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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


001.流出去的情报

滨海城西有一栋小楼,孤零零地一栋,戳在大而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有点凄凄的冷清。

这院子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空的,它先前的老主人还在的时候,院子里曾经摆满了盆栽和可移动的假山石。按滨海的老传统,这不是个吉利布置,因为没有东西将根扎在地下,预示着这院子里人会终生漂泊,居无定所。

老话能传下来,到底是有点道理。这院子先前的主家姓华,是个年老的鳏夫,膝下三个儿子,长成的时候挨个送出洋去,竟然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华老爷子自个儿在这宅子里住了几年,趁一天夜深人静,忽的将宅子里头的盆栽山石全部装车拉走。而他那一屋子上好的木家具洋物件,竟然就像一堆无用的累赘一样,连同这座孤零零的房子一道,被主人抛弃在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滨海。

但战争终究没有来,宅子也理所应当易了主。它的新主人是一个常穿色無地和服的日本女人,瞧上了这孤零零的一栋楼,就连汪伪滨海当局原本送她一栋豪华气派的建筑,她都不要,偏偏挑中了这么个不吉利的院子,带一堆人搬进来,还在大门上挂了个白木牌,上书“日本国驻滨海总领事馆”。

新住户没有改变宅子的格局,甚至连一些装饰物都没有往院子里放,使得那栋楼像一柄直指天际的匕首一样耸立着,随时都能跃起来去戳破老天爷的那层皮。

但这栋已经改做办公楼的宅子新主人却是个温和的,她爱穿和服,梳江户时代的发髻,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像是大奥里的御台所夫人。

这样的仪容,使得最放荡不羁的来客在她面前也小心翼翼地屏息凝神。

“今日麻烦诸君过来,是因为一件还挺重要的事情。”

她讲日语,语气温软,混在荡漾的茶香里,让人无意识地放松。

“我们有一封情报流出去了。”

茶香和温软的余音依旧袅袅,但室内闲适的气氛却嗖然结冰。这三个人——着竹青色长衫者《潮声日报》记者谈竞,着黑色西服者滨海政治保卫局局长谢流年,着黄色军装者日本陆军滨海特务机关机关长藤井寿,三人的脊背像被人抻住筋一样,齐刷刷地挺了起来。

没有人立刻接话,谢流年反倒伸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盏,低头喝茶,像是掩饰,又像是漠不关心。

其余的三人一齐去看他,谢流年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回原处,像是才注意到其余人目光似的,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依然没有说话。

“从哪里流出去的?”最终是藤井寿先开的口,他的声音有点尖利,像是兴师问罪。

“从藤井君身边。”和服女人抬眉去瞧他,但目光却只是在他身上一带,便极快地转到谢流年身上,“或是谢君身边。”

藤井寿发出一声不屑地“嘁”声,半张脸轻蔑半张脸厌恶:“既然如此,那也有可能是从栖川领事身边流出去的了。”

“是,也有可能是从我身边流出去的。”栖川旬重复一遍,又把目光投到谈竞身上,“毕竟我的办公室,谈君是出入自如的。”

002.哪里的报纸

几份报纸被铺在了桌面上,栖川旬注视着谈竞的眼睛:“谈君,你是媒体界的人,或许你可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告诉我们这些记者都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三个人六双眼睛都盯在了他身上,谈竞皱了一下眉,伸手拿起一份报纸,然后在接下来短短一分钟之内,他的表情从镇静变成了紧张,又变成惊讶,他身体绷的更狠,同时眉心越皱越紧。极迅速地看完第一份后,又赶紧丢开去拿第二份报纸,紧接着便是第三份第四份……

谈竞趴在桌子上,最后一份报纸被他压在两只小臂下,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将眼镜拿下来,左手搓了搓脸,沉沉叹了口气。

“栖川领事……这是我的失职……”他低声说,“您毙了我吧,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任何风声,也……从来不知道帝国有这个安排。”

他的确可以“随意”进出栖川旬办公室,可这个意随的却不是他的意,而是栖川旬的意。

坐在栖川旬左手边的藤井寿按捺不住了,他站起身从谈竞面前拿了一张报纸来,看到头条白纸黑字地印着:行政院长孔祥熙与日进行秘密会谈!

“这是中国人泄露出去的。”藤井寿说着,将阴森森的目光转到谢流年身上,“要么是延安的人,要么是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人。”

一旦重庆投降,那么南京的汪主席在日本当局面前必然会地位大跌,养匪的道理藤井寿很清楚,只怕不仅他清楚,谢流年也很清楚。

但谢流年神色如常,他先看了眼怀表,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只有半个手掌大,侧过身对栖川旬道:“领事,我能要一杯清水吗?我到服药的时间了。”

藤井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谢局长!”

“藤井君,”栖川旬安抚他,“谢局长向来体弱多病,他为帝国日夜操劳,我们应该多照顾。”

她说着,摇了一下手边的铜铃:“美黛,请为谢局长端一杯热热的清水来。”

谢流年面露感激之色,低头从铁盒中倒出五颜六色十几颗药片胶囊,分三次和着清水咽下去,又轻轻顺了一下气,才不紧不慢地拿一张报纸,粗略将头条新闻浏览一遍,又斜斜撕开一角,观察纸芯中没有完全打碎的草茎。

“这是延安的报纸。”他语气笃定,“纸质、油墨……重庆条件好,不会用这么粗劣的纸张。”

藤井寿听了,又将自己跟前那张报纸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随即叫出来:“那这张就是重庆的了!”

谢流年点点头:“应该是。”

“好,”藤井寿冷笑一声,换用日语,是对栖川旬说的,“能接触到这份情报的不多,就那么寥寥几个人,竟然重庆延安都有了……栖川领事带的好手下,不如再仔细查查,或许还能发现苏联人。”

栖川旬脸色更加阴冷,嘴角也拉了下来,她没有再看藤井寿,反而对谈竞道:“这几个报社,我从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想必是新报纸,谈君请去查他们的主笔和印厂,七天之内,我要拿到完整名单。”

谈竞正色肃容:“是,领事。”

003.嫌疑人

这场会议进行时间很短,不过两刻钟,谢流年与藤井寿便已经开门出来。栖川旬的秘书小野美黛起身相送,见只有他们俩,不由纳罕,下意识往会议室里看了一眼。

谢流年注意到她的动作,开口解释:“栖川领事留谈记者另有要事。”

小野美黛回过头,对他微笑:“谢局长要结束休假了吗?”

“为汪主席和帝国工作,哪里敢有休假可言?只不过是这幅残躯总是拖后腿。”谢流年表情却轻松,他瞧了一眼会议室的门,意有所指,“这扇门里不知要决定多少人的生死。”

小野美黛看着他:“谈君也同谢局长一样,能决定他人生死吗?”

谢流年轻轻“嗯”了一声,语气疑惑:“谈记者是栖川领事赏识的人。”

小野美黛轻轻叹了口气:“领事赏识有文采的人,谈君不过是投其所好。”

她说着,压低声音,微微向谢流年处靠了一靠:“滨海印厂寥寥,他未必是真的不知道那些报纸从何而来……谈记者在新闻界颇受尊重。”

谢流年眉角一跳,异样的神色方一露出便立时压住,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对小野美黛笑了一笑:“这件事情,领事没有考虑吗?”

小野美黛看着他,唇角勾起,眼睛也弯弯的:“领事如果没有考虑过的话,谢局长以为,我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话呢?”

谢流年抿着嘴唇,眉心也皱了起来。

小野美黛接着道:“领事用人,起码得让她放心……得像您一样才行吧。”

谢流年微微笑着,他嘴唇抿起来,不受宠若惊,也不惊慌失措。

小野美黛看着他:“您如果要查内奸,那就多注意注意他吧,咱们自己人要先干净了,才能去怀疑别人。”

谢流年又向会议室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多谢小野秘书。”

小野美黛后退一步:“不敢耽误谢局长要事,还请您保重身体。”

谢流年向外迈出一步,忽然顿住脚,又转半个身子过来:“小野秘书的中文说得很好,听起来还有一点南方口音,就像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小野美黛笑意加深,很是欣喜:“为了能跟着栖川领事到中国工作,我曾经专门拜过老师学习中文。能得谢局长这一句夸赞,看来我的学习成果很不错。”

谢流年点了点头:“中文很难学,小野秘书的毅力令人钦佩。”

谈竞对这场谈话一无所知,他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却还不忘向小野美黛道别。后者待他远没有待谢流年那样殷勤,只坐在办公桌后向他微笑,轻飘飘地道一句:“谈君辛苦。”

谈竞左右瞧了瞧,过来与小野美黛搭话:“今日栖川领事拿的报纸,是小野秘书收集的吧。”

小野美黛瞧着他,没有答话。

谈竞又问:“您是从哪里拿到的?领事吩咐我查这些报纸的来处,不瞒您说,我全无头绪。”

“谈君是媒体界的人,”小野美黛道,“就算不知道这些报纸的来处,也不至于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报纸。”

谈竞苦笑一声:“我真的从没有见过。”

“现在辩驳自己,似乎有些迟了。”小野美黛又开始微笑,“谈君还是早早做好领事交代的工作吧。”

谈竞看了她一眼:“小野秘书原来不知道。”

004.谁是卧底

小野美黛端茶进去给栖川旬,她还在会议室里,正翻看那些报纸。

栖川旬的办公室在领事馆最顶层,在华家原来的老宅子里,这是主人的卧室,一个三进的套间,最外是会见亲密友人的茶室,第二进是内书房,最里面才是主卧。栖川旬将这三进依次改成了秘书办公室、会议室、领事办公室,会议室夹在两个办公室中间,只用来召开极高层的机密会议。

小野美黛在栖川旬左手边坐下,将托盘上的风炉、茶釜等一一取下来摆好,谢流年在的时候,这间会议室里喝的是中国茶,但等到私下里的时候,栖川旬只喝日式末茶。

栖川旬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瞧她手上的动作,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美黛煮茶时的动作可真优美,只看这样的动作,就觉得茶水一定很好……我就一直学不来。”

小野美黛微笑起来,笑容谦卑而温柔,她没有看栖川旬,依然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事情,口中道:“领事的精力都在国家大事上。”

栖川旬又低下头去翻看那些报纸:“这些文章,有几篇写的很好,文笔犀利,切中要害,甚至连外务省下一部打算都能猜到……中国还是有人才的。”

小野美黛这才转过头来:“谈君也算是人才吗?”

栖川旬笑了笑:“他也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小野美黛立刻道:“领事怀疑他?”

栖川旬静默两秒,轻轻吐出一口气:“不是他,是我身边的人。”

小野美黛柔美的脊背线条忽然开始僵硬,她定了定神,将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肃容看向栖川旬:“领事是说……领事馆里……”

栖川旬将摊开的报纸掩上,粗糙的纸张摩擦声混在沸水咕咚咕咚的声音里,凉的就像一道刀光:“领事馆里有内鬼。”

小野美黛立刻道:“一楼的那些中国人……”

栖川旬微微点了点头:“藤井寿方才据此指责我,说我招这些中国人来领事馆,是有意泄露情报给他们。”

她说着,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藤井君一直对陈年往事耿耿于怀。”

“领事要提防这个人,”小野美黛没有笑,她的神情依旧严肃,“他不是为了帝国才来滨海的,他或许会将这次的失误上报给军部,由军部出面与外务省接洽。”

“美黛不要担心,请接着煮茶吧。”栖川旬盯着红泥风炉,唇角依旧噙着笑意,“泄露的这个情报,其实算不上什么,即便是被外务省的上司们知道了,至多只是训斥两句罢了。”

“只有中国人才会将这个情报看的很重要,但其实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说,“中国的命运,早就不在中国人自己手里了。”

德国与英法签订了《慕尼黑协定》,兵不血刃地从两国手里取得了捷克斯洛伐克的领土,这样的成果让他们在亚洲的盟友感到眼红,于是想如法炮制,通过对英美施加压力,而迫使西方世界承认日军对华军事行动是合乎国际法的。

“只是我手下的领事馆里竟然有内鬼存在,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栖川旬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软,好像一个温婉的女孩子忧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就像饭团里卡着的小鱼刺。”

小野美黛又开始煮茶,她将烧开的水晾在一边,取了一匙末茶倒进茶碗里,然后将晾好的热水慢慢倒进去,拿茶筅轻轻搅动,又低声道:“领事打算清洗领事馆吗?”

只要她一点头,四楼之下立时便会陷入腥风血雨中。

但栖川旬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何必这么大动干戈?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是想求一个安稳日子罢了,既然愿意为帝国服务,那帝国就应当回报他们一个好生活。”

小野美黛没有说话,她了解面前这个女人,栖川旬的确是日方少有的温和派,但这绝不代表她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至于那只内鬼……”她接着说,“在动手之前,我要先确定一下,问题究竟是不是出在领事馆里。”

005.被怀疑的人

滨海有很多中国人在栖川旬治下的领事馆工作,不仅有男人,还有许多女人。他们基本没有人从事机密工作,每个人都在做一些普通的行政,例如兴建一所学校,大力普及日语,鼓励中日通婚,或者将滨海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组织起来,办一些插花、茶道之类的兴趣团体。

栖川旬是日方少见的温和派,但温和派却比军部更可怕,因为他们更懂得怎样彻底征服一个民族。

领事馆的工作又恢复了正常——或者说,其实并没有不正常过,除了领事会议室里的那场会议,政治保卫局和滨海特务机关都已经开始大动干戈,但领事馆却仍然悄无声息。小野美黛猜测,栖川旬应当是已经将嫌疑锁定在了领事馆内部人员里,叫谢流年和藤井寿来,兴许是为了声东击西。

她在办公室里处理楼下递交上来需要栖川旬审阅过目的文件,一边处理一边走神,就连栖川旬在里面摇铃叫她,她都没有听见。

“你有些心不在焉。”栖川旬从办公室出来,将一个档案袋轻轻放在她案头,“有心事?”

小野美黛猛地一惊,她站起身来,随口编了一个谎话:“领事……日前接到我母亲的家信,提到外祖父偶感风寒,身体欠安,因此有些担心。”

栖川旬挑了挑眉:“你母亲要你回国么?”

“她希望我为大日本帝国奉献终身。”小野美黛道,“除非您不愿意留我了。”

“美黛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希望能与美黛一同工作到退休。”栖川旬对她微笑,“但如果因为家人有恙而需要回乡尽孝的话,我也乐意给你时间……美黛没有父亲不是吗?母亲和外祖父母合力将你养大,这份养育之恩应当厚报。”

小野美黛对栖川旬鞠躬,嘴里说着感谢的话。栖川旬带来的文件就放在她的桌面上,她的目光移下去,看到档案袋上的几个字:外务省七月二日密电译文。

她心里突地一跳,栖川旬又开口:“现在请美黛将这份文件密封,送到机要室里去存档吧。”

小野美黛立刻领命,同时将她已经整理好的文件交给栖川旬,又看着她回到办公室,才匆匆拿上那个档案袋下楼。这种款式的档案袋并不常见,小野美黛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里面装的正是这次走漏出去的情报:孔祥熙与日方密谈的消息。

档案袋没有封口,只是潦草用线缠住背后的袋纽,与上次一样。小野美黛慢吞吞地下楼,犹豫要不要拆开看其中的内容,上一条情报刚刚流出去不久,照栖川旬的性格,应该更加谨慎才对……除非她这是故意的。

故意不封口。

那么她是怀疑我了。小野美黛被这个推论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档案袋被她掌心潮湿的汗汽浸出了一个模糊的指印。

她在怀疑所有能接触到这一档案袋的人,小野美黛心想,从领事办公室出去,进机要室封档,这期间的所有过程,经过的每一双人手,都是她怀疑的对象。

006.洗白与嫁祸

小野美黛最终没有动那份档案,她甚至等档案袋上那个模糊指印完全风干后才进的机要室,当着机要室员工的面封口压章——其实已经晚了,她本应当着栖川旬的面将档案袋封口。

机要室的人已经知道情报走漏的消息,见她来,各个都紧张地挺直腰背。他们全部是日本人,而栖川旬在怀疑他们。

“和上次一样的机密档案,”她在封条上印自己的指纹,“田中处长请放仔细些。”

田中额上浮起一层冷汗,他亲自登记这个档案袋密封的时间,又跟在小野美黛的指纹后面压上自己的,小心翼翼地发问:“领事打算如何处理上次的事情?”

“领事暂时还没有交代什么,”小野美黛垂眸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田中处长全力做好手上的事情就行了,消息未必是从领事馆出去的。”

田中用手掠了掠额头:“计划是军部与外务省共同议定的,如果不是从外务省直属的领事馆出去,那就是从军部出去了。”

小野美黛没有说话,只盯着他使劲看。

田中自顾自道:“我问过军部的朋友,他们已经开始清查内鬼,但咱们这边却静悄悄地毫无动静……让人心里没底。”

“你很关心这件事,”小野美黛终于开口,“关心地有点过了头,你在紧张什么?”

田中一愣,像是被吓了一跳似得双手连摇:“档案是从顶楼办公室递下来,在我这里归档,中间能做手脚的,只有小野秘书您和我们机要室,如果领事要拿人问罪,第一个就是你我……”

小野美黛盯着他的眼睛:“照你这么说,走漏情报的人是我?”

田中脸色立时涨红:“没有!领事馆上下谁不知道小野秘书深受领事信任……”

小野美黛的脸拉下来,看起来有几分不善。但她没有与田中多做纠缠,嫌疑他们两个人背着,如果田中想自保,势必要尽力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只可惜挑错时间,就算真的要泼,也要在栖川旬面前泼,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她从机要室离开回顶楼办公室,直接去见栖川旬。但推门却发现谈竞在桌前站着,栖川旬坐在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张纸页,小野美黛走过去时瞟了一眼,感觉像是一份名单。

谈竞对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有开口招呼,他像是知道小野美黛不喜欢他一样,从来不试图跟她发展什么交情。

“田中处长一直在跟我打听领事关于情报走漏的相关处理决定。”小野美黛将机要室出具的收档证明拿给栖川旬看,她面上浮起笑容,用调侃的语气道,“还说领事要拿人问罪,我与他二人首当其冲。”

栖川旬也笑起来:“是吗?那我是否要遂他的愿,好好审审你二人呢?”

“领事若怀疑我,请尽管审问。”小野美黛道,“我若对领事说一句假话,就叫我家破人亡。”

谈竞站在后面,听到这话,极轻微地哼笑了一声。

007.对头

小野美黛听到了他的哼笑,立刻回过头去瞪着眼睛看他。但谈竞却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还顺便咳了两声,好像刚才的冷笑只是因为嗓子不舒服。

他没有给小野美黛开口的机会,直接对栖川旬道:“这份名单上的人,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是国共两方的卧底,只是他们与其他人相比,更有嫌疑。”

栖川旬点了点那份名单:“这张纸若是送到藤井君手里,清白也好,嫌疑也罢,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谈君不妨再回去仔细验证一番。”

“中国有句古话,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谈竞微微笑起来,他皮肤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一张脸,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领事叫我甄别潜伏在我们这里的国共特务,这就是我甄别的结果,至于验证,那应该是藤井君的工作。”

他说着,用右手扶了扶眼镜,突然换用了日语:“不过……藤井君到底是军部的人,栖川领事应该有一支直接领导的武装力量,负责协助领事馆的情报工作。”

谈竞在日本留学过,学的还是新闻。他说起日语来发音标准吐字清晰,神态与语气都像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就连栖川旬偶尔都会恍惚,觉得他像自己一样,是个来中国工作的日本青年。

小野美黛站在栖川旬办公桌一侧,微微低头,眼睛看着桌上的一部电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栖川旬也换用日语,对谈竞道:“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力,外务省和军部不分你我,但谈君的建议很好,我会仔细考虑的。”

谈竞点了点头:“我不宜太频繁地往来领事馆,尤其是保卫局谢局长那边已经开始大动干戈,我频繁过来,容易暴露身份。那份名单,栖川领事还请及早处理。”

小野美黛哼笑了一声,像是回敬他之前的冷笑。

栖川旬看了她一眼,又对谈竞道:“谈君说的是,这方面是我欠考虑了。”

谈竞离开领事馆的时候戴上了礼帽和墨镜,还要在拿一根文明棍,帽子和墨镜都压得很低,能遮住大半张脸,像一个矜贵的贵族。他日常是穿长衫的,但到领事馆来就穿西装,衬衫西裤藏在长衫里面,要换装,不过是将长衫脱下来换上西装外套,和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换上长衫功夫。

小野美黛在栖川旬的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到谈竞上了领事馆为他准备的车,从正门开出去。栖川旬在她身后,忽然开口发问:“你好像很不喜欢谈君。”

小野美黛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摇头:“他是个中国人,不应该参与这么高级的机密。”

栖川旬默了默:“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中国人。”

对自己的同胞举起屠刀,只为去追求一个外族的理想?

小野美黛这么想,却没有这么说,她顿了一下,开口道:“他让我觉得害怕。”

她走过去,想伸手去拿栖川旬桌面上的名单。

栖川旬抬起一只手压住,道:“这份名单上的名字,我还需要再斟酌,‘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是军部的作风,这只能激起反抗,而我们要的是顺服和发自内心地认同。”

栖川旬慢慢微笑起来,笑意在她脸上凿出一个酒窝,衬着她温婉的和服打扮,显得温柔又静好,甚至可以模糊她接下来那句话里吞天的野心:“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

008.致命名单

延安方面针对孔祥熙与日密谈的评论自从消息走漏后就再也没有停过,其目的无非是煽动社会舆论,逼迫重庆抗日到底。中国的命运没有捏在中国人手里,但这个国家的人们却不甘心地想要再挣扎一下。

小野美黛收到栖川旬交给她的名单,令她将名单送去藤井寿的特务机关,请他依次逮捕名单上的人员进行审讯。这是谈竞交给她的名单,却并不是谈竞当初用的那张纸。

这名单栖川旬斟酌过了,她或许添了几个人,也或许删了几个人。她惯使怀柔的手法,可那只是为了和军部配合,用来维护统治的手段。

小野美黛拿着那份名单,向栖川旬保证她一定会亲手将名单送到藤井寿手上。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栖川旬突然叫住她,拿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将那份名单折好,放进了信封中,然后亲手封口。

小野美黛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觉得这动作的意义再明显不过,栖川旬在放着她。她心神不宁地拿着信封下楼,坐栖川旬的车去陆军滨海特务机关,车子刚转过领事馆那条街的拐角,就被一席长衫的谈竞拦了下来。

谈竞带着相机,看样子是在出采访。小野美黛知道这时候要做戏配合他,因此没有下开车,只让司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谈竞彬彬有礼地站在车前,讲中文,腰背挺直,声音洪亮:“我潮声日报社的记者谈竞,我想针对孔祥熙与日方密谈一事采访栖川总领事。”

司机是日本人,对中文一知半解,但能听懂栖川旬的姓氏,因此急忙用日语解释:“车上坐的是小野秘书,不是栖川领事。”

谈竞立刻道:“采访小野秘书也可以。”

小野美黛在车后用日语不耐烦地说:“告诉他,我不能代表栖川领事接受采访,我还有公务。”

司机将她的话依言学出去,刚说了半句,小野美黛心里忽然一动,想起手上的名单来,立时便改了主意:“请等一等……我愿意接受他的采访,栖川领事有些话,要通过媒体传达出去。”

谈竞上了车,与小野美黛并肩坐在后座。那个牛皮纸信封就放在小野美黛并拢的膝盖上,谈竞甫一上车就看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是你交给栖川领事的名单。”小野美黛道,“我现在要将它送去藤井机关长手上。”

两个人不约而同,用的都是中文。

谈竞看那信封的眼神开始变的幽深,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前几天就将名单交上去了吗?”

“领事需要考虑,”小野美黛道,“我不知道谈记者手上还有领事馆的专用信纸。”

谈竞抬起眼睛看她,表情平静:“我没有领事馆的专用信纸,我交名单给领事的时候,用的是一张道林纸。”

车厢里立刻便静寂下来,因为各怀鬼胎的两个人需要时间来打自己心里的算盘。这段静寂很短,小野美黛率先开口:“谈记者不是要采访吗?请提问吧。”

谈竞低下头,将手里的笔记本打开,口中却问:“小野秘书看过信封里的名单吗?”

“看到了。”小野美黛答的很快,“我与总领事一同给信封封的口。”

谈竞“哦”了一声:“名单上有几个名字?”

小野美黛看着他:“名单是谈记者交上来的,有几个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

谈竞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009.试探与被试探

谈竞知道,但小野美黛不知道。

这是他的潜台词,小野美黛听懂了。他在暗示……或者说讽刺小野美黛在栖川旬心里的地位,像是试图挑拨她对栖川旬产生不满情绪一样,这让她觉得好奇。谈竞是由他在日本留学时的硕士导师小松介次郎引荐给栖川旬的,彼时栖川旬手下的“汉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谈竞这样一个小角色,着实入不了她的眼。

但谈竞注定不是一个池中物。他回到滨海后,栖川旬随手交给他一个任务,令他清扫滨海反日报刊,这只是一个无心栽柳的举动,却没想到谈竞不仅一举清扫了滨海市内的反日媒体,甚至还揪出了国共在滨海的一些秘密情报站。这样的工作成果引起栖川旬的注意,她便有意给谈竞更多的机会,并在他的要求下透露了一些经济相关的情报,这些独家消息使得谈竞在媒体界迅速声名鹊起——他只报道经济,从不涉足政治,就像一个孤傲的无党派媒体人,虽然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但却使更多人尊重。

谈竞在栖川旬面前的地位逐步上升,他很好地利用了他明面上的身份,与一些文人政客建立交情,因此获得了揪出一些国共特务,或者发现他们秘密联络站的便利。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谈竞实在功勋卓著,但这并不妨碍小野美黛看不起他,看不起他的政治立场,看不起他汉奸的身份。

小野美黛看不起谈竞,这点谈竞心里清楚。但两人同在栖川旬手下做事,所有的个人看法都得压下去,尽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谈竞除了日常问候外,几乎从不与小野美黛搭话……除了这次。

他采访用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钢笔拧开笔帽,一副准备随时记录的样子,但口中却依然对那份名单紧追不舍:“我第一次交这份名单的时候,小野秘书也在场,栖川领事好像阻止了小野秘书去看名单原件。”

小野美黛微笑道:“谈君看到领事阻止我了吗?”

栖川旬是在谈竞走了之后阻止的她。

谈竞道:“我看到小野秘书的目光投在那张纸页上,但栖川领事却用手将名单盖住了。”

他说着,抬头看着小野美黛:“栖川领事令我查领事馆里有通敌嫌疑的工作人员,那份名单就是我探查的结果,小野秘书很紧张那份名单,为什么?”

小野美黛落落大方地看他:“我不信任谈君,我怕谈君栽赃陷害我。”

谈竞忽然笑了:“‘栽赃陷害’,小野秘书的中文很好。”

或许我的中文太好了。小野美黛想,暨谢流年之后,谈竞是第二个专门提到她中文好的人。

“我与小野秘书没有私仇,”谈竞道,“女人对我的情绪,我也并不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放心,那份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但你手里的这份有没有,我就不敢确定了。”

他很想知道现在这份名单上的名字。

小野美黛的手指无意识地婆娑着牛皮纸信封,谈竞想知道现在这份名单上的名字,就是想知道栖川旬究竟对名单做过什么修改。

010.潮声日报

小野美黛轻轻叹了口气,谈竞偏过头来看她,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但眼神里藏着的紧张专注却趁人不备,悄悄探了个头。

她的眼睛在谈竞投过来的目光中找来找去,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一样,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将手上的信封放到他摊开的笔记本上:“这封信上有没有我的名字,谈记者不如替我打开看看?”

谈竞一愣,他似乎是想去拿那个信封,但最终只是手动了一下,又回去捏住笔记本的边缘:“这是小野秘书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替?”

“那我的事,谈君何必要关心?”小野美黛依然用中文,她将目光投向前排后视镜,看到司机的目光正时不时向后瞟着。

她换回日语,用敬语说话,一字一句都客气:“谈记者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谈竞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点了一个点,他把钢笔套上,想了想,又取笔帽下来,依然用中文提问:“进来社会上有声音宣称日方正在套取重庆国民当局的外汇,欲在经济上摧毁重庆民国当局,不知小野秘书对这种声音是怎么看的?”

这是他临时抛出的一个问题,并无实际意义,可以用华而不实的外交辞令回答。小野美黛微笑了一下,答道:“日本只承认一个中华民国当局,那就是南京汪先生的民国当局,为敦促中日两国睦邻友好,日本国应该,也有义务协助汪主席迅速建立一个统一稳定的中国当局。”

谈竞微微点了下头,忽然问道:“既然不承认重庆当局,那日方又缘何要与重庆行政院长孔祥熙密谈呢?”

小野美黛愣了一下,这已经不算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了。

“蒋先生与汪先生有同僚之谊,汪先生念旧情,因此请日本国代为调解两方关系,争取和平解决争端。”

她说的这些话,谈竞一个字都没有记,他的笔记本上空空如也,只有刚才点上去的一个墨水点。

小野美黛看了看那个黑点,像是失去了兴趣一样,将头转回去,双目目视前方:“我有公务,谈记者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多谢小野秘书的配合。”谈竞打开车门,从另一边下车,立在路旁对她微笑致意,“祝小野秘书公干顺利。”

他走路回潮声日报社,上楼的时候正赶上社长岳时行下楼梯,两人在过道里相遇,岳时行踩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虽然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但眼神亲戚和蔼,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

“去出采访了?”

谈竞点点头:“为了套外汇的事情,当街拦了日本栖川领事的车,结果车里坐的不是正主,只是个秘书。”

“你胆子也真大。”岳时行叹了口气,“经常光顾日本审讯室的,咱们报社只出一个我就够了,如果再加一个你,恐怕社里要遭宪兵队搜查。”

谈竞抬头看他,唇角微微挑起一点,轻轻笑了一下。他跟着岳时行叹气,好像一下把身上绷着的弦松下来一样,整个人都垮了下去:“我只是问经济,又没有问政治。”

“经济就是政治,你还以为你在打擦边球?”岳时行下台阶,与他擦肩站在一起,“眼下社会的新闻理想,都是拿命在想。”

谈竞看着他:“我是不是为社长找了很多麻烦?”

滨海已经完全处在日本人控制之下,曾经针砭时弊的《潮声日报》在损失了一批记者后,也逐渐收起了它的锋芒。前任社长死在政治保卫局的审讯室里,岳时行接任社长后动作迅速地调整了报纸板块,将它变成了一个文人斗文的专场,刊登小说杂文,甚至还有新戏的戏本——就像一个崭新的报纸,同过去的潮声日报只有名字上的联系。

岳时行又下了两级台阶,从谈竞身边走下去,他没有说话,谈竞的心就愈沉。《潮声日报》有一个谈竞的专栏,唯一与文学无关的资讯消息,让他来做经济报道。

甚至让他做日方套取法币外汇储备的经济报道。

“谈竞,”岳时行在楼梯折角的平台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他,窗外晦暗的天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得到声音,“我们是潮声日报社……而你是《潮声日报》。”

谈竞只觉得眼眶发热,鼻腔酸楚。他的身份是日本人配合塑造起来的,他的消息是日本人主动给他的,就算打再多擦边球,祸也临不到他头上,这正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这些岳时行都不知道,谈竞是他亲自招聘进潮声日报社的,他看中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文笔和锐气,将人招进报社后一路提携保护,时至今日,更是将他看做了老潮声日报唯一留存的风骨。

谈竞不敢看他,急忙将头扭到一边去,深深吸了口气。

岳时行在下面笑:“好啦,问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且去忙吧,我要去参加个客厅沙龙。”

谈竞背对着他揉了一把鼻子,又转过来笑道:“是十一太太的沙龙吗?市政厅请你,十请九不去,这位十一太太的客厅沙龙倒是没一次落下,社长真担得起一个‘风流文人’的名。”

岳时行也笑起来:“我这样的文人说话办事,得反着看才行。表面上看不起政客,实际心里将他们看的比什么都重,表面上敬重名媛淑女,其实心里恨不得她们都是拿钱就能摆平的娼妓。”

谈竞大笑,又道:“听说这位十一太太早年就是红声院里弹琵琶的娼妓。”

“娼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岳时行道,“十一太太是薛家校书郎,张姓红拂女,拿的钱建不起一座琵琶馆,就不要想摆平这样的娼妓。”

谈竞又笑:“若是被卫大少听到你这样轻贱臆想他的爱妾,恐怕那琵琶馆你此生是再进不去了。”

“我明明是夸,怎么就成轻贱了?”岳时行振振有词,“况且王十一娘老大嫁作商人妇,想要跟她凑天涯沦落人的,早已经塞满了琵琶馆……不然你以为她的客厅沙龙是怎么办起来的?”

“好好好,”谈竞拱手讨饶,“我自然是比不上岳社长才思风流,也没有卫大少财力雄厚,消受不起校书郎和红拂女。”

岳时行笑着,忽然轻声叹息:“消受不起反倒是好事情,要钱的是饕餮,只进不出,要心的才是有来有往。”

他说着,将帽子戴到头上:“我真的要走了,再耽搁就要迟到。”

谈竞对他挥了挥手:“去吧,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缺手断脚者随处可见,裸奔上街者百年难遇,我不耽误社长你的风流宴。”

岳时行大笑,沿着楼梯下去了。

谈竞回到办公室,灯已经被打开,一名年轻的女编辑在大声朗诵一篇小说里的片段,讲的是唐时一位女刺客聂隐娘的故事。

谈竞路过她身边时,驻足听了片刻:“文笔一般,不过字里行间仿佛颇有情绪,作者是谁?”

“用的笔名,不知道正主。”女编辑笑嘻嘻地将文稿整理好,“别看稿子写得有情绪,但笔名却俏皮的很,叫小十七,应该是位女子。”

谈竞重复了一遍:“小十七?想必是家行七,这位作者约莫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滨海大户人家为显家里人丁兴旺,会在排行前加一个十,原本排第二,外人就称十二少,这位“小十七”应该是在家行七。

女编辑一惊一乍地:“能排到第七个,已经算是人丁兴旺了,何必再加那个十?”

谈竞笑了笑:“我也不过是随口一猜,你若有闲心,不如将滨海的大户一一查去,看看哪家的七小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谈竞的办公桌靠窗,一转头就能看到楼下的街景。他坐下铺开稿纸准备写文章的时候,楼下忽起喧哗,他扭头一看,一队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宪兵正列队跑过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小野美黛已经将名单送到了藤井寿手上,藤井寿开始抓人了。

方才在办公室里朗诵小说的女编辑此刻也站到了窗边,看此情景,幽幽地叹了一句:“又抓人了。”

谈竞把头转回来,微笑的表情做得像吃痛咧嘴:“是啊,又抓人了。”

想要知道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很简单,只需要看藤井寿都抓了谁,立即便见分晓。

011.鬼子进村

宪兵队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小野美黛还没有回到领事馆。藤井寿的执行力向来为日本军部的长官们所赞誉,小野美黛乘坐的车子前脚刚开进领事馆大门,前来缉捕抓人的宪兵后脚就已经从各个办公室里,将名单上提及的三名嫌疑人抓走了。

她与其中一人擦肩而过,那是财务部负责拨款的一个办公员,中国小伙子,就是滨海本地人,性子活泼,每次见到她,都会满面笑容地主动打招呼。

小野美黛在楼道里侧身为他和宪兵让开道路,顺口问道:“他怎么了?”

一个宪兵啪地立正,以咬字颇重的日语回答她:“利用手中职权,将领事馆的资金外用,疑似接济延安地下组织。”

那人在两名宪兵的挟持下挣扎,大喊:“小野秘书!我没有背叛栖川领事,更不会背叛天皇陛下!小野秘书救我!”

刚刚答话的宪兵一掌掴在他脸上,用生硬的汉语呵斥他:“老实点!”

那个青年还在挣扎,使劲想回头看她,眼泪流了满脸。他为日本人工作,他很清楚被带走后等着他的是什么。

“小野秘书请救我!”他喊着,巨大的恐惧占据心神,渐渐开始语不成句,“救我啊!我什么都没干!我冤枉!救我啊!”

小野美黛侧过头,没有看他是如何被拖走的。她在那青年越来越小的嘶吼声中上楼,一直进到办公室里,那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才彻底没有了。

栖川旬正在她办公室里,坐在她办公桌前,翻看她手上正在处理的工作。

小野美黛在门口站着,神情有些恍惚。栖川旬看到了,轻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藤井寿动手了?”

“从领事馆抓走了三个人。”小野美黛走过去,“领事真的觉得他们有通敌嫌疑?”

“我很乐意还他们清白,”栖川旬道,“只要他们真的是清白的。”

“您将把柄递到藤井寿手上,”小野美黛低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他还能怎么样呢?”栖川旬微笑起来,“用尽手段严刑拷打那三名工作人员,迫使他们承认他们的确通敌,然后将这个结果报给外务省……也就这些了吧……可这些什么作用都起不到,我只是想给藤井寿找个事情忙罢了。”

小野美黛站在办公桌对面,她好像又听到了楼下撕心裂肺地喊声,到这里来工作的中国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但国家破败如此,哪还有好好的日子给人过?

“那三个人都是普通工作人员,他们真的能接触到领事馆的高级情报吗?”

栖川旬抬起眼睛来看她,面带微笑,看起来颇为放松:“你怀疑内奸在接触高级情报的人群里?那第一个要被怀疑的就是你了。”

小野美黛也勾了勾嘴角:“我应该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您。”

栖川旬开怀笑起来,她站起身,在小野美黛的肩上轻轻拍着:“美黛应该多了解一下谈君的工作,能接触我方高级情报的人未必是内奸,但却有被内奸利用的价值。”

“包括你。”

藤井寿第一轮抓捕活动告一段落,名单上的名字除却闻风而逃的,剩下基本全部抓捕归案。特务机关开始昼夜不停的审讯,哀嚎嘶吼声一刻不歇,捱不住酷刑的人开始胡乱招供,到处拖人下水,藤井寿再根据这些毫无道理的供词去抓新的“嫌犯”。滨海城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人人自危,人人不得安枕。

藤井寿对此颇为得意,甚至在栖川旬面前装模作样地叹息:“外务省的篓子,却要我一个军部的人来善后。”

他还没有审出个所以然,名单的始作俑者谈竞忽然再次出手。但他的这次行动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通知领事馆,而是去找了谢流年。

谢流年一如既往的在家养病,谈竞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去,是谢流年的秘书接起来的。秘书认得这个名满滨海的新闻记者,但对他却没有什么好印象,架子端的又高又冷漠,一副公事公办地腔调,说局长身体不适,正在私宅休养。

谈竞便请求他告知谢流年私宅的电话,秘书自是拒绝,不仅拒绝,还阴阳怪气地加一句:“说谢局长只管抓人,从不来没问过什么经济,谈记者要采访他,只怕是找错了人。”

谈竞将这些奚落照单全收,依然彬彬有礼:“烦请告知我谢局长私宅电话号码,或私宅地址。”

秘书耐心用尽:“谈记者手边可有镜子?”

谈竞不明所以,答了一句:“没有。”

“那就找一面镜子,”秘书讽刺道,“想必谈记者素日公务繁忙,日常忘记照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赶妄想做谢局长私宅的座上宾。”

谈竞沉默两秒,扣上了电话。

名单上的人已经全部抓捕完,谈竞交上去的和栖川旬修改后的,两份名单上的区别已经有人用血和性命区分开来,那些名字出现在第一份名单上,却在第二份名单上销声匿迹的人开始变得格外引人注目。谈竞利用身在媒体界的便利关注了藤井寿每日抓人的进程,这场腥风血雨掀到今日,该确定的终于能确定了。

所以这个电话非打不可,非得今天打不可,非得现在、马上打,而且非得打给谢流年不可,因为栖川旬既然不完全相信谈竞,那么同样也不会完全相信谢流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拎起话筒,开始拨另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连接的是滨海当局财务部的一位副部长,与他颇有私交,听到他深更半夜打听谢流年的电话,还吃了一惊,反复追问他找谢流年到底做什么。

谈竞在话筒这头堆起满脸笑容,虽然对方看不见,可他的笑意还是越来越浓,就像是觉得声音还不够亲切温和,非得用笑脸加持一下似的。

“实在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谈竞犹豫片刻,道,“这件事还与胡部长有关……先前有舆论说日本国正阴谋套取中华民国的外汇,这个舆论是人为散播出去的。”

胡部长大吃一惊:“你确认吗?”

谈竞吸了口气:“确认,我已经找到幕后主使了。”

他终于拨通了谢流年私宅的电话,已经凌晨一点四十分了,电话那头是个丫头,谈竞将自己的名字报给她,丫头却犹犹豫豫的:“老爷已经睡下了,先生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先告诉我,明天老爷一起我就报给他。”

胡副部长给他的这个号码并不是直接通进谢流年卧室的机密电话,想来这位胡部也没有资格拿到谢流年的机密电话。谈竞看着怀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心里愈发着急,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对着话筒咆哮起来。

谢流年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从话筒中传过来,他从没有见到谈竞如此暴怒的样子,还调侃他:“真的吓我一跳,谈记者。”

谈竞立刻收住自己的情绪,像是关上一道闸。他咳了一声,恢复素日的模样,对着话筒道:“谢局长,很抱歉这么晚扰你清梦,实在是有突发情况,需要你的协助。”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让人只听这个语气就忍不住着急:“政保局是不是有个叫明丘西的办事员?根据可靠情报,他现在正在翠华路的伯爵夫人酒吧同军统人员接头。”

谢流年含笑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消息确切吗?”

谈竞还没有回答,谢流年又接着吩咐:“去拿另一部话机来,给特别行动科的金贤振科长拨电话,叫他立刻带人到伯爵夫人酒吧,去抓明丘西和他的同伴。”

一道女声柔柔地应了,然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便渐行渐远。谈竞在这头松了口气,调侃谢流年道:“难怪谢局长长年累月不上班,原来是有个贤内助帮忙运筹帷幄。”

他已经放了半颗心下去,但谢流年却依然严肃:“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件事谈记者没有上报给栖川领事,而是选择给我打电话呢?你弄到我的号码应该很不容易吧。”

小野美黛曾经在栖川旬办公室外给他暗示,说重用谈竞的栖川旬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他,甚至暗示谈竞可能会与情报泄露有关。

谈竞在给谢流年拨电话之前就已经猜到他要有此一问,因此也早已准备好对策:“谢局长难道想要让藤井机关长的兵冲进保卫局去抓人?”

谢流年愣了愣,笑声通过电波穿到谈竞耳边。但谈竞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笑,他只是没有想好下一个问题。

果然,谢流年再次开口:“那我要好好感谢谈记者,看来还是中国人更照顾中国人。”

“你我都在为汪主席效力,”谈竞立刻道,“同僚之间,理应相互扶持。”

谢流年又笑了起来:“谈记者现在在哪里?”

“家里,”谈竞道,“不知道栖川领事会不会在另一头听我们的对话。”

谢流年在话筒外壳上轻轻敲了几下:“谈记者很坦荡。”

“是摩斯电码吗?”谈竞笑道,“谢局长对牛弹琴了,我不懂摩斯代码。”

“这是敲给栖川领事的。如果她的确在听我们的对话。”谢流年道,“谈记者请现在到保卫局去吧,金贤振已经出兵去抓了人,刑讯科的于芳菲科长正在等他们,既然这条情报是谈记者提供的,那么我希望谈记者能亲临审讯现场。”

012.举报者与被审者

滨海政治保卫局刑讯科的科长于芳菲是滨海有名的蛇蝎美人,她原本是满清皇室的格格,父亲因为支持复辟而被革命党暗杀,溥仪迁居满洲的时候,嫡福晋带着全家老小一起从天津往东北逃跑时被炸死在半路,整个镇国将军府,活下来的只有她与一位同母胞弟,因为两人彼时正在日本军校学习情报学。

谈竞到保卫局的时候,于芳菲已经准备好了审讯室,她专门为谈竞准备了带软垫的座椅、热茶,还有一张白纸:“谈记者若在审讯时觉得害怕,可以用这张纸挡眼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带着笑意,眼神关切,像是个小姑娘在善意地提醒别人什么。于芳菲个子不高,身量娇小,跟谈竞说话的时候还要抬头仰视他,灯光在那双大眼睛里一闪一闪,竟然有几分天真的意蕴。

谈竞后退一步,避开与她目光接触:“多谢于科长。”

于芳菲在桌子边倚着,上下打量他:“我很早就听说过谈记者的名声,只是没有想到您还与谢局长有交情。”

谈竞低着头,默默地苦笑一下,再抬头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如常:“我是个记者,我与滨海所有人都有交情。”

“也包括那些地下党吗?”于芳菲挑了挑眉,“保卫局与领事馆,甚至特务机关都毫无动静,谈记者是怎么得知明丘西今晚要与重庆人接头的?”

谈竞看着她的下巴尖儿:“于科长是做情报的,不要向另一个情报人员打听他的情报来源,难道不是情报员之间的基本礼貌吗?”

于芳菲像是吃了一惊:“谈记者是做情报的?”

谈竞笑了笑:“在我成为您这刑椅的座上宾之前,还是不要打听了吧,于科长。”

于芳菲慢慢吸了口气,将那双大眼睛里溢出的震惊之色慢慢收了起来。刑讯室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两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金贤振带人回来了。

“谈记者给的情报一点也不错。”率先进门的是个高个子年轻人,皮肤白,眼睛大,看起来跟于芳菲竟然有三分相似,想必是特别行动科的科长,金贤振,“重庆那边有两个人,一个被打死,一个举枪自尽——明丘西这个王八蛋倒是个软骨头,见人脑浆子崩出来,当场就吓尿了裤子。”

他说着,身后一群人涌进来,两人手中提着一个软瘫的男人,精瘦精瘦的,戴一副玳瑁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像个知识分子。

“这就是明丘西,”金贤振看着谈竞,过来与他握手,“这位想必就是提供情报的谈记者了,久仰久仰,您的文章我每一篇都读。”

谈竞伸手与他相握,这个年轻人掌心很粗糙,是常握枪磨出来的茧。

“不要再耽误时间了,金科长,谈记者明天还要上班,而且谢局长也等着看结果。”于芳菲率先在椅子上坐下,在她正对面,明丘西已经被人用皮带绑上了刑讯椅。

“明先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座上宾。”她面带微笑地为这场审讯开了一个头。

明丘西已经挨过打,半边面颊红肿,嘴角还有一块淤青,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刑讯椅上,来回看着于芳菲和金贤振,半晌才开口:“那个人是谁?”

“你问谈记者?”于芳菲微笑着开口,“谈记者是举报你的人。”

她一点都没想为谈竞遮掩。

明丘西勃然变色:“他举报我什么?”

“举报你通敌叛国。”于芳菲面带微笑,语气柔和,“看在同僚的情谊上,我不愿对明先生动手,您能主动配合一点吗?交代完该交代的,您就能接着回去做您的办事员,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接着过太平日子。”

明丘西狠狠地盯着谈竞,几秒钟后忽然咧嘴一笑。他齿缝间还有血迹残留,上唇内侧肿了一块,一咧嘴,那块青紫的肿包就露出来:“我看过谈记者的文章,也听过谈记者的大名……怎么,新闻界混不下去,也要开始靠举报投诚了?”

于芳菲和金贤振立刻都转头去看他,这或许也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疑惑。

谈竞轻轻勾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明先生今晚在伯爵夫人酒吧跟两人见面,那两人是谁?”

“是军统的人。”他承认的很痛快,随即又问,“谈记者是怎么知道我今晚要与军统的人见面的?”

谈竞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敲打打,他没有回答明丘西,反而转过头对于芳菲和金贤振微笑:“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电话里向谢局长汇报过一遍了,怎么,保卫局刑讯犯人的时候,还要将侦查手段跟犯人汇报一遍吗?”

“明先生……”于芳菲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又重复了一边,“哎,明先生……”

她的叹息声余音犹在,刑讯椅后站着的四个人已经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将明丘西的手死死按在他跟前的铁板上。第三人开门出去,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刑讯室外呜呜地响起水烧开的声音。

明丘西脸上终于变色,他就在政治保卫局工作,听说过于芳菲的手段。他开始在刑讯椅上挣扎,大喊:“我要求与日本国驻滨海总领事馆的栖川总领事说话!她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栖川领事的人!”

金贤振和于芳菲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出去的第三个人提着滚水壶进来,但于芳菲却做手势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谈竞转向于芳菲,开口发问:“明先生是栖川领事的人?”

于芳菲眉心皱起,谨慎地审视着明丘西:“我不知道。”

谈竞接着转向金贤振:“如果他是栖川领事的人,谢局长怎么可能叫你去抓他?他给你拨电话时说了什么?”

金贤振也是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他犹豫着回答:“只说叫我立刻带人到翠华路的伯爵夫人酒吧去。”

谈竞接着问:“与他见面的那两人,的确是军统的?”

于芳菲打断他:“他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不是军统又是什么?”

“好,那就是蓄意说这些话,想要打断我们的思路了。”于芳菲把头转了过去,盯着明丘西,眼神阴狠而残酷,“明先生,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那些人接头,是为了什么?”

