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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


第一章趟雷

公历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但实际上,真的到了这一天,却一切如常,地球依然自转。

没有停电,没有停水,电脑依然能上网,手机照旧能通话,上班无疑有公交车和地铁,小偷也绝对活跃在公交线上。大多数人的早餐还是选择经典的豆浆油条,上班第一件事永远是冲咖啡或泡热茶,共和国和小鬼子没有在海外小岛擦枪走火,北高丽和波斯也没选今天进行核爆,并没有发生滔天海啸,更没有突降流星,或者山崩地裂、火山喷发、大陆沉没等种种末日奇观。

不过,在共和国的首都,今天却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特别。因为从清晨开始,京城的天空就飘落下点点雪花,而且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绵不绝。

临近中午,天气显然还在变糟。越刮越大的北风,把道路、建筑、树木,统统扫进盐粒子一样的雪中。天空则像被一口铁锅扣了个严实,昏黑如夜。而整个城市,也非常少见地在白天亮起了灯。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点亮的车灯已经把京城主要交通道路连成条条火龙。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停车场,司机们争相从车窗探出头,抢着按响喇叭……

“咚!”

一辆银色汽车似乎碾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头左侧冲天扬起。一瞬间,散热器面罩上某个东西,被映出一道闪亮。

“砰!”

车头回落,随着积雪簌簌落下,那道闪光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原来是一个金属车标,标准正圆形上套着个丁字裤,梅赛德斯——奔驰。

驾驶仓里的吴律师已经把车停了,他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这下,让他脸上的金边眼镜差点飞走。幸好还有一只镜脚挂在右耳上,才拯救了这支他才刚购置不久,价值万元的万宝龙镜架。

这里是朝阳路附近的一条二百余米长,南北通向的水泥小路。这条路并不宽,仅能容一辆重型货车单向通行。路西,是被蓝色铁皮围挡遮盖起来的建筑工地,今天因风雪暂时歇了工。路东,则是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荒野高坡。

附近没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的空旷静寂。不过事实已经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尤其是被雪装裱过的路面。看上去似乎很平整,但其实雪下除了凹陷就是碎石。

吴律师从脸上摘下歪斜的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好。他真是想不通,上个月通过这里时,路面还是好好的。可不知为何,今天再来,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地雷区”。

“要早知道,孙子才走这儿。都怪这场雪。”

吴律师咒骂着用手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他不能不恨这场雪。他身负着一个非常重要,又极为隐秘的任务。那就是每周五,他都必须去大运河河畔的“红郡”别墅区,见一个顽固的“老家伙”。

这个任务历来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但他却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糟的天气。汽车在马路上堵得就跟一串串腊肠似的。结果顶多半小时车程,他今天开了近两小时竟还不到路程的一半。于是在一步一挪的困境中,他想起了这条偏僻的小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尤为需要一条通畅道路的时候,老天爷竟把他的后门给堵了,而且做得还那么绝,用雪掩盖住了所有陷阱,干等着他这个倒霉蛋来自投罗网。

吴律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伯爵,时间是14:37。他开始在车舱内前张后望,思考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他该掉头返回?还是继续前行?

要是返回,先得费力把车掉头,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去,最后还得回到主路上继续堵着。要命的是,主路上万一彻底堵死,什么时候能到“红郡”可就难说了。

可要是继续前行,这条路还有四分之三要走。前方的路况不明,万一后面的路全是这样,那更是倒了血霉。

吴律师抬眼眺望,正前方二百米处,是这条路终点。

他对这里不算陌生,知道这片地区已经全被新兴工地瓜分了,几条旧有道路几乎都被这些工地圈占或切断。这条小路,几年来,一直是附近地区仅剩的一条通往滨河路的捷径。只要能通过那个路口,剩下就是车少人稀的坦途,顶多半小时,他就能到达目的地。

捷径的诱惑,往往会使人的选择盲目乐观。于是,车开始缓慢行进,不过很快,吴律师就后悔了。

才刚刚苦挨过三十米,忽然车轮下再次传出碾碎石块的“喀嚓”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地雷”的突袭。

吴律师心知要坏醋。而就在这时,一个明显的坑洼突然出现在前方。

“咯噔!”又他妈中招了。

车子熄了火,吴律师丧气极了。路况不仅没好转,反而是更糟。这使他更加憎恨外面的风雪,因为那雪把陷阱藏得完全不露痕迹,还像苍蝇一阵粘在玻璃上飞舞,遮挡他的视线。

他的确后悔没掉头,可现在这条小路已过一半,回头还不如开过去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除了依靠雨刷器,就只有小心再小心,连蒙带猜慢慢挪了。

汽车再次发动。

吴律师额头布满细汗,眼睛眨也不眨,紧盯车头前的道路。他紧握方向盘的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形式比他想象的还恶劣,他已经不再担心会不会磨损底盘了,而是怕万一遇着个尖锐点的石块,油箱弄不好就得漏了。

随着一坑一洼的车身起伏,吴律师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了,一阵对冒失的懊悔涌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诚心祷告:车可千万千万不能撂这儿,真耽误了事儿,高总怪罪下来,那后果……

没错,他此行就是为高总办事。高总虽不是律所的股东,却是他真正的老板。因为高总就是共和国“招保万鑫”四大房地产公司之一,鑫景集团的总经理。

说起律师,人们常常和高薪联系在一起。但其实除了垄断行业,没有压力不大的职业。

要说决定律师收入的因素,第一是客户,第二是客户,第三还是客户,与业务水平关系并不大。律师如果能够拉到大客户,或者其小客户长成了大客户,几乎都会变成合伙人。反过来说,没有自己客户的合伙人,也还是在给其他合伙人打工。这也就是为什么律师界有个公认的“二八法则”:20%的律师做了80%的业务,另外80%的律师做了剩下的20%业务。因此,律师界也同样有人撑着,有人饿着,还有人在半饥半饱中干熬,犹如社会的缩影。

想当初,他与同一律所的蔡智森大律师就是最好的对比。

蔡律师是高总的高中同学。几年前,蔡律师在同学会上见到了高总,随后便借着这层关系在与京城五大律所的竞争中轻易胜出,得到了鑫景集团的长年合同。而已经是律所合伙人的蔡律师,凭借这份合同,不仅一跃晋职为副主任,更从此正式加入到京城屈指可数,年收入过千万的律师行列。

但与之相比,他却活得相当艰辛。虽然他自幼就记忆力惊人,上高中时和同桌打赌,仅4小时就能把字典后各国首都全拷贝大脑硬盘里。尽管他仅用了3年就考取了京大法硕的文凭,而且考到英语八级时已经能把牛津词典倒着背。可是正因为没有客户,他却仍然只能成为一名月薪五千元的授薪律师。同样的,就因为没有案源,他也不得不作为蔡律师的附属,为其处理枯燥的日常业务。一直以来,他连做梦都在期盼好运降临,能给他一个像鑫景这样,每年都支付几百万的顶级客户。

不过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蔡律师与高总同去海南渡假,会在游艇上失足落水呢?更让人意外的是,高总回来后竟指名见他,还要他接替蔡律师,成为鑫景法务顾问团的首席律师。

这可真是天降喜事,傻子才不干。

他当时的确是以为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但事情远没表面这么简单。作为代价,高总同时提出了一个特殊条件,要他参与一件既重要又隐秘,绝对不容有失的事情。而他在了解内情后,瞬间就从头到脚冰冷。因为这件事一旦败露或失败,他不仅会丧失律师资格,还得承受牢狱之灾。

在等他答复的高总虽然在微笑,眼神里明显藏着刀。

他不能不屈从。他清楚地记得嘴里全是苦涩的滋味,他自然清楚已经被迫上了贼船。并且他还隐隐有种预感,蔡律师的落水绝不简单。

高总倒是看出了他的勉强,为了打消他的担心,在淡然一笑后,高总竟又说出了一个足以震动半个共和国的名字。

他可万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是一直支持鑫景的幕后势力。

他是律师,所以更清楚在权力面前法律能顶多大用。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实际上,法律只能除去一些渣渣。除巨虫、大鳄那是异想天开。因此,既然有这个大人物的庇护,那么这件事要冒的风险并不会很大,甚至成功概率会相当高。说到底,老百姓是什么?那就是载舟之水,用处就是把船浮起来,让人家在头上漂、游、玩儿。与权势相比,不光是他,这件事里牵扯到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芥菜籽大的人物,谁能有选择权?

车已经开过了小路的一半,随着车身缓慢的摆动,吴律师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

万幸,他最担心的情况并未出现。而且熬过了最难的那段路,道路明显平坦多了。

车窗右侧,一块块蓝色铁皮围挡向后移动。

车窗左侧,雪把外面的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吴律师已经放松了不少。此时竟也似乎觉得,窗外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其实怪美的。就连被风吹动的雪粒,啪啪撞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也不是那么讨厌了。这就犹如被高总拉下水的他,开始还担心和忧虑,可等人彻底湿了,却变得主动而享受了。

半年来,他死心塌地参与进阴谋,尽心竭力为高总出谋献策。同时利用法律空子,为鑫景接连打赢了几场颇有难度的经济案,为此深得高总赞赏。

高总并不苛刻,更不吝啬。许诺很快到位,他真的成为了合伙人律师。

在业内,一百万似乎是个坎儿,能迈过去的不多。他却是以火箭的速度,成为了迈过这个坎的人。没人不羡慕他的好运气,虽然他也不免被某些人背后骂作是狗。可有鑫景集团在背后,就连律所主任也要对他笑脸相迎,不惜成本给他装修办公室。

于是,他就拥有了一间四十平米的私人办公室,墙壁全用隔音板加附柚木色木质包墙,地面铺设同色实木地板。办公家具也换成了他喜欢的美式家具,柜门是百叶窗式样的那种。最体贴的是,事务所不仅给他的卫生间里加装了一个高级按摩浴缸。并且还在会客区里为他增添了一个私用茶水间和一个塞满了二十八支加州红酒的恒温酒柜。使他随时都能坐在他的真皮座椅上,或是躺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三人沙发上,品上一杯鲜磨咖啡或是红酒。

改变是全方位的。他不仅经济条件转变,办公条件改善,就连生活圈子也不一样了。一个人所处的圈子,决定了这个人的高度。谁都想往上面的圈子挤,可是能否挤进去,既要看是否有挤进去的渠道,更重要是要看能为他人提供什么价值。作为鑫景的首席律师,他顺利为社会上层所接纳,不仅开拓了人脉,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俩月前大学同学会,过去那个因为软弱,挨了欺负后口头语常说没事儿的他,第一次成了同窗中的焦点人物。律师全是现实的人,原先瞧不起他的那些人,这次再也不敢叫他的外号“没事儿”,对他都换了笑脸。就连那些身在公检法系统的同学也不例外。他们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同样很清楚鑫景的能量。

最解气的,过去奚落过他的班花在聚会上对他竭力献媚,一直发嗲粘他。原来她老公正因为一批伪劣建材被鑫景追究,天天发愁疏通的门路。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菜,结果班花不仅被他敲出了五十万,还像个听话的宠物一样陪他了三天。尽“性”之后他许诺,她的老公不会坐牢了。

另外,他现在开得这辆S350也是高总的赏赐。当然,高总也是慷他人之慨,这车本来是“红郡”那个老家伙的。而且高总还另外霸占了老家伙的S600和加长林肯。可不管怎么说,这车也值一百六十万呢,能把这车给他足以证明对他的看重。

对,他是狗。可这些实打实的好处可都是当狗换回来的。要让他自己说,这狗当的忒值了。

车继续一步步往前蹭,已经到了小路的四分之三,再熬过最后的几十米就到路口了。

吴律师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相信,一离开这个倒霉地方,就能彻底摆脱今天所有的坏运气。而他也决定了,等办完了事回到安乐窝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自己一番。

怎么补偿?

哈哈,没错,他又想起了那个容貌秀丽,被他刚刚拿下的私人助理。

那个女孩是三个月前他新聘的,烫过的卷曲长发还带着一种清新的香味。面试时,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虽然24岁的她,还只是个二流大学的专科生,也缺乏这行的工作经验,可这些对他并不重要,对吗?

在女孩上班第一天,他交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把上千份求职简历都拿去扔掉,那里面可有近百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要是明白人,就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被选中的会是她。可惜,她并没回应他的暗示,对他摸手拍肩的挑逗动作总是带着慌张躲避,约她吃晚饭也找各种借口来拒绝。对此,他只好用工作之便,安排她陪他参加一个酒会,可没想到她居然敢请假,借口还是给男朋友过什么生日。

去她的男朋友,鬼才在乎。她还真以为仅靠煮煮咖啡或是接接电话,一个所谓的律师助理就能心安理得拿过万月薪了?

对这种“不懂规矩”的行为,他自然忍无可忍。就在上个周末,他给女孩下了最后通牒。他很直白地告诉她,她将因为拒绝这种“加班”被辞退。这无疑让女孩清醒了,于是从这周一开始,她就变得很沉默。很明显,她正为是否要承担工作中的隐性义务犹豫不定。而他则故意装作风淡云清的样子,等她最终表态。

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充斥着高档服装和化妆品的生活会让女人无法割舍。昨天下午,女孩给他端来咖啡后迟迟不走,讨好的笑容里分明透露出一些羞涩和暧昧,他再次伸手揽住了她。这次,她可没躲。那小腰可是真细啊,昨夜的滋味更是……

“蹬蹬蹬……”

轮胎下再次传出一阵碎石爆裂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吴律师脑子里的美事。

他这时才发现,由于车仓里和外面的温度相差太多,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水汽让前窗模糊的要命,而尽管雨刷器不停在工作,但可视程度仍持续降低。

咒骂了一句,吴律师赶紧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大团纸巾,去擦拭车前窗。

效果很明显,没几下玻璃上雾气就渐渐被纸巾撵走了。可就在他拿纸巾的手刚离开玻璃之际,车头正前方,不知怎地,竟赫然出现一个了身量不小的活物。

太突然了!完全是从天而降!来不及反应,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意外发生。

吴律师的瞳孔急速放大,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去!”

车头完全延着惯性顶了上去。

“腾!”

保险杠颤动,活物横飞,车……停了。

这真是猫怕狗,兔儿怕鹰,酒驾怕交警,谢顶怕刮风。怕什么来什么。

吴律师小脸刷白,一阵乱鼓似的心跳。他赶紧前倾身躯,把脑袋凑近挡风玻璃。

还好,被撞的只是一条狗。它正平躺在车前两米远的地方,也看不出是什么种。毛色灰了吧唧的,肮脏污秽,同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能确定是大型犬。

雪地上没见血,狗的四肢冲着车头,左后腿在微微抽搐,像是还活着。

再仔细看,白绒绒的肚皮一鼓一瘪,还在喘气。

吴律师伸手去解安全带,可手刚碰到扣锁就停住了。他一缩脖,仔细扫视一圈车外。

四周没人,只灰烬一样的雪在风中飘。

他又降下左侧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前后仔细探看。

外面的空气挺冷,冷风吹进来,直冻肺管子。确实没人,四周空旷荒凉,连根电线杆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监控探头。

那还怕什么?

对,赶紧走人。荒僻之所出刁民,让人讹上就晚了。

吴律师赶紧把头缩回来,车窗升起。

可这狗……下去搬开?

他目测,狗距离路口不过十几米,到了路口一拐弯就是大路。

切,管它呢,直接碾过去。吓了我一跳,该。

“银奔”发动了,车缓缓向前。

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就是因为它们不是死物,也是血肉构成,有感觉的。当积雪被车轮压实,发出了爆响。这使车前的狗明显感觉到了不妙,它大力喘气,发出低吠。

车头逼近,车大灯的强光,把狗的皮毛映成了亮白色。

狗开始大幅度扭动身躯,甩着头打着滚,拼命挣扎想要起来。可它的左后腿打滑,扒不住地面。无论怎样挠动脚爪,也只扬起一片沙一样的雪尘。

吴律师手握方向盘,从他的角度来看,车头前竖立着圆形车标,已经像瞄准镜一样对准了狗的身体。就在这一刻,狗扭动翻滚的程度到达了激烈最高峰。但这种垂死挣扎一向毫无意义。

吴律师眼看着车头把狗的身躯彻底吞没,随后听见了一声类似小孩哭泣的哀嚎。

这条瘸狗倒是满搞笑的。呵呵,这就像碾过一个肉气球,有趣。

他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这副情景让他想起了班花、助理和那个即将见面的老家伙。对此,他不仅没感到一丝残忍,反而从脊柱涌起一阵快感。

可……怎么没声音了?也没有颠簸?怪了。

吴律师贴近侧窗,从左侧的反光镜观望车后方,压过的雪地上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嗷~”

一声长嚎,尖利凄厉。

惊骇中,吴律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车左前方空旷的雪丘上,伫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灰毛恶犬。

这是被撞的那只!可它是怎么从车底爬出来的?还跑前面去了?

狗是死盯着吴律师的,眼睛是一种阴测测的绿光。它长嘴上方正耸动着狰狞的斜纹,喉咙里也发出一种低沈的“呜呜”声,裂开的嘴里呲出刀子一样的獠牙。它的后脊躬成半圆,鬃毛像刺猬的针刺,全竖了起来。四肢筋肉紧绷,形状分明,充盈着爆发力。

这,哪儿还是那条垂死的狗?分明是一只吊睛倒竖,怒气蒸腾的狼。

对,狼,就是狼。可这是京城呀,怎么会?

吴律师手足无措,四处观望。

狼却呲牙裂嘴,向前蹿了一小步,似乎要扑上来。

它要干什么?

吴律师冷汗淋淋,下意识按响了喇叭。可没想到,这就像打响了发令枪,直接刺激到狼的神经。

狼躬身蓄势,只略微一顿,就凶跳着猛扑向前,咻咻几步,蹿上车头。

吴律师已经吓傻了,全没想到会产生反作用。

狼的目标明确,狠盯吴律师,直扑而来。硕大的狼头腾地猛撞在玻璃上,连抓带咬。

一只雨刷器折断,玻璃发出刺耳的涩响。

吴律师浑身瘫软,差点没喊妈。

这不算完,在发现玻璃的光滑属性后,狼干脆把全部四肢轮流踩在前窗玻璃上,开始利用自身重量来进行冲撞。猛烈的撞击和跳跃下,车身颤动,噼啪作响,玻璃上很快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唉!车前窗不会碎开吧!

吴律师惊慌中脑袋撞在了车顶上,他纯靠本能,哆嗦着发动了汽车。然后狠踩油门,车瞬间提速。

去他的油箱和底盘吧!

车轮粗暴碾压在坑洼的道路上,天翻地覆似的晃动。这使得狼无法再保持平衡,它一蹬后腿,蹿升上了车顶,随后又被甩到车尾。

昏天黑地中,“银奔”冲过了距路口的最后几米后,车又向左猛甩,驶上大路。雪地上呈现出一个夸张的弧线轨迹。这种力量无法抗拒,车尾的狼已被甩落,脚爪落地。

车没有减速,继续提档。狼也没有放弃,奋起直追。

车逃似的飞驰,驶过的雪地上,全是七扭八歪的车痕。一阵猛烈摆动后,总算找准了方向,车笔直前行。

此时,吴律师才有心去留意后视镜。镜子里,那只被甩下的狼还紧追在车后,可很快,它就跑不动了,一瘸一拐地停下。

哈,是那条被撞伤的腿。

唉,刚才怎么就没撞死它。

吴律师庆幸中带着恨意,大大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带着微笑,吴律师又看了后视镜第二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心脏骤紧。

远远地,那只驻足的瘸狼居然表现出人一样的表情。眯着眼睛,抿着舌头,在冲他笑。

嗯?幻觉?

不,就是在笑,狼在笑。

阴森。野蛮。诡异。

见鬼了!

第二章夫妻管家

挂着白霜的枝桠中,掩映着一幢幢深棕色的豪宅。这些豪宅的花园,无一例外,都是被布满花蔓样花纹的铸铝栅栏所包围着。在那些栅栏后面,除了不少在冬天就会变得干枯的花枝之外,还栽种着许多四季常绿的灌木,于是在皑皑白色之下,也就有了一些苍翠。而在这种飘雪的日子里,鸟鸣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还能听到些什么,也就是偶尔有汽车驶过这些庭院,所引起的几声狗吠了。

这里就是“红郡”。全是英伦风格的独栋别墅,业主个顶个都是有钱人,住在这里就象征着京城最富有阶层的身份。

不过,即便是有钱人,也存在着等级和差别。比如,在“红郡”的中心区域,就伫立着几所更为特别的房子。

这些房子的特别之处,是在于和别墅区里其他的建筑相比,它们的建筑规模上不仅明显要更大一些,最重要的是,这些房子的后院还各有一个游泳池,前院也各自拥有一个形态各异的私家喷泉。

已经接近下午16点整,吴律师此时就正站在这样一所房子的客厅里,透过那高达六米的落地窗,默默欣赏着院子里的喷泉。

因为天冷,跃出水池的九条鲤鱼雕像口中,本应喷出的四散水帘已经半结成冰,只有零星的水流从冰花上滴淌,看上去像极了凄凉的眼泪。

说实话,吴律师的确非常喜欢这所房子和庭院,而且对房子里那些华丽精致的装修与摆设,他的印象也同样深刻。这所大宅子,几乎可以成为他对未来生活奢望的样本。不过如果现在要他住在这里,他还真是不愿意。

这其中原因有两条。一是要享受这种生活,凭他目前的收入还承担不起。住在这儿,每月仅物业费就要两万。二是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住在这里,多半会因所做过的某些事而心神不宁,而且睡觉的时候也一定会做噩梦……

“吴律师,车已经停好了。”

一个谄媚的南方腔响起,使吴律师中断了臆想。他转过身来,身后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带着天生的猥琐,正佝偻着一副瘦小的身躯,递上“银奔”的车钥匙。

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妆画得就像个粉彩的罐子,一张布满粉底的胖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她是这个男人的老婆。

“下雪路上不好走吧?您的车怎么……”女人也是满口的南方腔儿,而且显然在车库注意到了汽车毁坏的程度。

对路上的事,吴律师还在心有余悸,他可一点也不想谈这个。可这个女人却偏偏又让他想到了那只狼,于是,他的脸也就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女人马上看出了不妥,赶紧闭嘴。

吴律师对女人冷哼一声,随后大咧咧从男人手里拿过了钥匙,没给夫妻一点好脸色。他不在乎他们是否介意,他无需如此,更鄙视他们。

其实,这对夫妻本是高总从老家找来的远方亲戚。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这所房子需要尽量维持原貌,而且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夫妻俩竟是出奇的懒,一开始他们还打扫打扫,而不久之后就几乎一点活都不干了。

管理这对夫妻的工作,是高总交给他的工作之一。可那个时候,这夫妻俩依仗着与高总的亲属关系并不把他当回事,他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所以这房子也就遭了殃,被糟蹋的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就拿楼梯右侧的主客厅来讲,墙壁上有个齐人高的大壁炉,又大又方的炉口几乎占去了半面墙。在夫妻俩接管房子之后,里面总是堆满了灰烬。而壁炉前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永远都像个垃圾场,上面总是散落着数不尽的啤酒罐、纸屑和果皮。就连旁边那张紫檀罗汉床上,铺陈的纯黄座垫没多久也变了颜色,染成了大大的油黑。这还只是受灾最轻的地方,而其他的房间更是惨不忍睹。

最过分的,是夫妻俩不仅时常抱怨工资太低,而且还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再找三个人来伺候他们。还想得挺美,要求一个做饭,一个看门,一个打扫。这夫妻俩口口声声诉苦,说什么房子太大做不过来,还说这些都是保姆做的事情,而他们是管家,只要负责管理就好,真是能活活把人给气死。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被他痛斥之后,夫妻俩竟然打电话找高总告他的状,倒像是他总替高总省钱,故意克扣虐待他们似的。

好在高总最后臭骂了夫妻俩一顿,算是给了他们一点教训。但副作用却也同样明显,高总显然因此对他也很不满,认为他一点小事也处理不好。

没什么是比失去主子的信任更大的灾难了,作为一条出色的狗,他深刻明白这一点。于是他费尽脑汁想办法让夫妻俩听话。

转机是他在默默观察着夫妻的日常举止后出现的。不久后,他发现了这夫妻俩还有另外一个更让人鄙夷的毛病,手脚不干净。

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次来都会发现屋里必然会有些东西异常。要说夫妻俩还不算是太笨,至少还知道以次还好的调包,拿走一件东西,总会买个类似的放回原处。可问题是,这两口子毫无一点文化内涵,买来的东西破绽简直千疮百孔,甚至还出现了以塑料制品去顶替精品瓷器,用喷绘写真来顶替墙上名家真迹的闹剧。如此,他再不明白俩人的勾当,那简直就是白痴了。

他选择亮底牌的时机,是在一次夫妻俩结伴去潘家园贩卖赃物之后。在他当面说出夫妻盗窃的事实,并列出了所有失物清单后,妻子还曾试图否认和狡辩。可当他把偷偷跟踪拍下的照片全都摔在夫妻俩面前时,他们一下成了蔫茄子。他对夫妻俩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要么听话好好干活,要么他就向高总汇报他们的“丰功伟绩”,然后再送他们去坐牢。

夫妻俩做选择题并不困难,尤其是在他给夫妻俩上了一趟免费的法制教育课,听到或许会坐牢十年以上后,夫妻俩马上就表示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于是,这所房子里的日常保洁工作很快就恢复了。

不过对于房子里的财产,事后他却并无任何加强看管的意思。他很明白,从高总的角度来看,对这些小事根本不在意。再说这里也不是高总的家,安排老家的穷亲戚来这儿,除了放心,或许本就有意让夫妻俩发点小财。因此,他的那些威胁本就是虚张声势,而只要夫妻俩能听话干活,他倒不在乎给些甜头。就这样,在大棒加萝卜的模式下,几次三番地调理下来,夫妻俩也就成了如今任他随意捏揉的面团,再无半点嚣张的资本。

现在要说他对夫妻俩还有什么不满的,恐怕就是那句老话了——本性难移。这两口子一向好吃懒做的毛病永远不能根治。虽然如今算是比较听话,也能干些活了,却免不了应付差事之嫌。就拿现在院子里那喷泉来说,这么冷的天气就应该关掉阀门,而男人明显是因为怕冷想偷懒,所以才这么装傻充愣地当没看见。

忽视细节往往会造成可怕的恶果,对这种事吴律师绝不会姑息,他开始责问男人。“院子里的喷泉是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来来,先抽支香烟吧。”男人一边讪笑着,一边拿出盒中华香烟来缓和气氛。

吴律师翻着眼睛看他一眼,才拿出烟放在嘴里。

“跟我装傻是吧?我跟你们说多少回了,这里最重要就是不引起别人注意。院里的喷泉已经冻上了,园丁和保安要起了疑心可怎么好?况且水管冻裂还得找人来修,那太容易泄露这里的情况了。”

男人脸红了,连声应承着,就跑去关喷泉阀门。

吴律师也没放过女人。“还有你,玻璃不擦,地面肮脏。你看看周围,有哪一所房子是这个样子?”

女人也是手忙脚乱跑去收拾客厅,不过却偷着冲他翻了个白眼。而等到男人关好水阀从外面回来,女人还在磨洋工,就连几个桌面也没能擦完。

吴律师看着运气,狠狠掐灭了烟头。“糊弄谁呢?不好好干就滚。别告诉我太师椅上的虎皮又自己飞了。干这个,你们手脚倒快!”

“那……虎皮……”女人支吾起来,随后眼睛一转,马上又有了借口。“哎呀,都怪我老公。吸烟太不小心啦,结果烟头掉在了虎皮上……”

男人也配合着装可怜,“怪我怪我,多多原谅啦。乡下人粗手粗脚惯了……”

可吴律师脸上没丝毫表情,他对夫妻俩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卖了多少钱?”

一句话让夫妻俩停止了表演。

这时女人一咬牙,冲男人点了下头。

男人赶紧掏出一个大信封送过来,“一点小意思,多多关照啦。”

凭厚度,信封里大概万把块钱,这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要说这夫妻俩也算是有进步了,开始学会贿赂了,不过吴律师却不想和这事沾一点边。一来,他是觉得钱数太少。二来,他也怕高总知道后,会觉得他贪图小利不堪大用。他果断地一把推开。“到底卖了多少钱?”。

女人一下不高兴了,声调委屈。“啊哟,那皮子已经不值钱啦,烧坏了好大的一块……”

吴律师实在受不了这张市侩的胖脸,马上打断。“行啦,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再不说实话……”

旁边的男人一听害怕了,很干脆地投降了。“别。十万。卖了十万块。”

女人不由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虽说吴律师早知夫妻俩不精明,可现在一听到这数字,还是忍不住想骂一句,土鳖。

十万块?那可是真正的华南虎,是成年公虎的皮毛。无瑕疵,脚爪头尾俱全。国际黑市上交易,你没二十万美金别动想买的心思。

说实话,为这个他倒真有些可怜夫妻俩。因为他们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值钱,却一向弄不清每件东西的具体价值。这夫妻俩注定是一辈子的穷命,他们干过的傻事可远不止一件。当初摆在条案上的一个明代的古董座钟,被他们五万出手。餐厅柜子里的一套梵蒂冈的银器,也只卖了一万五。就因为这个,潘家园的二道贩子们都乐疯了。这俩口子如今在行内人气极旺,是有名的“大漏勺”,干的全是傻买卖。

“十万,真的只有十万。”男人生怕吴律师不信,还在赌咒发誓。

吴律师强忍嗤笑,板着面孔训斥。“哼哼,捞钱有劲头,干活就嫌累,你们以为这是哪儿?随你拿不要钱的超级市场?这里的事要有半点泄露,你们还得蹲大狱!”

“大狱?我们?”男人更怕了,声音颤抖。

“这和我们哪里有关系?明明是你们……”女人不干了,索性拿出了泼妇劲头,可话没说完,她就被吴律师脸上突现的狰狞吓得住了嘴。

吴律师镜片上泛起冰冷的弧光,一字一句说,“谁?我?还是高总?胡乱攀咬没你好果子吃。”

女人完全被吓傻,毫无反应。

男人腿直哆嗦,“是,是。我们糊涂了。”

吴律师还在狠盯着女人。“糊涂?虎皮的事你们可精明得很呢。”

男人狠拉了老婆一把,女人才醒过神,赶紧表态。“是,是。明白了,保密。怎么做都听你的。”

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骂的夫妻俩终于又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变得服帖了。

而吴律师看看骂得差不多了,觉得该给甜枣吃了,于是语气又缓和下来。“其实嘛,你们弄俩钱儿也没什么。明说吧,你们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把该干的事情做好。怎么样?”

用利引诱,果然又打在了七寸上。这话让女人重新开心起来,连拍胸脯表忠心,要努力干活,把房子恢复旧日的整洁,绝不再让他操一点心。

男人还在犹豫,像是吃不准吴律师不收钱是否是真意。

女人很快察觉,她怕男人再递钱,赶紧挡在他面前,并死瞪着他的脸。“人家吴律师是挣大钱的,哪里像我们苦哈哈的,靠这点小钱养家,快收起来!”最后四个字,几近咬牙切齿。

男人被老婆吓到了,缩手收起信封。女人这才眉开眼笑。

吴律师可对这夫妻俩的小把戏毫不关心,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询问最重要的事。

“老家伙最近怎么样?”

男人想了想。“很虚弱,还咳嗽,见人就骂,脾气更坏啦。”

女人也补充。“他最近独处时也很爱骂人。虽然外面听不到,可每晚房子里像闹鬼一样,能吓死人哟。”

对老家伙仍旧是死、臭、硬的态度,吴律师一点也不意外。这种顽固的对抗,已经让他头疼了很久。不过,现在他却已经有了把握,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他又沉吟了下,觉得是时候宣布高总的新命令了。

“高总要你们现在起不能再虐待他了,反而要照顾好他饮食起居,给他些牛奶鸡蛋,至少得保证他活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千万别让他死了。”

男人听了,费解中带有忧虑,干搓了半天的手,才鼓足勇气说。“这下可难做了。老家伙受了这么多罪,哪肯配合呀。要是万一……?我们怎么收场才好?”

女人同样流露出担心。“是啊。那个老家伙本来脾气就好大,现在每天给他送稀饭,帮他上厕所,他都要骂人。我都怕他会咬我……”

吴律师自然知道他们在怕什么,那是一条饱受摧残的人命啊,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根本毫无回转的余地,也不可能停手了。

他不得不斩钉截铁重申。“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只要照做就好,其余不要多管。”

夫妻俩神色一紧,均感受到这话的份量,默默点头。

第三章谈判

“叮咚”,电梯停在了别墅的第三层。

男人拿着钥匙引领着吴律师从电梯门里走出来,踩着已经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一直走到一间加装了防盗门的卧室前。而当男人用钥匙打开里外两扇门的锁后,就守在了外面,再不肯往里走。

吴律师明白男人为何不愿进入,他也是拿出香味纸巾先捂住鼻子,才敢去推防盗门。可即便做好了准备,开门时,也仍被一股腥臭气差点冲个跟头。

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一盏床头灯开着。屋里的遮光窗帘从不拉开,以至于分不清日夜。墙上还残存着液晶电视被拆走的印记。实际上不光是电视,这屋里除了床头那支小灯还有房间顶上的红外线监控器,一切能通电的东西都被移走了。目的就是让这个囚室里的人没有一点可能联系外界,或知道外面的消息。

吴律师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捂着口鼻进入房间深处,他直奔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酣睡,没一点反应。由于屋里太过闷热,床上人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全踢开了,手脚缩在胸前,一下一下呼吸着。这个生理特征,算是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床上人身上穿的是一套白色的真丝睡衣,由于太久没换过,成了斑驳灰色。同样的,床上也尽是些乱七八糟,质料上乘却又污秽不堪的被褥。

没人能想到,这个躺在“锦绣堆”里的人,就是京城知名的亿万富翁——洪衍武。

而这个人,就是他顶着风雪也必须要见的“老家伙”,也是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

孤独果然是一种可怕的杀手,洪衍武才不过五十来岁,可半年的囚禁已让这位当年神采飞扬的董事长头发花白。脖子上和脸上,更因为迅速消瘦,出现了层层褶皱。

吴律师站在床前打量,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又瘦小了。想起老家伙以前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打了个寒颤,甚至有些不忍看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假设他住在这所房子里,一定会做噩梦缘由。不仅使他的良心难安,而且也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因为洪衍武身上所发生的事绝对是最典型的样本,充分证明了高总是得罪不起的,高总背后“大人物”更得罪不起。他们随时能把人捧上天,也能一脚把人踩入地。

可这又怨谁呢?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就连老家伙当年,也是靠心狠手辣才发迹的。何况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为了钱六亲不认呢?但凡有个亲的热的,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据吴律师所知,洪衍武曾经是鑫景集团的董事长。当初正是洪衍武与高总一起创办了鑫景集团。

九十年代,房地产公司成了摇钱树。这两个鑫景的合伙人很快成为了亿万富翁,二十年来,二人更携手把鑫景打造成房地产行业中的翘楚。可就在半年前,洪衍武却在打高尔夫时,意外“中风”了。

洪衍武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子女,离婚后一直孑然一人。洪衍武也没有真正的朋友,连亲人们也与他早在法律上断绝了关系。因此,高总就顺理成章接管了公司大权,并且辞退了洪衍武家里原有的服务人员,还从老家找了这对夫妻来当管家。就这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洪衍武从医院一被接回家,就被夫妻俩全权接管了。

参与到阴谋中的吴律师非常清楚,这场“意外”根本就是高总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洪衍武名下百分之四十的法人股。而他每周五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来劝说洪衍武转让股权。

不过,事情进展很不顺利。洪衍武老而成精,又顽固到顶,宁肯忍受百般虐待也决不答应。在各种逼迫均告失败后,高总甚至打算使用毒品,只是被收买的医生说,由于“中风”是使用了某种的特别神经类药物造成的,洪衍武只要沾毒即死。就这一条,让所有人都无奈。因为按照现行法律,无亲无故的洪衍武一旦死亡,所有财产会划归国有,那他们所有的谋划就是一场空。

伪造遗嘱或伪造合同?

也不行。

虽然文件和签字都可以造假,可是经过几轮外部注资鑫景集团已成公众公司。而夺取洪衍武法人股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鑫景集团在A股暂停IPO的情况下,能通过赴港上市来筹集资金。H股的申报流程远比内地要规范严格的多,不仅超出了鑫景背后势力所能操控的范围,并且申报之前还要先处理好法人变动,股东变动,债务审计,工商变更登记种种一系列的法律手续,受到监管的程度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洪衍武拒绝配合,将完全无法实现鑫景在港上市。

一想到这点,吴律师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起洪衍武来,老家伙命都快没了,还死抱着股权不放,给他们增添了太多的烦恼。

不过还好,他和高总总算商量出了个新办法。如果老家伙再不肯配合,他就安排一个人选跟老家伙“结婚”。只要一办完结婚手续,这老东西就算活到头了。

室内气味太难闻,吴律师非常希望能尽快离开。他停止了感叹,正要去叫醒洪衍武,倒没想到,洪衍武竟自己醒了。

“我又来看你了。”吴律师像变魔术一样迅速堆起笑容,只是他的脸仍被纸巾捂着,遮盖了大部分虚情假意。

洪衍武略微抬起眼皮,用一双无光的眼睛辨认周围。他吭喀半天,喘得像条临死的老狗。听声音,像被痰卡住了嗓子。

为了不让老家伙憋死,吴律师不得不强忍着污秽和腥臭帮洪衍武捶背。还好,只拍了两下,痰就出来了,不料却一口咳在他的左衣袖上。

吴律师一阵恶心,忙不迭用纸巾去擦。可无意间,竟然发现洪衍武在偷笑。

嗯?故意的?真孙子。

“大律师,又给我上课来了?我还没吃饭呢。你……你先叫他们送饭来。”洪衍武刚说一句,就捂着胸一阵咳嗽。

哼,还想吃饭?就欠饿死你。

余怒未消的吴律师一撇嘴,根本不理这茬。待洪衍武咳嗽好些,他举起了手里的公文包。“我们先谈公事。”

“我怎么可能答应。”洪衍武摇头苦笑,像气力耗尽,又躺下了。

“高总让我转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好好配合,马上签转让合同。另外一个,恭喜了,恐怕我得安排你再结一次婚。”

吴律师尽量语气平淡,但却格外注意洪衍武的表情。他现在特别想看看,这老小子是否还能保持死硬到底的德行。

果然,洪衍武像被火烧了似的坐起来,还瞪圆了眼。“你们……想找个遗产继承人?”

“聪明人。”吴律师是真心佩服。他没想到被囚禁这么长的时间,老家伙思路仍旧清晰敏锐。

洪衍武却身子一软,头晕似的晃动,差点没倒下。

见此情景,吴律师别提多痛快了,他讥笑起来。“我就想不通。人,干嘛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签字吧,咱们都省事……”

“王八蛋!鑫景是谁打下来的?我!是我!”

此刻,洪衍武从骨头缝里发出的都是恨。暴怒给了他气力,支撑着他重新坐起,伸出手指破口大骂。

“我告诉你,因为我,鑫景才没为钉子户头痛过!因为我,建筑承包商才不敢跟鑫景捣乱!因为我,鑫景才没有敢来抢食的对手!因为我,鑫景才能用最低价得到标的地皮!我他妈想尽一切办法,用命才拼出个鑫景。可你们却公然行抢,这不公平!”

“别激动,世界上可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

吴律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只一句话就让洪衍武愣住了。

接着,吴律师的眉头挑起,继续讥讽。“还有,别搞错,你只是鑫景名义上的老板。你就是太贪,才惹怒了上面。”

听到这第二句,洪衍武眼中的暴戾开始沉寂,一种叫落寞的东西浮现。

吴律师见状却更开心了,嘴角又浮现出嘲弄的弧度,全力以赴剜洪衍武的心。

“人哪,贵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明明是伙计,却想入非非,你没那个命,自然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三句,彻底命中要害。洪衍武咬着牙打起了哆嗦,他此时表情就像是要吃人,脸都灰了。

“好,说的好。我一直把别人当傻子,其实自己才是个傻子。”

吴律师无疑是对攻心战的效果非常满意,露出微笑耸了耸肩。

此时,心理的交锋似乎分出了胜负。可突然间,洪衍武却似想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在毫无征兆中开始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笑到了咳嗽,笑得滚在了床上。

夸张,响亮,疯狂。

这突然的变故,一下让吴律师张大了嘴,简直以为老家伙已经疯了。他忍不住问。“笑什么?说说。”

洪衍武咧着嘴摇头,笑声还是刹不住闸似的往外涌,直到他又咳嗽起来,才趴在床上吭哧带喘停了下来。

“高,高鸣这孙子……也就会点阴沟里的招儿。让我结婚?……真够缺心眼……”

“你胡说什么!”吴律师不乐意了。作为一条忠心的狗,维护主人的尊严责无旁贷。

“哼,办婚礼你们准露馅儿。”

“未必。我们只需要个法律手续,你根本不会见到你的妻子。”

“不办婚礼漏洞太多。”

“一个善良的私人护理嫁给一个临危患者,并不需要太复杂的婚礼。顶多对外宣称你们在这里举行仪式,没人会强求。”

洪衍武眼神里露出戏谑的意味。“我是谁?亿万富翁娶白衣天使?现代版的灰姑娘?亏你们想的出。所有的媒体都会像苍蝇一样踪上来。”

吴律师非常厌恶这种眼神,挑衅傲慢,妄自尊大。但老家伙确实没说错,如今亿万富翁的花边新闻甚至比明星还受媒体追捧,要是消息泄露……

可恶,麻烦,疏漏了。

洪衍武的眼睛还在一眨不眨瞅着吴律师,似乎越来越有把握。

吴律师不由烦躁起来,为了不让洪衍武太得意,他硬逼着自己挤出微笑。“这没什么,一点小小的技术操作就能解决。”

洪衍武眼光突然变得犀利,“再加上亿万富翁离奇死亡呢?”

吴律师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竟脱口而出。“你……自杀?不会……”

洪衍武笑容阴测测的。“死,都会死,不过是早晚,与其让你们逼死,还不如轰轰烈烈一场,不冤。”

吴律一个没留神,语气已带出了焦急。“什么意思?没人逼你死,我们也不怕你死!”

洪衍武此时倒眯起了眼,一个劲打量,似乎在吴律师的脸上捕捉着什么。

吴律师还在强作镇定,可微笑却渐渐有些发僵。他心里自然清楚这是最坏的情况,老东西要来真的,他们不仅惹一身骚,股权的事可就全砸了。

洪衍武很快有了判断,“你那是鬼话。”

吴律师想分辨,可没来得及张开口就听见了更让他气恼的话。

“我的自杀方法保证会很刺激,而且刚好会在你们为我办好结婚手续的时候。结婚和死亡同一天,死亡方式又离奇,媒体会用多大的力度宣传呢?这消息肯定能上八卦头条。你们也尽可去遮掩,做的越多,漏洞越多。”

吴律师的脸色登时惨白。这老家伙真狠。鬼子船——满完(丸)呀。

洪衍武嘿嘿坏笑,自顾自说下去,“八卦是人的天性,隐秘和内幕最让人热衷。每天会有多少媒体包围跟踪我那可怜的新娘?你们要应付多少人的好奇心?电视、报纸、微信、转帖,你们堵得住所有渠道吗?不。到最后肯定有人露馅。也许是你,也许是那个无良医生,也许是那两个天天虐待我的碎催,然后再牵出高鸣或是更多的人。不知道幕后那位‘爷’,怎么才能甩净这一身擦不掉的屎?”

那位‘爷’?甩掉?

吴律师像被一桶凉水浇头,后背潮乎乎的,又冷又粘。

这老家伙绝非虚张声势,牵扯到富豪的遗产,人们总有无尽的兴趣。比如华懋那案子,到现在可还有人在讨论,要真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一定会被丢卒保帅“处理”掉。就像……蔡律师!

洪衍武似乎仍意犹未尽,自顾自说着。“从古到今,玩儿人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也就这点能耐,使完了为止。提前恭喜你们了,很快你们就都出名了。”

吴律师又一个激灵,像被抓着了尾巴的耗子。“你……想怎么办?”

洪衍武没再言语,可他咧开了干瘪嘴,露出残缺的牙齿。

这可真是世上最丑陋的微笑,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吴律师掩饰住厌恶,眼睛转了转,很快也露出一副狡猾的样子。“你心里一定有盘算吧?”

“也许。”洪衍武不动声色。

嘿!还拿上糖了?(土语,端架子,拿大。)老家伙当自己是孔明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比管仲乐毅之贤,抱膝危坐,笑傲风月,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我呸!

吴律师肺都快气炸了,他不明白怎么事儿全反过来了。洪衍武仿佛成了幕后策划者,他自己倒弄得可怜兮兮。可转念一想,事关生死和前程,就是再恨得牙痒痒,也得陪着笑去央告。

眉头一皱,他不得不用上了敬语,“我服了,您是爷。请指教。”

洪衍武撇了他一眼,终于撂了句话。“要么一起完蛋,要么就商量商量。”

“什么意思?”

“你们要股权,行,我配合。但只能分批转让,而且要给我留下百分之五的股份养老。”

洪衍武的语气听来相当认真,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吴律师眼神一亮,点点头,请洪衍武接着说。

洪衍武侧头思量,又斟酌了片刻。“必须立即恢复我的自由,当然,你们可以继续派人来‘照顾’我。不过,得让那夫妻俩滚蛋。还有,等我痊愈,我会选个国家移民。而且离境前我才会转让最后的股份。”

听过所有的条件,吴律师却不置可否。他一直在观察洪衍武的神色,心里绷紧了另一根弦儿。

“您不是一直不同意吗?”

洪衍武很坦然,“我当然舍不得,鑫景是我的一切。可不答应,你们还会一次又一次阴我。我怕了,也累了。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几天了。人没了,要钱有屁用。”

吴律师在考虑。老家伙的话很实在,而且一听就知道,这些条件肯定是他考虑很久了。

也是,谁不想活下去呢?换成自己,也只会这么选。

“按我说的,谁都合适。否则,鱼死网破。”洪衍武又特意加重语气重申,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恋生的热忱。

条件很合理,理由很充分,似乎像是真的。

吴律师已经燃起了希望,他让守在门口的男人盯着屋,自己则走出房间,去打电话请示高总。不久,就得到了高总的答复。

“一,股权必须全部交出,但是会给他一笔钱养老。二,他的自由仅限于在那栋房子里,而且必须24小时全天监控。除了这两条,其他可以完全答应。”

高总确实很爽快,可吴律师还有些犹豫。

“就这样饶了他?‘上面’能答应吗?”

“不过为了股权,让他先过两天好日子。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得死。”

“可以后,会不会……”

“要他命容易的很,你忘了,沾毒必死。”

吴律师释然了,原来是缓兵之计。他就知道,谁得罪了“天”,也只能是万劫不复。

电话里,高总继续鼓励吴律师。“现在就看你了,尽量从他手里弄出越多的股权,能弄多少就是多少,到他不肯再给为止。”

“明白。”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让吴律师没想到的是,中断通话前,高总竟又格外叮嘱了他一句。

“千万要仔细防备,洪衍武最会弄鬼。签完协议,马上给我电话。”

吴律师还是第一次从高总的语气中听到了忌惮。对此,他十分不解。

是的。他不仅详细了解过洪衍武那些颇为传奇的经历。亲身接触以后,也确实感到老家伙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可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老棺材瓤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况且股权就要到手了,还担心什么呢?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不过,高总如此郑重其事的嘱咐,也不由得他不重视。所以虽然心里存疑,他嘴上却还是答应下来。并且为了让高总放心,他还特意打了包票。“不用太担心,我觉得老家伙是认真的。人一旦掉到井里了,要有根救命稻草,无论什么代价都得拿到手。我听别人说,人越老,越怕死。”

这话果然让高总轻松了些。“有道理。人,一旦有了着落,就相当惜命。”

通话结束了,吴律师回到房间,按高总意思做了答复。没想到洪衍武也痛快,马上接受了。

大喜之下,吴律师立刻从包里拿出文件,做好了一份先期转让百分之十的股权协议。他期盼马上就能看到,洪衍武用颤栗的手指推动笔尖,签下名字。不管那字体多么扭曲和丑陋,都会满足他这个心怀不轨的律师多月以来的期盼。

可没想到,洪衍武看也不看合同,把笔一推,竟提出要先吃饭,并且丝毫不能打折扣。

吴律师卡了壳,可又想起了高总的嘱咐。他点点头,“您还有什么要求?”

“扶我下楼,在这儿快憋死我了。”

“吃完饭就签字?”

“饭菜一上桌我就签。”

“一言为定。”

吴律师几乎闻到了成功的味道,紧着招呼门口的男人进来,一起搀扶洪衍武。两个人都把洪衍武的胳膊跨在肩膀上,像抬轿子似的就端起了他。

人很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出了门。可吴律师和男人却谁都没发现,出囚室的一刻,洪衍武的眼睛亮了。贼亮!

第四章入局

楼下客厅,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

女人正躺卧在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专心制造着瓜子皮。她根本没想到,吴律师和男人会一起扶着房屋的原主人,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出。当看见仨人时,女人完全懵了,惊讶中,她不自主坐了起来。膝盖上盛满瓜子的盘子立时打翻,一地凌乱。

男人红了脸,拼命给老婆打眼色。可女人像全没看到似的,白痴一般张着嘴,一动不动。

吴律师偷眼一瞅,洪衍武没半点表情,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很麻木。可不一会儿,老家伙竟然又咧嘴笑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

场面确实尴尬。吴律师清楚房子里的变化,他生怕洪衍武发作,使劲咳嗽,老半天才把女人唤醒。

女人面红耳赤中,手忙脚乱去收拾。

吴律师和男人只作不见,继续扶着洪衍武穿过客厅。又经过一扇门,进入餐厅,最终把洪衍武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女人草草收拾过就追进餐厅,凑到男人那儿打听。

男人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事成了,吴律师同意他下楼吃饭。”

女人还挺高兴,“好的呀,咱们‘解放’了呀,也不用担心会闹出事情了。”

男人却没好气地说。“是没事情啦。我们也没有事情做啦。人家要换掉我们,说我们对他不好的。”

“啊哟,这可不行的呀!”女人一听就不干了,转头去找吴律师,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一切都是高总吩咐的呀,我们这么尽心尽力,怎么好赶我们走?你来评评理哟……”

吴律师恼怒下呵斥。“胡说什么呢你!”

女人勉强闭上了嘴,可脸色还是气鼓鼓的。她再转头看向客厅,眼神里显露出留恋。

也难怪,这里工作轻松,条件舒适,更难得还有丰厚的“外快”,让她如何舍得。

吴律师却满心腻味,他觉得这臭娘们真就跟没脑子似的。可这两口子毕竟是高总的亲戚,还得试着帮帮。

他琢磨了下,贴近洪衍武,“真不留他们了?”

“马上让他们滚蛋。我要上厕所都不管我,天天给我喝稀粥还净断顿儿……”

女人在一旁听见,又尖叫起来。“是高总……”

“你闭嘴!”吴律师这回真急了,脸已经虎了起来。

男人也赶紧狠拽了老婆一下。女人登时臊红了脸,又回推了他一把,但终是瘪着嘴不言声了。

这傻娘们,可真是“二”他妈给“二”开门,简直“二”到家了。

吴律师瞪了女人一眼,继续劝说洪衍武,“人是可以重新给您安排。但再找人来,一是要您用着可心,二来高总也得放心。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们还真得再伺候您几天。”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马上换人不可能,这两位消极怠工可是你受罪。

洪衍武匝匝嘴,似在考虑。

吴律师觉着有门儿,又加了把力,“现在情况变了,要不,您看他们表现……”

洪衍武态度似乎松动了,看向夫妻俩。“你们想留下?”

吴律师心里一喜,紧着给夫妻俩打眼色。可没想到俩人没个机灵劲,谁也没答话。他无奈中只得出言提醒,“你们留下以后,首先得让洪先生高兴,还要保证把洪先生照顾好。”

男人这下明白了,满口答应。“我们当成自己亲人一样伺候。”

女人也懂了,眉目挑动,还学了句京城式的称呼。“对,当成亲大爷。”

可洪衍武却一本正经拒绝,“别,我可不干,当大爷挨骂。”

眼瞅夫妻俩茫然对视,旁观的吴律师只忍不住想笑。

这就是地域差异了。京城话骂人往往都是我那啥了你大爷,或者直接一句“你大爷的”。而能与“大爷”媲美的,还有“舅舅”和“姥姥”。反正没人清楚,辈儿大为什么招人恨。

洪衍武倒没在“大爷”的问题上多纠缠,只是拿足了架势吩咐。“以后记着,吃喝绝不能给我凑合。”

夫妻俩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忙不迭答应。“不会的。”

既然保住了饭碗,女人就想表现一下,“我就去做饭,你等一下哦。”

不料,这句话反倒让洪衍武挑了眼。“你们跟高鸣说话也这样?就这么你我他的。懂上下尊卑吗?”

见夫妻俩满脸的委屈,一脸棒槌样。吴律师不再看笑话了,赶紧提醒。“跟洪先生说话得称呼‘您’,不能说‘你’,要用尊称。”

夫妻俩马上翻起了大舌头练习,可说出来却是“银”和“林”的声儿,半天也没能说利落。

无奈中,吴律师只好跟洪衍武解释。“他们跟高总还真这么说。在他们老家,就是跟他们祖宗说话,也是你呀我的。慢慢儿练吧。”

洪衍武一转眼珠,像故意为难似的又提了新要求。“我要吃炸酱面。”

女人看着丈夫直犯难。“这……我们不会的呀……”

吴律师提议。“叫会所的餐厅做了送来。”

洪衍武马上翻了个白眼。“那儿的炸酱面能吃吗?不伦不类的‘混帐东西’。”

嘿,老家伙,他借机骂人。

吴律师心里这通别扭,心说昨儿个你还只有口粥喝呢,今儿还挑上了?就欠饿死你老帮菜。

不过这老小子有一点儿可没说错,如今饭馆里那炸酱面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不独是炸酱面,京城的传统饮食,论小吃还是菜肴,如今就没不走味儿的。可怜的是那些来京城旅游,慕名想尝口本土风味儿的外地游客们。更可怜的是那些土生土长,却再品尝不到记忆中那些地道吃食的京城人。

吴律师只想糊弄过去,开始抹稀泥,“要不给您下点饺子?”

洪衍武棱棱眼睛了,“饺子速冻的吧?就这,想换鑫景百分之十股份?你觉得合适吗?”

整个一烧鸡大窝脖儿。吴律师差点儿没被噎死,他就纳闷了,这老东西刚才还吭喀带喘,就跟活不过今儿似的。怎么这会儿挑理儿这么大精神头儿?

洪衍武可还不依不饶呢,他指着那两口子,透着那么委屈。“你们刚答应的,吃喝不凑合啊?”

“这……”

夫妻俩又一脸的尴尬,就连吴律师也没了辙。得,还真让老家伙抓着话把儿了。

洪衍武忽然一转头,冲着吴律师笑得很是亲热。“大律师,听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吴律师第一反应就是老家伙没憋好屁,可又不得不应。“对,没错。”

果然,洪衍武跟着就出了幺蛾子(骨牌的一张,一般叫“和牌”,有两个意思,一是出怪主意,怪花样,另一是意外枝节。)。只见他嘿嘿一笑,“那你给我做。”

吴律师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了。“唉?……好。”

洪衍武点点头,又开始挑剔着提要求,那谱儿可摆大了。“面码儿(指吃炸酱面的配菜)不用太复杂,随便弄点儿黄瓜、“心儿里美”(指京城本地冬季的一种特产萝卜,皮青瓤朱红。)就行。但必须得有黄豆或青豆,知道吧?另外炸酱可得小碗干炸,再来头蒜,面条儿过水啊。”

“好嘞!”

吴律师嘴里答应,心里可份外难过。

其实京城人多数会做这口儿,倒也不作难。只是堂堂的大律师被当成面馆儿厨子使唤,怎么琢磨怎么窝囊。但为了股权,他还能怎么样呢?忍辱负重吧。

吴律师还从没进过这儿的厨房,却没想到一进去就吓了一大跳。厨房里面简直就像从没有人清洗过,以前明亮如镜的新式炉台,现在变成了农村的大柴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大块油污。不用说,又是那夫妻俩干得好事。

吴律师狠瞪了脸红的夫妻俩一眼,心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强忍不适,脱了西装干活。

他摞胳膊挽袖子,先打开冰箱找合手的材料。可冰箱里塞满了腊肉腊肠,下一档除了些南方人喜欢的水果,也就只有各种果脯和糖果。

他又打开了放干货的小柜子,里面也没吃的,全塞满了各种廉价的服装和山寨手机,还有一些原本是屋子里的小巧摆件。

“老家亲戚多,可都是我们的工资买的。”女人边解释,边匆忙拿走那些来源“尴尬”的东西。

吴律师全当没看见,只自顾自翻箱倒柜,“生面呢?放哪儿了?”

女人好奇。“什么生面?”

吴律师又去翻旁边的柜子。“面条儿,生面条儿。”

女人皱眉。“我们从来不吃的,不过,厨房有上好的大米。”

吴律师还在继续找,他要的什么都没有。“黄酱呢,有没有?甜面酱呢?”

“那些东西我们吃不来的。”男人语气带上了委屈。

“哎呀,你们京城人的胃口好怪的呀,听说你们京城的猪都是粪堆里长大的啦?好脏的呀。不如我们家乡的鼠肉……”女人也跟着开始唠叨,大谈家乡老鼠肉的高蛋白和肉质的焦脆。

“行了!”吴律师愠怒中打断。

耗子肉?那是人吃的东西吗?还说什么京城的猪是粪堆里长大的?城里养猪吗?

材料实在不凑手,只能去买。其实别墅区里就有个超市,一个电话他们就会把食材给送来。可吴律师并不想让外人上门。他总觉得洪衍武笑吟吟的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安分的东西。他多不能不多个心眼提防,于是干脆写下所需,让女人去买。

女人看看外面的风雪,又撇了撇嘴,才很是不情愿地去了。

很快,女人采购回了大量食材。除了吴律师亲自去炸酱、煮面、张罗面码儿外。女人也进入厨房,去忙活他们三人的饭菜。又过了半小时,餐厅里摆得像是要请客,大盘小盘荤菜素莱摆满了一大桌。

“面过水儿了……来,您尝尝我手艺。”

吴律师端上来做好的一大碗面,一小碗炸酱。面码儿是黄瓜丝和“心儿里美”萝卜丝,摆放在白瓷小蝶里,红黄绿相间,看着就鲜灵。

“水平有限,面码儿种类也少了点儿。”吴律师一边侍弄,一边讨好着笑。他还给洪衍武包了头蒜,伺候得很周到。

洪衍武看着颔首称赞。“可以了,酱炸的也还行,是这么个意思。”

吴律师可真耐不住了,赶紧推过文件和笔,金丝镜背后的眼神很是热忱。“洪先生,您看,这……”

站在旁边的夫妻俩也都屏住气,这一刻非常安静。

洪衍武大咧咧的拿起文件随意翻看,纸张翻动的声音挑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律师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停了,他眼里只有洪衍武的手。

只要老家伙一签字,那就是三十多亿到手了。签吧,签啊……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吴律师眼巴巴等着、念着、盼着。上天终于没辜负他,几分钟后,洪衍武履行承诺,在不动声色中签上了名字。

吴律师脱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旁边的夫妻俩也露出笑容,这下仨人都踏实了。

第五章翻盘

吴律师美滋滋回来了,乐得合不拢嘴。

他刚才的汇报让高总非常满意,不仅表示要奖励他一套独栋别墅,还说过几天“大人物”就会见他。所以他现在越看洪衍武越顺眼。这位别看架子大,还真就是“爷”,是他的财神爷。

可有一个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才刚对这位财神爷产生些许的好感,这位财神爷就又来闹妖儿(没事找事)了。

“我要喝酒。”“财神爷”毫不客气地发出一道金牌令箭。

男人惟命是从,赶紧拿出啤酒,打开一听就要倒上。

可洪衍武却把手却盖在了杯子上,“我喝茅台。”

“没……没有了。”男人脸色发苦。

“都喝完了?”洪衍武语气夸张。

吴律师一看就知道老家伙在装蒜。餐厅的酒柜明明已经全空了,傻子也知道,那些酒不是让男人喝了,就是让夫妻俩换钱了。不过他今天高兴,就打算出点血。谁让洪衍武成全了他呢?

他摸出钱包,要男人去买酒。可没想到洪衍武一摆手,竟然拒绝。

“不用,大律师。你去书房,最左边的书架第……三排后面,有我珍藏的好酒。”

洪衍武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让每个人都楞住了,人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惊讶。

吴律师更是老半天才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啊?书房?……好。”

不多时,吴律师从楼上带回一瓶陈年老酒。在夫妻俩好奇的目光中,酒被摆上了桌。

这是瓶1960年的茅台。红色包装已全然泛黄。酒标略微有些破损,瓶口上还勒着一层厚厚的牛皮纸。由于已不知放在书架后多久,瓶身落满了厚厚的浮尘,以至于吴律师撒手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楚的手印。

夫妻俩面露垂涎,互相挤眉弄眼。一看就是在琢磨,房子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的好东西。

洪衍武一脸得意,请吴律师开酒。

吴律师可知道这是顶级珍品,出于谨慎,他再次得到主人确认,才敢动手。

在众人的注目下,保护纸被撕下,蜡封的瓶口完好无损。

接着,吴律师又用酒刀划开了蜡封。没想到才刚一启封,一股酒香就自然溢出,很快充满了整个餐厅。

这是茅台特有的酱香气,浓郁之程度,如今的新产茅台根本无法比。这个味儿,好酒的人只要一闻到,嘴里就会忍不住分泌唾液。

吴律师先为洪衍武斟满一杯,白瓷八钱杯里,酒呈现出琥珀色,稠粘挂杯。

“珍品!”

吴律师识货,白酒只有超过十五年才刚会变色。看这酒的成色,假不了。

“这是十年前五十万拍来的。”

洪衍武轻松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把目光再一次聚焦到酒瓶上。

吴律师望着手里的酒瓶,扶了扶眼镜。价钱之高同样出乎他的意料,十年前五十万,现在得多少?

他不由放下酒瓶,不再给他人倒酒。

没想到洪衍武却大方相让,还开起玩笑。“怕什么,再贵也是人喝。这酒和我同岁。别客气,都来尝尝。”

男人在旁,几乎要流口水了。一听到邀请,他连声称好,抢着拿起酒瓶给三人倒酒。

吴律师却觉得有些反常。这么贵的酒,如此随便给外人喝?况且还是些往日的仇人?

他不免迟疑了,“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高兴。总算脱离苦海喽。”洪衍武用一声叹息来回应。

吴律师一丝不苟揣摩他的表情。真的?还是假的?由衷的还是在演戏?

可没等他看出任何端倪,洪衍武已颤巍巍端起了酒杯。“岁数大了,无牵无挂,这酒咱们不喝,不定便宜谁呢?干!

男人首先举杯响应,“洪先生,你……哦……‘银’的身体以后包在我们身上。”

女人大概因为酒的价值,也相当兴奋。“是的呀,我们一定好好照顾你……哦,不是……是‘银’。不不,是‘林’。”

所有人中唯独吴律师没来凑趣。他虽然能理解老家伙这种心态,但还是觉得过于热情了。一笑泯恩仇?也忒大度了点。

不料洪衍武却不愿少了他,继续相邀。“来吧,一起碰一个,以后还要靠你帮忙。”

吴律师心里还记着高总的提醒,找借口推搪。“我开车,现在查酒驾太严,还是算了。”

洪衍武脸色不免有点阴了,明显不大高兴。“不给面子?”

吴律师已经决定,能不喝就不喝,小心无大错。他尽量使自己笑容温煦。“哪儿的话,我确实不擅饮酒。

可没想到,这次竟把洪衍武惹怒了。只见他一瞪眼,竟重重把酒杯礅在桌上。“那都别喝了。”

吴律师一下窘得够呛。没想到老家伙是狗脸,说翻就翻。他正愁如何圆转,旁观的夫妻俩来打圆场了。

男人先劝,“吴律师,别扫大家兴嘛。雪下成这样,今天就别回去了。”

女人也帮腔,“哇,这可是五十万的酒!喝一口不知道要不要几千块?不喝太可惜啦。”

吴律师沉默了。他的确不想闹僵,关键是惹怒了老家伙,剩下的股权恐怕要为难,为这点小事,不值。

他又一想,男人说的也有点道理,天都快黑了,风雪又大,还真不如在这歇一宿。

他再低头看看酒杯,黄澄澄的酒浓得像蜜,诱惑不是一般的大。

要不就……尝尝?

他软化了,终于在半推半就下端起了酒杯。

要说洪衍武还真是狗脸,见此情景马上又高兴了,“哈哈,这就对了!”

几个人碰了杯,洪衍武首先一饮而尽。随后他就低了头,只顾专心吃面。

吴律师自始至终盯着洪衍武的举动,直到亲眼看着老家伙杯干酒净后,才放了心。

这要还能玩出花样,那才见了鬼。

琥珀色的酒液欣然入口,醇厚、绵软、甘甜、香沁。一种复合的愉悦感从舌尖产生,让人舒畅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口感之好实在超出想象。吴律师本想浅尝一口,无奈酒入喉咙却把持不住,一下全干了。且由衷称赞,“好酒!”

夫妻俩也挺能,别看都是乡下人,也把酒都干了。匝么着嘴,眼里直冒光。

陈年美酒劲厚不上头,真是越品越有滋味。在男人殷勤张罗下,大家又各自斟满,再次举起杯。

洪衍武默默陪了第二杯酒,然后还是低头吃他的面。吃的不快,但似乎很香。

吴律师脸色滋润极了,看着吃面的洪衍武就格外想笑。

这老家伙还真饿惨了。见粮食没够,可别再撑死。

等等……不对呀?吃了半天,面怎么没少呢?

吴律师突然发现洪衍武碗里的异样,他正想弄个究竟,却觉得下颌一阵发僵。

怪了,嘴就像被水泥糊住了,连合拢都做不到。舌头更是硬邦邦,就像块木头。而且脸上的肉直往下坠,像要落在地上。接着,他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一冲,天转地旋。

“咣当”,桌上杯盘一阵响动。吴律师身不由己晃了个半圆,幸亏两手把住桌边才没摔倒。

“哈哈!倒也,倒也!”洪衍武一声坏笑,一把推开了面碗。他笑么滋儿看着吴律师,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人肉作坊十字坡,阎罗刀下冤魂多。倘若胆敢坑害我,蒙汗药酒请你喝。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拿去填臭河……”

这……这不是母夜叉开黑店的顺口溜嘛!

吴律师刚想到这儿,就听“噗通!噗通!”,旁边那夫妻俩一声没吭,几乎同时趴在了桌子上。

他残存的神智这才反应过来。坏了醋了,让老家伙一勺烩了!

吴律师想哭,凭直觉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很深、很大,有很多弯弯绕儿。杂乱的思绪中,他想起来当初自己幼稚的念头: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半老头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可事实呢?高总真没说错啊。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年轻的跟老的动心眼儿,千万得留神,小家雀能斗的过老家雀么?

可怎么会呢?老家伙也喝了酒,而且明明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吴律师真想问个究竟。可他憋红了脸,粗着脖子费了半天劲,除了把口水淌在身上,也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洪衍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小子,记着。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话,吴律师已经听不见了,耳鸣中,他只觉洪衍武自以为是的笑容万分讨厌。

还有那双眼睛闪着狡诈的冷光,根本不像个人,倒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狼!那只狼!

狡猾!嚣张!残忍!简直就和路上被他撞到的瘸狼一模一样!

吴律师死死盯着洪衍武,面容扭曲,大口喘息。

也忒邪门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随着眼前一片模糊,他从椅子上折了过去,仰面栽倒。桌布同时被带了下来,碟碎裂声响作一片。

第六章贱不自知

如果你了解人的天性,那什么都能办到!

人差不多都是蠢货,只要你懂得如何驾驭,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任何人!

餐厅里一片狼藉,餐具碎了一地。

吴律师躺在翻倒的椅子旁边,万宝龙镜架就落在他手边。可他却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挺着肚子,全然人事不知。

餐桌上趴着另外两个倒霉蛋,女人的脸上被溅的全是菜汤油渍,男人的脑袋扣在了一盘酱牛肉上。

“哼!你们仨不冤,换谁都得趴下!”

洪衍武已经漱过口,他嘴里残存的酒液都吐干净了。现在他正坐在椅子上,带着冷笑欣赏着眼前这一切,这是他一手导演的结果。

这瓶酒确实是用五十万拍下的。酒刚一买回来,他就用针头在里面灌充了一种叫“眠乃宁”的麻醉剂。

这种麻醉剂主要成分为二甲苯胺噻嗪,除了麻醉,还能造成极度的骨肉松弛。原本是兽医使用,专门来麻醉牛马甚至黑熊老虎之类大型动物的。他也是通过东北一个开鹿场的道上大哥,才弄到手的。

当时为试验效果,他给一头黑熊扎了一针。结果熊只抖几下就睡过去了,瘫在地上,状如脱骨扒鸡。而如今的吴律师和夫妻俩,简直和当初的大黑熊完全一样,身上的肌肉松懈得像滩泥。不夸张地说,这玩意功效绝不亚于武侠小说中十香软筋散,悲酥清风一类的东西。在1998年,京城著名的新东方校长麻醉绑架案中,案犯使用的就是这种针剂。

当然,他把药灌入酒中,药性没有注射的方式推进快,但也远比安眠药强大的多。反正吴律师和夫妻俩要是想醒来,至少二十四小时内没戏。

其实这个陷阱能如此奏效,倒并非吴律师不谨慎。一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那瓶酒在书架后暗藏了近十年,没人能想到这会是提前十年布下的局。二是因为酒又是这么贵的陈年茅台,人们很容易被它高昂的价值所误导。任凭谁也难以想象,有人会糟蹋这么好的东西来做蒙汗药。

而洪衍武却正是抓住了这两条思维盲点,偏偏就这么做了,并且一直把它作为以防万一的保命手段。事实证明,果然很有效。

可是,洪衍武不也喝了酒吗?他又怎么会没事呢?

那只是因为放下酒杯后,洪衍武马上装做吃面。端起碗时,就借机把酒液吐在碗里。无声无息,顺壁而下。酒液如果不多,被面条覆盖着是一点也看不出的,根本察觉不了。

如果吴律师能清楚这一切,想必他最大的感受也只有一句话了——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啊。

“铛,铛,铛……”

墙角的立式座钟响起,提示时间已经到了晚19时。

洪衍武知道时间紧迫,马上开始办正事。他先从吴律师身上下手,很快拿到了汽车钥匙。这是最他最关心的东西。他逃生的时机必须选在吴律师来访时,就是因为车库里的车早被清空,只有用吴律师的车才能逃走。

接下来,他又把三人的手机都找了出来,在开机状态全被他卸掉了电池。这样谁打电话来,得到回应都只会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按说雪天其实不利于逃走,但就是有这个好处,能给打不通电话提供理由,多少能延迟一下高鸣察觉的时间。至于房子里的座机,根本无需担心,早在他被囚禁时就被高鸣通通取消了。

最后,他又从吴律师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份价值三十亿的股权转让协议,并带上它走进了客厅旁的洗手间。在那里,他既要把这些东西销毁,也想好好洗个澡,去掉身上的死人味。

“哗啦……”

三块手机电池混合着被焚毁的文件灰烬,在急速卷动的水流中冲进了马桶。而从吴律师和夫妻俩身上搜出的三个手机,也正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

在浴室暖色灯光下,洪衍武从镜子里,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张衰老的脸。胡子拉碴,干瘪灰黄,像块放了很长时间的老姜。

是谁?他是谁?

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吓了一跳。他走近镜子,相对于过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为镜中的形象心里发寒。

他的白头发像荒草一样无孔不入,而且头发稀疏,已遮挡不住额头缝过针的刀疤。饥饿和虚弱都使他脸色灰败,嘴唇更因缺少水分而呈现出一道道裂纹。黑眼圈严重得像个精神病人,目光里只有扭曲和麻木。

镜子里的他,全身都散发着腐败的气味,无论摆出什么角度,无论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躯。

这是我么?真的是我?

洪衍武对着镜子露出了一副苦笑。对这场祸事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可却从没预料到,自己竟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二十几年前,是高鸣把他引荐给一位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也正是这位“大人物”,提出想与他们合办一家大型的房地产公司。

“大人物”许诺,从银行贷款到项目审批,一切的规章制度都将不是问题,而需要他们去做的事,则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去“说服”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或是“安抚”闹事的工人保证施工进度,或许某些时候,还要去“暗示”一些不知深浅的竞争对手自愿退出。当然,也需要他们出面和一些“要紧”部门的领导们“建立感情”。

“说服”、“安抚”、“暗示”,无疑是他所擅长的,“建立感情”的任务划归高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经营上不存在任何难题。

唯一让他介意的,就是“大人物”要独占鑫景百分之七十的权益。如果是这样,他和高鸣不过是个掌柜的,而不是真正的东家。

可经过一番考量,他还是想通了,凭他微末出身,就是拼死拼活一辈子,也盖不起一栋楼。这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事嘛。

更何况,“大人物”在鑫景只能占暗股,注册的法人还是他洪衍武的名字。所以他觉着,怎么都是占便宜。要是他不乐意,大不了翻车不认账,他怕个球。

鑫景开业后,在“大人物”的照应下,各个政府部门果然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不仅拿到了贷款,还弄到了两块好地皮。而在拆迁过程中,“大人物”对他所展现出的“办事能力”,同样多加赞誉,夸奖高鸣找对了人。

这还真是精诚协作,皆大欢喜。他也想当然的认为,“大人物”和他是真正的彼此需要和互补,他的利益可以永远安享下去。

但他错了。

鑫景集团的财富越滚越大,由一只会下金蛋的“金鸡”被养成了一头肥大的“金猪”。可猪若是肥了,主人多半是要杀的。

一年前,高鸣代表“大人物”找他谈。想仅用十亿的价码,就让他把名下百分之四十的股权,转让给一家不知哪儿冒出来金融公司。

他这才警醒过来,原来公司的经营早已经步入正轨,如今不再需要那些阴暗手段了。而他“潮底”(黑话,指违法犯罪的经历)的背景,也成为了影响集团声誉的一种拖累。况且他还发现,“大人物”和高鸣似乎想让鑫景上市。

他很清楚,以他本应占有的百分之十,不上市也值三十亿。更何况一旦上市,股权价值还得翻倍。

向来都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他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和高鸣商谈了几次后,他表面勉强答应了要求,暗地里,他却尽量拖延时间,接触了一个出得起价钱的外国财团,想抵押在他名下所有股权。

当然,股权抵押不可能按市价,价格要大打折扣。但优点是时间周期短,而且还不用召开董事会。

初步谈成的价格是十三亿美金。这么多的钱,他下辈子都够了。

他计划一拿到钱就去国外,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这的确是在和时间赛跑。虽然他表面上仍旧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却在心惊肉跳中时刻提防。

可“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不光是身宽体胖脑袋大,能力确实更大。不知怎么,在即将完成交易的最后几天,他私下的勾当曝光了。

而此时,他却正沉浸在即将得逞的欣喜中,一点也不知道“大人物”已经火了。

于是,在表面风平浪静下,高鸣这把“刀”从他的背后砍了下来,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意外“中风”的“病人”。

好一碗御赐的敌敌畏啊!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不知多少次反思过自己的下场。他终于明白,这辈子犯得最大错误就是利欲熏心,攀富趋贵。而他以前一直都活在幻想里,竟以为可以得到这些“出身高贵者”的平等对待。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追求平等。

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牛叉,他就专门跟他们干架。后来倒腾买卖牛叉,他就变着法儿的挣钱。再后来开公司的牛叉,他拼着命折腾出了一个拥有十几家子公司的地产集团。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把看不起他的人比下去,让他们知道他洪衍武和其他胡同里的孩子不一样。可现在又怎么样呢?

仔细想想,其实连他自己都认可有些人是天生应该比他优越的。无论从内心还是外在,他实际从未真正敢与“大人物”平起平坐。回想他过去和“大人物”相处的情景,现在竟是觉得那么让人脸红。

最让他羞惭的是,当初“大人物”对他第一次夸赞时,他心中的感觉居然是得意,甚至感激。

你想啊?人家那是真正的上流人物,家族的手都能伸到顶层权力中心去,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咱呢?荣幸啊,荣幸,荣幸之至。

一个人贱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贱而不自知。他就是不自知的那种。

而被他讨好“大人物”,却从未真正看得起他,虽然对他总是一张笑脸,但那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奴才”。

说实话,他其实连高鸣也是比不了的。“大人物”向来对高鸣要高看一眼,喜欢和他一起讨论公司的决策和方向。这都是因为高鸣同样是大院子弟,他们有着类似的生活圈子和成长经历。

他从“大人物”与高鸣交谈的方式和内容中,时常能感受到很强距离感。他们这些“出身高贵者”们只认定彼此才是能做朋友的人。他们骨子里永远都透露出高人一等的骄傲,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一切的领导者。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大人物”或是高鸣吐出“胡同串子”这个字眼儿,显露出对草根百姓的嘲笑和不屑。他明白,那个词儿指的是他。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深想自己是否感到自卑,这个念头一直被他有意识地回避着。他一直都在用公司法人这个空荡荡的名义来安自己的心,总是自欺自骗告诉自己,鑫景归根结底是他的。

他的确没想到,当这些“出身高贵者”们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他那个法人的名头屁用都不顶。而当他们把挤到墙角上,让他无路可走,并且要拿走他的全部财产时。那神态,和屠夫看一只待宰的牛羊,主人看一只要被剥皮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点不歉疚。没人抱歉,胜利者当然不屑于向失败者抱歉。

在他们心里,他这样的“胡同串子”恐怕也只配有这种结果。

人哪,最好别明白事情的真象,永远蒙在鼓里。

世上的事就如同隔着一层窗户纸,如果将窗户纸捅破了,或许会让你完全丧失生存的勇气。

第七章囚徒

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共和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蹲笆篱子,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

因此,过去的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理解很肤浅。他没想到,与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他被关禁闭的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小,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结果他被带到独立的“单间”里,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五天后,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以“马王爷三只眼”指代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可这时,他就是有仨脑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岁,居然会变本加厉,重新尝到这种滋味。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月,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身体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风的症状。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夫妻俩,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从被关在这里,他就再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失眠的时候,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样傻傻发呆。

就这样,他每天同时被饥饿、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都身体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劝说他。尽管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理智又告诉他,财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应命就没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继续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提醒自己不能随这些人的愿。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任凭思绪飞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许云峰,江姐的形象都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也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此时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英雄们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敌人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可……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的确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而在睡梦里,他也终究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的行刑逼供。

敌人动刑前先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最终没把持住,说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他彻底醒来时,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接着,他想起了梦里的叛变,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为个娘们儿居然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也没出息,忒现眼!

可随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敌?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了很久,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全都想起来了。

本来嘛,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也就是脑子,只有回忆和幻想不受限制。

当洪衍武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却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大法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是股权和法人资格。何况同样是不见天日,但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可他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在……

刚一念及这个名字,他心里就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没用,他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张类似于郊区农民的脸。颧骨清晰,嘴唇黑厚。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神情永远麻木呆板。

陈力泉长得不好看,可陈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着他的好哥们儿。他们是磁器(土语,指关系密切的哥们儿),是发小(土语,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师兄弟。他们一起磕头拜玉爷为师,一起学会的摔跤,也一起因为打架而被抓劳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陈力泉跟他去城东区碴一场架(黑话,指为争高下而打架),为的是帮高鸣拔闯(黑话,指替别人出头),灭一个北城的老炮儿(黑话,指有资历的老流氓)“镇东单”。

当时他揽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出身总参大院的高鸣答应帮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陈力泉,早就为他没工作着急,没半点犹豫就跟着去了。

“镇东单”名气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儿出的名。可他们一伙四个人一起动手,仍不是他和陈力泉的对手。最后,这伙人被锤得满处乱跑,又误入死胡同,被堵在了东四一栋简易楼下面的侧道里。

他一向逞强骄横惯了,这种情况自然是赶尽杀绝,除非镇东单他们肯跪下叫爷爷。

江湖上讲究输人不输面儿,老炮儿只要一低头就再无法称道。“镇东单”情急下,竟从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橹子,用枪口指着他,要他让路。

当时的共和国尚没有禁枪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枪的极少。即便偶尔有人使用,也多是五连发猎枪和土造火药枪。像德国绍尔这种精致的袖珍手枪,还真是比较罕见。

因此,他就想当然地认为“镇东单”只是拿把玩具枪来恫吓,上前就要继续动手。

“镇东单”顿时疯劲上头,带着狞笑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有个人从他身旁猛撞过来。

一股大力下,他瞬时倒地。接着,昏头昏脑中,他听见了几声鞭炮似的脆响。

等他再爬起来,人都跑光了。唯见陈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灯下,胸腹处是三个血窟窿。他这才明白,是陈力泉救了他。

当他抱起陈力泉时,陈力泉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嘴就喷血。身上的弹孔却慢慢不再流血,开始冒气沫。“扑哧”“扑哧”!像多长出三个气孔!

他开始扇陈力泉耳光,生怕他睡过去就不会再醒,但他怀里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发直,精神恍惚。

陈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还会流泪,所以就流了。

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全他妈扯蛋!

满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泉子!对不住!都怪我!”

他对不住泉子什么呢?是不该叫泉子来帮忙?还是不应该麻痹大意?

他们这种人是不应该出生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应该奢望有份工作吗?不应该吗!

究竟是哪儿错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许能懂!

侧道口就是马路,偶有汽车经过时,那冰冷的灯光如同剃刀一样划过他的脸,也划过陈力泉的脸。

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陈力泉紧搂在怀里嚎哭。泪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惧的、对的、错的都撒在了陈力泉渐冷的身体上。他的哭声在侧道里回荡,没多久楼上住户们就耐不住了,纷纷打开窗户开骂……

陈力泉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察来了,警察从医院带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见到了让他脊梁发麻的血衣。惊闻噩耗,他忽然意识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这件枪案性质是恶劣的,对于首都公安而言,涉枪是必破要案。所以案发后仅半个月,藏身门头沟的“镇东单”就落入法网,蛇牌撸子也从树林的鸟窝中被起获。审讯时,“镇东单”交代了枪源,原来那是“十年运动”时期,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过了两个月,“镇东单”被执行了枪决。

事情到此本已结束,可他却仍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都是陈力泉躺在他怀里喷血的情景,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惊醒。因此,他开始竭力把陈力泉从脑子里驱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连同样长着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愿看见,更从不打交道,敬而远之。

尽管有些对不起陈力泉,但死人是不会在乎哥们儿义气的。

还是这样好,忘个干净。

此后,他再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再以后,可以自由买卖的枪支越来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时代也宣告终结了。

第八章六亲如冰炭

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他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虽说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但他还是能肯定,它们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却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她丝毫也没耽搁,马上就用针线把窗帘重新缝了个密不透风,并且为了惩罚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还是哭了,仅仅一个偶然,就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哭泣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忆,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但想起的所有,却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既熟悉又陌生。

一会儿,是他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他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是他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他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他和别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他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只有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东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身穿蓝色素花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还用一只手放在白净的前额上,遮挡着将要落下的阳光。即便是冬天,她也会每天坐在这个高台阶上,用那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张望远远的路口,等他放学回家。

这女孩很熟悉。她是谁?

是妹妹?对,是妹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想起了妹妹对他的依恋。

儿时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虫,当他放学一出现在胡同里,妹妹就会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三哥,蹦跳着跑过来,然后拉住他玩脏了的手,一起跑进家门。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印象里,竟传来妹妹稚嫩的声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着小手,强迫把一块糖窝头塞进他嘴里。

“三哥,我怕,别……”妹妹跑着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儿(土语,指国槐尺蛾幼虫),在院儿里狗撵兔子似的疯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着他刚摘下的大红枣笑了,摘下来的枣儿都兜在他的背心儿里。

“三哥,疼吗?给你抹点‘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红药水涂在他的胸口,光着小板儿脊梁被枣树刮伤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厉害。”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他刚替妹妹报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负她的“锛儿头”。尽管他也眼角乌青,看着像只被拔了毛儿的乌眼儿鸡……

“爸,你别打三哥……摔着边大妈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泪嗫喏,为他的过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阵阵温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儿人融化。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亲人的。而且不光只有妹妹,还有父母兄弟。

可当父亲那病恹恹的瘦削面容出现在脑海中,他心里又忽然一阵针扎样的刺痛。

他马上想起,当初就是因为父亲的举报,他才会落在警察手里,被送去劳教。

史无前例的十年,“黑五类”的家庭成分带给了洪家太多的灾难。可就在“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洪衍武却又因为打了个当官的儿子,被警察四处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过母亲就要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那向来胆小怕事的父亲,因怕家人受到牵连,竟选择了向派出所举报。于是,匆忙间翻墙而逃的洪衍武,被父亲带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围堵在了墙下。这一刻,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后的相见。

洪衍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从墙头刚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几个工人民兵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他强按在地。接着,由一个警察过来给他上了背铐,再然后,民兵们当着他父亲的面,毫不犹豫把他提拉起来扭走。

他带着怨恨回头。墙根下,他那“大义灭亲”的父亲还站在原地,满目悲怆。

“我没爸爸!我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他突然跳着脚大喊,几乎从民兵们的手中挣脱出来。而叫声回荡在整个胡同。

路灯下,父亲泪洒衣襟,竟然痛心地弯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泪了,甚至想回去扶父亲,却又怨恨父亲的绝情。

就在他犹豫间,再没有机会,几个警察一起按着他的头,硬把他塞进了摩托挎斗。

很快,派出所给他定了三年劳教,把他送进了茶淀。劳教时,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见,可家人却从没来看过他。当他忍不住给家里写接见信时,却又意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

“真怪,他那该死的爹送了他,他还想接见?”

“就是,连他妈也得听他爸的,写信管蛋用。真是个傻冒。”

这些话使他对家人的想念,立刻转变成对父亲更深的怨念。他执拗地撕了信,认为一定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全因为父亲阻拦,才没有亲人来看他。

唐山大地震时,茶淀同样被地震波及。而这时的他,因为积极抢救立功,劳教期被缩减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劳动教养)后,他出于对父亲的记恨,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外游荡了两年。当他再进家门时,却意外得知父亲刚刚病故的消息。

母亲说,父亲在他劳教后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卧床不起。由于父亲时时需要人照料,而且家里的钱要先用来买药,所以家人无法去看他。母亲还说,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是念着他的名字走的。父亲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担心他走歪路。

看着父亲遗像,他怅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愤,突然烟消云散,却变成了更剌心的遗憾……

肠胃的蠕动忽然把洪衍武从往事中唤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为了舒服点,他找了个枕头顶在胃部。对这个他有经验,饿过劲儿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鲍鱼龙虾之类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儿汤、炒疙瘩儿、煮尜尜儿、炸酱面,这些母亲生前常做的普通饭菜。

母亲的烹饪方式非常传统,做什么吃食都按节令来,还从不糟践东西,做什么什么好吃。立春烙春饼,庆生来打卤面。短春的香椿炒鸡蛋,榆钱面扒拉,酷夏的炝苤蓝,独咸茄,烙糊塌子,扁豆焖面,凉秋的糊涂膏,果子干,素烧茄子,炒青白蛇,严冬的温桲拌菜心,海米烧大葱,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过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冻,芥末墩,炸咯喳,八宝饭……

在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见了母亲在小厨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这么半迷糊着,重新走进了记忆。

人一栽进劳改农场,就算彻底成了一泡屎。甭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公职工作,就是让街道给安排个临时工都难。

搬回家后,他因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发泄郁闷,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对他没个好颜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纪守法,不要自甘堕落。他们的好意他虽然理解,但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亲为此急得直掉眼泪,为了他少惹事。母亲的钱都给他买了酒肉,想用好饭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却在家照旧呆不住,每天仍闹着要出去。母亲实在阻止不了时,就只有把钱和粮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厌其烦反复叮嘱,“吃饱,吃好,少喝酒,别打架,早点回来。”

而每当他喝个烂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亲在熬夜等他。直到帮他脱衣擦脸,把他送上了床,母亲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胧中,他只记得母亲满脸疲惫,又生气又心疼的样子。母亲总是无奈看着他,又深叹一口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他的确成了母亲最大的负担。为了供他吃喝开销,母亲每天下班后,还要靠糊纸盒替补家用。有时母亲因为熬夜,在灯光下会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会落下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无动于衷,更从没问过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习惯了脏活累活都是母亲干,连脏衣服也得母亲洗。

在他这些没心没肺的混沌日子里,母亲一直都对这种辛劳无怨无悔。其实母亲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全家团聚,平安度日。可哪怕连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他也没能满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伤人被正式逮捕。

当两名警察在家里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从屋中走出时,他看到母亲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这时,她竟仍不相信儿子经过那么沉痛的教训,竟然会再次成了罪犯。

母亲眼泪哗哗,没有去擦,也没有哭声,只是任泪水湿透她的衣衫。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白发丛生。

母亲不容易,红肿的手指,憔悴的脸色,在那一刻异常刺目。

满心惭愧下,他只能低头默默走过母亲身边。接着,他又在街坊四邻们的交耳结舌中,上了专门为他而来的警用吉普。当红色警灯拉响刺耳的鸣叫后,汽车载着他飞快驶向玄武分局。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警车刚离开的一刻,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而她望着远去的军绿吉普,身体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邻居们一片惊呼声中,她扶着院门软软瘫倒。

母亲在医院与世长辞。身在狱中的他惊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脑袋一下一下撞击监室的墙壁,直至同室狱友喊来狱警,他已血流满面。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铁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没人干涉。大家全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时,他病了,高烧四十度。

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二哥带着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给他送铺盖。接见室里,隔着铁窗,手足们见了面。

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刚一见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铁栅栏上。

“混蛋!你就是个祸害!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丝,当着狱警的面,也用手指着他鼻子大骂。

“你不是人!你气死了妈!我们家以后没你这人!”

几个亲人中,唯独妹妹不忍责备他,只是可怜巴巴站在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儿,是他喜欢吃的西红柿。

而他紧握着的双拳里,指甲已深深插进了手心。

他根本无法辨白。他能向他们解释说,他根本没想打架,是对方非要动手的吗?

更何况就连他也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混蛋。

他很清楚,母亲是在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丈夫离世的打击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一直在拼死拼活为这个家持续付出。而当她最终发现,无论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儿子陷入歧途的时候,才不可避免产生出一种极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心力耗尽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

他,是造成母亲的逝世的罪魁祸首……

洪衍武觉得脖子湿漉漉的,清醒些才发现脸上果然是泪水,枕头也被打湿了。

他擦干了眼泪,望着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会,才翻个身闭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忆过去了,可没想到一闭眼,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

人就是这样,痛苦的事总是最为清晰。最糟的是,人越痛苦,揪心的事就想起的越多,越希望忘记的东西,就越会清晰浮现……

服刑期间,除了妹妹,家里再没人看过他。

出狱后,他直接回了家。

可没想到的是,二哥竟然把着门死活不让他进,脸上还全是嫌憎和厌恶,好像他是个瘟神。多亏大嫂和妹妹一起替他说好话,才勉强拉开二哥让他进门,并凑合给他在厨房里铺了张床铺。

不料大哥下班回家后竟然也发了火,说什么也不认他这个气死母亲的弟弟。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两个哥哥对他的芥蒂和埋怨已经不可调和。他们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是因为他才过度操劳,心碎神伤而死。

大哥全然不顾大嫂和妹妹的劝阻,招呼二哥一起把给他的床铺砸了,甚至连他的行李也一块扔上了大街。末了,两个哥哥扔给他一百块钱,让他赶紧卷铺盖走人,自生自灭。

这些还不算,最伤他自尊的,就是在众多街坊邻居围观的情况下,两个哥哥竟然当众骂他是忤逆。

他是一个忤逆?这是哥哥们的话,还是去世母亲的话?

他们这么做,不就等于把母亲因他而死的秘密公开化吗?那让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他无地自容,如同被人剥光了衣服,忍不住就有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突。

要真动起手,俩哥哥绑一块儿也不是他个儿。可他……不能。

他确实愧对去世的父母!

最终,他没闹也没吵,而是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钱,选择了离开。

临走时候,大哥又撂下狠话,“从此你跟我们,跟这个家再没关系。永远别回来。”

他心里全是苦涩。在街坊四邻轻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声中,他默默离去,彻底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可没了家,他能去哪儿呢?

根本无处可去。

这会儿社会正在闹“严打”。他认识的那些“哥们”,除了“贴墙上”的(黑话,枪毙)和“跑路”的,剩下的都进了“圈儿”。现在外面只有一帮当年的“崽儿”,半混不混的瞎浪着。他就是再“毁”了,也不能投奔那些小字辈,跟他支使过的那些碎催瞎混去。

灌了一整瓶二锅头,他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行尸走肉一样踽踽而行。他撞到许多行人,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的斥骂。

有人常说“失落感”这个词儿,他这时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很高的山上掉了下来,半空中没着没落的那种滋味。

本来他也没指望俩哥哥对他会有多热情,只希望他们能念着兄弟之情,给他张小床,再管顿饭。可大哥二哥却像是唯恐沾惹上他身上的邪味,在本应是全家团聚的日子,送给他人格尽失和扫地出门这么一份大礼。

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除了坐牢的经验,他一无所有。人到了这份儿上,可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了天黑,他抬头远望,忽然看到了远处幢幢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

就在此时,他忽然萌生一种感慨,觉得这世界永远都是这么不平等。“十年运动”早过去了,他早不再是“狗崽子”。但命运仍注定他一生不能做人,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转念间,他也再次想起在玩主生涯中,学到的那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当不成人,就去当狼、当恶狼,但绝不能当牛当马、当猪当羊。

好吧,既然不能做人那他就做狼。他总得生存下去,是的,生存!

天性的不甘与逆反,让他宁愿向命运挑战。

穷途末路,使他心里仅存一丝温存被怨恨所取代。

在路灯的映照下,重新诞生出一条恶狼。他面目狰狞,两眼通红,蛮横和愤懑在眼中燃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用不公平的手段来报复不公平的遭遇。如果说“运动”时期他的违法行为尚是被动和无知的话,那么这一次,他纯粹是主动的,疯狂的,无所顾忌的成为了一个职业罪犯。

不过,当一个人有意去施行犯罪行为时,往往倒是不易被法律惩罚的。因为他有计划,有准备,甚至还有保护伞。而人,一旦要坏得让别人觉不出来,甚至还因此得到赞扬,那可就是人上人了。

多年后,他出乎所有人预料,竟然功成名就,成了社会名流。而且在鑫景集团中标菜市口大街改造工程的时候,由于福儒里也被列入拆迁范围,他更因此得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依仗拆迁办和土地局的人脉关系,并利用伪造文件的手段,起诉两个兄长侵吞父母遗产。胜诉后,他不仅在法律上占有了父母房产的大部分权益,还使用强拆的手段把大哥二哥全家都赶了出去。而经过此事,兄弟三人通过法律彻底解除了亲属关系。此时,他唯一的亲人就只剩对他最好的妹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连这份仅存的亲情,他也没能维持多久。

两年后,土地局和矿业局合并成国土资源局。高鸣却因为贿赂新任国土局官员,惹上了大麻烦。结果案子搅进了上层的利益纷争,而“大人物”为了撇清,迟迟不肯援手。高鸣情急下,竟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这时候才体会到当法人的坏处,敢情当初高鸣不和他争法人,是早打着这种埋伏。

为了不当牺牲品,他是真急了,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自救。使用了浑身解数后,他终于发现一个门路。市局十九处(后为经济犯罪案件侦察总队)的肖处长,是妹妹的同学,当年还追求过妹妹。于是,他打着妹妹的旗号暗地找上了门,恳求肖处长放他一马。

让他意外的是,肖处长竟出乎意料地长答应帮忙疏通。只是开出的条件,除了两千万的好处费外,还要他已结婚生子的妹妹陪睡一夜。他一听就变了颜色,可肖处长却直言,说对他妹妹的情感至今未变,而且已成了内心最难忘的遗憾,所以这一条绝对没得商量。

他回去后一夜没合眼,抽了三盒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一开始他恨不得破罐破摔,打算干脆弄死高鸣和肖处长,来个鱼死网破。可随着渐渐冷静才发现,好日子过久了,他已非旧日的亡命徒。

接下来,他又想不如干脆跑路得了。可公司的资金大部分押在项目里,他又能带走多少?

思来想去,他实在心疼这份家业。于是,趁着妹夫带孩子回外地老家,他悄悄摸上了妹妹的门。

钱是什么?钱是使人堕落,埋没人性,丧失理智的王八蛋。钱使他变得愚蠢,不懂珍惜,丧失了正常的情感。他太爱钱了,所以在妹妹与金钱的天平上,他最终倒向了金钱。

为了让妹妹答应这恶心的要求,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妹妹被他惊天动地的一跪吓呆了,更为这个千载难逢的逼迫场面而当场晕眩。等她清醒后,第一句就是失魂落魄地问,“你还是我三哥吗?你怎么能这样?”

他把头叩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人哪,心怎么这么坏!人哪,怎么这么会坑人!人哪,没有廉耻,没有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到头来还会让你跳火坑!人哪,太没良心了……”

妹妹喃喃念着心碎了才能说出来的话,由抽泣变成了嚎陶,由哭泣又变成了傻笑。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没去打断妹妹,只是长跪不起。并狠狠把头磕在地上,一下一下,血染地面。

妹妹最终被迫同意了。

几天后,当他把妹妹送到了肖处长订好了房间的酒店。在大堂临别时,妹妹的脸上仅剩下淡漠。

她带着绝望和疲惫告诉他,她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这件事之后,她也没能力再帮他。见面伤心,从此之后还是不见的好,也不要再联系。

妹妹的如同呓语的声调异乎寻常地平静、柔和,使他心里头发痒发麻。他愣愣地望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电梯时,不禁打了个冷颤。

案件最终遮掩下来,他保住了一切。可妹妹从那天起就换了电话号码,再也联系不上。他傻了眼。

而且,这件事也并没有就此结束。让他没想到的是,肖处长在此后仍不断对妹妹骚扰纠缠,最终被他的妹夫发现了端倪。妹夫很快和妹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而深受打击的妹妹却因此精神失常,坠楼而亡。

他最后在太平间里见到的妹妹,已经是一具被摔得稀烂的尸首……

洪衍武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所有回忆的一切都让他深深吃惊。他!彻头彻尾是个罪人!

有人说过,没有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他的人生呢?又怎能启齿对他人言?

人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辜负亲人。否则就会悔恨终生,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洗完澡的洪衍武,在灌下了两大碗用牛奶泡的麦片后,又重新回到囚禁自己的卧室。

说实话,六个多月来,他一直被困在里面苟延残喘。只要一想起这儿,他就恨不得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不过即便是再厌恶这里,他也必须要回来一次。因为尽管这栋房子已被洗劫一空,可在床下的地板里,还藏匿着一笔只有他才知晓的财富。

昏暗的囚室,永远都像是一个坟墓。“牢房”的窗户都是焊死的,窗帘也被缝在一起。幸好还有床头小灯那一抹光亮,能让洪衍武勉强辨识出床脚下的那块驼绒地毯。

现在的他,正拉开地毯跪在地板上,俯身在床下摸索,寻找着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凹陷。

很快,他找到了。随着食指伸进去用力一扣,地板就被掀开了。

金子永远是金子,在如此昏暗的房间里也烁然闪亮。

他把地板下的财宝一一取了出来。五百克的投资金条一共十块,另外还有一小袋的钻石和五万现金。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伪造的备用的护照和一张备用身份证。

这些东西全摆在地毯上,只端详了片刻,他就情不自禁从中拿起一根金条,用双手摩挲着,贴在了胸口上。

财富对于洪衍武的吸引力,其实一直都非比寻常。他第一次尝到金钱的滋味还是在初中。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和陈力泉叼着烟卷在马路上百无聊赖。而当时的他利用友情,只做了一次非常简单的动员工作,陈力泉就被他拐带上了一条用暴力换金钱的邪路。

“活得真没劲。”洪衍武没精打采。

“没劲。”陈力泉附和。

“吃喝玩乐吧。”

“没钱呀。”

“玩主(黑话,指社会上不安分能打架的人,后演变为指男流氓)和院派(黑话,指居住在政府机关宿舍和军队大院内的干部子弟)都靠‘洗佛爷’(黑话,指抢劫小偷)挣钱,咱们也‘洗佛爷’去。”

“就咱俩?”

洪衍武拍拍后腰,牛逼烘烘。“怕什么,我弄了把三棱刮刀。”

陈力泉的鼓眼泡瞪直了,“出事儿怎么办?”

洪衍武侧头冷笑。“反正我是‘狗崽子’,早晚要完蛋呀。”

陈力泉皱了眉,“我怕不行。”

洪衍武故意装出不屑,“你要怕就算了,没劲。”

陈力泉一向不善言辞,语塞中脸涨得通红。

洪衍武其实早吃准了陈力泉憨厚重义的性子,此时又故意让语气软了些。“去吧,我就你这么一哥们。”

陈力泉没法了,只有点头。“那行,我去拿我们家擀面杖,楔人得劲儿。”

第一次狩猎,他们俩在一条狭长僻静的胡同堵住了猎物——一个小玩主带着俩佛爷。

洪衍武此时还是第一次用“插子”(黑话,指匕首刀子等凶器),动家伙时,由于没经验,三棱刮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自己倒先被对手划了一刀。

陈力泉一见洪衍武流血,当时就发了狂,抡起擀面杖一通猛楔。那仨小子根本不是对手,哭爹叫娘中,很快溃散而逃。

陈力泉却不肯善罢甘休,一人楞撵了仨小子二里地。不仅打得他们满头大包,跪在地上直叫爷爷,也让他们永远记住了谁是“陈大棒槌”。

最终,洪衍武和陈力泉第一次从别人的碗里抢到了肉。小哥俩用缴获的战利品买了一只美味的烧鸡。他们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共同分享了战利品。

在那时,整个社会都穷,所以在吃的问题上,人们的想象力也很有限。像电影里最穷奢极欲的汉奸、鬼子什么的,也不过是拿一只鸡腿狂啃。

而他们呢?拥有一整只鸡!

洪衍武脱下背心儿,系在胳膊上止住了血,而叼在嘴里的鸡大腿足以补偿火辣辣的伤痛。这是他们破天荒地的奢侈消费。

真他妈香!值了,死了都值了!

随后一段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下了水,他们在“特定的圈子”里开始变得威风、显赫、吃得开。

在很短的时间内,俩人不仅把家附近的大小玩儿闹(黑话,指玩主)都打服了,更凭着拳头聚集了一帮胡同儿里的半大小子,一天到晚听凭他们吆来喝去的支使。

他们每天带着这伙人,无所顾忌,满世界的溜达玩儿。不是去洗佛爷就是干架、拍婆子(黑话,指追逐女性)。愁闷被跺在脚下,烦恼被踹上了房顶,有人犯照(黑话,指用眼神挑衅)就锤,见谁不爽就骂,谁敢递葛就办谁。

洪衍武对社会上来钱的门道越来越熟,很快,他和陈力泉也有了依靠他们保护,定期上供的“佛爷”。此后吃饭顿顿像宴会,抽着高级香烟,喝着香辣小酒,日子过得像神仙。他们在混乱的社会上横冲直撞,那真是一段风生水起加牛叉闪电的日子。

同时,在这段颇值得回忆和怀念的生活历程里,洪衍武也开始变得自命不凡,开始迷恋发号施令的快感和挥霍财富的乐趣,他不再甘心做社会底层的“狗崽子”,而妄想要变成一个领导者。只可惜,一切妄想终因他被强劳而结束。

在茶淀的日子里,一开始对于洪衍武简直是一种折磨。当他喝着凉水解渴时,就会想到酒桌上的红白佳酿。当他抽上一口粗劣烟叶卷成的“大炮”时,他就会想起过去那抽不完的高级香烟。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从前的丰盛菜肴。

而只有在无数个梦里,他才能与自己的小哥们儿们三五结伴,在老字号饭庄里敞开肚子尽情吃喝。点上几个诸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糖醋鲤鱼、红烧狮子头这些传统菜,再叫上几升散啤,趾高气扬在饭馆里猜拳摆阔。

至于对未来的生活展望,洪衍武那时的想象力极其有限。说起来不过是出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找份好工作,要是还能住上带厕所厨房的单元房,那简直就是最高理想了。

与这种幼稚期盼所相背的,是时代一直都在前进。慢慢的,社会变得只认钱不认人。金钱已不再仅能换取物质的快乐,它的威力甚至连道德和人格都能收买。

在洪衍武被哥哥们赶出家门后,他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改变。钱不仅能遮盖像他这种人不光彩的经历,而且还能让他这样的人,重新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旁人的尊重。他毫无希望的前途,出现了一种改变的可能。

没多久,高鸣出现在洪衍武面前,提出想合伙倒腾走私香烟。这是当年最挣钱的买卖,洪衍武没多想就答应了。

高鸣出本钱,并且还有货源和买主。而洪衍武只有一对拳头,所以他必须去押货。

货源远在花城,单程就要两个白天三个夜晚,运气不好赶上火车在中途编组,没准还多等上几天。而且为了货物安全,回京时人要躲在货运车厢里。在火车咣啷咣啷的节奏中,动物粪便味道再加上毛发纷飞,一路的辛苦就不用说了。

好在钱是货到即付,第一趟洪衍武就分了两沓子大团结。这让他完全沉浸在了沾沾自喜中,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两千块不过是利润的一点零头,只是高鸣施舍的残羹剩饭。更糟的是,这点好处还使他上了瘾。

洪衍武太缺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不间断地在京粤线上奔波。可也恰恰因为跑动太频繁,货量又大,很快,他就被缉私盯上了。没跑几次,又因走私再次入狱。

等到再次刑满释放时,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已经一副大款样的高鸣竟又主动找上门儿。一顿丰盛的酒宴后。照旧无法抵制金钱诱惑的洪衍武,不仅打消了报复心,还喜滋滋被高鸣拉进了房地产业,与高鸣重新成了搭档。

这个时候的房地产业初兴,很不规范。当时还没有私人产权,房虫们倒卖的都是公产的居住权,而且价格没有任何规定,全凭着买卖双方的漫天侃价、就地还钱。实际上,这就是投机倒把。但由于当时尚无一条明确的法律制裁这种行为,这一行的确是致富的捷径。高鸣正是靠倒房拼缝,才在极短的时间赚了大钱。不过,高鸣拉洪衍武合作也不是好心,主要是因为树大招风,肥猪找宰。

说白了,那年头所有人的眼里都盯着钱。为此,有极大一部分流氓专爱找大款的麻烦,而高鸣早被这些人盯上了。不过,自从洪衍武成了高鸣的门神,高鸣就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些黑吃黑的流氓大哥们算计了。因为与洪衍武相识的老炮儿们,请顿酒彼此都给面儿。而那些不知道好歹的生混蛋,如还敢找事,不是折胳膊就是断腿。并且洪衍武还有个另外的能耐,就是在与同行争执甜买卖的时候,他可以用刀架脖子之类的招数,蛮横地硬抢过来。

洪衍武的暴力和高鸣的精明可说是天作之合,他们在房虫里也逐渐做出了名气。两年后,他们因此被“大人物”看中,开始创办正规的房地产公司,彻底完成了商界里小鱼变成大鳄的原始积累。

正规公司的管理经营方式,很快就让洪衍武脱胎换骨。尽管本质上,他只是个赶上了改革的东风,凭着投机天性和暴力手段起家的地痞流氓。但从他成为鑫景集团董事长的那天开始,他的穿戴举止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庄重,老练,一副大款神态,只是有点穷人乍富的飘飘然。当然,这种改变还远不只限于表面上,经过长时间一起共事的耳濡目染。逐渐的,洪衍武也从“大人物”和高鸣身上,还分别学习到了成功的种种诀窍。

原来狠毒和无耻才是聚敛金钱最有效的方法。多么上流的人,其本质也不过等同于用出卖自己的钱去他人面前炫耀,然后再去嘲笑他人的清贫。

这个世界本是人吃人的世界,要想活得好,就得咬别人。肉都是带着血的,要吃就别嫌腥,手慢了连屎都吃不上热的。

聪明的人,绝不要以对错良知作为置身社会的基点,而是心机最为重要。不怕你坏,只要你坏得让法律制裁不了你。

而在这些所有学到的诀窍中,洪衍武最欣赏的,也理解得最深的,无疑是流氓界盛行的一句话——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洪衍武一直觉得这句话是绝对的真理。表面上,“大人物”对他善待有加,高鸣也对他推崇备至,他们彼此看似合作无间,亲如一家。可实际上,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相反的,如果为了利益,他们也可以随时翻脸,甚至彼此算计。至于什么仗义、道义,那全是瞎扯蛋。在需要时或许可以用一下,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是为自我目的服务的。

洪衍武顿悟了,他吞噬他人血肉也愈发凶狠。发家之后,他也毫不吝惜地用金钱弥补自己,借以宽慰他那颗因丧失情感而支离破碎的心。

“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首先就体现在衣食住行上,洪衍武在购置了豪宅和豪车之后,把更多的金钱花费在衣着和饮食上。他开始鄙视非国际大牌的普通服饰,也再不屑于去光顾那些服务大众的家常饭馆。冰糖炖燕窝是每天必备的早点,鲍鱼和鱼翅成了饭桌上的家常菜。他在尽情吃喝间享受着财富的欢乐。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洪衍武在出入星级饭店和免税商场时,门童的恭敬及服务人员的殷勤,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满足。别说进门就有人鞠躬行礼,上电梯还有人专人伺候,就连在盥洗间办点腌臜事儿,都有专人上赶着替他扫平衣服、按摩肩膀和递擦手纸巾。那种让人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没人再在乎他不光彩的过去,也没人在意他手里的钱是怎么来的,只要他付得起钞票,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其实穷和富最本质的不同,就在于别人相待的态度。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为了证明成功,洪衍武常款待过去的小哥儿们和今朝的新朋友。过去轻视他的人全都对他仰视相看,并且招来更多的熟人、生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这形形色色的人们,或是求他帮忙办事,或是求他借钱救急,终日对他吹捧恭维。“洪董”的尊称代替了过去的直呼其名和绰号。而这种抬高他身份地位的称呼方式,让他很是享受,一度十分爱听。

这全是钱的力量!

品尝过海鲜滋味的人,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洪衍武不仅不想再过以往那种拮据的日子,而且对一般的小康生活也不再满足。这导致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心理,永远抽打自己去获取更多的金钱,以保证永远享受现在的生活。

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就在洪衍武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一次商场里的偶遇,曾弃他而去的女友方婷,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婷非常漂亮,但却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那种典型的、追赶时髦、喜欢潮流、不惜一切的女人。而对这一点,洪衍武太了解不过了。

方婷是他早在劳教前就“拍”上的“婆子”。那时的方婷对于他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就丝毫不感兴趣,她一直只关心他送来的时髦衣服和礼品。却从不劳神去想,这些贵重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她是典型的“拿来主义”。

他们的这种关系维持的时间也并不长,一听到他被劳教的消息,方婷就毫不犹豫地另投他人怀抱了。而解教后,当他再去找方婷时,不仅没能得到一丝温存,而且还惨遭了一顿奚落。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还能再次重逢,而且是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凭他一身名牌,明显已把方婷招惹得眼睛发亮。

如果说泡妞有什么必然成功的诀窍,那就是更多的权利和财富,当然还有魅力。一般来说前者比后者更重要,只要你有财富和权利,自然也就有了魅力。于是,在几次出入高级酒店和餐厅后,他们旧情复燃。

洪衍武出手阔绰,买衣服,买首饰,随意出入高档歌厅舞厅。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让方婷一改旧日的冷淡,她变得热情似火,温柔顺从。

洪衍武还带方婷参观了他的住所。那栋刚装修好的豪华别墅彻底使方婷臣服,她开始主动投怀送抱,并全心全意满足他所有要求。

不久后,方婷拿出了一张医院开出的怀孕证明,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婚礼排场惊人,引人瞩目。

洪衍武自以为他是靠金钱换取了爱情,对婚后的生活无比满足。可他却全然不知,方婷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怀孕了,他是替别人白养了七年孩子。直到偶然的一次,他带发烧的女儿去医院看病,化验单上的血型才让他发觉了真相。

在异常的愤怒和狂暴中,洪衍武几乎是一路开着快车闯红灯回的家,下了车就抱着吓哭了的孩子冲进了卧室。片刻后,抱着孩子的方婷就被他赶到了客厅。

“贱货!你骗了我七年!”洪衍武怒不可遏,声音尽显阴毒。

“爸爸……”仍有些发烧的女儿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被他的反常吓得发抖。

洪衍武看在眼里不禁一阵心痛。可一想到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他又立刻硬起心肠,满目赤红。

“她到底是谁的种?”

眼泪不住从方婷脸颊上往下流,她没回答,只自顾揉着被扭痛的手臂。

家里的保姆、厨师此时都明智地躲得远远的,没人敢走近。这种事搅和进来,饭碗说砸就砸了。

等到客厅里只剩三个人时,方婷才开口,她声音淡淡的,没一点愧疚。“是谁的不重要,既然你容不下我们,我带女儿一起走……”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让洪衍武暴怒,“你还挺大度?我帮你白养了七年野种!”

方婷的声音不阴不阳。“我是为钱才嫁给你,可你让我一直都觉得恶心。”

“我看你还恶心呢。滚,滚蛋!”

洪衍武从卧室拿来行李箱扔下楼,箱子被摔得打开,里面都是方婷的衣物,乱纷纷散落在地上。

方婷整理好被摔得散乱的行李箱,擦干了眼泪。“我们会走。不过,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做了你七年的奴隶。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

“就是做佣人,正常工资也该有吧。”

“你要多少?”

“我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一个月就算两千块,工作七年,你算算吧。”

“二十四小时?你夜游神啊?还不是想多要钱。”

“我卖给你的睡觉钱,也不只这些!”方婷情急大叫,随后再次流下眼泪,“这点儿钱对你算什么?我还要养女儿。”

洪衍武毫无怜悯,反而一脸凶相紧逼一步,“我希望你和这小杂种都饿死!”

方婷歇斯底里大叫,“我现在就去找律师!我要告你!”

“就怕你没这个胆量。”

“我有。”

“你有个屁。我还告你呢,我告你通奸,诈骗我钱财。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贱货。”

方婷楞了,片刻后默默地擦了眼泪,背上行李,手紧拉住孩子。

女儿被方婷强拉着走向大门,忽然回身看他,哽咽着伸出另一只小手。“爸爸,你不要我们了?”

洪衍武紧咬着牙转过头,一言不发。

方婷彻底死心,拉着孩子推门而去。她们至少要走两公里才有公共汽车站。

二十分钟后,洪衍武开车去追她们。

夜,黑暗冰冷。

车灯照射下,洪衍武远远看到母女俩迎着树梢刮来的寒风低头前进。一股强风吹得孩子打了—个趔趄。方婷把女儿夹在身侧,俩人拥抱着,一起顶风挪动步伐。

车超过她们停下,洪衍武摇下车窗,看到方婷没抽泣,也没落泪,表情冷冷的,根本不看他。

洪衍武招呼母女上车。

方婷不理睬,没有止步,也没回头,拉着张手要爸爸抱的女儿继续向前走。

洪衍武手里拿着好几叠钞票从车窗伸出,方婷还是不理睬。

洪衍武下了车,硬把钱塞进方婷怀里,可她却抓起钞票,一叠叠用力丢在他的脸上。

钞票散落,被大风吹得飞舞,青蓝色的百元大钞刮起一阵激烈的钞票雨。

等钱被风吹净,风中的母女已远去,远处还能听见孩子不停叫着爸爸。

不知为何,洪衍武的心忽然有点儿动摇……

回忆过去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那些让人心酸的过去。

污秽混乱的卧室里,一堆被肮脏衬托的黄金和钻石还在闪亮。而洪衍武却已经失去了欣赏它们的兴趣。他这时忽然意识到,原来他被孤独折磨的日子,其实在他赶走妻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所房子也早就是个监狱了。

离婚后,他也曾多次设想过,如果当初他没选择漂亮的方婷,而是娶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妻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么会是多么幸福。

这个念头使他不得不承认,当初他只是被方婷单纯美好的相貌、皮肤、身条所吸引。他自以为拥有爱情,其实得到的只是一具可供发泄的道具。

如今的他没有妻儿,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可以信任,却完全养成了对财富的依赖。可悲的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的逃生之路仍要依靠这些财富,他永远都是金钱的奴隶。

在情绪低落中,洪衍武把所有财富都塞进一个提包,带着他仅有的一切离开了房间。

第十章孤寂的豪宅

洪衍武坐在客厅的小牛皮沙发上,一直在用右手抚摸身旁一件黑豹雕像脑袋。

过去的他常像这样子坐在这里。这只来自非洲,按照真实比例精雕细刻的黑豹木像,脑门早被他摸得滑溜溜的。

洪衍武的行李已经打好,脚下的提包里除了他的财宝,还塞进了一把菜刀。

他马上就要走了,现在就是想再看看这间客厅,和他的房子做最后的告别。

想当初买下这栋房子后,洪衍武是专门从香港请来了一位在国际设计界闻名遐迩的室内设计师,来做装修设计。

那个设计师曾为英国皇室服务过,客户也多是名流显贵和巨富商人。在得知他喜欢宫廷贵族式的华丽风格后,设计师耗费了一笔八位数的装修资金,使这所房子唤发出了堪比白金汉宫的光彩。

洪衍武还记得当初刚装修完工,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客厅时的惊讶。

客厅里的水晶灯、落地灯、硬木家具、窗边的沙发……随便拎起那件,都价值数以万计的美金。所有的装修材料、家具、配饰、甚至连花草都是进口货。房子里的每一样,无不让他感受到“天壤之别”四个字在现实里的意义。

当他手扶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扶手,沿楼梯缓缓盘旋而上时,他的心里荡漾着激动,由然升起一步登天的感慨。想当年他在福儒里观音院所居住的小屋,甚至还没客厅厕所的一半大,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他爱极了这所房子。

可现在,昔日的华丽被淹没在灰尘之下,屋里的一切都只显现出可怕的冷漠。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含苞欲放的鲜花,没有悠然自得的金鱼,没有一丝的温馨。曾经让他多么激动大宅子,现在剩下的却唯有伤感。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变化。

当然,这里被那些外人祸害得像被八国联军打了劫,可这并不是让他感觉憋闷和压抑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座足以让人打着滚儿折腾的豪华住所,这个用暖白色和柔和金色构成的“华丽城堡”,正因为缺少了亲情、爱情和天伦之乐,才完全丧失了生命力。

洪衍武忽然感到房子里若隐若现出现了昔日孩子的欢笑。

是产生的幻觉吗?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孩子的欢笑了。

他在毫无意识下,脸上泛起了一丝温情的微笑。

他怀念起很久前被他赶出家门的那个女孩。他想念她在意大利贵妃椅上留下的淘气脚印,想念以前的客厅里总散落着她的玩具,想念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去摘花园里的樱桃,想念她每天晚上都要爬到床上和他嬉戏……

她是个多么招人爱,招人疼的小家伙。

可她……却不是他的女儿,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沉下了深渊。

洪衍武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提包走到大门口。手摸到门把手却又停下转过身来,面对宽阔又空洞的楼梯,最后凝视这间了无生气的房子。

他忽然有所感触:富人有富人的悲哀,穷人有穷人的幸福。

父善母慈、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儿孙绕膝,这是大多数国人对幸福最简单的追求。即使很多人家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有亲人互相关爱的温馨。然而,这些普通人都可以拥有的平淡幸福,对于他来说却永远失去了。无论他付出多少钱财,他都无法再得到天伦之乐带来的幸福感。

自从只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夜幕降临后的大多光阴,对他就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在这栋价值千万美金的豪宅里,有书房、健身房、台球室、游泳池,甚至还有个小型的电影院。可他每次靠这些消磨时间,却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丧失了兴趣。而且家里静谧带来的孤独让他恐惧,他必须在喧闹热烈有别人陪伴的环境下才能放心入睡。他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保姆,厨师,司机,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为了躲避孤独,他曾每天周旋在各色俱乐部、会所或者赌场里,尽情享乐。

今宵酒醒不知何处,他永远举着酒杯在赌台上、舞池里、音乐中醉生梦死。

他开始更换着不同的女人,他希望多样的女伴能赶跑他的抑郁。在床上,他享受各种女人的爱抚,尝试各种刺激的方式。可当一切新鲜的刺激的花样儿都尝试过后,心底的寂寞仍然会发动突然的袭击。

他只感到无尽的厌烦和疲倦,金钱的魅力似乎黯淡了。

拼命赚钱,就为了这个?

全球高消费和高享受的地方他都去过,可他又到底享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不停地消费着生产垃圾?

人到中年,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了,怎么所追求所拥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禁不起推敲。钱越多真的是好事吗?

这个道理,他在被高鸣囚禁的岁月里才想清楚。

洪衍武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可怜,说到底,他只是个嫌钱的虫子。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他为了钱曾不惜一切,付出的是所有亲情。原本他不在乎,可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其实才是真正意义的穷人。如果这时候要是有人出价能让他重活一回,哪怕付出所有,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又能到哪去买呢?

到了洪衍武必须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刻,房子仿佛一下老了,客厅里的家具色彩暗淡,似乎也都在慢慢腐朽。光洁的进口木质地板上只有一个孤单渺小的影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打开了大门,冒着风雪走了出去。

花园里,风雪更大。

洪衍武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花园的铁栅栏大门。随后在车库里,他找到了那辆“银奔”。让他意外的是,不仅车窗玻璃明显受损,而且一支雨刷器还坏了。这对雪天逃亡来说,简直倒霉透顶。

不过他更清楚,只有在餐厅里的三个人醒来前才是安全的,而他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的宝贵时间尽快远离这里。别无选择。

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风抽打着雪马上灌进了车库。汽车灯光照耀处,清晰看到雪片像被扯烂了的棉絮,成团在空中飞舞。

洪衍武驾驶汽车慢慢从车库驶出,在最后经过花园大门时,他忍不住降下车窗探出头,回头梗着脖子对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喊了一嗓子。

“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似曾相识。洪衍武猛然记起,三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走出监狱大门时,似乎也是这么拼力的喊过。可这次不同的是,他是和曾拥有的一切做最后的诀别。

当他驾驶汽车开出花园大门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泪腺分泌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

见鬼,他居然哭了!

第十一章如果再回到从前

漫天雪幕。

公路上全是车,但都开不快,车灯全亮,一串星星点点直至远方。

现在是晚上20时左右,洪衍武驾车,已经到了京通快速公路,坐在车里能看见那条笔直的通惠河岸。旁边就是地铁八通线高架桥,再往前就快到京城五环了。

他的计划是从京城一路奔北,直奔最近的边境。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离境,不管是外蒙,高丽,还是俄罗斯,只有出去了才能安全。

因为了解,所以他更畏惧即将追捕他的力量。只要还在国内,他脖子上就等于套着一条要命的绳索。一旦人家收紧,他毫无疑问就得隔儿屁着凉大海棠(谑指死亡)。

所以,按他早想好的,得先去找过去的那些“朋友”帮点“小忙”。比如,要他们把这辆“银奔”开到外地去,同时再给他换一辆无法追查的车来用。当然,任何事都无需告诉他们,彼此都会心领神会。这辆S350也足以作为让他们保守秘密的报酬。一旦他从京城离开,即便高鸣能找到他们,麻烦也早与他无关了。

洪衍武振奋了下精神,开始用车载电话拨打号码。

“喂,钉子……什么,急救呢?……心肌梗塞?”

“大老屁,你这老小子,有事找你……什么?你现在是警察的爹?……啊?为儿子收手了?”

“我找小钢蹦儿……什么?死啦?……不对呀,他才四张(黑话,张指十)多啊……俩月前飞机失事?”……

洪衍武的脸色真比撞见了鬼还要难看,他直盯着前面那辆深蓝色“马三儿”的车尾灯发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情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战战兢兢拨了个座机号码。

“我,我找老晃儿,……什么?和驴友一起去爬箭扣长城了?……这不瞎掰吗?这大雪的天,他又是个瘸子……啊?都失踪三天啦……什么?让我挂了?别耽误警察来电话?……唉,等等……”

放下电话时,洪衍武眼睛里一点神儿都没了。他嘴唇抖个不停,似乎在揣摩时间的威力。忧郁、愤懑、绝望的心情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一不留神,老江湖都成“老浆糊”啦!

是啊,无论当年怎么样,他们这拨人早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原来被时间当作垃圾扔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他如今只是一条风雪中独自踏上逃亡路的孤狼。

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洪衍武抿着嘴,不得不马上盘算起全新的逃亡细节。

一切有摄像头的地方尽量不去,要带上口罩帽子伪装形象。一切公共交通都不能坐,连夜就得找辆能换牌子的黑车离开京城,等到了外面再喘口气。

嗯,等进了市区,不管别的,必须得先把这辆车“处理”了。

可把这辆车停在哪呢?

嘿,偷偷开进护城河里保险。

对,这是个好主意。

能逃得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可不管怎样都该去试试,这就是一次赌博,一次可算得上惊心动魄的赌博。

一想到这儿,仿佛要去的是一场“死亡之旅”,洪衍武禁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再看看黑洞洞的前面,他又神经质地笑了。

赌博?人生不就是赌嘛?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只不过他这把玩的大了点儿,筹码是他的命。

赢?

能赢吗?

输?

也许会输。

赢了活,输了死。别无选择。他不想赌,可行吗?

不过总算是顺利逃了出来,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想到这个,洪衍武又觉得自己运气其实还不坏。又乐观了些。

他开始自言自语宽慰自己,“逢凶化吉。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接着,为了镇定情绪,他又打开了收音机。

车里放的这首歌曲,是记忆中一首熟悉的旋律。一个糙老爷们的哑嗓儿极具特点,居然唱得舒缓顺畅,就跟流水似的。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挫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

洪衍武听着,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为他播放的。

他使劲儿地想这首歌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又跟着哼哼起来,却也哼不成调。可真够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这辈子活的是值了还是亏得慌?

皱眉中,他忽然满心说不出道不出的别扭。

嘛呢?有病吧你!

他骂了自己一句,不想找答案了,目光都是红的。

世上没后悔药儿。

刚过五环,路边一个广告牌从雪雾里冒了出来,上面是一个外国品牌的冰淇淋。在这样的天气里,广告牌上挂满了冰霜,使广告的内容格外生动。

这一幕立刻让洪衍武怀念起过去,他想起了以前常喝那种橘子汽水的味道。那时没人追捧爱啃达斯,更不知道什么是广岛咖啡。然而光阴荏苒,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路边再也没有木头的电线杆,副食店也变成了连锁超市,澡堂子成了洗浴中心,自行车被电动车取代。如今整个京城都变了,改变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的变化。

这里是哪儿?沪海?东京?纽约?糊涂了。

他来过这里吗?这还是他出生的地方吗?

过去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一个现代化的京城叠加在过去那个传统的京城之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京城的样子,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可以是任何一个摩登都市的翻版。

一眼都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各式建筑都让人找不着北。看,那么多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一个比一个庞大高耸,气派非凡。一个赛一个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谁看着都觉着挺不错的,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是满楼的阴谋诡计?还是整层整层的男盗女娼?到底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正在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进行着?又有多少寻求刺激男女正在办公室里苟且偷欢?

摩登的节奏将过去的味道冲得越来越淡,过去的生活被时光一点点磨砺个精光。京城的老字号们不断被“埋葬”或者被“消灭”。人们投奔了摩天大楼,SHOPPINGMALL,肯炸鸡和星达克。旧有熟悉的街道胡同大片大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富力广场,SOHO现代城,国贸,鸟巢,水立方,华视大裤衩,这些现代的地标性建筑。

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现代繁华永远如是。

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回不去了。

“……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历经生活试验,爱情挫折难免,我依然期待明天……”

这样的歌词,怎么听都觉得心里酸涩涩的。

洪衍武心潮起伏。他像是喝多了酒,感情变得无比充沛。

人生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他这个“祸害”也是扔了五十奔六十走的人,多快呀?这五十二年,闹哄哄的是为什么呢?

他活的这几十年,二十岁以前是个小坏蛋,二十岁以后是个糊涂蛋,三十岁变成个大混蛋。总结过往,全是一片腐败和自我放纵。一辈子为了金钱拼得你死我活,为了利益斗得浑身是伤,其实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

他整个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轨迹从不曾美好。

洪衍武不由自主开始设想起他的老年。孤独的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佝偻着身体,满心懊悔地回忆着失去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成了孤魂野鬼……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在车里大吼一声,“我这辈子,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后,他居然,又哭了。

真邪门!

雪下得很高调,满天皆白。

车开得却很低调,每小时五十公里。

洪衍武没法开得太快,天气实在太糟,而且他身体又太差,只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他的精力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最让他不耐烦的是,一辆拉货的重型汽车死死挡住了前面的去路。连续几公里,他的车就这样一直被前面的重汽挡着,只能跟在后面缓缓而行。

他终于忍不住按响了喇叭。

又过了老半天,重汽才终于开始向路边避让。

洪衍武不想错过时机,猛一踩油门,越过白线,向前飞驶。可就在超车的那一瞬间,他却惊觉面前一片光亮耀眼。

原来,从对面车道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宝马X7竟然失去了控制,腾空而起。而车飞跃过公路中间的隔离带,此时正对着洪衍武的车头直冲过来!

怎么会?!

无法躲避,刹车已经太晚。眼见宝马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随即竟变成了一片惨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空在打雷吗?为什么会有轰鸣声?

天地间的雪,为什么又会是红色的?

风行烈!他居然在飞?

洪衍武真的在上升,感觉到身体放松,放松,简直是飘荡在天堂。他什么也懒的想了,只是看着天上的银河。

银河?

不,原来是公路上的汽车灯光。而那些车又忽然变大了,越来越大!

身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又让洪衍武清醒过来,他被迎面而来的汽车一撞送上了天,而现在正冲向地面。

从没想过这么狗血的电影场面会成为终结他生命的原因。

他要死了!

洪衍武拼力把自己的双腿抬起来,死也要踩老天一脚。

顺着自己双腿,他看到了夜空。

天,真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的风扑在脸上,呼!

在落地前,他就已经窒息。

而当他的身体砸落在地面时,听来就像一条饿急了的狗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生命,真猝不及防!

第一章惊醒

“起来,快起来……”

一个女人的催促,在嗡嗡的嘈杂声中越来越响亮。同时还有一只手在推他,即蛮横又无理,缺乏对人起码的尊重。

洪衍武皱起眉头,闭着眼推开扒拉他肩膀的那只手。

“说你呢,别睡了,起来嘿!”

不耐烦的声音却变得更焦躁,随即一个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

什么玩意?

洪衍武猛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居高临下,正虎视眈眈瞪着他。

洪衍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从座椅上一下蹦起来。他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动尾巴翻了个身,“呱嗒”一声稳稳站落在地上。

瞪他的人似乎更出乎意料,倒像被他吓着了,“刺楞”一下,紧着后退几步。

“呦,蹦的还挺高。你以为你是呱嗒扁儿(土语,指尖头蚂蚱。学名中华剑角蝗,翅膀呱嗒作响得名)?”

话是损人的话,可口音听来真是亲切,一口标准“京片子”,洪衍武已经久未听到过了。

他真有点搞不清状况,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

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手里正倒拿着墩布,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娘们就又发话了,口气像是抓了个特务。

“举起手来。”

洪衍武赶紧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一脸迷茫。

妇女继续数落,一点不客气。“怎么跟这儿睡啊?叫你还不起来,装什么大瓣儿蒜你。”

洪衍武仍然没做回应,因为他已经被妇女一身的蓝华达呢制服吸引住了。他死盯着妇女头上还带着大檐帽,帽徽竟是一个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

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演戏哪?

洪衍武带着疑惑又开始环顾四周。

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屋子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立柱和四面墙壁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墙边还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身旁放着行李。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或是在张望,或是在交谈。除此之外,到处是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脚步匆匆,穿梭往来。

这戏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

洪衍武再仔细一看,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绝对的天衣无缝。

拍大片儿呢?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还走上写实派了?

可……空气怎么这么污浊?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不对,这哪儿啊?这摄影棚也忒大了……难道……可我确实……车祸……这怎么……

洪衍武已经感觉到出大问题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在呼吸?甚至,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味、温度、声音、影像?

他一边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边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可马上,他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张开了手掌。

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

洪衍武先是直了眼,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

还好还好,都在都在。而且这身体……有劲。浑身是劲。

周围也是一样,空气还在,温度还在,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

没死?我没死!我确实没死!

洪衍武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了。可正当他为生命狂喜的时候,澎湃的感情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因为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

“干嘛呢你?有病是怎么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看着是真生气了。

惊骇中,洪衍武一阵心虚,“我,怎么啦?”

“刚问你话呢,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装傻充愣学抽风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只会一个劲的“我”了。

“恶心不恶心?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呢……”

妇女一数落上就没完了,可骂到半截,却忽地停了口。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些惶然。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几眼后,她才又脱口而出。“你?不会是神经病吧?”

洪衍武一听这话,身子瞬间僵直。不过这也难怪,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连连否认。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妇女脸色稍缓,随即她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片刻间,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简直成了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洪衍武还是没反应,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

可值班员却厌烦了,根本不给他这功夫。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拿着你的行李……快点!”

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他慢,薅着他就往外拉,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没容洪衍武答话,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刚想低头,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我说这么味儿呢?还踩了屎了你!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

“赶紧走,没事别这儿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这才又冷哼了一声,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颤抖着手,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像是猛地盖在了他心上,沉甸甸的给了他一下子。他整个身体像在过电,四肢大脑都是麻酥酥的,四周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

茶淀清河农场?难怪刚才值班员那副嘴脸……

在京城人的眼里,茶淀这个地界儿根本就是流氓和坏人的代名词,因为那里在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京城人只要是进过看守所和监狱的人都知道那儿。而那些因惹事生非、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殴被送进茶淀的强劳人员,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劳改犯”。

可实际上,强制劳动教养其实算不上刑事处罚,只能算是行政处分。但大多数的人由于分不清犯人与劳教的区别,索性把劳教与犯人划上等号。所以劳教分子虽不能算是犯人,实际上却一直遭受着如同犯人一样的待遇,在社会上更是同犯人一样遭受歧视。

洪衍武手捧着纸张,已经懵了。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真的假的?这也太……

明明是不可能,可身边的一切却又这么的真实。

洪衍武呆立半晌才从懵懂中清醒,却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

“啪!”

耳光嘹亮。

他呲牙裂嘴,泛出泪花。

周围忽然一阵混乱,人群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真使劲唉。把自己都扇哭了,这五个大指印儿……”有人瞅着挺乐呵。

“快走,这人有病。别招他……”也有人发出惧怕的声音。

“怎么着?什么事?好玩吗?”还有上赶着过来凑热闹打听的。

“看嘿,这神经病多半儿安定(指安定医院,京城精神病专科医院。)跑出来的。你看,没事他扇自己玩儿……”更多的人则根据自己的想象发挥,跟别人描述着。

“嘘。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听到最后这句,洪衍武已经彻底回过了神。他这才发现这大棚其实是个候车室,出口是紧挨着的两扇门。他站立的门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堵了个结实,不少着急出来的人嘴里吆喝着“劳驾”“让让”,正费力地往外面挤。而旁边另一个门口,出来进去有不少人也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一有站住的,跟着也就走不动了。

我嘞个去,交通大堵塞。可别把警察给招来……

洪衍武突然醒悟过来,抄起地上的铺盖卷儿就往外硬挤。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后退闪避,还有人惊恐地大叫,“疯子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让场面混乱起来,许多人嗷嗷叫着乱跑乱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京汴梁的牛二爷复生,跑到这儿来遛弯来了。

洪衍武眼尖,把握住人堆里瞬间闪过的一条空隙,夺路而逃。在一通硬挤硬冲的狂奔之下,他终于突破了层层包围,一溜烟儿逃离了热情关注他的人民群众,只留下身后的一片混乱。

洪衍武奔跑着从南向北穿行。直到向西拐过了一个弯,他才把行李卷扔在了地上,从拐角的墙边探出脑袋回头张望。

果然,他看到大棚候车室门口,出现了两个蓝色制服的民警。刚才围观他的人里,还有几个人冲着他跑掉的方向张望着,似乎对他的离去很是恋恋不舍。

这要慢半拍非惹麻烦不可,真悬。

这年头可真是,人民群众的好奇心都大了去了。谁的举动稍微反常点儿,就立马就成焦点。

洪衍武的确感到了心惊肉跳。他真没想到一个不留神,竟出了一次这么丢人的风头。

又过了片刻,他再次探头看了一眼。还好,人群已经恢复平静。两个民警也没有追来,在原地疏散着聚集地人们。

他的心踏实了,扶着墙回身。

拐过弯的这边,是个不大的广场。熙熙攘攘,人也更多。

洪衍武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高大水泥建筑下,建筑前面排着几列长长的队伍。一列列的铸铁栅栏把队伍最前面的人们分开,那里人头涌动,大家都挤在一排排木头窗口前,窗口上方高挂着“售票处”三个大字。

队伍中有些人也正注视着他,显然他们看到了他刚才仓皇逃窜的样子。

为打消这些人的好奇心,洪衍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举止,装作无事站直了身子。同时,他的心中却在狂跳。

这里?难道是……

洪衍武向上仰头看去,水泥建筑的屋檐下,铁路路徽两边各有一条巨幅标语。左边是“伟大的红色政权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气势磅礴,红底白字。屋顶上面那最大的几个立体字因为距离太近,斜度陡峭而辨认不出。

他又向右前方跑了几步,然后向左转身,从正面再次去看建筑,终于看清了建筑上的四个大字——永定门站。

这四个字几乎是冲进他眼睛里去的,使他的大脑又迎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击。

他再向身后看去,广场的后面是马路,过了马路是一条河,河流远隔的对岸一片葱郁,还围着绿色油漆的铁栅栏,似乎是个公园。

这里要是永定门火车站,那里就应该是——陶然亭公园?

虽说眼见为实,可洪衍武还是没法就此下定论,他甚至重新怀疑起现在所感受的一切只是个不寻常的逼真梦境,一个他醒来前做的梦。也许他的身体正在医院里抢救,这些只是他脑中的臆想。也许这一切的确只是巧合,或许是谁搞出来的恶作剧,又或许是******外星人搞的什么见鬼实验……

还有个简单方法可以检验。

洪衍武干脆跑到售票窗口前,去找当日列车时刻表核对。自然,他是不会找到熟悉的液晶屏的,发车时刻表还只是写在悬挂的几张黑板上。不过,当他夹在人群中垫脚张望了一阵,总算是证实了今天的日期。

确实没错,今天就是1977年3月21日。

洪衍武盯着黑板上的数字,眼神又发直了。他真希望能想出个合理解释,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全都说不通。

突然,他又想到,如果这一切要是真的,那他的样子……

洪衍武扭头四顾,忽然注意到出站口旁边有很多的玻璃窗。在一阵莫名的忐忑中,他不知不觉被吸引着走了过去。没想到,当他站住脚步时,玻璃的反光中竟然真的呈现出奇迹。

那里面映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瘦削,短寸头,上唇已经有了淡淡的绒毛,额头上的那道已经陪了他几十年的刀疤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张黝黑的脸看着熟悉又陌生,表情既悲又喜,正露出一幅合不拢嘴的讶异表情。

这确实是十七岁时的他,但还不完全是那个往昔的他。因为镜中那双正专注看着自己的锐利眼眸,同样流露出了沧桑的味道,这无疑也证明了过去那些岁月仍然在他身上产生作用。但除了这双眼睛以外,玻璃映出的人,看起来完完全全还只是个未经世事历练摧折的小子。

尽管洪衍武心里早有准备,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震惊不已。

老天,他真的还活着!而且,还奇迹般地回到了1977年3月21日。

这一天,是他解教后回京城探亲的日子,而这个地方,千真万确是他刚下火车的地点,永定门火车站。

第二章永定门火车站

永定门火车站坐南望北,隔着护城河与陶然亭公园相对。

火车站正面是售票口和出站口。在水泥砖铺就的广场东侧有个七八米宽的夹道,进去是个空场,如果要找进站口和候车室,必须拐到这里才能看见。候车室在空场最里边,门朝东开,门口正对着几棵高大的杨树。刚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被值班员轰出来的。

这个火车站其实相当有名,因为它就是后来全国最重要的高铁枢纽——京城南站,只是要到一九八八年,它才会正式更名。和洪衍武记忆里差不多,目前的永定门火车站还是一个落后混乱的老车站,公共设施相当落后。

如若放眼望去,现在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火车站建筑低矮,玻璃肮脏。别说售票窗口只是一排木头小窗户,就连候车室看上去也只是个简易的铁皮大棚,只要站在它的外面就能看到车站里面高高的过站天桥。

另外,不仅广场上的地砖破碎的不少,铁护栏的油漆也差不多都剥落了。周边的砖墙上,更有不少地方存在着坍塌和缺砖少瓦的现象。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破砖墙的墙面上目前仍残存着不少“运动”时期的遗迹。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不知是因为经历太多的风吹雨打,还是被人当废纸的偷偷撕下,大部分已然残破,被风吹得烈烈而动。而且除了这些,广场上还任凭旅客们随心所欲地蹲坐躺卧、乱扔垃圾,而无人干涉。

没人愿意相信这么混乱的地儿就在距天安门不足十公里的地方。但其实,这种客观状况一直都存在着。要说起来,这都是因为建设的时候永定门站就被确定为临时车站,而且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间,几乎就没有改造过。

不过,也正是由于永定门站专门发放慢车和临时车,是京城最平民化的车站,所以只有从这里发的车才会在茶淀站停车。

茶淀站其实是个京山铁路上最不入流的三等小车站,简陋得连站台都没有。那里从来不停快车,慢车停靠站的时间也只有两分钟,在那里上下的多是劳教和前去探望的家属。这个小站之所以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是因为附近的“清河农场”。

被称为“清河农场”的劳改队是新社会第一座大型劳改农场,原本是为集训三民党特务创办的。它名字中“清河”二字其实并不是指河,而是指“清清河水涤荡灵魂”之意。“清河农场”其实是最正式的称呼,可就因为往来都要在茶淀车站上下车,所以大家还是把它习惯叫为茶淀劳改队。

一年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坐车,被押解到清河农场的。同样的,他也得从茶淀站乘坐这种慢车返京。实际上到昨天为止,他已经在清河农场度过了三百八十八天的时光。

“呜——!”

