassins的金匕给到我,正是我的知己者。”

“可你要杀了阿海与老爹复仇的誓言没有变。”

十六岁的刺客的主人,在新任assassins刺客之王的耳边,吹气如兰。

“先报国仇,再复家恨,过完今夜再说!”

“哥哥,一言为定。”

秦北洋故意躲开她:“阿幽妹妹,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你们究竟为谁效命?”

“他们都为我效命。”

阿幽的回答不动声色,霸气十足。

“你为谁效命?”

“我能说,我为你效命吗?”

她还像十年前初见的小姑娘那样,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依然是在地底深处,只不过巴黎与光绪帝陵相隔了一万公里。

“我……”秦北洋摸了摸自己胸口,肺叶里藏着正在分裂的癌细胞,“跟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有关吗?”

“我若说无关,你会信吗?”

“唐朝小皇子在哪儿?”

阿幽低声说:“哥哥,所有的秘密,终有揭开的一天。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它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还在中国境内吗?”

“是,我保证。”

“记着!绝对不可让终南郡王李隆麒的遗体流落到国外,否则,我将……”

秦北洋不知还能说出什么威胁性的话?对于这些亡命之徒的刺客,根本无惧于死亡。他下意识地扼住自己脖子,做了个类似割喉的动作。

“不要……。”

阿幽扣住他的手腕。

秦北洋找到了刺客们的命门他们惧怕他的死亡。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武则天的乾陵?传说中的镇墓天子,唐朝小皇子是打开乾陵的钥匙,而秦北洋则是打开唐朝小皇子的钥匙。

自己是钥匙中的钥匙。

终于,这把钥匙来到凡尔赛的下水道出口。秦北洋感到肺部剧痛,似乎只要离开坟墓的环境,癌细胞就会重新燃烧。

刺客们趴下,剥开郁郁葱葱的野草,眺望凡尔赛的宫墙。月光却照亮一尊奇形怪状的东西。秦北洋眯起双眼,认出那个怪物十角七头镇墓兽。

是谁在操纵这头巨兽?

它在静默,但没有沉睡。十角七头正在散热气,那是灵石的热量。这头镇墓兽臭气熏天,往外渗透有毒的液体,底下的草木全都枯萎,让秦北洋想起吞食有毒化学泥土的九色。

“必须尽快进入凡尔赛宫!”刺客阿海有意识地远离秦北洋,在另一边对大家说,“这头怪物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阿幽点头,他们缩回到下水道,打开一扇隐蔽的铁门,原来还有一条地道。十三个刺客拾级而下,穿过滴着水的通道,犹如再次深入墓穴,仿佛即将打开三口棺材,墓主人分别是这个地球上最后权势的三个男人。

片刻后,秦北洋感觉已来到凡尔赛宫的地下,头顶就是那座堪比圆明园的伟大宫殿。

走到尽头,刺客“老爹”打开一扇小门,便是一道简易楼梯,想必是凡尔赛宫的内部通道。秦北洋惊叹于刺客们的厉害,竟还有这种途径?

鬼面具刺客低声说:“这是国王路易十五为了方便与情妇偷情而开凿的秘道,只是后世被人遗忘了。”

“天国里的孟婆还好吗?”

秦北洋还记得梦中的那个老妇人。

“刺杀当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切忌分心!一心一意,方得始终!”

大伙儿爬上楼梯,到了天花板的夹层。阿幽示意不要出声音,她轻轻掀开一块木板,露出底下的宫殿。

秦北洋看到了镜子,不计其数的镜子,装饰着整个宫殿的墙壁,洛可可的金碧辉煌,折射出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大殿的地板上,铺着一面硕大无朋的世界地图,两个半球,四个大洋,七个大洲,上百个国家与殖民地,二十亿人类……

三个男人坐在这张地图上,一个白胡子的光头法国老人,一个银飘逸的英国绅士,还有一个姿容潇洒的美国长者。

assassins的金匕在刀鞘内跃跃欲试,决定二十亿人命运的三巨头,就在秦北洋的眼皮子底下。

第三十七章 最后决议

民国八年,1919年6月27日,巴黎和会闭幕前夜。

新月如钩,飞艇如梭,天使如龙。

朱塞佩·卡普罗尼把头探出吊舱,依稀可辨巍峨的凡尔赛宫。飞艇缓缓下降,狂风吹乱他的卷。这艘飞艇名叫“尤里乌斯·凯撒号”,以古罗马凯撒大帝命名,彰显意大利的千年荣耀。

而在他们右侧,四翼天使镇墓兽正在巡航,兽头上的双眼出赤色光芒,正在调整到跟飞艇同样慢的度,犹如巨鲸身边伴游的大鱼。

“老师,我们会不会被法国人的战斗机击落?”