明丘西安静下来,也狠狠地盯着于芳菲:“为二位科长的仕途考虑,我不能将这些话说给你,大家都是为了天皇陛下服务,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要你们联系栖川领事,立刻便能真相大白。”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在座负责审讯的三位,除了谈竞外,剩下两人显然没有面见栖川旬的资格,不要说面见,就连通电话的资格都没有。

于芳菲慢悠悠地笑了,她站起身踱到明丘西跟前去,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什么秘密是栖川领事可以知道,但我们却不能知道的呢?莫非是栖川领事准备废了政治保卫局?亦或是废了汪先生?”

她说着,从台子上拿起了一柄钢刷,绕到明丘西身后,开始为他梳头:“咱们同局上班,明先生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我心里一清二楚,那么同样的,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明先生心里也应该一清二楚。”

“你现在要求见栖川领事……是吃准了我们联系不到人,却又因为栖川领事的大名,而不敢把你怎么样么?”于芳菲笑了笑,“军统的事情,我们不管,就是藤井机关长来管,审你的单位左右就这两个,而栖川领事向来只看结果,并不会亲自参与审讯。”

“你想对栖川领事说什么,现在可以开始说了,我一定会将你的话原封带给他。”

明丘西又开始挣扎,他嘴里依然大喊着栖川旬的名字,喊了两句之后,像是蓦然反应过来这招不奏效似的,又开始喊谢流年的名字,要求谢流年来审他。

于芳菲耐心用尽,她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左右:“给明先生洗洗手吧。”

一壶刚刚烧开的,滚烫的热水浇在明丘西双手上,撕心裂肺的惨叫立刻充斥了整间审讯室。

于芳菲拿着钢刷站到了明丘西跟前,轻轻将刷头放到他手上:“你跟军统的人见面,说了什么?”

明丘西双手鲜血淋漓而下,其中还夹着手上被烫熟的细碎肉块,整个审讯室诡异地荡漾着一股煮肉的香味。谈竞从来没有亲历过这样的场景,当下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冲了出去。

于芳菲扭头看他,然后对金贤振微笑:“谈记者真是文人。”

明丘西的意志在滚水浇下来的那一刻已经被尽数瓦解,他想说话,但剧痛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大张着嘴巴嘶吼哀嚎。于芳菲已经在那双手上刷出了森然白骨,此刻也停下手:“给明先生镇痛。”

刑讯椅上血腥味与尿骚味混合,于芳菲有些受不住,她刚一转身,手下便识眼色地转身去开窗,吹进来的七月夜风裹着细微花香,让人精神一振。

谈竞在室外呕吐完了,正站在门边,不敢进去。

于芳菲看到他,又笑了笑:“谈记者先回去吧,他要招供了。”

但谈竞不走:“谢局长叫我参与审讯。”

于芳菲也不强迫他:“谈记者如果受得住,就留下,如果受不住,尽管去休息。”

明丘西的嗓子已经全哑了。于芳菲拿来一张白纸,拎起他的右手用力拍在白纸上,被热水冲淡的血液在纸上留下一个血手印,她在那个手印上吹了吹,交给一边的记录员。

“愿意招了么?”

013.真实身份

栖川旬在次日上班时得知了谈竞再立新功,当场抓获军统特务的消息,但她像是很不高兴,专程将谈竞叫到领事馆来,问他为什么会突然不经请示地对保卫局发难。

谈竞在报社里还有一场会,这是耽搁不得的,散会后还要折腾着换装掩人耳目,因此晚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领事馆。这一个半小时时间不算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在接谈竞的车开进领事馆大门之前,栖川旬接到了谢流年的电话,感谢谈竞的情报,因为经过审讯,那个叫明丘西的办事员果真是个重庆卧底,已经招供了大量有效情报。

栖川旬在电话这头沉默片刻,问道:“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一开始傲的很,什么都不说,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受领事馆委托,叫我们负责审讯的于科长放尊重些。”谢流年语气轻松,“我请谈记者参与了审讯,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他被我们于科长的手段吓坏了,半场都只在门口站着听。”

栖川旬的沉默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人还活着吗?”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也说完了,他还有活着的必要吗?”谢流年说话的声音里含微微笑意,“背叛汪先生的人,通常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好吧。”小野美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她竟然听到栖川旬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招供的供词拿来给我。”

“已经派人在送给您的路上了。”谢流年在电话那头咳了几声,粗糙压抑的声音通过电波直击栖川旬的耳膜,她仿佛受不住似地将电话拿远,等他咳完了才又放回耳边。

“请您代我表彰谈记者。”谢流年说,“我知道他身份特殊,因此我就不专门出面了。”

栖川旬忍不住发问:“谢局长很信任谈竞,是因为谈竞的身份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明丘西说他是受领事馆委托的时候,你就没有怀疑他说的其实是真话?”

谢流年笑了起来,但他立刻意识到栖川旬这样说,那么明丘西就有可能真的是受领事馆委托,像谈竞一样,是栖川旬的一枚钉子,他的笑声立刻转成了撕心裂肺地咳嗽声,直到他心里想好了对策,才用虚弱沙哑的声音问:“难道他真的是受栖川领事领导的?”

人已经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反而会祸从口出。因此栖川旬否认道:“不是,我只是想看谢局长会不会被他的说辞蒙骗了。”

谢流年装模作样地舒了口气:“怎么会,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他们一张嘴,我就能分辨真伪。”

谈竞在栖川旬挂掉电话的十二分种后进入领事馆,十七分钟后,他出现在小野美黛的办公室里,礼貌地请求小野美黛代为通传。

小野美黛知道谈竞做了什么,通过栖川旬的反应,她也能猜出明丘西的真实身份,因此有些幸灾乐祸:“恭喜谈记者又立新功。”

谈竞仔细在她脸上看了看:“看来我闯祸了。”

小野美黛微笑起来:“哪里,谢局长方才还打电话来,请求栖川领事代他表彰你。”

谈竞立刻色变:“明丘西是……”

栖川旬在这个时候拨通了小野美黛桌上的内线电话:“谈君到了吗?请他进来吧。”

谈竞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谈君,抱歉冒昧地在你工作时间请你过来。”栖川旬刚开口,谈竞便立刻打断她:“明丘西是我们的人?”

他用的中文,语速又急又快,还夹杂着一些易察觉的紧张。

栖川旬听出了他问话里的紧张之意,急忙抬手安抚他:“不是。”

谈竞松了口气:“那就好,还以为误伤了同事。”

栖川旬微笑着看他:“谈君这件事办的很着急,甚至都没有给我来一个电话,为什么?”

“我盯了他很久,想人赃并获。”谈竞坦然看她,“终于等到他与重庆上线接头……我不想用藤井寿的人,他太危险,相比之下,还是谢局长的人更让人放心。”

栖川旬又问了一边:“你在实施抓捕之前没有给我来电话,为什么?”

“因为您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谈竞镇静地回答,“而我不知道您住址的电话号码。”

栖川旬“嘶”地吸了口气:“领事馆有人值夜班,你将电话打到机要处,他们会马上转告我。”

谈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您很相信机要处的人?”

栖川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藤井寿的审讯结果还没有出来,机要处并不是完全安全的。

谈竞接着道:“我希望领事馆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而不是完全依靠藤井机关长。不一定是一支军队,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起码可以不必再向谢局长借人。”

栖川旬皱起了眉,这个建议谈竞不止一次提出过,但出于外务省和军部的关系,她一直压下没有真正行动。

“谈君很不喜欢藤井机关长。”她开口,“这样很不好,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忠,你们之间不应有任何嫌隙。”

“栖川领事宅心仁厚,”谈竞皱起眉,“可惜藤井机关长却未必这样想……您将名单送过去后,他在领事馆抓了多少人?”

最初只有三个,但这三人却供出了三倍以上的名单。藤井寿已经抓走了领事馆半数以上的中国员工,对他们严刑拷打,逼迫他们承认自己通敌。

“中国有几个成语,我想说给栖川领事听一下,”谈竞道,“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外务省的大臣们当然知道这次情报泄露了也无关紧要,但就像栖川旬一样,他们真正不能容忍的是内鬼存在于滨海核心情报机关中。眼下栖川旬还受信任,可如果藤井寿从领事馆抓出来的内奸越来越多,那么栖川旬的工作能力就会越来越受到质疑,到最后不必外务省动手,军部也会冲过来要了她的命。

栖川旬听懂了谈竞的暗示,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谈竞安静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注视着她的脸,眼神丝毫没有躲闪。

“谈君这是在为我考虑,”她开口了,“这份心意,我铭感五内。”

谈竞后退一步,向栖川旬微微欠身:“栖川领事言重了。”

“我只是希望谈君的这份心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栖川旬看着他的眼睛,语速缓慢,“你是我看重的人才。”

谈竞默了默,忽然正色肃容,深深地对栖川旬躬身下去:“唯栖川领事马首是瞻。”

谈竞从栖川旬的办公室离开,路过小野美黛办公桌前时,还礼貌地向她道别。

小野美黛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是栖川旬在办公室里叫她。

栖川旬正在办公桌后,依然穿着素色的色無地和服,在装着吊灯,摆着西式办公桌的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发一个内部公告,在领事馆下成立警察署,主要负责维护社会治安,归总领事办公室直接领导。”

小野美黛心里一惊,她自然知道这建议是谁提的,却万万没有想到栖川旬竟会采纳——约莫是藤井寿这几日动作太大,让她觉得不安了。

嫌疑人被抓走,审不审,怎么审,审出什么,全都是藤井寿说了算。而他与栖川旬又有旧仇,若真的想整她,简直易如反掌。

小野美黛将栖川旬说的话尽数记下来。滨海原本设有警察局,归汪兆铭掌下的滨海当局管理,栖川旬无意与他们抢工作,这所谓的“维护治安”,想必只是抓捕审讯时的体面说法。

“这个警察署,领事想交给谁负责?”

在领事馆内做情报工作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日本人。他们在栖川旬的要求下给自己起了中国名字,将妻子儿女迁到中国,个别几位甚至还娶了中国太太——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但他们到底不是中国人,所以才能被栖川旬信任。

栖川旬没有考虑,直接道:“把左伯鹰君调去负责警察署,给他放权,请他将这一署的机构及内部职权划分妥当,成文件上交给我。”

左伯鹰是个中文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原名叫佐佐木太郎,取中文里同音的“左”为姓氏,伯为家中排行,而“鹰”则是自己送给自己的字。他的妻子就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滨海本地人,家境颇为殷实——两人在东京大学求学时做了同窗,因此才发展出这段姻缘。

小野美黛不知道左伯鹰对他这位中国太太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知道以他在日本国内的家境,万万娶不到这样的妻子。

这位妻子带给他许多实惠的好处,就比如眼下栖川旬的任命,只不过是看他的岳丈在滨海有些地位,能使这个警察署在名义上跟中国人靠的更近而已。

小野美黛应了栖川旬的吩咐,想了想,又问:“领事需要将这个决定上报给外务省知道吗?”

“暂时不用,”栖川旬斟酌道,“等警察署一切工作走上正轨,做出些成绩后,再上报外务省,请他们在全国推行。”

014.巨额遗产

小野美黛回到自己办公桌前的时候,楼下正好将今日滨海发行的所有报纸送到她案头——这是先前情报泄露后她新安排下去的,既然是做秘书,那么一些事情总要想到上司前头。

她将栖川旬交代的事情先写成通知,打电话叫左伯鹰上来取走,又提点他两句,才开始读报。小野美黛读报纸效率很高,她先看题目,一眼扫过去,哪些要读,哪些不读,都已经了然于胸。而对于那些要读的报道或评论,也只须用心读一个开头,其余的内容便已八九不离十地猜到。照这个方法读下来,三四份时政报道评论向的报纸,也只需一刻钟便能全部看完。

小野美黛最先拿起来的是《潮声日报》,但这并不是一份完整的报纸,而是只有其中一页,那一页的主笔是谈竞——他的经济报道和评论。

近来滨海最大的经济新闻是日方恶意套取法币外汇的事情,这件事栖川旬已经与他通过气,能报道的都写了,不能报道的他也并不知晓。《潮声日报》已经连着几日都在扯这件事,却又扯不出什么新鲜玩意,读者早就很不满意了。

因而今日的经济版便换了头条,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经济问题,但却轰动滨海——一元桥老卫公的七女儿前日向滨海法院递诉状,把自己的亲哥哥告上了法庭。

小野美黛对这个新闻很感兴趣,破天荒地将报道全文读完。谈竞文笔极佳,写评论丝丝入扣,报新闻更是引人入胜,小野美黛追着开头一口气读完,竟然有种听评书将将卡在关键结点上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这种话题事件虽不必刻意报给栖川旬知道,却是件绝好的谈资。栖川旬每日的午饭都是由家里厨子做好了送来,她一份,小野美黛也有一份,两人在中间的会议室里吃,栖川旬便趁这个时间,听小野美黛说一些底下办公室里聊着的闲话。

那些闲话看似是小野美黛随口提起,但其实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无一不经过仔细斟酌。

“《潮声日报》今日刊了个新闻。”她喝完一口汤,带着笑意开口,“领事听了,肯定要大吃一惊。”

“哦,谈君的报纸。”栖川旬将一块寿司送进口中,待咀嚼咽下了,才继续开口说话,“是他报道的新闻吗?”

小野美黛带着笑意看她,轻轻点头:“是,而且是件大事,滨海上下,恐怕都知道了。”

栖川旬提起点兴趣:“什么新闻?”

“滨海的那位卫公垣升,领事还记得吧?早几年才去世不久。”小野美黛停下筷子,看着栖川旬的脸娓娓道来,“他遗嘱里将家财分了两份,六分留给后人,另有四分单拨出来,给卫氏族人设义庄。”

栖川旬点了点头:“卫家人众,应有个义庄。”

“前两年都相安无事。”小野美黛续道,“可这几年,卫家的那位大公子将家财挥霍的差不多,便将心思打到义庄的四分银子上,想把义庄取消,将钱拿回来,由他们几个兄弟均分。”

栖川旬停了筷子,眉心也皱起来:“卫公去世,卫大公子不就成了卫氏宗族的宗主了么?”

小野美黛点头,她眉心便皱的更狠,脸上的神情也阴郁起来:“真是过分呢,男人怎么可以不管族人的死活?”

“卫七小姐因此将她的兄长告上法庭。”小野美黛道,“称原用于义庄的一笔财产,若是不动,那么谁都不要惦记,若是动了,那她们姐妹也要参与分财。”

栖川旬挑了挑眉:“我记得卫七小姐是个小姑娘。”

小野美黛应了:“还没有嫁人,才十六岁。”

栖川旬便赞了一句:“十六岁的姑娘,到还挺有胆识,竟敢状告自己的亲哥哥。”

小野美黛笑眯眯地听着,并没有如何上心,但用了半碗饭后,栖川旬却忽然道:“你替我约一下那位卫七小姐,为我们约一顿午餐,就说我请她赏脸。”

小野美黛一愣:“您要见她?”

“不要叫到领事馆来,”栖川旬误会了她的意思,因而解释,“这里太严肃,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给我留出一个下午的时间。”

领事办公室忙于警察署的设立,而栖川旬却要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留出一个下午……她应当不止对中国人的家长里短或是女权主义趣味浓厚。

小野美黛立刻应了,还多问一句:“需要帮您提前通知餐馆吗?”

“子午路上那家酱烧,请美黛帮我通知那里的老板小泉先生吧。”栖川旬道,“就说栖川要借他的地方请客,请他费心安排菜谱。”

小野美黛记下来,又对她笑:“栖川领事怎么忽然关心起卫家家务事了?”

“听说老卫公在世的时候,卫家的财产能够买下半个中国。”栖川旬道,“半个中国的话,那约莫就是整个日本了吧。”

小野美黛大吃一惊,她的反应正是栖川旬想看的,因此后者笑意便更深:“卫七的案子,寻常法官不敢接,要告也是大法官陆裴明氏主理。这事情既然已闹到沸沸扬扬,那么想必陆裴明氏已经立案,查封了卫家财产,你若好奇,不妨就去法院将清单借来,看看日本国究竟能值几个钱。”

小野美黛明白栖川旬的意思,她要出手管这个案子了。

“如果领事对这桩案子感兴趣的话,那么大法官那边是不需要我们花多少力气的。”

只是不知道她的兴趣点究竟在哪……或许是卫公留下的巨额财富让她动了心。

“卫公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栖川旬微笑着解释,“他在前清时,便已经奉李文忠公之命,与我方进行商业往来……他家的那个铁矿厂,还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股份。那本是我们与清国做的生意,清国覆灭后,铁矿厂里那一份股,竟然全改了卫公姓氏……”

她知道的这样清楚,不消说这股份定然是外务省出的。

“老朋友家里出了事,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他的族人,既然他儿子不想管,那就我们来管。”

她说着,又将目光投到小野美黛脸上:“从我们的保护区里划一块地出来建房,将卫家族人迁进来,给他们的成年人提供工作岗位,将儿童送进日文学校读书。”

小野美黛心下了然,栖川旬打的果然是卫公遗产的主意,但与卫家大公子比起来,她这是既要财,又要名了。

“那么卫七小姐的这个案子……”

“义庄财产分二,我们拿两份,照老卫公遗愿,用以供养他的族人,剩下两份给卫家兄弟姊妹平分。”栖川旬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叫陆裴明盯着卫家大公子,若是他意图强占妹妹财产,哪怕只有一块银元,都将那两份收回来,我们给他家办义庄。”

小野美黛领命,与栖川旬玩笑道:“卫大公子怎么忍得住?这四分财产,我们是志在必得了。”

栖川旬却忽然抬头,看着小野美黛的眼睛,极严肃、极认真道:“我希望他能忍得住。妹妹应该是他的家人,而不是他的敌人。”

小野美黛愣了一愣,急忙低头:“领事说的是。”

栖川旬知道自己一时失态吓住了小野美黛,此时也笑起来:“美黛不要紧张,你说的没有错,如果他忍不住,那我们得到这四分财产,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小野美黛的肩膀放松下来,对栖川旬道:“既然如此,领事又为何希望他忍住呢?”

栖川旬的笑容变得忧伤,这是她轻易不会做出的表情:“我希望她的兄长能这样做……是因为我的兄长当年没有这样做,而我很希望做我兄长的家人。”

栖川旬出身日本望族,她本姓有栖川,是日本宫家的后代。明明是高贵的姓氏,但栖川旬却将它擅自更改,并且隐瞒自己与宫家关系跟随土肥原贤二学习情报,而后又被外务大臣看中,成为外务省的一名得力干将。

栖川旬从没有对人提起过她姓氏的事情,但这个秘密却在日本人尽皆知,就连小野美黛都知道她其实是姓有栖川的,是宫家的后代。

这或许正是栖川旬想要的结果,她想要对这个公开的秘密守口如瓶,没有人敢提起,但所有人都知道。

她似乎是想对自己的姓氏证明什么。

因此小野美黛道:“能有栖川领事做家人,应是莫大的荣耀才对。”

栖川旬果然对她的话感兴趣,她瞧着小野美黛的脸微笑起来,那笑容竟然有些许温柔的意味在:“哦?美黛这样觉得吗?有我做家人事件荣耀的事情?因为什么呢?”

“栖川领事是大日本帝国的功臣,”小野美黛认真道,“您是位巾帼英雄,天下所有人都应以做英雄的家人为荣。”

栖川旬笑意更深了,她低下头搅拌瓷碗里的味增汤,颇为满足地轻轻叹气:“是吗,原来你以做我的家人为荣。”

她难得一现的温情转瞬即止,很快便将情绪收拾妥帖,对小野美黛吩咐:“请谈君今日务必寻个时机来见我。”

既然要做好事,那自然缺不了歌功颂德的人。

015.卫家老宅

谈竞曾经听过震旦公学一位新闻学教授的讲座,说英国报纸《泰晤士报》是英国上流社会的舆论权威,其报刊主笔辞职后,常常被邀请加入内阁,地位卓然,因此被称为法国的“无冕之王”。

栖川旬在他对面说话的时候,谈竞忽然想起他听这场讲座时的场景,那位老先生的姓氏他不记得了,原本就不是特意去听的,而是去震旦会朋友,误打误撞遇上,就顺道听了一遭。

那位老先生讲新闻媒体,切入点颇佳,讲的是古代宫廷上的权臣,因为掌握了皇帝每日的消息源,只让君主听到他想让君主知道的消息,借此来操控朝政。

讲到这的时候,那位老教授忽然喘了口气,接着说:“最可怕的不仅仅是操控朝政,而是操控君王的思想……而你们,台下坐着的诸位,不论你们是正在从事新闻行业的同仁,还是准备从事这一行业的学子,你们都是君王身边的权臣。”

这个观点让谈竞觉得新奇且震撼,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位老教授说的是对的,他们的确是君王身边的权臣,因为他们掌握了信息,他们可以决定看报纸、听广播的那些“君王”们看的内容。

而那些内容,就是“君王”们以为的全世界。

谈竞想叹气,但栖川旬就坐在他对面,依然身着和服,妆容温婉,说话时声音轻柔,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都重的像是一把锤,砸在谈竞的耳道中。

“栖川领事希望我跟进这个新闻。”谈竞道,“重点是报道领事馆对卫氏遗产案的态度?”

“态度和行为。”栖川旬纠正他话语里的小瑕疵,“你与美黛一同去拜访卫七小姐,更详细地问这桩遗产案的前因后果,顺便采访一下卫大公子,问他对卫家义庄什么态度。”

她说着,顿了一下,轻轻笑起来:“卫氏一族人口众多,我想他应该很不喜欢将祖产分给穷亲戚。”

好,卫大公子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说,他这个人也不重要了,他只需要将他的名字贡献出来,按时出现在他要出现的报道里。

谈竞很爽快地点头,还对小野美黛道:“小野秘书准备什么时候去见卫七小姐,请事先知会我一声。”

栖川旬微笑着看他们:“美黛会替我去邀请卫七小姐共进午餐,我希望谈记者能在此之前,对卫大公子做一场采访。”

她说着,微微皱了皱眉:“事情发展到现在,我竟然还不知道卫七小姐的名讳。”

“七小姐芳名婕翎,卫婕翎,卫家大公子唤卫应国。”谈竞将这两个名字写在白纸上,推到栖川旬面前,“领事应该对卫应国有印象,他之前因为铁矿厂的事专程赴日跟外务省的部员面谈过,会谈日期什么还是领事馆经手处理的。您当时评价过他,说卫公后继无人。”

栖川旬对这件事有印象,但她却没想到谈竞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记得谈记者没有参与这件事。”

“我报道了这场会谈,”谈竞道,“当时领事还不十分认识我。”

这话说的有点怪,但栖川旬听懂了其间的意思——彼时谈竞还没有被她重用,却已经对领事馆的事情非常上心了。

他这是在委婉地向栖川旬表忠心。

栖川旬不接他的话,而是将谈竞递来的那张写了名字的白纸随手放进左手边的一堆纸页里:“去尽快办成这件事吧。”

小野美黛与谈竞一前一后地离开领事办公室,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连在栖川旬面前装出来的和煦氛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野美黛很不喜欢谈竞,对于这一点,谈竞心知肚明,因此他除了礼节性的招呼与问好外,向来是尽力避免与小野美黛产生交集。

小野美黛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落座,谈竞对她点了下头:“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他脚步不停地从办公桌前走过去,伸手拉开门,压根不等小野美黛回复什么,像是不愿在她跟前多留一刻似的,拉开门就走了出去——生怕小野美黛看不出,他其实也不怎么待见她。

小野美黛定在第二日午后前去一元桥卫家老宅拜访。卫七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还在卫家老宅里住着,但卫大公子却在自己的亲妹子一纸诉状将自己告上法庭后,便搬出老宅,带着娇妾到爱舍丽街的洋宅去住了。

卫家的洋宅跟老宅各据东西,横跨了半个城。小野美黛先往日报社打电话,着意问谈竞,有没有访到卫大公子。

“正准备下午过去。”报馆里有同事在,他便省略了小野美黛的名字,直接称呼为“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一元桥?”

“我还没有决定,”小野美黛道,“谈记者先讲卫大公子的采访稿写了吧。”

她想单独见卫七小姐,不愿与谈竞同行,挂了往报馆的电话,紧接着便拨卫家老宅的电话,言语里颇为客气,说请卫七小姐赏脸赐见。

卫家内宅是老卫公的一个老姨奶奶跟卫家大奶奶共同当家,这位老姨奶奶是打从卫家老太太、卫应国的亲娘去世后,便跟着服侍老卫公的,有老头撑腰,自然在卫家说一不二,但她自己很清楚,老卫公黄土埋到脖子梗,指望不住,因此很早将卫应国的原配、卫家大奶奶刘氏奉承的很好。如今虽然是两房并尊,但这位老姨奶奶充其量只占着一个名份上的尊,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卫应国的媳妇。

卫应国带着娇妾搬出老宅,却将卫大奶奶扔在家里,刘氏早就横生了一肚子怨气,她不觉得是丈夫薄情,反倒将账都算在了卫婕翎身上,往日还维持着一些虚情假意的姑嫂情分,如今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连她的月钱都停了。

接小野美黛电话的正是那位老姨奶奶,听到是找七小姐的,当即就变了脸色:“卫七死了!”

小野美黛被她言语里的煞气吓了一跳,但仍有礼有貌地开口:“烦请老夫人代为通报,我下午携礼登门,请卫七小姐赏脸见我。”

“我们家没这号人,”老姨奶奶道,“你也不要来,来了也美人见你。”

小野美黛依然好声好气:“老夫人说这话,是因为遗产官司的事情吗?”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遗产官司!”老姨奶奶怒了,她不知道小野美黛的身份,还当她是卫婕翎的手帕交,“你是哪家的女囡?听不懂人话吗?别多管闲事。”

小野美黛轻笑了一声,温和的语气里透出一点煞气来:“老夫人,我是日本国驻滨海领事馆总领事栖川先生的秘书,我们总领事要见七小姐,这恐怕不是你能挡得住的。今天下午四点,我亲自到府上拜访七小姐,请老夫人代为转达,若是这次会面出了任何问题,老夫人,我想卫大公子不会为了你而跟领事馆作对。”

下午三点钟敲过,午歇的人该醒了,小野美黛便出门,坐领事馆的车到一元桥去。卫家财大气粗,一元桥有半条街都是他们家宅子,大门轻易不开,寻常贵重访客走的都是二门。但小野美黛不,她上午才对卫家那个老姨奶奶撂了狠话,此刻偏要开正门,用以彰显领事馆的地位。

卫家门口乌央乌央集了一堆人,老姨奶奶在,卫大奶奶也在,都对小野美黛殷勤的很。

但卫七小姐却没有亲自来接,她只派了个婆子来,那婆子身上穿洋布,显然在地位不低。

“大奶奶请回吧。”小野美黛对她微笑,她一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使那个微笑看起来有些倨傲,“大公子那边,领事也会派人会见的。”

刘氏跟老姨奶奶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忐忑,但小野美黛却瞅着她们,又道了一句:“大奶奶还不回,是想跟我一起去见七小姐吗?这恐怕不太方便。”

刘氏这才赔笑:“不不,我不耽误秘书小姐跟我们七姑说话……”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老姨奶奶,低声下气地代她向小野美黛赔不是,说老太太年纪大,糊涂了,让小野美黛别往心里去。

卫家这个老姨奶奶顶天也就四十出头,只不过是因她辈分高,这才加上那个“老”字抬辈用。但刘氏给了台阶,小野美黛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便对着老姨奶奶和善地笑一笑,道:“我情急之下说话重了些,冲撞了老姨奶奶,也请您宽恕我。”

两方又是一番客套,眼见着小野美黛表情愈发不耐烦,刘氏才带人都退下去,只留了卫七派的那个婆子服侍她。

小野美黛边走边问:“七小姐在哪?”

“接您电话前,才接了一位记者先生。”婆子引着她往会客厅走,“现在正跟七姑说着话呢。”

“记者?谈竞?”小野美黛停住脚步,“是滨海《潮声日报》的谈记者吗?”

婆子“哎呦”了一声,看起来惊喜异常:“您果然认得他,方才您说您要来,我就跟七姑讲,要不就先让谈先生回去,先紧着见小野秘书,但谈先生说他跟您是老相识,可以一起见面的。”

小野美黛颇为厌恶地哼了一声:“他胡说的,我跟他并没有多熟识,劳烦你跟七小姐说一声,我改日再来。”

婆子的脸色都被她吓白了,如今在滨海地头上,为日本人工作的中国人尚还得罪不起,就更别说日军高官身边位高权重的秘书……不说旁的,就只看卫大奶奶和老姨奶奶对小野美黛的态度,她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善茬。

婆子这么想着,脸色越来越白,额上汗出如浆,到最后竟然双膝一软,噗通跪到地上:“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小野美黛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你在干什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跟我们七姑没关系,大人要罚就罚我……”婆子给小野美黛磕头,结结实实的,脑门上都破了皮。

“我没有要罚谁,这事情与你原也没关系。”小野美黛弯下腰去,手忙脚乱地扶她,“你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道年轻男子声音不近不远的响起,还含着些微笑意,“怎么引个路还引出罪过来了呢?”

婆子听到那声音,立时就急了,她转过头,脸上涕泪交加,狼狈不堪,声音尖利地指责他:“我们家好心好意地待你,你怎么能这样坑我们?”

语毕又回过头来扯小野美黛的裤管:“大人……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因为我……”谈竞惊讶地走过来,看着小野美黛的脸,“小野秘书不愿意见我?那我走就是了,何必迁怒他人?”

他弯腰将那婆子强行搀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手绢来交给她,让她擦拭泪水整理仪容,然后语气温和地安抚:“这事与你没有关系,与七姑更没有,安心就是。”

小野美黛此刻被架在高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外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卫七小姐,她正在会客厅前远远站着,满脸惊惧的表情。

016.十六岁的卫七小姐

谈竞站到那婆子跟小野美黛中间,像是将婆子护在身后一样,直直面对小野美黛站着:“小野秘书不是没有决定什么时候来吗?”

他是微笑着说的话,那笑容看在小野美黛眼里,简直与嘲讽无异。她存了不跟谈竞同行的心思,现在看来,想必这心思也被谈竞堪透了,才故意来给她个下马威。

“谈记者下午不是要去见卫大公子吗?”

“上午见过了,一起吃的午饭。”谈竞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到她明显不悦的神情,笑意便更深,“我与他一道来的一元桥。”

小野美黛惊了一下:“卫大公子在老宅?”

“我们一起在老宅吃的午饭。”谈竞说着,侧身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与七小姐已经谈完了,小野秘书若是不想我在场,那我这就告辞。”

小野美黛威立狠了,卫婕翎显然是有些怵她,一直远远地站着看,不敢说话。

“谈记者留下吧,”小野美黛恨恨道,“横竖你自己也不想走。”

这话一出口,她立时就暗叫不好,话说的太失败,失礼,还失风度。

她轻轻咳了一声,想补救一下,于是对谈竞徐徐绽放微笑:“谈记者请留下旁听吧。”

谈竞依然笑着应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小野美黛从他面前走过去,愈发觉得他笑意可恨,那张脸平时也是时常带笑的,可以前哪次看都没有这次更可恨。

先前给小野美黛引路的婆子已经借他们说话的时间收拾好仪容,哆哆嗦嗦地在卫婕翎身后藏着,跟着他们一同进会客厅去。

卫婕翎神情还算镇静,能有礼有节地请他们二人落座,再吩咐丫头将原先的茶水到了,沏新茶上来。

小野美黛悄悄打量她,卫婕翎腰背板直,只挨着凳子边坐着,一派大家闺秀的形容。虽然心里紧张,可神情倒还镇定,举止也有礼有节,这让小野美黛对卫七小姐好感大增,语气也更温和。

“七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小野美黛,我是日本国驻滨海领事馆总领事栖川旬的秘书。”

卫婕翎点点头:“区区家务事,没想到会惊动栖川领事,劳烦小野秘书跑这一趟。”

小野美黛微微颔首,待她说完了又续道:“栖川领事从报纸上看到七小姐要打官司,很关心,特意派我来问问,看七小姐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小野美黛这话等于是明白跟卫婕翎表态,栖川旬会全力支持她赢下这场官司。但领事馆的态度却让她觉得害怕,她还年轻,但养育她成长的深宅大院却已经告诉过她,无缘无故赠你礼物的人,总会以另一种方式从你这里拿走更多东西。

卫婕翎不愿也不敢接来自日本人的好意,她轻轻咳了一声,语速放的很慢,或许是想显得慢条斯理,但在小野美黛和谈竞听来,更多的却是细声细气:“在这件事上,我不愿违背先父的遗志,但与家中几位兄长协调未果,不得已才诉诸于法律,希望能获得一个公正的裁决。”

“七小姐希望的公正裁决是什么呢?”小野美黛开口发问。

“先前国父孙先生创立中华民国,曾明确提出男女平等。”卫婕翎揪着自己的衣角,一边说话一边偷看小野美黛的脸色,“既然是男女平等,那么我想我们姐妹同样有继承先父遗产的资格。”

小野美黛接着问:“卫公留下的六份遗产里,七小姐得了什么?”

“先父分给哥哥的六分遗产,已经除去了他为我们姐妹备的嫁妆。”卫婕翎笑了笑,“但这些父亲不留,兄长也要给。先父只是太了解我家里几位兄长,晓得他去了,几位兄长只怕不愿与我们姐妹好好操办这些,故而早几年前,先母去世时就安排妥当了。”

小野美黛点了点头:“中华民国的确有法律明文规定,家中女儿与男子具有同等的继承权,若是卫大公子执意收回用于义庄的财产,您是可以参与平分遗产的。”

卫婕翎抬起眼睛来看她:“既然法律有这样的规定,那就完全照法律条文来进行公正裁决就行了,请小野秘书转告栖川领事,她的心意我感激不尽,但我并不需要什么帮助。”

谈竞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问题,小野美黛的话更像是在暗示卫婕翎,若照章办事,她定可胜诉,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从旁协助。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在小野美黛脸上走了一圈。

小野美黛被卫婕翎直白拒绝,也不着恼,很好脾气地笑了笑,又道:“卫七小姐若真心感谢栖川领事的心意,那就请您亲自向栖川领事当面道谢吧。我这次来,只是替栖川领事发请帖,请七小姐赏脸,本月21号在子午路的酱烧,领事会派车来接您。”

卫婕翎茫然地看着她,突然又转过脸,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谈竞一眼。

小野美黛下意识跟着卫婕翎一同转过去看谈竞,她不知道谈竞跟卫婕翎说了什么,但很显然卫婕翎更信任他。

这个认知让小野美黛觉得不悦,她于是用更加温柔的语气对卫婕翎说话:“七小姐还有什么疑虑吗?”

“我……我不知道……”卫婕翎迟疑着说,“我以为这只是一桩寻常官司,不知道栖川领事为什么会突然关心……”

“栖川领事与您有过相同的经历。”小野美黛道,“在我来之前,栖川领事还说,尽量调和您与卫大公子的关系,因为兄妹应当是家人,而不是敌人。”

这句话让谈竞都吃了一惊,因为它实在不像是杀伐决断的栖川旬能说出来的话。

卫婕翎沉默了半晌,她慢慢吸了口气,对小野美黛微笑起来:“多谢栖川领事的美意,不过不必她派车来接,我自己过去。”

她说完这句话,又去看谈竞,像是这话是谈竞教着说的一样。小野美黛见此场景,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谈记者在滨海经济界举足轻重,有您关注这件案子,想必法院也会迫于舆论压力,秉公办理。”

“秉公判案是法官的天职,若法官判案不公,那么法律便形同虚设。”谈竞道,“七小姐的案子是民国第一桩女性继承人诉讼案,如果法院能秉公办理,那对以后同类案件影响匪浅,甚至社会风气都会有所影响。”

他们对话的时候,卫婕翎的目光正在两人之间梭巡。小野美黛注意到卫婕翎看谈竞时的目光,是微微含着笑意的、温暖的目光,虽说不是少女注视的倾慕的恋人,但也与欣赏一位才华横溢的朋友相差无几了。

谈竞说完那段话,冲着卫婕翎笑了一下:“七小姐一定要好好打这个官司。”

卫婕翎轻轻颔首:“那是自然。”

小野美黛咳了一声:“一家人,若能和平解决,最好还是不要对簿公堂。”

“我看这公堂是对定了。”卫婕翎还没有出声,谈竞便率先开口,“若是能和平解决,就不会闹到上公堂这一步。”

“哦,谈记者又了解了。”小野美黛对他微笑,笑容与谈竞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如果现在给小野美黛一面镜子,准会将她吓一跳,“想必我不在的时候,谈记者与七小姐聊的很开心。”

“啊,是的,”谈竞煞有介事地点头,“和小野秘书今天下午与七小姐聊得一样开心……如果我不在的话,想必小野秘书会更开心一点。”

显然,这两人在从栖川旬处接任务的时候就存了同样的心思:避开对方,自己来与卫婕翎见面。只不过小野美黛棋差一招,被谈竞抢了先。

她不想见谈竞,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人,但谈竞为什么不想见她?

是不想见她,还是有什么要避着她?

小野美黛的目光又定到谈竞脸上,后者也毫不示弱地看回来,还带着那副她不喜欢的笑容。

“谈记者说错了,你在,我才更开心。”她又开口,“毕竟栖川领事希望我们一起过来。”

作为听众的卫婕翎表情立刻变了,同滨海其他人一样,她也久慕谈竞大名,知道这位经济记者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因此可以保持自身的公正立场,报道让人相信的新闻消息。

但小野美黛这句话就像在暗示,暗示谈竞已经属于他们了一样。

小野美黛不是会轻易失言的人,谈竞担心她那句话不是无心之失,而是出自栖川旬的授意。

谈竞的脸色也有细微的变化,但显然,他对表情的控制力比卫婕翎更好,因此他只是点了一下头,“栖川领事当然希望我们一起过来,我对日方套取重庆当局外汇一事的报道,已经让她很不耐烦了。”

他说完,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现在我的注意力在卫七小姐身上,想必栖川领事能松口气了。”

他是说给卫婕翎听的,他想解释他与栖川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想解释他与日方之间的关系。

“可惜谈记者与七小姐谈话的时候我不在。”小野美黛道,“谈记者对栖川领事的印象仿佛不是很好。”

“我对每个人的印象都很好,同时也对每个人印象很坏。”谈竞断然否认,他小心翼翼地调整面部表情,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他口中描述的那个人,“有偏爱就有立场,而新闻报道不能有立场,新闻记者也不可以。”

017.说客

谈竞说那些话的时候,小野美黛一直在抿着嘴微笑,这幅表情使她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生生让谈竞那番话的效果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如果真的是栖川旬授意她在卫婕翎面前这么说,那他无论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谈竞想通了这一点,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抿住嘴不说话了。

“谈记者说的很好,”小野美黛终于开口,语带讽刺,却用一句话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希望来日在别的地方,比如特务机关或者政治保卫局里,也能听到您这番高见。”

她将谈竞放到了她的对立面,这么说固然可以保住谈竞的身份,但显然同时也会让卫婕翎更加反感小野美黛,以及她所代表的栖川旬。

谈竞又盯住了小野美黛的脸,如果这是失言,那她这一天中失言的次数的确有点多了。

卫婕翎看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居中打圆场,看谈竞的眼神更亲和:“谈记者只是问我遗产案相关,他上午才见过我哥哥,因此下午来见我。”

小野美黛点了下头,依然对着谈竞发问:“那么谈记者都问出什么来了呢?”

“明日的报纸上会有您想要的答案,”谈竞皱了皱眉,看起来十分不耐烦,“您不妨多等一晚上。”

她话音刚落,花厅门口有个小大姐怯怯冒出头,厅里三个人,她都不知道该看谁,只把目光放到三人脚下的地毯上:“七小姐,外头有人要见你,说是滨海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谈竞和小野美黛同时坐直了身体,这个时候上门的法官,也只能是接手这桩官司的陆裴明了。

卫婕翎皱了皱眉,环顾左右:“我不知道……我可以与法官私下接触吗?”

“我与谈记者都在场,也不算私下了。”小野美黛转向那个小大姐,“那人姓什么?”

“姓陆……这是他的名贴。”小大姐手里拿个白信封,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进门来送这张名贴。

卫婕翎便开口吩咐:“把帖子拿过来。”

白信封里装了一张名片和一封短笺,卫婕翎先去看的短笺,只有两行字,一眼扫过去就看完了。

“请陆大法官过来吧。”她说着站起身,顺手展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小野美黛和谈竞也都随着站起来,齐齐将目光投出去。花厅门槛上很快出现一个肩膀宽阔的身影,不算瘦,但也称不上肥胖,他梳着油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带笑的唇角上有颗痣,大热天里也穿着妥帖的三件套西装。

陆裴明进门前将眼镜摘下来,他先环视了一下花厅里的人,然后将目光聚到当众的卫婕翎身上,很浅地向她欠了个身:“七小姐。”

“伯益先生。”卫婕翎叫他的字——那是刚从名片上看来的——她给陆裴明看座,又叫小大姐来给他上茶,才指着小野美黛和谈竞跟他作介绍,“这位是领事馆栖川领事的秘书小野女士,这位是《潮声日报》的谈记者。”

陆裴明看上去大感意外,尤其是对小野美黛,他殷勤地过去跟她寒暄,问候她万事顺意,又问候栖川旬身体康泰,接着竟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法院近日宣判的案子,他父亲陆老太爷忙着编纂的书——像是汇报工作。

小野美黛不耐烦起来,她皱起描画精致的眉,按捺着脾气,客客气气地打断陆裴明:“我今天跟您一样,是为了七小姐的案子来的。陆先生,您先忙公务,这些闲话,咱们日后再叙不迟。”

“我……我也没有什么公务……”陆裴明讷讷道,“这一趟是为私交来的。”

他跟小野美黛说话的时候,整个上身都倾过去,屁股挨着椅子坐了个边儿,此刻才往里挪了挪,让自己坐的舒服了一点儿。

“我才见了你的长兄正邦,他托我来的。”陆裴明说完,急忙转向小野美黛,跟她解释,“就是卫大公子应国,正邦是他的字。”

小野美黛轻轻颔首:“您见了卫大公子,然后呢?”

“大公子想请七小姐撤诉。”陆裴明又转向卫婕翎,“都是兄妹,何必闹到这一步?老卫公九泉之下,看到你们兄妹这样闹,只怕也会心寒。”

卫婕翎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玩手里的水晶杯子,那杯子做得极精致,杯壁雾蒙蒙的,杯底贴着一朵银色的莲花,正在一漾一漾的水底下闪闪烁烁。

她一直垂眸看着那朵莲花,像发现一个有趣的小玩意一样移不开目光,也不说话。陆裴明渐渐开始不自在,他又去看小野美黛,见后者也正瞧着卫婕翎,只好又将目光移回来,期期艾艾地催促:“七小姐?”

“我哥哥想让我撤诉,”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条件是什么?”

“他愿意再为你添十万块大洋的嫁妆。”

卫婕翎忽然笑了一声:“义庄里有七千万大洋,他愿意给我添十万块?”

陆裴明立刻道:“如果你愿意撤诉,那这个价格还可以再商量。”

“好,那么我也说我的条件,”卫婕翎将杯子放回到案几上,同时转过脸来直视陆裴明,“他拿十万块大洋,剩下继续用在义庄。”

陆裴明愣了一下,他无措地搓着手,苦笑了一声:“七小姐,你这是在为难我陆某。”

“这是我家家务事,本不应劳动伯益先生来做说客。”卫婕翎丝毫不为所动,“您是接手此案的大法官,只需要按照民国法律秉公断案即可,是在用不着自降身价,跑来为我哥哥做说客。”

陆裴明轻轻叹了口气:“七小姐,你与正邦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闹到法庭上,那是叫外人看笑话。”

卫婕翎挑了挑眉:“怎么是叫外人看笑话?谈记者方才还说,这桩遗产官司是民国第一桩,若是打好了,对社会风气都有影响,届时你陆大法官少不得要跟着这桩案子一起名留青史。”

谈竞和小野美黛都发现卫婕翎对陆裴明态度轻慢,甚至不如待他们时有礼有节,而陆裴明也一直对她赔小心,就像主子和一下人。

“我不求名留青史,不求名留青史。”陆裴明一张脸都皱起来,他原本生的白净微胖,带着点福相,此刻却被这表情生生将脸挤成了一个十八褶的大包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只是觉得这官司真没必要打,七小姐,正邦是你亲哥哥,他横竖不会亏了你。”

卫婕翎一个眼刀横过去:“不亏了我,就是给我七千万给我十万块?”

“老卫公走前不是都已经给你留好嫁妆了吗?”陆裴明接着劝,“本来大太太还准备了两个院子和元宝街上一排铺子给你,现在又加上十万块现大洋……够啦,七小姐,足够啦,你有丰厚嫁妆,还得掂量谁家能拿得出配这厚嫁妆的聘礼不是?”

他说着,鼻尖上急出了一层薄汗,晶莹地挂在鼻头,偶尔晒到阳光,那汗珠便晶晶发亮,显得更局促。

“陆大法官,容我打断一下。”谈竞开口了,“卫大公子想让七小姐撤诉,我理解,但您想让七小姐撤诉,是为什么?”

陆裴明自打进厅就没给谈竞分过一个正眼,此刻听他发问了,才慢腾腾地转过去:“我是为七小姐好,这事闹的沸沸扬扬,于她闺誉无益。”

“大法官经管判吧,我不在乎闺誉。”卫婕翎抬起下巴,“我父亲给我留的嫁妆,够我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了,我用不着闺誉。”

陆裴明又急出了一鼻子汗,这已经不是局促,而是有些狼狈了。小野美黛看不过去,从随身的绸包里取出一方手帕来,照着陆裴明递过去:“天气热,陆大法官以后要记得随身带帕子。”

“哦!哦!多谢小野秘书!”陆裴明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小野美黛单手递过去,他在椅子上弓着腰双手接过来,像是奴才讨赏一样。他接了帕子,也不敢真的用它去擦汗,只是在鼻子上隔空抹了一把装样子,还跟小野美黛说,“日后还小野秘书一方新的,我家里还有一方,是前清还在的时候,江宁织造局织的好贡品,供给宫里太妃们的,正衬小野秘书。”

谈竞又开口了:“我想跟陆大法官约个采访,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

陆裴明皱着眉头使劲瞅谈竞,他自然也听过这位谈大记者的名号,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因此不愿与他多谈,只含含糊糊道:“谈记者去跟我的秘书约时间吧。”

“我看陆大法官现在就很方便。”卫婕翎忽然插话,“伯益先生接下来为我哥哥做说客的话,我也不想听,横竖你来都来了,而我这又有的是地方,不如谈记者就在这里采访好了。”

她说着,转向谈竞,对他绽开一个看上去有些温柔的微笑:“还没有请教谈记者的字,总是谈记者谈记者地称呼,感觉太轻慢你了。”

谈竞摇摇头:“七小姐这样叫就很好,我本来就是一名记者,没有什么轻慢不轻慢之说。”

卫婕翎笑了笑:“我既然问了,谈记者就请答吧,一个字号而已,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她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谈竞也只好回答:“无号,字惜疆。”

“好,惜疆先生。”卫婕翎转向陆裴明,“那么惜疆就在这里采访伯益先生吧,我与小野秘书出门叙话。”

018.陆大院长

卫婕翎的提议很好,谈竞也欣然应允,但陆裴明却摆手拒绝,而且拒绝的还不是采访:“小野秘书和七小姐可以留下旁听的。”

七小姐只是顺带的,小野美黛才是他要留下的正主。

陆裴明出身的滨海陆家也是个大户,在汪兆铭和蒋中正还没有闹翻的时候,陆家在滨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举足轻重——陆老爷子本人在民国滨海当局里任职,而陆家姑奶奶嫁给国民党高官,荫惠陆裴明做滨海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如今陆老爷子仍然在滨海当局,陆裴明还升了一级,成为法院院长,但陆家地位却已经一落千丈——只因那位姑奶奶的东床快婿跟着蒋中正去了重庆,却没来得及将整个陆家尽数带走。

谢流年将陆家扣在了滨海,因为他需要这样的大户来稳定人心,同时却不能允许一个跟重庆扯不清的家族在当局中担任高位。于是陆老爷子原本的职位变成虚职,陆裴明虽然升职做了院长,却变得比从前更加小心,甚至是卑躬屈膝——就像他现在对小野美黛一样。

小野美黛微笑着示意卫婕翎坐下:“我也对谈记者的访谈很好奇,如果您也同意,我是很想留下来旁听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谈竞还怎么拒绝呢?只能客客气气地请小野美黛自便。于是四个人又坐下来,谈竞打开钢笔和笔记本,开始对陆裴明提问。

“卫大公子请陆院长来做说客,说服七小姐撤诉,针对这件事,陆院长是怎么想的?”

陆裴明看起来还算镇静,他说话语速很慢,是为了给自己的大脑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或者说是足够的编瞎话的时间。

谈竞知道陆裴明是怎么想的,他本就不愿得罪富可敌国的卫大公子,眼下这桩官司又被日本领事馆关注,他就更不愿涉足其中。如果这个时候卫七小姐主动撤诉,那所有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他看着陆裴明,陆裴明也看着他。两人都对那个原因心知肚明,但陆裴明却还要编出一套冠冕堂皇地说辞给谈竞听——这是谈竞故意整他,怪他将小野美黛留下来旁听他们的采访。

陆裴明又将手绢拿出来,放在手里捏着。他两腿无意识地岔开,面色有点涨红,额上亮油油地浮起一层薄汗,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

“七小姐与卫大公子到底是一家人,亲兄妹……”他结结巴巴地说,“兄妹之间因遗产纠纷闹上法庭,尤其是还被谈记者这样的媒体界人士所关注,这对滨海社会会造成的影响可不太好,届时兄妹之间信任全无,家庭之内伦理败坏……社会还怎么安定发展?”