一声刺耳长鸣,车站里传来嘹亮汽笛声。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充满了力量与激情。

洪衍武被震耳的汽笛声惊醒,停止了面对玻璃窗继续发呆。他把解教证明、请假证明和火车票票根通通收好,然后开始清点他的全部家当。

可没想到,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图案的棕红色钞票刚被掏出来,就又让他出了神。

他永远忘不了,这五块钱是老薛队长送他上火车前,硬塞给他的。

老薛队长是茶淀的管教,家里很困难,一家老小全靠老爷子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他清楚,为挤出五块钱,老爷子不知要啃多少天的窝头咸菜,所以他绝不肯收。可老薛队长却不容他推辞,说不希望他因为没钱再打别的主意。竟死按住他的手,把钱硬塞给了他。

另外,老薛队长因为怕他路上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还特意提前在“炼钢工人”的左上角,空白较多的地方用笔给他留下了农场的电话号码,“26110——9”。

对这一切,他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叫着薛大爷给老薛队长深深鞠了一躬。

或许是可怜他小小年纪竟然被送来和成年人一起劳教,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在他劳教的一年多里可真没少照顾他。要说实在的,他从不认为薛大爷是警察,那根本就是个好心眼儿老头儿,一个难能可贵,笑眉毛笑眼儿的善心人。薛大爷对他,一点儿也不比一个真正的父亲差。这次解教返京,全因为老薛队长的帮忙,场长才多批了八天的假,给了他长达十五天的探亲假。并且在他回京这一天的早上,也是这位老爷子,像送儿子一样把他送到的车站。

洪衍武还记得,老薛队长送他踏上返京火车时的情景。

3月21日,也就是今天的早上,在火车刚刚停靠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可在火车开动前,已经陪着他冻了半个多小时的老薛队长,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反复地嘱咐他。“别惹爹妈生气,回去别惹事。学好,长记性。”

一想起这个,洪衍武的眼角就有点湿了,赶紧用手背蹭了一下。

上辈子他是个白眼狼,让老爷子白疼自己了。这回可不介了,他一定听薛大爷的话。

在他的前生,本来这次假期结束后,按照规定,他应该是回到农场就业的。他的户口也会正式落户茶淀,彻底丧失做京城人的资格。

但他上次返京之后,却根本没回家,也没回农场就业,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就是因为这样选择,才造成了他与父亲两个人的终身遗憾。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洪衍武提溜了下鼻子接着往下数。

这张“炼钢五元”,其实已是他手里最大面额的钞票。此外,他手里剩下的就是些毛票和分币了。

别说,这些票证可是好久没见过了。而在这些钱币中,他瞅着最新鲜的,莫过于那张绿色的五分钱纸币。不要说票面上的军舰图案,就连世上曾存在过这种面额的纸币,他都几乎忘记了。

其实像这种纸质分币共分为三种,一分,二分和五分,它们都属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由于第二套人民币大部分已经被回收停止使用,市场上也仅余这种小额的纸质分币尚在正常流通。其实,这种小额分币一直到第三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市场时也还能见到,不过那时也仅剩下最常见的黄色一分纸币了。

很快,剩下的散币数完了。纸币有三块五毛五分钱,另外就是一毛三分钱的钢蹦儿了。连同五元大票加在一起,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这就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别说,这数儿还挺吉利。

点完了钱还有粮票。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可以很自由地购买食品,但在这个年代,要想购买任何食物,几乎都必须出示粮票,后世有人把粮票形容为“吃饭护照”,也有人叫做“第二货币”。其实粮票的重要远远超过真正的货币,应该叫做“生存护照”“第一货币”才对。要是没粮票,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能把人饿死。这绝对是票证年代的特殊情况。

洪衍武手里的粮票都是茶淀农场发的。虽说农场早出了京城范围,可仍隶属京城劳改局管理,所以所发的票证也都是京城粮票,倒是不存在异地不能使用的问题。他在探亲假期内,可全得靠这些票证填肚子。

要说起来,粮票这种不到火柴盒一半大的小纸片,可要比人民币更多种多样。这都是因为当时人们的饮食划分是主食多于副食,副食里又以青菜为主。所以人们肚子没油水,导致了粮食需求量大。而粮食供应里粗粮又多于细粮。所以粮票就变得五花八门起来。以京城为例,这时的供应比例是二成大米,四成白面,四成玉米面,被老百姓们戏称为“二白一黄”。

洪衍武点完的粮票一共是十二斤三两。其中米票一斤半,面票五斤一两,剩下的就都是粗粮票了。除此之外,还另外有一张二两油票,这可不是后世那种给汽车加汽油用的,而是去粮店购买食用油用的。

至于那把旧钥匙……

洪衍武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这俩烟屁股?

去,什么玩意。

洪衍武一抖手,义无反顾弹掉了俩个烟屁,只把半盒火柴揣回了兜里。可刚扔完,他也想起来了。

别说,劳教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这种爱好。

原来,那时的洪衍武最喜欢替管教干部打扫办公室,由于积极的态度还受过表扬。可他的目的却并不这么简单,其中的真正缘故是因为盯上了簸箕里的烟屁股和干净信纸。为的是把烟头里的烟丝掰出来,制成用手“拧”的“烟卷”,俗称卷“大炮”。

农场不让教养抽烟,洪衍武只有抽这种手工卷成的“大炮”过烟瘾。这事儿没人知道,为了保密他连陈力泉都没告诉。

他也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好歹比别人没烟抽强。而且通过这事他还了解到,管教干部们把烟头都抽得奇短,这让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那扔了的俩烟屁,恐怕是他藏在身上的“纪念品”。

总之,他目前的财产已经数清。人民币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粮票合计十二斤三两,二两油票,半盒火柴,一把钥匙……

哦,不对。洪衍武忽然想起身后广场的地上还扔着一个铺盖卷。

他掉头一路找回去,却发现原地只有烟头和纸屑,那又脏又破,油叱麻花的铺盖,此时却居然不见了。

是被扫垃圾的扔了?还是被别人拿走了?这玩意还会有人要?

得,丢就丢了吧。他干脆放弃了寻找。

1977年的京城气候不比后世,楼少车少,也没什么温室效应,三月底还非常寒冷。一阵小风刮过,跟小刀子似的。洪衍武不由打了个寒战,还真有点儿瑟瑟发抖。

他身上并没穿劳改农场的黑色衣裤,棉袄棉裤外面的罩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人民装。他的屁股、膝盖、胳膊肘都打着补丁,脚上穿了一双破旧黑色大棉窝,鞋帮已经露了棉花。如果搁三十年后,他这一身打扮绝对是丐帮不外传的法宝,弄不好能混上个六袋弟子,可在这年代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广场上,如同绿草中的一片叶子,毫不起眼。

这并不奇怪,衣服打补丁在这缺吃少穿的年代太普遍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时的社会就是这种生活水平。大家都是一样的浸透汗水、打着补丁,所有人一起引领着朴素的潮流。

除此之外,“十年运动”还导致了共和国服装的“一元化”,全国人民都一个样儿。要说服装颜色,几乎全是蓝色(包括青黑色)、军绿色(包括军黄色)灰色这三种“老三色”。服装款式也不过是军便服、干部服、工作服(青年服)这些“老三服”。这些衣服可谓席卷全国,男女通穿。而因为这种抹杀个性的政治化服装时尚,共和国人民被西方人讥称为千篇一律的“蓝蚂蚁”。

或许不少八零后九零后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很土,很可笑。用他们眼光看,京城简直成了一个被乞丐占领了的城市,这年头的人个个全堪比“犀利哥”。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人皆是如此。衣着朴素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无奈。这是大时代的原因,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洪衍武把棉袄捂紧了些,开始左顾右盼,辨识方位,寻找去路。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旅客们或是背着行李或是手里提着铺盖,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每一个人的面容看上去都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

眼前这一切虽然普通,可对他而言却如同梦境。他一想到不久前还身在2012年,又如何能不惶然?如何能不激动?

眼睛里那种湿润的感觉又来了,他不禁想在心中大喊。

1977年!我洪衍武又杀回来了!

可他刚握紧拳头,脑子里又不知怎么冒出一句特煽情的话。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立刻升起一种冲动,甚至想在满是脏土的地上打个滚儿。好让家乡的土,家乡的地和自己亲近一下。

寒风中,他眼圈红了,鼻子也抽起来,像极了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因父亲的责罚而委屈。

此时,一栋早已久别的平房院落,不可避免地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

福儒里二号东院。

一想到家,他浑身马上荡漾起一阵暖暖的激动。那里有他的亲人们,有还健在的父母和妹妹,还有仍把他当成弟弟的哥哥们,甚至就连陈力泉也还平安地活着。

回家,我要回家。

对,马上回家。

第三章告一状

公交车总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东侧,这年头公共汽车线路并不多,那儿拢共也没几个站牌子。

洪衍武从人群里掂起脚向东张望。他的视线穿过手拿大包小包行迹匆匆的人们,终于在一片乱糟糟的人群中,发现了几个锈迹斑斓的汽车站牌。这些牌子的白漆底色虽说磨损严重,可黑色的数字仍很醒目。

“102”

洪衍武分辨出要找的数字。对这趟无轨电车,他太熟悉不过了。“102”路打从开始运营起,几十年来就没变过路线,也没变过线路号码。他只要坐一站“102”,到游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奔站牌找了过去。可他才刚迈出几步,不知怎么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炸。紧接着,没容他反应,一股大力就从后而至,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右侧。

“咚!”

洪衍武朝左前方一个趔趄就歪了过去。由于猝不及防,他单脚跳着往前垫了好几步脚,也没能刹住闸。

就在身体失控中,他发现眼前又出现个绿晃晃的影子,为了不撞伤了人,他也只好一把抱住了对方。

幸好对方是个男的。要不就凭他这一个拥抱,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灿烂”。可即便如此,被他抱住的人也不会乐意,立刻大力推开他。

洪衍武从小练跤,下盘有功夫,经过这么一抱一推,已经重新控制了身体。他一站稳,就立刻转身去找撞他的人,只可惜肇事者早已经混进人群,无从分辨。

简直莫名其妙。这是谁呀?

洪衍武运着气,还在不甘心地向四处张望。却不想,他身后也传来了骂声。

“哪来的老赶(土语,对农民的戏称。因当时京郊农民进城多赶牲口车而得名。)?怎么走路呢?”

还有另一个声音紧着帮腔儿。

“走道儿不看人啊,你眼瞎了?”

嘿,这哪儿来的一对儿鸟儿啊?口儿够正的,透着那么股不依不饶的矫情劲儿。

洪衍武很想看看是哪两位真神,结果一转身,身后是俩毛还没长全的小崽儿。

其实说俩人年轻,也是洪衍武忘了他现在的年纪。这俩小子实际上差不多和他同岁,都是十六七的样子。一个长着个三角眼,一个梳个小油头。刚才被他撞的人是那个“三角眼”,而“小油头”是帮腔的。俩人现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横眉立目不忿儿(黑话,指愤慨不服气)的样子,拧巴得厉害。

像这种和便秘相仿的脸色,洪衍武在血气方刚的小崽儿脸上见得最多。以往敢给他这种脸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顿大耳贴子扇老实了,唯一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

那“犯照”的小子给他的印象相当深刻,当时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一直在止不住流眼泪,甚至连讨饶的声儿都听不清了。可直到最后,那小子脸上那副铮铮硬汉的表情也没变过。后来他才知道,孙子原来是个面瘫的主儿,压根就不会笑。

按说这要搁过去,他也早用“五指山”给俩崽子盖戳留念了。可现在不一样,五十二岁不是白活的。他得讲理,谁让他撞了人呢?更何况,什么事儿也没现在回家重要,说声对不起就完了。

这么一想,洪衍武连忙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是先被别人撞了。”

“人家撞你,你就撞我们?你俩眼睛是喘气用的?找不着北,回村儿去,别给首都人民添乱呀。”

洪衍武没想到挨撞的三角眼如此出言不逊。这小子翻着白眼儿说怪话,全然一副欺生的样儿。想来这年头,全国普遍存在城里人瞧不起农民的现象。大概他们是把他当成进京的郊区农民了。

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好再次解释。“哥们儿,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没回来,确实有点犯懵。”

这一口标准的京城口音,让俩小子多少有点意外。三角眼又打量了会儿洪衍武的衣着,随后撇嘴露出鄙薄。“你穿的也忒惨了?多给京城人丢人啊?”

“就是。兵团的还是插队的?怎么混成这样?够跌份儿的。”旁边的小油头也一声嗤笑,说完还故意作势掸了掸肩膀,那意思似乎他们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应当的打扮。

面对俩小子耍大,洪衍武只是笑笑。其实他一眼就从这俩小子的衣着上,看出了“虚张声势”和“不懂装懂。

这俩腆着脸臭显的小子,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立翻领儿军便服。这种服装原本是从军装变化而来,特点是袋盖表面不露钮洞,在里面装钮攀,算是当年的年轻人们比较喜欢的款式。只可惜,虽然这俩小子所穿衣服的样式没错,但料子和颜色却全都不对。

要说军便服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伟大领袖穿着它登上了天安门。所以军便服从一诞生就立刻受到“子弟”们的狂热追捧。那年月,不爱红妆爱武装,要耍帅耍酷,就得紧跟革命的路。军便服也就得以和军装并列,成了当时“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时尚”,流行了整个的“十年浩劫”时期。后来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模仿“子弟”的穿着打扮,就连玩主们也追上了院派的这种时髦,军便服便终于演变为年轻人用来炫耀的“鲜衣凶服”。

不过“时尚”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便宜。军服和军便服因为货品奇缺,在市面上一直就难得一见,所以价格也卖的很贵。而商店即使有货,也多是些仿制品或是普通战士服,往往存在着质地不正,颜色不正,或是级别太低等问题,等于花钱也买不到好的。

就拿军装来说,因为四个兜是干部穿的,某种程度能暗示出着装者家中有“背景”,所以自然就受到了追捧。而两个兜的战士服因为没有这个“功效”,穿在身上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洪衍武可记得,当初西院的球子妈为了给球子买件军装,不仅四处去借布票,还咬着牙俩月楞没吃肉,这才攒够了钱买了件“板儿绿”军装上衣。可没想到,买的就是件两个兜的战士服。结果球子只穿了一天就再也不穿了,还说同学都笑话他。把球子妈气得骂了三天杀家达子(土语,败家子),最后也没能让那小子再穿上,只好把军装送进了信托行。这件事就足以说明,衣服是否合乎“标准”,有着至关重要的差别。

同样的道理,军便服也是一样。真正的军便服讲究穿粗毛呢的,哪有斜纹布的?洪衍武早就看出俩小子的衣服质地不正,像这种假的仿的,不如不穿,还不够丢人呢。

要说起来,洪衍武对这些东西可太了解了。因为在“折”进局子前,他还从没缺过军装和军便服穿。什么军帽、军挎、军水壶、板带军装、将校靴、军大衣,所有装备一应俱全。并且他还经常把多余的军服、军便服换钱下馆子。不知道的人总会以为他是什么将军的儿子,其实,这些都是他靠刀子“扒”来和“飞”来的。

为了弄到这些时髦的东西,他当年可真没少祸害大院里的孩子。过程也简单,他只要见了军队大院落单的孩子就骑车跟上,然后找个僻静的地儿用车一别,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谁这时候也立马就尿,乖乖儿就把衣服脱了。

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点不怕,哼唱着“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每次干的都是轻松自如,充满了愉悦感。他清楚那帮公子哥儿是什么德行。军队大院的孩子们向来只敢以众欺寡,单打独斗的时候都是废物。他还从来都没见过敢反抗的,无论那些孩子外表看着多威猛健壮,这时候温顺得都像个羊羔。要是动作慢点,保准得挨他几个耳光。要是碰上个懂得看脸色的,甚至还会主动把衣服为他叠好。

对旧日激情岁月的缅怀,让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他接茬再看俩小子的下身,那更是泄了底。

你说弄不着将校靴,也得将就双三接头皮鞋啊?再惨也得是回力吧?怎么能鸡腿裤配白边黑布懒汉鞋呢?大冷的天还真不怕冻脚。再看他们脖子上还一人套着一个脏成了灰色的口罩。没跑,这绝对就是模仿玩主装扮,靠衣服来充大的崽儿。

这年头,京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痞子。光注重外表上模仿玩主和院派,嘴皮子利索也能咋呼,可真碰上硬碴子一下就成软蛋。

洪衍武现在对这俩油头滑脑的小子已经看穿到骨子里了。他也不跟他们计较,只盼着敷衍完事走人,就顺着他们又道个歉。

“二位多体谅,对不住啦。咱回见吧。”

说完他就要走,没想到三角眼一个错身,竟伸手挡住了路。

“不能走。你得给咱好好鞠个躬。”

小油头也横身过来,瞪起眼睛,“就是,态度必须诚恳,必须九十度,要不没完。”

嘿,这俩小子是有意刁难,耍人玩呢。

洪衍武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了,他只眯起眼来,用一种尖锐的挑衅目光来回刺着俩小子。

小油头最先觉着不对劲,口舌开始打磕巴儿,“你,你到底,从哪儿回来的?”

洪衍武嘴角神经质似的抽动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茶淀。”

“茶……茶淀!”小油头惊呼出声。

“真的假的?你懵谁呢?”旁边的三角眼也满脸讶异。

“茶淀”这个词儿,就如同一种资历证书或者是某种通行护照,在某个的领域通常有着特殊的威慑功效。这俩小子无疑都明白这个词儿背后的意思。

洪衍武只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怎么着?这事儿有完吗?”

他尽量让语气平和。可与此同时,他背后的肌肉也已经开始跳动,这是他动手前的自然反应。

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他本来脾气就不好。既然有人蹬鼻子上脸,他也不介意为他们展示一下,他不那么温和的另一面。

俩小子先对视一眼。片刻,他们又一齐转过头,上下仔细打量起洪衍武。最后,他们的目光同时聚集在他额头发角的刀疤上。直到这会儿他们才似乎琢磨明白了,眼睛直溜溜的转,都现出惶然。

三角眼最先软了,像个泄了气的球。“算了算了,我也没想计较。”

小油头紧跟着崴泥。“就是,都是京城人,谁跟谁啊?”

洪衍武的唯一回应只皮笑肉不笑的抽动了一下脸。

“哥们儿,误会啊。先走了……”俩小子最后一齐说了一句,然后就像挨了枪打的兔子,丧眉耷眼溜溜儿地走了。一眨眼儿的功夫,他们就消失在人群里。

洪衍武用冷冷的目光送他们离开。一切如他所预料,犯贱。

这俩小子在关键时候救了他们自己,否则他们今天一定会被迫上一堂生物课,了解了解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这他们这样的人,外强中干,生来一幅不安分的德行,往往是惹事生非,欺软怕硬的好手。他们要见着老实人能往死了欺负,可碰上横主儿却怕死得要命。

这种人,在京城的玩儿闹圈儿里最常见,肯定当不了“战犯”(黑话,指能打架犯伤害罪的罪犯)。要赶上个好师傅,没准儿能凑合做个“佛爷”……

佛爷?

佛爷!

洪衍武一想到这个字眼儿,马上就去摸上衣下面的左兜,结果空空如也,他的钱和粮票果然不翼而飞了。他这下明白了,竟然遇见贼了。

刚才那俩小子绝对和撞他的人是一伙的,大概他刚才数身上的钱和粮票时,就被这伙人“挂”(黑话,指跟上要扒窃的目标)上了。他们用的正是团伙扒窃的惯技,别称“告一状”。

这个招儿可是挺绝的,专门用来对付像他这样的落单的目标。

一般在几个贼把事主包围上以后,总是先有个贼会从事主身后猛力一撞,把事主推向同伙,然后撞人的贼立刻逃跑。被暗算的事主在被撞个手忙脚乱的情况下,总会在惊恐疑惑间回头去寻找。这时,就创造出大把的机会方便那假装被撞的窃贼下手偷窃。

而即使被发现,窃贼也往往会恶人先告状,用被事主撞了的事儿混淆是非,指责事主为逃避撞人的责任而诬告自己。刚才那俩小子,估摸就是趁拥抱后推开他时,或者趁他回头找人时,下手掏的兜。

其实“告一状”这套手法又损又粗暴,没什么技术含量,比“强扒”强不了多少。这种下三滥的招儿,技艺高超的主儿根本不屑去用。这几个小子用这手,恐怕也是因为手艺太“潮”(黑话,指扒窃技术差劲)。

说实话,洪衍武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他刚穿越回来,还一直都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这才上了套儿。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刚才那俩小子的外表忒不像贼了。要按行里的规矩,做佛爷必须把自己打扮得跟个普通人似的,越像好人越好。没有像他们似的,非穿成个玩闹样儿故意招摇。这俩小子的不专业,反倒是让他放松了警惕的原因之一。

洪衍武的嘴都快气歪了。

这几个小崽子胆也忒肥了,偷腥都偷到他头上来了?

用老话儿说,这叫狼吃狼,冷不防啊。

不,就这几个不入流的东西还狼呢,顶多是几个小兔崽子。

跑不了。追!

第四章盘道

世上很多的事儿挺有意思。比如说总有人高兴总有人不高兴。

连树木和鸟儿也一样,也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如果树上长了虫子,树就不高兴。可树要是没虫子,鸟儿就没得吃,挨饥受饿的鸟儿就也不高兴。

同样的,贼能偷着钱他就高兴,洪衍武丢了钱他就不高兴,要是连贼的影儿也找不着,他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穿军便服的俩小子刚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发现失窃去追时,正赶上旅客出站。因此这俩小子一前一后刚跑过出站口,马上就被裹进了一片严严实实的人流。

大量的旅客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涌了出来,出站的、接站的、找人的、问路的、买票的、转签的……谁遇到这种倒霉事都没辙,人流完全扰乱了视线,看哪儿是灰蓝绿,洪衍武再也找不着那俩小子的身影儿。

跑得还真快,俩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没的说,钱必须得找回来。老薛队长的钱说什么也不能便宜这帮小王八蛋。

不过,这事儿可得捂住了,要让别人知道,忒丢人。

心里不断咒骂着,洪衍武开始琢磨那俩小子的去处。虽然他没当过佛爷,但他常年“养佛爷”、“洗佛爷”、吃佛爷上的“供”。而且上辈子坐牢的时候,他还结识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大佛爷”,和一些有着特殊本事的狱友。要说起贼行里的内情和花样儿,在这个年代,恐怕就连一些“专职”佛爷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贼下了货,首先要务是赶紧离开现场远离丢钱的事主。一旦逃脱,紧接着就是找个僻静的胡同或者寻个公共厕所,好把偷到的战利品拿出来过一过数儿。有价值的东西收起来,没用的和钱包一起扔。在行话里,这叫“撇空包儿”。

接着,他又去跟路人打听了下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凭经验判断,那俩小子的去向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去无人之处,要么就是去吃饭。

要说广场附近的地方都是乱哄哄的,想找个没人的地界儿可太难了,恐怕就连厕所也得人满为患。再说,就他兜里那俩钱儿,几下还不数清楚了?

对,那俩小子八成是去饭馆了。现在正是饭点儿,很可能他们会把自己的钱直接换了吃喝。

快去!那五块钱可别让他们给花了。

洪衍武心里像烧着一把火,挤过了人群,朝着广场边界寻过去。

火车站的饭馆都在售票处西边,一共也就两三家。门面都不大,全是敞开着一扇油亮的对开木门,用挂着的厚厚棉门帘子遮挡风寒。洪衍武还记得这种可怜而寒酸的门面,这是当年的国营饭馆最常见的样子。

其实这年头,无论是什么买卖店铺,甭问,一准儿都是国营的。

国营,别看简单的俩字儿,对于这个时代的国人却有太多的意味。往往包含着童叟无欺,也意味着服务粗糙。不过,此时人民的消费要求也已经下降到了最低点,没人在乎饭馆的装修,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个地方能买到买饭,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要按今天来说,一般无论哪个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可在这个年代,由于没有私营经济,这条定律并不能成立。这里几家小饭馆虽然设施简陋,可为旅客们提供的大众饭菜却做得喷香。卖的最火的就是炒面,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两毛六分钱、半斤粮票,多花六分钱还能再加碗菜汤。这使整个广场都飘散着熟面酱、酱油炝锅的味道。即使没有菜单、团购、打折券,在这几家饭馆等着买饭的队伍也依然长龙似的排到了门外。

来吃饭的人南腔北调,有很多刚下车或是火车票中转签字等着上车的旅客。因为人太多,地方不够,许多的人都端着饭菜,到饭馆的外面自己找地方用餐。旅客们用过的盘碗筷子在饭馆外摆了一地,可这些东西也不用担心被打烂,因为有专人管收拾。火车站的常住客——盲流们,各有地盘。他们会挨个打扫旅客们吃不了的残羹剩饭,然后再颇有服务意识地替饭馆把碗筷摞在墙角摆好,绝对认真负责,环保无污染。这也是当年一景,蔚为奇观。

洪衍武很快在一家兼营炒菜的馆子里找到了目标。他透过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那俩小子正和其他四个人一起,围坐在一家饭馆左边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喝得正来劲。

六个人的桌子上摆着五六个菜盘和白塑料扎杯装的散装啤酒,有冷拼有炒菜,在这年头算是一顿丰盛大餐了。看来这伙贼今天收获不错,正在喜气洋洋举行着庆功宴。而他们这种格格不入的奢侈,与其他旅客的节俭饭菜形成了强烈反差。

排队的人太多,洪衍武只能硬挤。他一个劲儿解释自己不是加塞儿是找人,堆在门口的人们才勉强挪开点缝隙,让他挤了进去。而那伙贼这会儿正在碰杯,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老赶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晕。只要这么他妈一撞,他们就傻呵呵地回头。这还不拿下?白玩。”

洪衍武刚进屋,就听见座上一个黑脸小子得意洋洋地正神侃乱吹。这小子和三角眼之间夹着小油头,仨人正肩并肩坐在一起,跟个韩流组合似的。看上去身材挺敦实,同样是十六七,上衣也穿的是军便服。就凭这身打扮和这话头,洪衍武就猜出这八成是撞他的那小王八蛋。

黑脸只顾哨着犯口,把三角眼招烦了,三角眼隔着小油头一推他肩膀,“唉,你丫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这话明显不怀好意。黑脸一听转脸就骂,“去你大爷!”

小油头却也来帮腔。“不懂了吧?女的还真比你强。哪儿还用撞,往上一贴,老赶们全晕菜。你丫要不买个假发得了?”

黑脸见小油头和三角眼合伙挤兑他,一脸的不高兴。正要还嘴,不料三角眼已经得了话柄儿,抢先拿他打镲。

“丫长得太丑,就是戴假发,老赶也肯定是被吓晕的……”

这俩坏小子,欺负黑脸习惯成自然,一人一句配合默契,立刻引起饭桌上其余人的哈哈大笑。

“给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给丫一搓板呀……”

“回家洗裤衩呀!”

这伙贼竟然接力起哄,明目张胆把桌子拍得山响。毫不顾忌别人的侧目,真是一伙下三滥的猫狗。

而就在他们笑闹时,洪衍武伸手托住前面人的后背,和旁边的人说着“劳驾”,已经找了个空档,从排队的队伍中挤了出来。同时也看清了桌上六个人的全貌。

仨崽儿的对面是仨成年人,看着差不离都是二十郎当岁。

最外面的是个留着寸头瘦子,穿着一身半旧的劳动布工作服,看着像个家住郊区的工人。

寸头旁边,背对玻璃坐的是个大个儿,这小子脖子粗脑袋大,用京城话说,这叫浑吃闷壮。

大个儿再过去则是一个精壮汉子。这个人脸上棱角分明,腮上筋肉明显,咀嚼的时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运动。只凭他坐的位置,洪衍武就能断定他才是这伙人的头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位置比较特别,在墙角最里面,紧挨玻璃。坐在这儿,既能同时把屋里和屋外一览无余,又能利用同伴的遮挡,让别人不容易看到他。选择这种最隐蔽的方位,往往就是贼头的习惯。

此时的酒桌上,失了面子的黑脸已经有点急眼了,他起身抄起塑料的啤酒升,就去泼小油头和三角眼。

可那俩小子太鬼,他们见黑脸一动就知道没好事,滋溜一下全钻进了桌子底下去了。

黑脸未能得逞,站着拍桌子直骂娘,下面的俩人却嬉皮笑脸耍赖不肯出来。

那寸头还趁机犯坏打便宜拳,用脚去踢桌下的俩人。

就在这伙贼正没轻没重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洪衍武已经走到他们的桌子前。

洪衍武有他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直接把右手放在黑脸的左肩,就是发力一按。

黑脸在全无防备下,只“啊”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就跟根面条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没容这小子回头,紧接着右手一弯,又搂住了黑脸的脖子。他的左手则顺手从旁边抄过来把凳子,贴着黑脸坦然坐下。

黑脸自然满心不爽,他丧着脸扭头一瞅,张嘴就要骂街。可没想到就这一眼,他就跟过了电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说,这小子认出来了。

桌面上其余几个人此时都止了声儿。每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刚坐下的洪衍武,那脸色都好看极了,紧张、兴奋、惊慌、讶异、揣测、懵懂……甜酸咸辣苦,可谓五味俱全。

“哥几个喝着呢?”

洪衍武豪不客气,大咧咧打上了招呼。说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冲在座各人一笑。可谁都看得出,他绝非好意。

仨成年贼用错综复杂的眼神相互打着眼色。贼头微微一抬下巴颏,坐最外面的寸头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来打头炮。

“你丫谁啊?”这小子冲洪衍武一横楞眼儿,口气又冲又硬。

洪衍武却没空搭理寸头,他只是单盯住那个发号施令的主儿。然后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强行搂过了黑脸。

“刚才就这小子撞的我?”

一边说,洪衍武一边用左手食指给了黑脸一个脑蹦儿。

就这下,“当”得一声,黑脸的脑门上立刻多了个红点,眼泪差点没下来。

这是挑衅!

寸头被晾在一边,尴尬中满目怒色。可贼头却没发话。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还有底下那俩,他们仨一起下了我的货?”

这是责问!

寸头已经摞起袖子,似乎想动手又有些犹豫,他转头去看贼头,却仍没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没废话,抬腿一脚,从桌子底下立马踹出俩大活人来。

三角眼和小油头是连轱辘带滚钻出来的。他们从油腻腻的地上一爬起来,就叫着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贼都没料到洪衍武说踹就踹,惊讶中神色各异。

寸头因为这一脚的力气咽了口吐沫。

大个儿则是脸上的横肉怂动。

而贼头的嘴唇这时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脑门起了个大包的黑脸揉着脑门回过神来。趁洪衍武没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刚一动,洪衍武就察觉了。而洪衍武根本没看他,仅仅是右臂肱二头肌一绷劲,结果就把这小子勒得像个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头。

“咳,咳……”黑脸一阵吭哧,几乎是拼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纹丝不动。

这种角力其实根本无意义,因为黑脸虽然长得敦实,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这个年纪,洪衍武不仅身体素质极好,又刚经过一年的强体力劳动。俩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黑脸落在洪衍武手里又怎能抗拒的了?只能是面团一个。

寸头已经干站了半晌,这时见苗头不对,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开!”

洪衍武只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劲儿。

黑脸更受不了,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就像个紫皮圆茄子。这小子在洪衍武的胳膊里一通挣蹦,脚开始拼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腾转挪,凳子腿最后竟然做起了高难度的摇摆动作,并发出“叮了咣当”的声响。

这是绝对的升级对抗!

寸头脸儿都气绿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废了你!”

随着寸头几乎变了调门儿的喊叫,“噌楞”一下,小油头、三角眼和另外那个大个儿都凑了过来。可他们的头儿仍然沉得住气,稳坐如山。

偏偏洪衍武还就单等贼头发话儿呢。因为一般这种盗窃团伙,贼头可是团伙里最心毒手狠的人。要么最能打,要么手艺最高,或者两者兼顾,能压得住才能让这帮人全听他的。如果出来练活或者团伙之间火拼,同伙都得看贼头的眼色,自己可没主心骨。

其实洪衍武觉得,贼头儿应该早明白这是仨小崽儿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门。这半天没反应,这小子肯定是琢磨什么呢。或许是怕他叫来了警察,在偷偷观察四周。或许是想抻抻他的斤两,在揣测他的来意。或许也只是担心在这动手,事闹大了不好收拾。不管这小子琢磨什么,反正他是故意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就是让这伙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想逼他们谈判。

于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气力。心里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铆钉吗?那就再加把劲儿,反正夹死了也不是我儿子。

随着洪衍武这次用力,黑脸“腾”的一下彻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这小子的脚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面了,他除了脖子被夹在洪衍武的胳膊里,身子现在也只有脚挨着地,其他部位全部腾空。而他那发白的手指,死死扒着脖子上的胳膊,额头的血管都快憋爆了。仅片刻,他就已经明显喘不上气儿,喉头发出既沙哑又艰难的喘息声儿,眼珠凸起,眼瞅着就快翻白眼了。

贼头终于变了颜色,他先一伸手,制止了几个围过来想动手的手下,接着他就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当口,没想到饭馆里一个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干了,气哼哼走过来。

“干嘛呢你们?想打外面去,砸坏了东西赔啊。”

原来刚才这里的异常状况已经引起了饭馆其他顾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鱼的人们都躲避得远远的。排着买饭的队列一下乱了,扰乱了饭馆的正常工作。

面对白大褂的斥责,贼头一点也没敢炸刺,反而赶紧起立,显出一脸殷勤。“大姐,大姐。没事,闹着玩……”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这伙天天在这儿混的地头蛇,大概是怕惹急了这位大姐没地儿吃饭。这可是国营店,人家真敢撵他们滚蛋。

白大褂板着的脸又转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来警察,就势放开了黑脸。

黑脸一下轻松了,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抚着脖子连声咳嗽。

白大褂哼了一声,扭过头。这会儿,她又对还站着的寸头几个看不顺眼了。“你们看景呢?不吃走人,没看外头那么多人没地吗?”

贼头忙招呼手下们,“坐下,都别咋呼了。”

在贼头招呼下,站着的其他四人满脸不情愿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们摆弄的“叽哩咣当”一通乱响。

而排队的顾客们一见白大褂成功制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渐安心起来。秩序因此渐渐恢复,喧闹很快平息了。

“切,一帮臭流氓。”白大褂见他们还算知趣,骂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进了厨房,挺胸叠肚的样子挺像个高层领导。

洪衍武看着直眨嘛眼儿。怪了嘿,这位大姐和赶他出候车室的那个值班员真像姐儿俩啊。语气神态都相似,就跟双棒儿(土语,双胞胎)似的。

此时再看酒桌上,刚坐下的那四个人仍然是一副凶相盯着洪衍武,就像四只被拴上铁链的看家狗。而黑脸却是呼呼喘着气,满目骇然望着洪衍武。

三角眼瞅个空,附在了贼头的耳朵上,“大哥,就这孙子。丫说是茶淀回来的。”

贼头听完了眉头一挑,只点点头。

洪衍武仍然一脸不在乎,他见多了这种装模作样的场面。要真打起来,这伙人对他来说那就是一捆小白菜。只是在这儿动手容易招来警察,所以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伙贼而言,只有“盘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道上一向有个规矩,江湖中人失窃后如果想要找贼拿回自己的东西,不外乎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凭手段和暴力硬拿回来,谁趴下谁是孙子,打服了算。要么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让对方主动认输,把东西吐出来。

不过这种谈判可不是去说软话好言相求,也不是装凶做狠地恐吓。而是要通过语言了解对方的江湖背景,暗地里比比谁的本事大,谁的门路多。这种行为黑话叫做“盘道”,其实就是通过彼此间的聊天看谁牛逼,比流氓资历。

当然,这种牛逼也不好吹的。凡是能“盘道”的主儿,都有阅历,懂得规矩,更知道深浅,几句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底细。但如果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对江湖只有个一知半解,万一判断错误或者泄了底细,不仅会让对手小瞧成为笑柄,弄不好还会因为件小事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不出所料,彼此试探阶段已经初步结束。贼头也没再耽搁,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试探了。

“瞅着眼生(黑话,指没见过),怎么称呼?”

“刚从教养圈儿(黑话,指劳教农场)里出来,咱们没见过。”

因为今儿丢钱这事儿太丢人,洪衍武一直想着最好悄没声儿(土语,静悄悄)解决。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却又没说自己是谁。不过这么一搭上话,对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边上的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瞪着眼睛个个儿兴奋,都闭上嘴,没人插话,像是等着看武侠片儿。

一问一答继续。

“满了?”

“大票(黑话,指释放证明)回来的。”

“几下?”

“大满贯,跺了两下。”(黑话,劳教三年,减期两年)

“怎么进的圈儿?”

“战犯(黑话,指因打架被抓捕)。”

洪衍武对自己的回答绝对有把握,而且他为了多增加点威慑力,刻意的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因为一般有点经验的玩儿闹都有个感觉,话不多的人才最危险,极有可能是个生主儿。(黑话,指能打且不怕事儿)。

贼头听到这儿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马家堡尤三儿。朋友有什么指教?”

贼头似乎有点不甘居于下风,一抬大拇哥,报出了他自己的名号。之后,他就一直紧盯洪衍武的脸,像是很在意洪衍武的反应。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

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那也只是因为《红楼梦》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他还知道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可即便如此,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

“折了托儿了,(黑话,指丢了东西)想找回来。”

尤三脸色一暗,似乎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让他有点伤面子。于是身子往后一靠,语气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

“叶子(黑话,指钞票)在谁手里就是谁的。说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气,仍然应对有度,稳稳当当。

“四海之内皆朋友,(黑话,指自己交际广),叶子窄,也不解渴(黑话,指钱不多,也不够分的),让让?”

见洪衍武表情沉着,尤三又迟疑了。他眼神闪烁几下,又试探着问,“有车吗?怎么没搭车?(黑话,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

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水没脚了,怕熟把子见笑。(黑话,指太丢人的失误,怕相熟的窃贼首领笑话。)”

尤三一听这话眼角就一跳,明显吃了一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其实这种反应也正常,因为在这时候的京城江湖,“把子”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

洪衍武倒是心态平静,任尤三随意打量。可忽然,尤三却又展眉一笑,然后就是一瞪眼,“小崽儿,吹呢你?”

洪衍武立刻知道尤三在打什么主意。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本来就对他自称“战犯”就半信半疑,又听他还说认识这一方之地的把子,就以为他是在吹牛了。这既是在“撞”,也是在“炸”他。只要他露出一点胆怯,这伙贼就敢立马跟他“翻车”。(黑话,指不服管教)

面对尤三的嘲笑,洪衍武一皱眉,还以一个冷冷的眼神。“甭废话了,我认识大得合,非要我跟他说吗?”

洪衍武可没拍唬,他说的大得合就是这儿的真神,是一直在永定门火车站这片混饭吃的“把子”。

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岁,其实大得合只是他的绰号,来自于“得合勒”这个跤术专用术语。

“得合勒”本来是蒙古语,意为勾,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击技。好几个传统相声段子都提到过这个动作,如马三立的《大上寿》和李伯祥的《醋点灯》。

得合勒还按摔法的不同细分为大得合(挂腿摔)和小得合(跪腿摔)。大得合勒这招的别名又叫涮葫芦,大约就是一方把腿伸进对方两腿间,通过“搅”“绊”令对方失衡、摔倒。大得合既然敢叫这个外号,自然是因为擅长大得合勒。

当年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见,是为了各自手下的佛爷“摆盘儿”,争夺木樨园商场到复兴路的40路公交线。本来当时双方约在永定门外,就为的是打一场几十人械斗的大架。可没想到在现场,人数占多数的大得合听闻洪衍武摔跤从未遇过敌手,竟然提出要一对一练一场,赌注就是“40”路公交线。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诺,俩人就交上了手。

大得合的技术是摔野跤练出来的,不讲规矩,又凶又狠,还挺能咋呼,面对一般的对手其实胜算很大。但可惜遇到洪衍武,也只能算他倒霉了。因为洪衍武除了也是个不怕死的野小子外,更是师承名家。

教洪衍武练跤的玉爷乃是布库世家。清宫善扑营上下分三级,分别为翼长,扑户和“他西露”,皆由旗人担任。而玉爷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任善扑营的左翼长。既如此,师傅够水准,当然徒弟的技术也就差不了哪儿去。洪衍武比起大得合,那高出可不止一两筹。

具体的比试经过不用细表,只说当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领,左腿挂勾起洪衍武的右腿,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挂腿摔)的时候。洪衍武却反而抢先向右一个旋身,左手同时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接着,洪衍武悬空的右腿强压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紧跟着再那么一挑……

最后的结果是太暴力了。洪衍武一个“驳堂棍”,反倒把大得合来了一个倒栽葱,摔了一个大头朝下脸贴地面。骤然间,上下颠倒,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长的跤技。

事后,大得合倒光棍的很,不仅坦然认输,还信守诺言让出了“40”路,两拨人马自此相安无事。

再以后,大得合还常去找洪衍武和陈力泉讨教跤技,他们之间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其实,洪衍武不早报出大得合的名号,也是不愿意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事关脸面,大得合要知道这事非得乐他一个月不可,还不定到哪儿给他散消息去呢?

可如今,眼巴前这情况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这六个人他一个没见过,尤三更是明显没把他当事儿,盘问来盘问去,还把他当成个懵事的主儿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确实烦了。一琢磨,觉着这伙贼既然想来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他干脆就找个最大的地头蛇来。

第五章翻车

洪衍武本以为马上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没料到尤三不但没慌,还满不在乎笑了。

“什么大得合?还大嘚啵呢。”

这答复让洪衍武很意外,不免一愣。

尤三看在眼里更得意了,摇晃着脑袋,“你丫到底谁啊?跟我这懵事儿呢吧?”

这种反应让他那几个手下也都来了劲头,纷纷咋呼起来。

“怎么着?懵我大哥?”

“你丫找抽呢?”

“跑这儿炸刺来了?撂平你信吗?”

要是前世,就凭现在这景儿,洪衍武绝对已经掀桌子开练了。至于后果如何,他绝不考虑。可现在的他,年轻只是外表,心性早不是毛头小伙了。所以,他并没有理睬这些鸟儿叫一样的挑衅,只沉默着在心里合计:看样子,大得合像是出事儿了……

京城的玩主和佛爷,历来都有捞不过界的规矩。在这个年代的京城,每条公共汽车线路每个火车站和长途站,都有明确的势力划分。无论哪儿的玩主和佛爷也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折腾,一旦过界就会引发争斗,导致伤亡。

永定门火车站虽说是京城最没油水的火车站,但仍然比公共汽车线要肥,这里绝对是玩儿闹佛爷们的必争之地。所以,能够取代大得合在这个地盘上立足的人,肯定有非常的手段或是过硬的靠山。

要是就眼前这几块料,洪衍武还真没放眼里,他担心的是这伙贼后面的“主儿”。可现在这地面上拜的是什么神仙,他还真是没把握。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即便按这个年代的时间算,他也是一年多没回京城了。

唉?

洪衍武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事儿。

他似乎有个印象,前世八三年严打之后他在京城又见过大得合,他们俩还在西四延吉冷面喝了酒。那时候……

对,大得合提到过。好像说他们俩在差不多的时间都被抓了劳教,只是地点不同。大得合没去茶淀,而是在天堂河儿(京城天堂河儿劳改农场)种庄稼。

大得合被抓是什么时间来着?1975年底,好像比他被抓还要早些呢。

怎么把这茬忘了?恩,这儿肯定是换了做主的人。

可大得合手底下都是谁来着?能打的……好像有个叫弓子的,其他的……二蛋?二得子?不对……还真记不清了……

就在洪衍武沉思的同时,尤三也在不错眼珠地琢磨着他。洪衍武轻皱眉头的犹豫,完全被尤三看在眼里。不一会,他竟悄然笑了。

洪衍武对此全没注意,不多时思量好,试探着又提人。“弓子也认识我,找他来也行……”

“弓子?还弹弦子呢。告诉你,这儿是程爷的地面儿。”尤三愈加嚣张,似乎已断定洪衍武是在装相,一句话就堵住了话头。

洪衍武可懵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位程爷是哪个孤坟钻出来的小鬼。

尤三得理不让人,又是一瞪眼,“再敢懵事我给你塞阴沟里去,趁我心情好,赶紧滚蛋。”

其实除了薛大爷的钱,洪衍武对其他的还真不在乎。他沉吟了下,又主动退了一步。“同道儿不同行,各让一步怎么样?我就要我的五块钱,那张上面有电话的。”

可惜,心眼儿过于活泛,是大多流氓的通性。尤三偏偏自认为看穿了一切。“要回来?老子的规矩,只进不出。”

几个手下们一听大哥的口气,也都撇着嘴牛烘烘的。尤其是被洪衍武修理过的那仨小崽儿,现在都巴不得借机报仇泄愤,闹腾得更是欢势。

“谁跟你同道?找抽呢。”

“有你提条件的份儿吗?”

“你丫什么东西?吃错药了吧。”

洪衍武仍旧忍了,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尤三。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斗转星移,神仙换位,对不上点儿(黑话,指没对上情况)正常。可凡事要留三分量,别因小失大给自己埋雷。”

这话很硬气,绝对是老江湖的口吻。尤三眼珠直转,他似乎又有点儿摸不透了。

不过那仨崽儿可纯是惹事的根苗,没事还想找事,这一听就正好有了生事的借口。

小油头首先指着洪衍武的鼻子,“哪儿就给你露出来了?懂两句黑话,你装什么老炮儿(黑话,有资历的流氓)。”

三角眼坚决不让小油头一人独领风骚,“口儿犯(黑话,能瞎扯的骗子)。你丫吓唬谁呢?是战士咱们外面,谁不去是蹲着的。”

黑脸最为激动,可能是他刚才受的罪最大,因此更想把火气全撒回去。他大咧咧嗤笑着,“告诉你,那五块钱别惦记了。桌上全是,已经下了肚了。哈哈……”

“噢!噢!……”仨小崽儿一起用筷子敲桌子敲碗。丁零当啷,鸡飞狗跳。

这就是小流氓的特点,专门喜欢欺软怕硬,遇上自以为好欺负的人,就会胡作非为,直至不可收拾。

洪衍武最敏感的神经被碰触了。他脑子一热,再无法保持平静。

不搭理他们,猫呀狗的全跳出来。要再给他们脸,连王八都能装潜艇了。

带着怒,洪衍武侧身右手一抓,一把薅过兴奋中的黑脸,眼睛一瞪,“小子,你敢再说一遍?我的钱呢?”

黑脸登时傻眼,现在谁要说他不怕那是扯淡。要说他也是真缺根弦,光顾跟另外俩崽儿一起取笑洪衍武了,可就是忘了洪衍武恰恰坐在他边上呢。结果一点儿没来得及躲,他就又落入洪衍武的手里。

尤三见黑脸浑身打着哆嗦成了个软蛋,赶紧给黑脸打了一个眼色。

黑脸收到后似乎有了主心骨,一咬牙,不仅不再躲避洪衍武眼里的凶光,嘴里还硬抗上了,“孙……孙子你……不服?”

这举动自然让洪衍武觉得反常,奇怪中他抬眼一瞅,正看到尤三眼里鼓励黑脸的笑意。

这一明白过来,那心里的火就像拧大了燃气灶开关,一下大发了。

要说今天这事,他其实一直在不断游说,企图和平化解。可惜叫错了点儿(黑话,提错了人名),碰上的尤三又太自以为是,根本就听不进去,以至于闹到现在这种没法化解的地步。但这也让他重新温习了一个道理,对小流氓就不能给脸。

洪衍武手里一加劲,薅着衣服领子就把黑脸从椅子上扽了下来。黑脸的脑袋“咚”一声撞歪了圆桌。在杯盘碗碟的震动声中,黑脸被强按着单腿跪在了地上,就像条被拽着项圈的狗。

洪衍武死盯着黑脸满是惊愕的眼睛,“问你最后一遍。钱要真没了,我让你从窗户飞出去。”

黑脸被勒着又上不来气了,使劲扒着洪衍武的手指,可照旧没能动一动分毫。

就这样,僵持了没半分钟,黑脸对脱困就死了心,终于认怂了。“钱,钱……都在大哥那呢……”

洪衍武手一松,黑脸立刻杀猪样的大声求救,“大哥!大哥!……”

尤三又是一个眼色,寸头收到,过来拔冲。这小子照方抓药,一伸手也从背后按住了洪衍武左肩膀,嘴里还挺横,“活着腻味,我成全你。”

洪衍武正在火头上,右手仍抓着黑脸,腾出左手去扣寸头的手腕。他一把攥住后反手就是一拧。“咕咚”一下,寸头也单膝跪在了地上,照样喊着疼大叫,“哎呀呀,轻点。放手放手……”

别看寸头这么简单就被制服了,这可真不是他废物。关键是跤行里有三项基本功,而专为练捉腕功夫的拧棒子就是其中一项。洪衍武练跤以来每天必备的功课中,固定得拧俩小时的棒子。他练了多少天的跤,就拧了多少天棒子。以他现在的水平,粗如儿臂的木棒两手互拧,一把就能攥折,这能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所以寸头挨这么一下,没叫妈也就算不错了。

眼见洪衍武跟抓鸡似的就把俩手下制服了,尤三可有点急了,他摆手一招呼,剩下几个小子都跟着站起来,特别是大个儿,还把手摸向了后腰。

于此同时,由于他们动静太大,饭馆内的其他顾客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再次喧哗混乱起来。旁边几桌人纷纷躲避相让,又是一阵碗筷桌凳乱响乱撞的声音,怨声四起。

洪衍武再冲动也懂得一个道理,现在绝不能再动手了。否则肯定动静大了,要把警察招来谁都落不着好,一下全搅!

他脑子冷静了一下,阴沉着脸撒开了两手。

终于,饭馆没彻底乱起来。而且也幸好白大褂正忙着卖餐票,她只是探过头来喝骂了几句,虽然骂得格外凶,却终究没再过来,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

黑脸趁乱从桌子下钻到了对面。这小子爬起来后紧着胡撸被勒疼的脖子。当了两回“肉票”,他已经长了记性,躲得洪衍武远远的。

寸头还是坐在地上,边哼唧着边活动手腕,嘴里嘟囔着不敢大声骂出来的脏话。

洪衍武看也没看他们,眼睛始终只盯着一个方向。

“尤三,吃了我的你给我吐出来,咱们没事。”

眼见洪衍武放了寸头和黑脸,尤三已经重新坐下。他倒是是吃定了洪衍武不敢动手,反而笑么滋儿的呛火,“怎么着,还想打?真把自己当飞刀华(指1963年老电影《飞刀华》主人公华少杰)了?接着来呀。”

洪衍武听得眉头一皱,可还没容他说话,尤三就又抢着拱火。

“告诉你,跟我耍胳膊根儿没用。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哈着(土语,指恭敬、讨好、巴结),才能办成事儿……”

洪衍武最烦这种小人放份儿(黑话,指耍威风显气派)的德行,这种人永远过不了他的关。

他举起手打断尤三,半阴半阳的语气既像是警告也像是在抱怨。“行了。本来大家互退一步的事。现在没事都成有事了,你可真能找腥(黑话,指没事找事)。”

尤三一听就蹿了,根本不信这一套。“少跟我玩这离个儿楞。你蒙蒙刚混的还行,圈儿里出来的怎么了?进去是你没玩好。”

洪衍武却波澜不惊,话里可全是份量。“我自己栽了自己认。可还得再劝你一句,凡事得先看值不值。面子是人给的,钱回来都好说。”

“大哥,甭跟丫客气,一起干了他。”寸头已经揉好了腕子站了起来,带着怨气插了一嘴。

“灭了他!”

“给丫放放血!”

“办他!”

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崽儿紧着起哄。

尤三看了看几个按捺不住的手下,带着一种很自得的笑意面对洪衍武。“面子是人给的,可我要不给你,这面儿一分不值。”

洪衍武看出来了,尤三仗着人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是铁了心要走黑道儿。

果然,尤三斜着眼儿又开始发飙,撇着嘴紧着叫板。“实话告诉你,你的‘货’就在我兜里。只要不怕血流成河,有本事自己搂回来,玩儿不转可别赖别人。”

“人有时候感觉太好,容易飘。小心,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合算。”

洪衍武眼神里冒出了一把刀,霸气外露全是本性自然流露。他不用再遮掩什么了,越到这种时候,他心里反而越舒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流的什么血。

“还装道行深呢?信不信今儿就让你撂(黑话,指将人制服)这儿?”

尤三是彻底翻车,他一拍桌子,几个手下全是横眉立目,眼瞅着就能扑上来。

洪衍武反而被气笑了,他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一个事来。这尤三要不是个傻缺,他自己就准是。反正必有一个,否则这事儿弄成这样儿没法解释。

他再没废话,只是颇有深意的看了尤三一眼,然后起身,抬腿,右转,出门,走人,颠儿了。

而尤三一伙六个人却瞬间楞了。他们就这么一直呆站着,全都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瞅着洪衍武越走越远。

寸头一直看着洪衍武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问,“大哥……人……走了?”

尤三正挠头琢磨: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话说这么硬,这就完了?是怕了?是跑了?”

仨小崽儿没用吩咐,自觉跟着追出门,片刻后又跑回来汇报,“大哥,丫真溜了唉……”

尤三一下彻底放松了,压着手招呼手下,“都坐下,咱们接着喝。”

他先得意洋洋地拿起酒杯自己走了一个,然后一只脚踩上旁边的凳子就开始神吹。“小东西的。还跟老子放份儿?嫩点。差点让丫给诓了,再呲屁,就灭之。”

仨崽儿个个眼里冒光,不依不饶还想挑事。“大哥,这事别算了呀,追上去……”

尤三心里却惦记着更重要的事,皱起眉头一通训斥。

“闲的你们。程爷这个月的份钱还没凑上呢。下午练活时候,都给我灵性着点儿。大票谁也不许私藏,都得交公。听见没有?”

这一句话就让仨小崽儿泻了劲儿,都无精打采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第六章跟踪

每次都是这样,一提抓分(黑话,指扒窃现金)的正事,仨小崽儿就像吃了松力散和泻力丸,个个垂头丧气。

尤三一见到他们这副德行就来气。他倒拿着筷子,在仨崽儿的脑袋上,挨个都狠狠给了一下。

“你们怎么就没一个勤奋好学的,想当佛爷也得琢磨技术啊,光会吃喝顶个蛋用。一天天就知道傻过……”

尤三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仨小崽儿越听越没精打采,都跟太阳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这时,寸头又毫无预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个事儿……”

冷不丁被打断,尤三更是一脸不乐意。“有屁快放。”

寸头先缩了下脖子,才在迟疑中抹着鼻子说,“程爷的大名……好像……叫程功。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提的那个……那个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爷叫程功?”

寸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点点头。

你妈!刚才怎么不说!

尤三暗自大骂一句,眼里简直都要喷出火了。

可他同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仅不能骂寸头,表面上还得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绝不能显露慌张祸乱军心,否则失了威信,队伍就没法带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挤出笑,嘴上硬撑。“程爷什么人?哪会认识这么个崽儿?放心,没篓儿(土语,指没毛病)……”

眼见寸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腆着脸继续没心没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气得连心口都疼了。他给寸头暗记上一笔小帐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门的大玩儿(黑话,大玩主)八叉儿似乎叫过程爷“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儿比?人家八爷是什么辈份儿?就连程爷也得听喝儿(土语,指听吩咐)……

对,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这么不踏实呢?应该不会吧?真的不会吗?会吗?不会吧?会吗?

尤三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从衣服紧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开,又从一沓子大钞中找出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炼钢五元”。看着五块钱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他楞着出了神。

这五块钱其实还不如还他呢?可今儿一上午抓来的全是散票,见张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着这小子可真倒霉……

其实,尤三不清楚程爷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儿。而是因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间往往都不叫对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绰号就管用。

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在场面上混的主儿,只知绰号,真名儿反倒没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认识十几年的,也同样如此。而这种习惯性的潜规则,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烦,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横,又把五元钱收进了布包。

事已至此,爱谁谁。那小子真认识程爷又怎么样?大家都在捞钱,我凭什么受王八气?

哼,只要能挣出份钱按时上供,程爷也挑不出错来,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这儿,尤三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儿只顾着嘬着散啤往嘴里塞粉肠外,寸头和大个儿可都拿着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流出探询的意味。

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举起了酒杯。

“来,干!”

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洪衍武透过玻璃窗,远远望着饭馆里的贼们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张嘎子的话。

这话说的多好啊?今儿的事儿彻底证明了一个道理。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挣。枪杆子里出政权。绝对的。

说实话,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这伙贼挨个抽筋扒皮。可他上辈子在号儿里待够了,再折进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动手的冲动,选择在嘲笑中离开了饭馆。

不过,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气吞声。刚才,他从饭馆出门后并未走远,而是混入人群假意离去,暗下里却注意着身后。一等到那仨出来张望的小崽儿又回了饭馆,他马上返身又兜了回来。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着。只要这伙贼吃完一离开,他就伺机找个偏僻的地儿,安安全全把事办了。

要说他的运气确实不坏。很快,他就在饭馆南边的岔口里,发现了这么一个适于观察到好地方。这里是一个给火车站锅炉房储存杂物的铁皮房子背后,即背风人又少,并且从这儿透过饭馆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个儿的后背和桌子对面的黑脸。

可是这种看似悠闲等待,个中滋味却并不好受。因为没过多会儿,洪衍武的肚子竟开始大声抗议,“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同时,空气中饭菜味道也忽然变得更加诱人,让他不自觉开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饿了。别说上辈子临死的时候他还是个饿死鬼,就是穿越回来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上午水米没打牙了。可饿了也没辙,他没法儿买啊?其实钱也不是都被偷了,几个钢蹦儿还在裤兜里,有一毛三呢,够俩烧饼钱了。只可惜没粮票,饭馆不卖。

这还不算,人挨饿的时候人总会觉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减轻寒冷,跑着跳着蹦着,还不断搓手搓脸搓耳朵。

没别的,他现在就盼着这伙贼能赶紧出来。只可惜事与愿违,隔着玻璃,他竟然看见三角眼又端上桌两扎散啤,这让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还有完没完了?吃饱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劲呀?你们下午不练活儿啦?几个傻冒儿。本来手艺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货……”

就在洪衍武的暗骂跳脚中,总算几个贼喝得还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这时,风似乎也小了些,太阳也转过弯照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洪衍武的衣服开始变得柔软暖和,加上他运动了一阵效果明显,身上逐渐热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还真有点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双腿,蹲下去就想歇会。哪知才刚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却传来一声拉着长音的断喝。

“哎哟——妈爷子——你这儿干嘛哪!”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门敞亮,底气足声音冲,绝不亚于从喇叭里喊出来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指着他。她右臂上的红袖箍上,是三个亮白大字——检查员。

洪衍武正搞不清头绪,大妈接着又是一声斥责。“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的额头当时就见了白毛汗。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么大的地儿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较真的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了。一句一句步步紧逼,让他一下还真没了词。而且正因为他的百口莫辩,大妈反倒更认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皮子极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机关枪似的。

洪衍武则被扫射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妈。我的亲大妈,我冤枉唉……”

大妈表情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你四处张望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知道这事儿不对。你,大妈我理解。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纪念,你横不能给首都留一泡屎做纪念吧?”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害臊了?那还有救。不过你光知道错了还不够,关键是要从根本认识到错误。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个人的首都,而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公共卫生更需要我们所有人……”

大妈还在慢条斯理谆谆教导。就这时候,尤三儿一伙儿六个,打着饱嗝掀开了门帘子走出饭馆。个个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边聊边往广场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见,心里登时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误,拼命跟大妈告饶。

“我保证知错就改,绝不再犯,回去一定认真检讨。您看行吗?我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这次就不罚款了。我指给你,看……那边儿就有厕所。小便站着,大便蹲坑儿。进去小心点,可别踩一脚……”

没想到大妈还真是好心人,竟没再难为。洪衍武高兴了,道声谢就急着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妈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也不禁摇头微笑,“这小伙子,看来真是憋坏了……”

可刚念叨完,大妈似乎又想起个事儿,赶紧跑着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几步后,大妈又发现跟不上脚。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声。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纸没有?大妈这儿有纸……”

就这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喊,像在半空打了个响雷,整个广场都回荡着回声。一时间,一阵“刷拉拉”翅膀煽动,落在房檐和树上休憩的鸟雀因惊吓纷纷腾空而起,四散而飞。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个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个“老头钻被窝”。无奈中,他只好回头冲大妈挥挥手,随后,在身边几个旅客错愕的注目中,迅速跑远。

大妈看着洪衍武的背影,却一脸的褶子绽放,露出了自信与满足的笑容。

就在刚才,她用自己火热的生命和工作热情,再次坚定保卫了首都的市容,捍卫了庄严的卫生条例,为建设更美好的祖国添了砖加了瓦,更挽救了一个险些堕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广场,几个人走道儿全都有点打晃,就跟一群鸭子似的,明显喝多了。

他们一路上接连撞了好几个路人,不仅没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骂对方。被撞的都是刚到京城还犯懵的旅客,谁也没敢招惹他们,全自认倒霉了。这伙混蛋就这样蛮不讲理招摇着,一直逛荡到了广场最北边的小卖店门口。

洪衍武远远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来。他隐身在人群里,眼看着尤三从侧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尤三一打开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红色的票子,这让他觉得薛大爷的钱肯定就在里面。

不过,尤三却没动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钱和票证,数了数才走进商店。片刻后,他又拿着五包烟走了出来。

尤三一人独占了两包烟,其余让几个手下们分了。随后,他们却没回广场,而是叼着烟卷,有说有笑往西走,一起奔着护城河边去了。

那边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着尤三几个的背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狞笑。

孙子,让你们再美会儿,爷爷这就拿你们开刀。今儿要不给你们拿拿龙(行话,专指修理自行车轮轴松动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车在蹬骑时,因为轮胎的晃动,导致轮胎痕迹也呈现扭曲状,谓之“画龙”,故而修理则为“拿龙”。引申义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这几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没留意身后,只肆意说笑着随意晃荡。洪衍武则紧贴着砖墙,走在后边不紧不慢跟着。

跟踪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话,指被其发现)了目标。洪衍武经验丰富,专门利用电线杆儿和河边的柳树遮掩行迹,并且和尤三几个保持了至少三十来米的距离。别看距离远点,可他有绝对把握,被他“挂”上的只要人没“醒”,(黑话,指跟踪)怎么也丢不了。

洪衍武尾随着尤三一伙,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进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连着拐了俩弯,然后尤三几个走向了胡同深处的一个三岔路口。

洪衍武没跟过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弯的墙角后观察。这儿他曾经来过,依稀记得,这地方大概是叫东庄三条,比较特别的,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旁有个公共厕所。而厕所对于贼来说,又往往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个男厕门口。寸头和大个儿先结伴走了进去,尤三却带着仨小崽儿留在门口抽烟。

洪衍武早料到会是这样,这些人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上厕所。

可就在他正充满了兴奋感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链条声响。没多会,从三岔口厕所南边的胡同口,竟蹬过来一辆自行车。

骑车的男的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大概是个吃过午饭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骑得并不快,显然很悠闲,有点“兜风”的味道。当经过岔口的厕所时,他侧着脑袋“照”了尤三一眼,随即就奔着洪衍武这边骑过来了,像是要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走护城河边。

洪衍武赶紧一翻身蹲靠在墙下,装作若无其事等待骑车人经过。

链条声越来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时骑车人就拐过弯来。大概是没想到拐角的地方还猫着个人,骑车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个怔楞,确切一点的说,似乎被吓了一跳。

洪衍武也没多在意,一个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骑车人的自行车上了。说实在的,如果搭眼一看,这辆自行车是什么三枪的,或是永久、飞鸽的,他也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偏偏那是辆他最为熟悉“大凤凰”,二八锰钢全链套,电镀后车架、转铃,绝对的原装“高配”。

这辆车几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记忆。想当初,他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从院派手里劫来的一辆“凤凰18”。从那时候起,他出门就有了专属的“战车”。不论远近事由,游泳、看电影、郊游、打篮球、打群架,他都会骑着车前往。或者压根没有事由,就是骑车上街干转悠,从几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无不如此。

当年把“出去骑会儿车”当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鸟枪换炮,开上了汽车,更没想到还会把汽车开腻,还到了有专职司机的份儿上。可无论怎样,少年时代的骑车经历和乐趣已经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忆起,感受永远鲜明如昨。

随着“琳琳踉踉”的链条声渐小,骑车人远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凤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

第七章雷子

这时再回过头来,厕所那边也热闹上了。

洪衍武一探脑袋,正看见从男厕里冲出一个着急忙慌乱系裤腰带的中年人。

这人也算点儿背,刚出厕所就正碰上尤三弹出手里的烟头,一个火红的亮点“嗖”一下,直奔他脑门就飞过去了。

好在中年人尚算敏捷,一偏头,险险躲过“暗器”。这真要是给他脑门点上了一个“吉祥点”,那乐子可大了。

中年人亲眼看着烟头砸在他身后的墙上,闪出点点火花,惊吓之余自然满面“幽怨”。但在尤三几个满脸的流氓相儿震慑下,他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一点都没敢诉“衷情”就低头走了。

中年人离开后,尤三他们还是没进厕所,照旧在外面悠哉悠哉等着。这不用猜,多半厕所里还有人。

果然,不多会儿,又一个长得挺黑的半大小子提着裤子,眼泪哗哗跑了出来。一看准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门口的仨小崽儿却立马全精神了,坏笑着一起拦着黑小子不让人家走。黑脸直接去摸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头和三角眼闹着要扒黑小子提拉着的裤子,把人家孩子吓得都快喊破天了。

最后还是尤三烦了,大概也觉得这几个小子太没六了,骂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三角眼一脚,这仨坏小子才恋恋不舍的放过了这个苦孩子。

饱经蹂躏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摆脱,连裤子都没系上就直奔着岔口南头跑。这孩子一边吭叽着哭,一边提拉着裤子。裤子后面可全都颠下来了,生生露出来一个小黑屁股。

一看这景儿,那仨坏小子差点没乐劈了,吹着匪哨一齐嚷,“这么冷的天儿,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

这仨坏嘎嘎,就是纯讨厌。整个一蔫、损、坏组合。

要说这中年人和黑小子,也的确够倒霉的。他们明显是刚“进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头和大个儿撵出来的。要经得起这种急刹车的折腾,身体还真不能太差劲了。没办法,谁让这地儿被尤三他们相中了呢?

按照扒窃团伙的通行准则,只要是盗窃团伙成员,每天必须定时定点把所得交公,谁也不能藏私。一般干这种事儿,选的地方自然越清静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边的厕所。三岔口这个厕所,即清净离火车站又近,让贼看上一点不奇怪。

要怪也只怪这年头公厕太少。据资料记载,1979年以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厕。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公厕不过二十多座。居民区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两个公厕,排队上厕所那是常态。尤三他们也是把附近都转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宝地。

既然厕所已经被尤三一伙完全“占领”。寸头和大个儿很快就都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和尤三又说了几句,随后就各自从身上拿出了钞票。

墙后的洪衍武一看就乐了,他估计这是要“劈叶子”了。

“劈”在行话里是分的意思,钱在行话里叫“叶子”,咔咔地数钱叫“清叶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按规矩,团伙头目清点完所有的钱、粮票、布票等有价票证,要先把上供的月份儿钱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员等级,出力多寡进行分配。先“清”后“劈”,这基本就是分赃的过程。

不过,还有一点得说明白。“劈叶子”虽然也是清点赃物,但和“撇空包儿”还有区别。因为“劈叶子”主要是对一段时期内所有战利品的总结分配,而“撇空包儿”的目的,则是侧重每次作案后能迅速处理掉作案所产生的实物证据。

尤三从寸头和大个儿手里接过钱,同时也一个劲往四下张望。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明显,用行话讲,是特“仓”。洪衍武立刻就看出这小子身上的“货”少不了,要不怎么是这副德行?

与尤三相反,旁边那仨小崽儿则显得格外兴奋,争先恐后就奔厕所里扎,像是巴不得快点儿劈叶子。看他们的高兴劲儿,弄不好这是这伙贼最近一段时间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一时俩眼冒光,像条见着肉的狼。

要真赶上这好事,不光是丢的钱物能找回来,弄不好今儿还能发笔小财。

哈,今天算是捡了条大鱼,可得稳住了。

不过尤三倒是警惕得出奇,挨个收完钱,他又指着岔口的几个方向和寸头、大个儿嘀咕了一阵。然后一直等到大个儿在厕所门口点上烟,寸头也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过去,他才带着仨崽儿转头进了厕所。

真够精的,看样子尤三是留大个儿守男厕大门,同时让寸头去守岔口,这样就能观察到各个方向,起到提前预警的作用。

见厕所门口只剩下了大个儿,洪衍武也开始测算到厕所的距离了。

凭目测,大概不到四十米,跑过去大约七八秒。不过这条胡同是个直筒子。要想不被察觉悄悄接近绝对没戏。只要他一动,大个儿肯定就发现了。而且岔口那边还有寸头,大个儿一招呼,寸头肯定会跑回来帮忙。

洪衍武又低头盘算了下,觉得还是一口气冲过去的好。关键是一堵住厕所门口,他们谁也跑不了。

嘿,先解决大个儿,然后出来一个弄一个,全楔趴下再说。不弄则已,弄就让他们记一辈子。

洪衍武一拿定主意,两只手紧紧抓握成拳,筋肉紧绷,浑身的血一下全都热起来了,兴奋劲儿从他后脊梁直冲他脑瓜顶。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怎么“练”也都成。等到警察和工人民兵赶过来,早完事了。

几曾识干戈啊你们?不识?那就垂泪对宫娥吧。

爷爷来了!

洪衍武身体下躬,这就打算要拐弯向厕所冲。可他脚刚探出一步,手却又扒住了墙,打了一个小趔趄才站住。

怎么说呢?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久没体验过了。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包围他。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十分肯定。

没错,就是要“折”(黑话,指被逮捕)的感觉。

洪衍武眼神变了,带着狐疑观察四周。

等等,确实不对。

首先,这可是正晌午。吃完午饭怎么也得出来几个遛弯或上班儿的人呀,可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条胡同除了那个骑车人,竟再没经过一个人……

而且……

洪衍武不知怎么总想起刚才经过的骑车人。他虽然只和那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可他却感觉那个年轻人看他的眼神特别的别扭。

眼神是最难说谎的,眼神往往能暴露一切。

骑车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

兴奋,冷酷,鄙视。

是的,那是警察的眼神!

兴奋是看到罪犯时的表情,冷酷暗示了抓捕的决心,鄙视完全是职业情感的显露。

“雷子”(黑话,指便衣警察),绝对是“雷子”,没跑儿!

洪衍武一个激灵,醍醐灌顶。他可是和警察打了几十年交道,特别清楚警察的特点。如果说在警察眼里,犯罪分子都挂了相的话,反过来说,在他的眼里,警察也一样带有特性。

很明显,这就是警察是专为尤三他们布下的局,就等他们往里钻呢。

可他呢?算什么?给人家添彩儿还是自投罗网?

算见义勇为?人家警察也得信啊。他的角色,恐怕早被刚才骑车过去的雷子“内定”,成了尤三团伙的巡风岗哨了。

洪衍武后怕中也带着惭愧。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原本应该警醒得出奇,因为只有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才能保证能活的长久一点。可他真是太疏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富贵久了,竟变得这么迟钝。

真悬。幸好在最危险的时候,那眼神给了他灵感,才让他在陷阱前停住了脚步。

冷汗涔涔中,他忍不住泛起一丝侥幸的感觉。

第八章通天河

还没想好是走是留,洪衍武就听身后拐角处,传来一阵“希希梭梭”的动静。

身后有人?

洪衍武没敢大动作,只悄悄朝后瞄了一眼。

没错,身后六米处的拐角后正藏着个人。还挺灵性,见他稍微一动,一晃就闪回拐角去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看个头,看衣服,这人分明就是刚才骑车过去的便衣。原来这小子又兜回来了,还抄了他的后路。

怎么办?过去揍他?

扯,那叫袭警,罪过大了。而且就凭刚才那一阵动静就知道,拐弯那儿藏着不少人呢。

还是得跑,跑了就屁事儿没有。

真正的较量似乎现在才正式开始。当洪衍武觉察出骑车人是便衣警察的一刻,已经注定了他绝不甘心落入猎人的陷阱。他迅速打量周围,寻找出路。

来时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厕所那边也肯定是张大网。可除了前后方向,目前洪衍武唯一的去处,也只有隔着十几米远,他斜对面的那个大杂院了。可一般来说,大杂院就一个出入口,就是进去也跑不出院儿。这怎么看也都是被前后夹击的结果,无路可逃了。

可出奇的是,洪衍武仅稍微迟疑了下,就迈步奔向院门大开的大杂院。

毫不犹豫,全速冲刺!

这突然的举动,使那些藏在拐角处的雷子和民兵全都惊了。

这是孤注一掷?还是情急拼命?

已经来不及多想,从拐角一下蹿出了五六个人,一起放脚狂追洪衍武。

洪衍武自然听见了身后响起的纷乱脚步声,可他根本没回头,仍是不管不顾一直冲向院门。

他对自己的腿脚相当自信。因为常年打架被警察和工人民兵追,他早被逼着练出来了。为逃避追捕,跑不快可不行,他必须比一般人跑得快一点才不会被抓住。

可即便他跑得再快,进了院也是死路一条啊?除非……这院还另有其他出口?

这院子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其实洪衍武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会把宝押在运气上。事实是,他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通天河”。

“通天河”是什么?

“通天河”就是房顶。

其实刚才这通猛跑,对洪衍武而言就是助跑。他早提前看好了落脚点,一到院门前,直接就是一个大跨步,一脚踏上了院门的门闩。

接着,他左手又一扒院门。借着这股力,他整个身子腾空而起。

半空中,他伸出双手又够着了右侧房屋的下檐。而就在他的脚刚离开门闩的同时,“咔嚓”一声响,陈旧的柴木院门被他踩折了半拉。

正好,断了身后的那些雷子的路。

“走你!”

双手扒着房檐,洪衍武可丝毫没停,借着惯性一用力,他一个正向引体向上,极其利索翻身上了屋顶。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而当他骑上屋脊以后,这才看到了脚下那几个跳着脚想扒墙檐的雷子和工人民兵。

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脱逃而羞愤交加,他们在不能置信的激怒下卖力蹦着跳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摸到墙头。

这些人里,属骑车的那个“雷子”跳得最高,也属那小子跑得最快。他刚才甚至感觉到,这“雷子”只差两步就能够着他的腿了,只可惜还是反应慢了点儿。

想抓老子?先好好练练上房吧。

洪衍武因这个年轻雷子眼神里传出的懊丧和怒意而得意。不管怎么说,愚弄了警察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对他来说,上房的确是小意思。

这个年代,胡同里的半大小子们没事就上房,抓鸽子、摘香椿、打枣和偷桑葚。这些事儿他过去不仅常干,而且还是个中高手。他从不用梯子凳子,找个墙角过道扒个砖头缝儿或踩个门板,三下两下就能翻上房。要是论上房的速度,他如果和猫比赛,回回都能薅着猫尾巴。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是靠上房逃脱了围追堵截,这是他常年练就的过硬本领。

就在洪衍武充满了乐趣,正看脚下的几个人像几只蚂蚱一样挨个蹦高的时候,岔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悠长的口哨声。

这肯定是寸头给尤三的暗号,他们也“醒”了?

洪衍武不由从房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屋脊处眺望。

站得高看得远。辽阔的视野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寸头正面带惊恐从岔口西向的胡同向厕所狂奔,那小子的脚丫子都快甩飞了。而他此时虽然还没看见追捕寸头的警察和民兵,可胡同里各处都震荡着急切又散乱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一听人数就不少。

厕所门口的大个儿也开始慌里慌张冲厕所里大声喊叫。等寸头跑到这里时,尤三也带着仨崽儿从厕所里蹿了出来,六个人会合在了一起。

可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岔口三个路口分别朝着南、北、西三个方向。而尤三他们竟然哪个方向也没去,反而一拐弯,都钻进了厕所外墙和旁边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

这时,胡同里才刚刚出现从三个方向跑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足有二十多人。看来,寸头巡风还真称职,正因为提早发现了情况,才为他们脱逃赢得了时间。

这些合围的警察和民兵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门口,尤三一伙六个人,就已经踩着早就堆积在墙下的杂物,翻过了院墙。他们一翻过墙去,立刻分散开来,乱箭般嗖嗖地向远方狂奔。

看到这里,就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承认尤三是真够鬼的。

尤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比抓他们的警察熟悉一百倍。他不仅提前留好了后路。而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兔子跑得都快。他安排的逃脱路线可着实让警察们吃了一惊,同时也让这个本来计划挺好的抓捕行动,乱成了一锅打翻的粥。

不过警察也不都是吃素的,只喧混乱了片刻,其中几个人就很快发现了尤三一伙逃跑的路线,并且马上循着翻过墙去继续追。而洪衍武脚下的雷子和民兵,也开始招呼厕所那边同伴帮忙。那些没抓住尤三的家伙们一看见房上的洪衍武,似乎是找着了可供雪耻的目标。全红着眼睛跑过来了。

再不走就危险了,那里面可有几个老家伙,体力虽然跟不上,但显然是捉人捉惯了。

让洪衍武担心的那几个老警还真的久经锻炼又有经验,有个人找来辆自行车做垫脚。剩下的俩人,已经指点着年轻人在搭人梯了。

洪衍武再不敢耽搁。他半俯下身子,开始辨认着能下脚的地方小步快跑逃离。动作敏捷,像极了一只敏捷的猫。

这时,底下那些够不着墙也上不了房的雷子们,纷纷发出了惊怒和不甘的喊叫,不少人不死心地在下面追着洪衍武跑动。可当洪衍武在屋脊上穿行跳跃和任意改变去向时,这些警察却只能以被气炸肺般的眼神傻看着,待在地上干着急。

洪衍武在房上露出轻松的微笑,还挑衅似的回头冲警察们挥了挥手。

拜拜了您哪。

随后他就转回头去,再不向后看一眼。只用心分辨着安全的落脚处,脚踩着连绵起伏的屋顶穿院儿而过。等他七扭八拐越过两条胡同之后,已经什么喧嚣的声音都没了。

在这缺少高楼大厦的年代,洪衍武从小就特别喜欢待在屋顶上,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游走,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之间穿行。因为每当此时,他总能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而现在,他又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快感。

他不禁倍儿诗意地对自己重生后的经历做了个总结。天虽未降大任于他这个斯人,却也苦他心智,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行拂乱他所为了。总而言之,倒霉的事他一样没逃了。从他回到这个年代,事事就都跟他拧巴着来。他觉着这都怪那仨小崽儿,那么吉利的钱数楞让他们给偷了,这就等于破了风水。

哼,活该这帮孙子被警察瞄上。不过好在他们还算是跑了,否则要落在警察的手里,想找回那五块钱就更麻烦了。

尤三这小子会跑到哪儿去呢?还有胆子回火车站吗?

嗨,反正那小子跑不了。或许尤三能逃过警察的追捕,可绝对翻不出他的手心去。他要想找人,那小子就是躲到耗子窝里去也没用。

洪衍武完全没想过就此放过尤三。反正只要钱没回来,他铁定没完。对他而言,那五块钱一点不亚于老爷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冲着老薛队长满脸菜色,只要他还有点良心,就绝不能让薛大爷靠勒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落到这帮没心肺的贼手里。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瓦片上,屋顶每一片鱼鳞瓦都泛起层层的淡黄,耀眼明亮,且如水光一样粼粼闪烁。一条宛如黄金铺成的通天之河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弯曲延伸至远,似乎直达天际。

洪衍武把手搭在额头前,遮挡着阳光辨识方位。很快,他就确认了尤三逃跑的去向。接着,沿着脚下的金光大道,他一边摇晃着膀子一边哼唱着小调,走向遥远。

“走走走,游游游,潇潇洒洒,我无愁又无忧,荣华富贵永不爱,一身破衣乐悠悠,天南地北,穿山越岭,哪儿有了不平事,我济公就到哪儿游……”

这破锣嗓子,又直又拗,一听就不是好鸟叫唤。

第九章贼有贼伴

尤三气喘吁吁在一条胡同里的木头电线杆下停住,剧烈持续的奔跑让他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手扶着电线杆,躬着的背已经直不起来了。

跟着他的仨小崽儿模样更惨,他们气喘得就跟仨风箱似的,每个人的脸色白得都像钻了面缸。

这仨小子眼尖,他们从刚才一跳下墙就步步紧跟尤三。结果聚在一起的四个人让翻过墙来的警察一眼就瞄上了。

搁谁也是先追人多的,这帮警察倍儿执着,就跟狗撵狐狸一样盯着他们死追不放。而寸头和大个儿因为分散开无人追赶,反而轻易就脱了身。

尤三一边跑一边骂,可即便他又踹又打也赶不走仨小崽儿。没辙了,也不能停。他只能带着仨崽儿撒开腿的跑。

更可气的是,每当转过一个路口,尤三都想看看后面的情况,可身后却偏偏被这仨小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他能看到的只有他们近乎抽搐痉挛的狂奔姿势,和写满恐惧绝望,睚眦欲裂的三双眼睛。

而仨小崽儿夸张的表情和凌乱的脚步,也一直都让尤三误以为警察就在身后,他魂飞魄散下更是停不下来的狂奔。

尤三带头专找狭窄的路口钻,又撞又摔,慌不择路。可事实上是他们早就把警察甩掉了,已经不知这样白白跑了多久。直到他们跑到几乎完全脱力,才终于停了下来。

“累死我了……”黑脸用脑门顶着墙,都快吐血了。

“就……就差一点啊……”小油头一脸恐惧,背靠着墙不停往后面打量。

“我可……可跑不动了……”三角眼干脆仰面坐倒在地上。

仨小崽儿现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犹如惊弓之鸟,全在筛糠一样的哆嗦。恨不得谁咳嗽一下,他们都能被吓得蹿房上去。

“都闭嘴,一帮废物。你们就不知道回头看看?雷子早甩没了。”

尤三这一张口,就像撒了口的气球,心里的怨气一股脑迸发了出来,不住口地埋怨。

“不是叫你们分散跑吗?怎么都跟着我?妈的。今儿差点儿就让你们几个给拖累了。”

尤三觉得骂不解气,过去一人给了一脖儿拐,外加又赠送一脚。

仨小崽儿每人身上都多了一个鞋印子,可谁也没敢躲,都服服帖帖站着。

片刻后,小油头见尤三似乎气平了些,才缩缩着脖子解释。“大……大哥,我们是怕叫雷子抓着……”

“一帮怂货。”尤三有点恨铁不成钢,一边骂一边教他们怎么应对警察,“抓着怕什么?不早跟你们说过吗?万一被抓,就说是第一次,关不了几天就能放出来。”

没等仨崽儿说话,紧跟着尤三又凶神恶煞的警告了一句,“可有一条,你们谁要是敢‘抬人’(黑话,指向警方举报同案),别怪老子插了他。”

三个小崽儿小鸡儿啄米似的点着头,对这个,他们绝对相信尤三干得出来。

小油头还有点惊魂未定,又抹了把汗。“大哥,咱们……去哪啊?”

尤三斜着眼儿,一副真是废话的样子。“去哪?回火车站。”

“啊?”仨小崽儿一起大眼瞪小眼,差点没蹦起来。“大哥,那车站的雷子……”

“屁。没一个熟脸儿,根本就不是车站派出所的。”尤三撇着嘴,显得相当自信。

“不可能!刚才那些雷子……”小油头可一脸不信。

“我琢磨八成儿是‘劈叶子’的地方‘炸’了(黑话,指被发现),弄不好是附近住家儿举报的。”尤三略一迟疑,分析出个结果。听着倒有些道理。

“那咱们以后……”

“没事,那地儿早该换了,就是去的次数太多了,才弄出今天这么一出。”

“再找?还能找着这样安全的吗?”

“一样。只要留好了后路,抓咱们?没门儿。”

尤三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可心里却在暗暗可惜。他很清楚,想再找个这么合适的地儿,难喽。

“大哥,那钱……”

小油头刚一提钱,尤三就跟挨了猫咬似的,立刻严声呵斥,“闭嘴!再让别人听见!等晚上没人时候再回去……”

小油头看着尤三眨嘛了几下眼儿,喉头蠕动,把下面的话全生咽进了肚儿里。

尤三却还是很紧张,又前前后后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接着,他又给仨崽儿下了新的命令。

“回去先望望风,要是没情况,下午还得练活儿。”

“唉?”仨崽儿全张大了嘴,露出了一副死了妈似的表情。

“唉个屁。老子说没事就没事,你们谁也别想偷懒。”

尤三用狠逮逮的眼神扫量一圈,再没人敢有异议了。

就这样,仨小崽儿全认了命,被钻进钱眼里的尤三像赶驴一样往火车站赶。他们走在路上那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就像是仨被逼着送死的伤兵。

说实话,别看尤三一个劲打着包票,但他心里也在含糊。按理说为了安全考虑,今天的确该收了。可因为他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明知有风险,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硬逼着仨被吓坏的小崽儿抓分儿练活儿。

怎么回事呢?这还得从尤三变成玩主时说起。

要说尤三成为小玩儿闹,也不过才最近一年的事儿。当初他可不是玩主,而是在业余体校练武术。

尤三拿过最牛的奖是一个全市性质的套路三等奖。本来他即使当不成运动员最终也能混个教练当,但他却因为经常敲诈勒索低年级同学,被体校发现开除了。

尤三向来只爱欺软怕硬占便宜,没好处的架从来不打。他出来后在外面一直瞎咣当,最后咣当成了个无人敢管的街头无赖。这年头靠惹事生非可弄不来几个钱花,靠家里养活连窝头都吃不饱,于是,他就打上了歪主意。别人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窝边青草最好吃。但糟糕的是,他接连对邻居家实施的几次小偷小摸,没弄到多少钱不说,还被派出所给拘留了。

尤三的父母是本份人,他们觉得没脸见人,但又实在怕儿子坐牢。踌躇再三,只好豁出老脸去求邻居。老两口说尽了好话,就差跪下磕头了。

毕竟街里街坊几十年了,邻居心一软,就去和派出所求情让把尤三给放了。派出所只有一个要求,提出要尤三必须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马上“上山下乡”去房山县插队。要是能做到,就案底保留,以观后效。

尤三没法不答应,出来的第二天他就背着被卧去了知青点。其实和京城知青以前去的晋、蒙、滇比,这种近郊插队已经算是享福了。但尤三还是吃不了这份苦,结果他就用带去的十块钱贿赂了生产队长,只在知青点儿待了一天,就又偷着溜回了京城。

尤三回来也并不只是为了逃避插队,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找寸头。而寸头正是他在拘留所期间认识的惯偷。

要说寸头的手艺,在贼行里也就普普通通,但他却是个有经验的“老犯”。这小子失风进局子不是一回两回,自然知道“里面”的规矩。

寸头每次进了“号”,对值日号、学习号、劳动号都当祖宗供着,绝对的服从管理。而尤三虽然是第一次被拘,却靠着武术底子用拳头混了个劳动号,自然成了寸头刻意奉承的对象,俩人也就这么相识了。

在号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寸头曾经给尤三表演他的“神通”解闷儿,这让尤三大开了眼界。经过攀谈,尤三才知道原来街头混的,手头最阔绰的就是佛爷。这让他一下觉得自己的过去简直太不上算了。

尤三也想要钱,所以他提出要跟寸头学手艺。没想到寸头却笑了,说像尤三这样能打的,用不着亲自下手,给他“护托”就行。

“护托”是行话,指的是给小偷打掩护的保镖。这个年代不像后来,人们被偷了东西都不敢承认。相反的,一旦街上要抓着小偷,群众经常一拥而上,先暴捶一通才扭送公安机关。所以佛爷们要想不挨打或少挨打,就必须得有个穷凶极恶能打的保镖。尤三觉得这活儿挺合适,他当时就想好了,出来一定要找寸头合作。

尤三从知青点跑回京城以后,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寸头,刚巧寸头上边的玩主也被送进天堂河,寸头正急需找个新保镖。俩人一拍即合,成了新的搭档。

尤三和寸头上街出手顺利,第一笔“买卖”他分了两张大团结,他也第一次感到钱来得真容易。

之后,尤三靠着寸头“抓分”的钱彻底买通了生产队长。他从此再不用担心知青点的事儿,只要有生产队长在,他完全可以自在逍遥,在城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还不算,为了增加团伙的战斗力,没多久他还把同一个知青点的大个儿也拉下了水。

第十章盗有盗伙

自从有了尤三和大个儿两个护驾的保镖,寸头即使“捅炸了”(黑话,指被事主发现)也不会再挨打了,甚至他们仨人还有能力偶尔“洗”一下落单的小佛爷,仨人的日子是越过越美。

不过通过寸头,尤三也多少了解了些江湖上的道道儿。他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小团伙,只不过是个“野盘儿”(黑话,指无靠山无地盘的小团伙)。他们要面临的危险,除了警察和工人民兵这样的天敌,还有来自于京城里各据一方的玩主们。京城所有能来钱的公交线和地盘都被这些人瓜分占据了。无论他们在哪儿“抓分”,也都是别人的地面儿。

尤三并没有为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犯晕,为了不犯在这些真正煞神的手里,他带着寸头和大个儿尽量扩大活动范围,哪儿人多就去哪儿,而且尽量不在一个地儿常干。他们尤其注意躲着油肥肉厚的热门地点,也尽量不在公交车上下手。即使偶尔为之,他们也只在绝对确定安全的时候,才会抽不冷子来一嘴。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次,他们出了事儿。

那天,他们挂上个来京出差的外地干部,也赶上点儿背,寸头追了一路都没得手。可就在尤三打手势放弃的时候,寸头偏偏又从半拉开的皮包内发现了整整一沓“大团结”。

仨人一合计,结果谁也舍不得放手,都动了贪念。为了这笔钱,他们楞一路跟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所幸在干部检票进站的最后一刻,寸头终于成功下货。

一得手尤三他们立刻就撤,却没想到回身却发现,七个面带煞气的汉子已经堵住了他们的后路。这些人里,为首的就是程爷。

不甘心的反抗导致大个儿和寸头被彻底撂平,而尤三也伤得不轻。他不仅被拍了一个满脸花,大腿上还多了一把刀。听程爷说,接着还要在他们身上玩三刀六洞,尤三这下才知道什么叫心黑手狠。

为了保命,尤三赶紧按照寸头说过的江湖规矩做。不仅忍着痛主动下跪,还用双手把盗窃所得在头顶高高举起。

程爷也是觉得尤三挣蹦那几下有模有样,待问清楚他们仨是没主儿的“野盘儿”,为了扩充实力,就顺势决定把尤三几个收了。

也是按照规矩,程爷首先一把拔出了尤三右腿上的刀,接着又从尤三献上的钱里拿出了一百块钱,并把钱折着包在血淋淋的刀刃上。最后,程爷连钱带刀一起扔在了地上。而当尤三捡起刀和钱的一刻起,他们几个从此就都成了程爷的人。

等尤三养好伤后,没多久,他就赶上了程爷与天桥小和平、四块玉黑子的先后两次“硬碴锛儿”(黑话,指和强硬对手的冲突)。

这两次可都是几十个人的群架。尤三还真没丢人,不仅在与小和平的战局中猛冲猛打,充当了打头炮的急先锋。而且第二场架的乱战中,他意外遭遇黑子,不仅没慌,反趁其不备用武术套路里的一招“二起脚”,一脚踹翻了黑子面门。

程爷还从没见过有谁用脚丫子扇人大嘴巴子的,对尤三这一招尤为欣赏,此后就把尤三视作得力亲信带在了身边。

尤三借着程爷的势,也真没少狐假虎威的招摇。短短俩月,他不仅和一些南城知名的玩主都混了个脸熟,而且在附近的玩儿闹中居然已经小有名气。等他跟着程爷又学了些江湖规矩后,他更觉着了不得了,从心里已经把他自己当成了个正儿八经的人物。

再后来,程爷手下的小印子犯了规矩,被扫地出门。尤三不仅被提拔成了小头目,程爷还把大个儿和寸头拨给他做手下。从此,尤三就顶替了小印子,成为了在永定门火车站“啃地皮”(黑话,指坐地扒窃路过的行人)的又一支人马。

这其实也反映了玩主圈儿里的价值标准,能打的永远比会偷的容易出头。

这时的尤三,除了还忌惮点官面儿上的事儿,其他的他已经不用怕了。但他随后却又发现了拓展事业的一大关键劣势——人手太少。

永定门火车站尽管人多钱多,可再多的钱也得要人去偷。尤三的小团伙归了包堆儿一共就仨人,还只能靠着寸头一人下货,这就等于白白看着眼前的银子哗哗的流走,所以团伙补充人手的事儿迫在眉睫。

通常来讲,玩主想要增加自己麾下的佛爷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刀子去跟外人争,另一种则要靠手下的佛爷收徒弟。

尤三的根基还太浅,别说去招惹周边的玩主,他就连程爷手下的其他头目也大大不如。所以,他也就只有把增添人手的任务交给了寸头。

在贼行里,物色徒弟不叫收徒弟,而叫做“传子孙”。别的行当都是徒弟寻师傅,贼行则相反,不仅全是师傅找徒弟,而且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穷人家十几岁的小孩。

原因很简单,谁家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当贼,而贫困家庭由于常年得不到温饱,家长也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教育孩子,所以一般穷人家的小孩既容易被物质诱惑,又多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正好给了窃贼引诱其下水的可乘之机。

贼师傅“传子孙”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贼师傅一旦看好了传艺对象后,就装成善眉笑颜慢慢接近。等到与孩子混熟之后,会经常带他下饭馆、看电影、去公园。穷人家的孩子哪儿这样吃喝玩乐过?肯定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对贼师傅也自然会百依百顺,慢慢的就会完全听从依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贼师傅会突然停止带孩子吃喝玩乐。头段时间泡在蜜罐里,一下子被掐了甜头,小孩肯定十分不适应,当然就会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玩呢?”贼师傅就会说:“又想去了?你想不想天天下馆子逛园子?”小孩肯定会点头赞同,贼师傅就会趁机说:“可下馆子逛园子得花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叔叔传你一门手艺,靠这门手艺你就能自己挣钱了,你愿意学吗?”孩子当然会同意,这样贼师傅就把小孩拉下了水,有了学艺的“子孙”。

贼行“传子孙”的这套办法是从旧社会沿袭下来的,一向如此,大同小异。别说别人,就连寸头当初也是为俩鸡腿就糊里糊涂拜了贼师傅。就这样,寸头照方抓药,很快物色了三个每天旷课游荡的小子,也没花多少钱,好吃好喝几顿酒菜就把这他们拉下了水。而这仨人,就是小油头、三角眼和黑脸。

第十一章上供

按说尤三的好日子这就来了吧?

不,还有一样东西压得尤三喘不过气来。而尤三也是经过亲身体会才知道了个中滋味。

什么东西?

月份钱。

在永定门火车站,程爷手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分为五路人马,谁都得见月“上供”,而且,被抽的还是大头,这就叫江湖规矩。程爷收得是人头税,份儿钱是死数,标准是一个人五张大团结,外加全国粮票三十斤。要是具体到尤三的小团伙,就是每个月要上交三百大洋和全国粮票一百八十斤。这绝不是笔小数目。

那要是万一凑不上,能跟程爷打个商量不?

甭想。压根没这规矩。

做“把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对手下人一视同仁。要是搞特殊化,我拖你拖他也拖,那月份钱还收得上来吗?全得喇糊了。所以,准时交钱是死规矩,程爷这儿从不打折扣。不过,只要能按时上供,要惹着什么麻烦程爷都管,平日即使有个错处也都好说。

说到底,钱这东西实在好啊。兄弟们得吃饭、得喝酒、得抽烟、得耍、得乐。要想让手下不顾生死替你练活卖命,银子是绝少不了的。流血、断胳膊、断脚、断腿,样样都得靠钱来摆平。

尤三是真见过程爷为月份钱发过火,就连程爷的把兄弟二头,因为醉酒晚了一天交份儿钱,还挨了程爷俩大嘴巴呢。还有那个被他顶了的小印子,也是因为赌输了没能按时上供,才会被程爷罚了一顿“拐青”(黑话,指棍棒刑罚)给撵走的。

挨完打的小印子那个惨,看着简直都没人样了。更惨的是小印子手下的几个兄弟,除了几个佛爷被程爷留下了,剩下的几个也跟小印子一起被轰出了火车站。这就等于彻底砸了他们饭碗,吃的、喝的、抽的,可就全没了。

没辙,既然在程爷的地面混饭吃,就得严守这儿的规矩。要想反悔或违抗,除非能把程爷取而代之。

但要想“煽”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能占着一方地面的“把子”,无不是见过世面,干过狠仗的硬主儿。在江湖上不光人面儿熟,手下人手还多。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底下人要想翻篇儿,就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打个比方,如果尤三真瞄上了“把子”的位子,那他还真得有个准备。无论是他手下兄弟,还是他自己,没有把命豁出去的横心,不弄出个血肉横飞,还真就没戏。

江湖上就是这样。只要份儿不到家,磕不过、打不过、斗不过、狠不过人家,就得让人家抽喜儿,就得昧着心拿人家当大爷供着。这种情况谁都如是,即使是威风八面的程爷也不例外。

其实尤三早就发现,程爷抽份儿钱这么狠,也是因为暗地里得给前门的大玩主八叉儿抽一道。为什么?这还不是因为“把子”这个位子不好做嘛。

说实话,能让压服手下的佛爷玩主们,让他们按时“上供”,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要想长期要守住这份家业则更难。因为不光有来自组织内部内讧的可能,周边更有各个地界的“横主儿”盯着你。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地面就让别人占去了。程爷巴结八叉儿,也无非是替他自己找个辈份更高,更强有力的外援。

不过,尤三虽然能体谅程爷这个“把子”的不容易,可他这个“大哥”当得更难。

佛爷玩主圈儿里,一行如一家,如果说“把子”是“族长”,那“大哥”就是“家长”,而这个家是很不好当的。

别看尤三现在守着个火车站,每月少说也能下俩部长的工资,比当初“打野盘儿”是强多了,可这只是驴粪蛋表面光,因为这些钱不能都揣进尤三自己的腰包。刨去月份钱和每天都吃喝,剩下的,他还得按四四二的比例和手下分润,即尤三拿四成,大个儿和寸头拿四成,仨小崽儿一起分两成。

有人说了,这能独拿四成不少了,当大哥不挺好吗?

这可分怎么说,因为月份钱是死的,能有节余那自然是好,但凑不够数又怎么办呢?

况且作为一个“大哥”,就冲底下的兄弟们见天辛苦着“练活”、“抓分”,时不时就得整顿好酒好菜犒劳犒劳。即便是收成不好,到了该“劈叶子”的时候也得“劈”,否则也就没人卖力干活了。

这也就是说,雷全顶在尤三的脑袋上。对他而言,其实是上下两头挨堵。因为见识过小印子的下场,所以尤三早就引以为戒,哪怕去卖血,他也得保证准时准点给程爷“上供”。而他手下的兄弟们呢,又只管找他要钱吃饭,剩下那些着急上火的事,可没人替他操心。

尤三在永定门火车站已经混了快四个月了。刚一开始他还轻松点,由于团伙里有一条规矩,为了帮新战士立住脚,新人头俩月只交一半。所以刨去每天的费用,他头俩月竟然还落了三百多。但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也就开始吃紧了。到月底时发现,除了胡吃海塞了几顿,这个月他竟然白忙活一场,一个子也没落下。

尤三郁闷中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他就是人手太少,虽说寸头收了徒弟。可那仨崽儿手艺还没练成,靠他们自己,每个月能把他们仨的“人头钱”挣出来就不错了,要算上他们的吃喝和分润,还得倒贴。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仨崽儿尽快增进手艺,什么时候能单练下货了,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不赚钱是暂时的。尤三这么安慰自己,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个月更惨。

贼要想发财,运气很重要。可偏偏尤三这个月的运气实在是不咋地。他们“下”的“货”不少,“干叶子”却挺“窄”,根本没见什么大票。虽说还有几天才到“上供”的日子,可照这路子下去,靠一点一点儿的零敲碎打,能不能堵上一百多块的窟窿还真不好说。要真是不行,他也只好用头俩月攒的底儿先垫上了。当贼还当成了赔钱货,这不是笑话嘛。

俗话说屋漏偏缝连阴雨,倒霉的事儿总是一块上门。尤三正为月份钱闹心呢,偏这时候房山知青点的生产队长也来添乱。生产队长托人给尤三带话,说他儿子一个礼拜以后就要结婚,要找尤三“借”二百块钱和二百斤粮票。

这下可好,尤三就是把所有老底儿都搭进去都不够。可这事就是再棘手他也得答应。因为他要是还想继续在京城鬼混,不回太阳底下修理地球,就必须胡撸顺了生产队长的毛。否则,生产队长一旦通知派出所,那事儿可就大了。被抓回去是轻的,派出所弄不好就能以“抗拒下乡”的罪名把他直接给判了。

这还真是所有的糟心事都赶在一起了,而且全都指向一个字——钱。

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弄到钱,多弄钱。可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尤三也就只有抓紧最后的这点儿时间,硬逼着手下几个小子冒着风险多“下货”了。

还是“铁人”王进喜同志说的好啊。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不过,还真是屎难吃,钱难挣啊。

第十二章军代表

下午13时10分。东庄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民警们全是抽烟能手,人挨人地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喷云吐雾。东庄派出所的在编人员总共十四人,一个军代表,两个正副所长,十一个民警,现已全部到齐。

几个民警里,唯有邢正义和赵振民俩人是同学。他们都是公安学校1973年恢复招生的第一期学员,也就是业内人惯称的公校二十期的。当初在公社选拔的时候,大概每一千个知青只有三个名额,他们俩都是被选上的幸运者。去年从公校毕业后,他们被一同分配到东庄派出所当片儿警,来管理这六条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户居民。

在派出所其余的民警中,只有四个人是原来的老人。剩下的人中,有两个是转业的复员军人,另外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中学教师,都是通过关系转过来的。这年头人民警察在社会的地位比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这些正规编制的民警,刚才参加抓捕的还有二十几名工人民兵。这个群体可极有时代特色,全称叫做“首都工人民兵”。相当于今天的联防队员的角色。也正因为他们是编制外的辅助人员,所以在派出所的正式工作会议上并不出席。

屋里的气氛是压抑的,赵振民正在给军代表汇报这次抓捕行动的全过程。

而坐在一边凳子上的邢正义,还穿着中午行动时的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没在听,心里就跟吃了俩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动的起因,是东庄派出所辖区的治保主任来报告,说有多位居民反映,最近总有一伙人蛮横霸占岔口的厕所,干扰了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军代表原本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街道自行处理,可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长却从中听出端倪,推断多半是一个盗窃团伙,在利用这个厕所“撇空包儿”。

军代表不相信,为此和秦所长顶上了牛儿。秦所长决定用事实说话,他亲自带着邢正义下片儿去追踪调查,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摸出了那伙人的活动规律和行为特征。从而推断,他们应该是混迹于永定门火车站的一帮职业小偷,而这个厕所就是他们常来的分赃地点。

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已经完全可以定性为“流氓盗窃集团”了。

确实没什么可争辩的了,那么就抓人吧。

哦,抓人吗?那可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从“运动”时期开始,公安机关就实行了军管。为了监督公安人员的工作和思想,由部队抽调了许多军队干部到公安系统来出任军代表。因此军代表差不多等于封建社会的监军,无论在哪儿都是实实在在的“见官大一级”。从上到下各个单位,谁当领导也得听军代表的。

东庄派出所的军代表叫田福来,是来自5xx5部队的一位连长,小五十岁的人了,刚被派到这里来没几个月。他可是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谁要是叫他军代表就只能看见个半晴脸,一定要叫他田连长才能拨云见日。

田连长十分爱面子,虽然实际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偏偏最喜欢组织开会学习和指导思想。结果他来了没几天,就让大家见识了他这位最高领导的真实水平。

头一段时间,收音机天天放伟大领袖写过的一首诗。各个单位和学校照例要求学习,田连长自然也得主持派出所的学习工作。谁也没想到,当他逐句解释诗词含义时,竟然把诗里“旧貌换新颜”一词,解释为“领袖要求我们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民警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可田连长却振振有词,他说:“把一个旧帽子,换上一个新帽檐儿,为国家节省了布料,不是艰苦朴素是什么?”结果这话导致所有民警全把头低下,都控制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唯独田连长摸着后脑勺,糊涂了。

这件事刚过了没多久,又赶上一次读报学习,依然是田连长给大家念领袖诗词。当他看到“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一句时,他居然用带着口音的家乡话给大声念成了“……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儿……”。

就这句一念出来,民警们生憋硬抗都没忍住。随着大刘一通猛烈的咳嗽,大家“噗哧”一下笑成了一团。从此大家私下就给田连长添了个外号——“悠忽儿”。

这一回田连长也知道面子丢大了,当场就恼羞成怒,说大家读报缺乏严肃性,硬是上纲上线狠批了大家一通。尤其是先咳嗽的大刘,更是被他逼着连写了三天的检查。

摊上这么个领导,让人怎么说好呢?其实谁都明白,田连长这是拿大刘当了靶子,用显示手上的权力来维护他自己“伟岸高大”的领导形象。

可人越好面子,反而越没有面子。像田连长这种指鹿为马却又偏不许别人纠正的做法,反而更证明了他的自卑和小气。后来有人得到消息,回来说田连长进过三次扫盲班,如今才扫成个半文盲,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自从摸清了田连长的底细和品性后,民警们心中都对他不以为然,也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大家对田连长再有看法,派出所真正的领导权也还是掌握在军代表手里,哪怕他是个小心眼的文盲加混蛋。就拿这个在厕所分赃的盗窃团伙来说,虽然事实证明了秦所长的正确,但由于田连长为此失了面子。因此到了要批准行动的当口儿,田连长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慎重”。

行动需要抽调多少警力?

管片儿的事儿可多着呢,哪儿都要人呀。

谁来带队行动?

秦所长毕竟年岁大了,应该多给年轻的干部机会锻炼嘛。

在哪儿抓捕?

越过自己辖区,其他派出所的同志会有意见的嘛。

通知车站派出所一起行动?

不,同志们的功劳这不就让外人分走了嘛。

一切理由都成了田连长的借口。在他的嘴里,这些可以“研究研究”的细节多了。其实说穿了简单,谁都知道他怎么想的。不外乎秦所长对了,他田连长不就错了么?秦所长立功,不就显得他田连长无能了么?他田连长丢了脸,吃了烧鸡大窝脖儿,自然也不能叫别人痛快了。

其实除了这些,田连长迟迟不批准行动还另有个打算。那就是他本来想让亲信孙副所长把带队抓捕的立功机会抢到手。不过,他却没想到孙副所长是个光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关键时候含糊着直往后退,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而扯皮的档口,基层民警们却都已经被拖沓得躁动起来。田连长是带兵的人,知道如果要再耽误下去肯定会挫伤积极性。也是实在拖无可拖了,他最后才不得已同意由秦所长来指挥这次行动。

秦所长显得胸有成竹,经过开会讨论,他果断决定在盗窃团伙分赃的厕所附近设埋伏,在这伙贼聚齐的时候来个人赃并获一网打尽。大家听了纷纷赞同,全体认为这是最好的抓捕方案。

就在今天中午,民警们鼓足了心气全体出动,带着工人民兵一起设伏,一直溜溜蹲守了到中午。本来是想来个漂亮的大包圆儿,好给老所长争口气长个脸,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第十三章构陷

邢正义不禁又回想起今天抓捕行动中的细节。因为懊悔,他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裤子死死抓出了两团褶皱。

秦所长说的还真对,贼是干嘛的呀,沾上毛比猴儿都精。

尤其躲在胡同拐角放哨的那家伙,简直太“贼”了。稍有察觉,毫不犹豫撒腿就颠儿,而且居然瞬间就翻上了房,身体素质比警察都棒。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垫脚的东西,那小子早没影儿了。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骑车侦查时和那小子打了个照面,仅仅瞄了那小子一眼……

好吧,就算他有点意外,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可毕竟只是瞬间啊。没想到,这就让那小子“醒”了。

唉,这亏吃得那叫一个窝火,悔大了。明明落网的鱼都摸到手了,结果“哧溜”一下,又让它给跑了。

最可气的是那小子在房上的眼神,透着不屑、轻蔑和取笑。

哼,那小子可别让他再看见,要是让他抓着……

“哗啦”一声,突然发出的声响直刺耳鼓。

邢正义吃了一惊,从咬牙走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抬头后才发现,负责汇报情况的赵振民已经闭上了嘴。而身穿“一身绿,三片红”六五式军装的田连长,正双手叉腰,威风凛凛,一副主旋律英雄的模样。原来刚才是田连长汇报听到一半,控制不住怒火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椅子。

“丢人!无能!你们配称作‘人民卫士’嘛!”

田连长边骂边把桌子拍的山响。而民警们无言以对,个个泄气,都成了闷嘴葫芦。

田连长绷着他的那张黑红大脸怒目环视了一周,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如同打脸。

“十一个人民警察,加上民兵三十多人,居然连一个犯罪份子也没抓住!不是每个路口都有人吗?铜墙铁壁怎么还让人跑了?我手下的兵可没你们这样的熊蛋……”

这话真不受听,但偏偏是无从辩解的事实。在场的所有民警,都感觉被骂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是啊,本以为包围圈是天罗地网,可怎么还是让这伙贼跑了呢。这脸可往哪撂呀?

这感觉要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从大老远提心吊胆提搂着一篮子鸡蛋往家赶,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到了家门口,却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大意全给摔地上了。唉,说不出的恶心懊糟。

民警们几乎人人神色尴尬,可唯独邢正义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他不仅丝毫不畏惧田连长的目光,内心里反而对田连长的指责充满了反感。

其实对于这次抓捕失败,邢正义心里的难受劲儿一点不比其他人少。可他更清楚,田连长是表面粗旷,内心狭隘。他现在表现出的怒气,既不是出自一个公安干部对工作负责的使命感,也不是心痛人民警察的荣誉受到损害,而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借题发挥,敲打秦所长。

邢正义听所里的老人说过,秦所长以前就是东庄派出所所长。只是在“运动”中碰上个纵火案,他出于同情指点犯人脱逃,犯了错误,才被下放到东北干校变相劳改了十年。然后直到粉碎了“四人团伙”,他才被重新调了回来。而田连长却是部队里最刻板最教条的那种人,从他一到派出所上任起,就和秦所长格格不入,他们不管是工作方式还是思想意识上,都有着本质上的分歧。

矛盾主要集中在两点。

首先,此时社会尚在混乱,流氓盗窃多如牛毛,警力根本不够。但田连长为了抓思想建设,却不顾实际情况,每天都要组织一次会议或是思想学习。而负责实际工作的秦所长往往因为带着民警去处理具体事务,而耽搁了田连长组织的活动,这让田连长极为不满。

其次,秦所长提倡身为公安人员要具有专业性,因而常常指点从其他行业转行过来,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的同志们。言传身教中,秦所长自然得到了大多数民警尊重和信赖。可在田连长的意识里,派出所却是他个人的山头,只能他一人说了算。他一直狭隘地认为秦所长是在和他争夺群众基础。

正因为这些怨气和不满,所以田连长对秦所长既嫉妒又戒备,总是想找机会想打击压制秦所长。今天,可终于让他找到了向秦所长“开炮”的借口。

果然,田连长在大发雷霆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坐在民警中的秦所长。但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却不说话了,明显是在逼迫秦所长承担责任。

民警们都知道田连长是什么意思,大家纷纷看向秦所长,全在替这个已经年近六十,操劳得头发都半白了的老公安担心。

一直低头不发一言的秦所长似乎早有预料,但他没做任何辩解,反如田连长所愿,认下了责任。

“同志们都很勇敢,是我的失职。”

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回答,所有的民警都感同身受。尽管秦所长的目光依旧平静而坚定,但大家还是能听出话语中的忧心和委屈。

可田连长却似乎仍不知足,只抬起眼皮子来瞟了一眼,就继续装起了孙子。

“老秦,你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呀,怎么搞的?”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还透着股明知故问的讽刺,一旁的副所长孙万泉一听就乐了。

邢正义注意到,这种幸灾乐祸,也让所有民警都皱起了眉头。对这位副所长的人性,所里没一个人瞧得上的。

想当初,孙副所长是仗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攀附夺权所长上台的。但“四人团伙”一垮台,他马上又转头高呼受了蒙蔽上了当,大胆揭发起提拔过他的人。

如今那位靠夺权起家的前任所长正在接受审查,可他这个附庸却摇身一变成了“解放派”,竟保留了副所长的职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孙副所长在“运动”中大概是锻炼了出来。失势后,他虽然丧气却不灰心,一直密切注视动向,等待时机。自从发现了田连长对秦所长的不满,他不仅从中煽风点火,搬弄是非。并且还利用了这一点向田连长大表忠心,迅速靠拢,主动成为了帮助田连长攻歼打压秦所长的好帮手。

除了这些,孙副所长还有个最让大家讨厌的地方。就是这老小子见着官大的就象个孙子,可在基层民警面前却一贯蛮横霸道、飞扬跋扈。民警们尤其反感他颐指气使乱指挥的样子,私底下都叫他“坏水儿”。现在,这个“坏水儿”看见秦所长被抓住了把柄,肯定又免不了助纣为虐,落井下石。

邢正义还真是一点没猜错。孙副所长哪肯放过这机会,田连长一发动,他也就跟着一惊一乍嚷嚷起来。“所长大人,您可是个老公安啊?我以为您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敢情……咳,这可怎么说的。”

秦所长似没留意孙副所长话里夹着枪带着棒,仍是态度诚恳的摇头叹气,“确实怪我,年轻的同志们还缺乏实际经验,是我在现场指挥。由于我墨守成规,思维僵化,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才没能及时发现犯罪份子另有其他的逃脱路线……”

秦所长的话是真心的,可没想到孙副所长却不耐烦了,不仅蛮横打断他,还似笑非笑拉长了腔,“哟~?您还能犯错?您的说法还真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哪。”

秦所长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苍白。这种嘲讽,对一个在公安战线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来说,实在是一种委屈一种伤害。

“行了。还摸什么王八,撕什么姜的。嘿,你们知识分子真够酸的,我可不会咬文嚼字。”

田连长也在抱怨,在他满是高粱花子的脑袋里,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的认为,思想高于所有一切。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不畏生死地冲锋就完全能够解决。公安工作和冲锋陷阵、带兵打仗没什么区别。

“要我说就别讲客观,主要还是主观问题,要深挖思想本质嘛。想当年我们八路军小米加步枪都打跑了小鬼子,靠得不是装备,靠的完全是同志们坚强的意志和红色思想。只要不怕死,大伙一条心往上冲,什么坏人也逃不掉。这个道理你老秦总是不明白。”

果然,从田连长喷着吐沫星子的大嘴里冒出来的,又是那套离不开政治思想老词儿。

不过,无论田连长说什么,孙副所长都会第一时间附和,他马上表明立场。“我同意田连长的意见,我认为这次抓捕失败,完全是因为同志们之间没做到团结一致才导致的。”

说到这里,孙副所长顿了顿,冲田连长卖好似的点点头,才接着又往下说:“老秦一贯喜欢显摆资历,总把专业啊技巧啊挂在嘴边。还根据这些所谓的专业能力,在工作上把同志们区别对待,强分了三六九等。要我说,安排到咱们派出所工作的同志没一个是反革命。难道不是公校毕业的同志就不能干好公安工作了?难道老公安就不会犯错误了?如今怎么样?看看,资历经验不是万能药。老同志也是会出问题的。”

田连长对“坏水儿”的发言相当满意。虽然他表面装得大公无私一脸严肃,可眼睛的笑意却遮掩不住,明显传递出一个赞许的眼光。

第十四章对抗

孙副所长这下可来了神,一明白领导的意思,他的嘴当然也就更卖力了。

“要我说,秦问同志对这次抓捕任务失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平时喜欢拉山头搞派性(派性一词,现在成了生僻词。“特定时期”的许多恩恩怨怨,都是由它而起)。同志们的心要是被搞散了,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儿?况且秦问同志自己也承认,是由于他的指挥存在着重大过失,才使得犯罪分子钻了空子顺利脱逃,这已经可以说是严重的渎职了。鉴于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我建议上层领导,重新考虑秦问同志作为东庄派出所正职领导的资格,并且希望秦问同志能吸取教训,深挖思想根源,做出深刻的检讨和反思……”

孙副所长越说越来劲儿,上纲上线把秦所长整个给圈了进去,一幅非撸了秦所长的样子不可。他是连卷带损即兴发挥,一梭子一棱子地放机关枪。看他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火红的年代。要干什么,振臂一呼。要拿什么,说拿就拿。要打倒谁,就他妈一句话。

田连长在旁美滋滋点燃了香烟,并嘉许着频频点头。他的得意中带着一种冷漠,而这种的冷漠,根本不应该对于同一个工作战线上的同志出现。

这个场面,在座的民警们可都没有料到。但几乎所有人全看出来了,“悠忽儿”和“坏水儿”这俩家伙就是联合在搞阴谋。田连长巴不得能好好杀杀秦所长的威风。而孙副所长无疑是想把老所长搞下去,取而代之。

民警们的思想此时都混乱到了极点,大家当然都为秦所长抱屈,但偏偏孙副所长摆出了一幅要开展革命大批判的架势,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大家全给罩里面了。

谁过去可都见过大批判,深知其中的厉害,大家也不免胆怯。于是,或是抽烟,或是叹气,谁都不吭声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弥漫。

就连秦所长也没有一声辩解,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低头用小本记着,连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地听着孙副所长的独唱。

可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这副样子,却有些坐不住了,眉头早挽成了个疙瘩。

秦所长怎么不说话呢?难道就任由他们扣帽子,落进他们的圈套吗?那也太冤了。

像这种黑白颠倒的事儿,过去十年里已经发生的太多了,难道如今还要再继续吗?

邢正义愤愤不平中,心里简直要着火了。但“悠忽儿”和“坏水儿”,一个是军代表一个是副所长,都是正管着他的公安干部,他一个小民警又能怎么办?

可是……那就不管吗?

邢正义忽然发现,秦所长的身躯更佝偻了,显得衰老而疲惫,而秦所长的目光里更有说不出的黯淡。他不禁鼻子一抽,就有些发酸。

不,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要眼睁睁看着坏人挡道,好人受气,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一想到这儿,邢正义不知不觉握紧了拳,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忽拉一下就跳了起来。

他回身冲着大伙就是一声大喊。“我也说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打断了孙副所长的发言。不仅使这小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也让田连长瞪起了眼。

可邢正义却一眼都不看他们,只自顾自对着大伙儿说,“我看干脆把秦所长撕了吃了得啦。秦所长就不该带着咱们去抓贼。越干越错,不干不错。这不成了正经人干活,邪兴人放火嘛?还有好人的活路没有?”

还真是语出惊人。秦所长愕然间赶快阻止。“小邢,你别胡来……”

“坏水儿”也回过了神。这时见苗头不对,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邢正义,你说什么怪话!我知道,秦问的亲信就有你一个。怎么?你们搞派性,碰都不能碰了?”

邢正义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时候豁出去了,哪儿能再容孙副所长把黑变白?

他面色镇定,立刻反驳,“孙所长,你别乱扣帽子。秦所长对所有同志从来都一视同仁。你所说的区别对待,事实上却是秦所长对转业来的同志更加耐心去指导,传授经验。反过来,以前那些靠诬告起家的人现在自然不痛快。特别是对那些实心工作,能威胁到他们利益的同志……”

这可是直杵某些人心窝子的话。“坏水儿”一下红了眼儿,变了声儿的大叫,“你这是公然造谣污蔑!太不像话了……”

邢正义却根本不尿他,“我说的是事实。真正造谣污蔑的人,是谁谁清楚。”

孙副所长被气得说不上话来。喘了半天,他像斗鸡一样,毛全乍起来了。“我告诉你,你还别来劲。处分完秦问,你也跑不了。今天参加行动的,人人都有责任,别以为这就没事了……”

邢正义带着不屑彻底冷了脸,“怎么?你还要处分我们所有人?”

孙副所长冲动下毫不考虑就冲口而出。“怕了?晚了。你们每一个都要挨处分,人人都做检讨……”

话音没落,民警们“轰”的一声全乱了。本来大家对于陷害秦所长就有看法,但因惧怕卷入领导争斗,表态的很少。但现在牵扯到了自己,谁还能忍呢?

赵振民冲着邢正义先坏唧唧挤了挤眼,首先大叫起来帮腔。“没法干了。我们容易吗,怎么大伙儿干活还落不是了?”

别说,这话煽动性很强,其他的人也被挑动得跟着嚷起来了。

“就是,也太较真儿了,还让不让人干事了?”

“不行,这样处置不公平,是胡来嘛。”

“领导也不能拿大伙儿撒气啊!”……

田连长一直都没理会邢正义,本来是自持身份,想让孙副所长出面处理,可全没想到局面竟会失控。他带着不满狠狠横了孙副所长一眼,那意思明显是在骂“坏水儿”愚蠢。

孙副所长赶紧站起来补救,他用手拢在嘴边,拉着长音大喊,“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

可这两声如石沉大海,也仅仅两三个民警看向他。

情急下,为了吸引大伙儿注意力,孙副所长不得不又使出了“运动”时期的惯技,他一跺脚一举拳,摆出个相当“革命”的架势,竟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始大放厥词。

“想想吧,同志们,这并非危言耸听。首都的警察意味着什么?那是全国安定团结大好形势的象征。首都的治安好坏,能直接影响到全国的治安稳定与否,大家应该吸取教训,与错误划清界限才是正确的态度。我们不能不求进取,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孙副所长既激动又兴奋地演讲着,似乎连他自己听着都动了情。可惜这种装腔作势的振臂高呼,大家十年来早听腻了。民警们个个都对这种“运动”中常见的口号厌烦至极,心里别提多腻歪了。

几句话过后,就连开始看向“坏水儿”的几个人也不搭理他了。你喊你的,我说我的。大家又议论着又喧闹起来。

而这场独角戏,最终也只能在尴尬中停止了表演。

第十五章杠头

邢正义一直在鄙视中冷眼旁观,待这场耍猴闹剧荒唐收尾,才继续替秦所长辩护。

“同志们,大家说,今天如果是别人来指挥,难道结果就会不同吗?我看未必。别忘了,当初要不是秦所长,咱们还不能判定这是个反革命盗窃团伙呢。再说收网时,大家都找不着犯罪份子人影儿的时候,不也是靠秦所长,才能‘断’出他们是翻墙逃走的吗?现在说秦所长提倡的专业经验没用,合适吗?”

邢正义一开口,民警们马上都安静下来。并且逐渐的,随着他的话纷纷点头。

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则悄悄交换个眼色,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邢正义继续列举事实,语气诚恳,一点不玩虚的。“还有,这次抓捕失败不假。但秦所长以往的工作成绩也不是假的吧?秦所长值班、守夜、巡查,天天要加班加点。除了下片儿排查防火和煤气的安全隐患,这月光抓到的盲流、小偷就十几个。就冲这些,怎么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秦所长全盘否定呢?还有个是非对错没有?要处分秦所长,我百分百不同意。”

这话更说到民警们的心里,大家连连称是,并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邢正义正为形式的转变而高兴,却没想到秦所长冲他吹起胡子瞪起了眼。“够了,别说了。”

邢正义当然不干,扭头假装没听见。

秦所长这下急了,上去一把就把邢正义拽了个趔趄。“犯狂?你小子差行市呢。快给领导们认错。”

别说,即便秦所长这么横,可邢正义一点不怪他。邢正义知道秦所长是怕他得罪领导,在替他考虑,但他可不在乎这个。

“秦所长,我没胡说。我就想问问,如果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工作的人要被处分,那这些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只会怪罪我们的老爷们呢?请领导指示。”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可邢正义说一句,秦所长就瞪他一眼。当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惹得秦所长骂了他。“闭嘴!你混蛋!”

这时,赵振民也着了急,在旁一个劲摆手,提醒邢正义该刹车了。

邢正义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可他今天当这个出头橼子,并不只是为秦所长抱不平。更多是因为“悠忽儿”和“坏水儿”平日里的那些蝇营狗苟,早就让他看不惯了。像他们这样的城狐灶鼠,还人模人样地混在公安队伍中,已经让他无法再忍受。所以今天要不子丑寅卯说个清楚,把俩个坏东西颠倒黑白的嘴脸大白天下,他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您讲理吗?我说的是实话。咱们想干点实事多难哪?走一步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完了还得听那不干事的品头论足,讽刺挖苦,说风凉话……”

见邢正义仍旧固执己见,还在据理力争。秦所长是拿他真没辙了,不由深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犟,真是个杠头。”

这时,田连长也终于绷不住了,不得不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恫吓和警告。“邢正义,你这是对领导的偏见。要注意你的言行,你是要负责任的。”

邢正义猛转过身,丝毫不让。“甭吓唬我,我敢说就不怕。”

田连长官不大,架子可大。他大概还没遇到过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顶撞他,声调一下就高了八度。“要照你说,像你这样顶着领导干就对了?服从命令,公校没教过你?我看还就是老秦对你们太放纵了。怎么?你还甭瞪眼。这要是在部队,我现在就让你脱衣服滚蛋!”

邢正义冷笑,决意对抗到底。“田连长,难道基层民警有意见就是不服从命令?您要是这么理解,我可以去找分局领导汇报……”

这话可把田连长气着了,他一下就暴躁起来。“还跟我叫号!老子怕你?汇报,那是你的自由。”

“那好,如果有必要,我一定会去。”邢正义回答硬邦邦的,丝毫不怵。他清楚,他才占着理呢。

像抓捕目标脱逃这种情况,在公安办案中是难免会出现的。可如今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却非要把渎职和破坏团结的大帽子,硬扣在秦所长头上。而且还想靠罗织的罪名撤掉秦所长的职务,陷害的意味太过明显。

现在他们已经惹得所有民警都心生不满,肯定有不少人愿意作证。别看田连长在这儿能耀武扬威目空一切,但他们在分局领导面前,也是个数不着的小三号。他要真的去上告,只要分局的军代表不护着,就够田连长喝一壶的。只是还有一个风险,万一要是告在田连长同党手里,那可就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了。

“好,好啊……”

田连长从没想到邢正义竟然是个这么执着的刺头,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咬牙狠盯着邢正义,眼神越来越狰狞。

而邢正义用早就准备好的神态迎接田连长的怒火,一点畏缩和躲避也没有。

两个人开始用眼睛厮杀,四只眼睛都是一眨不眨地瞪着。这是一场眼神对眼神的无声较量,凶恶狠毒是田连长的炮弹,而勇者无畏是邢正义的还击。他们相互给对手增加着压力,俩人的眼球,都因为喷射出犀利的目光而睁得老大。

渐渐的,田连长脸变长,鼻子变粗。不知是热还是因为激动,他喘着粗气把上衣领口全解开了,眼瞅着像个引燃的火药包,马上就要爆炸了。

冲突似乎已经无法避免。

就这个时候,邢正义的后脑勺突然又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揉着脑袋一回头,还是秦所长。原来为了阻止他,秦所长已经急赤白脸动手了。

“再叫板,我关你禁闭。多大能耐啊你?”

秦所长一脸的汗,眼神也满是焦心,这分明是动了感情。没别的,还是怕邢正义把前途毁了。

民警们这时互相看了看,也像突然醒过味儿来似的,所有人都一起围了上来,带着默契纷纷劝解,给秦所长和邢正义摆好。

“小邢年轻不懂事,工作还是努力的。领导别和他一般见识……

“秦所长不能撤啊。我说一件他为老百姓办的事……”

“小邢你才多大?以后注意啊。田连长不会跟你计较的……”

“秦所长对我帮助很大,我干脆说说我的转变过程吧……”

人心所向,这时候全清楚了。

田连长身上的火却不知怎么一下就灭了。他在民警们的包围中,越听越不是味儿,脸色木然,一言不发。

赵振民赶紧拉过了邢正义,几乎是恳求似的相劝,要他别再说下去了。

但邢正义的性子偏偏顽固透顶,他要认准了是对的事,那谁都拦不住。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竟然又加了一把火。

“我就是不明白,干嘛非得撸了秦所长。是不是谁惦记所长的位子呢?搞陷害,不打倒也得批臭,这是‘四人团伙’的做法。”

不用问,这话是直冲孙副所长去的。孙副所长本来就是个满心不痛快,专门找岔儿和无事生非的主儿,哪容得下别人反复揭他的短?

“邢正义,你这是破坏团结,煽动闹事!你胆敢攻击上级领导?反对领导就是现行反革命!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孙副所长这次的喊叫,已经升级成了个撒泼的疯娘们,像是恨不得要撕烂邢正义的嘴。可现实偏偏与他的期待相反,现场竟无一人响应命令。并且在他抓人的命令出口后,民警们反而骚动起来,大家全是众口一词的强烈反对。

“小邢年轻气盛说几句实话,干嘛陷害自己同志!”

“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把派出所搅散了不甘心是怎么的?”

“不许搞造反派的那一套!时代不同了,怎么还乱扣帽子?”……

公愤之大绝对出乎意料。孙副所长情不自禁开始哆嗦了,脸也吓得发绿。

田连长一看大事不妙,一再挥手请求大家安静。而且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第一次站在了民警这边,批评起孙副所长。

“孙万泉同志刚才确实是有错误的,说了不当的话,是应该认真反省一下,接受批评好好检讨。”

孙副所长浑身可都是消息。虽然身子还打着哆嗦,但一听田连长的话头,他马上就结结巴巴做起了检讨。

“我,我是一时激动才说错了话,请同志们多……原谅……言者无罪,言者无罪……”

民警们还是第一次见田连长不徇私,大家面面相觑。又见孙副所长告饶的倒霉样儿挺可怜,也算解了气。于是,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邢正义开始也挺纳闷,可略一琢磨,明白了。田连长别看人长得粗,可在洞悉风色上真是把好手。他是看出事情已经不能硬来,才会表现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高举轻放,暗地里拉了孙副所长一把。

果然,检讨完毕,孙副所长虽然已经被吓成了腊八蒜的颜色,但却借此摆脱了困境。并且他看向邢正义的眼光也仍带着毒。

邢正义忍不住暗自冷笑。这俩人,配合得多好呀?

与“坏水儿”相比,“悠忽儿”更善于伪装,田连长对邢正义完全展现出一副笑脸,显得十分大度。

“小邢啊,我是个老粗,脾气不好,可你的脾气也不小。你们公校毕业的就是气性大,看来受不得屈。呵呵……”

邢正只是听着,一声没吭,反正他是不会被这个笑面虎迷惑的。

田连长则大感无趣,他不失时机转换了话题。

第十六章打赌

“这个这个,关于秦所长的问题嘛……”

还是这招管用,让大家不由都带着关心的神色注意过来。

田连长故意又顿了顿,做出了一副慎重的姿态才往下说。

“秦问同志以往的工作成绩嘛,我们还是肯定的。但他对行动失败确实也有责任,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维护好同志们的团结,甚至导致领导与同志们之间产生了误会和矛盾。就拿刚才来说,这可不……”

怎么?难道同志们对秦所长的支持和同情也变成了罪过!

邢正义一听就又搂不住火了,大声嚷起来。“这是诬陷!”

秦所长可一直盯着呢。邢正义才刚喊出声儿,秦所长就立刻呵斥。“造反呀!再胡说八道,我跟你翻车!”

邢正义还要梗脖子,不料一眼看见秦所长的嘴疼得直抽。他再仔细一瞅,原来秦所长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个大泡,一说话就咧嘴,上火。

什么也甭说了。他只觉一股酸劲儿蹿上了鼻子,刺激了眼角。下面的话全憋回了肚子。

秦所长见邢正义终于肯听话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为了派出所的团结,也为了给田连长一个台阶,他主动面向大伙表明立场。

“听大家的发言很受教育。很多同志为我说话,我也很感动。可这次行动毕竟是我带的头,我是老公安。经的事多,受的教育也多,与欠缺经验的同志比,我犯这种疏忽就不对。作为一个人民警察,除暴安良的职责也确实没尽到。我没什么可辩解的,怎么处理,还是请上级领导决定吧,我无条件服从。”

这无疑是一个老民警,一个老党员的心里话,既诚恳又朴实。让民警们既感动又佩服。

田连长也趁机就坡下驴,顺势摆出一副首长的样子,唱起了高调。

“我们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惩前毖后和治病救人才是我们的原则,处理的目的无非也是帮助自己的同志进步嘛。所以,我的意见是思想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秦问同志一定要对此事认真总结,吸取教训。但他仍然担任东庄派出所的所长,暂时就不给其他处分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透着股虚伪劲儿,可终究让大家提着的心放下了,秦所长还是所长。

所有的民警面上都带着喜色。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又都怕说不好反破坏了美好的情绪,于是就全都看着秦所长一个劲地鼓掌。邢正义用的力气最大,连手掌都拍红了。

这一刻,秦所长看着大家的笑脸,眼角里分明出现了些晶莹的东西。

可惜满怀嫉妒“悠忽儿”和大失所望的“坏水儿”,是极不愿看到“团结安定”的场面的。田连长马上用布置任务打断了大伙的激动,而且下的命令还不容置疑,且刻不容缓。

“第一,为了控制影响,这次抓捕失败的经过要严格保密,禁止外泄。第二,为了挽回派出所的荣誉,三天之内必须抓回这伙儿逃脱的犯罪分子。第三,这次行动的动静越小越好,仍然由秦所长负责组织抓捕。”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孙副所长已经先附和着点上了头,唱歌似地回应,“坚决按首长指示办事。”

嘿,这“悠忽儿”和“坏水儿”,真是俩唱双簧的好搭档。

表演到此并没有结束,紧跟着,田连长对秦所长又是好一通勉励。“还希望老秦你,能好好听取同志们提的意见,不要抵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绝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当中去的。预祝你能顺利完成任务,将功赎罪。”

田连长话说的挺“漂亮”,但潜台词无非是暗示秦所长,不要借工作报复孙副所长。先不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可恶的是,这些话里还打着恶毒的埋伏。

说的多好听啊?预祝顺利完成任务。

可要抓不到这些罪犯,就等于给东庄派出所抹黑。田连长这分明想用集体荣誉套住秦所长。

什么叫将功赎罪?

那背后也隐含着如果抓不住人,秦所长的过失就会被旧事重提,数罪并罚。

招法多么老练,暗中处处埋伏着杀机,但锋芒却含而不露,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公平的处理,实际上是装孙子的官儿判的糊涂案。

邢正义觉得他一眼就能看穿田连长的用意,秦所长当然也明白。可他万没想到,秦所长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而极其认真,对任务下了保证。

“组织这样处理,是我没想到的。我身上确实存在不足,同志们提的意见都很宝贵,我一定认真检讨,做好自我批评。这次任务,我一定谨慎对待,绝不会再让集体荣誉受损,请上级领导放心。”

邢正义一听就急了,忍不住发愁。

秦所长怎么这么傻呢?对这倆坏种是不能把他们当成自己同志的,任何的信任和宽容那都是白费,他们只会使绊坑人,下套害人。

还好,没等邢正义出言反对,赵振民已经抢先提出了异议。

“田连长,我觉得这个任务,现在困难太多。之前我们只跟踪了两天,目前掌握的资料,也仅仅知道这伙贼的长期作案地点在永定门火车站,其他情况还都不了解。况且我们出辖区去抓,火车站派出所的同志会怎么想?抓之前要不要打个招呼?”

田连长可一点儿没商量。“还嫌不够丢人?让其他单位同志知道,这脸就丢更大了。怎么办?没退路,也不许找援兵,必须独力拿下。”

赵振民还是很担心,据理力争。“可这不是攻山头,能随便打冲锋。现在已经失去了围堵抓捕的最好时机,我们需要时间去详细调查他们的活动规律和作案方式。三天的时间,可太……”

田连长不耐烦地打断,哼了一声。“我最不喜欢你这种瞻前顾后的腔调,干革命要想成功就得不怕死。不给你们压力,什么时候能抓住坏人?害怕就滚蛋,别干公安了。”

邢正义不禁为赵振民不平。“这不是怕,是从实际出发。”

田连长似乎早在等着他说话了,马上就用大道理压过来。“哦?可我的实际就是要你们完成任务。否则老百姓不答应,你们也对不起这身警服。”

人民的利益的确是最好的理由。邢正义没了话。

但田连长可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马上作出一副藐视的样子,故意来挑邢正义的火气。“小邢同志,你也别不服气。真有本事,你去把贼给我抓来?让我也看看你们公校毕业生有什么不一样的。”

邢正义年轻气盛,一点受不了激。他自然不肯吃这亏,话是带着尖撞回来的。“军代表,要说我不行?你们这些办公室里喝茶的老爷更不行。要是不信,您亲自挂帅试试?”

“你……”田连长一口气顶上来却又发作不得,差点没吐血。

旁边的秦所长也头疼似的闭上眼。大概被邢正义的杠头精神彻底折服了。

田连长转了转眼珠,再次强颜欢笑,故做不经意地说,“口气还挺大。那你敢不敢打个赌?三天之内,你只要能亲手抓住这团伙里的一个贼,我就给你记功。”

不用说,这是勾着邢正义在下套,可邢正义已经一口气冲上了头,一点不想示弱。“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三头六臂。”

田连长的眼睛立刻开始闪光。他马上补上关键的一句。“吹牛可谁都会。抓不到我处分你,敢答应吗?”

一听到“敢”字,邢正义不由脸涨得通红。“那我要是抓住首犯呢?”

田连长不由哈哈大笑,似乎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要能抓着首犯,我不光给你记功,还上报分局为你们大家请求表彰。这也是秦所长的工作成绩,证明秦所长教导有方,带出了好民警……”

邢正义热血上涌,马上就要答应。不料秦所长却神色肃然站在了他面前。“行了你。轮的着你在这充大!”

邢正义这时发现秦所长一个劲儿在给他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傻啊你?找死呢?

他咂摸出滋味,一下恢复了冷静。这才想起,虽然田连长在人前呈现出一副粗旷豪爽、打过仗负过伤的草莽英雄形象,但那其实只是一种伪装。没文化并不代表没心计,田连长的真面目,是个小心眼并且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刚才他的本意还想提醒秦所长别上当,可没想到被田连长一激两激的,竟然连他自己都差点入套。

邢正义再不答话,只怒目注视田连长。

算计未能得逞,田连长冲着秦所长打起了哈哈。“老秦,有你的。”

秦所长一脸急切,“小邢真还差得远……”

田连长却一伸手,阻止了秦所长说话。“要给年轻人机会嘛。难道你老秦还怕小邢立功?”

秦所长马上被噎住了。“我,这,不……”

田连长又摆手。“行了,老秦,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容秦所长再做任何解释,田连长又把头转向邢正义,装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摇头。“你小子,咋呼半天也没胆量答应,我看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以后还是转内勤吧。”

说实话,“悠忽儿”的表演技巧并不好。邢正义也知道田连长这是故意犯坏,可他的性子天生就不允许自己输。

豁出去了,爱谁谁吧,人活着就得争口气。

可无论怎样,他也得先把秦所长择出去。

第十七章什么玩意儿

邢正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语气却很平淡。

“没什么不敢的,可我有个条件。如果三天到期没抓住一个犯罪份子,所有责任由我一个人来负,不能牵连到其他同志。”

“哦?”田连长很意外,不由看向旁边的秦所长。

秦所长当然也没料到,先愣了一下,随后就露出着急的神色。

田连长这下看明白了,忙不迭抢着答应下来。“好,这可就立了军令状了。如果三天内抓不到一个贼,你就脱了这身衣服吧。”

“别……”秦所长想起要阻止,可已经不赶趟了。

邢正义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不怵。不过,他对田连长的人品,却不敢相信。琢磨了一下,为保险起见,他又转向大伙,一个立正敬了个礼。“人民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人民,抓住逃走的犯罪份子理所应当。没二话,都是本分。我全力以赴,也希望田连长能说到做到。”

田连长当然明白邢正义这是怕他说话不算,要让大家做个见证。他反而哈哈大笑,带头鼓掌。“哎呀,小邢有胆量。那就说好了,都看你的了,可别只是说大话呀。”

掌声并不热烈,有不少人看出来里头的弯弯绕儿。大伙都觉着邢正义是把田连长得罪惨了。因为似乎在田连长看来,整治邢正义这么个小警察,已经比打压秦所长还重要了。

这件事板上钉钉,再没什么异议了。

赵振民是一脸无奈,他看看坚定的邢正义,又看看忧愁的秦所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相反的,孙副所长可高兴的很,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兴奋之余,他竟又站了起来,显能似的建议。“为了更好的工作,咱们大伙儿都鼓鼓劲儿。就唱《团结就是力量》,我来指挥,唱完散会。“

根本不容大家表态,孙副所长就起了调,调门还挺高。“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一,二,唱!”

民警们只好跟着一起唱,不过唱是唱了,但大家心里除了别扭,还都有点犯懵。

你说这位孙副所长成天背后造谣生事,骂这个损那个,把所里搅得乱七八糟。今天会上,挑拨离间,落井下石,搞大批判和要抓人的都是他。

怎么?现在他这祸头子可倒好,没事人一样,小尖嗓一扯,就指挥起唱歌来了?除了军代表,你上面可还有秦所长呢,你凭什么又夺了人家的权?

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

换上了便衣的赵振民,前脚刚出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就骂了一句。不用问,挨骂的不是“悠忽儿”就是“坏水儿”,最大的可能是两者皆有。

“你小点声儿。”

同样便装的邢正义提醒着,朝后又看了看。他不光是怕所里人听见,也怕被所里人看见。因为他们可是偷跑出来的,现在正要去永定门火车站。

刚才一散会,邢正义马上请缨,要求带人去调查盗窃团伙的下落。可秦所长却对他一点不看好,不仅借着他今天顶撞领导的由头把他臭批了一顿,并且还命令他写一份深刻检查。

邢正义不用猜就明白,秦所长这是打算拿着他的检查,私下去和田连长求情。他当然不肯。这不,趁着秦所长上厕所的功夫,他偷偷叫上赵振民一块溜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种人也配来管公安。”赵振民余气未消,但声音显然降低了。

邢正义知道赵振民只是想发泄一下不满,不骂上两句,肯定心里憋得慌。所以他嘴角只动了动,就没再劝。

不想走了几步,赵振民忽然琢磨过味儿来,倒冲他来了。“你还说我,不是你刚才了?你小子今儿怎么回事?跟‘悠忽儿’和‘坏水儿’劈头盖脸的,拉都拉不住?”

一想起这个,邢正义脸色阴了。“他们要陷害秦所长,我哪儿能眼看着好人受气。”

“那你也不用跟‘悠忽儿’打赌啊?这不是犯傻吗,给你画个圈儿你就自己往里跳。”

“话赶话到那了,还就得争这口气。我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咱们公校出来的。”

赵振民一个劲儿摇头。“可这是个圈套,你不该……”

“这确实是个圈套,可也是份内的事儿,是人民警察的职责。”邢正义抢着接过话,正色且由衷。

“哼,嘴硬吧,就你觉悟高。合着我是替你小子瞎操心,真是皇上不急太……呸呸……”赵振民只顾发牢骚,险些说错话。

邢正义不好意思了,他知道老同学是好意。“我不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吗?”

“你说他们怎么净算计干实事的人,还显得跟胸怀宽广的首长似的?还真他妈好意思!”赵振民转脸又骂起来,他刚才就没尽兴。

邢正义先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低了八度。“现在社会上哪儿都有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上下勾连……”

赵振民咬牙切齿。“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一谈到这个,他们俩就都觉得很惆怅。俩人前段时间聊天时刚统一过想法,那就是军代表和副所长固然可恨,但相比较更可恨的,是非派他们到这儿来不可的那些人。

邢正义看向前方。“不会一直这样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迟早都会得到惩罚。”

赵振民却很迷茫。“可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邢正义语气如铁。“我相信。绝不会太久的。”

赵振民有点意外的看了邢正义一眼,接着他沉吟片刻,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我得提醒你,千万别乐观。他们这些人是占山为王惯了,手里但凡有针尖那么丁点儿权,也能舞弄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邪乎。拿你这次得罪田连长来说,那绝对是让他们恨之入骨了。如果抓不到人,你是要被撵走的。可即便你能抓到一个两个,那以后也指不定给你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呢?”

“我明白,可我也是打算和他们斗到底了。你别忘了,什么事不怕说就怕干,只要敢干就能改变一切。”

邢正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深知面临的将是一场天长日久错综复杂的争斗。虽然看不见刀枪,但却明明发生并进行着。到时候没准是一闷棍,没准是一顶帽子,或是一双玻璃小鞋。可他真的不怕,他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或许是来自他嫉恶如仇的天性,或许来自他坚信邪不压正的信念。反正,就是这股子劲儿,促使着他想和这些人和这些歪风邪气斗一斗,较量较量。

赵振民又侧头看了邢正义一眼,对他语气里表达出的强烈信心很是惊讶。“你就这么有信心?抓这伙贼,就连秦所长都头疼呢?”