钱科站在卡普罗尼身后,操纵飞艇已是熟门熟路,甚至夜航也不会迷路。他们从巴黎北郊的“毒地森林”升空,缓缓飞行到凡尔赛上空。

“上个月,凡尔赛的飞机跑道被爆炸破坏了。这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卡普罗尼回头看着吊舱里堆满的传单,“必须要让三巨头知道,意大利对于亚得里亚海的正义诉求。”

“对啊,如果有飞机过来,四翼天使镇墓兽还可以保护我们。”

“就像轰炸机去执行任务,必须有战斗机护航!”卡普罗尼是世界大战的空中英雄,他已用镇墓兽为飞艇护航,“但我缺少不了你,亲爱的钱!只有你的语言才能操控镇墓兽。”

“是,尽管四翼天使在空中听不到我的声音,但在起航前我已对它布指令,它会忠实地执行下去的,永不背叛。”

卡普罗尼继续俯瞰吊舱下面的形势:“你看那栋房子是什么?周围有许多火把。”

“好像飘着五色旗?是我们中国代表团驻地。”钱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有人要把他们都烧死?”

飞艇与四翼天使镇墓兽的百米之下,凡尔赛的地面,中国代表团所在的吕特蒂旅馆,已被数百只火把团团包围。这些人都是黑头黑眼睛,激动地说着中国话:“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拒绝签字!还我青岛!”

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冲云霄,不但天上的卡普罗尼与钱科听到了,也渗透进旅馆的窗户玻璃,让中国代表团的外交官们瑟瑟抖。

欧阳安娜还蹲在地下室,面对作为大狗的小镇墓兽,高声训斥:“九色,你可不要乱动,不要伤害外面的人,否则我让秦北洋来收拾你。”

她让九色乖乖守在地下,自己跑到门口看看形势。小郡王失魂落魄地冲进大门,头上沾着臭鸡蛋,这是他穿过抗议人群所受到的“礼遇”。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满头乱,浑身湿漉漉的西洋人——卡尔·霍尔施泰因。

“你怎么回来了?”安娜用毛巾给小郡王清理臭鸡蛋,“秦北洋还好吗?”

“我……”帖木儿颓丧地坐在楼梯台阶上,“对不起,他不见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跟法国女朋友在外头疯玩了大半天,回到公寓楼已经天黑,却再也不见秦北洋的踪影。这下他可急了,跟法国妞找遍了拉丁区的每一条街,甚至跑到塞纳河边寻觅,秦北洋没见着,倒是现了秦北洋他爹——秦海关!

不可思议,在巴赫的管风琴声中,十角七头镇墓兽也冲出了卢浮宫。更离谱的是,老秦居然钻到镇墓兽的肚子里,十角七头攻击了霍尔施泰因,迫使博士跳入塞纳河逃命。两年前,可是小郡王、秦海关、博士三人打开了安禄山大墓的地宫,挖出了这头凶残的镇墓兽。

小郡王从水中救起霍尔施泰因,紧急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凡尔赛的中国代表团,向欧阳安娜通报消息。

“只要秦北洋还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控制住十角七头。”博士终于说话了,他还处于某种癫狂状态,“老秦已经疯了!他正在操控镇墓兽,我猜他已经到了凡尔赛。”

欧阳安娜二话不说,当场抽了他一巴掌。

她还对霍尔施泰因背信弃义,将秦北洋囚禁在机场耿耿于怀,更想要为九色被炮弹击中而报仇。

“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对镇墓兽念念不忘。我连夜跑过来,是要提醒你们,务必注意安全。如果不阻止老秦,今晚将不可收拾!”

小郡王念在旧谊说了一句:“博士也是为了我们好。”

“放屁!”安娜丝毫不把小郡王放在眼里,“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照顾秦北洋吗?就知道跟你的小护士出去鬼混。”

仿佛还在北大历史系,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就差抽人耳刮子了。小郡王是堂堂的国会议员,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鄂尔多斯草原的世袭诸侯,执掌十几万臣民生杀大权,却也自知理亏,乖乖地被一个小姑娘训成了孙子。

楼上传来消息,代表团全体成员开会,欧阳安娜才忿忿地走上楼梯。

二楼会议室,唯独齐远山和叶克难不见了。这俩号称是来保护中国代表团的,却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夜缺席了。小郡王狼狈地坐在最后,听到外头抗议声浪不断,今晚是多事之秋,没有人能睡个好觉。

外交总长6徵祥率先言:“诸位,你们都听到了,爱国青年们把这里包围了。梁启也在外面瞎起哄。有十五个留法勤工俭学的青年,自称中国敢死军,说只要明天我们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就把我们都杀了!”

“这……哪里还有王法?”

大总统特使坐不住了,担心明天性命不保,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接了一句:“把山东和青岛让给日本,又算是哪门子王法?”

“不要吵了。”6徵祥一脸病容,“自从5月4日,因为这个巴黎和会,国内形势越复杂。有人说这叫‘五四运动’,必会改变所有中国人的命运。北京的朝野闹开了锅,国会坚决反对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大总统又密电要求我们签字!到底该签还是不签呢?”

“总长阁下!根据中华民国的权力结构,我们内阁官员受国务总理节制,但内阁总理又是由大总统任命。”在大总统特使眼里,中华民国的国会只是个摆设,“请总长阁下遵从大总统指令,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我等只是执行命令罢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顾维钧起身说,“今日,我已向法国外长毕勋声明,中国即便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也不会承认山东条款,我们会把这条声明记录在案。”

“少川,你做得对,签字可以,但我们不承认山东的权益归日本。”

“可惜,我的要求被毕勋外长断然拒绝,列强丝毫不给中国留任何余地。”

此话一出,会议室如地宫般寂静,只剩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抗议声。

“中国无路可走,只有断然拒签,必是我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夜!我又生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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