谈竞“哦”了一声:“那您的意思是七小姐应该任由卫大公子违背老卫公遗嘱,光明正大侵占卫家义庄财产?”

陆裴明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卫家义庄是用来供养卫氏族人的,而大公子身为卫家人,总不至于弃族人于不顾。再者说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将死钱放在那,不如化死为活,将款子用作投资生利,岂不是能供养卫氏于千千万万年?”

“投资生利这事,是卫大公子的打算,还是陆大法官的推测?”

“卫大公子是有此打算。”陆裴明稍微放松了一点,额角汗也消了,于是将手绢放在膝头折好,塞进口袋,“但具体操作方法,陆某就不清楚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七小姐,”谈竞转向卫婕翎,“大公子的这个打算,可有对你,或者任一卫氏族人提过?”

卫婕翎立刻摇头:“从来没有,今日听陆院长说起,我才知道。”

谈竞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既然卫大公子动用义庄款项是为了以钱生钱,更好地供养卫家族人,那为何不对七小姐以及族人们直言相告,甚至这官司都已经立案引发社会关注了,也不见他对七小姐提起呢?”

陆裴明愣了一下,立刻回击:“这陆某怎么知道,谈记者若是好奇,应当去问大公子才是。”

“好,是我的失误。”谈竞不同他争辩,立刻改口,“我们还是说这桩官司,民国之前从无相同案例,但已有相应法律条文,请问陆院长,那些法律条文是怎么规定遗产分配的?”

民国法律规定男女具有同样的遗产继承权,这是为了从法律上确定男女相等的社会地位。但民国立国至今,从没有谁真的照着这个规矩做了——出嫁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未出嫁的也只得一份嫁妆便算娘家仁至义尽,真正有资格瓜分先人遗产的,还是家里那些兄弟。

“惜疆兄。”陆裴明忽然叫谈竞的名字,双目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是主审此案的法官,你会怎么判?”

他忽然反客为主了,这叫谈竞惊了一下:“自然是照法律条文来判。”

“那就是了。”陆裴明道,“你今日采访我,无非是想问我对此案的态度,借此推测我会怎样审理案件。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将明话说给先生:我陆某人是受民国当局委任的法院院长,我一定会秉公断案,依法判案,上不愧中央当局,下不愧父母百姓……谈记者只需静待结果即可。”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谈竞笑起来,正想发问,小野美黛却忽然接过话头:“陆院长不愧是汪先生亲口称赞过的人,这桩官司能得您亲自审理,真是一件幸事。”

卫婕翎惊讶地看着小野美黛,她一直觉得小野美黛是来支持她的,而陆裴明则是她兄长卫应国派来的说客。

谈竞笑眯眯地看着小野美黛:“小野秘书的嘴皮子很厉害,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小野美黛瞟了他一眼,也跟着笑起来,她好像还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奈的样子,对卫婕翎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七小姐不愿撤诉,这官司就必须要打……现在只能相信陆大法官能秉公断案了。”

谈竞皱了皱眉:“小野秘书支持七小姐撤诉?”

卫婕翎的背挺的更直,她向小野美黛处无意识的倾身,专注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卫婕翎不希望小野美黛在这桩官司背后做手脚助她胜诉,但更不希望她站到卫应国那边去,给自己下绊子。

但小野美黛回答的很完美:“栖川领事希望七小姐能在达到保留义庄财产的目的后撤诉……老卫公为整个卫氏家族留下的遗产,不应该被谁为一己私利而中饱私囊。”

她说着,对卫婕翎绽开一个温柔地笑意:“毕竟七小姐与大公子是一家人,一家人若能关起门来解决矛盾,那自然比对簿公堂要好得多。”

卫婕翎放下心来,低头向她致谢。

陆裴明看着谈竞:“谈记者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回答谈竞任何问题的万能回答,又显得从容不迫了。谈竞也发现这个情况,因此剩下的问题就变得没有意义……他合上笔记本,用行动表示这场采访可以结束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谈竞将钢笔笔帽套上,表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被记录,也不会见报,但陆裴明依然用防备的目光看着他:“不谈法律、不谈交情,只说你自己,你觉得卫七小姐这个官司该打吗?”

陆裴明眼睛垂下去,沉默半晌,轻声道:“该打,也不该打。”

“愿闻其详。”

陆裴明摇摇头:“这话不应我来说,可我还是想问谈记者,你想过没有,如果七小姐打输了,日后千家万户的女孩子……地位兴许还不如今日。”

卫婕翎立刻道:“我提的要求,有哪一个不符合民国律法?如果严格按法律规章走,怎么可能打输?”

陆裴明看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转向谈竞继续道:“如果这场官司赢了,那么等待着卫家和卫七小姐的,将是无休无止的财产官司,将一直打到卫家破产,打到整个家族家破人亡为止。”

卫婕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只是想得到我应得的。”

“七小姐的行为没有错,”陆裴明从茶几上取回帽子,站起身来,这一下午无功而返,他想要告辞了,“法律会站到你这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珠子忽然闪了一下,将一个瞬间的目光投到小野美黛身上,然后才挪回原位,向卫婕翎微微欠身:“我告辞了,七小姐。”

卫婕翎起身送他,堂中客便一齐起身,同时向她告别。小野美黛又对卫婕翎确认了一遍她与栖川旬的会面时间,与谈竞一同走出卫家老宅的大门。

谈竞在门槛前顿了顿,问陆裴明:“陆院长是从卫宅哪个门进的?”

陆裴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莫名其妙地回答:“角门,怎么了?卫家老宅的大门不向来只为王爷大人开吗?”

谈竞含笑看着小野美黛点头:“是了,如今小野秘书纵然称不上王爷,也算是位大人了。”

019.控制与反控制

谈竞对卫家兄妹的采访刊登在次日的《潮声日报》上,三个采访占了一整版。说是采访,但更像是谈竞这一日的见闻,他在这一天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用最传统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完完整整的呈现给读者。

岳时行看完那一页专栏,将眼镜取下来,用双手搓了搓脸,又抬起头来看他:“小野美黛去到七小姐家里了,栖川旬想插手这件事?”

谈竞点了下头。

岳时行嘴角一撇,颇为不屑:“小野美黛说希望卫七能在达到保留义庄财产的目的后撤诉,她能有这份好心?”

谈竞避开他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要再跟这桩案子了。”岳时行道,“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社长知道我想要什么结果?”

“我重说,”岳时行牵了牵嘴角,“不会有社会想要的结果,只会有栖川旬想要的结果。”

“那我也可以跟,”谈竞道,“我是个记者,我的职责是把真相呈现给受众。”

岳时行盯着他的眼睛:“栖川旬叫你跟的。”

谈竞心里哐当一跳,额头上立刻浮起汗珠,他觉得自己有些腿软,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岳时行看着他的反应,又接着说:“现在反应过来了?”

谈竞伸手扶住岳时行的办公桌,张嘴喘了口气。

“她故意放消息给你,叫小野美黛跟你同一天上门,勾起你的好奇心,好让你跟踪报道。”岳时行倚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年轻人,别这么意气用事,做新闻需要热血,可也需要脑子。”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谈竞的一颗心随着岳时行的话慢慢落回原位,他的面色恢复过来,额头上的汗珠也消下去。

“别着了她的道,”岳时行道,“别给日本人当了歌功颂德的传声筒,把这件新闻冷处理,回头只报道一下判决结果就行了。”

谈竞突然发问:“社长认为她能控制卫七小姐吗?”

岳时行愣了愣:“什么?”

“卫七小姐,”谈竞重复了一遍,“卫七小姐的要求是平分遗产,或者保留义庄,但小野美黛只提到了保留义庄,她想让七小姐保留义庄。”

岳时行皱着眉头看他:“你要去说服卫家兄妹去平分财产?”

“栖川旬控制不了七小姐,她只能控制法院的判决。”谈竞猛地将手按在岳时行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眼神热切,“我要跟这个新闻,社长,这个新闻的结局绝对不会是栖川旬想要的。”

岳时行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这目光使谈竞心里发虚,使他踌躇起来,小心翼翼地发问:“社长,怎么了?”

“惜疆……”岳时行叫他的字,像是忽然发现他字号里的秘密一样,又将这个字重复了一遍,“惜疆,是我理解的那个惜疆吗?”

谈竞点了点头:“没什么内涵,取珍惜疆土之意。”

“这是后来改的字。”岳时行语气笃定,“你原来字什么?”

谈竞犹豫了一下:“原来字子学。”

“也是个好字。”岳时行点了点头,“两个都很好,惜疆,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我只是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谈竞抿着嘴,觉得岳时行这番话别有深意,他的反应也别有深意,像是预料到什么不幸的灾祸,又不便直言相告,所以才用这么隐晦地方法暗示他。

他想了想,觉得以自己与岳时行的关系,实在没有打哑谜对的必要,于是便直言道:“社长有话要告诉我。”

岳时行对他笑了笑,也直言:“别和栖川旬作对,你之前的政策很好,诸事竭力避免与日本沾边,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不要试图跨过雷池。”

谈竞听出岳时行这是想保他,所以才给他忠告。这个认知使他眼眶发热,像是在乱世中找到一点慰藉,在荆棘之道中发现了一条退路。

他深深地低下头:“社长,多谢。”

岳时行将手上的报纸合起,站起身来,捏着谈竞的肩:“惜疆,生逢乱世,保命为先。”

谈竞应下了,转身离开社长办公室。

他怎么可能和栖川旬作对?

栖川旬对发生在潮声日报社里的这场对话一无所知,但她同样第一时间阅读了谈竞发表在《潮声日报》上的文章,小野美黛等在她对面,随时准备记录栖川旬对文章的意见。

“美黛读这篇文章了吗?”栖川旬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睛,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和服,衣服上使金色丝线绣着仙鹤图案,生生杀去了几分黑色面料所带来的肃杀意味。

“读过了。”小野美黛答话,“是谈记者的正常水平。”

看起来不偏不颇,将他们的行为言语据实记录,把道德评判的权力交给读者,使他们去分辨正邪。

“谈君是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栖川旬豪不吝啬地赞美他,“他很擅长伪装。”

“如果我是一个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读者,我也会觉得谈记者的确是一位完全中立的记者。”小野美黛话锋一转,“可我知道的也并不一定是真相。”

谈竞与小野美黛不和不是一日两日,栖川旬知道,但她并不介意,因为手下的干将们太过和睦反而会使上司产生怀疑,所以谈竞与小野美黛眼下的状态正好,心有嫌隙,却也能和平共事。

“美黛对谈君可真不放心。”栖川旬笑眯眯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不如嫁给他好了,时时刻刻贴身监管。”

小野美黛吓了一跳,脸庞立刻涨红,她知道栖川旬这是在开玩笑,但并不排除她说完这个笑话后,觉得这主意还不错,然后真的要付诸实践。

“领……领事……”小野美黛换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眼下并没有成婚的打算。”

“其实我也非常不希望你成婚。”栖川旬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若是成为主妇,那我的工作立时就要乱套……但这么说并不是拘着美黛噢,请你不要有压力,我希望美黛能有一个幸福的婚姻,但不是现在。”

小野美黛在胸口抚了抚:“我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希望能够跟随栖川领事一生。”

栖川旬的眼睛弯起来,显得整个人都温和柔顺,像个大和抚子:“美黛可以在帝国内寻一位佳婿,我听说国会里有几位青年才俊都对你虎视眈眈。”

小野美黛知道她现在心情好,因此才来开玩笑,因此也玩笑着回复:“等到栖川领事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我就去做一个家庭主妇,只是我投入了家庭,或许就出不来了,因此栖川领事日后可不要后悔。”

“哎呀呀,已经后悔了呢。”栖川旬一边笑一边叹气,“可为了不做一个被憎恨的上司,所以最后还是会放人的吧,毕竟家庭才是女人的归宿。”

她说着,伸手拿过小野美黛每天早晨送到她办公桌头的日程表:“如果我没有记错,21号要与卫七小姐共进午餐,对吧。”

小野美黛急忙应声:“是,已经与酱烧的小泉先生约好了时间,他会在上午10点开始清店,留一个安静的谈话场合给领事和七小姐。”

栖川旬轻轻颔首:“你说七小姐在卫家老宅里过得很不如意。”

“卫家当家的大奶奶和老姨奶奶近来因为官司的事情,对她很不满意。”小野美黛回答,“因此对她有些言语上的不尊敬,但吃穿用度应该没少什么。”

“心里不舒服就已经足够使人难受了。”栖川旬想了想,“你再去一趟卫家老宅,问问七小姐想不想搬出来住,去樱岛酒店给她开一间最好的套房,同时给她寻觅一套公寓。”

栖川旬对卫婕翎志在必得。

小野美黛再次登门造访,这次没有恼人的谈竞,使她说话的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卫婕翎对栖川旬的邀请大吃一惊,但她也并非深闺中无甚见识的小女孩,因此对栖川旬的打算也心知肚明。虽然不明白自己的家务事怎么会被一位位高权重的领事关注,但对于接受这个邀请的后果却一清二楚——她会成为一个接收日本“保护”的贵族小姐,就像接受日本“保护”的陆裴明家。

卫婕翎没有立刻答话,她的确有打算从老宅搬出去,但搬不搬,什么时候搬,搬到哪里去,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愿在她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里由外人插进一脚来。

“栖川领事的盛情,我真是感激涕零。”她矜持地婉拒小野美黛,“只是我已经寻好了极其中意的宅邸,近几日就打算迁出老宅,栖川领事和小野秘书的一番盛情,只得忍痛辜负了。”

小野美黛大感兴趣:“哦?七小姐已经找好了地方?不知是否方便告知位置,日后也好登门拜访。”

卫婕翎张了张嘴,在脑子里急速搜索她记得的滨海的地名。小野美黛看出她是临时编造的谎话,却也不点破,任由她自己去圆谎。

020.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拜访卫宅之前,小野美黛先去见了一次陆裴明。两人本来约在滨海法院的院长办公室里,整个法院的工作人员全部都看到他们的院长提前二十分钟到法院门口迎接,弯着腰将小野美黛从车上接下来,又一路让进法院的大会议室里,整个一卑躬屈膝,让人想到前清皇宫里的奴才。

有人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这一幕,不屑地嗤笑:“陆院长哪里像个院长?明明就是领事馆的太监。”

另一人接口:“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太监,那位小野秘书要是李莲英,咱们陆院长连小德张都混不上。”

整个办公室都笑作一团。

还好,小野美黛对陆裴明也算是以礼相待,这才使得点头哈腰的陆裴明没有更多地显出奴才相来。小野美黛在会议桌尽头的主坐上坐下,询问卫家遗产案的开庭时间。

“计划是24号开庭。”陆裴明在她左手边落座,屁股沾着椅子的边,整个上躯前倾,他又含着胸,更像个老奴才。

院长秘书送进两杯茶,陆裴明亲手端给小野美黛,又拿出手绢来,放在茶杯旁边,端的是个殷勤备至。

小野美黛皱着眉,等那秘书走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小心一些好,小心一些好……”陆裴明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整个滨海都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小野秘书是栖川领事身边的红人,我这么做都是应该的。”

“你这些应该的做法,反倒叫别人看不起。”小野美黛依然皱着眉,“我在外面听到过很多对陆大院长的评价,你想不想听听?”

陆裴明虚声笑了一下:“看不起才安全,那些评价他们其实也没有都背着我说。”

小野美黛抿着嘴唇,沉默几秒,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眼下这个时候,没有舒服的。”陆裴明的表情动作从头到尾都没变过,“定在24号开庭,下午或者明天就给卫大少和七小姐送传票……我记得栖川领事是21号要请七小姐吃饭,对吧,如果栖川领事要劝七小姐改变心意,那后面两天还有撤诉的机会。”

“领事不会劝七小姐改变心意的,”小野美黛道,“领事希望七小姐力保义庄,这样她就可以出手干涉这桩案子。”

“领事想要卫家的钱?”陆裴明惊讶地看着她。

小野美黛笑了笑:“领事希望你最终的判决结果是保留义庄,并由第三方成立遗产委员会,主持遗产的使用方法。”

陆裴明立刻便明白了:“她想要名利双收。”

“我马上还要去见卫七小姐一面,”小野美黛道,“领事要她从卫家老宅搬出来,由我们给她安排住处,并为她寻觅新的私宅。”

“传闻卫家遗产可购下半个中国,”陆裴明失笑,“七小姐恐怕不会愿意任人摆布,她名下宅邸庄园众多,随便挑一个就能安身。”

“这是我的事情,陆院长不必操心。”小野美黛转过头,“你只需要照领事的吩咐做就可以。”

“在24号的庭审里宣布保留义庄,成立第三方监督机构?”陆裴明皱着眉,“这是领事的意思,我要照着这个做?”

“是。”小野美黛轻轻点头,她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将桌上的日历簿摊开,指了指今天的日期,又指了指24号。

中间还有六天。

“我要去见卫七小姐了。”她站起身,“陆院长不送。”

卫婕翎当然无从知道她这桩案子已经在开庭前便注定好了结果,参与此案的三方:她、卫应国、滨海法院,这里面一个胜利者都没有。

所有贪婪的人,最终都要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小野美黛还等着她的答案,而她也没有思考太久,就像陆裴明所说的,老卫公给她留下的嫁妆已经足够多,里面甚至有一条街的地皮和铺子,这些底气让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来自日本领事馆的好意。

于是卫婕翎落落大方地看着小野美黛,微笑道:“在宝行街。”

那条街曾经是由卫婕翎的生母、老卫公发妻宛夫人经营。她将街上所有的住户全部迁出去,一条街都改成铺子,东头还盖了一栋颇大的商厦,她本人不经营,反倒将其中分割成一个一个的柜台,租赁给那些开不起洋行,却又有货源的小老板。

小野美黛恍然:“原来宝行街是七小姐名下的财产,真是失敬了,我经常去那里买东西。”

“承蒙您照顾。”卫婕翎对她点了点头,“下次再到太古洋行,不管买什么东西,都请记在我账上,算作我一点心意。”

小野美黛急忙与她客气,寒暄毕后,忽而又补了一句:“只是元宝街上有住处吗?”

“太古洋行背后是太古酒店。”卫婕翎依然很镇静,“那里有一层楼,曾经是留给先母办公起居之用的。”

小野美黛与她玩笑:“传说中能买下半个中国的卫家财富,果然名不虚传。”

她顿了一下,又道:“栖川领事只是怕七小姐在老宅住的不痛快,同时也怕您一个姑娘家,倘若自己搬出去住,又会不安全,要不……领事馆派人去守着太古酒店吧,绝不影响您的生意,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

卫婕翎知道她不能再拒绝了,于是便点头:“那就劳烦小野秘书安排了。”

小野美黛含笑点点头,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又貌似关切地发问:“您这两天见过卫大少吗?”

卫婕翎眼神一暗:“没有,听说他一直在十一太太那里,为此大嫂也很不高兴。”

“兄妹之间,没有什么事不能摊开说的。”小野美黛道,“卫大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义庄遗产身上。”

“他哪里是走投无路,”卫婕翎眼神里的忧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只是个纨绔,没有什么经营的本事……父亲怎么会将家族交给他,他早晚有一日要败光家产。”

小野美黛若有所思:“您想阻止大公子?”

“我阻止不了他,”卫婕翎忿忿道,“我父亲都管不了他,我又有什么办法?”

“既然是这样……”小野美黛若有所思,“只怕他不会对遗产善罢甘休,这样的人不是一纸法院判决就能拦得住的,七小姐要早作打算。”

她的眼神递过去,看起来表情诚恳,像是在推心置腹地为她出谋划策:“立案之后,大公子找过你吗?”

“找过两次。”卫婕翎如实回话,“一次训斥我,第二次或许看我心意已决,又服了个软,说愿意再给我十万银元添妆。”

小野美黛皱着眉道:“十万银元是少了个些,但未必不能商量。”

卫婕翎终于听出了小野美黛的意思,眉心也皱起来:“小野秘书希望我撤诉?”

“没有,”小野美黛一口否认,“我只是想,与保留义庄比起来,反倒是您参与平分遗产更好一些。”

“那您是希望我修改诉状上的要求?”

小野美黛微笑起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七小姐是怎么想的呢?很迫切地希望与自己的亲哥哥对簿公堂吗?”

卫婕翎皱着眉陷入沉思,脸上表情严峻。小野美黛也没有催她,自顾自喝着茶水,等她开口。

“我不想与我哥哥对簿公堂,”卫婕翎道,“伯益先生说的不错,这样会使卫家陷入无休无止的财产官司的死循环里。”

小野美黛提醒她:“可是如果大公子执迷不悟,我们也就只剩下上法庭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搞不清小野秘书的意思了,”卫婕翎使劲看着她,“您到底是希望我撤诉呢,还是不撤诉呢?”

“我和栖川领事都希望您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小野美黛道,“不管您是想保留义庄或是平分遗产……我想,您试图保留义庄,也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考虑吧。”

卫婕翎点点头:“同时这是我父亲的遗愿。”

小野美黛微笑道:“您是个孝顺的女儿,老卫公在天有灵,会感到欣慰的。”

卫婕翎没有笑,她依然使劲看着小野美黛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然而小野美黛却道:“我的这些话,七小姐不必告诉谁,也不要被我或者别的什么人的话所影响。这是件大事,您要自己拿主意。”

卫婕翎想她口中的“别的什么人”指的究竟是谁,会不会是栖川旬。但这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她毕竟是个日本人,在领事馆位高权重,是深受栖川旬信任的红人。

卫婕翎满腹疑虑,这沉重的情绪压得她无法再维持端庄微笑的表情,她对着小野美黛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小野秘书的指点。”

021.你心里藏着的秘密

谈竞写完新一期稿件的时候,新小说板块的一个女编辑来敲他的桌子,表情暧昧,笑容促狭:“有位小姐想要见你。”

谈竞挑了挑眉:“从你这幅表情来看,那位小姐样貌很不错。”

“想到是谁了吗,大记者?”女编辑掩口而笑,“你倒是长袖善舞,我好不容易发掘出一个有点希望女作者,你就先下手为强了。”

谈竞莫名其妙:“什么女作者?我没有约过女作者的稿子。”

“先前那位写聂隐娘的小十七,还记得吧,”女编辑道,“要见你的就是她,我还真不知道她居然在经济学上还有所造诣,这次来点名要见你。”

谈竞套上钢笔笔帽,女编辑伸手替他整理刚写好的文稿:“别让人家等着了,谈大记者。”

他往会议室里走的时候还在猜来的人是谁,猜到一个人,却又觉得不可能,但除了她,滨海约莫也没有哪个女子会找上门来见他了。

她可真是太大胆了。

谈竞推开会议室门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笑容,这笑容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但他猜错了。

会议室里的姑娘撩开蒙在脸上的帽纱,向他微微颔首:“谈记者。”

“七小姐?”谈竞的表情或许有0.1秒的僵硬,肉眼看不出来,但他自己仿佛感觉到了某种不应存在的失望情绪正在那0.1秒的时间里蔓延。

“没想到小十七原来是七小姐。”他走过去,顺手摸了摸卫婕翎面前的茶杯,发觉是热的才收回手来,“七小姐真是才华横溢。”

“你是在恭维我,”卫婕翎摘下帽子,搁在膝盖上,“我听到过你对我文章的评价,文笔一般,但字里行间颇有情绪。”

谈竞失笑:“孙编辑真是……”

“改日要好好向你讨教。”卫婕翎道,“今次冒昧打扰谈记者,是因为我前日与领事馆的小野秘书会面完毕,我想有必要让你知道当日我与她的对话,我参详了这几日都没有明天她那些话的用意,所以想请你来做一做我的军师,帮我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谈竞拉开手边的椅子,做了个手势表示愿闻其详。

“她似乎是有意劝我撤诉。”卫婕翎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陆伯益说服了。”

“撤诉的条件是什么?”

卫婕翎低声道:“与我的家人,哥哥、侄子,妹妹……所有人一起平分遗产。”

谈竞不说话了,他先前关于小野美黛的异常猜测在这里终于被证实——她的确是在跟栖川旬对着干。

“如果我没有记错,七小姐明天是要与栖川领事会面。”

卫婕翎点了点头:“栖川领事令小野秘书上门,请我迁出老宅,搬到他们为我安排的酒店里去。”

谈竞一惊:“你搬了吗?”

“没有,我还在老宅,”卫婕翎微笑起来,“我的大嫂和老姨奶奶虽然与我不对付,可她们至少能护着我,不论我住到我自己的私宅或是她们为我安排的私宅里,我都会被人所控制。”

“七小姐能想清楚这些就好。”谈竞续道,“小野美黛对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透露给栖川领事。”

卫婕翎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惊疑的表情:“谈记者也支持我撤诉?”

“七小姐应当知道,法院的判决保护不了义庄。”

卫婕翎默了默,她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你应该撤诉,与卫大少和平谈判。”

“请法院判我们平分遗产不行吗?”她不死心地发问,因为不想再去跟卫应国谈如何瓜分她父亲留下的,本不属于他们的遗产。

“那就修改诉状,删掉保留义庄这一条。”谈竞摸清了卫婕翎的心思,“这不是一件可以名利兼收的事情,七小姐,这里面可收的只有利。”

他不能将栖川旬的打算告诉她,怕引起她的怀疑,也怕卫婕翎从此会更厌恶陆裴明——这位困居滨海的法院院长没有做错什么事,他只是想自保而已。

卫婕翎沉默片刻:“就算要修改诉状,也要先撤诉。其实你还是希望我撤诉,对吗?”

“我希望七小姐带着您的妹妹,再请上所有有资格分得遗产的卫氏族人,以法院为震慑,与卫大少内部解决。”

“谈及这有什么事瞒着我。”卫婕翎审视着他的脸,“劝我撤诉这个决定,你是刚刚作出的,就在我告诉你小野美黛暗示我撤诉之后。”

谈竞笑起来,他上身放松,靠在椅背上,瞧着卫婕翎:“七小姐不会以为我与小野秘书是同谋,都被陆伯益说服了吧。”

“你的行为的确很像被他说服了。”卫婕翎没有笑,她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严峻,“还好的一点是,你没有劝我接受我大哥开出的十万块大洋。”

“你应该参与平分遗产。”谈竞道,“而法院和日本领事馆都是你震慑对方的底牌,底牌不应被随意使用。”

卫婕翎继续看着他的眼睛,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曾这样审视小野美黛的眼睛,但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看你的眼睛,我竟然觉得你跟她一模一样……你们两个心里都藏着不能公诸于世的秘密,这让我觉得很惊讶,你一个记者,她一个秘书,你们都是有自己信仰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防备深重的眼睛?”

谈竞愣了愣,下意识转开眼睛看向窗外,口中兀自笑道:“七小姐说笑了,我并没有防备谁。”

卫婕翎不与他争辩,她眼下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遗产官司:“我明天就要去见栖川旬,我要说什么?”

她原本称呼栖川旬为“栖川领事”,如今却是直呼她大名。这个改变太细微了,谈竞没有听出来。

“什么都不要说,”他将目光转回,但不敢与卫婕翎对视,只能将视线稍稍向上抬了一点,盯着她弯弯的眉毛,“赞同她说的一切话,不管她希望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然后撤诉。”卫婕翎语气笃定,“你防的是栖川旬。”

她这话说出来,谈竞反而松了口气。他是个针砭时弊的记者,他本来就应该防着栖川旬。

谈竞又跟卫婕翎对视,他狡黠地笑起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卫婕翎见状嫣然,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她决定撤诉了。

卫婕翎与栖川旬的会面如约进行,酱烧老板小泉先生一整天都没有开门营业,所有的食材全部是他亲自到市场上去采买的,他甚至觉得遗憾,认为中国的鱼没有日本的鱼鲜美可口。

栖川旬提前半个小时到酱烧,对小泉表示感谢。她心情很好,就连和服都摒弃了以不知道往常穿的深重色系,换成了一件樱花花纹的色無地。

小野美黛在卫婕翎面前说了太多话,现在才感觉后悔,怕卫婕翎在栖川旬跟前学出什么。她提前通知小泉在包厢里设两个桌,一张主桌,一张副桌,这样卫婕翎与栖川旬相对而坐,她就可以坐在栖川旬背后,给卫婕翎使眼色。

然而栖川旬看到布置好的包间后,忽然皱了眉:“美黛为什么要单独设桌?请你到主桌上来用餐吧。”

小野美黛笑了笑,镇静地回答:“只是考虑到七小姐初次见您,我们两人而她一人,怕她心里畏惧。”

“所以才要你同席。”栖川旬道,“她初次见我,却不是初次见你。”

小野美黛不敢再争,只得叫人来撤走那张副桌,将她的那副碗筷摆到主桌上。

卫婕翎提前十分钟到酱烧,她坐的车比领事馆的公车好上几个档次,两辆车停在一起,卫家的车简直能显出几分耀武扬威的感觉。栖川旬透过窗户看到,意味莫名地笑了笑:“你见识到卫家的富贵之处了吧?”

小野美黛点点头。

栖川旬接着说:“先明治天皇在世,为发展我国海军,连御餐都吩咐减免,而同时清国还在,为了替他们的皇太后过生日,当局竟然愿意花几百万两银子为她祝寿。”

小野美黛立刻道:“我知道这件事,当年家中外公和母亲还节衣缩食,为海军捐款。”

栖川旬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刚下车的卫婕翎抬了抬下巴:“她的父亲,当年就在为清国效力,我老师曾与她父亲打过交道,说的确是个勤勉踏实的人……但清国覆灭后,她的家族就成了民国巨贾。”

小野美黛沉默下来,她听懂了栖川旬想表达的意思。

“那位老卫公的儿子现在做的事情,与他父亲当年其实并无区别,只不过他没有他父亲当年的本事,可以从别人手里搜刮钱财出来。”栖川旬低声说着,看卫婕翎走到酱烧门口,她听到推拉门被拉开的声音,立刻回到餐桌前跪坐下来。

“美黛,请替我迎接这位七小姐吧。”

022.演技

卫婕翎在面对栖川旬时很镇静,她没有什么事情要仰仗栖川旬,因此在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后者问她官司进展,她只说法院才送来传票不久,而她还没有见过卫应国。

栖川旬本就不愿让她见卫应国,因此才提出为卫婕翎令觅私宅。因为这对兄妹一旦和解,那么她的计划就要满盘皆输。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栖川领事,小野秘书曾经告诉我……”卫婕翎说到这儿,故意顿了一下,偷眼去看小野美黛的反应。后者虽不至于满脸色变,但惊恐的神情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卫婕翎笑了笑,接着将足可以宣判小野美黛命运的后半句话说出来,“她说您非常关心这桩生意,希望我能胜诉。”

小野美黛缓了过来,她脖子里腻了一圈汗,在圈着脖子的衬衫领子上洇出一点不明显的水痕。

栖川旬轻轻点了下头:“是的,我非常希望老卫公的遗愿能够被执行,这不单单是因为老卫公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同时也是因为我有过与你一模一样的经历,只不过我败诉了,所以一分钱都没有得到,没有遗产,也没有嫁妆。”

她面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让卫婕翎和小野美黛都吃了一惊,后者立刻离席,向栖川旬欠身:“请领事允我离席。”

“美黛请坐下吧。”栖川旬对她和蔼地微笑,她腰背挺直,姿态端庄,丝毫不输给巨贾豪门出身的卫婕翎,“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读大学院,兴许美黛也刚刚出世不久……”

卫婕翎立刻道:“如果这件往事让栖川领事感到不快,那么您可以不用说。”

“没关系。”栖川旬又对她笑笑,“当时很不快,但那句古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当年落败,那么我也不会去读大学院,遇到我的老师,进入外务省……我兴许会成为另一个家族的主母。”

小野美黛回归席上,道:“那对帝国来说,损失就太大了。”

“于我个人,没准是件幸事呢?”栖川旬道,“我母亲去世很早,她没有宛夫人的好福气,做了妾,还没有生下儿子来,只能任人欺辱……而我当时着实没什么本事……”

她眼皮垂下来,像是遮盖什么情绪:“她去世后,兄长夺去了父亲留给我的财产,使我在家里过得很艰难,有一次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偷偷从后门溜走,只是身无分文,在街头饿的大哭……这才遇到了我的老师。”

包厢里气氛哀伤,使卫婕翎坐立难安,她觉得自己应该安慰栖川旬,但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她与栖川旬第一次见面,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总领事,栖川旬不应该多愁善感到这一地步,对着一个陌生人吐露这些伤心往事。

于是她抿住嘴角,一言不发。

小野美黛及时将话头接过来:“土肥圆先生向来慧眼识珠,我曾经经由人口听到过他评价领事您,说是凤凰须浴火才能涅槃重生。”

“那是老师谬赞我。”栖川旬又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浴火的过程太痛苦,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是万万不会走到这一条路上的。”

小野美黛这次没有接话,栖川旬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包厢内静寂下来,于是卫婕翎知道,她们是在等着她开口。

“栖川领事的兄长当真薄情。”她找了一个自以为无懈可击地切入点,“我想象不到为什么一脉血缘的哥哥会对妹妹这么刻薄。”

“对一个人来说,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父亲甚至会卖掉自己的女儿,就更不要说兄妹。”栖川旬淡淡道,“所以不要相信你的兄长,老卫公留给卫氏义庄的财产足够使他卖掉自己的女儿。”

卫婕翎张了张嘴,最后道:“您放心吧,自从我向法院递交诉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不会见他的,恐怕在他心里,我已经是敌人,而非妹妹了。”

栖川旬微微笑起来,像是很满意她的话:“不要对你的兄长让步,七小姐,你退一步,后面就是万丈悬崖。”

“栖川领事这是在给我一条路,”卫婕翎看起来像是对她感恩戴德,“您的好意,我铭感五内。”

栖川旬抬起眼睛,注视着卫婕翎:“所以我希望老卫公的遗嘱能够照他的意思执行,因为不一定每个人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一个能给她一条路的人。”

卫婕翎没有立刻接话,她与栖川旬目光相接,像是想要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对方真实情绪一样,在极短的时间里进行了几次默不作声的交锋。

卫婕翎收回目光的时候觉得后悔,她太意气用事了,栖川旬的段位比她高得多,这一点就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她看进栖川旬眼睛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真切的哀伤和真诚的劝慰,给人以掏心掏肺的感觉。

而卫婕翎呢……就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她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复杂防备的情绪。

“栖川领事照顾我,”她软下语气来,轻轻说,“我不敢想您当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您坚强,如果把现在的我换成当年的您,想必您会比我处理的更从容。”

“七小姐有勇气将亲兄长告上法庭,已经比当年我的强很多了。”栖川旬笑着摇了摇头,她执起桌上盛着清酒的小盏,对卫婕翎示意,“敬卫公对家族的心意,敬他的在天之灵。”

两杯相碰,她以宽袖掩口,仰头一饮而尽。

会面结束后,栖川旬将卫婕翎送到包厢口,而小野美黛负责将她送上车。店门推开后,滨海的空气混着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卫婕翎在店门前顿了顿脚,说了一句:“我似乎闻到了火药味。”

“是汽油味,”小野美黛道,“领事的车是新车。”

卫婕翎笑了笑,她带来的司机已经将车停到酱烧门口,卫婕翎出了店门,两步即可上车。

“小野秘书,”她像是还有话对小野美黛说,但小野美黛立刻打断她:“七小姐路上小心。”

卫婕翎立刻明白过来,随即向车内伸了伸手,一个辫子上抹头油的小大姐赶紧钻出来,叠着递了两只小小的礼品盒给她,卫婕翎先掂了其中一只,交给小野美黛:“给栖川领事备的见面礼,请她笑纳。”

小野美黛向她鞠躬致谢,卫婕翎紧接着将第二个递过来:“这是给小野秘书的,我很感谢你。”

最后五个字说语速有些慢,小野美黛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自己的意见被她采纳了。

“多谢七小姐。”她伸手,想接自己的那份礼物,但又顿了顿,迟疑道,“这都是我的份内之事,不敢让七小姐破费。”

这两份礼物,栖川旬必然是要过目的,小野美黛怕卫婕翎借给她送礼的机会夹带什么小字条。

“收下吧。”卫婕翎不知道她的担忧,“是我名下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出的顶级鸭蛋粉,我今日才收到三盒,专程给你留了一份。”

小野美黛犹豫了一下,暗示道:“兴许过两日还要再见,七小姐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怎么,日本的习惯是彻底告别的时候再赠予礼物?”卫婕翎惊讶地看着她,“那我过两日还会再见栖川领事吗?”

她的反应使小野美黛放下心,并跟着卫婕翎笑起来,伸手接过了自己的礼物:“只是我不好意思让七小姐破费。”

她带着两份礼物回去。栖川旬的那份是一瓶昂贵的泊来香水,用玻璃瓶装着,瓶身上有金色花纹,很典雅,是中国花纹的式样。

“兴许是特制的。”栖川旬道,“真是一份阔绰但丝毫不露富的礼物。”

她说着,又打开小野美黛的那一份,的确是卫婕翎说的鸭蛋香粉,椭圆的蛋状物乖乖躺在黄色绸缎盒子里,粉质细腻,味道也清新不浓郁。栖川旬用食指涂了一点,抹在手背上,低下头去嗅:“美黛明天就用它来修饰面颊吧。”

她说着,合上了粉盒。

小野美黛将粉盒拿回家后,立刻将绸缎盒子拆开,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又用剪刀敲碎了粉块,在碎末里翻找半天,依然一无所获。看来卫婕翎真的没有放什么东西给她,小野美黛将剪刀正在满盒狼藉的鸭蛋粉旁边,她仰面倒在床上,暗笑自己实在有些神经过敏。

024.利益,你我生命里永恒的主题

卫婕翎从子午路回到卫家老宅,她那许久未曾谋面的兄长、她这桩家庭官司里的被告卫应国正在她的绣楼一楼里等她,并且在屋子里抽一支雪茄,青烟满室飘荡,她进门的时候猝不及防,被呛了个正着。

“不要再我屋子里抽烟。”卫婕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兄长,“我闻不了烟味。”

“你是在故意跟我作对,”卫应国哼笑一声,“当年母亲烟袋不离口,也没见你说她什么。”

“我闻不了雪茄味。”卫婕翎说着,取帕子来擦拭眼眶里被烟味熏出来的泪水,“你若有话要说,那就出去抽完了再进来。”

卫应国扫兴地将雪茄按灭在盘子里,又指使下人打开门窗:“刚从那个日本女人处回来?”

卫婕翎站在窗边,听见他问这话,一脸平静地“嗯”了一声。

“你跟那个日本人联手了?”卫应国接着问,“联手算计你大哥,惦记咱们老爹的遗产?”

卫婕翎的镇静变成了震惊:“对先父在天之灵发誓,我从没有算计过他的遗产,是你先违背父亲遗嘱,想要吞掉义庄财产的!”

卫应国哼了一声:“我是想要义庄财产,可我将那份钱拿回来,也是跟你二哥三哥他们平分。你跟栖川旬联手,难道不是想独吞义庄?”

卫婕翎后退一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试图保存义庄的举动竟然会被他曲解成这样。

“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卫婕翎声音尖利地反驳,“如果法院判决保存义庄,那我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判决平分,那我也只是带着十妹跟你们平分那些钱。”

卫应国嗤笑一声,语气极尽讽刺:“你既打算的这么好,又为什么去跟日本人结盟?”

“是栖川旬派她的秘书主动来找的我,我从没有去跟她结盟。”卫婕翎抬着下巴,愤怒地瞪视他,“倒是你,不是早就跟陆伯益结盟了吗?”

卫应国又嗤地笑了一下:“我跟伯益再怎么结盟,也不会像你一样,傻乎乎地将咱们自家的银子送到别人手里。”

卫婕翎被他轻蔑的态度和讽刺的语气气得七窍生烟,她像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那你干嘛还要来见我。”

“我见你,就是为了不让你傻乎乎地被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卫应国亲自关上门窗,把屋里的丫头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坐到卫婕翎身边,“今天伯益来见我,说他接到领事馆的通知,忽略你平分遗产的要求,由第三方成立监督机构,接管义庄。”

他说着,鼻孔又扬起来,轻蔑地瞧着她:“栖川旬是什么打算,你现在清楚了吗?你还以为她是来帮你的?你以为你这状子递的正大光明,是为族人做主?”

卫婕翎早就从小野美黛处得到过语焉不详的暗示,她建议撤诉,让自己去平分遗产,但用的理由是法院判决挡不住贪婪的卫应国。

卫婕翎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正一点点降下去,刺骨的寒意浸透衣衫,浸透皮肤。卫应国对她的指责没有一个字说错……她的确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哥……哥哥,”她哆哆嗦嗦地开口,“我错了……”

“明天就去撤诉。”卫应国瞪她,随即又叹气,“如果还能撤得回来……”

卫婕翎等不到第二天早上了,她随即给陆宅拨电话,拨号的时候手抖成筛糠,卫应国看不下去,在她肩头上拍了一掌:“现在知道害怕了。”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陆裴明还在外头应酬,伺候的下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卫婕翎在电话这头急出一脑门子汗,陆家的人也爱莫能助,只是将陆裴明秘书的电话告诉她,叫她再试着问问秘书小姐。

她挂了电话,立刻又要给陆裴明的秘书拨号,然而卫应国却摁住了听筒:“你现在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过去,显然是得到了什么信息。伯益的秘书也靠不住,既然联系不到他本人,那就明天一早你亲自到法院去。”

卫婕翎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听筒,瘫倒在沙发上:“你是铁了心要动义庄那笔钱?”

“好了,收起你的慈悲心。”卫应国哼了一声,又去点烟,这次点的不是雪茄,而是一支细长的烟卷,“你的好心向来没有办成过什么好事,除非你对卫家已经恨到咬牙切齿,做梦都想看着咱们家早日覆亡,否则还是省省吧。”

“我做的没有错。”卫婕翎固执道,“错的是你和栖川旬。”

“哟呵,现在开始把脏水往我头上泼了?”卫应国失笑,“怎么着?想说我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合谋打义庄的主意?”

卫婕翎听着这话,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像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凌空扇好几个巴掌。

但她依然道:“是你先打义庄的主意,我劝了你多少次,你不听,我才出此下策。”

“女孩子家,少操心男人的事。”卫应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整个人显得不耐烦,口气也开始不客气,“这件事过了,你就准备出嫁吧,省得在娘家整日胡思乱想。我看伯益就很好,陆家门楣虽然低于我家,但整个滨海也找不到比陆家更与我们合衬的家族了。”

“你死心吧,我不会嫁给陆伯益的。”卫婕翎想起他在小野美黛跟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一阵厌恶由心而生,“哥哥经管放心,这件事过了,我就出洋去留学,咱们一年到头再不见面,你也不用担心我什么时候再坏你好事。”

卫应国眼角向下一沉,整张脸显出几分怒容:“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连父母之命都敢忤逆?”

“父母高堂若有一堂在世,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卫婕翎冷笑,“你希望这件事过去,你希望它如何过去?”

“你明天把状子撤回来。”卫应国道,“义庄照原计划由卫家五房平分。”

“七房。”卫婕翎道,“照民国法律,我和十妹也有资格继承先父遗产。”

卫应国长长的“嘶”了一声,他将烟头隔着窗子扔出去,提步走到卫婕翎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

“我没有跟你作对。”卫婕翎双目平视前方,并不看他,“我只是照法律规定,要回我应该要的东西。”

“行行行,”卫应国心烦意乱地挥手,“你明儿先把状子要回来,撤诉后我在把你二哥三哥和你两个侄子叫上,咱们再一起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卫婕翎道,“你现在就答应我。”

“你!”卫应国扬手起来,卫婕翎发现他的动作,立刻站起身,抬起脸来对他:“你想干什么?扇我?来呀!”

卫应国重重吐出一口混着烟臭味的浊气,用力哼了一声,退开一步:“我答应你。”

卫婕翎定定看他:“当真?”

“当真。”

“那你给我写个字据。”

卫应国脾气又上来了:“我告诉你卫七,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别蹬鼻子上脸。”

卫婕翎丝毫不怵他:“你不写?”

“我写了我是孙子!”卫应国终于暴怒,对着妹妹咆哮起来,“你把自己掂量清,别惦记轮不到你惦记的,当心你手上那点破烂都赔进去!”

这对兄妹今晚的相见就这么不欢而散,但当卫婕翎第二天一早备车去法院的时候,卫应国却已经在车上等她了。

“把状子撤了,叫银行解封了义庄的款子。”卫应国和目仰在后座上,声音懒散,用的是吩咐下人的语气,“夜长梦多,那笔款子不能再放银行了。”

卫婕翎没接话,她自顾自上车,在他身边坐好:“先到潮声日报社去,接谈竞谈记者。”

卫应国睁开眼睛:“接他干嘛?”

卫婕翎依然不看他:“他一直在跟进这桩案子,叫他过来见证我撤诉,免得他自己捕风捉影,到时候在报纸上乱写。”

这理由自然而然,没什么好反驳的,卫应国想了想,忽然下车回了一趟书房。

卫婕翎莫名其妙:“你做什么去了?”

“请记者来,”卫应国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很不想同她说话的样子,只吩咐前头的司机,“开车。”

他们的车驶进滨海法院的时候,卫婕翎终于知道卫应国方才回书房的目的——他请来了滨海地界上所有的媒体记者,不仅是滨海的,不仅是中国的。熙熙攘攘一院子人挤在一处,法院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同他们交涉,问他们的来意,但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来意,只说“接到电话说这里有新闻事件要发生,所以就来了”。

卫家的车就在这个时候开进法院,卫应国先下车,笑眯眯地同记者们打招呼,然后绕到车子另一边,将卫婕翎接了下来。

“辛苦各位记者朋友,昨天,我和我七妹婕翎就我家遗产问题达成一致,今日特地陪她来撤诉。”他笑眯眯地说,同时在记者们照相机的包围下站定,“我家遗产由我家人自行商议解决,多谢记者朋友们往日的关注。”

卫婕翎僵硬地靠着车子站好,同时低声对卫应国发问:“我还没有递交撤诉申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卫应国笑容满面,同时也低声回应,“只是为了方便你撤诉。”

“你想给栖川旬下马威。”卫婕翎道,“你想用舆论逼她点头。”

“如果你不想把咱们家白白送给她,”卫应国笑了笑,“那就请小妹配合一下。”

有人千辛万苦地挤到他们跟前,大喊“七小姐”:“请问大公子说服你撤诉的条件是什么?”

“我与十妹作为合法遗产继承人,参与平分遗产。”卫婕翎笑了笑,口齿清晰地如此作答。

她已经预料到了那些记者们接下来的报道,卫婕翎在过去半个月里口口声声“遵从先父遗嘱”、“保卫义庄财产”、“绝不抛弃卫家每一个族人”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今日之后,都会成为一个“利益”的遮羞布。

现在这块布不需要了,七小姐就理所应当地扔了它,扔了先父遗嘱喝所有的卫氏族人。

025.目标之外,皆是虚言

楼下熙熙攘攘闹成一团的时候,陆裴明正在办公室里给小野美黛拨电话。那些记者蜂拥挤进法院时他就觉得不好,尤其是得知他们都是被卫大少请来的,想必是这位纨绔子弟说服了他的妹妹,今天特意来带七小姐撤诉。

“现在那两人已经来了,”陆裴明对着话筒道,“正被记者阻在楼下接受采访。”

小野美黛没有过问栖川旬的意思便直接道:“等七小姐上来的时候,你告诉她,因为已经立案了,所以不接受撤诉。”

“法律里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我会这么告诉七小姐的。”陆裴明忧虑道,“但我怕七小姐会就势修改诉状,删去保留义庄的要求,直接更改成平分遗产。”

“用同样的理由驳回她修改诉状的申请。”小野美黛道,“栖川领事最后要的结果,是成立第三方机构,监督义庄遗产的使用。”

陆裴明默了默,道了一声:“知道了。”

小野美黛挂掉电话后,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栖川旬:“听说卫大少昨天回府了,想必他昨日说服了卫婕翎。”

栖川旬默了片刻:“卫应国一连数日没有动静,我昨天刚与卫婕翎会面,他立刻便赶过来了。”

“卫应国与我们并不是一条心,”小野美黛立刻道,“领事要提防他。”

“他只跟他的钱是一条心。”栖川旬冷笑了一下,“一个草包而已,没必要将他看的太高,去查查他昨天见了哪些人。”

小野美黛的心立刻提起来,她知道陆裴明去给卫应国通风报信了,如果这件事被栖川旬知道,她或许不会动陆裴明,但他那个法院院长的职权恐怕就要彻底被架空。

一个人的名字冲到她脑海里,小野美黛眼睛眨也不眨,立刻将它说了出来:“谈竞。”

栖川旬诧异地抬头,小野美黛镇静道:“我去邀请七小姐迁出老宅的第二天,就是您见卫婕翎的前一天,她去到潮声日报社见了谈竞。而在您会见七小姐的当天,谈记者又对卫应国做了一次专访,那次专访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人在场。”

栖川旬皱起眉,陷入沉思。

“你说谈君背叛我?”