“嗨,我可不是对完成这个任务有信心。我是相信正义和真理一定能……”

“那你自己呢?田连长为了整治你都宁可放过秦所长。你想想,要真抓不到人你可怎么办?”赵振民不等邢正义说完,就焦急追问。

邢正义低下头沉默了,等他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澈。“不就是扒了我的警服嘛,可至少能保住秦所长。我只是一个小民警,但东庄派出所绝不能没有个好所长。”

“你小子这是拿自己换秦所长,想做杨七郎啊。我看你就活该被潘仁美一声令下乱箭射死。”

赵振民虽气哼哼抱怨着,可语气中又带出了那么一点佩服。而像这种真切的关心,邢正义是无法不感动的。

“‘悠忽儿’和‘坏水儿’肯定是要整我的,我也怕连累你呢。”

赵振民摇摇头。“别说这个,咱俩谁跟谁。就冲你这么有种,我一定帮你到底。”

“可我怕他们把你……”

“你不是说为公校生要争口气吗?我也责无旁贷呀。你是咱们这届的尖子生,怎么干你说了算,我全听你的。”

赵振民眼睛里闪着刚强和信任的光,没一丝犹豫,更毫无惧色。

“振民……”

邢正义真有点动了感情。他对赵振民可是太了解了,这小子惟一的毛病是有点爱哨爱吹。但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赵振民对他就没来一点虚的。为了帮他,不仅在会议上一直袒护他。而且散会以后还跟他一起趟浑水,一点也没躲没藏。这不仅够朋友,也是需要真勇气的。有这样一个忠诚仗义的朋友,还怕什么?

赵振民察觉邢正义要感情泛滥,马上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故意耍宝。“行了,打住啊。看在我交友不慎的份儿上,赏根儿烟抽呗。”

邢正义心中的澎湃顿时消散。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拿出了烟。“你小子。总来这套,没个正形。”

赵振民点上烟,先美滋滋抽了一口。然后故意冲邢正义挤挤眼。“我天性如此,不像你,天生小老头儿。”

邢正义却一点没笑,反而很郑重地拍了拍赵振民的肩膀。“振民,真的谢谢你。”

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害得赵振民被烟呛着了。赵振民吭哧着乱吐着烟,不明所以。“你可,可谢的什么呢?八,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邢正义见他实在狼狈,不由笑了,“我是在感谢一个好民警。”

赵振民又咳了几声才好,反问道。“那你又是为谁呢?”

邢正义不由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互相锤了一拳。

同学!哥们儿!又是同志啊!

第十八章踩盘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西,下午13:05。

已经过了饭点儿,国营饭馆都在打烊休息。现在的广场西侧,人并不多。

尤三是半路遇到寸头和大个儿的,在他们结伴一起回到永定门火车站后,六个人就分头去各处“踩盘”(黑话,指贼的侦查工作)。现在,他们正趁着这边背阴人少在这里碰头,汇总情况。

寸头首先汇报。“今儿治安派出所是郭大腚值班。那家伙屁股死沉,从来都是一坐在屋里就不出来,今儿下午广场上肯定没事。”

大个儿第二个汇报,他的嗓子瓮声瓮气。“候车室也一切正常。一共就俩铁路警,都在和检票的值班员聊天,连打听发车时间都懒得搭理。”

永定门火车站共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公安的,一个是治安民警的。按规矩,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寸头和大个儿分别把两个派出所的情况摸了一遍,都无异常。

而尤三和仨小崽儿刚才也没闲着,广场其他的地方已经被他们转遍了,在哪儿也没见着可疑的情况。这么看,下午的情形甚至比上午还要松快。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都觉得尤三分析正确。他们今天被“雷子”盯上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劈叶子”的地儿“炸”了,和火车站两个派出所都无关。

尤三对这个结果尤其高兴,他二话不说,就安排手下们都去练活儿。

可是,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被警察追,他们似乎有了心理阴影,任凭尤三说破大天,也全是一副呲牙裂嘴的苦相。不是说脚疼,就是说头疼,要不说肚子疼要拉屎,反正就是找辙推搪,不乐意去。

尤三气得直想动手,可又怕揍了他们,这仨崽儿就更抵触了。他只好冲寸头一努嘴,要寸头给仨崽儿做思想工作。

寸头作为师傅,当然责无旁贷。他舔舔嘴唇,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充当起了“贼政委”。

“怕什么,火车站的‘雷子’根本就没盯上咱们,再说还有我们‘护托’呢。你们忘了,前天在候车室,我掏那个抱孩子的女的,旁边的老头眼睁睁看着都不敢管。大部分人就是这样,只要不偷他自己的就行。还有更怂的呢,即便明瞅着你们偷他,他也不敢反抗。别有心理负担,也别怕手艺“潮”,敢干就是好样的。就是让人捏住了手腕也没什么,了不地咱们大伙一起抢了他……”

寸头话刚说一半儿,他身后忽然冒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

“哟嗬,不玩技术玩手腕子了,真长脸嘿。”

一句话,不仅打断了寸头的授课,而且还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佛爷”行里,一向以“手艺”为荣,像寸头最后说的那样,偷窃不行改当“老抢”(黑话,指抢劫犯),绝对是行里的“败类”行径。作为一名贼师傅,这可算是“误人子弟”。

寸头马上回头,去看是谁捣乱。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精瘦的小子,也就十七八岁,五官不动倒挺像个好人,可偏偏眉眼一动,是好人都会离他远远的。说白了就是,一琢磨坏招儿就是一副贼眉鼠眼。

这小子尤三一伙可都认识,他外号叫滚子,是二头手下的一个小佛爷。

永定门火车站混饭吃的共有五支人马,虽然都是程爷门下,可平时在一个锅里盛饭,日积月累的难免生出些磕碰和磨擦。或是为争抢猎物,或是为逞强斗气,彼此间打嘴仗那是常事,甚至掰斥(土语,指争执)急了还会动动拳脚。再加上程爷有意打一帮拉一帮的搞平衡,各个人马之间等于是独立的山头,其实关系并不融洽。

尤三火气正大,见滚子来搅和,他马上撵人。“有你事儿吗?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起腻。”

滚子却照旧嬉皮笑脸,故意拉着长音儿搭腔。“哟——三哥,气儿不顺啊。收成不怎么地吧?”

这话忒不招人爱听。尤三听了直犯堵,说话也就更冲。“关你屁事,赶紧滚蛋。”

一旁寸头早就有气,凑过来一起撵人。“就是,这儿有你丫事儿吗?扯臊找尅呢?”

滚子对这种跟着狼吓唬兔子的行径可不感冒,压根没搭理寸头,只跟尤三说话。

“三哥,我可有正事。您小心别撵走了财神爷。”

寸头一听,嘴差点没撇到后脑勺去。“就你?还财神?我就……”

尤三伸手阻止了寸头骂下去,他皱起了眉。“有屁快放,老子没功夫跟你扯。”

滚子似乎脾气挺好,对尤三表现出的厌烦没丁点在意,反而更堆上一副笑脸。“听说三哥您最近手里不大方便,咱二头哥让我给您带个话。只要您需要,多了不敢说,三百五百的没问题。”

按说这是好事,可尤三听完连眼皮都没抬。

“二头还能有这好心?你们开善堂的?”

“瞧您这话说的,都是一个地头儿的兄弟,该帮衬的自然帮衬。”

滚子话说得很仗义,可在尤三听来就如同放屁。他不傻,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果然,滚子话风一转,还另有条件。

“当然,这点钱都是兄弟们省吃俭用凑的。三哥要用自然没的说,可您也不好意思白用不是?咱们月息好说,一分还是一分五有商量。”滚子说完很猥琐地眨了眨眼儿,那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了。

尤三心头火起,脸上却冷冷一笑。“你们放印子钱都吃到老子头上来了。就不怕撑破你们的肚子?”

“三哥,别人可是九出十三归,我们二头哥是好意……”

滚子还想继续劝说。可尤三却一点不想再听了。

“屁话。要割老子的肉下酒,还好意?”

大哥一瞪眼,小弟们自然得助威。寸头见尤三翻脸了,马上带头咋呼起来,大个儿和仨小崽儿也一齐紧跟着煽乎。

事情到这儿也就算黄了。可滚子没急没恼,又找巴了几句,像是还不死心。

“三哥您真有志气,佩服。可我还得劝一句,做人别把门堵死了。我们这也是为您着想,万一您最后要真掰不开镊子(土语,引申义指为难,没办法)了,也别不好意思,我们随时……”

“滚!赶紧滚!”

尤三的暴脾气,被滚子的臭贫彻底激怒,他开始摞袖子了。

一见这景儿,滚子赶紧点头哈腰的答应,“走,走,马上。”

走是走,可这小子还挺会气人,才刚一转身,又故意撂下一句。“您忙着,我撤了。今儿手风顺,‘宰’了个大份儿的‘皮子’(黑话,指钱包)一百多‘点儿’(黑话,指块),二头哥还等着我喝酒呢。”

一通显摆完了,这小子才一步三晃地走了,嘴里还挺自得哼着小曲。“星期天的早上我多么快活,吃着早点我上了汽车,两个手指头我一哆嗦,一下子就是一百多……”

瞅着滚子的后影儿远去,尤三就觉着那么的堵心、刺心带醋心,心里好一阵拐着劲儿的闹腾。

“呸!”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可心里一口气还是闷着,他就拿几个手下开始撒火。

“看看人家一出手多少。你们技术也太面了。”

寸头苦着脸分辨。“大哥,这跟运气有关吧?有时候钱会很多,但是也有时候没几个钱。这说不好。”

尤三翻起白眼瞄了瞄寸头,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但寸头顶了他,却让他更想骂人。

“这就跟你有关。这仨崽儿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永远都是杂货铺卸货——没进步(布)。”

一提这个,寸头干脆嘬瘪子了。他大概也看出来了,尤三就是在强词夺理拿他撒气。

见寸头硬往下咽着吐沫,尤三也觉着口气有点重。他琢磨了一下,索性威逼利诱并行。

“你们刚才也听见了,老子缺钱的事都传到二头那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打算看我笑话呢。咱们明说,现在大哥在钱上有难处,加上月份钱归了包堆儿,拢共还差三百块。这几天兄弟们都卖卖力气,只要过了这关,下个月除了给程爷“上供”,老子一分‘水’也不抽你们的。可要让我作难过不去这坎儿,也没你们的好。都听好了?”

不知是这份许诺有作用,还是看出尤三是真上火了。反正听了这话,手下们都明显为之一振。

寸头简直像条撒欢儿的狗,表现得尤为积极。“行啊,大哥。我们今天就豁出去了,下午咱就在这永定门火车站来他个大满贯。”

尤三觉着寸头还是懂事,挺配合。高兴之余,他不但给寸头发了根烟,还拍拍他肩膀以示奖励。

这下可把寸头美得直冒鼻涕泡,骨头也酥了一截,简直像受了蒋委员长的表彰。

兴奋中,这小子又一挥手,对着仨崽儿也下了命令。“行了,去好好练活儿吧。可给我记着,谁都别想偷懒敷衍。大哥要过不去这关,咱们饭碗都得砸。听见没有?”

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听寸头说的这么不客气,他们互看了一眼,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散乱地应和着,结伴走进了广场的人群里。

寸头和大个儿正要一起跟去时,尤三却趁走在前面的仨崽儿没注意,悄悄一把拉住了他们俩。

“稳着点儿,别急。拉下几步,先让他们探探路。”

尤三这是多了个心眼,他觉着中午再怎么说也毕竟差点被抓,谁知道车站俩派出所会不会知道?要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样还来得及脚底下抹油。顶多舍下仨小崽儿,也比自己“折”了强。

寸头一看尤三的表情,立马也明白了,坏笑着停了脚。只有大个儿兀自摸摸脑袋,似乎还没转过弯来。

要说尤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安全意识也很强。不过,尽管他们如此小心,却全然不知,就在他们身后四十来米的地方,其实还有个“熟人”远远“挂”着他们呢。

那个“熟人”正眯着眼睛,盯准了尤三,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诗中所云:丧眉耷眼地他走了,正如他挤眉弄眼地来。他咧开了一口小白牙儿呀,暴露了要咬人的阴霾。

第十九章职责

下午13:10的时候,邢正义和赵振民也到达了永定门火车站。

看着广场上喧闹的场面,他们俩真有些头晕脑胀。说实话,来火车站纯属是碰运气,一点准谱也没有。而且他们还从没在这么多人的火车站侦查过,完全无从下手。

赵振民提议分头在车站不同地方溜达,说万一瞎猫撞上个死耗子呢。

邢正义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办了。

眼见赵振民的身影淹没在人流中,邢正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具体目的,心想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吧,但老半天过去,连个贼毛儿也没见着。

邢正义是急性子,心里免不了起火。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毛病。脾气暴,沉不住气,这都是抓贼的大忌。

他还记得刚来派出所时,第一次跟着秦所长跟踪蹲点儿的情形。那次他上蹿下跳情绪激动,十分钟能打听五遍“贼来了吗?”“能抓了吗?”。甚至恨不得见个人就想往上冲,瞧谁都像贼,弄得秦所长哭笑不得。事后秦所长虽然表扬了他的工作积极性,却也直言批评他不踏实,说他就跟火烧屁股似的,压根待不住。还说要想抓贼,必须得稳坐如山,耐得住枯燥。

邢正义又掏出了烟,这是他控制情绪的灵药。烟可真是好东西,一根烟过去了什么火气都没了。自从干上了警察,他的烟瘾见天儿变大。赵振民也一样,俩人现在抽烟跟比赛似的,都成了烟囱。

正吸着烟,又一批刚下火车的旅客从出站口涌了出来。看到这些人懵头懵脑问路的样子,邢正义却只能暗暗摇头。

这些人大部分是刚从外地到京,一个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都不老少,可他们的防范意识却实在太差了。有的人非常明显,身上鼓鼓的地方放的就是钱,这要是让贼看上了一把就下来。

七十年代末,不管什么原因,能来趟首都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几乎所有初到京城的旅客,走进首都的大门总有免不了的兴奋。其中更是有许多人,到了京城总产生一种进了保险箱的感觉。似乎有了伟大领袖,有了天安门,京城就辟邪,就全是好人了。他们从没想过身边可能有贼,可能正盯着他们身上的财物。

贼也特孙子,专爱找这些外地来京的人下手,他们才不管你哭天抢地、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和走投无路以后的事呢。有些人往往被偷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发觉,直到办事时候要交钱或到了旅馆需要用钱的时候,才如梦方醒,惨遭当头一棒。

那些无耻的贼,他们每天什么都不干,只靠偷窃过日子。这里边有多少是别人看病的钱?有多少是别人出差的旅费?又有多少是别人赖以生存的积蓄呢?谁都不富裕,丢钱的滋味好受吗?碰着个家庭特别困难的或者急需用钱的,心眼窄巴的真能急出个好歹来。

邢正义自打到东庄派出所后,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失窃案。骑车上班的崔姐夹在后车架的包儿让人摘了,上街买菜的潘大妈排队时让人扒了钱袋子,虽说丢得无非是不多几个小钱儿,却真的伤透了她们的心。

最让邢正义心疼的是退休的何大爷。老爷子丢了家里一个月生活费后,只是默默流泪却什么也不说,结果一口气堵在心里,差点没犯了心脏病。

但这还不算最可怜的。邢正义甚至还听说,别的管片有丢了钱包愤而上吊的人,那可真是彻底的与贼不共戴天,恨贼不死就逼着自己死了。

那些可恶的贼,已经不知道让人们流了多少眼泪。如果可以,邢正义真恨不得能抓尽天下所有的小偷。每抓住一个,不知道少祸害多少人。

如今在东庄派出所的日常工作中,整治小偷和扒窃已经成了治安工作的重中之重,重建社会秩序的工作已经重新开始了。邢正义是无比迫切,希望能重新见到一个秩序正常、洁净安宁的世界,他更做好了准备,要为此贡献毕生所有。但这需要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民警共同努力。

邢正义听秦所长夸耀过以前那些老民警的成色。他听说过去东庄派出所的每个民警,无论刑侦、治安、民事,样样是行家里手。干活不要命,目标正前方,一切为了明天。可经过了动荡的十年,那些能干的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还在受审查。所里的老人如今只剩下了的四个经历过风雨飘摇,身心俱疲的老弱病残。

要说起来,这恐怕才是公安系统面临的最大困难。现在所有的公安队伍无不例外,都已经变得素质低下,却又难以在短期内迅速提高。而且现在是有用的调不来,没用的请不走。不能说是乌合之众,也是人杂事乱。在这种状况下,各个派出所的现职民警们自然也就免不了良莠不齐。

邢正义看得出,秦所长对这种情况最为头疼,可秦所长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拼命地言传身教。但可惜的是,转业来的同志往往得到一点成绩就很容易满足。他们缺乏的不仅是专业性与实际经验,更为关键的是缺乏积极进取的心气儿。在东庄派出所的年轻同志里,也只有他和赵振民这两个公校毕业生,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学习欲望。这也就难怪秦所长格外看重他们。

同样的,邢正义对秦所长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从第一天上班就知道秦所长是抓贼能手,也听过很多遍别人讲秦所长抓贼的故事,那绝对是惊心动魄。可自从亲自跟着秦所长出外勤执行任务,他才算真见识到了秦所长的本事。这让他心里又痒痒又佩服,全心全意把秦所长当成了最好的师傅。

不过说到抓贼,邢正义也有他的苦恼。几个月来,尽管他好好地在学,但他能靠自己主动发现贼还没有过,每次都是秦所长看见后才告诉他的。亏得秦所长还说他学东西快,可学了半天他却仍感觉还没摸门。

要说起来,他可是把成为一名称职的人民警察当成了毕生努力的目标。为此,他已经下了大决心,不在抓贼这一行里弄出点名堂来,决不罢休。可要说底气,他觉得自己别的没有,也就是凭着一身硬骨头了。

第二十章看站

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后,邢正义在售票处门口和赵振民碰上了头。

不出所料,赵振民丧眉耷眼,也是毫无所获。“唉,瞧谁都像贼。咱还是没有秦所长那两下子,白记了一肚子的窍门儿。”

邢正义苦笑。“练吧,秦所长也不能永远跟着咱们。这回可全得靠咱们自己了。”

随后,他看了看四周,又有了新提议。“火车站最混乱,这儿肯定不止那一伙贼。广场上人最多,我看咱俩不如就守在这儿找吧,万一咱们要找着别的贼也行啊,你说呢?”

赵振民一听来了神儿,“对啊,能捞着个毛贼也不算丢人。”

说干就干。邢正义和赵振民开始在心里默诵记过的诀窍,一起伸着脖子,分头往东西两边张望。他们觉着,像这样,不论贼在哪边都不会被错过。

抓贼在公安系统内部叫打扒。发现、跟踪、控制、抓捕是抓贼的四大环节。抓贼难不难?别的甭提,先说这第一关找贼,一般人就过不了。有经验的老公安基本都有这个共识,一说抓贼,谁都说如何找到贼才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说白了,找不着目标你抓谁去啊?

想找着贼那真是门功夫,你得用两只眼睛在人群里挨个扣。高手用眼打量一个人,一眨眼儿的功夫,就得从这个人的衣着体貌特点判断出这是不是贼。用眼角往人群里扫量一眼,有没有贼,贼在哪儿,心里基本就能有个谱儿,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这个眼力,还真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练出来的。

邢正义以前听秦所长解说找贼技巧时,似乎总觉得不太难。而那些诀窍他不仅背得滚瓜烂熟,平时分析起来都是头头是道,什么冬天无手套,夏天穿球鞋,走路半哈腰,眼神盯衣兜……其实他一直都期待能独自抓个贼试试。可今天一到用的时候,这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论他用眼睛怎么扫,也没看出谁有“贼相”。

要说这也并不奇怪,贼是极少数,混在广场上的茫茫人海中,用大海捞针来形容抓贼一点也不过分。他和赵振民又都是学了几个月的“二把刀”,只凭着一知半解的诀窍来认贼,那水平自然差远了。

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可邢正义和赵振民不仅要找的盗窃团伙没发现,就连其他的毛贼也没认出一个来。而且最为痛苦的是,哥儿俩的眼睛,渐渐都受不了了。

原来邢正义和赵振民看人是一点不敢放松,他们不仅观察每个人的动作举止,而且还细看神态表情,精神是高度紧张,生怕把贼给漏过去。可像这么找贼可是最费眼的,看个十个八个还行,百八十人下来,哥儿俩眼睛都已经看见蝴蝶双双飞了。

赵振民揉着发红的眼睛抱怨。“全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到哪儿找贼去啊?也太难了。”

“嗨,‘蹲点儿’和‘看站’可是咱们的必修课。不练哪儿行啊?”邢正义安慰着,他的眼睛同样也难受得要命,但仍在坚持。

说实话,邢正义也是太过急于求成了,他根本不知道,按着实际情况,没有个几年的苦工夫,想单独踏踏实实地拿下个贼根本不可能。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不会这么较劲。可现在完成任务的压力太大,他完全是不得不为之。

等人的滋味本身就不好过,等贼的滋味那就更难受了,邢正义几乎是一分钟要看一次表。等着等着,他心里不免开始打鼓。十分怀疑他今天冲动之下跑来抓贼,是不是真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该回去找秦所长求助?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立刻为自己的怯懦恼恨不已。

怕个屁呀,没出息的东西。不坚持到底怎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不了让别人笑话去。

别说,在心里这么一骂自己,感觉倒好多了,也不怎么忐忑了。

“啊哟,我这眼睛,不顶事了。”

赵振民忽然闭上了眼睛大叫,一阵风把他眼泪都吹出来了。他胡乱摸着身上找手帕,但由于换装出门时太匆忙,手帕根本没带。

邢正义赶紧掏出自己的递了过去。

赵振民一边擦眼一边表示怀疑,“你说就咱俩这样在广场上守株待兔,能等来贼吗?我怎么觉着咱俩手太潮,没戏啊?”

“要有信心。找不着贼不丢人,不能坚持才丢人。”

邢正义心知“看站”的时候(行话,指警察在车站蹲守等贼)最要耐心,因为这种等待谁也不知道有怎样的结果。两个小时不算长,一天一宿也不是没可能。固然这样等下去几率太小,但也只能往好处想。不过,对最坏的结果他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他肯定一条道走到黑,用京城话说就是“死也不能栽面儿”。

赵振民擦干了眼泪,把手帕递还邢正义。可看的出来,他情绪已经不高。

邢正义只有继续给赵振民鼓劲儿。

“忘了秦所长说的了?抓贼这活儿跟运气也有关系,你越投入越着急,反倒不一定能看见贼,而有时候吃饱饭一出门儿,没准迎头……”

说着说着,邢正义眼睛猛然一亮,他住了口,连拍赵振民肩膀。

赵振民被吓了一跳,等他眯着发红的眼睛,顺着邢正义指的方向远远一瞅,这才搞清楚原因。原来从广场的西边,正溜达过来仨穿着军便服的坏小子。

这仨小子,晃里晃荡,流气十足,看上去并不招人爱。可一见到他们,赵振民简直乐开花了。

“兔儿嘿!守株待兔儿!今儿还真抄上了!”

要说这就是该着。要按实际情况来说,邢正义和赵振民仅凭过去两天的调查结果,想把尤三这伙儿不知名姓、没有相片、不知单位和住址的贼认出来,概率基本为零。

可偏偏这仨小崽儿自从手里有了俩钱,就每人弄了身军便服成天穿身上招摇,根本舍不得脱下来。而“寸头”的告诫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尤三又因为他们还没有独自“抓分”的本事,懒得去管。以至于这身打扮就成了仨崽儿的明显标签。

总之,这仨小子如今在广场一露面,简直像蚂蚁群里混进了三只草蚂蚱,竟被这俩“二把刀”警察轻易认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和谐

邢正义和赵振民心里这个美呀,就像打了一支兴奋剂,疲惫懈怠一扫而空。

还真是肥猪拱门,缺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几个贼竟然自己钻出来了,这就是天意。

哥俩儿高兴中互相瞅着眨了眨眼,心有灵犀,一块绕着人群都跟了过去。

可是从这时候起,他们就都不说话了。警察蹲点儿,没贼的时候,天上地下的什么都可以聊,目的是打发时间。但凡贼一露头,立刻就得保持沉默。然后,必须用眼神行事,才不会惊动贼。

身在广场之中,邢正义现在的感觉又和刚才站在广场边上旁观不一样。他前后左右到处是人,在这种拥来挤去的情况下,想要盯准目标十分不易。

果然,走了没多远,他前面的仨贼就让别人挡个严实。再等人散开时,目标已经没了影儿。

唉?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仨小子溜哪去了?

倒霉。这要再让他们从眼皮底下跑了,干脆自己脱警服吧。

邢正义左顾右盼直着急。好在旁边的赵振民看出来了,忙给他指引。邢正义顺着赵振民的眼色踅摸了半天,才远远看见仨小子正走进一条夹道,奔着进站口方向去了。

也幸亏军便服好认,要不说抓贼得眼神好呢,差一点都不行。

进站口外面全是人,很多人等在这儿要排队进站。仨小崽儿一看这景儿就不走了,小油头开始四下张望,三角眼和黑脸则在人群里出来进去,他们仨似乎开始寻找下手目标了。

邢正义也在观察周围环境。他现在身在广场东侧,正走在通向进站口和候车室方向的夹道里。要说永定门火车站还是小,只有出站口设在在广场正面,候车室和进站口都只能从这个夹道过去,还真不太方便。这条夹道大概二十来米,宽度也就五六米,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在这儿,人连站都站不住,就别说留在这里侦查了。

这里不行,他又探头往前看,发现一过了夹道就能宽敞不少。进站口对面是个大空场,大概距边界的围墙能有五十来米的距离,离墙不远还有几棵大杨树,有不少等人的旅客带着行李坐在树底下。他一看就觉得那儿是便于侦查的好地方。因为在那里,不仅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进站口附近所有的情况,而且还有其他旅客作为掩护,不容易被贼发现。

邢正义冲赵振民一抬下颏,使了一个眼色,赵振民顺势一看,随后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俩人分别兜了个圈子,都贴着墙走,想凑到那边去碰头。

邢正义在逐渐靠近仨小崽儿的时候,紧张得都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这才知道,都说做贼的心虚,敢情抓贼的也紧张,特别是像他这样第一次亲手抓贼的新手。

他眼睛更是眨也不敢眨,既怕仨小子又突然从他视线里消失,又怕四下里乱踅摸的小油头看破了他的行迹。总之,他越走近出站口,心跳得越快,恨不得一张嘴,这颗心能自己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

总算是拐过了弯。

邢正义略松口气,转头去看后面的赵振民。可没想到,赵振民还不如他呢。

只见赵振民的身子现在完全是机械的,动作都僵了,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大白天蹑手蹑脚,他倒跟做贼的似的,那动作简直乐儿大了。

可不?就凭这小儿麻痹似的动作,旁边甚至已经有好奇的人在看新鲜了。好在那仨小子这时候都光盯着旅客的衣兜了,要不非看破了不可。

在邢正义持续揪心的瞩目中,赵振民却依靠奇迹般的幸运,竟也平安绕过了出站口。最后,当俩人在大杨树下碰头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大大舒了口气。

他们倒不是真怕,怕就不干警察了。他们就是为刚才差点露出破绽而后怕,谁都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疏忽就会把这次好机会给弄砸了。俩人如今试巴了下,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下面的行动也就更加慎重。

邢正义和赵振民待心情平复了些,相互郑重地点了下头,就开始了全神贯注的侦查。可他们哥俩只顾着眼里的三个小毛贼了,却全没发现就在夹道方向,此时慢悠悠又溜达过来三条“大鱼”。

这仨人正是尤三、寸头和大个儿,他们故意落后,混在人群里更是一点也不起眼。巧合的是,尤三恰恰因为杨树下离进站口距离够远,觉得出了事更容易跑,竟然也看上了这里,决定来树下守着“巡风”。

其实,邢正义和赵振民自以为他们选的地方不错,但实际有经验的警察并不会选择在这儿侦查。为什么?因为这哥俩儿只顾着距离远不容易被贼发现了,却忘了也因为距离太远,真要抓捕的时候跑过去根本不赶趟。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正因为他们是“二把刀”,没按常规出牌,同时又身在树后。所以尤三几个过来时压根就没留意他们,更没想过“雷子”盯进站口,竟会跑这么老远来。

最有意思的是,当尤三几个走到树下后,随随便便就转过了头。他们背对着俩警察,反而十分放松地抽起烟来。

这就形成了一个千载难逢,又别开生面的有趣局面。仨小崽儿在出站口勤忙活着,而两个“雷子”和三个盗窃团伙骨干,在树荫下几乎凑到了一块堆儿。五个人都只顾着远远儿看这仨小崽儿了,谁还都没发现谁。好一幅警匪和平共存,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要说这会儿,整个空场里也只有一个人在难受,而且是极度的愁眉苦脸,在心里直念咒儿。

谁呀?

洪衍武。

第二十二章扫雷

其实离开东庄三条之后,洪衍武的运气还不赖。

他循着尤三逃窜的方向,没多久就在半道发现了已经脱逃的寸头和大个儿。他悄悄尾随他们,也没费什么劲儿,就又找到了尤三。只可惜,这伙人聚齐的地点在护城河边,那儿胡同口不少,人来人往不断,仍旧是不便动手。

要说洪衍武的顾虑,倒不是怕这伙贼一拥而上,恰恰相反,他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因为真要让他们溜了再分散着藏起来,那可就成了王八下河,逮起来就麻烦了。所以,他也只好继续“挂”着了。

说真的,这点屁事也忒周折了点儿,换别人早烦透了。不过洪衍武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并不缺乏耐性。

跟着尤三一伙回到火车站后,洪衍武仍旧平心静气在暗处观察。从尤三他们分散去“踩盘”,再到滚子出现裹乱,最后到尤三安排仨崽儿去练活儿,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尤三的后影儿。再后来,他自然也随着尤三他们,来到了进站口和候车室门前的大空场。

一出夹道,洪衍武就看好了墙边上的一个空地儿,他很自然地走过去蹲坐下来,一点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地方正好位于那几棵杨树和出站口之间的位置,空场的全貌尽收眼底。向右看是仨小崽儿,向左看是尤三几个。要动手也就快跑几步的事儿,要是监视看哪边儿还都清楚,怎么着都合适。要不说这就是经验呢,洪衍武挑地方的眼力,比俩警察可强太多了。

不过,世上毕竟没有完美的事,这个位置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离尤三或是仨崽儿的距离都有点近,只要稍微引起他们注意,洪衍武大概率会被认出来。可是,对这个他也有办法。

首先,洪衍武特意贴着砖墙,蹲在了几个坐在行李包上的旅客后面,借此也就遮挡住了大部分视角。然后,他又从墙根儿底下找了一张别人垫屁股的废报纸,假模假样翻看起来。在报纸的掩护下,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样,也就把曝光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不过实际上,这会儿洪衍武心里也有点儿紧张。毕竟二十来年没干过这盯人的勾当了,这尤三又挺狡猾,小花招儿不少。他怕再有个闪失玩“现了”,那才叫丢人到家了呢。所以为防止尤三耍花样留后手,他蹲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偷眼把尤三的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以前他这样做,通常都是为了找便衣警察。因为便衣叫“雷子”,所以这种行为在行话里就叫“扫雷”。可今天他万万没想到,仅凭经验的防患于未然,竟还真扫着“雷”了。

洪衍武很快就看出邢正义和赵振民不对劲。在他眼里,这两个站在尤三身后右侧的人,衣着与气质严重不符。他们相互之间,不仅说话压低嗓音,就连眼神也流露出异常的警觉,绝对有事。

他再仔细一看,觉得邢正义挺面熟,这不就是中午骑“大凤凰”的那个“雷子”吗?

洪衍武心里先是一个激灵,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在统一打扒。这让他还以为自己第二次掉进了包围圈,差点没去撞墙。好在他随后用眼睛又扫量一圈周围,却并没发现有其他的“雷子”。

不过等他再细一看这俩雷子死盯的方向,又差点没吐血。他竟然发现那俩单飞的雏儿,对眼巴前的尤三几个视若不见,却异常激动看着出站口的仨小崽儿。这什么情况啊?简直让他抓狂。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不解,难道仅凭没发现尤三,洪衍武就能断定邢正义他们是雏儿吗?

不,其实是邢正义他们的盯人方式,才暴露出他们是生手。

像邢正义和赵振民眼里那种激动和兴奋程度,说明他们没见过什么场面,并且缺乏办案经验。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也说明了他们如果不直视,就吃不准那仨小子在干什么。

而有经验的警察总是特别善于掩饰自己,决不能像他们似的直眉瞪眼地瞅这个瞧那个,那样全完。高手的做派,是只要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的情况就知道个差不离。谁可疑谁在哪儿心里都有数,然后再盘算下面怎么办。

现在让洪衍武感到发愁的是,如果要动尤三,警察肯定会连他一起抓。要是不动尤三,这俩警察过会也会去捉仨崽儿。可要是尤三先发现了警察,那绝对马上就惊,不定又跑哪儿去呢,再找可就更费周折了。

这场面真绝,简直是两头……不,是三头堵。就没他的好了。

他郁闷至极下,忽然心生一个感悟——生活的力量无比牛叉,完全不由得你。

不管怎么说,眼下也不得不重新打起盘算。可洪衍武掰着手指头一个劲琢磨招儿,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指望这俩“雷子”自己走是不可能的,看他们俩,就像是叼着了鸡的狐狸,眼里正犯馋呢。指望他们自己松嘴,没戏。

唉,对他们既不能赶也不能轰,绕又绕不过去,躲又躲不了,那就只能……

和他们合作?

洪衍武完全是不由自主冒出的这个想法,可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抬人”(黑话,指供认同伙)走到哪儿都是江湖大忌。尤其玩主圈儿里,这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按照玩主的准则,即使打架被人捅了,受伤住院都不能跟警察往外“抬人”,必须得靠自己报仇,这叫江湖规矩。否则事儿完了,等人家一出来,“抬人”的不仅将受到对手严厉报复,还将永远不齿于流氓社会。

玩主是什么?玩得起玩,玩不起别玩。圈儿里一切的争斗,那都是为了耍仗义、争名气。

找警察算什么?要想在街面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否则让人知道了戳脊梁骨,还不如在家闷着呢。

这就是玩主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刚想到这儿,忽地,洪衍武竟愣住了,然后就是一个劲的摇头苦笑。

不为别的,是他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犯傻。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江湖准则听着挺尿性,但其实不过是懵血气方刚的毛孩子用的。

还纠结于流氓的假仗义,几十年不是白活了?名气,仗义,全是虚的。玩主们个个都对你竖大拇指又怎么样?顶个蛋用。

再说了,如果就这么算了,那五块钱就真找不回来了,哪儿对得起薛大爷啊?

而且今天这事儿已经折腾到这份儿上了,放过尤三?那是绝对不甘心。

哼哼,现在对他最重要的是:一,把薛大爷给的钱找回来,二,不能让尤三好受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想,都没意义。

可要是坏了规矩,以后又怎么混呢?

还混个屁啊。从这臭泥坑里往外跳都来不及。职业流氓那是好玩的?人这辈子才有几年啊,难道还用来坐牢?

最后说句实在的,现在折腾的人还为个名儿,为个仗义,可以后都得改为钱。随着那吞天卷地的经济大潮,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新的江湖准则,只是再与义气无关,只因金钱而定。到时候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含沙射影、背后黑人的鬼蜮伎俩,谁也不会比谁少。

那既然如此,现在和警察合作能达到目的,又为什么不呢?更别说他身上背着两劳人员的身份,在社会上比耗子更不招人待见。这年头,如果他向政府靠拢,能跟这俩小警察扯上关系,对他这种人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过要这么做,还存在着一个最重要问题——他有可能跟警察沟通吗?

洪衍武印象里的警察形象,所作所为大多和地道的流氓没俩样。区别只是身穿制服,脑袋上顶着国徽,拥有合法的护照。尤其像这样的小警察,他们眼里通常没人,最爱假模假式的不把别人当事。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要周围的人把他们当成国家干部看待。对他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一张嘴就会说“我代表政府”。要是认出他,很可能二话不说先把他抓了。

那么究竟该不该冒风险试一试?

洪衍武还真有点拿捏不定。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老半天才下了决断。

尽管他本能地厌恶警察,可他还是觉得人都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

看这俩小警察的样子,心里百分百是想立功呢。可他们明显太嫩,只要一动,能让这伙贼能跑得一个不剩。就凭这一点,如果让他们明白他能帮他们立功,即使再看不起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更何况,想抓他也没那么容易。要是谈不拢,他虽然不能下手揍这俩警察,可按住他们再从容离开,他还是有把握的。

嗨,反正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没别的招了。为了找回薛大爷的钱,赶鸭子上架试着来吧。大不了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呗。

像他这么牛叉的人,还怕犯回傻么?

第二十三章热闹

拿定了主意,洪衍武现在要操心的事,就变成了如何不被尤三一伙察觉,去和俩警察见面了。

他肯定是不能直接过去,两堆儿人差不多挨着,没法不被尤三看见。而且目前的情形非常悬,他还必须抓紧时间。

情形悬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是危如累卵。

尤三现在只是没往身后看,但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哪怕一个偶然,这小子一扭头就能瞅见那俩雏儿。警察能不能认出尤三说不好,可尤三绝对一眼就“炸”。

再说,即便侥幸没发生这种情况,可等那仨小崽一旦找到合适目标开始练活儿,这俩“雷子”肯定也是立马儿拉弦。到时候,尤三更是一个跑。

绝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想辙把尤三和警察分开。

有难度吗?

绝对有。可洪衍武有招儿。

洪衍武发现,在他左边不远处,有个堆上了墙的渣土堆。于是,他过去一通翻找,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原本只想拿块砖头,居然找着了半根大白。

这里的空场仍然是平整的水泥地,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洋灰地”,用大白写字是即清楚又顺溜,自然比砖头更合适。洪衍武一个坏笑,面冲砖墙躬下身子,低头在地上“刷刷刷”就是一通写。

在这十年中,由于消息管控一直十分严格。大道上既然不畅通,小道消息自然就多了。人们早已习惯了靠自发张贴大字报,和私下的耳传口述来传播交流信息。更何况现在又是一个政治方向正经历巨变的敏感时期,大家下意识里,都以为是有人在给公众传递什么新的政治信息。因此,从洪衍武一开始书写,就引起了人们的驻足。

要说这年头贴大字报的常见,但在地面上写诗的还真没几个。先是有几个行人看新鲜似的站在了洪衍武的身后。接着,又有几个靠墙边休息的、等人的和看行李的,也被这西洋景儿吸引着走过来。

而这时,国人的另一种心理也开始发挥作用。那就是要有什么事一围上人,谁要是没看上,一准儿觉得吃亏。再加上广场上人又太多,连放个屁都能惊动一个连。于是乎,围观的人数迅速增多,很快这里就围成了一个闹市样的大圈子。

“哥们儿,怎么茬儿这是?学狗爬的还是学猫跳的?”

“谁知道啊?我也刚来。”

“劳驾了您,让咱搂搂(土话,指看,源于英语look)。没有血了呼啦的吧?我怕见血。”

“兄弟,看着点。你再挤我,我就成相片了。”

伴随着阵阵骚动和喧哗,人堆里说什么的都有。一大帮子人都跟让谁提拉着脖子似的,脑袋挨脑袋,弩着劲儿往圈子里瞅。还有不少晚来的人也直往里凑,个个挤得脸倍儿红。

等到洪衍武写完,这块地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给围得密不透风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像只耗子一样,从众多条腿下寻找空档,经过一番艰难挣扎才爬了出来。不过他并不抱怨,因为这发生的一切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打一穿越回来,洪衍武就领教了这个年代人们的好奇心。对此他不得不服,无论多无聊的东西,这个时代的人都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他们就跟着看,一点不觉得厌烦。而他就是想利用这一点,引起人们的围观。

可制造出这种热闹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尤三他们会过来看这个热闹吗?

答案是——必定会。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既能不引起窃贼的戒心,又能把正要行窃的贼吸引过来,那就只有更好的作案机会。而上百人前拥后挤的围观情景,无论被哪个贼看到,也不会不为所动的。

果然,事情的发展一点儿也没跑偏,尤三一发现这边的情况就待不住了。只遥望片刻,他就带着大个儿和寸头往这边溜达过来。

接着,这边的热闹就连进站口前的仨崽儿也看见了,不过他们却没敢动,只在原地垫着脚一个劲儿往这边张望。这是每个团伙的通用规矩,遇到不明情况,必须等“大哥”指示才许动。

再看杨树后的那俩“雷子”。也不知他们是迟钝还是执着,只往这边望了两眼就又转回头,接着去盯那仨崽儿了。

洪衍武对这一切非常满意。完全如他所愿,就跟排练好的似的,该动的动了,不该动的一点没动。

两分钟后,尤三几个已走到人群外围。他们一接触到围观的人们,并没急着下手,而是很快分散开,观察情况。

洪衍武则趁这个机会,凭借拥挤的人们作为遮挡,分别躲避开尤三几个的视线,在不动声色中与这一伙贼错身而过。

等远离了人群,他再回头一瞅。发现尤三他们还在探着脑袋往人堆儿里瞅,一点儿也没发现他曾经存在。

他不禁咧嘴一笑,擦墙遛边儿,直奔大杨树的方向。

大杨树下,邢正义和赵振民确实没动。可他们也并非如看上去那样淡定,反倒是正为洪衍武制造的事端闹心呢。

“正义,咱俩要不过去一个看看?你看围观的人又招来了更多好事的小子,都在架着膀子伸长脖子往里瞅呢……”

“可咱俩一起盯这仨人都困难。要去了那边,别再把本来的目标跟丢了。再说,要万一这仨小子开始下手怎么办?”

“可那边要真出了什么大事,咱们置之不理合适吗?”

“这……”

对赵振民表现出的担忧,邢正义同样着急为难,可他能做的也只是心情纠结地望向人群聚集处。即便他再拼命地挠头,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

而就在这哥儿俩肩并肩站在一起犹疑观望,没了主心骨的时候。

“啪”的一声,赵振民的左胳膊肘关节,竟突然被一只从后面伸来的手一把抓住了。

紧跟着,他们的身后,俩人的中间,居然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警察吧?”

谁!?

声音虽然不大,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却都被吓到了。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暴露了,猛然一起回头。

目光聚集处,一个破衣拉萨的坏小子,正笑嘻嘻望着他们。

第二十四章接触

邢正义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眼熟,可急切间又想不起具体在哪儿见过,一愣之间陷入思索。

赵振民看这人,却根本不认识。但他觉得既然在这个时候点破他们身份找上门来,即便不是犯罪份子,想来也绝非什么好人。

下意识里,他赶紧去观察四周。没见到其他可疑人员,紧张才略缓。

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胳膊可还被抓着呢。于是他马上一甩左臂。“干吗?松开!”

本以为一下就能甩开,可赵振民没想到的是,人的身上有些地方其实挺脆弱。比如关节,比如穴道,而经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大概也是碰巧了,他被坏小子正捏住了臂肘关节内侧的麻筋儿。只稍一用劲,就让他整个左臂又酸又麻,气力消散。

赵振民这下可恼了。这坏小子年纪不大,又是一身吊儿啷当的劲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大鱼,顶多是只小臭虫。他赵振民可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哪能被这么个小臭虫给制住?

于是,黑了脸的赵振民,打算无论如何也得先把坏小子铐上审审。他不仅更使劲地甩动左臂,同时右手也去掏手铐。

坏小子察觉,连声央告。“您先别动,有事商量。”

赵振民以为坏小子怕了,摸铐子的手也就暂时停了,但态度却更充满敌意。“你谁呀,够狂的,知罪吗?”

坏小子刚要作答,而这时,思索中的邢正义突然眼睛一亮,压着声音冲赵振民喊。“是上房跑了的那小子,拷他!”

一听这句,赵振民顿时明白了。他知道邢正义中午抓捕时,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子脚尖点地,拧身上房,跟飞贼似的就跑了,并对此深以为耻。还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送货上门了。

“好小子!”

赵振民一激动,就继续去摸铐子。不过他却忘了,自己胳膊还攥在人家手里呢。结果才刚一挣巴,还没怎么着呢,他的左臂又是一阵酸麻,接着就被坏小子一抬手给别到了背后。

嘿,又是麻筋儿。

赵振民在疼痛中,不得不低头俯下身子。

好在邢正义这时已经掏出了铐子。见此情景,邢正义一伸左手,同样也牢牢扣住了坏小子别着赵振民的那只手腕子。而几乎同时,邢正义的右手举着亮晃晃手铐,对准坏小子这只手腕就砸了下去。动作没一点犹豫,堪称稳、准、狠。

躬着身子的赵振民高兴了。邢正义的擒拿课成绩在公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就连教擒拿的教练都夸邢正义手法到位,要是被邢正义拿住腕子,那基本就跑不了。更何况坏小子要想躲,就必须先放开他。可要是放开了他,那就是两把铐子一起上,坏小子再能,还能反倒哪儿去?

世上有句话叫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事实与赵振民期待的偏偏相反,坏小子不仅没表露出应有慌张,反而极不正常保持了神色淡然。而面对邢正义几乎十拿九稳的一铐,坏小子非但没放手,更加没躲避,倒是“嗖”的一伸手,攥住了邢正义拿着手铐的腕子。

真快,楞没看清。

赵振民情不自禁张大了嘴,但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接下来,随着坏小子轻描淡写地一拗,邢正义的手竟然完全松开来。手铐也掉落在地上,被那坏小子一脚踩住。

赵振民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了解邢正义的脾气,那是个从不服软的血性汉子。宁可手腕碎掉,也绝不愿撒手。这一拗,力气得多大?

再然后,赵振民更是把眼睛瞪成了正圆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无论怎么使劲挣扎,邢正义被坏小子抓住的右手腕子也挣脱不开。与之相反,无论邢正义再怎么用力,也不能使坏小子那别着他的右手松动一分一毫。

这小子什么来头?也太不正常了,这不活见鬼了吗。

赵振民现在才明白过来,坏小子捏他的麻筋儿哪儿是走运呀?根本是手法老道,故意为之。

这下,他傻了眼。

再说邢正义,现在最难受的恐怕就是他了。

邢正义一向自负在擒拿方面下得功夫最多,在以往的对战经验中,也仅有公校的擒拿教练才能压他一头。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强的对手,而且竟被碾压的毫无还手之力。明明不是个儿吧,但不打也不是,认怂更不甘心。为此他简直要爆炸了。

不过,邢正义确实不愧为公校的尖子生,应变极快。他一看僵持下去不是事,索性就放开了对手腕子,反而攥起左手挥拳而上,直奔坏小子面门。

而这时的赵振民,左手虽然被别着,但还可以转身用右手去卡对手的脖子。他见邢正义换了拳头,马上就用这招来配合,不得不说是邢正义的老同学,配合默契。

真别说,俩人合力挺奏效。逼得坏小子右腿一个后错步,彻底放开了抓着他们的手。

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刚觉得坏小子撑不住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马上又知道错了。因为俩人眼前一花,压根没反应过来,邢正义挥拳的左手,赵振民卡脖子的右手,就已经一前一后,再次被蹿上前的坏小子攥住了手腕。

这下更快,又狠又疾,说状若雷霆一点不夸张。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暗吸一口冷气。他们就不明白了,这坏小子究竟是哪儿练的抓人胳膊腕儿的本事呢?

简直是一抓一准儿,就跟摘玉米棒子似的那么轻松。犯罪份子要都是这个水平,那他们还算警察吗?以后贼和警察到底谁抓谁啊?

带着羞愤和恼怒,俩警察同时奋力一挣。可照旧动不了,比力气还真比不过这小子。

急切中,俩警察彼此一个眼色,立刻心领神会。虽然俩人进攻的两只手现在都被控制了,可俩人另外两只手却又都自由了。所以,他们马上想到要再次同时挥拳去夹击对手。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坏小子抓腕儿再准,横不能再多长出俩手来吧?

可惜事情的发展再次脱离了他们的预计。人家虽然没再长出手,却似乎把他们的所有想法都预料到了。没等他们付诸行动,坏小子抢先抓起俩人的手腕一抬,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们的身子僵住了。

坏小子也没再给他们任何机会,接着一抖胳膊,先逼着俩人都转了个身。然后连着一个顺拐,把俩人的手,都给别到他们各自的后背上了。彻底拿下。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可全懵了,他们低着腰,脸对脸,此时的默契,也只剩下彼此的眼中的震惊了。

谁能想到受过公校专业擒拿训练的他们,两个人一起上,还会输给一个毛贼一样的犯罪份子?而且仅仅一两个回合,他们竟然就被制得连丁点都动弹不得。

这叫什么事儿啊,贼没捉着,反被贼擒了。还说什么维护治安,保卫人民,这不全成笑话了!

这坏小子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贼么?

对这一点,他们现在打死也不信。

按说犯罪份子和警察斗法,就跟耗子给猫捋胡子一样,是一种找死的游戏。可就这样的游戏,楞能让这小子给翻了盘儿。就凭这几下儿,他们的擒拿教练也没这本事。

说实在的,要想贴切地形容坏小子制服他们的这个过程,也就只有评书中常用的一个词儿才最为合适。那就是袁阔成常用来描述两军大将单挑,名将在两马错蹬之际抓住了敌将的甲襻丝绦,轻而易举就力擒敌将的那四个字——如提婴孩。

邢正义和赵振民脑子已经全乱了,这时坏小子又一提拉,正撅着屁股的他们又被迫都直起腰来。接着,坏小子又各自把他们往身边一拽,结果仨人靠在了一起。还膀子膘着膀子,就跟多铁的哥们儿似的。

俩警察现在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人民警察的最大耻辱。一时间,“折戟沉沙”,“师出未捷”,“功未成身先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纷而至,让他们憋屈得直想咬人。那真是打落门牙肚里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痔疮长在舌头上难言之隐,卖黄连的看手表苦逼到极点啊!

赵振民还算个好脾气的主儿,尚且愤懑难平,就更别说邢正义了。邢正义是谁?那是冻死迎风站的主儿。哪儿受得了让人这么随意摆弄?

羞愤之余,邢正义“腾”的一下彻底爆了。可就在他打算拼着骨折鱼死网破的时候,坏小子的一句警告却及时制止了他。

“别动,动静闹大了贼就‘醒’了。”

这话一出口,俩警察都是一愣。

这小子不就是贼吗?怎么还说这话?

接着,俩警察又见坏小子在警告他们的同时,不停往四下里张望。他们不约而同也都顺着坏小子的眼神望去。

先去看的当然是最重要的出站口方向。很幸运,仨目标还在那里,毫无异常。他们又转头去看四周。这时才意识到,坏小子把他们弄成这副姿势,似乎也是有意避免他人注意。

怎么这么说?

因为刚才他们在树后的几下掰扯,已经引起了附近好几个人的注意。而现在恰恰因为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这些人都已纷纷转过头去,不再关注。或许以为他们是仨熟人在闹着玩呢。

更奇怪的是,周围逐渐恢复平静后,坏小子反倒赔礼道歉,提出只要不再动手,就放开他们。

邢正义开始冷静下来。他觉得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小子似乎还真挺怕把这伙贼“惊”了似的。再想想,坏小子要真是贼,跑都来不及呢,哪儿有贼吃饱了撑得敢主动招惹警察的。

难道真不是贼?那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邢正义正觉得蹊跷,旁边的赵振民已经疼得受不了,满口答应。“行,都行。把我们放开怎么都行。”

“那好,可我还得提醒一句。别我一放手,您二位不听我说完就抓我。这儿动静一大贼可就全跑了,咱们都瞎。”

坏小子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他见邢正义和赵振民都点了头,倒也干脆,没丝毫犹豫就放开了他们。而且还从地上捡起手铐,悄悄塞还过来。

邢正义收好了手铐,一时只觉得右手腕被攥得发麻,而且腋下和肩胛骨也都在隐隐作痛。他抽动下嘴角,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坏小子。

此人身高一米七八左右,精干,寸头,身体强健。眼神里充斥着对峙、平视以及……坦然。

邢正义足足扫视了半分钟,坏小子的眼神一直迎着他。

邢正义自从当了警察,还没见过一个嫌犯敢如此和他对视。心说倒是个胆大的家伙。

与邢正义不同,赵振民的德行样可大了。他毫不顾忌警察的形象,一边揉腕子一边呲牙裂嘴直哼哼。等揉的差不多了,他一翻眼睛,冲着坏小子就喝了一声。“嗨,你吃的东西是不是从后脊梁骨下去的?”

坏小子一愣。“您什么意思?”

“胆儿够大的,跟警察玩家伙。”

坏小子叹气。“人,自保是本能,想报复,没辙。”

赵振民明显还有怨气。“就凭你?我犯不上。身份不一样,知道吗?用不着报复,也不用杀仇,你身上只要有事儿,今儿就让你进去。说吧,叫什么?”

“洪衍武,17岁,住白纸坊东街福儒里2号东院。”

在旁的邢正义立刻断出。“懂规矩,折过呀。”

自称洪衍武的坏小子坦然应声。“是,给政府添麻烦了。”

政府?这可是特定人群对警察的称呼。

赵振民忍不住和邢正义对了下眼色,等再转回头,赵振民对这个洪衍武更好奇了。“你被处理过?”

“我昨天出来的,今天刚回京城。”

“从哪儿?”邢正义打断话追问,眼神像针一样。

“茶淀。”洪衍武面色没变化,边说着还从兜里掏出火车票票根和解教证明书,

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完,都觉得又是一个没想到。面前的,竟然是个刚刚解除劳教回京的两劳人员。

邢正义咳嗽了一声,继续询问,“因为什么?”

洪衍武咽喉明显蠕动了一下,“……打架。我打了一个当官的儿子,我喜欢打架……”

邢正义和赵振民再次对视一眼,然后都点头示意洪衍武接着往下说,他们看的出,他说的是真话。

洪衍武此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开始给他们讲述他经历过的遭遇。

尽管为了节省时间,洪衍武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事情经过。可邢正义和赵振民还是越听越惊奇。不管是这个洪衍武被强制劳教的经过,还是刚回京城探亲,就遭遇盗窃的经过,所有一切全都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听到洪衍武跟踪尤三,结果偏被公安当成了岗哨,又被迫逃走的经过。别说赵振民,就连邢正义也有点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子太倒霉了。

另外,要按洪衍武说的这些,他当初因打架受到的处罚未免有些过重,一是不应该让他和成年人一起劳教,二是定了三年劳教,时间过长。这可都是“四人团伙”时期法制所混乱所造成的。对此深恶痛绝的俩警察,也不免由此生出了一些同情。

但接下来,让俩警察真正有所触动的,是听到有关茶淀农场老薛队长的一切。洪衍武给他们描述了一个恪尽职守又能宽容育人的老警察。他说起了老薛队长在他劳教期间是如何费心费力地教育他,才让他明白了是非和懂得了事理。还说了老薛队长在他消沉低落的时候,是如何开导他,给了他温暖和鼓励。而他,也正是因为老薛队长这些平日教诲,才能在地震中积极救人……

洪衍武在描述中很动情,双颊泛起了潮红,渐渐的,就连声调都有些变了。而当他最后说到老薛队长像个父亲一样给他送行的时候的时候,俩警察分明看到他的眼睛湿了,这让他们的脸上也不禁起了柔和的变化。

居然会有这种事?听来简直像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可他所说的却又是那么有根有据,合情合理。

或许……是真的。

第二十五章合作

听完了所有的事情经过,邢正义和赵振民若有所思,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两个一直认为公安事业充满神圣感,把成为一个合格警察作为人生最大目标的年轻警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劳教份子亲口夸警察的。

一个解教人员居然会对管理他的劳教警察如此的感念,这不仅让他们对警察这个职业体会到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也让他们对洪衍武口中的老薛队长产生了极大的尊敬。

其实与其说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信,还不如说他们都愿意相信洪衍武所说的事。不过他们虽然都被打动,但职业的警惕性却没这么轻易散去。

出于慎重,赵振民又问。“就为了找回薛队长的五块钱,你费这么大劲?不值当吧?”

邢正义则默默注视洪衍武,观察他回答时的表情。

而洪衍武表现出异常的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只是五块钱,那还是薛大爷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的良心。过去,我辜负的人太多了,为了以后能理直气壮地活着,我必须把钱找回来。”

这话既像是回答,又像是对他自己做出的保证,让俩警察惊讶极了。他们现在有一个感觉,洪衍武已经不是他自己所描述的那个,喜好寻衅打架的社会玩儿闹了。他的身上还出现了另外的东西。不管多少,老薛队长的确已经使他发生了变化。

现在,邢正义和赵振民的确相信了洪衍武。可相信并不等于信赖和接纳,对于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他们还很犹豫。

第一,解教证明上写着洪衍武才十七岁,让他来帮忙,叫他们俩这七尺高的成年汉子情何以堪?第二,他们和洪衍武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差异。俩人民警察让一个劳教份子帮忙抓贼?这事儿要传出去,绝对会让他们永远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俩警察的踌躇,并没逃过洪衍武的眼睛。他马上打出了实力牌。

首先,就给俩警察指明了尤三从刚才到现在的行踪变化。

当邢正义和赵振民在听说仨盗窃团伙主犯,刚刚就在他们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后,立刻显露出极度的吃惊和遗憾。

接着,洪衍武又列举出了他们刚才盯梢位置的种种不当和破绽。

对这一点,俩警察也清楚洪衍武并非夸夸之谈。因为他说的不少地方,都是秦所长曾多次提醒过的要点,只是他们刚才紧张,全给扔在了脑后。甚至还有一些细节,是连秦所长都不曾说过的,但听来极具道理。

总之,洪衍武已经让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们既没又能力发现这伙贼,更不可能凭他们自己抓住这伙贼。其实他们俩比一般的老百姓也强不了多少。

赵振民心里最没底。那毕竟是六个贼啊,多出来的仨还是团伙骨干。所以他觉得这事必须得有洪衍武帮忙,才有希望干成。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从洪衍武一出现,他就感受到了三个不可思议。

第一,他觉得自己和邢正义长相也不特别,既没穿着警服,还藏身于大众,怎么就让洪衍武一下给认出来了呢?

第二,他始终没琢磨出洪衍武抓着他胳膊之前人在哪儿。一米七七的个头儿,怎么就跟野生蘑菇似的冒出来了呢?

第三,他同样是公安学校二十期的优等生,也跟着秦所长抓过好几回人了。可他让洪衍武一扣,很自然就门户大开转身过来。而他当时除了随着洪衍武的手转身,根本别无选择。就这件事,一想起来就让他有骂街的冲动。

不过,正因为有这三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才搞明白了一点。甭管怎么说,这个洪衍武有能耐。而他现在只担心邢正义人太傲气,不会同意。

邢正义一看赵振民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赵振民动摇了。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一直都非常明白自身最大的欠缺是什么。

经验!

虽然他不愿承认,可洪衍武明显具备比他和赵振民加在一起还多得多的经验。又是这么能打,有他在,一定能帮上大忙。

但是,就这么接受一个劳教份子的帮助,对一个人民警察无异于屈辱。就算把人抓住了,他也会因此羞愧难当的。

拒绝呢?先不说会不会糟蹋这次抓捕良机。要万一碰上个和洪衍武本事差不多的贼,他们可就危险了。他自己无所谓,但能让赵振民去冒险吗?

就这样,邢正义心里依然左右摇摆,根本无法决定。

可时间不等人,突然间,洪衍武却出声催促了。“您二位可快拿主意。那仨小子动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吃了一惊,一齐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进站口的仨崽儿,正在被尤三挥手召唤,马上就要奔向围堵在一起的人群。

情况紧迫,这伙贼显然即将行动。他们如果不动,将错失良机。可如果妄动,仅凭他们,又很容易让这伙狡猾又难缠的贼们“醒”了。而且现在回所里搬救兵不赶趟,田连长又下了严令不许向车站派出所求助,这可怎么办?

“二位?再耽误就来不及了!”洪衍武又紧逼一句。

俩警察不由一齐回过头来,紧盯洪衍武。洪衍武也看向他们。

就这样,三个人目光对目光,似乎在进行一种有意识的对抗。可直到最后,洪衍武的神情都非常坦然。

再没什么时间可以犹豫了,错失良机和抓捕失败都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尤其是邢正义,如果不能完成赌约,他几乎一定会被扒下警服的。

没办法了,邢正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脸色一正,询问洪衍武。“对付他们,你有把握?”

洪衍武精神焕发。“只要听我的,今儿就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一抓六个?那是什么劲头。要真能冒这一小泡,回所里非爽死。不过,这话太大了,让俩警察都觉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

邢正义的内心尤其矛盾,他既希望洪衍武是大言不惭,又隐隐盼望他说的有几分靠谱。可无论怎样,现在他也没的选了。

他深呼一口气。“同意。”

赵振民眨嘛眨嘛眼,跟着点头。

洪衍武笑了。

可就在他刚以为谈妥的时候,邢正义的眼神却又锐利起来,对他提出一个意外的要求。

“首犯必须我来抓。”

洪衍武当即反对。“不行,太危险。你们得听我安排……”

邢正义神色庄重,语气透着没商量。“我是人民警察,这可是我的职责。你能耐再大,也不能把我们警察当摆设吧?”

洪衍武是干噎着咽回后面的话的,这下轮到他作难了。他发现,这个年轻气盛的警察身上有傲骨,性格太要强,才非要去做力所不及的事。

他还真不是瞧不起人,关键是这俩警察不仅没经验,就连身上的装备也极差。这年头,警察抓人其实大半依靠身份上的震慑力,并不像后来,大手铐、瓦斯罐、警匕、佩枪,浑身滴里嘟噜一大堆。

可眼下呢,这俩小警察别说电棍,就连甩棍也没一根。仅有的两副手铐,一看也是从民国时期延用下来的古董,再过几十年肯定会有人乐意收藏。

另外一点,这年代的“佛爷”也与后来的小偷不一样,他们或许不够狡猾,但恐怕更穷凶极恶。没准尤三身上就带着家伙,这万一动起手来,这俩警察要出个好歹可怎么好?真要捅了一个,追究起责任来,拿他开刀一点不新鲜。

洪衍武满心顾虑,踌躇不语。

邢正义脸色则越来越差,隐隐有点要生气的意思。

赵振民察觉到要闹僵,赶紧用话提点洪衍武。

“我说,最大的首犯要让你抓了,我们警察成吃干饭的了?怎么跟所里汇报?你小子也别眼里没人,我们练的可都是专业技术,关键是一招制敌。要正经抓人,未必拖你后腿。”

洪衍武现在才是真明白了。赵振民的话里带出了另一层意思,抓尤三还牵扯到俩警察的面子,和抓首犯的功劳认定呢。

他其实真的很想说,我抓住人都算你们的。可那样就成了当面打脸了,好心也得成坏事。

他又一转念。这年头的警察一个比一个不讲理。老话说的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再坚持下去,非得罪这俩警察不可。而且弄不好,那个瞪眼的还会不管不顾去蛮干。

对,别犯傻,还是顺着他们好。再说,当初他本来就打算一人对付尤三他们六个。至于俩警察的安全……

顶多抓人时候他多留点神,万一有篓子再随机应变吧。

就这样,洪衍武妥协了,邢正义和赵振民随之露出笑容。

可随后洪衍武也提了个条件,那就是事成之后,他想要个盖公章的表扬信或是见义勇为证明。

赵振民倒是无所谓,他觉得小事一件,随口应下了。

邢正义却对此非常反感。没办事先要求荣誉这件事,使他发现洪衍武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投机气味儿。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小子是个满面春风却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第二十六章蹲守

没人喜欢拥挤,除了“佛爷”。对他们而言,越挤越好。

人头攒动中,大个儿和寸头推搡喝骂,护着尤三从围观的人堆儿里硬挤了出来。他们已经查明,里面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大家不过都在像看怪物一样,费力解读着写在地上的一首诗。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其实,他们也没细看,他们根本不感兴趣。再说,他们也认不全地上那些字。别看他们都上过学,可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这年头上学,除了学工学农就是军训和挖防空洞,压根就没翻过几天课本。

不过,许多围观的人却对这首诗颇有争议。有人说那首诗念起来既不通顺,又词不达意,水平太低,没什么意思。可也有人非说其中肯定大有玄机,字面之外或许是另有含义。

也许正是因为人们各执一词,所以自觉有点文化的人都被勾起了兴趣,加入了这场没有奖励的解谜竞赛。只可惜,无论是藏头、藏尾、递进或是递退,在场的人们把能想到的诗中藏秘方式大都试过了,却仍没有找到正确的破解办法。

但不管怎么说,这儿闹了这么一出,还是把尤三给乐坏了。

这简直是天给的发财机会。这种情形,就是动作再大也察觉不了,这帮人身上的钱还不由着你掏?

尤三更因此受到了启发,忍不住开始琢磨:这么好的招儿老子怎么没想到?写首破诗就能招这么多人看?早知道咱也好好念念书。嗯,回去老子也得背两首,以后每天就这么往广场上一写,那还不擎等着点“干叶子”?

他越想越美,差点乐出了声儿。缓过神来,才想起来进站口那儿,还有仨小崽儿在傻等着呢。

情况已经探明,这么好的机会,正好让仨小崽儿练练单独“抓分”的手艺。于是尤三不再耽误,赶紧把正远处张望的仨小崽儿招呼过来,要他们下场干活。

待仨小崽就位后,尤三和寸头、大个儿各自散开,分别站在了人群外围的不同地方,开始左顾右盼,观察四周。

是的,他们这正是在为仨小崽儿“巡风”(黑话,指望风看哨)。万一仨崽儿要“捅炸了”或是有好事的人敢“狗拿耗子”,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冲过去当“帘子”(黑话,指遮挡),替仨崽儿“挡风”(黑话,指掩护窃贼从容逃出险境)。

看热闹的人堆儿里,人们还是挤着、拥着、生塞硬靠着。仨小崽则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如鱼似水。

尤三正看着高兴,可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方袭来,刺得他脑后就是一疼。

他一个激灵转过身,带着狐疑,开始用眼睛扫视身后。

周围似乎毫无异常,前后左右还是乱哄哄的,散乱人流也照样喧嚣无序。可尤三的心里却隐隐透上来一股不安。

这感觉,没着没落,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儿……不会有“雷子”吧?

尤三的担心完全正确,他身后正有俩“雷子”盯着他呢。只不过,这俩“雷子”抓贼可完全是“二把刀”。

邢正义、赵振民早就跟着洪衍武离开了大杨树,他们现在正蹲在距离尤三一伙二十来米的墙根下,悄悄观察着。而为了这个观察地点,仨人还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执。

刚才,按俩警察的意思,本来是觉得靠得再近些更能便于观察,反正人多也暴露不了。可洪衍武却偏说不能靠得太近,如果那样视线就容易被人堵严实了,不得瞅。结果邢正义和赵振民细一琢磨,还真是得承认洪衍武的话更有道理。

而就在这个过程里,洪衍武把俩警察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直到他们听从了他的意见,他才算踏实。他其实就怕这俩警察自持身份,固执己见。要是那样,他就是再有本事也难以成事。但现在看,这俩警察还都挺开通。虽然他们看他眼神还带着猜忌和审视,可谁让他是个劳教份子呢?他对此也并不强求,只要干事的时候,俩警察能务实、讲理就好。而目前看,他们还算是能成事的人。

洪衍武心知俩警察水平有限,待他们都蹲好后,没等询问,先为他们指明仨团伙主犯所长的位置。

“看,正回头的那个精壮汉子。再看他对面,靠墙的那个大个儿,还有刚蹲下的那个寸头。他们仨就是你们要找的主犯。感觉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吗?”

邢正义似乎觉得被轻视了,冷着脸撇了一眼洪衍武,没说话。

赵振民倒是一笑,“别小瞧人。这我们知道,这伙贼是在看人。因为他们过来的目的不是看热闹,是偷钱。所以他们的眼睛只注意周围的人,眼神都跟带勾似的,死盯。”

洪衍武点头,接着又问。“那你们分得出他们仨哪个是头儿吗?”

这下赵振民可拿不准了,邢正义开口。“是那个大个儿?……不,是穿灰色人民装,挺精干的那个吧?”

洪衍武又点点头。“对,那就是尤三。是这伙儿‘佛爷’的头。”

赵振民听了直挠头,“我怎么分不出来谁是头儿?”

“那你得注意尤三和其他人的区别。你看,他们是各有分工,相互补充。寸头正忙着盯别人的兜,尤三和大个儿则负责‘巡风’。可他们俩的表现还不完全一样,大个儿只管看护人堆儿里的那仨小崽儿。而尤三呢?这小子的眼神专门在人堆里扫来扫去,这就叫‘扫雷’,也就是在找你们便衣。尤三最贼,疑心也大,这是故意和同伙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好在后边遥控。如果失主察觉了,他自己留在后面,先让大个儿出来‘挡风’,要是万一发现有雷……他肯定把同伙扔了,一准儿先溜。”

洪衍武说到最后,嘴一打滑,差点没把“雷子”俩字给秃噜出来。好在俩警察都在琢磨他的话,没人留意。

邢正义直发愁。“这尤三忒精了,不好逮啊?”

赵振民也犯难。“是啊,他自己不偷,就是抓了他也没证据啊?”

洪衍武一笑,给俩警察详细解释,“所以咱们得等啊。您二位一会就看见了,只要底下人下了货,都得交尤三手里。这既是规矩,也是为了安全转移贼赃。比如寸头偷到手的时候又转给了尤三,这样即使失主发觉了寸头偷窃也无法证明。这手儿在行儿里叫‘二仙传道’,也叫“过托”,而接着赃物就叫“得道”。没见过这手的警察最容易吃这个亏,有时候明明看见‘佛爷’下手了,可等抓着了人却找不到赃。”

这些鬼魅伎俩,俩警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洪衍武又补充了一句。“捉贼捉赃,咱们得在尤三‘得了道’以后拿他,到时候只要有‘货’在他身上,谁没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一说完,俩警察的神色明显舒缓,同时点了点头。

赵振民一拍洪衍武的肩膀,“兄弟,有两把刷子。今儿全得听你指挥了。”

洪衍武呵呵一笑,这有点发飘了。“警察大哥,不是自吹,这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经验,跟理论那是两码事……”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一半,邢正义却皱眉了,硬邦邦地打断。“打住。触犯过法律,还成你资本了?还有,我们不是你大哥,我们是灭罪的人民警察。”

这话可真顶人,恨不得能撞人一个跟头。洪衍武被噎得直眨嘛眼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旁边的赵振民倒嘿嘿笑了,冲洪衍武一挤咕眼。“对,请你牢记,我们是灭你的人民警察。”

这种恶作剧似的语气,无疑是在帮忙解围,这让洪衍武的尴尬少了些,他不由对赵振民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洪衍武已经知道了俩警察的姓氏,而对两人各自迥异的性情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这个姓赵的没架子,还爱开玩笑,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可这个姓邢的却是个冷性子,脸上带霜,话里带冰,就跟块冻上的石头似的。

根据他的经验,人生在世因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个人难免会有几种性格特别投缘的人,相处起来格外的融洽。但与之相反,每个人也都会遇到与自己性格几乎处处相冲相克,难以共存的人。他早就感觉出来,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义之间,恐怕就是这种互犯互克的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东庄三条时,他和邢正义在那种互不相识的情况下相遇,只凭一照面,居然谁看谁都来气,还都想给对方点颜色瞧瞧。而且哪怕是现在合作,他们也总因为各种问题接二连三发生争执。没说的,这就是天生的对头,注定的冤家。

不过,虽然碰了个大钉子,他其实倒挺能理解。姓邢的本来为人就傲气,如今却被迫要听一个解教人员的指派抓贼,心里肯定不平衡。刚才也怪他太得瑟了,所以挨顿呲儿,正常。

除此之外,他心底其实还有个担忧,那就是事后俩警察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过河拆桥的事儿他可见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一点辙也没有。所以退一步想,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码也不能让俩警察烦他。

而把这些一一都想明白,他自然也就没脾气了。

与之相反的是,邢正义见洪衍武挨了呲儿连半声也没吭,他似乎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正这时候,远处的尤三招呼寸头和大个儿过去,给他们挨个发烟。邢正义似乎被勾起了烟瘾,也就跟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香烟。

这年头的烟盒没有硬翻纸盒,更没有塑料外封,邢正义掏出的只是一个薄纸简装烟盒。青色的包装纸正中,印着一片绿荫掩映着白塔的图案。

洪衍武马上记起,这烟,熟。京城卷烟厂的老牌子——北海。

“北海”可是这个时代的“潮烟”。因为老百姓大多抽这烟,覆盖的人群非常广,流行程度基本相当于后来的中南海和红梅。并且这时候还流传着一个与之相关,并广为人知的顺口溜:高级干部抽牡丹,中级干部抽香山,工人阶级两毛三,农民兄弟大炮卷得欢。大概意思就是根据社会阶层和收入,把烟分四五毛,三毛多,两毛多几个消费档次。而其中的“工人阶级两毛三”就是指“北海”,两毛三一包,经济实惠。

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邢正义拿出烟后,竟首先扔给了他一根。不用说,这无疑有缓和关系的意思,或者说是在变相道歉。而他突然接到了久已忘却的烟卷,倒不免有些发楞。

赵振民似乎误会了,以为他是担心什么,马上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无碍。

为这个,洪衍武又安心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证明俩警察已经把他当成了伙伴,可至少也是真觉得他对他们有用。他没再客气,很干脆把烟叼上了。

等到赵振民接烟后拿出了火柴,仨“烟囱”把脑袋挨脑袋,一起用手护着空场的大风,挨个都把小烟点上了。

真特么香。

虽然“北海”可没有过滤嘴,时不时要吐掉粘在唇上的烟叶,可洪衍武还是大口大口地吞着烟。他上辈子从“养病”开始,就被动戒了烟。全没想到再次品尝到烟草,居然是已消失多年的北海烟。满足中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奇感。而就在这样的吞吐之间,他与邢正义的龃龉也烟消云散。

这就是这个年代特殊的地方,男人差不多都用香烟联络感情。不知为什么,香烟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调剂人之间的感情,能像胶水一样把烟民粘合起来。而且还不仅限于道歉,办任何事都是这样,递一根烟就能拉近距离,调动起积极性。比如上馆子,要是去后厨给大师傅敬根好烟,上菜的速度立刻变快,而且质量精益求精。

抽烟不耽误正事,憋着抓贼的仨人,每个人的视线还照旧集中在人群里。

只见这时,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已经完全适应拥挤的环境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前后左右踅摸,尽情地推来搡去,随意伸手。

邢正义是属于见贼搂不住火的,俗话说是一根筋。紧张中,他的眼睛死跟仨小崽儿,一眼都不敢眨。可是人来人往,常有经过的人混乱视线。他的表情也就难免皱眉挤眼,显得很是焦急。

赵振民则更把脖子探得老长,看样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来了。

洪衍武很快就发现了俩警察在较劲,他们眼神越来越直接,盯人的办法明显有问题。

他赶紧提醒,“你们别这么紧盯,只能偷眼瞧,千万别看脸。要不尤三一眼就能看穿。”

邢正义皱着眉,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看脸怎么找人啊?这要是他们一会儿‘下’东西了,那不把机会错过去啦?”

赵振民也犯嘀咕。“没那么严重吧?他是神仙呀?我脸上也没有刻字。”

洪衍武强调。“尤三是什么人?能从你们围捕里逃走不是偶然……”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断。一听洪衍武提起围捕的事,邢正义老大不高兴,听到半截就强行打断。

“道理,是不是讲得太多?觉得就你行?”

赵振民也不服。“有点儿灭咱们的威风。”

洪衍武知道又伤着俩警察面子了,可这次他不能妥协,只好耐心继续解释。“一行儿说一行儿的话。不是压你们,就如同警察认贼有招,佛爷同样也‘扫雷’有术。什么叫作贼心虚?有个风吹草动,肯定望风而逃。”

话说得确实有理,邢正义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思。

赵振民还有点烦躁,“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看?”

洪衍武还要继续细说,可这时,他却发现尤三忽然离围观的人群又远了几步,并开始转着圈儿地用眼睛扫视广场。

这多疑的鬼东西,又开始“扫雷”了……

不好!

眼见尤三的探照灯似的一双贼眼,忽地向他们这边晃了过来,洪衍武急切中就是一扭头,同时冲着俩警察低吼。“低头!”

邢正义和赵振民听出了急迫,都吓得一缩脖,直接把头一埋,半天也没敢抬头。

所幸及时,尤三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两分钟后,尤三转回身去,换了另外的方向张望,洪衍武才招呼俩警察。“行了,能看了。”

刚才差点就和尤三打个照面,俩警察抬起头不禁面面相觑。因为太突然,他们脑门全冒了汗。

邢正义由衷感叹。“还真没说错,佛爷的眼睛真厉害,跟箭一样。”

赵振民也咂嘴。“嗯,悬。刚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点儿撞上。”

俩警察现在确实是知道厉害了,可洪衍武却是暗叹一口气。他是真没想到这俩雏儿这么嫩,连盯人都不会。没办法,为了减少失败的可能,他也只有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俩警察了。

嘿,给警察当师傅?这事都邪乎了。

第二十七章指点

在俩警察的注目下,洪衍武开始给他们做示范。

只见他低下头,视线只看地面,就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玩。可每隔一会儿他就抬眼瞟上一眼,眼神看上去很偶然,根本看不出来他在盯人。

同时,他还提示动作要领,“不用一直盯着,隔几秒看一眼。还别用正眼去看,用眼角用余光都行。要是拿不准,直视的时候也要一扫而过,眼光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

邢正义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先有了心得。他蹲正身子猫在墙边,跟着学样儿。别说,还挺认真,这边瞅累了就把身子转过来冲墙,用另一只眼继续斜着眼儿瞅。

赵振民也按着洪衍武说的试了试,时不时瞟贼一眼,只用余光瞅。可试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抱怨上了,“太别扭了,谁没事总斜着眼看人呀?短时间的直视行不行?”

洪衍武摇头,“这没办法。贼是干嘛的呀?眼神都跟锥子似的,你可别小瞧他们。”

赵振民又勉强试了一会儿,这份难看不说,时间一长他眼睛还疼。“妈呀,这谁受得了?你们俩眼睛就不疼吗?”

邢正义的感受当然也和赵振民差不多,要说没事的只有洪衍武,他不免好奇地去询问。“你小子怎么不眼晕啊?”

洪衍武一笑,其中原因自不用说,这是俩警察都差着意思呢。他们毕竟是新手,还掌握不了诀窍。这么侧着眼儿瞧,一会儿就看丢了人,还得重新再找。

不过,想快速解决问题还有办法。他把手往下指,又教给俩警察一个诀窍。“你们往下看哪。盯人,最可靠的是看他的腿。不用抬头就把人给跟了,还不容易醒。找衣服、找胳膊、找腿、找鞋,这总比一张脸好找吧?要按我说的做,熟了以后你们一人能盯好几个。”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哥儿俩,边琢磨着边按着洪衍武说的试巴了试巴,果然渐渐能找准人了。

洪衍武继续比划,给他们细说。“另外,根据人的动作也能判断。‘佛爷’下手偷东西的时候当然也有姿势。如果要偷东西,‘佛爷’的手必须要放在这儿,还得斜着向前靠……”

这一番话,让俩警察又听得频频点头,从这时候起,他们可真有点开窍了。

赵振民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嘿,你小子真像是一本‘贼经’,都把贼琢磨透了。”

洪衍武看了眼邢正义,却没答话。他知道所说的这些已经让俩警察都服气了。可他也长记性了,再不会跟这冷面警察面前得瑟。

“你行,肚里有货。还有什么,再给说说?”

真没想到,邢正义这次竟然也夸了他。说完,还主动拿出了烟,又发了一轮。

洪衍武受宠若惊,一声“谢谢领导”,他和俩警察又头碰头,划着了火柴。

嘬起小烟,洪衍武现在倒是觉得姓邢的其实人挺直。没什么虚头巴脑的,而且还挺好学。虽然脾气臭点,可似乎真是性格使然,倒并非端架子拿大。

如此,他也有心“套瓷”(土语,指套交情),就愿意多说些“佛爷”行里的底细。索性就拿人群里的仨小崽儿为例,给俩警察做起了现场讲解。

“二位,你们看人堆儿里那仨小崽儿。一个个鬼鬼祟祟獐头鼠目的,贼像都带出来了。而且还是属于没胆没手艺的,要是换那个寸头来就沉稳多了。我跟您二位说,这老手新手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相比较,新手比较像‘佛爷’,老手更像普通人,要不然老百姓都躲着你,你还偷谁去……”

听着洪衍武的解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全打起了精神。他们俩现在盯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观察方式也变得自然了。尽管周围环境依然混乱,但他们已经能大概看准仨小崽在人堆儿里的小动作了。

小油头和三角眼却对此全无察觉。就在俩警察的视线中,他们俩一左一右夹在了一名青年两侧,接着俩人的手开始分别摸向青年上衣左右两边的口袋。

一看到贼下手,俩警察的后背立马儿都挺直了。

不过很可惜,小油头和三角眼的手倒是伸进去了,结果却没偷下来。这都因为那个青年忽然一下被挤出了人群,他们俩也就只能跟着退了出来。

再看那个青年,乐儿可大了。他左边上衣口袋已经被撕开了,豁了个大口子,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又没事人一样狠狠地扑回了人群。

小油头和三角眼站在人群外是满脸的无奈。这时,一边的黑脸凑了过去,带着一脸坏笑说着什么,大概在讥讽他们俩手艺太“潮”,这么好下的货都没弄下来。

此时,俩警察也几乎同时念叨起来。“哎呀,这都没下来货,手太潮。”

洪衍武对这种失手可早有预料,他见俩警察如此遗憾,就给他们细说起佛爷的区别。

“其实‘佛爷’也有级别,除了不入流的,按小、中、大、神分为四级。‘大佛爷’和‘神佛’全是独来独往的人物,参与团伙作案的都是手艺不行的。要说这伙儿贼里,也只有寸头算个‘小佛爷’。其他人的手艺还屁都不是呢。其实偷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这一把下去,要是碰上个穷主儿,可能只有三块两块,赶上运气好的,兴许能有十块二十块。所以手艺高的贼基本上找着“肥主儿”才下手,这样在同样风险的情况下,收成要好得多……”

邢正义听了啧啧称奇,“小偷也有这么多讲究?”

赵振民把眼珠一转,故意感叹了一句。“兄弟,对这些你可够熟的。门儿清啊你。”

洪衍武心里一紧。他对贼的了解,主要因为他也是个“吃佛供”的主儿。这要论起来,罪过比当“佛爷”都大,压根儿不能让俩警察知道。他赶紧打马虎眼,“这……我在茶淀时候,同屋儿有个‘大佛爷’,我是听他零敲碎打着说了不少。”

“可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个‘佛爷’啊?你是什么级别的?给我老实交代。政府考虑考虑是不是宽大你。”

听这话洪衍武又是一激灵,可他见赵振民一脸不正经的嬉皮笑脸,这才明白,这小子是跟他开玩笑呢。

他马上反口抵赖。“别毁我,咱祖坟上可没长这根蒿子。我是他们克星,专门‘洗佛爷’的。”

赵振民步步紧逼。“你那更是不劳而获,人家辛辛苦苦‘下’的‘货’,最后让你给黑吃了。这可算剥削。”

这大帽子扣的,亏他想得出!

洪衍武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那是受‘四人团伙’的毒害……你,你是警察么?怎么还替‘佛爷’说上话了?”

赵振民见洪衍武被挤兑成一脸苦相,差点没乐出声来。他正要乘胜追击,可邢正义不耐烦了,出言干预。“好了,振民,别打断他,让他接着说。”

洪衍武知道邢正义大概是听他说“佛爷”上瘾了。马上抓住机会敲锣边。“我说赵同志,咱们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才走到一起来。你要是给我扣帽子搞迫害,我可不说了。”

赵振民见邢正义眉头都拧了。他自己也觉得臭贫滥逗太耽误正事,赶紧跟洪衍武妥协。“行了,您现在是爷。别拿糖(土语,引申为摆架子,装腔作势),赶紧接着说。”

洪衍武乐了。他觉着赵振民是他见过最不像警察的警察,一点不拿捏作态,还真合他胃口。既然这小子服了软,俩警察又真想听,没说的,他接茬又白话上了。

“手潮的‘小佛爷’最怕失手,因为失手后往往会被人民群众痛打一顿,再扭送公安机关。而且即使这些‘小佛爷’偶尔得手,也常会被比较横的主儿敲诈。所以,最低层的‘小佛爷’一般都会主动寻求保护。再加上‘佛爷’一般都能偷不能打,因此团伙作案主要就是由这些技术一般的‘小佛爷’,和几个膀大腰圆有几斤傻力气的保镖组成。一旦他们凑到了一起,作案时就会结伴而行。下手的时候,就格外讲究前后有照应,往往有人主扒,有人望风。你如果光盯着下手的人,就很容易被后边的人给‘断’(黑话,指看)出来。这种团伙,即使‘失风’(黑话,指失手),由于有专门的保镖,也往往可以免于挨失主的打,再不济也可以溜之大吉。甚至有时碰到走单儿的同行,还可以马上变成劫匪。一般来说,这种团伙里负责‘护托’的人身上都带有家伙,行劫时只要把人一围,亮出傢伙来,叫一声‘要死还是要活’,同行的劳动成果就都成他们的了。这就是仗着人多,跟明抢一样。像尤三这伙人应该就属于这号儿的,不仅‘抓分’还兼‘洗佛爷’,大概要算‘武装小偷儿’吧……”

就这么着,俩警察听着洪衍武神侃,又过去了五分钟。可人群里,仨小崽居然还是原地踏步,愣是没偷出来东西。这下子,别说俩警察了,就连洪衍武也有点着急了。

偷了这么半天,怎么会没“下货”呢?

其实也不奇怪。这仨小崽儿,本来“手艺”就不灵,再加上刚才小油头和三角眼失了手,他们再偷时,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老怕后边会再出什么意外。

这当贼的心里素质要不过关,肯定动作就畏首畏尾。再加上拥挤中,往往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手伸进衣兜。这许多偶然的和客观的因素加在一起,仨小崽儿要想行窃成功,需要依赖的运气成分反而更多。

这种情况谁都没辙,只能指望这仨崽儿能自己突破心里障碍。可那不定还得等多会儿去呢?而且弄不好中间就得出点儿事。

要说现在,那还有比洪衍武和俩警察更急的。站在外围看着仨小崽儿干活的尤三早就不乐意了。别看他什么都没说,可已经几次用目光瞄着仨小崽儿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们。

就这眼神,把仨崽儿吓得直缩脖,动作也更僵了。

尤三一看这么下去不是事,终于过去和寸头低语了几句。接着寸头点点头,就跟找骨头的饿狗一样,一头扎进人群里了。

与仨小崽抽冷子才敢扣一下摸一把不同,入场的寸头呈现出了老贼独有的风范。他两只手都不闲着,换着碰碰这摸摸那。这就叫“蹚路”,是在探谁身上的钱厚。

洪衍武一见“主扒”正式上场,就知道要动真格的了。他马上提示俩警察,“寸头技术还算熟练,看这意思,应该能‘下’点东西。咱们商量一下待会怎么抓吧。”

俩警察一听,都凑了过来,仨人就在悄声密语中开始碰头会。

首先分配各自的目标。尽管洪衍武表示了对邢正义安全的担心,旁敲侧击想要代劳,但邢正义仍然坚持要亲自抓捕尤三。最后仨人商量好的结果是,尤三还是归邢正义。大个儿和寸头交由洪衍武去对付,而赵振民主要负责看好那仨小崽儿。

分配好抓捕目标,下面就是制定抓捕方式了。洪衍武对行动步骤早已考虑成熟,制定的方案让俩警察非常满意。特别是邢正义,听完后居然脸一红,然后很认真,还有点拘谨地跟洪衍武说,“要真能抓住尤三,也算咱们仨人合作的成绩。”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是真的觉得有他帮忙才有可能抓到尤三,所以对这事像占了他的便宜理亏似的,感到歉疚。

可对这个,他实际并不在乎。为了安邢正义的心,他特意表白,“怎么说,你们二位也是主帅。我只是个马前卒,绝对没有想抢功劳的意思。咱们都是以抓贼为第一,您放心,抓完人怎么汇报都行,我没意见。”

“行了,还挺能说。什么主帅啊先锋的,评书听多了?”赵振民在一旁被逗乐了,一边插话一边冲洪衍武挤眼。明显是在夸他懂事。

邢正义却仍似感到有点过不去,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从这一点上看,他为人倒很实在。

第二十八章过托

现在,就专等着这伙贼“下货”后“过托”给尤三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邢正义和赵振民因为心里没底,开始小声商量起抓捕时需要配合的细节。只有洪衍武专心盯着人群里的目标。不多时,就在俩警察讨论得正起劲时,洪衍武突然提醒他们,“看,要‘下货’了。”

俩警察面色一紧,马上就往人堆儿那儿紧着瞅。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要“下货”的居然不是寸头,倒是那仨小崽儿。

大概是被尤三逼急了,仨小崽儿个个目露贼光,有点横了心似的,在人群里来回狠命硬挤着。一看姿势就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手都没闲着,只是人太多,把他们的手全遮挡住了,一点看不见。这时要想准确知道仨崽儿谁在偷什么,偷到什么程度,得手没有,就得纯凭经验了。

可这种经验不能言传,更多的只能意会。洪衍武尚能从盗窃时的动作幅度做为依据推断,但这却是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新手还远远达不到的。

也就一两分钟,仨下崽儿先后从人群里退出来。看他们笑嘻嘻的样子,像是成功了。

邢正义无法确定,只有问洪衍武。“真下货了?”

洪衍武点点头。“没跑儿。不过他们只掏了俩郊区农民,没多少‘干叶子’。”

赵振民夸张地直撇嘴。“这你都看得清?是不是飞过一个苍蝇你也知道能公母啊?”

邢正义听了,忍不住用复杂的眼神瞟了洪衍武一眼,简直有些嫉妒了。

也是,身为警察,最想要的当然就是练成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清贼的举动。只可惜,这双孙大圣一样的“火眼金睛”却偏偏长在了别人脑袋上,而且还是个两劳人员,这也就难怪邢正义心里别扭了。

其实,在邢正义心里,这种类似的矛盾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虽然他今天从洪衍武身上确实学到了许多经验技巧,可当他一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不是从公安学校或是秦所长那里学到的,而是一个解教人员教给他们的,他心里就堵得慌。甚至为此,他竟有些埋怨起公安学校和秦所长来了。

老师们和秦所长也真是的,怎么就不教教这些实用的东西呢?

实际上,这可纯属是瞎埋怨。因为公校的许多老师自身都缺乏实际经验。而且更有很多东西是抽象复杂的,并不能付诸笔墨,一些经验性的东西又非得亲身去体会才能确实掌握。说白了,抓贼就是讲究师傅带徒弟,如果没有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师傅言传身教,单靠自己去琢磨可费老鼻子劲了。

那秦所长呢?

秦所长倒是一直强调在实际工作中学习实用技巧的重要性,可惜东庄派出所里有经验的老人儿实在太少,秦所长又分身乏术,即要布置工作,又得当技术指导,而且还不能对手下的同志厚此薄彼。这种情况下,邢正义和赵振民能获得的指点也就自然不够。

总之,今天邢正义和赵振民算是机缘巧合,才跟洪衍武这儿白白蹭了堂实战的“专家课”。这不仅使他们对贼的认识大为丰富,抓贼水平长进迅速。就连以前很多秦所长也讲不太清楚的东西,经过洪衍武从“佛爷”的角度出发一讲解一分析,哥儿俩也都明白多了。

也正因为这个,虽然邢正义心里不舒服,可另一方面,他也隐隐洪衍武感到了由衷的可惜。他真心觉得洪衍武比他们俩还像个警察,是个抓贼好手。只可惜有了两劳人员的身份,这辈子都没戏当警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要没走错路,这套儿门路又哪儿学去?

洪衍武可一点都不知道邢正义的这些胡思乱想,他还在全神贯注盯着目标。不大一会,他刚才的话就应验了。仨人看到,仨小崽儿很快退出人群,把偷来的钱都悄悄塞给了尤三。过手时很清楚,钱真是没多少,加起来也就十来块。

邢正义一拍大腿,“蹭”地一下就要站起来。

好在洪衍武反应敏捷,发觉后一拽邢正义胳膊。就在邢正义刚支起上半身之际,硬把这小子又给拉住了。

“别急,没到时候呢。”

邢正义瞬间清醒过来,一屁股又蹲了回去,脸却红了。

洪衍武倒是理解,见到贼扒窃成功而兴奋,是新警察免不了的毛病。

“别紧张,看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着好了。这样也特别不自然,就是要抓人,你动作这么大,弄不好贼也‘醒’了。”

眼见邢正义窘得不行,洪衍武说了两句就住了口。他把目光又转回人群,可马上又沉声叫起来,“快看寸头。”

这一声儿,又让俩警察把目光集中到了寸头身上。

只见人群里,寸头正挤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身后。这小子的位置正好在朝向洪衍武和俩警察的这一面,角度也恰巧很好,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胳膊正在动作,似乎目标是要偷中年人的手提包

有戏!

洪衍武一见寸头的姿势,就知道这小子基本快拿下了。

为什么?

因为“佛爷”只要下手练活儿,就会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伸出去的只手上,那么整个身子就会向前倾斜。而且由于需要手指上的巧劲儿,劲大了劲小了都不行,所以全身也会特别较劲。洪衍武一看就知道,寸头已经进行到拉开拉锁,把手伸进包里的那一步了。

果然,没过多会儿,寸头就从这个干部的提包里夹出了一个厚信封,而事主这时候完全不知,还伸着脖子看热闹呢。

就这样,洪衍武、邢正义和赵振民一起,亲眼见证了寸头“下货”的全过程。

与洪衍武胸有成竹的淡然不同,同样作为见证者的俩警察根本无法平静。

赵振民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看到贼偷东西,把他紧张得够呛。寸头行窃的整个过程里,他的心就一直这么悬着。寸头使劲儿,他在心里也跟着使劲儿。一看寸头手伸进包了,他这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了。眼瞅着寸头拖着东西拖不出来,他的心也随着上下起伏,就跟蹦高似的。一般人哪受得了这个?没多会儿他都感觉心口疼了。要不是寸头终于“下”了“货”,再绷一会儿非得上心脏病不可。

邢正义则与赵振民正相反,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扒窃过程,可他非常喜欢那精彩几秒所带来的强烈刺激。在寸头下货的瞬间,一种莫名的兴奋直接冲到大脑。而看到寸头得手之后,他更是如释重负,简直比寸头还高兴。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寸头美不了多会儿,马上就可以动手抓人了。

事实也正如邢正义所愿,洪衍武眼里精光一闪,这就招呼上了。“差不多要‘过托’了,准备动手。”

俩警察立刻摩拳擦掌,几乎都要坐不住了。

洪衍武怕他们太冲动,又用郑重的口气提醒。“待会咱们跟过去的时候,都别紧张,也别着急。动作小点儿,千万别太大了。他们刚偷完东西,现在全身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整个一惊弓之鸟。”

邢正义认真点点头,“按你说的,自然点儿。”

赵振民也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们这警察不是白当的。”

按照下面的计划,仨人就要分散开,慢慢贴近各自的目标了。等就位之后,单等尤三和寸头“过托”。而行动的时机要看邢正义,只要他一动手,其他人就跟着动,争取最短时间把所有贼全部拿下。

赵振民主动打前站,先站了起来,可他还没迈出一步,就“哎呀”了一声,急着叫洪衍武。

“兄弟,你看尤三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洪衍武脑子都炸了,他赶紧回头去找。可左顾右盼了一圈儿,楞没看见尤三的踪迹。要是平时,他凭借经验或是推理,或许还能找出些尤三去向的蛛丝马迹。可现在看热闹的人围成了团儿,过来过去哪都是人,根本毫无线索可察。

洪衍武急得满脑子直打转。他是真没想到脑子才刚一溜号,尤三就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尤三“醒”了?不应该呀?

这下可坏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互对视。他们在彼此的眼神里,都感到对方的心也在七上八下。没办法,他们确实嫩,心里没底。

赵振民先忍不住询问。“兄弟,尤三没跑吧?”

邢正义也直直注视着洪衍武,虽然一言不发,可从神情上就能看出他的担忧。

“我正在找……可没有呀?哪去了?”洪衍武比他们更急,不过他再急也只是眼睛使劲儿,身子动也没动。因为他知道,“抓佛爷”最忌四处乱踅摸。

邢正义和赵振民可不懂这个,一听差点没跳起来,马上就想分头去找人。

可洪衍武却死死拉住他们,嘴里吐出仨字,“不能去。”

“不能去?为什么?”邢正义大惑不解。

“不找?那尤三就跑了。”赵振民也不明白。

洪衍武一边揉着眉头一边给他们解释,“放心。我刚才也急,可现在不急了。你们注意剩下那几个贼,寸头他们也在急着找尤三呢。”

俩警察听了马上看去,这才发现,剩下那几个贼果然全在东张西望呢。尤其是寸头显得最着急。这小子一个劲地往四下看,还绕着人堆儿直转,看那劲头如果再找不着尤三,他简直就想撒丫子跑了。

洪衍武怕他们不明白,详细解释。“寸头刚‘下’的那信封鼓囊囊的,那里边的钱一定不少,这么厚的‘货’,尤三不可能置之不理。我想得要没错,这小子一会儿准自己出来。”

“可万一……”赵振民还在疑虑。

“千万别瞎踅摸,咱们现在要动,他们可就真‘醒’了。放心,听我的没错。”洪衍武又补充一句,很坚定。

邢正义和赵振民互相看了看,再没说话。他们不知是受了洪衍武自信的感染,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反正俩人都暂时都硬压下了心头火,陪着洪衍武等上了。

可尤三究竟在哪儿呢?他真跑了吗?

不,尤三绝对没跑。他现在就在人堆儿旁十来米的地方,那几个抱孩子的农村妇女身后边,安安静静地蹲着呢。可别看他人是一动不动,俩眼珠子却在紧忙活着。他盯着广场的前后左右,都已经转了一百八十个圈儿了。

没办法,自从他看见寸头下了份“大炮”(黑话,指所偷到的财物数量庞大),他就没来由的心底发寒。他很清楚,这么厚的货接着,平安无事当然美了。可要是有个万一,还不知要蹲多久呢。干这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一眼照顾不到就得折。所以他临时起意,又玩了这么一手。

要说这招儿,尤三还是跟寸头学的呢。以前寸头曾跟尤三说过,说当感觉特别不好的时候,为了防备有没扫出来的“雷子”盯着他,他往往在最后下手前,会突然找个地方一眯,先消失一会儿。如果要真有“雷子”,一见目标消失,自然就会着急。只要“雷子”忍不住出来踅摸他的去向,自然也就暴露了。

而今天正好应景儿,尤三不仅用上了这招,而且还用得极其孙子。如果现在真有“雷子”,可就把寸头给搁里头了,这等于是拿寸头的小命换尤三自己的安全。

有一种心情谁都不喜欢,那就是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却还什么都不能做。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就经历着这种煎熬,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揭晓答案的时刻却无限延长。人要到了这时候,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恐怕都会冒出来。他们渐渐都坚持不下去了。

邢正义沉着脸看手表。“快十分钟了……”

这话就像是发令枪响,赵振民马上就蹲不住了,自作主张要起身。“不行,我得看看去。”

洪衍武仍是一把抓住。“你得信我,千万别去。”

“可万一……”

“抓佛爷其实就跟钓鱼一样,要坐不住一点戏都没有。有时候鱼不是走了,它是躲在一边看你的钩,如果你沉不住气,钩子动来动去的,那就彻底完了。”

这话不能说没道理,赵振民拿不准了,看向邢正义。

邢正义也很踌躇,沉吟了下又问洪衍武。“你真吃的准?万一人要跑了呢?”

洪衍武回答十分肯定,“相信我,人绝对在。”

邢正义沉默了,随即冲赵振民点了点头,赵振民终于又蹲下了。

俩警察暂时安分了,可他们哪儿知道,洪衍武的心却是在飘着呢,他刚才表现出的自信全是装的。

洪衍武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因为他对尤三的判断全是基于旧日经验,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再加上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更没底了。可已经等了这么久,哪怕尤三真跑了,也找不回来了。如果他现在同意俩警察过去找人,那才真是两头不沾,前功尽弃。所以,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硬撑下去。

和洪衍武一样,这时候不敢在明面上着急,只能在心里推磨的,还有一个人。

谁呀?

寸头。

要说急,现在绝对没人能急过寸头去。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舌头和嘴上全急出泡了。

怎么?

他害怕呀。

寸头可知道自己下的这份“大炮”的份量。老话儿讲,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凭感觉,他就知道这份“货”至少也得上百块,这年头,恐怕也只有跑外出差的人才会带着这么多钱。

可这种好运气,反过来也意味着大风险。他是“老河底子”(黑话,指惯犯),清楚被抓住会是个什么下场。公安局规定,二十五块够立案标准。就这活儿,怎么也够他在“里面”待两年的了。所以,他一得手就着急找尤三“过托”。只要离了“脏”,那就安全多了。可他万没想到,在他最需要尤三的时候,尤三却连个影儿都没了。

寸头也不傻,没多久就明白了,尤三这是拿他“趟雷”呢。这一发现,让他五官几乎挪了位,都快气炸肺了。

拼死拼活“练活儿”,结果换来的却是这个?

寸头越找越气,脸都憋红了。忽然,一股被出卖的怨愤冲上心头。

真孙子!他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认尤三当了大哥呢。不把老子当人,老子还不干了呢!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寸头当即恨不得马上带钱离开,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就开始张望,寻找离开的去路。

可就这时候,他却又意外发现,尤三竟从人群中冒出来了,而且直奔他而来。

原来,尤三也早觉着这么等下去不是事儿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功夫就等于耽误他自己发财。既然没“雷子”,当然是趁那些失主没“炸”之前,让底下人多“下”几轮“货”合算。

接着,他又看见仨小崽儿和大个儿都变得有点没头没脑,四下里乱窜,他就更沉不住气了。

再然后,寸头怎么找他,怎么停下了脚,一切的反应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知道寸头生气了。这种情况,只要寸头赌气一走,其他人心里绝对发慌,那这摊儿非散了不可。所以他再不敢耗下去了。

不过尤三这一出来,最高兴的倒是洪衍武和俩警察,仨人的困扰此时全都一扫而空。

俩警察更别提多佩服洪衍武了。贼是干吗的?肚子里这些弯弯绕儿还真多。像洪衍武这样,能将另类群体的思想行动都掌控于手中,实非常人所能。也多亏听了他的没出去,否则多半会让贼给玩儿了。

而贼那边,反应却恰恰相反。

寸头一见尤三,第一次没了笑模样,而且还满目“幽怨”横了他一眼。

尤三也是头一次没敢瞪眼,他自知理亏,心里也明白寸头看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不过他虽觉得有点落面儿,可心里倒挺美。这不仅因为身边没发现“雷子”,还因为寸头的收获也异常丰厚。

他眼里现在只有寸头身上的“货”了,完全放松了戒备。

“过托”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尤三和寸头都装作陌生人,在不经意间交错而过。而在擦身而过之际,俩人手底下却一接一送,就跟特务传递秘密情报似的,暗地就把赃物换了手。这一过程最形象的叫法,就叫“二仙传道”。

“得道”之后,尤三几乎要乐出鼻涕泡来了。他手里一捏“脏”,自然就知道了信封里的份量。

他赶快回头冲“寸头”亲热地点点头,讪笑中又眨了眨眼,看意思既像是道歉,也像是夸奖。

寸头则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另外仨个小崽儿和“大个儿”,自从见到尤三后早放下了心,此时又都按尤三的眼色各归各位,重新忙活起来。

再没什么可等的了,这六个贼,现在在洪衍武和俩警察的眼里,就像一锅白米饭里趴着几只苍蝇,格外刺眼。

赵振民赶在动手前急着叮嘱邢正义。“待会儿出手一定要果断。主犯身上弄不好真有刀,别等贼醒过闷儿来。”

邢正义回应,“你也是。注意安全。”

可赵振民仍不放心似的,还在强调。“你的性子我知道,可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都是个肉人,万一有家伙,这一刀进去吃什么都不香了。”

邢正义本来还有点嫌老同学婆妈,可听到这里却不禁一阵感动,紧紧握了下赵振民的手。

就这时候,洪衍武已经眼瞅着尤三已经把信封揣进了裤兜,他回身冲着俩警察就一歪头,“走!办他们!”

就这一句,一瞬间,让俩警察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时间紧迫,赵振民再没说话,他冲洪衍武和邢正义一点头,先转悠着奔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去了。

又过了片刻,邢正义也给洪衍武一个眼色,装成要看热闹的人,冲着人堆儿外的尤三背影溜达过去。

洪衍武负责殿后,可看着前面这俩十三不靠的年轻警察,他心里却实在没法踏实。

赵振民还好,要对付的是那仨小鬼儿,一拍唬就老实,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这个尤三却不一样,决不是什么善茬,他只怕邢正义斗不过这小子。

一会儿邢正义对尤三动手,极有可能是一声大喊“警察,不许动”,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上铐子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尤三一发现有警察掉头就跑。不过,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那就是他们被尤三提前察觉,上来就开打。要真是再掏了家伙,绝对有可能血溅当场……

唉,愁也无用,见招拆招吧。

洪衍武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化,在心里跟走马灯似的最后过了一遍。然后强自振奋精神,尾随邢正义而去。

第二十九章变故

赵振民左前方几米远就是仨小崽儿,他最先到位。

不过他现在的脸色可有些发白,完全没有了刚才行动时的洒脱。要不说事与愿违呢,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到临头,他还偏偏就紧张起来。

其实他已经参与过好几次抓捕了,可从没像现在这么闹心过。这都是因为他对洪衍武的安排,心里没底。

虽然只是仨半大小子,可再怎么说也是仨人啊?他过去一声吼,真能拍唬住他们么?能像洪衍武说的那么顺利?他们要反抗怎么办?就凭他手里的一副铐子,真吃不住劲儿。

这时,赵振民又记起了秦所长评价他抓捕动作的话。大意是说他练得还行,可是容易紧张,一紧张他就动作变形,身体会很僵硬,不容易控制罪犯。

一想到这个,他更含糊了,腿肚子都有点转筋朝前了。

要说同样的工作,还真是有的人适合,有的人就不适合。胆小的和性子慢的人都不适合当警察,因为警察抓捕需要勇气与爆发力,即使再危险,电光石火的瞬间也能冲得上去。像赵振民这样,就差那么点儿意思。可邢正义则完全相反。他脾气火爆,胆大包天,这种时刻反倒觉得异常刺激。

在这片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邢正义现在就站在距尤三背后几米远的地方。最奇妙的是,他知道尤三,尤三却不知道他,这就跟捉迷藏似的。不过他也清楚,只要这层薄得不能再薄的窗户纸一捅破,马上就得见胜负。难怪秦所长说,抓贼就是瞬间的精彩。也难怪许多老警们都说“抓佛爷”特刺激,这种活儿只要想想就觉得让人过瘾。就为这个,他也得感谢洪衍武。今天要不是有这小子,他就跟尤三错过去了。

邢正义面对尤三的背影,又悄悄舔了下嘴唇。

毫无疑问,只要能抓住尤三,将彻底粉碎田连长的圈套。不仅能替秦所长和参加抓捕的同志们洗清耻辱。而且从此以后,还将永远堵住“悠忽儿”和“坏水儿”的嘴,让他们再也说不出半句小瞧公校毕业生的话来。可如果拿不下来,他不仅会离开挚爱的工作岗位,就连人民警察的脸面也会让他丢光。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不能失败。

待会一过去先亮明身份,震慑的同时就先把尤三的双手控制住,尽快拷上铐子。绝不能让他反应过来把身上的赃物扔了……

邢正义忍不住又默诵了一遍早已设计好的抓捕步骤和注意要点。他对尤三不敢轻视,这小子中午能脱逃,既有巧合和运气的问题,可也说明比猴都精。他绝不允许自己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解气的时候总算到了。

邢正义把右手伸进了后腰衣服里,按在了冰冷的手铐上。他又深吸一口气,开始缓慢举步,来完成挤到尤三身边的最后几步路。

在拥挤的人流里,这最后几十秒钟最难熬。

一步,两步,三步,就快了,好了,伸手!

邢正义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热灼,右手已经掏出手铐,左手也马上就要抓到尤三的手臂,可就在这关键时候,竟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要想说清这个意外的发生,还要回到五分钟前。

那个时候,在围观的人群里,人们仍旧脑袋挨脑袋盯着地上神秘诗词,像看天书一样冥思苦想地琢磨着。

地上的白色的字迹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潦草。要说这诗,其实内容也很普通,题为《踏春》,也没用什么晦涩的生字偏字,每个字都可以分辨的很清楚。

具体的内容为:

尤三没闻花,踏枝伤恨低,邀闻踏石碎,踏石达春绿。踏石绿,踏石透绿,尤三湿透达春绿。

人群最里面,离诗最近的地方,有位头发花白,带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的人,正研究得起劲。他手扶着眼镜对这首诗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总自言自语。

“这看上去应该是首写野外踏春的诗词,可却句句含义不明,既不压韵也不通顺啊?这首诗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书写者的目的到底何在?究竟是不是在映射什么政治动向呢?”

知识分子苦思良久,可惜仍然无解,只好沮丧摇摇头。随后,他开始改变方式,逐字逐句琢磨起诗意,并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嗯,踏枝伤恨低……这是恨谁呢?邀闻踏石碎……气势倒很霸道嘛。可语意莫测,着实不明啊?神秘,太神秘了。”

他正兀自感叹着,忽然就听旁边有个人惊呼起来。“噢,我明白了,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这个声音可大大出人意料。围观的人们一下都把目光专注到了这个说话的人身上,一时间,就连人群的嘈杂也跟着停止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寸头下了货,却还不自知的中年干部。在众人注目中,他脸上全是发现了秘密的兴奋,随后他就洋洋得意地高声朗诵起来,为大家揭破了诗中的“奥妙”。

“尤三没文化,他智商很低,要问他是谁?他是大蠢驴。他是驴,他是头驴,尤三是头大蠢驴呀~”

当中年干部刚念了两句的时候,知识份子就已经醒悟。他推着眼镜,忍不住摇头叹气。“要是这样,这首诗的名字明明就是《他蠢》嘛。怎么有人这么无聊,这简直是在愚弄群众嘛。低级趣味。”

而围观的人们在听中年干部念到一半时,也都明白了。谁都想不到,这首诗词竟然是用这么粗浅的谐音汇成的一首骂人顺口溜儿。

真是太简单了,也真是太粗俗了。

而在一番恍然的哈哈大笑之后,人们很快又都轰然吵吵起来,幸灾乐祸的声音着实不少。

“哈哈,谁是尤三?够缺心眼的嘿,让人骂了都不知道……”

“有意思。写诗的主儿也够孙子的,写在这儿,得让多少人跟他一起骂这尤三啊……”

“要我说,要长成个包子样儿就别埋怨有狗追。弄不好这尤三真干什么缺德事儿了……”

就在这片热烈至极的喧闹声中,忽然,一个万分激动的骂声,极不和谐地响起。只见人群的外围一阵骚乱,一个精壮汉子嘴里怒喝着,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闯进人群的这个人,只认准了中年干部,上去一把就薅住了中年干部的脖领子。紧接着,他就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破口大骂,吐沫星子直喷在了中年干部的脸上。

“你大爷的。敢骂老子?老子就是尤三……”

一听来人报出身份,中年干部可吓坏了,往后直挣蹦,还一个劲儿摆手,“你跟我急什么?诗又不是我写的……”

可惜这种解释全然无用,这个自称尤三的人根本不听,反倒更加恼羞成怒。他龇着牙,瞪着眼,恨不得马上就要抡胳膊了。

而中年干部刚才的自得,也已彻底消失不见。如今的他完全陷入了本能反应,只是面带仓惶大声惊呼,一心想要从尤三的手里挣脱。

围观的人们面对此情景,全都感到匪夷所思又惊讶至极。不少人又开始议论着说嘴。

“真奇了嘿,刚念完诗,居然就把正主儿招出来了?”

“这小子就是尤三吗?骂的就是他?”

“哟嗬,原来就长了这么个德行,还难怪了……”

第三十章乱仗

能演变成这种戏剧性的场面,要说也是分外巧合。

其实尤三刚才待在人群外头,一听里面有人说诗里是骂人的话,本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打算好好听听谁那么欠骂。可随后他支棱着耳朵,听中年人把诗一念才明白,地上那诗原来是骂他的。他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上来了。

什么叫流氓?习性就是称王称霸。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哪儿能让别人骑他脖子上拉屎?

尤三痞劲儿一来,事儿都没过脑子,就扒拉开人群,直接硬冲了进来。他找不到写诗的人,自然就迁怒于中年干部,一抓住就不撒手了。

随后,尤三那几个手下一见大哥要跟人干仗,也都挤进来帮忙。而对方就一个人儿,他们又自以为占理,还能不可着劲儿折腾?

所以尽管中年干部连声告饶,他们却毫不理会,反而干脆把中年干部围在了中央,你推我搡,尽情戏弄。

这时,周围的群众里有些有正义感的人看不过去了,想要来劝架。可这种想息事宁人的好人毕竟是少数,而更多的人喜欢看人吵架。于是有些好起哄的坏小子们,不仅阻止要劝架的人,还跟着在一边煽风点火。结果,正如他们所愿,中年干部很快就衣破帽歪,越来越狼狈。

中年干部够倒霉了吧?

但真正措手不及的是邢正义!

刚才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尤三身后,都已经掏铐子伸手抓人了。可就在他正要喊出“我是警察”的时候,突然尤三就跟抽疯似的往人群里猛扎,凭空吓了他一大跳。接着,在他的愕然中,尤三就跟大变活人似的,“蹭”地一下,完全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再然后,他脑子里嗡了一下,彻底懵了。

居然再一次,目标在抓捕的最后一刻从他眼前消失?

邢正义连眼神都发飘了,直到里面一闹腾起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恢复神智,他立刻就成了疯魔,也跟着死命往人群里扎。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尤三跑了!

赵振民这会儿同样瞪直了眼儿。他的仨目标一个不剩,也全都钻进人群了。无奈下,他只有转过头,眼巴巴望向洪衍武讨主意。

洪衍武更是差点吐血。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最要命的时候,偏偏就冒出来这么个“明白人”来,在大庭广众下公然破诗解字,把尤三招得急了眼。

唉,当初他干嘛非要制这口气,偏写这首骂尤三的诗呢?

多此一举,自作孽呀。

洪衍武已经顾不上后悔了,冲赵振民一努嘴,俩人一起往人群里挤。因为邢正义已经冲进去了,他们也只能上。

国人本来就喜欢围观,眼看着这里要演全武行,自然也就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谁都想看个真切,跟比赛似的拼命往里挤。不过片刻,就连褪下和人缝里都堵满了,里里外外塞得像个实心的大肉丸子。

洪衍武和赵振民动作慢了半拍。他们费了半天劲,挤出了一身臭汗,最后各自也只挤进去半拉身子。这下更糟,是进也进不去,出又出不来,真真正正给卡这儿了。俩人作梦也没想到,光是人居然也能堵成个死疙瘩。最要命的是,他们还一点不知道邢正义在里面的情况。

忽然间,“啪”地一声,人群最里面传来了一记嘹亮的耳光声。

紧跟着再传出来的,就是中年干部痛哭的呻吟。再然后,就听见邢正义高声在喊,“住手,不许打人!我是警察!”

真动上手了!

人群登时又一阵群情骚动。可这一次,围观的人们却反其道而行,全躲着热闹走了。

怎么回事?

嗨,看热闹的人又不是傻子。一见真动上手,又听见有警察,情况不明下,谁都怕殃及池鱼,自然躲避不及。

也不过就几秒钟,人群乌泱一下就散了开来,如潮水一般向外扩散,至少退开了七八米。最神奇的是大家似有默契,停步下来时,竟然又自觉围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圈子。唯独只有洪衍武和赵振民从人群中被剥离出来,晾在了当间。

好在现在能动了,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找邢正义。

洪衍武一眼就在场中央发现了邢正义。这小子现在只露出半张脸来,前前后后全是贼,整个掉贼窝里了。

他再细一看,被尤三揪着的中年干部正悲情地捂着脸,被吓得脸色发木。而邢正义为了解救中年干部,正硬顶着尤三几个手下的拉扯,独力抓着尤三的两只手腕子竭力掰扯。

这种情况可不太妙,贼人多势众,身上还有可能带着家伙,万一邢正义挨上就轻不了。当务之急,得先把人弄出来。

洪衍武正要采取行动,不成想赵振民先急眼了。为了让这伙人不轻举妄动,他跟着也高呼一句,“我也是警察,都给我住手!”

又一个“警察”?

这一嗓子真产生了震慑作用,让六个贼齐齐望了过来。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都在犯晕呢。

尤三看上去尤其紧张,这小子先看了看抓他手腕的邢正义,又转头看看赵振民,似乎正在竭力分辨他们身份的真伪。而其他的贼都一齐转头看向尤三,只等他拿主意。

邢正义和赵振民面对这种情况,一下来了默契。他们什么也不说了,只用警察独有的方式,目光炯炯盯着尤三。

在这种凛然逼视的压力下,尤三眼珠乱转了一阵,似乎有些信了。他嘴抽筋似的挤出了讨好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柔和,连抓着中年干部的手也似乎就要松力。

还好,震慑有效。

可俩警察刚暗自松一口气,却没料到情况再次突变。也不知怎么着,在脸色急速变幻几下后,尤三的神情又重新转回了暴戾。这小子的两只手,也同时恢复了愤怒,死死抓紧了中年干部的衣领。

怎么回事?

俩警察全迷糊了。他们俩同时顺着尤三的眼神一看才发现,这小子的正盯着面露冷笑的洪衍武……

要说眼前,尤三的脑子里可比俩警察还乱。他一认出洪衍武,脑子就短路了。

怎么还有这小子?他和警察在一起?

不过,这恍惚也就一愣神的功夫。很快,尤三的小算盘就飞快地打上了。

这丢钱的小子是不是“战犯”不知道,但肯定是刚从茶淀回来的“教养”无疑。敢“抬人”?他能不知道“规矩”?

再说了,这俩自称“警察”的人忒面生。而且他们还没穿“老虎皮”,可别是冒充的吧?

尤三脑子又一转个。

要按规矩,想找回被“佛爷”掏走的财物,圈儿里最常见的解决方式无非就是饱以老拳、白刃相见,谁把对方制服了谁是爷。

对,弄不好这俩人就是帮那小子来找后账的。

尤三自以为识破了眼前的圈套,火气更盛。他咬牙气愤之余,也就较上了死劲儿。

哼,是爷们儿只有自己服的,可没有被吓住的。大不了是流氓对流氓的阵势,谁怕谁啊。

要说干架,在这个地界儿,尤三还真谁也不怕。虽说程爷门下的五只人马不太和睦,可那只是内部矛盾,一旦外人欺上门来,绝对是一致对外。即便喜欢“上夜班”的老猫不在,但火车站至少还有邪唬、二头、皮子三拨人马。只要他跑出人群招呼一圈儿,短时间内至少能叫来十几个帮手。

尤三盘算着如何脱身去叫人帮忙,可这时候,邢正义却逼了他一步,迫使他不得不立即动手。

“叫你放手!听见没有?”邢正义一边加力拗尤三的手腕,一边下了命令。

尤三只觉手腕刺痛,逐渐吃不住劲了。他嘴里应着“好好好”,可眼珠却开始转动。

洪衍武可一直都在注意尤三,立刻知道要坏,赶紧提醒,“留神!”

果然,洪衍武叫出口的同时,尤三一把扔开中年干部,然后双手猛然用力一抡,“去你的吧!”

这小子这是想把邢正义甩开,可没想到邢正义手抓得紧,猝不及防下,他只甩开了邢正义一只左手,而邢正义右手照旧还死攥着他的手腕。

俩人这就正式开始拧上胳膊腕儿了。尤三一边和邢正义别着膀子较力,一边大声招呼,“他们是假冒的,揍他们!”

就在中年干部屁滚尿流爬开之际,尤三的五个手下也应声而动。这下正式全面开打,抓捕变成了群殴。

打斗的升级使人群里又出现一阵躁动。不过这次却没一个人离开,大家反而都看得津津有味,面带兴奋。

这也难怪,这年头文艺作品可还受着限制,电影院里除了样板戏外,能上映的国产片屈指可数。剩下的也就是苏联、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这些同是红色政权兄弟国家的进口片了。如今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能看到这么精彩的国产功夫片,哪个人民群众舍得走啊?

仨小崽儿现在都在帮着尤三对付邢正义,基本是以众欺寡的一边倒形式。所以在围观群众们的眼里,“功夫片”最刺激的表演,无疑是洪衍武和赵振民应战气势汹汹的寸头和大个儿了。

场中央,寸头是摞胳膊挽袖子大叫着直扑而来,而跟在他后面的大个儿虽悄然无声,却直接掏出了家伙。

那是一把用三寸三棱锉打磨出来的自制细刮刀,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刀一亮出来,就听人群里一阵希梭之声,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极其自觉,再次退后。围观的圈子不仅又扩大了,与之相伴的,还有人们的阵阵惊呼。

“嘿,三棱刮刀!”还真有识货的。

“这是要玩命啊。留点神,都往后点。”这是小心谨慎的。

“小心,他们一打到这边来,别忘了跑啊……”更不缺自作聪明的。

与这些可以后退的观众不同,必须应对敌人的赵振民,却被突如其来的刀光吓傻了。他可从来没对付过拿刀拼命的敌人。这时候,他过去在公校里学的什么擒拿技术、心里对抗一下全玩蛋去。惊慌中的他腿直发颤,连躲都不会了。

洪衍武可反应快,他在旁边一瞄就看出赵振民不对劲,一伸手把赵振民拽到了身后。紧接着,他又主动往前踏上一步,独自跟冲过来的俩人硬碰硬。

别看冲在前面的寸头张牙舞爪声势最为惊人,可洪衍武早看出这小子是假咋呼真废物,压根就没当回事。待寸头一冲到面前,洪衍武只轻轻一拽这小子的衣袖,一垫脚使了个绊儿,寸头就走了个大趔趄。而且延着惯性一点没刹住脚,直奔人群就栽出去了。

但随后冲过来的大个儿却与寸头不同,半点犹豫都没有,狠狠一刀,直奔洪衍武的大腿刺来。从下手的果决来看,大个儿不仅经过实战,而且还是个穷凶极恶的横主儿。

不过洪衍武并不怵头,他老早就盯上了大个儿的眼睛。这是经验,通过眼神可以预计出对手要下手的方位。所以毫无意外的,洪衍武一伸左手,轻而易举就攥住了大个儿拿刀的右手腕。

这一下速度极快,攥了个瓷瓷实实。正是洪衍武让俩警察和寸头都领教过的抓腕儿手段。要按武侠小说里的说法,这叫空手入白刃。不过听着挺猛,其实也没那么神。事实上,这只是跤行里的基本招式,行话叫“单跺腕”。要想抓得准,全靠基本功下得功夫深。洪衍武是从学跤的第一天起,靠每日不间断地“拧棒子”、“抛石锁”,才打下了这副铁底子。

大个儿拿着刮刀的腕子被洪衍武一攥住,自然就想使劲挣开,可他左拧右拧甩了半天手,手腕子连分毫都动不了。

刮刀是让人由弱变强的东西,大个儿绝不放弃,他索性用两手一起上。可他呲牙裂嘴地强努着使了半天劲,手腕子照样被洪衍武单手攥得死死的,就像戴上了一副解不开的人肉手铐。

大个儿有点不相信似的眨了眨眼,接着嘟起嘴鼓起腮,像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接着试巴。

洪衍武也被大个儿的死心眼儿折服了。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还想试?他可不给机会了。

洪衍武终于出手。他左手抓着大个儿右手腕向自己右侧下方猛力一拽,同时他的右手去推大个儿的左肩。在两手合力下,瞬间就把大个儿的上半身拉偏了。

大个儿身子一扭,脑袋后仰,这时候就有点失衡。而接下来,洪衍武根本不用特意去瞅,全凭经验和感觉,左脚顺势向右上方狠踢,结结实实给了大个儿的右脚踝一脚。

这招儿叫做“大坡脚”,是跤行常见的对脸绊子。因为常用,所以不算什么高明的招术,但却更能说明这招的实用性。用跤行里的话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腿赢人”。这招儿诀窍就在于上下合力,在手拉人的一瞬间,用一踢的巧劲儿,来破坏对手的身体平衡。

而为了练成这一踢,洪衍武苦练“走绳”、“踢柏木桩”整整五年,每天少说俩小时,累计踢折了八根麻绳、两棵树、二十八根实木桩子。别说摔那些没练过的,就是大部分练过跤的好手,那也是一踢一个滚儿。

另外,力大身沉的大个儿还是从个没练过跤的。这小子脚下没根,浮得厉害。要用跤行里的话说,那就是个全靠傻力气的“力巴儿”(术语,指只会卖力气的外行),摔他正是“力巴头摔跤,给嘛吃嘛”。(术语,指没有防守能力,对方使什么动作都被摔倒。)

所以,当这么多的因素凑在一起,产生的最终结果就是,洪衍武只凭一脚,直接把大个儿像个纸人似的给踢飞了。

只见大个儿的身子向前一甩,被踢得腾空而起。随后,他身子侧转了一百八十度,脚向上抬,头向下摆,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再然后,这坨厚肉就象个沙袋似的平砸在水泥地上,被摔了一“打鼓”(术语,指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触地)。只听大个儿“吭”的一声,直翻白眼。而他手里那把刮刀,自然也撒了手,在地上划出老远。

与此同时,洪衍武身后响起一片掌声,竟有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看来,人民群众对这几下干净利落的实战表演,尚算满意。

在洪衍武身后,赵振民也目睹了动手的全部经过,他现在看着地上的大个儿直犯牙酸。同时,他也觉着洪衍武抓贼太有特色了。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邪门的招儿,就这一薅衣服一脚撂倒,看着是那么轻松自如,持刀的罪犯连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要是拿警察的擒拿术与之比较,动作可就太一般了。虽然擒拿术中也有拐子、别子、大背挎等等摔跤动作,可没这样靠踢人就能把人撂倒的招儿啊?

赵振民正暗自感慨,却忽然发现被摔得不善的大个儿哼唧着翻了个身。接着,又见这小子开始哆嗦着用力,撑起了上半身,似乎想要爬起来。而这时,就像有个人突然叫醒了他,他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铐他!”

一个激灵下,赵振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这会儿他脸上的和气可全不见了,眼睛瞪得就跟包子似的。随着“啊”的一声大叫,他直扑趴在地上的大个儿,一边用身体去压制挣扎,一边手忙脚乱掏手铐。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大个儿眼下的姿势可是难得一见的抓捕时机。人要想从趴下的状态下起来,本能地双手就会伸出来撑地,这就为警察控制住其双手提供最好的机会。而警察抓捕的第一要诀,就是要控制住对手的双手。

可干吗非得按住对方的手呢?

这可和武侠片中五花八门的招式不一样,警察的手法只讲究实用性。案犯的手一旦被按住,其余无论是靠脚踢还是牙咬,其杀伤力都十分有限。对警察来说那基本也就安全了,就可以从容进行搜身上铐等动作。

那……会不会碰上个暗器名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用口吐枣核之类的暗器伤人呢?

哦,那咱恐怕得把这本书改成金大师的同人作品,才会产生如此神奇的剧情。

咱们再回头说刚才栽出去的寸头。

当这小子在人群里止住脚步时,大个儿已被洪衍武撂倒。而当他再转头回来,赵振民也压住了要爬起来的大个儿。

寸头一见这情况就急了,很想上前帮忙。可他又怕打不过洪衍武,于是就偷着绕过洪衍武去偷袭地上的赵振民。可没想到才刚一靠近,他就看见赵振民扭着大个儿的一只手,正上铐子的情景。

眼睁睁看着一个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下砸在大个儿的手腕上。寸头魂儿都飞了。心说妈呀,怎么还真是“雷子”呢?这回事可大了!

而这时,洪衍武也发现了被吓傻的寸头。他见这小子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小脸更被吓得惨白。就故意上去一拍寸头肩膀,大喝一声,“别动!警察!”

这就跟条件反射一样。恍惚间,寸头肩头一抽,本能一哆嗦,“噌”的一下,就向前边蹿出去了。

可他上半身是出去了,下半身那儿,洪衍武早放了一只脚等他呢。结果,这小子又中一个绊儿。

别说,寸头的爆发力还挺猛。纯靠他自己的力量,竟来了个标准的“平沙落雁”加“饿虎扑食”,直接平拍在了赵振民和大个儿的旁边。纯水泥的地面,居然也被他砸出了“咚”的一声。就凭这动静,十分钟之内,这小子要能自己爬起来,算他身体好。

这一跤是太有喜剧色彩了,逗得场外不少群众哈哈大笑。更有不少好事的,还故意用嘘声嘲弄寸头。

可赵振民却没工夫乐开怀,他一看见眼前这又趴下一位,下意识“嗷”的一声,又扑在了寸头身上。接着扽过铐子来,照样是压身子找手。当他一套动作使完,寸头和大个儿已经像一根绳上拴俩蚂蚱一样,被拷在了一起。

而面对此情此景,洪衍武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疑问。

赵振民难道是……警犬专业毕业的?

这架势……怎么那么像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的,那招儿“关门放狗”捏?

第三十一章光膀子

另一边,邢正义现在可是真惨了。

从刚才动手开始,邢正义就对上了尤三。可俩人在别手较力上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制服谁,结果就变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尤三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而邢正义同样腾不出手来掏手铐。

其实要这样转磨下去,也没什么危险的。可尤三还有帮手,那仨小崽儿对邢正义是又踢又打又咬又拉。而对此,邢正义并没有其他应对办法,他只有把心一横,仗着年轻豁出去了。

那仨小崽儿根本不懂人事,下手越来越狠。于是,就在洪衍武刚解决完寸头和大个儿的时候,邢正义的脑袋被黑脸用一块砖头给开了瓢。这亏吃得那叫一个暴,当时血就下来了。

“啊哟!”

随着人群齐声惊呼,邢正义额头滴血,眼前很快就成了红色。可他死心眼,照样是不撒手。他就认准一条了,死也不能让尤三再跑了。

碰上不要命的谁都怕。尤三一看,邢正义血都流进了眼睛,还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他头皮登时发炸,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见血,那仨小崽也懵了。尤其是拍人的黑脸,手一哆嗦,砖头掉地上了。像他们这种半大小子就是不知轻重,都是激情犯罪,往往干完了才知道傻眼。

更绝的是那个偷着爬开的中年干部。他完全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双手捂头直打哆嗦,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唠,“别打架,别打架,打流血了我害怕……”别说,还挺合辙压韵的。

现在真是邢正义最需要帮忙的关键时候。要再这么下去,为了抓这几个贼还真能打废一警察。

幸好,洪衍武此时终于转过头来。结果,一眼他就急了,马上跑过来帮邢正义解围。

转瞬间,洪衍武飞奔而至,先一把一个,跟拎包似的拽开仨小崽。接着回手,每个人都给了一个脆生生的大耳贴子。再然后,他一脚直踹在了黑脸的肚子上,让这个“首恶”捂着肚子躺在了地上。而捂着脸的小油头和三角眼,看到黑脸呼疼打滚的样子,全被洪衍武的出手凶狠镇住了。

邢正义得到了彻底解放,但他却连口气都没喘,就像猛虎一样直扑面前的尤三。

尤三没躲开,被抱住了半拉身子。但他反应还算快,又兜手一拳,狠狠砸向邢正义的面门。

邢正义早被打木了,连躲都没躲,一低头,用脑门硬抗着挨了一拳。可这一拳太狠了,打得他眼前直冒星星,瞬间头晕眼花。

尤三抓住时机,下死力去掰邢正义的胳膊,很快就挣脱开来。

好在邢正义很快恢复了清醒。就在尤三刚分开他手臂的一刻,他及时变招,两手从下而上绕着尤三的胳膊,反手一抓,竟又薅住了尤三的脖领子。

抓获,是警察工作中最危险的环节,有个什么闪失就会前功尽弃。警察练擒拿术也并不是要你非得膀大腰圆,练过武术。他们的抓捕动作只讲熟练性和实用性,要点是第一出手要快,第二下手要狠。

以现在邢正义抓尤三脖领子的这个动作来说,已不知练过多少遍了。根本不用想,下面一系列动作全是自然反应。他把人往怀里一带,脚下一绊,尤三“咕咚”一声就仰面躺在了地上。

尤三可没料到这一手,倒地的瞬间就有点愣神。可邢正义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又一跨步骑在他身上。接着从后腰掏出手铐,用得劲儿的一只手攥住铐子一头,就当着尤三的面,往他手腕上“咔嚓”就是一搭。完后还没等尤三醒过闷儿来,邢正义又一搂他另外那条胳膊,再一铐,齐活。这份干净利落脆,绝没半点拖泥带水。

上完铐,邢正义满脸兴奋,冲着还傻愣愣举着两手的尤三一瞪眼。“小子,认识这玩意吗?”

邢正义满面是血的狠样吓得尤三打一个寒颤。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警察,手上的“银镯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这时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抓捕成功!

邢正义随之而来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累。

他刚才和四个人纠缠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时给尤三上完铐子,这口气一泄,两腿就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虚脱得只想躺下。

邢正义正喘着粗气,却瞅见旁边的洪衍武冲他一竖大拇指。“漂亮,铐子上得真熟。”

这话让筋疲力尽的邢正义一下就高兴起来。就连洪衍武自己也不知道,这马屁正拍在点儿上。

敢情这一个来月,邢正义天天都在琢磨怎么铐人呢,没罪犯他就拿赵振民练手,铐得赵振民手腕破了,接着邢正义就自己给自己上铐子练。洪衍武现在这么一夸,不仅让邢正义觉得没白练,而且还生出了那么点英雄惜英雄,好汉识好汉的感触。破天荒的,邢正义竟跟洪衍武逗了一句:“干什么吆喝什么,警察不会戴铐子还行?”

可邢正义正美着,还没来得及把气儿喘匀,就又听洪衍武冲他急着大喊,“小心!别松手!”

邢正义这就一愣。按他的想法,尤三想跑根本不可能。人都被铐上了,还哪儿跑去。可他却忽视了一点,他穿的是便衣。

便衣怎么了?

便衣还真不一样。一般穿着警服的警察铐人,那说铐谁就铐谁,犯人多数都老实着呢。但是被便衣抓住的犯罪份子往往反抗得特别厉害。

应该这么理解,罪犯确实是怕警察,但表现形式却又不同。面对穿“老虎皮”的警察,光警服代表的权力和威严就足够让罪犯心虚哆嗦,你让往东就往东,你让他抓狗决不敢撵鸡。可要是面对便衣,在罪犯的眼里可没有穿警服的那么可怕。被抓后,罪犯第一个反应当然也惊恐,可随后就会想着怎么挣开跑了。

尤三就是这样,被铐上之后,他片刻间就从恐惧里反应过来。接着脑子一转,就决定找机会跑。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别说今儿已经把“雷子”脑袋开了,就他身上就大信封,那罪过就轻不了。他再一看邢正义面露疲惫,正抹汗呢。这可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万一能脱身可就算捡着了。

一动这心思,尤三立刻满地打滚撒泼,猛然间就把骑在他身上,还单手抓铐的邢正义给掀了下去。

尤三铐着还这么猛?

要说手铐这玩意,那就是个铁圈。勒着是疼,可尤三要是豁出疼忍着,他还真不把铐子放在眼里。

一摆脱了邢正义,尤三嗷嗷叫着跳起来就想逃,那动作真比兔子还快。

邢正义哪干呢,他也是蹦起来就追。

尤三逃命心切,直接就闯进了人群,而邢正义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头冲了进去。

围观的群众这时唯恐躲避不及,就像海水一样给他们分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俩人边跑边打,这就开始了一幕史无前例的精彩追击战。

邢正义先在后面猛地一蹿,一把抓住尤三脖领子。“刺啦”一声,尤三的棉袄罩衣撕开了。

可尤三根本没回头,直接往前一个大跨步。

邢正义同样紧追不放,这回抓住尤三袖子。一扯,又掉了。

尤三再次加速猛蹿。

邢正义也咬牙,继续闷头猛追。终于,他第三把又抓住了尤三破外套下面露出来的棉袄,这回可抓了个瓷实。可没想到尤三极其果断,竟自己抓住棉袄前襟狠命一拽,“蹦、蹦、蹦”,把扣子全弹开了。接茬,这小子扭身一甩,撕破了棉袄直接扔了。

邢正义这下彻底急眼了,甩开两条腿冲刺着再抓。“哧”的一声,就连尤三最里面的跨栏儿背心也给扯了。这下,尤三彻底光膀子了。要是邢正义能再抓着这小子的裤子,尤三就真成国内裸奔界的鼻祖了。

看热闹的人们今儿可算开了眼了。一个是满面带血的警察,另一个带着手铐的罪犯。一个要抓要抓我偏要抓,一个不让不让我偏不让。俩人从圈儿里滚到圈外,冲破了层层人群乒噔乓当地干仗。初春尚寒大冷的天儿,居然撕扯到罪犯光了膀子。谁见过这景儿啊?

洪衍武这时也看呆了,就连他都没见过逃命这么顽强的。

真成,抓贼竟然抓出一半裸来!

就这样,在众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追逃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情况之下,邢正义和尤三在人流中一追一赶,越跑越远。

洪衍武瞬间醒悟过来。还傻看什么呀,得快去帮忙。

他遥遥冲赵振民呼哨一声,就把仨小崽儿扔在了一边。然后全速飞跑起来,紧跟着俩人追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拳打乱坠的

洪衍武和邢正义一前一后紧追尤三。

由于是在人流里奔跑,免不了左闪右躲辗转腾挪。仨人各个都像猫似的,一窜一跳地避着顺行的行人。那些迎面而来的行人,也几乎全在惊讶中或站或躲,生怕被他们迎头撞上。

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高速奔跑方式,邢正义趁尤三躲闪一个行人,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可惜尤三马上就像砍树一样猛抡胳膊,再次挣脱。

这时,奔跑中的洪衍武发现前方人流越来越密,眼看就是进站口了。他担心尤三会逃脱,忍不住在后面大叫一声,“扑他!”

其实邢正义早就想扑了,就是怕有个失误让尤三跑了,一直没敢。一听这嗓子,知道了洪衍武就在身后,他没等话音落地就是一个前扑。还真是不错,一把就搂住了尤三后腰。紧跟着,他顺势叉开双腿全力拖地,并招呼洪衍武快来帮忙。

身后拖着个大活人,谁还跑得动?

尤三真急眼了,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一招小洪拳里的“倒撞钟”,扭身推肘向后就是一撞。这一撞劲儿可真不小,虽然只撞中了邢正义的肩膀,可邢正义疼痛下,手臂也不免一松。尤三就趁着腰间一松之际,紧跟着又使了一招“后撩腿”,一脚正中邢正义的胸膛。

这招又叫“蹶子腿”,是戳脚里极其阴险的招术。而戳脚相传,却是宋代水泊梁山武松的武艺。其实在评书《水浒传》里也有这招,只不过是另一个名字,叫玉环步鸳鸯腿,那可是武二郎打倒蒋门神时用的大招儿。而邢正义就是再猛,也比不了蒋门神呀?于是,尤三用这极著名的一脚,直接就把邢正义给蹬飞了。

尤三乍一解脱,就开始撒开丫子狂奔。可因为刚才的耽搁,来不及加速,跑了几步,还是被冲刺狂奔的洪衍武给撵上了。

洪衍武眼见尤三上身净光净,一点抓头也没有。他干脆借着惯性从后面一搂,一个夹脖别子给尤三扔了个跟头。

别说,尤三还真算个好把式,触地时一个就地滚,一翻身就起来了。可他的去路,却已被洪衍武用身躯挡住。

倒在地上的邢正义这时才刚坐起来,他捂着胸口疼得直喘,可还惦记着最重要的事,冲洪衍武一个劲喊。“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洪衍武死盯着尤三回应。“放心,跑不了。”

尤三揉着脖子大口喘气,一听就咬了牙。“王八蛋!”

旧仇又加新恨,这就叫冤家路窄。尤三心知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僵持,必须得抢在被人群围上前,才能逃走。他一声低吼,红着眼睛向洪衍武硬撞过去。

洪衍武一点不慌,迎着尤三撞来的身体屈臂躬身,就在这小子擦身之际,他原地摆腰使了一个“泻力转儿”。结果尤三就像条瞎了眼的狗,头前脚后地扑飞而过。接着,洪衍武趁这小子还没站稳,追上去又是一脚,正中尤三的屁股。再看这小子,一个狗抢屎,胸腹着地搓飞了。

邢正义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而开始围拢的群众亦发出一阵哄笑。

不过洪衍武知道,这下虽狠,但尤三绝不会无还手之力。他从容走到尤三的跟前,双手抱拳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果然,尤三很快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胸口已经擦伤了,全是血道子,左脸也全是土。

尤三环顾四周,周围已经被看热闹的群众围死了,逃走的路彻底没了。他脸色变得铁青,转头狠狠盯着洪衍武。“你竟敢‘抬人’?坏规矩可……”

“打住。”洪衍武阴着脸打断,“道儿我给你盘了,可你偏不走,明摆着是你硬要撞山的。”

尤三眨了眨眼,又抱拳一拱手,“放我一道?咱们好说……”

洪衍武嗤笑,“甭废话,都到这份上了,撂平我你走人。”

尤三怔了下,变脸冷笑,“你这是欺负我铐着手啊?够英雄。”

洪衍武嘴角带上了一丝嘲弄。“激我?不是瞧不起你,只要你能让我上半身着一下地,今儿我就放你了。”

尤三明显激动了。“说话算话?”

洪衍武正要答应,人群里,邢正义突然叫了起来,“不行!不能放……”。紧跟着,他急赤白脸扒开人群,踉跄着走了进来。

邢正义从刚才尤三一挣脱,就在心里痛骂自己废物,骂自己的轻忽。如今好不容易才堵住了尤三,他哪儿能同意洪衍武打这个赌?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的想法,其实他打赌只为找个机会好好揍尤三一顿,否则直接抓了人,他今儿憋的这些火哪儿撒去?至于尤三要赢了怎么办?他还就有这个自信,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于是他马上对邢正义下了保证。“你放心,这小子要能从我手底下走了,你把我关进去。”

邢正义见洪衍武犯拧,急得不行,还要再说。可就这时候,一直寻找着机会的尤三趁洪衍武走神,突然动了。

尤三可不在乎卑鄙不卑鄙,在这种紧要关头,根本不留手。他猛一进步,左腿踢出,上来直接就是最娴熟的杀招“二起脚”。

见此情景,邢正义失声大叫,“小心!”