“我不知道,也绝非有意诬陷谈记者,但我说的是实情。”小野美黛犹豫了一下,决定再火上浇一桶油,“我只是想起先前保卫局的明丘昔,他也是谈记者举报的,并且没有提前告知您,直接就带着保卫局刑讯科的于芳菲科长抓了人,还任由她将人弄死了。”

栖川旬依然没有什么表示,谈竞是她看重并信任的下属,她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把他捉起来刑讯逼供。

“我与谈记者向来不和。”小野美黛主动道,“但这并非是我与他的私人矛盾,领事知道美黛的为人。”

“你觉得谈竞不安全,”栖川旬道,“但你从没有说过原因,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安全?”

小野美黛回答:“他不应该进入领事您的办公室,您可以用他,但不能过于信任他,领事,您不仅再管滨海这一个城市,您还在负责整个华东的情报网络,您的办公室应该是最绝密的,不能为了表示信任,就随意放中国人进来。”

栖川旬微微笑了一下:“那么谢流年呢,你信任他吗?”

“谢局长所效忠的南京汪先生与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小野美黛道,“他要维护汪先生的利益,那就不得不维护我们。”

栖川旬看着她:“那么……你怎么知道谢局长与汪先生是一条心呢?”

小野美黛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栖川旬笑了笑:“我当然理解美黛一心为帝国考虑的心情,但也不要随意怀疑一个人,更不要随意信任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压章,将它递到小野美黛跟前:“在这卫家这桩案子上,我们想要的结果是名利双收,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卫婕翎撤诉也好,修改状子也好,都不妨碍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既然结果注定了,那么中间的这些小动作,试图跳梁的那些小丑,其实就不必太多关注了。”

整个滨海的报纸都在报道卫婕翎要求撤诉,转而与兄弟子侄平分财产的新闻。但栖川旬再次给了谈竞一个独家消息:领事馆拨了一栋公寓给被卫家嫡系抛弃的族人宗亲,并且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安排小孩子进入日辖区的学校读书学习。

潮声日报拍摄了卫家族人迁入新居的巨幅照片,用一整个版面来展示他们劫后余生的愉悦心情,并详细记录了他们对总领事栖川旬的感恩之心。

一整片报道都在歌功颂德,这简直不像是谈竞写出来的文章。

他又被叫到社长办公室去,岳时行正在反复阅读那篇报道,痛心疾首地训斥他:“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做一万件好事不一定有效果,但一件坏事就足以摧毁你前半生苦心建立起来的好名声。”

谈竞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为自己辩解:“我错了。”

“你在敷衍我。”岳时行道,“这篇文章你没有送来给我看,你说太晚了,还没有写完,你准备连夜里送到印厂去,免得今天发行。你这是在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有意避开我。”

谈竞依然低着头,没敢接话。社长的训斥都是对的,但这件事他不得不做。

“说一个理由,”岳时行道,“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报道。”

“整个滨海都在报道卫婕翎撤诉的事情,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哗众取宠!”岳时行发起怒来,“就为了立意标新,所以去给人家歌功颂德?”

谈竞无话可说,只能接着道歉:“我错了。”

岳时行愤怒地敲着桌子:“你告诉我实话,惜疆,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谈竞张了张嘴:“没有。”

岳时行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他站起身,手撑在办公桌上,逼近谈竞的脸:“你被威胁了?”

“没有。”谈竞否认,“我一时间鬼迷心窍,社长,我错了。”

岳时行猛然喝到:“你准备向日本人投诚?”

谈竞立刻跳了起来:“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写这篇稿子?”岳时行的声音抬的比他更高,“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跟进这个新闻了,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错了,社长,我错了。”谈竞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当初跟这个新闻,只是想试一下,看能不能使栖川旬计划落空。”

岳时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你劝说卫七小姐撤诉的?”

“是。”谈竞清晰回话,“我劝卫家兄妹和解。”

岳时行眉头紧锁,他倒抽一口冷气,又坐回椅子里,喃喃道:“也就是说,昨天的新闻,是你一手炮制出来的,所以你才要发今天的报道,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得日本人盯上你?”

他想的是谈竞没有想的,但这解释显然也能说得通,于是便点头承认:“是。”

岳时行又开始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但这次时间很短,只不过是几秒钟,他便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这个计划,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知道?”

“我怕社长阻止我。”谈竞道,“也怕你卷进祸事里。”

“你倒是会为我考虑。”岳时行轻轻哼笑一声,“你出去吧,我会给印厂的主任打电话,以后你的稿子,没有我签字,绝对不可以上报。”

谈竞知道他正在气头上,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因此也没有抗议,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便退出了社长办公室。

岳时行依然在自己的椅子里摊着,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玲玲作响,将岳时行生生吓了一跳,他定定神才拿起听筒,凑到耳边。

听筒里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岳社长,怎么样?”

“是他计划的。”岳时行道,“他做了这件事情,写了这篇报道。”

“真是太让人遗憾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含着笑意,一点遗憾的感觉都没有,“请社长也不要太生气了。”

“我知道,”岳时行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对方道,“只是法院今天下午就会宣布驳回卫婕翎的撤诉申请,还请岳社长注意看好谈记者。”

岳时行沉默半晌,没有接话,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陆裴明驳回撤诉的事情又得到了各家媒体的广泛关注,但各家对这件事的报道评论均语气温和。他们也不傻,他们知道陆家是被谁支持控制的。

法庭照原日期开庭,但原告与被告两人都没有来。卫婕翎兄妹像是根本没有将法院放在眼里,只屈尊至此告知法院她要撤诉了,然后不管法院如何回应,都自顾自回家,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自己家里的矛盾。

第一次庭审失败,陆裴明随即向两人再发法院传票,拟定了第二次庭审日期。

而卫家依然无人回应。

打破这个诡异僵局的依然是日本领事馆,栖川旬高调插手了这个案子,她召开记者会,表示领事馆会全力支持被抛弃的卫氏族人保卫自己赢得的利益。很快,迁进新公寓的卫家人选出了自己的代表,由领事馆为他们高薪聘请了一位著名律师,直接将卫婕翎和卫应国兄妹,以及整个卫家嫡系告上了法庭。

026.你的身份

昔日的朋友变成了敌人,而且是不可战胜的敌人,在栖川旬公开插手这桩官司之后,卫应国和卫婕翎的败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个结局使关系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两兄妹彻底反目成仇。卫婕翎从卫家老宅迁了出去——她现在不怕被控制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被控制的价值。

但她还是主动向栖川旬递了拜帖,请求会面——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了,但她还是想要在已经注定的结局里挣扎一下,为自己的家族挽回一些损失。

卫婕翎依然乘坐那辆趾高气昂的豪车。卫应国对她仁至义尽,老卫公留下来的嫁妆他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让卫婕翎带了出来。

栖川旬只给了她五分钟的时间,从下午两点三十到两点三十五分,精确到秒,使卫婕翎忍不住怀疑,栖川旬会不会叫个人来站她旁边,掐着秒表算时间。

栖川旬当然不缺那五分钟,就像当初她给卫婕翎一整个中午,用来表明自己在卫氏遗产案中的立场一样,这吝啬的五分钟也是用来告诉卫婕翎,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

当你不再是我的朋友,那就只能作为我的敌人而存在,所以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五分钟不过是出于礼貌而已。

卫婕翎在小野美黛通往内室的门前站着,等待两点三十分的来临。她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但现在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小野美黛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卫婕翎,如果卫婕翎不撤诉,那栖川旬兴许还会给她留一些财产,到时候卫婕翎保了名,也得了利。

但现在呢?名利皆输。

门里面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这个声音让卫婕翎精神一振。年轻的姑娘保持着大家闺秀最后的尊严,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像是正赴一个富丽堂皇的宴会。

卫婕翎面前的门被打开了,露出一张面色泛白的脸,穿西装,戴礼帽,手里还拿着一根文明棍……那张脸她太熟悉不过,以至于在这里猛然看到它的时候,她竟然完全不敢认。

小野美黛替她完成了这一步:“谈记者。”

谈竞,真的是他。

谈竞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卫婕翎,而他又是这样衣服装扮。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卫婕翎脸上显出一种非常缥缈的神情,像是大哀心死。

他张了张嘴:“七小姐。”

“让开。”卫婕翎机械地开口,“我很忙,我只有五分钟。”

她伸手推开谈竞,从他和门框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挤了过去。

栖川旬依然穿着和服,只不过没有在酱烧见她那次正式——她现在连一眼都不愿意投给卫婕翎了。

“栖川领事想要一个什么结果?”

“卫公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要帮我的老朋友实现他的遗愿。”栖川旬回答,她依然没有抬头,正在一份文件稿上写写画画。

“你想让我撤诉吗?”

“七小姐照自己的心意来吧。”栖川旬道,“我欣赏有主意的人,但既然是人,那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栖川领事让我照自己的心意来,是因为不论我有什么想法,你都不在乎,是吗?”

栖川旬似乎哼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在清嗓子:“七小姐这次的来意是什么?”

“我想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卫家。”卫婕翎道,“这就是我的来意。”

栖川旬终于套上手里的钢笔帽,给了她一个正眼:“七小姐这话我不明白,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要对自己的族人赶尽杀绝?”

卫婕翎默然地看着她:“栖川领事是怎么样打算他们和那笔钱的?”

栖川旬微笑起来:“七小姐不如直接问,我是怎样打算那笔钱的,横竖你在意的只有钱,不是吗?”

卫婕翎默然,这不是她的初衷,但显然显然成了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么栖川领事是如何打算那笔钱的?”

“那笔钱会先将领事馆拨给他们的公寓全款购买下来,这是一步使用计划,已经得到了卫家族人首肯。”栖川旬道,“至于剩下的,七小姐就没有资格知道了,那笔钱虽然是你父亲留下的,可与你和你的哥哥都无关。”

卫婕翎苦笑了一下,又问:“栖川领事自己是怎么打算用那笔钱的?”

栖川旬挑了下眉:“七小姐,那笔款子,我个人一分钱都不会动,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另外,五分钟到了。”

她摁了一下桌上的金属铃,小野美黛应声而入,栖川旬对着卫婕翎抬了抬下巴:“送七小姐出去。”

卫婕翎没有动,她愣了几秒钟,忽然问道:“谈记者是栖川领事的人?”

栖川旬笑眯眯地看着她:“不是。”

小野美黛亲自将卫婕翎从下楼,她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小野美黛表情愧疚,她想道歉,但又觉得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像胜利者对战败者无礼的调戏。

但这场官司里的每一个都是失败者,唯一的胜利者正在这栋小楼的最顶层,她刚刚获得一笔巨款,正在思考怎么使用它。

“小野秘书不必如此。”卫婕翎道,“这不是你的错。”

小野美黛立刻道:“也不是七小姐的错。”

“是的,也不是我的错。”卫婕翎神情缥缈地笑了一下,“连一个国家的法律都可以被人为地左右,那么一场官司里就没有任何人是错的,小野秘书是想帮我,我知道,只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

她声音压的极低,就连嘴唇都没怎么动。

小野美黛忽然道:“七小姐去见陆伯益院长一面吧,就说是我让您去见他的。”

卫婕翎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转头去看她,但小野美黛又立刻阻止:“不要扭头。”

她将卫婕翎送到她的豪车旁,亲自为她拉开车门:“去见陆伯益院长一面,约在别的地方,不要贸然跑去法院见他。”

卫婕翎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她似乎预感到什么,以眼神询问小野美黛,但后者只是微微笑了笑,为她将车门关上,向后退了一步:“七小姐再见。”

陆裴明收到了一份来自卫家老宅的邀请,请他下班后到“爱云馆”去吃饭。这是一处暗门子,当家的沈爱云据说曾经是北京哪个王公藏的娇,因此放不下身段去跟客人打情骂俏,在滨海没什么名气,但胜在清静,因此有一些名流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爱过去爱云馆摆个宴,闲谈欢饮。

陆裴明以为是卫应国又要找他商量官司的事情,不由得一阵头疼,偏又拒绝不得,下班后磨蹭半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他之前来过爱云馆,识得沈爱云,沈爱云也认识他,还跟他玩笑:“陆大少可有阵子不见了。”

陆裴明现在再听“陆大少”这个称呼,只觉得恍如隔世,“陆大少”的人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跟现在的法院院长陆裴明毫无关系了。

他扯了扯嘴角:“卫大少呢?”

“里头等您呢。”沈爱云瞧着他,笑得促狭,“陆大少好福气。”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陆裴明愣了愣,还想再问,但沈爱云已经引着他进去了。

里头哪有什么卫大少,只有一位男装的卫七小姐,一个十五六的小大姐正在唱曲子给她听,是门子里常听的,那些情呀爱呀的艳曲。

陆裴明臊了个大红脸,斥沈爱云道:“这样的曲子怎么能唱给七小姐听?”

“你在这耍什么威风?”卫婕翎微笑着转过脸来,她觉得她现在与陆裴明有共同的秘密,因此待他也比以往亲热得多,“伯益坐吧,沈老板,给他上壶他常喝的酒。”

陆裴明更加局促:“我……我不常来的……我没有常喝的酒。”

沈爱云笑起来,假模假式地为陆裴明作证:“是的,七小姐,陆大少的确没怎么来过我这里。”

卫婕翎笑道:“那就给他也上壶茶吧,叫丫头们退下去。”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人了,陆裴明看起来更加局促,但卫婕翎一句话就让他冷静下来:“小野秘书让我来见你。”

陆裴明愣了片刻,又跟她确认了一遍:“日本领事馆的小野美黛秘书?”

卫婕翎点了下头。

陆裴明接着问:“她什么时候让你过来的?”

“今天下午,”卫婕翎道,“我到领事馆去见栖川旬,她送我下楼的时候说,让我来见你。”

陆裴明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让你来见我?”

这一问把卫婕翎问住了:“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为什么?”

陆裴明用研判的目光审视她的表情,卫婕翎从未见过他这副眼神,冷而犀利想,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陆院长……”她轻轻唤了一声,“如果你的确知道什么实情,请直言相告,我以先母发誓,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七小姐……”陆裴明看起来犹豫不已,他的嘴开开合合了半日,最后叹气,“我只是不知道小野她这么做的用意……她其实是在把你往死路上送。”

卫婕翎震惊地看着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是官司……它其实已经注定赢不了了。”他嘴上说着这句话,手上却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两个字:重庆。

卫婕翎大吃一惊,急忙抬起眼睛去看他。

陆裴明点了下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又写下两个字:中统。

027.被策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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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裴明跟卫应国是多年的好友,卫家举家迁到滨海定居之前,陆家正是滨海的地头蛇。陆老爷子掂量了两家的斤两,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条北方来的强龙,帮老卫公办妥了宅子地皮的事情,甚至还让出了一条街做贺礼,恭喜老卫公觅得滨海这块上佳之地。

那个时候陆裴明年方十九,正准备出洋留学,老卫公晓得了,便推自己儿子随他同去——这是要结通家之好的意思,算是回应陆老爷子的善意,并且谦逊地表示卫家无意于陆家相争。

卫应国跟陆裴明出洋留学,去大不列颠读剑桥。老卫公在学院旁为他们买下了一整栋公寓,配备管家和女仆,于是卫应国便结结实实跟了陆裴明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五年,吃住学习都在一处。

陆大少和卫大少的名头当年响彻滨海,现在想想,其实这不过才过了两年,陆大少便消弭无踪,滨海只剩了一个卫应国作威作福,依旧担着“纨绔子弟”的恶名。

卫婕翎先前将他与自己的兄长看做一类人,因此对这位“陆大少”无甚好感,尤其是日本人攻占滨海后,陆老爷子隐退,陆裴明简直变成日本人家养的奴才,见谁都卑躬屈膝。

卫大少还在,但“陆大少”却被“陆院长”取代了。

卫婕翎看着如今的陆院长,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喝茶,双肩缩起来,看起来有些畏畏缩缩的滑稽。

因此才不引人戒备,也不引人注目,所以能在“陆院长”这层皮下干些别的事情。

卫婕翎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陆裴明一直畏缩着喝茶,像是他方才说的其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压根不足以将他和陆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知道这场官司我赢不了,”卫婕翎道,“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七小姐不必与栖川领事为敌,她无意伤害卫家。”陆裴明说着,在桌子上写:加入我们。

卫婕翎注视着桌面上的字,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但随即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神『色』暗淡下来,又道:“我已经不再是栖川领事的朋友了。”

“领事很欣赏你,你年纪还很小。”陆裴明看着她,“小姑娘总有犯错误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成年人的指点。”

他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栖川旬当说客,就像栖川旬正在窗外听着一样。卫婕翎用眼睛注视着陆裴明,她很快想到他这么说的用意,于是惊讶地挑起眉『毛』,在桌上写:沈爱云?

陆裴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摇摇头:“七小姐不要想太多,但也不能一点都不想。”

卫婕翎依然用研判的目光审视他,如果陆裴明是重庆的人,那么让她来见他的小野美黛是什么身份?她可是个日本人,而且是日本高官跟前的红人。

她看着陆裴明的眼睛,开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加入中统,你什么时候加入的中统?

“七小姐做的决定,其实就是一道道选择题,人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其实就是承担那个选项所导致的最终结果。”陆裴明道,“做选择的时候要想,但选项生效后就不要再想太多了。”

“陆院长说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他或许真的是中统的人,但中统的人也有可能被策反,整个陆家都在滨海,如果日方许给他高官厚禄,那么陆裴明显然没有理由继续为遥远的重庆流亡当局效力。

那么再经他的手传递给重庆方面的消息,就是恶意为之的陷阱了。

陆裴明道:“媒体没有集中报道卫氏宗亲状告卫家老宅的消息,栖川领事在给七小姐留后路,她还没有将你当做敌人。”

卫婕翎皱着眉思索,又在桌子上写字:渝欲议和。

陆裴明失笑,在桌上回复:缓兵。

卫婕翎再次沉默下来,不说话,也不写字,她在脑子里慢慢梳理这桩官司从第一天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就发现……

这真像一局精心布局的棋,而她卫婕翎就是其中的猎物。在她向滨海法院递交诉状,状告兄长卫应国贪图义庄财产之后,小野美黛上门,这局棋便开始了。

谈竞将这案子宣扬到人尽皆知,小野美黛来把日本领事馆当做靠山放到她背后。在她完全信任这两人,按照他们的建议撤诉之后,栖川旬立刻以正义代言人的形象出现,接收卫家宗亲,为他们安排生计,替他们讨要属于他们的财产——老卫公的嫡系子女变成贪婪无度的纨绔,而日本领事馆则名利兼收。

现在陆裴明又出现了,抛一根救命稻草给她,说栖川旬其实无意与她为敌,还为她留着后路。同时还给她一个不得不去走这条后路的原因:他是中统的人,他为救国而来,他邀请她加入。

看来陆裴明是真的被策反了,卫婕翎想,如果他被策反,那么正在抗日的重庆显然需要一个人来提醒他们,注意接到手的信息。

这件事不必卫婕翎来做,但她很想做。

“我愿意去见栖川领事,如果她还愿意见我。”卫婕翎没有再写字,她用手将桌上的字抹去,看着那些水迹一点一点消失在桌上,“请陆院长居中说和。”

他们从屋子里出来,沈爱云正在另一间厢房里躺着,听她手下的丫头们咿咿呀呀地唱戏,皮黄腔有种北方的豪迈大气。沈爱云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姿态端的像个王公贵族。

卫婕翎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椅子上的王公睁开眼睛,不动弹,冲着她微微一笑:“在这儿吃晚饭吗?”

卫婕翎便问:“吃什么?”

“清粥小菜,”沈爱云答,“今儿个没有老爷来,吃简单些。”

“那就在这儿吃罢。”卫婕翎对她笑笑,又回过头去问陆裴明,“陆大少在这儿吃吗?”

陆裴明急忙摆手:“我要回家去,回家去……我老父亲还在家。”

他从前门走,卫婕翎在后望着他的背影发笑。沈爱云与她同席吃完饭,打量她的神情,抿嘴笑了笑:“怎么,红鸾星动了?”

“我哥哥想把我嫁给他,”七小姐道,“在他把我赶出家门之前这么说过,只不过但当初我不同意,我那时想出洋,再也不回来了。”

“出洋好,”沈爱云道,“出洋比嫁人好,等我攒够了钱,我也要出洋去,买个庄子做地主。”

卫婕翎不由笑起来:“怎么,滨海不好吗?”

“好又怎么会想离开?”沈爱云给她盛粥,粥里搁了晒干的虾仁,有些许海腥气。

“我先前想走,这会子不太想了。”卫婕翎道,“如果大家都走了,那不就是把国土拱手送给日本人了么?”

“你以为现在不是?”沈爱云惊讶地看着她,“你觉得重庆能打赢日本人?”

卫婕翎一愣:“如果打不赢,那我们不就成亡国奴了?”

“亡国了,是给外国人当奴,不亡呢,是给本国的老爷们当奴。”沈爱云不以为意,“都是当奴才,给谁当不一样,而且要真亡国了,那些耀武扬威的老爷也都成了人家的奴才。”

她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又急忙掩嘴:“我是说,亡国了,那些老爷们也就不能耀武扬威,正好让他们尝尝当下人的滋味。”

卫婕翎一愣,想起自己也是沈爱云口中的“老爷们”,兴许沈爱云心里也恨着她。

“那就更不能亡国了。”她慢悠悠地笑了笑,“我不喜欢给人当下人。”

沈爱云想起面前这年轻姑娘的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横竖我要出洋了,亡不亡的,我也管不着。”沈爱云微微笑着说这句话,她用筷子指了一下那些干活的丫头,“她们也都跟我一起走,大家都有手有脚的,能干农活,能养活自己。”

一直到很久以后,卫婕翎都记得这顿晚饭,因为沈爱云说话的时候,微笑的面庞上熠熠生辉,使她那张徐娘半老的脸重新焕发出青春光彩,重新变得美丽动人起来。那时卫婕翎还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那个表情叫希望。

她真的想出洋,并且相信她出了洋,就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卫婕翎再也没有去过爱云馆,只时不时听到有关沈爱云的消息,直到几年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别人提这个名字,打听了才知道,爱云馆早就关张了。

她约莫是实现自己的心愿,出洋去了吧。

陆裴明为栖川旬和卫婕翎牵了线,使后者重新接到领事馆的邀请。小野美黛在楼下接她,对那天让她去见陆裴明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说栖川领事在会客室等她。

领事馆的会客室在一楼,窗户面向庭院,使卫婕翎能透过玻璃看到其中栖川旬的侧脸,她依然穿着和服,手里拿一本线装书。

卫婕翎从大门走进去,到会客室门口,在栖川旬看过来的时候向她低头行礼。

她忽然理解了陆裴明,或者说,她忽然切身感受到了陆裴明像日本人卑躬屈膝时的心情。

栖川旬很满意她如今的变化,因为这代表征服,而栖川旬喜欢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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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不能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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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再次拜访卫婕翎,他脸上带着跟小野美黛相差无几的愧疚表情,但小野美黛当时身处领事馆内,她的愧疚遮遮掩掩,而谈竞的愧疚却一览无遗。

卫婕翎审视着他的表情:“谈记者觉得对不起我?”

“七小姐……”谈竞低了低头,“对不起。”

“不必道歉,谈记者其实是在帮我。”卫婕翎道,“现在我是栖川领事的朋友了……”

她说着,皱了皱眉,自己咕哝了一句:“这话不对。”

谈竞打断她:“七小姐……”

“现在我受栖川领事的保护了。”卫婕翎说出这句话,然后满意地笑了笑,“不错,我受栖川领事保护了,过些日子我就会迁到这边来住。”

谈竞默了默,心知卫婕翎心里现在正恨着他,干脆也不分辨什么,只打开笔记本和钢笔:“我们现在开始采访吧。”

卫婕翎微笑着摆摆手:“不劳动谈记者写文章,我撰了一篇,你如果不嫌弃,润『色』润『色』就可以用了。”

她递了几页宣纸过来,竖排小楷,拿羊毫写的,笔迹娟秀,是大家闺秀应有的笔迹。但这样漂亮的一笔字,写出来的文章却满篇充斥着溜须拍马的句子,而且辞藻华丽,读起来朗朗上口,平仄押韵。

谈竞至看完了第一段,他无力地垂下手,像是丧失了继续读下去的勇气。

而卫婕翎则一直微笑着注视他,此刻道:“谈记者看不上我的文章,我写的没有你好。”

一篇溜须拍马的文章,我写的没有你好。

谈竞心想,她纵然不知道自己与栖川旬的确切关系,此刻也应该猜出一二了。

他有些惊慌,想要解释,于是结结巴巴地开口:“七小姐误会了……”

“谈记者不要谦虚。”卫婕翎道,“您的文笔,全滨海都有目共睹。”

谈竞更加窘迫,觉得周身的空气温度都升高了,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炉,蒸得他面红耳赤。

“我没有在为日本人工作。”他低声说出这句话,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弓起来,像只煮熟的虾子。

“是,谈记者没有在为日本人工作,”卫婕翎神态自若地看着他,欣赏他的窘迫,而且面带微笑,仿佛是看一出滑稽戏,“栖川领事也这么说。”

她说完这句话,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也不喝,就那么捧在手里,拿眼睛瞧着他:“我这篇文章,谈记者拿去瞧瞧,有写的不好的地方,您尽管改。只不过发的时候我要署名,就属在你的名字后名,写卫婕翎。”

她伸出手,将手掌亮出来,像是怕他不知道“卫婕翎”这三个字该怎么写一样,一笔一划地描给他看。

谈竞没有看,因为他不会发这篇文章,更不会让卫婕翎的名字属在他的名字后面。

这篇文章被送到栖川旬案头:“卫七小姐要发在《『潮』声日报》上的。”

栖川旬饶有兴致地从头看到尾,用日语赞了一声:“好文章。”

老卫公是前清的进士,卫家子女四岁便由内府女眷开蒙,到六岁则正式请西席拜师,此后日日读书,笔耕不辍。

“我听说卫应国曾经考中过前清的八股秀才。”栖川旬对谈竞道,“不知谈君考过吗?”

“我考的时候,前清已经废除科举了。”谈竞回应,他脸上表情如常,没有任何情绪表『露』出来。

“谈君要为这篇文稿署名吗?”栖川旬回到正题,她在办工桌后面仰着头对他发问,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温柔。

谈竞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如果领事认为我应该署名,那我就署名。”

“哎,谈君。”栖川旬叹气,“如果我只是想找听话的下属,那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把你的想法如实告诉我。”

谈竞没有立刻接话,他知道这篇文章在《『潮』声日报》发出去后的效果,尤其是还在他的专栏上,属着他的名字——谈竞这位铁肩担道义的记者形象立刻就会被社会质疑,从此之后,他那支笔的权威『性』便会大幅下降……他会慢慢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汉『奸』。

这是卫婕翎的打算,卫婕翎被他欺骗过,因此想要在世人面前撕下他那张伪善的面皮来。

“不署名,只对我有好处;署名,会对领事您有大益。”谈竞道,“因此我希望署名。”

“请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栖川旬将宣纸交还给她,“将它带回报社去,好好修改,我想要看到您润『色』后更好的版本。”

谈竞对她深深弯腰,然后走出领事办公室。

他出门的时候,小野美黛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阅读报纸,读的正是《『潮』声日报》,阴云密布的只有他谈竞的经济专栏,其余的戏剧文学则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往日里谈竞来领事馆见栖川旬,从来不会在小野美黛这里多停留,他们两人相处得不和睦,只能勉强维持在栖川旬面前的和平,私下里从无深交。

但这次谈竞却一反常态,在她办公桌前停住脚步,反着看她正在看的版面:“这出戏是七贤桥日语学院的学生排的,我社李编辑为他们联系了场地,让他们有机会在玉屏剧院里演出,只演三场。”

小野美黛没有抬头:“看起来很不错,你们的李编辑能给我一张票吗?我想去看。”

“日本创世神的故事,中国人没有见过,自然新奇,你为什么会想去看?”

“我想知道中国学生会怎样演绎日本创世神的故事。”小野美黛将那一页报纸折起来,这出戏的剧评放在最上面,“中国也有自己的创世神,但我来到滨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人演过。”

“中国的创世神只有故事,没有戏。”谈竞道,“在中国人看来,值得歌颂的不是神,而是人。”

小野美黛突然问:“谈记者是哪里人?”

谈竞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如实回答:“湖州人。”

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错了,我是问,你是哪国人?”

谈竞也在看小野美黛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小野秘书是哪国人?”

“我自然是日本国的人。”小野美黛道,“谈记者呢?”

“小野秘书是日本人。”谈竞点点头,将手里卫婕翎的文稿放到她面前,“那么卫七小姐呢?”

小野美黛的心忽然砰砰砰使劲跳动起来,她在鞋子里抓紧脚趾,在桌面下握紧手指——谈竞知道了,他知道她曾经对卫婕翎说过什么。

但紧张只有一瞬间,一个呼吸之后,小野美黛便又平静下来——她是日本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放在滨海领事馆里,就是维护栖川旬的利益。

“卫七小姐是中国人。”她镇定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在一系列歪打正着之后,日本领事馆成为螳螂背后地黄雀,成为这场官司地最大受益者。

“我与小野秘书是一国人。”谈竞接着开口,“小野秘书与我,是一国人吗?”

“我是日本人。”小野美黛听不懂他故弄玄虚地哑谜,也懒得猜这些哑谜,“谈记者心里究竟与我是不是一国人,这我可不知道。”

她将那几页宣纸整理好,还弯腰从脚边的文件柜里拿了一个档案袋出来,仔仔细细地把文稿装好,递给谈竞:“谈记者莫要耽误了工作。”

谈竞点了下头,接过档案袋:“明天下午最后一场表演,我请小野秘书去看,还请小野秘书赏脸。”

“抱歉的很,我有更重要的安排,”小野美黛想都不想地拒绝他,“我约了更重要的人,实在抽不出空来赏谈记者的脸。”

“好,那么我改日再约。”谈竞对她点点头。这场对话发生的从头到尾,除了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之外,小野美黛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因此也就错过了他脸上那略有些『迷』茫的神情,这样不设防的脆弱表情,在谈竞脸上可不多见。

小野美黛到底是为什么劝卫婕翎撤诉,这正是这场对话发生的目的,也是谈竞疑『惑』的点。他没有从小野美黛这里得到答案,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回去,就连修改卫婕翎的稿子时都心不在焉。

因为他知道这篇稿子发不出去。

自从他那篇有关日本领事馆接受卫氏宗亲的新闻稿发出去后,岳时行看他看得很紧,他每篇文稿都要有岳时行签字盖章,才能刊到报纸上。

岳时行不会任由这篇稿子刊到他费尽心血保下的《『潮』声日报》上去。

谈竞在当晚十点半的时候被岳时行找到,那时候他都已经下班了,没有回家,反而去了一趟国立滨海大学,去到图书馆找有关日本神话的书。

岳时行这位年过而立的文士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同时用愤怒的目光看他,将一叠文稿照着他脸上甩过去:“你是什么意思?”

谈竞避开他的眼睛:“这是卫婕翎要求发的。”

“滨海那么多报纸,她为什么非要发在《『潮』声日报》上?而你明明可以拒绝,为什么要收它,还为它润『色』,给它署名?”岳时行在图书馆里压着嗓音斥责他,压得声音沙哑,像是马上又要有一口老血吐到谈竞脸上。

“你给我出来。”他揪着谈竞的领口,将他拽了出去,“这样的稿子已经发生了两次,你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今日必须告诉我实情,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

岳时行一路将谈竞拽出图书馆,拽到路边上,狠狠往地上贯去。他的力道本来不足以推倒谈竞,可后者正心力衰弱,又正好绊在草坪边的砖头上,一时没站稳,咚地向后仰倒,摔了下去。

岳时行连忙弯腰,却不是去扶他,而是接着又去拽他地领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收到什么威胁了?”

谈竞一愣:“什么?”

“日本人是不是威胁你了?”岳时行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可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眼神全然不同,“他们让用什么来保命?用你谈竞的这个名字这支笔来给他们歌功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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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信任安全,而非信任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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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躺在草地上,看着岳时行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睛,他忽然想大哭,然后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社长从没有怀疑我其实已经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吗?”

岳时行愣了愣,双手松开他的衣领,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已经做了日本人地走狗了吗?”他看着谈竞发问。

但谈竞不看他,只看着漆黑的沉沉天幕:“如果做了,社长会怎么样?”

“发文攻击你?把你赶出报社?我想如果你真的向日本人投诚了,那这些小打小闹你应该都不会在意。”岳时行道,“我不会怎么样,我一个书生,也不能对你怎么样,我只是非常失望。”

谈竞闭着嘴巴不说话,眼睛依然看着天下。岳时行瞧了瞧他,无奈地叹口气,对他伸出手来:“吃晚饭了吗?没有的话,就一起去吃碗面吧。”

谈竞依然躺在草地上:“那卫婕翎地那篇稿子……”

“你想都别想。”岳时行怒道,“你要发,就找别的报纸发去,别脏了我的报纸。”

谈竞笑起来,握住岳时行的手,从地上一跃而起:“真的饿了,我们去吃面。”

岳时行挑中的面馆在一条巷道头上,巷道尽头是一家名叫春生和的戏班,早在日本人进滨海城的时候,这戏班子从上到下从老到小就统统卷铺盖跑了,只剩下一个荒废的园子,上几道大锁,像是里头还藏着什么绝世宝贝一样。

面馆里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像是一对情人,岳时行没注意,但谈竞却看清了,角落里面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正是陆裴明。

他忽然想起小野美黛拒绝邀约的那句托词:约了更重要的人。

于是他扬声道:“陆院长,这么巧?”

陆裴明没有像普通人那样下意识抬头,他似乎是先愣了一下,然后极快地跟对面说了句话,然后才起身看过来,挂上满脸笑容:“谈记者。”

谈竞走过去跟陆裴明寒暄,他着意关注的其实是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小野美黛。那人穿着一件立领长外套,压根看不出『性』别。

“没想到陆院长也会光顾这样的小馆子。”谈竞笑着跟他握手,然后自然而然地转向背对着他的那个人,“这位是?”

“啊,这位是我……”他局促地介绍还没说完,那人便已经起身转过来,对谈竞微笑了一下:“谈记者不认得我了吗?”

果然是小野美黛。

谈竞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小野秘书口中‘更重要的人是陆院长’,这就很能理解了,陆院长的确比我重要得多。”

小野美黛笑了笑,用眼神指了一下他后面的岳时行:“这位是?”

“我们社长,岳先生。”谈竞为两人做引荐,“我与岳先生才下班,来打打牙祭,难道陆院长和小野秘书也忙到现在?”

“我与陆院长方看了电影出来。”小野美黛抢在陆裴明前头回答,“他说这家面馆很好吃,特意带我来尝尝。”

这话说的暧昧,像是在刻意暗示她与陆裴明之间有什么男女情事一样。

陆裴明在旁边闹了个大红脸,并且在谈竞看过来的时候很局促地对他笑:“叫谈记者见笑了。”

“好了,惜疆,”岳时行在身后唤他,“良辰美景,郎情妾意,人家才子佳人出双入对,你做什么非要去煞风景?”

陆裴明看起来像是更窘迫:“没有……没有,谈记者如果想一起吃,那就一起吃,我也有幸结识岳社长……我对岳社长佩服得紧。”

“陆院长不解风情,我可不想被佳人记恨。”岳时行笑呵呵地递上自己的名片,“陆院长想见我,请尽管打这上面的电话,我随时恭候。”

陆裴明先看了小野美黛一眼,见后者殊无反应,才伸手将岳时行的名片接过来,换自己的递过去。

“那么陆院长,我们再会。”岳时行拽着谈竞的袖子,“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与陆裴明寒暄的时候,谈竞一直在看小野美黛,但小野美黛没有看他,只微笑着注视陆裴明,那眼神像是脉脉含情。

“我不知道小野秘书与陆院长还有一段。”谈竞对小野美黛开口,语气有些不善,“这是栖川领事的意思?”

小野美黛的眼睛终于转过来:“七小姐的文章,谈记者改好了?”

谈竞嘴角向下一撇,不愿回答,而岳时行恰好在这个关口寒暄毕,他便趁势向小野美黛道别,说“回见”。

小野美黛在他背后抿着嘴笑,她很乐意见谈竞吃瘪,这种心理就连陆裴明都看出来了,在一边叹息:“你和谈竞又没有私仇,你这是何必?”

小野美黛哼了一声:“我与他有的是国仇家恨。”

“你一个日本人,说跟他一个中国人有国仇家恨,旁人听了不知道该怎样想。”

“所以旁人最好不要听见,最好也不要想。”她说完,顿了一下“卫婕翎交给他的那篇文章,他答应栖川旬要发表,我现在就等着看明天市面上的反应。”

那篇文章最终出现在报纸上,但却并不是《『潮』声日报》,而是《滨南晚报》上。

《滨南晚报》的主编是个公开的亲日分子,连带着整张报纸都表现出明显的亲日倾向,卫婕翎这篇文章发在这份报纸上,简直是相得益彰。

小野美黛将报纸送进栖川旬办公室:“《『潮』声日报》今日没有经济版。”

栖川旬挑了挑眉,将两份报纸都拿到眼皮子底下。小野美黛又道:“我昨日见着谈竞与『潮』声日报社的社长岳时行在一起。”

栖川旬又抬头,小野美黛立刻接着说:“昨日陆裴明请我看电影。”

栖川旬笑起来:“他做什么?将主意打到我的首席政治秘书身上了?”

“他是想追求我。”小野美黛道,“但同时也说卫应国想把妹妹嫁给他。”

“美黛知道,我是不反对中日通婚的,我甚至还很鼓励这一行为。”栖川旬道,“只是不知道你母亲或是外祖父的意思,她会愿意将你嫁给中国人,还是本国人呢?”

“外祖父虽是位开明的绅士,但我想他也是不会同意将我远嫁重洋。”小野美黛笑了笑,“而且陆裴明君对我的追求,与其说是追求我这个人,倒不如说是追求我的身份……”

栖川旬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眼下的时局绝非一个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而小野美黛的身份也绝不是可以与中国权富人家谈情说爱的身份。

“你没有想过在帝国内寻一位佳婿吗?”

小野美黛盯着栖川旬的脸仔细看,口中道:“领事时常关心我的婚事,让我觉得『迷』『惑』,分辨不清您是不是已经腻烦了我,不想将我留在身边了。”

栖川旬轻轻叹气:“这是你迟早要考虑的……女人一生的困境也正在于此,如果小野美黛是小野君,那么我只需要大胆地任用你,无需考虑这许多。”

“请领事大胆地任用我,无需考虑旁事,因为我已下定决心将此身与此生尽数奉献给祖国。”小野美黛道,“但我也不会因此疏远陆裴明,只因陆裴明宣扬对我的追求,实则是对帝国投诚,而任何有益于帝国的势力,都应该成为我们的朋友。”

她说着,又对栖川旬低头下去:“当然,美黛的计划还有很多漏洞,栖川领事的决策才是掌握大局的关键。”

“栖川领事的大局里没有包含美黛的婚事,你比和亲公主重要得多……我看重的是美黛的工作能力,你不必去以姿『色』为筹码,为帝国换取什么利益。”

小野美黛『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么领事希望我怎么对待陆裴明呢?”

栖川旬笑了笑:“按照你的心意和喜好去对待他,他对帝国的忠诚,帝国会用别的方式回报他。请美黛相信我,这个方式绝不是将我倚重的政治秘书送到他怀里。”

小野美黛脸上红了红,低头应“是”。

栖川旬这才低下头去看《滨南晚报》上卫婕翎的那篇文章,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以为原稿就已经足够好了,没想到经过谈君润『色』,居然还能更上一层楼。”

她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那两份报纸:“如果你因为文章没有发表在《『潮』声日报》上而怀疑谈君的话,那么这份怀疑可以打消了,是我打的电话,让《『潮』声日报》不要发表卫婕翎的这篇文章。”

小野美黛惊讶道:“这是领事的意思?为什么?”

“谈君的身份如果暴『露』了,并不能比他不暴『露』的时候能带给我们更多利益。”栖川旬道,“他就算有贰心,也接触不到什么核心机密……他翻不起多大的浪来,所以我才信任他。”

因为他安全,而不是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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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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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在《滨南晚报》上的署名什么波澜都没掀起,而他在《『潮』声日报》上的专栏也再度恢复——谈竞依然在跟进报道这桩官司,只不过没有再多费笔墨,《『潮』声日报》经济版面上每期都会有一个小方块,简明扼要地通报官司最新进度。

谈大记者关注的问题,旁人自然更关注。于是在他的带动下,整个滨海每一份报纸都在对这桩案子进行跟进报道——一个注定结局的故事,居然还闹得满城风雨。

卫婕翎真的将住处搬去了领事馆近旁,举办温居宴的时候,还特意给栖川旬发了帖子。

登门礼是小野美黛备下的,一只日本产的女士手表,表盘上用名贵宝石绘着一幅日本百鬼夜行的传说。

卫婕翎翻来覆去地看这只女士腕表,对小野美黛笑了笑:“很精致,多谢栖川领事和小野秘书,挑选这礼物想必费了不少心神。”

她将礼物收好,然后引着栖川旬两人将房间里里外外逛了一,迟迟不提开宴的事情,想必是还有别的客人没有到。

栖川旬想知道她今日都请了谁,但这话不能她亲自来问,因此小野美黛先开口:“七小姐今日都请了谁?”

“都是熟面孔,怕有生人在,大家都不自在,”卫婕翎道,“今天只请了栖川领事、陆大院长和谈记者。”

陆裴明和谈竞都不是随意迟到的人,是卫婕翎给他们通知的时间完了两刻钟,她想借这两刻钟与栖川旬说些话。

栖川旬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后,立时就对卫婕翎办这场温居宴的目的了如指掌。在拥有绝对的压倒『性』力量时,她懒得在跟卫婕翎打太极,因此便直接发问:“七小姐是想问我官司的事情?”

卫婕翎愣了愣:“啊……我其实并没有……”

“七小姐,”栖川旬竖起手掌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推词,“我乐意为我的朋友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只要这个帮助不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卫婕翎张开嘴巴,深深吸了口气,扬起一个得体的笑容:“那么,领事是怎样打算那笔钱的呢?”

“这是我送给七小姐的礼物,免得让你觉得与我做朋友是件很吃亏的事情,”栖川旬开口回答,语气干净利落,一点都不犹豫,“那笔遗产会分为四部分,一部分给卫家嫡系的男丁,一部分给你和你的妹妹婕涵小姐添妆,第三部分以卫家义庄的名义成立基金会,而最后一部分……”

不消说,最后一部分定然要落入栖川旬的口袋。

卫婕翎是这么想的,因此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免得『露』出什么失礼的神态。

但栖川旬却道:“最后一部分会用来成立滨海警察署,如果有余钱,我还想再开办一个面向社会的学校,用来普及基础教育。”

这番话真正让卫婕翎吃了一惊,以至于在她还没有来及提醒自己注意表情的时候,面对栖川旬的脸就已经毫不遮掩地『露』出震惊的神态。

栖川旬猜到她先前是怎么想的,因此轻笑了一声:“我告诉过七小姐,这笔遗产一分钱都不会落入我的口袋。我没有家庭,父母也早早去世,我没有用钱的地方,因此对它也没有欲望……它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卫婕翎听完这些话,忽然发问:“那么领事的欲望在哪里呢?”

“我的欲望……”栖川旬微怔,然后低下头笑起来,“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卫婕翎现在真的好奇了,她想让栖川旬回答,因此没有说什么“不想回答就算了”之类的话。

“我的欲望,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问国籍,都能在我的治下安居乐业。”栖川旬微笑道,“我希望中日能成一国,彼此再无间隙,都成为受天皇陛下亲爱的子民,从此再无战『乱』,永享和平。”

她想要吞并整个中国。

卫婕翎也跟着慢慢微笑起来,几秒钟后,她开始为栖川旬鼓掌,然后道:“以栖川领事的能力,做这些事情想必并没有多少难度。”

“万世基业也不是一朝能成的。”栖川旬道,“它需要很多人一起完成。”

卫婕翎听出了她的招揽之意,此事正中她下怀,于是立刻道:“愿惟领事马首是瞻。”

“七小姐如果愿意帮我,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栖川旬在椅子上向她欠身,还想再说什么,敲门声却忽然传来,想必是谈竞和陆裴明到了。

栖川旬于是改口:“那么我们就一言为定,待这案子了结,领事馆便向七小姐正式下聘书。”

卫婕翎低头还礼:“婕翎静待领事佳音。”

仆人在卫婕翎的吩咐下去开了大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谈竞和陆裴明。两人事先都不知道对方要来的消息,在公寓门外遇到后才恍然,谈竞还道:“想必栖川领事和小野秘书也接到邀请了……这真是一场鸿门宴。”

陆裴明赞同地点头,在谈竞提步要进门时拦住他:“谈记者究竟是什么立场?”

谈竞奇怪地看着他,好像是听不懂他这句话地用意:“我自然是个记者的立场。”

陆裴明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而且不是因为大众关注所以才关注它。”

“我从不做烂尾的新闻。”谈竞笑了笑,“这个事情既然发生了,既然我报道了,那就一定要有始有终地报道完,让大众知道它是怎么落幕的。”

陆裴明皱了皱眉,他仿佛还想再说什么,但里头引路的仆人却已经开始催促:“两位先生请随我来,里头贵客都已经上座了。”

谈竞与陆裴明对视一眼,双双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果然宴无好宴,卫婕翎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陆裴明又在后面叫谈竞:“你曾经劝七小姐撤诉,为什么?”

谈竞怔了一下,转过半个身子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陆裴明笑了笑:“先前不知道,刚刚才知道。”

他在套谈竞的话。

谈竞又皱了一下眉,他忽然恶作剧心起,向陆裴明处走近一步,故作神秘地凑到他耳边:“那你知不知道,小野秘书也曾私下劝七小姐撤诉。”

这下轮到陆裴明发愣了,瞬息之后,他开口问谈竞:“你怎么知道的?”

谈竞原本正充满恶意地欣赏他的表情,此时忽然发觉出不对劲来因为陆裴明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不是惊讶震惊不可置信,而是戒备……像是他原本就知道这件事。

谈竞完全转身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裴明,审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陆院长与小野秘书看来好事将近了,这种事情她都告诉你。”

陆裴明立刻道:“这是七小姐告诉我的。”

“那么这也是七小姐告诉我的。”谈竞道,“看来七小姐当真是信任我们。”

陆裴明默了默,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话太多,而说了这么多话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这么想着,忽然一凛,因为谈竞在这寥寥几句对话里的表现简直滴水不『露』,不仅成功保住了自己的秘密,甚至还将他陆裴明『逼』得险些『露』了陷。

谈竞甚至不像个记者,而像是个专业的情报人员。

陆裴明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如果谈竞真的是个情报人员……那么他是效忠谁的?

重庆?延安?还是屋子里的栖川旬?

领路的仆人不耐烦起来,又再催:“两位先生还打算让贵客等多久?”

这仆人看人很门清,知道跟前这两人都不过是里头那位贵客的走狗,对待走狗,自然不必太过客气。

陆裴明向那仆人道歉,问了谈竞最后一个问题:“你方才说这是一场鸿门宴,那依你之见,谁是项羽,谁是刘邦?”

谈竞笑了笑:“项羽是谁不重要,现在棘手的是,这场宴上没有张良,也没有樊哙,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刘邦。”

他说着,率先提步,与陆裴明一前一后走进了卫婕翎的会客室。

栖川旬和小野美黛果然在。后者还向陆裴明亲昵地笑了一下,就当着栖川旬的面。

但栖川旬装作没看见,此情此景,她若针对小野美黛和陆裴明的事情开口,那就势必要表态。而栖川旬不愿表态,她不想把自己的秘书联姻联出去,也不愿平白放过陆家这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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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谁是大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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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的仆人摆好今日宴客的菜品,前来请诸位贵客移步。深宅豪门宴客,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卫婕翎也不例外。在她这场宴上,栖川旬自然要上首座,她本人与小野美黛一左一右地陪侍,而两位男士则分在两边,谈竞挨着小野美黛,陆裴明挨着卫婕翎。

陆裴明没有要求去与小野美黛挨着,因此谈竞落座的时候,忽然朝他诡秘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被栖川旬瞧见:“谈君,你的表情像是在捉弄陆院长,发生了什么?”