说实话,提醒的有点晚了。可洪衍武反应迅速,他先向左一闪身,接着就右臂屈肘倒竖,做出了非常正确的防御姿态,其应变之快也让尤三不由暗暗惊讶。

可尤三还留有后手,没等脚踢实,他瞬间又改换成右腿飞踹。一个“朝天蹬”,直奔洪衍武的面门。

按道理说,尤三的进攻时机和进攻策略都对。这一脚也实在出人意料,要是踹实了,洪衍武非仰面飞出去不可,弄不好就得永久破相。

可洪衍武毕竟不是普通人,论打架,他比尤三更有实际经验,而且传授他跤艺的玉爷也绝非体校的武术教练可比。不知是来自于某种先知先觉的预感,还是一种久经考验的实战本能,尤三才刚一收左腿,洪衍武就立刻醒悟到上当了。接着尤三右腿一动,洪衍武马上觉察,这才是藏着的杀招。

发现危险,洪衍武再次应变,在闪身的半途急急打了一个后旋儿,把身形将将刹住。

只是尤三在体校六年的苦学苦练全部倾注在这一脚上,右腿带风,迅若雷霆。所以洪衍武的躲避动作还是慢了些,仅仅扭过了一半的身子,尤三这一脚就到了。虽没踢中面门,但还是擦着他左耳边过去了,耳朵差点没被踹掉。

“好!”观战人群中一阵兴奋的喊叫,这次是为尤三精彩的一踢而喝彩。

而在这潮水般的声音覆盖下,同时还有“哎呀!”一声,这却是邢正义在替洪衍武揪心。

洪衍武连退三步才住脚。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疼,一模没血,是擦伤。这时他醒过闷来,敢情尤三练的是另一路。

没踢中洪衍武,尤三也很意外,可随后他又一见洪衍武的扶耳动作,知道还是伤了对手。这下得意了,还说上了硬话。“小子,现在知道这山有多高,有多横了吧?老子这招还从没落空过,凭这腿就能收拾了你。”

洪衍武脸黑了。“别美,今儿我要不把你摔出屎来,算我没练过。”

这么一对话,洪衍武和尤三现在全都知道对方的路数了。老话说,拳打乱坠的,跤摔不会的。今儿可是练拳的正撞上练跤的了。俩人开始互相瞪眼珠子狠盯,谁都没有丝毫畏缩的表示,全铁了心不共戴天了。

邢正义在一旁看着俩人较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本来他对洪衍武的本事充满信心,可尤三一亮出这漂亮的一脚,他现在也吃不准谁的功夫更胜一筹了。

其实要说劣势,洪衍武和尤三现在都有。练武术讲究南拳北腿,尤三双手被铐,他的俩南拳只能当一个使,主要攻击能力也就靠北腿了。而洪衍武的劣势是尤三光了膀子,练跤的最怕没抓挠,这就相当于少了一半的绊子。因此,俩人基本是半斤对着八两。

但是,洪衍武偏还放了大话,说只要他一个后背着地就得放尤三走。先不管这承诺作不作数,要单从胜负上考虑,洪衍武面对的限制要比尤三大多了,但凡有点闪失可就栽了。更何况,尤三显示出的狠劲可非同一般,要是情急拼命……

就在邢正义望着场中忧虑的同时,尤三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抢先动了手。

这小子一步冲到洪衍武的身前,双手握拳,弯腰前顶,一个大洪拳的“金刚捣杵”,撞向对手胸口。

洪衍武刚吃过亏,谨慎起见,他一个闪身跳开了,然后只用滑步绕着尤三游走,寻找机会进攻。

尤三却以为洪衍武是胆虚,心里一宽,待洪衍武绕到身侧,一个“侧丁腿”,牟足了劲儿踹向洪衍武的腰间。

有点武术常识的人都知道,侧踹由于是直线进攻,速度快,威力猛,躲避尤为不易。而这招丁腿是戳脚拳中的独特腿法,除了以上这些优点,还要加上灵活多变,因而也就更难避开。

洪衍武见这一脚的势头,已知避之不及,索性正好抻抻尤三的斤两。他索性奋起右腿,由下而上,一招“大坡脚”,迎着尤三右腿脚踝就过去了。

谁也没躲,俩人都咬上了后槽牙。只听“腾”地一声,两腿相交,洪衍武小腿迎面骨被尤三蹬了个正着,而尤三的踝骨也被洪衍武的腿骨给稍上了。

就在一股大力之下,洪衍武先忍不住“嘿”的一声,尤三也跟着“啊”的一声叫,俩人都各自倒退了好几大步。

一瞬间,周围寂静下来,观众们谁也不说话了。而邢正义尤其紧张,紧握拳头的指尖都发白了。光听声儿他就知道。这一脚,真是实打实硬碰硬,弄不好谁就会受伤,甚至还有可能骨折。

终于,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中,场中的俩人都站定了。而此时,高下立分。

只见洪衍武只甩了甩腿,就没事人似的接着上前。而尤三则活动着脚腕子开始倒退躲避,动作看着也不再那么利索,大概率是踝骨伤了。很明显,这次腿功的拼斗,洪衍武占着大便宜了。

“这小子,真不白给!”

邢正义从担心转为欣喜,忍不住叫出了声。他现在再不怀疑洪衍武的身手,只盼洪衍武快点制服尤三,重新缉拿归案。

围观的人群里却出现一阵喧闹,刚见识过尤三二起脚的风采,许多人都没料到是这种结果,一时间议论嘈杂。

“这小子刚才挺生的呀,看这一身块儿,还以为是个高手,怎么输了?”

“就是,光着膀子耍单,还以为多猛呢,敢情是鸡屎拌面——假卤(鲁)……”

“你别说,刚才那脚‘朝天蹬’就不简单,兴许光膀子的还有其他绝招呢,再看看……”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尤三这时真是满心惊诧,他六年的站桩功夫全在腿上,一脚能踹折一碗口粗的桩子。他怎么也不相信,比腿居然输了!

而相反,洪衍武现在可美透了。他十分享受这种久违的快乐,全身的肌肉都在兴奋的跳跃。

什么拳打乱坠的?敢情也是花拳绣腿样子事儿。

哼,甭跟这小子客气,今儿还专摔这不会的了。

打架,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啊!

既然试出了尤三的底细,洪衍武也就不再耽搁。他一个进身,右脚又是一记有力的坡脚,直奔尤三的左踝。没别的,他就是故意欺负人,以强凌弱。

尤三急忙抬腿避让,可他左腿一让过洪衍武的出击,全身重心就完全落在了右脚上。而在此时,洪衍武的左脚生风,竟然同样使出一个迅捷有力的坡脚,闪电一般再次踢中了尤三受伤的右踝骨。尤三顿时两只脚巴丫子朝天,飞了出去。身子在空中又横抡了半圈,才重重拍在地上。

“好啊!”

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可以左右开弓,这一次群众欢呼更是热烈,甚至还有人吹起哨来,只不过这次叫好儿可是给洪衍武的。

而邢正义更加兴奋,挥拳加油的同时,脚下竟忍不住模仿起洪衍武的连环坡脚。

没办法,这一脚实在是太漂亮了!

尤三再爬起来时,他满脸落满了土和汗水。他抹了一把脸,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洪衍武一看就乐了,故意气尤三。“我可等你收拾我呢,有什么绝招尽管使,千万别藏拙。”

尤三被奚落得怒火中烧,他眼睛里射出一股穷途末路的凶光,在嘴里恨恨地骂了句“你屁眼拔罐子——嘬死(屎)哪!”,就泼命般扑了过去。双手锤,撞金顶,连环套着连环,一个劲儿往洪衍武身上招呼,丝毫也不顾惜力气,一看就是小宇宙大爆发,打急眼了。

洪衍武与之相比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矮身侧步,灵巧地从尤三腋下、身旁钻进让出,找着机会抓尤三身上的零件。说实话,也就是尤三上身光溜溜,要不摔这小子十回也有了。

很快,尤三第三次扑击再次落空,不由得开始泄气,攻击逐渐变得不够果断凶狠,动作也欠疾猛。而这时洪衍武抓住了机会,趁尤三气衰力竭行动迟缓,一个进身屈膝,正撞在尤三的小腹上。

尤三吭了一声,身子就像块门板,平直地拍在了地上。落地的同时,他像是摔岔了气,不由自主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四周不禁又爆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比武是精彩的,招式是混乱的。群众是激动的,场面是热闹的。这俩人你来我往,伏虎拳,旋风腿,远踢近打靠身摔都使了个遍,简直像唱《安天会》一样,可就差孙猴儿的金箍碌棒了。

可这次似乎尤三是真“歇菜”了,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洪衍武走过去用脚踢这小子。可尤三仍旧动也不动,只闭着眼,大口喘着粗气。

洪衍武放松了,扭身回头。很快,他就从人群里找到了邢正义,抹着汗冲邢正义点了下头。

“成了!”

邢正义差点乐得蹦起来。要知道,今天抓尤三可太波折了。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折腾。谁能想到这小子都被铐上了,竟然还敢反抗?要不是洪衍武,尤三绝对已经逃掉了。

最能让别人改变看法的,就是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行为。邢正义对洪衍武这个功臣,现在不仅再无半点身份上的歧视,反而全心全意地感谢。

人家一个两劳人员,就算为了表扬信,但抓贼这么卖力气,也算觉悟高了。

古人怎样说来着?——英雄每出屠狗辈。

第三十三章跤摔不会的

感受到邢正义的喜悦。洪衍武正笑呵呵要走过去,可忽然间发现,邢正义竟又脸色大变,指着他大叫“小心!”。

洪衍武下意识感到身后不妙。可还没来得及转头,眼前一晃,一双带铐的手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锁喉!

全凭经验,洪衍武猛地往下收紧下颌。还好,手铐勒在了他的下巴上。虽然一阵生疼,可也幸亏及时。否则,要是这“夺命锁”勒在喉头上,他可就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了。

至于下黑手的是谁,不用看也知道,尤三这兔崽子刚才装死呢。

“小子,勒不死你,我跟你姓。”

随着身后尤三恶狠狠的声音传来,洪衍武只觉从手铐又传来一股大力,强拉着自己向后。他不得不随之退步,心中却生出自责,明知尤三这小子阴损还疏忽大意,终于酿成大错喽。

尤三可不管洪衍武怎么后悔,他用手铐勒着对手,开荒牤牛似的只顾猛拉。这时候,别说目眦欲裂的邢正义,在场的每个人都断定洪衍武要倒霉了,必定要被仰面掀倒。

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竟出现了。洪衍武被尤三硬拉着,仅仅几步,脚就停住了,尤三反倒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怎么回事?

当人们均感到匪夷所思时,冲上来帮忙的邢正义也停住了脚。他仔细一看,顿时放心。原来洪衍武已经强行掰开了尤三的手,而且他的俩只手分别攥着一只尤三的尾指,正在硬往后撅。

“别,折,折了……”尤三的惨叫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猫,疼痛使他挺直了胳膊,不敢再动。

洪衍武见尤三已被制住,一抬手,先把尤三两只带铐子的手从脑袋顶上摘开,解除了脖子上威胁。接着他又一拽,使尤三贴到自己的背上。而就在他把尤三两只胳膊刚搭到右肩上的时候,连着一个躬身,一个漂亮的大背跨把尤三翻着跟头揉了出去。触地一瞬间,尤三的胸腔里被砸出一声哀叫,声调细微暗哑,像极了一条被踩了肚子的狗。

“漂亮!”

现场响起了一声狂热的欢叫。这漂亮的一摔,让某位群众简直太来情绪了,率先叫了声“好”。而就在这声极其兴奋的喝彩带领下,这里仿佛一瞬间变成了老天桥的跤场,许多人也跟着激动万分大声欢呼起来,叫好声此起彼伏,场面顿时达到了沸腾的程度。

邢正义也再次露出笑容,洪衍武带给他的惊喜一次比一次大。按说,毫无防备下被铁链锁喉,实在是一种必死的局面。可就这样的情况下,这小子楞给玩出了彩来,反败为胜。这绝对印证了教练说过的话,真正的高手不用蛮力,而是脑子。

对洪衍武佩服之余,邢正义心下也不由一阵后怕。通过这次抓贼,他发现尤三的攻击性和反扑能力实在太过吓人,亏他还自不量力,想要单独抓捕,要是刚才被尤三勒上的人是他……

嘿,今天没出事纯属侥幸。

再看尤三这边,要说这小子身体素质也真够好的,摔得这么狠,只缓了不到一分钟,他马上又一骨碌跳起来。不过这次起来他可不敢再打了,唯一的动作,就是躬身往人群里腿下面钻。

想跑?

洪衍武二话没说,追上去飞起一脚,又把尤三横踹了个跟头。

尤三逃跑受阻,眼睛里闪出怨毒。可他却丝毫不敢在地上停留,马上爬了起来,又换另一个方向接着跑。与此同时,他还嘶声大喊。“并肩子(黑话,同伙)出来啊,水漫了(黑话,有敌人)……”

围观的群众和邢正义听到这高呼声,全都不知所云,还以为尤三在撒癔症。只有洪衍武知道,尤三这是在用黑话在招呼同伙,而且,这大概也是这小子困兽犹斗的最后一招了。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根本无意阻止,相反还期待能来些更刺激的游戏。所以他轻松追了上去,也没堵尤三的嘴,只用左手薅住了这小子裤腰带,右手又一搂这小子脖子,一个“盖后楔别子”,又把尤三拧倒。

要说尤三还真有股顽强劲儿,借着摔势,一转屁股打着骨碌又爬起来,再换另一个方向。嘴里仍胡乱招呼着,“邪唬!皮子!二头!亮青子秋鞭(黑话,动刀子下狠手)……”

不用问,这些肯定是他同伙绰号。洪衍武照旧不急不火,追过去又是一“坡脚”。

就这样,尤三起来被踢倒,再起来再被踢倒。这小子自从右脚踝一受伤,就好像脚下没了根,那真是使一个吃一个。可又是老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尤三虽然在挨摔中一直不屈不挠高呼,但他招呼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已经第六次踢倒尤三了,洪衍武不由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结果依然让他失望。

尤三也终于清醒了。虽然不知为何,可他分明被同伙们抛弃了。当他一明白再也无望逃掉,起来也只会再被踢到后,身上那顽强劲儿突然消失了。他彻底闭上嘴,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任凭额上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邢正义看到尤三颓废的样子,知道大局已定,走进场中央就要带人。可洪衍武却还不肯罢休,他一伸手挡住邢正义,皱眉径自走过去又踢了尤三一脚。

“起来!”

尤三楞了,站在一边的邢正义楞了,连围观的人们也楞了。谁都不知道洪衍武为何这么大的邪火。

那洪衍武是怎么想的呢?其实他是觉着,今儿受的罪、倒的霉全是因为尤三这个罪魁祸首。而且这小子刚才的锁喉偷袭,那明显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他自然也就要往死里去整治尤三。对他而言,现在不过是报复的开始。

“我叫你起来!”

洪衍武恶狠狠叫着,同时用右脚尖点向尤三的肋骨。

这一脚可有讲究,目标是肋间神经丛。尤三一挨上,才知道什么滋味,他“嗷”一嗓子,就又蹦起来了。

可洪衍武的左腿照旧又是一“坡脚”,尤三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就又“咕咚”一下扔在地上。

“起来!”

洪衍武再次命令。

尤三这回却像条死狗似的,只双手横抱,护着胸口蜷缩在地上,看样子是想硬抗着耍赖了。

“不起来是吧?哪儿有这么便宜。就冲你背后跟我下黑手,今儿我也得对得起你。”

洪衍武狞笑,这次狠狠一脚朝尤三的脖子踩了过去。

脖子可是要害,挨上命就没了。尤三真吓坏了,一翻身歪歪斜斜地爬起,勉强躲开。看动作,明显是脱力了。可洪衍武却对尤三真心厌恶到了极点,一点不心软,照旧是一脚撂倒。

就这样,洪衍武的“坡脚”踢得一下比一下更狠,而尤三摔得也一下比一下更重。

踢人的,是死活不肯放过目标,全把对方当成了球踢。而挨摔的,完全无法抵抗,每次都是被迫爬起来,然后踉跄着四处逃窜。

现场没有了起哄叫好声,所有人都表情僵硬,看得倒吸凉气。

又是连续三四个跟头,精壮的尤三终于垮了,任打任骂死活不肯再起来,只是躺在地上哭喊,“别踢了!不打了!我真不行了!”

可洪衍武却还不依不饶,见尤三要耍赖,他楞去生拽。而尤三为了躲避,甚至满地打起滚来。不一会儿,整个身子就滚得全是土

这场面,就连邢正义也觉得有些欺负人了。他不由拉住了洪衍武,“算了,这小子已经服了。再踢就出人命了!”

“他就欠这个,该!”洪衍武嘴里虽不解气,可手却扔开了尤三,他不能不给邢正义面子。

可尤三真有点不知好歹,虽然他流着泪喘得跟风箱似的,已经被揍得够呛了。但他一见洪衍武听邢正义的,马上就又充起强硬,冲邢正义连声责问。“你们……太……太狠了,讲不讲理?不跑了还踢人,这……这是要命啊……”

邢正义带着厌恶皱起眉,“不踢你了。老实点,跟我们走。”

尤三没动,只咽了口吐沫,依然赖在地上。“你真……真是警察吗?凭什么乱抓人啊?我……犯什么事儿了?”

这一看就有点要撒泼的意思,邢正义恼了。“不是能铐你?冲你袭警,逮你就不冤。”

尤三强词夺理。“打破你头的又不是我,不能……因为我扇那人个嘴巴,你们就抓人吧。再说了,干嘛……干嘛把我衣服都扒了?”

“跟谁装傻呢?自己干了什么不清楚?你身上的东西难道是自己飞过去的?”邢正义真火了,几句质问把尤三彻底噎死。

可尤三却宁死不肯束手就擒,只见他俩眼珠飞速一转,突然间就乱扑腾着大喊大叫起来,“我真冤啊!警察不讲理啦!警察耍流氓啦!警察扒我衣服……”

邢正义还没见过这么能撒泼打滚的无赖呢,直后悔刚才叫洪衍武停手。他正要去硬拉尤三起来,可糟糕的是,周围的群众竟然误会了,还有人发出了质疑。

“人家都服了还打人,也太狠了。你们真是警察吗?”

“他真是贼吗?你们有证据吗?把人打成了这样,万一搞错了怎么办?”

邢正义对如何应对群众责问没经验,脑门一下冒了汗。为了澄清误会,他赶紧掏出了工作证拿在手里给周围的人们看。“他真是小偷。我们抓的是坏人……”

可就在他正苦口婆心解释的同时,偏偏尤三发现形式有利,开始嚎丧卖苦,痛哭流涕,一下把群众们的目光全吸引走了。

“呜呜……我腰被摔坏了,腿也折了,我被打残废了,我可起不来了。我没偷,你们认错人了……”

要说尤三也真是善于表演。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坐在地上哭的涕泪交加,上身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土,连件衣服都没有,看着是要多惨有多惨。而善良的人们往往容易同情弱者,不少人刚才就对洪衍武得理不饶人有意见,这时候更加同情心泛滥。使邢正义面对的责问又增加了不少,愈加焦头烂额。

洪衍武可是烦透了,他最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趁着邢正义跟周围群众磨嘴皮子的功夫。他过去直接按住了乱哭乱嚎的尤三,“啪”,照着这小子脸上就是一个大耳贴子。

别说,还真管用,尤三一下就闭了嘴。

不过这一巴掌,可让周围群众炸了庙了。不光那些让邢正义疲于应付的人们,甚至还有更多的旁观者,此时都一起把矛头对准洪衍武,纷纷斥责他这种“光明正大”式的蛮横。

邢正义现在是左右为难,他知道洪衍武是好意,但这下,却让他更不知如何善了。

可洪衍武下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那些身后的指责。而只是集中精力去搜尤三的身。片刻间,他就把尤三全身都翻了一遍,虽然还没找到薛大爷给的那五块钱。但却从尤三裤兜翻出个信封和一沓散票子,这都是这伙贼下午的收获。

信封一被打开,群众激动的情绪马上就受到了抑制。因为里面光“大团结”就有二十来张,其余还有几十张崭新的一元纸币,和几十斤全国粮票。这可是笔巨款,而大家怎么看,尤三也不像个有钱的主儿。

尤三的伪装已不攻自破,邢正义很是高兴。而且现在从这些钱物来看,显然被偷的还是位出差的旅客。小三百块呢,扒窃里算大案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凝视下,洪衍武质问尤三。“这是什么?”

尤三不傻,只要没当场抓住,死也不能认账。“我自己的钱……”

“嘴硬?行。”洪衍武语气平淡,手却不软。“啪”,又赏尤三一个大嘴巴子。

“啊?警察打人……”

尤三嘴角出了血,马上又想故技重施。可洪衍武根本不吃这套,一声“闭嘴!”的同时,又追上一记更重耳光。挨完这下,尤三半拉脸都肿了,可他却光呲牙裂嘴,再不敢吱声儿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对这位横主儿,他真没辙。

接着,“横主儿”从信封里又掏出了一张信纸样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继续质问尤三。“看见了吗?有介绍信呢,你给我说说写的是什么。嗯?”

尤三登时卡了壳,他可没想到信封里居然有这么要命的东西,赶紧转动眼珠打主意。而就在此时,“横主儿”又警告性的抬起了手。

尤三一见这手就苦了脸,只片刻就心理崩溃了,终于带上了哭腔连连求饶,“别打,我认了。是偷的,是偷的……”

尤三终于彻底认栽了。在洪衍武的命令下,他一瘸一拐乖乖站了起来,再没拧巴。

小流氓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软的欺、硬的怕,碰上一个拳头、来头、心计都比他硬的克星,哪怕他表面上不服,心里面也服了。拿现在来说,尤三在洪衍武面前,一切把戏都没了用,再耍赖只会倒霉。所以这小子没法不光棍,自然服服帖帖。

洪衍武把搜出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邢正义。而邢正义看着尤三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儿,竟被气乐了。对这小子,他再无半点怜悯,只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尤三还就欠被如此恶治才行。

周围的群众到这也看明白了,还真是便衣警察抓小偷。一发现真相,大家不仅对尤三的“待遇”都释然了。反而刚才替尤三说话的那几位还有些生气了,竟嚷着要再揍这小子一顿。这种立场转变可给尤三吓得够呛。

这时,还有群众发现了邢正义头上的血迹。大家一看人民警察为抓贼受了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有人叫起好来。

“好唉!硬汉!”

“人民警察真牛!”

“没说的,都给便衣同志们呱唧呱唧!”

也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周围的人跟比赛似的,全鼓着掌喊开了。

邢正义听着心里那个舒坦,比得了个金元宝还美。就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一个人民警察,受到人民群众真心认同的光荣。

第三十四章一勺烩

与邢正义相同,赵振民这会儿也是感觉良好。

因为有洪衍武去帮邢正义,放心的赵振民也就没乱动,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原地,看管那五个到手的猎物。现在这五个贼一个不少,都在他旁边丧眉耷眼地站着,听候发落。

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两手相连,被拷在一起。那仨小崽儿却因为没多余的手铐,被几个小伙子按着。这些都是主动帮忙的热心群众,可也因为他们太热心了,结果这五个贼都额外捞了顿胖揍。

在几个小伙子动手的过程里,赵振民一直都在笑盈盈旁观。他对这伙贼皮开肉绽的呼疼声和讨饶声极为享受。直到五个贼个个被打鼻青脸肿,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才意犹未尽地叫停。所以,当邢正义和洪衍武押着尤三找回来时,离着大老远就听见了,赵振民还在挤兑刚挨完揍的大个儿和寸头,报那“一吓之仇。

“舒坦吗?过瘾没有?”赵振民的声音幸灾乐祸。

“听不明白。”大个儿瓮声瓮气回答。

赵振民把调门升高。“装傻呢?干了什么不知道?刚才不还一起袭警吗。”

大个儿一下没了声儿,换寸头来接话。“您别上纲上线,我们真不知道您是警察。骗您是全世界的孙子,要知道,您毙我两回。”

赵振民不信那个。“你特爱贫是吧?甭来这套,反正你们动刀子了。你们现在倒是再跟我这‘雷子’挣蹦试试啊?”

寸头继续狡辩。“哥哥,我们哪儿敢跟您挣蹦。那就是削水果的,也防身。”

赵振民的嘴可不饶人。“甭跟我瞎喷。三棱刮刀我不认识?你们不是最会算计吗,好好算算,你们哪年哪日能熬出来?”

说到这儿,俩贼一点词儿都没了。

这时候,洪衍武和邢正义推着尤三终于挤进了人群。赵振民先看见了押在前面的尤三,顿时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叫了一声“还真一勺烩了?这得多大彩儿啊!”

不过,等下再一看见尤三身后的邢正义,赵振民马上又急了。“这一脸血了呼啦的,得多重的伤啊?快去医院,你怎么不要命啊。”

这话表面埋怨,可实际全是焦急和关心。邢正义心里就是一热,“你别担心,伤得不重……”

“还不重?你看你这一身血……”

别说,也是因为赵振民的提醒,邢正义这才低头注意了下自己身上。可这一看,还真吓他一跳。原来流的血已经把他半拉身子都染成红的了。一瞬间,他眼神儿就有点发直。脑袋也忽然晕了起来,一仰就要摔倒。幸亏身后有洪衍武,及时扶住了他。

一晃之下,邢正义又清醒了,这下他脸可红透了。不为别的,主要刚说完硬话就犯晕,太现眼了。其实他自己知道,失血固然不少,可晕这一下主要还是心理作用。

但赵振民却误以为邢正义伤势不轻。他暴脾气一上来,马上就回身去找罪魁祸首。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把仨小崽吓得脸全白了。

刚才抓人时太乱,赵振民没看清到底是他们仨谁干的。他让几个小伙子把仨小崽儿放开后,就叫仨小崽并排站在了一起,然后马上突审。“说!你们仨谁干的?”

话音没落,“嗖、嗖”两声。小油头和三角眼齐齐往后退了半步,都指着前面的黑脸。

黑脸大概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哥儿们“抬”了出来。一看左右,眼泪差点没出来。接下来,这小子不知是真傻还是被吓着了,居然也跟着抬起手指向自己。

这下可把赵振民的火气彻底激发了。他上去一步按住黑脸后脖领子,就跟抓小鸡子似的薅了过来,厉声喝骂。“给警察开瓢,你还挺得意是不是?告诉你,这是枪毙的罪。”

不知道是天生胆小,还是听见枪毙给吓的。赵振民话刚一出口,就见黑脸在哆嗦中一翻白眼,“哦”的一声,竟然晕过去了。

赵振民可没想把黑脸吓死,慌张下把这小子像摇骰子似的大力晃着。“醒醒……”

好在黑脸很快醒了过来,可这小子一睁眼就又被吓哭了。“哇……”

而此时,赵振民又感觉到更大的不对劲。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臭呢?

他嗅着仔细一找,黑脸的两条腿正不由自主地颤悠呢,这股臭气就是从这小子身下发出来的,直往上蹿。敢情这小子被吓得失禁,拉裤兜子了。

乌泱一下,周围的人一起逃开,就连邢正义和洪衍武也不例外。大伙儿全跟看二傻子似的离着赵振民老远,每个人都捂着鼻子忍不住地笑。

赵振民真坐蜡了,这回麻烦大了,怎么把人往回弄啊?

还好,洪衍武是个“万能胶”。别看条件有限,他照样给赵振民出了个好主意。他先让仨小崽儿把他们鞋带都解了下来,然后又让小油头和三角眼再用鞋带儿把“黑脸”的裤脚扎起来。这就能带人走了,只不过得捂着鼻子将就点儿。

那还剩下四根鞋带呢?

也有用。那不仨小崽儿还没带戒具吗?也都用鞋带捆上。

俩警察可都不知道用鞋带怎么捆人。是捆胳膊还是捆腕子?这长度也不够啊?

他们全都凝神关注想看个究竟。

而就在俩警察好奇的目光中,只见洪衍武先挨个叫那仨小崽转过身去,然后又把他们的两只手一高一低地背过来对在一起,整了一个“苏秦背剑”式,接着就用鞋带把每个人的大拇指都给捆在一起。当这仨小崽儿一被捆上,立马呲牙裂嘴,看着还真老实多了。

俩警察绝没想到,只凭一个鞋带还真就能当戒具用。啧啧称奇的同时,俩人都觉着又跟洪衍武学了一手。他们并不知道,洪衍武这只是模仿了八十年代拇指铐的用法。而且这招虽然好使,却也相当不人道,如果稍微扣紧点那是极其痛苦,只要超过半小时,任谁也得黯然销魂不可。所以有了这个办法后,甭管多调皮捣蛋的犯人看见拇指铐也如同看见鬼怪。

似乎一切都忙活完了,可邢正义还觉着差了点什么。他苦思了一会儿,忙问赵振民事主在哪儿。

赵振民一听就傻了,“我没留意……刚才就顾着守这五个胜利果实了……”

这还真是疏忽大意。从反扒的角度来说,这抓完人可得把事主拦住,因为大部分事主被偷了后往往还不知道。而抓“佛爷”没“失主儿”还行?你捉住小偷了,找到赃物了,东西是谁的呀?

洪衍武一听也替俩警察着急。虽说信封里还有介绍信,可这年头通讯条件落后,事主要是走了,再找可费老鼻子劲了。

可他转念一琢磨,倒觉得那中年干部走掉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人即使不知被偷了,可看见警察抓到人了,总不能白挨顿揍不言声就走吧?

想到这儿,他赶紧向周围的人群里喊,“挨打的那个,快出来。刚才谁挨打了?人民警察给你做主。”

这么一喊还真灵,眼见着被偷的中年干部在人群里“蹭”一家伙就蹦出来了,脸上的五个指印还没消退呢。

“我挨打了,是我。民警同志,可不能轻饶了他们呀……”中年干部伸着脖子招着手,一脸委屈。

赵振民登时就乐了,他唯恐事主儿再消失,上前一把就抓住中年干部的胳膊。“差点让你跑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中年干部吓了一跳,猛然矮矬了一截。“别啊,我是挨打的。您别把我当小偷抓呀。”

“呵呵,误会了。不是把您当贼,看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赵振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心说你这样的马虎眼,下次还得被偷。

见中年干部还在犯糊涂,邢正义也过来说明情况,还给干部看了丢失的大信封。

看着自己的东西,中年干部竟然还不敢相信,直到他翻了提包好一阵,才搞清了失窃的事实。这一明白过来,中年干部嗫喏着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此同时,洪衍武在围观的人群里又扫了一圈儿,居然还发现了被仨小崽掏了的那俩郊区农民。这两位老兄大概从没亲眼见过警察抓小偷,正一脸新鲜样儿看得入神,也是没丝毫察觉到失窃。

洪衍武赶紧招呼他们。“两位大哥,你们的钱也都被偷了。”

两位老兄根本不信,楞了半天,才各自怀疑地摸摸了衣兜。

“啊?……扯布的钱真没了。”

“俺也是……”

事实胜于雄辩,这下又出现了俩苦瓜脸。

洪衍武怕他们着急,赶紧指向邢正义。“没事,过去说。钱都在呢。”

两位老兄眼泪差点没下来。“谢谢警察同志喽。”

这个年代的农民确实不富裕,这一声“警察同志”带着真心的感激,竟叫得洪衍武有点脸红,还怪不好意思的。

邢正义和赵振民见状都忍不住一乐,可谁也没解释,似乎都想让洪衍武先臭美一下。

可就在如此和谐的时刻。尤三却突然发出了阴阴冷笑,不合时宜地破坏了气氛。

“嘿,还真把自己当‘雷子’了?别做白日梦了,到死你也是让公安局踩的货……”

“啪!”

话刚说一半,赵振民就直接给尤三一脖拐。“有你说话的份吗!”

尤三大叫:“干嘛,轻点儿。”

“啪!!”

邢正义又给尤三一下更狠的。“你说呢!”

得,骂一句就得挨一下,整个一傻瞪眼干吃亏。尤三闭上了嘴,他算术再不好也算得过这笔帐。只不过,脸上却还是一副不忿的样子。

邢正义懒得再看尤三,转身安慰洪衍武。“甭理他,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好样的。”

赵振民也说,“对,你跟他不一样,我认你这兄弟。”

洪衍武一下睁圆了眼,他真没想到俩警察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他们对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连他自己都纳闷,就一起抓了回贼,俩警察竟真跟他论上哥们了?他们这样的新警察,不是最爱拿大吗?

不过,这些疑惑并不妨碍他现在内心热流奔涌。他看得出俩警察对他的回护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这个,百年不遇的,他竟然也生出些真心的感动来。

可就在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知是对他们“警匪合流”心生嫉妒,还是一点也见不得他的好儿。尤三冒着挨打的风险,竟不知死活又忍不住出声了。“嘿嘿,当‘针儿爷’(黑话,线人)是吧?告诉你……钱你找不回来……”

俩警察一听就火大,马上要动手再收拾尤三。

洪衍武却给他们拦住了,还冲他们挤眼笑了笑,“甭跟他制气,我来。”

说完他就搂过尤三脖子,阴着脸凑近这小子耳边。“明着告诉你,今儿就是老子带‘雷子’抓的你,连骂你的诗也是老子写的。现在送你一句话——再敢得瑟,非让你小子铁树开了花!”

明显是故意气人,尤三一听,眼里先是闪烁出讶异,然后又转为深深地怨毒。可他毕竟怕了洪衍武,也不敢再恶语相向,最后只有压抑着不平勉强撂了句。“别美,有你哭的时候。有人会找你……”

洪衍武一松手放开尤三,先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然后才故作夸张地说。“我好怕呀。你还真是咄咄逼人。不过,咄咄略显不足,逼人确实有余。”

“哈哈!”俩警察被这一语双关的奚落逗笑了。

尤三却脑袋上青筋突起。“你……”

洪衍武像完全没看到尤三的羞怒,又换作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说真的,你这身板儿能抗多久?”

尤三一愣。“什么?”

洪衍武马上变脸嘿嘿坏笑。“我是说看你脸色发青,可别冻上,还得拿热水浇你。”

这话可太损了,俩警察忍不住又都笑出了声。

相反的,尤三却被洪衍武这几次三番的言语戏弄,气得连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再不说话,只摆出个烈士样儿来,梗着脸,扬着脖儿。偏偏一阵白毛小风吹过,他的皮肤极不争气地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又过了片刻,他再也充不了大尾巴鹰了,一缩脖儿,上牙碰下牙,竟“得得得”打上了摆子。

洪衍武正意犹未尽呢,一见这景儿又补了句。“凉快吧?我早说过,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不过确实没想到,你还真被扒光了。”

“我……”尤三连血管都要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得呼呼直喘。

“哈哈!”赵振民已经彻底直不起腰了,手指着洪衍武,“你呀,都坏透了!”

邢正义也强忍着笑,“流氓习气。行了,你去把他那棉袄给他捡回来,咱们回所里去。再耽误,他非冻挺了不可。”

直到这时,一直都憋在洪衍武胸中的恶气,才算彻底撒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二头

在几个热心群众的吆喝下,围观的人群如海水般分开,让开了一条路。

只见人群中心,赵振民押着仨崽儿最先走了出来,他脸上完全是一副神气活现、志得意满的样儿。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仨盗窃团伙骨干。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一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可样子最惨的还数尤三。这小子上身只披了件捡回来的破烂棉袄,看着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鸡。而且哆哆嗦嗦佝偻着腰,只能一步一拐地走。

在这仨贼之后,再走出来的,就是负责押后的洪衍武和邢正义了。不用说,俩人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最后跟着他们走在队尾的,则是丢了东西的那仨事主。

别说,这一行十二个人排成的队伍还挺长。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他们蛇行一样穿过人群离去。

与此同时,却没人注意到,在通向火车站广场夹道入口的墙角边,还有十二个神色阴冷的主儿,正远远看着这一幕。

并排站在最前面的是俩二十出头的人。其中一个是个光头,身材敦实,一副典型的糙老爷们样貌。这主儿也没戴帽子,俩手都插在袖子里,正缩脖儿打着哈欠,一副畏寒的懒散样子。

而与光头并肩的另一个人则恰恰相反,正大敞着衣襟,却似乎一点也不冷。

要说这位不畏寒的主儿,容貌也很有特色。天生一副吊丧眼儿,说句形象的,长得就跟“哈士奇”似的。这主儿正用右手搭在眼眉前遮挡着阳光,聚精会神瞄着离去队伍的后影,看个没完。

还是光头率先开口,“邪唬,瞅见了吧?甭怪我不伸手。”

“嘿,还真是‘雷子’。”叫邪唬的吊丧眼儿终于把手放下了,却又是一通抱怨,“二头你说说,尤三这傻缺,该交月份了倒‘折’进去了。这不是成心招程爷上火吗?”

二头可不愿置评,摸了摸自己亮光光的脑袋,只哂然一笑,“你回头跟程爷说清楚啊,我可背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

“哪儿能呢?”邪唬讪笑。其实他心里清楚,自从程爷把二头身边的老兄弟挨个挖走以后,这俩把兄弟之间就不那么对付了。二头这话其实就是防着程爷找茬。可他和尤三一样,也是程爷上位后亲手提拔起来的嫡系部队。程爷没发话,他哪儿敢明确表态?因此,就只好歪歪嘴先应付着。

正在尴尬间,邪唬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问,正好转移话题。他指向远处的洪衍武问,“唉,那走在后头,穿一身破烂的小子就是踹咱们山头的主儿?”

二头点头。“你跟程爷说,帮‘雷子’灭了尤三的,是自新路的红孩儿。”

邪唬一脸不忿。“没听过。我还齐天大圣呢。程爷知道他?”

二头嘴角悄悄翘起。“这可是一年前的煽主儿,在南城名声顶尖儿。该怎么办,还是看程爷的吧。”

邪唬不信,瞪起了眼珠子。“你懵我?看那岁数,小崽儿一个。”

二头又是笑笑,“岁数大还能叫红孩儿?你是没看见,刚才就是他把尤三揍成了花瓜的……”

“爱谁谁,谁也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了,已经翻篇了东西还能捅破天?敢惹咱们,老子照样得放他三斤血。”

邪唬根本不服,说着狠话打断了二头。然后回头一个呼哨,带着他的六个手下,摇着膀子就走了。他现在第一要务,是给程爷报信。

“走好,回见。”

二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笑呵呵目送邪唬远去。可片刻后,他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阴鸷,憨厚的笑容也转为讥笑。

“切!你才混多久,还给红孩儿放血?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你都快把牛吹死了。今儿算你邪唬命好,瞅见我了。要是老子刚才藏好了,你小子不知死活往里一扑,这主儿就能给你攥出屎来……”

二头咬着牙喃喃自语,这时他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二头哥,幸亏今儿尤三没答应,要不钱放给了他,这下全完。”

二头回身,看到了一张油头滑脑的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手下的“小佛爷”滚子。

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一直挺招他喜欢。二头嘿嘿一笑,就给滚子后脑勺来了一“瓢儿”。“是啊,也算咱们命好,要不还真打水漂了。”

二头其余仨手下,一听这话也都露出笑容。这确实是一件幸事。

滚子忽然冲空场又是一指。“二头哥,你看……”

二头顺着指向看去,原来直到这时候,售票处旁边的车站派出所里才转悠出来几个警察。他们这时才发现空场上动静不对,正在刚才人群聚集的地方查问原因。其中有个细皮嫩肉大白胖子二头最熟,那就是永定门火车站有名的镇站之宝——郭大腚。

“还真够肉的,难怪叫大腚。不过对咱们来说,这还真是个千金不换的好宝贝儿。”

二头一句话,让几个人又都嘿嘿坏笑起来。

滚子转转眼珠忽然问,“唉,二头哥?今儿那俩‘雷哥’可够猛的,尤三一伙六个可全‘折’了。咱以后是不是躲着点儿啊……”

“放心,那俩‘雷子’一看就是俩嫩芽儿,而且绝不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其实,今儿我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因为认出了红孩儿,才没敢让你们动。”

二头对滚子的担心作出了解释,可答案却让手下们都很意外。

门板忍不住插嘴,“谁?是说拿脚踢趴下尤三那小子吗?他比‘雷子’还吓人?”

二头觉得门板问得点傻气,瞄他一眼。“要只凭这俩嫩‘雷子’,今儿抢也能把尤三抢出来。可偏偏有这个红孩儿在,那就纯没戏。实话告诉你,咱们加上邪唬那边一共十二个人,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十分钟揍的。今儿没让你们往上冲,你们就谢谢我吧。”

门板真有点不服气。“大哥,有那么邪性吗?你这说的忒神了。”

二头咂了下嘴。“你还不信?尤三的功夫你们都见识过,可这回他那从不落空的二起脚怎么瞎眯了?没错,这小子是练过,可踢他的那个人更练过。结果怎么样?尤三不但腿瘸了,人也肿了。”

扎枪跟着赞同,“是厉害唉,尤三成天仗着练过成天牛哄哄的,好像咱们这儿除了程爷就是他了,还真没想到今儿让人揍的这么惨……”

门板却又抬杠,“可双拳难敌四手啊?好汉也架不住人多……”

二头知道门板一向爱犯轴(土语,指脾气执拗),不耐烦地打断。“废话,要是不能以寡敌众还叫什么好汉?一般能打的,一人能应付三五个的就算牛叉的了。你们谁听说过碴架,一人能干挺十来个的?告诉你,红孩儿就行。你小子就开眼吧,跟人家比,你见过的所谓英雄豪杰,那点能耐都只是蛤蟆跳。”

一说完这话,二头见除了大眼儿灯,剩下的仨手下听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们都不信。他也懒得再磨牙了,索性拉大眼儿灯当代言人。“眼儿哥,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给他们说说。”

大眼儿灯的绰号是因为长了一对特别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岁数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过二头的“佛爷”中资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门混饭吃的时间比二头都长,连二头也得叫他哥哥。因为江湖经验足而且为人老成,从不夸大其词。所以他说的话,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儿灯还是滚子的授艺师傅。

大眼儿灯对二头的要求倒是没推辞,他表情木纳,缓缓发言。“红孩儿是自新路那片儿的,煽起来就头两三年的事儿。年纪小,人挺狂,刚出道儿就号称‘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纸坊,摔永定门,一根擀面棍捅天桥儿,大院儿的全灭。’把周边的地界都得罪光了。可不论哪片儿的人找他,结果却都是一个字——‘折’。这不是说打输了,而是真折,敢上门找他‘练’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算好的,要知道,被红孩儿踢断腿的可不只三四个人了。红孩儿也确实手硬,在南城就没输过一场。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儿闹,就连白广路总参大院和水电部的孩子也都让他打怕了,被他收拾过的知名的玩主更多不胜数。就我知道的,这小子干趴下了南樱桃园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断了南横街扣子的胳膊,扇过西四小五十八个大嘴巴,灭过先农坛大河流、小河流哥儿俩。就连咱们这儿以前的‘把子’,争地盘时和他走跤也输了。总之,这红孩儿打架从不肯吃亏,也从没吃过亏,是个人见人怕的祸头子。”

大眼儿灯一板一眼说完,之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又不言语了,这样反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而滚子,门板,扎枪仨人听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没输过一场?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也忒传奇了。

二头见几个手下终于信了,这才又补充了几句。“红孩儿还有一个哥们儿叫陈大棒槌,那也是个生主儿。不是和你们吹,前年夏天我亲眼所见,在右安门石桥上,这哥儿俩只凭一人一根红枣木擀面仗,就把右外老褡裢二十来口子全楔护城河里去了。那可真是俩牲口,纯靠生滚,连摔带打,就没一人能近身的。最后他们楞逼着老褡裢磕了仨响头才放这孙子上岸,那份儿可大了去了。”

一听这话,几个手下不由都咽了口吐沫,目露神往。

滚子却又问,“那照这么说,红孩儿是‘老炮儿’了?”

不想二头却摇头。“红孩儿混得时间太浅,资历不够。不过,就是‘老炮儿’也不敢惹他。”

几个手下一听,又都露出诧异的眼光。

二头只好继续解释。“‘老炮儿’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那就是江湖经验丰富,朋友多路子广。可要是赶上碴锛的话,‘老炮儿’也得靠底下兄弟帮衬,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红孩儿基本就靠他自己的俩拳头。‘老炮儿’要和他码上,或许暂时靠人头熟面子大,能拉来大批人马居于上风。但别忘了,谁都有落单的时候,总不能天天把集团军带在身边吧。要是只带着三四个人儿,那对红孩儿来说根本没用。一旦被逮着,可就只能由着人家搓弄了。现在都明白了吧?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敢惹红孩儿,事后报复你就躲不过去。要不是因为这个,就红孩儿这小岁数,凭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两条线儿的‘把子’?”

一听两路公交线的“把子”,几个人全不言声了,谁都明白这份量,那是得包裹着多少腥风血雨才能达到的高度。

看着几个手下面露惊悸,终于在意起来,二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跟你们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而是为了教给你们一个道理。在江湖上混,不打奸,不打坏,专打不长眼。以后都得给我把眼睁大喽,擦亮喽,看准人再下菜碟。你们就吸取教训吧,别跟尤三那傻东西似的,不识真神给自己找雷嘬。”

“是喽。”除了大眼儿灯还沉默着,几个手下齐齐答应。

二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再提醒你们,‘红孩儿’这仨字可只有星星级的‘老炮’才能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门的八叉都是平辈相称。换咱们,连我在内都得称红爷。别忘了,红孩儿可就住自新路,地头和咱们接着,以后难免遇见碰上。以后甭管什么事,见着这位小爷都客气着点儿,别自找不痛快。”

“噢。”又是三声齐应。

“唉?二头哥,可这回红孩儿坏了大规矩,程爷必须得找回来呀?”滚子又问。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来吗?看吧,这会可热闹喽,够他闹心的。管吧,红孩儿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没法和底下人交待。况且,就冲他对40路还惦记着,这位小爷回来后还未必肯放过他呢?咱们程爷屁股下的这把椅子,现在坐着可不那么舒服喽。”二头说着就笑了,是真心实意从里到外的乐。

“不是。我是说咱们也是程爷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点卯吗?到时候……”

滚子边解释边犯愁,可不等他说完,二头嗤笑着又给了他一“瓢儿”。

“傻啊你。出工不出力会吗?再不成,动手时候学耗子溜边儿总会吧?你真欠火候呢,还是跟皮子多学着点儿吧。”

“皮子?”滚子不由睁大了眼。“二头哥,你说……”

二头哈哈大笑。“傻小子,刚才眼儿哥早在人堆儿里瞅见皮子了。那老小子鬼精,一见红孩儿,就倒撅着腚,从人腿底下爬出去溜了。回头你看吧,这孙子肯定找个借口,说没听见尤三的招呼。”

二头说着又转向门板和扎枪,“还有你们,赶上这种时候都机灵着点。宁可学皮子狼狈点儿,也别傻实在,把自己填进去。”

说到这里,二头倒有点动情了,“别看你们仨跟我时间都不长,可咱们凑在一起是缘分。今儿我跟你们说几句实的。我和你们做兄弟就两条,一是保证咱们这口锅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不缺胳膊少腿。以后有好处咱们务必争先,有危险让别人去。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不能拿你们的血去换饭吃。谁让你们跟了我呢?要说起来,像我滚了这么多年,也就现在才明白怎么回事。我现在就是个窝囊废,不会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也不会再和什么人硬磕。你们要是谁觉得跟着我这样的大哥窝囊,要奔远大前程趁早说,我决不拦着。可我还告诉你们,偏门这条道儿不好走,别去羡慕那些冲在前面的。辉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无论你们以后跟谁,可千万别信什么哥们儿弟兄,也千万别拜什么把兄弟,更别哭着喊着两肋插刀,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那都是瞎掰。关键时刻,算计你的就是把兄弟……”

不知道触动了心底哪儿根弦儿,二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门板、扎枪和滚子面面相窥,他们感动之余都听出二头似是触动了某种旧日伤情。虽然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爷有关,可他们对这些事的内情实在不太清楚,根本没法答话,也就只得低下头保持沉默……

旁边的大眼儿灯看了看哽咽的二头,眼神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今天二头的话,哪儿听哪儿了。谁要是敢外面瞎说,小心犯规矩。”

说完,大眼儿灯用眼神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又警告似的举起了右手。

门板、扎枪和滚子全都一个寒颤。

大眼儿灯的右手上,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该长手指头的地方可全是光秃秃的。

第三十六章得胜归来

总盼有朝一日能亲手抓个贼送进派出所,赵振民和邢正义今天可算是心想事成了。

在押解犯人这一路上,俩人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完全是哼着《打靶归来》走回来的。特别是当走进东庄派出所大门的一瞬间,俩人简直都美得冒泡了,全是小胸脯挺着,腰板拔着。看那个神气劲儿,要有人扇一扇子,他们能飞天上去。就这样,保持着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们一直走进了里院。说巧不巧,刚好碰上秦所长。

其实,秦所长也是刚带队回来不久。俩小时前,他一发现邢正义和赵振民偷跑出去,就猜到他们想私自行动。可他刚带上人去找他们,还没出胡同口就遇到了来报案的治保主任。一听说有人溜门撬锁,中午二条16号院儿被偷了三家,秦所长也就顾不上别的了,赶紧带着人去勘察现场。

可惜的是,忙了大半天却毫无线索,秦所长回来这正烦呢,在院里溜达了两圈,刚想进屋弄口水喝。偏巧听见了动静这么一抬头,结果正看见赵振民打头,乐呵呵带着仨背吊着胳膊,鼻青脸肿的小子走进了里院儿。

秦所长一眼就楞了,全没想到赵振民后面竟然又跟进来一对铐在一起的。他再往后瞧,哟嗬,居然还有人,又进院一个双手戴铐,袒胸露怀披着件破棉袄的主儿。

乍一看这个人,秦所长还奇怪呢,心说抓个“盲流”怎么还上铐啊?可再细一看,这人可比“盲流”惨多了,不仅被冻得脸色发青,能见着肉的地方就没有不肿的,连头带脚除了灰就是脏土,看着就跟只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

等等,这可是够六个人了。难不成跑了的那伙贼还真让这俩小子逮着了?

一动这心思,秦所长自己都吓自己一跳。他再仔细这么一端详,这几个人的体貌特征完全符合,可不就是那伙贼嘛。

邪门了。一个没跑?嘿,这俩小子可真是两员福将!

秦所长差点乐开了花。中午二十多人围堵都没能抓住的贼,没想到隔了没俩小时,就让手艺还没出师的邢正义和赵振民冒了一泡。他正想开口问问详细过程,可此时邢正义这个被开了瓢的“福将”刚好进院,身上的血迹一下就把他吓坏了。

任凭邢正义怎么解释也没用,秦所长不由分说,先仔仔细细查验了一下邢正义头上的伤。

“你小子可真是玩命啊,这伤口一定得去医院处理。暂时不流血了,可估计要缝几针,别大意了。”看完伤口,秦所长心疼地嘱咐邢正义,紧张和关心溢于言表。

邢正义还是第一次听见铁铮铮的老所长如此柔和的语调,这个大小伙子的眼圈登时红了。“秦所长,我笨点儿,受了伤给您丢人了。可我真喜欢干公安,以后决不再给您丢人……”

秦所长却笑着摇头,语气里带出了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说什么呢?臭小子,你够争气的。我把话放这儿,你肯定有出息。”

邢正义一下被夸了个大红脸,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他想起来洪衍武来,赶紧介绍给秦所长。

秦所长刚才光顾着给邢正义验伤了,只粗看了洪衍武几眼,还以为是个在郊区插队的普通知青。这时听说是帮俩警察抓贼的人,赶紧来热情握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后面的仨事主又走进了院儿。而这时候,孙副所长隔着窗户看见这支奇怪队伍的,也从屋里走出来盘问。

赵振民本来就爱白活,当着俩所长的面可真搂不住了,兴高采烈就拉开了话匣子,开始卖弄抓贼的经过。当然,说辞已和洪衍武商量好了,抓首犯的功劳算在了邢正义头上。

洪衍武对此可毫无芥蒂,笑眯眯地听着。反倒邢正义很不平静,心里觉着欠了洪衍武老大一份人情。

很快,事情全过程讲述完毕。

孙副所长听完脸色阴晴不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秦所长却激动坏了,一手一个猛拍邢正义和赵振民的肩膀。“你们就是俩胆大包天的楞小子。这才几天,就敢自己抓人,而且还一抓六个?怎么样,吃着苦头知道厉害了吧。”

字面意思似乎是在嗔怪,但实际却是对俩人毫不掩饰的喜爱。秦所长是那么高兴,笑容里浸透了对后辈民警的深深期待和欣赏。

不过正因为如此,心虚的邢正义反更觉得受之有愧,正想解释几句,却不想赵振民腆着肚儿更吹起来了。

“小意思。咱们人民警察怕坏人还行?罪犯越凶,对社会危害就越大,咱们就越要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秦所长当然知道赵振民是在穷得瑟,不过鉴于勇气可嘉,这心气还是要鼓励一下的。

“好小子,够能白话的。不过只要有这股子劲儿,将来准没错。”

经秦所长这么一肯定,赵振民美得直晃脑袋,更得意忘形了。

邢正义却没这么厚的脸皮,他自知立功水分太大,于是检讨起自身的不足。“秦所长,通过这次抓捕,我算明白您教我们的东西有多重要了。我们的实际经验差太远了,这次全靠运气,以后可更得踏踏实实地跟您学了。”

秦所长眼睛一亮。觉得邢正义不骄不躁,更是个好苗子。忍不住由衷地夸奖。“立了功还能从自己身上找不足?行。有股子钻劲儿。”

邢正义被这么一夸可彻底不好意思了,摸起了后脑勺。

秦所长见状不由大笑,接着就把邢正义和赵振民拉到身边,亲自给每人点了一支烟,以示鼓励。

当俩个新入行的警察点燃香烟,满怀激动吸第一口的时候,他们万没想到,此时秦所长竟特意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嘱咐他们。

“你们俩都给我记着,以后再见着掏刀子的一定躲着点,可别像这回再直着冲了,多用心眼儿,听见没有?”

邢正义和赵振民一下愣住了。一直以来,不管公校还是派出所,哪儿都是要求他们越有危险就越要上,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要他们避让危险的话。

看出俩人的费解,秦所长又解释了一句。“罪犯跑了以后还能抓,可我得对得起你们的父母。”

听到这句话,邢正义和赵振民又都猛嘬了一口烟,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如果单从职业要求出发,他们确实还有点儿没想明白。但确定的是,秦所长这绝对是实打实在为他们着想。能碰上这样的所长,怎么也是福分。

办公室里的民警和工人民兵们这会儿也都得着了信。听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居然把中午逃脱的反革命盗窃团伙一勺烩了,大家伙儿既羡慕又惊讶,全都放下手里的事儿,纷纷出屋来看他们和犯人。

内勤大刘一见面就感觉赵振民的眼睛发红,故意逗他。

“哟,振民,你眼睛怎么了?哭一鼻子?”

赵振民早和大刘逗惯了。“这是哭的?告诉你,我这是盯‘佛爷’盯的,现在我这眼睛还疼呢。”

“哈哈,有这么邪门吗?看会儿贼还能把眼睛看成这样?”

“大刘,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斜着眼儿盯半小时试巴试巴?”

“我说的呢,还以为你让几个‘佛爷’给打了,委屈的呢。”

“他们能打得了我?吹呢。”

赵振民见人一多,指着寸头和大个儿又开始臭显。“看见没有,这俩小子,我亲手铐住的。”

接着他一指尤三,又替邢正义吹。“这小子可是首犯。为了逃跑,衣裳都不要了,顽抗。要不是正义,谁按得住他?”

“牛,振民,你和正义都够牛的。一人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

“你们公校毕业生是不一样啊?真给咱们所提气。”

“入党提干可别忘了请客啊?别再弄几包‘北海’糊弄我们。”

民警们纷纷热闹地鼓噪起来,工人民兵们也跟着起哄,院子里一片欢乐喜庆的气氛。

可唯独旁观的孙副所长,脸拉得跟驴脸似的,都快耷拉地上了。没错,这“坏水儿”就是见不得大家高兴。而且,他也正在替去分局开会的“悠忽儿”发愁呢。

看他们得意的。等田连长回来可怎么下台啊?难不成还真给邢正义立功吗?

今儿可真邪了,这俩小子走了狗史运了。

在孙副所长咬牙切齿中,赵振民又手舞足蹈又吹了老半天。直到他在人群里看到洪衍武,才忽然想起了答应过的表扬信。愧疚中,他老脸一红,马上拉过洪衍武给大伙介绍。

“各位注意了,能抓住这个盗窃团伙,可全靠这位兄弟帮了大忙。而且今儿要不是他推开我,我非得挨一刀。秦所长,您得给封表扬信啊,这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同志。”

一听洪衍武救了赵振民,民警中间立刻响起一片赞声。大伙儿纷纷上前和洪衍武握手拥抱。

“小伙子,你真是好样的。是得写信好好表扬表扬。”

“真勇敢。你是工厂的吗?受过民兵训练吧?”

“谢谢你小同志,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京城的贼也就没几天蹦头儿了。”

公安工作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民警们完全是出于真心,由衷地感谢洪衍武救助了自己的同志。而洪衍武也在这些民警温暖的手里和大力的拥抱中,第一次感觉到这些身穿‘老虎皮’的人,竟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可唯一让他尴尬的是,民警们都是直性情,人越围越多。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赵振民在旁边看得呵呵直笑,总算他和邢正义挤了进去,把洪衍武拥在中间护着,才结束了这种热情的问候。

最后,还是秦所长过来和洪衍武再次握了手,并和蔼地询问。“表扬信当然是要写的。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是插队的还是工作了?”

这是很正式的询问。洪衍武没多想,按照劳教农场里的规矩,先站直身体一个立正,然后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后,才拿出证明文件。“报告政府,解教人员洪衍武教养期满回京探亲,这是我的解教证明和请假证明……”

在这个院儿里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也没人不清楚洪衍武的话代表什么意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每个人都张大了嘴。而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更让秦所长脸色发僵。吃惊之余,更控制不住地一阵猛烈咳嗽。

其实,洪衍武也打心眼里不愿意这样。但他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身处这个时代就要有这种觉悟。虽然他已经解教了,但只要遇到穿着官衣的人,他必须得深深地鞠躬表示致意,否则这些人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就会产生不满。如果他胆敢隐藏身份,那被查出来后果更严重。

而此情此景,孙副所长却精神为之一振。他眨了眨小眼睛,抢着拿走了洪衍武手里的材料,并很感兴趣地当场翻看起来。

第三十七章家庭出身

院子里气氛很尴尬,知道了洪衍武是两劳人员,许多很多民警和工人民兵开始小声议论,谁都拿不准是否还应该给洪衍武写表扬信。

面对这种态度的转变,赵振民挠了挠头,忍不住为洪衍武抱不平了。

“嘿~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这兄弟劳教过又怎么了?解教人员做了好事才更应该表扬。秦所长,您不是说警察的首要职责就是把犯过错误的人改造好嘛?事实证明,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错……”

秦所长皱着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没听见。

而孙副所长这时已把洪衍武的材料细细地看过一遍。一听赵振民这话,他抬起头,笑里藏刀地讥讽。“行啊赵振民,你跟劳教份子真是打成一片啊,都称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民警察吧?”

这一句话就堵住了赵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义,脸色也同时变得异常难看。

洪衍武心里也是一紧,看出了苗头有点不妙。

这个插话的什么“孙子”副所长,像是和那俩警察不对盘儿,这事弄不好要砸锅。

果然,“孙子”副所长就像注视某种物品似的瞄着他,并且语气阴森地追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脑袋里就是一炸。这可是最要命的问题,他怎么偏偏给忘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更大的政治污点,那就是从一生出来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没在这个年代生活过的人或许不知,在这个特殊的岁月,社会成员都会被划分区别。而这种划分早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特别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家庭出身更是成为社会等级的唯一划分标准。它不仅能影响人们的生活,更能决定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比如上学、招工、参军、提干、搞政治工作、婚姻问题、评选先进和劳模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得凭家庭成份说话。而且这种评判标准渗透进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根本无处可躲。

要往上说,对解决组织问题至关重要。比如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入团、入党,不仅要往上严查三代,还必须都得是纯红色才能过关。要是往下说,哪怕是身在劳教农场,家庭出身好的教养也会被视作人民内部矛盾,常被用来帮助劳教干部管理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养。

就在这一刻,洪衍武记忆里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隐痛和折辱,全被清晰地唤醒了。

“记着,别跟那小崽子玩,不听话揍你。他爸是资本家,是旧社会的有钱人,有钱人剥削穷人,就是坏人。”

洪衍武儿时的时候,亲耳听见福儒里的街坊们是这么训诫他们孩子们的。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家庭出身,可这个玩意儿却已经开始让他被别人排斥了。

“切,你能跟我比吗?我爷爷是拉洋车的,我爸是蹬三轮的。你丫一‘黑五类’还想加入‘红小兵’?作梦去吧。”

黑子趾高气扬地显摆着刚戴在他左臂上的菱形臂章(1967年12月22日,红小兵正式取代少先队,成为全国少年儿童唯一合法的基层组织。它的标志最初是一种红底金边金字的菱形臂章,用别针别在左衣袖种牛痘的位置。这种臂章原是棉质的,不禁脏,要到综合修理部压一个塑料膜,后改成塑料制品。因其形状和材质,民间俗称“片儿汤”。),尽管黑子考试总不及格,还蹲了两年班,可“自来红”的家庭出身还是让黑子顺利成为了伟大领袖的红小兵。当黑子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举行加入红小兵的仪式,兴高采烈地把新发的臂章往袖子上别的时候,洪衍武却只能躲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眼巴巴看着。当时他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唯一的感触,就是觉着像黑子爸那样的爹才是了不起的父亲。相比较,他资本家的爸爸简直不如人家蹬三轮的一根小手指头。

“狗崽子,洪衍武,长白毛,白毛绿,吃了垃圾放狗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几个男生最先养成了追着洪衍武,用顺口溜骂他的习惯。而逐渐的,班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享受欺负他的乐趣。他们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他们还往厕所里扔砖头,把他的身上溅满了屎尿。到了他小学毕业的时候,这些既快乐又有趣的游戏几乎使全班的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顶。

“打死丫头养的,资本家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就丫偷的。”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挥舞着擀面杖和炒勺叫骂着追来,洪衍武则在前面像一条流浪动物一样抱头逃窜。这些人追他是因为学校食堂丢了六个鸡蛋,而他当时蹲在食堂旁的原因,只是想就着饭菜的香味啃他的凉窝头。他不是没想过解释清楚,他已经对他们发了誓,甚至还允许他们搜他的身。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想抓着他白白揍他一顿,所以他才被逼得不得不跑。但沿途中却有更多的学生参与了这场围追堵截,他们用煤块、泥巴追着扔他。他的屁股、后背、后脑勺全都在疼,可这些人却在哈哈大笑,拿他的痛苦取乐,像是在参与一场快乐之极的游戏。而他只能尽全力飞跑,想尽办法曲里拐弯地跑。绝不能摔倒!快点!再快点!

随着洪衍武的成长,这种类似遭遇越来越多,让他对家庭出身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随时会有一大滩黑泥朝他摔过来,或是墨水笔的墨水甩过来,而父母能安慰他的话只有一句“别惹事,躲着他们”……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家院门外会贴满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滴墨如血的大字报,让他一眼看见就不寒而栗……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可以随意往他的母亲身上扔石头,把她身体打得青肿还直冒血丝……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父亲的胸前要挂上一个黑字红叉的大牌子,会被铁丝勒破脖子,然后屈辱地被推来搡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许多人可以高喊着“打倒!”,然后随便进出他家里,用各种革命方式触及他父母的皮肉和他们的灵魂……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所有的家人都会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妹妹会被同学啐得一身痰迹,二哥上山下乡会被分配到最穷最苦的地方,大哥分配工作时只能去个最差的小厂,母亲每天都要凌晨三点起床替父亲扫一整条街,父亲即使拖着病体也得戴着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高帽子去挨批斗……

家庭出身不好,让他的全家人只配享有一个权力,就是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咀嚼痛苦。

孙副所长见洪衍武半天沉默不语,不由警惕起来。他用针一样的目光刺着洪衍武的脸,放大了嗓门催促喝问。“快说!你到底什么出身?”

这一声尖刻又轻蔑的逼问,让洪衍武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烂衣服。

怎么办?扯谎吗?

不,他现在无疑已经引起了眼前这个“孙子”所长的怀疑,绝对无法糊弄过关。要是谎报家庭出身被抓住,可就不是普通问题了。

可他要是承认了,就凭这老小子拿腔拿调那揍性,一看就是那种动不动喜欢上纲上线,拿手上的权力整人的主儿。

这种人他见过,当初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个德行。满嘴阶级斗争,就显他革命。那小子是厨房的值班员,在他帮厨时候仗着劳教干部给的一点小权力故意刁难他,结果傻缺楞让他给打哭了。再见面自然就老实透顶,也不敢再提什么“打倒地富反坏右”了。敢情所有的革命激情全是装的,草包一个……

想到这里,洪衍武脸色阴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攥紧了拳头。可他的理智又马上阻止他,不,绝对不能发作,那绝对是找死。

道理不用说,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王八蛋再不怀好意,他也不能打。不仅不能打,就是这个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他都得认,而且还得乖乖地装熊。谁让他是个强劳加黑五类子女的“双料”呢?

洪衍武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松开了已经攥得血脉贲张的拳头。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潮湿,手仍在因为愤怒而抖动,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团一样憋屈。这种内心的斗争简直比真打上一架还要辛苦。

他注意到现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层层地剥皮拆骨。赵振民和邢正义的眼神里既包含着担心又不无吃惊,这让他更加难受,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变对他的态度。

算了,都无所谓了。装孙子就装孙子,他原本不就习惯了这样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长舒一口气,恭顺地垂下头,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面前那个可憎的“孙子”所长,重新说出了上辈子蹂躏了他近二十年的那三个字。

“资本家。”

只是三个字,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转瞬间周围空气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上。

唯有孙副所长呈现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轻蔑样子,得意得就像个得胜的将军。

“切,原来是个狗崽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辱骂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使他刚压下的戾气几乎就要失控。但他随后却发现,这句话竟不是出自孙副所长口中,而是身后传来的。

洪衍武怒目转头,眼神凌厉。

是尤三。

只见这小子正挑衅地仰着下巴颏,眼神里充满了讥讽,一张青肿的丑脸上全是恶毒的嘲笑。

洪衍武心里,此时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还是揍丫揍轻了!

第三十八章扣押

东庄派出所的里院儿空空荡荡,偌大的院子,只有洪衍武一个人站在当间儿那棵大榆树下。而此时,在他右前方的所长办公室里,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其结果,将决定他是否会被扣在派出所里过夜。

洪衍武实在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化到这一步。

在得知洪衍武的家庭出身后,那位“孙子”副所长坚决反对写表扬信。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尤三居然趁机反咬一口,说洪衍武也是个“佛爷”,是因为和他们争抢目标结了仇才举报他们。还说洪衍武帮助办案,实际上是在利用公安机关实施流氓报复。

民警和工人民兵们听了不禁一片哗然。幸好秦所长赶紧让工人民兵把所有犯人关押起来,尤三这个搅屎棍子才没能把事情搅得更乱。

但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尤三虽被带下去了,可他说的话却给了孙副所长借机生事的借口。孙副所长正好以此为由下令扣押洪衍武,还声称要仔细审查分辨,决不能让一个犯罪份子从人民警察的眼皮下蒙混过关。

民警们面面相觑,此时都为了难。抓吧?洪衍武明明是有功人员,而且用实际行动救了自己的同志。不抓吧?这尤三说的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假难辨。况且孙副所长还拿洪衍武的家庭出身说事,如不服从命令,恐怕会被上纲上线,扣上帽子。

赵振民眼见不妙,用眼神向秦所长求助。可秦所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最可气的是,孙副所长看到此情此景,故意使坏,竟然点名要赵振民亲自去给洪衍武上铐。

赵振民一下傻了眼。被逼无奈下,只得憋出个歪招来应付——装晕。

赵振民最不怕丢人,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抱着旁边一个民警的右腿就嚎上了,声称抓人的时候被犯罪份子打伤了头。现在伤势发作,是脑震荡。

不过这招实在太假,谁都看得出是装的。民警们都快笑岔气了,也把孙副所长气得够呛。可赵振民确实刚抓了贼,他豁出去不要脸,硬拿这个当借口,还真拿他干没辙。

孙副所长搓了半天手,也只好把小账暂时记在心里,转而命令大刘去给洪衍武上铐。

要说大刘更冤,没招谁没惹谁就凭空麻烦上身。铐吧?有点对不住哥们。可要是不听命令?他又不能拉下脸去学赵振民装神弄鬼。两相权衡,大刘在满含歉意地看了赵振民一眼后,也只有极不情愿地去执行命令。

旁观中,洪衍武心里同样清楚。他见赵振民宁可当众耍赖也不愿意铐他,意外之余也很是感动。虽然这种消极抵抗帮不了他,可这份心意他却不能不承情。所以,当大刘掏出了铐子,他已自觉把双手伸出。他觉得赵振民这人可交,哪怕为了这份“局气”(黑话,指仗义,正经,守规矩),他也不打算再找麻烦。

然而就在洪衍武打算认命的时候,没人能想到,从他的身后竟然毫无征兆地走出一个身影,一把推开了大刘拿着手铐的手。

是他!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言声的邢正义!

洪衍武当时就楞住了。

要说邢正义还真够鲁的。阻拦大刘之后,他为了替洪衍武打抱不平,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场,向孙副所长开了炮。那一句句毫不客气的质问直戳孙副所长心窝子。孙副所长激怒之下,俩人发生了剧烈争吵。

洪衍武自然是不知邢正义有和领导比嗓门大的前科。况且他一直觉得,在俩警察中赵振民应该和他更亲近些。而邢正义似乎一向都不太待见他。因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冷面警察会如此毫不顾忌地维护他,甚至不要前程直接对抗上级领导,做出了连赵振民都不敢干的事。

眼见矛盾激化,事情即将闹得无法收拾。关键时刻,还是秦所长一声大吼才镇住了针锋相对的俩人。接着,秦所长就寒起了脸,要他们全都闭嘴,去办公室谈。

秦所长毕竟是正职所长,又是干了十几年的老警,这么一绷脸,还真是不怒自威。

于是,孙副所长首先脸色铁青地走进所长办公室。而随后邢正义在赵振民的劝说下,也虎着一张脸跟进去了。再然后,包括赵振民在内,所有想留下来看热闹的无关人员,全都被秦所长一瞪眼给吓跑了。最后,秦所长本人,在看着洪衍武叹了口气后,也走进了办公室。

就这样,洪衍武被孤零零留在外面,独自站在树下等候处理。

讨论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在秦所长进屋之后,屋里很快就传出了邢正义和孙副所长的争吵声

洪衍武一直注视着所长办公室的绿漆木门。不过由于玻璃窗反光和屋里炉火造成的蒸汽,一点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好在争论的声音大,院子里又清净,屋里的对话倒能听得一清二楚。

“孙所长,我就是想不通。你凭什么反对给洪衍武写表扬信?凭什么要抓帮助我们的人?”

邢正义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可洪衍武听到耳朵里,却是一阵温暖。

“这不明摆着嘛?他有前科,又是个高成分,哪会有什么好心?你们都被利用了。要按我说,必须把这个洪什么武扣下好好查查。要说不清楚怎么回事?行,咱慢慢聊,这儿管饭……”

这个女了女气的小尖嗓,说的话也操蛋,自然是孙副所长。

“洪衍武是解教人员。”

“解教人员?那当初为什么会被收容教养?”

“受‘******’毒害的人还少吗?很多人都沾染了一些恶习。况且他现在已经被改造好了……”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铸就了的废铁,出了窑的烂砖。”

“他不是废铁,不是烂砖,是人,人,人!”

邢正义突然间激动地大叫起来,那悲怆的声音显然是在替洪衍武感到憋屈。可孙副所长不甘示弱,跟着也火了,拍着桌子大吼起来。再之后,就是秦所长充满威严的声音,命令两个情绪失控的人都要冷静。

这些动静一丝不拉,都传进了洪衍武的耳朵,就凭邢正义替他愤愤不平的一句话,他的心已经烧得滚烫。

他不由想起他把尤三摔挺了的时候,邢正义看过来那欣赏的一眼。

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今天帮忙抓了尤三吗?是意气相投还是知恩图报?或者是冲动下的仗义执言?这小子是傻大胆儿还是真不在乎?

吃惊、不解、佩服、感动、欣慰,各种复杂难明的滋味儿一股脑地从洪衍武的心底冒了出来……

经过几分钟短暂的平静,屋里才再次传出孙副所长拿腔拿调的的声音。

“邢正义同志,我们从现在起有理说理,都不要再激动好不好?”

“那就请说吧,我洗耳恭听。”邢正义的声音不高,温度却在零下,对抗情绪依然明显。

“我发现你的思想立场真有问题,这样下去你会犯严重的错误……”

“错误?洪衍武帮了我们。我们不信他,难道还要相信尤三吗?”

“当然是这样。”孙副所长的声调一下拉得很高,话说得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可能你认为帮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过我想问问你,难道尤三说的话就一点可能性没有吗?我恰恰认为他说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从家庭背景的角度出发,尤三反倒更值得我们信任……”

后面的话不用再听,猜都能猜出来,洪衍武没办法不感到委屈和窝火。好歹他是帮着公安抓贼的人,可在这位孙副所长的眼里,他居然连尤三那种真正的罪犯都不如。不就因为他是个劳教份子,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吗?

像这种只凭臆断就直接把他当成垃圾的人,他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类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总是会判他有错。即使查明他是有功无过也会说他有错。

像他们这种人总是觉得,即使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也会成天琢磨着做坏事。他们断定他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所以他被怀疑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当然可以随意教训他,让他怎样就怎样,他们谁都可以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所有那些警告、训诫、猜疑和注意事项天生就是用来管他的。“把手伸出来”、“蹲到墙边去”、“老实交代”,这些话都是为他准备的。即便就是抓错了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有异议,也没处去抗议。

洪衍武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里那个“孙子”副所长那副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尊荣。他愤愤冲房门啐了口吐沫。

屋里谈话在继续,邢正义明显有些生气了,话是照直了跩出来的。

“你别老拿尤三的话说事,那纯粹是诬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这是黑白颠倒!”

孙副所长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说的什么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敌我不分呢?我看你的立场真的有问题,必须好好检讨你的思想。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立功就可以不把领导放眼里了。就凭你庇护这么一个出身的流氓,我就能毁你前程!”

这最后一嗓子喊出了泼妇声儿。在外面的洪衍武不由担心起来。这老小子似乎真被惹急了。要是邢正义丢了前程怎么办?他可背不起这么大的人情债。

“老孙,何必呢?邢正义这小子就是狗怂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先消消气……”

屋里总算响起了秦所长的声音,洪衍武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他心里,秦所长虽然对那个孙副所长拿不住,有点窝囊。但他早感觉到秦所长是个好人,绝不会不管邢正义。

凭什么这么说?

当然凭邢正义和赵振民对秦所长的尊重,值得他们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坏人。更何况秦所长进办公室前回身望他那一眼,眼神里全是怜悯和可惜,让他一下就想起了薛大爷。或许,老警身上都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又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老孙,你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要不,按你的意见先不给表扬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说。不过那个洪衍武,我们还是放了吧。虽然他是个劳教份子,可问题就在于他有解教证明书,他是按规定返京的,并不是逃出来的。要是这样就把他扣押了,最后如果查清楚他没问题怎么办?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举动还是可以说明他的改造态度的,要是别人一问,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帮助了咱们民警办案,那就更荒唐了……”

洪衍武继续聆听着,正如所料,秦所长不仅帮邢正义打圆场,并且还在替他说话。可惜事与愿违,秦所长虽然是诚心诚意想用讲道理解决问题,但孙副所长却似乎误会了,一点不容他再说下去。

“别说了,够了,足够了!老秦啊老秦,你让邢正义在前面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后面灭火扮好人,还想像中午那样再耍弄我一次?告诉你们,别想趁田连长不在,给我搞突袭。你们俩配合倒挺默契,可这次我不上你们当了。”

孙副所长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让秦所长一下就没了声儿。

这还不算完,孙副所长似乎已经不在乎撕破脸了,继续恶狠狠地大喊。“你还别跟我绕政策,玩这个我可比你老秦行。还什么改造态度不错!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只有你们这样的傻冒,才会认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孙的,你骂谁?”邢正义因秦所长受辱而愤怒,一下就急了。

没有任何回答。

紧跟着“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在玻璃的颤动中,那位骂了人的孙副所长满面怨怒,急急从所长办公室冲了出来。可就在他刚要低头走下台阶的时候,看到树下的洪衍武,却又站住了。

孙副所长对洪衍武只撇了一眼,那一皱眉间的眼神,极尽鄙夷蔑视。紧跟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掉过头冲着办公室大喊。“我最后警告你们,不仅表扬信不能写,人也坚决不能放。你们要敢一意孤行,等田连长回来,后果自负!”

说完,他理也不理邢正义的愤怒,掉头就走。在经过洪衍武的面前时,他更是带着不屑,重重冷哼了一声。

就这样,洪衍武眼睁睁看着孙副所长离去,直到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吐光似的,长长舒出一口气。

说心里话,他刚才真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忍住了没把这老小子当场抽筋扒皮,活活掐死。

刚才受辱时,如果谁要说他心中怀着什么“欲进步需思退步,若着手先虑放手,”或是“忍辱负重,以屈求伸”之类胸襟宽广、深谋远虑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现在纯粹就是在忍气吞声!

可他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没有这个孙副所长,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人这样对待他,并且处处都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说真的,他早已经看清楚了。当那个大刘要铐他的时候,可对他并没多少愧疚,而其他的人看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自从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义、赵振民和秦所长,整个东庄派出所的民警对他的热情已不复存在,多半都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他根本无能为力。家庭出身这东西太厉害了,能把人死死地钉在某种特殊人群的行列里。只要他背着这个倒霉的家庭出身,就只能一直持续着倒霉下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双料”的“高成分”,这足以让他享受到任何不讲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

洪衍武不能不面露苦笑。他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可他却注定仍要受到这个时代某些规律的限制。而面对这种状况,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安心做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

是的,他打心眼里感激邢正义的仗义执言和秦所长对他的回护。可想必他们现在也没办法了吧?他们还在替他的事为难吗?他会被关多久呢?五天还是十天?

真没想到,回家前还得先去号儿里待几天,这大概就是他帮“雷子”的报应。

太可笑了,亏得他异想天开还想要什么表扬信当作护身符。

可这又怪谁呢?全是他活该自找。

忽地,树上和房檐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冲天而起。

洪衍武闻声抬头,看着那些麻雀展翅高飞逐渐远去,他渐渐地痴了。

此时,院儿里一片寂静,除了被风吹动的树枝和天上的白云,也只有从各屋烟囱里冒出的烟雾缓缓在动了……

第三十九章决定

门重重摔在了门框上,玻璃发出颤悠的震音。邢正义隔着玻璃,瞪着孙副所长离去的背影正在咬牙切齿。

“什么东西,他才是个真的流氓无赖。”

“胡说八道。孙所长是你的领导。”

秦所长则庆幸喊住了邢正义,这小子差点就追出去了。

“我不承认。黑白混淆,溜须拍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领导!”邢正义又开始犯倔。

“你小子怎么又来浑的?意见不同你就瞪眼?你不认就脱衣服滚蛋。反正再这样下去,你也干不了几天了。”

秦所长指着邢正义的鼻子一通臭骂。不为别的,他就为了教这小子懂点人事。要不总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毁了他自己。

邢正义被骂得有点慌神,更有些不明所以。“秦所长,我……”

秦所长一点不给邢正义说话的机会。“我什么我?告诉你小子。一,以后不论对田连长还是孙所长都给我客气点,不许翘尾巴,更不许顶撞。二,以后给我管住你自己的嘴,政治上敏感的话给我少说,能不说最好一句不说,永远别抬杠。明白吗?”

“不明白!”邢正义又虎上了脸,还是不服。

“怎么说你好啊?你这浑小子,二十多了还没断奶?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秦所长怒气攻心,骂了几句忽然一阵呛咳,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既激动又生气的样子,让邢正义一下没了话,只有低下头装了哑巴。

片刻后,秦所长调顺了气,本还想着好好教训一顿邢正义,但一眼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心又软了。

“唉,你啊,工作上是好样的,脾气可又臭又硬。你要明白,急冲猛打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凭空得罪人。要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只靠蛮力硬来啊。而且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危险有的时候更可能来自身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邢正义睁大了眼,“您是说……”

秦所长直视他的眼睛点头,“对,就是。”

邢正义重新低下头思考,已经冷静多了。

秦所长不厌其烦再次嘱托,“别的我不担心,就你这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太容易让人抓住话柄了。万一有人故意引你上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怎么办?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言语上千万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才行。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知道厉害。”

要不是真正替邢正义着想,这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邢正义听了眼神一软,脸色顿时转为羞愧。秦所长的爱护之意,已融化了他的刚强。

“我错了。您说的对,是我太幼稚太冲动了。就像刚才,我光发脾气,但该解决的还是没解决,反而矛盾更激化了。”

“明白了就好,记住你的话。要不是你受了伤,我可轻饶不了你。”

秦所长是气中带笑,好在邢正义总算体会到了他的苦心。这小子,认准什么的时候固执得要命,可一旦认识到错误又会惭愧的要命,强硬的时候像个汉子,脸红的时候又像个孩子。可气也可爱。

见秦所长露出笑容,邢正义也跟着讪笑。可很快他眉头一皱,又提起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那洪衍武呢?他的事怎么办?”

秦所长立刻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表扬信肯定是不能写。至于人扣不扣……”

话到一半,秦所长忽然发现邢正义的神色异常关切,他还真不忍就这样说出实话。于是,又过了半晌才勉强说出口。

“洪衍武成分太高。他要只是个两劳人员倒还好说,只怪他还是……没办法……”

“没办法?”邢正义圆睁着眼打断。“不是早就说‘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吗?”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们当初怎么就没问问那个洪衍武成分呢?欠考虑呀。”

秦所长说完忍不住摇头。这个邢正义,工作上够努力,就是在思想上太迟钝了,认死理用在某些地方就变成了幼稚。

没错,虽然上面确实有这个“重在表现”的口号,但那也只停留在了口号上。表现好不好,还不是由人说?话说的再好听,都不过只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水中月、镜中花。

见邢正义还在犹豫着思考,秦所长又不无担心地提醒。“洪衍武的事,等田连长回来我会尽量帮他说说,这事你千万别管了,否则容易让人攻击你的思想立场。”

邢正义还不肯罢休。“可是,所长……”

秦所长不容反对,赶紧伸出手。“你给我消停点。田连长好面子,这次当着大家伙儿许了愿,你和赵振民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的。孙副所长刚才闹这么半天为什么,不就是想找茬把你们的功劳搅黄了吗?你可千万别犯傻。”

秦所长这都是在为邢正义考虑。可没想到邢正义一听不仅没点头,还犯上了倔脾气,撅着嘴开始顶牛。

“秦所长,要是用我的功劳交换呢?能不能放了洪衍武?再给他一张表扬信?”

秦所长对这个回答是又惊又气,他今天把很多不该说的都说在了明面上,就是希望邢正义别再跟着乱搅和。他太欣赏这个耿直的年轻民警了,不希望他因为青涩的道德观耽误了。虽然有点愧对洪衍武,可现在社会情形基本如此,总不能为了一个注定要受委屈的人,再搭上一个优秀民警的前途吧?可他却没想到邢正义竟然一点也不体谅,还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小子说什么?”

“我说用我的功劳换洪衍武……”

“放屁!你想什么呢你?你就是不要前途了,是不是也心疼我一点,让我喘喘气儿!”

“我是说真的,我不在乎功劳。您要不同意,我去找田连长……”

秦所长是真动怒了,拳头狠狠砸向桌面。“胡闹!你以为这是什么?还讲价钱?你去吧。你要是不被扒掉这身警服算我白说!”

“秦所长,我是认真的。我和赵振民都欠他的,这事我要不管亏良心。”

本来还想接着狠“剋”邢正义一顿,可秦所长一听这话却迷惑了。

“欠他的?你……什么意思?”

“我得跟您坦白,这次抓人其实不是我们的功劳,全是靠那个洪衍武……”

“全靠他?你说什么?”

见秦所长根本无法置信。邢正义脸一红,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实讲述了一遍,秦所长听着就出了神。

“……开始我对他没好感,后来才发现他懂得玩意比我们多多了。贼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动手的时候那更厉害了,就没一个贼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想不服气都不行。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别说抓贼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伤。您说,就冲这个我能不管吗?那我成什么人了!要真是把他拘了,那也太冤了……”

秦所长听完了沉思不语,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他看得出,邢正义是铁了心要保洪衍武了。

要说这洪衍武本质确实不坏。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走错路恐怕是社会的原因居多。而且这孩子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就是犯了错,当初也不应该被送进关成人的劳教农场去呀?看来,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更何况按邢正义说的,这个洪衍武有主见,脑子快,对“佛爷”比警察还了解,甚至在判断和应变的能力上比邢正义还要成熟,同时还具备极其出色的搏击能力。在这次抓捕中,洪衍武所显露的综合素质,甚至超过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要这么看,哪像是个劳教人员?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错了路,简直个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还真是可惜了。

此时,秦所长对洪衍武的确是心生同情,但要说就此放人他还拿不定主意。有些事邢正义还不知道,可他却知道军代表和副所长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现在就是一伙上有保护伞,背后有后台的官面流氓。他们这类官人可怕之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拉帮结伙,为非作歹。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脸色变幻,咬咬牙终于又忍不住插了嘴。

“您不是说咱们警察的职责是消灭犯罪,匡扶正义的吗?您不是说我们要把整个社会都打扫得洁净有序吗?可要是按副所长他们说的那样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们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长本来还是不发一言,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也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重复起邢正义说的那句话——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们国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为了维护公理和正义,专门保护人民的吗?想当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为了保护好人吗?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长不由又想起了1966年9月,他在管区一个中学煤棚里审讯那个纵火犯。

那是个什么样的纵火犯啊?看着白净净的很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他还记得当时,在亲耳听到这个男孩子供述案情的时候,内心竟控制不住地为之悸动。他根本没有办法,不对这个未成年的“小犯人”产生深深的同情。

原来,这个男孩子的父母都是这个中学的教师,均死于揪斗最激烈的“红八月”。为了给父母报仇,男孩子趁深夜潜进学校,打算泼洒柴油点燃关押过父母的总部。可到了点火的最后关头,男孩子胆气一泄却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当男孩子收拾好东西打算悄悄离开时,却被人发现了。男孩子没能逃走,被当场抓住,打个半死关进了煤棚。

这件案子随后被分局定为重大案件来抓。初审过后,为了替男孩子争取一条合理的生路,他在深思熟虑下,以男孩子连火柴都没划过为理由,提议宽大处理。可由于当时是“宁左勿右”的特殊年月,上级不仅驳回他的意见,还因为他的立场不正确严厉批评了他。并且还告诉他,审讯只是个形式,如何处理最后还是下面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宣判结果如何,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打死这个男孩子。

怎么办呢?这孩子要是再死了,这可就是一出灭门惨剧。

这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办的难题,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公理良心和上级指示之间居然是相互矛盾的。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眼看着这个男孩子丢了性命。

由于曾经为这所中学指导过人防工程,他还记得学校煤棚下面就有个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二审时,他趁同事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个可怜的男孩子。获得了生机的男孩子在惊喜中忍不住激动地跪下了,那张狠狠咬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要露齿而笑和准备承接泪水的脸,永远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个大大的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顺利逃跑了。事后调查时,因为那个上厕所的同事怀疑了他,向上级举报。结果他作为第一批被分局内部处理的公安干部,被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

可对这件事,他从没后悔过。他认为自己正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可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用下放十年换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值了。

邢正义现在也要这么做了,而这种对公理正义的坚持,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当年不是一样的吗?他能怪邢正义死心眼吗?还能反对吗?能不帮一把?

要说起来,他就是从兴凯湖被调回来才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样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战术上的暂时让步。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隐约觉得这是软弱,是妥协,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会用“任何东西要改变,总要有个过程”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此刻却发现,他竟然已经逐渐忘记了一直坚持的原则和身上的责任,已经变得有不像自己了。

惭愧啊,干了一辈子警察,今天竟让一个后辈给教育了。

秦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望邢正义,郑重其事做出了承诺。

“我答应你,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义听了面露喜色,“所长,那表扬信……”

一提起这个,秦所长又面露出难色,“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一会就去查验一下赃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东西还给他。”

这无疑是最终决定,秦所长声音包含着无奈和疲倦。

邢正义茫然地张了张口,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口。

第四十章话别

邢正义站在办公桌旁的窗户边,右手略微掀起了窗帘,心情复杂地望着站在院里的洪衍武。

他其实一直为一件事而感到困惑——为什么其貌不扬的洪衍武抓贼本事比警察还大?而这个问题,直到刚才在所长办公室里,秦所长给他上了一堂结合实际的观察分析课。他才明白,原来其中也存在着合理的逻辑,只要方法正确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比如单从外表来看:

第一,首先一眼能看出来的是洪衍武的年龄,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人身体和智力配合的巅峰阶段。

第二,洪衍武无论衣着和发型,都带有典型的劳教人员痕迹。而劳教农场是个大染缸,从另一个角度说,就等同于罪犯培训班。人在里面,不仅会耳濡目染其他的犯罪手段和方法,通过同他人的交流,还能全方位掌握罪犯心理。并且农场里许多有前科的教养,都有亲身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因此还能学会一定反侦察能力。

第三,洪衍武的身体状况,明显表示出他一直在从事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拥有良好的体力。清河农场可不是轻省的地方,每日强制性的高体力劳动下来,洪衍武的身体素质自然要远超其他同龄人。

这么一分析才知道,原来洪衍武的智力、体力、经验早在劳教农场得到了充分培养和训练。

不过秦所长还补充了一点:那就是以上这些只是外在的客观条件。真正能决定一个人能力高低的关键,还是个人素质,尤其是学习能力。

邢正义也觉得这句话最有道理。要没这条,从劳教农场出来的那还不个个是犯罪高手?公校也就别办了,干脆把学员都送去劳教得了。

要说秦所长还真不愧是所长,仅从外貌着手,就分析出这么多有用的信息。可秦所长即便是经验丰富,在洪衍武身上同样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秦所长主要是对洪衍武说话逻辑清楚、言之有物感到很奇怪。因为具有这种表达能力的,多数是有一定文化的人。而这种人在这个早已忽视了文化学习的年代,别说玩儿闹混混儿,就连基层干部中也不多见。

另还有一点,那就是洪衍武表现出的沉稳同样反常。一般的人在院子里等了这么久,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洪衍武却还在安安稳稳的站着,没一点焦躁。给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反正要秦所长来说,就是觉得洪衍武的心理年龄过于成熟。

对秦所长所说的这两条,邢正义深以为然。他对此不光是好奇,还很有些忧虑。这全因为秦所长无意中又念叨了一句。“这个洪衍武可千万别再作案,否则可太不好抓了。”

一听这话邢正义就是一惊。别说,还真是。像洪衍武这样的人,改造好重新做人当然好,否则就会变成作案手段巧妙的职业罪犯。要这小子以后真干上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那首都的公安才真是有的忙了,弄不好都得去挠墙。

邢正义心里已隐隐把洪衍武当成了值得信赖的真朋友,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派出所里的遭遇会让洪衍武遭遇打击。更唯恐洪衍武被迎面泼了这么一脑袋凉水,心里会揣上“病”,情绪一坏,再回到邪路上。

为此,邢正义特别想跟洪衍武好好聊聊,既想鼓励鼓励洪衍武,还想再给这小子提个醒。不过这件任务,他现在却只能假手赵振民去进行了。因为他心里有愧,已经无颜相见了。要说其中原因嘛,倒不是因为表扬信的事儿吹了,而是另一件更让他害臊的事,那就是薛大爷那五块钱没找着。

邢正义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刚才去查验赃物,把那六个贼身上的东西通通聚在一起,可偏偏没有那记着电话号码的五元钱。

钱的去向他自然要审。盗窃团伙里属仨小崽儿骨头最软,陷了后什么都招,该招不该招的全招。他们连偷窥过几次女厕所,砸过几次学校玻璃这类污七八糟的事都招了个底儿掉。可那五块钱的具体去向,偏偏却没人说的出。仨小子都只记得钱是交给了尤三,但再一问尤三,回答却是钱已经花了。并且尤三还真有点铁嘴钢牙的劲儿,任他再怎么问也就这一句。像这种无赖式的抵赖谁也没办法,想让尤三启窑儿(黑话,交脏)是没戏了。

邢正义脸皮本来就薄,一想到他和赵振民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可洪衍武不仅差点被扣下,就连丢的东西也没找回来。他哪儿还能不惭愧呢?也就只有拜托赵振民代为送行了。

不过邢正义怎么说也不肯让洪衍武就这么净光净的离开,就拉赵振民一起凑钱。可惜俩人对钱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又快到了月底,翻箱倒柜也没凑出多少。最后他们还是跟同事们伸了手,才凑上了二十块钱和十五斤粮票。

借钱的时候,邢正义从其他民警那种讪笑和不解的目光中,分明感到大家都在笑他们的迂。这些同事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卖力气为一个劳教份子张罗。邢正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有些人在笑话他们多管闲事自找麻烦之外,甚至可能在琢磨他和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否则他为什么宁得罪副所长也要替洪衍武出头呢?

看到赵振民从所长办公室里出来,邢正义就知道,洪衍武要被送走了。为了看清楚些,他又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哈气。

洪衍武和赵振民在交谈,这么一转身正好背对窗户。邢正义只能看到赵振民拍着洪衍武肩膀在说着什么,而洪衍武的背影在频频点头。

可没想到一转眼,赵振民竟然把手指向了这边。而洪衍武马上也跟着赵振民的手转身过来。这小子晃着脑袋朝他藏身的窗户端详了会,随后就挥起了手。

邢正义明白了,这肯定是赵振民向洪衍武透露了他的所在。一阵心虚,他放下窗帘坐下了。等了片刻,他才重新窥视窗外,可此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赵振民把洪衍武领到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前,从兜里掏出了烟。

俩人嘬着烟对望着,知道分手在即。

还是赵振民先开了口。不过任他脸皮再厚,这时候也不免发红。“你的钱让尤三给花了,表扬信也没戏了,还差点把你人扣下。兄弟,这次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洪衍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这不怪你们。”

赵振民的尴尬缓解了一些,又替邢正义解释。“另外,正义脸皮忒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这是不好意思见你。”

洪衍武想起刚才玻璃窗后放下的窗帘,这次是真心笑了。他没想到冷面警察就跟个大姑娘似的,为这么点事还不见人了。真逗。

要说邢正义这个人,长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让人不好接近。他本还以为这小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是个光说不练的人。其实,邢正义不仅长个豹子胆,而且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团火,是个面冷心热、至情至性的人。他更心知肚明,今天之所以能够走出这里,完全是因为邢正义舍身忘己的帮助。

赵振民随后又说。“你可别灰心。家庭出身什么的,领导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哥们。”

洪衍武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赵振民说把他当哥们了,心情澎湃下,他表情也认真起来。因为在这年头,哥们儿可真不是随便论的。这说明从这两个初识的警察身上,他已经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

赵振民却挤眉弄眼冲他一笑。“别这么严肃,跟看怪物似的。我告诉你,正义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还不光他,我也是。你那两下子可把我们都震了。抓贼那叫好看,一扔一个,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赵振民夸张的话又逗乐了,也小小感慨了下。“我以前打架总被处理,还是跟着你们打架痛快,打了白打。只可惜手软了,没把尤三打服,这小子,还敢吊腰子(土语,指耍滑头或用小计谋捣乱)呢。”

“放心,我替你接着收拾他。”

赵振民一拍胸脯,从后腰掏出个腕圈带锯齿的电镀手铐来,那玩意亮晶晶的,中间连着三个亮亮的环。一拿出来就晃着了洪衍武的眼睛。

赵振民还怕洪衍武不明白,解释手铐的特别之处。“这可是我刚从老警那要来的。别看现在尤三还敢呲毛,等这玩意一铐上就知道厉害了。你看,这铐子上带齿儿的,一铐上,你越挣扎,越往肉里陷。”

洪衍武却不言声只是乐,这玩意他还能不认识吗?这就是俗称的‘狗牙铐子’。

“审完了今儿先铐尤三一宿,明儿就送丫进‘炮局’。”

洪衍武一听赵振民这话,齐活。尤三这下是“折”到家了,谁要进了“炮局”,那绝不是短期能出来的。

这里所说的“炮局”,指的是城东区的炮局胡同。那个高墙电网的所在,在清乾隆时期本是制造大炮的地方,从清末开始才成为监狱。到了民国以后,那儿成了燕京陆军监狱。而在日伪时期,那里也仍是鬼子关押“要犯”的监狱。解放后,“炮局”又变成了劳改局的第三看守所,再以后还将变成京城公共交通分局,而最终,将会成为公交总队的办公地点。

其实正因为有这个“炮局”,京城江湖上才随之有了“老炮儿”的说法。这完全就是以“炮局”这个具体地点为引申,泛指常进局子、常进拘留所的主儿。

玩儿闹一般都说是“老炮儿”,那是因为打架肯定常进局子、拘留所。可“老炮儿”不见得只是玩儿闹,那又是因为进局子、拘留所的不一定都因为打架。佛爷、杆儿犯、花儿匠、骗子,什么人都有。

在历史上,“炮局”自打成为监狱后名气就直线攀升,被关进此地的人可是多不胜数。比如说就有抗日名将吉鸿昌和后来的大汉奸川岛芳子。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在一定范围流传最广的就是“老实点儿,要不送你去炮局”的说法。这也更使这个地界儿成了判刑和劳教的代名词。所以无论哪个流氓混混儿,只要一听进“炮局”都得哆嗦。除了天性的恐惧,更是心里明白,要是进了那儿,事儿可就非常之不妙了。

而在这个时期,由于还尚未完全恢复司法制度,派出所办理案件,程序异常简单,同时还兼具着检察院批捕和法院定罪的职能。一般的迅速审问结案之后就在派出所就地消化了。这种消化,在这个年代多得不可胜数,对上级来说那叫做“矛盾不上交”。所以赵振民说的话,也就等于直接给尤三判了。

“唉,对了,你家住哪儿啊?”赵振民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一句。

洪衍武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家庭住址。

没想到赵振民听了就兴奋得一拍手。“太好了,你们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义一个同学。那哥们叫张宝成,我们‘铁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头我们打个电话,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正义还特别让我提醒你,强劳和家庭出身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得记着老薛队长的话,千万别再走歪路。”

洪衍武在心里品味着这份难明的友情滋味,俩警察为了他可什么都想到了。

感动之余,也为了气氛能轻松点儿,他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对赵振民说。“你放心吧,其实我并不坏,我只是曾经坏过。”

“对,你从此就被我们划在好人堆里了。”

赵振民被逗笑了,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钱和粮票。“你拿着,我们哥俩儿就凑了这么点儿。虽然不多,可也能应应急了……”

洪衍武可没想到他们还预备了这个。“别,我不能……”

赵振民却把钱和粮票硬塞进洪衍武手里,死死按住。“把我们当哥们就别见外,你现在是遇难的时候。再说了,有老薛队长的话在,你可别再因为没路费没饭钱,打别的主意再被送进去。”

洪衍武还想推辞,可赵振民又威胁似的瞪起了眼。“拿着。怎么着?你还敢不听政府的?”

洪衍武深深看了赵振民一眼。接过钱后,又使劲握了一下赵振民的手。“谢谢。谢谢你,还有……正义。”

赵振民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想了想,他又掏出兜里的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里。“走吧,别多想了,回家。”

激动之下,洪衍武又忍不住拥抱了赵振民一下。之后,才走向胡同口。

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全在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是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是的,就是温暖。那是一种比周遭相对要高的温度,否则人就不会感受得到。这时的温度,已经注定将成为他永远难忘的一种味觉。

“嗨!”

听见赵振民的喊声,洪衍武又转过身子。

“这次没机会,回头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难处别忘了言语一声……”

洪衍武挥挥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民一眼,转身而去。当他再背对赵振民的时候,嘴角却悄悄露出一丝笑意,不为人知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以为被他发现了呢……”

赵振民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可没想到他才刚转身进大门,派出所里院却忽然“炸庙”了。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蹭、蹭、蹭”,从屋里蹿出了仨民警。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个个捏着鼻子,脸红脖子粗地满院嚷嚷着要找赵振民。

怎么回事?

敢情黑脸被吓得拉裤兜子的事儿,赵振民早给忘了,他压根没跟同志们说,人就被他给塞里屋蹲着去了。刚才大刘去提审时叫黑脸站起来,结果系着裤脚的鞋带脱落,屎尿齐流,一下把屋里的民警全给熏出来了。大刘最倒霉,他离黑脸最近,所以屎尿溅在他的鞋上了。

“赵振民,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出来!”

“振民,你跟哪儿呢?不出来我们跟你没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裤子你楞不告诉我们,太臭了……”

赵振民身在外院,远远听见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声儿都变了味了。他可不傻,现在哪能出来啊?他赶紧缩头缩脑地躲在大门后面,捂着嘴坏笑,整个一个贼眉鼠眼。

可他正美呢,没想到报应马上就来了。一瞬间,他就忽然觉着肚子怎么来了劲儿,蹿着往下顶。他这才想起,打一起床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

溜溜一天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可这段时间赵振民和邢正义天天都是这么忙活的。没人逼着,完全是他们自己乐意,这就是警察。

肚子里造反,逼得赵振民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纸。他一摸右衣兜,着急忙慌抓出一把纸币来。

哎?这不是他刚才塞给洪衍武的钱和粮票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钱又塞回他兜里去了?

他眨嘛着眼还没想明白,肚子里闹腾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还真给劲儿,你看看,哎呦……

这时就听院子里,秦所长的大嗓门也喊上了。“大刘,你先别叫唤了,赵振民那小子回头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带厕所去收拾干净……”

秦所长说的厕所,是东庄派出所的内部厕所,就在里院,为此还专门开了个小偏门。民警们和犯人们平时放茅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既安全又干净。唯一的不足就是小点,厕所就一个坑。

要搁平时,赵振民遇到现在这种情形宁死也不会出来,可这时候他就是想不跳出来也不行了。厕所要让大刘占上了,他马上也得拉裤兜子。他不敢再躲,忙不迭冲进里院,“哎,哎!等等!”

秦所长一听见赵振民的声儿,就像点着了捻的炸药,霹雳火似的吼上了。“赵振民,你个小兔崽子!躲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给我弄厕所去好好冲冲,弄不干净我处分你!”

后来有人说,秦所长当时这一嗓子那不叫嚷,那叫“咆哮”,因为办公室里茶杯当时被震得都蹦起来了,就连里院的玻璃窗也是嗡嗡地直响。

不用说,赵振民的小心肝当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乱跳。可还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那就是秦所长喊出了“厕所”俩字。他现在可是急茬,不提厕所还好点,一听见这个词儿,他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动静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这个疼,而且越来越忍不了。不行了,再不快点儿,真该出事了。

赵振民迫不及待冲向厕所,可急切中,他刚跑了两步就紧急刹住了闸。没辙,情形危急得已经到了临界点。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后门,一边继续小步挪着,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院里面喊。

“秦所长,我……我得先去厕所,麻烦您找个人给我送下手纸来……”

赵振民是翻着白眼喊完的这句话,随后就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扭曲痛苦,专心用小碎步直奔厕所而去。

片刻后,里院传出一阵民警们的哄然大笑。

自此,东庄派出所内部就流传开了一个顺口溜:

所长一吼,玻璃直抖,吓坏振民,屎嘣屁门儿……

第四十二章收获

“我得儿意的笑,又得儿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东,102路无轨电车的站牌旁,洪衍武正哼着小调在等车。他是越唱越得意,嘴角已经完全上翘。

他怎么这么高兴呢?

答案只有一个。没错,薛大爷的钱找回来了。

刚才,洪衍武用一顿拳打脚踢把“壮疙瘩”打昏之后,干脆就拿这个偷窥达人当了垫脚。踩着这小子的屁股,他从厕所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够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报纸包。

东西一拿到手里,洪衍武就因那沉甸甸的份量预感到了惊喜。结果报纸包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尤三隐匿的赃物。五颜六色的纸币票券,都被一个猴皮筋仓促地捆成了厚厚的一沓。一看就知,至少是集几天收获之大成,很可能就是尤三准备“上供“的“份儿钱”。

洪衍武高兴坏了,马上开始点钱。没多久他就从厚厚的纸币里认出了薛大爷那张“炼钢五元”。这下他彻底踏实了,把报纸往茅坑一扔,将所有的纸币票券都揣进了自己的兜。

就这样,结局算是非常圆满。洪衍武不仅找回了自己的东西,还意外发了笔小财。

那么,要把钱交公吗?

别开玩笑。洪衍武可从没要求自己拾金不昧,做个情操高尚的好人。更何况他能找到这些钱也太不容易了。想一想其中的波折,那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先不说他费了多大劲才抓住了尤三,也不提他险些被拘在派出所里过夜。哪怕就是在厕所里遭受的这番磨难也够他受的。这些意外的收获,对他而言本就是一种补偿,自然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说这么热闹,报纸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呀?

二百出头。

二百块?忒少了,这才多少钱?

嘿,数字听着是不多,可别忘了,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二百多块。

在改革开放之前,国人始终都处于贫困的阴影笼罩之下,十分之八九的人口长期陷入普遍的穷苦而无可奈何。因此一提到七十年代,人们都有一个统一的感受,那就是穷。咱们不妨来说几个事儿,就知道这二百块钱的成色了。

第一件事,在七十年代末,京城最富裕的家庭婚娶彩礼不过为一至二百元,“三转一响一咔嚓”(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照相机),五大件置备齐全不到六百元,但对大部分家庭来说,虽个个心向往之,却只能敬而远之。

第二件事,以餐饮消费为例,这年头谁兜儿里要是揣着三十块钱,那可以从玄武门内的烤肉宛开始往北捋着素菜馆、又一顺、曲园,一直吃到西四的砂锅居去。要是减去一半,兜里只有十五块钱,那也满可以请十个人吃一整席顺东来的涮羊肉了。要是再少点只有五块钱呢?那也足够俩人在“老莫”吃个肚儿圆的。但是,哪怕仅仅是五元钱的消费,对于大多数的人家来说,也是从未敢尝试的奢侈。谁要是机缘巧合,真是豁出去体验一次,那么这种“上等”的阅历,绝对会载入个人的辉煌史册,足够回味一生的了。

第三件事,邢正义和赵振民身为人民警察,工资水平在这时的社会上算是高的,但他们工资也只有三十五块,这么一比较,二百多块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要是再和学徒工十几块的工资相比,那这二百块简直是一个人不吃不喝的全年收入。

第四件事,那就是在这个时期,京城百姓的月人均生活费大约就是十元钱。那么一张“大团结”在生活中的购买力到底有多少呢?

作为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三版币的十元至少相当于四版币和五版币的一百元。

具体对比如下:

一九七七年:10元=68。5斤大米、11斤鸡蛋、200斤蔬菜、10。8斤猪肉、10。5斤花生油(注意,一切食材绝对纯天然)

二零一三年:10元=3。2斤大米、1。1斤鸡蛋、4。5斤蔬菜0。7斤猪肉、0。8斤花生油(说不好哪样就是转基因,但至少也是化肥饲料催出来的)

这种对比还仅仅是附加值最低的农副产品之间做的比较,其他诸如烟酒、服装、娱乐、房屋、医疗种种并没有被计算在内。如果综合考虑,当时的十元钱的购买力是现在一百元的数倍。

网上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以前最大的钞票是十元,足够一群人吃饱。可后来出来的蓝色四大伟人的百元,却只够四个人吃了。而再后来的粉红色百元,竟仅仅只够一个人在外面点两个菜一个汤了。这个笑话,形象地比喻了货币贬值的幅度。

也许有人会说,这年头光有钱也没用啊?你要是没票证,就是有钱也不易买着东西。

这一点倒说的没错,可还有一条,什么东西紧俏有需求,什么东西就会产生交易。有一部分国人天生长着市场经济的脑袋,几乎靠本能就发现了倒卖票证可以牟利,因此也就出现了互通有无的票证黑市。在那里,所有票证都有价格。但靠什么来买呀?还是得靠钞票。只不过这种倒卖票证的行为,在当年算作投机倒把罪,被抓住至少要没收票证钱款,被“请”进去小住几天,甚至严重了还会判刑。

另外,也还得说洪衍武的运气真不错。因为尤三在逃窜前,可是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拢到一起了。所以准确来说,洪衍武从报纸包里最终缴获,除了二百二十五块钱以外,还有一百二十斤全国粮票,米票二十一斤四两,面票二十九斤半,粗粮票五十斤整,食用油票二斤六两,香油票三两。另有布票十五尺三寸,工业券二十七张,烟票若干。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些被“佛爷”保留下的票证,可实实在在是所有票证里最有价值的好东西。在这个缺少物质的年代,这些粮票、布票、工业券和烟票,汇集全了“吃、穿、用”三大类,无形中附加了很可观的价值。如果需要,这些票证不仅完全可以随时在黑市上套现。甚至还能在某些特定的流通环节发挥作用。从本质上来说,这完全是一笔远比货币还要宝贵的财富。

尤三啊尤三,爷爷今儿不仅揍了你,还把你兔崽子的老底给“卷”了,恐怕你做梦也没想到吧。”

嘿嘿,谢谢你的孝敬了,这就叫毛贼遇见贼祖宗。”

洪衍武再次念及尤三的好处,忍不住的兴奋中,深深舒出了一口气。

云淡了,风轻了,凝结在心头的郁积也散去了。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分外的暖,似乎连空气都异常清新。现在他看到什么都觉得那么可爱,就连周围的喧哗嘈杂的人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亲切、踏实。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

解气!

第四十三章归途

一辆上部米黄下部天蓝,拖着“大辫子”的102路无轨电车缓缓驶入车站。车刚一进站,车轮带起的尘土,混着浓浓的汽油味就扑面而来。

还没等尘埃落定,三四十个乘客就乌泱一下簇拥到车门口,却把排在前面的洪衍武给挤出了人群。

洪衍武可真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手下意识捂紧了衣兜。没别的,他是担心碰上个“抢门”的贼。要再被偷了,那他非自己磕死不可。

这年头可没有交通协管员摇着小旗儿的维持秩序,混乱也就是当然的了。这些挤车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抢带拉不惜一切往上涌,好像多等一分钟他们会丢了性命似的,让不少受不了挤的人苦不堪言。

一个背着行李卷的人因为拥挤死活都上不去,急着发牢骚,“哎呀,挤个剩啊。额不先上去嫩咋上勒?”

另一个好不容易刚挤上车的女人也在大叫,“妈呀,弄啥来弄?俺鞋都掉料。”

见此情景,售票员赶紧探头窗外,把票夹子敲得山响。可无论她再怎么喊,人们也照样我行我素,生塞硬挤着继续涌进车门。其实与其说售票员是在维持秩序,倒不如说她是在证明自己存在。

在所有上车的人中,仅有洪衍武表现出了高素质。他不争不抢,还主动谦让后面的人,排到最后一个才上车。只可惜他的行为与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就连售票员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傻子。

车终于开动了,售票员打开票夹子招呼起来。“没票的同志请买票,刚上车的同志买票了……”

这个年代,公交公司规定的票价为六站以里五分钱。洪衍武要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换乘40路,所以买票时说只坐一站地。却没想到,他竟又从售票员和其他乘客眼中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为此,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敢情在这个年代,为了节省,大多数人短途都会选择“11路”腿儿着徒步走过去。他既没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这么近还坐公共汽车。在别人眼里,无疑是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因为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街道,洪衍武买了票,就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转过了身。

他透过不很干净的车门玻璃所看到的风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平房,一条条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间。白灰墙,木门窗,全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汽车道很少,街上大多数是骑自行车的人和走路的行人。总之,三十多年前的京城,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水泥钢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没有立交桥,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厅酒吧,只有春季漫天的风沙,蓝蓝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涌动着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无轨电车驶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桥。这可是意义非凡,因为这代表着洪衍武正在越过护城河,越过城郊的分界线,即将真正进入到城市内部。

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

在步入京城领土的一刻,洪衍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进了京城。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着诗一样的感受。回家了,终于。

当“102”开过水泥桥后,游泳池站很快到达。洪衍武下车的地方,就在陶然亭游泳池大门口,对面则是陶然亭公园的东门。

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园,门票还是三分钱。可门口一点也不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很是冷清。站在车站处,往临街的公园大门里一看,先给人一种人气凋零,破败不堪的荒凉景象。

这个公园洪衍武不知进去过多少次了,可他却从没花过买门票的“冤枉钱”。这都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个秘密——在公园北边靠近皮革厂的地方,有一处被皮革厂工人弄扭曲的铁栅栏。按照脑袋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他一直把那里当成唯一入口。

其实,福儒里已经离这儿不远。洪衍武完全可以走着回家。只要从陶然亭公园的东门进去,走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公园的北门,而出了北门之后,只要往西再走一站地,他就到家了。

不过,正因为今天回家有着特殊意义,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纸坊东街。沿途都是他小时熟悉的地方,也是记录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轨迹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还要告诉它们,他洪衍武回来了。

换车就在原地,没等几分钟就来了车。

洪衍武这次登上的是一辆上白下红状如面包的“斯柯达”。像这种样式的苏式大面包就是这个年代的40路公共汽车,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头最常见的破旧公共汽车。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车里没什么人。能看到车厢里到处是废车票和纸屑,车的座椅和把手已经磨得没有光泽,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开裂,黑乎乎的海绵头露在外面,很脏很烂。好在是初春,天气冷,车子里的味道尚能忍受。

不过这辆车绝对快要报废了,轰鸣的马达声让人心烦,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它开在马路上简直像个肠胃不畅的家伙,持续地蹦着冒烟的罗圈屁。乘客们都如同戏迷一样,随着上下颠簸的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每一次的颠簸,不仅扶手吊环会在空中摇荡,就连汽车木地板也会飘起一片尘埃,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了一层雾。

洪衍武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又都亲切。在他的眼里,这似乎是一趟通往昔日的时光公交车。

老百姓的一卡通又变成了售票员手里的票夹子和铅笔头,乘客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塑料袋也变成了铝饭盒和玻璃丝网兜。马路上再没有公交车专用车道,汽车的洪流通通从视野中消失,就连公交车本身也从空调车变回了拖挂车厢。最神奇的是,现在正前方竟然还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好挡住了公共汽车前进的路。

随着汽车喇叭的响起,能听见车把式大声的吆喝。之后是一声鞭梢劈开空气,马车则被强行贴到了路旁。当40路汽车马达轰鸣,突突喷吐尾气从马车旁边驶过时,洪衍武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匹拉着平板大车的棕红大马。只见它打着响鼻,冒着白气,铁蹄呱哒作响地奔跑在柏油路上。而车把式神色非常沉稳,坐在咯吱作响的大车上,一手拿着长长的鞭梢,另一手则拉着缰绳。像这种极具时代性的特殊情景,未来就是在电影里也是看不到的。

一时间,洪衍武仿佛做上了时空错换的梦。他不免想象,要是将自己身处的这辆苏式大面包一下挪到2012年的三环路上,会发生怎样的震动。接着,他进而想象,要是他开着宾利轿车行驶在眼前的大街上,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效果。

“40”路一直往北开去,从太平街的丁字路口往西行驶。

前面就是陶然亭公园北门,再开过去就是白纸坊东街了,就快到了。

洪衍武的眼睛紧盯窗外,一点也舍不得把头挪开。他把身子紧贴车窗旁,用手指抠着玻璃向后拉,这样看得更清楚。他一点点辨认着曾经熟识的地方,这里是黑窑厂,这里是四平园胡同,这里是龙泉胡同,前面那是龙爪槐胡同……

慢慢地,他脑海里一掠而过的只鳞片爪驱散了时间的陌生,唤醒了更多的记忆。他对公园刷着油漆的铸铁栅栏有印象,对马路两边一排排遮云蔽日的老槐树有印象,对那些齐刷刷的木质电线杆有印象,对那些灰墙青瓦的民房他也有印象,对北方昆曲剧团的宿舍楼更是觉得无比亲近。旧日那些已经被楼房覆盖了的院子胡同,那些让他曾经名扬一方板砖飞舞的战场,此刻已全部在他的眼前重新复活

车停了,车门制动器发出叹息。售票员的大嗓门懒洋洋拖着长音报站:“自新路到了。”

洪衍武是蹦下车的,脚一沾地,根本不用想,他就顺着马路北边往西走,直奔福儒里的胡同口。

回家!

此时对他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

马路北边的澡堂子前。还是那个墨绿色的老邮筒沉默的戳在那里,邮筒旁边还是那一圈黑铸铁架子围成的存车处,存车处还是那个拿着搪瓷茶水缸子的秃顶老头跟那儿看车。就连澡堂子也还是那么热闹,从外边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鼎沸。

洪衍武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快步通过。

再往前看,胡同口的对面,副食店也依然在老地方。那门口趴在纸箱子上睡懒觉的,是附近居民养的大花狸猫。正自顾自睡得呼天哈地,全然不管一边胡掳它的老太太。别瞅它这么懒,可逮耗子时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快。

又是紧走几步,已到胡同口。洪衍武向右一拐,一头扎了进去,马路的喧嚣瞬间被抛在了身后。

随着胡同变窄,天空也跟着缩小了尺寸。阳光把房子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地上,回家的路显得洁净而光亮。满目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很京城的那种灰色。

一种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正在迅速弥漫开来。洪衍武想起了那响彻云霄的鸽子哨,想起了蓝靛颏儿或黄雀儿清脆的叫声,想起了孩子们争着放风筝的欢呼雀跃,想起了自行车的铃声划破了胡同的宁静,还想起了街坊四邻的鞠躬问候、六叔五大爷的仁义豪爽、京胡咿咿呀呀的丝拉旋唱、相声说学逗唱的诙谐欢笑。这一切,让他深深的感触到旧日生活是如此的宁静、安逸和随和。

这里就是福儒里。

第四十四章福儒里

福儒里的格局是一个个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长,和西边几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边的胡同尽头汇聚为一点,从高处往下看,正如同一个长长的“A”字。如果左边的一竖是自新路,那右边的一竖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横线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个青少年时代每一天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追逐、躲藏、打架、买东西,在这条路上无数次的往返,让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

胡同里还是如记忆中一样,既破旧又冷清。一路走来,从身旁而过的墙壁十分的斑驳,有的抹灰墙面已经脱落,显露出覆盖下的青砖,有的墙头和门洞的屋瓦上面还附着已经干黄的枯草。木头电线杆子全都近墙而立,清清爽爽的几根电线上,只有几只麻雀在飞上飞下地找食。除此之外,一个路人也没有,洪衍武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脚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声。

这不新鲜。这个时节比较凉,人还不那么愿意出来。而且上班上学的时间里,平房院儿里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一条胡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人没有很正常。洪衍武过去逃学时,在胡同里就几乎没怎么被熟人看见过。哪儿像以后,京城到处全都是人,出门就闹心,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都难。

当然,胡同也会有热闹的时候,不过分时分晌。比如清晨,晨练的、溜鸟的、买早点的、上班的,会有好一阵喧嚣。到了中午,磨刀的补锅的响器会招得午休的人们甩出点怨气。晚半晌儿时候,下班儿的、放学的、买菜的,胡同里又会热闹一阵儿,剩下也就是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儿,和各家院儿里流出来的一阵阵蒸饽饽的香气儿了。

果然,没走几步,地上的几只麻雀就被轰然响起的童谣惊上了天,扑棱棱飞落在房顶上、电线上。紧接着,洪衍武就看见前方一个院门里,有两个膝盖上打着补丁,脸脏得跟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这俩小淘气都差不离七八岁,撒着欢儿跑进胡同里追逐嬉戏。他们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夹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鹰,老鹰没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个机关枪,照你屁股开三枪,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个鸡爪子,专门扒你肥裤子,嗖嗖以嗖嗖,你钱进我兜……”

在胡同的更深处,洪衍武远远望见,有几个十几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刚走出院门。她们穿的衣裤有的宽大,有的短小,都不怎么合身。恐怕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穿兄弟姐妹传下来的衣服,又或是生长发育过快,衣物尚不及更新。

可即便不合身的衣服会带来很大不便,却仍阻止不了这些小姑娘们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乐趣中。她们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缠好皮筋后,就开始在两条三四米长的皮筋之间跳跃翻飞。一边蹦着跳着,还一边叽叽喳喳念着口诀,快乐得像是几只小麻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洪衍武越走近口诀听得越清晰,一种叫温馨的情绪突然冒了出来。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条浓缩了三十年的时间长廊,让他把脚步放慢了。

绕得开的是岁月,绕不开的是童年。

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乐,是洪衍武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在这条胡同里,他以前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不仅在这条街上拍过三角,粘过知了,还上房偷摘过七号院里的桑葚,用绷弓子击落过十一号院里的鸽子,甚至还在晚上堵过街道革委会的烟囱。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户的房顶上都曾留下过他肆意游走的脚印,无论胡同里那些沙沙作响的百年老树,还是透过树荫照在路上的阳光,都曾见证过他招猫逗狗、轰鸟撵鸡的身影。

想起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洪衍武不自觉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惬意,淘气的刺激,坏笑的得意,永远新鲜如昨。而且他也深深觉得,不管是刚才两个男孩子喊的顺口溜儿,还是这跳皮筋口诀,创作者都绝对是个天才。这种艺术的高度能让所有的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为之目瞪口呆。

随着女孩们的欢声笑语,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快乐的歌谣被遗落在身后,而远处,家的轮廓,突然就从胡同岔口中显露出来。

院子的地基比马路要高出一米,熟悉的门洞坐落在高达十阶的台阶上。两边院墙上和门洞上楣原有的砖雕神像,在“破四旧”的时候全被砸烂了,如今都只留下原有花纹残存的痕迹,算是装饰。院门是已经暗旧了的朱红色,斑驳的油漆没有门环,可见是经历了岁月的任意摧残,已被列入了“曾经沧海”的系列。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住过二十年的老院落——观音院东院。

待走到院落近前,洪衍武几步就踏上熟悉的青石台阶,通向家的院门已近在咫尺。

阳光照在门洞上,明亮的光线,清冷的空气,剥落红漆的院门,沾染泥苔的墙根,这些客观存在的物质都构成一种熟悉的感觉。一时间,从接触在台阶的大脚趾处弥漫开来,迅速混杂在他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中。

洪衍武似乎听到了院子里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正提着开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妹妹饲养的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啄着食,敞开的屋门偶尔被一屡清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梦,而今已经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他痴了,静静的站着,某种东西把他定在那里,再迈不开脚步。

洪衍武当然记得,他在这座院子里出生、成长,他调皮捣蛋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光,大部分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在那些与亲人们聚首的日子里,他喝的是从粉坊打来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闻的是家的熟悉气味,想的是手足将来能在这狭小的静谧中地老天荒地厮守下去。洪家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进出盘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长还有妹妹,在这个院里养过鸽子、蛐蛐、蝈蝈、金鱼,糊过风筝,荡过秋千……这里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说不清了。

可他的亲人们邻居们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亲手让这个老宅子荡然无存,把这里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

洪衍武的脑海里还记得整个观音院旧址被他夷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房子被无情的推土机推倒,在暴土扬尘中变成破碎的瓦砾。旁边的路上车来车往,现代气息的声浪咄咄逼人。原本这里是条僻静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车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个被扒了裤子的少妇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让人感到现代化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无情。

过往的行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经过。而那些对老房子寄托着无数情感老邻居们,只能在烈日的骄阳下,如恋家的狗一样地在砖头土堆上寻着嗅着,寻找着家的气味,寻找着那埋葬于废墟中有关旧日的丝丝缕缕。对他们而言,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倒下不仅是他们的房子,还是他们人生中无可代替的经历。这种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却只能随着房子的拆迁一起消失。

他们毫无办法,他们别无选择。是火热的房地产事业将这里移为平地,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将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心情愉悦。他用老邻居们的刻骨遗憾作为代价,获取了丰厚的财富。在强行轰走两个哥哥的过程中,他的报复心得到了满足。

而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的狭隘,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是长期无根芜萍一样的生活带给他的悔悟。

即使赚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家园和自我,又有什么意义?

对这个老院子,他心中着实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红漆几乎快掉光的木头院门,珍惜地抚摸着。

这一刻,他惊奇的发现,院门上竟然还能看清,他儿时刻在上面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幸好,一切错谬都被时光补回了。

观音院还在,他的家还在。

第四十五章家门外

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旧时的观音院也叫姑子庵,曾经香火鼎盛,是京城求子的好去处。

观音院的建筑格局非常清晰,隔着自新路分做东西两院。西院在路西侧,是寺院的主体建筑,坐南朝北,四层殿,为祭拜祈福之所。而东院在路东侧,仅一组院落,坐北朝南,为僧舍及停灵之用。本来这也平常,但有意思的是,观音院的东西两个院子通过一种非常独特的建筑形式连接在了一起,那就是——过街楼。

过街楼不仅下面券洞可供车马通行,楼上也能供人通行。从功能上来说,很像现在的过街天桥,起到了立体交通的作用。当年寺庙的尼姑在做法事时,她们会伴着钟磬的梵音从过街楼逶迤而去,往往会令楼下观望的百姓浮想联翩。并且过街楼中还常年供有神像,当人们从神像下通过,也就起到了参拜神灵和镇邪除秽的作用。此外,每逢佛诞、诸菩萨生日,观音院的尼姑还会站在过街楼上向南北两侧的行人百姓施舍药品。当药品装在小提篮中,拴上绳子从楼上吊下,佛界与俗界便凭那一根细细的绳索联系起来。

过街楼在建筑结构上分作两层。上层为悬山式建筑,面阔三见,四檩进深,灰筒瓦屋面,过垄脊,柱间为方格窗。下层砖拱券洞,下肩为万条,门洞上方正中置有石额,北面额砖刻着“金绳”,南面额砖刻着“觉岸”,落款均为“道光十年(1830年)”。如今,这里其实已是京城仅存的最后一座过街楼建筑,也正因为有这个独一无二过街楼相连,所以东西两院的邮编地址一直使用同一个,都叫福儒里二号院。

洪衍武一家是在1954年,老宅被煤市街街道办征用后,到观音院东院居住的。

当时政府为了安置日渐增多的人口,开始大规模在城市周边地区搭盖排房。而为了改善贫困百姓的居住条件,同时并举的另一种措施,就是在破除迷信、停止宗教活动的同时,把旧有的庙宇更改成其他类型的建筑,使其发挥更实用的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的一千多家佛寺庙宇,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改成了住房、学校、机关、托儿所和养老院。而福儒里的观音院,也就变成了百姓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所在。

其实,观音院东院本身就是住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过去尼姑们的宿舍。格局是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再加上倒座房四间。要是和四合院比起来,除了院门的位置开在中间和没有影壁之外,其他的全都一样。在这一带,要算条件不错的好房子了。

最早搬来的是洪家和边家。先到先得,三间北房让两家商量着分了。边家人口少,除了一间靠西的北房,另外只占了一间靠北的西厢房。而洪家因为刚搬来那会儿家里还有点底儿,家里的家具也大,除了两间北房,还把三间东厢房全租了下来。等到丁家再搬来时,又占了剩下的两间西厢房和西边的倒座房。最后等到苏家迁来,也就没的选了,只剩下东边最后两间常年光线阴暗、冬冷夏热的倒座房了。

不过这时正是“超英赶美”时期,洪家因旧社会的工商业者的身份,唯恐落个“不团结”或是“思想落后”的罪名。见苏家因不满找来了房管所干部,洪衍武那老好人一样的窝囊爹当时就害了怕,主动腾出了一间东厢房,“团结”着把苏家安置下了。

而从这时起,东院的四户人家就算正式聚齐了。边家、丁家、苏家和洪家,也就开始了一段长达数十年,朝夕相处,彼此为邻的生活。

十几年来,东院四家人的居住面积和条件一直都没什么变化。直到去年,发生了著名的唐山大地震。东院的四户人家,才在政府的号召下,每家搭起了一个抗震棚。

房子盖的都很简单,碎砖头砌墙,房间低矮,窗户狭小,房顶上面盖上几块黑黢黢的油毡遮雨,用几块砖头压着。从质量的角度看,实在不过关。可地震过后,因为院里一直没有厨房没有菜窖,这些临时搭起的抗震棚谁家也没舍得拆,大家为了方便,索性全留作私用了。

但同时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院子里的原有空间,已被各家搭的小房占据,过去非常方便的来往去路也就自然消失了。现在四家人要是进出院,都只能走院门西边留下的唯一通道。

这条通道很窄,宽度也就将够一个人推辆自行车单行的,要是这个过程里再遇上人,那就得有一方退让了。另外在盖小房的时候,院里原有地砖也被损坏了不少,通道不少地方露出了白垩土,坑坑洼洼,非常不好走。总之,如今院里的整个地形就像个迷魂阵,进出都得七扭八绕,上下颠簸一番才行。哪怕跑进个贼去,偷了东西都不一定跑得出去。

好在洪衍武却并不感到为难,他自然了解这些变化。所以从跨进院门开始,他一点没转向,踩着七星步,拐弯绕过了苏家的厨房直奔西走。这可比上辈子强多了,前世他劳教后在外咣当了几年,第一次回来时进院都找不着家门。

绕过最外面的苏家小房就进入丁家的领地,洪衍武首先看见的就是丁家窗台上晾着的柿子和土豆,接着就是墙根儿下的白菜堆蜂窝煤堆儿。别说,天凉的时节,要没有这些成堆的白菜、小山似的蜂窝煤。感觉上还真就少了点儿京城的味儿,少了点儿胡同的味儿。

或许是脚步太沉重,洪衍武才刚走到拐角的位置,从丁家西厢房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女人脑袋。大概是看洪衍武面生,她彻底打开屋门拦住他盘问。

“哪儿去?干嘛的你?”

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梳着松辫,倒也算个俊俏的娘们,只是嘴的形状像极了小辣椒,而且眼角上挑,看着可不是善茬。尤其是那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洪衍武很不舒服。

“我找人。”

“找谁?”

“找姓洪的。”

“是里边姓洪的吗?”

“是。”

洪衍武实在懒得说了,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印象,隔的时间又太远,实在想不起这位是丁家的客人还是亲戚。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丁家门缝里钻了出来,“叔叔,你找谁?”

洪衍武可认得这个小丫头,这是丁家的小孙女。这时他似乎有些记起来了,这女人好像是小丫头的妈妈,丁家的二儿媳妇。因为丁家老二两口子都在通县的糕点厂上班,只是偶尔才回来看看孩子。所以他和这女人压根儿没见过几面。

一种亲切使洪衍武微笑着蹲了下来,他还叫出了姑娘的小名。“玲儿啊,不认识我了?我住这儿啊。”

小姑娘歪着脑袋辨认,转着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认出了他,“武子叔……”

玲儿可是洪衍武“穿”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他满怀兴致还想再逗孩子几句。可没想到,女人这时却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

蹲在地上的洪衍武万分尴尬,他自以为很温和,可人家却防狼一样防着他。

女人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难堪。“你……你就是洪家那个给强劳的老三?”

洪衍武笑容消失了,皱着眉站起来。“对。”

女人却不懂看脸色,仍在直眉瞪眼毫不客气的问。“唉?怎么把你放出来了?不是判了你三年吗?你是不是跑出来……”

“您有完没完?”洪衍武打断,眼睛里露出凶光。

女人被吓了一跳,再不说话,拉着孩子“嗖”一下缩进了屋,又“砰”一下撞上了门,随后就是插门的声响。

洪衍武简直快被气炸了,带着满肚子的憋屈冷着脸往院里走。可紧接着,他身后竟又传来了女人在屋里教训孩子的声音。

“谁让你理他的?那是个劳改犯,是坏人。”

玲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妈,武子叔不像坏人啊?以前老还给我逮户贴儿(土语,指蝴蝶)呢?”

“嘿,你个怂孩子,还敢跟我犟嘴?告诉你啊,再敢理他,我拧折你的腿……”

女人无疑动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骂声中掺杂着玲儿的哭声。

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

洪衍武的心突然疼起来,攥着拳头就想骂街,可他喉咙偏又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儿。

哼,他的臭事自然是早无人不晓了。这些街坊邻居们平时绝对没少念叨他。他都能想象他们表面上是如何叹息,如何摇头,好像很关心他,替他惋惜似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他回来高兴,他们背地里肯定都像这个臭娘们,巴不得政府把他枪毙呢。可那又怎么样?老子不在乎。老子回来了。老子还很高兴。老子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少腿。老子……

脑子里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洪衍武拐过了一个弯,绕到了边家的地界,终于耳边清净了。

洪衍武从生出来就认识边家门上这两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那和善的老两口一看就都不家。退休了的边大爷不知道去干嘛了,可边大妈是街道居委会成员,肯定还在街道上忙活。边大妈的职权范围很大,她管黑五类,管军属五保户,还管除四害,撒耗子药,活的死的一把抓,老太太什么都操心。

边家的房檐下面又是另一个景儿。没有成堆的蜂窝煤和白菜,那些都被安置进小房了。因为边大爷最喜欢摆弄花草,所以边家的窗台上下满是花盆瓦罐。别看破,那都是腾土用的,边大爷真正的宝贝,可都在屋里过冬呢,直到气候适宜才会被挪出屋来,给大家欣赏。另外,养鱼的荷花缸因为挪动不易,也只能留在屋外。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里面的小金鱼也不知道还活着几条。对这个物件,洪衍武也挺熟,他小时候没少偷着往里头撒尿。

全院的自来水管和下水沟的位置也在这里,正对着边家正北房门口。所以边家就近把小房盖在了北房的前面,无意中小房也成了分界线,把洪家和边家也隔成了两个单独空间。再绕过这间边家的小房,就是洪衍武的家了。

一眼望去,通向家门的夹道尽处,一棵粗大的老枣树摇动着残缺的枝干,先自怯怯地迎接他。

枣树丑得厉害,枝头光秃秃地随风吹动,谈不上一点美感,看着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天一暖和,枝杈上还常会潜伏着京城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洋剌子”。其实,那玩意的学名叫青刺蛾,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立马红肿,又疼又痒,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不过洪衍武却从没因此嫌弃过这棵老树,他知道它的好处。

春天,嫩绿的叶子会从枝条里钻出,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无论早晚,香味能一直飘到院外,经常有路人提溜着鼻子跟着味儿地嗅。

夏日,那树寇会罩满整个院子,只要日头好,满院里撒满花荫凉儿。每天晚饭,全家都在枣树下吃,静静地的说话,父亲喝酒,母亲给几个孩子夹菜。

还有,这棵老枣树从不浇水也不上肥,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硕果累累,年复一年,从不间歇。就跟它要报答谁似的,一到了日子,白花花、红澄澄的果儿一准儿挂满了枝头,坠得树枝能弯得快沾着地了。按母亲的话来说,那枣长得就跟“蒜辫子似的”。

洪衍武走到枣树前停下,能看到枣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伤疤,那是东向一根横出的主干被锯掉了。他忍不住抚摸起这道粗糙的伤痕,竟提前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

儿时的他,在树上打“摽悠儿”,蹬着它摘过枣,还在树身上“拳打脚踢”地练“武功”。他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多么幼稚,多么天真地把这棵树当作“玩伴”和最好的“游乐园”。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的淘气,老枣树才无辜受累,被卸掉了这条膀子。

七岁时候,因家中饮食清淡,极度渴望肉食的他,“贼”上了边大妈家的大黄狸猫。当时他踩着凳子,抱住那根横出的枝干打了个吊悠,就蛇一样的盘上了树。毫无意外的,他利用铁丝下套,轻而易举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猫。尽管那只大黄狸猫闪着绿眼冲他连呲牙带呼噜,凶猛得就像只老虎,可结果还是免不了被他这个“打虎英雄”吊在树上,开膛剖腹的剥了皮。下树之后,他又无师自通地架起树枝玩起枣木烧烤。没想到的是,喷香的肉味把满院的人全招出来看。结果一向好脾气的边大妈一看见“虎皮”就急了眼,竟然空前绝后地堵在洪家门前,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天。而从不打孩子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第一次揍了他,用篾条抽烂了他的屁股。

挨完揍,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报应远还没完。

同年中秋,他见妹妹看着枝头沉甸甸的半熟枣子犯馋,就自告奋勇,照样踩着那只横枝爬上树去给妹妹摘枣。可是在妹妹拍手叫好中,他才刚用跨栏背心装了半兜子的枣,二哥就跑来说父亲在家中喊他,让他和妹妹快去。他以为又有什么淘气的把柄被父亲知道了,心里一急顺着树干就往下出溜。结果他的前胸、肚子,都被枣树粗糙的树皮划了个稀烂。

妹妹当时被就他满肚子的血道子吓得脸白了,二哥也楞在了当场。大概是觉得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应该对他这惨不忍睹的肚子负责吧,二哥就偷偷跑到药店买了瓶二百二(过去常用的外用药,除了碘酒和龙胆紫,只有红药水。二百二就是红药水,学名红汞。叫它二百二,那是因为试验了二百二十次才成功。)回来。可哪知妹妹帮他抹过红药水后,那肚子却更像是被开了膛破了肚,只觉着陌生、惶恐、不能容忍。这下他就连衣裳他也不敢穿了,一穿就染。最后只好独自挺着个莫名其妙的红肚子站在外面,根本不敢进屋。

等得父亲不耐烦地从屋里出来,发现了他那个惨不忍睹的红肚子,立时就被吓了一跳。待弄清经过之后,鉴于他在树上玩过的花样太多,怕他哪天从树上摔下来,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常以借力的横枝给锯断了。

而此时他才得知,原来父亲叫他去,并不是掌握了他什么新的“犯罪证据”,只是为了给家里的孩子们分食月饼。这不免让他垂头丧气之余,又把二哥好一顿埋怨。

往事犹在昨日,想起当年的红肚子,洪衍武的眼神一瞬间伸得很远。

绕过枣树,终于进入了家的范围。洪衍武第一眼就先看到两只半大的鸡雏儿,正咯咯地在厨房前踱步啄食。

洪家的小房是间倒座房,小房西边墙根下码放着一堆儿表皮干涩的白菜。因为怕被鸡啄了,一个摞一个的白菜堆儿上还盖着个破毡子。小房东边支着油毡棚,窝棚下整整齐齐的蜂窝煤码得挺雄伟。另外小房的门框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垃圾用的土筐,土筐上面是个半锈的黑铁皮簸箕,旁边还歪着一把快扫秃了苗的破笤帚。

走到小房前再向左看,那就是两北两东四间正房了。那两间东屋的窗台上摆放着四个酱菜缸子,房门却都锁着。只有北房父母的房间没有挂锁,而且烟囱里还在冒着白气。洪衍武现在站在院里就能闻到,从那间屋子里,正沁出一股浓浓的中草药气味。

是的,回家了,三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眼前的情景可以证明一切,这是千千万万人渴望而难求的奇迹。

熟悉的情景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洪衍武几步就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可正当他手接触到那曾经打开过无数次的家门时,哪知心底却突地一酸,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门后就是他成长的痕迹,也是他心灵中的烙印,现在只要一打开门,他就能再见到让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可问题是……亲人们会高兴见到他吗?

母亲和妹妹不用问,肯定是开心的。大哥和大嫂呢?

虽然他们对自己一直都有很大的意见,但想必母亲会劝说他们不要难为自己。二哥还在山西插队,侄子尚未成人,这些他也不用担心。

最关键的是父亲。父亲会不会原谅自己?

洪衍武又想起当初他在父亲面前被抓走,他大声喊出“我没有爸爸”的一刻。虽然没看见,可他能想象出父亲最后离开的情景。

那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父亲,步履蹒跚的父亲,一定是望着胡同口伫立了许久才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开的。父亲的眼神一定和他伤透的心一样,空冥,悠远。

心乱了,手颤了。杂乱中带着惶恐,心悸中也有种撕裂的痛。

人哪,总会伤害爱自己的人,但往往自己也会受伤。

恍惚间,洪衍武似乎看见了房门被打开,而所有亲人正站在屋中,全都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僵住了,灵魂已经出壳。

第四十六章世家

洪衍武的父亲洪禄承,年轻时气质出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如今他卧病在床半年,头发白了大半,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尤其是那黄暗瘦削的脸颊,眼角腮旁的皱纹,全都在证明一个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还是个高身量的人,也是因为染上腿疾,才养成了弓腰驼背的习惯。现在无论哪个熟人,见到他如金钩大虾米一样攒在床上的样子,总会感觉他凭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儿了。

说起洪禄承的这个病,完全是因为“十年运动”时期,单位监督他劳动改造,把他长期安排在寒冷潮湿的防空洞里打理杂物仓库才染上的。从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时间,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由起初的发麻、发酸,很快发展到了疼痛、糜烂,以至于现在藏在被子下的两条小腿都已变得一片乌黑,烂成了血污一片。

众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疮。所以为了少受点儿罪,洪禄承每天还要坚持忍疼挪动几次身体。而就在刚才,正当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撑着上半身,挣扎着想要挪动时,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结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牵动了小腿的疮口,引发了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不过,洪禄承尽管摔倒在了床上,头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住嘴唇,执拗地攥紧拳头,不肯哼出半声来。女儿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药,他怕女儿听见。

片刻后,疼痛似乎略微轻了些。洪禄承喘息了几下,一狠心,扶着床头他又重新坐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万千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他的汗无疑出得更多了,可毕竟还是立住了。就这么着,他就生抗着,直到钻心的疼痛又衰减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着一点点挪动。许久许久之后,在颤颤巍巍中,他终于完成了预定动作,带着满身冷汗靠在了床头。

洪禄承长长舒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挪动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时候。为了好受些,他常像这样把眼闭上想事儿。这种时候,他往往就会温习起有关洪家祖辈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过的路,因而也总会萌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怅然和迷茫……

洪禄承是1917年1月27日生人,农历是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来,1977年刚好六十岁整。他与妻子王蕴琳是在1937年成的亲,一直以来相敬相爱,携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可要是非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特别符号的话,那恐怕就来自于他的家世了。因为他并非生于普通人家,而是生于解放前京城顶级的富豪世家——素被称为八大宅门之一的洪家。

在我国,谈世家,谈富豪,要有个分类,并不能拿来一锅烩。1949年以前,京城的富人阶层很复杂,既有交替登上政治舞台的新执政者,也有前清一系遗老和北洋废官家族,甚至还有逃难至京的俄罗斯王公贵族。而即便是豪商富贾,也因资金来源或是经营内容的不同,存在“官僚资本”与“民营资本”的差异,有着“新实业派”与“传统行商”的区别。

洪家历来以买卖兴隆和善于经营为京城百姓所称道,是最典型的传统商人代表。在解放前,京城流传着一个有关老字号商铺的顺口溜——“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陞,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品茗吴裕泰,落座龙顺成,大摆洪门宴,延年齐仁堂。”这其中的“大摆洪门宴”一句,指的就是以酒楼饭庄和饽饽铺立足京城,并以“宴”字的谐音字——“衍”和“燕”字作为商铺字号的洪家。

洪家的家族史有记载,洪家先祖洪祥祺是雍正年间从山东福山老家来京的,算下来到洪禄承的父亲洪效儒这代,洪家在京城已历经九代人。这二百年的商业积累和人脉关系,为洪家涉足其他更赚钱的行业提供了基础,故而在洪效儒掌家之时,洪家的商业版图已变得异常庞大。

当时洪家名下各类产业计有:饭庄衍庆堂、燕喜堂,酒楼衍美楼、燕兴居,饽饽铺衍美斋、金兰斋、衍英斋、衍祥斋、衍福斋、衍华斋、衍德斋、衍宁斋。这些庄馆和饽饽铺地跨京津两地,联号分号共计一十八家。其中,衍庆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衍美楼为京城八大楼之一,燕兴居为京城八大居之一,衍美斋则与永星斋并称当年京城北案烘炉局之魁首,风头甚至还压过了正明斋和瑞芳斋。这么说吧,单是京城的餐饮业就被洪家占据了十之二三。

另外,洪家还跨行经营着天宝金店、三阳金店、万庆当铺、古玩店聚宝斋,并与太医院寿家,合股共办了参茸庄衍寿堂。分号遍及京城、津门、沪海、南京、西安、青岛、烟台、旅大、沈阳等地,共计一十六家。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洪家富。但要说起洪家人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大多普通人除了管中窥豹了解的一些表象外,其余也只能靠臆想了。打个比方,百姓说富,必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而真正豪门世家,却只说“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其间差别,一语可判。况且除了优越的物质条件以外,在商业富豪的真实生活里,还包含着许多难言的苦涩。

这话绝非无病呻吟。我国历史上的统治者们,一向觉得商人靠出卖别人生产的东西取利,是极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从根儿上又认为商人的逐利性是搞乱社会的隐患,十分的不可靠。于是乎,对“商”这个阶层,历来严防死守,实行“抑制政策”,即“重农抑商”。故而商人富是富,但社会地位始终卑微。

就拿大清国来说,商人该穿蓝布大褂,那就得穿蓝布大褂,你有钱也不行。而且商人的儿子还不许做官,这大概就是现在说的封建压迫。

说到这里,洪禄承的父亲,平生倒是对雍正皇帝十分推崇。理由嘛,多少有点另辟蹊径的意思。按照洪效儒所说,在以农为本的封建社会里,统治者最怕百姓脱离户籍成为流民,使之失去剥削的对象,所以往往竭尽一切办法控制人身自由。而历朝历代,却唯有雍正朝的“摊丁入亩”政策歪打正着,竟为国人提供了真正的人身自由,这才使人们有了脱离地著选择职业的可能。否则,按照旧有的束缚制度,洪家是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老家的。而且即便到了京城以后,也同样不可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手和伙计。更何况,若不是清廷皇家鄙夷商业到了不屑为之的境地,规定旗人经商就要被削去旗籍,那么像洪家这样的汉商即使身在京城,也是不会有什么生发机会的。对父亲这个观点,洪禄承也深以为然。

可即便做买卖的基础条件有了,但只凭一个普通商人要想把买卖做大,或是想进入国家专卖的领域,仍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除非,你去依附权贵,成为所谓的“官商”。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洪家自不能免俗。不过,洪家人也用亲身体会验证了一个道理——做一名“官商”,虽然社会地位体面了些,做买卖也会有很多便利,但副总用却也同样严重,甚至有些得不偿失。

其中逻辑不难理解,正因为靠山是“官”,所以投靠的商人不仅在要接受权益分配的不公平,并且还会因为靠山身份带来的特殊需求,从而承担诸多的牺牲和风险。

比如清末的“官商合办”,这个由头就是个吞银子的黑洞。不知有多少“官商”,因为主家迎合“上峰”而被迫身陷泥潭,成了牺牲品。

而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清帝逊位,则更是一场几乎使整个京城商场为京城官场陪葬的旷世灾难。

大清国的时候,京城的消费主体是以满蒙旗人和官员权贵为主。所以辛亥革命让清政府这么一倒台,不仅消费市场直线萎缩,并且就连许多陈年旧债也难以追回,这就导致了大量中小工商业者直接破产。而且越是“官商”,在这种情况下损失也就越大,因为这些大商家最大的顾客就是紫禁城。

拿洪家来说,“衍”字号饽饽铺历来有代替宫廷内外饽饽房制作传供的活计,而参茸庄衍寿堂又长期专办东西御药房的人参和鹿茸,这么算下来,一共一十六万两货款就此打了水漂儿。再如齐仁堂岳家,因为享有供奉宫廷其他御用药材的殊荣,也不得不咬着牙硬撑下近二十万两的亏空。而在所有与清宫有经济往来的商家中,损失最大的,恐怕就是专为皇家营造的兴隆木厂马家了。据说,修光绪东陵所欠的二十二万两和修北海所欠的三万余两,皇家一个子儿也未曾支付,而当年给马家留下的那张欠据,也随着北洋政府的登台,成为了永远无法兑付的一纸空文。

到了北洋执政时期,政府则开始提倡“西风东渐”和“实业救国”,商人的地位表面上有了些提高。但实际上,商人的待遇不仅没有什么改善,反之比清末还远远不如。且不说军阀之争造成市面货源奇缺,也不说政府暗中为外国资本的经济掠夺大开方便之门。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杂税要比清政府还狠得多。而且军阀乱战时期,每一位带兵入京的将军,都把商人们当成了碗里的肉,任意勒索取用。这种情形下,商家们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那些大兵们也不是好敷衍的。这些家伙只要从军营里一被放出来,全是一窝蜂的来市面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铺,因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标。大兵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生混蛋”,干什么都横着来。骂着“妈拉巴子”白吃白喝不说,更有甚者还仗着手里的枪杆子公然行抢,如若抗拒,那必定会砸店伤人的。

洪禄承从儿时起,就见惯了父亲因为兵痞闹事头疼烦恼的样子。而像这种让洪家既闹心又窝心的日子,大约要到1928年东北易帜,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封建制度的终结,毕竟还是对世风转变起了积极的作用。特别要提的一点是,从1919年起,由于“五四”思潮影响,社会上开始涌现出一批新兴商人代表。这一批人是非常年轻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识分子,甚至于“海归派”。他们没有旧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与内敛,而是表现出充沛的热情,以富国强民为己任,走实业救国的路线。虽然他们身上也不乏偏执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们却是我国历史上最有报复,最爱国家的一批商人。而他们所兴办各类新型工厂和公司,也以强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经营模式,很快成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点。

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洪禄承都不得不对父亲感到由衷钦佩。在这种新旧交替的大时代背景下,正是由于他父亲的精明,洪家才没有墨守成规,被旧有的传统束缚住手脚。

洪效儒虽无实业派那样的眼界与留洋经历,却懂得乘势借风,投资生利。虽不懂得新型实业的经营方式与工业技术,却明白商场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买卖永远都是以金钱为基。所以,他果断抓住了机遇,投巨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以及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并很快从这些洋行业里分享到了甜头。

待到洪禄承成为父亲助手的时候,他个人出自对这批实业派精英的敬重,又游说父亲继续投资了京城的丹枫火柴厂,以及股份制的津门北方轮船公司和津门利中酸厂。就这样,洪家的财富在分享盈利的同时,也间接为国家出了一把力,达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

实际上,从1927年“蒋光头”定鼎南京,到1937年南京政府执政时期,可谓我国工商界难得的“十年建设”黄金时期。尽管期间国外资本与官营资本异常强悍,但民营工商阶级在短期间内取得的成绩仍是蔚为大观,甚至使“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理念演变为一种时代潮流。

只可惜,这批本土的资产阶级实业派实在运气不佳。羽毛才刚刚生长出来,还尚未丰满,就又遭到外敌入侵。而本应代表他们利益、保护他们生长的上层建筑,这时候却露出了既软蛋又混帐的真容。在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爆发之后,南京政府只知道找商人捐饷捐粮,军队却不能尽责守土,以至于实业派们数年的心血大多付之东流,或是一头躲进了租界,或是被迫千里流亡。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难当头,洪家也未能幸免。京津沦陷后,在日本人的“限粮政策”下,洪家的店铺入不敷出,可日本人又不允许歇业,所以只好赔本维持。尤其洪效儒还拒绝使用伪币,又不肯与日商做生意。所以洪家的店铺每日还要被上门的汉奸、特务轮番勒索。最不幸的,是随着战火的蔓延,洪家在异地的店铺也纷纷毁于战乱,而最终能侥幸保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好在洪效儒做为洪家的当家人睿智依旧。在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之际,他就偷偷下手安排,让洪禄承携新婚妻子王蕴琳一起逃反,由津门乘船去了沪海。并且在临走的时候还交给儿子一张存单,洪禄承这才知道,原来为以防万一,父亲在美国花旗银行一直存有六十万银元。

到达沪海后,洪禄承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租界里醉生梦死,或是庸庸碌碌干等战火平息,而是时刻在寻找着能帮洪家保存实力、减少损失的方法。

当洪禄承发现在日军侵华的脚步下,沪海租界里反因为避难人口增加呈现出一片畸形的繁荣时,他马上就与时任工部局董事的犹太地产商哈同合作,用花旗银行里的这笔钱,在租界里大肆兴办西餐厅、咖啡馆、舞厅和夜总会,并很快赚了大钱。因此抗战胜利后,再回到京城时,洪禄承已积攒了足够的财力,来挽救洪家岌岌可危、濒临破产的祖业和信誉。也终于使得病危的父亲放下了心病,带着微笑握着他的手安然离世。不过,洪家的这段兴盛史摆脱不了历史的桎梏,终归也只是昙花一现。

之后的三年,由于政府处置战后经济极为不当,“劫收大员”满天飞,借没收“敌产”之名大肆中饱私囊。我国的工商阶层始终处于一种“孤儿”状态。在那时,要想维持一份产业,可说是战战兢兢、惨淡经营,不仅要靠自己承受下日酋侵略的造成的损失,同时也面临着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官僚资本的挤压与吞并威胁。

内战起后,蒋管区物价飞腾,当局又强迫民间上缴银元黄金,兑换成一钱不值的“金圆券”。致使整个经济呈现崩溃之势,神仙也无力回天。无怪乎当时有人咬牙切齿把委员长称为“蒋该死”,并私下宣称“三民党不亡,没有天理”。因而在内战时,我国的工商阶层,大多数人并没有跟三民党共进退,只在观望中期盼尘埃早日落定。

在这种背景下,洪禄承即便再有商业才华,也无可作为。能做到勉强维持诸多产业的经营,还能给洪家的老伙计们挣上一口饭吃,着实已经不错了。眼见民营资本丝毫不知出路何在,洪禄承的心头只有愁云惨雾。

1949年,大军狂飙席卷。随着三民党败走台湾,世界轻而易举转换成了红色。

江山底定初期,由于民营经济在全国经济比重中举足轻重,而且新执政的红党面临着一些实际问题,还需要民族资本助一臂之力。所以只要不是官僚资本,不是洋行买办,工商阶层还是被定义“人民”,是所谓开明的“民主人士”。乃至在国旗中,也占有一颗星的位置。

在这时,红党高层对知名的商家是礼遇有加的,并给予了非常优厚的待遇。如齐仁堂第十三代传人岳松生,就属于商界中积极拥护红党的代表人物。不仅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在日后甚至成为了京城的副市长。

而以洪家在京城商界的名声,洪禄承自然也是重点统战对象。政府为他安排的名份、职务都有。但洪禄承一向秉承祖训,习惯低调行事,本能地不愿当这个出头的橼子,故而他最终婉言谢绝了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职务,只肯顶个“工商界人士”的名头。

此外,建国之初的经济政策也很平稳。在经济管制上,除了打击金银外汇等投机生意,新政权强制没收的,也只针对官僚资本、敌伪财产。而对私营和个体经济的态度,除了恢复生产、摆正新的劳资关系之外,只是“利用、限制、改造”。

这种合衷共济的经济状态,一直持续到1952年。而在这段时期内,整个世界几乎被重新改造了一遍。什么事都要重新开始,连语言文字也得从头学起。因此不仅1949年以前的社会顽疾被扫荡一空,而且社会的发展也一日千里,遥远得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那的确是一个豪迈的时代,不过在凯歌行进的同时,仔细打量,也会发现有一些裂隙,与那红底金字的光芒十分不协调。

从1950年起,不断有各界的“群众运动”被发动。如知识分子的“思想改运动”,又比如“土改”、“镇反”、“肃清反动会道门”等等。这一系列的清理旧政权的残余,创立新社会的规范等等举措,其正义性在当时不容质疑,也给红党增添了救世色彩。不过,由于其方式超越了法制,也没有政策约束,其中的过激行为、违反政策的情况发生了不少。总之,这些运动虽未波及到工商阶层,却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就是从这时起,洪禄承的精神始终处于被抑制状态,并开始为自身的处境担心。他不得变得不小心谨慎,既不去过问政治,也不敢多赚钱,只求在新政权下当个顺民,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买卖。

没多久,政府组织洪禄承去参加了“学习国家政策,积极自我教育”的群众运动,他开始意识到身上有着“原罪”。心虚之下,为了“赎罪”,他首先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不惜变卖家产筹措资金,捐了几架飞机和几门高射炮。接着,还主动上交了用来出租的十几处闲置房产给政府,以解决不断增加的京城市民人口安置问题。果然,他这力争好好表现的举动获得了政府的肯定,登报表扬和大红奖状的鼓励也犹如护身符一般,让他那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

如果历史是公平的,那么洪禄承这番举措可谓英明之至,后来也就洪福齐天了。只不过,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能由着你安然做好准备,也就没有把人逼疯这一说了。

洪禄承哪里会想到,仅隔两年,一场席卷整个工商界的清查就凭空临头。而当他在群众斗争会上拿出奖状,并提起此时做过的一切时,却根本无人相信。历史就是这么可悲,旁人冷笑中的一句“资本家还能爱国吗?”,就把他自证清白的希冀全部抹杀。

特别是1952年2月16日,随着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消息,揭露了以沪海大康药房经理王康年为首的一些不法商人,盗窃国家财产和坑害志愿军的种种罪行后。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正义感被触动了,成千上万淳朴的人民纷纷投书报社,称“五毒”资本家是“最可恨的人”。

说实话,像洪禄承这样的以诚信为本的商人,其实更痛恨糟蹋商人信誉的败类。可当时工商阶级的整体形象一落千丈,只要是商人,无论毒与不毒,几乎是人人喊打。凡资本家或业主,人人须得过筛子。

当时的具体细节没必要再提。总之,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洪禄承完全垮了下来,他不得不顺着“打虎队”招认,甚至于自动加码。当他这只“老虎”被放出来时,已被斗得七荤八素,就像只“死猫”,连回家的路也认不得了,还是由打虎队员找车把他送回去的。好在因他态度良好,几天之后,职工大会宣布了他已经“彻底坦白”,并作为从宽处理对象,把他由原定的第一档“完全违法户”,降为第三档“半守半违法户”。(如果是完全违法户,至少要判刑坐牢)

同年5月,“运动”全胜收兵。经历过劫难的商人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厂和店铺。但这次清查,已经使许多人不敢做买卖了,甚至有人还在私下喊出了“再做买卖就是孙子!”这种话。可还没等他们决定是否真的要关门不干了,紧跟着下来的巨额处罚,又迫使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担当,才刚发过誓的“孙子”。

洪家接到的通知书也不例外,上面清楚写着,补税和罚款总计是五亿元。(币制未改前,五亿元即五万)

在日后一段时期中,税务员每天来洪家坐索,有钱就拿走。而为了缴付巨额的退补,洪禄承不得不搜罗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筹款。先前是一些文物字画,后来就轮到了妻子的衣物首饰。

解放后,当铺已经彻底消失。文物字画要送去琉璃厂,春绸的棉袍与貂皮大衣等物,在信托行可以寄卖,但金戒指金首饰,却因政府规定只能拿到银行去。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仅去了一次银行就不肯再去了,说是不忍与旧物相别。再打点完东西,则让洪禄承送过去。洪禄承直到看到银行的人为检验金子的成色,把很精美的首饰扭得乱七八糟时,这才体会到了妻子的心情。就这样,持续了二年,洪家的家当去了多一半,才陆陆续续把这笔巨债还清。

1954年,对工商界又是关键的一年。随着齐仁堂在岳松声的带领下,率先宣布实行公私合营,京城的各行业对此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不久后,绸缎铺瑞蚨祥,饮食界的惠丰堂、萃华楼以及森隆饭庄也跟着宣布实行。面对这种情况,洪禄承不免心焦如焚。

洪家传到洪禄承已是第十代了。要论本心,他着实不愿做这个末代的“破家”罪人。且不说他本身就对做买卖有着浓厚的兴趣,更何况父亲在离世的最后一刻,还在郑重嘱托要他把洪家的基业好好传下去。他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祖业,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呀?可若论现实情况,想要维系下去,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首先来说,社会形势就不允许。实际上,饮食界单个的公私合营早在1950年就开始了。想当年是同和居走了第一步,到了1952年,丰泽园和聚德全又先后跟随实行。洪禄承早已看出,这条路恐怕是大势所趋,国家的决心是不会扭转了。再加上他已经深刻领教了那种力量,心知妄想抗拒,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次再说经营上的困难。由于对工商阶层清查的作用,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崇尚俭朴,导致高端消费市场不断缩减,最后的结果就是饮食业由于长期实行低价供应,整体沦为了社会福利行业,根本无利可图。再加上近年来,国家对农产品开始实行统供统销制度,买什么都要凭证,更使得私营企业采购原料变得尤为困难。

洪家目前的实际情况是,酒楼饭庄由于业务清淡,大多已经关门,只剩一家衍美楼在勉强维系。而菜单也已经作废,每天仅能看情况而定,供应一些不讲时令的家常菜。另外,就连饽饽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缺乏大量的糖、油、果脯、鸡蛋和奶油,目前仅能烤制一些粗制炉食,基本快变成烧饼铺了。再这样下来,登门的顾客自然还会越来越少,店铺亏损更是铁定的。就算不合营,大概离自己关张也为期不远了。

综上所述,该当如何选择,答案已是明摆着的了。但洪禄承的心结终归难以释怀,所以迟迟无法迈出这一步。关键的时刻,还是一件突发的事件帮他做了决定。

1955年元旦过后,洪家三进院落的老宅被当时的街道办看上,想征用改为敬老院,街面上的衍美楼和衍美斋两个老铺自然也包括其内。为此,街道主任特意请来区里主管饮食行业公私合营的干部一起上门来说项,巧合的是,其人正是“清查”时的“打虎队长”。

再次相见,当年的队长已经成了正职处长,虽然这次已换成一副和颜悦色,张口闭口的“同志”。但洪禄承却旧痛难忘,依然心惊胆颤,又怎敢说个“不”字?于是乎,在1955年的春节之后,洪家在煤市街经营了近二百年的两个老铺关张了,洪家老宅的大门上也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

不过,这些房子倒也不是就此全然与洪家无关了,因为街道资金有限,所以房产并没有转让,只算作临时租用,初步定期十五年。而且街道为了表示感谢,也帮忙联系了新的住处,那就是福儒里2号院。

洪家搬到新址,地方小了不少,且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天棚和石榴树。洪禄承闷在观音院东院的新家里足不出户,只抱着两块老铺的木匾,抑郁了许多日子。

他心里着实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人又唉声叹气,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还是妻子最懂洪禄承,心知他最舍不得的是那两间老铺,却另辟蹊径说,“搬走就搬走吧,这里虽然不大,但如今不比往日里,佣人们都走了,家里也就这几口人,尽够住了。要是往好处想,老宅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会越来越旧,将来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王蕴琳说的没错,洪家的房屋院落的确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洪禄承被说动了,他发现妻子更了解世间的因果逻辑。没有什么是永不变的,一切原本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洪禄承的郁结渐渐疏解开了。这心里一扭过弯来,公私合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本来嘛,老铺和老宅既然都没了,剩下的,也就再没什么舍不得了。

很快,洪禄承就去找队长去谈公私合营的具体事宜。队长可没想到还能一举两得,高兴之余对他大加称赞鼓励,给出的条件也很优越,除了一些国家规定死的政策外,其余都可以商量。特别是在有关洪禄承个人工作的安置问题上,划出的范围和待遇比较宽松,可以由着他选。而洪禄承在沉吟了一番后,提出的条件,却只是把伙计们安置好,除此别无他求。队长更是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个要求实在是不难办,因为洪家名下的酒楼饭庄皆已无存,除了刚关张的衍美楼老铺,大部分庄馆员工早就由洪家出钱,回乡的回乡,改行的改行了。安置的重点,其实只在于那些饽饽铺。

经过几次讨论,很快达成了协议。衍美楼的店伙厨师由市三商局饮食公司安置到其他的国营饭馆,八家饽饽铺的百余员工则成为了国营糕点厂的工人。至于那几家饽饽铺的店面,由于其经营方式还保持着前店后厂的手工生产模式,直接就被裁撤掉了。几家店面最后是划归市二商局,成了与国营糕点厂有代售合作关系的副食店。而洪禄承自己,则成为了一名在京城糖业糕点总公司上班的会计。

也许是有过去一些出格情况作为前车之鉴,这次国家比较温和,给出的条件也挺优厚。清查核资时采取自估自报、工人监督的方式,最后定了六万八千元的私股股金,按照“赎买政策”的规定,足有二百八十元定息,洪家并没有吃亏。

而在工作安排上,队长也任由洪禄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工作地点,并给予了特别优待。洪禄承享受行政15级的处级待遇,工资也相应地定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业,当时最高级别的技工到顶儿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个公司,这个数儿也得排在前几位。这么看来,洪禄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证洪家人的衣食无忧,且代代人都能过上“上等生活”。

不过,当洪禄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银行那封盖有“邮资付讫”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时,还是难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这冷酷的信件所寄来的定息外,有关洪家祖辈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将被时光掩埋。

洪禄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厂房里,随着机器的传送带,各类糕点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还以为是在外国。而与之相比,洪家饽饽铺靠掌案带徒工制作的方式,不仅看着陈腐落伍,产量也低的可笑。

这副国营糕点厂用机器生产糕点的情景,让洪禄承不由眼前发黑,从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

如今怎么哪儿都用机器?也是,这么着一劳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可要都像这么改良起来,那以后耍手艺的可全算白饶。

或许,世上确是没有不老不损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号的消亡也不可逆转吧?

或许,洪家铺子确实是老了。

或许,他也老了……

1956年,对民营资本的改造达到最高潮。1月15日,随着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联在天安门上为伟大领袖呈上京城喜报,京城的工商业已先行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随后,全国各地纷纷快步跟上。自此,全国的买卖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说,既然已经盖棺论定了。那么就再无一个“运动”是指向工商阶层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气,从此安心开始新生活了。但实则不然,紧箍咒还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净的。

从1963起,大量忆苦思甜的小册子泛滥开来,重新控诉旧社会黑心地主的罪恶。随后相继而来的,是普及而持久的“忆苦思甜”运动。其时,尽管再无政策要求打资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对工商阶层丑化的影响,旧有的商人们,便又挨个被重新提拉出来,成了溜边儿站的一群。

说实话,洪禄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历来十分关注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洪家的祖训中,除了有包揽店伙们的生老病死,尽量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这些要求外,还特别规定了“不得无故散人(解雇人),不许搞特殊化,必须与店伙同食,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等诸多事项。哪里又会像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下属呢?

可面对现实,洪禄承没有别的辙,只好用老法子,尽力要求自己低下头去做人,借低调行事来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对于所失去的财富,他也绝不敢表现出一点耿耿于怀。想来就明白,在社会整体上,“富”已经一个耻辱,没有谁再会留恋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虽然勤俭节约,本质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贫穷不得以而为之,但是一旦被树为全社会的主流风气,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在那个时代,岂止是洪禄承,就连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纯正。溥仪就曾在1958年写过很真诚的决心书,表示要“争当红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禄承也一样十分努力地去参加劳动、学习朴素。人民是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尽力融入,以图早日变为“人民”一份子。

哪怕生活里,洪禄承还保留着过去的一点点讲究,不肯在饮食上面马马虎虎,那也只能关起门来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惯像有的工农那样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口吐脏话、举止野蛮的举止,可见到这些“红五类”时,他也得点头哈腰,故作亲热地打招呼。

这不能怪他虚伪,全是环境使然。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否则,如若还保持“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伤感,那么不用说,失去的还将会更多。

洪禄承这样的灰色人群与其亲属,一直就是这样活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虽已到如此地步,却还有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卷入进入的劫难是躲不过的。

1966年8月,社会形式再次骤变,红卫兵们高举大旗,用铺天盖地的红色掀起了一场狂潮。而这次的运动,比以前的历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

不,这简直不是运动,而是一阵龙卷风。就是这场空前的大风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财产、自尊、人格都绞得支离破碎……

想到这里,洪禄承睁开了已雾气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在我国,所谓的富豪世家,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盏、宝马香车的生活是如何的阔绰爽快。可他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又有谁能体味?

他这一辈子,仿佛是背着“资本家”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走一条极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脚。越是盼着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儿。

若细说其中滋味,不过是一个“载不动许多愁”罢了。

第四十七章心事

“爸,药熬好了,您是现在喝,还是晾晾?”

一声询问惊动了洪禄承,是熬药的女儿洪衍茹从外屋探进头来,关切地在问。

洪禄承很想赶紧把药喝了,好让女儿放心。可腿上的疼劲儿还没过去,他只动了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还是晾晾吧。待会儿喝药时候我叫你。”

洪衍茹应了一声去了,洪禄承暗自轻轻叹气。

他心里有数,喝药仅能镇痛和延缓病情。他的腿还会越来越疼,会一直到烂到骨头里。他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在等着命丧黄泉的那天。他如今仍坚持服药,只因担心亲人们过于悲伤,在安他们的心罢了。

不过打心里来讲,他并不怕死。这一生他经历的太多,几十年风云过去,人尚健在,纯属侥幸。况且已过花甲,也不算短寿了。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许多情结。现在他真正放不下的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妻子,二是儿女。

洪禄承庆幸今生娶了位最好的妻子。对于妻子王蕴琳,他简直找不出毛病来,记得的全是有关她的美好。

蕴琳年轻时很美,那一张白皙、俏丽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只是看着她,就能觉得空气都变得舒服了。

不错,有时候旁人会挑剔她太过安静,不爱说话,可那又算得什么毛病呢?

蕴琳不说话时,丝毫不让人觉得冷淡。因为她会笑,而且会在适当时颔首,以示很认真地在听对方的话。显得既恬静又大方,并不得罪人。这是一种只能出于大家闺秀的气质,小门小户学是学不来的。一举一动,都渗透着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

况且,蕴琳只是对年轻或陌生客人才如此,如见了长辈和亲友却又那么亲热体贴,伺候周到,完全变成了一个开朗亲热、聪慧得体的小媳妇。所以,如此反倒是理之当然的,是他最爱的地方。

还记得在沪海租界时,蕴琳有了孕,诞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要他来讲,生小孩,养小孩,普天下的丈夫都没什么功劳。赶上高兴,男子把孩子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真的,别说他一心都铺在商场,即便偶尔想去帮忙也归无用,必定手忙脚乱,还不如个丫头或老妈儿。

他并不糊涂,因此就很愿意使受累的妻子开心一些、自由一些。于是便时常劝她多买些衣服、首饰,或是去和其他太太们打打牌,吃吃饭,去公园戏院散散心。可蕴琳听了只是笑笑,依然故我地留在家里,把心放在孩子上,家事上。

蕴琳很是心灵手巧,儿子的衣物都是她给做成的,非常的合适好看,而她量尺寸的情景也最为有趣。

儿子总像个大布娃娃似的,由着蕴琳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往往在她的大眼睛向着儿子的身上眨巴的同时,儿子的眼睛也向着她那羊脂玉似的脸蛋眨巴着。他一看到她们母子这副样子,就觉得心像被蜜渍着。难道世界上还有比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

而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蕴琳却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自全家从老宅迁到穷杂之地,如何与些出自社会底层的邻居们相处,曾一度让他甚为头痛。他的家庭在观音院东院可说是另类,其他的住户如果排斥他们,日子必将更加难过。他却没想到,这件事却因妻子的亲切与随和轻易化解,蕴琳凭着善良与善解人意,就很快获得了新邻居们的好感。

另外让他吃惊的,是蕴琳对于由“讲究”过渡到“将就”的日子竟如此坦然。她不仅毫无怨言接受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并且还主动向那些邻居们去讨教寒门的生活诀窍,甚至还常常反过来劝慰他不要执念于外物,以宽解他失去祖业的心结。尤其是当“十年运动”到来,他的工资和股息都被停发以后,蕴琳竟主动去找街道要求工作,用她纤细的肩膀挑起了全家生计。这些,可是大宅门中极其罕见的东西。

最让他内疚的是,在他病倒以后,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他很难想象,每天还要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艰难中撑起了家中一切。可蕴琳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他睡觉时蕴琳在熬药,当他醒来时蕴琳给他擦脸。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床铺,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从没短少过。

随着蕴琳的脸庞日渐憔悴,过去的那个静美高贵的少奶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罗生活琐事的勤快主妇。而他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感动和伤感。

有妻如此,幸甚至哉。

只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无多了。现在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为此,他不只一次替妻子的晚年设想,而每每一想到“形单影只”、“无人为伴”这几个字,他就忧心重重,无法成眠。

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来。除了爱妻,另让洪禄承挂心的,也就是儿女们了。

他的膝下子女双全,这本是一种福分。可生在这个家庭,对这些孩子们却是天大的不幸。他的儿女们从没跟他享受过什么富贵的日子,反而都因为他这个资本家的爸爸吃尽了瓜络儿(土语,指牵连、连累)。背负着高成分的重负,他的孩子们不仅无望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甚至连基本生活和人格尊严都无法保证。

好在如今的空气远比旧日宽松了,压力也减轻了不少。他只求自己的儿女有一天能彻底走出蔽日的阴霾,能够永远平等地与工人、农民、士兵、干部享受一样的国民待遇……

“爸,您快喝了吧,我用扇子扇了会儿,药不烫了。”洪衍茹的声音再次响起。

洪禄承睁开眼,女儿已端着药走近床头,那额头细密的汗珠让他一阵心疼。他再没多言,忍痛努力支起身子,接过药碗,一气灌下。

洪衍茹轻轻笑了。待父亲喝完,又给他倒了白水清了口,这才接过空碗。

这种体贴实在让人熨帖。

其实,无论打哪儿来说,洪禄承也是最喜欢这个老闺女(京城话里“老”是最小的意思)。

首先,洪禄承有三个儿子。可三个儿子三只虎,不免让他觉得身边少了点细腻柔软的东西。而洪衍茹却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既承继了其母精致的相貌也承继了温柔的性格。正好弥补了这个遗憾。

第二,既然是女儿,那总归要出嫁的,以后到了夫家也难免要受婆婆的气。那么在家的日子里,洪禄承就觉得女儿天公地道地应该多受些父母的宠爱。

第三,洪禄承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还特别的乖巧懂事,是家里最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而且打小就已经自觉地帮着家里操持家务了,这可是件顶不容易的事。

只可惜,洪禄承能给予女儿的关爱却实在有限。因为洪家的没落,洪衍茹自幼不仅缺食少穿,“运动”的十年里更是在惊吓恐慌中成长。就是现在,每天一放学她还要往家赶,不仅要帮家里买菜做饭,还要代替未下班的母亲伺候生病的父亲。

因此,洪禄承始终觉得在所有孩子里,他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女儿,让她小小年纪就吃尽了苦。他这个父亲,实在当之有愧。

除了女儿,洪禄承的那几个儿子也并不让他如何放心。

老大洪衍争,是六零届的高中毕业生。

要说这个长子,真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入学开始,不仅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和学习委员,而且从小到大的成绩报告书上几乎都是满分。就连考上了市重点四中以后,每学期老师给写的评定也都是“成绩颇佳,再求精进,品学兼优,可造之才”。可就因为生不逢时投错了胎,哪怕学习成绩再好也没用,仍旧是被高等学府拒于门外。

而最让人难过的是,高考落榜后的分配工作,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老大只能被分到别人挑剩下的大集体单位去,最终成为了南郊红星家具厂的一个木工。

老大工作后,直到七零年才成了家。娶的姑娘叫徐曼丽,1964年初中毕业,在京城红旗厂工作。

当然,原本像洪家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找到联姻对象的。但高成分家庭毕竟不是洪家独一份,所以算是臭鱼找烂虾也好,算是两好凑一好也好,反正是门当户对吧。洪家与当年的生意伙伴,山西酒商徐家结了亲家,两家儿女也彼此解决了婚姻难题。

相同的人生际遇下,老大两口子婚后倒也和睦,不到两年就让洪禄承抱上了孙子。只是大儿子成家后更加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上进心,每天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再不关心其他,书更是全然不碰了。

谁的儿子谁清楚,洪禄承自然明白,长子这是把与大学无缘的愤懑都憋在了心里,谁也开解不了。如若这般继续消沉下去,恐怕这一生也就荒废了。

老二洪衍文,际遇其实还不如老大。

就因为上学早了一年,结果老二成了六九届的初中生,不但错失了七零届整体留城机会,还被发到最苦的雁北地区插队下乡。

老二要求进步,转户口时,给自己改了个革命的名字叫洪向阳,然后就独自闷声上了路。就连路费也没找家里要,只带走了家里的一件老羊皮大衣。

一晃几年过去,老二在农村蹉跎多年,备尝艰辛。直到今年的春节,二儿子才第一次回家探亲。再见面时,穿着老羊皮大衣的“洪向阳”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一点阳光灿烂的意思都没有,竟让洪禄承与王蕴琳这对做父母的差点认不出。他们又听二儿子说,在知青点儿连饭都吃不饱,干活更是连轴转,想想也实在心酸。

另外,洪禄承也知道几年来二儿子只写信不回家,都是为了省车票钱。他早听别人说,一个知青能熬干一个大人的工资,谁家也是靠父母勒着裤腰带,来贴补下乡插队的孩子们。仔细想想,老二在钱上却从没和家里张过口,竟是靠着生忍硬挨,熬过了这么些日子,也真是够难为的。所以在节后老二上路时,他和妻子千方百计凑上了三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除此之外还能给老二带上的,也就是一罐六必居的小酱萝卜了。

对这个二儿子,洪禄承心里只有无奈与酸楚。没办法,家里就是这个能力。谁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成了家里最大的累赘呢,也就只能委屈这个在外吃苦受罪的二儿子了。

老三洪衍武,老三,唉!

洪禄承的几个儿女中,他唯独一想起洪衍武,就疼得像是有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完全不由自主地为之哀叹。

这个儿子对他而言,另有一个名字,叫做“心病”。

这块“心病”从小到大,给家里惹过多少事,闯过多少祸已经无法计算了。他为了这个儿子,对周围每一位邻居的道歉与告罪几乎都变成了一种常态。而最终,在充分领教了这个混蛋儿子的顽劣本性后,他也只能自认无力管教,才不得不交给了人民警察。

其实,对家里这个老三,他一直就没奢求过这小子能有多大的出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盼着洪衍武能做一个“不给家里惹事”的安分儿子。可别看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却一直很难实现。

他知道洪衍武肯定会记恨他这个父亲。记恨他亲手把自己儿子送进了劳教农场。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当初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其他家人免受牵连,更是为了洪衍武能重归正途。但他这份苦心,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第四十八章相见

在人的一生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洪衍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用颤颤巍巍的手拉开了房门。

“吱呀——”,门轴响动。随着一股更浓的药气扑面而来,梦寐以求的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迎门照旧是那张榆木八方桌,桌角摆着个正在冒热气的药罐,似乎刚滗过药。

桌面仍是那么多的烫痕和划痕,而桌身上的那些仅余累累残痕的螺钿镶嵌,都是被儿时的他用小刀割下来糟蹋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常坐在这张桌子旁,喝他那不变的茉莉双熏,时不时还会眯着眼睛哼上几句《逍遥津》。

桌后的条案上,是个神像一样的白瓷领袖胸像,那是在革命小将砸破原有的粉彩帽架后,才摆在这里的。条案上的那个鎏金西洋座钟似乎是母亲的陪嫁,已经有年头了,倒凑合着还能走,只是里面的小洋人已经不会转动,而且每个小时都要快上两三分钟。

条案后的墙上是一张伟大领袖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内,被堂而皇之挂在堂屋正中。而原本挂在这里的一张祖父的西山山水,和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却在“运动”时,被母亲关起院门偷偷烧了。当时父亲不忍看,躲在别的屋不出来。与之同时化作灰烬的,还有不少的其他字画,以及照片与书信。

总之,整个堂屋都显得即破败又陈旧,色调是灰沉沉的,但一切却又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屋中最为体面的,是窗边花几上的那盆玉皮水仙。长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各色晶莹的彩石。几株花球上茁长的翠绿青苗,不是九岐,就是十一岐,每歧出花,几乎都开了。晒在阳光中,展现出与环境大不相同的色彩与鲜活。

“谁?”一声清脆的询问从西侧里屋传出。

“我。”洪衍武赶紧迈步进屋。

等他关好门再转过身来,一个手端着药碗的少女已从里屋走出来,怔怔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惊奇。

“哥?”

“小茹。”

洪衍武脸上展露微笑,只是声音已经哽咽。

妹妹洪衍茹比他小三岁,长得酷似母亲。她穿着一身浅蓝素洁,却有着许多补丁的衣服,就这么亭亭玉立在他面前。

此时,看着记忆中已经失去的好妹妹,让洪衍武觉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妹妹还年幼,还没有成家,没有生子。重要的是,她真的还活着!

一霎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洪衍茹可一点体会不到洪衍武的内心波澜,她的反应只有惊喜。她迫不及待放下药碗,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胳膊,就亲昵地拉着他直往西侧里屋走。

“三哥,来,进来……”洪衍茹一边兴奋叫着,一边给里屋报信。“爸,我三哥回家了!”

就这样,洪衍武被拖进了西侧里屋。

在一张由罗汉床改成的小床上,他一眼就看见了曾经失去的另一个亲人——他的父亲洪禄承。

父子相见,彼此的心情无疑都是激动的。

洪禄承的眼神明显一亮,甚至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可楞了下,他却又放弃了。然后竟在身躯的颤颤悠悠中寒了脸,强作出一副漠然的样子。

上辈子,洪衍武根本没见过病榻上的父亲,所以父亲现在的病容,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震撼。父亲比他最后的印象还要消瘦得多,几乎到了皮包骨的程度。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的头发,都显示出病入膏肓的憔悴。

再想到前生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和彼此再无相见的遗憾。他此时此刻,难以避免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有惶恐,有侥幸,有懊悔,甚至还有些虚幻和不真实。

在一阵莫名的酸涩和惆怅的促使下,他走到父亲的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

听到这称呼,洪禄承的眼圈明显红了,却仍然沉着脸,装不认识他,“你是谁?来这儿干嘛?”

一句话,让洪衍武尴尬至极却又无言以对,他不由望向洪衍茹。

可妹妹也没办法,她的大眼睛全是无奈,只能轻轻咬住了唇。

洪衍武沉吟了下,主动低头示好。“爸,我是你儿子。你还好吧?”

洪禄承却皱眉冷哼一声。“我好不好,用不着你来操心。你不是说没我这个爸爸吗?”

这话,更无异于一记耳光。

“爸,我想你们,这是我的家啊。是,我当初说了混蛋话,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所以我才要请求您的原谅。”洪衍武的头越说越低。

“原谅?告诉你,晚了!”

看得出,洪禄承是气得很了。他一边用力锤打着床边,一边厉声疾言。“你岂止是对不起我们呀,你干得那些事儿对得起谁?下三滥,下九流,洪家的德行都被你散尽了。”

洪衍武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把刀,已经直扎进了父亲的心里。而他,一点也怨不了父亲指责。

“爸,您看,政府已经原谅我了,他们放我出来,就是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求您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洪衍武的恳求,让洪禄承的脸色很痛苦,但他的态度仍是斩钉截铁。

“你要能改还有今天?不用再费口舌。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还是走吧。”

“爸……你就……原谅三哥这回吧。爸,求求你了。”

洪衍茹见父亲似已死心塌地,真要赶走哥哥,终于忍不住插嘴求情。

洪禄承却因女儿的参与,十分不快。“小茹,多事!他怎么离开这个家的你不知道?”

洪衍茹虽说不愿父亲生气,可事关洪衍武的去留,还是不肯放弃。“甭管三哥以前怎么对不住您,也甭管您以前怎么生三哥的气,毕竟……毕竟他是您亲儿子啊,您就不能原谅一下吗?”

说到这儿,她又转头去宽慰洪衍武。“哥,其实……爸和妈都挺想你……”

可洪禄承却冷哼一声,直接予以否认。“住口。我没这个儿子。两年前他就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让他滚!”

洪衍茹可真着急了,竟第一次和父亲顶了嘴。“爸,您不能这么冲动。谁能不犯错呢?您赶走自己的孩子会后悔的!”

“后悔?如果是外人,我或许会原谅他,会容忍他,可一想到他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把他生出来,不该有他这么个儿子!”

这一席话,如同千刀万剐一样,让洪衍武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流血。一瞬间,那些往日的痛苦和亏欠竟然如刀刻般清晰。他面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洪衍茹也没想到父亲说出这么重的话,发出了一声悲呼。“爸!”

“小茹,你要再帮他说话,我……我也不认你了。”

洪禄承怒气勃勃中,第一次斥责了女儿。之后,更把眼睛闭上不语,再不看面前俩个儿女。

洪衍茹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想再说。

可洪衍武却不愿妹妹被父亲迁怒,皱着眉拉了她一把,摇了摇头。

不过,洪衍武也没有就此灰心,等到父亲气平了些,他又温声再次恳求。“爸,血缘始终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洪禄承表现得十分抵触,眼睛照旧闭着。“你的秉性改不了,就没什么好谈的。用你当初的话说是,‘早就不想再这个家待着了’,‘我是总针对你的冤家对头’。既然如此,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咱们双方都别扭。”

洪衍武仿佛又挨了一耳光,窘得说不出话。半天,他才又重新鼓起勇气,“爸,我知道您有气,您也不愿再信我。可您能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洪禄承仍是一副漠然,连哼也懒的哼上一声。

洪衍武此时忽然有了一种感触,觉得人生真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过去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任性胡为,会给亲人们带来什么样的伤痛,会让父亲如此排斥他。而这种结果,如今已将他推入到一种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一阵深切的懊悔袭来,他深深垂下了头,眼泪也失控地滑落。

洪禄承却似乎有所感受,竟不觉抬眼看了洪衍武一眼。

但洪衍武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只呜咽着继续说下去。

“离开家,让我想了很多很多,好也罢坏也罢,我为了错误付出的代价有多沉重,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以前您常说,脚上起了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没错,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不管您怎么想,这个家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爸。我离开家,离开您,离开妈,离开亲人,这是我唯一做错的事。”

这番话,一字一句都充斥着真情,伴着哽咽和沙哑缓缓而言,听来让人无法不心情激荡。

因此,当洪衍武话音落下,屋中许久都没人说话。

在这出奇寂静中,就连那堂屋那哒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

这也让屋里的每个人,都悄悄地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感觉到了各自心中的纠结、肃杀与苦痛。

良久,洪禄承终于抬起头,认真凝视他的儿子。

洪衍武此时也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眼中泪光隐隐,似乎敌视的态度松动了许多。他不由萌生出一些希望。

而在这关键时刻,洪衍茹说出了一句具有决定性的话。

“爸……您不认哥,妈可怎么办呢……”

洪禄承定定地楞住了,随后马上激烈地呛咳起来,歪倒在了床上。那失态的急切,实在为他的两个儿女所少见。

当洪衍武兄妹齐齐上前搀扶时,他们同时发现,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两行清冷的老泪已潸然而下……

父亲允许哥哥留下了。对这件事,最高兴的就是洪衍茹。

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后,她就像只小鸟一样,一直叽叽喳喳在问茶淀里是个什么样子,劳动累不累,地震时害怕不害怕,洪衍武都一一作答。反之,洪衍武也向妹妹打听家里的情况。

明亮的阳光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手足之情。他们什么都谈,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而当洪衍茹问及茶淀农场的伙食情况,却使洪衍武一下想起了饿。

家里只有些剩饭菜,洪衍茹有些难于启齿。不过洪衍武可不嫌弃,一听有吃的就冲进了小厨房。随后,他拦住要热饭菜的妹妹,直接就是一顿暴搓。

当他稀里糊鲁的把锅里剩的粥喝了个底儿掉,又搓了俩半冷窝头,再把那咸菜里的黄豆挑吃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这才打了个嗝儿,满足地直起身子。

洪衍茹却在一旁看傻了,还以为三哥在劳改农场见天吃不饱,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洪衍武不由又劝又哄,声称自己是一天水米没打牙,才给妹妹演了一回猪八戒。这么着,总算让洪衍茹又破涕为笑。

洪衍茹知道三哥身边离不开钱,不待洪衍武开口,她就回屋主动取来自己的两元钱,让洪衍武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因为全是靠糊纸盒积攒下来的零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钱有点少。

可洪衍武的反应却让洪衍茹没想到,他并没像旧日那样高兴地坦然接受,反而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而随后,更想不到的是,洪衍武竟然还摸出了十元钱,塞在她的手里!

洪衍茹被吓了一跳,这钱太多,她可不敢要。

可洪衍武却硬把钱塞还,还一把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接着,洪衍茹就听到洪衍武在她耳边说了句,“给自己买点东西。三哥以前对不起你,以后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话。

这让洪衍茹登时心里热热的,可她还从没被人这么抱过,哪怕是亲哥哥也适应不了,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想要挣开。

等好不容易费力挣脱开,她正要埋怨洪衍武举动太冒失,却又发现他泪盈于眶,几乎要哭了。这让她立时又一阵困惑。

三哥今儿是怎么啦?处处都透着奇怪。怎么一回来多愁善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刚才跟爸爸说的那番话也是……这还是以前那个一点正经没有的哥哥吗?

见洪衍茹发了愣。洪衍武意识到情绪的失控,他赶快抹去眼角的泪花,亲昵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只留下一句“我去洗澡,一会儿回来”的话,便径自出了门。

洪衍茹等缓过神追出去时,洪衍武人早没影儿了。她看着手里的钱,又是一阵犯难。

这可是十元钱啊,都够全家一个月的菜钱了。

要是糊纸盒,两厘钱一个的小积木盒,五厘钱或八厘钱一个大的,一分二厘是鞋盒子,最大的莫过于一分五厘的蛋糕盒。按这么算,那得糊多少个才能挣出来呀?

呀!这钱……三哥又是哪儿来的呢?

想到这儿,洪衍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可随后,她马上又摇头。

不,不会的。三哥今天才刚回家,哪儿能呢!兴许是别人给的呢?可要是万一……

洪衍茹心里越来越乱,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她决定先把钱收起来不动,等一会三哥回来再好好问问。

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于是,进屋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她也转身出了家门。

其实,她要去的地方很近,只是想到对面西院的球子家,用一下公用电话,好把三哥回家的消息告诉正在上班妈妈。

她太知道妈妈的心了。自从洪衍武被劳教,妈妈都是一天天数着日子,一张张撕着日历过的,就盼着这个儿子能早日回家。

妈妈接到她的电话,一定会非常高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期待

1977年3月21日下午。

从2012年重新回到这个年代的洪衍武,在见过父亲与妹妹,从家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去澡堂子,而是从过街楼通过后一直奔北,迫不及待地往南横街的煤厂赶去。

无疑,他现在想的是第一时间先找到陈力泉,他同样必须得确认,他的发小、他好哥们儿、他的师兄弟——泉子,还依然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他才能安心去做其他的事。

再说按时间来看,泉子也应该快下班了,如果他们能见面,那么当然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洗澡。

这是一条洪衍武记忆里最熟悉的路线,因为途径的官菜园胡同岔口,是他和陈力泉当初不止千百次一起走过的地方。

这个岔口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重要地理要冲,从这里向西就是南横街煤厂,从这里向北是玉爷生前住的小院儿,而从这里往东的潘家胡同,则是他和陈力泉步入“江湖”,成为职业“玩主”起始点。

就是在那里,与贾家胡同里的陶然亭派出所相隔的一条狭长胡同里,他和陈力泉携手完成了初次“洗佛爷”的壮举。(参见第一卷《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洪衍武还记得,自打玉爷去世后,玉爷的小院就被国家收回了,陈力泉也不得不搬回家去住。所以当他们俩再次相遇后,便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混在了一起。

并且当时,他因为和方婷傍着的缘故手头极度缺钱,况且也已经从高鸣、高放的嘴里了解了不少“玩主”和“院派”弄钱的道道儿,心早野了,那么自然,他也就有了想自立门户的想法,于是才会用友情做诱饵,把陈力泉给拉下了水。

可没想到,那一次动真格的,作为打人老手的他,却因为摸起刀来陌生,而现了大眼。

事儿干得极不利索,多亏有陈力泉在场,才没吃更大的亏。

其实,那把高鸣送他到小破刀子,他这一辈子可能就使了一回,但是只那一回就在拔刀时卷进了衣服,死活也拔不出来,想想也真不是滋味儿。

有意思的是,刚开始的时候,高鸣、高放哥俩儿在得知他和陈力泉另支了一摊儿,正式成为“收佛爷”的“玩主”之后,不知是因为舍不得失去他这个优质打手,还是对他撇开他们想独干的这件事,心存不满和忌惮,反正就此事的反应多少有些酸溜溜地,

这俩小子在背地里也就做了一些小动作,不但找借口让他搬出了“总参三所”,还在外面悄悄放言,公开表示“总参三所”的“院派”今后与他分道扬镳,也对他的一切行为概不负责,似乎十分不看好他和陈力泉小团伙儿的远景。

这自然也对方婷产生了一些影响,她这个人更是习惯以貌取人,并不怎么看得起陈力泉,总觉得泉子土气又傻气,就像个没见识到傻冒。

特别是她担心从此失去与高鸣、高放的这层关系,对她自己前程不利,为此曾几次以分手来威胁他,要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重归“总参三所”的阵营。

可他们确实走眼了,慢慢地,他们才知道他和陈力泉在一起,有多么大的能耐。

只要是打架,不管对手是老奸巨猾、久已成名的“老炮儿”,还是人多势众、如日中天的新一代流氓团伙儿,就没有一回这他们哥儿俩不以压倒性的胜利,打出一场威风的。

他和泉子配合十分默契,谁都不怕流血受伤,各自又跤术高超。时间一长,还形成了一种他们独有的,近似于招牌的持械风格,那就是他们打架时不用武装带、不用刀子、不用“管儿插”,专用擀面杖。

每次“碴架”前,他们都把家伙什在袖子里揣着,只要一动手就“嗖”一下抽弹出来,保准把拿刀拿弹簧锁的对手砸得满头大包,流一脸的血。

正因为这样,外面的人再提起“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的名头,别说整个XW区了,就是重文、丰台、海淀、西城,这些周边地区,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们!

那么到了这会儿,别说方婷了,就是高鸣、高放这俩有眼无珠的小子,也不得不重新开始巴结起他们。

自然的,其他有求于他,服他的人也就更多了,而泉子也不和他争什么,无论是在钱上还是耀武扬威“拔份儿”的机会,这些都让他觉着满足。

那时的他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他占了两条公交线路,手底下有固定的“佛爷”给他定点交钱。连那些有头有脸的“老炮儿”见了他也得给面子,否则他们自己就别想再有一点儿脸面。

而他一旦帮了别人的忙,塞钱不要,请客却必去,他和泉子一起,几乎吃遍了京城大多数的好馆子,他也成功地教会了泉子抽烟、喝酒。

最后那次,要是没出事,“聚德全”的烤鸭就吃定了。高鸣和高放俩王八蛋,还吹牛让他们喝茅台,没想到酒没喝着,他和泉子倒全栽进去了……

洪衍武终于走到了南横西街的范围,想到为了庆祝两个人见面似乎应该买点什么,他便在途经的副食店里停了下脚,买了两盒烟。

按他本意,是想买“牡丹”的,那是陈力泉最喜欢抽的牌子。

但可惜的是这种当年的名牌香烟属于甲级烟,虽然他有钱有烟票,可市面上轻易见不着,所以他也只好凑合着买了两盒“大前门”。

“大前门”与“恒大”、“大重九”同属乙级香烟,售价三毛九,另需一张乙级烟票,这在当年大众普遍抽九分钱的“握手”、“战斗”,一毛五“金鱼”的年代,已经算是上好的名烟了。

虽然商店里一直有货,但鲜有人购买,所以洪衍武“暴买”两盒的举动,又引得售货员盯着看了他半天,似乎是觉着凭他的打扮不应该买这么好的烟,看样子似乎还想细问问,不过后来还是没问出口,大概也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可说实话,洪衍武心里更别扭,本来他还想再买点其他的东西,像罐头、粉肠、二锅头什么的,可以和陈力泉去澡堂子跑完澡喝一口,只是售货员以貌取人相当明显的歧视,让他最终不敢掏出更多的钞票去买东西,不得不兴致寥寥地赶紧离去,以免遭到没来由的盘问。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买了再多的东西,恐怕见到陈力泉的时候,也不免汗颜,因为细细想来,他自己这一生倒霉其实赖不着别人,全是他自作自受,反倒是泉子这辈子,却是实实在在受了他的拖累。

回想过去,如果说小的时候,他一边受着陈德元的恩惠与玉爷的栽培,还一边得便宜卖乖去欺负厚道的陈力泉,尚算是年少无知,故意装孙子的话。

那么后来他故意去玄武体校大闹了一场,毁了泉子冠军前程的事儿,和后来硬拉着泉子上了贼船,跟他一块在“玩主”圈儿里鬼混的事儿,可就自私、狭隘地实在不地道了。

因为这两件事的结果,不但直接毁掉了陈力泉本应光明远大的冠军前程,还把他拖入了牢狱之灾,甚至最终就连泉子妈,也因为泉子劳教的事,伤心和郁结下被早早气死了。

要是严格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他害得泉子失去了母亲,成了一个纯粹的孤儿。

可泉子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不仅打小就自甘吃亏、吃苦,从不跟他计较,包容他到了极致。甚至在关键时刻,泉子还往往会冒着被他误解、责难,甚至是危险,来帮助他,支持他,雪中送炭。

像在茶淀的劳改圈儿里,他往往是抗拒劳动、惹事生非,乃至打架的领头者,可泉子不但主动帮他挖土方、卖苦力,每一次和别人动手,乃至事后挨管教的处罚,也一次都没弃他不顾过。

特别是后来赶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当圈儿里的砖房受余震影响垮塌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学一些不明智的教养那样,趁机也逃走的。

可关键时候,还是泉子冷静地提醒了他,才让他意识到当时逃跑很有可能会被枪毙的风险,并及时把握住了在危难时奋力救灾的重大立功机会。

于是,这才有了他和泉子因救人被提前解教的另一种不同的结果,完全可以说,那一次要不是靠泉子,他恐怕不是作为一个通缉犯浪迹天涯,过上了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生活,就是被击毙,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可他不但没有珍惜这难得的生活转机,解教之后仍然怨天尤人地在社会上鬼混,即使是后来人生得意的阶段,他也总是觉着自己过得挺惨,生活欠他的太多,他所得的再多也不过是一种本就应该属于他的补偿罢了。

可他却从没换一个角度去想过一个问题,陈力泉远比他更惨,因为为了他,最终泉子可是连命都玩儿进去了。

一想到这里,洪衍武简直自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泉子实实在在把他当朋友,可他却从没把人家当朋友。

泉子因为他强劳了,泉子的妈也死了,泉子一个人过日子,可这些他上一世又何曾在意过,又何曾想一想呢?

扪心自问,他的一辈子,辜负的都是最不应该辜负的人,忽视的也都是最不应该忽视的人。

简直蠢透了!

又走了五六分钟,洪衍武终于见到了南横街煤厂的黑色铸铁大门,那在绿色铁皮棚子罩盖下的大煤厂,曾经是陈德元主持一方的地方,也应该是如今陈力泉子承父业,每日工作的地方。

这让他步入煤厂的同时心里也莫名的一振。

有些酸涩,有些温馨,有些惶然,有些惆怅,更有些提心吊胆。

好兄弟,泉子!

你是否尚在人间?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重逢

南横街煤厂里面的布局四四方方,一进大门,先是一西一东两排倒座房。

东边倒座房紧邻大门的位置,在宽大的窗台上开着一个带推拉门的小窗口,这里就是开票室,开票、交款都在那儿进行。

如果从开票室往东依次数,那就是工人休息室、储物间、洗澡房、锅炉房和厕所。

至于大门西侧一排倒座房,那是液化气站,屋子对面就是个齐腰高的水泥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数不清的煤气罐。

换罐时,工人都要站在上面靠铁钩子辅助来操作,为的是便于运输汽车进出及装卸。

不过这年头煤气罐尚未普及,煤厂负责的区域内,也不过三四百户的用量,鲜有人来。

最后再说隔着大空场的厂区的对面,那一整排房子都是办公区。

其中厂领导的办公室、财务室、后勤、劳保基本靠近东侧,因为东侧贴墙的一排房子算是机械生产车间,机制煤球的摇煤机,运送履带的蜂窝煤机,和半手工的蜂窝煤模具机器,相关操作都在车间里进行,对环境污染不严重,空气相对干净得多。

而办公区西边则是生产科和保卫科的办公室,这是因为运来的煤块,回收或损耗收集的煤渣子都在这里,不过这里可要比其他地方脏得多,这是由于装卸运输时,经常暴土壤烟的。

另外,靠近这里的厂区西墙还有一大片用来放成品煤的储煤棚,煤棚由木结构的框架搭建而成,木柱支撑的棚顶是由木条钉成的油毡层做成。

煤棚内常年码放着两人多高的蜂窝煤,棚内地上到处是积存的厚厚煤灰。由于光线昏暗,棚内常年开着几盏白炽灯,发出似醒非醒的光亮。

煤棚最边上还有一个标皮板做成的栅栏墙,墙内围起的几间栅栏屋储存着售卖的劈柴、各种炉具、炉瓦、搪炉料。

洪衍武就是从大门口绕过液化气站,一直找到这里,才在一众撮煤末子的人群中,发现了正挥着铁锹,卖力撒汗的陈力泉。

或许是因为洪衍武已经把陈力泉的样子早已深深锁在记忆里,也或许是陈力泉一米八几的魁梧身量在这个年代实属少见,尽管铲煤的那十几个工人脸色黑得都和煤一样,根本就看不清五官,可洪衍武还是只凭一眼就认出了陈力泉。

为此,洪衍武的心一下咚咚蹦起来,一下子居然有些走不动了。

这并不奇怪,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动物,就是因为人具有极其复杂微妙的感情,而这种复杂,又是人本身所无法控制,无法驾驭,甚至于有时根本无法想明白的。

不过,陈力泉一开始却没有认出洪衍武,还在埋头专心铲煤。

但是,之后随着洪衍武站立的时间渐长,渐渐引起了其他工人的瞩目,陈力泉便也受到了影响随着望了过来,结果当他一认出洪衍武来,立即也“石膏像”了。

此时目光相对的两个人,一幕幕幼时的、儿时的、青少年时代的往事,都是蓦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陈力泉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师长和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如今也只有洪衍武这么一个最亲近的人了

因此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由于他们从小起,命运就连结在一起,哪怕劳改期间也是一样,那么完全可以说,对陈力泉而言,他与洪衍武之间,其实早就演变成了一种比亲兄弟还亲的拳拳深情。

而洪衍武的感受更加奇妙,他不仅曾亲身经历过陈力泉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整个经过,而且他还是为自己过去所作所为带着深深的愧疚,从2012年重返回来的!

那可是阴阳两隔,追悔莫及,想忘也忘不了的三十五年!

所以说,表面上他虽然没有改变,但实际上在他的心里早已沧海桑田,物非人非了。

他既然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那么对他来说,泉子的意义,也早不是那个因为比他早解教两个月,比他提前找到了工作单位,就会让他心生嫉妒的泉子了。

而是亲如手足,情同骨肉!

百感交集中,还是陈力泉最先作出了反应,他从愣神中一清醒过来,紧接着几步扑过来,握住洪衍武的胳膊使劲摇晃。

嘴里兴奋地喊着,“小武,你回来了,你终于也回来了!”

这一瞬间,洪衍武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

泉子手上的劲儿不小,一口京腔依然未变,率真、憨直的性子仍和他印象里一模一样。

三十五年光阴居然都被压缩在了这一句话里,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泉子,真的安然无恙!

或许是太过高兴,还没等洪衍武作出反应,陈力泉就接着又说,下班后他要和洪衍武去大吃一顿,给洪衍武接风。

他还说,他们可就差“聚德全”没吃过了,现在他提前出来,已经拿了工资,正好给补上。

可洪衍武想了一想说今天不行,因为自己还没见着妈,他让陈力泉下班和他一起去洗澡,然后一块儿回他家吃饭。

而听了这话,陈力泉竟半天没说话,眼神也有些黯淡。

洪衍武随后才明白,应该是他随口而出的话,让陈力泉想到他自己的母亲了。

他不由满是内疚地赶紧道歉,“泉子,这事儿就怪我。要不是我害了你,陈婶儿也不会……你千万别太难过了,是我对不起你。陈婶儿性纯、善良,想必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的,也一定会保佑你。”

陈力泉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了句“别这么说,不能赖你……”

最了解陈力泉的洪衍武,心知这是泉子一种表面轻松实际却又更沉重的表现,他不由得怨恨其自己太过笨嘴拙舌、以及考虑不周了,其实只要泉子能好过些,让他怎么做都行。

可这时,却根本没功夫容他再说什么了作出补救了,因为像是工长的一个年长工人已经从煤堆那边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催促,“你们有事干完活再谈,这煤堆还急着等入车间呢。”

在这种情形下,陈力泉也不得不返回去干活了,不过他临走前停留了一下,还是回头答应了洪衍武。

“小武,你等我会儿,其实我们也不用花钱去外面澡堂子,在我们单位洗就行,这里能淋浴。”

这让洪衍武总算心里有点安慰,他其实挺烦那个过来搅局的工长,但却又知道烦人家没道理,因为这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着干活,确实也不是叙旧畅谈的时候。

于是很快,洪衍武便在煤堆的不远处找到一个相对不碍事的角落坐下,他决定在这里等到陈力泉忙完再说。

可没想到,恰恰就在煤堆快被运完的时候,事情又起了波折,一个让洪衍武意想不到的旧日仇人出现了,结果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原定计划全给毁了。

这个人又是谁呢?

嗨,说来也不是别人,就是过去因陷害常显璋与陈德元撕破了脸,最后因惧怕陈德元的惩处,紧急情形下靠行贿躲到了工宣队“分指”去的那个“糊嘎巴儿”……胡二奎。(参加第二卷《第九十一章栽面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刁难

众所周知,自打1968年7月26日京城六十多个工厂三万多名工人组成“首都工人红色思想宣传队”,进驻京城各大专院校那一日起,“工宣队”便在伟大领袖的支持下,迅速接管了京城学校的全面领导权,在当时,可谓权势熏天、红极一时。

但是,在红卫兵组织迅速衰落,并顺利解决了派性冲突,结束社会上的混乱局面之后,尽管“工宣队”还要参加学校中的斗、批、改任务,甚至号称要永远领导学校,可由于这些抽调来的骨干工人文化水平实在有限,对于教育工作和进驻单位的业务工作又不熟悉,他们并不能自始至终地全盘掌握住局势,承担下这份艰巨的责任。

于是自从1970开始,各处的工宣队便因为各种各样失误、错误,乃至内部纷争等等原因,开始逐渐丧失前些年建立起来的权威和公信力,到最后,“工宣队”所能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小,留在所驻单位的人也越来越少。

应该说,以胡二奎天生趋吉避凶、善于钻营的眼光,他并不难发觉手中权力日趋衰微的苗头,可由于他是为躲避陈德元才来的“分指”,即便感觉到了某种紧迫的危机感,在陈德元还主掌煤厂大权的时候,他也不敢轻易调回原厂。

不过好在陈德元1972年的时候因工伤去世了,那么胡二奎自然也就像挣脱了锁链的毛猴儿一样,重新开始上窜下跳地为自己前程运作起来。

要说这小子在这一方面还真是一门儿灵,他靠着这几年私底下弄的“外快”和炉火纯青的“溜须”本领,不仅很快就成功地调回了南横街煤厂,甚至还重新获得了“军代表”的欢心,级别上也被提升了一层,居然捞了个保卫科的副科长干。

那么既然有了最高领导的支持,手里又有了点儿小权力,再加上过去的这点儿人脉关系和邪门歪道算计人的本事,紧接着,他便很顺利地在煤厂吃“开”了,不但在各处办公室混得如鱼得水,也糊弄得厂里不少青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依附于他,竟然很快就在身边结成了一个以他为主,能量不小的利益同盟。

而贪心不足恰恰是人的本性,到了这一步,他自然也就萌生了更多的野心,开始把目光盯准了生产科主任赵丰年的位子。

其实要按理说,赵丰年在工人中的威望很高,军代表也对其相当的信任和依仗,就凭胡二奎这块只懂得溜须拍马、好吃懒做的“胡嘎巴儿”,要想取而代之实在没多大希望。

可你别看胡二奎没真本事,那不要紧,他会坏呀,这小子竟然懂得声东击西、曲线救国的法子。

他找准了机会,借着上级传达“发展液化石油气”的新指示,要求下属煤厂增添一个专门负责这项工作主管领导的机会,在一次大吃大喝的酒桌上,他竟然主动帮赵丰年当起了说客。

并且最终还真的做通了以“军代表”为首的各位厂领导的工作,把赵丰年提拔到了主管液化站和机械生产的副厂长位置上。

那么自然,赵丰年这么一动位置,生产科主任的职务也就成了他胡二奎的囊中之物。

不过说句实在话,其实胡二奎想干这个主任,倒不是对抓生产任务的工作有什么偏好,关键是生产科主任管得摊子大,还有一定的自主权与京西门头沟的煤矿协商原料采购的相关事宜,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能有更多为个人捞好处的机会。

可是好处虽然不少,但吃苦受累也是明摆着的,因为生产科在工作上的艰苦和难题在各个科室中居于首位,而且责任重大,特别是冬天,要操心的事儿简直太多了。

而对于这一点,胡二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小子为了找个人替自己“背锅”,便又动了下歪脑筋,十分“厚道”地把熟悉这方面业务的严福海给拉来做了副手。

表面上是他对于严福海的认可和提携,可实际上,这不过是他找了个替自己担责任,替他干活的“长工”罢了。

但恰恰是这么一来,他却是又误打误撞行了一步妙棋,因为不但赵丰年看在严福海的面子上,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还因此白白落了两份人情,一个好名声,可真算得上溜光圆滑,完美无瑕了。

而自此之后,他干活不用操心,好处拿得一点不落空,那日子简直美透了。同时又进入一种良性循环,他完全可以用这些私拿的“好处”更加游刃有余地讨“军代表”的欢心,和维持与其他部门领导的“友好”关系。

于是慢慢的,他这个生产主任便做的分外如鱼得水,一时竟成了彻底压过赵丰年风头的煤厂红人,在一种极不正常的交口称赞下。渐渐的,他也就把整个生产科,以至于整个煤厂的风气都给带坏了。

老实人、踏实人在他手底下吃瘪受罪,而那些拍他马屁,爱讨好他的工人,则成为了他有意关照的心腹。

那么也就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顶替父亲名额,解教之后回到煤厂上班的陈力泉,在其手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了。

当然,在一开始的时候,陈力泉那特殊的履历,以及超强的体魄,还是对胡二奎有一些威慑力的。

可时间一长,陈力泉不想惹事,只会木讷机械地服从命令的秉性就被胡二奎给探明白了,所以,当“陈大棒槌”的神话和与之共存的威慑力在厂子里逐渐淡漠之后便,不光胡二奎开始肆意摆弄“关照”陈力泉,就连其手下的一些工人,也开始代之以公然的嘲笑、不屑甚至欺凌了。

也就是“军代表”对陈力泉还存着几分香火情,赵丰年和严福海又对其格外关照,胡二奎在明面上才不好意思做的太过罢了。

不过,在能找到合理借口的情况下,他还是不会心慈手软,让陈力泉的小日子过得太舒服的。

说来也巧,这一天恰恰严福海外出办事了,而偏偏就在陈力泉他们这些工人,把煤末子已经搓得差不多,离下班时间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候,这位胡二奎胡大主任也骑着一辆簇新的“永久二六”回到厂里来了,并且慢悠悠地直奔生产科区域蹬车而来。

结果,这老小子在半途中一眼发现了在等人的洪衍武,紧跟着一把急刹车,就把车停住了。

或许是因为煤厂厂区罩在个大顶子里,光线常年昏暗,也或许因为时间相隔较远,年纪增长后的洪衍武,与儿时的容貌变化较大,胡二奎只是觉得眼熟,并不能完全确认洪衍武是谁。

所以这老小子才会用一条腿支着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盯着洪衍武看了老半天,并有意盘问起他的身份和来意。

可说实在的,也是因为相同的缘故,胡二奎与洪衍武儿时印象里的样子,同样对不上号。

当年瘦瘦巴巴“胡嘎巴儿”,如今不但皱纹多了,啤酒肚儿喝起来了,身材胖了不止一圈儿,就连身上服装也是大不相同了。上上下下一身蓝,干干净净的华达昵人民装穿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很有几分人模狗样。

所以洪衍武也是一时没能认出他来,竟实实在在自报了姓名,说自己是等陈力泉的。

结果可想而知,这一下正撞枪口上,胡二奎听了当即就一声冷笑,跟着嘴立刻咧得老大,满嘴参次不齐的牙在一种得意下毫无遮拦地呲了出来,随后他就把胳膊一举,大声叫嚷起来。

不大一会功夫,这小子不但把陈力泉本人,和负责监督的那个工长招呼了过来,同时也惹来了一大群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好事工人。

而就在洪衍武和力泉都愕然不知其意的同时,胡二奎却一板脸,先用手挨个点了他们的鼻子一遍,接着就假模假式地掉头,跟那个工长打起了官腔。

“我说,你要加强管理啊,看见了吧?这种人以后决不能再放进来了,要是还这样,那还得了啊”

“胡主任?您是说……”工长有些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呢?嗨,这也是极个别的情况,告诉你,这小子和陈力泉一样,也是那个有名的……那个,劳改犯!”

“哦,哎呀,我还真不知道呢,您看看这事闹的,我要知道就不让他在这儿等了……”

“不知者不罪么,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下次再见着他直接就通知保卫科赶他出去,不许他跨进咱们煤厂一步。就这小子,打小就不是什么好鸟儿,原先还仗着陈德元的恶势力,砸过我们家的玻璃……”

胡二奎和工长一唱一和,表面上是从职责出发,为了工厂的安全考虑,但其实是极尽所能地在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进行羞辱。

这自然引起一些工人盲目跟随或是心怀恶意的嗤笑,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心头火直冒。

特别是胡二奎的最后一句还提到了陈力泉已经逝去的父亲,话里话外均有抹黑其品性的意图,这可是陈力泉的逆鳞,惹得他一下就攥起了拳头,抗议起来。

“你……你闭嘴!你胡说什么!”

“哼!怎么着,你还想打我不成?看样子你仗着以前坐过牢的事儿,还牛逼大了!”

胡二奎见激怒了陈力泉,非但不怕,反而更兴致勃勃了。

“我今儿还告诉你们,你们俩的事儿我最了解,保卫科里的档案都清清楚楚写着呢,你们俩的犯罪事实十分恶劣啊,知道不知道啊?要没有家里的纵容,你能走到这一步?”

“瞪眼?再瞪眼老子也是这么说!你爸爸的事儿,你敢都掀出来亮亮么,敢吗?”

说罢,胡二奎又上前一步,阴笑着给陈力泉和洪衍武各自下了最后通牒,试图最大的程度挤兑他们。

“你,陈力泉,现在首先要改造好自己,老老实实干活,鉴于你如此恶劣的态度。我现在通知你,晚上要抽调你去蜂窝煤车间加班,今天你必须做出五百块蜂窝煤才许回家。”

“而你,洪衍武,根本就不是我们厂的人,我怕厂子里丢东西,所以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陈力泉气得直抖,真忍不住了。

“你不是个好领导!”

胡二奎也是怒气勃发。

“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个好领导!”

“放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妥协

“泉子,行了,你少说两句!”

谁都没想到,就在眼瞅着陈力泉即将跟胡二奎锵锵起来的时候,既不是工长,也不是与老陈家有旧的那些定兴老乡,而是同样被胡二奎针对的洪衍武,在此时横插了一杠子,喝住了两眼冒火的陈力泉。

并且一转脸,他竟然还冲胡二奎做出了妥协状,低头认起错来。

“那个……胡……主任,这事是我们错了,我和泉子都年轻,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实话,虽然洪衍武已经清楚了胡二奎究竟是谁,可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死性(土语,指头脑不灵活)。

他知道,人,有时候明知吃亏也得忍,有的时候某种程度的容让,反而对自己更为有利,这是他上辈子的几十年里慢慢明白的。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也确实太反常,不但让熟悉他的陈力泉,以一副不认识的眼神楞楞地盯住了他,就连胡二奎也是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

别忘了,在胡二奎的印象里,洪衍武小学时就是个人人公认野性难驯的犟种。

而且胡二奎还在保卫科看过陈力泉的档案,他知道洪衍武才是当年导致他们去劳教那一场架的主犯,所以在他看来,这小子怎么着也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气性。

“你……什么意思?”

正因为不理解,胡二奎一时便有些发毛,不禁下意识地一松把,把车不自然地往后挪了一步。

好在他随后环顾四周一瞥眼的功夫,不但发现身边聚集了几个“心腹”,也看见了距离不远就是保卫科办公室的门,这些都给了他底气,使他维持住了镇定。

而洪衍武也依然很服帖,看上去就像是彻底转了性儿似的,照旧低眉顺目,努力说着好话。

“嗨,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别再怪罪泉子了。泉子我最清楚,他是个本分人,干活也绝对任劳任怨。刚才他就是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您今天就别罚他加班了。干脆,我替他给您告个罪,我保证就此一回,下次我绝不进厂区来找他,您看行吗?”

胡二奎这时也似乎相信洪衍武是真的在示弱求饶了,只不过这么一来,他自然又“抖”起来了。

这老小子不但嚣张地把眼睛一斜,故意气人似的瞄着洪衍武,而且还语出讥讽,毫无半点宽宏大量的意思。

“哟嗬,还真新鲜,你这头跟谁都硬顶的倔驴也会服软了啊。可我要说不行呢?”

“那怎么会?您毕竟是领导,堂堂的大主任,俗话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您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一样没水平呢?”

洪衍武勉强用恭维接住了话头,可其中的尴尬和憋屈却让旁观的陈力泉看得一阵气苦,他实在受不了洪衍武为他遭受羞辱,忍不住就想出面阻止。

“小武!你别……”

可洪衍武根本不等陈力泉说出下面的话,就再次一抬手阻止了他。

并且让陈力泉更没料到的,也相当不理解的,是紧接着洪衍武竟然还凑到了胡二奎的跟前,又从兜里掏出一整包烟来,恭恭敬敬塞在了胡二奎的手里。

“我明白,既然是道歉,必然得有点诚意。这包烟不成敬意,给您顺顺气。怎么样,就等您大主任一句话了,多少给个面子吧?”

“两撇胡!”(由于大前门烟条上的图案很像两撇夸张的胡须,当年被很多人形象地称为‘两撇胡’烟)

“头儿,还行嘿,好烟!”

就在看见洪衍武掏出的“大前门”香烟的一刻,胡二奎还没表示,围着他的那些工人眼睛里就先亮了,特别是他的那几个“心腹”,已经有人兴奋地叫出了声。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年头只要是成年男性,不好酒的也许有几个,可不抽烟的实在是少见。

特别是体力工人之间还不拘小节,一般只要有人带了好烟,必然会引得熟人间的动手强抢,这也就是烟捏在胡二奎的手里,才没发生类似情况。

要说洪衍武现在可是把台阶完全给胡二奎铺垫好了,里子面子全都有,所以他认为胡二奎差不多就应该“就坡下驴”了。

可让洪衍武有些失算的是,这老小子虽然掂了掂手里的烟,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但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装孙子。

“好,还算你还懂点儿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烟我也就收下了。不过,就凭你这一盒‘大前门’,就想把这事儿都揭过去,还差那么点意思。这么着吧,陈力泉今儿就少加会儿班得了,做二百五十块蜂窝煤吧。”

这叫什么?

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洪衍武自然不干,继续争取。

“您别介呀,这二百五十块也多呀,您就都给免了吧……”

哪知胡二奎却坚持他的道理。

“你还别不乐意,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主任也不能太徇私了,说出来的话要不算,今后还怎么管别人呢?”

嘿!眼见胡二奎不办事,就得意洋洋就把烟往兜里揣,洪衍武心里也不由一阵冒火。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敢情这老小子是油盐不进,在故意作弄他们,看来光说软话还不行,于是他便夹枪带棒地又“点”了胡二奎几句。

“胡主任,我可还等着泉子下班呢,要按您说的,他干完喽那不得晚上了?我也不怕别的,就是怕家里胡思乱想瞎着急。弄不好家里人还以为我们又去打架了呢。他们都知道我脾气不好,就怕我遇着不给面儿的主儿犯过去的毛病,再打废俩仨的,回头又‘折’进去……”

胡二奎可是人精子,这话什么意思他还能听不出来?

可没想到这老小子对隐藏其中的威胁竟然一点不惧,反倒一声冷笑,当场就把洪衍武“撅”回来了。

“行了行了,还想给我上眼药?我就知道你们这号人狗改不了****,可我们厂的保卫科也不是吃素的!我还告诉你,你唬人找错地方了,这二百五十块蜂窝煤,今天说破大天去陈力泉也必须给我做出来!给你脸你得学会兜着,现在让你在这儿等他就不错了,再废话你马上就滚蛋!有意见,回家找你妈提去!”

到了这份儿上,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一口气直接就窝在了心里,尽管浑身躁动,恨不得当场就把胡二奎臭揍一顿,可他更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他总不能再像当初大闹玄武体校那样,再坑害陈力泉一次吧?于是他也只得沉默不语,极力掩饰心中的不满和恨意了。

更过分的,是胡二奎还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儿,正因为见洪衍武不言语了,他反而更来劲了,竟然用“你们这些人,就是缺乏劳动,才产生了犯罪的冲动和思想。别说劳动是工人的本分,就是为了改造好你们,也得让你们多劳动”之类的便宜话,奚落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老半天,极尽贬损之能,一点也不留情面,更不懂得收敛。

不过在这整个过程里,洪衍武倒是一直克制得很好,虽然胡二奎的话引得不少工人发出讥笑声,可他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同时还按住了想要发作的陈力泉,根本没人能看出来,他在心里边记着一份变天账。

最终,下班儿铃儿响了起来,到这会儿,胡二奎这老小子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招呼着工长和几个“心腹”,一起进他的办公室去喷云吐雾了。

至于胡二奎所骑的自行车,自有专人主动要求代为跑腿儿去存放。那主儿大概是个拍马屁的“专业户”,声称得把领导的车停到厂区最里面的安全地带去,以防一会被运煤车刮蹭到。

结果胡二奎一高兴,当场拆开烟包也扔给了他一根“大前门”。要不说呢,怎么到哪儿都有这号爱舔领导屁股沟子的人呢,他能像猫狗一样,得着点儿主人撇下的残羹剩饭不是?

而其余那些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工人,他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又不够资格凑到胡二奎跟前蹭烟抽,便也弃陈力泉和洪衍武而去,自顾自去洗澡换衣了。

于是很快,这些工人们进办公室的进办公室,进休息室的进休息室,整个生产科空场上也只剩下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

“小武,你今天是何苦呢?干嘛为我委屈你自己……”

总算有了真正可以谈话的机会,陈力泉马上瞪着眼睛发出疑问,他汗津津的脸庞全是不明所以,但看得出,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但洪衍武却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把另一盒“大前门”塞进了陈力泉的工作服的上衣兜里。

“别这么说,咱们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那小子今非昔比了,成了你正管领导,咱们要不忍,哪儿行啊?他今后肯定更得给你“穿小鞋”了。好在咱自己还留了一盒儿呢,没全让狗东西占了便宜。”

陈力泉性格上的某些方面其实和他爸爸陈德元一样,一点不怕硬的,但就是经不住感动,只要有谁略一感动他一下,他立即就化得象冰棍淌水。

更何况,在他的认识里,这几乎可以说是洪衍武第一次明确地在为他考虑。

于是他立刻激动起来,只不过由于他不善言辞,这种情形下反倒支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谢谢……”

“瞧你这话说的,是谢我给你烟抽,还是其他的?咱们俩谁跟谁呀,别这么客气。其实今儿这事儿是由我来找你引起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和他发生冲突,那么他也就不会罚你加班了。只可惜最后白搭了一盒烟,还让老小子给耍了。”

陈力泉无疑再一次受到了感染,这让他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有了洪衍武这句话,他甚至觉得这份工作要不要都行了,于是一股热呼呼的东西涌在他的心头,促使着他笨嘴拙舌地表态,说今儿这个班儿还不加了,他马上就带洪衍武去洗澡,然后一起回去。

可洪衍武坚决地打断陈力泉,并且明确地表示反对,他可不愿看陈力泉因为这些事再为他自己惹出更多的麻烦。

为此他说,“除非你不在乎这份工作,那么我们当然可以随性去做,可只要你没想好要离开这里,还想留在你父亲工作过的煤厂上班,有些事儿你就必须得忍。”

接着,洪衍武还告诉陈力泉,说今后他们绝对还会遇到更多像胡二奎这样的人,就因为他们的特殊经历看不上他们,瞧不起他们,故意难为他们。

可是,他们也不能再用老法子对付他们了,因为他们过去只要见着不顺眼的就上拳头,对任何有敌意的人都硬来的做法其实错了。

这世界上好多事儿,并不是只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能摆平的,也因为有许多超出他们能力范畴的人和事,是他们用这种办法根本摆平不了的。

像他们以前之所以被抓、被劳教,就是因为过去不明白这个道理,才撞上了硬钉子,结果伤了自己。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些事儿必须得懂得趋利避害。如能认清形势,换个时机,换个方法去做,对他们自己或许更为有利,也会更容易实现他们的目的。

那么即便是今后再遇到不得不拔除的“硬钉子”,如果他们采用正确的办法,拔除的时候也会更轻松、更安全,绝对不会废了半天力,最后再扎到自己的手了。

洪衍武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说到后来简直动了情,他还说到他过去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完全是一种错得不能再错的行为,非常自私,也非常无知,最终害了陈力泉也害了他自己。

所以他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德元叔和陈婶儿,对不起师父玉爷,更对不起对他一直信任有加的泉子。今后他不想再像以前那么鬼混着过了,他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弥补能弥补的一切。

洪衍武一口气不停地讲,直到他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停下来,陈力泉却相当平静地只回应了一句话。

“小武,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最好的哥们儿,你比我强,我听你的……”

“你不知道我,我决不比你强,我其实赶不上你!”洪衍武不禁胸口炽热,刚缓上一口气,就很认真地争辩。

陈力泉却不吱声了,等洪衍武激动完后,他才又执拗地重新说。

“我真知道你,我一直都知道,真的,你比我好多了。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以后怎么着,还是你说了算……”

从陈力泉十分斩钉截铁的声调中,洪衍武相信他确实说的是真心之语,那种纯粹的友情和信任完全是根深蒂固的,绝不会因为任何的事情而改变。

这既让他为之庆幸,又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他不由自主地加重语气。

“泉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不管了!从今儿起,咱从头来,向前看!”

陈力泉的眼睛也有了光亮,同样很郑重地点点头。

友情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简直是妙极了,一点也不比爱情或是亲情差。一个人只要有这种真感情在,无论什么样的逆境中,无论再怎么倒霉,也能叫人活得轻松偷快。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刺激了洪衍武产生新的创意。也不知怎么灵光一现,他心里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比较阴损的招儿。

于是,他也一下有了如何报复胡二奎的好主意。

“看来今儿澡是不能一块洗了,晚上还是你们家见吧。一会你给我弄根锯条来,咱们那盒烟毕竟不能白白喂狗,老子临走,还得给胡二奎那小子下点儿‘七步追魂散’去……”

看着洪衍武泛起熟悉的坏笑,陈力泉意外中却有些担心。

“你想干吗?可别冒险,犯不上。”

“不会,我看见他车搁那儿了,厕所边上不是有个夹道吗?一会我把他自行车拖进去做个小手术。我要沿着轮圈锯,弄残他后轱辘十几根车条,只要他再骑上,保准儿让这孙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力泉直拍脑门叫绝,可还是有些顾忌。

“万一有人发现,堵住口儿,你就出不来了。我去不显眼,要不我来吧?”

洪衍武胸有成竹,态度十分坚定。

“别,最关键就是你得把自己择出去。记住,在胡二奎骑车回家前,你时刻得和其他人在一起,好证明你与此事无关。放心,不过十分钟的功夫,那夹道咱们小时候就能踩着砖墙翻出去了,真要露馅儿,也没人抓得住我……”

第一百九十七章 难题

儿子回来了!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天下午,正在北纬路布鞋厂里上班的王蕴琳,从被叫到传达室,接过女儿洪衍茹打过来的电话那一刻起,就陷入到一种极度的欢喜之中。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等王蕴琳再一回到缝纫车间后,她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

人显得极其容光焕发,年轻了十多岁,再不复平日那种因为各种琐事操劳忧心,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囫囵觉的憔悴模样。

这种强烈的前后反差,自然也惹得与王蕴琳相熟的那些女同事们,个个都来询问。

由于王蕴琳人缘儿很好,尽管当年的人们对于“劳改犯刑满释放”这种事并不如何看重,可出于一种同为女人、同为母亲的理解,大部分人在得知了洪衍武回家的消息后,还是很替她高兴的。

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由于这件事又被一些好事老娘们儿通过“小广播”的方式,迅速传遍了整个厂子,王蕴琳也一直不断地接受其他车间熟人们的道贺。

可高兴归高兴,但却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还摆在王蕴琳的眼巴前儿——儿子归来的这顿晚饭,该当如何应付呢?

按老理儿来说,“上马的饺子下马的面”,为离家许久才归来的小儿子接风洗尘,没有比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更妥当的了。

可偏偏这件在家家户户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目前对于王蕴琳来说,却是一件很不容易实现的大难题。

因为别说带皮的五花肉、鸡蛋、黄花、木耳、口蘑(没有的话用干香菇凑合)、玉兰片、大海米、鹿角菜,这些一样不能短缺的材料儿她个个没有,哪怕就是想办法凑出点白面票儿来,其实也够为难的。

怎么?真就难到这份儿上了?

这丝毫不用怀疑,因为王蕴琳身上的经济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在家里,她不但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一个还在上学未成年的女儿,而且大儿子洪衍争已经有了孩子,家里还多添了一个五岁小孙孙。

在外呢,除了身陷囹圄的洪衍武以外,她还有个在SX雁北受苦,吃不上喝不上的二儿子“洪向阳”。

这哪一个人不意味着额外的挑费呢?

所以说,哪怕王蕴琳再精明能干,哪怕有大儿媳徐曼丽也在全心全意地帮衬她,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家里三个大人的工资,要想成功敷衍这么多事情,来个面面俱到,那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也正因为如此,洪家门儿的所有人,才会一腾出手儿,一得着空儿,都拼命地糊纸盒,为的正是能额外挣点贴补家用的收入。

可即使是这样,家里的“入”与“出”也相差得太远了,最后仍不免打着饥荒捉襟见肘,处处作难。结果害得王蕴琳是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说真的,她确实已经为了家里的事儿,把能想到的办法想尽了,把能拆兑的钱也都拆兑遍了。

可要知道,今年的春节才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家里购物本儿上的东西,除了火柴、肥皂、蜡烛和一点粉丝,其他的早就买光了。

如今,她家里的面口袋已是空的,缸里也只有不多的棒子面儿了。若论干货蔬菜,家里除了白菜、土豆和一点秋天晾的茄子皮以外,也不过是自家腌制的咸菜,外带半捆葱,一辫子蒜了。

并且到现在,她还因为过节的事儿欠着厂里“互助会”(即一种小额信用贷款的型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个单位的工会都组建了互助会,自愿参加。那时人们的工资只有几十元钱,每人每月要缴纳2至5元钱当会费,由专人管理,用于职工生活困难时借款。互助会负责人把钱存在单位附近的银行里,到年底再把每个会员一年缴纳的会费还给本人。这一年中,每个会员家中遇到临时生活困难,都可以提出书面申请,写好借条后就能借到钱,但借钱的次月,发工资时一定要还清。)十块钱没还上呢。

这种情况下,她又能到哪儿去,为儿子凑出一顿打卤面的资源呢?

想到这里,正坐在缝纫机前,给鞋帮滚边的王蕴琳,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刚舒展不久的眉头也重新纠结了起来。

半晌后,她望着手里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的活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下午五点十分。

从煤厂离去后,独自来洗澡的洪衍武刚刚冲完了淋浴,正盖着浴巾躺在家门口自新路澡堂子里的一张铺位上。

他嘴里叼着棵“北海”,可脑子里还在想着他和泉子今天所受的憋屈,怎么也忘不了。

他对胡二奎更是恨得牙直痒痒,好在最后的那自行车的“改造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要不出意外,那老小子很快就能遭报应。

真够呛,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里没食儿,经浴室里的热气这么一蒸,此时竟让洪衍武的眼前些发懵。

于是,他便索性把眼合了起来,抽着烟闭目养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不自觉地哼唱起来,无意中倒吸引了不少周围铺上人们的瞩目。

这不为别的,因为洪衍武哼的是一首这时本应该还没有的歌曲。那是曾红遍全国,只要是男人,都曾在酩酊大醉时吼过的《朋友》。

虽说这首歌儿的演唱者因为违法被抓了,可歌儿确实不错。所以,此时洪衍武周围的这些人也都觉得曲子挺好听。

不过大家也恰恰因为都没听过,才会觉得洪衍武这个人很奇怪,并因此格外关注他。

而洪衍武对此可一点没意识到,他一边哼着调儿,脑子里还一边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妈妈怎么样了?

洪衍武其实并不真的认为母亲会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只是到现在为止,家里让他最牵挂的人基本上都见到了,却唯独对他对好的母亲还没有谋面,自然会惦记起来,心里便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实。

在他看来,他的母亲王蕴琳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

别看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但面临家里家外这么多的困难,非但没被生活所击倒,还把整个家都撑起来了,把所有儿女乃至孙子都拉扯大了。能做到这一步,又何止不易,简直就是天大的难事,用现今的话说,那就是个传说。

所以另一方面,现在的他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母亲所承受的艰辛与苦难。

特别是此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地不好,加上父亲病况一点离不开人,所以他觉得母亲一定会为之更加操心、忧心,这让他不能不为之心疼,为之惭愧。

而他自己现在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该怎么把兜里的那些钱和票证交给他的母亲。

这肯定多少能缓解一下家里的窘迫,可要没有合适的理由,他的母亲也一定不会接受,反倒是会盘问个没完,担心个没完。

唉,看来他必须得先把这个问题解开,要解不开,他的心就根本无法踏实……

就在洪衍武正一心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骤然间,一个极为不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嘿,我说,你洗完了回家挺尸去行不行?非跟这儿睡,我们哥们儿还没地儿呢!”

这“挺尸”二字无疑招得洪衍武满心腻味,他略张开眼一瞥,原来是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年纪二十出头,歪戴帽,叼烟卷儿,以一副极为不满的德行,正站在他的铺位前。

而他跟着再往四周一看,才发现澡堂子人一下多了不少,墙上的挂钟也显示到了下班时间。

看样子,铺位应该都已经满了,这小子大概就是等不及了,四处寻摸,发现周围就自己年轻,觉得可以欺负一下,才找到他头上来的。

不过一般情况下,工厂无论大小,可都有自己的澡堂。所以洪衍武反感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他撑着胳膊,半坐了起来。

“你哪儿的?在你们厂子不洗,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废话!我们厂子要不是今天修锅炉,谁他妈来这儿啊,这么挤,就跟下饺子似的……嘿,你要洗完赶紧走,给挪挪!

洪衍武见这小子忒不会说话,当时把脸一掉又躺回去了,冷冷甩了他一句。

“我欠你的该你的!要洗脱筐!”

洪衍武所说的“脱筐”,其实是从“运动”末期起始,公共澡堂兴起的一个普遍的现象。

由于这个时期经济紧张开始逐渐缓解,老百姓手头松快了许多,去澡堂洗澡的人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那么自然,有限的床位不敷所用,所有澡堂子便额外准备了一些大筐,以提供给等不及的人放置衣物、鞋袜。

特别是赶到节日前或休息日,澡堂里人满为患,在这种时候,采用“脱筐”的办法通常都很有效。

从形式上,其实等同于现今某些特别火爆的餐馆临时加桌。

不过,那个青工显然是极不能接受这种待遇,并且忍下洪衍武冷漠态度的,于是他横了洪衍武一眼,马上就冲远处伸手一声招呼。

“刘哥,这儿有个小子洗完了不肯走,还跟我这儿炸刺儿!这是您家门口,您要不认识他,我可大耳贴子扇他了……”

话音刚落,远远就过来了另一个工人,那小子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嘴里还念叨着,“谁呀?这么狗胆包天!这片儿孩子就没有不怵我的,我得好好看看……”

可没想到,刚到跟前儿,这人就跟被掐住嗓子似的,“咯喽”一声,彻底没声儿了。

也别说,洪衍武竟然也觉得这声儿叫唤特耳熟。结果当他睁眼一看清楚,当时就不屑地哼了一声。

敢情后跟过来这小子洪衍武果然认识,他上唇有个缝合的痕迹,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校友,五四一厂的工人,“豁子”刘福根。

现在可是轮到刚才放大话的“豁子”彻底傻眼了,他瞪着洪衍武像是看见了什么毒蛇猛兽,吓得都成结巴磕子了,努了老半天嘴才叫出来。

“红……红,红孩儿……”

“豁子,牛逼大了,你威风啊!”

洪衍武则戏谑地调侃着,身子一下全坐了起来,盖着的浴巾也掉在铺上。

自然,他上半身也就全裸露出来了,那肌肉不仅有着令人生畏的线条轮廓,且明显包含着难以置信的爆发力。

而最惊人的是,他前胸和两肋竟遍布着不少狰狞的伤痕,有的是练功时留下的,有的是打架时的纪念。

但在这种情形下,那简直就像是一张张能把人生吞活剥的利口!

得!这下另一个小子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刚才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小脸儿此刻全绿了。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也听过这个名号,那么自然是明白“豁子”心中的感受了……

此情此景,如果要贴切地打个比方来形容一下的话,其实和“鬼子”拍摄的某部黑道电影中,几个在澡堂里戏水撒野的小混混,最后发现被他们泼水的人站起来后,身上居然有一身华丽刺青的场面,有着异曲同工的戏剧效果。

第一百九十八章 牵挂

这一天下班前,布鞋厂的工会与保卫科两个干事,临时组织全厂六十四名生产工人开了个宣传会,目的是为了揭破现在社会上正在流传的,“伍分硬币含有白金白银”的谣言。

原来,从去年年尾开始,京城就出现了一种传言,说是1955年铸造的伍分硬币含白金和白银成分。

而这个消息使不少人信以为真,于是便给了一些“有心人”提供了在市场上大量兑换伍分硬币,然后转手高价出售的机会。

譬如京城的新街口地区就曾有两个外地人,一次就在银行里兑换硬币2700多枚,以便从中挑选1955年的伍分硬币。

就这样,此风愈演愈烈。直至本年3月,这件事的影响在京城已经泛滥到了相当广泛的一个程度,甚至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有不少老百姓都参与到收藏、兑换伍分硬币的行列之中。

为此,月初的时候,便有记者专门走访了国家人民银行京城分行及有关部门。

却没想到最终有关部门给予的回复却是:这是一种从外地传到京城的非法活动,有关消息纯属造谣惑众。而我国发行的所有硬分币,不论什么年号的,都是铝镁合金制成的,根本没有白金和白银成分。

于是在得到官方正式表态之后,公安机关便立刻开始严厉打击这种炒卖硬币的行为,而各个单位和街道也十分迅速地开展了辟谣行动,以免再有群众趋利上当。像今天布鞋厂的这次会议,便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实际上这次会议开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整个会议过程里,和旁人专心致志地倾听不同,王蕴琳基本就没听进去,她还在为该去哪儿筹措,好给洪衍武做出一顿打卤面的事发愁。

这可不能说是王蕴琳太固执,也不能怪她太死心眼儿,因为她是有必得如此的原因的。

其实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王蕴琳就收到了茶淀清河农场寄到家里来的信,知道了洪衍武因为在地震中有重大立功表现即将提前解教的消息。

可当时这一方面是欣喜,另一方面也让王蕴琳不免有些为难。

因为按理说,儿子解教的当天,家里人是应该亲自去茶淀把他接回来的。

但偏偏家里的条件太难了,一切有限的资源都要先紧着给洪禄承看病抓药,所以家里是既无财力,也没有人能去接人。

甚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从洪衍武被强劳之后,连她自己都没能去茶淀看望过儿子一次。

虽说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可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又让她情何以堪呢?

因此在儿子刚刚回家的今天,或许也唯有替儿子做出一顿真正可口的饭菜,才能弥补一二,让她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吧。

当然,这件事光有决心不行,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目前难就难在想要挨个凑齐这些东西实在不易,哪怕她就是想做个最简单的海鲜打卤面,但海米、鸡蛋、肉汤、鹿角菜和面票,每样儿总是不能少的呀。

于是万般无奈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跟同事们开口相求。

这个年代朴实的人挺多,大伙儿也都挺热心,没人不愿意倾力相助。只不过这个时节实在不好,毕竟刚刚过完春节,大家购物本上的东西几乎全都消耗一空了。

所以直到开会前,哪怕她挨个问了一遍,最后也不过是硬凑出了二两海米,一些干鹿角菜和三两肉票,但最关键的面条和鸡蛋却还没着落呢。

唉,新社会也不兴赊帐,甚至光有钱没有票证也买不了东西,可面票和鸡蛋又在哪呢?

在这种情况下,王蕴琳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想辙了,思来想去,她最后也只能回家再问问老邻居们,碰碰运气了。

不过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些事往往到最后一刻便会出现惊人的转机。

就在王蕴琳急得没了法子的时候,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竟用一种很意外的方式成全了她。

原来厂子里新上任的工会主席何相玲,在开会的时候就上发现了王蕴琳神不守舍的为难神情。

于是散会后,这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干部就把王蕴琳叫住了,并相当诚恳地询问起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工会出面帮助?

而等到王蕴琳把苦衷说出来后,结果也是巧了,何相玲的丈夫就在市二商局工作,而且刚从东北出差回来。于是人家不但把鸡蛋、面票都帮助王蕴琳解决了,就连黄花、木耳、口蘑、玉兰片这些干货也一样不少的给凑足了。

王蕴琳万万没想到,真到了节骨眼儿上,竟然有贵人相助!

这份儿人情可是太大了,这是雪中送炭哪!

所以说啊,这街道办的小厂也自有好处,正是因为厂子小,所以布鞋厂的领导都没什么架子,反倒能够平易近人,和工人们相处得都不错。

并且也恰恰是因为厂子里人头少,工会主席何相玲才能及时地发现王蕴琳遇到了困难。

就这么着,让王蕴琳发愁的这顿打卤面,总算是顺利地解决了。

一下了班,王蕴琳就跟着何相玲去她家拿到了自己所需的东西。再等到王蕴琳兴冲冲坐上5路汽车往家赶的时候,这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因为她知道,一进家门也就能看见她日日作梦都惦记着的老三了……

下午五点四十分,洪衍武也穿好自己的衣服,离开了自新路的澡堂子。

只是与来的时候所不同的是,他衣兜里又多了小半盒“香山”和一盒刚打开的“双猫”。这是刚才“豁子”和那个白长了一双眼珠子却不识真人的小子,主动留下给他“赔罪”的。

因为洪衍武难得地没有为受到的冒犯跟他们计较,而“豁子”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种情况下,洪衍武要真想较真儿,他们不光得挨顿抽揍,身上的财物和衣服恐怕也得被“洗”了。

所以这种“宽宏大量”,已经足以充分地激起他们感恩戴德的心了,这点烟不过是一种表达歉意的小意思。

不过,这俩小子可是一扔下烟就蔫溜了,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他们,今天能平安离去就已经觉着占了天大的便宜,是无论如何是不敢再留下洗澡了。

也还真别说,五四一厂的工人就是不一样,不愧是南城最大的工厂,连抽的烟都比其他工厂的工人高出一截。

就这两盒烟,其实价值比洪衍武送出去的那盒“大前门”也不差多少,这大概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可尽管如此,意外间收获了里子和面子的洪衍武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现在反倒是心情极为不畅。

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就数他倒霉!

仔细想想,这一天,自打他从火车站醒来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又有哪件事儿能称得上是顺心的?

从火车站想回家竟然遇着贼了,废了多少周折才逮住了他们,最后还差点被那个“孙子副所长”强加罪名给扣起来。

接着回来后去见陈力泉吧,竟又撞见了那块“煳嘎呗儿”,最后不但遭到了一番羞辱,白搭进去一盒烟,还连累了陈力泉不得不留下加班。

好嘛,就连自个洗个澡,都能招惹到手下败将、旧日宿敌欺上头来,这也真的只能用走背字儿走到了极致来形容了。

所以,他洪衍武现在累了,也烦了。根本就不想在外面待着了,就想尽快回家去。

虽然家里,父亲和哥哥对他都不怎么待见,可挨亲人的数落和埋怨,也总比外面招惹是非,没事生闲气强多了。

再说了,家里还有妈妈、妹妹、嫂子和小侄子呢。只要能见着她们,一家人守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就是父亲和哥哥把他埋怨死,他也不在乎了。

这么想着,本来百无聊赖的洪衍武顿时精神一振,他加快脚步直奔福儒里的方向走去,并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过会儿与其他还未谋面的亲人们,挨个相见的场面。

如今,唯一能吸引他、温暖他,值得他关心的,也就是这些让他思念至深的亲人们了。

上辈子,他简直太悲哀了,白白追了一辈子想象中的幸福,可什么也没得到。

其实他原本已经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只怪他从没有清醒地认识到……

正因为心中怀有急切和渴望,不过七八分钟,洪衍武就走到了福儒里的深处,重新看到了观音院东院的院墙。

可这时,特别让他为之惊讶和气愤的一幕居然同时出现了,使他心中刚泛起的一丝愉悦一扫而空。

原来,他看到在东院的院墙下,一个身穿蓝大褂的大小伙子,似乎是商店售货员的人,正使劲硬拖着洪衍茹往院门的方向走,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干不净。

而他的妹妹眼中带泪,于抗拒中正小声苦苦哀求,看上去既害怕又可怜。

这情景又让他如何能压得住火儿!

妈的,今儿这是怎么啦!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二八酱

“嘿,干嘛呢!说你呢,你住手!”

洪衍武几步冲了过去,一把就抓住了那“深蓝大褂”拽着洪衍茹的手腕子。

而那“深蓝大褂”于突兀下吃了一惊,马上就是奋力甩手,想要把洪衍武的手甩开。

“干什么?干什么你?”

可他的力气又哪儿和洪衍武抗衡?只挣蹦了两下,屁用不顶,就被洪衍武给彻底按住了。

“她可是个女孩子,你在马路这么对待她,不好吧……”

红了眼的洪衍武在尽量克制自己,也就是他现在的灵魂不同了,懂得“先搞清楚再动手也不迟”的道理,否则对方手腕子早折了。

不过显然,“深蓝大褂”对他却不够了解,而且还嫌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多管闲事,竟带着不满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你谁啊?这儿没你事儿!”

洪衍武尚未作答,洪衍茹已先一步求救似的叫了一声“三哥……”,正好恰如其分地解释了他的身份。

“听见了吧,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也不行啊,我要找你们家大人。”

“没看见你刚才弄疼她了?小细胳膊差点你给拽折了!你有话现在就说,别斯拉硬拽的!”

洪衍武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拔高了几分,可没想到“深蓝大褂”也不输气势。

“你妹妹私改购货本,这月明明都买了‘二八酱’(二八酱是对一类配比芝麻酱的叫法:用二分的花生酱和八分芝麻酱相比兑,兑出来的芝麻酱浓稠又带着点花生的香气。这么勾兑是因为纯芝麻酱是苦的,这样不仅没苦味还是甜口的)了,嘿,她敢用橡皮擦了,想买双份。”

果然,这小子是副食店的售货员,只是这一番理直气壮的指责也的确让洪衍武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不由疑惑地望向洪衍茹。

“爸让你去买的?”

洪衍茹顿时臊红了脸,眼泪汪汪,小声告诉洪衍武,说此事父亲并不知情,是她自作主张。因为家里什么都没了,其实她是想让洪衍武晚上能吃上顿芝麻酱面……

什么都别说了!我的傻妹妹呀!

这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洪衍武的心里全明白了。一股又辛酸又炙热的东西立刻涌了出来,刺激得他鼻子就是一酸。

而感动之余,他也明白这事儿也的确错在几方。于是他略一沉吟后,也就松开了手,开始换了一种态度,好言好语地跟售货员解释其中的缘由,希望能用认错和道歉来大事化小,就此作罢。

可哪知道售货员得理不让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露出了一副得意洋洋的张狂样儿,竟然连他也一块教训起来了。

“让你小子刚才跟我来来劲,现在没话可说了吧!告诉你,想轻轻松松就这么算了,没门!你们改本子,无非就是为了一张嘴,为了多吃多占!芝麻酱是什么玩艺儿,那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没它你们家人就活不了吗……”

要知道,刚才马路上发生的撕扯纠缠早使得几个路上停住了脚步,现在售货员在一说出这番话,无疑更把这些人吸引着靠近了过来,使他们生出了想看热闹的好奇心。

而与此同时,洪衍茹也出于一种极度自愧和心虚,彻底把头低了下去。

洪衍武知道妹妹向来脸皮儿薄,何况现在正是下班人多的点儿,这儿又是自己家门口,于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他赶紧掏出烟来,一边给售货员敬烟一边继续努力和解。

“还不是全因为我嘛,您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其实我妹妹是个好孩子……”

可没想到售货员虽然烟也抽上了,却仍旧是死抓着洪衍茹的手,没有一点到此为止的意思。

“好孩子?好孩子首先应该诚实!学校难道没教过她吗?”

眼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眼熟的人似乎还是住在福儒里的街坊。洪衍武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赶快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就想快刀斩乱麻地一举解决此事。

“您也甭说其他的了,罚我们十倍还不成嘛!您还是把我妹妹松开吧,要再这么张扬下去?女孩子的小薄脸皮哪儿禁得住这么刮?”

可也不知道这售货员是死心眼儿一根筋,还是今天遇着了什么气儿不顺,这小子竟然极不给面儿,不但断然拒绝,把嘴一撇反倒说上了风凉话。

“现在知道害臊了,早干什么去了?看知道爱惜脸皮就别干这样的事!看你这样子,就是罚你一百倍也长不了记性。我告诉你,我要有孩子决不能这么教她,一个女孩子家,就为二两‘二八酱’,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以后她……”

完了!今儿竟然又碰上个死爹哭妈的拧丧种!(土语,旧京有传说“丧种”是包公的儿子,包公一生刚直不阿敢作敢为,可是“丧种”却一生碌碌无为而且性格执拗,只要犯起脾气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包公死后“丧种”觉得失去家庭支柱无望于生活,便在父亲灵前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地妈呀!往后我可怎么办呀!”周围的人们掩鼻嗤笑道:“明明父亲死了他却哭妈!”以后便流传下了这句俗语“死爹哭妈拧丧钟!”专用以形容有的人性格偏执。哪怕犯了错误也不听别人劝告,自己一意孤行,把错行进行到底。)

眼见售货员还没结没完地穷嘚啵,洪衍武算是彻底死了和平解决事端的心了。而既然说好话、陪笑脸都没了用,他又想尽快结束妹妹的尴尬,那也就别无选择,只能用耍横来强行了结此事了。

“我们怎么啦,不就改个购货本吗?既没偷也没抢,你干吗这么不依不饶的?你松手!赶紧把人给我放开!”

洪衍武突翻了脸,把眼一瞪,手一指,因为毫无征兆,当时就吓得售货员一激灵,连嘴里叼着的烟都惊得掉了。

不过这小子也不含糊,大概是觉得洪衍武让他当众暴露了胆怯,丢了脸面,随后就不干了,冲动地吵吵起来。

“这不是偷是什么?这就是偷,巧妙的偷!丁是丁,卯是卯,要是让你们得了逞,这计划供应的商品就能乱了套!你不是耍横吗?我还不跟你废话了,咱们去‘民革委’说去。这事儿他们要不管,我回头还要找你妹妹的学校……”

说罢,售货员干脆拉起洪衍茹就走,一时间,把洪衍茹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是羞是急,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洪衍武哪儿能放任他就这么离去,一个拦身就挡住去路,然后一把就抓在售货员的肩膀上,才稍稍一用力,跟着就让那小子疼得缩了脖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怎么不听我话呢?挺大的人专跟一个女孩子较劲儿,恩?你放不放手!”

尽管这售货员颇有几分“掉什么也不能掉面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人的”钢骨叉子,可毕竟洪衍武的手劲儿太大了,何况又是个专门给人制造痛苦的专家,真是哪儿疼捏哪儿。

所以在洪衍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力之下,那售货员最后还是被迫松了手,而且呼疼大叫起来。

而洪衍武眼见达到了目的,也没穷追猛打,便先松了一扣,让售货员缓了一缓,只一心催洪衍茹赶紧回家。而为了宽妹妹的心,他还凑过去小声说,“别担心,你先回去,一切有我。你是女孩子,不能让人家指指戳戳,我脸皮厚不在乎,有点儿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反倒光荣。”

却没想到洪衍茹泪汪汪地仍只站着不肯走,跟着才告诉他,说购物本还在售货员的手里呢。

洪衍武马上转脸找售货员要购物本,可就在他用武力继续威胁售货员交出东西的一刻,事情却突然又有了变化。

只听一声“住手!别给他!”,从已经围拢的人群中,又一个来搅事的人出现了,不是别人,是一个四十多岁,带着红袖箍的中年妇女,毛远芳。

前面提过,这个“臭茅房”,可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的主任,这几条胡同儿都是她拿着事儿。而且她还和洪家人有着不小的宿怨,“运动”中她不仅带人抄了洪家,而且还给洪禄承夫妇贴过大字报、游过街示过众。

也就是上次被洪衍武砸烂了家里的玻璃,她才出于惧怕打了蔫儿。不过自从洪衍武被抓后,她就重新恢复了精神头儿了,而且背后里对洪衍武劳教一事,常说些幸灾乐祸的风凉话。

很明显,这老娘们记恨着洪衍武,那么这时候她来干预,自然不会站在洪家的一头。

“同志,我是‘民革委’的主任,刚才的经过我都看见了。你做的很对,咱们就得跟那些不走正路,专钻歪门邪道的人进行斗争。购物本甭还给他,我没收了。今天我还非得当众好好批评教育他们一下不行!让街坊们都看看,他老洪家都是什么样的人,看看谁以后再说他们是好人。你放心,这小子要敢胡来玩邪的,咱们有地方治他。”

果然,毛远芳一接话碴儿,就态度分明地先给售货员吃上安心丸儿了。紧接着,她又瞪着眼,冲洪衍武大喊。

“洪衍武,早就听说你春节后要回来。政府提前给你放了,那是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可你刚一回来不去‘民革会’报道,反而惹事生非,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次机会了!还不松手,放了人家!”

第二百章 佯狂

关键时刻出现了毛远芳这个救兵,让售货员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他的肩膀虽然仍在吃痛,也有些意外洪衍武居然是个被“专”过的主儿,可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谈害怕还是说后悔都晚了。

实打实的,是毛远芳又给了他挽回面子的希望,这让他不能不一条道走到黑,极力配合这位“民革委”的大主任一起压制去洪衍武,让他低头服软。

而洪衍茹呢,她眼见事儿闹大了,不仅牵扯到家庭的名誉,似乎还会连累到洪衍武要失去刚获得的自由,她哪儿还能沉得住气啊,自然是为自己今天的过失后悔到家了。

于是情急下,她也顾不得脸皮薄了,竟红着眼圈,硬着头皮,于众目睽睽之下主动站出来包揽罪名,替洪衍武开解。

“毛主任,您千万别怪我三哥,这也不关我父母的事儿,全是我自己犯的错。‘狠斗私字一念闪’……您……您要罚就罚我吧,无论是当着大家的面儿批评我,还是让我写检查都行,可您……可您千万得把购物本还给我,我求您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恳求洪衍武。

“三哥,你还是听毛主任的,快把人家放了吧。我犯了错我自己承担,你千万别再冲动,这样……对你不好……”

眼瞅着洪衍茹那小可怜一样的眼神,洪衍武的心头就是一阵刺疼,而随着这种痛楚,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妹妹这副于泪眼婆娑中硬作坚强的样子,又是多么地熟悉,多么地似曾相识啊!

小时候,他在院里随吃橘子随手乱扔橘子皮,结果摔了邻居边大妈。当时边大妈来家里兴师问罪,妹妹就是这么含着泪,主动站出来替他承揽责任的。

还有,那次他为妹妹出头打了“锛儿头”,结果“锛儿头”妈找到家里来撒泼,妹妹也是这么战战兢兢地,硬要站出来跟父亲分解,帮他说话的。

特别是妹妹五岁的那一次,在他记忆里更是犹为深刻。

当时由于家里人全都有事,那一天去幼儿园接妹妹的任务临时落在了他的头上。可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当他在外跟赵火炉他们胡折腾到了很晚,玩累了才想起这件事来。

而等他感到不妙跑进幼儿园时,却没想到妹妹就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坐在大班的门后等着他。原来阿姨把她交给了看门的大爷,自己下班了,而那个大爷,却又把这事给忘了。

当他看到孤单的小妹妹一个人因害怕缩在墙角的样子时,十分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便一个劲地问她,“你干嘛不大声哭呢?你一大哭那老头儿不就来了……”

可当时妹妹却只是噙着眼泪回答,“你会接我的。”

那天,为了做一些弥补,他特意让妹妹趴到自己的背上背着她回家,他背着她走过一条条街巷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自己走,他都不允许。

但这却使妹妹比他还要不安,而她为了讨好他,便给他唱起当天新学的儿歌。

“音乐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小洋娃娃笑起来啦,笑呀笑呀,一二一……”

天色暗了,他们经过的条条胡同人越来越少,随着阵阵葱花炝锅的香味从各家各户中溢出,一扇扇门窗中亮起的灯光也越来越多。

那些桔黄色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路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这一路上,妹妹奶声奶气的歌唱从未间断,也不知道有多少遍的重复了,不知道!

那是送给他的歌,是专为他而唱!

他还记得,还没走到家,他们就在半路上遇见了着急找来的父母,结果这次也依然是妹妹出面,替他应付了暴怒中的“雷公电母”。

而在这件事后,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不要见到妹妹为他留一滴泪,因为他只要一想起妹妹在幼儿园含泪故做坚强的表情,他的心就会缩紧、跟着发颤。

当然,他后来又把自己的誓言遗忘了,根本就没有做到这一点。

可这一次,这一次就眼睁睁地发生在当下,发生在现在!

难道如今的他,重新有了遵守誓言的机会,还能再让这种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现一次吗?

不,他决不能!

否则,他就不配当哥,他就能“窝囚”死,,就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实际上确实没多会儿功夫,但这些念头都在洪衍武的脑子一一里滑过,而等他再抬眼去看周围这些人的时候,目光已经是红的了。

接下来和围观的人们所想完全不同,洪衍武不但没软化,反而哈哈哈地就是一阵狂笑。

笑够了,他才用温和的口气去安慰洪衍茹。

“妹妹,这事儿你甭管了。你认什么错!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有人要想蹬鼻子上脸,疯狗一样地攀咬你,我就把他们的牙全给掰下来。你先家去,女孩子别在这儿凑热闹。放心,一会儿我就把购物本拿回去……”

洪衍武其实知道妹妹最惦记,最担心的是什么。

在当年,购物本的全称是副食购物本,又叫副食本。它是与户口配套挂钩,作为城镇居民每季度领取消耗性的副食品和工业品的唯一凭据。

要是没有了它,所有副食品、调料,乃至火柴、蜡烛、肥皂也就统统没了着落,其重要性甚至比粮票、肉票、油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是老百姓的真正命根子。

所以他为了劝妹妹尽快离开是非之地,自然要在这件事上满应满许地打保票。

而他这话才刚说到一半,毛远芳就已经被气坏了,她手一叉腰,语气变得极其严厉。

“好你个洪衍武,你也太不把政府,不把组织放眼里了!你这是要顽抗到底,自寻死路啊!还想要购物本?美得你!信不信我和这位售货员同志,一起把你送进‘局子’去,关你小子一辈子……”

洪衍茹一听又急了,可她刚要开口,洪衍武就已经硬邦邦地给毛远芳顶了回来。

“哟嗬,口气挺大。想扣我们家的购物本,还送我进‘局子’!你用什么罪名?改购物本儿?谁说用橡皮改过了?你得拿出证据来,冤枉好人可不成!”

毛远芳见洪衍武反口耍赖,气得就是一瞪眼。

“我就是证据,每家都是二两芝麻酱,春节时候谁不是买回去过节用了?你们家就是你妹妹去买的,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哪知洪衍武却冷笑一声,“那是副食店没往本上记,不能赖我们改。”

售货员一听这话,鼻子差点没气歪喽,赶紧帮忙指证。

“你小子甭想抵赖,用橡皮擦去的印儿可还在本儿上呢……”

这下洪衍武反倒乐了。

“我还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购物本呢?你快给我交出来!”

话音刚落,洪衍武跟着就略显狰狞地一咬牙,

而经他这么手上一加劲,售货员立刻觉得肩膀的骨头就似要碎裂开似的,又缩着脖子“唉哟”起来了。

不用说,“臭茅房”的脸色儿也马上变了。

当着胡同儿里这么多围观的人,其中大部分还是街坊,洪衍武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径,就纯粹等于在光天化日下用大耳贴子抽她的脸呀!她还能不搓火吗?

“洪衍武,你小子如果再这么放肆,继续耍混蛋,欺压革命群众,我可代表组织,真的对你实行‘专’了!你还别存什么侥幸心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去派出所汇报,小心你自己吃牢犯,你爹妈也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按说毛远芳这句话,纯属是刨祖坟断根儿的绝户招儿,这无疑是大多数人的命门,不可谓不狠辣。

可谁都没想到洪衍武照样混不吝,梗梗者脖子反倒冲毛远芳叫起板来了。

“‘‘专’?你他妈还别张口‘专’,闭口‘专’的!这‘专’是你们家开的?姥姥!你个‘臭茅房’,还甭用金钟罩儿麻人,老子等着你呢!”

这番痛骂一出口,众多福儒里的街坊们就不禁为老洪家捏了一把汗。

不为别的,显而易见,大家都觉得洪禄承两口子是宅门不幸,养了这么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恐怕又要吃瓜络,跟着倒霉了!

然而就在众多围观者,乃至毛远芳本人毫无准备的愕然之中,他们却没想到洪衍武下面说出的话更是惊人之语。

“王大主任,你还觉得你人五人六是个‘人物’呢吧?告诉你,现在可不是当年了,你那四个最大的主子都倒霉了,你还想由着性儿使坏整人,没门儿!你要知道,上面可马上就要清算你们这种人的罪行了,你还是先替自己想想怎么过关吧!再不老实,等上面调查的时候,我就出面‘抬’了你,到时候看‘局子’是拘我还是拘你……”

第二百零一章 冲动

要说真的,洪衍武是过来人,他心里相当明白,虽然那四个臭名昭著的历史已经在1976年10月下台了,可实际上“拨乱反正”定调要到1977年的7月第十届三中全会召开,伟人复出时才会公布。

而清理“三种人”,惩治“运动”中那些帮凶的具体工作,则要从1979年8月4日,全国“两案”审理工作座谈会召开,在最高层成立了审判工作指导委员会,以及特别检察厅和特别法庭之后,才会逐步陆续展开。

更何况,他也清楚“三种人”的范围,根本不包括像毛远芳这样的小虾米。

就她这样的,在“运动”中因投机得到了一些权力,致使阴暗的本性失去了控制,在张狂无度下干了一些损人利己勾当的主儿,顶多也就算是胁从“三种人”行恶的小喽罗。

如果政府挨个都要追究,恐怕就是全国的监狱再扩容十倍百倍,也不够用的。

事实上,毛远芳的下场也真的没怎么样。

据洪衍武所知,后来真到了“大清算”的时候,这老娘们也不过是从“民革委”卸了任,又写了几分检查,最后还在街道组织批那四人团伙的会上,哭诉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受那四个人毒害才走上了错误的路线,也就没再受什么更严重的惩处了。

所以说,他的这番话对毛远芳来说,纯属虚言恫吓。

只不过,从社会整体大形势来讲,他的话却不能不让“臭茅房”信以为真,深感恐惧。

因为自打去年年底,全国各个城市就不断有揭发批判那四个罪人所犯恶行的活动和会议举行,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世道要有大不同了。

再加上广大群众出于痛恨,参与其中的热情极为踊跃,这无疑起到了一种“杀鸡骇猴”的威慑作用,让但凡干了缺德事儿的人都生出许多联想,难免心里都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臭茅房”正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

就她干的那些烂污事儿,她自己还能不清楚?

所以这话等于一下就捅到她最敏感的神经上了,让她立刻吓白了脸儿,掩饰不住慌张地大叫起来。

“你胆大包天!你胡传上级精神!你……还敢威胁我……你……你如果再满嘴喷粪,散步谣言……我……我……我就……”

“行了你!别跟我这儿玩哩哏愣儿了!说什么全是瞎掰,你先给我把‘人’这一撇一捺写全了吧。你是什么人?扒了皮抽了筋,我也认识你!你别以为干过的那些缺德事儿可以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你还成天价喊‘革命’,喊‘无产阶级’,这些话是你配喊的!你说你一肚子坏水,究竟算是哪一道汤?”

毛远芳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可瞒不过洪衍武,他自然是越说越痛快,嗓门儿也越来越大。

“你……你……满嘴胡噙……”

毛远芳气得直跺她那大片儿脚。但出于心虚,她完全没办法做有力的反驳,也就拿洪衍武没了辙。

“大主任,你的软底子真的不经揭。当着这么多人,你自己说,这几条街上有几户人家没受过你的欺负!我们家的事儿就不提了,你这些年仗势欺人四处占便宜的事儿咱也不说了。就说前街五号院刘老太太吧,人家可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小脚,走道儿都得拄着拐棍。可你倒好,硬逼人家跳‘忠字舞’,否则就说人家不忠心,结果害得老太太摔坏了腿,养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还有七号院的肖家,人家大儿子要结婚,就因为刷房子把领袖像暂时放在了地上,你就诬陷人家蹬着凳子是要站得比领袖还高,结果不但让人家被厂子的‘革委会’批了两年,就连谈了好几年的对象都吹了。这还真是‘绊人的桩子不在高’啊,别看你个儿挫,还真没有人能比你更缺德!”

话说到这份上,洪衍武确实是说起了性了,他舌头一秃噜,简直“卷”得这位平时不可一世的毛大主任威风扫地,无地自容。

一时间,竟把这个“臭茅房”骂得找不着北了,极其惶恐地愣在了当场。

那些平日里受过这位主任欺负的人们呢,听了洪衍武的这番话会也自然是心里敞亮,痛快,暗自拍巴掌叫好。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毛远芳”在福儒里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久,她的“权威”在众多街坊四邻心目中,一时也有点难以撼动。

何况这年头政策也总是波折不断,上下起伏。所以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并不敢表示一点的倾向性。

特别是还有些心地格外善良的人,心里还想着你洪衍武只图一时嘴头子痛快,损“臭茅房”个一分钱不值。可是过了今儿,还有明儿。万一情形一有变,你小子不是擎等着让人家收拾吗?她会饶得了你!

再者说,你小子在外惹的事端,弄不好最后还把你那爹妈拖下水呢。

于是,在这种情形下,也就有人想出面干预了。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从人堆儿里闲出来了,他几步过去要夺洪衍武的手腕子,嘴里还不停数落着他。

“混小子,我看你的舌头该刺下来了?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松手放人!”

要说这人怎么这么大胆儿,敢管洪衍武的闲事呢?因为他就住在观音院的西院,和洪家是常见面的老邻居。

另外,他也是洪衍武小学同学,那个漂亮女孩子水澜的父亲,名叫水庚生。

其实大家伙儿看得出来,水庚生这是好意,他是想“拉”洪衍武一把,让洪衍武见好就收。

可问题是,洪衍武经过这么一番争执,早就让一股子愤愤不平的怨气“拿”得暴躁无比,他根本就没明白水庚生的好意,反倒是以为他想利用邻居的关系充大,帮毛主任和售货员“拔闯”。

于是根本没容水庚生靠近,洪衍武就一把推搡过去,给水庚生摔了屁墩儿。

“要你多管闲事!老实待着!”

得,水庚生呲牙裂嘴揉着屁股爬起来,还挨了句呲哒,心里直后悔,就觉得自己这份儿冤呢。

敢情洪家老三就是条疯狗,屁嘛不懂,人事不知,早知如此,何苦管他呢!

为此,邻居们登时也都有了不满,觉得事闹成了这样,再无法袖手旁观了。

要知道,水庚生在福儒里也算个交际广泛的人,因为他的职业是自新路理发店的剃头师傅,这年头理发基本都就近,大伙儿谁都得和他打交道,一聊天自然很快相熟。

所以不管是出于往日的交情,又或是出于一种义愤,大家伙儿都纷纷教训起洪衍武来。

“你小子犯浑也得分人吧?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看你小子太不懂事了,还真欠再把你关起来!”

“唉,你大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能不能让人省省心,再这样下去以后也不会是只好鸟……”

别看大家的话都如此对不客气,但这也是当年的一种邻里间相处的常态,大伙儿因为常年共居在一起,彼此相熟,只要见到街里的年轻人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儿,总是会仗义执言的。

而犯了错的年轻人呢,因为顾及到父母和邻居们的关系,也因为是打小在这些邻居们眼皮子地下长大的,哪怕再生混蛋的主儿,也不敢跟教训自己邻居当面呲牙。

特别是面对长者,年轻人往往也只有老实认错的份儿,甭管是真是假的,也得先敷衍过去。

正是因为这样,洪衍茹也开始替哥哥脸红了。她是个最知礼的好孩子,忙不迭地再次替洪衍武出面,去给大家伙去道歉、解释。

可殊不知,对于发誓不让妹妹再受半点委屈,而且处于情绪激动中的洪衍武,洪衍茹这种道歉行为和大家一致性的斥责,却恰恰刺激到了他。

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一天来,妹妹的受欺,陈力泉挨挤兑,他遭歧视,甚至于他的家庭这么多年所承受不公的遭遇,早就让他憋闷、郁结的不行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又都结合进了当下的情景,汇聚成了一股子更大的戾气冲进他的心里。所以很快,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脑子乱了章法。没等洪衍茹说上两句,他就一把拽回了她,然后他就像吃了枪药似的,以更暴躁的情绪地冲大伙儿吼起来了!

“干什么呀?起什么哄啊!你们全是王八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没胆量做想做的事!‘臭茅房’使坏的时候怎么没你们呀,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这样你们才能指指‘看,洪家的老三是个坏人!’所以你们是什么?好人?你们才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只是知道怎么掩饰,怎么虚伪。我不学你们,我永远说真话!”

一时间,四下无声,数十只眼睛同时用不解、惶然、震惊、陌生,甚至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洪衍武。

毛远芳则睁大了一双三角眼,怔怔念着“‘老家贼’疯了,他彻底疯了……”

而洪衍茹的眼泪又哗哗地开始流,嘴里也念着,“哥,你别这样……”

可洪衍武已经彻底失控,自然仍不罢休。他一手抓着售货员,另一手一扬胳膊,索性对周围的人们挨个指了一圈儿,毫不客气地威胁着。

“既然今天四邻八舍的都来了,那我就把话讲清楚。你们一个个我都认识!我劳教以后,你们谁欺负过我们家,谁说过我们家风凉话,谁占过我们家的便宜,我一概很清楚。这笔烂帐我可以既往不咎,烂到我肚子里。但你们今后每一个人千万别再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让我再次想起来,帮我想起来,听见没有!”

说到这里,他又用力抓着售货员的肩膀,把他硬拽到众人面前,冲他一声大喝。

“你小子怎么不听我话呢?让你交出购物本来,你听不懂啊!现在我告诉你,要再不给我,你就别想要这只胳膊了。正好,我也用你给他们长点记性!嗯?”

根本就没给售货员讨饶的机会,就在狞笑中,洪衍武猛地一使力。

结果这一下动上了真的,那售货员再也受不了,“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随后,他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忙不迭地松开和洪衍武挣蹦的两只手,去掏购物本。

至此,他已彻底丧失了抵抗之心,一点没存体面地缴械投降了。

可就在洪衍武以胜利的姿态正待从售货员手里接过购物本的时候,哪知却又横生枝节,洪衍武的身后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大骂他的声音。

“洪衍武!你混蛋!”

“谁他妈活腻味了?”

洪衍武登时火冒三丈,他以为又有人想管闲事,猛地一回头。可哪知,他跟着就张大了嘴巴。

原来,人群里带着一脸怒气骂他的可不是别人。

正是他上辈子跟他断绝了关系的亲大哥,洪衍争。

第二百零二章 一盆儿糨子

虽说已经初春,却像腊月里的天气。

当王蕴琳最后从粮店买完面条,赶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不但天黑下来了,风也大了,还是很冷。

她拎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东西,急切切就往家里赶,却不想才刚进院门,就被邻居老丁一眼从窗户瞅见,把她给叫住了。

老丁今天显得有点反常,说话有点没头没脑,一个劲儿数落他的二儿媳妇不懂事,又没眼色又不会说话,还说平日她要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让王蕴琳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让王蕴琳觉得有点纳闷,可也只能客气地应承而不好打断。

因为京城人说话往往有点含蓄,有什么事儿,也先得扯上几句闲篇儿,这纯粹是话里的桥梁,是一种为了过渡到正题需要。

可今天更奇怪的是,老丁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只是叫老婆拿来一大包开花豆儿来,然后又说他二儿媳妇今天在院里见着洪衍武回来了,让王蕴琳带回去给洪衍武尝尝。

王蕴琳欲待推辞,可老丁却说,洪衍武小时候是最爱吃他做的开花豆,吃的蹦大屁还想吃。孩子受了一年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家来,这多少是个心意,只要孩子承他丁叔的情就行了。

老丁的手艺其实是从他岳父手里学来的,源于嘉庆朝就在玄武门外摆摊的“崩豆袁”。而由于袁家无子,招了避荒要饭进京的老丁当上门女婿,所以“崩豆袁”慢慢也就变成了“崩豆丁”。

旧京时,“崩豆袁”可一直是整个南城的老百姓,阴天唠闲磕时最好的助兴佳品。

无论是铺子里售卖的花生、瓜子、崩豆、开花豆、还是糖炒栗子,味道都是顶好的。逢年过节,或赶上婚丧嫁娶,甚至还有北城的人专程赶过来光顾。

可惜后来到了老丁经营的时候,由于日伪时期经济大萧条,好好的铺子败落成了一个小摊儿。而解放后又搞了公私合营,老丁便甩手把摊子充公,自己进食品厂当了工人。从此,京城人也就彻底没了这种口福。

要说起来,当初洪衍武和陈力泉学艺时补充营养的炒黄豆,就是老丁亲手炒制的,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特别的福气了。

天气很冷,王蕴琳手里的东西也沉,再说她又惦记着家里,更何况老丁这人平时有点小抠门,今天能主动送出这一包开花豆,那也是相当大的面子了。

所以王蕴琳固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略微推让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至此,老丁才喜滋滋频频点着他那秃脑袋瓜儿关门回屋,放王蕴琳回转家门。

可当王蕴琳兴冲冲地一直走进家门后,她却发现家里的情形竟然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堂屋里虽然亮着灯,可一个人没有,等她把东西放在八仙桌上后才发现,所有的人竟然都待在洪禄承养病的偏屋里。

再等她走到偏屋门口才看清,大儿子洪衍争坐在病榻前的一张凳子上,似正在对他的父亲小声儿说着什么。

她的闺女洪衍茹,则垂着泪站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最最让她揪心的,是她那一年未见面的小儿子洪衍武,竟然垂头丧气地跪在了榻前!

王蕴琳自然是不知这异样的情形所来何为,但她只见丈夫阴沉的脸色和这场面,便体味到事情或许很严重。

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里的几个人之间太过专注,他们竟无一人听见王蕴琳刚才拉开堂屋门的声音,也并没有发现她现在已在门前。

直到王蕴琳主动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怎么了?”,才引起房内众人的注意。

于是,三兄妹都带着略感意外的表情,齐齐叫了一声妈。

王蕴琳的心里,此时虽然七上八下的一点儿不贴谱儿,但毕竟母子连心,一听见洪衍武这一声“妈”,她竟差点掉下眼泪来。

此刻,她便再顾不得其他,紧走几步扑上去,不避脏不顾臭地抱了洪衍武,一口一个“儿子,你受苦了!”

可等她再想好好看看洪衍武的脸,再仔细嘘寒问暖一番地时候,歪躺着的洪禄承又咳嗽着说话了,只是一句,便又让她激动的心情沉了下去。

“吭,吭……蕴琳,你把老三带出去说话吧……吭……我现在不想再看他。怎么回事,老大会告诉你……”

片刻后,除洪禄承以外的洪家人都从偏屋去了堂屋。

尽管堂屋的炉子也烧起了旺火,可没人感到温暖,所有人都觉得屋里的气氛简直比屋外还寒冷。

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批判会,挨批者是洪衍武。他垂手而立,一副自知有罪,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像过去一样,这样的训导在洪家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而主要发言人,自是洪衍争无疑,他坐在凳子上,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跟王蕴琳仔细描述了一遍。

接下来则是洪衍茹替洪衍武分解求情,因为在她看来,事情都是由她而起,实在不能全怪在想护着她的哥哥的头上。

不过,显然洪衍争却不是这么看。他认为洪衍武是本性难移,狗改不了****,根本就是惹事生非的活祖宗,一天不打架就手痒痒的灾星。

他也是气毁了,痛骂了一顿后,他还愤愤不平地一个劲儿埋怨着。

“这小子太有本事了。连我的话都不听!我让他道歉,他不但不照做,还当着我的面儿把购物本从人家手里硬抢过来的。这下好,购物本是回来了。可他不但把毛远芳骂跑了,把人家售货员给打跑了,他居然还把邻居水师傅给伤了,把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些老邻居们都吓坏了!就连咱们院儿的丁家和苏家,都听见他胡说八道威胁大伙儿的那些混帐话了。您说,一下得罪了这么多人!这以后不但麻烦少不了,咱们可怎么出门见人呢?”

王蕴琳听了老半天没说话,这种场面已经把她乘兴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

可始终不开口终究也不行,片刻后她总算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就开口问洪衍武。

“老三,你今天回家时候,是不是见过丁家二儿媳妇?”

洪衍武想了想才记起来。

“是。我进院时候,她盘问过我。”

“你对人家不客气了?”

“没有,我一告诉她我是谁,倒是她自己吓得把门关上了,在门后还教训孩子别理我,说我是劳改犯。”

话说到这里,王蕴琳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老丁实际想表达的意思豁然,老丁送东西的原因豁然。

可她也知道,实际上这并不能怪在洪衍武的头上,因为一切不过是丁家自己做的欠妥,又是他们自己杯弓蛇影,瞎琢磨出来的。

反而洪衍武说完话时,嘴角浮现出了一种不知是自怜还是自嘲的笑意,倒是让她鼻子一酸,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为了这个,她默默盯着洪衍武的脸,端详了好一阵儿才叹了一口气。

“老三,你知道错吗?”

“知道,我气性一上来,什么都忘了。是我误会了水师傅,我也不该跟邻居们发火。其实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也能忍下,可我真看不了妹妹在我眼前受气,脑子一热,就……”

“老三,你护着妹妹是对的,可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概胡来。何况做人要讲道理,也得讲心胸,不能让气冲昏了理智。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来,咱们可都是靠好些邻居的帮衬在能平安过到现在的。虽然有一些人对咱们苛刻些,可你也要多想想别人对咱们的好处。”

尽管王蕴琳用的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平缓语气。但还是让洪衍武感到了莫大的惭愧,他沉沉地叫了声妈,就把头低下去了。

而王蕴琳还在又有条不紊地继续说,“还有,咱家洪家讲得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俗话说福善之门才能和睦,以后的日子还长,备不住和别人还有什么磕碰的事儿发生,你那不管不顾的脾气一上来就让人憷头,出手又重,可千万不能再犯了,往后无论碰见什么事儿,也得对人家包容着点儿!

洪衍武苦笑了下。“您放心吧,我会管着自几个的。哪怕为了不再让您操心,不再让父亲生气,我也要学会能忍则忍,与人为善的道理。”

“唉,你这个孽障啊……”

听了儿子的保证,王蕴琳不置可否、似怨似艾地再次叹了口气,就不准备再往下说什么了,她紧跟着站起身来,用一句话做最后的收尾。

“行了,先这样吧。怎么给人家赔罪道歉回头再说,妈先给你们做饭去。”

兄妹三人谁都没想到母亲竟是这么的宽容,高举轻放,不轻不重数落了几句,就放洪衍武过关了。

洪衍武是轻舒一口气,洪衍茹则愁眉尽展要帮母亲做饭,可唯独还窝着一肚子的洪衍争却不干了。

“妈,这小子可是给咱们洪家散德性呢!您要是这么轻饶了,他能长记性才怪!今儿的事儿还好说,至多是扭了人家的肩膀,推了别人一跟头,还够不上犯罪。可要是以后他再犯呢?那可不知要打出什么花样来呢!您要想不让他上刑场,趁早别再这么惯着他了……”

洪衍争是气不过王蕴琳对洪衍武的偏心,可没想到这一句却让王蕴琳真的有点恼了。

“你这是什么话,是咒你弟弟判死罪吗!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刚一见弟弟的面儿就这么不依不饶呢!你想让我怎么办?难道我不相信自己儿子说的话,还得打折了腿把他关在家里不成!我知道你打小就烦他,可我是他亲妈,一年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见到自己儿子,我就想一家人先安心吃顿团圆饭行不行!”

“妈,我不是那意思。但吃饭的事儿不急,而这是事关老三前程的大事儿!您不能像这样一盆儿糨子似的给含糊了,这是不对的!”

见洪衍争还没完没了,王蕴琳也是真急了,空前地发了火,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砸在八仙桌上,“碰”的一声响。

“一盆儿糨子?说的好!妈就是一盆儿糨子!你们饿了得吃,冷了要穿。只要有妈这盆儿糨子在,就永远有你们的热饭吃!有你们的衣裳穿!你别以为我只专疼你弟弟。你们一个个,谁不是我的心肝肉?你要是有事,妈也肯定护着你!可妈要不在了,你们谁也没人疼了……”

王蕴琳可是出名的好脾气,轻易不发火。可正因为这样,一旦动了气,家里所有人,就连洪禄承在内,也得迁就。哪怕是当年洪家鼎盛的时候,洪禄承在外头风光无限,可回到家还是很怕老婆的。

正因为如此,眼见母亲气得直发抖,洪衍争也由不得嘬了瘪子了。

就这样,洪家的内部批斗会终于在王蕴琳的强压下暂且告一段落,随后,她就带着洪衍茹去厨房操持晚饭去了。

而洪衍争和洪衍武他们都知道,今天是真气着母亲了,他们站在堂屋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互相又无话可说,便只好都对翻着白眼,一碗一碗地干灌白开水。

两兄弟间,气氛显得很僵。

结果又过了片刻,就连洪衍茹也轻手轻脚地又回屋里来了。

她悄悄告诉两个哥哥,说“一盆儿糨子”的妈把她给支出来了,自己躲在小厨房里哭了……

第二百零三章 偏疼不上色

在儿女面前发了一通火之后,王蕴琳心里越来越别扭。

进了厨房以后,她的眼泪始终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根本就做不了饭,于是她便声称被灰迷了眼,把女儿支了出去。

说真的,她不能不落泪,因为她心里的苦没法儿对人言,哪怕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

王蕴琳其实是出身于一个旗人贵胄家庭,家族老辈以武功起家,讲究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

祖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不走样,不堕落,最好还能发扬光大,直到永远,所以她的家训历来就是,以武功树人,以“严”字立人。

她的父亲过世早,自幼家中全靠母亲主事,由于清末时局动荡,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曾一度专于生计的维持,这也就使她的哥哥允泰失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堪。

但她的母亲也是个死板的旗族太太,在教育孩子上信奉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是个家族训诫坚定的执行者。

所以到了适当的时机,这位旗族太太仍然用尽各种手段,硬逼着儿子像祖辈一样去掼跤、练武、读书,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为其聘请名师,还开明地把他送进了洋学堂。

这些并非无用之功,最终还是把允泰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能够任事的人,并没有随着清王朝的没落,任由他堕落成了一个只知道提笼架鸟熬大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旗大爷。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自己小的时候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教育孩子。

同时从情理上讲,父母的价值观和脾气性格,也必然会部分地、或是完整地、乃至是变本加厉地遗传给子女。

所以等到她也成为一个母亲之后,这种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在了她血液中的教育理念,便使得她在对待孩子上,完全是有样学样地照做了。

她对待孩子绝不娇惯,“子幼必待以严,子壮无薄其爱。”哪怕在洪家殷实的时候,她也很注意培养孩子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并没有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们过多的享受。

像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出生后都穿过用洪家老年仆人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饮食上除了年节,也很少有额外的满足。一旦有了头痛脑热,除了吃药看病,其余的特殊照顾,不过是冲一碗藕粉。

而孩子们喝下了藕粉也就知道他们自己的病该好了,再也没有躺下去的必要,否则如果再持娇耍赖,得到的将是严厉的责备与惩戒。

就这样,她一直严格地尊守着像自己母亲一样严格的管教法子,认为对孩子越不放纵、越不看重,越能使他们结实长寿,品性无亏。

只可惜这一套她却无法贯彻地坚持下去,根本无法使在她的三儿子洪衍武的身上。

洪衍武打小就爱在外头胡闹,各种奇闻逸事不断传入家中,但是她却惟独对这个爱惹祸的老三偏袒得要命,简直把他视为心尖子一般。

和对待前两个儿子不同,自幼以来,无论洪衍武闯了多大祸,她从来没有追究到底过。而到了最后,反而是充当保护神一样的说合者,使得丈夫也不得不迁就姑息。

并且事后,她往往还会将洪衍武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热。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与她相对洪衍争、洪衍文两个儿子对的严厉,实在是差之千里的另一个片面。

为此,不但她那两个儿子心里多少存下了芥蒂,就是她的丈夫也曾疑惑地问她,“你怎么对待老三,就和其他两个儿子不一样呢?”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老三和他们两个哪儿一样呀?我生他的时候是多么地悬,小人儿差点就没了性命,何况一落地就赶上了大灾之年的起始,孩子缺吃少喝的,我这当妈的怎么能不偏疼着点儿?”

是的,这就是她偏疼洪衍武的主要原因。

在她看来,与老大老二相比较,这个老三落生的年月实在不好,也实在很倒霉。

没出满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常因为这个孩子夜里哭,抱怨老三脾性拧巴不好养活,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儿子哭闹完全是因为吃不饱。

其实后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的老三是属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孩子。

都快一岁了,还不会爬,细脖儿大脑袋,两条小罗圈腿,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塞,一根儿白菜叶子都嘬得津津有味。跟他那两个个正常年月长大的哥哥相比,身板儿至少要小上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她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小儿子。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着更多的理由,但却是她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不太方便诉之于口的。

比如说,洪家的孩子们身上大多各有出挑儿的地方。

老大酷爱学习,喜好钻研。老二天资聪慧,志向远大。女儿温柔体贴,心灵手巧。

却唯独洪衍武不仅没什么优点,且生了一副老倭瓜似的容貌,一说话五官挪位,上窜下跳没一刻安生。

因此,他也就成了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

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难免为了把儿子生成这个样儿感到对不住他,也会更想在情感上多弥补一些。

另外,还别看洪衍武行事无忌,但他也并非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珍惜骨肉至亲。小时候他为了保护妹妹,跟这条街里的野小子们打过多少次架就不提了。甚至在某一方面,他也是最明白人心、最会知疼着热的。

这并不是她空口白话,有一次,赶上中午就她们娘仨吃饭。她下了面条,还把家里的三个鸡蛋全做了荷包蛋。

面条出锅的时候,她特意给洪衍武的碗里放了一个鸡蛋,给洪衍茹的碗里放了两个鸡蛋,自己则因为要去忙其他的事儿,就暂时把一碗清汤挂面放在桌上晾着。

而等她回来再吃面时,正遇到洪衍武紧扒拉完剩下的最后几口面条就出去玩了。结果她再端起碗,却发现碗底埋了个完整的荷包蛋。

就在诧异间,闺女竟告诉她,说碗里的那个荷包蛋是洪衍武把他自己的放进去了……

还有一次,赶上副食店卖处理韭菜,二儿子洪衍文替家里买回来好大一捆。所以大部分的家人就提议,说晚饭不如就做馅饼吧,否则韭菜都得烂了。

可就在她正准备去和面烙馅饼的时候,唯独洪衍武却公然反对,非说今天不能吃馅饼,就得换面,换打卤面。他还固执地讨要两毛钱去副食店买黄花和大海米,回来打卤用。

全家人都以为孩子是故意找别扭,犯了嘴馋,不听缘由就挨个地数落他,可没想到老三坚持到最后却急眼了,终于自觉冤枉地嚷了起来。

“你们都忘了,今天是妈过生日!年年妈过生日,就得挑寿!”