谈竞轻轻咳一声:“啊,是不小心知道了陆院长的一些……风月好事。”

小野美黛的脸立时绯红起来,显出几分娇羞。但卫婕翎却突然开口:“谈记者看来是与我兄长私交颇好了,他竟连这种事情都愿告诉你。”

栖川旬与小野美黛都愣了愣:“哦?是什么事?你们竟然都晓得,看来只有我与美黛不知道了。”

卫婕翎落落大方道:“兄长有意使我与陆家结亲。”

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儿女娇态,仿佛说的不是婚事,而是随便一桩什么劳什子闲事一样。

栖川旬看了小野美黛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来,微笑着望向陆裴明:“这样的喜事,陆院长竟然一点口风都不透给我们。”

卫婕翎含笑看着陆裴明,眼神温柔地像正在看自己已经成婚的丈夫,她着意安排的座次现在才显出深意来——他们如果真的是议婚的夫妻,那么此举是在暗示别人,这场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陆裴明万万没想到卫婕翎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并且这个安排丝毫没有与他提前商量过,他与在座所有人一样,刚刚得知自己快要结婚的消息。

应了,这事就再难更改,他恐怕要真的与卫婕翎成婚;不应,又是当众驳卫婕翎的面子,说严重点,是当众扇卫家的脸。

陆裴明踟蹰着拿帕子抹了抹额头,他先回应卫婕翎的眼神,然后惶恐地对栖川旬道:“十几年前,世伯老卫公和伯母宛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是有过这个意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栖川旬道,“看来我要备好贺礼,等着参加喜宴了。”

“民国成立伊始,国父孙先生便提倡自由恋爱,至今,汪先生更是以身示范,迎娶陈夫人。”陆裴明道,“如今我亦愿向这两位先贤学习,一切惟七小姐心意,绝不拿先祖辈作古的约定束缚她。”

这弯弯绕绕、冠冕堂皇的一番话,说来说去,还是不愿与卫家结亲。

栖川旬又看了小野美黛一眼,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那么我们就不多问,只等一张……或两张喜帖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接着对陆裴明道:“只不过陆大院长要抓紧,别让七小姐带着官司嫁人。”

陆裴明一凛,随即看向卫婕。后者正对他微笑,神态安详,应是已经与栖川旬谈好了条件。

碰了无数次头,见了无数次面,打了无数次小算盘,这个本来是家务事的案子终于要尘埃落定。在栖川旬的指示下,滨海法院下发了最终判决——遗产分成不等份的四份,嫡系男丁与未出阁的姑娘们拿数量相当的两份,卫家义庄拿最多的一份成立基金会,剩余的第四部分则由受义庄照拂的卫家宗亲们一起,自愿捐给滨海领事馆,成立治安警察署。

卫七小姐在这场官司里得到了二百万大洋的财产,她慷慨的捐出了二十万,同样赠给日本领事馆,栖川旬用它成立了一所“育贤学院”,对滨海民众免费开放、免费教学,以启发民智,普及基础教育。但这所学校里却什么都不教,只教一样——日语。

废掉一个民族的语言,就是废掉一个民族文化传承的根基。

栖川旬在这场与她完全无关的官司里大获全胜,她保住了她想保住的人,收服了她想收服的人,拿到了她想拿到的财产,并且用这笔财产做了她想做的事。

一场原告与被告都惨败的官司,唯一的赢家与他们谁都没有关系。

《『潮』声日报》上用一个小方块向读者通报了官司结果,没有一句多余的评论。岳时行在他交上来的文稿上签字盖章,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以后你可算是能消停了,我也能歇口气,不用再日日盯着你。”

谈竞扬了扬嘴角:“社长不喜欢我发这些,为什么还要给我签字?”

岳时行笑着睨他:“我不给你签字,你就不发了?”

谈竞没说话。

“与其让你出去糟蹋自己的名字,还不如我盯着你写东西,免得你胡来。”岳时行道,“这件事情里,你兴许是有自己的想法,但你不愿告诉我,我也就不问。可你要记住,惜疆,我对你的放心和信任,是你前些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我先前告诉过你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不会有人永远不问缘由地信任你。”

谈竞听这些话,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头疼,甚至疼到让他产生离开『潮』声日报社的想法。因为按照岳时行的说法,他不仅是在败坏自己的羽『毛』,更是在败坏《『潮』声日报》的羽『毛』,败坏报社里多少前辈记者们辛苦攒下的好名声,为了这个好名声,前任报社社长甚至死在了监狱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离开,或者对岳时行表个态,但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谈竞最后一次拔掉自己的羽『毛』。育贤学院落成当天,栖川旬为它举办了盛大的开学典礼,公开任命卫婕翎为副院长。她邀请滨海所有的当局要员参加典礼,自然也邀请了滨海所有的媒体来报道这件盛事,《『潮』声日报》自然也不例外。

谈竞心知这稿子是专门歌功颂德用的,他不想写,因为不想接二连三地捻岳时行的龙须——他不想让岳时行对他失望。

“教育行业的事情,似乎不适宜放在经济版上。”他专门去见了一趟栖川旬,这么对她谏言。

栖川旬在办公桌后着看他,她今日穿了黑『色』的和服,纯『色』,没有一点花纹,不反光的布料让她看起来有些阴郁:“不合适,还是不想写?”

“我可以写,但不会放在《『潮』声日报》经济版上。”谈竞道,“我已经连续一个半月不间歇地报道遗产官司案,报社同事已经很怀疑我。”

栖川旬接着问:“哪个同事很怀疑你?”

他只要张嘴吐出一个名字,那个名字第二天就会出现在讣告上。

“所有人,”他镇定地回答,“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换一家报社工作。”

“你现在离开,只会坐实他们的怀疑。”栖川旬冷冷笑了一下,“谈君,我之所以重用你,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实在让我很放心。而很放心的意思是……我只需要将工作交给你,然后等着你的完美答复。”

岳时行的失望和栖川旬的失望,哪个更不能接受一点?谈竞在栖川旬面前思索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的头更疼。栖川旬的失望会要命,但岳时行的失望却让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谈竞到底还是准时出现在了育贤学院的典礼上,栖川旬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看到他,满意地笑了一下。

谢流年远远地看到这个笑容,对身边人道:“栖川领事还是很看重他。”

那人点了点头:“所以更要将他拉下来。”

谢流年转头看着身边人:“你对他很戒备,但这种戒备却没有什么缘由。”

“缘由正等着谢局长查出。”那人道,“而且你也正在怀疑他,不是吗?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些话,只不过是想为自己的追查行为求个心安罢了,你怕你当真查出什么,将他拉下马后,领事会责怪你。”

“我真应该给你这番推论鼓掌。”谢流年含笑说着,然后真的抬起手拍了两下,“相信你比我更了解领事的为人,她任用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怕那个人背叛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这个行为,叫做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中国人能为所有的行为找出相对应的古话,所以你们的古话经常自相矛盾,比如好马不吃回头草和浪子回头金不换。”那人轻轻笑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告诉谢局长一件事。”

“今日之前,这个人曾经找到领事,拒绝她交付的一件任务,领事认为这意味着他在爱惜自己,一个将自己放在工作前面的人,就是一个有贰心的人。”

谢流年皱了下眉:“领事怀疑他?”

“领事从来不做输家,尤其是特务机关的藤井寿还在滨海。”那人道,“所以谢局长一定要保证领事无论何时何事,都要做那个赢家——我在今天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今天之后,也将继续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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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身份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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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贤学院的典礼结束后,栖川旬表示愿意接受一家媒体的专访,她在熙熙攘攘的记者里选中谈竞,当谈竞站起身的时候,底下一片哗然。

栖川旬借用了院长办公室接受谈竞的专访,两人透过窗户看出去,滨南晚报社的社长正气急败坏地站院子里,指手画脚地跟卫兵说着什么。

栖川旬笑了笑:“我来之前,曾通过小野向他许诺,会接受他的专访。”

“领事为我失信于人。”谈竞道,“我受之有愧。”

“谈君是我的麾下干将。”栖川旬道,“我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撰写育贤学院这篇文章,并将它刊在你的专版上。”

谈竞点点头,翻开笔记本,取下钢笔笔帽,准备开始提问。但他其实没有为这场访谈做任何准备,关于育贤学院这样一个专做殖民之用的学校,他也丝毫不感兴趣。

但栖川旬还在等着他提问。

“这所学院是专门为贫苦幼童提供免费基础教育的,”他一边思索一边提问,“那么维持学院日常运转的资金从哪来呢?”

“哦!”栖川旬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谈君首先抛出的会是这个问题。”

“建校的意义及用途,您方才已经在致辞里讲的很清楚了。”谈竞扬了扬笔记本,“我也已经都记下来了,因此没有再问一遍的必要,领事时间很珍贵,我们还是共同来关心一些更加现实的问题。”

栖川旬赞许地点头:“谈君是一个优秀的记者。”

她稍稍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思路:“目前学院的启动资金是由领事馆和卫氏基金会合力出资的。但建学校是件百年大业,因此在我们长远计划里,学校会逐步经营业务,并且根据其所经营的具体业务培养专门人才,以达到以校养校的目的。”

谈竞将关键词记在笔记本上,又问:“卫氏宗亲的幼儿会在这所学校里接受教育吗?”

“卫家的人才会在这所学校里任教,比如卫七小姐,领事馆已经正式聘用她做这所学校的院长了。”

和对陆裴明时一模一样的手段,卫婕翎任正职,但真正的权力却都在副手手里。

滨海法院的四个副院长,两个是日本人,两个是日本东京大学法律系留学归来的中国人。

而育贤学院的三个副院长则全部是日本人,三个日本男人,他们对年仅十六岁的卫院长连基本的尊重都少有,在建院之初甚至还建议先送卫婕翎去日本留学学习教育,等取得了相应学位后,在『插』手学院的日常事务。

谈竞对栖川旬提出这个问题:“作为院长的卫婕翎才刚十六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她在卫家接受过最优良的教育,她只是缺一个学位。而学位这个东西,只要她具备了相应的知识,日本国任何一所优秀大学随时都能给她颁发证书,授予学位。”栖川旬道,“卫院长天资聪颖,她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教育家。”

谈竞接着又提了几个问题,虽然他毫无准备,但针对栖川旬的访谈也无需什么新闻工作者的专业素养——她只想利用媒体的宣传功能,无需什么所谓的犀利视角,因此谈竞的这场专访也让栖川旬非常满意,办公室内一时其乐融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小野美黛在这个时候敲门进来,她走去栖川旬跟前的时候看了谈竞一眼。后者方与栖川旬谈笑完毕,面上尤带笑意,因此与小野美黛对接的那一眼也带着笑意,这友善的表情使小野美黛愣了一下,她有片刻失神,仿佛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最新的公务报给栖川旬知道。

她还没犹豫出个结果,谈竞便起身告辞,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栖川旬面前逃开一样:“不敢耽误领事公务,在下先告辞了。”

“谈君请便。”栖川旬对他轻轻点头,“我就静待你的大作了。”

小野美黛立在栖川旬身边,同她一起目送谈竞出门,待门完全合拢后,她开口道:“谢流年局长有急事求见领事。”

栖川旬“嗯”了一声:“请他来。”

“他要在领事馆见您,”小野美黛道,“说是为了一条……非常紧急,也非常重要的消息。”

栖川旬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知道小野美黛这句话的潜台词——一颗埋伏在他们身边的大钉子被谢流年拔出来了。

她站起身:“回领事馆。”

长年请病假的谢流年依然是一幅不健康的苍白面『色』,他坐在机密会议室里一边翻报纸一边等栖川旬回来,时不时还拿着手绢捂嘴咳两声。

栖川旬刚推开秘书办公室的门,就听见谢流年在里头咳嗽,声音嘶哑,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她皱了皱眉,回头对小野美黛道:“安排一位医生去给谢局长看病。”

小野美黛立刻点头,并且报上几个名字,有在中国境内的,也有在日本国的,全是日本籍的医生:“如果要做全身检查的话,这几位是最权威的。”

“在中国的就通知他们过来,在日本的就接过来。”栖川旬道,“通知南京的汪先生,请他拨专款。”

她说完,推开机密会议室的门,对谢流年微笑:“天气炎热,谢局长跑这一趟,辛苦了。”

谢流年合上报纸站起身,对栖川旬欠身:“不辛苦,事关重大,我必须当面跟领事商议。”

栖川旬走过去,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谢局长请进。小野秘书,请帮我们守门,在谢局长出来之前,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她说着,坐到了自己办公桌后面,谢流年将一份文件放到她面前,紧接着又放了一叠照片在旁边,最上面那张照片上印着一个年轻人,嬉笑着跟旁边的朋友勾肩搭背。

栖川旬的目光被那张照片吸引,这人她看着眼熟,但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名字来。

谢流年看着她的表情,开口道:“领事能认出他吗?”

栖川旬摇摇头,拿起那份文件,第一页是一张学籍档案,表头的名字是谭书学。

她皱着眉将这份学籍档案快速读完,谢流年不会随便找个猫三狗四来耽误她的时间,这个谭书学一定是个重要人物。

从学籍档案上来看,此人非常优秀,不仅门门功课高分,还在学校多个学生社团中任职,甚至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被师长推荐,加入了中国国民党——那是1930年,日本还只是在垂涎中国这块沃土。

栖川旬翻开第二页,看到了一份聘书,是国民当局文书局聘用这位谭书学为职员。

很普通的职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她抬起头,将手放在那叠文件上,对谢流年发问:“这是谁?”

谢流年没有答话,他将那叠照片最下面的那一张翻出来,摆到栖川旬跟前。

那是一张近照,栖川旬立刻就认出这个人——谈竞。

谭书学就是谈竞!

栖川旬立刻又去翻那叠资料,谢流年收集的很全面,谈竞在国民当局文书局经手的所有文件——署他名字的、签他字的——栖川旬甚至能从文稿内容的变化里看出他在文书局的升职轨迹。

一个前途无限的青年,他如果照此轨迹一路发展下去,就算做不到文书局的局长,做个副手显然也是稳妥的。

但到1936年2月,这个人忽然从文书局消失了,调令上写的是将他调去东北协助张学良,任东北当局文书局局长的秘书。

栖川旬又问:“东北没有他的资料?”

“有,”谢流年道,“但比没有更麻烦。”

他又从照片里找出一张来交给栖川旬,那是一张与谈竞……应该说是与谭书学有六分相似的脸,反而与如今的谈竞看起来不太像了。

谭书学看起来就是书生,或是一个文员,而如今的谈竞却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尤其是他话不多,这就更显得其人深不可测。

“这个人接替了谭书学的位子、姓名和经历。”谢流年道,“1936年之后,他成了谭书学——而他本名叫李都。”

谭书学,这个被国民当局严密保护起来的人,甚至保护到要找人替他活着,替他去续写档案,只为将这个人腾出来,去做别的事情。

栖川旬的表情已经完全沉下来了,整张脸阴云密布,随时可掀起狂风暴雨——她是个容不得背叛的人。

“目前还没有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他藏得太深了,所有我没有贸然行动,”谢流年道,“请领事指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盯着他,让他自己『露』马脚出来吗?”

“不,立刻逮捕他,”栖川旬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去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直接逮捕他,当面问。”

谢流年有些震惊,他低头领命,将那些文件和照片留在栖川旬案头。

办公桌后面的人突然开口:“他举报政保局的那个人,那个姓明的职员……”

她停住嘴,将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

“这件事,请谢局长上心。”栖川旬最后说,“我会派小野美黛去协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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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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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第二次造访于芳菲的刑讯科,室内陈设都不变,甚至连主审人都没变,滨海赫赫有名的蛇蝎美人靠在办公桌前,表情看起来颇为惋惜:“谈记者……我真不愿与你在这地方相见。”

谈竞是被金贤振从报社直接抓走的,他被抓的时候,还在写育贤学院那篇稿子,金贤贞不跟他废话,在岳时行从社长办公室冲出来之前,谈竞已经被带上手铐拘捕了,只留了桌上半篇稿子给他。

『潮』声日报社的员工们聚集在大办公室一角,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事件详情,甚至在扎着武装带的士兵走过来时,还会下意识地让路并且躲避他们的目光。

岳时行从楼上追下去,拽住金贤振:“长……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金贤振对岳时行很客气,他颇友善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回答:“谈记者牵扯进某些事情里,我们请他去问问话,您放心,如果谈记者是清白的,那他过两天就可以回来上班了。”

“我可以问一下,是……是什么事情吗?”岳时行的嘴唇开始哆嗦,幅度很小,如果不是非常近的距离,根本看不出来。

金贤振正好处在一个跟他距离非常近的地方,他注视着岳时行颤抖的下唇,又笑了笑:“非常抱歉,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为了不引起恐慌,我们是要对外保密的,请您理解。”

“啊……理解,理解……”岳时行踌躇着,又问,“我能跟他再说句话吗?”

金贤振大度地一挥手:“您请便。”

但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岳时行也没什么好跟谈竞说的——除非是交代遗言。

于是岳时行凑过去:“你……你是怎么回事?”

“我桌上有半篇育贤学院的文章,”谈竞说,“社长回去帮我写完,发了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你给……”这句话不能说,岳时行生生将那个词咽下去,重新说,“你还惦记你那半篇文章。我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谈竞苦笑了一下:“金科长亲自来抓我,我到底怎么了,社长还猜不出来?”

岳时行瞪大眼睛看他:“你真的是……”

“我不是。”谈竞断然否认,“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说清就好了。总之社长帮我把那半篇文章写完,我回来还要工作的。”

金贤振听到他这句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像是嘲讽。

岳时行又去跟金贤振说话,他掏出自己的钱包,囫囵将里面的钞票硬币全都抓出来,往金贤振手里塞:“长官……劳驾您,照顾他一点。”

“岳社长太客气了,这我可不敢收。”金贤振的力气比岳时行大,因此他很轻松就抓着他的手,又将他的钞票塞回他的钱包里,“而且我只负责通知人过去,并不管具体谈话内容,您这个请求,我着实有心无力。”

但岳时行很坚定的又将钱递过去:“那就敬给您姐姐于科长当胭脂钱。总之拜托两位了。”

金贤振跟于芳菲竟然是亲姐弟!谈竞早就有此猜测,但一直没有机会确认。于芳菲是满清皇族的格格,这也就意味着……金贤振至少是个贝子。

南京国民当局的首脑汪兆铭年轻时因为刺杀满清皇室而声名鹊起,如今皇室的龙子龙孙却跑来给他当下属,替他除掉那些反对他的政敌了。

谈竞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岳时行跟金贤振已经交涉完毕,他退到一旁,用忧虑的目光注视着押送谈竞的队伍离开,消失在街角。

于芳菲已经准备好了刑讯室,谈竞被押着从走廊里经过的时候,忽然想起数月前的明丘西——他算是理解明丘西当时的心情了。

“谈记者,我真不愿与你在这地方相见。”

于芳菲这么说着,『露』出一脸惋惜之情:“我还费心打听谈记者有没有参加什么读书会之类,想另挑个合适的地方再与您相见……这里不适合文人。”

“我参加了滨海大学的读书会,”谈竞道,“每周六上午有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这是大学参加的,一直没有退。”

“我知道谈记者是国立滨海大学的毕业生,”于芳菲称呼谈竞的姓,使人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谈记者”还是“谭记者”。但她马上就发现这句话的不妥之处,立刻纠正:“错了,应该说是谭秘书,对不对,东北文书局的谭书学秘书?”

谈竞脸上连一跟眉『毛』都没有动,反应平淡得使人都忍不住要怀疑,他其实跟这个谭书学真的没有丝毫关系。

“我希望谈记者能配合一些。”于芳菲道,“因为我着实不愿用那些手段来对待你,谈记者是个文人,而文人应该被以礼相待。”

“于科长希望我配合什么?”谈竞语气平淡地开口,“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旁听这场审讯的人是金贤振,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听见谈竞这样说,又嘲讽地哼笑了一声。

于芳菲没有管他,对着谈竞发问:“谭书学是不是你?”

“不是。”谈竞答。他说完之后,于芳菲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忽然显出些许疲倦之『色』,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气淡漠地吩咐:“烧水。”

谈竞见过她对付明丘西的手段,并且非常肯定自己熬不过那样的酷刑,立刻又开口:“但我的确加入过国民党。”

金贤振又是一声讽笑,在场没有书记员,他便自觉主动地拿起笔,准备记录谈竞的口供。

“我大学二年级时,经由我的师长邹俊言先生介绍,加入国民党,那阵子学生入党是件时髦事,我成绩很好,能得到一个入党名额实属正常。”

金贤振将这些话记录在案,等着谈竞招供出更多东西。

“大学毕业后,我接到南京民国当局的聘书,”谈竞道,“去做了半年的小职员,然后赴日读书,拜在小松介次郎先生门下学习新闻学——这位先生如今是早稻田大学新闻系系主任,我还有他的联系方式,随时可查。”

于芳菲皱了皱眉:“你是几几年赴日读书的?”

“1935年,”谈竞道,“我的入学通知书和毕业证书、学位证书都在家里,随时可查。”

比谭书学赴日早了一年。

于芳菲干脆拿出谭书学大学时那张照片给谈竞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谈竞仔细看了看,忽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这是李都!”

于芳菲与金贤振双双一愣,其实不仅是他们,就连隔壁旁听审讯的小野美黛和谢流年都俱是一震。

“李都是谁?”

“是我在早稻田的一个学弟,比我晚入学一年,但他是来进修的,并没有正式入学。”谈竞道,“因此只在早稻田只呆了一学年便走了。”

与档案上“谭书学”的经历完全一致,在1936年,他的确被东北文书局派去日本进修了一年。

“李都离开后,你与他再联系过吗?”

谈竞摇摇头,皱眉想了一下,又点头:“毕业的时候收到过他的贺信,也在家里。”

“那么,你听说过谭书学这个名字吗?”

“滨海大学校友录里见过一次,但只见过名字,”谈竞道,“他比我早入学很多年。”

于芳菲又拿起那张照片:“这是李都,你确认吗?”

谈竞点点头:“确认。”

于芳菲拿起一张1936年“东北文书局局长秘书谭书学”的照片,递到谈竞眼皮子跟前:“那你认识这个人吗?”

谈竞又仔细看了看,回答:“也是李都。”

于芳菲笑了笑,指着前一张照片道:“这两张都是谭书学,第一张是大学时期,这一张是入职东北文书局后。”

谈竞惊讶地看她,然后又更加仔细地去看那两张照片,半晌,用笃定的口吻道:“不,这两张都是李都。”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谈竞看着于芳菲,“他怎么了?”

于芳菲没有回答,她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谈竞配合的很好,的确是知无不言,在他们没有掌握更多关于谈竞就是谭书学的证据前,除了用刑,否则毫无反驳他的办法。

如果是平常,于芳菲早就上刑了,但今天小野美黛和谢流年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正在隔壁,而面前这个谈竞看起来,背景也不是那么简单。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谈记者今天跟我说的话,都保证是真的吗?”

“无一字不真。”谈竞道,“我说的一切,不管是中国的日本的,滨海大学的还是早稻田大学的,于科长都尽管去查,当年我在文书局第三科室,科长是吴铭启,他现在在重庆,当年我学成回国时他曾经联系过我,邀请我到重庆去。”

于芳菲立刻追问:“他怎么样联系的你?”

“他在香港九龙饭店约见我,”谈竞道,“那时我想去《泰晤士报》香港记者站上班,后来因为没有留英经历而被拒绝,这才到的滨海。”

于芳菲看着他,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他太配合了,配合得简直无懈可击。

“谈记者……”她最后说,“你的父母都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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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保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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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芳菲叫到隔壁的时候,小野美黛和谢流年正相对沉默,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白搭,只能接着去查,找出证据来反驳谈竞。

“小野秘书从很久就怀疑他,从谈竞身上入手追查内『奸』得事情,也是您提醒的我。”谢流年先开的口,“可以说说他身上的疑点吗?也好给我们一个参考。”

“谢局长不需要什么参考。”小野美黛道,“他自己已经疑点百出了,只不过是顾及栖川领事,所以我们不敢随意对他用刑。”

她这话带着杀气,而且似乎栖川旬颇有不满,因为她偏袒谈竞。

“谈竞是栖川领事手下的干将,领事很欣赏他。”谢流年道,“我不愿将事情闹僵,如果他是清白的,那么日后再见只怕尴尬得很。”

小野美黛盯着他的眼睛:“谢局长认为谈竞是清白的?”

她像是一定要置谈竞于死地。

谢流年道:“我只看证据,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你我在这想破头也无用,只有证据才能说明一切,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敌人,但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小野美黛当着于芳菲的面,对他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这间刑讯室里的冤魂还少?谢局长,我们是要除掉敌人,而不是在秉公办案,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

谢流年直接把目光转走,不再看她,单方面切断了和小野美黛的交流,转而对于芳菲道:“口供记录下了?”

于芳菲将金贤振录下的口供递上去给他:“下一步怎么办呢?”

“关起来,接着查。”

于芳菲又问:“把他关到哪?”

“关到特别行动科里去,”于芳菲手下的刑讯科监牢惨如人间地狱,者在滨海是出了名的,而谢流年无意为难谈竞,因此才有此安排,“不用太照顾他,但也不要为难。”

谢流年在某些时候的确比较心慈手软,但鉴于他还在重用于芳菲这样的蛇蝎美人,那些手软似乎也可以被称为伪善。

小野美黛看出谢流年已经不欢迎她了,为了不影响接下来共事关系,她识趣地提出告辞,而谢流年连一句挽留都没有,直接就吩咐于芳菲将谈竞的口供复印一份给小野美黛,顺便将她送出门去。

小野美黛在路上跟她搭话,内容无非是她怎么看谈竞这件事的。

“他绝对是个间谍,只不过没什么威胁。”于芳菲道,“谢局长对威胁不到汪先生的人一向很宽容。”

小野美黛挑了一下眉:“那么对威胁到大日本帝国的那些人呢?”

“那是藤井机关长的事情,”于芳菲丝毫没有替上司遮掩的意思,“那些人,谢局长并不关心。”

难怪谢流年对谈竞的事情不甚上心,毕竟他背叛的是栖川旬,而谢流年其实并不在乎栖川旬是否被背叛。

小野美黛慢悠悠地笑了一下:“你讲这些话说给我听,就不怕我回去报给栖川领事,对你们局长不利?”

“哦?小野秘书是打算汇报的时候将我也一网打尽了?”

“我为什么要打尽你?”小野美黛道,“你只会是个有功之臣,毕竟这些事情还是你告诉我的。”

“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害怕?”于芳菲对谢流年也没什么偏袒关心之意,她说着,忽然向小野美黛笑了一下,“我是日本军校毕业的学生。”

小野美黛的笑容淡了一些,她打量着面前这个身量娇小的美丽女人,如果前清不亡,她眼下应该已经嫁人了。

“你对中国革命党恨意颇深。”

于芳菲笑了笑:“我跟他们是国仇家恨,于南京汪兆铭也没什么好感。只不过教我的老师安排我到这里来,我才不得不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政保局院子里,领事馆的车停在正门前,司机被谢流年的秘书安排去喝茶了。

“谈竞是个革命党人,他只是假意屈从于栖川领事,”小野美黛对于芳菲道,“我个人认为,不必浪费精力收集什么证据,直接就可以判他死刑。”

于芳菲道:“我看过他的文章,他为领事馆说了不少好话,也出过不少力,即便是间谍,他也没什么威胁,小野秘书确定要杀他?”

“现在没有威胁,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什么权力。”小野美黛道,“小鱼总有一天会长大,等他有威胁的时候,我们已经有损失了。”

于芳菲点了下头:“知道了,如果这是栖川领事的意思,那么小野秘书请静待佳音,我会将事情办好的。”

小野美黛满意地点了下头,与于芳菲道别,上车离开了政治保卫局。

有人在喊她,叫她的官称“小野秘书”,隔着纷纷攘攘的街道和灼热的空气。小野美黛正坐在车上出神,还是日本司机反应过来,先提醒的她。

陆裴明的车停在路边,他人已经从车上下来,着急地想要穿过街道过这边来。小野美黛降下车窗等他,陆裴明过来,表情局促地递了个两张帖子给她:“请小野秘书赏脸。”

小野美黛莫名其妙地打开帖子,红艳艳的底『色』顿时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张订婚喜帖,两个名字连着,一个是“陆裴明”,一个是“卫婕翎”。

“噢,陆院长要娶卫院长了。”小野美黛道,“恭喜恭喜。”

陆裴明点点头,他像普天之下所有的负心汉一样,目光躲躲闪闪地不敢去看小野美黛的眼睛:“请小野秘书带一张帖子给栖川领事,改日我与七小姐再登门相邀。”

小野美黛将叠在一起的第二张帖子拿出来——比她的那张精致许多,用的也是中日双语,是专门给栖川旬的。

“有个小礼物做谢仪。”陆裴明的手从车窗伸进来,捧着两个礼盒,“上面的那个是给小野秘书的,七小姐亲自挑的,店里的新品,请小野秘书试试。”

小野美黛敷衍地应了,没太上心,她还在思考怎么去跟栖川旬说这件事,怎么应对她的疑『惑』或者揶揄……或许还要替陆裴明说好话,免得栖川旬认定他花心,然后将他从此边缘化。

陆裴明还在催她:“小野秘书看看胭脂吧。”

小野美黛皱了皱眉,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她正想将陆裴明敷衍过去,一抬头却发现对方在不住地对她使眼『色』。

小野美黛心里一提,她三两下撕开胭脂的包装,打开瓷盒的盖子,鸭蛋状的绯『色』胭脂正静静躺在盒子里,散发出馥郁幽香。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胭脂上蹭了一下,涂到手背上。

陆裴明指了指胭脂盒里面,松了口气的样子,对小野美黛拱拱手:“那不耽误小野秘书的公事,我先告辞了。”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小野美黛在后座找了个死角,将那个鸭蛋状的胭脂取出来,『露』出了底下的字条。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后面却连跟三个叹号,像是怕看这张字条的人理解不了其中重要『性』似的,每一个墨水点都力道千钧。

保谈!!!

保谈,谈是谁?谈竞?

小野美黛上齿抵着下唇发力,她捏着字条的手微微发抖,还将那个字条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还『揉』碎了,像是怕字条里面还夹着字条似的。

但什么都没有,命令只有两个字:保谈。

小野美黛觉得头皮发麻,她刚刚对于芳菲下了命令,必杀谈竞,转眼却又接到保他的命令。

谈竞真的是地下党!

她在后座深深吸气,现在掉头铁定是不可能的,她见陆裴明一面,然后失态地回保卫局去救谈竞地命——这件简直是在昭告天下,她与陆裴明都有问题。

真是为难陆裴明了,想出这个方法来给她通风报信。

小野美黛开始催促司机:“开快一些。”

她不能掉头回去组织了,但栖川旬却可以用一个电话扭转乾坤。

栖川旬正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或者说是等她的审讯结果出来。小野美黛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为谈竞开脱……上天真的是报复她,先前她绞尽脑汁送他上死路,如今又要绞尽脑汁地保他出来。

谈竞的口供被放在栖川旬案头,小野美黛注意到她办公桌上多了份档案,开头的名字是李都。

看来在她审讯谈竞的时候,栖川旬也没闲着。

她的情报系统应该比谢流年的更发达,因为日军就是从东北起家的,日本情报人员都有在满洲工作的经历,包括栖川旬本人。

小野美黛的眼睛光明正大地盯着那份档案看:“领事调查了李都?”

栖川旬笑了笑:“想知道结果吗?”

小野美黛笑了一下:“谢局长还想再查一查,但于芳菲科长懒得费工夫,准备一了百了。”

“哦,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栖川旬道,“于芳菲很符合藤井寿的胃口,她何必在谢流年手下耽搁,不如调到特务机关去。”

“谢局长需要这样杀伐决断的属下来弥补他的心慈手软,”小野美黛摇头,“但藤井机关长还是不要再进一层了,他会把领事您辛苦做下的基业都毁了的。”

栖川旬轻轻笑起来,表情轻松,但绝口不提李都那份资料的详情,这让小野美黛的心一直揪着放不下来,如果这份档案让她认定李都的确有问题,那么为谈竞辩护的她立刻便会成为高危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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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虎口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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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美黛在沉默中生出对谈竞的怨恨来,他们见了很多次面,他却连一丝一毫的暗示都没有给过她,表现得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汉『奸』。她又想起谈竞曾经立的那些“功”,揪出来的重庆地下情报站,虽然看似每次都满载而归,但得到的情报却少有真正有用的——包括政治保卫局的那个明丘西,恐怕也是谈竞发现他叛变,因此才先斩后奏,借刀杀人。

她这么想着,又替谈竞觉得辛苦,一个人连自己的本名都活丢了,再这样几年下去,他会不会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分辨不清?

谈竞的父母在苏州开茶舍,他还有个妹妹,是从戏班子里收养来的,平时就在自家茶舍里唱评弹,小有名气,偶尔会被请到深宅大院里唱堂会。

谈竞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于芳菲,包括父母的名字和茶舍位置,甚至他老家的籍贯,一副坦坦『荡』『荡』,任君去查的样子。

栖川旬终于开口:“李都已经被抓了。”

小野美黛只觉得她的心脏有将近一分钟是停止跳动的,一分钟后才猛地哐当了一声,将她自己吓一大跳。

她在紧闭的嘴巴里咬住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这个时候,她不仅不能表『露』出一丝惊恐,甚至还要『露』出点喜『色』。

“谈竞果然有问题。”小野美黛斩钉截铁地说。

栖川旬叹了口气:“你对谈君敌意可真大,我刚刚回忆了一下自你们相识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甚至觉得他可以称得上是战功赫赫……这让我真的觉得好奇,你究竟为什么始终对他放心不下?”

小野美黛没有立即回答,她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决定谈竞是生是死。

栖川旬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意味深长:“或者说……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危险?”

小野美黛的大脑开始急速运转,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用什么虚无飘渺的感觉来搪塞栖川旬,必须讲出一件切切实实的事情来给她听。

“明丘西。”小野美黛吐出这个名字,“他绕过您,杀了明丘西。”

栖川旬轻轻叹了口气:“杀明丘西的是于芳菲,明丘西死在她的酷刑之下,这是于芳菲的一贯行为,拿到口供之后,犯人是死是活就不重要了。”

她说完,小野美黛忽然大吃一惊,并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于芳菲送我回来的时候,曾经抱怨谢局长优柔寡断,对于谈竞这样的人不必浪费什么时间。”

栖川旬眉『毛』挑了挑,但神情动作看起来依然不紧不慢:“于芳菲认定谈竞有问题了?为什么?”

小野美黛摇摇头:“我不知道。”

栖川旬又笑了一下:“能活着走出于芳菲刑讯科的人很少,我们现在将这个殊荣给谈君吧。”

她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电话机:“给她打电话。”

小野美黛提起的心放下半颗来,她伸手去拿话筒,手指搭在听筒上的时候却忍不住一愣——她太紧张了,手抖得根本提不起话筒。

栖川旬看着她:“怎么了?”

小野美黛在制服里活动肩膀放松全身,动作轻微地活动每一根骨头和关节,她长长地吸气然后吐出,回答栖川旬:“领事决定放过谈竞吗?”

“在余下的日子里,你会替我盯着他的,不是吗?”栖川旬笑了笑,“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最终会占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国土,届时中日合并为一国,就无所谓忠诚与背叛了,他可以不忠于我,但必须要终于这个国家。”

小野美黛缓过气来,拿起听筒播了号码。

金贤振接的,客客气气地叫:“小野秘书。”

“奉栖川领事命令,”小野美黛道,“看好谈记者,不要让他出事。”

从“谈记者”变成“谈竞”,又从“谈竞”变回“谈记者”,金贤振听懂了小野美黛话里的潜台词,他知道小野美黛和自己的姐姐于芳菲都想杀谈竞,但现在她打这个电话过来,显然是栖川旬与谢流年持相同看法。

他应下来,并且汇报:“已经奉谢局长之命,将谈记者从刑讯科转移到特别行动科来了,我会好好看着他的,请栖川领事和小野秘书放心。”

金贤振在小野美黛挂机后放下听筒,微笑着看向面前的人:“谈竞还真是个宝贝,连日本人都要保他,你就不怕他真的叛变了?”

对方笑了一下,又弓着腰咳嗽一阵,声音苍老:“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个人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只有这个人才知道。眼下时局艰难,我怕有什么用?只能期盼他初心不变了……还好他除了我,别的也不知道什么。”

“恐怕日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他在栖川旬那里,也什么都不知道。”金贤振嗤笑一声,“你不来见我,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谈大记者身份这样复杂,一个两边都不知道什么的间谍,他的价值其实也没有什么了。”

“一个日本人要杀他,另一个日本人要保他,他还不够有价值的?”那人沉沉笑着,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总之请金科长多费心,我就先告辞了,免得呆久了对你不利。”

“老裘,”金贤振嘴上叫他一声,表情沉了下来,“我虽然对日本人没兴趣,但对你们地下党更没什么兴趣。帮你这一次纯粹是为了表达诚意,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知道,”老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如果给不了你想要的,我哪能冒着生命危险找你办事?放心吧,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我们这边是不会动你姐姐的。”

“走吧,”金贤振满意地挥了下手,“谈竞的命我保了,但下不为例,别把我这当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了,叫你们的人当心点,再进来一个,哪怕下回是你,我都不保了。”

老裘又笑:“下回要是我,请金科长直接把我毙了,回头传回后方,我大小也算个英雄。”

金贤振笑了一声:“那你们的人就该杀我了。”

他说着,再次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姐,问过滨大那个管理员了,谈竞的确参加了读书会,他是这个读书会的创始人,从大学到现在,除了中间的两三年,基本上每周都会去参加活动。活动也就是各人读一段书,谈谈感想什么的,都是些酸腐文人的把戏,没发现有什么人跟他接头。”

电话那头的于芳菲不知说了什么,金贤振这边便笑起来:“你别想了,刚才小野美黛已经给我打过电话,说是栖川领事的意思,叫我好好看着‘谈记者’。我查了那个电话的出处,是从栖川领事办公室里打来的,弄不好打电话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在旁边听着呢。”

他又沉默着听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软:“姐,我当然想为阿玛和额娘报仇,可现在咱们连究竟是谁动的手都不知道,这么枉杀无辜,二老泉下有知,能心安吗?”

听筒里于芳菲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金贤振听不下去,索『性』讲话筒放下,自己仰在椅子里,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国仇家恨国仇家恨,可她连敌人都找错了,还谈什么报仇。

栖川旬将谈竞的命保了下来,却绝口不提让他出狱的事情。小野美黛心知这是栖川旬想借机敲打他,免得对他太好,他以后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因此小野美黛一点都不着急,反而摆出一副恨不得让谈竞在牢里住一辈子的样子给栖川旬看。但陆裴明却要急疯,想办法约小野美黛出来,催她把谈竞从保卫局捞出来。

他开卫婕翎的车来的,使小野美黛以为是卫婕翎约她,上了车才发现正主另有其人,不由斜着眼睛瞟他:“做什么?有『妇』之夫。”

陆裴明哭笑不得:“我先前竟从未发现我如此招人待见,使得你们一个两个美女子都争着与我做情人。”

小野美黛掩口笑半天,车里没有旁人,玻璃窗前的帘子也都死死拉着,这安全的环境使她放松不少:“我还没有恭喜你,陆院长,你抱得美人归了,还是个如此位高权重,家境殷实的美人。”

陆裴明叹气:“她哪里是真心要嫁我,她是觉得我不对劲,怕我真的做了日本人的走狗——这两天都在上心打听我的上线。”

“哦?要不带她见见?”小野美黛道,“真不公平,你的上线连我都没见过。”

“小野秘书都没见,那卫小姐就更不能见了。”陆裴明一边开车一边道,“她怀疑我,我也要担心她,在我们彼此都放下戒心之前,我们完全无法合作。”

陆裴明连拐了几个弯,眼睛四下瞧着,查看周围有没有跟踪和盯梢:“谈竞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出来?”

“我还想问你,谈竞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野美黛道,“他怎么忽然变成我们的同志了,他一个……一个汉『奸』。”

“连你这样的日本人都能成为我们的同志,他一个汉『奸』怎么不能行了。”陆裴明笑起来,还揶揄她,“不要带有『色』眼镜看人嘛。”

“怎么,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你们的敌人?”小野美黛气道,“那为什么还要请西乡先生给委员长看病?趁早将那个日本人拉出去枪毙了吧。”

陆裴明从后视镜里看小野美黛的脸:“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着急什么。谈竞这个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他是戴雨农那边的人,你也知道我们两边向来各自为政,如果不是因为出了事,他们也不会来跟我们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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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秘密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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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美黛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叹了一声:“他藏得……可真够深的,连我都骗过去了。”

“所以你一定要保他。”陆裴明道,“如果谈竞出了事,戴雨农一定要在委员长跟前告我们的状。”

“我会怕戴雨农?”小野美黛哼道,“不如我把谈竞捞出来后,顺势将他拉到我们这边算了,跟着戴雨农,只怕他也混不出什么明堂。”

陆裴明在前头陪笑:“是是是,跟着戴雨农,哪有跟着你胡大小姐有前途。只是咱们这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先把谈竞捞出来?”

“他死不了,你放心吧。”小野美黛道,“栖川旬还相信他,已经把他从于芳菲手下提出来了,现在只不过是想敲打敲打谈竞。”

她说着,忍不住抱怨起来:“他竟然从来没有对我透出过一丝一毫的口风,我之前一直以为他真的是个汉『奸』,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他抓进去。”

“你不也没有对他透过口风?”陆裴明道,“况且你跟他比前来,还是你藏的更深一些吧,小野秘书,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栖川领事身边的红人透口风。”

小野美黛轻轻笑起来,然后又叹气,瘫倒在后座上:“我折腾了几个周要抓谈竞,最后原来是给自己找麻烦,真是不开心极了……你绕远一些,我让好好歇一阵。”

“已经绕远了。”陆裴明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滨海老城一家卖白糖糕的店子门前,“我去买白糖糕,然后我们去见卫七小姐。”

小野美黛依然瘫在后座上:“你真要与卫七成婚?”

“听上头安排,”陆裴明瞟她一眼,“怎么,你真看上我了?”

小野美黛嗤笑一声:“去给你太太买糕吧,陆先生,你献身拉来一个卫七小姐,组织会为你立功的。”

卫婕翎正在育贤学院的院长办公室里,跟一个日本女人学日语,看起来学的很辛苦,因为隔着窗子都能见到她愁眉紧锁。

陆裴明敲门的手顿了一下:“如果她最终没什么用,就把她送到日本去吧。”

小野美黛“嗯”了一声:“你决定。”

陆裴明敲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同时扬起满脸笑容,卑躬屈膝地请小野美黛先行。而后者则以不屑的目光瞥他一眼,从他身边路过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如今扮懦夫是越来越顺手了。”

那个日本女人知道小野美黛的来历,因此站起身向她屈膝行礼,用敬语问候,看起来温柔和顺,是个真正的大和抚子。

但在她离开后,卫婕翎却告诉小野美黛:“她身上有枪。”

小野美黛惊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这是谁给你安排的?”

“唐泽副院长。”卫婕翎道,“他在监视我。”

小野美黛安慰她:“七小姐想多了,他只是希望您能快点学成而已。”

“他们想把我送到日本去,”卫婕翎脸上的少女稚气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起来敏感且有些神经质,眼神警惕,双臂和肩膀都缩着,像是被吓到的小兽,“他们来这个学院,不是为了真正教学生的。”

这句话让卫婕翎和陆裴明都惊了一跳,他们上楼的时候看到一些儿童在院子里玩耍,他们穿着干净的校服,看起来颇为无忧无虑。

小野美黛压低了声音:“他们在干什么?”

“做实验,”卫婕翎道,说完又看着小野美黛的眼睛,“你是国民党吗?”

没有一秒钟犹豫,小野美黛道:“我是。”

卫婕翎看了她一会,又去看陆裴明:“她是吗?”

“她是。”陆裴明也给她准确答复,“我是她的上线。”

卫婕翎“嗯”了一声,对陆裴明道,“我原来不相信你,现在也不相信,你不肯带我见你的上线,。但现在我除了你们,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了。”

她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到低不可闻:“他们在做实验,有两个副院长在拿孩子做实验,试验一种『药』品或者食品,而唐泽在掩护他们。”

陆裴明和小野美黛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小野美黛道:“我不知道,栖川旬案头没有任何消息。”

“这所学校还归领事馆领导吗?”

“归。”小野美黛道,“档案还在领事馆放着。”

陆裴明又问卫婕翎:“你是怎么发现的?”

“饭,”卫婕翎道,“我去食堂吃饭,他们给我开了小灶,不让我吃孩子的饭,我硬要吃,闹得唐泽来了,我听见他背着我说‘她自己不想活了,那就成全她’,然后给我打了饭。”

“食堂里做饭的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是……是中国人。”卫婕翎黯然道,“有一些孩子的妈妈在这边做活,能领一点很少的薪水。”

“然后呢?”陆裴明又问,他身上畏畏缩缩的感觉消失了,透出一股峥嵘的气质,“你是怎么确定他们的确在拿孩子做实验的?”

“孩子们被分了组,每天有人测量他们的生命体征,然后做记录。”卫婕翎道,“我找机会问过一个孩子,他说他身上长出了一些小红点,都长在背上,密密麻麻的,很吓人……我还没问完,唐泽就看到了,然后把那个孩子哄骗走,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让我跟他们单独接触。”

她指了指窗外:“刚才那个教我说日语的日本女人就是来监视我的,她名义上是我的秘书,我不管见谁,她都要跟着。”

卫婕翎说着,又去看小野美黛:“只有你例外,你来了,你叫她走,她就走了,所以我想栖川旬一定知道这件事。”

小野美黛脸『色』发白,栖川旬的文件都是经由她手处理的,如果这件事是栖川旬主导,而小野美黛对此一无所知的话,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栖川旬还有另一个消息渠道,有人通过秘密渠道联系她,然后她再通过那条渠道反馈信息。

但陆裴明提出另一种猜测:“会不会栖川旬也是受命于人?被派来做副院长的那三个日本人,你之前认识他们吗?”

“只见过唐泽,在藤井寿……”小野美黛猛地住嘴,然后“啊”了一声,豁然开朗,“这是军部的要求,栖川旬只是配合他们,那三个人里只有唐泽会说汉语,剩下两人都是才刚刚从日本国内调过来的。”

陆裴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着急地去抓卫婕翎地手:“你吃了学校里地饭?你有没有怎么样?”

卫婕翎顺从地任他抓着,她的眼圈红起来,撩开袖子,手指用力『揉』小臂上的皮肤:“前两天,我这样『揉』,皮肤就会很疼,这两天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一直吃,所以没有持续的反应。”

陆裴明低头看卫婕翎『露』出来的那截子小臂,用拇指无比轻柔地来回婆娑着,心疼道:“我请小野秘书报给栖川领事,你不要再来了,只挂职就好。”

“不行,”小野美黛忽然道,“七小姐是唯一有机会调查出机密的人,她如果走了,那这里就真的成为那些人的试验场了。”

“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她才十六岁。”陆裴明皱眉道,“我向上级申请,派一个人来代替七小姐,协助我们。”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加入中统了,”小野美黛冷声道,“我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为中华民国死掉了。陆院长,不是我硬要拖人下水,而是国家破败至此,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所以请收起你的呵护欲和同情心,我们哪怕就剩下一份力气,都要用在刀刃上。”

这些事情就连陆裴明都不知道,小野美黛的身份在中统里的级别是绝密,知情者只有三人,虽然陆裴明是其中一个,但他知道的只有小野美黛是中统成员,仅此而已。

卫婕翎呆呆地看着小野美黛,在她原本有些泛红的眼圈里,细碎的泪光已经收起来,她的目光让小野美黛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别过头整理情绪,很快又将头转回来:“七小姐不能离开,要查清这件事,只能靠七小姐。”

“我留下,”卫婕翎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从陆裴明掌心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绕过桌子去到小野美黛跟前,“小野秘书说的不错,国家破败至此,谁都不可能有好日子过。那些日本人残害的是我们的孩子,等他们试验成功了,不知道还要去残害我们其他什么人……我不走,我要将这件事查清楚。”

小野美黛舒了口气,正待张口,敲门声忽然传来,紧接着那个唐泽副院长便推门而入,带着笑向小野美黛致意:“小野秘书要来,怎么不提前打一声招呼?”

小野美黛默了默,迅速为自己的突然造访找了个借口:“奉栖川领事之命,前来向即将缔结婚约的陆卫两位院长致以祝贺。”

唐泽“哦”了一声,转向卫婕翎,惊讶道,“院长要与陆院长结婚了?怎么没听您提起过,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值得庆贺……不知院长什么时候办喜事?为出嫁而做的准备想必很繁重吧,我竟还将您困在这里学日语,真是罪过。”

不必卫婕翎自己请辞了,这学院整个管理层上上下下,恐怕都想将她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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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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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美黛和陆裴明看着卫婕翎,而卫婕翎在看小野美黛。

“院长怎么看小野秘书?”唐泽笑道,“虽然咱们学院归领事馆领导,但领事馆总不能不让我们的院长办婚事,况且婚礼后还有蜜月,小野秘书不至于连新婚夫『妇』的这个权力都要剥夺。”

“唐泽副院长多虑了,”小野美黛冷冷道,“卫院长连订婚仪式都没有举行,现在就请婚假,似乎有点『操』之过急。我刚刚与这一对新婚夫『妇』沟通了婚礼时间相关安排,准许他们从婚礼前三月起,一直到婚礼后三月,可以请半年的婚假。”

她不能太『露』骨地反对唐泽,容易引起他的戒心。

而唐泽听到这半年,果然喜形于『色』,他也没有表现的太明显,还告诫卫婕翎,即便是请假也不可丢了日语,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可以让现在教她的那个日本女人接着到府上去教她。

卫婕翎万万不愿将那个阴骘的日本女人带到家里去,当即表示拒绝,而唐泽并不关心卫婕翎回家后究竟有没有学日语,虚情假意地推诿几次,就一笑而过了。

有唐泽在,小野美黛也不好再跟卫婕翎说什么,她代表栖川旬问了几句卫婕翎与卫家老宅的关系,勉励她尽量使亲族和睦。唐泽在一边听着,虚情假意地赞一句:“栖川领事真是宅心仁厚。”

小野美黛告辞的时候,三人一直将她送到学院门口,唐泽看到领事馆的车并没有停在外面,不由发问,小野美黛原想隐去陆裴明这一段,但后者却主动道:“是我想献殷勤,开车带小野秘书来的。”

“陆院长是一个要结婚的男人,应该对自己妻子忠贞,”唐泽玩笑道,“为了保证您的忠贞,不如我与您一起送小野秘书回领事馆,我也正好问候栖川领事,顺便向她汇报学院的各项工作。”

小野美黛冷冷道:“如果唐泽副院长想见领事,我可以为你安排时间。”

唐泽动作夸张地一拍额头:“哦,真是遗憾,我忘记了,栖川领事是位大忙人,任何人要见她都得预约。”

小野美黛冷眼看他,又问了一遍:“你想见栖川领事吗?”