说实话,她真没想到全家只有这个儿子还记着她的生日。

那一天,其实连她自己都忘了……

而除了以上这些,在她怀上洪衍武的那一年还遇见了一件特别蹊跷的事儿,这件事甚至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觉得洪衍武根本是老天故意送给她的儿子。

说起来那是洪家刚刚从老宅搬到福儒里没几年的时候,由于整个观音院已经逐渐被改成了民居,所以一些庙宇的旧物不断被清理出来,有一些暂时就堆放在院里的空地上。

像东院的空场中就被搁置了上香的大香炉,和那原本摆在正殿观音像旁,一对童男童女的铜像。

然而有那么一天晚上,她半夜起夜,却于不经意间竟发现窗外有红光闪动。

当时她掀起窗帘往外面看,没想到竟见到一个穿红衣服小人绕着那童子的铜像转悠,光光的秃脑袋上梳两个抓鬏,乐呵呵的富态样子和铜像简直一模一样。

而等她再揉揉眼想看清楚一些的时候,却没想到那小人只冲她一笑,随后就钻进地底下不见了。

结果没过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之后,洪禄承却以为甚至荒谬,不但说这是迷信,还说他自己就因为生在正月初五,当年不知道招引来多少人去洪家们门上道贺,非说洪家生了个“五显财神”。

幸亏他父亲是个明智的人,对这种恭维不但没有相信,还吩咐家人以后不许再拿他的生辰说事。也正是这种睿智的冷淡处理,才保证了他能有个平静普通的幼年,没让他因为此事给毁了。

丈夫说的话确实有理,她不是不明白,所以此后她再没提过此事。

可另一方面,女人天生就是爱幻想的,观音院本身又是求子的地方,所以这也并不妨碍她在一定程度上去相信,这个儿子本就是就是观音大士旁边伺候的那个童儿。

或许也正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才使她惯就了洪衍武小小人儿一个拧种脾气,成了洪家孩子当中的异类。

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也正是她的溺爱,才毁了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是相当明白的。所以她才会相求玉爷收下洪衍武为徒,这不外乎是想效仿她母亲当年的做法,想让一个严厉的好师傅来板正自己的儿子。

可偏偏没想到,却又赶上了这么个混沌世道,儿子最后还是破罐破摔地走上了通往监狱的大门,一身的跤术也成了他争凶斗狠的资本。

想当初,她的丈夫早就说过,“你就惯吧。早晚是你害了他。”没想到这句话果然一语成谶,最后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这自然让她的心里真的很愧疚,她曾无数次地反思自己,埋怨自己。并下决心再也不会放任洪衍武,等儿子回来一定要好好训诫一番。

就譬如像京剧那样,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虽然千方百计地也要回来探望母亲,可母子相认时候,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决不能因了亲情,使得一切是非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应当永远记着!

可道理虽然是明白的,但是亲身做起来却又有多么难呢?

就像今天,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她的心不自觉地又软了下来,对他闯下的祸,怎么也恨不起来,不但耳光抽不出,就连严厉的话也难以出口。

其实她知道,在她自己心里,仍在认可着这个偏疼不上色的老三。

洪衍武再不争气,他再没能耐,也是洪家的一部分,那气息都跟全家人通着呢,永远也不可能分割出去。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也始终不认为,观音身边的红衣服小人儿,这辈子竟会是来惩罚她们一家的。

她坚信,这个儿子如果能明白她这个当妈的心,就一定能学好……

就在王蕴琳胡乱摸着脸上眼泪的时候,小院里传来了两个人“腾、腾”的脚步声。

她不由得抬眼往厨房外一看,发现竟是老边媳妇带着一个蓝衣服的民警同志走向了她的家门。

这不禁让她立刻又六神无主起来,她以为是派出所要来抓儿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幸好,这次倒并非坏事。

第二百零四章 情分

洪家的东厢房内。

洪衍武低着头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现在他的眼前只能看见一双穿着黑皮鞋,还撬着二郎腿的脚。

他面前坐在床上的那人,裤子是藏蓝色的,还带着大壳帽和红领章,他就是和邻居边大妈一起找上门来的警察。

一开始,当边大妈带着这个警察进屋的时候,把洪家老少全都吓了一跳,洪衍武的母亲甚至从厨房抹着眼泪就追了过来。

家里人都以为警察是因为洪衍武打了人来抓他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大哥在内都在替洪衍武担心。

可说真的,洪衍武自己当时却并不怕,因为他下手有准儿,知道无论是那个售货员还是邻居水师傅,应该都没受什么伤。

至于毛远芳告他的状他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因为他今天骂那个“臭茅房”的话,全都只限于个人攻击,一点也扯不上跟政治挂钩。

所以他觉得,即便是警察是替那几个人来报复的,硬扣个罪名要把他逮起来,顶多也就是把他送“号”里关上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他都盘算好了,如果警察要打算这么办,他就敢用政治话题把警察给绕进去,让这小子也来个吃不了兜着走。凭着他对未来走向的了解,这应该不难办到。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警察非但不是来抓他的,反而还帮了他的忙。

因为据边大妈说,她今天正在派出所开治保会的时候,那挨打的售货员的确是去找派出所做主去了,可这位民警同志过问之后,却出面做通了售货员的工作,把那不依不饶的小子成功劝了回去,现在来家里只是为了批评教育洪衍武一下。同时,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作为片警,要对管片儿内新近回家的“两劳人员”做一下走访工作。

所以紧接着,洪衍武就被警察给单独带到这间房里来了。

洪衍武有挨批的觉悟,便自觉以犯人的标准坐姿规规矩矩地坐着。

“你回来喝酒了?”民警终于开始问话。

“……没有。”

“没喝酒,撒什么酒疯?你自己说改购物本对吗?不应该给人家道歉,让人家罚款吗?你耍什么横!就是他真的做的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可以慢慢讲理嘛,你还打人?狗改不了吃啊……”

“是,您说的是,我错了,吸取教训,保证不再犯。”

洪衍武顶烦警察打官腔,却又不想轻易得罪,便只有顺着话回答。

“拉倒吧,信你才怪,看行动。水师傅那儿你想着去给人家道歉,售货员的事儿好说,回头你写份儿检查交我,这事儿就算了。也不用太复杂,知道你也没什么文化,把事儿写清楚就行了,多查查字典,少写点儿错别字。对了,副食店罚款我已经替你交了,一毛一二两麻酱钱,罚了三倍,三毛三。听说你还主动要罚十倍,就你们家这条件,你以后可别净充冤大头……”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警察竟不跟讲大道理,话还说得挺实在。

洪衍武不由抬头看警察的脸色,不像逗他玩儿,更不像开玩笑。

带着费解,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可也只摸出半包烟。当他把烟放到一边,又伸手进另一个裤兜去,这才摸出钱来。

“罚款我给您……”

“哟,一块整的,找不开。我还告诉你啊,今儿要不是我和边大妈一起替你跟人家说好话,十倍你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你说你一年没着家,这才刚领几天假期回来看看,要真为这事儿再进去,多不值当!”

“是,您说的是,我糊涂……”

洪衍武现在更不明白警察什么意思了,但他不敢问,一边应着,一边还在掏兜,想凑上三毛三。

“算了算了,你还有烟吗?你要不甭拿钱了,这半包‘香山’就归我了,说起来你还赚了,有火儿吗……”

洪衍武拿出火柴盒,可打开,里头只剩下一根,头还是坏的,怎么也擦不着。

警察不得不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才掏出一盒火柴,里头也没几根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竟然也给洪衍武递来一支,然后擦着了火柴。

“快着,一会灭了……我说,你抽的烟可比警察好呀?”

“澡堂子碰见熟人了,人家给的。”

洪衍武现在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有点絮叨,可一点儿也不让人烦。

其实他长得也满不错,年轻,剑眉,仪表堂堂,皮鞋锃亮,裤子上既没油点子,指甲缝儿里也很干净,看来是个讲究人。可就是没有邢正义那样的男子气概,有点儿像京剧里的小生……

嗯?对了,邢正义,还有赵振民……

这警察会不会是赵振民在送他出派出所时,曾提到的那个能关照自己的人呢?那人姓什么来着?

洪衍武脑子里一蹦出这个念头,赶紧起身给警察倒了杯热水。

“您贵姓?”

警察的眼神儿平平淡淡的。

“免贵姓张,户口本上叫张宝成,别人都叫我小张,你呀……以后就叫我老张得了。”

果然,洪衍武一下全想起来了。

“我听说过您,是……赵……”

“对喽。你也明白了吧,我干嘛管你的破事儿。你前脚刚走,赵振民和邢正义就挨个给我打电话了,都托我关照你。你挺可以呀,听说一人能打好几个,还帮他们抓了一个团伙儿。也是,我这俩老同学一般的人可看不上眼。不过我也没想到,还没等我下班呢,你就给我惹事了……”

“唉,我可更没脸了……给您添麻烦了。”

“行了,你以后别招灾惹祸的,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千万别辜负他们哥儿俩这份儿心意。福儒里和自新路都是我的管片儿,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这关系你也别往外说,该关照的我自然会关照你,有事也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我绝不溜肩膀。可你以后也得留点儿神,真不想做人,还想做鬼,我也是六亲不认……”

说到这里,张宝成吸了一口烟,借机又缓和了一下语气。

“你刚回来,领了几天假啊?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我是个警察,可脱了我也算你哥哥,你们家情况我都了解,你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只要不过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十五天。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行,你可得好好想想。每天只瞎逛荡可不行!你和陈力泉不一样,人家地震时多救了个指导员,有人帮着跑门路,又有父亲的名额可以顶替,现在那是有工作的人。不怕你不爱听,你们这路人都一个臭毛病,没事儿肯定闲出事儿来,真烦了闷了,放屁都没深没浅的。自新路的‘小出溜儿’你认识么?他妈常在这几条街上捡破烂……”

“认识,工读的小痞子,比我大,可我根本不搭理他!”

“这小子今年春节刚进去,他不好好待家里过年,天天在去逛大街,结果闲得没事儿‘踢飞子’玩儿,一气儿偷了三辆自行车,还有一破三轮儿,就这么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大年下的来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嘣了他,还求我呢!像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粪坑一头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洪衍武不得不点点头,这番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是实在话。

同时他也觉得这个张宝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就这么几句话,听着虽然不疏远,可不用想也知道,人家的心里其实也是在防备着他别闲出事端来。

所以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至少得说点什么让张宝成放心,否则让这警察天天惦记着自己,可是麻烦事儿,等于身后头多了双眼睛,到时候干点儿什么事儿都放不开手脚。

“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我心里现在也就惦记一件事,我想把户口办回京城。您看我家里这个情况,父母都已年岁大了,家中也乏人照料。我可不能在茶淀就业。”

“你说这话我到是能理解,可按规定,劳教人员解教之后,都是在当地就业的,你这事儿呀……”

见张宝成直摇头,洪衍武赶紧解释。

“不瞒您说,其实我在农场时就听说现在是有政策了。因为虽然公安系统一向只抓不放,只进不出,可为了安置教养就业,也是一种沉重的包袱。如今好像上面要清理积弊,决心甩掉这个包袱,对那些能够自谋生路或有子女赡养的就业人员,听说会分批地允许他们回到京城。自新路里仁街的公安局第五处好像就在办这事儿。我想试试。”

“哟,你消息够灵通的呀,我可还不清楚呢。不过你说的倒似乎有点风影,我最近好像也听所里的谁提过一耳朵……”

张宝成可真的有点诧异了。

其实洪衍武为什么这么门儿清啊?那还不是因为他上辈子就是去五处办回来的,只不过那时已经是1980年之后了,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敢情1977年初,就已经有人能把户口办回来了。

洪衍武的话似乎真起了一定的效果,张宝成再看他的眼神已经没那么多揣测的意味了。

而且他沉吟了一下,也挺痛快地表了态。说这事儿是正事,但大概不太好办。估计洪衍武的假期也不够,但只要农场不派人来京城找洪衍武,他就帮洪衍武打着马虎眼,不会主动轰洪衍武回茶淀。可万一要有人真的来催了,那可就得公事公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洪衍武不是不知好赖的人,便由衷地表示了谢意。

至此,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烟抽完了,水也喝了。张宝成就主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最后一句话,你的卷宗我看过,罪名是打架。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偷不是抢,以后不打就完了。要真改不了,再想打人的话也简单,你找我,打我。”

张宝成这话像玩笑,可洪衍武绝对不敢当笑话听,赶紧点头说“不敢”。

可张宝成却又说,“别假谦虚,当初你打的就是个师长儿子,我算什么。可你要再打了别人,也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哦,差点忘了,还有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是邢正义他们托付我转交你的,但这钱不能给你,我得交到你父母手里。”

又是一个意外。洪衍武心里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一下就结巴了。

“别……不用……那什么……我不能拿这钱……”

“得了,别客气了。你这回来人吃马嚼的,不都是家里的负担。以后有了钱再还吧,还别给我,直接还邢正义去。这是我去年买手表找他借的钱……”

“真不用,我实在过意不去……”

“走吧,别这么娘们。去堂屋,把钱给你父母我就走了。你们得吃晚饭啦,时候也不早了。”

张宝成最后一拍洪衍武的肩膀,他自己先出屋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好事成双

片警张宝成把钱和粮票都亲手交给了王蕴琳。

为了让王蕴琳能安心花用,他听从了洪衍武的意见,就说是东庄派出所又把洪衍武丢掉的钱找了回来。那么自然,有关洪衍武协助公安抓贼的事,他也在这个时候告诉了洪家人,并为此又当着洪家人的面褒奖了洪衍武一番。

这个消息对洪家人来说,实在不亚于狗埋骨头刨出了金子,草鸡上房下了凤凰蛋一般的新鲜。

洪禄承和洪衍争这对父子都不说话了,但看得出他们都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似乎开始觉得这个儿子,这个兄弟,也并非全然无药可救。

洪衍茹的笑容更像花朵一样,她像看着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地凝望着哥哥,那热切而崇拜的目光,让自以为脸皮已经修炼到家的洪衍武相当不好意思。

不过最容光绽放的,还当属洪衍武的亲妈。

在王蕴琳的心里,她这个母亲的眼泪没有白流,多年的期盼,多年的祈祷,也终究没有白费。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儿子,是真正地回来了!

张宝成离开洪家以后,邻居老边媳妇因为许久没见着洪衍武,也刻意留下嘱咐了几句。

这个老太太是个顶能张罗的热心人,她同样为洪衍武能学好而高兴,眉开眼笑地打量着他。

“就知道你这月回来,可具体日子不清楚。我在派出所一听说你这臭小子回来了,就惦记着开完会回来看你呢……”

“让您挂念了,大妈。节后才批下假来,觉着也没几天了就回来了,我就没往家寄信……”

“恩,你和泉子都算是好孩子。地震救人,都弄了个政府奖励。特别是没想到你还能帮公安抓贼,真是长进了……”

“地震救人是多亏泉子带着我。抓贼是纯属赶巧了,我也就那么回事吧……”

“到底出息了,说话也不没边没沿的了,人实在了,好。”

“边大爷怎么样?身子骨好吗?”

“他还那样,比我还忙,成天介不是摆弄花儿草的,就是钓鱼,你说夏天钓,他冬天也钓,今儿个又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多让人揪心!我就怕他不定哪天脚一滑,再掉冰窟窿里。挺大岁数的人,也不知道深浅。我看政府最好颁布个法,禁止钓鱼,把老东西也给判个……”

当着瘸子不说短,老边媳妇唠叨中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而为了掩饰尴尬,她又故作姿态地摸了摸洪衍武的棉袄。

“不算厚实,也就是你大小伙子火力壮,不过转天儿也就快暖和了……对了,还差点儿忘了。‘民委会’你就不用去了,省得再和那个‘臭茅房’锵锵,登记手续吾的回头我都替你办了。”

“谢谢大妈。”

“甭跟我客气了,我还不是冲着你妈。就这一年多,我是见天看着她掰着手指头,苦盼你回来。现在好了,我这老妹妹都合不上嘴了……”

要说老边媳妇今年已经有六十多岁,头发虽然完全白了,但脸色却红润润的,透着利索、精神。

相比较,王蕴琳还有好几年才到六十岁,精神头却显得很衰弱,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令人揪心的菜色,反而显得要老得多。虽然现在确实在笑,却也透出一种难言的苦涩。

这种发现,立刻就让洪衍武平自生出许多伤感和自责,他也是上过岁数的人,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他边大妈的大女儿在陶然亭公园里卖汽水,二儿子在自新路的澡堂子里当服务员,小儿子目前还暂时在内蒙兵团当知青。

虽说几个人的工作都不怎么样,却没有一个人有什么歪的邪的,所以老太太过得远比母亲要顺心得多。而因为自己,母亲根本没法跟人家比。

“你小子得长心哪,什么不为,也得替你妈好好想想!孩子,你得给你妈争气!”

这话可谓正说在点儿上,洪衍武赶紧答应。

“哎。”

“说好了,再让你妈伤心,我可不答应!”

他又是一次坚定的点头。

“您放心。”

话说到这会儿也确实差不多了,老边媳妇也怕自己再耽搁下去惹人烦,就告了辞动身往外走。

不过别看老太太不回头,但嘴里却还意犹未尽地跟身后送出来的王蕴琳和洪衍武分别念叨着。

“蕴琳,你赶紧去做饭吧,缺什么就到我那儿拿去,千万别不好意思,做打卤面是吧?有鸡蛋没有?面条够不够?说什么也得让孩子吃顿顺口的不是……”

“老三,只要你以后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别惹你妈生气。再等工作几年,大妈保准儿给你介绍个好对象,你自己说是不是?傻孩子……”

其实这位热心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可不得不说她在某些时候特别会说话,这一下就说到了王蕴琳的心坎里。

让王蕴琳忍不住笑盈盈地看了儿子一眼。“瞧您说的……”

就在老边媳妇走后不多时,王蕴琳抖擞精神带着洪衍茹重新进厨房忙活的时候,洪衍武的大嫂徐曼丽也推着自行车带着洪家唯一的第三代人进了家门。

今天也巧了,徐曼丽上班时得着了娘家打来的电话,下班就先骑车回了趟娘家,虽然从幼儿园接儿子洪钧晚了,可却带回来一个布袋子。进门的时候,她眼里还放着光。

洪衍争一看老婆这么高兴,有点莫名其妙,赶紧问怎么了。

结果徐曼丽把口袋里的东西往外一掏,亮在众人面前,当时就把一屋子的人给惊着了。

敢情在节后,徐家来了一个从山汾阳的远亲。这个人是当地一家酒厂的,刚刚提升为副厂长,因为公务第一次来京出差。

在当年,进京的人员要想办成件事儿可是不容易。

不但手续繁杂,要盖的章无数,而且各个庙门的位置和权限所在,一般人都不一定能摸清。再说当年的办公风气也是能拖就拖,效率低得很。

所以这个徐家的远亲由于对京城的情况极不熟悉,在京里也就转向了,手里的事儿也就越拖越急。

不过好在他还有徐家老爷子这门亲戚,无奈下便来登门求助。而徐老爷子得知他的困难之后,也很尽心地帮忙引领、指点,跑关系,没多久,事情竟然是满顺利地办完了。

于是这个远亲走的时候,为了表达谢意,就通过合作单位的关系,给徐家人弄了不少的熟肉食品、罐头和糕点,此外还把他们酒厂的好酒留下了半箱。

所以徐曼丽这天带回来的,不但有一大盒子糕点,一只大烧鸡,四个水果罐头、四个午餐肉,六根又粗又悍的火腿肉肠,还有两瓶好酒。可谓是琳琅满目,花样繁多。

这些东西可挺沉的呢,徐曼丽带着东西又不敢骑车带孩子,实际上她是从幼儿园带着孩子和东西,一直推着车走回来的,这也是她今天进门较晚的主要原因。

俗话说“好事成双”,这可真算得上是一顺百顺。王蕴琳欢喜中一个劲儿地感叹,还是亲家贴心,有什么都想着这边。

就这样,这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洪家的全家人异常难得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既丰盛,又热乎的团圆饭。

洪禄承破例从床上起来了,垫着厚厚的被子也坐在饭桌前,他眼神慈祥坦然,用颤抖的手跟大家一样地拿起筷子自己吃饭。

而从厨房端着面锅进房的王蕴琳,神色一样的平静疏朗。她一揭锅,便使打卤面的香气充盈了整间堂屋。

洪衍茹帮着母亲给大家端面,端给父亲第一碗后,紧跟着第二碗就放在了洪衍武的面前。

洪衍武不好意思先吃,就把面碗让给大哥。洪衍争疼媳妇,就又推给徐曼丽。徐曼丽自然羞红了脸,最后竟又重新把面碗放回洪衍武的面前。

直到洪衍茹又端来两碗面,这番转着圈儿的客气谦让才算终止。

五岁的洪钧本来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打卤面的香味儿,眼睛重新又睁得滴溜圆,便张着小手也要吃。徐曼丽就只好先拿自己的面去喂儿子。

洪钧是个愣小子,他的眼长得象妈妈,鼻子像爸爸,皮肤挺黑,肉不少,可是并不显胖。

他吃饭的样子简直就像只小老虎,眼睛虽然一个劲儿瞅着洪衍武这个陌生的叔叔端详,可一点不耽误面条下肚。“呼噜噜”一阵,小半碗就没了。

洪衍武打心里爱这个黑小子,这种心情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上辈子因为和大哥闹翻了,他和侄子的关系也等同路人。

“钧儿呀,咱俩赛呀!看谁吃的快!看,叔叔吃了啊,一口就半碗……”

洪衍武开始逗弄这个小人儿,可洪钧不理他这茬,自顾自吃得挺美。

结果洪衍武自己乐极生悲,一大口面条吸溜下去差点没噎成个紫茄子,吭哧半天,有的面条竟从鼻子里出来了。

这一下招得父亲直咳嗽,大哥骂他没溜儿,母亲、大嫂和妹妹全都捂着嘴乐他。

不过洪衍武的心可是比碗里的面条还热了。这种家庭的快乐,实在是让人舒坦,怨不得有人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天下间最大的幸福!

这归家后的第一顿晚饭,真好!

第二百零六章 觉岸

吃过饭,洪衍武张罗着要洗碗。

但王蕴琳却执意要和儿媳妇徐曼丽一起洗,两个人烧了一锅碱水,说这样去油效果好,才能把碗洗干净,否则洗不净的碗搁时间长了有味儿。

洪衍武只得罢手,便转回屋,主动要求把父亲抱去套间里的小床上休息。

洪禄承的全身的重量很轻,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洪衍武还是能感受到父亲骨骼的质地,相当硌人。

而当他把父亲抱到小床上时,虽然很轻地放下,可父亲的腿一碰到床铺,还是疼得浑身冒虚汗。

洪衍武看得实在揪心,也知道再任其下去,父亲只有死路一条。便说,“您这腿咱们得尽快找个大医院去看,去协和、去同仁、去友谊、去玄武、去积水潭,挨个试试,不能再耽搁了……”

可洪禄承却说,“咱们家庭成分,人家也就应付应付,去了也白搭,要不还能等到这会儿?何况,寿敬方也已经给我看过了,可他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连他都摇头,也就……”

说到这儿,洪禄承突然打住,叹了口气后就闭上了眼躺下了。

洪衍武见状便知道父亲不想再说,虽然他对其中细情还听得不甚明了,更不知道这个寿敬方是谁,但想着父亲的情况等有空自可以去细问母亲,于是便知趣地闭了嘴,轻手轻脚退出了房。

随后,他又找回了厨房去,王蕴琳和徐曼丽已经把碗刷得差不多了,洪衍武根本插不上手,却又不肯走。

王蕴琳看出他有事,就让儿子有话直说。

洪衍武先踌躇了一下,才颇不好意思地对徐曼丽说,“大嫂,我想借你一瓶酒和两个罐头用用,我今天误伤了水师傅,现在想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可空手上门不是不太好嘛,显得咱不诚恳。何况水师傅脾气还好,可水婶儿和水澜娘儿俩,一个比一个能‘撅’人,要没个‘礼’,弄不好连门都进不去……“

“你想得还挺周全,早干嘛去了……”

徐曼丽一听就乐了,先开了句玩笑才接着说,“甭客气,一家人什么借不借的,东西拿回来就是家里的。只要妈同意,你要什么尽管用。嫂子不小气。”

对洪衍武的想法,王蕴琳也挺支持。只是她说,送酒从没有送单数的,便说还得带上两瓶酒去。同时,她也怕洪衍武听不得人家恶语恶言的数落,便要他留在家里,自己去代为道歉。

可洪衍武却坚决不同意,反一脸凝重。

“我自己惹出的事儿还得自己去解决,您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辈子,更何况我哪能忍心您替我陪笑脸呢?您放心吧,我是去解决问题的,不会再惹出新事端来,就是水师傅他们打我骂我,一口痰啐在我脸上,我也决不恼。请您再信我一次吧……”

听了这一席话,王蕴琳和徐曼丽当时都楞了。

特别是王蕴琳,她这才意识到,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儿子确实不是以前的儿子了,长大了……

很快,洪衍武就带着酒和罐头出了家门,自己摸着黑进了西院,找到水庚生的家。

今天也算他运气不错,水澜那丫头不在家,水家除了水庚生俩口子,就只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三丫头水涟。

所以虽然水婶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态度着实不怎么和善可亲。可水家的战斗力毕竟少了一半,水庚生本人又是个讲理的人,洪衍武倒也不觉得头皮怎么发麻。

总之,一番自我检讨的道歉说完,水庚生就已经原谅了洪衍武,甚至还约束着老婆不许再甩什么不好听的片儿汤话,唯一难办的,倒是水庚生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东西。

最后,直到洪衍武又说,“您不收下就是心里还有芥蒂,我父母也会为我而愧疚,他们今后也就再没法和邻居们打交道了。就算您给我父母个面子,冲着他们行不行?”水庚生这才不得不顺从。

或许真是那两瓶子酒价格不菲,两大瓶荔枝罐头也透着圆润可爱。洪衍武要走的时候,水婶儿的气也平了不少,一边送他出门,一边说,“你小子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嘛,急眼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混呢?”

结果洪衍武腆着脸回了一句,“这还不因为您不待见我嘛。咱们这条胡同可就数您会管教孩子,仨闺女个个出息。以前您要肯对我上上心,我哪儿会像现在这样,没准儿还跟您家的水澜那样,也成知识分子了。”

就这样,一句玩笑话,还带着恭维。把水婶儿那满是官司的脸,也给彻底抹平展了。

当洪衍武走出西院的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闪着昏幽幽的白光。

他目前身处的环境和位置都挺绝妙的。后面是刚刚赔罪道歉的西院,面前则正冲东方,那里是东院,是他的家。左手北向通往陈力泉工作的煤厂,右手南向则是半步桥的第一监狱。

这简直就像他身处在一个未知命运的岔路口上,每一个方向代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而他望着左右冷冷清清的街道,也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由得一下子站住了,忍不住触景生情地开始细思自己的处境。

真是有意思呀,他重新回来之后,对周围的一切感觉既是那么的熟悉,也是那么的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福儒里的环境、邻居,和家人的样子,这些似乎就像他当初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样,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一个样儿。

而他感到陌生的却是这个时代的思想意识、价值标准和行事准则,以他目前的心态和认知,无疑是与目前的处境格格不入的。

还有,在他回来之后,明显已经触及了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也认识了一些从没见过的人。尤三要不是因为他,绝不会被抓,同样的原因,两个警察也不会立功受赏。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蝴蝶效应呢?

那么他父亲的病呢?泉子的命呢?母亲和妹妹的身上悲剧呢?还有大哥二哥和他的关系?他们原本的命运,在他的干预下是不是也会发生一些改变,最后会得到和他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这些至少是他拼了命也想去改变的事。

寒风阵阵扑面,让洪衍武不免又联想到了所面临的具体难题。

赤手空拳回到1977年的自己,不但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没有工作,就连京城的一个居民身份都没有。仅仅靠一点块头儿,两个秃拳,能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路吗?

是的,他是对历史走向有充分的了解,也对社会变革有着前瞻性的见识,以及十分丰富经商经历。

可也要知道,1977年可仍然是一个禁锢的年代,一切要受死板的规章制度和政治形态领导,连法制都需重新建立,还根本不许做买卖,人要没有工作就什么都不是,就得饿肚子。

那他的这些本事,现在能有用武之地吗?他又如何能尽快改变家里的窘状?何况离父亲的病发,顶多也只有两年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找到治愈父亲的办法吗?

一种孤单无力的感觉不觉油然涌起,洪衍武的心里充满了对家族命运难以掌握的不确定性。他不由仰望星空深吸了一口气。

结果这一抬眼,他又看到了那黑黢黢的,跨越东西两个院子的过街楼。而过街楼南面镌刻的“觉岸”二字在月光的照映下,竟然隐隐泛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他还记得,儿时就曾听街上老人聊天时提过,说早年这里是通往京师第一监狱的必经之地。

当年押运犯人的时候,过街楼北面的“金绳”迎面而来,意味法律的准绳不可动摇。而犯人刑满释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南面的“觉岸”二字,意思为重新觉悟,回头是岸。

想到这里,他不禁痴了……

洪衍武心里的疑惑和不安,恐怕一时也无人能解答,不过有一些事情却是因他而起,也是因他而变。因为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各处地方,都在发生着深受他影响,与原本的历史走向有所偏差的情景。

永定门外景泰西里二号院的一间小房里,在一张堆满了花生壳和空酒瓶的圆桌旁,长着一副吊丧眼儿的“邪唬”,正热血沸腾地跟一个脖子上有道刀疤的人请战。

“程爷,您就让我带人去吧,丫过去虽然辉煌过,可回来人单力薄,已经是过了景儿的玩意儿了,谁还拿他当盘菜啊……”

“程爷”沉默了半天,却没说话,抬眼一瞟,问其他的人。“你们呢?都什么意思?”

总是爱打盹的“老猫”先笑了笑。

“照说是该不死不休,可毕竟‘红孩儿’和咱们的老把子‘大得合’得爷有交情,咱们过去也求过人家帮忙,这就翻脸不认人,好吗?”

“邪唬”急了,一瞪眼。“操!是他把尤三‘抬’进去了,好不好!这小子已经和‘雷子’搅一起了,还谈什么交情!”

老爱频繁眨眼的“皮子”马上反驳。

“不是那么回事啊,我都摸清楚了,人家‘湿了脚’找尤三‘盘道’,可这傻玩意儿不知深浅自己拿大,非作死谁拦得住啊……”

“邪唬”不爱听了,还想嚷。但“程爷”却一抬下颏制止了他,随后“程爷”便转头凝视还未发言的“二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

“你呢,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二头”不得不发话了,他想了想,才斟酌着说。

“硬茬儿无疑,谁都不想碰。要****就得准备着‘大出血’,没一场腥风血雨不可能……不过,要想息事宁人恐怕也不行。先别说这事儿如果不出头,在小的面前没法交代。就说您还占着人家半条40路的事儿,现在吐出来舍得?所以到底怎么干,还得您掂量。”

“程爷”不禁又沉默了。

“二头”也照旧闷头抽烟,只不过他的眼里,已不为人知地浮现出一种阴冷的笑意……

右外东二条的一栋简易楼,田连长的宿舍里,东庄派出所的孙副所长也正在跟这位军代表做请示汇报。

“……就是这样,您去开会不在家,秦问就彻底抢班夺权了,我极力反对也没用。”

“他,他们还是有两下子,没想到真把人抓着了。”

见田连长不谈正题,孙副所长可有些急了。

“领导,我给您打过电话之后呢?下午您跟上级怎么说的?他秦问敢支持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刺儿头私放嫌疑犯,上级要怎么处理他们?”

“怎么处理?抓贼立功受赏,该表彰表彰呗。我告诉你,我今天也才知道,这邢正义我都惹不起,上面竟然主动问起他来了,知道他抓了贼的事儿相当满意。告诉你,这小子他后头有人……”

“他后头是什么人?连您也忌惮?”

“还不清楚,但能量相当大,听说是刚起复的大干部……”

“啊!那,那我怎么办?”

“你有什么怎么办的?继续当你的副所长呗。你放心,这个是不会变的。不过正所长的事儿,你还再得等等。”

“难道这一分就这么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山不转水转,来日方长,我都不急,你着的什么急呢?你以后干什么要多动脑子,特别是对邢正义,要忍一些,和缓一下关系。对了,今后凡事不要做得太露骨了……”

南线阁街的一个大杂院。穿着藏蓝警服的邢正义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走进院里,他推到家门口后刚支好车,紧跟着就兴冲冲走进家中。

“妈,妈,我回来了。”

一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听见他的喊声,应着从屋里走出来。

“今天回来挺早,怎么不加班了?累了吧?先好好洗洗,我这就给你热饭去,等着啊。一会儿就好。”

“别,您先别忙弄饭。”邢正义一脸兴奋。“妈,我今天亲手抓着贼了,六个。不……一个……反正您先把酒给我拿出来,我要给爸好好敬杯酒。”

“好,你爸爸就爱喝酒,知道了这事儿也一定高兴……”老太太高兴应承着,很快从里屋拿来瓶二锅头和一个酒盅。

等斟满后,邢正义急切地接了过来,亲手端着,去放在了堂屋西墙柜子上的一个小供桌上。

在供桌的上面,端端正正挂着一个带玻璃框的黑白大照片。

照片是一个身穿警察白色制服的老人,他神态威严又庄重,可帽子掩饰不住的,是左额头上一个明显的枪疤……

东庄派出所内,民警大刘独自值班,百无聊赖中,只有“哗啦哗啦”地翻阅今天的报纸。

而屋里犄角旮旯,则铐着以尤三为首的六个贼。

这几个小子腿酸得不行,可铐着他们的高度很有讲究,要坐地上,手铐就勒手,所以他们每个人也只能不断变化蹲着的姿势,缓解酸麻的双腿,才能好受一些。

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赵振民乐呵呵溜达了进来,“大刘,一人值班呢?”

“你小子,废什么话,还不是那‘坏水儿’给排的班儿,要不你替我?”

见大刘没好气,赵振民就是一乐。“咱哥俩谁跟谁,你给根儿烟抽我就替你,让你小子睡半宿怎么样?”

“真的?”

“不打诳语!”

大刘打了哈欠,伸了个懒腰,赶紧站起来了。“行,算你小子仗义。‘北海’还多半盒呢,烟和火我可都留这儿了啊,报纸也在呢,茶刚沏好的,自给自足吧你,我可睡去了……”

“得嘞!您好好歇着……”

“你小子注意点儿,别玩儿过火!”大刘其实也醒攒儿。

“老游击队员了,同志请放心。”

赵振民一句玩笑话送走了大刘,紧接着就坏笑着掏出一副亮晃晃狗牙铐子,走到了尤三的跟前儿。

“咱们也别耽误工夫了,为了奖励你今天大胆的揭发检举,政府现在要给你换个家伙!”

尤三的小脸儿立刻刷白,被那手铐的亮光一晃,就觉得从苦胆往外直泛苦水。

其他的五个一起低头,谁也不敢再抬头看赵振民一眼……

……就在洪衍武望着过街楼呆呆出神的时候,黑暗中,他猛地听到有人喊他“小武,小武!你怎么站这儿?在等我吗?”

这是陈力泉的声音,简直就像嘹亮的军号,叫洪衍武又激动又有劲儿。他这才发现,陈力泉蹬着辆自行车,已经停在了过街楼的下面,正眼睁睁瞅着他。

他赶紧迎着走了过去,“泉子,你回来了!”

“等急了吧?我已经拼命干了。嘿,忘了跟你说,你的招儿真灵唉,‘煳嘎呗儿’晚上骑车回家的时候,在厂门口就摔了。还挺严重,腿折了,已经送玄武医院了……”

洪衍武才不在乎什么‘煳嘎呗儿’,他的眼前只有滔滔不绝的陈力泉那张兴奋的脸。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他儿时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泉子给了他最纯真的信任和温暖。

在他跟着玉爷辛苦学艺的时候,泉子与他一起分担痛苦劳累。

在他上辈子没回家之前,也是提前解教的陈力泉一直帮他照应家里,送煤送炭。

在他面临生死之际,还是泉子奋不顾身,以身相替……

世界上最永恒的不单只是爱情,也有友谊和亲情,泉子给他的,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生死之谊!

泉子重义气,重信诺。为了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犯法也心甘情愿。

有这样的哥们,他还怕什么!他还怵什么!

无论如何,他必须让泉子好好活着,让家人也好好活着,让他们全都变成最幸福的人!

洪衍武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烈火,孤单和无力的感觉在火中倾刻变成一缕轻烟,完全消失。

洪衍武啊,洪衍武,老天爷是不会让你平白回来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或许,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些真正值得你关心的人!

你现在要开始新的生活,以新的姿态出现在社会上了,别犹豫不决多愁善感!你应该坚强如铁!

“泉子,你还没吃饭吧,先去我们家吃面。特意给你留着呢!”洪衍武发出了邀请。

“走啊,我可正饿着呢!”陈力泉毫不客气,果断答应。

这是1977年3月21日晚上8点多钟,冷风刺骨,黑暗包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可他们两个人一点感觉不到寒冷,一起结伴向观音院东院走去。

目标——正前方!

第一章 晨曦

1977年3月23日,周日,早五点半。

这是京城一个既清冷又新鲜的早晨。

天色才微亮,太阳刚泛红,房檐和树枝子上都落着一层白糖似的薄霜,胡同里还没有行人。

不过,革命者们虽然还在为革命而酣睡,但“牛鬼蛇神”们却早早已经起床了。

在福儒里,现在就能看见一些走路永远是低着头,脸上露着谦卑和谨小慎微的人们在操着大扫帚扫街,他们都是街道上的管制对象。

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年月的特殊景象,像着这种连一句“学习雷锋”的评语都无法得到的义务工作者,是近十年来,风雨无阻坚定维护首都大小街道清洁环境的一支主要力量。

这些人相当尽心尽责,几乎不用监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分片包干的划定范围,为怕追责,根本就没人敢糊弄事,谁都恨不得把地扫得一尘不染,比自己家还干净。

应该说,首都的环卫工人是最应该感谢他们的,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才使得他们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们的这种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扫街的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洪衍武。

洪衍争两口子因为有孩子要照顾,上班的地方又都不近,洪家的清扫范围一向是王蕴琳的任务。所以这两天,洪衍武每天都要起个大早替王蕴琳扫街,既是为了让母亲能多睡一会,也免得她累得每天夜里腰疼得翻不了身。

而观音院东院之内,除了洪家以外,苏家也属义务劳动者的范畴。

苏家的当家人叫做苏慎针,妻子已经过世了,自己拉扯着儿子苏锦和女儿苏绣过日子,他是京城昆曲剧团为演员“盔头”做修补工作的裁缝。可实际上,这个工作对苏裁缝来说很有点屈才,而老苏来扫街的原因也多少有点冤得慌。

为什么呢?

因为苏家的祖籍原本是江南苏,一手针线手艺也是祖传的。就因为其祖上在乾隆下江南时为皇上做过几身新衣,结果这手艺就被皇上看上了。乾隆下旨将其祖选入宫中带回了京城,自此苏家也就被迫成为了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匠,不得不迁入京城定居。

南方人细心,其委婉精致不是北方工匠可比,因而苏家的针线在宫里也是数得着的,一直都很吃香。哪怕是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的时节,衣作工匠多至二三百人,苏家的手艺也一样出挑儿,是这位老佛爷的最爱。后来直至民国时期,苏家人才从宫里流落到民间。

可苏家人虽然没了官差,手艺却仍在,老苏的父亲甚至还娶了个同样从宫里流落出来的绣娘。夫妻二人就此将“宫绣”与“苏绣”的精彩合二为一,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照样在大宅门儿之间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样受到了大户人家夫人、小姐们的追捧和青睐。

请苏家做衣服的人都是大户的富贵人家,图的就是他做工精致、名气大。这么一来,苏慎针打小跟着父母学艺,便练就了一手制作旗袍的好手艺,他于鼎盛之年亲手制出的成品,其质地、色彩、做工甚至都让其父亲震惊。

说起来洪衍武的母亲王蕴琳当年也曾是苏慎针的主顾,她嫁入洪家后,在京城做的最贵的几件旗袍。均出自老苏之手。

但可惜的是,一到解放之后,苏慎针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因为新生活废旧立新,崇尚俭朴,旗袍逐渐淡出了人们生活。饶是苏裁缝有一双巧夺天工,能让一张白布变得花团锦簇的巧手,却再也没有了施展这种手段的机会。于是无奈之下,为了全家人有口饭吃,老苏也就只有结束自由职业者的生涯,去找政府寻求工作了。

其实按理来说,以苏家的手艺,若放在“盔头”行里,为京剧制作戏服也并不算糟蹋。可偏偏京城搞这个行业的只有“三义永戏装店”一家老商号,早已被安排满了人手。

结果无法协调,政府也就只好委屈老苏进昆曲剧团当修补匠了,不过那里总算还有点绣活儿,苏裁缝并不完全是个废物,所以为了生活,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但最倒霉的是,没过几年,“运动”又来了。

这样一来,苏慎针一个大男人天天拿针线修补戏服,就又成了“破四旧”最先受到冲击的对象。而后无论任何与封建意识有关的大会小会,他也统统都要受牵连。所以,他也就成了东院里除了洪家之外的唯一管制对象。

而与苏裁缝恰恰相反走了大运的,倒是邻居老丁——丁贵如。

因为按理说,“崩豆丁”当年不大不小也是家铺子,就算最后败落成了个小摊儿,也应该把成分定成小业主才对。

可偏偏人家老丁会来事儿,“运动”时就防着被“倒旧账”,他在“清理阶级队伍”之前,竟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个破得千疮百孔的旧棉袍来,满世界做起“忆苦思甜”的报告来。

老丁到处讲他当年要饭进京的辛酸,把自己的岳父也说成了剥削压榨自己的“资本家”,那“演义”出来的故事,让一些红卫兵小将和工人,听完了感动得直掉泪。

结果他便成了解放前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未了儿,他还把小业主的成分也改成了“城市贫民”。

这就叫,一样的花儿结出了两样儿的果儿。人在际遇上,由于不同的运作方式,差距就这么大。

这个时节,政治空气的氛围无疑宽松了许多,洪衍武扫完了自己家的范围,马上去帮苏慎针扫他家的,俩人扫街也不像过去只能闷头干活而不敢有一点儿交流,很自然地便聊起天来。

“苏叔儿,往后干脆您也甭扫了,我每天连您这块儿一起划拉了完事……”。

洪衍武率先开口,他是诚心诚意的,这点儿活儿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以前跟玉爷学艺时,每天他连院子带外面,扫得比两家加起来的范围还大。

“谢谢你,不过那‘民委会’可不答应。算了,每天也扫惯了,就全当锻炼身体了。”

不知是真客气还是有什么政治上的顾虑,苏慎针只笑着谢绝了,随后又问。“小子,衣服还合身不?你脱衣服时可得小心,里面的‘瓤’千万别露出来。”

苏裁缝指的是洪衍武身上的新夹袄,那是王蕴琳觉得儿子身上太单薄,昨天求他用洪禄承当年的礼服呢马褂连夜给改成的。

别看外面的面儿是普通布料很朴素,可里面却是蓝绸内里,上面还钉着黄铜的镂空盘龙扣。老苏就担心被人发现了,又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合身。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说来还没亲自谢过您呢,让您受累了。”

“哪儿的话,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还谈什么‘谢’字。要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登门去谢你们家送来的肉肠呢?你母亲的为人,可真是没的说……”

敢情这年头因为太穷了,平日过日子谁都离不开别人的帮助。邻里间互相馈赠也就成了一种常态,谁家要得着点好东西,没有独闷儿的。只要能分的,一把瓜子不嫌少,总也得往邻居家送一点儿,讲究的是份儿情谊。

王蕴琳本就是大家闺秀,不是没眼界的人,自是不会小气。再加上多年来,因为洪衍武的事儿,王蕴琳心里老觉得对不住几位老邻居,于是这次就从徐曼丽带回来的东西中,给东院的三家邻居每一家都送了一整根大肉肠和一个午餐肉罐头。

这在当年缺衣少食的年代,不亚于一份厚厚的重礼。不但边家和苏家收到东西极为高兴,就连老丁也不再担心洪衍武会追究他二儿媳妇出言不逊的事儿了。

自然,几家邻居再看待洪衍武回来这件事,打心里头也就真正地宽容了许多。

现在的洪衍武,是能确切地体谅到母亲这番苦心的。

从昨天起,他的母亲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就差没有唱小曲了。

不过,母亲也从没这么忙和过,无论是早起还是下班之后,简直成了大杂院的义务勤务员。见着谁起来就赶紧招呼谁。

“老姐姐,您的火我给升上啦,您熬粥吧!”

“老苏,我炉子上水开了,您要泡茶就先用我的。”

“老丁,你家有信,我门口碰上邮递员了,这不给你带进来了。嗨,还说什么谢呀?要说谢,这街坊邻里的,可就谢不过来了。”

一通张罗,弄得满院子的人,谁心里都是热乎乎。可谁也都明白,王蕴琳这既是因为他这个儿子归来心里高兴,也是吊着一颗心呢,生怕他以后再惹出祸,在加倍小心地奉迎着大家。

街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了,扫大街也到了收尾的阶段。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洪衍武反倒没话了,他呈现出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

苏慎针见状,大约看出了洪衍武的心思,低声说,“你能明白你母亲的不容易就好,今后好好孝顺她就行。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也真的得对你爸爸好些了,别老觉得他不待见你就不往跟前凑。现在,你能替你父亲做点什么就应该做点什么,别老跟他顶撞,这话你明白吗?”

洪衍武哪儿能不清楚,他眼望着苏慎针点点头,神色也是一片凝重。

心里更不由地在想:今天是该得和母亲好好谈谈父亲的病了。

第二章 金山银海

清晨六点半,洪家其他的人也陆续开始起床了。

这个年代还在实行单休日,一个礼拜只有这一天休息,所以这唯一能睡懒觉的一天,也只是“看起来很美”罢了。

因为家庭主妇们不仅要抓紧时间,把一星期的脏衣服洗出来,作为男人也得在这一天内把家里的修补活和力气活都给干喽。

大多数的人家,别说陪孩子出去玩儿了,就连上街买趟东西恐怕都得挤时间。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有许多人都感觉这一天休息日要比平日上班还累。

最自在的人反倒当属像陈力泉这种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主儿。他没那么多的牵肠挂肚,和要尽的义务,想干什么都随便。

不过陈力泉练功已经习惯成自然,一日不练就憋得慌,因此就在洪衍武扫大街的同时,他也没睡懒觉,而是像平时一样在挥汗如雨地用功。

其实打昨儿起,为了给陈力泉就伴,洪衍武已经跟王蕴琳说好,将被卧彻底搬到了陈家,陪陈力泉一起住。

只是人虽睡在陈家,饭还得在家里吃。洪衍武便又说服陈力泉把他的购物本也交给王蕴琳,并说好每月再交十块钱和若干粮票充当伙食费,这样往后俩人的每日三餐就可以一起在洪家吃了。

所以在练功完毕之后,陈力泉洗漱完毕就来洪家找洪衍武一起吃早饭。只是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便特意买了些热烧饼带过来,还给洪钧买了个糖油饼,结果反倒因此挨了万蕴琳好一通埋怨。

王蕴琳倒是好意,她是埋怨陈力泉不懂得过日子。

说白了,她之所以愿意让陈力泉来家吃饭,可不是为了陈力泉的购物本和每月的十块钱。而是念着陈德元两口旧日的好处,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妈,平日经常冷锅冷灶地实在可怜。

可要是照这么来,陈力泉的工资都得填进去。自然她会觉得是占了陈力泉的便宜,有违她善意的初衷了。

不过对此,洪衍武的态度倒不是太反对,反倒觉得也挺不错。

这不光是他与陈力泉的关系完全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也是因为他觉着,自己身上的钱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交给妈妈花用,那还不如按照这种法子,多买些吃用的东西来贴补家里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是最先过来吃早饭的,等洪家的其他人坐上饭桌,他们已经吃完了。洪衍武便又拉着陈力泉一起去了妹妹屋,想用妹妹的文具给薛大爷写封报平安的信。

这封信洪衍武写得很简单,无非是以两人共同的口吻先问候了一下薛大爷的身体,然后就介绍了一下回家后俩人各自的近况。

接着,他才特别地写了一下自己准备去公安局五处办理户口迁京手续的打算,这既是为了到日子怕薛大爷见不到自己回农场着急,也有请老头儿在场长面前代为周旋的意思。

而最后,他又在信中附上了五元钱,并告知薛大爷,他给的钱自己没花,已经好好的保存了起来,作为对老人家好意的纪念。更希望薛大爷能好好保重身体,等着自己安置好一切,好回去看望他。

这也的确是实情,被薛大爷写上农场电话号码的五元钱,已经被洪衍武小心翼翼地夹在陈力泉家墙上的玻璃相框里了。他昨天晚上睡觉前,还躺在床上看着那张钞票,并因此想起薛大爷那张恨铁不成钢,却又充满慈爱的脸。

信写到这里,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洪衍武便准备收尾了。可当他要把钢笔转交陈力泉,让泉子也亲笔写上两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老实人已经在旁边看呆了。

“小武,你……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还……不查字典,厉害!”

洪衍武听见陈力泉的夸奖,立时就产生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也是,在这个年头,他和陈力泉虽然文化水平比大多数同龄人要好一些,那也是因为当初跟着常显璋读过几本书。

可自打跟玉爷学跤之后,由于没了工夫和书籍来源,他们对文字已生疏久远了。也难怪陈力泉看着自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篇,会如此意外。

没办法,他只能用打了一夜腹稿之类的理由,云山雾罩了一通,暂时糊弄过去。

不过,由于陈力泉已经被洪衍武的“文采”给震住了,他这一拿着笔,倒是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该跟薛大爷说点儿什么了。

最终在洪衍武的建议下,陈力泉才写上了一句“祝薛大爷身体健康、和家欢乐,我一定会好好公作”的话。

可写完了他却更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不仅觉得自己的字比洪衍武难看得多,也总觉得写的这句话里有错别字。

幸好洪衍武又说,“写信重在心意,内容文字都在其次。”

陈力泉这才心安,和洪衍武一起把信放进信封沾好,贴上了邮票。

之后,陈力泉主动要求将信送去街口的邮筒投递,而洪家人的早饭这会也刚刚吃好。于是洪衍武就正好趁着王蕴琳这一天不多的空闲,把母亲又拉回妹妹的屋,关好了门,详细地询问起父亲的病情来。

要知道,洪衍武昨天之所以没找母亲谈这件事,就是不忍心破坏她的好心情。果然,才刚一提及父亲的病,王蕴琳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眼圈也立刻红上来了。

不过,儿子关心父亲的病毕竟是人之常情,没有不讲清楚的道理。于是沉默了半晌,她终于皱着眉头娓娓道来……

前面说过,由于陈德元提早过世,洪禄承没了“护法金刚”,在糖业糕点公司的待遇一落千丈。所以他的病因,追本溯源,就出在了“造反派”把他由地面的食品仓库,调到由防空洞改造成的杂物仓库去工作这件事上。

洪禄承在地下有一段长达半年的完全禁闭期,后来管制略微宽松,允许他每周日可以回家一次。这天长日久地这么下来,直至洪衍武被“强劳”的时候,洪禄承已经累计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工作了长达四年的时光。

在这个病发作的起初,洪禄承本人并没在意,他只是觉得腿痒。但异常的是,这病发展很快,皮肤一挠就破,也不容易封口。后来越来越严重,不出一个月,就到了溃烂流水,连穿裤子都疼地步的。

直到这时,他不得不去和“造反派”请示。经验看后,认定病情确实严重,这些人才恩准,放洪禄承去医院看病。

由于1976年粉碎了四人团伙,医院已不再把“黑五类”拒之门外。于是洪禄承便由大儿子洪衍争用自行车带着,连着跑了两家三甲医院去求诊。

玄武医院和协和医院的大夫诊断之后,均断定为“脉管炎”,只是由于“黑五类”份子此时还没有恢复正常的劳保待遇,治疗费用需要洪家人自己负担。

可是要知道,经过“十年运动”的洗礼,洪家早一贫如洗,所以洪禄承根本就看不起病,他也只得央告着大夫给开了些便宜的药吃。

再之后,吃了药也并不见好,慢慢地,洪禄承就疼得连路也走不了。

此时糖业糕点公司的“造反派”们见洪禄承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实在无法再劳动,也没多余的话,直接开恩让他滚蛋回家,但却不肯出一点医疗费用,每个月依旧只发他三十块钱生活费。

而归家之后,洪禄承的病更是一日重似一日。直到小腿由发黑转为溃烂,伤处的惨状连他自己都不敢看了,才不得不叫大儿子又把他送到医院。可这次,大夫却断言,他必须截肢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截肢?

先不说这笔手术费要去哪儿凑,就洪禄承这个岁数,这个身体状况,敢做这个手术直接就能要了他老命。

洪禄承是个明白人,他还想留个全尸,于是就求大夫想办法给止止痛就行。可大夫却因为洪家的成份心里有成见,根本没给他打杜冷丁之类的止痛针的意思,只开了些止疼片来敷衍他。

到了这个地步,洪禄承已经看开了,他一心只想死在家里。可家人们却如大难临头,每天悲切的神色让他心里直发苦。

特别是王蕴琳,她绝不甘心让丈夫命丧黄泉,于是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她最后终于自作主张,瞒着丈夫,硬着头皮去求了洪家的世交,当年与洪家合营“衍寿堂”太医院寿家的后人,那号称与丈夫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的寿敬方。

人都是有感情的,尽管当年存在着不小的积怨,可毕竟已经过去多年,寿敬方一听说洪禄承病了,半句话没有,马上跟着王蕴琳来到了洪家。

而当寿敬方一见到洪禄承那消瘦的病容,立时唏嘘不已,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茶没喝一口,半句寒暄没有,直接就催着要看洪禄承的伤口。

结果一解开绷带,刚见着洪禄承的腿,寿敬方就气愤填膺,不由大骂了一声“庸医杀人!”

随后他就开始流泪,连声后悔自己来晚了,还说洪禄承的病全让医院耽误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脉管炎”。这是“疡疮”!

听了寿敬方的话,洪禄承夫妇马上就明白,原来洪禄承的病是被医院给误诊了,难怪怎么治也不见好。

在仔细地号脉之后,寿敬方再次告知洪禄承夫妇。

“这个病纯是阴寒内陷,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恶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必须恶治才行,遭罪是少不了的。倘若放任不管,最后甚至会一直烂断腿,光是疼就能要了命去。只是要治这个病,所需的药物可着实不菲。而且短不了要一条长至尺许的‘挫虎龙’做药引……”

王蕴琳并不知道什么是“挫虎龙”,可在旁一听人还有救,就马上询问所需费用。不料寿敬方摇了摇头,后面说出的话竟吓了全家人一跳。

寿敬方说,“辅药好说,无非是些附子、白术、茯苓、芍药之类。只是贵在了至阳的主药上,人参性烈,冬虫夏草又太过薄弱,所以最好是用甘平一些的鹿茸、鹿鞭加雪蛤油,这样大致算下来就价值不菲。更何况还少不了那难得一见,能调阴阳的“挫虎龙”。那东西是稀世珍宝,相当难得。我前些年见过‘庆仁堂’的后人,他的手里倒是有一条,本来对方是想作为传家宝的,后因家庭困境也有了转让之意,只是少于五千元恐怕是不会出手的……”

听到这个条件后,洪禄承自己就对治愈恶疾完全不报任何希望了。要是搁以前的洪家,或许还有希望,可如今……这分明是老天爷不让他活,他也只有苦笑感叹造化弄人了。

不过洪禄承本人虽这么想,王蕴琳和儿女们却不甘心就此放弃。而且就连寿敬方的意思也是先尽量维持着,好多些时间再想办法。

这样一来,洪禄承既不好驳寿敬方的面子,也不忍让妻儿们继续伤心,也就只有故作欣喜,强作希望。

当天看完病后,寿敬方和洪禄承夫妇好好地聊了聊各自多年来的情况。临走时,寿敬方便斟酌着给开了副“元散清毒汤”的方子。

说用的是一些极为廉价的普通药物,虽治不了病却能起到镇痛和延缓病情的作用。此外,还特意叮嘱病情有异马上去找他,并硬给留下了五十元钱去抓药。

还真别说,寿敬方的医术确实不同凡响。自打开始喝上了中药汤,洪禄承不仅觉得疼痛有明显的舒缓,伤口的溃烂速度也变得慢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总是少遭了不少的罪。

只不过在欢喜的同时,无论洪禄承还是王蕴琳,乃洪家所有人心下也明白得很,这药的效力也仅限于此了,病能否痊愈,最终还需用那填上金山银海的法子来治。

第三章 时代造就

?听完了母亲所述一切,洪衍武半晌没说出来。

一是他没想到父亲遭过这么多的罪和委屈,二也是那叫什么“挫虎龙”的玩意价格着实惊人。

五千块!

在这个大部分人全靠死工资过活的时代那是什么概念?

当时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10元左右,一个成年人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刚刚作古的两位伟人生前工资定为国家行政三级,才不过4048元。军队中大军区级别的工资标准是360元。京城警务工作者最高的1级工资标准是130元。工人阶级中,工种最牛的八级电工最高待遇是10335元。

还有,1977年我国GDP是人均186美元,按当时国家官方外汇牌价兑换标准是,1美元兑换14962元人民币。

这也就是说,这五千块相当于当年的33418美元,是整整18个国人一年内创造的全部财富,可保寻常百姓人家数十年吃喝不愁。而这笔钱,哪怕是当时国家最高领导人不吃不喝,也要干上小两年。

甚至于在2010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发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七十年代五千元的价值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150万元,绝对算是一个相当可怖的天价了!

所以哪怕是曾有过亿万身家的洪衍武,此时听了也难免神色不定,不敢置信。

于是踌躇了一下,他忍不住就对王蕴琳表示起心中的质疑来。

“妈,您不是说这个寿敬方和爸有宿怨吗?那‘挫虎龙’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从没听说过!您说他不会是虚言妄语、落井下石,想借机讹咱们吧?”

可没想到王蕴琳虽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却对寿敬方的医术及人品深信不疑。

她甚至告诉儿子,如果非要在医院与寿敬方之间做个选择,无论是洪禄承还是她,都会坚定无疑地选择相信寿敬方。洪衍武父亲的病,也只有寿敬方说能治,才有一线希望。

至于当年的恩怨,那也不是因为寿敬方和洪禄承之间确有什么根本上的冲突矛盾,而是因为时代造就,世事弄人。

紧接着,王蕴琳就为洪衍武详细地介绍起寿敬方与洪家渊源来。

王蕴琳之前已然告诉过洪衍武,说寿敬方是太医院寿家的后人。洪、寿两家自祖上合办“衍寿堂”起,就一直在打交道,他们之间的合作也谈得上亲密无间、和谐默契。

只是王蕴琳还尚未提及的是,随着洪、寿两家一代代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到了寿敬方和洪禄承这一代,两个人不仅自好,一起玩耍长大。而且洪、寿两家还多了一层姻亲关系。

洪禄承的母亲其实就是寿家的姑奶奶,所以论起来,俩人还有着一层表兄弟的关系。若是洪衍武见到寿敬方,还真得称呼他一声表叔呢。

另外,寿家也一直有心再亲上加亲,寿敬方的父亲寿药予,当年甚至还想过要把寿敬方的姐姐寿菘蓝许配洪禄承,只是后来洪禄承对王蕴琳一见倾心,这门在两家人口头上提及过多次的亲事才没成了。

至于寿敬方的医术,那自然源于家学。他在其父的倾心传授下,掌握了不少清宫寿药房、内药房的御用秘方。

并且他在医学研习的道路上,自幼就很有天份。他四岁起已能熟背、,

八岁就能开方子,十四岁时仅靠一根银针就医活了一个倒卧街头的急症病人。

这就使得他的父亲常常对外炫耀,说自己儿子是百年不遇的医术奇才。偶然的一次酒醉,私下里甚至还曾放言,“若不是儿子年纪轻,恐怕京城四大名医里的一位,那就得换人了。”

这样的醉话或许说的是有些过了,但寿敬方也确有真材实学,他的医术之高超绝妙,在京城是有口皆碑的。

因他最喜爱琢磨疑难杂症,又专爱看名医们整治不了的病。并且天长日久下来,也的确治好了不少。以至于当年京城有不少病人专在最后关头来请他,以求一线生机。

其实,这恰恰是寿敬方最聪明的地方。

一般这种病人,基本都是到了该准备后事,死马全当活马医的程度了。治好了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如若治不好,也是“死生有命”、“无力回天”,病人家属只有感激的,断然没有来找后账的。

于是乎,当年寿家的匾额就特别多。不夸张的说,寿家的牌匾收了整整两间大屋子,仅“妙手回春”“岐黄圣手”的大匾,若是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喽,比寿家居住的胡同还得长出三块去。

虽说这些匾不能吃也不能喝,可从某种角度而言却另有奇效,那就是从而抬高了寿敬方的诊费。

别看京城的四大名医诊病一回要八十大洋,换寿敬方那可是要以金条论价的。再加上他开的方子都要求从“衍寿堂”去抓药,所以实际上,寿敬方恐怕才是京城第一的阔大夫。

想如今四大名医均已作古,世上若还有人能治好病入膏盲的洪禄承,大概也只有这个寿敬方了。

可既然有这么好的大夫,何不早些去请呢?

说实话,洪禄承和寿敬方已经近二十年没来往了,而且是负气断交。其中的缘故,说起来也是相当无奈。

1955年,洪家的饮食业店铺刚完成合营,一位区里主管医药行业的干部就又来找洪禄承帮忙。

得知这位干部是因为衍寿堂合营的事在寿家碰了大钉子,来找他当说客。于是,洪禄承便带了任务去寿家规劝寿敬方。

不料进了门后,洪禄承刚一提出来意,这位素来对他礼敬有加的表弟,竟头一次跟他摔了咧子。不仅冷嘲热讽斥责他“管得太宽”,还阴阳怪气地贬损他的“觉悟太高”,这样一来,自然就谈不下去了。

几天后,洪禄承再次上门,本打算和寿敬方平心静气好好谈谈,以便帮其认清形势,免得他吃亏。可这次寿敬方却彻底翻了脸,为了保住祖业,不仅横眉立目摔了茶杯,还脸红脖子粗地把洪禄承赶出了家门。

临了还骂他,“你卖你洪家的祖宗我管不着,寿家可不卖祖宗。”一句话,让洪禄承闹了个没脸。

再之后,已尝过了苦头,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洪禄承左思右想,终是不忍坐看表弟犯错误,踌躇了一番就又去登寿家的门,不成想却遭遇铁将军把门。

自此,寿敬方好似凭空消失了,不仅家里、店里,就连远近的亲戚朋友家都找过了,也没再见他的身影。

洪禄承心里自然明白,寿敬方这是打算躲起来不见人了,大概什么时候上面说不合营了,恐怕才能再找着人。

这么一拖延,竟拖到了1956年。

那个干部身上由于有合营任务给压着,也是真没辙,被寿敬方这一手给彻底逼急了,他居然想要去求公安机关里的熟人帮忙,以“携款私逃、拖欠工资”的罪名通缉寿敬方,借此把人给逼出来。

洪禄承得知后,生怕最后弄假成真,寿敬方别再惹出大祸来,于是无奈下,只得为干部出谋划策。他提出既然寿敬方不露面,不如先拿洪家的股份合营,等区里派人进驻后接管了店铺,寿敬方就是想反对也晚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就在区里接管店铺的第三天,寿敬方就出现在位于重文门的“衍寿堂”老铺里。

洪禄承一得着信就马上赶了去,可等他赶到的时候,代表着官方的新任经理,也已经和寿敬方吵得热火朝天了。

洪禄承询问下才得知,原来寿敬方不知从何处赶来,带着一身的尘土,一头的油泥,风风火火一进店就大声斥责,不仅拦着店员们不让搬东西,还固执地要把政府新派来的人手都赶走。

经理出面安抚,虽百般解释却仍是无用,不满中就抱怨了一句,大致意思是说,连京城的四大药铺都已经完成公私合营了,你“衍寿堂”也应该向这些药铺积极学习,力求进步才对。

岂料寿敬方却毫不客气地用冷笑回应。

“四大药铺?那你就去问问他们,我‘衍寿堂’的买卖他们能干吗?要我向他们学习?那不整个颠倒了。我看你才是四六不懂,整个一棒槌。”

这尖刻的讥讽立刻让老店员们都笑了,经理大概真是个外行,虽面红耳赤却不明所以。

随后才有店员给经理解释。

原来参茸庄指的是有雄厚资本和长期信誉作为支撑,可以收售人参、鹿茸、麝香等高级药材的阔买卖。

在药行里,公认参茸庄要比其他只经营丸散膏丹、汤剂饮片的药铺高出一等。而整个京城里,除了“衍寿堂”和“庆仁堂”之外,再无别家药铺能挂参茸庄的牌子。就连出了个京城市长的岳家“齐仁堂”也不过是普通的药铺而已。

弄清楚其中关隘之后,经理却被寿敬方的傲慢所激怒,马上抓住话柄说他是“搞垄断经营”。俩人言辞冲突就此越来越激烈,最后竟硬顶起来。如果不是洪禄承及时赶到,弄不好就真动起手来了。

不过,洪禄承的出现也显得相当尴尬。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站到寿敬方的对立面上。而他的劝告,寿敬方根本不会听得进去。

果然,寿敬方对洪禄承的态度极为冷淡,不仅对他整个人视若不见,对他的话也充耳不闻。接着,更是索性走出街外,一屁股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硬堵住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了。

这么一来,可真把经理招急了,跳着脚招呼人手,要动手强拉开耍赖的寿敬方。()

洪禄承知道寿敬方的执拗,怕真的激化冲突不好收场。情急下别无他法,他只有代替经理亲自出马,招呼几个熟悉的伙计一起把寿敬方硬架回了家,并把他锁在房里三天,给他“败火”。

三天过后,寿敬方一被放出来,就重新跑到了“衍寿堂”去。但此刻尘埃已然落定,店铺一切交接手续都已顺利完成,就连“衍寿堂”的招牌都已经换成了“人民药店”。

寿敬方只有抱着硬讨回来的老匾,泣不成声地对随后追来的洪禄承说,“我早知道,早晚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进步去吧!你积极去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是吧?”

洪禄承在愧疚中,心知自己是把寿敬方给伤透了。而这种感受,他也曾深有体会,根本无言以对。

就这样,他们表兄弟之间出现了巨大的情感裂痕,此后再没见过面。哪怕是的时候,洪禄承让妻子王蕴琳带着高价弄来的吃食去寿家探望,试图和缓关系,也只是白跑了一趟。

礼物寿敬方是一样没收,他只让王蕴琳带回来一句狠话,“寿家人就是饿死,也要不到你们洪家的门前”。

再之后,那就是“忆苦思甜”和“十年运动”了。洪禄承既是自顾不暇,又因两家人的成分都过“高”,怕去寿家再多个“私下串联”的罪名,谁都落不了好去。于是,想着冰释前嫌的心也就逐渐淡了,也就再没有去打扰过。

洪禄承和王蕴琳其实都没想过,今生他们还有与寿敬方见面的一天。更是没想到,这一次王蕴琳一去,竟然一点没费劲,还真的把寿敬方给请来了。

第四章 邹蛤蟆

另一方面,寿敬方在与洪禄承夫妇见面之后,对于自己多年的际遇也做了一番详细的描述。

敢情由于脾气太过执拗,只关注医药行里的事儿根本不关注时事,自从与洪家断交之后的生活,寿敬方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每况愈下。

就说在“衍寿堂”完成公私合营之后,按政策,政府同样也要给寿敬方安排新工作。

区里的意思,本来是想让寿敬方去玄武医院华医科出任主任医师的。可没想到寿敬方太过恃才傲物,非要在待遇上与京城四大名医比肩。他更放话说,除了京城华医研究所和京城华医医院,其他地方一概不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公私合营的事彻底得罪了区里,反正寿敬方在家一等几年,上面都没个答复。

更不成想的是,就在“忆苦思甜”时,寿敬方又被翻出民国时期在校念书时曾随大流加入过三青团的历史,这下好了,他就连个普通大夫也当不成了。

一气之下,寿敬方索性再不诊病,只在家中总结一生所学,想要著书立说。可偏偏随后,“十年运动”又不期而至。他的股息不仅被停,还被抄了家,就连他的妻子都因接受不了现实寻了短见。

没办法,为了养活妻子留下的一双儿女,寿敬方再也维持不了自己的高傲。最后经过向区里申请,他只好又回到了由原先“衍寿堂”改成的“人民药店”,做了个一个普通的抓药师傅。

不过,即使是落魄到这步田地,寿敬方也没放弃在医学上的执着。对那些来药店抓中药的顾客,他就像过去药铺里的坐堂大夫一样认真负责。

如是病人亲自来抓药,他必亲先号脉观色地诊断一番,如是病人家属代为前来,他也总得详细问问病人的具体情况,再谨慎地审视一遍药方才肯抓药。如有不妥,他还必得指出问题所在,劝病人或家属再找大夫重新看过。

就为了这个,也不知有多少性急的病人家属和医院大夫因误解,对寿敬方大有意见,甚至为此还找过药店的经理。而经理也为此批评过寿敬方好几次,劝他不要多生是非,平白去管闲事。

可寿敬方却回应,“医者仁心,人命大如天”,照旧我行我素,这自然让药店经理十分恼火。

不过时间一长,也有人确实因寿敬方的医术获救,或听从其建议治好了多年顽疾的,所以送锦旗写表扬信的顾客也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药店经理在对其刮目相看之下,心里的成见便少了许多,具体到这件事上,态度也多少有点松动。

再加上或许顾忌着谁都有生病的一天,何况寿敬方又不会多拿一分钱,于是经理经过综合考虑后便做了个决定,今后只让寿敬方去接待多年接触的老顾客,其他顾客他一概不用负责,转由他人接待。

还真别说,如此一来,寿敬方遭到的顾客非议的情况果然就逐渐消失了,锦旗和表扬信却还依然日益增多。而经理为此,竟然还在上级领导那儿有了一个“管理有方”的评价,也算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寿敬方上班时候也忙不过来。这是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那些经他治愈的人不断在替他扬名,还不断介绍其他亲属朋友前来,反而专门找他的顾客就占了中药营业额的一半了。

所以话说回来,像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操守的人,他和洪家又有着这样的渊源,又怎么可能会为了钱财来欺骗洪家人呢?

听过王蕴琳的这番话以后,洪衍武又沉默了。

他也觉得如果照母亲所说,这个寿敬方确实是个可信且可敬之人。

更何况现在他父亲的状况也确实到了走投无路,死马全当活马医的地步了,不去信寿敬方又能信谁呢?终归总比没有任何希望的要好。

可最大的问题是,这笔钱该怎么去筹呢?

说白了吧,他现在最烦恼、最无奈的,还不是觉得这五千块的数字有多么的庞大,更多的其实是因为这个年代基本赚钱无门。

饶是他有千百般经商的本事又能怎样?就算他知道改革开放以后,所有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暴利的法子又怎么样?

在目前无论上层下层,思想意识都无比僵化禁锢的时期,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合法地去搞到这笔钱。

就算以后能赚到再多的钱,那也不赶趟了……

就在洪衍武发愁的时候,王蕴琳开始心疼儿子了,她说这笔钱不是咱们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乃至四处举债求借可以凑来的。便劝儿子别这么白白地劳神忧虑了。

只不过最后的时候,她又淡淡地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当年咱们没被抄家就好了,被抄走的那个翡翠扁方是宫里的物件儿,其实值不少钱,若是找对路子变卖了,或许多少还有些指望……”

而王蕴琳这话一出口,洪衍武眼中就猛地闪过了一道光,不由脱口而出。

“妈,您说的是‘臭茅房’那个亲戚吗?您可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吗?”

洪衍武的询问,最终什么答案也没从母亲那儿得到。

他也不知是母亲是真不知道,还是顾虑他会去惹事故意说,反正母亲摇摇头叹口气,也只说让他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在家待着,就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随后洪衍武也没再追问,他觉着犯不着为这打听点儿事儿再招得母亲提心吊胆,母亲不说他还可以去外面扫听,于是也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了。

直到吃过了午饭,还惦记着这件事的洪衍武,才以去看电影的借口跟母亲说要出去。

却没想到王蕴琳虽然没有反对,可当时还是明显怔了一下,并且转身的时候,显露出的一个动作,无疑是在抹眼角掉下的泪。

这也让洪衍武终于确信,母亲其实一直就在替他揪心揪肝。母亲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自打他询问起那抄家的人是谁,她就怕他要去找那个人。

一时间,他不由有些犹豫了。可片刻后,父亲那痛苦的呻吟声从套间里一传出来,却又重新坚定了他的信念。

没办法,父亲的病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真容不得再耽搁了。

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去!

在洪衍武的记忆中,他只记得当年抄他家的那个人是白纸坊街道办的造反小头头。印象里最深的就是这个人和“臭茅房”沾亲带故,且左脸上有一大片恶心的疥瘢。可除了这些以外,他就再也不清楚其他的情况了。

毛远芳自从上次被他破口大骂之后,虽然这几天夹起了尾巴没敢露面,可对他的记恨是不可能消除的。要去问她,能说实话才怪。

更何况,他也不好在家门口对一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娘们上手段,于是要想靠这么一点信息就想打听到这个人,恐怕他也就只有去问一个对附近造反派团体都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会知道了。

有这样的人吗?

有,“豁子”的爸爸刘松山。

洪衍武还记得,“豁子”的父亲就是“五四一厂”的“造反派”头头。

过去,“豁子”在上学时,没事儿就爱跟熟人吹嘘他父亲人脉如何广泛。说他家里不是今天来了这个造反团体的头头,就是明天来了那个“民革委”的主任,并且“豁子”自己聊起附近各个工厂最能打的“名将”,那也是如数家珍。

所以洪衍武觉得,“豁子”父亲不可能对白纸坊街道办的头头不熟悉。

从家里出门后,洪衍武带着陈力泉就直奔了姚家井胡同“豁子”家。

其实,洪衍武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因为在他想来,“豁子”一家子虽然已经被自己弄服了,可备不住近年来顺风顺水,又翘起了尾巴。所以他也有了不行就再动手硬逼的准备,自然是怕把陈力泉再牵扯进去。

可陈力泉也不傻,早看出洪衍武又想去干什么冒险的事儿。他已经没了父母,洪衍武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为了哥儿们义气,他根本不肯让洪衍武独自前往,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

最后洪衍武没办法,也只能同意了。不过他一路上都在一个劲地叮嘱陈力泉,说他跟自己去可以,但待会到了只许他在胡同里等着。

可是洪衍武却没想到,他和陈力泉在彼此的争执中,才刚走到半路的自新路副食店,恰恰就巧遇到了出门来买烟的“豁子”。

于是洪衍武灵机一动,索性就先把见着他直肝儿颤的“豁子”给叫住了,他想的是有枣没枣先来一杆子,不行再去找刘松山。可更没想到的是,“豁子”竟然真的知道这个人,而且还一五一十就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原来,当初去抄洪家的那个人叫邹顺才,就因为脸上有一大块永远都好不了的疥瘢,得了个外号“邹蛤蟆”。

他也确实是有过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还曾是刘家的座上宾客。只可惜为人太贪又好色,仗着手里的权力,不仅谁家的好东西都忘不了往自己家划搂,还没事儿老爱占女人的便宜,吃人家的豆腐。

几年前,这老小子因为想欺负一个俊俏的寡妇差点逼出了人命,结果事情遮掩不住,他差点蹲了大狱。虽然这场风波最终侥幸过去了,但他也因此丢了公职,而且还被老婆孩子弃之如履,与之“划清了界限”。

现在的他,早已失势,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无业游民,亲戚朋友谁都不沾他,每天就靠捡破烂过日子。听说就住在樱桃头条六号院儿,要找他很容易,见着门口的破烂推门就进,保准儿错不了。

听说这个“邹蛤蟆”已经落魄成了这个样子,洪衍武心里既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心。

他高兴的是,自家的仇人多行不义,已然落了报应。现在再收拾这条“落水狗”,恐怕是无需承担多大的风险了。

可另一方面,他担心的却是,这老小子既然已经那么惨了,那自家的东西还会在他的手上吗?

嗨,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去看看……

就在洪衍武眉头紧锁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豁子”竟然有些卖好地冲他来献殷勤。

“你要想找‘邹蛤蟆’的麻烦?我带去你去呗,今儿我正好没事,是玩活儿是卖命,咱都没说的。”

一听这话,洪衍武心里就是一沉,“你跟他有仇?”

“豁子”拨楞脑袋。“八杆子打不着,没什么梁子。”

洪衍武马上阴了脸。“那你就是想坑我?报过去的仇吧……”

“红……红孩儿,这话,从哪儿说起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呀……”“豁子”急得直跺脚,脸都发绿了,忙不迭地解释。

“我跟你说,那老小子可是块滚刀肉,就因为已经这样了,他也彻底不怕死、不要脸了。听说曾经有人上面找他的旧账,结果被老丫挺穿着一条红裤衩拿着把菜刀追出去二里地呢。我是怕你拿他干没辙,才想帮帮你……”

洪衍武脸色这才见缓,他也没说什么,跟着只是掏钱让陈力泉进副食店买了两盒“大前门”,而等陈力泉出来后,他却把两盒烟全硬塞给了“豁子”。

“我的事儿,我自己办。跟你还过不着这个。不过,心意领了,这件事我也确实该感谢你。今天咱们说的话,你要是烂在肚子里,再见面咱们就算是朋友了,明白?”

“明白,你放心。”

洪衍武点点头,再也没废话,只拍了下“豁子”肩膀,便和陈力泉一起转身走了。

可手里拿着两盒烟的“豁子”,却站在原地,很是发了一会楞。

第五章 蛤蟆窝

这是南城玄武靠近牛街南口的一条小胡同,洪衍武和陈力泉很顺利地找着了那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大杂院。

两个人刚一进院就遭到了一位住家儿老太太盘问,这也是当年很正常的情况,洪衍武一点没心虚,就事儿反倒跟老太太打听起邹顺才住在哪一间屋子。

当问清楚“邹蛤蟆”家的位置后,他还一连声不住嘴地道谢,显得既有礼貌也有教养,换来了一个老核桃皮样的笑脸。

和“豁子”说的一样,在院子最深处那两间面积不大的西屋前,果然摆着一些旧报纸、破纸箱和没了底儿的破脸盆、漏了个洞的破水舀子什么的。这里也是老太太指点的地方,应该就是邹顺才住的蜗居确定无疑了。

于是就在“邹蛤蟆”的蛤蟆窝前,洪衍武先尝试着敲了敲门。

还好,屋里有人。很快就听见一个烟酒嗓儿的声音回应,“嘿,哪孙子啊?什么事儿?”

洪衍武立刻冲陈力泉打手势,想让他出院儿。这是来的路上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找着人,陈力泉就去外面等他。

但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事到临头陈力泉竟反悔了。他居然主动冲屋里高叫了一声“我是你爷爷!”,然后一脚就踹开了房门。

只听“咔嚓”一声,门里头插着的铁插销顿时脱落,就连半边门框也被插销上的钉子带得劈裂开来。

紧跟着陈力泉二话不说率先迈步就进,这下子洪衍武算是明白陈力泉是铁了心要掺和了,可临时也没什么办法去阻止了,他也只能摇摇头,感叹了一下陈力泉太“局气”,然后快步跟进。

屋里只有一个正在床上躺着人。此人一见有两个气势汹汹的人一前一后闯进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一个激灵,马上翻身下床,但着急忙慌中却找不到鞋了,只好就那么光着脚站在地上,不过嘴里倒是客气了许多。

“两位爷,瞧着面生呀,你们是谁?不是找错地儿了吧?我就是个捡破烂的……”

屋内光线黯淡,到处都黑黢黢的。

可洪衍武打眼一看,还是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年明火执仗带人抄自己家的那个横主儿,高挑身材,四肢粗壮,一脸横肉,左脸颊上还有一大片的疥瘢。

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邹顺才当年意气风发的精神头没了,且现在的样子也太不修边幅了。胡子拉碴,眼底泛红,牙齿焦黄,一副烟酒鬼的德行。

“别那么客气,先穿上鞋。放心,没错。你不就是‘邹蛤蟆’吗?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洪衍武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便不再搭理邹顺才了,接着只是自顾自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查看起他的“蛤蟆窝”来。

在洪衍武的眼里,这里外两间小屋无疑是很有些看头儿的。

别看屋子简陋里得不行,墙黑屋斜,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甚至还有好几根粗长的圆木桩子撑在屋里梁上,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房子吹塌了似的。

可出奇的却是,除了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以外,屋子里其余有限的空间,却几乎都让坛坛罐罐和一些旧木家具给挤占了。相对而言,一般捡破烂家里常见的废旧报纸、废铁废铜却不多见。

而且这些坛坛罐罐、旧家具和桌上摆满了酒瓶子、脏碗的肮脏狼藉绝不相同。尽管大部分东西同样落满了灰尘,但摆放的位置却十分井然有序,相当讲究。

青花、粉彩、珐琅彩,帽筒、梅瓶、将军罐,每一样东西安置得都很平稳,周围也绝没有放置其他的杂物,无疑是为了避免磕碰之类的意外损伤。就更别说,还有不少的小物件流光水滑地泛着光,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把玩的。

这幅景象或许对这个年代大部分人来说,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或许会有人以为邹顺才更喜欢收集旧家具和旧摆设。但对于洪衍武而言,却无疑能一眼看穿,这个“邹蛤蟆”绝对是个懂行的“玩家”。

抛开其人品不谈,甚至完全可以说,这老小子是不亚于那位知名的“马老师”,在这个年代尚不多见的,具有先见之明和收藏意识的精明人了。

一旦搞清了这件事,洪衍武心里倒踏实了不少,因为看这意思,老小子应该是把大部分家底都弄出来了,并非净身出户。要是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很大概率,自己母亲的翡翠扁方还在这狗东西手里。

“这屋里,真够熏人的,臭烘烘的,什么味儿呀?”

陈力泉可看不出房间里面的异样,他只觉得屋里味儿忒大,有点待不住人。

这也难怪,大概也是怕人窥探,小屋被邹顺才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大白天都拉着窗帘。看样子他又喝完酒睡了一觉,烟抽、酒臭、屁抽,都混在了一起,不熏人才怪。

而听了这带刺儿的话,邹顺才只看了看陈力泉,却没吭声,像是还在琢磨俩人的来意。

可洪衍武却为了拱火,冷笑着又给了一句。“要是四条腿儿的,就熏不死。也就专熏咱们这样两条腿的大活人。”

陈力泉忍不住笑起来,他对洪衍武的冷笑话相当欣赏。

“我说,你笑什么呀,这可是蛤蟆窝!这味儿又有什么不对的?”洪衍武却像是唯恐自己的话还不够损似的,仍在继续挤兑人。

这让邹顺才有点绷不住了,他极为恼怒地瞪视着洪衍武。“你们到底是谁呀?怎么张嘴就骂人呀?”

洪衍武一句话顶了回去。“谁听见我骂人了?老子骂蛤蟆呢!”

邹顺才终于露出了一脸凶相,虎视眈眈地威胁上了。

“小子!就算老子是蛤蟆,那也是钢浇铁铸、摔不碎也砸不烂的金刚蛤蟆。你们今天要是专门来跟我犯葛的,小心蹦掉你们的前门牙。”

洪衍武一点不怵,冷笑一声,针锋相对地回应。

“蛤蟆我见得多了,可敢号称摔不碎砸不烂的,还真没见过!就冲这个新鲜,老子今天还非得亲手砸烂了它不可!”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敌意确实已经相当明显,不像能好说好了的情形。

于是邹顺才的混蛋劲儿也上来了。他突然往一旁冲了两步,成功地把立在墙边的一把斧子抄在了手里,胆儿立刻就壮实了。

“小兔崽子们,爷爷欺负人的时候还没你们呢。告诉你们,我可不是软柿子!”

洪衍武顿时“嘿嘿”一声怪笑。

“哟嗬,弄把劈柴的破玩意儿,你就当自己是神仙啦?小孩儿做游戏呢你!还告诉你,想玩三青子,磕血葫芦,你还真找着祖宗了!来,你要不砍,你就是我孙子!”

邹顺才真眼红了,疯了似的高举斧子直奔洪衍武就冲过来了,嘴里还叫着。

“你跑你是我孙子!我他妈跟你拼了!”

随着邹顺才的凶恶嚎叫,气氛顿时白热化。

可就在这老小子气势汹汹冲过来,差两步就要接近洪衍武,眼瞅着正想要劈下斧子的时候,一旁的陈力泉动了。

只见陈力泉突然飞起一脚,又准又狠,正中邹顺才的前胸,竟把这小子踹了一个倒仰,倒地后还控制不住地一个后轱辘,随后“咚”的一声,一头重重地撞在了床脚上。

这下可好,邹顺才手里的斧子虽然掉地上了,可他脑袋上却多了个大包。撞得他是眼冒金星,老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最气人的是,洪衍武又趁机说开风凉话了。

“这就对了,蛤蟆的两只眼睛,可都长在脑瓜顶上呢。要想看人,还是得趴下才能看清楚。不对,还是不对,你这‘蛤蟆功’练得有问题,不如欧阳峰正宗……”

好家伙,洪衍武这一得意忘形,不留神,金大师的笔下角色也让他念叨出来了。

这个时代,大陆能有几个人知道呀,邹顺才就更不懂什么意思了。可这老小子却知道羞愤,等一缓过劲儿来,他“嗷”的叫了一嗓子,捡起了斧子,不甘心地再次扑了上来。

这次洪衍武没容陈力泉帮忙,主动上前,一个“脖儿搂”就重新给邹顺才撂地上了。

这下行了,无论是从身子骨的承受力,还是平生见过的世面而言,这下都把邹顺才给摔明白了。通过背部、臀部的痛感,他终于知道了,感情他面前这二位爷,个个都不是他靠耍横儿能对付的了的。

于是这小子也彻底消停了,斧子也不去捡了,又恢复成一副胆怯又猥琐的模样。甚至还带着点委屈,用哭腔询问。

“二位,你们到底是谁啊?我怎么惹着你们了?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由于已经成功达到了打掉敌人嚣张气焰的战略目的,洪衍武也终于开口谈正题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还真不认识了,咱们老熟人呀!我姓洪,家住福儒里,你不是有个亲戚叫毛远芳吗,想起来了吧?那年我才七岁,你可是为了我一句话,就带人去抄了我的家!”

邹顺才脸色不禁有点发白,眼珠子也开始四下乱转,可嘴里却在推卸责任。

“那是公家的差事,可不能赖我……你们,今天来到底要干什么呀?”

洪衍武用脚勾过来一把凳子,大咧咧地坐下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我们家被你抄走的那件翡翠扁方呢?裹着黄绫子的。现在就劝你一句,别犯傻,赶紧拿出来!”

“哎哟,老弟。当初抄着什么那都得交公啊,何况你看我这个样子,都靠捡破烂过日子了。就是想赔你也赔不起啊。干脆你饶了我吧,我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要不干脆我给你磕一个得了……”

这邹顺才绝对出乎常人意料,就这么说着,还真的跪在地上,给洪衍武磕了个响头。

陈力泉一下愣了,不由望向洪衍武。

可见到邹顺才来这一套,洪衍武却反倒被气乐了。他大概能猜出这只癞蛤蟆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他们年轻,眼界有限,想要蒙混过关。

别说,要是磕个头就能踏踏实实保住件宝贝,对这个不把脸面当回事的无赖来说,还真挺划得来的。

“行啊,既然你这么说了,既拿不出也赔不起,我也不好太难为你。不过我看你这些坛坛罐罐的挺好,干脆让我往地上砸,听个响儿,出出气得了……”

邹顺才的脸色顿时苍白,声音哆哆嗦嗦的。“你要干什么?”

洪衍武眯起了眼,目光如刀地说,“也不干什么,一报还一报嘛!你既然砸了我们家,我也想砸你们家的东西!”

第六章 虚张声势

洪衍武刚说完,就一把抄起了墙边条案上摆的一把茶壶。

邹顺才被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马上蹿起来扑上前,就想把东西抢回去。

洪衍武腾地站起身,迎上去只一个泼脚就把邹顺才给踹趴下了。

可邹顺才随后也不等站起来,就又一把抱住了洪衍武的腿,想要掀倒他。

洪衍武毫不慌张,只轻巧地捏住邹顺才的手指头,然后反关节再一拧,这老小子就“哎哟”着松开了手。

洪衍武还不罢休,暗中又加了把劲儿,结果邹顺才一声尖利的惨叫,大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砖地上。

好,这又给磕了一个!

“泉子,砸!”洪衍武则面无表情地把茶壶递向陈力泉。

陈力泉也没废话,接过茶壶就直接摔在地上。一声脆响,茶壶粉粉碎!

“好听,再来几个!”

配对的那几只茶杯全没能幸免,被陈力泉一胳膊就给胡撸地上去了。

“哗啦啦”,这叫脆生!

邹顺才差点没给心疼死。“哎哟唉,你们别砸了!这是要我的命啊……”

洪衍武示意陈力泉暂时停手。“我就说嘛,还真不信有摔不碎砸不烂的。你一只臭蛤蟆叫什么板啊?想明白没有,东西呢?”

“两位小爷,真是没有,我……我拿不出啊……”

“泉子!再来个大个儿的!”

随着洪衍武一声叫,陈力泉就抄起一个青花将军罐。一点没犹豫,“咣当”一声,一地渣滓。

“妈呀……”

这可真动了命根子了,邹顺才眼泪都下来了。

其实洪衍武看着也有点心疼,他心说泉子你还真会挑,就这玩意,日后弄不好得上千万。

可心里虽是这么想,在明面儿上洪衍武却还得保持若无其事。

“怎么着?你表个态。没关系,咱不着急。你要还说没有,我们就一件件地慢慢砸。反正你屋里东西多,有你慢慢想通的机会……”

“两位爷爷,就我这处境,要真有那东西也早就换钱了。就这些破罐子烂碗的,还真的不值得几个,您费那个力气其实不值当的……就算您二位积德,给我留下换口饭吃吧。”

见邹顺才还想把自己当“棒槌”糊弄,死不吐口。洪衍武觉得该点醒他了。于是用脚拨开碎渣滓,找出刚才青花将军罐的底子,一见没有年款,便撂在了桌上。

“是不值得几个,敢情是个民窑……泉子,老家伙还不心疼,你找个底子上、器物上写着年款儿的砸!”

一听这话,邹顺才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赶紧又磕头求饶。

“别,别,别!这位小爷,算我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可你们家那扁方……确实已经交公了,打死我,我也拿不出啊。要不这样,您看我屋里什么好,您拿几件就算是抵了好不好……”

因为邹顺才又退了一部,陈力泉不由再次看向洪衍武,他的眼神明显是动心了。

可洪衍武肚子里有数,干笑一身儿又坐回凳子上。

“开什么玩笑,我们家那是什么东西。就你这一屋子的玩意儿,有几件能超过明朝的?都划拉给我也未必抵得上。挑几件?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你要真想抵了也行,别废话,现在给我掏出五千块钱来,就算便宜你了!”

“五千块!祖宗!你疯了吧?”饶是邹顺才见多识广,也不禁吓了一跳。

陈力泉同样一惊,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价码。

可洪衍武却不动声色,照样还是慢悠悠地说着。

“怎么着,嫌多啊?那你把东西交出来……‘邹蛤蟆’,

我知道你是个成了精的主儿,大约你是觉着能糊弄就糊弄,能敷衍就敷衍,打的主意也多半是想着,或许等我砸了几件还问不出来就死心了,到时候你就靠装怂过关,留下那扁方也划算。可我还告诉,今儿来就是跟你死磕到底的。你这些玩意,弄不好,我还真会挨个都砸光了。你大可以慢慢想,但接下来,我可就砸你那最稀罕的了。你最好认清形势,是越晚想通了越吃亏……”

陈力泉这时候可是听明白了,他也为邹顺才耍小聪明,把他们当傻子蒙生了气。接下来,便故意拿过来一个最好看、最花哨的珐琅彩罐子。

并且他还记着洪衍武刚才的话,先底儿朝天翻过来看了下。别说,还真有年款。

于是他转头便问洪衍武,“你看这花里胡哨的家伙行吗,底下有字儿,就是繁体的,我认不清,什么大清……干,干隆……”

邹顺才的声儿都发颤了。“别,别,千万您给我留下。您……砸点别的行吗?哪怕换个大个儿的呢……”

洪衍武此时也想开了,反正不是自家的东西,都砸了又能怎么地。

毁坏文物是民族罪人?

可“运动”中把岳飞坟都给刨了,就是当民族英雄又能怎样!

所以他呵呵直笑,相当轻松。“这罐子,其实是小了点儿。算了,就让老东西先占点儿便宜。泉子,砸!”

“哐叽!”

又一声清脆无比的破碎声。

邹顺才则像折了命根子似的,哭天抢地的大哭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近,邹顺才的屋门竟然打开了。

门外,正站着几个邻居,狐疑地向屋里张望着。

为首的是两个老太太,一个带着红袖箍。另一个,就是院里刚才盘问过洪衍武的“老核桃皮”。

“怎么回事,这是‘砸明火’呢?瞧这一地碎渣滓!老邹,你没事儿吧?快起,怎么地上趴着呢!”

“红袖箍”先发声问话,听着像是来给邹顺才撑腰的。

紧跟着,那“老核桃皮”也说话了。

“你们这俩小伙子,刚才进院儿还客客气气的呢,一进屋怎么就翻脸了!现在可不兴祸害人了,你们在人家里这么折腾,是想‘进去’呀……”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工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也气愤填膺地说。

“你们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我们院儿胡来!今儿要不说清楚了,小心你们出不了这个院儿!”

而那邹顺才一见这些救命恩人来了,却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脸的鼻涕眼泪也不抹,就大声嚎起来了。

“包主任,秦大姐,老陈大哥,你们来得正好!再晚来一会儿,我的家可就全完了!这俩小子是真正的强盗!快,快去叫公安和工人民兵来呀!别让他们跑了……”

得!这就叫无风三尺浪,平地起波澜!事儿竟然褶子了!

陈力泉不无担心地望着洪衍武,等他拿主意到底是打还是走。

可洪衍武呢,其实刚才一动手,他就预料到平房不隔音,或许会有人来过问,于是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所以他不但没一点儿慌张,一听这几个人的姓儿反而差点没乐劈了。

他自己还跟这儿瞎琢磨呢,心说这几位怎么那么巧,都凑一块儿去了,好嘛,包青天、秦香莲、陈世美都有了,这都够唱一出“铡美案”的了……

“各位大妈大叔,一看你们就都是热心的好人,能过来是怕邻居受委屈。可也先别急,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也不能只凭所见就下判断,更不要偏听偏信,反倒保护了真正的坏人……”

洪衍武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脸上波澜不惊。他也心知这是最重要的,必须表现的异常沉稳,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压住场面。

果然,他的这种反应让几个人迟疑了。几个人互相对望一眼,最终还是那“红袖箍”继续询问。

“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东西不是你砸的不成?”

“没错,大妈。东西是我们砸的,甚至还打了人!可有一样,我们没抢啊,姓邹的胡说八道可不成!要不您让他自己说,我们抢他什么了?”

“这……”刚站起来的邹顺才有点哑口无言,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你们砸东西打人也不行啊,还没王法啦!”

“就是!凭什么打人砸东西,你得说清楚了!这不是头两年了……”那姓陈的老工人脾气暴,忍不住声援邹顺才。

“为什么?他欠揍!宰了他都不冤!我倒想问问,各位大妈大叔,你们知道这‘邹蛤蟆’的老底子吗?他原来可是白纸坊街道办的小头头,现在怎么又成这副田地了?”

洪衍武这几句话一问出来,邹顺才顿时心虚了,而那老几位则全晕了,不由面面相觑。

唯有“红袖箍”大概是因为是“民革委”的人,像是知道点内情,睁着老眼有些惊讶。“小伙子,你是说……”

洪衍武赶紧顺势应承。“对了,大妈!您觉着他欺负人家一个女人的事儿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吗?就这么个‘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下流玩意,当初靠着手里的权力,能把一个女人没了路走。要能容他平安过日子,这天底下还有道理可讲吗!是!政府没判他,可那是因为他上面有人。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但为了自己家里人,却不能轻饶了他!您几位要觉着我做的不对,随便你们处置,可你们也得容我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洪衍武这番虚张声势、把真假掺杂在一起说的话,可谓是天衣无缝。

别说让邹顺才彻底傻了眼,支吾着分辨不清了。连那老工人也急茬地瞪了眼。

“啊!这姓邹的这么王八蛋呢!”

紧跟着,“老核桃皮”也叫起来,“哎哟,我们哪儿知道啊!”

她转脸还冲“红袖箍”埋怨上了。

“我说包主任,这姓邹的可不能再让他住我们这儿啦,当初他搬来,看他流里流气的我就反对。街道怎么非把这种人往我们这儿安排啊,就不怕大家伙的孩子跟他学了坏呀……”

在当年,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可是最为人不齿的,就更别提祸害良家妇女了,不夸张的说,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对在这种事儿上犯错的人,认为枪毙都不过分。

即使是在流氓的圈子里,弄“花事儿”的“杆儿犯”和“花匠儿”也让人瞧不起,无论进那儿的“号”,都是让各路犯人加倍揉搓的灰孙子。

所以这样一来,这老几位热心人的立场顿时改变,不但再没人替邹顺才出头了,反而对其都报以鄙夷的蔑视和斥骂。

邹顺才有苦难言,哭丧着脸只是无力地哀求。“他……这……这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过去了……你们可不能不管啊……”

陈力泉虽没说话,却一直用佩服的目光凝视着洪衍武。

他觉得这个好哥们实在是会看风使舵、随机应变,办事说话都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在心里不由默默为洪衍武这避重就轻、翻云覆雨的诡辩暗挑大拇指。

只不过这种事儿其实也得换角度看,在陈力泉的眼中,洪衍武自然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可要是让大多数的人评价,那恐怕真就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儿”了。

最后还是“红袖箍”率先表达了对这件事的新态度,一语定音便给事情定性了。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人还是不能干亏心事儿啊。行了,这事儿我们不管了。可你们俩也得悠着点儿啊,打呀砸的不算什么,顶多折胳膊断腿也就到头了,可千万别弄出人命来……”

说罢,老太太竟带头走了。

“老核桃皮”是追着“红袖箍”走的,离去前,倒是额外多饶了一句。

“你们俩也别急,再有邻居过问,我帮你们解释,可你们最好能在天黑前完事儿,我不是催你们啊。我们家小孙女胆儿小,U看书晚上来家吃饭……”

老工人性子是最直的,走的时候还有点脸红,看着挺不好意思的。

“两位小兄弟,今儿是误会了。不知者不怪嘛。要我帮忙不要,我帮你们砸!不用?行,那好好给丫长点记性!要是法律不管,就该当煽了他!什么玩意,跟他做邻居得倒八辈子霉,呸!”

就这样,洪衍武点头哈腰,礼貌周到地送走了这出“铡美案”,等再关上门的时候,他就再无半点顾忌了。

看着颤抖的邹顺才,洪衍武露出了一副狞笑。

“老孙子!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们继续吧……”

邹顺才一屁股就坐倒在床上,面带惊恐地打起商量来。“祖宗,四百块,四百块饶了我,行吗?这是我所有积蓄了,家里的其他东西随便你拿……”

可洪衍武听了却勃然大怒。“放屁!你早干嘛去了!现在这就是想坑我!这些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我要从你这儿拿走这些大盘子大碗、坛坛罐罐的,不真被你说成白日行抢啦!告诉你,再不放聪明点儿,老子拆了你的蛤蟆窝!”

说罢,余怒未消洪衍武一脚向屋里顶着房梁的一跟圆木踢去,“喀嚓”一声,柱子应声而断,倒向了邹顺才。

可就在邹顺才蛤蟆跳一样地狼狈躲避,洪衍武泛起得意神色的同一时刻,又听房上“咔嚓嚓”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竟从顶棚上掉了下来,带着风砸向洪衍武的脑袋。只凭感觉就知道不轻!

我!完了!还他妈有机关哪!

这是猝不及防的洪衍武,当时脑子里唯一闪过的念头!

第七章 空瓶子

翡翠扁方找着了!

也没藏在别的地儿,就在顶棚上呢。

敢情从顶棚掉下来的是个带锁的樟木大箱子,连箱子带里面的东西足有一百来斤。这么沉的东西被邹顺才藏在顶棚,也就难怪他会在屋里添加进好几根起支持作用的圆木桩子了。

说来纯属巧合,要不是洪衍武这负气的一脚踹出,弄不好今儿还真找不着这宝贝呢。

但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够悬的。

那可不是几块板儿砖,要是骤然间,真被这么硬、这么沉的大箱子砸在天灵盖上,就是洪衍武恐怕也好受不了,当场就得趴窝。

可是幸好,屋里不是还有陈力泉呢吗。他的“火烧身”可早就跟着玉爷练成了,房上刚一响,他就感觉到上面有东西要下来了。

于是当箱子彻底砸下来的时候,他察觉不妙,已经先一步蹿到洪衍武的身边了。

结果正好赶上,就在箱子快砸到洪衍武之前,陈力泉就这么伸手一抄,用他那足够耍弄几百斤石锁的两膀子力气,终于险险接住了箱子。

等箱子被平稳地放在地上的时候,从顶棚上抖落下来灰土扑簌簌地还没掉完呢,这时候再看,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落了一头一脸的脏土,整个俩活灶王。

洪衍武骂了句粗话,就恨恨地把一口痰吐在地上,可他还没冲邹顺才发作呢。邹顺才倒“滋溜儿”一下,自己从床上软瘫到地上了。

怎么啦?

嗨!这老小子后怕呀!

其实邹顺才也不是怕洪衍武再怎么迁怒于他,关键是那个箱子里的玩意太重要了。

不问可知,箱子里面都是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好玩意,他当初就是怕自己倒霉后被人惦记,早防着有人登门讹诈,才琢磨出这么个招儿藏在上面的。

要是陈力泉真没接住,那可就全完了。所以要说到根儿上,最应该感谢陈力泉的反而是他。

等砸开锁一打开箱子,感觉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连洪衍武都惊了一下。

那里面真是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全都是些精细的文玩小件儿。

有字画卷轴、纯金的八音盒、镶嵌螺钿的首饰盒、象牙筷子、琉璃鼻烟壶、木雕笔筒、青瓷笔洗、三河刘的蝈蝈葫芦,粉彩的鸽子哨、鸟食罐儿……而箱子最下面就是洪衍武母亲的那个翡翠扁方,就连外面裹着的黄绫子都还是当年的那一块儿。

“行啊,这一箱子的玩意儿可远超五千块了。都说成了精的蛤蟆爱聚宝,‘邹蛤蟆’,你们家还真不愧是个蛤蟆窝。老家伙,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看还真得把你,也像你的蛤蟆窝一样拆巴了,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看着洪衍武带着一脸的狰狞,咬牙切齿地接近,邹顺才再次筛糠一样地哆嗦了起来,就连声音都带上了绝望般的恐惧。

“我是王八蛋,我不是人,我被猪油蒙了心!我有四百块,四百块现金,只要您饶了我,别再砸东西,把箱子给我留下,钱我甘愿奉送。我连家都没了,就剩这点儿喜欢的玩意儿了,您就是我的亲祖宗,可怜可怜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力泉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不断地摩挲着,怎么也不肯把手拿出来。

洪衍武看在眼里,则乐在心里。

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陈力泉舍不得伸出手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兜里有了一块晚清时期的金壳挂表。

“江诗丹顿”,人工动能,带着防尘罩和原装的金表链。

要是非说这表有什么毛病,也就是它是肃顺用过的表,有点不大吉利。但若非如此,恐怕邹顺才还舍不得给呢。

原来,刚才洪衍武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邹顺才的条件。他除了自家的翡翠扁方以外,并没再拿邹顺才其他东西,只收了那四百块现金的“赔偿”。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因见陈力泉拿着箱子里的这块表实在舍不得放下,这才临时变卦,又跟邹顺才提出要这块表做搭头。

邹顺才自然是怕惹得煞星发火,再出什么变故,不得不咬着牙花子勉强答应下来,可当时那表情,却像被生生割了块儿肉去。

“小武,这表壳子真滑,摸着可舒服了。我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块白色的呢,上面还有宝石,你刚才怎么不拿?对了,这些小玩意不挺好带走的嘛。你也说那一箱子的东西超过五千块了,那咱们干嘛不多拿点?”

正是因为发现洪衍武笑眯眯的总望着自己,陈力泉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问出的这句话。可洪衍武下面的回答,却很让他出乎意料。

“泉子,要是你有一瓶刚买回来的二锅头,别人让你扔,你会扔了它吗?”

“干吗?那不犯傻嘛。”

“要是半瓶呢?”

“半瓶也能喝呀,酒放着又坏不了……”陈力泉睁大了眼睛,迷惑地扭脸看洪衍武。

“那空瓶子呢?”洪衍武依然不动声色。

“要是你非要我扔,那我就扔了呗,反正卖废品也就二分,咱们又不缺酱油瓶子。”陈力泉还是不明白,他边说边揣摩着洪衍武的表情。

他的这个表情,也不由让洪衍武笑起来了。

“泉子,你还真会过日子,有用一概都舍不得扔……不过呢,这也能说明一个道理了。空瓶子咱们就不心疼了,可只要还有酒,那谁也舍不得摔。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邹蛤蟆’就好比是这只酒瓶子。今天咱们已经给他弄得可以了,翡翠扁方找回来了,外带一块金表和四百块钱。不光揍了他,还砸了他几件家什,更让他在邻居们面前颜面扫地,弄不好老小子今后还得搬家。所以他现在也就成了那空了一半的瓶子了……”

说到这儿,他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

“你别忘了,‘邹蛤蟆’已经是个没家的人了,就守着当初弄来的这点儿玩意过日子。而且我看他也不全是为了图财,对这些东西像是真有点儿入迷了。否则他家里也不会就这几百块钱,而且今天你砸的那些,除了最后的一个,其他的也不怎么真的珍贵,可他仍像要了命一样的难受。所以我觉着,咱们要再把剩下的这点儿‘酒’再给他‘喝了’,你说,那老东西不就彻底成了‘空瓶子’了吗?他要连这点儿指望都没了,恐怕也就真敢把他自己个给‘摔’了……”

“恩……你说的我有点明白了,这就叫‘破罐子破摔’吧。可‘邹蛤蟆’打不过咱们,他还能怎么样?我一把就能把屎给他攥出来。”陈力泉先想了一下,接着又有点不服气地问。

“泉子,话不能这么说。你记着,不起眼的臭虫,还真不能瞧不起。一颗老鼠屎小不小?它能坏了一锅粥。咱们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没必要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不说别的,‘邹蛤蟆’能把东西藏在顶棚上谁能想得到?这冲这个,老小子真急眼的时候也能咬下咱们一口肉去……”

说到这里,洪衍武忽然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嘴里泛起了一些苦涩,语气也就有些沉重了。

“……其实我最清楚,什么都没了的人,是真的敢于拼命的,就像我,像我过去那样。所以我就怕,真逼急了,‘邹蛤蟆’也豁出去,他会找公安和工人民兵告发咱们,或许还会干出什么更极端的事儿来。可要还有指望,他也就有了弱点,这件事他就只能吃烂在肚子里哑巴亏。比如说‘抬’了咱们,他的那些东西也保不住,弄不好追究起来他的过错比咱们还大。何况他也怕咱们的报复。人,只要没疯,还有路走,就永远得算计得失利弊……”

“你就是聪明,说得有道理,你懂得去想,比我可强多了……”

陈力泉听着先是赞同地点点头,可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竟然也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小武,那你说……像我这样的……现在算不算个‘空瓶子’?”

这话一下子就让洪衍武的鼻子酸涩起来,一想到陈力泉已经无父无母,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他相当能理解陈力泉的心思。

“不!不是!你当然不是!我过去曾经是,可现在也不是了!对,我有父母、有亲人……可你,你不是还有我吗?难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不是师兄弟?我们的关系比不得真正的亲人吗?你对我来说,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

洪衍武充满热情的表白让陈力泉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吐出一口气来。

“小武,你知道吗?你回来变化真挺大的,让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你认字多了,写字也漂亮了,还懂得这些老物件儿和好多的道理,就连心肠也软了……要是搁过去,无论如何,你也得给‘邹蛤蟆’全抄走……”

洪衍武不由一惊,眼珠一转,赶紧避重就轻地辩称。

“你可别瞎想,我不拿那些东西,是因为变卖不易,别看值钱,可现在没什么人愿意花钱买这些,并不是因为什么心软……”

可陈力泉却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仍然固执地打断了他。

“小武,我是最了解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不过你别急,也不用担心。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愿意说,我以后不会再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变的比以前更好了,我觉得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我的运气,谢谢你!”

谁说陈力泉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这细微之处不是能观察的挺明白的吗?

洪衍武刮目相看下,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有些不忍相骗,反正嘴头上更支吾了。

“泉子,你可真……让我怎么说好呢?”

陈力泉微微一笑,再次打断了他。“那你就什么也别说了。不过,既然你说把我当成亲兄弟,那我也要告诉你,有一件事你做的真的不对!”

洪衍武可有点好奇了。“什么事?你说!”

陈力泉却再不卖关子,相当认真且郑重地说。

“你今天去找‘邹蛤蟆’,讨要这个扁方,应该都是为了给洪大爷看病吧?那你缺钱干嘛不先告诉我呢?我妈给我留了五百块钱的折子,你拿去用吧。还有,这块表我们也卖了换钱吧……”

谁又说陈力泉不懂感情,是个只知道练功、吃饭、睡觉的木头人的?那这个人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看着陈力泉真挚又诚恳的面容,洪衍武的眼角湿了,嗓子也**辣的,就像被一口烈酒呛住了一样。

在一种从心底涌动的感动中,他那巧舌如簧,口吐莲花的本事,似乎全都忘光了,以至于他在这一刻变得木讷愚笨至极,就连一个简单“谢”字都不会说了。

他洪衍武聪明吗?

不!远远及不上泉子!

第八章 开闸乱象

?回到福儒里后,洪衍武和陈力泉没直接进洪家的门。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而是先去西院陈力泉家拿了泉子妈的存折,跑了一趟银行,把钱都取了出来。然后再加上“邹蛤蟆”给的四百块和尤三“份儿钱”的一百块,凑上了一个整数。他们这才带着钱和东西一起回了洪家。

至于那块金表,洪衍武觉着卖也不过百十来块,还不好出手,就说服陈力泉先留下了。而此刻他们俩身上的全部财产,也就是尤三“份儿钱”剩余的八十多块了。

毕竟是这么大的人了,身上总不能净光净。又考虑到还得外出办事,免不了要些交际开销。于是这点儿钱洪衍武也就没上交,而是二一添作五,和陈力泉一人一半,把这点儿“叶子”给“劈”了。

而那些同样来自尤三的票证因为说不清来路,自然也没法交给家里,还得暂时搁他自己手里。

就这样,傍晚六点钟左右,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厚厚一沓子大团结和包在黄绫子里的翡翠扁方,兴冲冲地走进了洪家的堂屋。

可满心欢喜的他们,没想到才刚一门,还没来得及拿出东西来,王蕴琳就一下子迎了过来。

王蕴琳并不是看洪衍武是不是带着扁方回来了,而是看儿子的脸,使劲地看,似乎不太相信这是洪衍武的脸。好像自己的儿子能回到家里是一件非常不可能的事,是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似的。

这一下就把洪衍武满载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他的心里极为酸涩,根本不用再说什么,他就明白母亲一个下午都在为他提心吊胆。

“妈,东西我拿回来了。您看看……”

果然,见洪衍武掏出那黄绫子包裹的一刻,王蕴琳非但没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愈加惊惧。

“你……真的去了……伤人了没有?出事儿了?”王蕴琳不去接包裹,只一边着急关门,一边急切地询问。

“洪大妈,您放心,我跟小武去的,一点儿后遗症没有,小武今儿的事儿办得相当漂亮……”

最后还是陈力泉接过了话茬,然后一五一十把今天的经过跟王蕴琳讲述了一遍。

陈力泉是整条胡同有名儿的实诚人,不同于瞎话张嘴就来的洪衍武,他这人一说谎就紧张结巴,所以见他如此坦然的描述,王蕴琳还是相信的。.36z.>最新最快更新

听闻邹顺才已经落魄成如此境地,王蕴琳最终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再望向儿子的目光也就由忧虑、恐惧变成了欣慰和欢喜。

那一天晚上,不仅以陈力泉名义凑上的一千块钱让王蕴琳份外感动,称谢不已。而且能再次见到失之复得的祖物,也着实让王蕴琳喜极而泣。

而由于王蕴琳反复抚摸着翡翠扁方,久久也舍不得撒手,洪衍武好奇下经问过才知,这翡翠扁方竟然是他的姥姥留给母亲唯一的物品。

这不免让他觉得母亲可怜至极,因为父亲治病的费用虽然已经有了希望,可这件东西一旦变卖,很可能母亲终其一生也再难见到这个物件了。

洪衍武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喜忧参半的伤感。打心里说,他实在有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用别的法子凑上给父亲治病的钱,能让这件东西永远陪在母亲的身边。

就这样,看着灯下独自陷入往事回忆中的母亲,听着父亲因疼痛引起的吭哧声,他也在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情下,呆呆地出了神……

977年3月24日,周一。

这是洪衍武回来的第三天。

王蕴琳一大早就用公用电话跟工厂请了假,

她今天要带着扁方去各处询价。而陈力泉则用饭盒带着王蕴琳给留好的饭菜,照常去上班。

至于洪衍武,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办,那就是去公安局五处询问一下如何办理把户口从茶淀迁京的事情。

京城公安局第五处,也叫劳改工作处,即后来的京城劳改局的前身。

当年有人曾戏言,说在我国的“处长”中,谁也没有“京城公安局五处”的处长大。

这是因为这个时期,在劳改工作处管辖之下的人,包括了劳改、劳教、就业和干部、职工,总人数要在十万以上。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还是因为劳动教养的政策当时是“只进不出”。公安机关不但要负责抓人,监督劳教,解教之后还要负责给“教养”安排工作。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那个年代,正是就业人员对“就业政策”最不满的时候。因为历年刑满的犯人和到期的教养分子,越来越多,几乎全部留在劳改单位就业。

小小一个公安五处,可以说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随着“就业人员”越多,公安局五处的“消化不良”就越严重,这些人员的待遇也就越来越差。

比如在茶淀开头实行“就业政策”的几年,还对就业人员称为“就业职工”,可以参加工会,干得出色的,还有去北戴河休养的机会,工资一般都有四十多块。

因此大多数人都比较安定,或把家小接来,或在农村找个对象成家。

可这种好日子不长久,没过几年,“就业职工”改称“就业人员”了。不但工会被取消了,新就业的,工资一般只有三十二元,低的仅能得到二十五元。

特别是“运动”以后,“就业人员”又成了专对象,年假休息一律不许外出,一年只给七天事假回家探亲,转场的时候还要用枪押送。到了这会儿,“就业人员”那才是,“有了吃的没用的,有了用的没吃的。”

于是在“运动”末期,高压逐渐减轻的情形下,“就业人员”中就发生了许多逃跑事件。

有的人去边境地区当长工,有的人跑到煤矿去下煤窑。更多不肯吃苦的人,就像洪衍武当初一样,“飘”在外面,靠各种邪门歪道过日子。

而这些人一旦被逮回来,进了学习班,交代逃跑动机的时候,全异口同声诉说就业的生存困境,说只要能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他们就不逃跑。

但事实上,这些问题要没政策,整个公安局里谁也解决不了。所以对那些所犯新罪不太严重的人,最终处理往往只好由管教干部们难于自圆其说地讲一通大道理,再一放了之了。

就这样,就业人员继续逃,被抓后再放,放了再逃,也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恐怕也是当时促成社会治安乱象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

情况的改变还是始于四人团伙的倒台,随着一些当年受冲击的公安老干部逐渐起复,上面已经动了想改变不良现状的念头。于是就在洪衍武回家的这一年起,公安五处便已经开始逐渐放闸,允许一些有实际困难的就业人员先一步迁回户口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善政,对国家和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好事。可也应该明白当时面临的具体困难,这么多年造成的沉疴的问题,这么多人员的问题,要想一次性解决也是不现实的。

所以当洪衍武来到公安局五处的接待室后,他见到的是一副极为混乱的场面。

五处接待室里人头挤挤,水泄不通,全都是来讨要户口的“教养”家属。而且这些人里,绝大多数,还都是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老太太。

当年的老人可是很少有识文断字的,社会上争抢公共汽车座位,排队加塞的乱象又蔚然成风。所以这些人既不知道守秩序排队,更不懂得要轻声细语。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劲儿地往里硬插硬挤,好不容易挤到了接待人员的面前,也不管对方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就大声地吵吵起来。

有老头儿要儿子回家伺候的,有老太太要孙子回家照顾的,还有申诉冤屈、要求放人、同时要求平反的,连哭带喊,嚷成一片。

乱糟糟,闹哄哄中,几个五处的接待人员也是一脑袋热汗,手忙脚乱。他们声嘶力竭地劝阻了这个,又安慰那个,结果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维持秩序上了,压根就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

洪衍武简直都看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里会热闹成这样。

因为在他想来,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公安五处刚有这个初步政策,还没什么大范围的具体管理办法落实下来,就连张宝成这样的警察还不太了解,是不应该有太多人知道这个消息的。又怎么会有这种声势喧天的场面呢?

其实,这恐怕就得说洪衍武想左了,同时也是因为他脱离这个时代太久,有些东西已经不明白了。

这年头儿,老百姓虽然看不着电视,而报纸、广播上充斥的也大多都是政治运动的动向和大批判稿。但涉及到国计民生,毕竟属于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新闻范畴。

人们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绝不会因为正经媒体没有颁布就轻言放弃,所以有些精明的主儿,背地里便时常去找门路,跟有关人士打听最新的小道儿消息。

还真别小看普通老百姓掌握的渠道,大多数人本人没多大本事,可是谁不是沾亲带故的?再加上当时掌权的干部构成也杂,有许多是特殊时期由底层上去的“火箭干部”,这些人之前干什么的都有。所以上层一有点儿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从“小道儿”上溜达出来。

实际上,由打可以迁回户口的政策一松动,有关消息,就开始东播西传,飞短流长,很快就弄得满城风雨了。

甚至有的老百姓知道这事儿的时间,比公安机关的头头脑脑儿知道的还早还全。有人甚至把具体的政策尺度都掌握了,尽管其中不乏有猜测的成分,但却让人不得不信。

因为当时确实就是这样的状况,有许多事儿,小道儿消息比官方发布的消息还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哪怕社会稳定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社会流言仍然很容易传播,也很容易使人上当受骗的主要原因。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面对这种乱哄哄的场面,洪衍武可是死了心了。他一看样子,就明白了,这里绝不可能解决问题,只好又挤了出来,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说现在的洪衍武,眼界和见识都是有的,他又曾与商场、官场的人打过多年交道,讲的是门路和关系,他深知公章不如私章,戳子不如面子的道理。所以很快他就把面临的状况想清楚了。

他认为如今“运动”一结束,当初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出京的这些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都会惦记着把户口迁回来。

可是那么多人,即便政策允许,也不可能一下子全回来,总得有个谁先谁后的问题。

按道理说,平反冤假错案的、上山下乡的,政府得优先解决这部分人的问题,而劳改、劳教结束就业的这些人,大概率是往后错。

因此,对他们这些“就业人员”,上面即便有开闸的精神,肯定也只能一步步来,谁能赶上这第一二拨,那肯定就不是靠运气、靠表现,而是靠关系、靠本领了。

以他的条件来说,唯一能提出来的就是家有一个病重的父亲,可比他更困难的还有的是,所以要想靠这个加分把事情办成希望不大。要真想把这事办成喽,最好的办法,恐怕还得在公安局内部找关系、走后门。

只可惜他虽然对送礼的门道儿精熟,当下却面临着“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难题,他又哪儿去认识公安局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呢?

唉,看来不得不从长计议了。而且还得快点想出辙来。

因为他也知道,七八年后就是知青返城热。要真拖到那会儿,别说迁户口了,办什么事情都得难上加难。

第九章 漂亮脸蛋

“……我在值班呢,别胡闹……我代小何的班,不跟你说了吗?……别,你来了,我也走不了……行了行了,过几天,等我休息吧……”

玄武医院妇产科产房值班室里,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方婷用哄小孩的语气对付完电话的那一头,然后蹙着眉头挂断了电话。

虽然她看上去很是烦恼,但这通外线电话,还是让她遭到了同事刘佳的取笑。

“又是那个‘米黄大衣’啊,这才认识几天啊,天天电话不断。你不会真见异思迁了吧?‘大果脯’怎么办呢,你想清楚了没有……”

刘佳是和方婷一直搭班的小护士,俩人年岁相仿,彼此间算是可以互相吐露一些秘密的“闺蜜”关系,这会又赶上值班室没其他的人,所以她才敢谈及这么“敏感”的话题。

方婷果然也不避讳刘佳,相当自然地又透露了一些真实情况。

“切,什么‘米黄大衣’,人家有名字,叫刘新扬。家住外交部大院儿,人家的父亲也是副处呢……”

“我看啊,主要是人长的帅吧?”

“心还挺细呢。”

虽然方婷翻了个白眼,但看得出其实她内心相当得意。

可刘佳下面的话过于直白,却有些触动她的伤心处了。

“要是我,我也考虑这米……啊,刘新扬,那‘大果脯’长的确实太谦虚了。”

“说什么呢你?”方婷眉毛一立,这次是她真不爱听了。

可这也不禁让刘佳睁大了眼睛。

“呦,你到底是护着哪一个呀?”……

这是下午三点,阳光尚算明媚。

在玄武医院住院部的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个破败的小亭子。

今年的玉兰还没有开花,所有的树木枝桠仍如冬日里一样地干枯,便更显得那小亭子孤零零的。

方婷从产房出来后,就独自来到了这个小亭子里面。她现在很想在这里坐一坐,再静一静,好好梳理一下心中的杂乱。

其实从去年的九月份开始,她就已经是一名正式的护士了。

只不过刚一开始,她被分到了建筑部下属的一个不大的建工医院,所服务的病患,也大多都是建筑工人。

那时她每天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那些风里来雨里去,整日泡在工地里的大老粗,她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要闻着一身的汗臭和烟臭,为一身石灰和脏土的建筑工人更换外用药和打破伤风针。

这种生活让她苦不堪言,也让她更加怨恨自己当初太过单纯,轻易地就上了坏人的恶当。

不,她并不是指洪衍武。

虽然一切都是源于洪衍武出了事儿,可让她深深记恨在心的人却是高鸣。

因为自从洪衍武进了“局子”以后,高鸣对她当初的许诺就泡了汤,这小子不但整天地跟她编瞎话,借故推诿此事,还开始变得色胆包天,总想趁机白占她的便宜。

这不禁让她深感怀疑,或许高鸣一开始就是夸夸其谈,当初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来巴结洪衍武,才那般地逢场作戏,肆意吹嘘罢了。

于是一怒之下,她就彻底和那帮总参三所的孩子翻了脸,就连跟耿晓惠也不来往了。而在之后的苦日子里,她甚至连洪衍武也一起迁怒起来。

她总是在想,如果没见过洪衍武多好,那么她也就不会错信高鸣的话,也不会在洪衍武的身上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青春。没准她早就攀上另一个高枝儿了呢?这种事儿又有谁说的准呢?

对于她这种设想,命运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印证,事情的转机就出自一次偶然的相逢。

那一次,建工医院的内科主任因为本科室人手不足,来急诊科临时借调她,要她去主任办公室给一个得了肺炎的病人打吊瓶。

本来她还以为内科主任破格接待的客人又是什么关系单位的小头头,没想到去了才发现,这次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只是一个比她大不了一两岁,形容微胖的年轻人。

而更奇怪的是,一向凶巴巴的主任却对这个年轻人加倍地和善,甚至比对那些关系户还要好得多。这种明显的不正常自然很快就让她意识到,或许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历。

不甘心屈从于的命运安排的她,其实时刻在寻找着新的机会。

说真的,在她并不大的年纪里,虽然只经历过不多几次,半开玩笑一样的恋爱,但她的情商并不低,也早就从中学会了各种引诱、对付男孩的手段。于是在她有心的试探下,这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很快就露了底。

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市属粮食局副局长的独子!因为家就住在离建工医院近在咫尺的平渊胡同单元楼,才会来这里输液的。

还别看这个年轻人外表、谈吐都很平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臃肿的、笨拙的、且幼稚的。但他却有一份坐办公室的清闲工作,他父亲的官职也无疑是她平生所接触过的人中最高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就起了微微的变化。似乎年轻人的胖脸也可爱起来,孩子气的语言模式也有趣起来。

总之,副局长儿子的出现,让她发现了一个与自己价值标准相对应的新目标。于是怀揣着一种别样的目的,她用前所未有的细心,相当亲切地照料起这个副局长儿子来。

甚至她还找了个内科主任不在场的机会,装作似是无意间,其实却是有意地,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摘了下来。

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而知,她对自己的“盘子”相当有把握。

因为她一直是那种只要出门,就容易招惹来男孩子追逐的女孩,早在上中学开始,就有胆大妄为的男孩子开始在学校门口、公共汽车站拦截她了。

果然,对于副局长儿子这样一个涉世未深、还从未交过女朋友的年轻人来说,尽管还身处患病之中,可她的细心护理和天生美貌,仍旧是他根本无法抵御的东西。

所以当天他们就互留了电话、地址等联系方式。从此,她也知道了副局长的儿子名叫宋国甫。

而在接下来的数天里,这个宋国甫每次再来建工医院输液,便只是找她,他们的关系以飞速进展。

不过短短几天,从素昧平生到难舍难分,从言语投机到散步相伴,等到宋国甫的肺炎彻底痊愈时,他们已经到了互赠照片的地步,明确地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是的,她得逞了!宋国甫被她弄得五迷三道!

对她而言,这次意外中“抓住”的这个男朋友也是最划算的。她的漂亮的脸蛋,为她带来了许多她这个阶层本身无法享受到的东西。

高级糖果、糕点、零食,一般人难有门路搞到的“的确良”衬衣、“线儿替”料子、漂亮的尼龙纱巾,沪上生产的小牛皮高跟鞋、折叠遮阳伞,甚至是普通百姓连夜排队也未必能买到的演出票……

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她开口,宋国甫都能一股脑地弄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

特别是每逢休息日,她还能和宋国甫一起,带着照相机,坐着局里专门派给他爸爸的伏尔加汽车去郊外游玩一次。

这才是她最痴迷的享受,因为去哪儿游玩其实倒在其次,能毫不心疼地用胶卷拍照也只是小意思,关键是一路上行人们那羡慕异常的眼神,总是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快感。

她最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就像当初洪衍武带着她在附近的胡同里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感觉一样。

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医院的同事们也对她越来越巴结,有人托她换全国粮票、有人托她弄点油票,这些小事儿她也缠着宋国甫一一办妥。

结果她简直成了众人众星捧月奉承的对象,每天中午都有人主动给她打饭,平时她若想请假、调班,急诊科主任也无有不准,甚至还有传言,说院长已经有把她调入药房工作的打算了。

而身处在这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中,已经由不得她不产生一种,似乎自己就是**的虚幻妄想了。

只不过,事情也没有尽善尽美的。接触时间一长,宋国甫身上最大的缺点也暴露无疑。

他的性格太软和了,不但对她是个好脾气,对其他人也无比的和气,似乎连在街上见到条狗也要打个招呼。而一经与人产生摩擦,他马上就会退让道歉,也不管是不是他的错。

像有一次他们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明明是旁人挤了他们,可对方却故意找事般的叫骂起来。宋国甫唯一的应对方式,也只是连声道歉。结果让对方出尽了风头,于喝骂中洋洋得意而去。

但她却不免觉得万分憋屈,因为要是以前,有洪衍武在,保准儿已经让那小子跪地上哭爹叫妈了。

若是宋国甫只对陌生人畏惧,或许还有情可原,但他在熟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没多久,她就又发现,宋国甫和她出门,经常会被一些熟识他的人叫做“大果脯”。甚至还有些坏小子专门喜欢当着她的面去戏弄宋国甫,也不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威风,想挑逗她,还是嫉妒宋国甫交上个漂亮的女朋友,在诚心落他的面子。

为此,她曾在背后撺腾宋国甫给这些人点教训尝尝,还说“你爸是局长怕他们干嘛。”

可宋国甫却极不争气,非说他爸不让他以势压人,何况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熟人,不过开几个玩笑罢了。真闹急了,大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她真觉得宋国甫是无药可救了,但对这种与其身份背景极不相符的现象也着实纳闷,后来经充分了解才知道,敢情宋国甫打小就过得极其窝囊。

宋国甫的父母并不是京城本地人,而是赤手空拳从外地调京的干部。所以宋家住在粮食局宿舍的时候,别看宋国甫的父亲当时已经是个处长,但宋国甫却很受本地职工孩子的排斥,总受别人的欺负。

同时,他的父母因为初到京城还没有什么人脉,必然需要做出一副宽容的形象。因而在儿子受欺负这件事上,他们便不得不持有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不免更助长了那些习惯于欺软怕硬孩子们的兴致。

最后,宋国甫因为天天哭着鼻子躲在家里,简直都不敢出门了。她的父母实在没有了办法,才不得不找路子,把家彻底搬出了粮食局宿舍,迁到了平渊胡同所属其他单位的单元楼里。

可即使搬了家,宋国甫改不了性子,也依然是个受气包。但幸好这里的小孩家境都不怎么好,宋国甫又愿意主动把自己的零食、玩具与这些孩子分享,这才换来了一些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但另一方面,习惯成自然。平渊里的孩子们竟因此萌生了一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仇富心理,许多人不断提出越来越过分要求。

宋国甫迫于无奈又不敢不从,于是时间一长,他这种懦弱如泥的性子和用好处买平安的做法,就为他换来个“大果脯”的外号。

第十章 选择障碍

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她的心里是很有些别扭的。对于自己的男朋友是个任人欺负的软蛋这件事,想必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窝心,就更别说早习惯了和洪衍武一起去耍大拿人的她了。所以当时,她确实想到了要分手。

不过,从理智上,她还是无法断然割舍掉这个能够给她更好生活的局长儿子,因为她又想到,过日子是不能靠耍胳膊根儿的。

洪衍武再厉害又怎么样?不是也“进去”了吗?何况他就是没出事,光靠在街面上逞威风,也搞不来伏尔加汽车和三居室的单元房。

因此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又不免平和了许多。再加上她不久后又听宋国甫说,他的婚房父母早就给预备出来了,是在宣武门的大三居。于是逐渐的,她也就彻底把心里的不满压制住了。

可一般来讲,生活往往喜欢和人开玩笑,你想要怎么样,生活偏不怎么样。

别看她自己的这一关虽然过去了,但宋国甫父母那一关还没过呢。就在她和宋国甫交往两个月以后,宋国甫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的交往也终于遇到了一道真正的坎坷。

那一个星期天,她应邀去宋家做客。这次邀请在本质上,自然是宋国甫的父母和妹妹知道宋国甫交了女朋友,都想要亲眼看一看,替他把一把关。

虽然局长夫妇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一点架子没有,也十分地和善可亲,可那一次她是真的有点狼狈了。

因为去宋家吃午饭的当天,所有的礼品都是宋国甫买的。她能明显感觉到局长夫人在了解过她的家世后,看穿了这一点。

而且还有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宋国甫的妹妹宋平平说,好像是在饭馆里见过她,还为此询问她的家是不是就住在白广路一带。

那可是她当初和洪衍武、高鸣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时候才会频繁出现的地点。特别是每次他们在饭馆里吃饭,酒过三巡得意忘形下,还不免做出些勾肩搭背,冒一根儿小烟之类的举动,这让她当时就因为心虚急出了一头冷汗。

结果那一天的午饭,尽管摆满了一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一瓶国外的葡萄酒。可她吃得极不是滋味,只胡乱拔了几口饭菜便说吃饱了。饭后,她甚至还极其失礼地,以身体不舒服为由,仓惶逃离了宋家。

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都没见过宋国甫的面,渐渐的,她便以为这段关系就此结束了,并为此失落、自怨自艾了许久。

这是因为她忽然发现,一旦真的失去了,宋国甫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

那些她喜欢的东西,再没人送给她了。

也再没有人,像侍候公主一样每天追着她问寒问暖了。

自然,伏尔加轿车和大三居就更像冰雪宫殿遇到夏天烈日一样,彻底地变成了一滩水,同样从她的生活里流走了。

倘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她自己又有什么呢?容貌再美也有老的一天,远不如富足体面的生活来得实惠。

再说了,漂亮姑娘其实有的是,局长儿子却是稀缺资源。人窝囊点儿又算什么,只要最后能混上一官半职,别人不也会上赶着巴结?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后悔了……

可偏偏没想到的是,生活对她竟异乎寻常地宽容,没多久便又给了她一次预料之外的转机。

局长夫人居然很快亲自来访,并把她单独带到了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直白地询问起她对宋国甫的感情到底有多少真诚。

她可不傻,从宋国甫母亲焦躁的情绪中迅速地把握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她声情并茂地流着泪做了一番极“真挚”的表白。

果然,经过这次谈话她才知道,一向习惯于唯唯诺诺的宋国甫为了她,居然第一次和家里人闹了意见。并声称如果父母不接受她,宁愿搬出家门。几天过后,局长夫妇不见儿子有丝毫软化,他们这才不得不妥协了。

只是局长夫人这次虽然同意了她与宋国甫继续交往,最后临走时,也没忘了用郑重的语气提醒她,说她过去的事儿他们可以不计较,但希望她今后的生活方式要安分一些,更不要在感情上伤害自己的儿子。

为此,她也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在宋国甫的家人心中,对她还是保持了一定的成见。

不过,既然宋国甫家人已经正式认可了他们的关系,把她视为了未来的儿媳妇,那么对她的事情自然也要上上心。

不久后,经局长夫人的运作,她便从顺利建工医院调入了玄武医院,成为了一名工作相对轻松的,三甲医院妇产科的产房护士。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便对生活相当满足。而经过了这次波折,她对这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也是份外珍惜。

她这个人很现实,脑子里想的事比同年龄的女孩要远不少。她明白青春易老的道理,也知道很快她就会面临成家育子的实际问题。

好在一般人所烦恼的问题,对于宋国甫的家庭而言,却很容易解决。

并且她也知道,宋国甫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的家庭也必然会将大部分资源向他倾斜,为他铺设出一条通往光明前途的捷径。所以他们结婚以后的幸福生活,也是有着充分保障的。

更何况这件事她家人的态度也很支持,就连她百般挑剔的母亲都说她找了个好对象,巴不得她赶快到适婚的年龄,就此嫁过门去。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可再犹豫的呢?她满可以不再像别的姑娘那样,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按当时她的想法,其实已经可以计划结婚所需的物质条件了,省得临时现要,一时准备不急,也免得事过后悔,反正宋家财大气粗,不要白不要。而等到自己年龄一够岁数就去登记结婚。

老天眷顾,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让她的未来呈现出圆满的光环,“结婚”这个词,似乎就专门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

可就在她整天想着结婚、生子、要彩礼、住大三居、过小日子这些喜兴事的时候,生活却偏偏又为她安排了另一个选择。

还是在医院里,仍然是不经意间。刘新扬就那么突兀地在她的面前出现了。

他脸很白,是个很帅、打扮很时髦的人,除了穿着一件极有特色的“米黄色大衣”之外,他的脖子上围了一条黑围巾,一看就特有文化,家境应该也不错。

他的外表也很有男子气,的确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动心的那种。

接着他主动向她问路,她回答了,可没等她走开,他又问起她的名字,她这次没答,却反问他的名字,他对她有好感,她对他也有了好感……

那天,他们就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聊了起来,她知道了他是外交部大院的子弟,父亲是副处长,他自己也很快就要去外贸局工作了。

综合而言,这个刘新扬虽然在一些硬性条件上,还比不上宋国甫的家庭,但无疑的是,他幽默文雅的谈吐和出色的外貌却都比宋国甫强出太多了,不能不在她的心里打出了高分。

于是那天鬼使神差地,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不但没告诉刘新扬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还把医院值班室的电话留给了他,而对于宋国甫母亲当初极为认真的警告,却全然抛在了脑后。

此后,刘新扬常在中午来找她,他们有时在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路上遛弯。

第一次是20分钟,第二次是40分钟,第三次就是一个小时了。

刘新扬谈话的时候语调总是轻柔的,表情常是微笑的。

她的心为此经常怦怦乱跳,那种感觉就像她当年的初恋——和那个新华社大院的男孩在防空洞里约会一样。他们两个人经常不说到她上班迟到是不会结束的。

总之,跟刘新扬在一起的滋味和宋国甫完全不同,并且刘新扬本人就能起到类似于伏尔加轿车的作用。所以在散步的路上,同样有许多经过的姑娘会对她报以羡慕的眼神,似乎恨不能换成是她。

可当最初几天的快乐过去之后,当她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她却突然意识到一种“三角关系”难堪与危险,让她的心彻底乱了。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是把握住已经得到一切?还是不惜一切,再像生活索取更多更好的东西呢?

生活呀生活,你究竟是厚待我,还是折磨我?你到底要给我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如果刘新扬不如宋国甫,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出现呢?

如果宋国甫真是最好的选择,你为什么又让我遇见刘新扬?

究竟怎么选,才是最正确的呢?

就在方婷蹙着眉头,下死力揉搓自己衣角的时候。还没等她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另一个意想不到情况就又扰乱了她的心境。

刘佳竟然跑到了小花园里来找她。

“方婷,外面有人找。”

方婷一惊,就站了起来。

“刘新扬!他怎么又来了?我刚跟他说过今天不行的呀……”

刘佳忙解释。

“不是,来了个我没见过的人,他说他叫洪什么武……”

方婷的双眼瞬时睁大。

“啊?不行!我不见他,你跟他说我不在!”

可刘佳跺着脚却又一指。

“那哪儿成啊,我都告诉他你去小花园了。这不,你看,他都找过来了!”

第十一章 满拧

目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方婷一下子就傻了,她的心里慌乱的不得了。

刘佳见她变成了这副反常的模样,也不由急着直追问。

“他是谁呀?方婷你怎么啦?”

以方婷自己对洪衍武的了解,她明白今天再想躲肯定是躲不掉的了,可见面后究竟该怎么办,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可是见过洪衍武生气的时候有多么凶狠失控,要是他知道被她给甩了,即使不会打她,肯定也会大闹一场,真要惹来旁人看热闹,她没准儿就成了全医院的笑柄。可这种事儿哪能瞒下去呀,再说她真的也不愿在跟他有一点牵扯了,免得影响前途。

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她也只能求刘佳留在这里陪她了。因为她觉得有旁人在场,洪衍武兴许还不会太过分。

“刘佳,你可千万别走。他是过去纠缠我的流氓,是个活土匪,很可能刚放出来,我怕……”

方婷十分惊慌地小声恳求着,她此时握住刘佳这根救命稻草的手,分明已经出了冷汗。

这下就连刘佳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她同样紧握住方婷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同时十分后悔不该随便把人带来,而她再望向洪衍武的眼神,则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走近的人果然是洪衍武,他一点没犹豫就直奔方婷而来。

他身上与刚从茶淀回来的那一身装束相比,只不过更换了一件新夹袄,身上多了个军挎书包。但外面穿得还是那些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服,连个帽子也没有,脚上也还是那双破烂的脏棉鞋。

这身装扮在方婷眼里,别说不比过去他身披将校昵大衣,一身板儿绿,脖子上系着白口罩,英姿飒爽的模样了,哪怕就连普通的城里人也不如,落魄状一目了然,直追农村人的打扮。

可洪衍武却似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大大咧咧径直走到方婷面前。

“哟,方婷,你真在这儿呢,咱们终于见面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方婷脸色苍白地反问。

对这个问题洪衍武可有点卡壳,他还真不能说,是上辈子自己废了多少周折才知道的。

“这个……我不是跟人家打听的么……”

方婷却是一副眼里不揉沙子的模样。

“你认识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这个……不重要吧?重要的是……”

洪衍武的言辞继续模糊着,他其实是在想该怎么说正事,可方婷却彻底把他的意思误解了。

“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不是判了三年吗,不是跑出来的吧?”

见话题一下又跑远了,洪衍武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奈地解释。

“瞧你说的,我是三天前带着解教证明光明正大回京城的。地震时候我救了人,政府奖励……”

“你还挺英雄!不管怎么样,我们完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方婷的声音突然一下变得很尖刻,在固执己见的情况下,她只用一句翻脸不认人的话,根本没容洪衍武“进门”,就彻底把“门”彻底堵死了

这下洪衍武真有点急躁了,他的正事儿可还没说呢。

“你别这么说呀。其实我是……”

你现在什么也不是,你坐牢了,既没工作,也没有前途,就连户口也没有了。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从此我们就是陌路人,你明白了没有……”

没辙!女人一自以为是,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方婷似已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始终不喘气地抢白着,而且一句句都是毫无顾忌的伤人之语。

洪衍武彻底是被堵得完全无语了。其实他怎么不明白?他比谁都明白!

这是一番多么熟悉的场面啊,和他曾经经历过一次几乎如出一辙。

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另一个护士在场,他和方婷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口会面罢了。

前世的时候,他解教后在外面虽然飘荡了几年,但从感情上一直都难以忘记方婷。所以当年回京城以后,他首先惦记的一件事就是去见方婷。

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方婷下落,赶到医院与她相见之后,这个年纪不大,但却老于事故的漂亮妞儿,却给他上了一堂从没见识过的现实课。

她让他知道了,原来在男女之间的相处中,也可以不讲情只讲利。原来人完全可以把昔日曾亲密无间的一切统统抹掉,就像从没有动过情、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近十八年的人生旅途,他男人的自尊第一次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女子轻而易举地撇到地沟里。

他还记得那无比羞耻的一刻,方婷毫不迟疑恩断义绝的表态,让疑惑、羞愤、不解的感觉同时环绕着他。他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社会都不存在了似的。

而这种失落和难堪的滋味,甚至让他难以生出报复的勇气,最终只能在众多行人的好奇目光里,灰头土脸、自惭形秽地安静离去。

说实话,他这人天生就不相信爱情,更没想到好不容易傻呼呼地信了一次,还受伤如此之深。

所以这件事,其实被他足足记恨了几十年。他后来之所以大摆排场地迎娶方婷,也未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一雪前耻的心态再作祟。

当然,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方婷虽然嫁给了他,却依然让他蒙受了更大的耻辱。

但即使如此,如果真的仔细分析,其实第二次带给他的伤害也远没有第一次大。

这不仅是因为当时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惩罚方婷,把她和孩子一文不名地赶出了家门。也因为在后来的婚姻关系中,其实他对婚姻的不忠,是更普遍的存在着。

反倒是方婷自从嫁给他之后,明知他的出轨却从没有计较,并且一直百依百顺、尽心尽力地在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

自然,其中不免有方婷贪图物质生活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可能也是因为她婚前在孩子的事上欺骗了他,多少有些良心上的愧疚和心虚的成分在内。

这件事,他差不多是在那些幽禁的黑暗岁月中想明白的。而那时,他已经完全不记恨她了。

因为他发现,方婷在本质上其实和他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走错了路的人,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从骨子里一直信奉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的损人利己逻辑,而且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最后因此都没落个好下场。

是的,对他而言,如今往事已俱往矣,旧日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在他的心里早就淡了。他对方婷既没有痛,也没有了恨,更没有了痴迷于占有欲。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真的已成了陌路人,平淡得可以用“事不关己”四个字来形容。

而现在比较幸运的,倒是他终于明白人该怎么活了,也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方婷却恐怕还要一错再错下去,最终走向她的人生悲剧。

念及过去的种种,想到方婷和那个孩子曾经带给他的温馨与快乐,这甚至让他比可怜自己还要可怜她。

所以本来,他是极不愿意与方婷再发生什么联系的,也并不愿意再介入她的生活。

只不过家里还有些重要的事儿,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要办……

“行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我走了,你快回去吧,就别再来了……”

方婷见洪衍武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被她数落得倒是发了楞,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于是草草就下了结束语,拉上刘佳转身就要回产房去。

可没想到这举动却让洪衍武瞬间醒过了神来,他一步就迈在她们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走?你去哪儿?话没说完呢,你等等!”

一见洪衍武如此反应,方婷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一刻,她真以为洪衍武控制不住脾气,即刻要发作了。所以她的两条腿都软了,甚至泪花也随着控制不住的抖颤在眼眶里打转转。

好在刘佳还在这里,一直在旁审视地望着两个人。

她此刻见方婷已经很明显地表明了态度,可对方却还在死死纠缠。于是为了维护好友,她一急之下,终于也忍不住放弃了旁观的立场掺和了进来,对洪衍武横加指责起来。

“行啦,还有什么可说的,你闹够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该领你过来。我告诉你,你别再缠着方婷了,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个局长的儿子。你看你现在的状态,你能给方婷什么?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快走吧!否则,我们可去找保卫科了啊……”

“对不起,你了解我的,还是放了我吧……”

正因为刘佳的声援,方婷这才恢复了一些胆气,她一边挎起了刘佳的胳膊,又一边对洪衍武说了一句,便绕过了他,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情此景不免让洪衍武由衷地苦笑起来。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完,这事儿就能闹成这样。

不过他可不能放两个小护士就这么离开,所以他也顾不得含蓄和礼貌了,追着俩小护士的后面就叫嚷起来了。

“药!方婷!药!我要……药!”

这句话不光有点歧义,大概是方婷也太恐慌了,好不容易才有脱身的机会,这一听洪衍武语气着急,反而更加速前行。

那刘佳一时也没听明白,她只知道洪衍武跟着又追过来了,于是回过头来就骂。

“你这人还没完了,还要,你要什么要!你要不要脸!再追,我可踢你啦!”

都说一个女人一台戏,这有两个女人一起掺和,果然更平添了不少热闹。这还真是“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满拧!

特别是听见刘佳连动手的话都说出来了,洪衍武倒真是给气乐了。

不过他也再顾不了许多了,因为这会儿分明是说什么对方也不好好听了。而且方婷一旦走出小花园去恐怕就直接进产房了,看样子今后也肯定不会再见他,再接他的电话。

于是他别无选择之下,为了叫住对方,一句相当狠毒的威胁也就出了口。

“方婷!你再不站住,我‘破’你的‘盘儿’!”

别说,这句可真灵,就像被点中了穴道一样,急步匆匆的方婷一下就站住了。

而她再转身过来时,饱含恐惧与委屈的眼泪却像泉涌一样地下来了……

第十二章 神侃

“洪衍武,你混蛋!”

方婷一边咒骂着,一边用手绢擦眼泪,哭得是梨花带雨,哭得是人见犹怜。

即使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感叹,女人这个年纪还真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无论是皮肤、气味、还是尚带青涩的神情,乃至于清澈的眼泪,全都是可以轻易征服男性的利器。

看来时间的确是女人的大敌,随着年龄增长,女人外表的魅力是必定会减退的!

“别哭了!不哭的时候才漂亮!”

“你就是个混蛋!混蛋!”

“唉,我身上也就这点毛病了,你不早就知道吗?”

为了止住方婷的哭骂,洪衍武厚着脸皮的几句话,终于把她和旁观的刘佳都逗笑了。

还是小花园的亭子里,方婷正用手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破涕而笑,刘佳也还站在一旁安慰着她。

现在气氛可比刚才和谐多了,三个人间再没有箭拔弩张与针锋相对,反而呈现出一种让每个人都有点哭笑不得的奇妙气氛。

这是因为洪衍武恰才用胁迫的方式留住方婷后,已经把真正来意都讲清楚了。

原来,受家庭成分所累,洪禄承在医院求诊从来都是遭致冷遇,医生往往只用普通的止疼片来打发他。可他如今的病状又岂是这种在药店里贩卖的“阿司匹林”能起效用的?所以他每夜都要疼醒好几次。

洪衍武自然看不得父亲如此受罪,便想着给父亲开一些好一点的止痛药。可因为这类药物多是阿片类药物,属于受管制药物。所以他思来想去后,发现自己身边除了方婷再无其人可求,便只有硬着头皮前来试一试了。

却没想到,仅仅因为没能把话说清楚,居然出了这么大岔子。并且现在误会虽然解释清楚了,但他却恐怕还需要继续头疼。

因为方婷刚才真的被吓着了,虽然对他那疑虑重重的提防已然消失,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受惊吓后的恼怒,另外,也不免有一些因为自以为是、先入为主而闹出笑话的尴尬。

洪衍武最了解方婷的脾气,知道这位气性大,他要是不能把这位落下的面子找补回来,再给她哄高兴了,今天恐怕还是会白跑一趟。

果然,等方婷一擦干了泪,就开始带着怨气跟洪衍武打起了官腔,非拿医院条例说事,哪怕洪衍武一个劲道歉,可她一点能通融的意思也没有。

不过幸好刘佳心肠还不赖,大概因为刚才她也错怪了洪衍武有点过意不去,反帮着他说上了好话。

“好了好了,误会不解释清了嘛,人家也给你道歉了,至于的嘛!要不就帮帮他呗,你要怕麻烦,我去外科帮他问问。”

“刘佳,你甭管他。谁让他故意吓唬我的!而且你不知道,他刚才那话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方婷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打住。

“什么呀?我就听见盘子、碗的了,什么意思?”

刘佳可一点没注意方婷的脸红,仍睁着大眼睛好奇宝宝一样地追问。

这倒是为洪衍武制造出进一步的缓和关系的机会,他赶紧用打镲的方式,抢着说话,替方婷解围。

“方婷同志,其实吧,你根本没必要怕我。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只因为国际歌,就可以成为亲人,咱们再怎么说也是熟人呀。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是天下第一号的亡命徒,也没这么丧心病狂吧?更何况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还给了我改邪归正的机会……”

洪衍武夸张的语言,果然成功地缓和了方婷的脸色,同时也转移了刘佳的注意力。

甚至引得刘佳一直在笑,可她嘴里偏偏又抬杠似的说,“这还真不好说。现在因为处对象不行,闹出来的事儿可多了,就送到我们医院的,吃药的,上吊的,割腕的,砍人的,自残的都有。谁知道你一冲动,会干出什么来呀?再说了,你就真能保证现在对方婷没想法了?”

这话不免也吸引了方婷注意力,她盯着洪衍武,似仍有顾虑。

“那些人出问题是因为他们糊涂啊。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哪能跟他们也一样啊?再说了,有想法也没用啊,道理我都懂。噢,我喜欢谁,谁就是我的了?那我还喜欢银行呢,银行怎么不是我的?对吧!其实我早知道了,有些东西离我太遥远了,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就比如方婷……”

这可是明显的恭维,眼见方婷表情又恢复轻松,嘴角也止不住泛起笑意,洪衍武便知道奏效了,他马上又向刘佳做另外的补充。

“其实你也别误会,当年我和方婷的关系很纯洁。说白了,我们才多大呀,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跟过家家似的,完全是普通朋友的相处。那会儿甚至我跟她一说话就脸红,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别说‘二部’、‘三部’了,就连“一部”都没到过……”

“什么又叫一部、二部、三部呀?我就知道一机部,二机部。”

没等洪衍武说完,刘佳就忍不住问起来,因为她实在是听不懂某些名词的含义。

这自然不能怪她,因为洪衍武说的又是特殊圈子里的黑话,其实一部、二部、三部是指的女孩子身体的部分,一部为脸蛋、二部为胸、三部为下体。

其具体用法类似于这样。比如说,一旦有哪个坏小子交了女朋友,跟此人不错的哥们往往会这样的问他,“你们俩的感情有多深了?你动她哪部了?”

所以说,这话当年只有不正经的青年人才会了解其中的含义。

而眼见洪衍武嘴没把门的。怕丢人显眼的方婷却着急了。“洪衍武,你怎么什么混话都敢胡说!你再这样,我马上就走……”

洪衍武立刻意识到这个年代男女界限之严苛,即使面前的这位是个真是个婊,也接受不了太过直白的冒犯,便很有点后悔自己说话没过脑子,于是赶紧补救地说。

“对不住啊,我又满嘴跑火车了。不过,我真正的意思是想说,其实任何承诺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情感虽然凌驾于物质,却是要以物质来作为垫脚石的。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也很难想象他会忠于自己的感情。你们说,我哪儿还会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呢?以我现在的状况,其实更需要的,是两位高尚的白衣天使能伸出你们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

别说,洪衍武拽出的这几句还真把俩小护士都给震了。

方婷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洪衍武直看。

刘佳也忍不住表示欣赏。

“没想到你挺能白话,还能说出这么文艺的话来,简直都快赶上写诗的了。你哪学校毕业的?是不是语文成绩特好呀!”

洪衍武忍不住一乐,心说这或许就叫娇小姐遭遇老情圣,吃亏在没见识上喽!随便胡诹了两句就让你们吃惊成这样,看来再拽上两句也就真差不多了。

“过奖了,其实我也就是平时喜欢看看书,所以才懂得很多人不明白的哲学道理。你们还别不信,比如从辩证关系上讲吧,方婷刚才虽然上了我一当,在你们看来肯定就是坏事,但在我看来,这同样也是件好事。”

“怎么可能!你胡说吧?”刘佳一点不信。

“说你胖你就喘呀!就你还哲学呢!”方婷也嗤之以鼻。

可洪衍武却不慌不忙地说,“我讲个故事,你们先听听。有这么一只狼,去敲兔子的门,狼嘴里亲昵地说道,‘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小兔马上回答,‘来喽!’。可兔妈妈却说,‘不许开!是狼!’你们知道狼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话么?”

“你没事儿吧?这是幼儿园小孩儿都知道的故事呀。”

“就是,这故事不就为教孩子别给陌生人去开门嘛。狼还能说什么?灰溜溜地走开呗。”

刘佳和方婷全都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然后以一副看傻子的眼光看着洪衍武。

但让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偏偏洪衍武一抹坏笑浮上嘴角,紧跟着就给了一个她们根本想象不到的答案。

“你们也太主观了,哪儿有这么简单!其实最后,狼是叹了一口气说,‘唉,骗一个女孩容易,骗一个女人太难!’”

这种段子,在当年绝对属于脑洞大开的范畴,一下就让两个女孩乐不可支了。

可她们毕竟也是产房的护士,表面上笑过去了,对其中的隐藏含义很快也弄明白了,于是又都是面上一红,不约而同地骂了起来。

“流氓!”

好在这次骂归骂,但开心是真,嗔怪是假。也算是习惯成自然吧,都是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没那么古板。

所以洪衍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不但对此评语满不在乎,并且还得寸进尺地又说了句“做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的“名言名句”。

这不禁让俩女孩听了更是脸红得像发烧了。

方婷一个劲直抱怨,“你怎么这么能贫啊,都是跟谁学的?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刘佳倒是没怎么计较,她似乎挺喜欢洪衍武另类的说话方式,又主动追问。

“唉,流氓都像你这样说话吗?那你还懂不懂别的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步步到位的,洪衍武听了眼睛一转,心说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就这样,拿捏着尺度,一个趁热打铁的荤段子,他又招呼上了。

“古诗我也略懂一些,比如这首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地方就是简洁形象,立意新颖!古人仅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场景,可是要用现代文表述就累赘了,或许就得这么说了,床前有位叫明月的姑娘已脱去衣裳,她的皮肤娇嫩得如同地上的白霜。抬起头望着这位明月姑娘,低下头又想到自己老婆还远在故乡。我觉得吧,这首诗充分反映了诗人作为一个漂泊的男人,独自在外游荡,寻花问柳时的矛盾心情!”

“哈哈哈!你可真不是好人!”

嘴里还是这么说,可这次还真的控制不住了!

不光刘佳乐得只咳嗽,就连方婷也捂住肚子笑个不停,两个女孩什么假正经的矜持和故作姿态全扔一边去了。

看她们的反应,气氛完全已经到位,洪衍武此刻也塌实了。

在这个年头想获得女孩的好感,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全靠嘴跟得上。只要能靠神侃给她们聊美了,别说托她们办点事儿,就是真想要人都有戏。

果然,等俩人笑够了,洪衍武再重新提起给父亲开药的事儿,方婷态度上的坚冰便融化了,不再板着一张脸了。但她也只能答应去外科尽力帮着问问,并不敢打十足的保票。她还问洪衍武他父亲的病历和诊断带没带,总得有些实际的证明才好说话。

这已经让洪衍武很高兴了,他忙不迭地打开书包拿出病历诊断书,同时还拿出两包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分别塞给了方婷和刘佳。这也是他为了这次见方婷“套瓷”,特意提前准备的“杀手锏”。

“一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两位还请赏脸笑纳。”

纸包入手后,一股香味扑鼻,方婷和刘佳都不由一愣,不禁一齐问了句“什么呀?”

洪衍武笑嘻嘻的。

“这还用问吗?西单北大街‘公义号’的糖炒栗子呀。你们女孩不最喜欢吃的嘛。”

惊喜立刻出现在方婷的脸上,她可是识货的。

“呦,‘公义食品店’可是有名的‘栗子王’呀,你特意去买的?那得排大队,还比别家贵一半呢。”

“当然,我是诚心实意想要贿赂你们,自然得买最好的。实话说,排了一个小时呢。听说也就这几天就撤锅了,再想吃,您半年后见吧。”

刘佳居然还有点贪心不足。

“你一开始怎么不拿出来呀?而且我怎么看你书包里还有两包呢。”

洪衍武忙叫苦连天。

“你们一开始就撵人,我也得有机会呀。算我谢谢你,手下留情吧,我家里还有个亲妈和妹妹呢……”

刘佳又有点没想到。

“嗬,看不出你挺孝顺的,还挺细心呢……”

洪衍武这才露出笑模样。

“谁不都有妈么,我就厚颜无耻一点,全当你是夸我了。”

刘佳今天真是笑太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哈哈,就是夸你,不过你脸皮可从来没薄过……”

而方婷再端详洪衍武,目光里却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色。她怎么也想不透,洪衍武身上的变化为何这么大,说话办事透着老练和精细,和一年前进去时的戾气满身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对洪衍武也曾真的有那么一丝感情,否则为何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受呢?

可就在这时,也容不得她再细想什么了。

因为一个微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小花园里。她的现任男朋友宋国甫,也找到这里来了。

第十三章 神转折

如果是三十分钟前,宋国甫出现在这里,方婷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因为就是“大果脯”再怂,但只要打出他爸爸的旗号来,保卫科的干事们也会万分配合,特别痛快地赶来把洪衍武驱赶走。

可现在呢,不管是偶然,还是巧合吧,宋国甫来的时机却显得有点不适宜了。

因为这刚好是方婷和刘佳吃着手里半温热的糖炒栗子,被洪衍武引出新一回合的“欢声笑语”的时候。方婷是真心觉得宋国甫还不如再晚来一会,等他们聊痛快了才好。

另外,和洪衍武相比,宋国甫虽说在穿着上要体面的多,但他在气质和五官上却真的有点拿不出手,这当然让方婷也感到有点难为情。

于是一见宋国甫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的脸色马上晴转多云,语气也有些冷淡。

“你怎么来了?还找到这儿来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一起去苏展剧场去看首都明珠交响乐团演出的嘛,是你让我弄到票后,早点来的呀?”

“啊呀,我给忘了……”

方婷这才想起来,可随后她又有点高兴起来。

因为苏展剧场可是当时国家级的演出场所,所演剧目以大型芭蕾舞、交响乐、歌舞剧为主,也是世界各国众多著名演出团体访问京城唯一的演出场所。

这种票自然是很难搞到的,她觉得正好是显摆一下男朋友优势的机会。

“是前排的吗?要是后排的我可不去。”

“是中间的,前面哪儿弄得着啊?这已经是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了。你要觉着不行,我也没其他办法了。”

方婷的虚荣心极强,有心拿腔拿调地显摆一句,却没想到宋国甫竟这么实在,一点不懂打配合。这自然让她觉得丢了面子,脸色也就从多云彻底变了阴天。

“哼,怎么连点儿小事你都办不好,那算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宋国甫现在可真是一头雾水,方婷的这种冷漠态度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特别是他远远看见方婷几个在亭子里聊得热火朝天,现在走近了,这又发现方婷的眼睛红肿得就跟桃儿似的,明显刚刚哭过,心里就更想不通了。

于是出自一种情感上的本能狐疑,他便忍不住便打量起从未谋面的洪衍武来。

而一经发觉宋国甫揣测的目光看过来,洪衍武也意识到自己成了怀疑对象了。

他什么没经过呀!现在不仅确定宋国甫就是方婷那个“局长儿子”男朋友,他也明白方婷这小娘们又犯了老毛病,这是在故意使小性儿、闹虚荣呢。

可为了顺利把药开出来,这俩人他现在都不愿开罪,因此他赶紧带着友好的微笑,主动跟宋国甫打起招呼。

“你就是方婷的对象吧?苏展的演出票可是最难弄的,这你也搞得到?真是不一样,像我们普通老百姓就是排一宿也弄不着。”

随后他又故作羡慕地冲方婷说,“方婷,你就别不知足了。人家本事够大的了,苏展的票子,别说中间位置了,就是后排也一堆人疯抢呢,你要真不去,三倍价格卖我得了。”

洪衍武把话铺垫得相当到位,无疑让方婷得到了一些满足感,她脸上的神色好看了一些。这时她也意识到宋国甫看洪衍武的眼神有点不对,觉得是应该给他们彼此介绍一下了。只是她介绍完了宋国甫,却对该如何介绍洪衍武有点犯愁。

还得说洪衍武够老练,他一眼又看出方婷为难,于是便主动把事儿揽过来,真假掺半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方婷的同学,今天是来求她帮忙给我父亲开药的。你看出方婷哭过了吧?这事怪我。但也是方婷心太善,她一听我们家情况,就因为同情我,立马哭了一鼻子……”

刘佳一直默默在边上看戏,她听洪衍武这么能编,差点被嘴里的栗子给噎着,当场就是一阵呛咳。这不禁也招得方婷狠狠白了她一眼。

宋国甫也不傻,一见这副情景,心里仍然怀疑,便又故意试探地问洪衍武。

“那你也是卫校的?”

“哪儿能呢?我们是小学同学,你知道总参三所的耿晓惠吗?我们都是一起的。”

应该说,宋国甫的实际年龄要大洪衍武几岁,可洪衍武在灵魂年龄上有优势,反而更加见多识广。再加上这小子瞎话溜丢,张口就来,所以应付宋国甫那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在话下

特别是在说完后,洪衍武还相当热情地走过去,冲宋国甫伸出了手,显得相当成熟有风度。

相对而言,宋国甫别看已快二十岁,但因为性格和父母娇宠的缘故,孩子气却至今未消,他反倒真的很稚嫩,很不适应握手这种成年人打交道的方式,于是他在被动地被洪衍武的手捉住后,脸也有些发烧。

洪衍武看出了宋国甫的不适,很快放手,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盒“恒大”牌香烟敬上。

香烟盒里亮莹莹的锡纸,在阳光照耀中闪着光芒。却没想到宋国甫手忙脚乱一番,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胖胖的脸又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没办法,宋国甫刚刚参加工作不足一年,特别是还处于其局长父亲的羽翼之下,粮食局里就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年人看待,等同于没有完全走向社会。

所以在很老于世故的洪衍武面前,他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窘态百出。而洪衍武这一系列的热情招呼虽然是好意,却因为太过正式,只起到了反效果,让宋国甫感到很别扭,有点不舒服。

更难过的人其实是方婷,宋国甫的笨拙举动无疑让她感到颇为丢脸,她甚至开始怀疑洪衍武是故意想让宋国甫出丑。

应该要说,对大多数眼高于顶的自恋女孩来说,脾气喜怒无常,毫无道理地迁怒他人,其实是一种常态和通病。

于是这么一来,方婷刚好一些的心情又不自在了,她的态度也就出现了反复,明显对帮洪衍武的忙兴致寥寥了。

“洪衍武,不凑巧啦,我们今天有事。所以你的事……我还是先替你问问吧,过两天再说。”

因见方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有变回石膏像的趋势,洪衍武又如何不知这是推搪和敷衍的话。他没想到就为这么一点小事,方婷竟又闹起了姑奶奶脾气,把他的事儿给扔一边去了。

可她的男朋友是个没褪毛的雏儿,这也能赖他吗?亏他刚才还这么瞻前顾后、设身处地替她周全着!这还真是婊无情,好人难做呀!

其实说白了,都是他妈让男人给惯的!这样的娘们儿就欠收拾!

“别呀,都是阶级兄弟姐妹,你哪儿能见死不救呢?方婷,你看我从福儒里大老远来的,真是急茬……”

尽管洪衍武心里直骂娘,嘴上却还得继续说好听的。而就在他正发愁该怎么把方婷的气儿给捋顺了,能让她回心转意的时候。却没想到宋国甫因为从方婷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在态度上出现了惊人大转向。

“你,啊不,您……您是叫洪衍武吗?家是……是住福儒里的?”

对宋国甫很突兀地插嘴询问,洪衍武有点意外。

“对呀,没错。”

更没想到的是,宋国甫一听,接着竟愈加夸张地大叫起来。

“哎呀,您不会就是……七十二中的‘红孩儿’吧?”

“啊?你知道我……”

不用说什么了,真的不用再多费口舌了。因为还没等洪衍武弄清怎么回事,宋国甫就诚惶诚恐地急步上前一揖到地,眼神里也充满了某种近乎狂热的赤诚。

“洪爷,‘大果脯’给您请安了!以前住平渊南里的‘元宝’是我大哥。”

好嘛!这下子,别说洪衍武愣住了,方婷和刘佳也全都大惊失色。

两个女孩都是一脸惊骇,紧紧盯眼前的这副匪夷所思的场面。方婷彻底黑了脸,连刘佳也伸手捂住了自己嘴巴……

这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真这么邪性。

谁能想的到,这局长儿子“大果脯”,一旦知道了洪衍武的真实身份后,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洪衍武的事儿,就此水到渠成了。

还别看这“大果脯”待人接物不成,但人家老子的关系是真管用。下面的事儿根本没用方婷插手,宋国甫自己就鞍前马后地替洪衍武张罗上了。

他直接去找了那个把方婷调进医院的副院长,诊断书和病例只翻看了一下,人家一点磕巴儿没打,就批条子给洪衍武开了三瓶“******”。

拿着药以后,洪衍武可高兴坏了。因为他听刘佳说这是当年的进口新药,非阿片成分,对人的身体损害要少许多。不过药钱也是够贵的,一瓶要十块钱呢。

洪衍武身上的钱倒是勉强还够,可当他要掏钱的时候,宋国甫却又说早给他垫上了。

这让洪衍武自然过意不去,他连声道谢非要把钱如数归还。

可偏偏宋国甫死活也不肯收,还声称洪衍武是“爷”字辈儿的人物,自己效劳本属应当,甚至还殷勤备至地把洪衍武一直送出了医院,并让他再有需求随时来找自己。

而临别时,宋国甫唯一向洪衍武提出的要求,居然是问他,自己可不可对对外宣称是他的哥们?对此,洪衍武只能啼笑皆非地胡乱应承下来。

大概是觉得彻底没了面子,对这个结果,真正不高兴的只有方婷。

因见她神色越来越差,已经快到了乌云密布的程度。洪衍武真怕赶上“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所以也没敢耽搁。只是对宋国甫又说声友情后补,他就赶紧走了。

不过据他的判断,恐怕宋国甫今天从方婷那儿,是不会再看见好颜色的。

第十四章 粮爷

?

直到走在回家路上,洪衍武想起在医院的经历还在频频摇头。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他为父亲求药的事儿,竟然是以这种最为夷所思的方式解决的。

不用说,他平时最反感的就是干部子弟。

正因为又红又专,有着革命大业,舍我其谁的天生优越感,这些人大多骄傲自满,目中无人,谁都看不起。

可偏偏今天,却让他遇到了一个干部子弟中的另类人物。

要说这个大果脯,还真是个热心的实在人,一旦对你没了戒心,他就能对你掏心窝子。可以说,性格已经单纯的到了相当可爱的地步。

并且他明明是个局长儿子,却居然还是个相当崇拜自己的粮爷。这也就更让洪衍武由衷地感叹命运安排之奇妙了!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什么又叫作粮爷呢?

难道就只因为这个原因,大果脯的前后态度就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就会自发地对洪衍武如此毕恭毕敬吗?

其实这事儿要是分析一番,共有两个原因。

首先得归结于,当年的人们从幼年开始,就普遍存在着崇拜英雄的心理。这既是一种流行,也是一种天性。

只可惜雷锋邱少云太正统了太不刺激了,也被宣传得太滥了。而岳飞杨家将水浒这些英雄好汉,又都太老了不少还遭到了上面的批判。

所以在当时打架成风的社会状况下,那些真实存在的,靠自己的拳头和刀子闯出一片天地的玩主,也就自然而然变成了那一代青少年心目中,最接地气的的新兴偶像。

当然,大多数善于斗殴的主儿,在社会公众的价值标准中,仍然被毫不犹豫地划在了流氓恶棍之列。但这些人的大胆妄为勇于抗争乃至于横行霸道的叛逆特性,在当年那种强压无处不在的社会环境里,也同时被许多人深为羡慕。

特别是胡同里的平民孩子,因为这些草莽英雄往往就出自他们之中,所以大多数人即使觉得他们算不上什么英雄,但也值自己敬佩。

于是,无论是各个中学里,还是胡同里,只要是半大孩子们聚在一起,就跟说评书似的,总得来几段最新的江湖传闻,并随后平添上众多听众们的评价与演绎。

似乎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传播者也就有了地位,有了见识,有了不凡的经历,甚至有了吸引女孩子的资本

那么宋国甫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又住在相对平民化的区域内。这种爱好自然也就跟着别的孩子培养出来了。

特别是他打小就受人欺负,因此从心里也就更崇拜更向往,那些靠仅靠单打独斗就能改变处境威震一方的英雄好汉。而附近几条胡同中,靠着自己一双拳头复仇崛起乃至打遍周边地区无敌手的红孩儿,当然便成了他心目中光芒最闪亮最值得仰视的偶像。

用现在的话说,洪衍武是用自己咸鱼翻身的经历,使得大果脯产生了极强的代入感与共鸣,这才于无意中收获了一个最忠诚的铁粉。

宋国甫甚至曾动过念头,想偷偷去观音院东院的门口等着,好好看看偶像长什么模样,可这种崇拜毕竟属于叶公好龙的范畴,与之兼具的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惧怕,所以他始终不敢真的付诸于行动,便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话说回来,其实宋国甫的这种胆怯也确实不失为一种幸运。因为当年的洪衍武,那可不管什么粉丝不粉丝的,绝对会把这个自己找上门的大果脯,榨成一点油水都不剩的果干儿不可。

至于另外一方面的原因,那可就得说说粮爷这个词儿来了。

是人都得吃五谷杂粮,是人就喜欢吃香喝辣,穿好的抽好的。

特别是京城的江湖,上至成名的玩主院派中至圈子佛爷下至嘎杂子琉璃球儿恶棍无赖小痞子,别看行事风格不一而足,但对金钱和物质享受的喜好和追求却都是共通的。

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出来了。

佛爷自己有抓分儿手艺,玩主靠刀子吃佛供,院派本身家庭条件优越,偶尔还能仗着人多势众洗一回佛爷,而圈子全靠自己的盘子和身条儿傍着玩主和院派来钱。

那么好,除了这些中上层人士,那么剩下那些边缘人物和下层人物又该怎么办呢?

其实这就叫,小鸡儿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剩下的那些小杂鱼和半玩不玩的主儿,虽然不像中上层人士那样有着固定财源,总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凭着他们自己琢磨的一些歪招,倒也能弄点汤解解饥荒。

比如说,去公园或学校门口切学生的钱啦,偷点废铜废铁啦,还有和一些进了工厂的熟人里应外合偷点厂里的东西,或是组织点小赌局什么的,而养粮爷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行为。

粮爷也被俗称为大钱包。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里比较富裕,却又胆小怕事的主儿。这种人一旦被某些不安分的人盯上了,也就成了人家的长期饭票。

像大果脯这样的家庭条件,在南城可谓首屈一指,自然是最优质的粮爷。

何况当年的大人,是绝不会理解小孩儿的日子到底有多难过的。因此宋国甫打小就习惯了受他人勒索破财免灾,从来就没动过依仗父亲的权势结束这种处境的脑子。那么他被有心人盯上,变成他人的专属粮爷,也就成了一种必然结果。

像宋国甫跟洪衍武提及的那个元宝,其实就是平渊南里的一个小有名气的街痞,虽然被宋国甫称做大哥,但本质上却是长期喝他血的寄生虫。

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成了粮爷也有一些好处,那就是寄生虫对其负有保护义务,这样就可以避免其他人的骚扰。

像宋国甫自打有元宝照应之后,他家附近其他的孩子便不敢再向他随便伸手了。

并且元宝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心里清楚局长真正的能量,为此他对宋国甫的需求一直都控制在相对合理的范围之内,反倒会时常带着这个粮爷出去风光一下,见识一下江湖场面,用以培养感情。

果然,这么一来,宋国甫对这个大哥相当满意,俩人相处还挺融洽。只是随着时间一长,宋国甫也逐渐发现了元宝的秘密。

敢情元宝在外敢于招摇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能打,而是因为一遇到什么情况,他往往能打出红孩儿的旗号来说事。

要说实际情况,元宝本人和洪衍武其实也没多深的交情。只是因为家住的比较近,在地域上,他们尚算是一个范围的圈儿里人。并且洪衍武刚当上把子的时候根基尚浅,元宝曾响应号召作为凑数的人帮他充过场面,这才算有了点香火之情。

不过也别小看这种点头交情,对在外趟事儿的人,这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因为那会儿讲究不打洋的,不大鲁的,专打傻冒土的。

你衣装要是不匪气再没点儿背景,出门看个电影,买个东西什么的,保不齐就得挨顿揍。可要是有个份儿大的能给你撑腰,经过一报名,一盘道,许多本来虎视眈眈想找麻烦的主儿听了之后,多半就会化干戈为玉帛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彼此发根烟走个面儿。

所以这么一来,元宝也就可以借着洪衍武的名义狐假虎威,平蹚附近几乎所有的危险地带了。

而他这点小威风,也同样让宋国甫与有荣焉。大果脯跟着元宝后面随意出入电影院公园街头闹市,真好像自己也是受到洪衍武保护的人一样沾沾自喜。

再后来,洪衍武被抓的消息传到了街上,元宝也因为父亲调动工作的原因,把家搬走了,宋国甫也就重新成了老老实实的规矩人。

可对他来说,这段当粮爷的时光,其实还算是他比较美好的一段生活经历,竟让他时常念念不舍地缅怀一番。

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当他真正见到洪衍武,为何是那种兴奋又激动的表现了。

打心里来讲,他还真是像以前一样,把洪衍武当神仙般地供着呢。

就为了洪衍武在不知情下,曾给予过他的安全保护,别说帮这点儿小忙了,就是让他在掏个百八十的,办点更难办的事儿,他这个铁粉也绝没二话!

方婷换好衣服后,是摸黑走出值班室的。

产房的楼道里很黑,有几根日光灯居然坏了。而这种黑黢黢的楼道环境,简直是她此时心情最贴切的反应,哪怕马上就要去观看的演出,也不能使她重新开心起来。

什么原因自然不必说,洪衍武今天的到访,就像那几根坏掉的灯管,将她一切美好情绪全毁了。

哼!洪衍武那小子今天可算是得意了,现在也一定是在笑话自己呢!

当然,这或许并不是他的错,可宋国甫像哈巴狗一样上赶着巴结他的样子,却还是把她的脸面彻底丢了个干净。

可她也实在是想不通,一个的堂堂局长公子,又怎么会把臭狗当成了香饽饽,真心地去崇拜一个只懂得打架的流氓呢?

不行,大果脯这人也太不靠谱了,简直就是还没长大的孩子。

待会还得跟他好好说说,今后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上粘!也免得洪衍武这小子见杆儿爬,再被他给缠上

就在方婷嘟着嘴即将走到产房门口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更是让她的刚消除一些的火气,又重新蹿了上来。

因为隔着玻璃门,她远远地一眼见到,宋国甫居然还在产房门口跟刘佳聚精会神地神侃着,并且俩人的话题依然还是那个洪衍武。

刘佳,你还别不信。人家当初就是那么牛逼,一双拳头打遍五条街,哪一次不是以寡敌众,轻松获胜的。那份儿大了去了!我们那片儿只要有名有姓的主儿都得主动臣服,不认识的也得求人代为引见,否则要没‘红孩儿’发话,你就别想在街面上混了

宋国甫简直口沫横飞,都快成了吹牛专家了。洪衍武如何如何勇猛酷烈,杀出了多少条街,趟过多少场子,这些当年的壮举经他之口这么一描述,甚至把他自己都说得热血沸腾。

啊?你这吹得也太神了!那人说话倒挺逗的,可不像这么凶啊。再说外面是那么乱吗,派出所难道就不管?刘佳听得也是满眼冒小星星,可是却仍有怀疑。

管呀,可派出所才多少人呢,根本就拿他束手无策!我听说,最后‘红孩儿’之所以被抓住,是因为当时从市局调了一百多公安包围了他们家。在荷枪实弹层层设防下,十个人一起上才扑倒他。最后还得按住四肢,用四只上了膛的枪顶在脑门上才算彻底制服他

宋国甫还在狂吹不已,道听途说加自我发挥,把洪衍武吹得完全走了样儿,简直快成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天下第一号悍匪了!

方婷再也受不了,她怒气勃勃几步走了过去,刚一打开产房的玻璃门就摔咧子了。

宋国甫,你有点出息行吗!你这么卖力气,替一个劳改犯瞎吹有意思吗?

可宋国甫正在兴头上,居然一梗脖子争辩上了。

外面的事儿你们女的根本不懂!别看他是你小学同学,有关他的事儿我比你可清楚的多

有病!无可救药了你!

方婷真是气得没辙没辙的了,特别是看着刘佳脸上的古怪神色,她更是羞愤交加,一跺脚,竟不管不顾自己走了。

刘佳可是明白内情的,见状赶紧推了一把发愣的宋国甫。

快去吧,好好哄哄

面红过耳的宋国甫面这才叹了口气,嘴里又念叨了一句莫名其妙,这才追逐着方婷咔咔作响的小皮鞋声去了。

而望着俩人的背影,刘佳也不由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叫什么事儿呀?全乱套了!

第十五章 夜访

常言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或许是因为当天招惹到了方婷,有这小娘们在背后里诅咒扎小人的缘故。洪衍武虽然成功带回了止痛药,缓解了父亲的病痛。但在其他的事儿上,却开始变得不顺利起来。

像当天晚上,他的母亲就带回来不好的消息。

据王蕴琳说,她今天拿着东西在外面跑了一天。玄武、重文两个区的信托行,和琉璃厂的几家文物商店门市都跑遍了,可出价一个比一个低。

也就是“庆云堂”还好一些,肯用两千元的价格收购。但这,距离她的心里目标五千块也还差得老远,于是她就没出手,不得不先回家来。

至于后面该怎么办?

王蕴琳又琢磨了一下,她想起京城过去有句老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所以她便打算隔天再去这东城西城碰碰运气。因为这两个区为旧日富人高官聚集之所,远比手艺人扎堆的南城底子厚,或许价格上还能再高一些。

可作为洪衍武来说,他当然很清楚,妈妈的希冀恐怕还是要落空。

因为常言说的好,“乱世黄金,盛世收藏”,在这个年代,时机不对,即使是东西再好,也只能卖出个白菜价去。现在反倒是应该买这些老物件的好世道。

但对此,他一时也没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就只有说些没滋没味的话,暂且宽慰一下母亲焦急的心情罢了。

说实话,要不家里真遇到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有傻子才舍得把这种可以传世的宝物出手呢。也就更别说这件东西对母亲还有特别的意义了。

此外,当天晚上还有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那就是邻居老边媳妇也来家里通知洪衍武,说“毛主任”点名让他明天去参加玄武刑事犯罪的公审大会。

应该说,这是在当时京城各区街道上,针对特定人群经常组织的活动项目。这种公审大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洪衍武这样的两劳人员,和街道上的各类不安份的主儿见识一下专的威力,以图达到一种震慑的目的。

像这些特殊人群去会场之后,不但必须要老老实实坐到特定席位上全程观摩,事后还得被公安干部训诫一番才能回来,那绝对是颜面扫地、羞辱至深的一次“杀鸡骇猴”大会。

所以上辈子有过体验的洪衍武一听就明白了,这绝对是“臭茅房”对他的一种报复。

可人家使得这是官面上的“阳谋”,他不吃这个眼前亏又哪儿能行呢?别无他法之下,也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第二天,按街道上的安排,洪衍武便和街道上的几个爱惹事生非的主儿,一起由毛远芳带着去了万寿西宫的分会场。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附近街道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特殊观摩对象,都被安排坐在了最前面,就在台跟前。

那些公安干部的态度也和他所想一样,对他们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而且在公审大会开始前,就先用严辞训斥了他们一顿。有不少因为偷鸡摸狗来的小子,和第一次参加这种会的主儿,都被吓得不善。

可也有一件事还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就是在这次公审会上,他居然见到了因他被抓的尤三一伙。

宣判的结果是尤三、大个儿和寸头都因“***扒窃罪”被判了三年劳教。而那三个小崽儿因为年龄太小,而且是从犯,从轻处理。最终结果是送他们进了工读学校。

为此,他倒不免有一点始料不及的窃喜。觉得这次公审大会倒也不算是白来。

可俗话说,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洪衍武光顾幸灾乐祸,心里偷着乐了,却没发现公审会上的群众席里已经有人盯上了自己。

结果散会后,在他往家走的时候,就有两辆自行车。从他身后风雷电掣地向他冲了过来。

也就是他有功夫在身,且“火烧身”也练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关键时刻,靠着超出常人太多的敏感,他总算及时发觉,一个闪身就蹿到了路旁,就此躲过了从身后狠狠拍向他后脑的两块砖头。

可虽说躲过了暗算,但这事也够让洪衍武恶心一场的。

因为第一,那两个偷袭他的小子连头都没回,脸上还带着口罩,直接骑着车就溜了,让他连弄个明白机会都没有,就更别说实施报复了。

而第二呢,这种事儿发生在这种时候也不合适,毛远芳可就在他身后跟着呢,这一下有了理由,就又把他给弄到街道派出所去“交代罪行”了。

好在派出所里有熟人,最后还是张宝成出面,了解了一下情况,才又“明镜高悬”地把他给放了。

只是张宝成因为这件事也生出些额外的担心,为此又半警告似的,再次说了不少让洪衍武注意控制自己,别再去以身试法的话,让洪衍武大感无聊和头痛。最后还是靠着故作诚恳的频频点头和假模假式的连连保证,他才好不容易得以脱身。

回到家后,洪衍武自己对此事专门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这件事是旧日仇人来报复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他回家时日尚短,这几天也根本没去街面上瞎转悠,根本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回来。

所以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一是在他劳教期间,附近有了蹿红的新一代“玩主”。在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有心分个高下,便想用这种方式来给他个“下马威”。

二来也就是尤三那档子事儿的后续了。或许正是尤三的同伙参加公审会,才不失巧合地发现了他的行踪。

还别说,洪衍武的判断真差不离儿。就在当天晚上,他和陈力泉,就在陈家的小屋里,接待了一位偷偷来“拜山”的熟人。而这个谜底,也就随之揭开了。

那此人是谁呀?

不是别人,正是过去“大得合”手下的得力干将,“二头”。

“二头”年岁比洪衍武和陈力泉大不少,一直跟着“大得合”一起折腾,从时间上看,沾了六十年代“老炮儿”的边儿,算是老江湖了。

别看他现在手下没几个人,可当年也风光过。最多的时候,他曾管着“大得合”一半的“家当”,十几个“战士”二十多个“佛爷”,加起来能有四十多口子人,是个名号颇为响亮的“玩主”。

更有意思的是,这“二头”还会一点“铁头功”,以头碎砖碎酒瓶子如家常便饭。而他打架最擅长使用的招数,便是“狗碰头”。

“狗碰头”其实是丐帮的一招武术。据传说,过去野狗常去“义地”拖棺材里的尸首吃,都是先排队用头猛撞棺材板,把棺材撞开。后来有一位乞丐因为常见这副情景,灵机一动下,便把这一手用在了对敌之中。

所以说,还别看这招名字不雅,但也的确是厉害。

像每每在打斗中,“二头”一旦抓住对手的双肩,他马上就会用前额拼命往对方脸上撞,而只要让他撞上,只要一两下他就能让对方晕头转向,满面鲜血,甚至鼻梁骨粉碎。这样一来,胜负基本也就分出来了。可谓防不胜防,极难对付。

所以就靠这一招,“二头”在自己经历过的大架小架里,一直都没遇到过什么凶险,反而威名日盛。对他情况不了解的,跟他一动手准得吃个大亏,而知道的又没有什么应付好办法,往往都躲着他走,这样时间一长,也就成就了他的名头。

不过“二头”吃过的苦头也不是没有,不多的几次恰恰就是犯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手里。

那还是最早为争40路所属权发生的冲突,“二头”百试百灵的“狗碰头”结果在这二位爷的手里全失了效。

这小子不但让洪衍武一薅脖领子揉了出去,摔了个皮青脸肿,并且他那极为自傲的“铁头”,也因为陈力泉在他大光头上的一拧,留下来五个指印的淤血,还差点没折了脖子。

再之后,那就是洪衍武摔输了替他找来场子的“大得合”,自此40路归属一跤定鼎,永定门一方彻底铩羽而归,而吃了大苦头的“二头”,也就此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服气,什么时候再见着这二位都是客客气气。

就像这次“夜访”上门,他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还是满脸堆笑,就像过去那样,摆出了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不但一进门就主动奉上了十张“大团结”作为“拜山钱”,还详详细细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掏了个底儿掉。

据他所说,这次的“拍砖”事件,其实正是永定门现在的把子“弓子”,指示手下心腹“邪唬”干的。

要说目的,其一是为了报复洪衍武“抬人”,把尤三送进班房的事儿。其二也是因为“弓子”已经占了洪衍武的半条40路,再舍不得把这块肉给吐出去。

而直到这时,洪衍武这才搞清楚,敢情尤三口称的“程爷”,大名叫做程功,正是以前常跟着“大得合”来见他的另一个老熟人“弓子”。

合着他和尤三之间产生的误会,全是因为称呼不同才导致的,这也算是一出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几乎能撒人一脑袋狗血的闹剧了。

第十六章 撺腾

“洪爷,‘弓子’现在可和以前不一样了,天天惦记着往起煽呢。尤其是收了几个不知所谓的兄弟以后,更恨不得天老大,他老二了。您看,因为尤三办的这点破事,现在连老交情也不顾了。这说明您跟他熟归熟,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该怎么办,您得早拿主意……”

正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听过事情始末后一直没言声,“二头”可有点耐不住了。

并且由于知道这二位之间向来是洪衍武说了算,所以他挑唆和试探的主要方向都是奔着洪衍武来的。只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居然对此自有高论,接下来反倒怀疑起他的动机。

“心野正常,人,都往高处走。‘弓子’毕竟已经是‘把子’了嘛。做事就不能只顾自己了,有时候也得给底下人看。我倒是奇怪,你怎么甘愿跑我这儿当‘汉奸’来呀?”

“二头”暗暗吃惊,他已感觉到,洪衍武这次回来,脑子里想的事儿似乎要比过去多了。

“洪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您不知道,不是咱爷们犯坏,而是他‘弓子’先做的内鬼。也不怕被您知道家丑,实话说,其实当初我大哥‘大得合’折进局子,就是‘弓子’勾结前门‘八叉’一起下的套儿。也因为这个,‘弓子’才被‘八叉’扶上了位,现在每个月都得给‘八叉’抽道喜儿呢。像我这样知道内情的老人,如今最不吃香,不但每个月‘任务’重,还备受防范,我要再混吃等死,早晚被扫地出门,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可洪衍武听到这儿只笑了笑,他根本没信这番冠冕堂皇的借口,反而直接戳破了“二头”藏着的心思。

“未必全是这样吧?我怎么觉着你也有点儿野心呢……”

这话一出口,“二头”对洪衍武还真有点刮目相看了,他心说教养圈儿还真是教人,这小子才混了一年眼就判若两人了。不但眼力变毒辣了,就连心里的弯弯绕儿也多了不少。

所以这样一来,他在表面上也就愈加恭敬。

“洪爷,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我要说没点儿想头。连我自己都不信。可要没您这尊大神帮我撑着,我永远也就只能想想了。我可以对天起誓,今后只要永定门是我说了算,甭管是什么景儿,您指哪儿我就打哪儿,绝无二话。而且我也可以让您跟‘八叉’一样,额外吃一份常年的‘供奉’。”

“行呀,开出条件不错。可尤三的事儿我自己也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何况这事虽不算小,却也不是什么不能化解的死仇,我还想找人说合一下呢。犯得上答应你,跟‘弓子’和‘八叉’码上吗?”

洪衍武先是笑着和身边的陈力泉对视了一眼,然后才说出这番话来,似乎是觉得‘二头’的想法很有些异想天开般的可笑。

“二头”却知道这是要紧的地方了,他略一沉吟,马上接话。

“洪爷,只要您明白,这事儿对您真正意味着什么,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洪衍武还是漫不经心。

“那你说说,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二头”眼光一闪,神色一正,却把话答得相当真切。

“其实,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流氓不流氓的。人,全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您退他就横,您硬他就软。您是‘抬人’坏了规矩,可规矩既然是人定的,就会有人去破。只要您拳头横,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八叉’都把手伸进我们里来了,不也没人说什么嘛!可我还得跟您撂个实底,如今的节气,跟以前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人都在变,哥们义气早不在了,谁都讲究实际,有奶就是娘,瞧见钱眼珠子都是绿的。只要有钱,是人都会不管不顾的。所以就是您有心和解,但为了那半条40路,‘弓子’和‘八叉’会对您善罢甘休吗?您就是无意把40再拿回去,可有您在旁边瞅着,他们也不能放心呀?我看恐怕您和他们,总得有一方倒下才行,不然,麻烦还得有,还得继续。千万别心慈手软!什么事儿可都是人做出来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心刀枪之下,必有绝杀!”

洪衍武听过后,不由露出些惊讶神色。

“‘二头’,真小看你了,到底是老江湖,来给我指点江山。”

“二头”则不卑不亢地拱拱手。

“嘿,在您面前,我真不够级别。尤其现在混得这个惨样,更提不上趟儿。”

洪衍武又是哈哈一笑。不过,这个恭维他虽然受了,可话里话外却不显怎么积极。

“别谦虚,你说的不错,见识不小,可我这形单影只的,就是想干,也有些力不从心啊。”

“二头”马上有所反应。

“洪爷,您这才叫谦虚呢。您也知道,我‘二头’当初喜欢犯狂,能让我佩服的人还真不多。但您和陈爷的功夫却让我不能不心悦诚服!谁不知道,只凭您和陈爷的拳头,就能等顶上好几十口子。而‘八叉’和‘弓子’,哪怕手底下人再多,您也不用拿他们当回事。那帮孙子我知道,吃喝玩乐都行,真遇着事儿全闪,都他妈缩头乌龟。拿他们当人就是人,不拿他们当人,狗逼不是。就凭他们,哼,全都是您二位爷的菜。”

说到这里,“二头”先是不屑地匝匝嘴,然后就卖力地大表忠心。

“另外,您和陈爷对我也可以一百万个放心。我现在虽然不比当初了,手下的人没几个,但我能保证我的人个个都是‘战士’,真要动手,肯定都是钢筋铁骨,绝对追随您到底,绝不后退一步。”

若按“二头”的想法,洪衍武现在就应该向他伸出招揽之手了,他一倒头就拜便皆大欢喜。可哪知洪衍武却只摆摆手,直接给拒绝了。

“心意我领,但不落忍。其实能不能立足,谁也指不上,还得靠自己。”

这让“二头”一下就楞了,他是真没想到。

“洪爷,您往外推我?”

洪衍武赶紧摇头。

“不是那意思。不过,我毕竟刚回来,对什么事儿生疏了很多,成傻子一个了,还是得看看。成事,必须条件成熟。天时、地利、人和哪样我都不占可不行,怎么也得琢磨好了才能付诸行动。”

“二头”瞪着大眼珠子还在相劝。

“您呀,把心放在肚子里,想玩儿,玩儿出花样来,什么篓子也没有,我相信,只要有您和陈爷打头,就没人咱们拿不下的。

洪衍武不觉眯起了眼睛。

“这话大了。”

二头则带着坏笑。

“洪爷,您变化可真不小。但是,就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还能没魄力了?其实呀,您大可不必对我费神,我对您保证赤胆忠心。咱们别太见外了。

洪衍武听这话也乐了。

“反正我觉得,人,现在是越来越精。而且真干上,局面也很难像以前一样控制得住,不容易顺把。最主要是我刚回来,街道派出所可都不眨眼睛地盯着呢,真要动恐怕不大方便。我倒是在考虑着,是不是该从长计议,有什么事儿慎慎再说。也免得一冲动再‘折’进去,又去啃两年的‘黄金塔’,不值当的。”

“二头”仍不死心。

“您要能闲着,那才出鬼。”

可洪衍武绝不吃这激将法。

“别这么说,风风火火的大有人在,街面上什么时候都有新人蹿上来。可最终结果怎么样?万无一失才是上上策。至于你说的折腾,得把事做绝了,做漂亮了,人家才高看你,不疼不痒的小儿科,成不了事儿,反倒要坏事儿。”

“二头”这时觉出洪衍武是在拿糖,同时也在跟自己绕弯子,可他现在有求于人,没什么办法,也就只能先装糊涂,耐心等等看了。

“您要这么说……那行吧,沉沉也好。反正您有事尽管开口,咱爷们没二话。至于“弓子”那儿……”

洪衍武果断接过话来。

“你就算是我的一步暗棋,有什么消息先送过来。你的事儿也别急,咱们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二头”心里明白得很,这不是强求的事,再过分要求洪衍武实属不明智,于是他便恰到火候地起身开口告辞了。

可又是没想到,就在他最后临要出门的时候,洪衍武想了想,居然又把他给叫住了。

“‘二头’,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儿吗?”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二头”立刻明白洪衍武必定有事儿,他赶紧举手表态。

“我怎么都好说,有事儿您尽管吩咐。”

“福儒里六号院,守着院门口的西屋,门口有棵香椿树的人家有印象吗?”

“二头”摇摇头。“没注意。不过有您这话就好找。怎么着,这家惹着您了?”

洪衍武淡淡一笑,“那是我们街道民革会主任的家,那老娘们特意点名让我去公审大会,你说这种好处都想着我,我还能忘的了她吗?待会你去帮我给她找点儿乐子,也让我痛快痛快。”

“得嘞,您擎好!那我就先撤了。”

二头就这么应着声儿,躬身退出了陈力泉的家门,而就在低头的关门的一刻,他的嘴角不觉露出了笑意。

不为别的,他自以为通过这件事,把洪衍武全看透了。

想想就知道,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忘不了报复。可见“红孩儿”还是过去的“红孩儿”,心狠手辣,对任何事儿都要拔尖拔份儿。

这样的主儿还能收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狗要改得了吃,那才叫怪!

第十七章 算计

出了西院的门,精神抖擞的二头消失在吹动着寒风的夜色里,去忙活洪衍武指派的活儿了。

但是他却绝对想不到,他才刚离去不到五分钟,在陈家的堂屋之内,就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陈力泉首先发问。

“小武,没想到啊,这帮孙子居然还真敢冲你下手!”

洪衍武却全然不动声色,他把问题看得很清楚。

“很正常,别看只半条线,可因为40路站多线长,又途径好几个医院,还真是个很大的诱惑。别说搭上几个兄弟,就是需要‘弓子’和‘八叉’自己冲锋陷阵,他们也会跟喝了蜜一样。”

“那咱们怎么办?是跟他们说合,告诉咱们对40路没兴趣,还是扶‘二头’当把子,彻底跟他们对上?”

“你说呢?”洪衍武反问。

“反正我觉得为‘二头’‘拔冲’有点得不偿失。我可不是怕打架,只是咱们的事儿小,而为争‘把子’肯定得流不少血。这么抡,终究不是个事儿,公安也必定要过问,太冒险。不过你要认准了,我肯定会跟你一起干,那没的说。”

陈力泉绝对是实话实说,特别是他说的最后一句,也让洪衍武相当感动。但洪衍武想了想,却仍作出了一个看似不算聪明的选择。

“泉子,你可真是我最好的兄弟。其实我本来不想再拉你下水的。可这次,恐怕要动真格的了,还真离不了你帮忙。”

陈力泉听了不由先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恢复平淡。

“你的意思是……打?”

洪衍武却是无奈地苦笑了下,才解释自己的苦衷。

“对,我没的选。你知道,我父亲的病需要五千块,可我估计我妈就是把真东西卖了也凑不够。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也想先把40路和19路这两条公交线给扫了,收回自己手里再说。目前看来,我也只有重新扎回那个烂窝子里,才有可能弄出剩余的钱来……”

听到这里,陈力泉再没二话,态度相当爽快。

“没问题!打就打呗,反正咱也不怕他们!那是不是得叫‘二头’出人帮忙啊?总不能让他坐享其成吧……”

可洪衍武却仍有自己的小打算,接着又给陈力泉详加解释。

“……不,你还没明白。我们只为自己的事儿出头,不是为‘二头’撑腰。所以接下来,咱们不但得自己干,而且还得留点谈和的余地。另外,我觉得这件事也有蹊跷,‘二头’的话不尽不实,至少有一点就很让我想不通。”

陈力泉顿时好奇起来。“你指什么?”

“‘二头’要说是别人下手,恐怕我也就信了。可问题是,‘弓子’和‘八叉’明明都是了解咱们的呀。‘拍砖’这种不痛不痒的下三滥手段,伤不了我的根本,只会激怒我。那他们为什么还会这么做呢?真要想针对我,合理的情形应该是‘弓子’和‘八叉’联合起来,直接动用最大的力量对我下死手才对。要是他们没有这个决心,一动还不如一静呢。

说到这儿,洪衍武停顿了下,又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说。

“谁要说流氓没思想,那就是大错特错。流氓做事儿最讲究分人,把三六九等分得相当清楚。干,其实很容易,可一旦陷入相互残杀,对双方谁都没好处,绝对要付出血的代价。‘弓子’和‘八叉’又都不傻,对这种事儿,他们两个的大脑袋小脑袋,必然都得转一转,利害关系需要权衡,所以我敢断言,这里面还有事儿。”

陈力泉听完有点发愣,像是还在消化。“那你是说?”

洪衍武索性直接说出判断。

“‘二头’这狗东西纯属想在这儿找便宜!为了往上拔,不自量力,在算计利用咱们呢!”

陈力泉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那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洪衍武已彻底把“二头”看了个底儿掉,他只是轻蔑地一笑。

“算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笑面虎’吧。不过,把别人当成傻子的人,自己就是傻子!他早晚都会明白,敢打咱们的坏主意,不死也得扒层皮!至于现在么……他还有点儿用处,那就先糊弄着他吧,让他做两天的好梦。”

还真别说,洪衍武的推断又是个**不离十。

因为几乎与此同时,还是在永定门外景泰西里二号院的那间小房里,在得知了洪衍武被拍了黑砖的事后,“弓子”也正跟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邪唬”吹胡子瞪眼睛呢。

“你他妈!谁让你轻举妄动的!”“弓子”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把酒瓶子都震得一跳。

“邪唬”可没想到“弓子”能发这么大火,赶紧解释。

“大哥,您别生气。您是不知道,那小子竟然跑去参加尤三他们的公审大会。您说,谁瞅见丫那得意的揍性,这口气能咽的下去……”

“弓子”根本不听,他最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甭他妈废话!快告诉我,谁给你出的鬼主意!是不是‘二头’?”

“邪唬”眼珠子转着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真不是。‘二头’只是发现了那小子,主意绝对是我自己想的。您放心,虽然这次没拍着他,但也震慑了他一下,估计丫得老实几天呢。而且咱们的人脸都口罩捂着呢,骑车全撤回来了,一点痕迹也没留……”

正说到这儿,“邪唬”还美呢,却不防“弓子”一个耳光就抽在了他脸上。

“你这个傻逼东西,还得意呢?我告诉你,你他妈把事儿全办‘左’了。你小子耍横我不反对,但得知道自己哪天死,自己的道行够不够使!”

“邪唬”本就是个楞头青,这一梗脖子,还不服上了。

“大哥,你也忒灭咱自己威风了,再牛逼他也是个肉人,我就不信……”

“弓子”见状更是恼怒,毫不犹豫地瞪起了眼,再次喝止了他。

“闭嘴!你懂个屁!实话跟你说,红孩儿’年纪虽小,可却是个合格的流氓,除非你干死他,否则,你怎么整都弄不服他!就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个‘陈大棒槌’了。为了对付他们,就连‘八叉’都得万分慎重,一直反复跟我合计该怎么下手呢。可现在全被你小子打草惊蛇了!你他妈坏了我们的大事儿了!”

“啊?”“邪唬”捂着脸,这下彻底没话了。

同时他心里也不由冒出来一种有些怀疑的可能——今天,“二头”不会是故意给我指明目标的吧?弄不好……真叫这孙子给我玩了?

世上的事儿往往就是这样,就像玩“老虎、棒子、鸡”一样,一物降一物。

比如说,别看在洪衍武眼里只算道小菜,可对于性情冲动的“邪唬”而言,“二头”却似乎永远都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再比如说,尽管毛远芳能在某些情形下,可以公然对洪衍武指手划脚,可另外一方面,受洪衍武指示的“二头”,也照样能给毛远芳带来记忆深刻的一场噩梦。

您还别不信,“二头”把这件事办得真挺利索,也相当出彩儿。要是说起来,当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在当年还没普及电视的年代,晚上十点钟左右,本应是大家进入睡眠的时间。可这天的这个时间段,福儒里六号院却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使得整个院落彻底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变得一片嘈杂。

敢情住在院门口西屋的民革会主任毛远芳一家人,居然于睡梦中被浓浓的烟雾呛醒。而当他们于慌乱中夺路而逃,好不容易寻着方向摸到自家屋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当时由于屋里到处是烟,人的眼睛被熏得睁都睁不开,何况又是黑天半夜,更是什么都看不清。迫不得已之下,这衣衫不整的一家人,也就只好砸破了自家的房门玻璃,狼狈至极地踩着凳子跳了出来。

最终,这动静不但惊动了全院邻居,毛远芳的胳膊也因为不小心,被碎玻璃茬子划了个大口子。

而等毛远芳一的家人全逃出来之后,经全院邻居们一起打着手电查看才发现,“毛主任”还在冒着浓烟滚滚的家门,已不知被谁用一把挂锁从外面给锁上了,而屋檐下的烟囱也同样被人堵得死死的。

这招儿可是太损了!

惊怒之余,毛远芳自然就把有“前科”洪衍武列为首当其冲的重点怀疑对象。

可当她不顾一脸烟黑和止不住血的伤口,在大冷的天儿,怒气冲冲带着人手找到陈力泉的家门,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最终见到的场面却相当蹊跷。

因为毛远芳等人竟意外的发现,西院的“球子”和东院老边家的二儿子边保国全都聚在这里,他们正叼着烟卷,喝着酽茶,吃着烤馒头片,和洪衍武、陈力泉一起打扑克牌呢。

特别是据“球子”和边保国所说,他们四个在一起,已经玩了小一个多钟头了,四个人就连茅房都没出去上过。如此一来,洪衍武的嫌疑不但彻底排除了,这件事也就此成了福儒里一桩永远的悬案。

至于后来的事儿,毛远芳当天晚上就被送进了附近建工医院的急诊室,受伤胳膊足足缝了九针,还被冻感冒了。

再加上平日干过的亏心事太多,她又实在琢磨不出是谁干的,越想越害怕,事后索性就借着胳膊受伤在家歇了起来,连街道也不去了。

而为了这件事,隔天清晨,扫街的“牛鬼蛇神”们私下里也开始了极其兴奋的“***串联”。

大家伙通过煞有其事的嚼舌根子,无不认为干出这事儿的人,定是一个极为懂得民间疾苦的侠士。

每个人也都发自心底地默默祝愿此人,今能除暴安良,日后必有福报!

第十八章 立棍儿

这个世界,其实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是前有因,才会后有果。

只不过有些东西一辈辈的传下来后,在传承过程中随着社会环境产生了一些变化,而大部分人又都不爱费脑子,去求甚解,只懂得照本宣科的去做,所以最终才会让人们产生一种“有些事原本就是这样,并没有为什么”的错觉。

这种情况在很多领域内都存在着,语言、饮食、起居,乃至生活的各个角落,就是江湖规矩也不例外。也因此使得一些传统的根本逐渐地失于流传,甚至于产生完全相反的谬误。

比如说,江湖隐语中,“砸明火儿”这个词儿就是如此。

它的本意是为明火执仗,深夜入室抢劫的行为,可现代某部电视剧却牵强附会,毫不搭调地给解释为强妇女。结果弄得一帮不知底细的傻孩子以此为故,还随意引用热捧,也算是一种滑天下之大稽的狗血现象了。

又如现在很多人经常说的“立棍儿”和“戳杆子”,虽然本意尚未全失,但出处和渊源却已经无人知晓了。

在这里,咱们也不妨对这两个词来追究一二,已达到溯本求源的目的。

说起来,这两个词儿基本是同一意思,本质上都是用来形容某一个人具备专属势力,可以在江湖中一定的范围内称王称霸。可问题是,为什么作为地头蛇,却非得和棍儿和杆儿联系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有人与武力崇拜联系在一起,把棍儿和杆子解释为白蜡杆,说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意思。

也有人认为是一种“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这种看法是把棍儿和杆子理解为旗杆,认为这是一种用名义粉饰自己,抬高声望的意思。

但这些解释其实全是错的,真正的意思,其实要牵扯在一个最古老、也最人多势众的江湖派别身上。那就是穷家门儿,丐帮。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以为自己明白了,觉着棍儿和杆子的意思,其实就是乞丐讨饭时手拿的棍子。

这倒并不能说是错,但仍然太过简单和偏面。因为正解其实还要从穷家门的信仰说起,这也关乎到京城丐帮的起源。

穷家门的乞丐,在早年都供奉范丹,后来改为供奉朱洪武。据传,其原因有二。

第一是因为朱洪武自己就曾持牛骨讨过饭。

第二是因为朱洪武曾为乞丐所救,而救他的那两个乞丐,后来还受皇封,成为了南北两个京城的丐帮的始祖。

这件事发生在元顺帝时,由于北地燕京考场开科取士,朱洪武曾北至赶考。行至良乡县土地庙内,忽患伤寒病症,倒卧殿内。

当时至日落时,凑巧有梭、李二姓两个乞丐携瓦罐而入。二丐因见朱洪武发病,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讨的剩菜剩饭,用柴草热熟给他食之。没想到至次日,病已痊愈。

此后,直至朱洪武登基,这位皇帝想起了多年前的这段恩情,便使人召来两位乞丐,想以官爵相酬救命之恩。

没想到二丐甚有自知之明,连称命小福薄,且无才干,仍愿为丐。

于是洪武帝传旨,命二丐行讨时要使用太平鼓,且命鼓上安十三个铜铃,一个铃铛代表一省,表示允许二人讨要天下十三省。

随后还各赐予二人一根下坠黄穗的竹竿,以示皇恩。自此,凡梭、李二丐讨要之处,不论商家居民,文武官职,只要见杆儿或见鼓,都要给钱。

再后来梭、李二人出宫之后。由于深悔未向洪武帝讨得住处,竟又在通济门内,挖城墙掘洞而居,而地面官人因惧怕竹竿黄穗,也并不敢拦阻。

至于其他的普通乞丐,因为甚为艳羡梭李二丐之行乞特权。于是或投梭为师,或投李为师,由此梭李之徒,日见增加昌盛,后来更发展成为六大支派,即丁、高、范、郭、齐、闰六姓也。

可以说,在昔帝制时代,南京乞丐之多,为各地之冠。通济门内“花子洞”,即乞丐居留之所。

而这段故事,后来也被相声大家刘宝瑞先生加工演绎,编成了单口相声,大概很多人都不陌生。

再之后,在明太宗朱元璋太孙建文皇帝在位时,燕王朱棣迫走建文皇帝。篡位迁都于燕京,还有许多乞丐随驾北来,自此南京乞丐便在燕京正式落脚生根。甚至于传至清末民初时期,北平尚有许多“杆儿上的”。

至此时期,这些乞丐各辖一方,从出身划分,大致可分为“蓝杆子”、“黄杆子”两支。“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乞丐的组织,丐头则由王公贝勒充任。“蓝杆子”是普通乞丐的首领。

而唯独没有任何变化的,那便是由挂穗儿杆子演变来的权杖类凭信物,依然是穷家门公认的权势代表。

其时,京城丐帮势力不小,恶讨之风盛行,官方管理不善,让百姓商家深受其苦。于是每有住户办红白喜庆事,或每有商家铺户新张时,便都会花钱邀“杆儿上的”去门前保护,防止其他穷家乞丐扰闹。

而丐头的谱儿也很大,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他们大驾光临时,身边要带三四个喽罗,就仿佛是一地方里正保长一般,哪怕到了主家也要坐头席。

此外,除了吃喝收钱,唯一要做的事儿,便是在主家门口贴上一张纸揭,或挂上一根杆子、皮鞭或旱烟管,上书“贵府喜事众兄弟不得骚扰”之类字样,名曰“罩门”。

一旦有了罩门,就像有了特赦证书一般,帮内乞丐见了罩门,如小鬼见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一般,便须退避三舍。不敢撒野猖狂,主家给多少算多少,不给就走。

不过,如果店家或办事的事主不懂规矩,或不愿花钱,到时也保准有众多乞丐前来搅扰,他们也不动粗,只是挤在门前有碍观瞻,甚至恶言相戏,什么丧气唱什么,给钱也不要。让你生意难做,喜事不喜,白事更愁,并且就是报官,官府也拿他们没辙。

说到这里也就清楚了,其实这种规矩,才是如今所谓“立棍儿”和“戳杆子”的真正出处。

当然,解放之后,旧社会的一切陈规陋习为之肃清,不但地痞、流氓、恶霸没了,乞丐同样在社会上销声匿迹,那么这些江湖规矩自然也就跟着消亡了。在我们建国的初期阶段,实际上存在着一段长达二十年左右的江湖断代史。

不过,随着六十年代“运动”时期的到来,社会重归混乱,“玩主”开始崛起,那么一些旧有的江湖规矩也就重新抬头,并再次演变,成为了新兴一代奉行的准则。这样一来,“立棍儿”和“戳杆子”的讲究,也就跟着一起复苏了。

只是如今,在“玩主”的圈子里,这种形式已经变异成了一种类似于“开山立柜”,成立小团伙的仪式。其主要意义,也由当年专为震慑驱使丐帮底层人员,变成了针对各路“玩主”、“佛爷”,起一种广而告之的自我宣传作用。

拿洪衍武目前来说,他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的真正来历,但他要想重回“江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完成这种仪式,也就成了他下一步必须要先干的事儿。

至于为什么非要如此,洪衍武有自己的想法。

他首先认为,他非常了解圈子里的人。

无论“玩主”还是“佛爷”,混蛋的多,没脑子的多,见利忘义的多,仗义的少,但是,坏归坏,这帮子人也有股子邪气。就目前这个阶段的江湖,任你是谁,破坏了规矩,天王老子也不行。

因为说到根本上,任何行业、任何地方,立规矩、讲规矩,并非是一种无意义之举,本质上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个行业本身的利益。所以破坏规矩的后果才会如此严重。

也正因为这个,他“抬”了尤三才是一种触犯众怒,且不占理的行为。试想一下,你今天“抬人”,我明天“抬人”,那也不用公安去侦破案件了,江湖世界自己就先得乱了套,哪里还会再有大家伙生存的空间呢?

本来,要是他选择不再涉足于江湖也就罢了,这点事儿或许真能糊涂地敷衍过去。可偏偏他现在迫于家中现状,还得重新走回头路。那么抛开“抬人”这件事惹出的麻烦先不谈,再办其他的事儿,就必须得一步一步按照规矩来了。否则必将遭致更多人的敌视,落入绝对的失道寡助之中。

庆幸的是,江湖里最大的规矩,终归还是武力至上。而且很多原则尺度也比旧社会帮会要松散得多,并无一定之规,哪怕再大的问题,只要有回还余地,都是可以谈的。

所以到时候他只要利用大多数人私心,在这些人存着渔翁得利心思的观望期内,先用暴力把首要有利益冲突的敌人降伏,最后再舍点利益,对其他干系不大的势力拿出个恰当的说辞来,多半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凭他这几十年混世道的经验,要是再把那些人的小心思猜错,那才叫白活。

并且同时还要说,哪怕再坏的事儿也会有一些好处的。比如说,通过“立棍儿”这件事,他不但可以拉回旧日麾下的一些人手,还大可以观察一下其他势力的反应。到时候,总有各式各样的小虾米小杂鱼会先替主子蹦出来,或为试探,或为敌视,或为拉拢,或为讨好,这自然便于他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家里人已然亏欠太多。尤其是父亲如今已经面临生死难关,家里其他人都一筹莫展。所以现如今无论怎样,都应该是他来贡献的时候,只要力所能及,哪怕是冒再大的风险,再难办成的事儿,他也会牺牲自己,二话没有,无条件的出头。

实事求是的说,他现在除了冒险一搏以外,也再无其他的路可走了!

第十九章 菜市口

京城里以“口”字命名的地名实在不少。新街口、交道口、珠市口……不过要说其中最有名的,还得首推菜市口。

菜市口之所以名声独特,其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是清代的刑场。众所周知,1898年8月13日,因维新变法获罪的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这里就义的。

其实在我国古代,刑场多设于人多繁华的地带,如元代刑场设在柴市,明代设在西市,即所谓“刑入于市,与众弃之”,所以在菜市口设刑场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说实话,在1977年,菜市口的真正风貌,还只是一个丁字路口,奔北边玄武门方向去的马路算是宽的,也只有两三辆汽车的宽窄,东西方向的道路就更别提了。

甚至丁字路口那后来比较著名的过街天桥也未曾开始修建,就连菜市口百货商场也还是一个经营普通百货用品的小型商场,与“京城黄金第一家”连边儿都挨不上。

可由于此地是为广安门和玄武门二门交界处,又基本位于玄武的中心地带,所以商店、饭店、电影院、书店、学校、澡堂子鳞次栉比,终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仍旧算是南城地界里比较繁华的商业区。

而在菜市口所有商家买卖中,最值得一提的,那就是“鹤年堂”和“南来顺”这两个老字号了。

“鹤年堂”建于明永乐三年,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比故宫、天坛的修建时间还要早15年,并且据传,其店铺匾额是为明相严嵩亲笔手书。

“南来顺”则是创建于1937年,最初本是在天桥公平市场开的一家小饭店,解放前夕才搬到了菜市口丁字路口的正对面。南来顺的菜肴,以“爆、烤、涮”闻名京城,同时也被誉为“京城风味小吃最多的地方”。

至于目前,它虽已经因为“运动”改为“胜利小吃店”,但此时因为已近“运动”末期,许多传统菜肴和小吃均以恢复,它已然再度成为了南城著名的饭馆。

所以这里每日一到饭口,饭桌基本没有空地,全部客满。吃饭的主儿也都各个不软,南城玩闹、痞子、佛爷,每天在各自的地盘折腾完之后,就会不约而同地来这儿聚齐儿。

特别是晚上,你看吧,一过下班的点儿,整个玄武区杂七杂八的各路“玩主”、“佛爷”,带着一天的收成,就会喜气洋洋地占据饭馆各个角落,侃的、哨的、犯口的,把这里当成了消遣、露脸的好去处。

山吃海喝的场面,众多的熟人朋友,出手的阔绰程度,乃至身边儿“圈子”的“盘儿”、“条儿”的水准高低,都是衡量各位“玩主”实力的体现。

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1977年3月26日天色将晚未晚的时候,洪衍武便和下了班的陈力泉一起来到了“胜利小吃店”的门口。

他们堂而皇之地在店门口的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上,用砖头砸上去一个铁钉子,随后还在钉子上挂上了一根栓在绳儿上的枣木擀面杖。

浅红色的擀面杖被挂得很高,又临近马路崖子,无论是来饭馆吃饭的,还是走路、坐车经过的人们都能看见。

在普通的人眼里,这种行为虽然有点古怪,但也不算什么太过惊人的举动。可被经过这里,来来往往的“玩主”、“佛爷”们看到,这却是不亚于惊天动地、改朝换代一样的大事!

居然有人在这儿,公然“立棍儿”了!

当时只要站在菜市口街面上的玩闹们,依次发现此情此景之后,全都傻眼了。

很快,有相熟的便开始彼此互相传告。这些人仨一伙儿,俩一拨地凑在一起,一通指指点点之下,远远地望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一举一动,谁的心里都不平静。

从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就盛产“碴锛儿”。因为没有娱乐,没有什么消费途径,“碴锛儿”就是唯一的热衷的时髦,盛行非常。

闲着,才会生事儿。生事儿,那就得分个高低。

并且由于本身就是非常年代,这个时期能游走于极端的人,大多心态都不平和,充满了对社会的逆反心理,自认为社会不公平,又有哪个不是真刀真枪见血拼出来的?所以真正的“老炮儿”,也基本全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攀比,永远是人的特性。不服,是不甘心的体现。

其结果也无非两种,要么杀出一条血路,牛逼闪电、威震一方。要么就得归属公安局,彻底“折”进圈儿里去。

正因为这样,时间一长,大多数人也都吸取教训了,无不觉着再这么折腾下去不是个事儿了。虽然成为一方霸主的诱惑仍然不小,可更多的可能却是,要么去给公安局当孙子,要么就得落一身残废。

于是,各方已经小有成就的“玩主”,便也渐有默契地开始克制“碴锛儿”的程度,都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怎么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如何让手下“佛爷”多捞点银子上面了。

可以说最近一两年,各方势力间已经逐渐趋于和平,对手下控制力却在同步增强。所以新生代仅剩不多的冒头机遇,也就是某些“玩主”一旦不小心“折”进去,会使一些地方出现短期势力空白上面了。

只是现在能“混得壮”的主儿,远比过去的老一辈儿心眼活泛得多,他们更懂得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来赢得竞争。

于是一旦有了这种机会,想冒头的主儿或是彻底投靠成名势力,或是以定期给人家抽头儿的条件,求某位已经成名的“玩主”背后撑上一把,来把握住这难得机会,确定自己的地位。

从本质上说,“弓子”和“八叉”就是这种关系,“二头”登门求洪衍武帮忙,也证明了这种情况的普遍性。同时也是因为整体“玩主”圈子大气候的转变,“弓子”和“八叉”才会一直甘心维持着只占半条40路线的现状。

所以说像过去那种,只单纯地依靠自身力量,敢于公然“立棍”,用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方式来宣告成立一方势力的情况,基本已然杜绝消失。

因此当时,菜市口街头的各位“玩闹”们,眼瞅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居然这么张扬,这样的嚣张和无所顾忌。您说,谁又能相信呀?

然而,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这一切,还就真实地发生在众多“玩闹们”的眼皮子底下。

“我操,是我眼花了吗?这不是‘炮哥’说过的‘立棍儿’吧!”

“废话,你看像卖擀面杖的吗?”

“‘老莫合’,你说这俩小子是哪儿的?这是想‘翻篇儿’啊,够霸气的!”

“这话可犯酸啊。‘二金子’,你有气没用,有本事也过去亮亮相去。”

“本哥们儿向来不做自己嘬死的事儿。”

“你他妈的得了吧你,头天喝多了,是不是你丫说早晚要弄前门‘瑶子’的?”

“‘老四’,你口下积德吧,诚心坑我是不是?那可是‘瑶爷’,我还敬过一杯酒呢,一直都无比尊重……”

“瞧你那点出息,下回就欠给你丫按手印。”

“差不多行了!玩笑别开大了啊,真跟你急……”

此时的菜市口街头上,占据多数的自然都是些没什么见识,处于各个团伙最底层的“小玩闹”、“小佛爷”,虽然个个不服气,可还真没几个敢过去干涉的,多半都存了看热闹的心,在一边自娱自乐地吵吵着。

其余不多的几个,有名有号的真正“玩主”,却正因为认出了眼前二位是谁,反倒都空前地严肃起来。

天桥“小地主”的傍家儿“刺儿梅”,脸上因为兴奋泛着红红的颜色,牛街“宝强”手下的“大佛爷”“马老四”,一双手在搓来搓去,广安门“大老屁”的得力干将“宝福”,被快抽完的烟蒂烧着了手一点知觉都没有,天宁寺的“大民子”则鹅一样地伸着脖子,脑袋晃来晃去。

特别是混迹菜市口一带的“小雷子”,太阳穴上两根青筋更是往上一跳一跳的。

而作为本地“土地爷”,他也最先作出了反应,马上就招手叫过一个手下。在耳语几句之后,那人拔步就跑,迅速消失在街北的胡同里。

明眼人谁都清楚,这是他派人给自己的大哥“老鬼”送消息去了。

正所谓行行出状元,菜市口的“把子”“老鬼”在“玩主”圈儿里可是个鼎鼎大名、长盛不衰的人物。

他的大名叫叶申科,其绰号来历是因为他本身是一个有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或许正是因为有“战斗民族”的基因,他历经腥风血雨,江湖地位却一直不可撼动,牢牢掌控着南城这块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和途径菜市口的2路、6路、109路三条公交线。

论资历,“老鬼”也算得上是最早一拨出来混的“老炮儿”,不但能算计、讲规矩,为人相当“局气”,手底下人马也最多,百十号兄弟都挺服他。在南城两个区都称得上人人敬仰,是这一行绝对的精英。

也正是因为有他坐镇在此地,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所以别看菜市口人杂又这么热闹,可这里却并不乱,很少有大打出手的情形出现,反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安定繁荣局面。或许这就如同老贼的家门口永远无人敢于行窃一样,算是一种“好汉护三村”的效果吧。

实话说,对这位菜市口的“老把子”的江湖事迹,想当初洪衍武住在菜市口跟玉爷学艺时就常有耳闻,后来入道之后,他也没敢轻易得罪。算是少有的,能让他从心底产生佩服,虽没什么交往,但却能一直和平相处的一个特例。

不过没发生过冲突,毕竟只代表过去,谁也保不齐明儿会怎样。今天又是非常时期,洪衍武和陈力泉心里都绷着根弦儿呢。“小雷子”这边一动,自然不会逃过他们俩的观察,陈力泉马上提醒洪衍武。

“小武,好像有人给‘老鬼’报信去了。”

洪衍武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样,却没直接答话,反而因为对未来的了解,刻意提醒了陈力泉一句。

“哟嗬,今儿给‘老鬼’带队的是‘小雷子’啊。泉子,你以后对这小子得多留神,他的前程可远大的很呢。”

由于所答非所问,陈力泉不由一愣,随后又说。“你还会算命呢?那你再算算,那站着的另外几个主儿又是什么反应?看着咱们的眼神,好像都不大对劲呀。”

可对于陈力泉的这种担心,洪衍武却明显胸有成竹。

“没关系。其实我知道,他们个个心里都不服,但我肯定,也不会有太多的人敢在这场合主动跟咱们翻车。因为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自私!这帮孙子一个比一个精,谁还看不出咱俩这一往无前的架势!只要不是傻子、二百五,谁也不会顶风作案。就是真想叫‘碴锛儿’找咱们的旧账,那也得先存着私心,好好先算计一番,巴不得叫别人先打冲锋,自己跟着捡便宜呢。所以说,能跳出来的肯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楞货。其实‘老鬼’那儿,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咱们不过是借他地头用用,又没有本质上的利益冲突,只要咱们按规矩来,他干嘛不行个方便?”

的确,洪衍武的话极为合情合理。

傻的人当不了“玩主”,圈儿里滚过的人,都精明得过了头儿。道儿上混的人,也个个是人精。

谁都“醒攒儿”,都以为自己聪明。更清楚“立棍儿”就等于宣告了即将展开争抢势力范围的战争,要没利益牵扯,怎么也犯不着替别人先上战场!

想到这里,陈力泉释然了。

第二十章 各方反应

洪衍武的预测果然再一次应验了。

不出十分钟,就在天色擦黑,华灯初上的时分,“小雷子”指使去报信的人又匆匆跑回来了。照样是耳语了几句,“小雷子”如临大敌的慎重面色便彻底消失,随后他竟然还隔着马路,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抱了抱拳,算是道了个吉祥,随后就带着手下撤了。

见此情景,那些在旁观望的“玩主”就都知道“老鬼”这是“置身事外,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可大多数人都没“老鬼”份儿大,迫于面子,他们不得不挨个过来,和洪衍武和陈力泉搭故搭故。这时决定他们态度的,除了彼此关系远近和是否有旧怨,那就是利益牵扯和各自的心计城府了。

“刺儿梅”仗着面儿熟,又有“小地主”这个后台撑腰,有心在众人面前抢回风头,第一个过马路来犯骚。

“小哥儿俩,这又要往起煽啊?真他妈有你们的,是个人物。”

“‘刺儿梅’,熟归熟,嘴里别带老家儿啊。”洪衍武一翻眼皮,冒着寒气刺了一句。这娘们本质上就是个喇,他还犯不着给面子。

“刺儿梅”当然是交际老手,知道犯了忌讳,马上用话往回圆。“哟,瞧我这张嘴,又招兄弟不爱听了。得,跟姐进屋去吧,姐给你摆酒赔罪。”

洪衍武也不以为甚,跟着逗了一句,就算给了个台阶。“别了,你的酒里有**药,我要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咱就该演‘十字坡’了。”

这下“刺儿梅”乐了,因为已经达到了目的,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她也就不再腻味,反而掏出“两张”大票,爽爽快快塞进了洪衍武的口袋,道了句“回头见”,就带着几个人进了“胜利小吃店”。

这也是“玩主”圈子的规矩,逢人“立棍儿”,有愿意捧场的就会自动凑过来,或亲热或谦恭地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把,是多是少并不点验,可以自己掂量着办,对彼此双方都算是一种能展现交游广泛的体面。

紧跟过来的是佛爷“马老四”,由于他的大哥牛街“宝强”同样喜爱掼跤,而且师父就是“卷地云”朵纶,所以他们也能和陈力泉攀上一点交情,彼此一向相邻无事。此时也自然要来表表心意。

“洪爷、陈爷,二位这是又要开山立柜了?恭喜。”

“是马老四呀。我这才刚回来,一进城就觉着转向,瞧着眼晕。你给‘宝强’和‘加齐’都带个话,以后还得哥们儿多照应。”

“咱们没的说,有事您吱个声。”

“先谢了,那就这样,你忙你的去。”

就这样,彼此客客气气对话完毕,马老四也一样,掏了“两张”塞进了陈力泉的衣兜。这才带着几个手下奔着小吃店东边的“汇泉浴池”去了。

“宝福”其实一直就待在马路的南边,要说走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边,属他最方便。

不过他因为过去跟着大哥“大老屁”与洪衍武的小团伙碴过架,被洪衍武狠狠修理过一顿,算是有旧仇,如今心里还存着疙瘩。

所以狠狠地连抽了三根烟,他才带人走了过去。而双方一碰头,就连话也是拧着出来的。

“‘红孩儿’,‘教养圈儿’刚回来吧?小心风大,飞不起来再撞南墙上!”

“‘宝福’,你小子要还想找抽,随时说话。”

“老皇历了,谁都有个长进。改日一定跟你再‘近乎近乎’。”

“随时恭候。”

本来话就到这儿完了,可流氓堆儿里永远不缺‘人来疯’。

“宝福”手下有个暴脾气的可不认识洪衍武,从后面叫了声儿“臭牛逼什么?‘破’了你丫信不信!”就跳了出来。

可这小子没想到自己才刚呲牙,却反被“宝福”按住了。

“傻东西,怎么给你漏出来了?吃错药了,滚后头去。”

“大哥?”

一个耳光直接甩在脸上。“有你说话的份儿嘛,想冲在前头叫板,先把我的篇儿翻了。”

那小子这才知道犯了“忌讳”,再不敢言语,老老实实归队。

紧跟着,“宝福”自知理亏,竟也掏出一张“大团结”塞进了洪衍武的兜。

“见笑了,刚收的傻小子,还没调教好。”

洪衍武见状也是一抱拳,赞了句。“行,爷们儿,讲究。”

出现这种结果并不是什么怪事,因为面子,对于玩儿闹们可比什么都重要。

“宝福”虽然是冤家对头,但他也讲究礼数。那么洪衍武就得知这个人情。全没想到经底下人这么一闹,俩人关系反倒趋于缓和,于是就此便拱手别过,再有事儿就是后话了。

不过,有懂礼数的,就有不给面子的。

原本天宁寺的“大民子”和洪衍武、陈力泉还算个半熟脸的熟人,因为隔得较远,也未发生过什么龃龉。按理说,至少要过来走个场面,跟他们寒暄几句。可偏偏这小子只远远张望了几眼,随后掉头就往西边走,竟像是又回自己的老窝去了。

为此,陈力泉不免觉得很是蹊跷,认为“大民子”是撞了邪。可洪衍武却不这么看,他一眼就断定里面有事儿,弄不好这才是真正利益冲突的开始。

洪衍武的这种想法其实并不难印证。两个小时之内,随着更多的各路“诸侯”陆续到达,自然就有别有居心的人为他们提供消息。

果然,经人之口他们很快得知,如今天宁寺的“大民子”和“虎钳子”已经联合在了一起,确实已经成了他们的新对头。因为这伙人恰恰就是与“弓子”、“八叉”相仿,现在占据了另外半条40路的新兴势力。

到此为止,随着各种方式的套磁、敌视、挑唆、卖好、拉拢的大戏,陆续在菜市口街头上演,饶是洪衍武仇人多朋友少,但在各种表面客气的应承之下,他和陈力泉的兜里也被塞进了二百多的喜钱。

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就再没什么收获了,甚至可以说,他们今天这一“炮”放出来还有点“哑”。

因为按规矩来讲,当某一方“把子”“折”进局子之后,如果没有新“把子”扛起大旗,这个小团伙的成员便会在树倒猢狲散后,寻找新靠山吃饭。

可一旦这位“把子”回归社会之后,如果有意“重开山门”,那么昔日手下也可选择重归其麾下效力。

并且这种情形和平日可以靠刀子“抢佛爷”不同,由于江湖崇尚“忠义”,无论新主还是旧主均无权强迫,要凭这些手下自由选择,否则就是不“局气”,不但会毁“名声”,造成手下离心离德,也一样会引起其他势力的“公愤”。

至于当事双方两家“把子”是否会因此恼怒记仇、秋后算帐,那就要看各自日后的本事了,但至少当时是不能“图小利而毁大义”的。

要说起来,过去洪衍武手底下其实有多至三十余人,今天见了也有少一半。但不知是因为这些人已经被新主子彻底收服,还是因为过去洪衍武太过霸道,薄待了他们。虽然这些旧日手下也都奉上了喜钱,挨个上前见礼。但真正肯主动愿意离开新靠山,重归旧山门的主儿,也仅仅只有“佛爷”“小媳妇儿”和“战犯”“坛子”两个人。

为此,哪怕是脸皮似城墙的洪衍武也觉得很些挂不住脸儿,便不无自嘲地跟陈力泉说。

“泉子,看见了吧,这就叫世态炎凉。什么亲信、手下,全是狗屁扯淡。你有势,巴巴的跟着你屁股后边转,一旦你趴下,再没有人跟着共患难。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轻信于人,谁也不要相信!”

可陈力泉却不这么看,反而笑着跟洪衍武说。“你这话太绝对了,人跟人之间,是很难在困难的时候摽着膀子一起干。可你不是还有我呢吗?”

洪衍武轻轻一笑,“咱俩的关系是特例,不比常人。”

“那‘小媳妇儿’和‘坛子’又怎么说?”

听了这话,洪衍武倒不由看了一眼身后。

“小媳妇儿”和“坛子”此时的面色明显有些尴尬。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一杆子打死了一船人”。出于内疚,他便讪笑着拍了拍“小媳妇儿”和“坛子”的肩膀,还主动给俩人一人发了根儿烟。

不过最后,他却更是由衷地对陈力泉说,“泉子,你这种人,才真难得!”

人都有两面性,特别是江湖中人。

还别看各路诸侯,当着洪衍武的面儿都人五人六的,一个赛一个的“局气”、“讲究”。可实际上“当人是人,背人是鬼”才是大多数人真正的性情。

所以一进了饭馆,几升散啤,几瓶老白下肚儿,这帮人的真正的本性也就全暴露出来了。背地里针对这件事,踊跃说小话儿的还真是不少。

最多的,是实力不济,自扫门前雪的一派。

“炮哥,这‘立棍儿’也太容易了吧?就往那一戳,人人都给面儿,还装一兜子钱,至少顶咱俩月收成……”

“羡慕吧?那也没用!你要去,钱没有,屎尿浇你一脑袋,道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是嘞,我几斤几两当然知道。不过炮哥,您的份儿也挺大的,要换您怎么样?”

“去你大爷的,嫌老子命长怎么地!还以为这是好事呢?懂个蛋呀!看着吧,天下马上就要大乱,哪路神仙咱们也惹不起。你们都听好,这几天都懂点事儿,遇着事儿,都给我装傻子,当孙子。谁要是跳出来瞎浪荡,别怪我手黑。”

“明白了您呐。”

也有幸灾乐祸,纯粹等着看笑话的。

“大哥,‘红孩儿’不是‘大满贯’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别他妈费话,你问我我问谁去!公安局是他小舅子行不行?”

“大哥,不是别的,我是说丫在圈儿里滚的时间太短,回来心气儿肯定高,就那暴脾气,真要再煽起来,谁挡得住?万一惦记上咱们……”

“暂时还不至于。没见着,他过去的“老人儿”没几个回来的吗?我告诉你,做事儿得先有人,没人屁事也干不了。就算他和‘陈大棒槌’再牛逼,两个人就能把公交线抢回来,可也得有人“抓分”、“下货”啊。这就叫失道寡助!等着看笑话吧,明儿还一天呢,照这路数儿,保准儿砸锅了。何况这么大的动静,兴许就能招来炸子儿……”

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背后挑事儿的。

“老逼,看着仇家‘立棍儿’,自己还得装乖孙子塞钱,憋屈坏了吧?”

“装大个的,你狗东西又惦记害我呢!”

“怎么这么说呀,我是觉得凭你的实力,要是底下打打串联,根本不用给小丫挺留面儿。”

“嗨,拉倒,人怂货软,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家可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犯得着跟着浪打浪嘛。”

“姜还是老的辣,其实你要真想办,绝对顺乎民心,小东西真没什么机会。”

“‘金屁股’,你要再给我码瞎棋,别怪我翻脸。你不就因为让‘红孩儿’从澡堂子里打出来过,才惦记借刀杀人嘛。当我不知道呢”

“嘘——打住,这外号没人知道,这丑事……也还是遮盖着点儿吧。”

“**子都见天光了,还自欺欺人呢?”

“瞧你说的,咱们这帮子人,要的不都是面儿吗?谁也不愿意跌份儿。”

“真他妈的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劝你,你要真忘不了这个仇,晚上赶紧给‘八叉’和‘弓子’报信儿去。”

“到底是老炮儿,给我指上道儿了?你丫等着螳螂捕蝉呢吧!”

“操,别装孙子。现在这么想的,绝不是我一个。别看刚才表面上全是铁把子,嘴里哥们儿弟兄,还争先恐后往人家兜里塞钱走面儿。扯蛋,其实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咬死‘红孩儿’呢,都算计着想少吃亏,多占便宜罢了。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就在饭馆里的讨论最热火朝天、有声有色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至全黑,路人也逐渐稀少,因此洪衍武很快便带着人离去了。

不过,他虽然对饭馆里一切一点不知情。可在这一天晚上,通过这些臭吃臭喝的人口口相传,却已经将有关他的消息散布到南城两区的各个角落。

自新路的“红孩儿”,重开山门了!

第二十一章 虎躯一震

1977年3月27日,这一天是洪衍武回家后的第七天,也是一个周日。

顺理成章,洪衍武和陈力泉便还要在街头昭示一个全天,以图达到最佳效果。因此,这一天菜市口街头的各色人等也就更多、更杂了。

有许多自然是逢休息日出门来采买、看电影、洗澡的普通人。也有像平常一样,来这里吹牛侃山、消费吃喝的各路诸侯。

但更多的,却是昨天得知了“红孩儿”重开山门的消息,今天一心盼着能看到血战街头、杀仇大戏上演的主儿。其中有许多人,甚至是从重文和西城这两个与玄武交界的城区专程赶来的。

所以在菜市口的丁字路口,便可以相当频繁地见到拉帮结伙聚集在一起另类人群。只要稍微靠近这些人,凶恶的眼神,片刻的言谈话语,就让人心里发怵,不敢驻足。明眼的都清楚,没有一个善茬子,全是能在街面上折腾的。

不过作为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也对应付一切突发事件有所准备,他们并不怎么在乎,还是一副悠悠然,闲庭散步的样子。

结果也不知是因为他们实力太过强悍,让对头深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他们的对头还在暗中筹措准备,准备调集好力量再行出击。反正溜溜一个上午,波澜不惊地就过去了。非但没见有仇家来挑事儿,反倒还来了朋友。

白广路的“淘气儿”代表他的大哥“红叶”,给洪衍武和陈力泉送来了八十块喜钱,此外也把麾下三个洪衍武旧日的得力手下——佛爷“小顺子”,战犯“三蹦子”、“菜刀”全给送回来了。

并且还带来了“红叶”的一句话,说洪衍武的19路现在全在他们掌握之中,打明儿起,白广路的人马就会全线撤出,完璧归赵。

说实话,要说在“玩主”圈子里,如果还有人能算得上是洪衍武信得过的朋友。那么除了因掼跤而交好的“大得合”以外,也就是这位年长他近十岁的老大哥“红叶”了。

“红叶”大名林秋枫,实在称得上一位特立独行的奇人。此人经历丰富,出身教师家庭,因“运动”中父母双亡才流落于江湖。捡过菜叶,当过盲流,挖过矿,斗过殴,但也写得一手好大字,还懂几句外语。

和他交情不深的人对他的为人都有点找不着北,因为粗野与儒雅的气质在他身上并存。别看“红叶”学问挺大,说话能出口成章,可也一身痞气,一遇“碴锛儿”,开口就是“傻逼,爷爷弄死你!”。

并且“红叶”平时也不怎么爱出门,他最大的享受都是窝在自己床上,抱本儿书,斜叼根儿烟,旁边放一“小二”。这种时候谁要登门去找他,他根本不怎么说话,只眯着眼一横楞你,再喷个烟圈儿,那意思巴不得你赶紧滚蛋。让谁说,能分得出到底是一知识份子,还是一地痞流氓?

而谈到洪衍武和“红叶”的相识也有点神奇。就像和“大得合”不打不相识一样,洪衍武当初和“红叶“也有点儿“垦节儿”。

本来他们是约好了在广安门护城河边去碴架,可没想到那天架还没打,他们就非常倒霉地遭遇到一帮公安和工人民兵——这些人其实是为了抓一伙猥亵妇女的惯犯,才提前埋伏蹲守在此地的。

那么结果自然就彻底悲剧了,“洪衍武”和“红叶”两拨人马,毫无意外地全被公安和工人民兵追散了。

事也凑巧,洪衍武和“红叶”在黑暗中居然跑到了一个方向,并且还全被围堵在护城河边了。最后还是“红叶”急中生智,带着洪衍武摸黑下河游到对岸才算逃脱。而洪衍武也在下河前,突破几个工人民兵封锁线的时候,发挥了让“红叶”大为震惊作用。

事后,俩人又一起泡了个热水澡,此时他们因为有了共同的脱逃经历,也因为发现彼此都看过《基督山伯爵》和《牛虻》,越说越热乎。所以从此反倒化敌为友,成了真正的哥们。

后来即便是改革开放之后,俩人也一直没断了往来,在某些生意方面,还一直合作默契。直到九十年代初期,“红叶”因为牵连进了一桩经济犯罪案“折”进了局子,并且出狱以后,腿也因为在监狱打架瘸了一条,俩人之间的往来才淡了。而从此,“红叶”的绰号也被人改称为“老晃儿”。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洪衍武上辈子走投无路,最后一个求助电话,才会想起找“老晃儿”来。可他没想到的,却是这个老大哥竟然不自量力去爬箭扣长城,人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书归正传,说起这些往事,其实真正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于“红叶”的这番好意,洪衍武打心里是十分感动的,并且丝毫也不疑有他。

实打实的说,“红叶”这份儿人情给的忒大了,不但向各路虎视眈眈的人马证明了他洪衍武是有盟军的,而且主动让出来的几个手下,也化解了他目前还身为光杆司令的窘迫。

最重要的,还是人家确实重义轻利。说不好听,这年头,就是有的亲哥们,为了毛八七的还能挥拳动脚呢。可日进斗金的一条公交线,是人家当初凭自己本事拿下来的。现在说还就还,连个磕巴都不打,这又是多大的情分?

所以人家给脸,洪衍武自己也得懂事。他心里很清楚,他要是二话不说,就此吃干抹净。无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凭他目前的人手,就是拿到这条线路也不能正常“营运”,何苦损人不利己,还不如维持现状呢。

于是他就托“淘气儿”给“红叶”回话,说自己目前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忙,为了防止别人钻空子,19路线只有先委托老大哥再代为照应一些日子。至于最后该怎么办,到时候再商量。

对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回复,“淘气儿”也相当满意,谁也不傻,愿意白白把银子往门外推。所以他也相当知情地拱拱手,又额外对洪衍武表示了一番心意。说有事尽管招呼,白广路的人马保证随叫随到,这才扭身走了。

而这副相谈甚欢的情景,落在一些心怀不轨的旁观者眼中,自然让他们平添了几分忌惮,导致连观望举动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倒显得有些欲盖弥章的猥琐了。

和平平淡淡的上午差不多,当天下午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大部分的玩闹因为没了看热闹的指望,都逐渐地撤了。可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准备“收队”,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儿竟然出现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竟然风尘仆仆地找到这里,一见电线杆上挂着的擀面杖,“噗通”一下就跪下了,手里还举起一堆散票子凑的二十元钱,声称自己是个“小佛爷”,是专程来投奔“红孩儿”的,想要归于其麾下,为其效力。

天下绝没有这种凭空掉馅饼的好事。洪衍武也不是个缺心眼的人,他还没自大到觉着自己身有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就能引得四方好汉倒头便拜的地步。

更何况再仔细一看,眼前这半大小子,不仅耳朵上裂了一道血口子,就连半边脸都肿了,形容上就透着反常。于是他把人叫起来仔细一盘问,才把这件事的始末搞清楚。

原来,这个半大小子叫百金铎,外号“小百子”,他并不是玄武的人,家住重文(区)天桥剧场后头。并且他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想要跟着洪衍武“跑江湖”,而是因为有要命的事相求,才不得不采取这种以身投靠的方法。

这件事详细说来是这样的。

“小百子”有个比他大七岁的姐姐,属马的,叫白玉容。

虽然名字俗了点,可也当真是人如其名。就因为长得漂亮,她是天桥剧场附近,远近知名的一朵花儿。后来恰逢七零届留城政策,她没去插队,很幸运地分到了京城珐琅厂上班,也是厂子里大多数青工们公认的厂花。

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并不是白说的,因为小百子的父亲是旧天桥的艺人,“运动”中受到了冲击,家庭成分有点提不上趟,所以白玉容也就成了挂在路边上的一块鲜肉了,是狼是狗都惦记着扑上去咬上一口。

上学时,她就因为亭亭玉立的体态和佼美的容貌,成了那些“拍婆子”的中学生的“靶子”,只不过她为人正派,上学下学直奔学校和家,从不在路上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又有邻居里一位性情泼辣的好友作为“保镖”陪同,形影不离,才没让那些坏小子们有得手的机会。

本来,白玉容还想着自己进了工厂,就碰不到这种事儿了。工厂的工人师傅,工人阶级嘛,还能对个小姑娘冒坏吗?可没想到“家有美人胎,没病也招灾”,其实哪儿的坏人也不少。

才进厂的不到两年,厂里就有人追白玉容。自然,追她的人还跟单纯想“冒坏”的人不太一样,毕竟是成年人了,目的是为了结婚。可白玉荣才多大呀,当时才十八岁。要知道,那会儿实行的是晚婚晚育呀,组织上号召青年,投身抓革命促生产运动,不让搞对象。

追白玉容的那小子是工会主席的儿子。“六八届”的,比她大两岁,他有事儿没事儿的总爱往白玉容所在“掐丝”车间跑,去给她献殷勤。

这小子脸皮也挺厚,麦芽糖似地粘人,有两次还非要送白玉容回家,吓得白玉容每天下班都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可由于他爸爸的原因,这事儿连白玉容的师傅也不敢干涉,白玉容实在是不堪其扰。

后来幸好白玉容的师傅,替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主管生产的车间支部书记。书记就出面把这小子给臭撸了一顿,禁止他再来骚扰,否则就要去找他的爸爸,把他偷厂里的铜丝卖废铁的事儿拿出来说说。所以从那儿以后,那小子就规矩了,也不敢对白玉容有非分之想了。

为了这件事,白玉容真挺感激书记的,还买了水果和两瓶酒求师傅带着去书记家感谢了一次。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书记之所以肯帮她的忙,竟然也是因为瞄上了她,对她起了色心。

第二十二章 小百子

这个车间书记叫崔利国,三十来岁,早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模样不难看,可却一肚子花花肠子。自打因为这事获得百玉容的信任以后,他便充作一个宽容的领导,体贴的大哥,时常在工作、生活里关心白玉容。

白玉容人是单纯,可时间一长也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个崔书记不但总找各种理由,把她叫到办公室去“谈工作、谈思想”。有时还会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动手动脚,并试图用调换工种、入团、进厂办等小恩小惠来诱惑她

于是白玉容开始醒悟了,她意识到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是在给她挖陷阱,擎等她自己不知不觉往里跳。所以她之后便有意疏远起崔利国来,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崔利国想让白玉容入团,白玉容根本不写申请。他想请百玉容出去吃饭,百玉容根本不去。有时甚至还会拿话撅他,晾得他一愣儿一愣儿的。

可当工人毕竟跟在学校念书不一样。上学时候再怎么着,别人也把学生当孩子看待。但一进了工厂,即使年纪再小,那也就算大人了。再说,这年头的工作,都认为是一干就是一辈子的。崔利国终究是百玉容的直属领导,因此不管怎么样,她也得考虑考虑和领导的关系,考虑考虑彻底撕破脸的后果。

结果有这么一次,崔利国在下班后,就利用工作上的借口,成功地把白玉容骗进了工厂的仓库。这次这位崔书记可是原形毕露,直接上手用强了。可恰恰就在他几乎得手之际,“烧蓝”车间却由于工人马虎,把烧过的“蓝枪”随意搁置,引发了火灾。冒出的浓烟很快招来留守工人来救火。白玉容这才终于幸免遇难,侥幸从崔书记的魔爪下逃离了。

白玉容一个本本分分的大姑娘家,这时候才刚过二十岁,她哪儿经历过这种事儿啊?又恐惧又委屈,捂着脸出了厂门后,就好像身后有人拿着枪追她似的,连公共汽车也没坐,一直跑回了家里,倒在床上就痛哭了一场。

等到“小百子”从外面回家之后,百玉容的样子简直像是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落花败叶,原本漂亮的大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头发凌乱,外衣还被扯了一个大口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小百子”自幼丧母,父亲“运动”中又被下放去修铁路,每年回不了家几次。所以他实际上是靠这个姐姐给拉扯大的,说是长姐如母一点不过分,他又怎么能不着急呢?而当他好不容易缠磨着姐姐说出真相之后,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气归气,那一年的“小百子”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初二的学生,胳膊细得跟麻杆似的,凭他自己的能力想保护姐姐简直痴心妄想。

所以思来想去后,“小百子”竟自己偷偷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不上学了,去投靠天桥当地的一个知名“玩主”“大龙”,给人家当“小佛爷”。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大龙”给姐姐出气,警告崔利国不许再犯坏。

事实上,“大龙”也确实这么干了。收下“小百子”后的第二天,他就带人堵住了去上班的崔利国,把他好好臭揍了一顿。崔利国当时吓得够呛,连声保证不敢再惦记百玉容了。可偏偏这件事过后,对“小百子”姐弟来说,局面却反倒往着更糟糕的方向去了。

一方面,别看崔利国吃了闷亏,确实不敢再动色心了。可他的报复心却难以抑制。

这小子可不是等闲之辈,在厂里他是厂长的红人,在局里他也有一号,玩流氓手段虽然不行,可论整人他却是把好手,就凭老谋深算和手里的权力,他想捏鼓一个普通女工,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常言说,“绊人的桩子不在高”。于是很快,白玉容就被调到了工作环境最差,劳作最苦的“烧蓝”车间。平常工作中,崔利国也时常找各种理由挑她的毛病。

此外,这小子还在私下使人传播谣言,诬陷百玉容作风有问题。于是很快,就导致百玉容在厂内的名声直线下降,成了别人嚼舌根子的对象。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赶走了豺狼又招来了恶虎。

别忘了,白玉容在家门口久有艳名在外,所以“大龙”其实也很想掐这朵鲜花。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只能干看着眼馋罢了。这下可好,“小百子”竟然主动上了贼船,把机会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大龙”自然就借这个机会顺杆儿爬,象蚊子见到了血一样的盯了上去。

此后,“大龙”没事就带着几个手下跑到珐琅厂去骚扰百玉容。下班了,也腆着脸紧跟不放。反倒把百玉容闹得天天胆战心惊的上班下班,一见“大龙”的面,就吓得浑身哆嗦。

可“大龙”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在珐琅厂里公然放言,说百玉容是他的对象,谁要再敢琢磨她,就小心背后挨黑砖。弄得厂里人人都以为百玉容真的跟社会流氓勾搭上了,这反倒成了那些谣言实打实的佐证了,

什么叫舌头底下压死人呀!这档子事儿很快弄得满城风雨,厂里也就再没什么正经人爱搭理百玉容了。

可就是这样,白玉容也不肯屈就“大龙”,死活不同意跟他处对象。这件事就这么别扭着拖了两年,“大龙”一点便宜也没能占着。

后来他觉得太无趣,也就露出了流氓的样子,非说百玉容不识抬举,一怒之下给了她好几个耳光。扬言再不跟他好,就怎么怎么地的。

紧跟着,首当其冲就是“小百子”倒了霉。无论他偷多偷少,天天都得挨一次打。

可“小百子”也从不反抗,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手也于事无补,根本不是对手。二来他也为自己好心办坏事深深懊悔,带着一种赎罪的心理,他只盼“大龙”拿他出完气,就不会再去骚扰姐姐了。

但“小百子”却忘了一句话,“流氓像弹簧,你弱他就强”,横主儿的脾气恰恰就是别人的软弱给惯出来的。

所以时间一长,他虽然像条真正汉子一忍再忍,打碎了牙只管往自己肚子里咽。可这种委屈求全,不但没使事情有一丝好转迹象,反而变本加厉。

他的姐姐不但每天照样被“大龙”骚扰着。他自己挨的打也越来越重。到最后鼻青脸肿的程度严重到靠瞎话也瞒不住了,他便连家都不敢回了。因为他实在是怕姐姐看到他这副样子会心软屈服,再让“大龙”借此得逞。

可屋漏偏缝连阴雨,倒霉的事儿往往都是一块儿来的。

就在今年春节前,“小百子”的父亲出了工伤事故,腰被砸坏了,被建筑队给送回了家。从此,“小百子”那没有劳保待遇的父亲,每月只有十八块的生活费,连吃带喝加上买药的钱,使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大。不得已,他们一家便在外面借了不少的债。

而天天看见父亲难过,姐姐发愁,“小百子”可就有点急眼了。于是一个星期前,当他走运下了一份“大炮”后,就私藏了三十块钱没上交,而是拿回去贴补家里了。不想后来被人告发,竟又成了“大龙”发作他的把柄。

就在大前天,大龙为此专门臭揍了他一顿,还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说要么三天之内,拿一个整数回来,要么就得把百玉容给他送来,否则就要砍掉他的两只手,让他当一辈子残废。

“小百子”知道以“大龙”的人性,恐怕真不是空言恫吓。于是这两天。每天一大早他就开始登车“捅货”。

但是他手艺“潮”(黑话,差劲)得很,再加上心理压力大,发挥更是频频失误。两天下来,也就弄到了二十块钱,甚至昨晚“捅货”时还差点“炸了”(黑话,指被事主察觉后宣扬追究,幸好“货”还没到手,人家骂了几句也就算了。

就这样,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小百子”,连车也不敢再乘了,一直从大前门走回家。回家后,他自己饭也没吃,先躲在屋里哭了一场。等哭够了,他才趁父亲和姐姐熟睡之后,用钳子轻轻撬开了家里放钱的抽屉。

可抽屉里除了他拿回来的那三十块钱,也就剩下不到几张毛票了。他拿起那三十块,想想一家人还要过日子,不忍心再把钱拿走,就放回去十元。然后他看看抽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钱,明显两头都不够,他就又哭了。

最后他一横心,索性三十块全放了回去,带着决绝的勇气,今儿一大早凌晨五点就出了家门。只可惜老天不保佑他,一个上午下来还是无所收获。

而就在他心情黯然到极致,正考虑是否要舍得一身剐,去跟“大龙”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却恰好听到了两个面熟的“佛爷”谈论起洪衍武在菜市口“立棍儿”的消息。那俩小子大概也是知道点洪衍武过去的事迹,讲得口沫横飞,吹得神乎其神。

就这样,“小百子”仿佛见到了最后一线光芒,便带着绝处逢生的希冀,硬着头皮来洪衍武这儿“拜山”(黑话,指拜见匪首、山主或帮会头子)了。

第二十三章 抢佛爷

等“小百子”把事情全部说完,他已经是彻底泪眼朦胧了。看那意思,洪衍武这儿要得个“不”字,他走投无路下,没准真能找条绳子上吊去。

但可怜归可怜,在“玩主”世界里,比得就是谁比谁更狠!讲究铁石心肠才是真丈夫!

要是再客观一点儿的说,在这个非常年代,肯拿刀子跟别人以命相搏的主儿,除了一少部分是因为极度空虚无聊,被社会风气带得成了打架上瘾的主儿之外。剩下的大部分人,其实全都是因为不甘心平白受辱,甚至生存都受到了威胁,才会被迫奋起抗争,用刀子维护最后一点尊严的人。又有谁没经历过苦事儿、难事儿、愁事儿的?

面对这种情形怎么办?

要么自己用刀子、豁出命挣巴去,要么就装孙子囚着、忍着!

忍不了又怎么办?

忍不了就死去!俩眼一闭,上吊、跳河、抹脖子随便!绝对没人多看你一眼。擎等着别人来搭救,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所以尽管“小百子”用充满期盼的眼神,迫切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寻找着希望,可最终看到的只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几乎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是冷若冰霜。特别是当洪衍武开口询问这些手下们怎么看时,大部分人的意见也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洪爷,这小子分明是带着‘碴锛儿’找来的,就是个‘祸头子’。那个‘大龙’我知道,在天桥一带有点儿能水,手底下差不多十个人。倒不是说咱们怕他,可这种时候,咱们自己还有要紧事儿干呢,根本犯不着另生枝节,去管这些闲事。”

“菜刀”率先发言,这充分代表了其他“战士”们的意见。

“就是,这小子两天才‘下’了二十块,咱们就是收进来也是吃白饭的。和别人‘抢佛爷’也用不着要他啊?我觉着吧,只要咱们自己的事儿先捋顺了,过去那帮子‘老人儿’肯定会转风向,到时候,您还怕没人给咱们干活儿吗?”

“小媳妇儿”跟着也出声反对,另一个“佛爷”“小顺子”同样频频点头,他们俩人眼里都是作为“技术人才”的不屑一顾。

唯独心肠厚道的陈力泉似有些不忍,可他想了想才刚要说话,就被洪衍武看出来,一伸手给阻止了。

这时洪衍武自己冲着“小百子”说,“你看见了吧。‘天雨虽大,难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不是我不收你,一是你的‘手艺’太‘潮’,还够不上格儿,二来你的事儿也是个急茬儿。我们现在可是无暇分身。除非……”

不用说,“小百子”乍一听到洪衍武开口,就不禁满脸沮丧之色。可最后两个字儿,却无疑又使他有了些许希望。他以为洪衍武有些心软了,便诚惶诚恐地连忙躬身追问。

“您说,有话您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除非,把你姐姐也给我送来,让我当你姐夫。那我就是自己的事儿不干了,也保证把这事儿给你办妥了。你看怎么样啊?”

哈哈哈!随着洪衍武一语出口,他身后的那几个弟兄都忍俊不禁,大声哄笑起来。

而“小百子”的面容,却像当场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痛苦地扭曲起来。

他绝没想到,自己恭恭敬敬地把对方当神敬,换回来的却仍是一种欺人太甚的侮辱。这让他掩饰不住地恨恨地回瞪了洪衍武一眼。那眼神,分明燃起了一股火。

为此,陈力泉也不由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他的“火烧身”相当敏感,知道这是真正的杀气!

可却不想,洪衍武竟还有更过分的下文。只见他紧跟着冷笑了一声,眯起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小百子”怨毒的眼神,毫无顾忌地又挤兑了他一句。

“甭瞪我!这个要不行,我就最后再给你划个道儿。你要是真想救你姐姐,跪下先把我脚上的这双脏鞋给我舔干净了。否则……你就滚!别在我跟前演戏!”

说罢,他就抱着双臂站在当场,仰着头斜眼瞟着“小百子”,再也不发一言。

而他身后那几个兄弟则彻底鼓噪起来,连口哨带咋呼地一通起哄,催促“小百子”要么赶紧跪下舔鞋,要么就赶紧滚开。

哪怕是跟洪衍武关系再好,陈力泉这时也有觉得有点过份了。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这么折辱一个上门求助的孩子?真逼得这孩子冲动下动了手,是揍他还是不揍他,怎么都心里别扭。

可就在他刚想要干涉,规劝洪衍武几句的时候,却没想到“小百子”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再次跪倒,疯狂地扑上去。然后他抱住洪衍武的一只脚,就把脑袋凑过去狂舔起来。

所有人都看傻了。面面相觑下一时无声。就连路上的行人们也都往向了这边,许多人因为异常的场面瞬间围了过来。

洪衍武也是果断反应,马上一脚踹开了脚下的人,随后又对坐倒在地上,满面泪水、一嘴污秽的“小百子”端详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撂下了一句让陈力泉极其意外,同时又颇为欣慰的话。

“行了。你的事儿,我管了!”

……傍晚六点半,天刚全黑的时候,在天桥的小喇叭胡同里,洪衍武和“小百子”等到了带着三个手下一起回老窝的“大龙”。

一开始,“大龙”发现家门口站着俩人挺高兴,他还以为是“小百子”被逼得没辙了,终于把他姐姐说服,给他送人来了。可没想到,再仔细一瞅才发现,百玉容没来,跟“小百子”站在一起的,其实是个身量中等的年轻小子。

这让“大龙”不由怒气上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就想先抽“小百子”一顿泻泻火。可没想到,还没走到近前,“小百子”就把他指给了那个年轻的小子。而等他随后再一看到那双冒着寒光的眼睛,立刻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龙”想当初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见过“生主儿”不下几十个了,所以凭感觉,他就知道对面这人是来者不善,也是个真敢下死手的主儿。可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就是‘大龙’?”洪衍武没等“大龙”琢磨清楚就先发问了,声音平淡,但透着股杀机。

出于畏缩,“大龙”立刻站住,还向左挪了半步,故意站到电线杆后,一边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三棱刮刀,一边用手势在背后提醒手下。

那三个手下一见也不敢怠慢,都纷纷跟着抽出了家伙,虎视眈眈跟了过来。

有了依仗,“大龙”这才定下了神,开始问话。

“我就是你龙大爷,你是谁?”

“孙子,我是你祖宗,自新路‘红孩儿’。”

“大龙”一听不由吃了一惊,混了这么久,他早听说过洪衍武的名头,也知道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战绩。从份儿上讲,他自知差了不止一头。于是又紧张地发问,“你今儿不是菜市口‘立棍儿’吗?找我干吗?”

“跟你要人!”洪衍武指着身后早被他推到一边去的“小百子”说,“他,今后就跟我了。他的事儿,你要过不去,跟我说!不许再难为他,也不许再惦记他姐姐!”

“大龙”明白了,对方是来“抢佛爷”的,可平白无故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这么让了,既落面子,从此也就彻底别再想染指百玉容了。而再一想起百玉容那花容月貌的“盘子”,他可有点舍不得了,于是乍着胆子又开始盘道,试图让洪衍武回心转意。

“洪爷,我可是‘小地主’的人。您到我们家门口来抢人,我要给您面子,我们可就一点没面子了。何况我和百玉容是正经谈对象,这……”

“哟嗬,想拿‘小地主’压我?你不妨回头好好问问他,他大腿上的那道疤瘌,究竟是谁给他留的!还正经谈对象?你也不看看你那揍性,配吗!甭废话,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听洪衍武这么一说,“大龙”更是未战先怯,不由往四处扫了一眼,胡同里没人,但出口太远,要跑也没什么把握。想了想就说“您选个皇道吉日?”

“今儿个就是好日子。”

完了,对方寸步不让,看起来,今天是非得拼命了。不过,好在自己人手多,这小子又这么年轻,谁知道那些事儿是不是吹出来的?不成,也就只能硬干了……

而就在“大龙”露出狰狞之色的同时,洪衍武也判断出了这小子的打算。于是,他不再等对方回话,突然猛扑过去,只一伸手就攥住了“大龙”手握刮刀的胳膊。紧跟着一个“背口袋”就把对方摔跌在地。

“大龙”随后跳起来起操刀猛扑,洪衍武又使了个“双冲式”两臂下压,借对方抵抗之力趁势再次将其彻底抛起。

接着他一扭身,手抓“大龙”就像抡大锤似的,把“大龙”整个人砸在了随后冲过来的那三个小子身上。仅此两招,就打得“大龙”一伙儿四个人,全都“滚葫芦”似的趴下了。

至此,“大龙”一伙儿算是彻底胆寒了,他们哪儿见过把人当武器横扫一片的主儿啊?四个人刚一爬起来,掉头就往胡同口跑。

但是,还没跑出多远,洪衍武就快步追了过去。他别人也不管,只专门逮“大龙”,一把薅住这小子后领子,跟着一脚踹上了后腿弯儿,“大龙”就又滚地上了。

这一脚真的挺狠!

造成的结果是“大龙”腿伤了,疼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想跑更是没戏。

而此时他那三个手下,也已然顾头不顾腚地撇下他跑没影了。这让他彻底没了反抗的能力,也只有低头服软一条路了。

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大龙”连声叫着“服了!洪爷,我答应!您的话,我全答应了!”

可此时,洪衍武却露出了轻蔑的狞笑,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晚了!”

随后,他又冲后头的“小百子”一招手。

“你脸上的伤不是他打的吗?过来,你自己扇他,十个嘴巴,我要看见鼻血!二十下之内,你得让他亲妈都认不出来他!听见没有!”

“是嘞!”“小百子”极其兴奋地先答应了一声儿,又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砖头,这才跑了过来。

“洪爷,我劲儿小,用板儿砖行吗?”

“行,先抽嘴巴,再照着鼻梁拍!”

听到这番对话,“大龙”的脸色彻底绿了……

第二十四章 再叩首

晚上七点三刻,崔利国还没吃饭。

不是不饿,而是他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正在等人。

崔利国的老婆是密云人,这几天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去了。他的家又住在景泰东里的一个独门独户小偏院里,出入方便。

于是,他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约好了最近刚勾搭上的一个珐琅厂门市部的女会计,打算今晚在他的家里彻夜不眠地好好“谈谈工作、聊聊思想”。

一想到这个会计,崔利国就不由得又想起白玉容来

说实话,这个女会计虽然长得还不错,可已经三十六七了,年龄比他还大,又有了孩子,本来他是没什么胃口的。

可偏偏也不知道是哪儿,或许是笑的样子,或许是身上的某种气质,反正让他感觉和百玉容有些相像。于是他也就把她暂时当作了百玉容的替代品,聊以弥补身心上的渴望和缺失了。

只不过,替代品终究还是替代品呀,毕竟不如百玉容本人那么年轻,那么柔嫩,那么香气扑鼻,那么勾人心肺……

真是可惜,上次在仓库里竟然让她逃了,结果这种艳福居然要白白便宜别人!

还不知道,那小娘们到底让那个流氓得手没有?

或许,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只能是在那个“大龙”被抓起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尝一尝“二锅头”了……

就在崔利国在脑中交叉想象着,百玉容和女会计光着身子的样子,并把她们用臆想的方式加以比较品评时,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院门。

“来了,来了。”

崔利国马上精神抖擞地从椅子上跳了下了,披上衣服就打开屋门走到院子里。

经夜风一吹,他大腿根部竟感到凉冰冰的。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有所反应。

可就在崔利国泛起一股子邪笑打开院门后才发现,门后站的居然两个从未见过的小子。并且他们脸上还带着口罩,连长的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而正当崔利国想询问他们的来意时,一块方正平整的砖头已经出其不意地拍在了他的面门上。

紧跟着院门被就来人紧紧关上,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拳脚落在他身上。

不多时,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就被打得跟老倭瓜似的,眼睛彻底看不到缝了。

人,扛不住这粗暴的打击。更何况,一个满脑子只想着占女人便宜的蛆虫。

所以崔利国倒在地上,嘴里只有不停地“嗷嗷”地哭丧着、尖叫着、求饶着。

好不容易打击停止了,崔利国才缓了缓劲。可随后,一只穿着破棉鞋的脚丫子,就又跺在了他变形的脸上。

“爷们儿,舒坦吧?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哪儿惹你们啦?”

“你惹别人了。”又是一拳擂在了崔利国已封住的眼睛上。“王八蛋,你不会不认识百玉容吧?”

崔利国一听竟急了,反而十分理直气壮地质问。

“我没再招惹她呀?你们是‘大龙’的人?上次不都谈好了嘛!你们说话怎么不算!”

“傻逼东西!‘大龙’是我灰孙子!”又是狠狠地击打。

“那你们到底是谁呀?又为了什么?”崔利国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来人似乎比那个“大龙”还横。

“为什么?是谁在厂子里造谣,背后说百玉容勾引流氓的?”

“我不知道……”崔利国推了个干净。

“那又是谁把百玉容调到‘烧蓝’车间的?”

“那是工作需要,上级安排……”崔利国还在楞扛着。

“不说没关系,那我们帮你回忆回忆。扒了他的裤子!上家伙!”

随着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了崔利国,另一个体态瘦弱的半大小子,利索地使崔利国的裤子离他而去,就连那条脏兮兮的裤衩也给扒了。

接着,当看到那小子又掏出把锋利的刀子来时,崔利国终于因为联想狗胆吓破,脸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别!我说,我想起来了,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臭三孙子,你他妈不是东西!你他妈没有姐妹女儿!对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家,你也下得去手!干得出这么孙子的事儿!听着,百玉容问你好呢。今儿就给你长点儿记性!”

随着这句话落,一双手一把就抓住了崔利国的命根子,刀子也跟着凑了过来。

结果崔利国彻底误会了,他以为对方要他断子绝孙,便拼命地反抗起来,嘴里还杀猪一样地嚷着要去找公安。

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宝贝”要紧!

可没想到下面的事儿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因为他乱动,肚子上被划了道口子,但命根子最后还在,只是被粗暴地剃了个净光净,一根毛都没剩。

但他的心安也只是暂时的,因为随后他又听见对方的一句话,这才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干。而那种一击而中、命中要害的威胁,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并不亚于刚才的恐惧。

“就你这么个玩意儿,还想找公安?告诉你,老子还巴不得你这么干呢。就凭这个记号,随随便便找个‘喇’,就能告你强奸!你要不想蹲笆篱子,名誉扫地,被老婆孩子知道你的真面目,那就在一个月内,恢复百玉容名誉,把她调回原有车间去。否则,我保证让你后悔终生,一无所有!”

再之后,随着一句“自作自受,报应!”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他就被一脚踹晕过去,一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晚八点二十,洪衍武派去打探大民子情况的五个手下,和负责去跟“二头”要消息的陈力泉均已到位。

当洪衍武骑车带着“小百子”赶回天桥时,一过“鸿雁楼饭庄”,远远地就能望见,他们都按约好的,正站在自然博物馆的大门处在等他。

于是,洪衍武就在临近的地方提前停下了自行车,叫“小百子”从车后座上跳了下来。

“你自己过马路,回家。”

洪衍武指了一下马路对面的北纬路路口,天桥剧场就在那边。

可“小百子”却难掩讶异之色,相当意外。

“洪爷,咱们晚上不还有‘仗’要打吗?”

“那跟你没关系。回家照顾你爸去。”

“可我……我是您的人呀?”

“犯傻了吧?我答应收你,只是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有个名义,‘大龙’就不敢再碰你。你还小,趁着还能回头,赶紧从这条贼船上下来。别再进这个圈子里混了,否则有你后悔的。不怕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不得已,我也不会再走回头路!”

“您不要我?那还……还帮我?”

万没想到,洪衍武的解释,反倒让“小百子”的眼睛彻底瞪成了标准圆,看来他真的想不通。而他这副夸张的表情,也让洪衍武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没错,我肯定不是雷锋同志,我也没那么高的觉悟去扶危救难。可我自己就有个病卧在床的父亲,妹妹也同样被别人骚扰过,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就算是同病相怜吧。另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你,已向我证明了自己的诚意和决心。国际歌会唱吗?‘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你那一口脏鞋,可不是白舔的!所以,你完全不必谢我,正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实话说,要不是先去过了你家,证明你没说瞎话,今儿晚上至少卸你小子一条胳膊。”

洪衍武的话让“小百子”沉思了一会,可很快他就摇头反驳。

“洪爷,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是您出手才救了我们一家,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洪衍武却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由分说从兜里掏出了几张大票,塞在了“小百子”手里,那是今天在街头,别人“孝敬”的一部分“喜钱”。

“甭废话,这是五十块钱,拿着回去给你爸爸买药。提前警告你,今后要让我撞见你再去‘登车下货’,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可“小百子”却仍不肯走,一如刚才般地执拗着。

“这钱我不要!洪爷,我真的想跟着您,您就带我去吧!”

洪衍武确实有点着急了,因为远处的陈力泉像是看见了他,正在向他挥手,他没工夫再多耽搁。

“说半天,全白费了是吧?你他妈缺心眼是怎么着!要真为家里好,你今后就学点儿好,干点正经事,给你爸和你姐争口气!”

可没想到,“小百子”仍然不知好歹,居然像块牛皮糖般地纠缠不休。

“不,我不!我要跟您去!我不怕动刀子,不怕流血!

洪衍武这下可真有些上火了。他急于摆脱纠缠,去办自己的事儿。心里一焦躁,就感觉装出凶恶的样子,来恐吓一下这个毛孩子,或许他就怕了。

于是他索性一脚抬起,直接将“小百子”踹倒在地,然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滚蛋!再没完没了,就弄死你!”

之后,他又一挥手扔下了五十块钱,便头也不回地蹬起自行车,直奔前面的自然博物馆去了。

等到“小百子”再爬起来,已然彻底追之不及了。只有一阵冷风,把那散落的几张大票吹到了他的脚边。

不过,虽然胸口上着着实实印着一个大脚印子,但“小百子”这次挨打的感受绝对不同以往。

泪眼迷离中,望着洪衍武背影消逝在夜色中的那一瞬间,随着一股莫名的热流在胸膛里涌动,他不由双腿一软,主动跪倒在夜色笼罩下的马路之上。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冲着前方磕了个响头。

“洪爷!”

第二十五章 狼心

?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现在占着40路公交线的两方人马,无疑就是洪衍武要面对的最大对头。

因此别看今天一整个儿白天,在菜市口的街头是平安度过的,可洪衍武自己相当清楚,在这平静的表面下肯定藏着暗流涌动。

走极端的人,全都不轻易服输。尤其是社会上滚过的,野心和狠劲儿都比常人多出许多。没人会把到手的既得利益拱手相让,由此引发争斗也是根本避免不了的。

那么自然就可以断定,其实无论哪一方面的势力,都绝对不会傻傻地无所作为,干等着洪衍武找上门去。

最大的可能,是“八叉”、“弓子”以及“大民子”、“虎钳子”还在暗中筹划准备着什么。或许从明天开始,或许从后天开始,反正一等他们准备好了,就将彻底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那么这种情形下,洪衍武又该怎么办呢?

他对自己的处境,其实早已分析得明白。

说到劣势,刚刚回归京城、势单力薄的他,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别看明面儿虽然只是和两方势力做对,但暗地里还不定又藏着多少人,惦记着从后面扑上来咬他一口呢。

并且,即使是他自己的小团体,眼下内部也不算稳定。

因为被“红叶”送回来的“小顺子”、“三蹦子”和“菜刀”三个人,和主动回来的“小媳妇儿”、“坛子”绝不不同,他们分明带着点儿不情不愿。之所以还肯重新为洪衍武效力,只不过因为两方“把子”关系太过友好的缘故,又有“忠义”名份压着,才没他们反对的份儿罢了。

所以完全可以说,他目前的处境算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

要说他唯一真正具有优势的,也就是在信奉“暴力领导一切”的圈子里,他和陈力泉具有真正超人一等的武力,和过去积攒下的冒尖儿凶名罢了。

功夫是练出来的,这“尖儿”又从何而来?

那自然用命拼出来的!它得见血,得打倒成片成片的人,这里没道理可讲,打服了你算!

这也是那些明面儿、暗面儿的众多敌人,一直隐忍不发,有所顾忌的真正原因。

可另一方面也要知道,那些真能成点儿气候的主儿,奸、损、坏、狠、毒什么都不缺。要是一旦等着他们的对头具有针对性的做好了准备,最后的结果可就不甚美妙了。

哪怕最后拼出个两败俱伤的程度,倒霉的也一定是他们。因为那时,必然会招得其他早就惦记趁人之危的各路猛兽一拥而上,像豺狗一样把他们分食、舔光。

说实话,洪衍武当下面临的情况,其实和二战时的日本和德国极为类似,也可以比作当初的努尔哈赤靠十三副甲胄起兵之时。

因此他最明智的选择,便是仿效当年这些小国、小族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那么“闪电战”、“突袭战”也就成了不二选择!

洪衍武看得很透,他只有在对手们没准备好之前,先行一鼓作气发动突然袭击,才有机会用各个击破的方式,迅速打败明面上的两方对手。

当然,打不是他最终目的,只是实现目的之手段,他也并不想真的永远把着公交线做个贼头儿。不过他的对头们,恐怕也只有先被他打疼了,才肯老老实实接受他的条件。

同时,他也只有挟大胜之威,才可以借此震慑四方宵小,让他们彻底收敛与自己的敌视之心。正如当年德军攻占波兰之功效,到时候,这盘棋才有可能盘活。

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再想重新立起相当难。所以时间和出其不意,也就成了至为重要的绝对关键。

洪衍武知道拿破仑有一句很有名的战争格言——我之所以能够战胜敌人,是因为我的军队比敌人早到了五分钟。

于是综合考虑下,他就作出了一个决定。宜早不宜迟,就在今晚,他就要带人分头去突袭天宁寺和永定门的两方人马!

这种事儿一般人想不到,也决不敢干!要真成了,他真正所图也许今晚就能达到。而且名声也就绝对立起来了,再传得神点,他更上台阶!

人,全是一个德性,狗眼看人低,你不露牙时候,都惦记撕巴了你,可一旦见势不妙,感到危的时候,个个全闪,还都夹着尾巴捧着你。

也正是因此,洪衍武在去帮“小百子”出头的时候,便已提前安排手下和陈力泉各自去探听两方人马的确切消息和行踪。

而当他与大伙儿在自然博物馆见面后,那几个手下不但已经将他想要知道的事儿弄了个一清二楚,陈力泉还从“二头”处,得到了一个让人既有点出乎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原来,那两方人马真的没闲着,永定门的人在已经主动联系上了天宁寺的人,就在今天晚上十一点钟,两方约好要在广安门的护城河边,商谈联合在一起对付他们的事儿。

这不禁让洪衍武相当庆幸自己判断正确。也为今天可以不用太过奔波,便可一网打尽两家对头而高兴。

所以随后,他果断率领人马直接杀奔了天宁寺。他要先拿根基尚浅、实力稍逊的“大民子”和“虎钳子”开刀!然后再去护城河边,等着“弓子”自投罗网!

而从这一刻起,这个夜晚,便已注定会是一个刀兵交战的不眠之夜。

晚上十点,广安门的“新风饭馆”。

这是一家只有五张桌子的小饭馆。早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不但饭馆的门窗都已经上板儿了,屋里的大部分桌子也都倒挂上了椅子。

但由于正是自己的家门口,和饭馆里的人认识,因此饭馆的人下班之后,索性留给“大民子”和“虎钳子”一把打开的挂锁,就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只嘱咐他们,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就行了。这样一来,“大民子”和“虎钳子,现在仍然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桌旁喝着小酒聊天儿。

桌上摆着一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才喝了不到半瓶,此外也就是一盘花生米和一盘豆腐干做下酒菜了。

这倒不是两位新蹿红的“把子”抠门寒酸,舍不得花钱买好酒好菜。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为喝酒,只是想借这里暂时避避寒风,也等着自己的人到点儿聚齐,一会儿好就近去护城河边赴约。

“兄弟,这回可是真碰上硬碴儿了,我老觉得有点心惊肉跳,这心里踏实不了。”

“大民子”既能打,也会偷,是个有名的双面能手。现在更是天宁寺的地面儿上说一不二的一尊“神仙”。可他说这话时,脸却拉得特长,显而易见是烦恼得厉害。其实自打在菜市口见着了洪衍武以后,他就再没笑过。

“哥哥,我倒觉得你有点多余。这天大了,谁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红孩儿’是有一号,但架也是一天一天打的,再牛逼也是过去式了。怎么就只能他叱诧风云,咱们就永远地待在阴沟里?当初想跟咱们抢40路线的‘大歪’怎么样?手底下小几十号兄弟护着,不也让咱们给办了吗?还割了他耳朵!现在见着咱们,是绝对点头哈腰当三孙子。所以说,就没有不败的神话……”

“虎钳子”是个货场的搬运工,不但有点三青子劲,也力不亏身,更是家门口的一霸,不过跟着“大民子”走上这条路还没多久,他只对洪衍武略有耳闻,所以在态度上就很满不在乎。

“按理讲,兄弟你的话够劲,这也是我当初为什么找你打联手的原因。可你知道,哥哥我在天宁寺‘戳’了七八年了,和我同一拨出来的,不是折进去了,就是‘玩’不起了。为什么只有我能有今天这个局面?一是靠你这样的兄弟捧,二来我也有自知之明,从不惦记自己够不着的事儿。我可以跟你说,‘红孩儿’的的确确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臭硬臭硬的石头。因为他从来没败过!从来就没有!我就怕……”

“大民子”毕竟多吃了不少盐,知道实力上的差距不是只凭个“狠”字就能迈过去的,所以说到这儿,他摇着头,颇有些意兴阑珊。

可“虎钳子”又不乐意了,一仰脖儿狠灌了一盅酒。

“哥哥唉,你这也太灭咱们自己威风了。难不成咱还把用血拼出来的40路让出去不成?您是想让咱们哥们弟兄都喝西北风儿去啊!”

“大民子”继续摇头苦笑。

“也不怕兄弟你小瞧我,其实把40路让出去,我真的想过。只不过想了多次,又多次打消。人哪,没有的时候无所谓,可一旦有了,还真他妈没出息,割舍不下啊。我现在就怕玩‘陷’了。要是咱们真拼不过,钱也就是个王八蛋了,不划算的事情,想必你也不会做。”

没想到大战在即,“大民子”竟然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虎钳子”可真有点急赤白脸了。

“要早知道您这样,那我今儿早上就去菜市口会会他了。我就不信,插丫一刀拔出来,会不是红的?”

“大民子”却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说起了风凉话。

“得亏你没去,要不你肯定回不来了。再说你以为你捅了‘红孩儿’就完了?‘陈大棒槌’还在边儿上呢,怎么也饶不了你小子!”

一听这话,“虎钳子”可真恼了,急躁下一拍桌子。

“哎哟我的哥哥唉,前怕狼后怕虎可不是你的风格。事已至此,您再犹豫还有什么用啊?就算您说的全对,可咱们晚上不还跟‘弓子’谈判嘛。只要一联手,以多对寡,咱们也用不着再怕什么了。”

这番话倒是让“大民子”的脸色见缓。

“恩,这是件好事,那头跟咱们一样,也得跟‘红孩儿’死磕。何况‘弓子’后头还有前门‘八叉’跟撑着。要是咱们双方能真把劲儿往一处使,没准还真有戏。可我唯独就是担心,即使弄了‘红孩儿’,后面也会有更大的麻烦……”

“别闹神经病呀。你这么瞻前顾后的,到底怎么啦?”“虎钳子”终于不耐了,忍不住抱怨一句。

“小心一点好。”“大民子”先回了一句,这才继续解释。

“你刚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八叉’和‘弓子’虽然和咱们一直相安无事,可那是因为一没借口,二来‘弓子’才刚继承‘大位’,还在忙于巩固自己的地盘。你等他们腾出手来,未必不会针对咱们。别到时候,咱们当了‘炮灰’,反倒成全了人家。”

“大民子”的顾虑不能不说有道理,“虎钳子”听了就是一愣。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眼珠转了几转之后,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既然是打联合,那就得谈条件。我可听说,‘弓子’和‘红孩儿’还有其他的碴口呢。我看咱们不如已退为进,要求‘弓子’他们去打冲锋。否则,咱们就去跟‘红孩儿’低头。您说,‘弓子‘会怎么选呢?就是万一‘弓子’不答应咱们,那咱们也可以假戏真作,先把线路让给‘红孩儿’。因为只要这场‘碴锛儿’起来,绝对就是恶战,肯定你死我活,后果,不说谁都清楚。我就不信了,咱们就没机会玩儿别人一把。”

没想到“虎钳子”竟然还有这种心眼,“大民子”脸上已经起了变化,“你说具体点。”

看着“大民子”有了兴趣,“虎钳子”索性就继续引导。

“哥哥,往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有可能发生。人,就怕算计,只要算计到家,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大价值的果子。有句老话叫做两败俱伤,以‘弓子’、‘八叉’的实力,与‘红孩儿’拼一拼,指不定谁输谁赢呢。所以说,其实咱们才占有主动权,是真正压秤的最后一个秤砣。这种情况下,咱们的机会也就有了,浑水摸鱼呗。到时候指不定谁笑最后呢?要真有势力壮大,收编别人的机会,你不会不吃吧?

“大民子”本身就是个脑袋瓜够使的主儿,“虎钳子”的这份狼心,足够让他吃惊并为之警醒的。但另一方面,也足够让他雄心再起。

确实,如果这么想,反倒是个“拔份儿”的好机会,尤其是这种受各路诸侯瞩目的争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真能像“虎钳子”说的那样,最后弄出个头彩儿,恐怕这一战之后,他也就彻底修炼成了“真神”了。

第二十六章 暗算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了,谁也不比谁傻,都是人精,都有自己的算盘。

一阵兴奋之下,“大民子”胆气也终于上来了,他端着杯子跟着灌了口酒,死心塌地下决定磕了。

可正当他想把酒咽下去,再好好夸赞“虎钳子”几句的时候,却没想到饭馆的大门于突然间,竟被人极其粗暴地一脚踹开。

紧接着,一个猖狂的笑声,随着吹进屋的冷风一起,从门外灌进了屋内俩人的耳朵。

“还真不能小瞧了小鱼小虾。贼心眼子不老少啊,不过,你们没机会了!”

门外,赫然站着两个人!

惊悸之下,“虎钳子”“噌楞”一下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大民子”则一口酒呛在了嗓子眼儿里。随后,又“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地面,湿了一大块。

“你们是谁?!”

“虎钳子”根本顾不上狼狈不堪的“大民子”,怒目圆睁下本能地喝问。

“自新路‘红孩儿’!”

“‘陈大棒槌’!”

随着门外传来两声冰冷的回答。洪衍武和陈力泉,人还没进去,气势已经打了进去。

而经过火辣辣地咳嗽了半天,“大民子”也好不容易眼带泪花地缓过了气儿。不过这会儿,他的状态也没好多少,看着门外,他腿肚子都有点转筋朝前,不由自主地哆嗦上了。

“怎么抽上啦?刚才不挺意气风发的嘛!”

洪衍武忍不住损了“大民子”一句,这才带着陈力泉走进了饭馆。然后俩人大马金刀,一个挨一个地,分别贴着“虎钳子”和“大民子”坐下了。

“虎钳子”不禁和“大民子”对看了一眼,发现彼此的神色都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俩人还在琢磨,对方怎么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这儿来了。

同时,他们俩的脑子也都在快速过滤。不用说,对头的到来绝对不是那么简单,肯定是有准备、有预谋的。无疑,他们已经成了靶子,那接下来……

“你就是‘虎钳子’?刚才门外听见,你想会会我。现在见着了,有什么说道,都摆出来吧。”

就在“虎钳子”还在傻站着发愣的时候,洪衍武一横楞眼睛,已经把敌视的对象转向了他。

而面对洪衍武高话矮说的敲打,“虎钳子”也是自知理亏,同时分明感到了一种身为猎物的危险。

不过别看他为人冲动,也很有些鬼心眼子。只见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反倒神情一变转为殷勤的讪笑,伸手倒上了两杯酒,摆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前。

“洪爷、陈爷,刚才是我喝多了胡吹大气儿,您二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崽儿一般计较。其实二位响当当的名号,小弟我早就听说,也很想结识一下,今天你们能赏光,敬你们,干。”

说罢,“虎钳子”就举起一杯酒,主动凑到了洪衍武的跟前。然后一仰脖,酒就倒入口中。

紧跟着,他又一捅“大民子”,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也来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赔罪。

“‘大民子’这时看了看‘虎钳子’的脸,通过眼神的交流,也似乎有所觉悟,便叹了口气,跟着拿起酒杯,贴近了陈力泉。

“还你们玩的好,能找到这儿来。算了,我们哥们儿认输,40路从此拱手相让。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吧。”

说罢,“大民子”也不含糊,跟着猛灌了一杯。

要说这面子确实是给足了。“虎钳子”和“大民子”似乎已经彻底决心伏低做小,完全放弃了自尊。一般情况下,只要是场面上的性情中人,

只要不想着赶尽杀绝,大概都会毫不含糊地把他们敬的酒一饮而尽。

于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便相视一笑,交换了个眼神,各自端起了酒杯。

可就在他们刚把酒杯靠近嘴唇要喝的一瞬间,没想到“虎钳子”和“大民子”却骤然翻脸。

这俩人的面容一瞬间不仅变得狰狞起来,他们手里还都从后腰摸出了一把刀子,极其迅捷地从桌子下分别捅向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可以说是全无征兆,又毒又狠!