“好,请小野秘书为我安排时间吧。”唐泽道,“我愿代表我们院长向栖川领事汇报工作。”

小野美黛从提包里掏出笔记本:“如果领事愿意的话,你可以在明天下午的五点半到六点去领事馆,栖川领事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给你。”

“看看,我就说栖川领事是位大忙人,听说还在费神处理手下一位叛变的下属。”唐泽的笑容有几分恶意,“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去打扰领事的时间,老老实实等她召见我吧。”

小野美黛哼了一声,唐泽是藤井寿的下属,他就算是要见栖川旬,也得经过藤井寿的允准。

但就连唐泽都知道了谈竞的事情恐怕不能再拖,如果藤井寿过问了这件事,那么即便是栖川旬出面,谈竞恐怕也要凶多吉少。

小野美黛回领事馆之前,又去了一趟政治保卫局,这次审谈竞的是金贤振。虽然已经接到委托受到命令,但金贤振并没有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谈竞。当然,金贤振也不打算再审问他,即便是做样子,那也太费功夫。

于是谈竞被金贤振从监狱里提出来,带到一个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去,那屋子极破败,夯土墙面,上面还有大片大片的喷『射』状黑『色』污渍。

“枪毙犯人时候喷出来的脑浆子。”金贤振在桌子后面坐着,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让谈记者见笑了,本来说有空就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干净,但一直没腾出空来。”

谈竞点点头,没有答话。他神『色』平静,不知道再想什么。

“那谈记者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金贤振像模像样地铺开一张白纸,“我亲自给您记着。”

“请岳社长将我这个月未结的工资寄到我家去。”谈竞说着,闭上眼睛,“没有了。”

金贤振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梭巡,想从这个面对死亡依然冷静的人身上找出点破绽来证明他的胆怯和恐惧,他上上下下地找了三圈,终于找到了——谈竞的喉结正在频繁滑动。

金贤振满意地笑了,又火上浇油道:“真的没有了吗?这可没机会反悔。”

谈竞的眼皮子抖了抖,现在他的嗓音似乎也有点抖,但他依然道:“没有了,请金科长转告岳社长,这件事不必告诉我家人。”

“就算不告诉,也瞒不住吧。”金贤振恶意满满地微笑,“听说谈记者写了一笔好字,不如最后留点什么给我,也好叫我怀念你。”

“金科长不必怀念我。”谈竞道,“我不愿死前还要说这些虚伪客套的话,也不愿耽误金科长的时间,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谈记者是条汉子。”金贤振说着,吩咐左右,“给谈记者套套子。”

一个黑『色』的布套套到谈竞脸上,紧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脑勺,谈竞知道,那是枪口。

他的大脑里一片黑暗,就像他眼前那片黑暗,没有日光也没有烛光,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感觉到他头皮上每个『毛』囊口都张开,冷汗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在发根处汇成小细流,沿着头皮蜿蜒而下。

他脑子里还是一片黑暗,但是渐渐的,天边似乎响起说话声,好多人的窃窃私语,一时低如蚊蝇,一时响如雷鸣,他想听听那些人都在说什么,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听不清。

谈竞听见的只有金贤振的声音,他好像站起来走到自己身边了,那道声音距离自己非常近,简直近在咫尺。

“谈记者,别紧张,啊,也别害怕,很快的,只要一下,几秒钟。”

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金贤振又开口了,他说话带着京腔,以前刻意收敛,听不太出来,如今却是油头滑面,痞气尽显,像个京城里遛鸟逗猫的贝子爷,“可能你会有几秒钟觉得疼,剧痛,没准还能反应过来自己脑袋被打穿了,我之前枪毙一人的时候,他反应时间长点,还抬手去捂伤口,搞得那个血啊脑浆子啊满地都是,恶心死了。”

“所以你一会不管感觉到什么,都别『乱』动,好不好?谈记者眉眼生得好,我尽量找个好角度,免得弄脏你的脸。”

谈竞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已经完去哑了,气若游丝,但还是说完了整句话:“你的话太多了,我不想临死听到的还是你的声音,你闭嘴吧。”

死到临头,说话也不必太客气。

金贤振笑起来,一开始只是沉沉地笑,到后来变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遍伸手去搂谈竞的肩膀:“我记得你在报社还有半篇稿子,对不对?谈竞啊谈竞,你是名满滨海的大记者,你的同行都是怎么形容你来着,‘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是不是这样?万万没想到,你这样一个辣手记者,最后留下的作品,竟然是在为日本人歌功颂德,真是太好笑了,命运就是这样爱跟人开玩笑,对不对?”

谈竞咬着牙关,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现在好像没那么紧张了,冷汗蒸发后,体表温度也随即降下来,脖子里有些粘腻,他想洗个澡,于是便堂而皇之地提出这个要求:“我想洗澡。”

金贤振愣了一下:“什么?”

“我想洗澡。”谈竞道,“我关在这里已经四天了,我想洗个澡。”

“你可真不客气。”金贤振笑着,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一会吧,你看现在烧水给你洗也来不及了,一会好不好?我保证,一会一定请你洗个干干净净痛痛快快的澡,我亲自陪你洗。”

“你不要碰我,”谈竞道,“从现在就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好好好,”金贤振好脾气地应着,将胳膊从他肩头拿开,对他身后那个持枪人说,“把枪给我,起开,谈大记者这样的名人,我亲自来,到时候也能出去吹牛说我是送谈竞最后一程的人。”

那把枪短暂离开了谈竞的后脑,隔了几秒钟,又重新抵了上来。

“谈记者,你还有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金贤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变得分外严肃,“招供,把你该招的都招出来,你知道栖川领事很器重你,只要你『迷』途知返,等着你的就不仅是一条命,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谈竞静静听着,忽然叹了口气:“谢谢金科长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确有些话要说,请金科长帮我记下来。”

金贤振忽然沉默了,他皱眉看着面前带黑布头套的谈竞——他真的要叛变?

谈竞不管金贤振有没有反应,自顾自便说下去:“汪先生年轻时曾经写过一首诗,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很喜欢,也很敬佩他,那是一首五言绝句,叫‘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金贤振也听过这首诗,汪兆铭刺杀的那个人,按辈分算起来,他应该叫伯父。

“如果他当时死了,那他就是永生永世的千古英雄了。”谈竞道,“今日我『吟』他当年的写的诗,做他当年应该做的事。”

“开枪吧。”

他算是暗示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真的是个革命党,当年前清昏庸,就革前清的命,如今日军残暴,就革日军的命。

嬉皮笑脸的贝子爷消失了,滨海政治保卫局特别行动科科长金贤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谈竞,我敬你是条汉子,今天我只开一枪。你说的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他扣动扳机,咔啪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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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这是我唯一能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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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哀嚎,没有血肉横飞,枪响之后是一片静谧,谈竞僵直立在原地,抵着他后脑勺的固体被金贤振拿走了,他在后面吹了一下枪口,发出“噗”的一声。

“真遗憾,居然哑火了。”金贤振说,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既然说了今天只开一枪,那就说话算话吧。”

谈竞依然僵直立在原地,他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了,甚至也忘记了呼吸。

窒息感『逼』得大脑不得不再次运转,谈竞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然后立刻抬起手去『摸』自己的后脑。

“囫囵个儿着呢,别『摸』了。”金贤振又变回了那个贝子爷,嘻嘻哈哈地将手枪收到皮质枪套里,“你临死之前不会听到我的声音的,放心吧。”

谈竞还不可置信着,『摸』完后脑,又收回手来隔着布套『摸』自己的脸。

“得了,别『摸』了。”金贤振在他后面啧啧出声,他伸手把谈竞的头上的套子摘下来,随手扔到一边,“你是现在跟我出去,还是想一个人再静静?到底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

谈竞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哽咽的抽泣,金贤振这才发现这个七尺男儿已经泪流满面。

他方才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得,你自己个儿再呆会儿吧。”金贤振嘀咕着退出去,他带来得副手在门边站着,跟着他一道出去:“贝子爷……谈竞他刚才的意思是不是……”

“不是,你听岔了,”金贤振打断他,“咱们已经审过了,他这人什么问题都没有,明白?”

副手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几秒钟之后,惊讶的表情换成了了然的眼神:“明白。”

他又向后指了指:“那谈竞他……”

“让他自个儿待一会,”金贤振人高腿长,越走越快,“一会儿出来了就送他来见我。”

“是,科长。”副手后退一步,又站到了刑房外头。

刑房里的谈竞端端立在一滩乌黑的血迹跟前,他像是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似的,反复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直到指尖沾上了他后颈里的冷汗,才稍微缓了过来。

他扶住面前的土墙,手指就按在那滩血迹上,张大嘴巴,努力喘了口气。

我还活着。谈竞心想,他沿着土墙慢慢蜷缩着蹲下来,伸展双臂抱住自己,长长地吸了口气。

我还活着。

停滞的大脑开始慢慢运转起来,让他想明白今天所谓的行刑根本就是一场闹剧——金贤振闹他谈竞的,而他刚刚还暗示着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金贤振本就不打算杀他?那他整这么一出戏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诈他?

现在金贤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可他人又去哪了?

谈竞猛地站起来,眼前立刻一黑,眩晕感冲上大脑,使他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墙,狠狠从墙上蹭了一大块污渍下来。

铁锈味冲进鼻腔,当谈竞的眼睛重新见到光明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他蹭下来的一块污渍后面,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在趴附在夯土上,上面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不明凸起。

谈竞伸手上去『摸』了『摸』其中的一处凸起,那东西一捻即碎,里头是白的,跟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混起来,显出让人反胃的形态。

他想起金贤振方才说的“脑浆子”,立刻又惊恐地将手上那东西抹回到墙上去,蹭了一手灰泥。

这真的是个刑房,而且距离上次行刑还没过多久。谈竞知道政治保卫局和滨海特务机关一样,都是在室外执行枪决,却没有想到室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刑房。

但他随即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执行暗杀任务的,那些找不到证据,却又被认为反叛的人,或是一些身份敏感的人,他们的命全部都交代在这里。

谈竞搓着自己的双手,将那些暗红发黑的血迹搓得两只手到处都是——这里面兴许有他的前辈,那些莫名其妙就销声匿迹了的人,很有可能就消失在这里。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聊起衣襟,从衬衫上撕下一大块布下来,小心地将墙上还没有干透的血迹混着夯土泥刮下来,包到布里。这夯土墙上沾过不少人的血和脑浆子,有敌人有朋友,有延安有重庆,今日他谈竞既然能活着进来又活着出去,那他希望这些人能有机会入土为安。

他将布包揣进袖口里,像是有无数人的手同时握住他的手腕,使他忽然就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谈竞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污渍,拉平衣襟,挺起胸膛,推门走了出去。

金贤振留下的副手还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脸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咳了一声:“走,我们科长要见你。”

他被带到金贤振的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一个女人,费尽心机将他送进来的小野美黛。这件事,早在刑讯科的时候,于芳菲便已经明白告诉他了。

谈竞被带进去,站在当地,一言不发。

金贤振带着笑意看他,语气揶揄:“怎么,还没反应过来?要不要扇自己一个嘴巴子看疼不疼,借此判断自己死没死?”

谈竞冷冷哼了一声:“刚才已经扇过了。”

“那你是不是至少要谢一下我枪下留人?”金贤振道,“古人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是不指望谈大记者你能以身相许,至少说个‘谢’不过分吧?”

“金科长如果真的觉得是你救了我的命,那我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谈竞嘲讽道,“问题是,谈竞这条命,真的是你金贤振救下的吗?”

“哟,谈记者还生气了,”金贤振笑起来,对小野美黛道,“看来这个玩笑开过火了。”

小野美黛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正一头雾水。但她也看出谈竞现在生气了,不仅生气,简直是怒火中烧,因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爆发出来。

谈竞的确是在愤怒,为了此刻正抓着他手腕的无数人愤怒。他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恨不得扑上去亲手掐死他们。

“只是可惜得很,谈记者,我的确是你的救命恩人。”金贤振脸上还笑着,眼底却冷了下来,“你在刑房里跟我说了什么,谈记者应该还没有忘记。”

小野美黛大吃一惊,以为谈竞叛变了,她着急地发问:“说了什么?”

“诋毁汪先生地话。”金贤振回过头来,眼也不眨地编瞎话给小野美黛听,“栖川领事养了一条好狗,这条狗明明是个中国人,却看不起自己的民国领导人。”

谈竞这下算是彻彻底底听出来,金贤振的确听懂了他的暗示,但稀奇的是他如今对小野美黛的说辞,又明显是在为他打掩护了。

小野美黛不知道金贤振与谈竞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听金贤振的话,还以为是谈竞成功糊弄了他,于是将心放下来,还松了口气。

谈竞双唇紧闭,不说话了,但金贤振却不愿放过他,还在问他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个救命恩人。

他知道的那些事情,如果有心立功,那绝对是大功一件。谈竞想不明白,金贤振为什么要帮着他。

“栖川领事希望不要放松对他的审讯。”小野美黛道,“是黑是白,总要有个结果。”

金贤振“嗨”了一声:“行啊,审人还不容易吗?来人!”

先前见过一面的副手走进来,金贤振指着谈竞干脆利落地吩咐:“把他给我抓起来,开审。”

特别行动科没有平时不负担审讯任务,此刻要审谈竞,审讯室也只能设在牢房里。金贤振待谈竞很好,在他接到小野美黛的电话后,还专门给谈竞安排了一个单间。

谈竞又坐到了刑椅上,但他这次显然有备而来,张口就道:“拿纸笔来。”

金贤振与小野美黛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两人都下定了决心,如果谈竞真的要招供,那无论如何都要弄死他。

纸笔送上来,谈竞开始默写,写一份名单。

小野美黛的心都凉了,就连金贤振都在暗暗吃惊,还以为他被那一遭生死劫吓破了胆。

“这是我在国民党里任职员时,文书局所有的人的名单。”谈竞写哈了,将那张纸递上去,“这是我唯一能招的东西,除了这些,我对重庆和蒋中正一无所知。”

小野美黛在金贤振之前伸手,将那份名单接过来——谈竞记忆力过人,事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能准确无误地记住南京文书局所有人的名字。

“有一部分人还能联系上,但更多的已经不知去向了。”谈竞又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跟去了重庆,还是远走他乡。”

金贤振装模作样地问小野美黛:“这份名单有问题吗?”

“有些人在如今汪先生麾下任职,”小野美黛拿起笔,勾出了一些名字,将名单交还给谈竞,“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有些可以。”谈竞回答,又指着其中几人道,“他们已经出国做寓公去了。”

小野美黛没有立刻接话,她注视着谈竞的眼睛,谈竞也毫无胆怯地给她回应,两人隔着一个空旷的牢房互相对视,两双眼睛都坦坦『荡』『荡』——他们都很明白在情报工作里眼神的重要『性』,在别人『逼』视下退缩,那就是承认自己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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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鱼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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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野美黛对谈竞的老底一清二楚,但谈竞却对她一无所知。这个认知让小野美黛觉得由衷的愉快,像是在一场交锋里占了上风。她看向谈竞的眼神里渐渐带上笑意,连带着唇角都翘起来。

“好,谈记者。”她叫他的官称,“联系那些你能联系上的人,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因为那些文员即便是有用,也不是对栖川旬这样的情报机关有用的。

谈竞答应下来——事实上他也只能答应下来,并且做出极其配合的姿态,立刻就索要电话机。小野美黛看谈竞这装模作样的表情和动作,脸上笑意渐浓,到后来索『性』不掩饰,就用手肘撑着桌子笑眯眯地看他。

谈竞一头雾水。

“那就这样吧,金科长。”小野美黛拿着那份名单起身,“配合谈记者的行动,等待栖川领事下一步指示。”

她说着,又看着谈竞发笑:“我们今天的审讯也算是卓有成效,对吗?”

金贤振在一边应声,而谈竞则愈发搞不清状况。他知道小野美黛一直想要弄死他,由此联想她今天这诡异的笑容——只怕危机还没有解决,还有更大的祸患在后面等着他。

小野美黛走后,谈竞再与金贤振相处便不自在起来,这个前清皇族后裔身上有太多让热想不明白的地方,而关乎到谈竞的其实也就一点:他究竟是谁?

他的姐姐于芳菲对革命党深恶痛绝,滨海政治保卫局设立至今,从没有能活着离开刑讯科的囚犯,不论他清白与否。而身为她同母胞弟的金贤振如今却保了身为地下党的谈竞——他究竟是谁?难道他也是地下党?

小野美黛走了,金贤振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敲着桌子看向谈竞,漫不经心地吩咐:“辛苦一下谈记者,那份名单再默写一遍吧,你在政保局受的审,总不能领事馆拿到口供了,而我们谢局长却对此一无所知吧。”

谈竞顿了一下,慢慢拿起钢笔,取下笔帽。金贤振又在对面开口:“仔细些,你应该知道,如果两份名单上有哪怕一个字的不同,等你的将会是什么。”

第二份名单很快写完,金贤振拿着抖了抖,仔细看了一遍。

谈竞发问了:“有你认识的吗?”

金贤振“唔”了一声:“现在在南京的,我基本上都认识。”

谈竞又问:“你为什么会到滨海政保局来?我记得你是日本军校毕业的。”

“上头安排的。”金贤振依然在看那份名单,像是再找什么人,他最终没有找到,极轻微地哼笑一声,“这份名单,是当时文书局所有人的名字吗?”

“是我记得的。”谈竞镇定地回答,“我当时只是一个小职员,没机会认识整个局地人。”

“哦……”金贤振夸张地点头,拎着那张纸站起身,“谈记者请便,我要去跟小野秘书对一对这份名单了。”

谈竞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只在金贤振马上要走出牢房的时候,才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还活着,为什么?”

金贤振哈哈一笑:“谈记者欠我一条命,这件事,请你记在心里。”

他出去了,留下身后沉重的铁链碰撞声,和一个茫然的谈竞。

滨海政保局的原址是前清的滨海衙门,房子是拆了新盖的,但牢狱没有动,直接用前清留下现成的,只不过把木栅栏改成了铁的。特别行动科的监狱做暂时羁押用,真正关押的在地下,那是曾经关押死囚和重刑犯用的,如今归了于芳菲,阴气不减,反而更重了。

谈竞枯坐在牢房里,听着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哀嚎嘶吼,逐渐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他的幻听,还是于芳菲真的在楼下审人。

如果是审人的话,她在审谁?

谈竞供出来的名单分别送到栖川旬和谢流年案头。两人都能反应过来这是一份没什么大用途的名单,『乱』世里重要的是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的可以称上一句“百无一用”——策反都嫌浪费钱。

“做寓公地就留着做寓公吧。”栖川旬道,“他们对这个国家失望,就算不帮我们,也不会偏帮另一边。”

“而那些去了重庆的人。”谢流年对金贤振吩咐,“让谈竞联系他们,问清他们在做什么,有没有从事情报工作的。”

栖川旬和谢流年对这拨人持相同态度:“如果有,就策反,策反不成,就暗杀。”

一部电话机被摆在谈竞跟前,同时还有一叠纸笔信封。经过谢流年和栖川旬精挑细选的名单出现在案头,监督他的仍然是金贤振,而工作地点仍然是谈竞身处的牢房。

金贤振对此没有任何指示,他在谈竞对面摆了张桌子和沙发椅,上午喝茶,下午换咖啡,手边有一叠报纸,他觉得好的,看完就放左边,不好的就扔到地上。

“《『潮』声日报》失掉你谈竞谈记者,整张报纸都变得索然无味了。”金贤振一扬手,一份报纸像一只大蝴蝶一样飘飘扬扬地扑到谈竞桌子边,没挂住,掉到了地上。

谈竞往地上瞄了一眼,原本他经济版的版面现在刊登了梨园新秀的演出信息,还有名家剧评,满满当当塞了一页纸……这哪里还是《『潮』声日报》?明明是《『潮』声文艺报》。

谈竞没出声,也没起身去捡那张报纸。他知道这一定是岳时行的安排,这位临危受命的社长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报社不死,失掉精神的《『潮』声日报》也是《『潮』声日报》,毕竟土壤还在,只要熬过『乱』世,再换个锐意进取的社长,精神马上就能回来。

一上午过去,谈竞已经打了十几个电话,写好四封信。电话是用来打听目标人物现住址的,信才是正主。但这些信不能马上寄出去,而是要先送到领事馆,让小野美黛过目,她批准了,这些东西才能盖邮戳寄到收信人手上。

政保局每天下午四点会派人给领事馆送谈竞写的信,他有一笔好字,小野美黛看信的时候,还会着意模仿一下他的字体。

她删掉了谈竞原文里所有有暗示意味的话,甚至连语意模糊的表达都没放过。删改后的信件不会再交到谈竞手里,而是印刷出来,直接发出。

一周之后,所有的电话都打完了,所有的信件也都发出了。谈竞已经在政保局的牢房住了半个月。金贤振有意为难他,使他在这半个月里毫无收拾仪容的机会。在领事馆要求放人的命令下达到政保局的时候,记者谈竞简直要变成乞丐谈竞。

乞丐谈竞遇到的是军容肃整的藤井寿,自上次在领事馆机密会议室一别,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藤井寿。

“哦,谈君。”藤井寿对他『露』出微笑,“谈记者这段时间受委屈了。”

谈竞闭着嘴一言不发,像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他的确受委屈了。

“听说逮捕你的命令是栖川领事亲自发出的。”藤井寿道,“真是太让人惊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谈君不是栖川领事手下的干将吗?”

“有点误会。”谈竞开了口,声音沙哑,“现在误会解除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藤井寿说了句中国俗语,用的还颇为正确。

谈竞看着他,像是看出了他的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我为栖川领事呕心沥血,万没想到她会因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就怀疑我,不知道藤井机关长会不会也这样对待你的下属。”

藤井寿一愣,发现这话像是谈竞在向他抛橄榄枝。

藤井寿不缺下属,但他所主导的特务机关却从不启用中国人,清一『色』的俱是日籍。

因此即便是谈竞向他抛橄榄枝,他也不打算像栖川旬一样重用这个中国人,但有一件事情,却非得这个中国人来做不可。

“当然不会。”藤井寿正气凛然道,“我的下属都是我的左右臂膀,我不会做自断手臂的事情。”

他说着,又充满同情地去拍谈竞的肩:“栖川领事这件事做得欠考虑,还请谈君尽量不要放在心上,如果实在觉得意难平,那不妨就到我这来。”

谈竞眉『毛』一挑:“当真?”

藤井寿立刻道:“绝不食言。”

“那我就将藤井机关长当作我的退路了。”谈竞道,“毕竟我不知道栖川领事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重用我。”

“谈君是个人才,而人才走到哪都不会落空。”藤井寿取出一张纯日文的名片交给谈竞,“日后常联系。”

谈竞接了那张名片,小心放到口袋里。藤井寿显得很兴奋,又大力拍着谈竞的肩膀,说要请他去喝一杯,领事馆的车就在这个时候开进政保局院子的大门,小野美黛从车上下来,看到相谈甚欢的谈竞和藤井寿。

金贤振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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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记者的新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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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寿背对着小野美黛,但他被关车门的声音惊动,很快中止与谈竞的交谈转过身来,对小野美黛『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小野秘书。”

“藤井机关长。”小野美黛向藤井寿鞠躬行礼,“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来看望谢局长,听说他今天上班了。”藤井寿单手扶着佩刀——他是武士家族出身,经历过明治维新后依然以此为荣。

小野美黛点点头:“那么就不耽误机关长了。”

藤井寿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在栖川旬及领事馆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当即便问:“小野秘书是来接谈君出狱的吗?”

小野美黛道:“是,奉栖川领事之命,来接谈记者。”

“栖川领事为何前倨后恭?”

小野美黛不卑不亢道:“与栖川领事无关,是我判断失误,误导了领事。”

她说着,转身对谈竞鞠躬:“谈记者,很抱歉,让您受这么多天委屈,都是我的错。”

谈竞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不责怪她,也不原谅她。他只抿着嘴角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藤井寿哼笑一声,为谈竞叫屈:“真正英明的领导不会轻易被下属的错误判断影响,栖川领事错抓了谈君不要紧,毕竟都是自己人,但如果影响了帝国的大业,那可就罪孽深重了。”

小野美黛应了一声:“机关长教训的是,日后小野一定严加律己,绝不再做错误判断,以免影响到帝国的大业。”

出门在外,下属当然要拼力维护上级的尊严。

小野美黛的行为博得了藤井寿些许好感,他先前看不起栖川旬,连带着栖川旬重视的所有人一并都看不起,尤其是小野美黛,他觉得女流之辈,能成什么大业。

“听说栖川领事有意成立隶属领事馆的警察署?”藤井寿又问,“怎么,军部和滨海警察局的人不够她用了,非要为财政增加这些负担?”

藤井寿不会不明白栖川旬此举的用意,滨海地界上汪当局、领事馆、特务机关三处,汪当局手下有治安警察,特务机关指挥着军队,只有领事馆麾下空空如也,女人带领的一群文员固然让人放心,却也让人轻视。

藤井寿不愿看到栖川旬成立军队。他虽然狂妄,却也知道栖川旬行事向来较真,她如果下定决心要成立军队,那就一定要训练一支劲旅。

“领事还没有下定决心,”小野美黛道,“况且还要通过外务省的审批……机关长手下的军人很优秀,领事也不愿再浪费精力。”

藤井寿哼了一声:“国内拨来的经费,也都是我大天皇陛下以及他麾下子民们省吃俭用而来,栖川领事作为地方领导,应该知道勤俭节约的道理。”

“机关长教育的是。”小野美黛对藤井寿一直很礼貌,女人最擅长怀柔,因为她们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亮明刀子。

一直沉默旁观的金贤振终于出来打圆场了:“藤井机关长,谢局长为您备下了中式茶、日式茶和正宗法国的波旁咖啡,您想要哪一种?”

“给我末茶。”藤井寿哼了一声,从谈竞身边走过去,连再会都没有跟小野美黛说一声,“谢局长久等了,不要劳动他,我现在上去见他。”

其实他与谢流年的交情远没有好到这一步,谢流年也没有什么中式茶法式咖啡招待他,这都是金贤振随口编出来的,因为藤井寿向来以日本人及日本文化为上上等,从来不肯曲降尊贵,尝试什么别国的东西。

小野美黛目送金贤振陪着他消失在政保局办公楼里,轻轻舒了口气:“谈记者方才在与藤井寿谈什么?”

“谈我这次入狱。”谈竞面无表情道,“谈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小野秘书,落得这个下场。”

小野美黛经过几个周的不懈努力,终于成功为自己找了个巨大的麻烦,不仅得绞尽脑汁地将他救出来,还得应付他眼下地诘问……没准一会还要应付他在栖川旬面前告的状。

“都是在为栖川领事做事,”小野美黛决定搬出大道理来压他,“兴许谈记者应该想想,自己究竟哪里做得对不起大日本帝国,这才使我对你心生不满。”

“你下次再对我心生不满的时候,可以直接到我面前来说,”谈竞道,“送我回家。”

小野美黛尴尬道:“领事要见你。”

“小野秘书让我这样去见栖川领事?”谈竞惊讶地看她,“如果你认为可以,那我们就走吧。”

小野美黛这才注意到谈竞身上的狼狈之处:他入狱时穿着长衫,此刻长衫已经脏污『揉』皱,还有撕破的地方,他的头发上沾着灰尘和蛛网,所幸那张脸还算干净,但下巴上也已经冒出了胡茬。

这样一副狼狈的外表,却丝毫不掩他身上清高孤傲的文人气质,以至于小野美黛看到他这么久,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衣着上的狼狈之处。

“我要洗澡,”谈竞对小野美黛提出他曾经对金贤振提出的要求,“顺便换一身衣服。”

领事馆的车当然不能送谈竞到他家里去,因此小野美黛只能将他带回自己的住处。她独居的公寓很小,但被她收拾的很干净,浴室贴着白瓷砖,女人惯爱使用的香波整整齐齐地在浴缸边码成一列。小野美黛分门别类地给他介绍了洗发『露』沐浴皂之类,又着急忙慌地出门去给他买衣服。

谈竞忘了报自己的衣物尺寸,小野美黛也忘了问。但当她冲进成衣店的时候,却毫不费力地从一众成衣里挑出了一件完全适合他身高体长的长衫和西装。

日本司机拉着小野美黛东奔西跑,买了成衣,还要去买刮脸刀和碘酒与纱布。这都不是栖川旬吩咐的,他不满意小野美黛对一个中国人这么好。

“这是我替栖川领事做的,也是我应该做的。”小野美黛解释,“栖川领事以后还要用他,因此不能伤了他的心。”

不能伤了他的心,因此衣服要买好的,刮刀也好买好的,还顺便买了男士润肤『露』和一副墨晶眼镜。

她回去的时候,谈竞还在浴缸里泡着,他人高,头枕到水底的时候,腿就得曲起来。温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他,像一个茧,让他生出一些安心的感觉。

小野美黛将那个日本司机留在楼下,自己在客厅给谈竞熨衣服。西装是他见栖川旬时穿的,蓝布长衫是回家时穿的,刮刀和润肤『露』等他这次用完就装袋,直接带回去。

谈竞从水底钻出来,洗干净头发,身上伤口被水和沐浴『露』沁润后隐隐发痛,到处都是红『色』伤痕,没有及时处理,有些感染溃烂了。

他毫不手软地将沐浴香波摁到伤口上,鲜明的同意让他头脑清醒了一点。其实从金贤振设计的那场闹剧至今,谈竞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塑料膜裹住了似的,停止工作,不再分析,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刺激。

这种状态让他觉得害怕,他此刻身处狼『穴』,容不得一分半秒的糊涂。

小野美黛侧耳听着浴室里的动静,掐着点拆一块浴巾去敲门:“衣服和浴巾都在门口椅子上。”

谈竞将门打开一条缝,伸胳膊出来,直接从小野美黛手上将那一堆拿走。

那条胳膊上遍布细小伤痕,这都是于芳菲留下的。

“等下。”小野美黛隔着浴巾摁住他的手,“我准备了『药』膏。”

“不用。”谈竞使了点力气,把手抽走,又将门合上了。

小野美黛把纱布碘酒什么的都准备好,又去熨那件长衫,量好了就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装进纸盒里。

谈竞将自己收拾好,他没打领带也没戴领结,衬衫上面三颗扣子敞开,『露』出一节苍白的锁骨。

“坐下来,我给你处理伤口。”

谈竞没搭理她,自顾自站到穿衣镜前扣扣子戴领结。

小野美黛又说了一遍,谈竞依然置若未闻。于是小野美黛耐心用尽,直接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将衬衫袖口扯开,粗鲁地翻上去。

“这里都是小伤。”谈竞漫不经心道,“重伤在躯干上,用不用我脱衣服给你看?”

若不是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小野美黛才懒得管他,如今管了他还这么不合作,小野美黛也恼怒起来,用冷冰冰地口吻道:“好啊,如果你敢脱,我不介意看。”

谈竞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当即卡壳,最后只哼了一声,聊作回应。

小野美黛把碘酒纱布和『药』膏都摆到他跟前:“把伤口处理了。”

“没什么伤口,”谈竞道,“不必折腾。”

小野美黛看他一眼,他仪容收拾妥当后,惨白泛青的面『色』和唇『色』都显出来,看起来虚弱又疲惫。

牢饭真不是那么好吃的,尤其是于芳菲的牢饭。

小野美黛站在谈竞身后,伸手帮他捋平领结带,又好好的将衬衫领翻下来。谈竞穿西装外套的时候,她就在后面帮他整好领口,拉平后背处的衣服。

一室静谧,两个人都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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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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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又生出一种身在茧里的感觉,像是温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他,让他觉得心安且放松。这种感受吓得他出一身冷汗,并且将此归咎于他脑子还没清醒。

不能这样去见栖川旬,他想,那可是个狐狸一样狡诈的人物,一丝一毫的不对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栖川领事在等我吗?”他想了一会,开口问小野美黛。

“在办公室等你。”

“好。”谈竞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领结也解下来,衬衫扣子又弄松三颗,一只衬衫袖口鼓囊囊的,装着他从政保局秘密刑房里刮下来的那些沾着血的夯土“报给领事,我今日不去了,要回家。”

小野美黛愣了一下:“领事专门挪出时间来见你。”

“可我要回家。”谈竞的口吻不容置疑,“多谢小野秘书为我置办的衣服,我先走了。”

小野美黛还愣在原地,可谈竞已经大步往门边去了。她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急忙喊他,喊“谈记者”,谈竞就像没听见,伸手拉门,她急了,叫一声:“谈竞!”

谈竞顿住脚,扭回头来看她。

小野美黛想了想,过去将那个装长衫的盒子拎起来,塞到他怀里,又去把刮刀润肤『露』和纱布『药』膏什么胡『乱』收拾了,放在一个纸袋子里提着,也交给他,最后还给了他几张日元和一把铜子:“领事馆的车不能送你,自己叫黄包车回吧。”

谈竞趁她收拾的空挡里掀开盒子瞧了眼,见是蓝布长衫,直接就取出来,套在衬衫西裤和皮鞋外头。

他觉察出小野美黛对他说话口气变了,不再是以往那些冷漠公式化的态度,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亲昵。

“走吧。”小野美黛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明天到领事馆来,上午就来。”

谈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空着手回去,能交差吗?”

“那是我的事情。”小野美黛笑了笑,犹豫一下,又提点他,“不要和藤井寿走太近。”

“哦?我不过是在政保局门口遇到他,因此就多说两句话,这也引起你的怀疑了?”谈竞嘲讽道,“这次要怀疑我什么?我其实是藤井寿的人?”

小野美黛对他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说辞置若罔闻:“不要和藤井寿走太近,他很看不起中国人。”

“是吗?从他今日跟我说的那些话来看,他倒还挺看得起我。”

小野美黛被他吊儿郎当的口气弄得心头火起,但抬头看到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嘲讽时,又将那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他要利用你做些什么,才会虚情假意地对你和颜悦『色』,你是栖川领事手下的中国人,他只会更讨厌你,不会真正看得起你。”

“藤井寿与栖川领事有宿仇,是什么?”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小野美黛道,“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警告你,不要与虎谋皮,藤井寿这个人行事没有道理可言,也没什么顾虑……他们军部的人都是这样。”

“小野秘书真的把我弄糊涂了,”谈竞皱眉道,“你一下要弄死我,一下又提点我,为什么?”

小野美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保密自己的身份。于是她眉眼都垂下去,隔绝了与谈竞的眼神交流,口中淡淡道:“你既是清白的,那我便相信你,没有什么为什么。”

她不想让谈竞再问下去了,便绕过他打开外门:“走吧,我同你一起下去。”

那个日本司机靠在车边抽烟,见谈竞下来,三角眼都吊起来,不情不愿地过去为两人拉开车门。小野美黛上去了,谈竞却绕过车子到路口去叫黄包车。

他那张脸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空气里,那副圆圆的墨镜挡不住什么。这使小野美黛有些后悔,应该再带一条围巾来,给他稍微挡一挡的。

日本司机莫名其妙地问他:“谈,他去哪?”

“他今天不去见领事了。”小野美黛道,“我们回领事馆。”

新成立的警察署已经开始招募警察了,小野美黛回到领事馆的时候,警察署负责人左伯鹰正在跟栖川旬汇报工作进度,着意提到了“特别高等课”。

小野美黛先前就知道这个“特别高等课”,它最早起源于东北,是土肥原贤二在情报方面的杰作。

警察署要招人,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军部。但栖川旬不想从军队里招人,军部已经有个特务机关了,她这么辛辛苦苦地成立滨海领事馆警察署,为得就是跟特务机关分庭抗礼。

小野美黛在外头等着,等到他们谈完了才敲门进去。栖川旬正闭着眼睛『揉』自己的太阳『穴』,小野美黛见了,赶紧过去站到她身后,替她按摩头部。

“谈记者回家了。”小野美黛用温柔的声音低声汇报,“原本一切都收拾好了,也照着他的要求送他去沐浴更衣,但临行前他突然改变心意。”

栖川旬沉沉笑了一下,这个动作牵动起她脸上的肌肉,在眼角下挤出几条明显的纹:“回家就回家吧,不急于这一时。”

小野美黛又道:“我到政保局的时候,看到藤井寿正在跟他说话,看起来很投机,藤井寿向来看不上中国人,但他跟谈竞说话的时候,态度很亲切。”

“哦?”栖川旬睁开眼,“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小野美黛道,“恐怕藤井机关长想要拉拢谈竞。”

“明天让我来亲自问一问谈君。”栖川旬又笑了一下,“兴许是被我伤了心,干脆去投靠藤井寿呢?”

谈竞的房子是租来的,在一条名叫锦鱼里的巷道里,租了人家一间屋子,每月房租两块钱。锦鱼里住的人大多是租客,天南地北的都有,来滨海讨生活,且被贫苦和战『乱』折磨的精神恹恹,完全无心去管别家人的死活。因此谈竞的消失与出现都没有被人关注,甚至就在他被关押的这短短半个月里,他的邻居都已经换了生面孔。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给自己上『药』,用的还是小野美黛给他的碘酒纱布和『药』膏。把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后,他搬下窗户边种着忍冬的一个花盆,拿铲子将土都铲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他从政保局秘密刑房里带出来的布包放进去。

各位前辈,他在心里默念,但念完这四个字却又不知道该许些什么愿,事情都是活人干的,向死人许愿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做完这一切后,谈竞疲惫地躺到床上,觉得脑海里一时间有千头万绪浮起来又沉下去,这些念头折磨得他要发疯,干脆从窗台边随手拿一张报纸来看,好转移转移注意力。

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转走了,因为那份小报上不引人注目地印着一条消息:日本国驻沈阳领事馆日前枪决一名重庆特务,此人称自己为谭书学,实名李都。

他浑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冲进脑子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张大嘴巴喊了一声。

李都死了,是因为他在政保局说的那些话吗?

谈竞又赶紧去看报头,那是一张东北的报纸,滨海轻易见不到,是有人故意放在他写字台上,故意让他看到的。

他胸膛里的心脏砰砰跳起来,赶紧从床上爬下去,拿出一个棉被包裹的铁水壶,急急忙忙开门下楼去了。

锦鱼里有一家熟水铺,跟滨海所有弄堂里的熟水铺子别无二致,一枚铜元可以买七十两沸水,水是从江里打的,先用纱布过滤,又拿明矾沉淀,然后才上锅烧开。锦鱼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拿棉被包裹的水壶,每天去熟水铺买一枚铜元的滚水,一家人省着点,做饭喝水都指望这七十两滚水。

谈竞提着自己的壶走去锦鱼里的那家熟水铺,一声不吭地将水壶放到案上。马扎子上坐着的伙计懒洋洋地站起来去锅里取水,抬眼看谈竞一下,立时面『色』大变。

谈竞赶在他开口前张嘴:“给我捏一撮茶叶。”

伙计把原本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哎”一声,引着他往里走:“进了点新茶叶,侬来看看要哪种。”

他把谈竞带去楼上,下楼的时候顺便将二楼的门给关死。与此同时,楼上的一扇支起来的窗户也被关上,关窗户的人拿眼睛瞧着谈竞,松了口气:“你可算是不缺胳膊不断腿地出来了。”

谈竞从怀里掏出那张报纸:“李都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那人黯然道,“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突然就被抓了,接着连着审了两天,死的时候,人形都没了。”

谈竞呆住了,他额角渐渐浮起青筋,苍白的脸上泛出诡异的殷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直把对面那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过来扶他,又倒一点茶水在手心里,去拍他的额头:“惜疆,惜疆!怎么了你这是?”

“是……是我……”谈竞费了半天的劲,从牙齿缝里挤字出来,“是我……杀……杀了……李都……”

那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推到硬木板搭的床上,掐他的人中,又给他扇风抹清凉油,好半天才将他缓过来:“什么你杀了李都?”

谈竞抬起眼睛来看他,满眼泪水,将于芳菲给他李都照片那事原原本本说了。

那人听了,点起一根烟来,半晌无言,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说完,狠狠吸了口烟,又看了谈竞一眼:“你也不要太自责,李都他……”

他顿了一下才道:“党国培养李都,原本就是为了随时替你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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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养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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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在两个小时后提着一壶滚水从熟水铺出来,右手捏着一个宣纸包,包了一撮茶叶。他回家洗了个杯子,将茶叶泡好,就着茶叶水吃了两片安眠『药』,在床上躺下。

李都死了,谭书学也死了,这世上活着的就只有谈竞。他躺在床上闭了会眼,又抬头去看窗台上那盆细枝细杆的金银花。

谈竞第二天大病了一场,去见栖川旬的时候,脸『色』都难看的狠。这个优雅如昔的和服女人在办公桌后看着瘦了一大圈的谈竞,脸上语气里毫无愧疚:“谈记者可要及时养好身体,我还有件大事要等着谈记者去办。”

谈竞抬了抬眼皮:“我的身体从来不碍事,栖川领事尽管吩咐。”

“谈君是能让我放心的人。”栖川旬道,“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左右是,替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她将一份文件交给他:“看看这份文件,记熟上面的所有人。”

谈竞伸手接过来,那是一摞中国人的档案,各式各样,干什么的都有。

栖川旬开口了:“这是我麾下的所有中国籍情报人员。”

谈竞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人的名字和职业又看了一遍。

“我希望你能来替我管理统御他们。”栖川旬道,“甄选有价值的情报,领事馆警察署会配合你,除掉那些不应该存在的人。”

每份档案上都附着一张大相片,谈竞的眼睛又从档案移到照片上,拼尽全力要将那些脸全部记住。

“你先前举报的那个明丘西,”栖川旬微笑道,“他本来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谈竞早就知道,但他这个时候还得做出大吃一惊的动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失声道:“什么?明丘西他……”

“但他是个双面间谍,”栖川旬道,“你没有冤杀他,他同时也在像重庆传递我们的消息。”

谈竞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明丘西已经死了这么久,他就算是想求证,也有心无力。

“我不知道他是领事您的人,只发现他在跟重庆方面接头。”

栖川旬笑了笑:“你立了一功,这也是我放心将他们交给你的原因,找个机会,我安排你跟他们见一面。”

她说着,指了指办公室里的沙发,示意他坐过去:“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这些档案你不能带回家,就在这里看,用最快的时间记住他们的所有信息。”

“另外,”栖川旬扬起手上的一份报纸,“文章写的很好,谈君,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谈竞看到了报纸上墨黑的标题,这是他为育贤学院写的那篇文章,看来岳时行果然按照他的嘱托完成了那篇文章,还是模仿他一贯文风完成的,模仿得以假『乱』真,让人全然看不出这篇文章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他坐到沙发上去翻看栖川旬交给他的那份档案,看着看着便忍不住魂飞魄散,汉透重衣。栖川旬手下的汉『奸』军团数目多到令人咋舌,那些人有的是文人,有的是教授,有的是贩夫走卒,他们无孔不入地监视着滨海所有的机构,甚至就连他住的锦鱼里都有一家裁缝铺子是个情报点,而谈竞甚至还去那家铺子里裁过衣服。

这只是中国人,那么日本人呢?她麾下的日本人又在执行着什么样的任务?

谈竞拼命将那叠档案上的人全部刻到脑子里,他现在觉得为了这叠档案,以往所有的牺牲和苦痛都是值得的。

栖川旬又开口了,透出一个更大的内幕给他:“将这些人管好,展示你的能力给我看,我这里还有一批潜伏在重庆的人,等着你去统领他们。”

谈竞在嘴巴里咬破了自己的腮壁才克制住自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该有的表情。那份名单太重要了,简直是掐着所有地下党命脉的一只手。

谈竞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将栖川旬给他的名单倒背如流,这样的效率自然让栖川旬满意,她随即叫来名单中的一个人——一个汪当局中的公车司机来送他回报社,并介绍说这个人是他们系统中的青鸟,负责传递各种消息。

谈竞没有见过那个人,那是市当局的司机,但他知道重庆有人以各种身份潜伏在市当局里,这个认知让他想起政保局的刑房,那些喷『射』在夯土墙上的滚滚热血。

那人讨好地叫他“谈长官”,以政保局的名义开车将他送回报社。

谈竞在车上跟他搭话,问他跟着栖川领事多久了。

那人嗨了一声:“我哪有那个福气跟着栖川领事,谈长官,说实话,要不是今儿接您老人家,我都不知道我原来是给栖川领事干活的,难怪他们出手这么大方,一个人五十块钱,乖乖,比市当局给我开的工资都多。”

谈竞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跟着我好好干,会有更多的薪水给你。”

司机讨好地跟他表忠心:“您放心吧,谈长官,以后您就是我主子,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你都立过哪些功?”谈竞又问,他极力把自己地语气弄得轻描淡写,好像是上级对下级无心地发问。

“我其实也没立着什么大功。”司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统共算起来,大鱼也就逮了一条,就是之前那个当局新经济顾问,说是喝过洋墨水来的,嘿这孙子,当局给他每个月开八百二十块钱的工资,他竟然拿着这些工钱干吃里扒外的事,您说我能不干他吗?”

谈竞的太阳『穴』一跳一跳,他知道这人说的是谁,那个代号“鬼先生”的人,他成功执行过很多次针对重庆叛逃高官的暗杀任务。

“你是怎么发现他不对劲的?”

“我被派去当他的司机,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反映出这人路子不对,”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道,“他一个从没来过滨海,在国外读了好几年书的人,刚在滨海安摊子,立刻就找了一群佣人,什么做饭的、收拾屋子的、采购的、就连专门浇花的都雇了个人……这真是一点都不奇怪,谁叫人家拿着当局开的那么多钱呢?”

“那阵子上头也在催,我一个月拿着人家十块钱的补贴,到却连一条鱼都没抓到,我也抬不起头来,就上心观察了一下那只内鬼。”司机说起来,仍觉得意洋洋,“谈长官,你说巧不巧,就我刚开始觉得他不对劲的时候,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在车上问我觉得日本人好不好,那我当然要顺着他的话说不好了!我就狠狠地把日本人痛骂了一顿,他越听越高兴,还说什么中国的希望就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说要交给我一个任务……”

谈竞脸上和煦的表情已经维持不住了,为了防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故意往窗边坐了坐,然后将头扭到外面去。

“哎,那可真是一条大鱼,我就照着他给我的那个任务那么顺藤一『摸』瓜——嘿,足足从上头那得了两百多块钱的奖励呢!”司机越说越激动,若不是还在开车,少不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谈竞语气淡漠地发问:“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那我怎么会知道呢,”司机满不在乎道,“可能是死在特务机关里头了吧,他干那么缺德的事情,日本人能让他活着出来吗。”

“鬼先生”的死是军统的一个重大损失,至今都没有后辈能代替他。“鬼先生”出事后,军统积极组织营救,可不仅他没就出来,反而还搭了两拨人进去,最后一波搭进去的人用自己的遗体带了一条消息,说“小心内鬼”。

内鬼,难不成指的就是眼前这个唯利是图到卖家卖国的司机?

谈竞依然在看窗外,但心里却已经恨不得立时将这个司机捆起来千刀万剐——他先前一直觉得凌迟是一件反人类的酷刑,可如今却觉得,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愤。

“谈长官,您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再加把劲,给您脸上挣个光。”司机将车停在报社楼底下,殷勤地过来为他拉车门,小心翼翼地卑躬屈膝将他迎出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以后我就只听您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谈竞牵动唇角,『露』出一个他压根控制不住的阴冷笑意:“好,好好干,好好当我手下的一条狗。”

这句话让那个司机觉得不舒服了,他谄媚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像是理解不了“一条狗”是什么意思。

“怎么,有问题吗?”谈竞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发着高烧,整个人苍白且瘦弱,但丝毫不影响他发怒时咄咄『逼』人的气场,“你以为你到我手下,是来做什么的?当老爷吗?”

“是是是,”那人反应过来,并且在一瞬间做出决定,腰弓得更狠,“以后,我就是谈长官手下的一条狗。”

他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毕竟出卖了尊严,至少得换一个好价钱:“只要长官赏我点好骨头,我这条狗,叫咬谁就咬谁,绝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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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谈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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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的归来震惊了报社所有同事,因为被抓去保卫局,又活着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同事们从谈竞苍白脸『色』和瘦削虚弱的身躯上猜出他在政保局里遭遇的事情,投向他的目光里便带上些许佩服与崇敬。

岳时行在他办公桌前转来转去,不断地发出“唉”、“唉”的叹息声。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一叠声地关心过问谈竞的身体健康,只在转悠半晌之后,双手摁到他办公桌上,开口询问:“惜疆,你对本社副社长的职务感不感兴趣?”

谈竞一愣,立刻摇头:“不感兴趣。”

记者的言行只代表记者本人,但报社副社长代表的却是整个报社。

岳时行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爽快,不由得也跟着愣了一下:“不是为了安慰你才给你这个副社长,而是你的能力和声望的确当的起。”

“多谢社长赏识我。”谈竞笑了笑,“但我真的不感兴趣,我不擅长管理,我只会写文章。”

岳时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谈竞这个时候才发现,岳时行像是瘦了一圈,双颊都有点凹下去了。

他忍不住开玩笑:“怎么我进去几天,社长瘦了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替我受过去了。”

岳时行瞪他一眼:“还以为你出不来了,所以每天都在『操』心你的葬礼怎么办,累瘦的。”

谈竞夸张地应了一声:“是我的错!让社长白『操』心了。”

岳时行直起腰,又叹了口气:“我以为如果你是副社长,兴许会安全一点。”

“老社长是怎么死的,社长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谈竞道,“您勉力维护这个报社就已经很艰难,我不能再给您找麻烦。”

“我没有借此机会辞退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我找麻烦。”岳时行看了谈竞一眼,“你去过政保局刑讯科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怕特务机关的牢房比那更可怕,惜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

这是岳时行第一次在谈竞面前表现出明确地反日倾向,以往是谈竞在他面前慷慨激昂,岳时行紧张兮兮地阻止,如今倒是完全反过来,变成岳时行高谈阔论,而谈竞紧张兮兮地阻止他。

“社长请慎言,慎言……”谈竞左右看了看,他窥到了栖川旬麾下情报网的冰山一角,因此变得疑神疑鬼,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些同事中间,是否暗藏着她的耳朵或眼睛。

“我们没有下一任社长了,”谈竞低声道,“为了我们,请社长慎言。”

岳时行站在他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你号子里过一遭,胆子倒变小不少,是不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准备当汉『奸』了?”

谈竞苦笑:“社长……你还是少说两句吧,我是号子里过一遭,知道以您这身子骨,进去了只怕轻易出不来。”

岳时行重重地“哼”一声:“我若进去了没死里头,我就对不住死里头的老社长。”

谈竞觉得岳时行变化确实有点大,像是他进去一趟,刺激却全应在了岳时行身上一样。他将嘴巴抿成一条线,不说话,怕他再附和一下,岳时行情绪更激动了。

“以后你就是『潮』声日报社的副社长。”岳时行隔着一张办公桌将手摁到他肩上,“我这就叫人去给你重新印名片,你把办公桌搬到我办公室来……先将就一下,你自己的新办公室我这就派人收拾。”

谈竞没有拒绝的机会,因为岳时行说完,立刻转过身面向大家,用力拍了拍手,大声道:“诸位,以后谈竞记者就是本社副社长,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诸位当然没有异议,并且纷纷鼓掌欢呼起来。经此一难,谈竞的声望已经在报社内达到顶点——虽然他们隐去了针砭时弊的外表,可内心依然是铁肩辣手无冕之王。

谈竞不得不起身向欢呼的人群鞠躬致谢,岳时行笑着让到一边,鼓动道:“谈副社长给我们讲两句吧。”

他带头鼓掌,底下人纷纷跟着拍手,谈竞让了几次,见实在让不过了,才开口道:“多谢社长,多谢诸位抬爱。鄙人这个副社长之位受之有愧,纯属大难不死的安慰奖,所以也不好摆什么副社长的架子,更不能真的被人当领导看了,只能说日后尽力维系,不给本社丢人……谢谢各位。”

他们又开始鼓掌,一位编辑还喊:“那么今晚我们不如聚一餐,一来为惜疆压惊,二来恭贺谈副社长升职。”

编辑记者们纷纷应和,照着以前的便利开始凑钱去订馆子,岳时行将他们拦住,道:“今日我来做东,我宴请诸位。”

人群里一个女记者娇声发笑:“既然是社长买单,那我们可要吃好馆子。”

立刻有人应和:“对对对,去新美都……哎呀,不行,还是去凯瑟琳西餐厅。”

岳时行故作震惊:“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凑钱吧,我也掏五块。”

编辑记者们跟岳时行嘻嘻哈哈地玩闹,谈竞立在一边,微笑着看着这些人,外面自是腥风血雨,还好此处尚能轻松玩笑。

他轻轻舒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铝制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来,用力吸了一口。

桌上摊着一份《『潮』声日报》,翻在最上面的一页是那篇育贤学院的报道,前半篇是他写的,一字未改,后半篇是岳时行补上的,行文习惯、语言风格、叙述方式等等跟他一模一样,同一篇文章的两只人手,一点都看不出来。

谈竞喷出一团青『色』的烟雾,再度拿起那份报纸,抖一抖展开,又将那篇文章读了一遍。

岳时行现在已经不写稿了,但这么一看,他笔头上的功夫倒是一点都没放下。

谈竞升职的消息印在新一期的报纸上,头版里的一个小方块,只有寥寥一句话,“谈竞先生自即日荣任我社副社长”,底下附一张他的相片,丰神俊朗,看起来意气风发。

小野美黛给他写了一张卡片聊做庆贺,而栖川旬则直接送他一支万宝路的金笔。他吸了栖川旬桌上的墨水,用栖川旬办公室的纸张,在栖川旬的办公桌上,试用栖川旬送的金笔。这支笔除了产地不是日本,其它无一丝一毫不跟日本有关。

“真是一份昂贵的礼物。”谈竞道,“我从没有收到过这样贵重的礼物,多谢栖川领事。”

“领事馆将提高给你的津贴。”栖川旬微笑道。谈竞在狱中受过的苦如今尽数变成他在栖川旬跟前的政治资本,这让谈竞觉得头几天的投资回报巨大,甚至还惋惜投得太少,他应该遍体鳞伤地被抬出来,好博取更多愧疚同情。

“你每月可以从小野秘书那里领一百块钱的补助。”栖川旬道,“另外,为了你的工作开展顺利,领事馆会每月再拨给你以及你手下的小组成员们三百块钱做基础活动费。若有重大成果需要奖励,这笔款项也由领事馆全额出资。”

谈竞心里咯噔一声,对这笔飞来横钱感到由衷地开心,经费短缺一直是他们地下党的一个痛点,如今正好可以移花接木。

他站起身,向栖川旬鞠躬致谢。

栖川旬受了他的礼,又道:“谈君如今是有身份的人,你在锦鱼里的住宅仿佛有些简陋,配不上你的社会地位。”

她说着,从手边拿了一个信封来:“前日委托小野秘书在滨海为你寻觅新居,有几个很不错的,请你挑选。”

谈竞踟蹰了一下,提醒她道:“报社给我的工资负担不起条件太好的房屋。”

栖川旬笑了笑:“小野秘书考虑到这一点了。”

她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公寓地址和分别对应的价格。小野美黛心很细,还在上面画了简单的户型图,基本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布局,有一套还多带了一间书房,的确比他现在的一间房好太多,他现在洗漱都得上公用浴室去。

谈竞看了看,房租基本都在十五块到二十块钱左右,而他在报社的工资一月才五十块。

“多谢小野秘书,”他面『露』难『色』,嗫嚅道:“只是真的有些贵了。”

栖川旬笑出声来,对小野美黛道:“谈君真的是个孝子,听说他每个月都要往家里寄三十块钱。”

谈竞心里一凛,这是他的疏忽,工资大多都用来补贴地下情报工作,哪还有闲钱往“家”里寄。

“是的,”小野美黛轻轻颔首,“邮局负责汇款的人都认得谈记者,我刚说了一下个头,他们就问‘是不是『潮』声日报的谈记者’。”

谈竞看着小野美黛,后者没有看他,笑盈盈地对栖川旬说话。

“滨海当局可以出面给你一个顾问一类的职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栖川旬道,“这样可以将这一百块钱的补贴以官方名义给你。”

谈竞不想在公开场合跟日本或者汪伪当局有过多牵扯,他爱惜他的羽『毛』,不想成为公开的汉『奸』。

“请栖川领事再容我想想办法吧。”他抖了抖手上的公寓列表,“或许我可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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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只出不进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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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是借着约见滨海经济部门相关人员的机会来领事馆的。汪伪当局的开支大部分依靠日本援助,因此时时向他们的主子哭穷,但其实那些要员腰包里的财富比整个政务开支还要多。关于这一点,军部的人一清二楚,但他们无计可施,因为他们还要依靠这些人来帮他们统治他们强占的庞大国土。

但栖川旬找到了让他们从自己口袋里心甘情愿掏钱的办法,她在滨海开设大量餐馆酒吧洋行等娱乐购物场所,招廉价的中国人做劳动力和服务员,吸引那些富翁的女人或女儿前来消费,使她们为了攀比而一掷千金——既拿了钱,又卖了好给那些中国平民,可谓是一举两得。

栖川旬执掌的滨海在满足自己区域军费开支后,还能余出一些来反哺日本国内,这使得她的地位如山岳一般稳固,即便是藤井寿痛恨她,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顶撞她,只能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

谈竞将这些小动作报给栖川旬知道,他出狱那天在政治保卫局门口跟藤井寿说的话,更是连同他的打算一并告知栖川旬。他的打算其实很简单,他愿意去做藤井寿手下的双面间谍,借此打听特务机关内的一手消息,免得藤井寿对栖川旬不利。

“谈君,”栖川旬一边微笑一边叹息,“你的心意,我很感动,但你不必这样做。藤井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他还没有砸碎东西之前,我们不必将精力浪费在他身上。”

好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这个孩子正竭尽全力地想要栖川旬地命。

谈竞当然不关心栖川旬是死是活,实际上他正恨不得栖川旬与藤井寿同归于尽。他这样示好,不过是想进一步取得栖川旬的信任,顺便更好地挑唆两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不要『操』心无关紧要的事情,”栖川旬道,“谈君的时间很宝贵,藤井暂时还配不上占用你的时间。”

被针对的人都这样说了,谈竞还能说什么?他只能低头称是。

“小野秘书会陪你挑选新的公寓,直到你住进合心意的寓所为止,所以接下来几日,她会频繁联系你。”栖川旬想要送客了,“她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谈君不用为她担心。”

谈竞再次下意识看向小野美黛,后者在栖川旬身后站着,接受到他的目光,便微笑着向他浅浅一欠身。

谈竞又开始头疼,小野美黛针对他,想要至他于死地的时候,他只是警惕。如今却是又警惕又疑虑又担忧,还要费心猜测她态度大变的原因——关于这一点,小野美黛给过他解释,只是她的解释只可以达到笑话的效果,并不能真正解释什么。

他带着满腹疑虑与隐隐地担忧向栖川旬告辞,小野美黛按礼送他出去,并且约定下班后带他去看她挑中的几所公寓。

“那个带书房的我很喜欢,”她说,“位置闹中取静,格局南北通透,原先是一对夫『妇』新婚居所,只是他们双双远赴国外,想要找个人来替他们打理房屋,因此才想租出去。价格可以再谈,但要求租客一定要文质彬彬,能够爱护他们的居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常,但目光温柔,从肢体动作来看,她本人也颇为放松——至少比她在栖川旬面前时更放松。

谈竞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开口,向小野美黛道谢。他发现自己不是在缓解疑虑,而是想避免自己也在她面前放松下来。

“有一件事想让谈记者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犹豫,像是在斟酌词句,“育贤学院的卫婕翎院长,她即将与陆裴明院长成婚。”

为了不引起谈竞的怀疑,预先学院的事情不能由小野美黛告诉他,须得使他自己发现异状,自己深挖下去。

“这是他们两姓的喜事,也是领事馆的喜事。你知道,领事一向很鼓励滨海的女『性』出来承担社会工作,担任公共职务,领事认为这并不会妨碍女士们组建及维护家庭。”她说着,依然注视着谈竞,“因此希望谈记者能去采访这对未婚夫『妇』,宣扬一下领事的主张。”

谈竞应了下来,他也很想知道卫婕翎在育贤学院工作得怎么样。

他们一边下楼一边交谈,使谈竞觉得这平平无奇的四层楼梯今日简直变得极漫长又极短暂。他在警惕与放松两种全然对立的情绪中挣扎,自己都觉得自己正方寸大『乱』,不得已闭上嘴,用但音节的“嗯”来代替回应。

“我就送到这里,”小野美黛终于说出这句话,“我五点钟下班,六点种到咖啡厅等你。”

谈竞松了口气,向小野美黛点了一下头:“再会。”

只有这两个字,再无旁话。小野美黛因此觉得奇怪,她伸手在谈竞身前拦了一下:“谈记者今日有些奇怪。”

谈竞一愣。

小野美黛打量着他,又问:“身上的伤好了吗?”

“嗯。”谈竞应一声,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奇怪,便又补一句,“好了。”

小野美黛歪着头瞧他,以为他的奇怪只是因为她没有对他暴『露』身份而已——先前还动用一切手段杀死他的人,如今忽然态度大转地对他嘘寒问暖,这的确要使人惊疑不定了。

她从谈竞的奇怪举止中尝到猫捉老鼠的愉悦感,于是更坚定地决定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份。毕竟这场游戏还可以玩很久,而当谜底揭晓地时候,他也只能自己吃这个闷亏,并不能如何报复她。

“谈记者要小心藤井寿。”小野美黛扬起一脸诡秘的笑容,装模作样地叮嘱他,“你今天不该对栖川领事提起你们之间的对话。”

谈竞看她一眼,不知道她是要提点他,还是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但他此刻已经没有耐心给小野美黛玩花招用了,于是又说了一遍:“再会。”

谈竞每次来领事馆很麻烦,不仅要化妆易容,还要避人耳目。他与领事馆的司机约定了一间日本人开的咖啡馆,司机到这里接他,也只将他送到这里。他穿西服去见栖川旬,等回来了,又要在咖啡馆换上棉布长衫,变回个记者,然后才能离开。

要约见的经济顾问曾经是宋子文的同学,才入职不久,不知道是怎么请来的。谈竞跟滨海当局经济部商业部的人都很熟悉,他擅长从经济变化中推测战场局势,虽然没有一句话涉及政治,但通篇却没有一个字不在谈政治,批判什么赞扬什么,熟悉他行文习惯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他那“滨海土地上最后一位仗义执言的记者”称号,也正是由此而来。

对方显然久闻谈竞的大名,跟他见面时谈得天花『乱』坠,就是说不到实处,谈竞搭两句话就觉出对方的用心——他是故意难为谈竞的。

“莫顾问一直在国外,近期才回国。”

对方推推眼镜,矜持地笑了一下:“对,先前一直在哈佛带客。”

“怎么会想到回国?”

“忧心母国呀。”对方手摁胸口,长长叹息,“在美国生活再久,也忘不了自己是个中国人,在新闻上看到国内又发生金融风暴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以您的资历,完全可以去南京首府了,为什么会选择来滨海?据我所知,您好像并不是滨海本地人。”

“我是天津人,但这并不能决定什么。”对方道,“我父母家眷早已侨居国外,我这次回国,也是孤身一人回来,并没有什么乡土情结。况且祖国国土之大,处处都是我的故乡,南京是,滨海也是,甚至重庆延安都是,故乡身陷战火,我怎么能不心痛。”

好一番道貌岸然的宣言。谈竞喉结动了动,垂下眼睛,喝了口咖啡。

“可惜您不是个将军,”谈竞放下杯子道,“经济不能救国,将军才能。”

“谈记者这话就外行了,”那人面『露』几分得『色』,“将军只能决定一时成败,政治决定一世成败,只有经济才能决定能否长治久安。”

“哦?”谈竞看起来颇感兴趣,“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还请莫顾问不吝赐教。”

对方看起来更得意,在沙发里挪动肥胖的身躯,将自己舒舒服服地塞进两个扶手之间的空档里:“远的不谈,只说打仗。打仗打的是什么?钱呀,没钱打什么仗?将军们前线打钱,我们做经济的就在后方造钱送去前线给他们打。”

谈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我们这个钱该如何造?当局总不能只靠加税。”

对方道:“钱流动的越快,就造得越快,经济形势就越好。”

“滨海的经济形势还可以,商品经济很繁荣,洋行林立。”

对方点头肯定,激情澎湃道:“是的,这种环境完全可以推行到全国去,前方战线我们无能为力,但后方已经稳定的城市完全可以复制滨海的现有模式,给前线造更多的钱。”

谈竞诚恳地赞同他:“莫顾问说的对,毕竟滨海一市容不下那么多消费场所,单靠滨海这块弹丸之地,也达不到起死回生的效果,还是得将滨海的模式推行到全国去,趁滨海消费力衰落之前……对了,消费力衰落是什么意思?我先前在您的同僚那里听过这个说法。”

“一个城市的钱只出不进,早晚要花光,而一个城市的人不增反减,消费力也是要下降的嘛。”莫顾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谈竞的问题在经济学上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问题,任何一个了解经济学皮『毛』的人都不会这么问。

谈竞又应了一声,他手边的笔记本上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个重要信息却没有写上去,只能记到心里。

只出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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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节衣缩食的一等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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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可不是件只出不进的事情,打出去的是钱,但打下来的也是钱,既然进出都是钱,那就万万称不上是“只出不进”。

栖川旬在拿滨海的钱贴补整个日本,这是唯一造成滨海市场只出不进的原因,也是日本发动对华战争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

谈竞像是忽略了他那句“只出不进”、“只减不增”一样,又对他发问:“那经济相关部门有没有做什么措施,防止滨海消费力衰弱?”

莫顾问又推了推眼镜,脸上浮起一种谈竞很熟悉的表情,他约见的当局官员只要准备开始侃侃而谈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第一个要做的当然是引进人口嘛,尤其是从重庆那边来的……他们有钱,那些钱存进银行,就是我们的财富。所以来一个就是咱们赚一个,他们亏一个嘛!我们这几年工作做得也比较好,重庆过来的人数量直线上升,嘿嘿,估计宋子文要挠破头皮了,来一个人就是从他身上剜一刀肉。”

“这第二嘛……嗯,第二嘛……第二当然是要开源了。”他搔了搔自己的下巴,“不能只盯着那些富豪不是……滨海人口总体算起来,数量还是很多的……”

这就是要从平民,甚至贫民身上捞钱了。谈竞笑了笑,将这一条也记下来。

“第三是节流,减少不必要的官方开支,少养点闲人,或者平衡一下大家的薪水,不要有人奇高,有人奇低……至少也得同工同酬吧,古人都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又是个牢『骚』,看来这位“哈佛教授”对自己在滨海的薪水并不满意。

“不必要的开支是什么?”

“什么惠民医院、粮仓,社会救济什么的……”哈佛教授嘟嘟囔囔地说,神情看起来颇为不满,“这些方面的开支之大,简直令人咋舌,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荒地那么多,干脆白送人叫人去耕种,种出来的东西参与市场流通,他们也不亏,官方也不用白掏钱养他们……养别人已经很累了,现在还要养那些不劳而获的泥腿子。”

“当局还在养别人?”

“外国人嘛……”莫顾问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地解释,“俄国那些人……你也知道他们的沙皇陛下被『共产』党推翻了,建了个『共产』政权……那些旧贵族在他们国家讨不到生活,这不一窝蜂都来中国了嘛……都在吃我们的救济。”

谈竞再次恍然大悟,将他话里的关键词都记到笔记本上。莫顾问探头看了看,咽口口水,指着他的本子道:“你那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我……我在美国也认识不少记者,像美联社的首席,都是我兄弟,关系很好,你本子给我看看,我也能指点指点你。”

谈竞心中好笑,也知道他是刚刚失言,怕自己注意到他言语里不小心泄『露』出来的东西,因此在提出这个要求。谈竞记在纸上的东西都是他想看到的,而这个莫顾问真正担心的那些,他其实都寄到了心里。

他将采访本递过去,看着对方急迫地接了,看完放下心,又拿腔拿调地开始教育他,说他距离美国的记者还差很远。

谈竞冷笑了一下,一言不发。莫顾问觑着他的面『色』,又赶紧补充:“但对于国内来说,的确是首屈一指了……大概也没有第二个记者能比你水平更高了吧。”

他想了想,加一句:“比不上美国很正常嘛,中国本来就比美国差得多。”

“莫顾问说的是。”谈竞接过自己的采访本,合上钢笔笔帽,“针对我刚刚提的问题,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的话,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要补充的当然有,于是莫顾问这位“哈佛经济学教授”、“资深经济学家”、“滨海当局经济部门特聘顾问”又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大套场面话演说,谈竞漠然听着,一个字都没记。

他的态度似乎让对方不满,于是那番演说的后半段又变成批判媒体,什么不专业、文章写不与官方不亲近、挑唆官民关系等等,都成了罪状。

“莫顾问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这一篇报道会于后日见报,届时还请您指正。”谈竞最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那么我就不耽误您地宝贵时间了。”

他说完,率先站起来,叫服务生来结账。这人点了一杯蓝山咖啡,要价颇高,六块钱,一杯就要他现在房子三个月的房租。

“哈佛教授”要坐黄包车走,车还是谈竞帮他叫的。上车之后他磨磨蹭蹭地不走,拉着谈竞说东说西,使谈竞一头雾水地听了很久,才知道他是想叫自己先把车费付了。

谈竞哭笑不得,给车夫五枚铜元后,忍不住说了一句:“莫顾问真是身体力行,从自己开始节流,堪称官方表率。”

莫顾问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笑收了他这句不阴不阳的夸赞,还哭穷道:“叫谈记者见笑了,国家经济困难至此,我辈也只能厉行节约。这话说给你不怕你笑话,从我就任顾问一职起,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晚饭,节衣缩食,支援国家……日本不就是在这么做么?我国国民若是有隔壁日本人一半的政治觉悟,中国也不至于破败至此。”

谈竞心里一动,赶紧追问:“哦?日本国民都做什么了?莫顾问不如好好跟我讲讲,我也好写到报纸上,号召我国国民向之学习。”

莫顾问还没张嘴,那车夫不愿意了:“两位爷,侬们还走不走?”

“走走走,”莫顾问挥挥手,对谈竞道,“日本国人为支持当局,家家无不节衣缩食,人际之间不送礼、不办私务宴会,不着奢衣华服,全国上下厉行节约,共同增加银行储蓄,令人观之动容,若非一等国之国民,万不会为国家做到此番地步。”

谈竞心中巨震,眼前这个酒囊饭袋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但他对此却一清二楚——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日本国内国家储蓄必然已经将近一穷二白,支付不起巨大的军费开支了。

持久战的战略意图奏效了。

谈竞咬着自己舌尖,免得他剧『荡』狂喜的情绪一不小心泄『露』出来。他后退一步站到街边,对眼前这只卖国求荣尚不自知的肥猪摆摆手:“多谢莫顾问赐教,再会了,愿您一路平安。”

他目送那辆黄包车消失在街头,踉跄地转过身,扶住一边的电线杆,感觉自己像喝了酒一样飘然,满脸笑容止也止不住。他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在路边站了好一阵才抑制住心里的喜悦之情不表现到脸上。

姓莫的说的话可能会夸张,日本具体怎么样了,还是得找那些生活在日本人问问才行。其实这件事不着急,因为即便莫顾问说的是真的,那抗战也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可谈竞偏偏等不了,他在街头找了个电话亭,拿角落里那一部电话,打给他熟悉的一个日本货轮老板。

“渡边先生!”他用日语讲电话,“是我,谈竞,很久没有联系您,您还好吗?小晴太太怎么样?”

“哦,谈君!”听筒里传来一个粗犷豪迈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惊喜,“谈君,谈君!好久不见,你的电话真教我惊喜!我最近正在中国,我在钱塘,如果你愿意,我就到滨海来找你,我们去喝清酒。”

渡边小次郎是谈竞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朋友,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小次郎只有一条小货船,是从他父亲手里继承来的。但1937年日军侵占中国东三省后,渡边小次郎抓住那次发战争财的机会,将自己的小破船换成汽船,后来又换成货轮。如今只过了短短三年,他已经是拥有四条货轮的船政老板了。

“我也非常想念你,迫切想见到你,渡边先生。”谈竞道,他的声音也的确充满了迫切和惊喜,“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我今晚就可以启程去滨海,我本来还在犹豫这次要不要到滨海去,”渡边小次郎在电话那头拍着桌子,“现在为了见你也要去一趟,谈君,我会带着上好的清酒去见你,比你当年请我喝的清酒更好!”

“小晴太太与你一同来了吗?”谈竞问道,因为他怕渡边小次郎每天忙于运输,不知道日本国内的情况。

“她在家里,”渡边小次郎道,“因为我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到滨海去,所以没有想要带她……不过下次我们约好,我带晴子一起来,还有我的儿子小太郎,他已经读中学了,他也非常想念给他辅导功课的‘谈叔叔’。”

谈竞有些失望,但依然道:“好,没关系,能见到你就足够我开心,我要写一封信给小晴太太和小次郎,请你替我带给他们……哦,既然如此,那我也要给我的老师小松先生写封信,请你一并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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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满城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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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在他采访莫顾问的咖啡厅点了一杯香槟,外国人表示庆祝时会喝香槟,中国人则喝酒,因此谈竞点香槟来庆祝,着实是兼顾中外习俗——他觉得邪不胜正的确是一个值得全世界来庆祝的喜事。

他没有回报社,喝香槟的时候构思今天的采访稿该怎么写。滨海消费力衰退是要说的,莫顾问口中的三条解决办法也是要写的,对了!还要再跑一趟救济站,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沙俄贵族”。

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香槟,惋惜这样好的时候,可惜没有人陪他一同庆祝,紧接着便下意识掏出怀表来看,距离五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小野美黛还没有下班。

这个念头生出来,惊了谈竞一跳,他竟然会想要跟一个日本人庆祝日本战败,而这个人在前不久还想杀掉他——是了,这不是庆祝,而是示威,你杀不掉我,你的国家也征服不了我的国家。

他将怀表放回去,松了口气,叫服务生来结账。但与那个服务生一起过来的确是一道清亮女声,雀跃得像夏天在树叶上跳动的光斑:“谈记者!”

他一分钟前惦记的姑娘从门口款款而来,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香云纱旗袍,上面以丝线绣着同『色』暗纹,颈子上挂一串珠链,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头上戴了一顶纱帽,黑『色』的面纱边沿勾在下巴上,将人衬得雅致又贵气。

谈竞从没有见过小野美黛这副妆扮,这妆扮使他一时半会没认出她来,还在绞尽脑汁地回忆这是哪家丽人。而这位丽人一路走过彩窗投在地上的斑驳光影,像是将世间的千媸万妍都踩在脚下,于是百花失『色』,万凤朝凰。

“谈记者好情调,还独自喝香槟,是想庆祝什么吗?”

谈竞认出小野美黛,他用『摸』鼻子的动作掩饰脸上表情,重新坐下来:“大难不死,这难道还不够庆祝吗?”

他说着,忽然恶作剧心起,对身边的服务生道:“给这位小姐也来一杯香槟。”

跟一个日本人庆祝日本将要战败,这哪里荒唐?这简直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小野美黛不知道他刚刚得到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些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侍者将香槟送上来,她便匀一些到谈竞杯子里,然后正『色』道:“恭喜谈记者大难不死。”

谈竞带着恶意满满的微笑跟她碰杯,听见小野美黛继续道:“愿今日直到尽头的所有时间,谈记者都能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谈竞一怔,分辨她这是究竟是不是在下战书。

“我愿与你喝尽世间每一杯用以庆祝的香槟。”她语发肺腑,谍报工作是一件真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作,尤其是谈竞这种连自己本名都活丢了的人。

小野美黛轻轻叹气,将杯子送到唇边,在酒『液』流进口腔之前,以低不可闻的音量唤了一声:“书学。”

谈竞耳朵一动。

“没料到小野秘书会提早过来,”他放下杯子道,“我刚刚结束一场采访,正准备去救济站问一些数据。”

小野美黛点点头:“我陪你去。”

谈竞又打量小野美黛的妆扮:“小野秘书这身打扮,似乎不适合去救济站。”

小野美黛皱了一下描画精致的细长弯眉:“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想让我在这里等你?”

谈竞居然认真地点点头:“好,我快去快回。”

小野美黛哭笑不得:“你这样跑来跑去,不觉得麻烦吗?”

她说着站起身,将臂弯里挂着的一件黑『色』长大衣抖开,穿到旗袍外面。那一身艳光立刻被完全遮住,只留一袭冷肃,衬着红唇,愈发锋利。

她看向谈竞:“这样可以了吗?”

谈竞怔了一下:“啊……可以,可以了。”

他们坐黄包车去救助站,小野美黛不下车,谈竞给她把车篷拉起来,让她就坐在车上等,他自己简单去问两句话就走。

滨海的社会救助站是滨海当局住持开设的,开设之初,每天给前来领救济的人发三罐牛『奶』、半斤面包和半斤谷米,当时打算得很好,每逢节日还准备发一些肉。

但这个配给量坚持不到第二周就被迫减额——制定规则的官老爷每日出入高档餐厅,灯红酒绿习惯了,便当真以为这世道处处升平。

谈竞从救济站外的人群里挤进去,空气中充斥着汗臭味和一些不知名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味道,他一只手在前面开道,另一只手则护着自己的眼镜,口中不断道:“让一让,烦请让一让……”

有人被他挤开,不满地叫骂:“你一个穿得起衣服的人,干什么要来跟我们抢救命粮?”

谈竞抹了一把脸上挤出来地汗:“诸位放心,我不是来领救济的。”

那人上下一瞧他:“你不是来领救济的,那难道是来送救济的?”

他这一嗓子不要紧,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

“我也不是来送救济的,”谈竞道,“我是个记者,我来看看大家的救济领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个颧骨高高突出,面『色』蜡黄的女人拽住谈竞的袖口,“四百个人分半斤谷米,你说能怎么样,我连一粒谷子都分不到!”

谈竞大吃一惊,他早就预料到最初的定额不会撑很久,却没有预料到最终会跌的这么惨不忍睹。

挤在救助站外的贫民们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潮』水般向谈竞涌来,你一言我一语,字字血泪,甚至还有一位母亲扯开衣襟给他看,她胸口肋骨根根分明,『乳』房简直要垂到肚脐上,向他哭诉:“我家还有一个娃娃要喝『奶』,可我根本没有『奶』给他喝,老爷,我们要活不下去了,干脆,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旁边的汉子嗤笑一声:“你拿你娃娃煮水吃的时候怎么不哭?现在又来跟记者老爷卖惨,你要真活不下去,怎么不去卖呢!老子用半两谷米买你。”

那女人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那片人群哄一声笑开:“你信他半两谷米,他只有半两谷米壳!”

谈竞被人群挤得又热又狼狈,恍惚听见那女人说:“那也可以。”

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喝下去的香槟在心口胃头翻腾。此时发救济的窗口木板被人抬下来,人群发出更大的喧哗声,『潮』水一样涌了过去。

谈竞仓皇拉住一个人,问:“他们刚才说那个女人拿娃娃煮水吃,是什么意思?”

“她小孩饿死了嘛。”那人漠然道。

谈竞觉得他刚才喝下的『液』体此刻一滴不落地全涌到喉头。

人群已经挤到那个小窗口前面,各个都伸着枯瘦的手,窗口里有模糊的人脸晃动,一只手伸出来,朝着人群撒了一把混着壳和沙粒的谷米。

像是一滴水滴进沸油锅里,那几百人不约而同地蹲下,去抢地上地谷米,人群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斥骂声。谈竞远远看着,问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不去?”

“你也看见了,”那人笑笑,“去也没用。”

谈竞忍不住扶着树干呕几声,那人冷眼瞧着,嗤笑一声:“书生。”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人,也是一个“穿得起衣服的”,看来比那些抢粮的人体面不少。

“我在育贤学院做工,给他们做苦力。”那人回答说,“一个月能领七块钱的饷,有时候还能领到肉。”

谈竞莫名其妙,一个学校,需要什么苦力。

“就干干杂活,搬搬重物,”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里三层外三层的手绢包,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拿出最后一小撮烟叶,看看谈竞,犹豫一下,没给他让,自己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吃了,“好过过了,他们那些人……”

他轻蔑地瞥了人群一眼:“就是不愿意吃苦,想白得东西吃,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谈竞翻腾的肠胃还没有平息,皱着眉看他:“你不领粮,你到救助站来做什么?”

“买烟,”那人东张西望,“有几个日本人,从日本拿烟草过来卖,好烟,便宜。”

谈竞对“日本人”这三个字高度敏感,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飘飘地发问:“是吗?那我也买一点。”

那人没搭理他,兀自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前方人群像只被人抡了一棍子的巨大蜂房,群蜂吼叫,混『乱』无比。

但他还是从『乱』糟糟的人群里看到他要等的人,蹦跳着招呼起来:“吉野先生!”

人群中挤出来的三个人还穿着日本人的装束,刀别在腰里,等他们走进了,谈竞才看出他们的刀压根不是什么武士刀,就是一个木头刀鞘,还刻的『乱』七八糟,拙劣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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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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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的日语很好,不同于那人要指手画脚地靠比划沟通,他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三个日本人吓了一跳:“你是日本人?”

谈竞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卖烟草?什么烟草?”

那三人上下打量他的衣着打扮,他刚从领救济的人群里挤出来,长衫上沾着灰尘污渍,看起来像个落魄书生。

“你是日本人?你是哪个堂口的?”

“渡边小次郎先生是我的朋友。”谈竞对他们这些漂洋过海跑来中国讨生活的日本团体不熟悉,只好借渡边小次郎的大名来说话,但其实渡边在这群人里身价几何,他也并不清楚。

但那些人脸上纷纷『露』出的恍然的表情,至少说明这个名字他们听过。

“原来是渡边东家的朋友,东家的朋友也要来找我们买烟草吗?”

“我刚才遇到他,他说在等你们交易烟草,就打算顺便买一些。”谈竞松了口气,又问了一遍,“你们卖的什么烟草?”

“就是日本本土种的。”为首的那个日本人卸下身上背着的木箱子,谈竞注意到他们赤着的小腿上伤痕累累,脚趾长着泛黄的老茧,想必在日本时也只是个挣扎求生的贫民。

“好烟叶,”为首的那个人捧了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递给谈竞,“这是我们这次带过来最好的烟叶,本来想卖点高价,但既然渡边老板的朋友要买,那就成本给你。”

谈竞捏了几片,放到鼻子跟前嗅了一下,品质称不上顶级,充其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滨海的市场比日本好吗?”他问,“为什么不在日本卖?”

那人惨然一笑:“渡边先生也要到中国来讨生活……日本除了医馆,没有人会买烟叶。”

“香烟厂呢?”

“他们用不了那么多烟叶。”那人嫌他问的多,开始不耐烦了,“贵客,我这好烟叶,你买不买?”

“买,”谈竞拿出一块钱,“你来滨海多久了?”

“这一趟是前天到的,”那人对谈竞手里的一块钱『露』出鄙夷的神『色』,但他身边那个育贤学院的苦工却瞪大眼睛,喉结上下动了动,紧接着又去看谈竞,表情漠然的脸上『露』出些许巴结和讨好。

谈竞在多人交织的目光中巍然不动,他神情自若地将一块钱递到那个日本人跟前:“多久来一次?”

像是这一块钱买的不是烟叶,而是他的回答。

“半个月,这次带的东西卖完了,就回去再取。”那人把钱取走,将一块钱的烟叶放到他掌心里。

谈竞又取出一块钱:“交税吗?”

“交税?”那人瞪大眼睛,『露』出讥讽的表情,“给谁交税?”

“日本海关,你这属于跨国贸易。”

那人用力“哈”了一声:“渡边老板才是跨国贸易,而我们……我们是走私。”

他说着,脸上『露』出野蛮的神情,像是对这个足以将他们抓进号子的罪名好不在乎。

“你不是真心买烟叶的。”那人看着他指间夹着的钱,满不在乎的神情里又参杂上鄙夷,“浪费我的好东西,我不做你的生意。”

谈竞不强迫,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面救济站要发的粮已经发完了,窗户门上的木板又被装上,有人在咣咣地捶打木板,但人群没有聚集很长时间,他们还要忙着到其他地方讨生活。

他们留下的空地像是刚刚从没有人来过,几个『妇』人趴在地上,在每个土缝石头缝里翻找,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刚刚撒谷米时的漏网之鱼。

谈竞忽然想起他刚刚听到的事情,那句无所谓的“她小孩饿死嘛。”

他没有跟那几个日本人纠缠,转身走开了,去敲救济站的门。

里头传来不耐烦的辱骂,用的滨海土话,他听不太懂,只应声而答:“我是《『潮』声日报》的记者谈竞。”

里头装糊涂:“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但凡是衙门,十有八九忌讳记者,三千年前就有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川也好口也好,那都是大厦顶层的人考虑的东西,那些没有坐江山的小吏只心疼自家钱少,不会可惜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

谈竞又喊了一遍:“我是《『潮』声日报》的记者谈竞。”

这下里头连糊弄的答话都没有了,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知道里头有人,但没有再纠缠,毕竟信息不是从一处得来的。

小野美黛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那辆黄包车里,她膝盖上摊着一本中文书,像是翻了很多遍的样子,书页都卷了边。

谈竞失神落魄地回到车上,他的头向后仰,倚在车棚的架子上,用右手盖住眼睛,一言不发。

小野美黛看他弄脏的长衫,没有跟他说话,反而吩咐蹲在前面抽烟的车夫,报上了自己家的地址。

谈竞活过来,打起精神应付她:“很抱歉,小野秘书,只怕我今天不能跟你去看房子了,我还有工作,要回报社。”

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你需要打理一下仪容才能重新见人。”

她说着,忽然发现这身长衫正是她那天在成衣店随手拿的那件蓝棉布长衫,谈竞像是很喜欢它,上次见栖川旬穿的也是这件。

谈竞客客气气地推辞小野美黛地美意,但后者不再与他交谈,又低下头去看那本中文书,使在一边说了半天客套话的谈竞看起来有点可笑。车夫在前头一刻不停地奔跑,从市郊到小野美黛住的地方,他要这样不停地跑四十分钟。

谈竞又疲惫地靠到椅背上,低声喃喃:“他跑这么久,我们一会要给他多少小费?”

小野美黛从书页里抬起眼睛:“你在救济站遇到了什么?”

谈竞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以他的表达能力,根本不能准确描述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救济站。

“莫顾问刚刚说,救济站救济了很多沙俄贵族。”他低声说,“我想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人,人不人鬼不鬼的人。”

小野美黛合上书卷,也不说话了。救济站里能有什么人?能勉强维系日子过下去的,都不会来这里。

谈竞摊开手掌,那一块钱的烟叶被他掌心里的汗打湿,皱巴巴地缩到一起,他将烟叶放到鼻头,用力呼吸,将烟草刺激的味道全部吸进脑子里。

他第二次造访小野美黛的浴室,依然整洁如昔,好像就连各种香波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与其说是整洁,倒不如说——像是自上次之后,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他洗干净头发和手脸,穿着套在长衫里的衬衫西裤出去,小野美黛已经将他那件蓝布长衫洗好了,正包着『毛』巾用力挤压里面的水分,以求速干。

“你穿这件长衫很好看。”

谈竞茫然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件衫是小野美黛买的。

他立刻局促起来:“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算是领事馆送给你的。”小野美黛微微一笑,“当日所有的开销,我都到领事馆报了账。所以这件衣服是领事馆送你的,你若想还钱,那就还到领事馆去。”

谈竞掏钱包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垂到身边:“那就多谢栖川领事。”

他在客厅的长沙发一头坐下,手肘架在膝盖上支撑着头,那颗脑袋此时正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有八百斤。

“领事馆还有更多的工作吗?”他闷声开口,“钱少些没关系。”

“没有。”小野美黛道,“为什么会问领事馆,这是滨海当局要『操』心的事情。”

谈竞一怔,从政治到经济,滨海的实际统治者就是领事馆,当局也只不过是给栖川旬打杂。

“不要指望领事馆,”小野美黛又道,“这里东西的价格比一般要贵出很多,甚至根本支付不起。”

她这句话没有主语,谈竞不知道她口中“支付不起”的人是谁,他还是需要工作的那群人。

但他能听出她这句话里别有深意,一件事情要用故弄玄虚的方法讲出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本不能讲,但讲的人却不得不讲。

“谈记者,恕我直言,”小野美黛将头别过去,又开始挤压那件长衫,“救济站的那些人,你一个都救不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救了一个,那剩下的那些人呢?中国只有滨海一个城市吗?”

谈竞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的确对。

“谈记者应该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地方去,”小野美黛道,“救国救民,救国应是头一位。”

谈竞震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一个日本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野秘书说得对,”他握拳抵在唇上,轻轻咳了一声,“我既有幸得栖川领事重用,那自然会殚精竭虑,助她匡扶中华。”

小野美黛瞧着他,轻轻笑了一声。

谈竞现在对小野美黛满腹疑虑,因为她实在太重要……重要到几乎可以决定谈竞的生死。

“小野秘书是哪里人。”

他忽然抛出这么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小野美黛也曾经问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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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昂贵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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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美黛微微笑了笑:“我母亲是关西人。”

很少有人会专门说自己母亲的籍贯。

“你父亲呢?”

小野美黛答:“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对不起。”谈竞没有被她的回答牵走,接着问,“令尊是哪里人?”

“关西,”小野美黛道,“他在关西遇到我母亲,于是就将关西当作故乡。”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那他在成为关西人之前,是哪里人?”

“谈记者要娶我吗?”小野美黛微微抬起下巴,对他绽开一个故作妩媚的笑容,“这么刨根问底。”

“是,”谈竞煞有介事地点头,“问清楚后,我就去关西府上提亲。”

“不要白费力气,”小野美黛道,“我不会嫁给你。”

“因为我是中国人?”谈竞摇摇头,“恕我直言,女士,这可不符合栖川领事一贯的中日政策。”

小野美黛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说完了才满面笑容地开口:“谈记者不愧是栖川领事麾下的干将,可栖川领事总不能代替我父母决定我的婚事,况且我父母也不能决定我的婚事。”

“小野秘书是新女子,”谈竞点点头,“那么令尊是哪里人?”

他还真是执着,小野美黛哭笑不得,却也不想瞒他,对于同志来说,她的身份不是秘密。

可她也不想这么早地告诉他,游戏还没有结束,她还没有玩尽兴,况且谈竞也在保守自己地秘密。

“我父亲是个中国人。”她抛出这么一句话,“他去世很久,快有二十年了。”

谈竞大吃一惊,但脸上却一点都没『露』出来。栖川旬居然会重用一个具有一半中国血统的秘书——这的确是栖川旬的风格。

“谈记者问完了?”

谈竞扶了扶眼镜,轻轻叹了口气:“栖川领事也算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我与你都是栖川领事重用的人才。”她说着,将包在长袍上的大『毛』巾取下来,『摸』了『摸』『潮』湿的长衫,“一时半会干不了,你是想这么穿回去,还是想等它干了我给你送去?”

谈竞没理会她的问题:“栖川领事为什么会突然想让我更换住所?”

“你的确应该需要一个好点的居所,”小野美黛道,“以及一个照顾你起居的佣人。”

谈竞立刻明白了,重点不是居所,而是佣人,栖川旬要重用他了,所以她需要一个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人。

“我请不起佣人。”

小野美黛道“如果你成为滨海当局聘请的顾问,那么有一个佣人就很正常了。”

她顿了一下,已有所指地补充:“卫七小姐身边也有一位女秘书,专门教她学日语。”

谈竞皱起眉,卫婕翎有被监视的价值吗?难道栖川旬招揽她是为了让她做情报工作的?可卫婕翎为什么会答应?

小野美黛道:“你还没有去见卫七小姐。”

“我下午采访了财政部的人。”谈竞道,“明天就预约去见卫婕翎。”

“她很相信你,”小野美黛道,“曾经。”

“彼此彼此。”谈竞看着她的眼睛,“小野秘书给她的建议,七小姐也很重视。”

小野美黛暗自发笑,因为看人被蒙在鼓里实在太有趣。

“你是准备把衣服湿着穿走,还是等它干了我给你送去?”

谈竞站起身,拿过湿漉漉的长衫:“我穿走,多谢小野秘书。”

小野美黛扯着长衫一角:“我从没有为别的人洗过衣服,这一番劳动,你倒是一个‘谢’字就揭过了。”

谈竞只好说:“请你吃饭做谢礼。”

小野美黛笑了笑:“那我要去凯瑟琳西餐厅。”

“好,”谈竞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你定时间。”

小野美黛惊讶地挑起眉,想了想,故意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去怎么样?正好我们都还没有吃晚餐。”

谈竞急着回报社,可他想了想,好像回报社也没什么事情要做,救济站的事情要再去一趟,拍些照片,可相关内幕只能从当局内部获取。

既然要请,那么晚请就不如早请。

他于是点头:“好,现在去。”

小野美黛没想到他会答应,凯瑟琳西餐厅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厨子也都是法国人,也有一些曾经服务于沙俄宫廷贵族府邸的厨子流落至此,做得一手正宗洋菜,自然要价不菲。

大概这一顿,最低也得是谈竞两个月的薪水。

但他如今也今非昔比了,每个月单领事馆给他的现金就有四百元。这笔钱栖川旬不过问,只要他出成果,哪怕给他八百,栖川旬也会眼都不眨。

小野美黛抿着嘴笑了一下,开口道:“谈记者好慷慨,补助还没领到手里,人提早就阔气起来了。”

“可见这饭不是用领事馆的钱付的帐。”谈竞道,“你也当的起这顿饭。”

他是看重小野美黛首席秘书的身份,想要虎口拔牙,从她身上套取情报。但她却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小野美黛将那件长沙挂起来,又戴上她先前戴的纱帽,将面纱妥贴的拉到下巴处,对谈竞道:“先挂着吧,兴许吃完饭,它就晾干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楼梯下去,两个人都默不作声,谈竞在盘算身上的现金够不够支付今天这顿晚餐,他只听过凯瑟琳的大名,从来没有兴起过踏进去的心思,因此对它的价格一无所知。

小野美黛在楼底下站定,又问他:“你真的要请我去凯瑟琳?”

谈竞点点头:“我请你定地方,你既然挑了那里,那就去那里。”

小野美黛想了想,笑道:“陆伯益院长请我吃小摊,谈记者却要带我去高级餐厅,用心与否,一目了然。”

谈竞听完,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生出些许沾沾自喜的情绪,他不大喜欢陆裴明,觉得他畏畏缩缩地,不像个男人。

但他心里高兴,脸上却不表现出来,还要故意说:“差别很大,陆院长是主动讨好佳人,而我却只是应人要求。”

“那么你就是心意上差一节了。”小野美黛煞有介事地点头,“不要紧,差掉的那一节可以用钱补上。”

“还好我没有存讨好佳人地心思,”谈竞用淡淡的语气说,“毕竟我没有陆院长的家底,可以用来随意挥霍,弥补心意。”

小野美黛噗嗤笑了,随即又把嘴角拉下来:“方才来刨根问底地问我家世,说要娶我。”

谈竞道:“问过了,觉得娶不起,还是放弃。”

他们拦了一辆黄包车,谈竞扶着小野美黛先上,他自己绕到另一边后上,对车夫道:“劳驾,去凯瑟琳西餐厅。”

“真要去?”小野美黛问,“你知不知道那里的价钱?”

“答应你了,就去。”谈竞道,“价钱不重要。”

小野美黛抿住嘴,不说话了。她给谈竞反悔的机会了,而且不止一次,可他偏要请,那就成全他。

反正她也去不太起凯瑟琳。

既然要去好地方,那出手就不能太寒酸,谈竞给车夫两倍的车费当赏钱。当他们踏上西餐厅门前的第一级台阶时,小野美黛自然而然地将手套进谈竞臂弯里,同时解开了自己长外套的扣子。

光华内敛的墨绿『色』丝质旗袍在长长的黑大衣中若隐若现,旋转门前的侍者向他们鞠躬,眼睛都盯在小野美黛身上:“先生、太太,晚上好。”

两个人都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大家都是做情报工作的,具有随时适应任何身份的能力——总不能多此一举地纠正他们。

迎上来的女侍者是白俄人,神情高傲,还要强撑着『露』出虚假甜美的笑容,想来是沙俄时期的贵族,被布尔什维克党的人剥夺了身份和祖传财产,不得不跑到中国维生。

这位曾经的女贵族引着他们到一处僻静的桌边坐下,菜单是法语的,没有中文。

小野美黛看完,问谈竞:“会法语吗?”

谈竞很诚实地摇头:“不会。”

他说着,将自己面前的菜单放到一边:“你点菜。”

“好,”小野美黛又低下头去看,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点着右上角的一个菜名,道,“我也不会。”

谈竞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她也不会法语。

“这餐厅难道是只给法国人开的?”她嘀嘀咕咕地抱怨,接着又问,“你会不会说俄语?”

“不会,”谈竞摇头,“所有外语里,我只会英语和日语。”

两人将先前那个俄罗斯女侍者招过来,用英语跟她对话,请她翻译菜单上的内容,但令人手足无措的是,这位俄罗斯女人……只会俄语和一点点法语。

现在站起来离开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但面前的菜单又着实看不懂,小野美黛咳了一声,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随手点了几个菜。

女侍者退下去,谈竞问她:“你点了什么?”

“不知道。”小野美黛耸耸肩,“横竖是高级餐厅,应该没有什么不堪入口的东西。”

谈竞点点头,又问:“那么你点的那些菜,都是多少钱?”

小野美黛接着耸肩:“一会结账的时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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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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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西餐厅的客人基本全是滨海名流,谈竞认识他们其中的好几个,因此下意识埋低了头,不想被他们认出来。

小野美黛问他:“你说那些人,难道他们都会俄语?”

谈竞愣了一下,没想到小野美黛会问这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但她眉心微微蹙着,好像真的很困『惑』。

他不得不配合,也压低声音:“我觉得不会,他们顶天会说点欧洲那边的语言。”

小野美黛眼睛骨碌碌地转,偷偷打量那些贵客:“那他们怎么点餐的?”

谈竞也不知道,于是两人一起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看他们怎么点菜,也偷学别人怎么摆弄那些种类繁多的刀叉。

他们每人跟前各摆了一个大白瓷盘子,左边三把叉子,邮编两把刀和一柄汤匙,大餐盘上头还横着摆了一柄小匙和一柄叉,右上三个形状不同的高脚杯,左上则是一个摆着面包和一小块黄油的盘子——谈竞能认出那个面包盘里的刀是专门用来抹黄油的,也知道大餐盘左右最大的那副刀叉是主餐刀,剩下可就一头雾水了。

他悄悄问小野美黛:“你会不会用这些?”

“外公教过,但记不太清了。”小野美黛瞧着那些杯子,“好像这些东西是按照上菜顺序排列的……你一个高材生名记者,难道连这些西餐礼仪都不知道?”

“我没有吃过很正式的西餐,”谈竞道,“曾经为了赶时间,还拿筷子夹肉排吃过。”

小野美黛哭笑不得,那俄国女人在这时候推了一辆小推车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这话,向谈竞介绍上面的几款酒。

小野美黛打断她,摆摆手,用英语道:“不需要酒,谢谢,请直接正餐。”

那个俄国女人惊奇地看着她,又转过头来看谈竞,得到了谈竞的首肯,她才将两人面前三个高脚杯其中的两个收走,推着车子离开了。

“为什么不点酒,你不能喝酒吗?”

小野美黛瞧着他,与他目光相接:“你不论从那上面拿哪一瓶酒,花掉的都不只是两三月的工资。”

谈竞一怔,想过它贵,但没有想过这么贵。

小野美黛在对面轻轻笑起来:“是不是后悔夸海口请我来这里了?”

谈竞摇摇头:“只是想起一句古诗。”

“什么?”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垂下眼睛,念诗的时候想起他在救济站看到的人群——简直是两个世界,但这两个世界之间,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

他忽然对即将到来的大餐感觉索然无味。

小野美黛隔着桌子看他,看他压抑着的深沉悲伤的情绪。谈竞平时话很少,也不太有表情,她先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讥讽他:酸腐文人的清高,偏偏还做了汉『奸』,没有清高的资本。

“你先前从来不与我说这么多话,”她又开口,“我还以为你是天生话少。”

这话将谈竞惊了一跳,他这才发现他又过度放松了,而且又是在小野美黛面前。话少才不易失言,而面无表情则有助于保守心里的秘密——他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经常在聚会或社团活动中高谈阔论,是人群里的焦点。

他下意识拿起面前仅剩的那个杯子,想佯装喝水掩饰表情,但那个杯子里空空如也,使小野美黛在对面噗嗤笑了出来。

谈竞尴尬地将杯子放下,轻轻叹了口气:“实在抱歉,我总是在小野秘书面前走神。”

“你恨日本人吗?”

她提出这个问题,然后眼睁睁看着谈竞突然紧绷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在衬衫下收缩绷紧,坐姿没变,但整个人却都蓄势待发。

“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谈竞开口道,“我怎么会恨日本人?相反,我很崇敬日本人,这个国家曾经落后中国几十个世纪,却在短短几十年里实现了反超,令人敬佩。”

小野美黛轻轻笑了一下:“向井敏明和野田毅那样的日本人,你也敬佩吗?”

就像一杯水在低温下结冰,小野美黛也感到谈竞与她之间的气氛已经从警惕防备慢慢降到冰点以下,她几乎感受到谈竞在那些冰中藏了无数把利剑,每把剑的剑尖都对准了他。

对面清瘦的男人在长久沉默之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向无力抵抗的弱者施以非人道暴力,”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这已经不是日本的败类,而是全人类的耻辱。”

他说着,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憎恶。小野美黛拿着杯子僵在座椅上,感觉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让她喘不过气来。

“很抱歉。”谈竞突然站起身,顺势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用手绢擦着,“我忽然想起有些急事待办,失陪了,还请小野秘书见谅。”

侍应生已经端着上菜的托盘过来,惊愕地看着谈竞大步从他身边走过——他倒是没忘记结账,但却没带够钱,不得已将栖川旬赠的那支万宝路钢笔压在柜台上,自己回去取钱送来。

小野美黛点了两个人的菜,谈竞离开后,她面对那些昂贵精致的菜肴,胃口全无。

她看不惯谈竞平日沉默寡言,对栖川旬逆来顺受,还要为日本人歌功颂德的样子,因此想『逼』出他的血『性』来,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能让她用这一瞬间来证明他没有在长久的潜伏生涯中『迷』失本『性』,没有忘记自己原本的姓名。

谈竞给了她她想要的答案,甚至比她原本预想的结果还要好。

但小野美黛忽然就胃口全无,甚至后悔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想要将谈竞再拉回来,把方才的记忆全消掉,像他们刚刚在这张桌边落座时一样,不谈国事,只聊闲话。

侍应生为小野美黛斟上冰水,小野美黛一饮而尽,如此循环几次,到最后侍应生干脆端着壶站她身边,她喝完一杯,人家就立即续上,直到她喝完那一整壶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冰水喝多了,连吐息都带着凉气。

桌上的热菜已经变成了凉菜,路过的侍应生『露』出心痛的表情,惋惜她错过了最佳食用时间,那些油脂现在凝固了,吃起来会觉得非常腻。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小野美黛一直都没有离开,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在等人,但却又不想走。她拿起刀叉开始用餐,那些精心烹饪的食物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城市亮灯的地方尽是些升平歌舞,凯瑟琳的驻点乐队开始演奏,绅士贵『妇』们相携滑入舞池,音乐声与谈笑声混在一起,愈发衬得她这处冷风萧瑟。

一个人站到她对面,小野美黛低着头,只看到了他扶在桌子上的一只手。

很漂亮的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常年握笔的地方有一点薄茧,不难看,反而更衬得这只手文质彬彬。

对面的刀叉被那只漂亮的手拿起来,手的主人仿佛在叹息:“还以为你走了。”

她依然没抬头:“那还回来做什么。”

“急事办完了,自然要回来。”他将一块冷透的肉送进口中,咀嚼两下,皱起眉来,“还能再加热一下么?”

小野美黛还低着头:“你问问服务生。”

他果然招来了服务生,那个俄国女人已经不见了,这次来的是个高鼻深目的外国年轻小伙子,说着一口很流利的英语。他告诉谈竞,可以返回后厨去加热,但二次加热会影响口感。

“那也比吃冷食的口感好吧。”谈竞这么说。

两人桌上的热菜很快被取走,小野美黛依然不抬头。她听到椅子腿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一双鞋停在她面前,那个人在她身边蹲下,仰头看着她的脸。

“还以为你哭了。”他松了口气。

“从谈记者这里恐怕得不到什么安慰,所以不敢哭。”

谈竞轻轻笑起来,他将手放在小野美黛肩上,然后站起身:“会跳舞吗?”

“会一点,跳得不好。”她回答,“外公反对我学跳舞,他说闺秀不应该跳这样的舞。”

谈竞没问这个,她回答的有点多。

“正好,这里没有闺秀。”谈竞将手停在她面前,“我是记者,你是秘书,没有什么闺秀。”

小野美黛展颜笑了一下,将手放进他掌心里,两人相携滑入舞池,舞姿标准,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远的还可以再塞下一个人。

“为什么问我那些话?”谈竞忽然开口,然后借着小野美黛旋转的机会将她拉进怀里,贴着她的耳尖问,“你还在怀疑我?”

“你觉得你的回答能洗清嫌疑吗?”

“那些能洗清嫌疑的话,我说不出口。”他又将小野美黛推了出去,探戈舞曲进行到激烈的地方,两人跳的像是在打架,“你这次想怎么样?再将我弄进保卫局去?那还不如送我进特务机关,藤井寿比于芳菲可靠,他会直接杀了我。”

“你会好好活着的,谈竞,”小野美黛将自己撞进他臂弯里,但两人的身体一点都没有接触到,“保卫局和特务机关那样的地方,进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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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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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小野美黛回家,步行回去,谈竞走在外侧。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老长,人离得很远,但影子却缠绵地交叠在一起。

“多少钱?”

“不便宜。”谈竞道,“近期是没有办法请你去第二次了。”

小野美黛饶有兴致地发问:“哦?那远期呢?”

“远期也不会,”谈竞道,“能去得起第二次的陆院长要结婚了,我是指望不上的。”

“看来只能指望我了,”小野美黛看他一眼,“真小气,一月四百的补助,还这么小气。”

“那又不是全给我的,”谈竞道,“这不是要留着给栖川领事呕心沥血么?”

“给你个机会讨好小野秘书,”她笑起来,“小野秘书可以稍微涨一下给你的那一部分。”

“刚刚讨好的还不够?”谈竞低下头来凝视她,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恐怕你要将给我的那一部分涨很多,我才能把本儿收回来。”

“万一我真的能给你涨很多呢?”小野美黛狡黠地看着他,“我在领事馆可是管账的。”

“好,管家婆,”谈竞笑起来,“吃人嘴短,请你给我涨津贴。”

“你想要涨多少?”

“你能给我涨多少?”

“让你住一个不错的公寓,请一个勤快的女佣厨娘,这是没有问题的。”小野美黛道。

谈竞脸上的笑意又僵住,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位勤快的女佣或是厨娘……”

“我给你安排。”小野美黛道,“甚至可以领事馆出资。”

暗示得不能更明显了,这个人就是用来监视他的,监视他所有的私人时间,私人空间。

谈竞抿住嘴,良久,轻轻叹口气:“好,那就劳烦小野秘书。”

“今天本来说要陪你去瞧瞧公寓,还因此向领事告了假。”小野美黛道,“公寓那边也都提前打好招呼了。”

“是我爽约了,”谈竞立刻道,“但横竖也不着急搬,所以不必急在这一两天。”

他还要回去安排他的联络点,他挪了地方,所有人都得跟着挪。

谈竞现在的联络点藏在锦鱼里的熟水铺中,熟水铺老板代号叫老刀,底下两个伙计,卖水担水都由这两人来。

锦鱼里的住家没有能自己烧的起开水的——水当然免费,可柴不好得,大户人家都用煤,这使得来城里卖柴的农户越来越少,况且滨海本就树少,柴也不是那么好得。

谈竞一般每三天去买一枚铜元的沸水,照他的说法,是在办公室里喝饱了才回家,因此能省下好些熟水钱。

他今天又到这个铺子,将他那把外面扎着棉被的铁壶搁到案上:“劳驾,给我捏一把茶叶。”

守着烧水壶的伙计抬头,见是他,脸上立刻扬起笑容:“来得正好,新进了点茉莉花,您上楼看看?”

谈竞微微点头,跟着他上楼去,二楼的窗本就是关着的,老刀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密码本,见谈竞,先愣了一下:“怎么今天来了?”

他说着,又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有事?”

“栖川旬叫我搬家,”谈竞言简意赅道,“要搬的地方是她选好的,我只能从里面挑一个,还要请仆人监视我。”

老刀吃了一惊:“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搬?”

谈竞道:“我在社里升了副社长,你不知道?”

老刀一拍额头:“今天去了一趟江上,带回这东西……没顾上看报纸。”

谈竞眼睛看着他举起来的密码本:“怎么又换?”

“山东那边漏风了,”老刀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东西的问题,但不敢掉以轻心,就干脆换一个,专属的,分开了。”

他们说话多用引语,“漏风”是情报泄『露』的意思,而“江上”则是指军统上海站总站。

山东泄『露』了情报,上头查不出原因,为了防止密码本被破译,干脆全国换新,一省用一套。

老刀给他泡了一壶茉莉花:“说说你搬家的事情。”

“本来说今天去看房子,我借口工作拖过去了,”谈竞还记得小野美黛给他挑的那几处公寓所在地,此刻都默写到纸上,“就是这些地方。”

“地方不难办,”老刀一只手捏着那张纸,另一只手使劲搓着自己的下巴,“难办的是你那个佣人……候选人定了吗,我们能找人混进去吗?”

“我不知道,”谈竞道,“怕会给我安排一个日本女人。”

“不可能,”老刀断然否定,“日本人给你一个中国人当做饭老妈子,你想得美。”

谈竞皱着眉:“日本人装成中国人,这总容易,到时候我不说她不说,谁知道她是日本人?”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老刀沉思了一会:“那佣人总不会把你上班下班全都监视了,我看你住处不行,要么就到报社去。”

他又思索了一下,一拍大腿:“行了,你就别管了,我有主意。”

谈竞点点头,问:“过去报馆那边,还是你吗?”

“那可说不准,”老刀笑了一下,“你走了,我紧跟着你走,摆着要惹人怀疑……看上头安排吧。”

他说着,又捡了一包干茉莉,随手扯张草纸包了,递给谈竞:“滨海法院的陆裴明,回头你见他,就谢他一下。”

谈竞莫名其妙了一下:“谢他什么?”

“救命之恩,”老刀道,“他是中统上海站第三站的负责人,代号乌蓬。”

谈竞这次是真真正正被惊着了,他万万想不到看起来畏畏缩缩,一副没种软骨头样的陆裴明会是中统的人……会是他的战友……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他那老姑妈可是李局长的老婆,有这层关系在,他能清白吗?”

谈竞震惊道:“日本人和汪伪的人可都在盯着他……他也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刀道,“而且他只是个传话的,本人也没什么危险。”

谈竞接着问:“可他怎么有这么大能量,能从栖川旬手里救人?”

“我问了,他们没说,”老刀坐在床上,都出一根烟来,“中统的人怎么敢跟我们交这个底?”

谈竞皱着眉,想了半晌,脸『色』一点点白了:“因为李都出事,我才得以出狱,会不会是……”

是中统的人向东北的日军告了密,使他们杀掉李都,证明谈竞的清白。

“别想了。”老刀的神『色』也黯然起来,“你好好活着,别让他白死。”

谈竞狠狠皱着眉心,他向后一步,跌坐在墙角一把椅子上,老刀一声“哎”压在嘴里,还没喊出来,谈竞已经伴随着“哗啦”一声,跟一堆椅子腿把什么的一起跌到了地上。

“这椅子散架了。”老刀过去把他拉起来,“回头跟乌蓬好好道个谢,你们都跟日本人走得近,出了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谈竞看他一眼:“是为了互相照应吗?”

“乌蓬是个万事通,”老刀抽着烟说,“你跟他搞好关系准没错。”

谈竞又问:“他曾经追求过栖川旬的秘书。”

老刀立刻“啊”了一声:“不对啊,据我所知,乌蓬向来不执行任务,他只负责汇总传递情报……”

谈竞冷冷道:“他现在娶了卫家七小姐了。”

“他到底要娶谁?”老刀不满道,“怎么都在潜伏,人家的桃花运就这么旺……”

“婚讯已经在内部传开了,还没登报,”谈竞道,“栖川旬叫我去采访他们。”

“怎么又叫你去?”老刀喷出一口青『色』的浓烟,“你一个经济记者,现在都要变成小报记者了。”

谈竞咧咧嘴角,算是对他那句玩笑话的回应:“去就去吧,横竖这些消息不是发在经济板块上的。”

“走吧,别呆太久了,惹人怀疑,”老刀最后说,“等新联络站安排好了。组织上会派人跟你接头的。这两天你就拖着点房子,我把这几个地方研究一下,再告诉你选哪个。”

谈竞点了下头,沿着楼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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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小鬼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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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第二天上班,办公室里堆满了花篮,他桌子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贺礼,大多是媒体界和文坛的人士送的。

他坐在桌前挨个翻看那些贺卡,一手翻着看,另一只手就在信笺上写感谢短笺。岳时行站在他旁边看,每一封短笺内容都不同,根据收信人的身份亲疏,那些短笺上的措辞语气也各有分别。

岳时行一边看一边赞叹:“惜疆,你真是天生适合吃笔杆子上的这碗饭。”

谈竞头也不抬,只勾起唇角来笑了笑:“怎么,社长不是吗?”

“没你那么适合,”岳时行绕到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今天什么打算?”

“见财政部的一个熟人,打听打听救济站的事。再去一趟育贤学院,听说卫七小姐要嫁给陆裴明。”

岳时行皱起眉头:“卫陆两家联姻,跟你一个经济记者有什么关系?”

谈竞笑了笑,将写好的感谢短笺放在一起拢了拢,连同采访本一起放进提包里:“社长,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出采访了。”

“有事,你等等,”岳时行从桌上的一摞文件中抽出一张纸页,“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联姻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上,我这里有个消息,你看看能不能做一篇新闻出来。”

谈竞将那页纸接过来,看清上面的文字,心里突地一跳,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拟取消北平﹑南京两地现行华北临时政权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

他捏着那张电报纸,半晌没说话,最后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汪先生终于要扶正了,恭喜,恭喜。”

不说“上位”,不说“就任”,偏偏用了个“扶正”,好像汪兆铭只是日本的一个妾,现在终于熬死了正妻和所有姨太太,得以正位长房了。

谈竞将电报放回岳时行案头:“这有什么好报的?不如等到汪先生就职了一并说。”

“南京正在筹备中央储备银行,想要发行货币,想必过不久会有一系列政策措施要出。”岳时行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谈大记者,谈副社长,这可是你的老本行,这比卫陆联姻要有意思得多吧……他们两家本来就是要联姻的。”

这的确勾起了谈竞的兴趣,他又将那张纸拿回来,折好放进口袋里:“正好去财务部,将这件事一并打听了。”

“别掉以轻心,”岳时行又道:“如果你不愿写新闻,就动用你的人脉网,给我拿南京方面的一手内幕消息,他们想做什么,怎么做,通过哪些渠道做,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这篇报道要在汪先生上位前发出来。这是你擅长的,惜疆,别让我失望。”

谈竞的斗志被岳时行挑起来,他微微笑着对岳时行颔首,与他开玩笑:“为自己的饭碗考虑,我似乎应该让社长失望一次了,免得您对我期待太高,到时候摔得越惨,我就越倒霉。”

“不必到时候,这次就可以,”岳时行道,“这篇稿子拿不下来,我立时就解雇你。”

谈竞动作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才提了副社长,今天就要被解雇,社长即便是脂粉堆里混久了,也不能将对女人和对友人的态度搞混啊。”

岳时行笑骂他一句:“说来,有些日子没有接到十一太太的客厅沙龙邀请函,还真有点慌,我不会失宠了吧。”

他做作的神情让谈竞忍俊不止:“社长言之有理,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不如拨个电话给十一太太,如果她变心了,你也好再找一个。”

他出门的行头都收拾好了,人却干站在那里,跟岳时行说话逗趣,而后者一点都不催他,虽然说得好像是急要那篇稿子,但行动上却不仅不着急,好像还有点拖着谈竞的意思。

“我应该将你带去那沙龙一次,只可惜你对这没什么兴趣。”岳时行道,“滨海文坛的名流都在那了,谈诗谈戏,谈古论今。滨海这地界想做文艺新闻,不必跑什么场子,只需每周参加一次琵琶馆的客厅沙龙就行了。”

“那就不该带我去,带孙编辑去才合适。”

“带一个女人去另一个女人的沙龙,你也真想得出,难怪至今未婚。”岳时行说到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到结婚,我介绍一位姑娘与你谈朋友,你看怎么样?”

谈竞抿着嘴唇没说话,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一个女伴在身边,因为一个未婚小伙子这个身份在一些人眼里看来,有些不怎么可靠。

“我看很好,”谈竞点点头,“相貌身段才情,缺一不可。”

“寻常男人这么说,我要取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但你谈大记者做如此要求,那就合情合理,只是不合常规。”

谈竞又走过来,饶有兴致:“哦?常规是什么?”

“是千金聘礼,”岳时行笑眯眯地看他,“这你指望不住我,我只能一月给你开五十块的工资。”

“好啊,万万没想到,原来是报社拖了我的后腿,使我与我的佳人失之交臂。”谈竞开着玩笑,脑子里却忽然想起小野美黛来——他倒是同小野美黛说过“娶不起”的话。

“好了,不能再与社长信口开河了,”谈竞再次检查要出门的东西,将提报夹到腋下,“我得走了,不然莫顾问那篇稿子要开天窗。”

岳时行也不留他:“行了,去吧,叫小李拿上相机跟你一起去,拍几张好相片回来。”

谈竞在社长办公室门前顿住脚步,脸上笑意收起,声音也沉下来:“我昨日见的场景没有拍,那才是真正的好相片……可以拿一个国际新闻奖。”

岳时行在他身后默了默,开口说的却是:“你若是愿意叛国,日本人至少愿给你四五百的薪……而我却只能给你五十。”

谈竞眼睛望着地面,低声道:“五十买我这颗良心,这生意我与社长谁都不亏。”

办公室的门在岳时行跟前被合上,他透过门上的两块玻璃注释谈竞瘦削的背影。谈竞在外时向来沉默寡言,除开工作之外的事情绝不多话,只有在报社里才会放松一点,能与人开几句不设防的玩笑。

岳时行自己在办公室里叹气,他取下眼镜来『揉』了『揉』眼睛,又手写了一张条子,给本社副社长涨十块钱的工资。

谈竞现在一个月能在明面上拿六十块的薪水了。用这些薪水租一间十五块钱的公寓,再请一个七块钱的佣人,以他的社会地位,这正常得很,反倒是再蜗居于锦鱼里一间小破房中,就有些寒酸得惹人怀疑了。

但他不想享受什么社会地位,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能省下来一块钱,就不要多花出去一『毛』钱——他恨不得自己不吃不喝『露』宿街头,好将钱都省下来维持地下党的正常工作。

但显然旁人不这么看,他去财政部,财政部的朋友还要问他:“升了副社长,总得给你多一点薪资吧?赶紧从锦鱼里那破地方搬出来,堂堂一个知名记者,整天跟泥腿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谈竞只得苦笑:“已经在找房子了。”

那位朋友将救济站的支出收入大概找出几分来,一边整理一遍道:“早该搬了,你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至于这么抠唆么……喏,你要的表,救济站就是个无底洞,再多钱贴进去也不够填饱那些蝗虫。”

谈竞接过那些表格,看到用于救济的谷米只占整体支出的25%,除去10%的医疗救济外,剩下所有都用于“国际救济”。

“滨海经济果然发展了,”谈竞故意说,“居然都有余财来进行国际救济,我们救济了谁?”

“救济了一批高官,”那人嗤笑一声,“还有一批东瀛大人。”

谈竞终于听到他想听的内容,不动声『色』地提起心来:“怎么,东瀛大人也要来着我们救济?民国已经富到这种程度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年来中国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那人嘀嘀咕咕地说,他领了当局给的饷,只管当好自己的差,才懒得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谈记者好好给我们写篇文章,”他笑嘻嘻道,“让我们救济站也被上头关注一次,多拨点钱来,大佬吃肉,我也能跟着喝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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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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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竞浏览那几张表格,将他需要的数据抄到采访本上。财政部的朋友拿了一个秘『色』瓷的杯子喝茶,越窑青瓷中的精品,其价格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财政部职员能供得起的。

“我需要一些内幕消息。”谈竞低声说,“听说汪先生准备筹建南京中央银行,正式发行货币。”

那朋友吸溜着茶水,嘿嘿一笑:“就猜你要来找我了,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他放下杯子,从办公桌一角取出一张纸币交给谈竞:“专门为你弄来的。”

那是一张一元法币,正面显眼处印着国父孙中山的头像,谈竞一眼就发现这张纸币上没有加钞票印刷公司的名称,想必是一张假币。

朋友瞅着他笑:“翻过来看看。”

谈竞不明所以,将纸钞翻过来,背面印着一副对子,说“欢迎参加和平,保障生命安全”,头上五个大字:军队归来证。

“汪先生的大作,”那位朋友道,“南京没有建军权,汪先生现存的武装力量全部来自之前临时政/府和维新政/府的旧部队。”

谈竞立刻明白了:“招安?”

朋友点点头:“这是发往重庆的招安令。”

谈竞将那张钞票夹进采访本里,另『摸』出钱包,抽出了十张一块钱:“多谢你这条消息。”

“哟,这消息值十块?”那朋友咋舌,“那我还有一条消息给你。”

谈竞想了想,默默取回五块钱,然后抬眼看着那朋友。朋友惊讶地看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发笑:“好,谈惜疆,你将来不做记者,去做生意也赔不了。”

他动手将码在桌子上的十块钱收走:“新成立的储备银行,领导是周佛海。”

谈竞往桌子上放了一块钱:“这消息可值不了五块,储备银行的外汇储备金是什么?”

“还能什么?美元?”朋友轻笑一声,“储备金是日元,汪先生手上没钱,连白银都没有,他的储备金是红口白牙问日本人借的。”

“日本人不会这么好心,”朋友道,“听说储备银行在上海的原址,外滩15号的老中央银行会和南京总部同期开行,他们正在招募员工……我一个亲戚在里头,才打电话叫我过去。”

谈竞看着他:“你要不要去?”

“没想好,过去能有个亲戚做照拂,但这边好坏是当局的职员。”

如果他去,那么谈竞在储备银行就有了一个线人。这人对日本人没什么感情,但对革命党也无甚情感——这就是个一心要过好自己小日子的人。

“在这边没什么发展,”谈竞道,“你坐不到财政部部长。”

“我去了储备银行,也做不到银行行长。”那人笑了笑,“你支持我去银行?”

“有亲戚的话,有机会能做到科长处长,”谈竞道,“搞不好还能去总部。”

那人皱起眉,像是在思索谈竞的话。谈竞已经抄完了他想要的数据,拿手在纸上点着:“我昨天去了一趟救济站。”

那人一惊:“你去那地方干嘛?要写文章,也不用往那地方跑吧,还收救济站出什么事了?”

谈竞张了张嘴:“现在上头给救济站拨了多少钱?”

“一点点,这种只进不出的项目,没裁掉就不错了,”那人叹气,“钱是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还拖欠……”

谈竞“嗯”了一声:“那么救济站如果被裁掉,你打算去哪里?”

那人悚然一惊,发觉谈竞的话是对的,救济站不是长久谋生之处。

“我得走了,”谈竞收好采访本,在他肩上拍了拍,“等你到了上海,不如打听一下储备银行借了日本多少钱做储备金,发行什么样的货币,对外汇率是多少……这些消息不要说十块钱,十块大洋都够了。”

那人也跟着站起来:“我看你不是为我考虑,而是为你的新闻考虑。”

谈竞笑起来:“如果你觉得我的建议不对,也可以不采纳。”

谈竞还要再赶去育贤学院见卫婕翎,救济站每天下午五点半放粮,最迟四点四十就要从育贤学院启程赶去。摄影记者还在社里,他借了财政部办公室的电话打回去,通知他五点十五在救济站见。

滨海的秋老虎过去了,如今的节气虽临近深秋,但正午时还是会觉得热。谈竞在街边吃了一份生煎馒头,灌半肚子凉茶,正在跟老板付钱,身后忽然一阵喧哗,他转身的时候只看见一片人仰马翻,人群大喊着“抓小偷”,他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两步,才发现是自己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被偷了。

谈竞捂着心口,那自行车还是他入职『潮』声日报社时,岳时行送给他的欢迎礼物。虽然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旧车,但好坏是个世界名牌,如今想买同品牌的新车,至少要二百多块银元。

谈竞不能没有自行车,一辆车是贵,但对于一个时常跑新闻的人来说,到底还是方便不少。谈竞又去借电话往社里拨,跟岳时行打听他还认不认识倒卖旧车的人。

岳时行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怎么去一趟救济站,还把车救济出去了?”

谈竞沮丧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丢辆车倒还罢了,要紧的是那车是社长以前送的。”

“我可没钱送你第二辆,”岳时行警觉道,“你嫂子前头说,要给你侄女混一张外国文凭当嫁妆,我的存款都用于此道,没闲钱在你身上造了。”

谈竞哭笑不得:“只是问你打听车贩子,又没说……你不送,要不借我点钱,一次『性』付全款的话,可以便宜几块银元。”

岳时行断然拒绝:“也没钱借给你,我的钱都被拿去存你侄女的嫁妆,我还想问你借烟钱。”

谈竞问:“你想把贤侄女送去哪里?要是日本,我可以拜托我老师帮忙。”

“送去美国,”岳时行道,“你要能办妥我这件事……那我也没钱借给你,我要给我女儿存生活费。”

谈竞在电话里哀声叹气,把岳时行给他的地址记到采访本上,然后搭电车去育贤学院。

卫婕翎正在办公室里吃饭,午餐是唐桥副院长亲自送来的,教她日语的女秘书在每天上午询问她中午想吃的饭菜,中午则准时送来,她一步都不用踏出办公室的门,甚至洗漱梳妆都不用,因为院长办公室里为她准备了专门的漱洗室。

卫婕翎的午餐是新美都的招牌菜,她将自己被监视的愤怒发泄在午餐上,对唐桥提出各种各样苛刻的要求,甚至有一天说想吃曲阜的孔府宴,『逼』着唐桥去给她弄来。

唐桥与卫婕翎眼下已经是相看两厌,但又互相奈何不了对方。谈竞的求见电话打到卫婕翎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跟唐桥发脾气,说菜太咸了,压根不像新美都的手艺。

这种没有意义的互相折磨已经进行了好几天,卫婕翎到底是个小姑娘,沉不下气来。关于日方在学校里做的那些手段,她越是调查得毫无成果,就越发暴躁,她越发暴躁,唐桥反而盯她盯得更紧,这简直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打进卫婕翎办公室的电话向来是由她的日本秘书接的,谈竞对着话筒自报家门,而唐桥显然听过他的大名,他双手扶在卫婕翎的办公桌上,面『色』严峻地听完那个女秘书翻译完了谈竞剩下的话。

唐桥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听到记者上门的时候,脸『色』明显阴了下来。

“有记者来采访卫院长,”他对卫婕翎道,“没有经过预约,是卫院长邀请的吗?”

经过上次的遗产官司,卫婕翎对谈竟的好感不仅消弭殆尽,而且还对他生出些许憎恨怨怼的情绪来,因为谈竞毕竟是她曾经信任过的人。

“我会邀请这种人上门?”卫婕翎脸『色』泛青,“这种……败类,竖子?”

唐桥用审视的目光看她,面『色』一点都没有缓和:“我不知道院长与记者还有私仇。”

卫婕翎重重哼了一声:“叫他滚,我不会接受他的任何采访。”

谈竞不得不祭出栖川旬:“是领事馆安排的采访,她希望滨海的女『性』都可以学习卫院长,家庭事业两不误。”

“领事馆叫你一个经济记者来采访这些花边消息,”卫婕翎对着话筒冷笑,“太大才小用了,谈大记者,我不敢接受你的采访,还请回去换个小记者来罢。”

谈竞默了默:“听说卫院长与滨海法院陆院长订婚了,但消息一直没有见报。”

“我不愿接受你任何采访,也不愿回答你任何问题。”唐桥将谈竞的话转述给她,但卫婕翎连听筒都不愿接。

但谈竞却非要见到卫婕翎不可,因为他想弄明白陆裴明……或者说是中统上海站站长乌篷要娶她的真正目的,那可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不仅在刀尖上舞蹈多年毫发无伤,更是演技精妙到连谈竞的眼睛都能骗过。

“七小姐对我有误会,”谈竞道,“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解开误会。”

卫婕翎重重哼了一声:“挂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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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滨海最优秀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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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你为什么娶她

滨海最优秀的记者正在那个日本女人的监视下喝茶,对方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视。谈竞的易容术并不高明,其实就是格外强调了某一方面的特征,以求和他原本的长相有所差异。

给他化妆的是陆裴明带来的人,陆裴明没有介绍,他便也没有问。被卫婕翎从育贤学院赶出来后,谈竞借了一部电话拨给陆裴明,不过十分钟,陆家的车便过来将他接走,直接送到了陆裴明自己的公寓里。

两人都没有表明身份,谈竞进门的时候,滨海最高法院院长陆裴明正在窗下抽雪茄,见他进来,急急忙忙将雪茄掐了,脸上堆笑,脚步急急地迎上去:“谈记者来了。”

谈竞在门边顿了顿,深吸口气,慢慢对他点头:“陆院长。”

中统特工乌篷。

陆裴明殷勤地将他让到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请坐,谈记者。”

他用手敲了三下椅背,一个身着旗袍的女人从里间走出来。她很瘦,腰背挺得很直,盘起来的发髻里掺着银丝,表情严肃的就像西方世界里虔诚的老修女。

陆裴明没有介绍他,那女人也只是向谈竞点了一下头,板着脸走到他跟前,忽然钳住谈竞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那女人手劲颇大,钳着谈竞的时候,他连挣扎都挣扎不了。

陆裴明还在窗下抽雪茄:“没想到谈记者会突然联系我。”

谈竞斜着眼睛看他,语气不善:“听说陆院长要娶卫七小姐。”

那个白发女人已经开始在谈竞脸上忙碌了,一排小而精致的贝壳状瓷盒摆在案几上,个个都只有一指节那么打。那女人从其中一乳黄色半透明的瓷盒里挖出了一些固体,放在掌心里捏了半晌,才往谈竞鼻梁上使劲一按。

陆裴明笑眯眯地:“谈记者听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你不想让我娶翎儿?”

这亲密的称呼从陆裴明嘴里说出来,生生让谈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还记得在卫家大宅里第一次见卫婕翎和陆裴明时的场景,陆裴明待卫婕翎的态度,就像他是卫家的下人。

谈竞想转头去看陆裴明的脸,但那个老女人摁着他的头不让他乱动。谈竞只听见陆裴明慢悠悠地笑了一声:“说来,翎儿在滨海也算是有些才名,我记得她在《潮声日报》文艺版上,还发过一篇。”

谈竞没有说话,他觉得陆裴明现在的语气,有些油腔滑调的感觉,像是在向情敌炫耀。

“谈记者不会是那篇的编辑吧,”陆裴明一惊一乍道,“可我记得翎儿跟我说,那编辑姓孙,是个女人呢?”

“乌篷,”谈竞忽然开口,直接叫出他的代号,“你为什么娶卫七小姐?”

陆裴明沉默了,就像一台聒噪的收音机忽然被摁了关机键。谈竞甚至感觉到,就连那女人扶在谈竞脸上的手指都停滞了一下。

“真是胆大包天。”这次开口的是那个女人,偏冷的声线,语气听起来又极嘲讽,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忽然照谈竞脸上扇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谈竞想发作,那女人的手又忽然大力摁到他肩头。

“好了,王姐,”陆裴明阻止道,“年轻人么,血气方刚……”

谈竞听到皮鞋鞋跟撞击木地板的声音,一阵雪茄的青色烟雾飘来,陆裴明的手摁到谈竞另一只肩膀上,紧接着探入视线的便是他的那张脸,皮肤白皙,略显富态。

“谈记者这张脸还真有辨识度啊,”陆裴明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评价,“真是一张文人的脸,很难相信栖川领事会喜欢这样的一张脸。”

王姐推开陆裴明,又站回谈竞视线里:“想处理这张脸,应该很容易。”

谈竞终于开口了:“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陆裴明道,“谈记者,你给我打电话,想干什么?”

谈竞默了默:“我要采访育贤学院卫院长。”

“她不见你,所以才打给我,”陆裴明道,“我带你去见味院长。”

半个小时后,王姐终于直起腰,将手从谈竞脸上收回来,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她身边的高脚几上摆着一套叠起来的衣服,衣服上还有一顶假发,发丝干枯,光线之下,颜色有些发黄。

“换上吧。”她冷冷地开口。

谈竞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另一张脸,鼻梁像是长了个骨结一样高高隆起,鼻尖还有些鹰勾,两只眼睛的距离莫名被拉进,有种西方人种深眼窝的感觉。

王姐在打理那顶假发,先将它固定到谈竞头上,再细心地用头油抿好,最后用深褐色的眉黛补在假发与皮肤相接的发际线上,使整个额头看起来缩短了一截。

“含胸,”王姐说,同时将他的领口竖起来重新折叠,做成欧洲晨礼服的样子。

“完全认不出来了,”陆裴明在旁边击掌,“笑一笑嘛,钟秘书。”

谈竞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陆裴明这么折腾他的用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谈竞这个名字和身份并非拿不出手,陆裴明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

王姐将一个公文包在谈竞面前打开,包里有一叠纸质文件、一包纸巾、一条手绢,和一个怀表,她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个窃听器,当着谈竞的面装进陆裴明的眼镜盒里:“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也应该知道它怎么用。”

谈竞接过眼镜盒,将它亲手放进公文包里:“要放在哪里?”

“你自己决定。”王姐用手绢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又转向陆裴明,“你准备出发了吗?”

陆裴明点点头,打量审视着谈竞:“看起来他已经准备好了。”

“你准备好了吗?你知道我们……”王姐在她自己和谈竞中间比划了一下,“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谈竞忍不住汗毛直竖地看着她,他与王姐第一次见面,着实想不通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陆裴明看着王姐,轻轻叹了口气:“你有更好的方法吗?”

“七小姐靠不住吗?”王姐反问他,除了为谈竞化妆的那段时间外,她从没有正眼看过谈竞,好像他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东西一样。

“你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却不相信他?”陆裴明一边笑一边摇头,“王姐,我们现在可不是在重庆。”

王姐冷漠地瞥了一眼谈竞:“是,我们不在重庆,我在滨海,在您手下。”

她将那些化妆用的器具收拾好,那么多指节大的小瓷盒加起来,装在一个巴掌大的合金口包里正正好。

“我告辞了。”王姐向陆裴明敷衍地欠了个身,从公寓里摔门而去。

陆裴明丝毫不理会她显而易见的不满和怒气,只看着谈竞:“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问吧。”

谈竞开口道:“育贤学院怎么了?”

陆裴明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要为她是谁。”

“她是王姐,我知道了。”谈竞道,“我要针对你和卫七小姐的婚事采访她,她不愿见我,你只需做个引荐即可,但你却折腾出了这么一出。”

谈竞指着自己的脸,又晃了晃手里的公文包:“还有这个窃听器,育贤学院怎么了,需要我自己决定这个窃听器应该放在哪。”

陆裴明却紧张地盯着谈竞:“栖川领事叫你采访卫婕翎?说是为什么了吗?”

谈竞一愣,这任务是栖川旬通过小叶美黛交代下来的,当时说的是为了……鼓励女性出门工作?

他有点记不清了,因为在当时听来,那理由是栖川旬喜欢的,但却并不十分重要。

“你为什么要娶卫婕翎,”谈竞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陆裴明像是突然生气了一样,愤愤然瞪了谈竞一眼:“陆卫两家本就有婚姻之约,放眼整个滨海,卫家小姐要嫁人,还有比我陆某人更合适的夫婿人选吗?这是我们上流社会的姻缘交会,与你有什么关系?”

谈竞皱眉看他:“陆大少,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问你为什么,我问的是乌篷。”

陆裴明的怒气像是忽然被冻住,不上不下地卡在哪里。

“中统滨海第三站负责人乌篷,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娶卫婕翎?”

谈竞盯着陆裴明的眼睛,目光犀利,老刀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如果他有一天不慎暴露,那一定是因为这双眼睛太过锐利,实在不像一个记者的眼睛。

但陆裴明在他的逼视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坦然与他对视:“为了救你。”

谈竞愣了一下,下意识低下眼睛,连头都一同低了下来。

他心虚得如此明显,连陆裴明都看了出来,这种情绪抚慰了他方才的愤怒,甚至让他微笑起来:“你不想让我娶卫七,因为我是陆大少,还是因为我是乌篷?”

谈竞喘了口气,又抬起头:“育贤学院……需要我做什么?”

陆裴明面对着他,审视他的表情,慢慢皱起眉,露出不满的阴郁表情。

54.策略

谈竟第一次看到陆裴明这张白皙富态的脸上露出这种神色,这让看惯了笑脸的他觉得非常不习惯。

陆裴明盯着谈竟的眼睛:“你对她是不是关注过度了?”

谈竟愣了一下,立刻道:“她只是个平民。”

“她牵扯进来了。”陆裴明道,“你当然可以选择保一个,或者保大多数个。”

他说完,率先提步,从谈竟身边走过,开门走了出去。

在与谈竟擦身而过的时候,陆裴明又说了一句话:“不要耽误时间。”

谈竟一头雾水,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育贤学院出问题了。

一直到他乘坐陆裴明的车踏进学院内,谈竟都对这次他要侦察的任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被陆裴明支使出去,紧接着被日本人安排到这间会议室,在她的监视下拘谨地端起茶杯来喝茶。

可谈竟现在的身份只是陆裴明的秘书,能被他带着来见未婚妻,可见他这个秘书与法院公务并无关系。

为什么这些日本人要这么防一个小小的私人秘书?

谈竟想起先前荷枪实弹来驱赶他的日本兵,以及他给卫婕翎拨电话时,接电话的那个唐桥副院长。

他定了定神,对那个日本女人露出微笑:“听说是您一直在教我们少奶奶学日语。”

日本女人也微笑着看他,等他说完了,才不急不忙地用日语道:“对不起,我不会说中文。”

谈竟一愣,下意识想换成日语同她对话,但在第一个日文单词吐出来之前,忽然又闭住嘴,做出一脸真诚地疑惑表情:“您说什么?”

日本女人仔细研判谈竟的表情,这让谈竟有点发慌,他出发前没来得及仔细看自己那张脸,怕易容露出破绽。

她又说了一句日语,表情诚恳,依然是在试探他,但谈竟依然一脸茫然,他想了想,换用英语对她说:“我听不懂日语,或者我们可以说英文。”

日本女人摇摇头,表示她也不会说英文。

谈竟忽然意识到他设置的这个语言障碍,在有效保护他身份的同时,也变成了阻碍,让他没有办法从她言语里发现什么无意识带出来的漏洞。

但他随即意识到,或许那个日本女人也只是在假装她不会说中文——她是卫婕翎的日语老师,如果她不会中文,那她平常是怎样与卫婕翎沟通的?

谈竟又开口了:“不知道您平时是怎么教我们少奶奶学日语的,但看起来有点麻烦……其实您也不用费什么力气,我们家老爷子的意思,还是希望少奶奶日后能安居在宅子里,您也知道,我家老太太不在了,内院没有一个话事人,不方便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吸溜着茶水,眼睛也垂下来。杯子里承的是日式玄米茶,而且是不怎么好的玄米茶,或许是因为他级别太低了,配不上好茶。

谈竟说话的时候,刻意没有去看那日本女人的反应,等放下杯子才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太啰嗦了。”

那个日本女人微笑着看他,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一个温柔又温和的笑意,虽然带着些语言不通的迷茫,却依然在鼓励他不必介意,可以继续说下去——如果谈竟是在向她倾吐心事,那这个表情实在再合适不过。

“照我们老爷子的意思,少奶奶她……算了,”谈竟叹了口气,“反正您也听不懂……不知道少爷会不会照会唐桥副院长点什么。”

那女人大方得体地朝他微微笑了,她执起壶为他添水,接着又注视他的眼睛,像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谈竟词穷了,在对方完全不配合的情况下,舞台上只有他自己再卖力地表演——情报人员本要将自己隐藏在幕后,可他现在却像是一个狂欢节上的小丑。

谈竟开始在心里埋怨陆裴明,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如果有任务要交给他,大可以明说。

院长办公室的卫婕翎有同样的疑惑,但她自己为这份疑惑找了个好答案:“你其实并不相信他,对吧?如果你真的相信他,就不必折腾这么一趟,还要将他蒙在鼓里。”

陆裴明愣了一下,反映过她说的是谁后,随即苦笑起来——但让卫婕翎有这个认识似乎也不错,因此他没有立刻明确反驳,反而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他应该可以被信任。”

卫婕翎也跟着笑了一下,继续道:“推他出去去查这件事,如果事发,大可将祸水都引到他头上,唯一失误的一点,陆院长、伯益、陆大少,他是坐你的车,以你的私人秘书身份进来的,如果他被抓了,你该怎么样洗清嫌疑?”

“那就祈求他有好运气吧。”陆裴明道。他其实打的并不是这个主意——育贤学院里的秘密实验,至今都只是卫婕翎的一面之词,甚至就连卫婕翎都没有切实的证据,她对陆裴明和小野美黛说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猜测。

因此陆裴明才需要这么装神弄鬼地将谈竟带进校园里来,与未谙世事的卫婕翎不同,谈竟兴许只需要一眼,就能确定这里到底有没有猫腻。

那个一直陪着卫婕翎的日本女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正在盯着被带去喝茶的谈竟。他们两人在会议室相对而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虚伪和善的笑容。那女人一言不发,以至谈竟也略有些局促,只能不断地喝水。

一壶茶很快喝完了,那个女人从容起身,去角落里拎一只暖水瓶来,给壶里续开水,又新添了一把茶叶。

谈竟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嘴里倒茶水。渐渐地,对方便有些不安,她的眼睛在谈竟不注意的时候往窗外快速看了一眼,又极快地转回来,继续望着谈竟微笑。

谈竟佯作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只看着她身后墙上的挂钟出神。两人又陷入沉默,谈竟看起来有些局促,像是不说话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样,只能一杯一杯地喝茶。

很快,他的局促变得更明显,手也捂到了小腹上,频频去瞟对面的那个日本女人,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像是忍了很久,忍得有些难受一样,谈竟十分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一声:“那个……”

对方其实已经察觉出他想做什么了,但她装作不知道,一脸诚恳,又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谈竟比划着说:“请问洗手间……lavatory……在哪里?”

对方依然面带笑容,一脸疑惑。

谈竟站起身,她随之站起身,表情茫然,却没有一点警惕防备。

“洗手间……”谈竟大声道,“我要去厕所!”

沟通无效,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走过去拉会议室的门,门边有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端端正正地站着,但没有穿军装。见谈竟出来,下意识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同时两只空着的手做出端枪的姿势,愣了一下才收回去,同时对谈竟吐出一句日语。

谈竟听懂了,这句的意思是“回去”。

他也是一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样子,一边快速解释自己的意图,一边着急地往外走,这个动作激怒了那名守卫,他捏住谈竟的肩膀,猛地将他往市内一推。

那个日本女人从后面赶上来,在后面扶住谈竟,让他免于摔倒。但她有意为难他,故意不出言解释,想将谈竟带回会议室,谈竟被她箍住一只胳膊,就像上了一道铁枷,箍得皮肉生疼。他挣扎了一下,忽然放开喉咙大叫:“放开我,放我开我!救命!我要去厕所!”

那两人被他吓了一跳,守在门前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想来阻止他喊叫,谈竟灵活避开他,向外面疾步跑去。

走廊尽头出现了荷枪实弹的士兵,那日本女人这才慌了,冲到谈竟面前大声向那些日本兵解释,说这是法院陆院长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

唐桥从楼梯下来,急匆匆地走过来,面色不善。持枪的士兵给他让出一条通道,那日本女人一溜小跑跑过来,向他鞠躬,嘴里快速说着什么。

唐桥一边听一边向谈竟处走来,他被原本守在会议室外的守卫摁在墙上,眼镜摔下来,还要在脖子上暗暗用力,以防自己脸上被装过东西的地方受挤压变形。

唐桥亲自弯腰捡起他的眼睛,押着他胳膊的守卫松开手,在唐桥的斥责下向他鞠躬道歉。

谈竟揉着自己的肩头,看向这一群人的眼神有些惊恐。陆裴明和卫婕翎也被惊动了,急匆匆地赶过来,训斥谈竟给唐桥看。两方各自斥骂着各自的人,都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

“我只是想去洗手间……”谈竟苦着脸说,“我茶水喝太多了,可那位女士她听不懂我说话……”

陆裴明一脸尴尬地看向唐桥,唐桥则怒目瞪着那日本女人,用日语问她:“长泽,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原来她姓长泽,谈竟这么想着,又伸手去揉自己的肩。

“带这位秘书先生去洗手间。”唐桥吩咐了一声,又转过来对陆裴明道歉,“院长先生,非常抱歉……”

“非常抱歉!”陆裴明立刻将话接过来,同时对唐桥鞠躬,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谈竟被长泽带着往洗手间去,他故意用畏畏缩缩的眼神看她,好在她情绪不佳的时候更加引起她的反感厌恶。谈竟的方案很奏效,还隔着几个房间,那女人就不肯走了,表情冷冷地抬了抬下巴给他指路,谈竟向她道谢,她只哼一声,便转了过去,再不看他。

55太.太君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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