这一手,是他们长期以来配合默契的翻盘绝招!想当初,和他们争40路的“大歪”,就是败在了他们这一招儿之下!

只是出人意料的却是,别看“虎钳子”和“大民子”下手快,洪衍武和陈力泉反应居然更快。

就在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他们手中的两杯酒不但一起泼在了“虎钳子”和“大民子”的脸上,就连捅刀子过来的那两只手腕子,也被他们一把抓了个正着。

再之后,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随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同时一用力,几声“嗷嗷”惨叫之后,“虎钳子”和“大民子”手里的刀子全都掉在了地上。他们俩也跟着吃疼,从椅子上被拖倒跪在了地上。

“雏儿,一看你们俩王八蛋怂腰、动肩膀的揍性,就知道没憋好屁!想算计你们祖宗,还嫩了点儿!”

洪衍武阴冷地一声斥骂,眼里全是寒意。

不过“虎钳子”倒也光棍,见算计失手,索性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直瞪洪衍武,厉声大喝起来。

“姓洪的,道上行走,认个讲究!你不管不顾,称王称霸,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早晚有还旧账的时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别看我现在是‘栽’了,可我还有手下一帮子铁把子兄弟!你要有种就别走,用不了半个小时,我就让哭!”

“大民子”也是一咬牙,硬顶着雷开始耍横儿。

“你们霸道可以,但小心犯得起事儿就得扛得起后果!人,给面儿,不可能给你一辈子。人,也不可能一直独霸天下!毕竟都是老‘战士’了,我把话搁在这儿,早早晚晚有不服气、管闲事儿的站出来,你们信不信?”

要说,他们俩的话还真挺有骨气,颇有几分浑不吝的钢骨叉子。

但洪衍武和陈力泉却对此根本不屑一顾。特别是洪衍武,反倒带着讥讽笑起来了。

“咱们明说吧,你们俩的依仗我也听明白了。你‘虎钳子’是觉着你们有兄弟,一会儿就会来这聚齐,肯定不会见死不救,没准还能把我们哥儿俩给围了。‘大民子’呢,大概也把希望放在了跟‘弓子’的会面上。不好意思,恐怕你们得失望了。因为这两件事,全都在我手拿把攥之列!”

就在“虎钳子”和“大民子”面露惊疑之色的同时,洪衍武扭头冲着门外,又霸气地高叫一声。

“把‘根子’、‘春生’和‘力本儿’都带进来!”

随着话音落下,饭馆的门又是一开,一直守在外面的“坛子”、“菜刀”和“三蹦子”哥儿仨,从门外又挨个提拉进来三个鼻青脸肿的人。

再一看见这景儿,“虎钳子”和“大民子”可全傻眼了,因为不但他们没想到外面还有洪衍武的人马。而且被带进来的仨人,也那正是他们哥儿俩起家时,并着肩磕过来的最得力的手下。也是现在给他们“带队”的三个“队长”。

真是邪了门了,他们的麾下大将竟然全让洪衍武的人给拿了,难怪他们等了半天也没见着人。由此类推,“弓子”在洪衍武的算计之内,恐怕还真不是虚言。

此情此景,洪衍武毒辣、凶狠、算计,无不令“虎钳子”和“大民子”彻底折服。不用再琢磨,他们也清楚地自己再没有与之抗争的可能。这一下,可真是彻底打掉俩人的底气了,他们立刻成了泻了气的皮球——瘪了。

不过,让他们更心惊肉跳、六神无主的事儿还在后面,因为洪衍武绝对是个记仇的人,现在可是该轮到他彻底算账的时候了。

“刚才你们俩还挺横啊?是流氓就行,千万别他妈当假流氓!”

洪衍武嘴角泛出阴森的笑,UU看书只说了一句,就将“虎钳子”刚才操刀捅人的手死死按在桌子上,然后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酒瓶子,毫不犹豫用力砸了上去。

在一声沉重的闷响之后,“虎钳子”痛苦地抱着一只手倒在地上,翻滚不已。

他的手骨,碎了!

“虎钳子”,被砸成了折钳子!

这时陈力泉也是有样学样儿,一边用眼睛冷冷地瞄着“大民子”,一边也从袖子里甩出他那根标志性的擀面杖。

“大民子”再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就算傻到家了。

他马上抱住了陈力泉的腿,苦苦哀求起来,说手是他吃饭的家伙,要毁了,他也就彻底完了。

而就在陈力泉征询地望向洪衍武的时候,洪衍武竟又皮笑肉不笑地裂开了嘴。好在他下面说出的话,倒不是什么让人彻底绝望的狠话。

“‘大民子’,其实咱们的事儿还真是有的谈。念着过去的几分交情,我再给你指条道儿,你要答应,不但刚才的事儿算了,我还可以把那40路的半条线让给你……”

“啊!真的?”

“大民子”愕然地张着嘴,不敢置信地傻了。

“可你也别高兴太早。我得先得搞清楚你够不够格儿才行。这么说吧,要是我把40路的半条线让给你,你到底能凑出多少钱?”

“我……”

望着洪衍武狼一样的眼神,“大民子”既惊疑又惶然,他真不知道对头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对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不过他更清楚,自己人都掉到井里了,这根救命稻草,无论是什么代价,他都得拿到手!

第二十七章 埋伏

这个年头护城河边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由于“运动”以后彻底没人管了,几年下来都长成了荒林子。河岸上到处是枯枝败叶和小山一样的垃圾渣土,满目荒凉,破败。基本上没人会来这种地方,所以这里也就成了“玩主”们经常约会的地方。

按说好的,十一点整,“弓子”带着自己的人,准时来到了广安门滨河路的护城河边赴约。

因为今晚只是谈判说事儿,不是“碴架”,所以“弓子”身边只跟来九个“骨干精英”。

像他手下的“老猫”、“皮子”尽管不大情愿,但都各带着一个手下赶来了,另外还有“邪唬”带着一个人,和三个他自己直属队伍里比较能打的“战士”。

唯一的例外,是“二头”不知是何原因,竟然爽约没有到场,这令“弓子”一路上都愤愤不已。

为此他已经盘算好了,一回去就要跟“二头”好好说道说道。要是拿不出一个没任何毛病的理由,恐怕他这位把兄弟在自己手下混饭吃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其实说心里话,“弓子”可一直都惦记着把“二头”从自己的地盘撵走。

这自然是因为,想当初在争“把子”的时候,他和“八叉”勾结在一起摆了“二头”一道,他和“二头”之间早已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弓子”自己非常清楚,“二头”尽管表面恭顺,但内心求却永远不可能服气于他。因为“二头”对他太过了解,知道他的事儿也太多了。

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甚至有着“夺位”之仇的人,又怎么可能对你存有崇拜之意,肯真心辅佐你呢?

何况不是还有那么一句话么?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最了解你的人。

所以尽管没有实证,可“弓子”怀疑“二头”在背地里,一直都针对他策划着什么的阴谋。

现在可正是大敌当前最要命的时候,从明天开始也许就要和洪衍武正面交锋了。因此无论如何,就是为了不出变故,也该是他彻底拔掉这根心头刺,肉中钉的时候了。

过去,他之所以没早把“二头”赶走,只不过是碍于名声,同时也顾忌着“老猫”、“皮子”误会他气量窄,不能容人罢了。但如今这“二头”却是属于自己犯傻,将不听号令的把柄主动交到了他的手上。

对任何不安定的份子都不能姑息,这是对抗外敌时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想必他拿出这一条来说事,就是“老猫”和“皮子”,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

“程爷,前面有人。”

就在“弓子”一边踩着脚下荒草枯枝,一边寻思着自己心事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邪唬”突然报警。

这一嗓子,顿时把“弓子”一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一起望向“邪唬”指引的地方。

此时,护城河的冰还没有完全化开,薄薄的冰面反射着月亮的光,倒是使岸边增加了不少光亮,也使得远处的地方还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些东西。

只见就在前方下坡处的几十米远当地方,影影绰绰一共站着七个人。

他们站成一排,脸虽然还看不清,不过猜也猜得到,多半就是天宁寺“大民子”和“虎钳子”的人。

“‘邪唬’,你过去把他们招呼过来。”

听见“弓子”下令,“邪唬”一点犹豫没有,马上勇往直前地奔了过去。

不过,大伙儿眼见着他过去之后,和对方的一个人指指点点地说了老半天话,最后竟然又颠儿颠儿地独自跑了回来。

“程爷,‘大民子’还拿上糖了,死活不肯过来,非让咱们过去说。



听了“邪唬”简单汇报,还没等“弓子”发话,“老猫”就插了句嘴。

“程爷,有点不对劲儿。”

“弓子”可是知道“老猫”为人最鬼,一听此言不由打了个激灵。

“怎么啦?哪儿不对?”

“‘大民子’我了解,他不是个死要面子拎不清轻重的人,论份儿也没到敢跟咱们耍大牌的地步,这事儿透着反常!”

而“皮子”这么一听,也跟着琢磨上了。

“要说,咱们过去是下坡路。“大民子”那边儿别看挺空旷,可后面黑乎乎的,应该也是个高坡。而往这边可就是河岸了,一会儿万一要真出了事儿,咱们可没地儿撤啊……”

但“邪唬”的脾气却是急茬,“老猫”的话和“皮子”的附和,立刻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你们丫吃撑着了吧?没事儿瞎炸什么猫呀!”

他先是极不耐烦地埋怨了句,随后又持不同的意见,继续劝说“弓子”。

“程爷,这事儿其实都是早说好的,何况‘大民子’我都见着了,还能有什么不对?要依我看,弄不好倒是他们防着咱们耍花活呢。您别忘了,咱们可来了十个人,‘大民子’那儿只有七个……”

三个手下各持己见,但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道理,“弓子”一时倒有些为难了。不过他一想到今天谈判的目的和重要性,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

“‘邪唬’,你亲眼见着‘大民子’了?没看错?”

“没看错,要有篓子,您回头挖了我眼珠子去。”

“‘虎钳子’呢,也在吗?”

“那……倒没有,不过‘根子’、‘春生’和‘力本儿’都在。”

出于谨慎,“弓子”最后又追问了“邪唬”几句,虽然仍无法全然释疑,但也还大致合理。于是他最终还是决定破釜沉舟,去冒一冒这个风险。

因为说实话,他来和“大民子”打联合也是形势所迫。他自己清楚,能做稳“把子”的位子,他全靠背后有“八叉”撑着,而“八叉”是从不要小钱的。

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每月的财源至少要上交“八叉”一大半。因此那半条40路线也就对他尤为重要,根本不容有失。

至于“八叉”的实力再强大,也毕竟是人家的,肯收钱为他撑腰,也得他自己争气才行。

真要是乍一交锋就一败涂地,不但丢他自己的人,恐怕“八叉”也会因他“烂泥扶不上墙”,生出找别人取而代之的心思。

他可知道自己底下人的成色,都是见杆儿爬的主儿。真要是看到机会,保不齐像他过去那样,背地里也玩一手阴的,那他才算是赔到姥姥家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在大晚上跑这儿来喝风,目的就是把“大民子”和“虎钳子”拉过来一起跟洪衍武干。

如今事到临头,他总不能因为一点无法证实的怀疑,就这么打了退堂鼓吧?

而且退一万步讲,要没毛病,他却先疑神疑鬼犯了怵,那还不得让对方笑死?不但失面子,合作后的从属地位也得调个个儿了。

何况他毕竟人多,即使是真有什么,他也不怕对方能翻了天。

想到这里,“弓子”果断下了命令。

“都别扯蛋了,人就在那儿戳着呢,就是真对上也没什么可怕的。要是不去,还不明摆着怕了他们?太跌份儿!走,会会他们去,我看‘大民子’待会到底有什么说道,跟这儿装大丫挺的。”

说完,他率先一马当先带着自己的仨人冲了过去,“邪唬”随后一挥手,也和自己的人紧跟了过去。

唯独“老猫”和“皮子”还算冷静,俩人各自带着手下有意拉了一小段距离,在后面还小声合计着。

“哥们儿,一会儿多留神,我总觉着不对劲。”

“明白,小心使得万年船。‘虎钳子’没来,就他妈悬乎。”

两分钟不到,“弓子”终于面对面见到了“大民子”。

他带着气性,一横楞眼,先开口说话。

“‘大民子’,你架子够大的啊。非得让我过来给你请安啊!请你移架过去谈就不行?”

“‘弓子’,你就甭挤兑我了,我哪儿能跟你耍大呢。实话说,你们人多势众,我看着胆寒,还是这儿地方宽敞点儿,有什么都看得清楚。”

“弓子”似乎极享受“大民子”的这个理由,毕竟让人忌惮是件有面儿的事儿,于是态度略有些缓和,但还是又追问了一句。

“‘虎钳子’怎么没来?是不是你们还防着哥们儿一手啊,他在哪儿窝着呢,快请出来吧?

‘虎钳子’不愿意来,他觉着我们庙小人少,攀着您这根高枝儿,怕摔坏了我们自己。说白了,还是闹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你要有什么想法,还是先跟我说吧。我要觉得合适,‘虎钳子’我去劝,毕竟我是哥哥,他是兄弟嘛!”

“大民子”一边应话,一边主动靠近了“弓子”,他身后的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凑了过来。

而“弓子”一听“虎钳子”反对打联合,误以为真,不由带着股子怨气焦躁地抱怨上了。

“还能有什么想法!找你当然是为了一起对付“红孩儿”的事儿,咱们要再不绑在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我敢说就快吹灯拔蜡了。40路准让人家拿回去,你就等着苦日子没头儿地熬吧!”

正说着,“弓子”忽然发觉跟着“大民子”过来的人,除了“春生”、“根子”、“力本儿”以外,紧后头还有三个脸上挂着白口罩的人,这让他顿时为之一愣,同时也感到一丝警觉。

可还没等琢磨过味儿来,“大民子”就已经掏出烟给他敬上,迫于情面,他不得不先接了过来。

“‘弓子’,你说的道理我懂,你就说该怎么干吧,为了保住现在的好日子,我愿意一切听指挥……”

“大民子”一边殷勤地说着,又伸手去摸火柴。

这种态度自然让“弓子”相当满意,这小子听了就是一喜,一时光顾着高兴了,也顾不上别的了。可没想到,他就因为这么一分心,终于酿成大错!

“好,有你这话就行。我……”

话还没说完,“弓子”突然就觉得大腿间一阵刺痛,一低头,发现一把尖利的弹簧刀已经齐根插在自己的右腿上部。

原来“大民子”掏出来的不是火柴,居然是一把刀子!

第二十八章 条件

“你干什么……”

就在这句不可置信的话,刚从“弓子”嘴里喊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后又是一身大乱!

“大民子”的三个手下已经全面发动,他们一贴过去,“我操!”“哎呀!”的喊声就纷纷响起,“邪唬”和两个“战士”也都同时中招儿,腿上全挨了刀子。

这时,“弓子”就觉得自己的大腿一阵灼热,又是一阵钻心地痛。不用说,那把扎在他腿上的七寸弹簧刀,已经被“大民子”粗暴地拔了出来。

血如泉涌中,“弓子”只觉腿底下一虚,身子一软,便一头栽倒。

地上,有一小片冻上的冰,硬邦邦的,但是迅速被一股热血融化了。

“弓子”手哆嗦着摸上了后腰,似乎还想要掏刀。

可“大民子”却马上跟上去一脚踹翻了他,随后再不理他,操着刀子又奔着其他的敌人扑了过去。

一时间,“弓子”一方阵脚大乱。暂时勉强能抗衡,且仍保无恙的,也只有“老猫”和“皮子”的人了。

可这俩家伙多“鸡贼”啊?他们根本无心交战,更无心护佑“弓子”。刚一发现情况不对,他们就掏出家伙,带着自己的人全线后撤。只把“弓子”和“邪唬”仅剩的两个人抛在了后头,当了牵制敌人的香饵。

只可惜饶是如此机警,他们也没能逃了。才刚一跑到半坡上,前面已经堵住了四个人。各个手拿着家伙,冷冷地看着他们。

“皮子”脑子一热,还想负隅顽抗。可他才刚叫了一声“冲过去!”,就被一根擀面仗捅在胸口上,硬生生被掀了个空翻跟头。

再等他迷了马虎重新爬起来到时候,却没想到“老猫”已经把刀子扔在地上,主动缴械投降了。这时他才看清,那四个人里为首的,竟是个一米八的大块头,也是他曾多次见面的一个老熟人。

“陈大棒槌!”

“皮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迫不及待地也把刀给扔了。胆寒之下,嘴里就忙不迭地开始解释。

“陈爷,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就凭我们,不可能跟您耍,不过,您也知道,跟着大哥,有的事儿由不得自己,对与错,都是没辙的事。”

这小子倒说的是实情。于是陈力泉点点头,便收了家伙,嘴里只说,“老实点儿,都踏踏实实滚过去!”

“是嘞!”

“老猫”和“皮子”毕恭毕敬应声后,马上叫上手下,依次排队而行。那真比幼儿园里最乖的孩子还听话……

皎洁的月光下,河岸边一片肃然,只有微风吹动树枝和河水中冰面破裂的响声。

“顺子”、“三蹦子”和“菜刀”簇拥着陈力泉,各个叉着腰站着。

“弓子”的人已经被彻底摆平。他和他的亲信六个,全都捂着伤口坐倒在地上。唯独“老猫”和“皮子”独善其身,带着他们自己的人,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不过,他们的边上,也照样有“大民子”的人虎视眈眈地守着。

这时,那三个带着口罩,刚才一直在最后头给“大民子”压阵的人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是洪衍武带着“小媳妇儿”和“坛子”。

首当其冲,洪衍武第一件事儿就是问谁是“邪唬”。

他可还惦记着这小子拍他黑砖的事儿呢,所以一找着正主,二话不说,带着狞笑过去,一板砖儿直接就拍在了“邪唬”的脑袋上。

这一下那叫脆生!砖头四分五裂,“邪唬”就跟个傻桩子似的,“噗通”一下就倒地昏了过去。那被开了瓢的伤口,也流了他一脸的血。

随后,洪衍武这才把狞笑的脸转向了“弓子”。

“‘红孩儿’,你玩得真好!看来我道行还是太浅,认栽了……”

刚才凶狠的一击,竟没能让“弓子”有一点惧色,他只想笑。但可惜腿上的剧痛也使他豪气大打折扣,虽然他尽力想笑,但脸上呈现的,只是一副比哭还难看的惨然。

血已经他的裤子浸透了,呈现的是一种近似于黑的暗色,但伤口已见平缓。“大民子”下刀挺有分寸,只要他不再乱动,也就不会再往外猛淌。

“认栽就好,那咱们就该谈谈下面的事儿了。”

洪衍武微微一笑,脸上全是胜利者的得色。

“弓子”却懒得敷衍,忍不住带着怨气讥讽了一句。

“还有什么可谈的?40路归你,我甘拜下风。你总不会连永定门火车站也想要吧?”

“我倒是想,可就这么占了你的老窝,我也守不住。你周边的那些‘把子’非得群起而攻之不可。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壮大到超出自己太悬殊的程度。否则,凭什么‘八叉’只暗地里扶着你,自己不把永定门火车站吞下来?”

洪衍武的话很切实,直接促进了“弓子”的联想,让他不由把心里一直藏着的怀疑说了出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你跟‘二头’已经商量好了,要把我灭了,换他上位?”

洪衍武不置可否。

“总结的不错啊,明白过来了?”

这话有点不清不楚,也算一语双关。自然引得“弓子”凭自己的想象来考虑通盘一切。这么一来,有些事儿他果然想通了,但有些事也是想岔了。

“果然,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还是败在内部喽!甭废话了,直说吧,还给我安排什么菜谱了?是‘熬骨头’啊,还是‘红烧肉’啊?‘八叉’那王八蛋不会犯我过去的错误,总得绝了我这个后患,他才能安心!”

“行,是个爷们,刀子活儿,五个手指头,你敢吗?”

洪衍武倒没做解释,反倒将错就错故意装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因为“弓子”和“大民子”不一样,窝里还藏着一条等着咬人的狼。所以他很想借机试试“弓子”的胆气,好看清他还有没有压住“二头”的本事。否则要是让“二头”钻了空子,什么条件也就是白谈了。

“弓子”并未让他失望,一点软弱也没流露。

“洪爷,手毕竟是吃饭的家伙,打个商量,左手五个指头剁仨,留下俩,给咱抽烟用,行吗?”

“豪气冲天啊,有种!”

一把刀子随后扔在了地上!

可就在“弓子”要去够刀子的时候,刚刚清醒过来的“邪唬”突然从一旁爬了起来,抢着扑在了刀子上。

“程爷,这不行!咱们还有人!还有‘八叉’给咱们做主……”

“这儿他妈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弓子”立马气得骂了一句,但他见“邪唬”血流满面都顾不上擦,却拼命用身体护着地上的刀,死活不肯让开,又不免为这个手下的忠诚摇了摇头。随后,他索性从后腰掏出了自己的刀子。

“傻东西,今儿都过不去了,就别他妈瞎指望了……”

“邪唬”这时一回头,见“弓子”已经拿着他自己的刀,把手放在了一块砖石上,忍不住又高声叫了起来。

“程爷,您还真剁呀!”

“别他妈多嘴!”

“弓子”再次大骂一句后,额头青筋跳动着,连眼睛也红了。他手里那瓦亮瓦亮的匕首,开了刃的刀锋利无比,已经比划在了他自己的大拇指上。

全场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弓子”手中的刀。

“弓子”再次抬起头,与面前一步之遥的洪衍武眼光对在了一起。没有犹豫,没有软弱,只有针锋相对的硬气。

随即,他又大叫一声,手起,刀落!

就在这时,变故又起,洪衍武突然抬腿一脚,正中“弓子”拿刀的手腕。

“弓子”猝不及防下,刀子脱手飞出,“噗哧”一声轻响,斜斜插在了远远的一个渣土堆上。

全场的人盯着那把刀子都愣住了!特别是“弓子”的人,谁都不知洪衍武为何要做此干预!

“程爷!”

而随着“邪唬”痛哭流涕的这一声嚎,所有的人这才醒过神来似的,又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洪衍武。

“真行啊,‘弓子’,小看你了,还真是一口吐沫一个钉儿,说到做到。难怪‘八叉’会挑上你小子。”

洪衍武点点头,他相当满意,因为有这样的钢骨叉子,往往都是言出必喏的人。也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在受伤后继续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地盘。

可“弓子”却着实有些糊涂了,张口就质问洪衍武到底是何用意。

洪衍武这次笑的相当和善。

“没别的,再跟你好好谈谈条件。”

“啊?”

“弓子”真是一头雾水,彻底晕头了。

洪衍武又眯起了眼,用言语试图指引。

“你就不想想,我要是真想抢40路,‘大民子’还用得着这么死心塌地,帮我对付你吗?”

“弓子”听了这话不由望向“大民子”,“大民子则冲他冷冷一笑,虽然俩人已经结下了永远难以化解的死仇,但这个笑容也明显是一种提示,这件事果然另有玄机。

“弓子”迟疑着又问,相当不笃定。

“那……你是说?”

洪衍武直接开出了真正的条件,和刚才和“大民子”谈好的一模一样。

“你要能在一个星期凑出一千块来,今后你就妥妥地在你那半条线上‘蹬车下货’,我绝不再伸手干涉。40路线我会彻底退出。”

对洪衍武的话,“弓子”全然不敢置信,竟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为什么?那半条线你要拿回去,运气好,没几个月就能挣出来,干嘛把这么大的便宜让给我?再说,既然你不想占这条线,干嘛不早来打商量?还有‘二头’呢?你不是答应扶他上位的吗?”

“为什么?”

洪衍武先自言自语地笑了笑,然后才给“弓子”解释起来。

“首先,是因为我有事儿急需用钱,大笔的钱,没时间耽搁。其次,要是不动手就跟你要这笔钱,你肯定不会甘心,最后咱们还得照样再来一次,一样的事儿。至于‘二头’的事儿嘛,那是他一厢情愿,我可没答应他什么,否则今天在这儿,就是他自己跟你说话了。所以说,我完全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肯交钱,我的话也说到做到,今后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你自己要想再找后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弓子”先是沉思了一下,随后又抬起了头,显然洪衍武的话并未能让他完全满意。

“你‘红孩儿’混蛋是混蛋,可说过的话还没不算过。况且‘二头’也的确没在这儿,所以你说的话我信。可你到底为什么不选择扶他一把呢?他也可以给你凑钱呀?以后还会继续给你上供……”

洪衍武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对盘根问底的“弓子”很认真地说。( )

“你倒是真好奇啊!不彻底跟你说明白了,恐怕你也不会安心。索性我怎么想的就全告诉你。一,咱们这行就不讲究‘码银子’。别看平时日进斗金,可你一个‘把子’能凑出这笔钱来也得伤筋动骨,‘二头’不能跟你比,他恐怕还没有这个能力。二,还是那句话,我有急用钱的事儿要去忙活。所以你们团伙内部争执,谁是谁非,我都没兴趣。也因为这个,我同样不想因为断人财路,再跟‘八叉’彻底对上,把我自己的事儿耽误了。三,我最讨厌别人算计我。‘二头’这兔崽子谁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脏心眼子?找上我,无非是想把我当‘枪’使,先灭了你,再帮他挡住‘八叉’,后面的大仗小仗我还全得管,他自己倒安心搂钱当‘把子’,我要有个闪失,他去抱别人的大腿也不晚,这笔生意怎么都是他自己合适。四,不管你信不信,我得承认,把尤三‘抬’进去,我也有不对。就算是我假仗义一回,当了子还想立牌坊,现在想卖你个人情,咱们就此把这事儿彻底遮过去行不行?”

“哈哈哈!行!怎么不行!我全答应!”

“弓子”终于疑虑尽去,他笑了。

尽管腿上的疼痛一阵阵地传来,尽管他笑得头晕目眩,尽管他笑得浑身出虚汗,但他还是笑了。

并且随后还狠狠骂了一句。

“他妈,‘二头’这回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第二十九章 狗急跳墙

“他妈,老子这回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二头”骂了一句似乎还不解恨,随手又抄起桌上的一个半空的酒瓶子,“咕咚咚”先猛灌了一气儿,然后又把空了的瓶子狠狠摔了出去。

“咣叽”一声,瓶子砸在墙上,粉粉碎!

这是位于永外松林里的一个五金商店的旧仓库——“二头”为紧急情况提前找好的避难场所。时间是1977年3月28日的凌晨两点。

仓库里除了“二头”,他的那几个手下也都在场。但几个人看着“二头”这副失态的样子只是面面相觑,谁也没言声。

要说他们今天也确实够悬的,本来是挺高兴地聚集在“二头”的家里,提前庆祝第二天的“改朝换代”。

可没想到才酒足饭饱,几个人正一起畅想着未来,胡吹神侃的时候,“老猫”为了还“二头”过去的救命之恩,竟专程派人上门给他们送了个信儿,结果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把对手一网打尽的情况下,自新路的“红孩儿”居然和“弓子”讲和了。

洪衍武那臭小子简直犯了失心疯!听说他竟然以一个星期凑够一千块钱的条件,就答应把40路让给“弓子”。而且最后,他还把一直为他提供消息的“二头”给卖了。

这种情况不但让他们由大喜转成了大悲,完全不敢置信。对他们这个小团伙而言,更是一场宛如五雷轰顶一般的灾难!

没人不清楚这意味这什么,也许明天,不,马上,就会有人带着刀子找上门来!

一时间,“滚子”、“门板”和“扎枪”全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幸好“二头”和“大眼儿灯”都是老江湖,他们虽然喝了不少的酒,可关键时刻仍然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他们当机立断,立马催促发愣手下们赶快收拾细软,带着刀子和一些吃食简装出发,紧急避难。

当他们收拾好东西后,甚至连前门都没敢走,而是通过“二头”早就留好的后路,用一张木梯子翻过后院的院墙离去的。

不过也幸是如此,他们才能绝处逢生。

因为他们才刚从临院的后门绕到大街上的黑暗处,就从街道墙角远远地望见,在电线杆上的路灯照耀下,瘸着一条腿的“弓子”和脑袋包扎得像个伤兵的“邪唬”,已经带着十几个人堵在了他们“老窝”的院门前。

就是这么悬!也就差十分钟的事儿,要是晚走一步,肯定就出大事儿了……

“咣当”,又是一声响!

“二头”又一脚踹翻了一张破凳子,叉着腰咧着嘴,虎虎地喘着气,他那个大光头的太阳穴上,青筋也是一跳一跳的。显而易见,一口郁结之气堵在心里,还没出来。

“差不多行了,小的都看着你呢!”“大眼儿灯”皱了皱眉,终于插了句嘴。

别看只是平淡的一句话,但“大眼儿灯”是“二头”向来尊重有加的人,说的又是正理儿,所以“二头”也不能不收敛了脾气,开始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

“眼儿哥,这事儿赖我,你当初还劝过我别在他身上动心思。都是我把‘红孩儿’看得简单了,原本只以为他是个冲动的煞星,只要表面敬着就能利用一二。可没想到这小子从‘教养圈’里一出来,简直就是脱胎换骨,都学会阳奉阴违了。他大概早明白我只想借刀杀人,当时才没一口答应我。亏我还做上了春秋大梦,以为都在自己的算计里……高,真他妈高!我不能说他手腕儿太黑,只能说我道行太浅!”

“大眼儿灯”看着“二头”的脸控制不住地扭曲着,

不由又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没用,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明天连‘八叉’的人都会出来找咱们,只能窝这里当耗子了。等过了这阵风,咱们再想办法走吧。唉,京城是不能待了,一招失手,满盘皆输啊。我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居然折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服,一百个服!”二头继续愤愤地说着,满面都是“穷途末路”之色。

可“门板”一听要离开京城,顿时慌了。

“二头哥,我……我不能走,我还得回家呢……”

“扎枪”也是紧跟着反对。

“我也是,在这儿躲几天还凑合,离开京城可不行……”

“二头”窝着的火立刻又蹿了上来,忍不住痛斥两个手下糊涂。

“你们俩小兔崽子,想造反啊!不走?不走至少落个残疾!你们是愿意下半辈子当瘸子,还是少只手?”

“扎枪”这么一听,连眼泪都急出来了。

“哥,就没别的辙了吗?不行呀!我家里就一个妈,我要走了,我妈得急死……”

听了这话,了解“扎枪”家里情况的“二头”倒没法再发火了,反倒唉声叹气地惭愧起来。

“兄弟,都是哥哥的错,拖累你们啦!要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想啊……”

就在这时,“大眼儿灯”又开口了。

“‘二头’,你要是能听我一句劝,咱们倒不如把那挣钱的法子给交出去。你也知道,‘弓子’被‘八叉’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如果他每月有了这笔能瞒住‘八叉’的外快,他也就有了翻身的希望。所以肯定不会再对咱们赶尽杀绝,顶多也就是扫地出门的事儿……”

“你是说……火车票?可那是我……”

“我知道,那你是想留着给自己上位时候用的。可你看看咱们现在的处境?你还是不要再想着跟‘弓子’争了,清醒点,我们已经输了!”

“二头”半天没言语,只沉着脸点了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吞吸起来。

考虑中,他的面色逐渐转为阴鸷,似有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之意。可随后又看了看几个手下可怜兮兮的脸,他鱼死网破的心倒也淡了,甚至还出现了些怜悯的神色。

于是随后,他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摔,终于下了决心。

“交!为了兄弟们的平安!我不争了!”

“大哥!”

一听“二头”这话,几个手下一起感激地叫起来。就连“大眼儿灯”也嘘出了一口长气。

但却没想到,他们放心的也太早了些。因为“二头”随后的一句话,又把他们的心重新吊了起来。

“不过交是交,也得分给谁!狗急了还咬人呢,他们把我耍得滴溜溜乱转,逼得我无路可走,谁他妈也甭想好!”

“大眼儿灯”惊讶莫名,不由追问。“‘二头’你要干嘛?”

二头直勾勾望着窗外,带着股老谋深算地劲儿,同时也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

“我要投天桥‘小地主’去!只要有他保着,谁也碰不了咱们!山不转水转,没准儿,还能报仇雪恨呢……”

“二头”失踪了!

“弓子”带人扑了空,之后带人连找了几天也没找到人影儿。同时“八叉”也开始派人帮忙,并在街面上放了话,谁要知道“二头”的下落,通知一声就是朋友,要是帮忙藏匿,小心以后“出行不利”。

于是江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头”已经成了两方人马的“通缉要犯”。

但令大多数人感到诧异的是,无论天宁寺的“大民子”还是永定门的“弓子”,倒都未曾与洪衍武发生过什么冲突,而让他们曾期待莫名,自以为必然会发生的一场血腥大战也落了空。

反倒是整条40公交线,竟成了“三不管”,诧异地陷入了一种无人敢于“蹬车下货”的诡异局面。

这种情况,甚至连40路沿线的派出所都感到诧异,因为几天以来,竟再无一人上报40路公交线上的失窃案。

不过,尽管看上去如此诱人,可各路诸侯也都是“醒攒儿”的主儿,没人敢伸手去捞一把。

因为从“虎钳子”不再落面,和“弓子”腿受伤这两件事儿来看,许多人都在猜想,他们或许已经吃了洪衍武的亏。老鼠夹子上不都有饵吗?这里面肯定有事,谁碰,一准能招来炸子儿。

于是这样一来,反倒各方人马都消停了许多,更多地关注起有关的风吹草动起来。有点想法的人,只能是继续磨尖牙齿,在暗中准备。因此,这种极反常的宁静也就一直持续下来。

而除此之外,江湖上唯一的新鲜事,也就是听说洪衍武为了争一个不入流的“小佛爷”,把“小地主”手下的“大龙”给打了。还听说“小地主”为此十分恼怒,放言说“红孩儿”太不给面子,早晚要他的好看。

本来不少人对洪衍武这种大敌当前,还节外生枝的行为相当不解,但后来听说这个“小佛爷”的姐姐是天桥剧场附近的“一枝花”,也就随之释然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嘛,“玩主”圈子里有“刀子里面出爱情”的说法,为争“婆子”引出场“大碴锛儿”,那太过普遍了。

像北边的“镇北海”、“色七”、“色八”,南边儿的“沙果儿”、“串儿红”、“小六儿”,哪个不是一笑倾城,动勘能引发大规模械斗的红颜祸水?想来这个“一枝花”能把没见过多少女人的“红孩儿”给迷住,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儿。

只是为此,大伙儿普遍又对洪衍武的评价减低了几分,认为他色令智昏,只是个由着性子乱来,不懂轻重缓急的莽夫。

不过对洪衍武而言,他对这一切,却都不怎么在乎。

“二头”是死是活都好,反正都不敢找他来算帐。

有关40路公交线,只要拿到钱的一刻起,从此也就再不用他费神了。

至于“小地主”,没有根本利益冲突,能过的上“碴锛儿”也就是个玩笑了。

用屁股想也知道,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知道他深浅的“小地主”绝不会随随便便,就兴师动众来跟他“打冲锋”的。那侯在一边的人,还不得高兴死?

名声?那就更是个笑话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清楚就行了,毕竟别人说破嘴皮子,他也不会少了一块肉去。在这个破圈子里,反倒让别人越误解自己,才会越安全。

于是自打那天晚上办完事之后,“小媳妇儿”、“坛子”、“小顺子”、“三蹦子”和“菜刀”这五个手下,洪衍武一个没留,全把他们交给“红叶”弄到了19路线上,任由他们自己去打“野食”。

而作为帮自己办事的奖励,他不但告诉他们,这几天的收入不用跟自己“劈叶子”,也给了他们每个人许诺,只要事了,肯定会给他们安排个好出路。

其实在洪衍武看来,这几件事基本都算是已经尘埃落定,手拿把攥的事儿了。还是“大民子”和“弓子”在努力筹钱何时到位的消息,对他更有价值。

所以自从“大民子”和“弓子”分别给他带信,说钱已经筹措的差不多之后,他便已经开始盘算起,弄到这笔钱之后,该怎么跟进家里人交待的事上了。要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恐怕一家子都得被吓破胆。

另外,还有一件事倒是有点让他哭笑不得。那就是几天来,“小百子”天天跑到他的家门口候着他。的法子自己进了陈家的屋。

不但帮忙把屋里地都给扫了,还把他和陈力泉的脏衣服、脏被罩都给洗了,晾了一院子。弄得西院邻居,都以为这小子是他或是陈力泉的亲戚。

到这份上,他也是真没辙了。索性就将“小百子”整日带在身边了,也省得这小子哪天再琢磨出点儿新花样来。让他难于跟别人解释。

不过,看着小百子那发自肺腑欢天喜地的样子,他倒是觉着这臭小子能知恩图报,人性还真是挺不错的。

第三十章 日夜大食堂

前门的知名,不光因为有前门楼子和瓮城,还在于有“大栅栏”、“珠宝市街”和“鲜鱼口”,当然还有“八大胡同”。

由于从清代、民国时期传承下来的扎实商业底子,从解放前到1977年,这里一直还是京城人习惯光顾的主要商业区。

这时的老京城人都知道,只要去一趟前门,逛一趟“大栅栏”,再到附近几条街溜达一圈儿,吃喝玩乐,外带置办穿戴就全解决了。

这里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西单和王府井,更不是后来那个“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

因此,能把着这么好的地面儿,前门的“把子”“八叉”也不是一般的人。

说起来,哪儿行业都讲究世代传承,若是“玩主”圈子里也从这条论起的话,恐怕还真没有谁的资历能迈过“八叉”去。

解放前,“八叉”的大爷就是前门一带“穷家门儿”的“团头”,一直把着这块最肥的肉。不但从没让别人的筷子伸进过自己的锅里,并且每家商铺都免不了给他一份进项,就连“衍”字号的洪家,齐仁堂的岳家,瑞蚨祥的孟家这样的大商号也不例外。

由此也就可知,年近三十,一身肥膘,武不出众的“八叉”却能统领一方,遥控一方的本事,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还别看“八叉”的大爷一辈子没孩子,“运动”中又被翻出旧帐给毙了,但这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子一辈子吃香喝辣,睡过的娘们无数,过得着实并不亏。

而且就连生前最后的几年也并没耽误工夫。他一身的手段和绝活儿都留给了“八叉”这个亲侄子,把这小子打造成了能接自己衣钵的最佳传人。也使“八叉”继他之后,照样能在前门的地面上呼风唤雨,大吃八方。

1977年4月1日,周四。

晚上快九点了,西打磨厂“前门日夜大食堂”里,专营炒菜的二层早没几个人了,唯有“八叉”一桌子七八个人还聊得火热,不住地推杯换盏。

这不免让频频打哈欠的服务员大姐不胜烦恼。因为都是知根知底的家门口熟人,她自然知道,这伙王八蛋恐怕不喝到凌晨是不会走的。

“八叉”身形很胖,一喝酒还上脸,不算热的屋子里竟然光着膀子,头上还顶了块擦汗用的手巾,而桌上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餐桌上的菜盘儿也几乎空了,只剩下几盘“花生米”、“芥末墩儿”、“炒麻豆腐”之类的东西。

“大姐,再来两瓶。”

“八叉”刚干了最后一口酒,又挥手冲服务员大姐要第二轮。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们。”

服务员大姐“砰、砰”两声,带着气把两瓶二锅头墩在桌子,弄得桌子上的盘子一个劲儿地响。

她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一脸横肉,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气质和服务态度,绝对是国营饭馆中的标杆似的人物。

不过“八叉”一点不在乎,还拍了大姐的胖屁股一下。

“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你也是大夜班。干脆,你坐过来跟咱们凑一块堆儿解闷得了,多好的事儿!”

“少他妈瞎逗,老娘比你妈都大!”

跟着,服务员大姐又横了“八叉”一眼。

“我说你小子,怎么见天带人来这儿祸害?旁边的‘聚德全’和‘都一处’你怎么不去?我谢谢你,别老图便宜往这儿跑。也给我放几天假行不行?总不能让我夜班天天跟你们熬着吧……”

“瞧您这话说的。”

八叉”一个手下忍不住插上了嘴。

“‘聚德全’和‘都一处’八点半就下班了,

您这儿可是不多的通宵营业。我们不去这儿还能去哪儿啊?再说您这儿也不便宜啊,七寸盘的熘肉片要一毛五,宫保鸡丁得花五毛,可这味道却比人家差远了……”

这话自然招大姐不爱听了,“片儿汤话”跟着就甩了出来。

“不好吃你还来?犯贱呀!不乐意还趁早滚蛋,我们大师傅还不伺候呢!”

这时“八叉”另一个手下高喊,“大姐,您这话就不对了吧?墙上写的是什么?‘为人民服务’!我们可是人民!”

这话让大姐更气不打一处来,上手就打了他一个脑瓢儿。

“人民?你们他妈也算人民?你们连做人民的儿子都不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什么营生的!就该挨个给你们爪子都剁巴了!”

“大姐,太狠了你!怎么着,也得念点儿街坊感情吧,我们又没偷你东西!”

那个挨巴掌打小子捂着脑袋直嚷。

服务员大姐又是一个白眼。

“切,你还挑我的眼哪!告诉你,要不是念着你们把我丢了的自行车找回来了,我早向公安局举报你们了!”

话赶话的说到这儿,可似乎有点不对味了,“八叉”插嘴就想打个圆场。

“大姐,你的为人咱心里都清楚,那没得说。不过我得说,其实我们来这儿,主要图的是一个风水好。别看咱是白丁儿,可也知道这个地界是当初的‘镇阳楼’。那可是‘八大楼’的头把交椅,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都在这儿吃过饭。我大爷当年就是在这儿坐镇,才无惊无险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咱不能丢了老传统不是……”

但没想到大姐也压根不给“八叉”面子,指着他的鼻子照样跟训三孙子似的。

“狗屁!你小子留神吧,别跟你大爷一样,最后也落个枪毙的下场!”

得,还怎么都不落好了!

“八叉”一见这样,也不肯吃亏,马上就在嘴上找回了便宜。

“不瞒姐姐你,我还真不怕!你不知道我偶像是‘康八爷’吗?上了剐台,眼皮子都不让剌,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刀一刀怎么挨剐!英雄啊!大不了,临死前我跟姐姐你亲热一回,也就死而无憾啦……”

这话一说,桌上“轰”的一声,如高压锅开盖,他那几个兄弟当场就都拍着桌子起上哄了。各个放肆地“嘎嘎”大笑,犹如一群发情的鸭子

而恰恰就在服务员大姐气得面红耳赤、横眉立目之际,只听楼梯一阵响动,从楼下又上来五六个人,正好看见了眼前这副场面。

“狗东西们,又调戏良家妇女呢!就欠给你们贴上‘花匠’的签儿,都送局子里搂着尿桶过夜去。”

这几个人里,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初头,矮墩子样儿的汉子,他“路见不平一声吼”,当场就拿“八叉”一伙儿人开涮。

可别说,“八叉”他们挨了这人的挤兑,不但没发火,反倒不少人都开始叫上了大哥。

特别是“八叉”,更是一咧嘴,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我说是谁呢?哟,‘小地主’呀。你丫还活着呢,有日子没见了,从哪个地沟里爬出来?嗨,‘刺儿梅’呢,怎么没带出来呀?不会改嫁了吧?”

就这几句话,那个服务员大姐已经看出他们是认识的,所以也懒得招呼了,只愤愤骂了句“没他妈一个好东西!”就一扭屁股回椅子上打盹去了。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天桥的“把子”“小地主”了。

若问整个京城里哪儿是最乱的地界,除了北城有“穷德胜门,恶果子市,不开眼的绦胡同”之说,南边恐怕就要首推天桥了。

因为这里在解放前曾是恶霸地痞横行最广泛的地区,也是民间艺人和江湖骗子混饭吃的主要场所,有人甚至认为天桥就是旧社会一切罪恶生活的缩影。

解放后,虽然天桥也得到了改造,卖艺活动逐渐已被取缔,但落户在此的居民,却大多都是过去那些在天桥讨生活人们的后代,这一片照样是让政府管理起来最头疼的地区。

所以能常年在这么复杂的地界,把持一方的“小地主”同样不是个善碴子。

“小地主”身有武艺,寻常人三四个整不过他。也有资历,五几年他就进了“炮儿局”,在“圈儿里”生滚了五六年才回归社会。更有威望,他认准的事儿从不回头,只要看得起他,有求必应,两肋插刀。这样一来,既说话砸坑,也积攒了人缘。

当然,像这样的人脾气也是急茬。于是“小地主”毫无兴趣跟“八叉”再臭贫下去,只是挥了挥手,就指向了角落里的一张四人桌子。

“‘八叉’,有事儿说,咱哥儿俩坐过去聊聊。”

“哟,这么郑重其事呀?不像你风格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有人样儿了?”

“八叉”倒是不改嬉皮笑脸的德行,但他也清楚“小地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嘴里逗着,身子也没闲着,他还是挪了窝儿。只让手下自行招呼“小地主”的兄弟去大桌上喝酒。

随后等俩人去一张小桌旁坐好,都点上了一根烟,“小地主”的话也就跟着来了。

“我有没有人样儿先甭提。可你老兄,是彻底没人样儿了!”

“我怎么啦?”

“甭跟我装了,‘弓子’给‘红孩儿’筹钱的事儿我知道了。世道是变了啊?俩堂堂的一方‘把子’,竟会让个刚回京城‘红孩儿’给死死压着,小崽子才几个人手?你们俩现眼都现到家了!”

“八叉”听了眼珠子一转,倒是不起火,反而吐了个烟圈儿,表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走到哪儿说到哪儿。碰上个不知死活的疯魔谁也没辙,你也知道‘红孩儿’是个什么人性。他是人少,可他和‘陈大棒槌’加一起,就能顶几十口子。对他们要轻启干戈,那可是大错,一个玩不好就晚节不保。何况‘弓子’自己乐意,能就此和平共处,干嘛非得动刀动枪的?”

“小地主”嗓门提高,“你那是白混,越活越抽抽儿!”

“八叉”还保持原状态。

“没辙呀,有魄力是好事儿,但也得分情况和对谁。才刚过上两天好日子,现在捞银子才是正颏儿。万变不离其宗,‘红孩儿’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眼睛都穷绿了,才想再搧一把。你别急,人,一有了钱,舒坦日子过上几天,自然就没火气了。我看让他一马也未尝不可,到头了也就是互不干涉。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话说回来,别人能忍,我干嘛不行?向你和‘大龙’好好学习呗。”

听到最后一句,“小地主”老脸一红,不由咧着嘴“嘿嘿”干笑了几声。“八叉”绝对是个明白人,早看出他的蓄意挑唆。

“挤兑我?直说吧,我今儿就是忍不了这口气,才找你打联合来了。‘红孩儿’这小子这次一回来,忒不懂事。‘立棍儿’那天,‘刺儿梅’还给他走了个面儿。嘿,他第二天就把我的人给打了。整个一条疯狗,不分轻重见谁咬谁!再不弄他一个狠的,以后天可就翻个儿了。”

“不至于,我看‘红孩儿’也就是没见过什么好货色,才会为争个‘婆子’冒失一把。谁不都年轻过吗?老东西,想当初你为了‘刺儿梅’,打七个、砍八个的景儿都忘了?全当哄孩子呗。何况底下人的事儿,也总不能件件都靠咱们给擦屁股。这就跟小孩子打架一样,挨了揍去告家长,要搁我这儿,这就得先挨个嘴巴。说白了,骚事儿一件,值当的吗?”

废了半天口舌,“八叉”却只左躲右闪不接招。“小地主”可有点不耐烦了,他往地上一扔烟头,半赌气地抱怨起来。

“我就特别不爱听你说这话。想当大哥,就得压得住兄弟,遇事儿出头儿,赶事儿压事儿。什么都不管,谁还供着咱们……再说了,为这个是不值当,可要为了银子和地盘儿呢?”

最后这句可真管用,才一出口,“小地主”就见“八叉”的眼睛不自觉地溜向自己。

第三十一章 合谋

敢情“八叉”也食人间烟火,刚才不贪不嗔的样子,全他妈是装出来的,这可就好办了。

“小地主”立刻知道戳中要害了。他嘿嘿一乐,索性坦言。

“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里边的事儿,我都门儿清。‘弓子’手底下的人,先叫‘红孩儿’给‘抬’进了局子对不对?紧接着‘弓子’又为保住40路想去跟‘大民子’打联合,没想到却让‘红孩儿’先一步得手,降伏了‘大民子’,这才被人家给‘包了饺子’。现在‘大民子’那边的‘虎钳子’手骨折了,‘弓子’和几个亲信的腿上都挨了一刀,这两拨人最后还都要掏一千块钱给‘红孩儿’,就算是破财免灾,买下了40路公交线。操的嘞,你旁边看着就不难受啊?什么跟什么呀,就这么着就弄两千块,比抢钱都痛快!我还告诉你,喂也得分怎么喂,一口可吃不成个胖子,真这么着让丫吃顺口了,事后这小子钱花完了,我就不信他不再生是非……”

“小地主”口沫横飞越说越起兴,不想“八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确却突然凑近了他,追问了一个相当要命的问题。

“‘地主’,‘二头’在你那儿?”

“小地主”立刻卡壳。

要说“八叉”的脑子转得真是太快了,他真没想到嘴刚一痛快就露了馅。不过,出来混的,没几个脸皮上没功夫的。所以他也只讪笑了两声,就痛痛快快、没皮没脸地承认了。

“老兄,不瞒你说,我已经夸下海口,要保‘二头’平安。冲咱俩的交情,你不会为这点小事儿跟我闹意见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给我个面子怎么样?算你成全我一把……”

但“八叉”却不管他这一套,直接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一家人?要一家人,你老东西就不会拆我的台!信你我早晚得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嘛,要是有油水,也不是不能商量。反正办他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弓子’心里过不去。直说吧,‘二头’这王八蛋给你支什么招儿了,没好处的事儿你肯定不会干……”

毕竟一个圈子里滚了多年,相互之间太了解了。“小地主”知道,要想“八叉”先吐口,实在是比登天还难,看来不能不掏点儿实在的东西出来了。

“操,就咱们这帮子人,互相打交道真累心!没一个省油的灯!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咱俩联手一起出动,扫清‘大民子’,再办‘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又立名戳份儿,又落实惠!一条公交线和两千块钱呢,事后咱俩分,成吗?”

“这算什么实惠?‘弓子’这份儿本来就是我们的,这事儿办成了,我们顶多也就落个不破财。你要把‘大民子’那份儿拿走了,我们不成了学‘雷锋’了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啊。40路离我太远,我对这条线并没兴趣,最后整条线都归你。办‘大民子’你也不用出手,全交给我。我,只要一千块钱,还有永定门火车站……”

“拉倒,用半条公交线换火车站?越说越不靠谱了,没做梦吧?”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全要!”

“给你一半也不行啊?”

“根本不用,我就要售票处!”

一番针锋相对的讨价还价下来,听到这儿,“八叉”还是愣住了。

他当然知道永定门火车站的售票处,只不过是广场前的一小块地方。那儿除了几个铁栏杆,和几个窗口也就没什么了。

确实,买票的人身上都有钱,可要说“小地主”图这个也不太可能。因为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提前购票,身上带的现金可比不上真正出行的旅客。

况且买票时还要排队,前后都有眼睛,有时候还有公安来维护秩序,并不太好下手。

所以实际上,售票处基本可以算是永定门火车站最“鸡肋”的一块地方。

“我说,你怎么看上那儿了?”

“八戒”脑子里火速转了一下,故意平静如水地问了句,他想套话。

可“小地主”虽然脾气急,毕竟也是老江湖,在关键的问题上并不糊涂,该捂着的,也捂得严严实实。

“有劲没劲!要么你就留着自己种庄稼,要么你就给我换公交线,还没听说过,卖了地还问买主种什么的?”

这么一来,“八叉”也就知道绝对是问不出来了。但是另一方面,“小地主”开出动这个条件,也确实让他相当动心。

40路一整条线,每个月能有多少出息,他不难推断的出来。而且拿回这半条线,也和当初“弓子”亲自带人占的半条不同,他完全可以捏在自己的手里。

想来,只要帮“弓子”省下一千块钱,凭此说服“弓子”交出个鸟不拉屎的‘售票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关键是,最终价码是否还能有提升的空间?

另外就是,到底能不能顺利摆平“红孩儿”和“陈大棒槌”……

“怎么样?行不行?你到底给句痛快话!”

“小地主”见“八叉”老半天没言声,又有些着急了,忍不住连声催促。

而“八叉”也第一次没闪烁其词,反倒露出了一副认真权衡的神色。

“老东西,这事儿要办可得想好了。咱们要对付的不是省油的灯,你能弄他们一时,可只要‘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缓过劲儿来,翻过头,就会杀到咱们头上。这等于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埋了个雷……”

“小地主”阴阴地笑了。

“我还不知道这个?否则哪儿能容得他们猖狂至今!这次要弄就弄个狠的,要命虽然不至于。但老虎要被拔了牙,剁了爪子,也就再不用怕了。我得让他们知道,这个天即使翻个个儿,咱们活着也比他们强,就得在他们上面……”

“八叉”略一琢磨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彻底弄残他们?你倒不怕事儿大!先不说‘雷子’那边应付起来麻烦不小,白广路‘红叶’也跟他们交情不错,会不会出来管闲事儿?

“小地主”轻蔑地咂着嘴。

“什么交情?这只是表面,骨子里,牵扯到利益你试试,什么哥们儿、把子,全是扯蛋,半分钱都不值。这不是普通“碴锛儿”,已经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高度了,谁也不会给他们撑腰的。再说,咱哥儿俩绑一块,那还怕谁呀?‘老鬼’都不在话下了!”

“八叉”又故意问,“你就有这么有把握,咱们肯定动得了‘红孩儿’和‘陈大棒槌’?”

“指望普通的手下当然没戏。就咱们底下的人,别看名声叫得响,但那都是些骡子一样的货色,顶多是拉拉大车。真办要紧事儿,还得靠真敢杀人的主儿!”

说到这里,“小地主”两只眼珠子彻底冒出了凶光,而且还紧盯着“八叉”的双眼不放。

“‘八叉’,老天桥是什么地界我不用说,其实解放前的招儿我也粗通一二。我就不信你大爷没教你,得养几个捏着把柄,底子清白,专门用来办大事儿的人!”

“你……你也有‘暗簧’?”

“八叉”忍不住就是一抖,他确实吃惊。

“小地主”这会儿倒乐了,话说得也更透彻。

“哼哼,要不靠这个,我的地面儿还不定跟谁的姓呢。不过,难题就在于得同时弄挺‘红孩儿’和‘陈大棒槌’两个人,你应该清楚,养‘暗簧’得耗多大的财力和精力。所以我们俩必须得把老底子掏出来,同时下手!”

“八叉”又不言声了,他在最后权衡利弊关系。

坦白说,“小地主”竟然有跟自己一样的底牌,他是没想到的。但考虑到“小地主”的背景,也在情理之中。

最关键的倒是能够看出,这老家伙敢如此不顾忌对‘红孩儿’和‘陈大棒槌’施以毒手,而且是要命的打击,显然已是志在必得,这次就是要彻底拿下。

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虽然还搞不清楚“小地主”为什么非要为一个售票处下这么大的血本儿。可同时,却也有两件事是有确切把握的。

一,假如他们联合在一起,实现目标的可能性极高。

因为所谓“暗簧”,就是“藏着的机关”之意,在古代也叫做“死士”。这种专门用来办大事的人很难物色,必须有几个条件同时达到才算合格。

首先是要非常能干,武力上必须有过人之处。其次还得身世清白,在外名声不显,才能达到隐蔽其形,出其不意的效果。最后,那就是还得被他们捏着要命的把柄,才能放心使用。

而作为平衡和控制的方法,他们不仅要用巨额钱财持续不断地供养着,还要提前说好,答应只要完成数次任务,“暗簧”就能彻底获得自由。

这样一来,“暗簧”即使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干活时,光是狠劲儿就能把个成名玩主吓瘫。一旦出动,还从没失手过。这就像“小地主”说的那样,打人和杀人是两回事。

所以,“八叉”根本不相信他和“小地主”双方的“暗簧”一起出动,会收拾不了两个落单的小子,哪怕他们再能打,是铜浇铁铸的也不行。

二,就是“小地主”开出的条件看上去越划算,下的本钱越厚实,也就意味着售票处的油水越足。当然,其中的诀窍他是搞不清楚的, )售票处再有油水,对他而言也是块烂在手里的盐碱地。可他却可以凭这个判断再多要点价码。

至于这笔买卖,“小地主”最后要是亏了,打死是谁的儿子,跟他屁关系也没有。要是赚得比他想象的多,他今后也完全可以花时间搞清其中的窍要,再另做道理。

反正说到家,他自己是不会赔的,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想到这里,他主意已定。眼皮子一翻,就开出了最后的价码。

“要办这事儿,除非……‘大民子’的一千块也归我。”

“你丫也太黑了!”

“小地主”一听就急眼了。

可“八叉”从心里已经吃准了他,索性作势一拿桌上的烟盒就要起身。

“那就别谈了,今儿的事儿就算咱们没说过……”

“嘿,我这暴脾气。你等等!”

“小地主”马上又叫住了“八叉”。其实究竟怎么取舍,什么是底线,他也早已经想透彻。刚才不过是惺惺作态。

“我算是服了你了。真是他妈只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主儿……”

“八叉”可不担这个罪名,玩的就是“既当婊还还得立牌坊”。于是马上反唇相讥。

“还甭这么说,你不是也一样吗?就你这老家伙,要能做赔本买卖,老天爷都得哭,受感动。”

“小地主”实在受不了他了,全线溃退,赶紧岔开话题。

“行了行了,说正经的,咱们谁对付‘红孩儿’?谁又对付‘陈大棒槌’?”

“八叉”嘿嘿一笑,此时出奇地痛快。

“抓阄儿,老天爷定!”

第三十二章 暗簧

?1977年4月3日,周六。

今儿一整天,洪衍武都过得很愉快。

因为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民子”就派人给他带了话儿,说钱已经凑好了。接茬到了下午两点,“弓子”的人也把相同的喜讯传来。最后两边儿都跟他约好,明天如期定点儿交钱。

为了这件大喜事,又恰逢周末,洪衍武就有心晚上去找陈力泉一起外出,喝顿大酒庆祝庆祝。

碰巧这天下午,“小百子”用弹弓打了几挂子麻雀也找他来了,他便连“小百子”也叫上了,说要带他一起去煤厂等陈力泉下班,晚上同去外头撮饭。

于是快到五点钟的时候,洪衍武就和家里提前打了招呼,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随后还刷干净了父亲用过的铝饭盒,带在网兜里才出了家门。不为别的,他自己大吃大喝总不能忘了家里,怎么也得打俩肉菜回来。

就这样,去过西院球子家给陈力泉打过电话,约好下班见面之后。洪衍武便带着“小百子”乐呵呵地边聊边走,直奔煤厂。一路上,他的内心都充斥着一种大功即将告成的轻松。

可这时,他却恰恰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儿——幸福之时,也正是人最麻痹大意的时候!

粗疏大意就必然要付出代价,这一点对谁都一样,于是现实也很快给了洪衍武苦头吃。就在他和“小百子”刚拐进半途中的小川淀儿胡同,一个惊人的突发事件发生了。

当时,与洪衍武二人迎面走来了两个青年工人模样的人,俩人胸口上还别着团徽。看上去都是当代最优秀的有为青年样子。

可谁又能想得到,他们竟然是专门针对洪衍武来的。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两个“工人”骤然间就亮出了家伙,毫不犹豫地向着洪衍武捅了过来。

说来纯属侥幸!

首先因为这两个“工人”为遮挡面目,嘴上都带着口罩,让洪衍武感到格外的别扭。彼此接近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对方脸上多看了两眼,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眼中的杀机。

其次有功夫的人敏捷性远超常人。洪衍武好几年的苦功终究没有白费,在对方发动之后,他的本能应变十分快速,才会以一线之差,险险避开了要害。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能毫发无损,其结果是捅向洪衍武肩窝的一刀扎在了他的胳膊上,而捅向他小腹的另一刀,则划破了他的后腰。

仅仅一眨眼的工夫,洪衍武上半身的衣服全破了,身上还多了俩个不算轻的伤口。更要命的是,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两个人危险程度非比寻常,其目的至少是想要彻底废了他。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因为“玩主”圈子里“碴架”也是分级别,有讲究的。

最低一等,当然是指言语和拳脚上的冲突,顶多拿起板儿砖吓唬吓唬,并不真的使用。

其目的多以争个输赢出口气为主,只要有一方抱头鼠窜或服输认栽便可告终。这种情况造成的伤害最轻,大多都是流鼻血、乌眼青之类的情况。

至于第二等级,那就是指动家伙见血了。但即使如此,用什么东西也是有的推敲,因为目的还是为了把对方打怕、打服,而不是至对方于死地。

比如板儿砖专拍头顶,一来长自己气势灭,对手威风。二来可砸晕对方,令其胆寒而丧失斗志。三来就是伤害性可控,最多就是个脑震荡。

再比如弹簧锁、板儿带之类的,也是专往戴着棉帽子的头上招呼,或者往前胸后背上猛抡。

假如是动刀子呢?

一般为了造气势,控制危险,多选用菜刀。因为只要不照脑袋招呼,隔着衣物砍劈伤危险最小,大家伙拿在手里也显得威风,能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

反倒是刮刀、弹簧刀一类捅人的刀子危险性最高,必须下手有准儿才行。

老手用直刺类刀具的时候,多是划手臂、扎屁股、扎大腿。最怕就是生手,不懂其中诀窍只图带着威风,往往打急眼的时候一冲动,持刀直接捅人胸腹,那就该出大事儿了。

最后再说最高的第三等级,唯一的定义就是以灭某人或使某人彻底致残为念,有目的、有预谋地选择最大杀伤性武器,只要狭路相逢,出手就冲着要命的地方去,决不含糊!

像洪衍武今天所遭遇的无疑就是第三种情况。且不说对方下手狠辣,直奔要害而去。就连他们用的家伙也绝非一般。

因为其中一人手持的是有“攻击之王”之称的芬兰匕首,另一个人使得是56式半自动步枪配备的三棱刺刀。

就这两把家伙,血肉骨骼皆可轻易刺穿,如刺到手足四肢,重伤致残是家常便饭,刺到肚子或者胸口头部等位置,更是必死无疑。明显是透着一股子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所以洪衍武脑子一打闪,就意识到恐怕得下死手了。于是他高叫一声“躲到一边去”,先一把推开了身旁的“小百子”,随后就扑向了两个对手。

离洪衍武最近的是“芬兰匕首”,洪衍武迎着这小子刺来的一刀,不躲不避,只抡起手里的网兜,抢先一步砸中了这小子的脑袋。紧跟着又是抬腿一脚,狠狠地踹在了第二个向他扑过来的“军刺”胸口。

他完全没留余地,这两下子就是奔着头破血流,冲着筋断骨折去的。

果然,效果也很到位。“铝饭盒”一声闷响都被砸瘪了,“芬兰匕首”脑袋被瞬间“开瓢儿”,身子一歪就撞在了胡同的砖墙上。

而吃了他一脚的“军刺”也“腾腾”倒退好几步,然后“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捂着肋骨就“吭哧”上了。

然而,就在“洪衍武”正要挟一往无前的气势乘胜追击的时候,却没想到,那两个受了伤的小子竟然还有更恶毒的后手。他们每个人居然急急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玻璃小瓶,先后拧下盖子,就冲着洪衍武投掷过来。

这要是什么好东西才怪!

洪衍武马上一个躬身低头,让俩玻璃瓶子擦着头顶过去了。

随后,他马上听到身后墙上传来玻璃瓶的破裂声,和一种嘶嘶作响的奇怪声音。

他控制不住地一回头,紧跟着脸色登时发白。

原来墙上,溅到液体的地方正冒着刺鼻的烟雾,同时也在滋滋冒响,啃噬着古老的砖石!

玻璃瓶里……是浓硫酸!

“孙子,你今儿活不了!”

听到一声残忍而猖狂的叫嚣,洪衍武再一回头,登时又是目眦欲裂!

因为他赫然看到,此时“芬兰匕首”和“军刺”,正手持着四个开了盖儿的玻璃瓶,冲着他再次作出了投掷的准备动作!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嗖嗖”两声响,又是两个玻璃瓶脱手而出!

完了!

洪衍武当场就像被兜头浇了桶冷水一样,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他心知躲得过头两个,也难再躲过他们手里预备着的那两个,恐怕今天要交待在这儿了!

可就在此时,最惊人的变故居然出现了!

只听“突突”两声轻响,那两个离手的玻璃瓶子还没飞出一米,就同时被什么东西击中,炸得四分五裂了,硫酸也在空中四下飞溅!

洪衍武离得较远,背过身去一捂脑袋,只不多的几滴撒在了左臂的袖子上。

但那两个罪魁祸首可惨了,衣服、口罩上溅的全是!

随着衣服、口罩被硫酸迅速腐蚀、变得焦黑一片,他们慌张至极地把手里的硫酸瓶子朝洪衍武又一掷,就去脱口罩、上衣。

可没想到这下更完,他们死不悔改,整个是作茧自缚!

因为和上次一样,最后两个硫酸瓶刚一脱手,就又在空中炸裂了。结果导致不少硫酸又重新泼溅在了他们的身上。

这下,想不触及皮肉都难了!

两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烟雾袅袅升起,只觉得火烧火燎地疼。极度的惊惧之下,他们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约而同掉头就跑。只“蹭噌”几步,就从胡同口彻底消失了。

对此,洪衍武既无意阻拦,也没去追他们。因为一来,他知道这俩小子不毁容,不烧穿肚肠就不错了,已经不用他再做什么了。二来,他此时也已经被另一件事儿给完全吸引住了!

那就是在他的身后,离着七八米远的“小百子”,虽然脸色无比苍白,呼吸也是特别的急促,可他的手里却稳稳地捏着一张拉满弦的弹弓。

刚才的四个硫酸瓶子,竟然全都是他打碎的!

“洪爷,我伤了人,不会为这个坐牢吧?”

“小百子”毕竟还小,刚一确定危难已经过去,立刻就怂了。弹弓一垂下来,眼瞅着就要掉眼泪。

“放心,是他们自作自受,有事儿我扛着。再说,真要仔细追究起来,你还是见义勇为呢。”

洪衍武知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赶紧安慰了几句。眼见着“小百子”脸色逐渐缓和起来,他又不由好奇地问起最关心的问题。

“‘小百子’,你刚才那可是两发‘双响炮’啊!这手儿……是打家雀儿练出来的?”

“我爸就是天桥‘小八怪’里的‘神弹弓’,别的功夫我没学会,这玩意练得还行。什么‘天鹅下蛋’、‘檐前滴水’、‘浪子踢球’、‘燕子啄泥’我打小就会,‘双响炮’也不算什么……”

“小百子”几句话就道出了其中原委。但只说到一半,他就发现洪衍武的袖子被烧了好几个大洞。立刻又要哭,还自怨自艾起来。

“洪爷,你的手伤了,是因为我打碎瓶子才溅上的吧?都怪我……”

“别犯傻了,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就成了里的杨再兴了……”

话虽如此,但此时的洪衍武不仅感到从衣服腐蚀进去的几滴硫酸,烧得他手臂钻心地疼。而且同时,肩膀和后腰上也还在流血。

不过疼痛的感觉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使人恢复冷静。因此,洪衍武马上就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不好!我得去找泉子……”

洪衍武突然间叫了起来,拔脚就要走。可他随后又想起了“小百子”还在胆战心惊中,于是迟疑了一下,他便对“小百子”作出了另一种安排。

“兄弟,你自己先回家,我顾不上你了……”

可万没想到,“小百子”把泪一抹,竟然异常的固执和坚定。

“不,洪爷,我跟你一起去!”

人就这么奇怪的生物!别看有的人平日软得跟面条似的,一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最靠得住的帮手!

第三十三章 对准矛头

陈力泉同样遇袭了!

就在他下班出来,在煤厂马路对面等候洪衍武的时候,有两个假装过来问路的人,把他引进旁边的胡同里,向他发动了偷袭。

只不过练成了“火烧身”终究不一样,那俩小子还没掏出刀子,就先一步被陈力泉把手腕子逮住了,结果他们反倒被卸了胳膊,还挨了一顿痛揍。

当时,因为陈力泉根本就给对方出手机会,所以在他看来,还仅以为是一般性的报复。随后审问时就没下狠手,只是一个劲儿猛扇大耳贴子。

可这样,也就给了那俩个鼻青脸肿的小子可乘之机,于是他们很快就找机会扔出了硫酸瓶子。

幸好“火烧身”到底不同凡响,让陈力泉再次及时察觉危险,还是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只是糟糕的是,他自行车的车座子和后轱辘却被泼溅上的硫酸给烧坏了。而且当时那硫酸瓶子破裂,腐蚀地面的场面,还被一个过路的老娘们给撞见了。

出于恐惧,那女人惊慌失措下一边往胡同外跑,一边还大喊“杀人啦!杀人啦!”,一下子引起了许多路人的瞩目。

这样一来,陈力泉既没办法再阻止那俩小子逃之夭夭,又怕被女人引来警察。他也就只好扛着那半废的自行车迅速离去了。

随后又一琢磨,他也觉得事情不对劲,为此同样担心起洪衍武来,便索性把自行车彻底扔在了半道儿,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

就这么着,在南横街和盆儿胡同的路口上,他和洪衍武、“小百子”迎面跑了对脸儿,仨人终于聚在了一起。

人没事儿就成!

见到陈力泉平安无事,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心里的一块石落了地。说真的,要是因为自己的事儿,连累陈力泉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可真是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随后,他心里的火气也一下蹿上来了。

这不但是因为他自己受了伤,刚才险些遭遇致命的危险。也因为他已经预感到,父亲治病的钱多半已经成了泡影。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百般算计,最后还是落了个功亏一篑。竟然有人为了钱发了疯,敢对他们下了如此的狠手!

哎,还是太小看了人性的贪婪,看来利益要到了一定的份儿上,没人不会铤而走险!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还是认真琢磨琢磨下面该怎么办才是!

于是接下来,三人一起吃饭喝酒的原有计划也就取消了,他们先是找回了陈力泉扔下的自行车,然后胡乱买了点吃食就返回了陈家。一是为了商量该怎么查出对头,二也要给洪衍武处理一下伤口。

其实要是过去的洪衍武,这会儿多半得就挠头抓瞎。因为这时的他,出道儿的时间毕竟太短,别看武力上得天独厚,但在动心眼上也就是小孩子级别。

可现在毕竟不一样了,不说别的,上辈子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对这种事儿他见得太多了。有好多当时在江湖上叱诧风云的主儿,或是商场大亨、知名企业家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几乎全是这种类似的情况。

特别有一个与他合作的东北的“大哥”,还曾仔细指点过他其中的道儿道儿,把该怎么挑选、怎么豢养自己的“暗簧”的要点,统统都告诉了他。

所以一静下心来,他也就彻底明白过来,这种“绝杀”绝非是“大民子”或者是“弓子”的所能办得到的,应该就是那些混迹江湖的“老东西”出招儿了。于是乎,“弓子”背后的“八叉”,也就成了首要的怀疑对象。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存在,假如“八叉”真具备同时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下此毒手的实力,那恐怕大半个南城也早成他一个人的地盘儿了。所以更贴谱的情况是,还有别人跟他一起干。

至于这个人是谁,范围也很有限,不外乎是与“八叉”实力相当,那几个“老炮儿”级别的南城“把子”。

牛街的“宝强”、“加齐”和他们有旧,关系一向不错,再说回族兄弟普遍心眼儿直,什么事儿都摆在明处,不讲究玩阴谋诡计。

而“老鬼”为人虽然有算计,也有城府,可他同样讲规矩、讲道义,况且一直安心守着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从没听说过他对别人的地盘动过念头。因此这三个人大概率应该首先排除。

另外菜市口的“特务”虽然够狡猾,但一直被“老鬼”死死压制着,也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财力养这样的人。

至于白广路的“小酸枣”,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虽说都和他们有仇,可“小酸枣”和“红叶”的关系不错,早就通过说合与他们冰释前嫌了。

而“大老屁”和“老褡裢”又都是土得掉渣的一根筋,只知道靠“啃地皮”(黑话,指在街头行窃)敛财,连“蹬车抓分”也不参与。他们更不可有养“暗簧”的脑子。

所以归了包堆儿,最大的可能性,也就聚集在前门“瑶子”、天桥儿的“钉子”和“小地主”这三个人身上了。

对于洪衍武的分析,“小百子”听得是半懂半不懂。再说,也根本就没他说话的份儿,他就安心在一边擎等着听喝儿。

而陈力泉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他也确实觉得洪衍武的话,具有很大的合理性。于是俩人又商量了一下。便决定马上去外面探探情况,看看到底有没有痕迹可寻。

没想到果不其然,晚上七点钟,他们就得到了确切消息,充分验证了洪衍武的判断无比正确。

首先是“弓子”已经躲了起来,从下午开始就已经不见了踪迹,就连他的首席心腹“邪唬”和“老猫”、“皮子”也没人再见到过。

另一方面,“大民子”一方的情况更加不妙。就在今天下午,他们突然遭到了“小地主”一方人马的围攻。

由于“虎钳子”的手坏了还在养伤,遭遇突袭的“大民子”独木难支,结果被刺成重伤,人已经躺进了医院,而“春生”、“根子”、“小力本儿”溃不成军,也只有投降称臣的份儿。

所以那一千块钱和半条40路线,如今都已经成了“小地主”的囊中之物,可以说“大民子”的小团伙儿已经彻底覆灭了。

不用再说什么了,“弓子”今天送来的消息,明显是为了配合“八叉”来迷惑他们,而那背后隐藏的另一个人也已经基本确定,就是天桥“小地主”!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对手,那么下面最重要的事儿,就是要商量对策了。

陈力泉此刻对洪衍武无比信服,表示一切都唯他马首是瞻。

“小百子”则惊慌不定,相当内疚,他以为“小地主”是为了他的事儿才与洪衍武为难的。所以也连拍胸脯保证,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忙。

而对此,洪衍武作出的最终决定是,不惜与“小地主”、“八叉”、“弓子”三方人马同时撕破脸,马上召集所有的人手立刻出击报复。而且要放出不死不休的话来,穷追猛打,不给他们丝毫的喘息机会。

之所以非要如此,他也是通过慎重考虑和分析的,基于的判断是:

一,“玩主”圈子的准则和当前形势,都不允许他们对实施报复有丝毫顾忌,因为只要稍作迟疑,包围他们的所有“恶狼”便都会以为他们心虚软弱,不再具有威胁性,那有怨有仇的肯定要扑上来找便宜。

反而若是借此事发挥,作出一副鱼死网破、有你无我的态势,倒是能起到相当有效的震慑作用,甚至很有可能逼得对手彻底胆寒,主动生出妥协之意。

二,“暗簧”其最厉害之处,就是“出其不意”四个字。也正因为这是专为办大事准备的“底牌”,所以同样也意味着人选难寻,豢养成本昂贵。

以“八叉”和“小地主”的能力,每人顶多也就驾驭两三个这样的人。如今他们的“暗簧”既然已经失效,那么也就等于他们再无更厉害的招儿可以使了。

所以他们在伏击失败以后,多半也和“弓子”一样藏进了暗处,自己一方目前的处境反而是相当安全。

要是不出意外,这可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要不好好报复他们一下,又怎能消除心头之恨呢?

三,钱既然已经被“小地主”拿走了,“八叉”也对他们动手了。这就等于肉已经掉进了狼的嘴里了。要是不挨顿痛打,不怕到骨子里,恶狼是绝不可能放弃嘴里的鲜肉的。

所以他要想把父亲治病的钱凑出来,也根本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必须弄得声势滔天,还得往狠了继续玩人才行。得把“八叉”和“小地主”逼得无路可走,怕到骨子里,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把钱还回来。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洪衍武的五个手下迅速归队参战。

同时,“红叶”得知了洪衍武和陈力泉遇袭的消息后,甚至还想派“淘气儿”带人来相助,只是洪衍武考虑到方方面面,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

而在洪衍武的率领下,这伙儿数量不多,却异常精悍的人马再次发挥了“闪电战”和“游击战”的战术精华。

他们根本没等到第二日,就连夜对“八叉”和“小地主”展开了一系列疯狂的追击报复行为……(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找后账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洪衍武的首要报复目标自然是瞄准了“八叉”和“小地主”本人。

只是那两个“老炮儿”全是精的不能再精的主儿,“弓子”都知道躲起来,他们又岂能坐等报复?

因此和洪衍武预计的一样,当他们登门去找后账的时候,两人都已经彻底销声匿迹。就连“八叉”麾下的“四大金刚”和“小地主”的傍家儿“刺儿梅”,也都同样不见了踪迹。

于是洪衍武也就只能把下手的目标,转向他们其余的手下。

这么做,一是想尝试一下是否能逼问出他们藏身的消息。

二也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手段和决心,制造出一种不惜同归于尽的假象,让藏在暗中的所有对头都好好看看。

三来已经彻底翻脸。别忘了,“佛爷”们身上也有钱,堤内损失堤外补,能“洗”出多少算多少,聊胜于无,只要落兜里就是自己的。

晚上七点,和往常一样,“大金刚”座下的“大佛爷”“二秃子”带着几个小兄弟蹬了一天的车,已经饥肠辘辘。

所以他们一下了5路公交车,就快步往廊坊头条的方向走。他们要赶在打烊之前,去“门框胡同”的“飓风饭馆”吃“褡裢火烧”。

或许正因为着急,他们全都没注意身后。更是一点都没想到,其实自打他们下车起就已经被人盯上了。结果才刚拐进这条百米长的狭长胡同,他们就被一伙儿八个人从后面追上,围住了。

从为首两个人阴沉沉地眼睛里,“二秃子”就知道碰上事儿了。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后腰,那里,掖着一把三棱刮刀。

“说!‘八叉’藏哪条阴沟里了?”

“啊……你是‘红孩儿’?”“二秃子”终于看清了黑暗中的一张脸,吓得直抖,拔刀的手也一下松开了。他知道这主儿有多厉害,自己惹不起。

“洪爷……我就是个干活的,哪知道‘把子’的去向啊?”

“‘大金刚’呢,你自己大哥总清楚吧?”

“我……我真不知道,今儿一直没碰见。要是有什么事儿,他肯定就躲起来了。您也知道,‘大哥’这层次的人,住的‘窑’经常换……”

“二秃子”的话不算忽悠,洪衍武分辨得出来。所以他沉默了一会,才重新下了个命令。

“身上的钱呢?都掏出来!”

“洪爷?您这是要‘洗’我?都是熟人,您要缺钱跟我们‘大哥’言语一声,何苦为难……”

话还没有说完,“二秃子”就见洪衍武只一挥手,身后就直接冲过来一个生主儿。上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几拳招呼在头面上,打得他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那凶神恶煞般的一张脸,是“战犯”“坛子”!

“废什么话!掏钱!”

就这副场面再加一声大喝,把二秃子的几个小兄弟全吓得哆嗦起来,没一个人敢生出反抗的意思。

眼睛被封了,头也嗡嗡直响,摇晃着站不稳“二秃子”没辙了。现在他成了案板上的鱼,也只好乖乖挨“洗”。

还好上月末才刚交完份儿钱,几天来他们哥儿几个收成也一般,他兜里只有七十来块,损失倒不算太大。

可没想到,钱被“坛子”递给洪衍武后,洪衍武却只收下了六张大票,

其余十几块的散碎票子都被他扔在了地上。

而就在“二秃子”疑惑之间,却听见洪衍武又说了一句。“你小子还算配合。只要老实点,不会彻底废了你的手艺!拿着去医院吧……”

“二秃子”顿时明白过来,就是一个冷颤,忍不住尖叫起来。

“别,求求你们……”

可话还没吐清楚,他的小腹就再次挨了重重的一拳,打得他一阵咳嗽,疼得弯了腰。紧跟着他的右手便被“坛子”抓住,死死按在了墙上。

随后,他的手心瞬间一疼!血就染红了手背后的砖墙!

完!至少仨月别想再练活儿!

这是“二秃子”在剧痛中,亲眼目睹自己的血顺着胳膊流进了袖筒时,最后的念头……

和“二秃子”自认运气不佳有所不同,“二金刚”手下头号“战士”“大面”,之所以落在洪衍武了的手里,纯属是他自作自受!

今天擦晚儿的时候,因为“大面”就跟在“二金刚”身边,“八叉”派人送来的消息他也同样听见了。

他惊讶地得知,“八叉”竟然私下里派人“动”了“红孩儿”,而且还失手了,所以就连“二金刚”这样的大哥,目前为安全起见,也不得不暂时躲起来,以避其锋芒。

就这样,“二金刚”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大面”要照管好底下的人,提前收队。还让他对“红孩儿”的人格外小心,等过两天看清楚风色再上街。

实际上,“大面”也的确是这么照做的,可没想到人这东西,色关难过。从家里出来买烟的这会儿工夫,他竟然在大观楼影院门口碰见了一个落单儿的姐们儿,结果一下就走不动道儿了。

这小娘们看着大概二十出头,“盘儿”挺“亮”,穿着海蓝色的瘦腿裤,围着条红围巾。在大观楼电影院门口来回地转悠,一双带“劲儿”的眼睛还不住往行人身上瞟,门儿里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大面”在旁边看了老半天,越看心里越痒痒,于是上前一搭故,没几句话就对上了。然后他给了那姐们儿一块钱,又买了两张电影票,俩人就一起走进了电影院。

“大面”也是没想到,这个“喇”本钱还挺厚,在电影院最后排,他才刚一触摸到衣服里那堆滑腻浑圆的肉团,全身就像过了电。

一股强烈的欲念烧得他火烧火燎的,顶在嗓子眼出不来,下面也硬成了铁棒槌,让他费了老半天劲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

这么一来,原本只打算抠抠摸摸、搂搂抱抱的心被彻底吊起了胃口,他也就临时改了主意,开始跟人家谈过夜的事儿。

姐们儿要价挺黑,张口就要两张大团结,还得饶一顿“一条龙饭庄”的涮羊肉才行。

“大面”废了半天口舌,对方也是一步不让。最后没辙了,摸摸兜里的钱,勉强还够,他也就咬着牙答应了。

当时的他绝没有想到,这种本能的冲动,带给他的可不是一夜风流,而是一场大祸。以至于事情过去好久之后,他还在骂女人是祸水。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是因为当他带着那个“喇”提前走出电影院,想奔前门大街“一条龙”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撞见了刚从门框胡同方向走来的洪衍武一行人。

其次是他想掉头撒丫子跑时,才刚一转身,却被那个“喇”误以为他想反悔,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来。

所以这么一耽搁,就彻底来不及了。“三蹦子”和“菜刀”几步追了上来,紧跟着就亮出了家伙,把他和那个“喇”,都逼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

在街灯照不到的一片暗影里,让“大面”战战兢兢的审问就此开始。

“‘大面’你跑什么?这么漂亮的姐们儿都不要了?”

“菜刀”把“大面”的肩膀按在墙上,没说正事,倒先不怀好意地逗了句“色”。

“大面”不由一扭头,他看到旁边那个“喇”已经吓得面色惨白,身体发抖,也只有勉强挤出个笑容回应了一句。

“兄弟,你要喜欢,我让了。”

“我可没这个福气,这‘喇’的‘盘子’不错,不便宜吧?”

“菜刀”还在继续臭贫,可手却摸起“大面”的裤兜。

“大面”立刻“醒攒儿”,很主动地指点着“菜刀”把所有的票子、零钱都掏了出来,大概四十来块。

“钱好说呀,兄弟请你。不过身上带的不多,别嫌少……”

而就在“大面”掏兜的同时,那个“喇”大概是想求饶。忍不住叫了声“大哥”,可她才刚吱声,“三蹦子”用手里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冲她比划了一下,立马就把她后面的话给生吓回去了。

“行了,别扯淡了。”

洪衍武懒得再绕圈子,他从“菜刀”手里一接过钱,就单刀直入地询问起关键问题。

“‘大面’,你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否则不会这种反应。你要想蒙混过关可打错主意了,说吧,‘八叉’和‘二金刚’去哪儿了?”

而“大面”一听这话茬,就知道瞒不过去了,也只好实话实说。

“洪爷,可不关我的事儿。我就知道‘八叉’今儿下午带话给‘四大金刚’,说算计您失手了,让我‘大哥’他们躲一躲。现在风声特紧。他们早就‘闪张儿’了。至于具体躲到哪儿去了,‘大哥’不会告诉我,什么时候他们再出来,我更不清楚……”

“是吗?就这么点儿?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可别后悔……”

说到这里,洪衍武冲“菜刀”打了个手势,一把尖锐的东西立刻顶在了“大面”的左腿上。

“没了,真没了……”

“大面”冷汗都下来了,可他的话才刚一出口。“菜刀”的手就是一用力,他的裤腿立刻被血染湿了。

可疼是疼,他却一声也不敢吭,更不敢喊,只能屏住呼吸,咬着牙闭上了眼。

“大哥,大哥,这不关我的事,真的……”

没想到,(“大面”虽然能强忍住,可旁边的那个“喇”,却不禁被这副场面吓得大声哀求起来,好在“三蹦子”用手又捂住了她的嘴,这下,她也只能“呜呜”地掉泪了。

“你再好好想想?”

随着一句冷漠的询问,剧痛又开始往“大面”肉里钻,是打着旋儿地、缓慢地往里钻。

这让“大面”疼得眼发黑,浑身的肌肉也疼得打颤。他看着洪衍武没丝毫动容的脸,完全相信洪衍武能干出一切心黑、手狠、少人性都事儿!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心里话都秃噜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要不您现在大街上看看去,肯定再找不着一个‘八叉’的人了。谁都知道得躲着您,他们又怎么会把下落随便告诉我们……”

好在这句实在话,总算是打消了洪衍武的疑心,随着他手指一挥,“菜刀”猛地一拔,对“大面”的折磨终于到此为止。

“今儿算你倒霉,怪只怪你是‘八叉’的人。在家好好养几天吧,最近世道乱,能不出门就别出来……”

最后撂了这么一句话,洪衍武非常平淡地看了“大面”一眼,就转身走了。他的人也随之离去。

而就在他们从胡同消失一刻,那个已经吓得惊慌失措的“喇”也紧跟着逃出了胡同,连看也没再看“大面”一眼。

这时,“大面”的伤腿再也难以支撑。随着他背靠着砖墙,缓慢地、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一串因恐惧而产生的泪珠,也终于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很快,他又闭上了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第三十五章 三大悍将

?

“大面”说的没错,不但“八叉”的人都藏了个严严实实。等到了天桥地区,就连“小地主”的人也不见踪迹。洪衍武带人整整溜达了一个小时,再没发现一个倒霉蛋。

不过,这并没有难住洪衍武。因为有了“小百子”,要想找“小地主”的人,其实远比找“八叉”的人容易得多,

别忘了,“小百子”可跟过“大龙”好几年,对“小地主”团伙内部的一些情况相当了解。所以有他这个“汉奸”做指路明灯,许多人就是躲在老鼠洞里也没用。

“小地主”的手底下,除了头上刚被缝了十一针,正躺在家里养伤的“大龙”以外,还有三大悍将。他们都是跟“小地主”起家时肩膀并着肩磕一起过来的,各有特长。

“猖子”出手快,左右手两把三棱子刮刀能玩出花儿来,扎过无数的玩闹。

“墩子”是被开除的专业举重运动员,一亮块儿,往往就能化解对手的勇气。他仗着膀大腰圆和一身力气,一人打三四个跟玩儿似的。

但最难缠的还是“小游飞”,那是个打架不要命的疯子,别看没练过什么功夫,可他有为伤敌一千宁肯自损八百的狠劲儿,和一股子死缠烂打、混蛋无赖的泼皮劲儿。谁要跟他对上,他豁出命不要,也要咬掉对手的一块儿肉去。不把对方弄进医院,他绝不干休。

“小百子”带着洪衍武首先找到了“猖子”。

这小子平时不爱回自己家,总喜欢在一个父母已经被遣送回老家的“小佛爷”家里刷夜。

这天也不例外,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猖子”和他手下哥儿几个,都窝在“小佛爷”家里喝酒呢。

“小佛爷”住在沙子口的一栋简易楼里。当时白酒、散啤、松花蛋、花生米、拆骨肉、粉肠什么的,摆了一桌子。这几个人围着坐成一圈儿,他们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仨丫头片子,正你一我二划着拳呢。

可就在“猖子”一手摸着一个小“圈子”的脸,一手端着酒杯正要喝口啤酒的时候,小佛爷锁好的家门突然“喀嚓”一声轻响,被人打开了。

门外,站的是手拿铁丝的“小媳妇儿”。他的脸上全然一副“待到山花烂漫时,我在丛中笑”的得意。

随后,马上就有七个人先后冲了进来,正是洪衍武他们。

只听一句“动手!”这几个破门而入、如狼似虎的老爷们儿,就对已已经愣在当场的“猖子”一伙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桌子整个被掀翻了,“叮咣五四”碎盘子碎碗一地。仨丫头则仓惶地缩在一旁惊叫不已。

“猖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可他也是首要遭受打击目标。因此才刚一拔出两把刮刀,他的两只手就被“三蹦子”和“菜刀”一起攥住了。

再然后,两道寒光几乎同时把他的左右手,死死钉在了地上,钻心的疼,让“猖子”浑身上下一个劲地颤。

他那些手下们也没个好儿,轮番的大嘴巴子,左右的猛烈拳击,都落在了脸上,大飞脚也踹上了,无数次的踢打,脸肿了变形了,不但鼻血流着,眼睛也在流血。

这帮小子全被打傻了,玩了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突然,这么残酷的围剿。很快,没人再敢动一动,都弯腰抱头,老老实实躺在地上,当起了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踏的人肉沙袋。

这场暴持续了二十分钟,等到洪衍武一摆手,哥儿几个才算住了手。这之后,又是照例的审讯开始。

不出意外,还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

不过等到洪衍武带着手下不紧不慢,

迈着四方步,转身而去的时候,他的兜里又多了百十来块钞票。

“大哥”级别的毕竟不一样,底子要厚实一些。

“小百子”带洪衍武找到的第二个人是“墩子”。

“墩子”有一个固定的活动规律,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去永外汽修公司的一个旧库房去锻炼身体,玩儿玩儿杠铃。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练过举重的经历,使他和永外汽修公司几个爱练块儿的青工交上了朋友。

在当年,由于国内尚未有健美运动这个具体概念,也就更不会有什么健身房了。但这些年轻工人出于本能,无不对充满力量的男性身体有一种痴迷的追求。于是他们就靠自制的训练器械和公司的废旧仓库,自发地成立组建了一个业余的举重俱乐部。

但让他们苦恼的是,由于缺乏专业的教练指导,常常会有人因训练不得法,进步缓慢或意外受伤。所以在酒馆里意外地认识“墩子”之后,出于对其身体素质和专业经验的钦佩,求贤若渴的他们,便决定让“墩子”担任俱乐部的教练。

而作为“墩子”来说,其实自从离开举重队之后,他也一直苦恼没有合适的地方进行力量训练,于是彼此间一拍即合,“墩子”便迅速和这些工人打得火热。

晚上9点半,当洪衍武一行人突然出现在汽修厂旧仓库里的时候,十几个汗流浃背,正在狂举猛练的汽修厂工人都吃了一惊。所有人一下停了手,都发愣地看着他们。

而这副场面,同样也让洪衍武的五个手下心里发毛。他们不禁面面相觑,都觉着找到这儿来似乎相当失策,更怕一会真打起来,这些体壮如牛的大汉也会出手相助。

果不其然,事情往往都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当洪衍武在场中站定,用手指着坐在一旁休息的“墩子”,命令他过来的时候,不但“墩子”一哼,发出了轻蔑的冷笑。也有几个工人,抄起了一些扳手、锤子之类的工具向他们围了过来。

可更让人惊异的情况出现了,就在五个手下有些心虚地后退几步的时候。关键时刻,陈力泉居然挺身而出,一往无前地,独自向“墩子”冲了过去。

由于事发突然,“墩子”一方没来得及反应,陈力泉就已经几大步扑过去,一把薅住了“墩子”的衣领。

“墩子”自然就想挣巴,可也奇怪,任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却一点也扳不动陈力泉的手,直到这时,“墩子”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陈大棒槌”名不虚传。可他再想后悔已经晚了。

此时的陈力泉再没丝毫犹豫,直接横身一拧,一个“楞别子”就把“墩子”摔了个仰面朝天,七荤八素。

紧跟着,陈力泉又是上手一个反关节,扣住了“墩子”的一只胳膊。

非常果决地用力一拧,关节断裂声和尖利的惨叫,同时响起!

实际上,这一天晚上,不但成了“墩子”的噩梦,也成了所有汽修厂工人的沮丧之夜。甚至在事情过后,有许多人对是否还要把举重训练坚持下去产生了动摇。

因为当时十几个汉子泼出命去动手,不但没一个人能碰着陈力泉一下,反而全都被他三招两式摔倒在地。

再爬起来仍然屡试屡败,不多会儿,也就弄明白了人家其实还在让着他们,自此便再没人胆敢轻举妄动、自寻羞辱了。

想想就知道,这种实力的表现和差距,让这些自诩雄壮威武的汉子们怎能接受得了?

他们通过每日坚持不懈、挥洒汗水得到的自信,就在洪衍武一伙信步离去的一刻起,遭致了毁灭性的打击。

到这个时候,最后的目标就剩下了“小游飞”了。

要说起来,这小子不但好勇斗狠,而且还颇有点心计。

因为当天晚上,为了安全起见,“小游飞”得着信儿收队以后,一直在外瞎逛荡。吃饱喝足后,不但去看了场电影,还在京城火车站眯了一小觉儿。

直到半夜的时候,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才回到了金鱼池西街的独居小屋。

只不过,他的小聪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因为这一天,他委实是不应该再回家的。

凌晨一点左右,“小游飞”推开了家门,当他伸手去拉灯绳时,却又意外地发现灯绳断了。

这种反常没能及时引起他的警醒,他只愤愤地骂了一句粗话,就回手把屋门重重地撞上了。

之后,他又继续摸黑往床的方向走,可走到近前,他却猛然发现,屋里竟然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这时突然划燃了火柴,点上了一根烟,自顾自抽了起来。

本来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但在就在火柴燃起的一瞬间,“小游飞”终于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脸,还有那一双让他芒刺在背的眼睛。

“小游飞”心里就是一惊,“妈的,真找上门来了!”

他对这个人不陌生,坦白说,甚至相当嫉妒也相当忌惮。

其实他的狠劲儿能坚持下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跟这个主儿叫劲。他不能容忍有人在“狠”字上比自己更让人惧怕,所以一直以来,他就把这个人当作了自己今后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个人别看出道儿晚,但无论声名还是实力都要远远凌驾在他的头上,要真对上了,恐怕没个好。这也是他今天不得不委曲求全,暂避一时的道理,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怎么躲也没能躲过去。

“‘红孩儿’,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

“你……你要干什么?”

“找你要‘小地主’的消息,你要说不知道,就让你替‘小地主’还债。”

“我你妈,‘红孩儿’!”

“小游飞”把心一横,随手把手中的门钥匙向洪衍武的头上一掷,(然后转身就向门外跑。可惜慌乱中他忘了拉门,结果一头硬生生地撞在了门框上。

他再没机会逃了!一股大力把他的胳膊生撅到了背后,他的脸也被硬按在了冰冷的门板上。随后,滚烫的烟头按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最容不得别人骂老家儿,你犯了忌讳!”

随着一阵皮肉焦臭,背后传来洪衍武的声音既冰冷且傲慢,说的话更像是个道德标兵。

“你妈!老子就没干过后悔的事!只要我不死,早晚灭了你小崽子!”

“小游飞”当真不愧一个“狠”字,他冒着让自己胳膊骨折的风险,拼力猛的一低头,然后强忍剧烈的疼痛猝然转身,不顾一切地向身后的洪衍武撞过去。

他拼了!动作刚烈、迅捷、凶狠,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狗!

但是,他显然不是洪衍武的对手。

黑暗中,他先是觉得胸口上挨了狠狠的一击,然后身子完全失控地缩成了一团。

紧接着,他脑袋上又挨了更猛烈的一击,眼前顿时金星闪烁,仿佛他整个人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毫不着力地急速往下坠落。

半混半迷中,他又觉得腿似乎被洪衍武给踩住了

然后突然“喀嚓”一声,猛烈的剧痛在一瞬间把他唤醒。不过他也只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声,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从敞开的房门里,发现了仍躺在地上保持昏厥状态的“小游飞”。

在大伙儿把他送进医院后,从大夫口中得知,“小游飞”不但腿折了一条,人也被一夜的冷风冻成了肺炎。

第三十六章 步步紧逼

“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彻底煽起来了!京城里让他们刮起了一股小旋风!

因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八叉”和“小地主”手下五拨人,先后遭了他们的毒手。

先是“八叉”的一个“佛爷”和一个“战士”在前门家门口的街面上挨了刀子,哪怕就是跪在地上求饶称臣也没能幸免。

接着就是“小地主”麾下的三员大将,也各自在猫着的窝里被找到,同样都落了一身硬伤,住进了医院。

其余小喽罗,受牵连被揍得鼻青脸肿,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更是大有人在。

所谓恶事传千里,这个消息在第二天,就飞速传遍了整个南城!

想别人之不敢想,为别人之不敢为!

这份狠辣,这份疯狂,令南城的所有“玩主”大为震惊!

不过另一方面,在所有人看来,凭洪衍武现在的势力和人手,不惜代价,同时与两位“星星级”的“老炮儿”开战,无疑也是一种极其不智的行为。

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洪衍武一方单打独斗的能力得天独厚,靠着突击性的武力袭击暂时能占尽上风。可“八叉”和“小地主”人多势广,也绝不是善碴。用不了多久,恐怕就将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碴锛儿”。

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没个好。“八叉”、和“小地主”固然要损兵折将,但洪衍武恐怕也会失去重掌旧日势力范围的良机。

为此,有些人兴奋,有些人寒颤,有些人在算计,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呈现出一边倒的怪异局面。

周日一整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依然带着人在前门和天桥地区游荡。只要看见“八叉”和“小地主”的人,照样一律施以辣手,谁碰见谁倒霉。可偏偏“八叉”和“小地主”就像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一样,连个人影都没出现过。

这种情形下,许多“把子”不得不又开始派人四处打听内幕。没想到很快,更详细的情况就传了回来。

这是因为“红孩儿”主动给各路诸侯带了个口信。他告知各方,说“八叉”和“小地主”合谋,不但派人下死手暗算了他,还抢了他给身患绝症的父亲治病用的钱。所以他们现在都是他的死敌!无论他们躲在哪儿,躲多久,他都一定要抓住他们!

为此他还特别通晓各方,说谁要是敢与“八叉”和“小地主”勾连,就要谁的命!谁要是打探出他们的下落,他愿意以五百元重金相酬!若是有谁替他宰了这两个人,那就是他洪衍武的祖宗,终身受他的供奉香火!

简简单单几句话,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缘由和决心均已经表达的明明白白,也让各路诸侯醒悟之下,心里都打了个突。

“玩主”圈儿固然没几个好人,可谁都是妈生爹养的,所以首推孝道。甚至还有好几个与之相关的不成文规矩,成为了玩主圈内所通行的最高“道德规章”。

比如说,“祸不及家人”。再大的冤仇不能牵涉到双方家人,更不许以胁迫和伤害其家人作为报复手段。

其次是,与父母亲人共同居住的家门属绝对安全地带。无论如何,杀仇追到这样的家门口就得止步。绝不能惊扰别人父母妻儿,更不能砸别人家。要是放不下,可以堵在对方的家门外边,等着他出来。但是,如果他的家长出来轰你,也必须走开。

最后是,叫阵骂粗话时,决不能辱及对方父母。若如此,不但视为没品格,真打起来,对方下再黑的手也站得住道理。

这几条老规矩,一直被六七十年代的玩主们保持着、坚守着,可以说在当时而言,

暴力还是有底线的。

所以鉴于以上的原因,没人不认为洪衍武这是要不死不休,玩儿真的了!每个人也都理解,洪衍武为何不惜把40路拱手相送,也要跟“八叉”和“小地主”玉石俱焚。

“八叉”和“小地主”确实碰了最不该碰的钱,这才烫了手!对这种事儿本来就没人能忍,更何况睚眦必报,以疯狂和凶狠著称的“红孩儿”了!

于是人人静观其变,有心的人更加留意被卷入其中的各方的消息,要么想着伺机卖个人情,落点实惠,要么就想着火中取栗,谋取更大的利益。

更多的人,则是死死守好了自己的门户,唯恐会被牵连进此事。因为他们每一方都惹不起,是两头害怕,既怕“红孩儿”和“陈大棒槌”,也怕“八叉”和“小地主”。

正所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所以一时间,附近地区的许多“玩主”都不再上街,“佛爷”也不再蹬车出货,前门和天桥地区的公交扒窃现象遭到了极大的遏制,也让这两个地区公安部门的工作压力莫名其妙地为之一轻。

没办法,大多数作为底层的小人物们,也只有当炮灰的命。若不等到彻底分出个胜负,弄出个结果,大家是宁可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也不会轻易出门冒险刨食的。因为一旦出事儿,那就是血的代价!

可是,“红孩儿”和“陈力泉”毕竟人手太少,他们能顺利找到对头的行踪吗?

“八叉”和“小地主”又躲到哪里去了,他们还有其他的后手吗?

真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是卸胳膊卸腿,还是直接奔着要命去?

倘若要一直找不到呢?难道就这样一直拖下去吗?

就这样,这场风波究竟会如何演变,又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收场,成了几乎所有人日日关注的问题……

京城风雷京剧团,位于玄区的板章胡同14号。

这个剧团的前身为“民乐社”,1937年在北京天桥天乐园正式成立。由于“小地主”跟剧团的道具组组长关系匪浅,所以自打“暗簧”失手以后,被洪衍武下了“通缉令”的“八叉”和“小地主”,以及他们几个关键的身边人,就一直躲在这里的三间道具仓库里。

几天来,他们吃喝都靠组长去食堂打饭,睡觉就直接在库房里,平时不但有排练和演出的剧目可看,甚至中午十一点和晚上五点之后,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在剧团的澡堂里洗个热水澡。可以说除了没有大鱼大肉,不能随意出门以外,小日子过得还不赖。

只是他们也实在无法做到“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去安心享受这份难得的闲适与舒坦,因为外面的形势,让洪衍武给闹腾的已经越来越恶劣了。

本来按照他们的想法,觉得洪衍武扑了空,找不着他们几个正主。顶天拿几个小字辈儿的倒霉蛋发泄一下怒火,过上几天也就该消停了。

谁跟银子有仇啊?一般情况下,当然是应该暂时把仇恨放在一边,赶紧搜罗人手,重新把40路公交线给占下来才是正章。

而等到风声平静些,洪衍武锐气一失,他们到时候再根据具体情形,或是组织人手协力自保反击,或是找人带话谈判,商量个相对有利的条件把这件事给解决掉。

可事实上呢,他们却有好几个没想到。

第一,就是洪衍武找“大民子”和“弓子”讨要的两千块钱,其实是给他父亲治病用的。这既让他们明白过来自己捅了个甩不掉的马蜂窝,也自觉道义上有愧。

第二,洪衍武为了寻找他们的下落,不但出手惊人,下手极黑,不惜开出了五百块的花红买他们的消息,并且居然把40路公交线都撂下不理了,天天不间断地带着手下在前门和天桥地区撒网,随时准备找他们拼命。

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劲头,无疑让他们对一旦被发现行踪的恶果有了更严重的推断。(.com )他们都意识到,洪衍武已经彻底铁了心了,继之而来只有更趋残酷和疯狂的报复。

第三,更要命的是,为了逼他们出来,洪衍武还犯了魔怔。他居然不惜再次触犯“抬人”的规矩,亲自守着他们的几条线路逮“佛爷”的现行,逮着以后不打也不“洗”,直接往派出所里送。

再没什么比内行抓贼更狠的了!就这几天,先后被洪衍武给送进去已经有十几口子了。这小子自己则成了几条公交线和两个派出所里的红人。听说公交公司和派出所,都已经打算给他表彰了。而这种行为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前门和天桥两方人马的所有财源彻底断档。

要知道,“战士”可不会“抓分”,‘佛爷’是“玩主”们唯一的财源,人要都没了,哪儿还有进项?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况且别看剩下的人都不敢干活了,可兄弟们每月的吃喝拉撒,作为“把子”还必须得管。否则,接着也就是散摊子的事儿了,这帮有奶就是娘的小崽子绝对会跳槽。所以说起来,洪衍武玩儿的最后一手,整个就是砸锅倒灶,釜底抽薪的绝户计。

这样一来,事情便大大超出了“八叉”和“小地主”所能预计到、所能掌控到的程度。他们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现在迫切需要尽快对局势做出准确判断,达成共识,采取相应对策。

于是,就在1977年4月6日,周三,下午三点左右,“八叉”和“小地主”不得不在剧团的道具库房里,临时发起了一次紧急的讨论会议。

第三十七章 吓破胆

会议开始后,先是“小地主”来简明地描述了一下外面的形势,总结了一下得到的消息。紧跟着就是“八叉”询问所有在座与会人等的意见。

当时讨论的题目只有两个。到底是倾尽全力与“红孩儿”和“陈大棒槌”进行决战,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铲除?

还是拿他们坏规矩“抬人”的事儿为契机,以他们破坏行市的行为做借口,邀请各路利益受损的诸侯出面主持公道,用谈判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这两个方案自然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缺陷。

第一种方式无论胜败,己方人马必然损失惨重。甚至因为血洗的恶劣后果,不少兄弟还不免陷于牢狱之灾。

而最糟糕的是一旦输了,手下的兄弟们不但全都白伤白废,恐怕连手里的地盘也保不住。肯定会有人趁虚而入,取而代之。

相反的,好处也不少。如果获胜,那就能一次性彻底解决麻烦,而且声名也就确立起来了。不仅能震慑住周边的各方虎狼,而且把着40路这条新线路,攒实力,齐精锐,来日方长,必然还能更进一步。

可谓风险大,收益也大,是一种最冒险的选择。

至于第二种方式,无异于低头认输。

首先能够确定的是他们若不付出极大代价,就想要平息洪衍武的怒火是不可能的。其次日后也一定会因为这次服软而被各路诸侯小看,成为被各方不安分的主儿所惦记上的目标。甚至团伙内部也会因此人心不稳,信心丧尽。他们作为“把子”的控制力和威信,更会直接下降。

要说唯一的好处,也就在钝刀子割肉不算太疼上了。毕竟这么选择,可以暂时保证大部分的旧有利益。造成的各种恶劣影响虽然数不胜数,但好在可以花时间来慢慢弥补。

其实对于“八叉”来说,他是倾向于第一种方式的。在他看来,要是主动去联络“红孩儿”的宿仇,再加上“弓子”一方和“小地主”的残余力量,完全可以赌一下命。

这不是因为他富有冒险精神,而是因为他的大爷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诫过他。在江湖上混,本就是与群狼相伴,一条路走到黑的险路。要想落个好下场,遇到坎儿决不能瞻前顾后诸多顾忌。

最重要的就是“宁折不弯”的一股子狠劲儿。越是危险,越是艰难,就越是该挺着脖梗子硬抗的时候!

所谓输人不输气质。

只要有了这股劲儿,就是最后斗败了、斗残了、蹲了笆篱子,但仍然会有兄弟服你,把你当成一杆大旗打着,把你当成一尊神敬着,那么就短不了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

同样,即便是赢了你的对头,只要不是诚心要你的命,在实现了主要利益目标之后,也会因为顾忌着风水轮流转,为自己日后的宁静平安着想,主动提出一些相对优惠的条件与你和解,不会逼人太甚。

但相反的,“混蛋”只要一软就成了“完蛋”。不但再没人会惧怕你,就是你自己的手下也会动起歪心眼子,要么投靠外人起而反戈,要么欺上瞒下彻底把你掏空。任你有再多的金山银海,人多势众,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转头成空。

只是道理虽然是明摆着的,但“八叉”迫于无奈,最终却还是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形式比人强的悲哀。

为什么会是样呢?

其原因有二。

首先是“小地主”顶不住劲儿了,主动表示愿意谈和。

对此,“八叉”倒不能怪他掉链子,因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面前。

“猖子”左右开弓的威力已然失去,两只手现在正绑着绷带。“墩子”的一只胳膊也折了,打着吊臂住在医院里。最惨的就是“小游飞”,不说腿瘸了一条,而且还天天地发高烧,生活上基本不能自理了。

要是在加上脑袋上缝了十一针的“大龙”,完全可以说,“小地主”已经全然地损兵折将,再没什么人能挑得起大梁来了。所以,他也真没什么底气和资本去抗争了。

但最让“八叉”泄气的,还是他的“四大金刚”表现出的畏缩。

当时,当他明确地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后。众位弟兄们只是低头抽烟,仰头沉思,静默不语。

而在他再三催促几个手下必须明确表态后,他的“四大金刚”居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往前扛着。

这场面让“八叉”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指着脑袋挨个大骂。

“就冲你们这德性,还跟我一起混?真他妈丢份儿!平时吆三喝四的,现在全成了缩头王八蛋,过去的混蛋劲给狗吃了?还想扬名立腕儿哪,全崴了吧!”

却没想到他这话不但没能激发手下的血性,反倒开始有人带头讨饶,嘴里直说,“大哥,您都明白怎么回事,干脆放哥儿几个一马。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我们都不想死,打也是输,咱们还是想法铲和的好。”

敢情这四个“金刚”都已经对洪衍武怕到了骨子里。

他们说“陈大棒槌”虽然凶狠,但还比较讲道义,有节制,只要取胜不会过分难为对手。但“红孩儿”则完全不同。这小子暴虐成性,翻脸无情。打人时不仅凶狠残酷,而且常常会采用最极端的方式让人为惹了他追悔莫及。

许多人都说过,“红孩儿”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人杀死,然后再镇定自若地把尸首埋在荒郊野地里。要是跟这种狠主儿较劲,很难有个好下场。

可他真的会这么干吗?没人知道。

但只要大多数人相信这个说法,他也就成了所有人的真正克星。没人敢再惹他,谁都会绕着他走。

所以在这番对话之后,再没一个人出声儿。整个道具间里一片沉寂。有两个家伙甚至把脑袋垂到了胸前,其余的人,有的看着房顶发呆,有的在小声咳嗽……

哀兵必败,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面对如此无能为力的情况,“八叉”也没办法再去强努了。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说这事儿到这儿,其实还没有完全成定局。因为“八叉”左思右想到底有些不甘心,所以他在和“小地主”私下里嘀咕了一阵后,俩人还是决定,先分头去找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勾连一下。

一来是看看到底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性。二来即便不能一起下手,和谈的时候也能有所依仗。总不能所有便宜全让洪衍武占了去。于是就在当天会后,“八叉”就和“小地主”急不可耐地溜出了剧团,分头行动去了。

应该说,人实在很是奇怪,往往恩情容易忘记,可仇恨却能永远刻骨铭心。所以实际上,“八叉”和“大老屁”的会晤还算顺利。

当天傍晚,在莲花河西里的一间小酒馆里,双方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会谈。“大老屁”高度赞赏了“八叉”勇于摸老虎屁股的勇气,并对其不惧危难,勇于与“红孩儿”作对的行为表示欣赏。

就这样,与会双方经过深入探讨,交换意见,最终达成共识,只要“八叉”事后付出一些不菲的好处,再有“老褡裢”的加入,“大老屁”就愿意掺和进来,真刀真枪跟“红孩儿”算算旧账。

只可惜,虽然“八叉”算是初步达成了自己此行目的,可当他酒足饭饱,带着一份许诺离开广安门之后,一件突发性的事件,却彻底打消了他最后想行险一搏的心思。

这件事不但让他仓惶地逃回了自己的老窝。而且促使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和菜市口的“老鬼”取得了联系。报出了三百元的价码,要求这位义薄云天、深孚众望的“老炮儿”能出面主持公道,作为中人约洪衍武见面说合。

这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是因为“八叉”纯属倒霉催的,竟然在归途中偶遇了洪衍武。

那天晚上八点多,“八叉”独自一人乘6路公交车回去。当6路公交车到达天桥站,他刚刚下车的时候,无意中却发现马路对面的车站上站着几个人。他们也在等6路公共汽车。

由于路灯昏暗,“八叉”其实并没看清洪衍武的脸,但是本能告诉他,对面几个人中就有他!

因为在那双相距极远的一双眼睛里,通过对视,他发现了一种极为恼怒的凶狠之色。这不禁让他想起四个“金刚”说过的话,登时就把这种眼神理解为是杀人狂所独有的杀气。

也就是一瞬间,洪衍武同样发现了“八叉”,而且他反应极快,马上就从身边的人身上拔出了一把亮闪闪的东西,穿越马路过来追击。

当时的“八叉”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就想跑,可他刚要钻进胡同去,却又想到,凭他的体格肯定跑不过洪衍武。

幸好当时在6路车的后面,还有一辆随后进站的5路公交车,并且此时正在上最后几个人。于是“八叉”脑子一闪,快跑了几步,终于赶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蹿了上去。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他也没能全身而退。

正当5路车刚要开出车站的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子的这点儿工夫。从车尾跨过马路的洪衍武不但飞身跑过了马路,并且还跟着公交车追了上来。

随后,这小子又做出了一个疯狂的惊人之举,他竟然用刀子,从车门的缝隙中狠狠捅了进去。

而就在车上不少人发出惊讶大叫的同时,紧贴车门的“八叉”也是一声痛哼。

之后,等到5路车彻底加速行驶出站,“八叉”回头看着站在马路上的洪衍武逐渐远离的时候,他再一模自己的屁股才发现,手湿了,全是血……

空口白话充硬气是一回事,亲身体验险象环生又是另一回事。

“八叉”这次,可真是被洪衍武疯子一样的执着吓破了胆!所以当晚他前思后想,彻底打消了继续用暴力对抗的计划。

他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退一步,无伤大雅。

只是这次的事儿,便宜没占着是小事,惟一的最最惨重的,是自己的名声必定一落千丈。事后不知多少王八蛋会狗眼看人低呢,后面的麻烦多了去了。

罢,罢,罢!这笔账,他“八叉”先记上了!

第三十八章 血帖子

1977年4月8日,周五。

这一天的下午,“老鬼”手下的“小雷子”,在前门大街的街头找到了仍在堵截猎捕“八叉”和“小地主”的洪衍武,专程给他送来了一封“血帖子”。

所谓“血帖子”,其实类似于“鸡毛信”一样的概念,在“玩主”圈子里是最高规格的邀请函。“帖子”的内容顾名思义,需要邀请者和中人用血印上去,意为“拼死相请,如无相见,即成死仇。”

洪衍武收到的“血帖子”是一张装在信封里的信纸,打开之后除了赴约的时间、地点以外,并无其他文字。

要说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地方,那就是右边代表着邀请方的位置,印着五个大拇指的血印。信纸中间上方是代表中人的位置,印着三个中指的血印。左边的位置则是预留给他这一方的,如他能找来相助者,同样要印个大拇指的血印上去。但这些指印也并非寻常人都可以按的,必须是一方诸侯才有这个资格。

见洪衍武验看过“血帖子”,“小雷子”这才告知缘由始末,他说“八叉”和“小地主”昨天求到了“老鬼”头上,想要跟洪衍武讲和休战。

虽然“老鬼”并不想掺和这件事,一开始也只说强者为尊、猛者为大、胜者为王。想让“八叉”和“小地主”自己解决此事,并不想染指其中。

但前门的“瑶子”和天桥的“钉子”知道情况后,也来联袂拜见“老鬼”。他们说,这次一定要请“老鬼”出面,主持大计。否则再这样下去,行市就全乱套了,没“佛爷”敢上街,谁都没饭吃。

这样一来,“老鬼”碍于情面,再推辞不过,也就只有勉为其难,答应和“瑶子”、“钉子”一起出面做中人来调解此事了。

至于“八叉”和“小地主”的另外几个支持者,“小雷子”也告诉了洪衍武,说是永定门的“弓子”、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

实话实说,首先“老鬼”是整个南城“玩主”圈子里的“镇山虎”,人家的腕儿和名望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就是洪衍武再不乐意,他也不敢不卖这个面子,否则开罪了这个公认的老大哥,他也就成了众矢之的,接下来一定会遭到群起攻之。

另外,这封“血帖子”也是正中洪衍武的下怀。他做出誓死相拼的姿态,就是为了逼得对方不得不坐下谈判。这时他就意识到“八叉”和“小地主”真的已经扛不住了,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契机就此到来。

所以,他对“小雷子”很痛快的表示,“血帖子”他接下了,明日印上指印后原物奉还,三天后一定准时赴约。从现在起,他对“八叉”和“小地主”的追杀告一段落,一切都等到谈完再说。

对此“小雷子”相当满意,或许他也一直在担心洪衍武不知轻重,会公然驳“老鬼”面子。这下完成了任务,看上去明显是心里的石头落地,他冲洪衍武点点头,就径自回去复命了。

陈力泉,是下班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他虽然知道事情正如洪衍武当初预计的那样发展,但欣慰的同时也同样清楚,像这种和谈中双方对峙,剑拔弩张也是免不了的。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条件对方就会全盘答应下来,没准还有人惦记着在这种场合跳出来拔个头份儿,也有一定的可能会演变成“鸿门宴”。所以他也有一定的担心,劝洪衍武不如多找几方人马来相助,好做到万无一失。

“除了‘红叶’,谁的人头我也不能去拉。”

真没想到,洪衍武一开口就坚决否决了陈力泉的主张。他的理由是,这事无论以何种方式收场,事后都要欠下人情债。对于“红叶”,他们尚能以19路公交线的全盘归属相酬,可要是请来别人,那今后为了还债,恐怕还得持续在这烂圈子里打滚。

“泉子,这次我们不但要拿到钱,也要从这破圈子里彻底脱身,回归正常的生活。要是再留下什么扯不清的牵连,得不偿失。”

对洪衍武的意思,陈力泉不是不明白,他只是担心双方人数悬殊太大,对方见他们人少会头脑发热。那前面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大好局面就白费了。最关键的,他们毕竟不是真的要拼命,别到时候人家就是死活不肯把钱吐出来,那洪衍武父亲的买药钱,又该怎么办呢?

“不会。是‘八叉’和‘小地主’主动要讲和,他们没选择组织一场‘大碴锛儿’跟咱们决战,就证明已经犯怂了!自然,我要拿回当初的两千块,他们肯定已经有所预计。只不过……”

说到这里,洪衍武的眼中寒芒又是一闪,“我还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得给他们再加加码……”

这话透着要变本加厉的意思,促使陈力泉马上皱起眉头。“这又是何必呢?我们达到目的不就行了吗?节外生枝,多惹麻烦干嘛?万一逼急了他们呢?”

洪衍武自然知道陈力泉是怎么想的,赶紧又做解释。

“泉子,你不要以为我是贪得无厌。说实话,这也是以进未退,不得已而为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空瓶子’吗?其实‘玩主’真正的含义也差不多。一无所有,踩着钢丝绳儿玩自己的脑袋的人,就是玩主。所以,在玩主的所以规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死,我活!永远不能软蛋!稍一胆怯,立即就会身首异处。‘八叉’和‘小地主’就是因为主动扔了手里的刀,才会输了这一场。而我们也只有继续蛮横强硬,也才是能全身而退的惟一办法。

这话道理讲得相当明白,也很有分量。陈力泉不由沉默起来,片刻后才说,“你说的我有点明白了,只要是你的话,我都信。那下面该怎么办?我们是直接去赴约,还是再干点什么?”

“为了谨慎起见,也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当然要做一些非常手段的准备。可一切的目的依然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随时都能豁出自己把一切砸个稀巴烂的空瓶子。人,这个高级动物很怪,人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演戏一定要有始有终,这才是能否实现我们所有目标的最大关键。”

说到这里,洪衍武面色一片肃然,他歇了口气,才沉吟着继续说下去。

“泉子,你要明白,如果我们只按照自己底线欣然答应他们的条件,事情才会生出不好的变化,因为他们绝不会甘心。这就像买东西讨价还价一样,一开始开出的价码,你要一口答应下来。对方怎么都会觉得亏,以己度人,弄不好他们就会看穿我们的真实想法而反悔。但要是一开始我们就先打着富裕提出条件,最后相持不下的时候再稍微让让,对方却往往会欣然接受……”

其实洪衍武这最后的一番详细解释,本来是想让借机让陈力泉多明白一些谈判场上的道理和技巧。可没想到,出于某些被他忽视的因素,陈力泉却反而因此犯起糊涂来了。

“讨价还价?买东西怎么讨价还价?商店里的东西,价格从来都是固定的呀!”

洪衍武不由为之语塞,他望着陈力泉那张不明所以的脸,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在南城玄区虎坊桥福州馆街,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京华饭馆”。这家饭馆的具体位置,正好位于玄区工人俱乐部南侧,十分好找。

其实这里也就是后来那家以味道纯正和充满大爷劲儿的服务,同时闻名京城的卤煮店前身。但这年头它还尚属国营,经营的项目也只有简单的炒菜和米饭、面条。坦白的说,味道实在强差人意,厨师的水准真不怎么地。

不过别看如此,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再加上这年头饭馆不多,“老鬼”可是“京华饭馆”里的常客。并且他和管事儿的人也挺聊得来,多年打交道下来关系匪浅。因此以他的名义发出的“血帖子”,订下的谈判地址就在这里。

1977年4月11日,周一,谈判当天晚九点二十分。

在“京华饭馆”打烊之后,这里暂时成为了南城玩主们的相聚地点。两个火炉子的炉火仍然被烧得旺旺的,所有桌子上也放置了茶水,座位更是几乎全满,九个“把子”包括他们各自带来的人手,五十多人,黑鸦鸦的坐了一片。

出于对这次谈判的重视,大多数人都是提前到达,包括“老鬼”、“瑶子”和“钉子”三个中人在内。只是唯独洪衍武的人还没有出现,这自然让许多人心里别扭来气,嘴里也就絮絮叨叨甩上不服不份儿的闲话了。不过,由于离正式谈判开始还有十分钟。所有的相关人等,还不得不继续等候着。

说实话,目前最头疼的人就是“红叶”。这是因为他发现洪衍武只邀请了他一个“把子”来助声势。而且直到现在,正主也还没来,所以作为唯一支持洪衍武的人马,敌对一方的全部负面情绪和火力只能靠他一个人硬顶着。

第三十九章 舌战群氓

“‘红叶’你可真成,怎么着?今儿你一个出面,就打算压过我们这么些人?看来,这世道是在变,人都疯了。”“大老屁”一边咯咯乐着,一边挤兑人。

“我说,‘红孩儿’丫一回来,就搅得天地大乱。小兔崽子还下这种狠手,你干嘛坐镇给这小子撑着局面?真翻脸了,咱们哥们还得对上,值吗?”“老褡裢”也跟着说风凉话。

“红叶”昂着头,根本不为所动。“万事抬不过理去,今儿过来不就是说理的嘛。要我说,咱们几个都不是主角,你们大可不必这么越俎代庖地上窜下跳?”

一旁的“八叉”的眼珠子滴溜乱转,赶紧把话接住。“行,有气质!不亏是有文化的人,什么越什么包的词儿你都能拽出来。其实,我们哥儿几个琢磨老半天了,今儿关键就是要看你的意思。干脆,咱们先聊聊怎么办,省得待会那混小子不知好歹,再把事儿办岔子了。”

“红叶”没想到罪魁祸首之一也出招了,不过他早料到自己要被架在中间烤,思想上准备充分,马上就回了个“软钉子”,把“门儿”关得死死的。

“承蒙老哥儿几个厚爱,把我推到刀尖儿上。这话我真当不起,跟我讲这个没用。究竟怎么收场。还是得看人家正主的意思。至于你们想干什么,我都明镜儿而似的。”

“老褡裢”最不爱绕弯子,索性粗声粗气直言。

“‘红叶’,咱们可没过结,‘红孩儿’眼里没谁,敢犯上,出重手,还‘抬人’犯规矩,已经惹出了众怒。我们是为你好,别为这么个东西硬出头,把自己再搁里头。”

“红叶”连连摆手。“规矩我都懂,用不着你们跟我说三道四。‘红孩儿’做的不对,捅出的篓子,他自己负责。只不过,也得把‘八叉’和‘小地主’的事儿好好算算。这才公平。”

这话可点到了某些人的痛处,“八叉”一听,脸色相当难堪。

“还算什么算?我确实不知道他找‘大民子’和‘弓子’要钱,是想给他爸爸治病的,这一点我有愧,但现在说什么也已经晚了。不过,‘红孩儿’的歪门邪道也的确过线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总不能生‘抬人’往局子里送啊?再这样下去,备不住这小子真成了‘针儿爷’。更何况他已经把人伤了这么多,怎么说都够本了,一会他要懂事就算了,再没完没了过分吱扭,恐怕有人会看不过眼……”

这时“大老屁”也作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

帮着打配合。

“‘红叶’,‘红孩儿’的事儿你真不应该管。论辈份儿,咱们都是‘老炮儿’,某些人的野心已经太大,老这么纵容下去并不是件好事。况且‘红孩儿’也不能把行市给闹成这样啊,害得多少人跟着饿着肚子过日子?这事儿能揭过去也早晚有人出来找后账。人不能一辈子顺风顺水不是?他的下场难免是个丧家之犬,街上的老鼠,”

“惹祸的没来,让我来当傻青。”“红叶”见这些人始终没完没了,他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哀叹一声,终于说了点真心话。

“哎,哥儿几个。要依我说,‘老炮儿’能不能坐的住,关系还得看自己行事让不让人心服。光想打压底下想冒头的人,早早晚晚得歇菜搁车。更何况,以我对‘红孩儿’的了解,你们越想这么硬来,事儿越要崴泥。‘红孩儿’做事向来吃软不吃硬,也从没太多的顾忌,所以才可怕。我就送他两个字,‘狠和毒’。你们可得考虑清楚,要是再往前硬逼,还会有更大的雷爆发出来……”

已经吃了大亏的“小地主”在一边不爱听了,带着气儿“刺“了一句。

“名师才能出高徒,有什么样的大哥才有什么样的兄弟。全他妈是你教的吧?”

“红叶”可不吃他这套,当场冷笑一声,把话又给甩了回去。

“你丫会说话吗?我要真有这么大的份儿,就让‘红孩儿’放过‘八叉’,单咬着你老东西死缠烂打下去,先把你丫的地盘接收了再谈。”

“小地主”听了脸色就是一变,不过没容他再说,“老褡裢”已经迫不及待了。

“别说没用的。‘红叶’,按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惯着他,擎等他蹬鼻子上脸?”

“大老屁”的话则更是露骨,“那以后他更得牛逼了,还不得挨着个儿的弄我们?”

“老褡裢”脾气十分火爆。“不成,要得寸进尺,不弄丫挺的,誓不为人。”

“大老屁”也越说越起火,“对,敢不服,非抽了他的筋。”

“红叶”无奈地双手一摊。

“其实为什么坐在这儿,你们都心里都有数,到底该怎么着你们自己拿主意。我只说一条,这件事是因有人起了贪心,不但把人家给老家治病的钱算计了,还对人家出了绝杀的招儿,才弄得现在这么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到了这份上,‘红孩儿’要是能忍也就真成精了!所谓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出大事儿是必然!”

话一下又说到了点儿上,“八叉”和“小地主”不禁老脸齐齐一红。

但“老褡裢”最爱争凶斗狠,听着就是一横楞眼。“还甭拿这个吓唬人,那正好,大伙儿就一块死,谁也甭过。”

“红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要这么说,我也就没话了。反正事不关己,待会儿你们想怎么弄,随便。”

“大老屁”一肚子坏水,借机又绕回来了。

“‘红叶’,你今儿给小杂碎来压场子,我们弄他你能无动于衷?”

“红叶”也不傻,他反过来把他们都架在了上边。

“你们哥儿几个心这么齐,都绑一块了,就别拿我说事儿了。在座的全是‘老炮儿’,里边的事,外边的事全门儿清,利害关系,什么份量,谁也不糊涂,你们几位神仙只要自几个儿把账算清楚了,我的面子不用给。”

又是“八叉”跳了出来。

“‘红叶’,你的话不实在,就冲你的性格,既然来了还能撒手不管?鬼才信。”

“小地主”还继续往前逼了一步。

“你这孙子不是战士。文化人就是心眼多,越活越抽抽儿,学得这么鸡贼,你什么人呀你?”

“老褡裢”也说,“哥儿们,咱们近十年的交情,总不会因为一个小崽子而掰了?你玩儿的哪一出戏,直说。我这人向来不会拐弯。我就觉着‘八叉’和‘小地主’再怎么样,也不能随随便便让‘红孩儿’把便宜都占尽了,要容了他,先过我这关。”

最后“大老屁”也来敲边鼓。

“实话实说,哥儿几个真想不通你,‘红孩儿’究竟给你多少好处,值得你替他这么玩儿命?小心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不通回去想,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我都摆到桌面上,道理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要我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会给哥儿几个下套,让人钻进去后悔的,至于我乐意干的事,也用不着你们哥儿几个教我。”

说完这番话,口干舌燥的“红叶”,也确实是觉得拿这帮不依不饶的孙子没辙了,生旦净末丑,红脸白脸都向他招呼上了,搁谁谁也受不了。他现在深深体会到,想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到底有多么的不易。

好在他穷于应付、不耐其烦之际,“老鬼”也终于看不过眼了,开始发声主持公道。

“都他妈给我闭嘴!干嘛呢,打狼呢?你们都跟‘红叶’叫什么劲儿?”

“老鬼”先是拍着桌子吆喝了一句,接着就挨个指人。

“‘八叉’,‘小地主’!你们俩到底是来谈事儿,还是来挑事儿的?我发现你们现在真快成祸头子了!要是就想干架,别他妈废事了,趁早说!还有‘大老屁’,‘老褡裢’!就显你们能是不是?谁都主你们都想做!新鲜,也让我长了把见识。再胡搅蛮缠,今儿这中人我还不当了,我跟着‘红叶’一起帮‘红孩儿’撑场子,你们信不信?”

一见“老鬼”发了飚,“八叉”、“小地主”、“大老屁”和“老褡裢”不由齐齐面色微变,全都成哑巴了。

没辙,这就是真正的“老炮儿”风采,纯粹的“大哥”气质。

南城上千条胡同,上千个“佛爷”,上千个“玩儿闹”,每天都要发生着大大小小的碴锛儿。可碰上死磕的大架,不管他是哪儿的,只要“老鬼”出面铲事儿,各路人马都得买他的面子。

“老鬼”干了一辈子的仗,凭什么被推到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他服人,而是人服他,为哥们儿两肋插刀,自己的兄弟容不得半点委屈,任何时候都是冲锋陷阵,一场一场血刃出来的。另外也从不欺软怕硬,不光会用枪杆子,也讲究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要不,“八叉”干嘛非得请“老鬼”出面做中人呢?有他在,就是辟邪!

虽然这个“邪”,也包括了“八叉”他自己。可说实话,也只有“老鬼”在场,“八叉”今天才敢亲自露面赴约,见那个已经红了眼的洪衍武。

很快,饭馆里就全没声了,那些小字辈的也都大眼瞪小眼看着各自的“把子“,不知如何是好。多亏“瑶子”和“钉子”这时过来相劝,打起了圆场,气氛才没有彻底僵住。

“老鬼”一看火候差不多正好,也就卖了他们哥儿俩的面子,连连吩咐手下的“小雷子”给大家倒茶。至此,每个人重新都举起了茶杯,气氛才算缓和。

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现象。因为不但“八叉”一方人,眼里的贼光依然在闪烁不定。就连“红叶”自己,也陷入一种颇为忧虑的担心中。

他刚才表面笃定只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实在有些忐忑。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明白,洪衍武已经处于非常明显的劣势之中。

第一就是“八叉”等人摸准了“老鬼”讲规矩、讲道义的脉门。刚才他们一直咬着洪衍武“抬人”一事不放,而且还站在整个“玩主”圈子的角度大谈危害性。

这种做法,无疑是一种行内的道德绑架。以“老鬼”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对此恐怕是一定要追究的,就是从大伙的利益角度出发,恐怕也没人会轻易放过洪衍武。恐怕洪衍武这回是凶多吉少,关很难过

第二就是因为洪衍武迟迟未到,让各路诸侯都已经隐隐不满。

特别是“瑶子”和“钉子”,(nshu 本来他们就因最近受到牵连,收入大减而多有怨言,这下无疑更加重了他们待会儿拉偏架的可能。而“老鬼”表面虽然不说,恐怕心里也是极不高兴的。

最后第三点,那就是洪衍武太失策,没有提前多找一些帮手来。

现在“八叉”一方无疑自觉人多势众,多了不少底气,看那架势都已经有点飘飘然了。今天是否能压服他们,让他们乖乖把两千块钱吐出来,已经成了未知数。

所以基于以上几点,其实今天到底能谈到一个什么程度,“红叶”心里也实在没底。他考虑再三,便在最坏的情况上定了个底线。

他觉得既要忠人所托,不负“义气”,但他也和洪衍武到不了生死之交的份儿,总得为自己的兄弟们考虑考虑。如果今天谈崩了非要动手,不管怎么样,他是必定要力保洪衍武和陈力泉平安走出这个门的。至于以后的事儿,他能力有限,也就帮不上更多的忙了。

不管洪衍武到底能不能理解他的难处,反正是各凭良心吧……

第四十章 单刀赴会

九点三十分,“京华饭馆”的门准时被人推开了。

毫无疑问,是洪衍武来了。

他还是那一身破衣拉撒的行头。几天前被“暗簧”划破的夹袄,他又私下求苏裁缝给重新缝补过了,仍旧穿在身上。

只是他这时看起来似乎显得臃肿了一些,也不知是怀里揣着家伙,还是里面的衣服穿得太多。但怎么看,也不像个能在一方街头叱诧风云的“把子”,这让一些初次见到他的小字辈,不免都生出一些失望和轻视之心。

并且让人相当意外的是,除了陈力泉以外,洪衍武的身边只跟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半大孩子。现场唯有不多的几个人认得,那是当初“大龙”手下的一个“小佛爷”,叫“小百子”。

这种极为低调的入场方式,立刻让“八叉”一方轻松了不少,而“红叶”的脸色却略显尴尬。因为任他怎么看,都觉得洪衍武似乎有了妥协的打算,枉费他刚才还兀自硬抗了半天,吐沫星子全白费了。

而作为“老鬼”的亲信,“小雷子”今天主要任务就是招呼各路诸侯。所以他没等洪衍武说话就主动迎了过去,随后便把洪衍武仨人带到了几位“把子”共同占据的一张大圆桌旁。

谈判的主桌靠近火炉,最为暖和。席面上的人也是群星璀璨,哪一个人提溜出来,全是响当当的人物。能坐到这一席上,其实在今天跟着各位“把子”来到此处的那些手下们看来,份儿绝对是拔到头了。

前门和天桥的四个把子全都聚齐。

广安门的“大老屁”,右安门外的“老褡裢”,永定门的“弓子”坐得稳稳当当。

白广路的“红叶”虽然面色不大好看,却也是一副雄视四周的劲头。

而这一席的首位,也是最重要的人物,当然就是菜市口的“老鬼”了。

“老鬼”一米八的大个儿,和陈力泉的身高不相上下。老榆树皮似的糙脸上,熘着当年一场一场血刃拼出来的五六道辉煌战绩。

洪衍武心里明白,这位横主儿是靠半辈子打出来的名声,管叉、刮刀都跟自己的儿子一样,睡觉都不离身,他那两只蒲扇一样的大手,能抓六块砖,一副桀骜不驯的狼眼,只要往上一翻,准出大事儿,不定谁又得倒霉。所以根本不用人点拨,他走过来第一件事就得跟“老鬼”打招呼。

“鬼哥,今儿给您添麻烦了。”

洪衍武带着陈力泉一起,恭敬地冲“老鬼”抱拳拱手。一句话,透着尊敬和礼数,让人看不出一点爱撒野,不知轻重的样子。这可与洪衍武在众人心中肆无忌惮的蛮横形象大相径庭。

为这个,“老鬼”点点头表示出满意的样子,而“八叉”几个,包括“红叶”都是相当意外。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还有呢,洪衍武和陈力泉俩人,接茬又齐齐冲他们这些在坐的“把子”们抱拳转了一圈,就连“八叉”、“小地主”、“弓子”、“大老屁”和“老褡裢”这些对立方也个个没落下。显得相当大度,也透着一股为人处事的老练。

于是,所有的“老炮儿”在惊讶之余,不得不都抱了一下拳,算是回了个礼。在这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才坐到了特意给他们留出的两个空位子上。

至于小百子自然就没这种待遇了,他只能小跟班似的站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后。但他的手却还一直踹在怀里,眼睛也警惕地盯着四周。

此时,因为相关人等皆已就位,谈判也就该正式开始了。“老鬼”跟着站了起来,他的话一点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奔了主题。

“人也不用介绍,都是熟人,也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俗礼和客套全免,该怎么办,各位都得把自己的心思都拿出来亮亮。我自不量力,今天想出头替你们掌一把舵,尽量做到不偏不倚。为的是把是非曲直分辨清楚,把厉害关系处理得当。我论事,无非是人情、道理两面考虑。”

说到这里,“老鬼”眼神一凛,面色也更严肃了些。语气加重地又给了一句。

“当然,如果各位都实在谈不拢,我也不会硬把你们往一块儿堆捏鼓。咱们这圈子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只有各凭本事了。谁打服了对方谁是爷。不过真闹到这种程度,就免不了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而作为我而言,这次谁是谈判决裂的罪魁祸首,谁把大家拉进了烂泥塘里,我就打谁。你们各位最好都想清楚了,到底该何去何从。”

“老鬼”这话掷地有声,透着一股子无形的威压,有效地起到了一种敲山震虎的作用。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一点没出意外,“八叉”这个鸡贼东西,抢先表达一番对“老鬼”的恭维,紧接着他就顺势开始大演苦情。

一番话下来,这孙子不但把他和“小地主”勾结,先“劫胡”平了“大民子”的事儿,和对洪衍武下绝杀招儿的事儿,都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把他自己说成了在不知情下才办了错事的糊涂人。并且还重中之重大力渲染洪衍武“抬人”的恶劣性,把大家不敢上街头抓分,和行市的大乱的主要责任都推到了洪衍武头上,表示要先议议他坏规矩的这件事儿。

大概也是因为前期已经做足了铺垫工作。“老鬼”、“瑶子”和“钉子”听得默默点头,随后他们便要求洪衍武先对“抬人”的事给个表示。

就这样,“八叉”一开局就成功领先,他的一方人马都带着看乐子的心态瞅着洪衍武。在他们想来,要是洪衍武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可就太好了,先就得和几个中人对立起来。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竟然出奇的平静,不但一点没恼火,竟然还老老实实地认了头。甚至极其惊人地表示愿意接受“三刀六洞”的处罚,给各路的“玩主”们做个交代。但前提是,为了给他父亲治病,“八叉”和“小地主”也必须在金钱上给予补偿才行。

事情到这儿,似乎真的有了迅速达成和解的可能。“八叉”和“小地主”一方不由暗暗欣喜。他们大都认为,洪衍武是后继无力,迫于形势已经萌生退意,不敢再嚣张跋扈、放肆无忌了。

而“红叶”虽然对洪衍武性子骤然大变,居然肯委曲求全大为不解。但另一方面却也明白,如果真能就此化解干戈,对他也不失为一种可以安然退身的好事。

就这样,随后“老鬼”几个中人低语了几句,他们便开始征询“八叉”和“小地主”的意思。

“八叉”脑子马上飞快旋转起来,他和“小地主”嘀咕了几句,便很快就报出了一个价码。说愿意掏出八百块钱,算是买下当初“大民子”手里的半条40路公交线。而且“弓子”的那半条线,他们也黑不提白不提了。

应该说,占便宜没够和得寸进尺是多数流氓的通病。洪衍武既然表现得如此服帖,“八叉”要不趁机报个好价码儿,那也就不是他了。另外,他这次请出“老鬼”做中人,和把“大老屁”和“老褡裢”拉来帮忙,也是开出了大价码。要不想办法多落点实惠,事后他就得亏血本儿。

当然,在“八叉”看来,洪衍武或许不会一口答应,但讨价还价也是正常的事儿,他打出了二百块的富裕,估摸洪衍武一还价他再甩个整数,这件事也就成了。

可实际上,这次的如意盘算却绝对打错了。因为洪衍武今天所表现出的和气和涵养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听这价儿,他马上就不干了,而他自己报出的价码则瞬间震惊了全场。

绝对是不知天高地厚!他竟然说要让“八叉”和“小地主”毫无条件地吐出两千块来,如果他们想要40路也行,那就得再加上两千!

整整四千块!

在这个年月,就是这帮每日胡吃海塞,过着有今儿没明儿,大把撒票子的主儿,也觉着纯属天方夜谭!

“小地主”第一个急了。“小崽子,做他妈什么春秋大梦呢!”

“八叉”跟着痛骂。“装什么大个的,你小子演老虎,想吃人呀!”

“弓子”也狐假虎威。“你这是要把你们家一辈子的医药费都报销了吧?真当我们是开善堂的啦?”

“大老屁”更气不打一处来。“‘红孩儿’,30斤的狗,40斤的泡,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老褡裢”说话最冲。“你丫可真够嘎的,就是不往人堆里走,是不是?找办说话!”

同样的,他们几位的底下人跟着都鼓噪地叫骂起来,嘴里污言秽语不断,虽然不免有为大哥助威的原因,但也有很大成分是真看不惯、义愤填膺!

真没辙,就连“红叶”听了,都觉得洪衍武像是想钱想疯了!

“老鬼”、“瑶子”和“钉子”这仨中人更是直摇头,每个人都觉着洪衍武是狮子大开口,毫无诚意。于是几个人碰了一下,最后还是“老鬼”出面负责敲打。

“‘红孩儿’,我得劝你一句。人呀,活着不光是一口气,还得考虑来日方长。结仇,一个巴掌拍不响,照老话说,你们全是相互拔份儿,谁也不服谁,才弄成这样。都在社会上混,面子确实重要,可是,拼个你死我活,大家都赔进去,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现在,是表示各方的诚意的时候,你要真觉得‘八叉’他们开的价不合适,你也可以在加点。但也不能太离谱了,照着谈崩了出价。你来这儿总不为了是耍大家伙儿吧?”

“老大哥,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的意思是凡事一个字,值,反过来,就是不值。这是觉得我年轻气盛,怕我为斗气儿把自几个给耽误了。为这个,我得谢谢您……”

洪衍武这头几句还挺客气,也挺明白,说得“老鬼”脸色不觉见缓,可随后他话风一转,却直接把断根儿的狠话拽出来了。

“……但是!‘八叉’他们把我已经逼上了绝路!不拿着这笔钱,我爸就得眼睁睁等死。所以这事儿到这儿为止,您就别管了,就算我辜负您的心意了。您容我犯回糊涂,一条道儿走到黑得了……”

第四十一章 短兵相接

洪衍武话一落地,别说招得“老鬼”满脸都是不自在,就是“瑶子”和“钉子”也忍不住纷纷质疑询问。

“啊?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了?”

“对啊,你老爷子的病要四千块治?要吃太上老君的生生造化丹啊?”

没想到洪衍武一点没打磕巴,坦荡荡地说,“我们老家儿的病,要一味‘挫虎龙’当药引子,人家卖药的开价就五千!这还不够呢,我还得变卖家里的祖传翡翠,才能凑上。”

“那是什么玩意儿,就没听说过!”

“就是,你编故事逗我们玩儿呢吧!”

“瑶子”、“钉子”听着只撇嘴,根本不信。这显然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一时间现场叫嚣四起,各路人马都说洪衍武信口开河,把大伙儿当傻子懵。

这也难怪,其实就连洪衍武本人也没搞清“挫虎龙”是什么东西。可他也没想到,在座的还真有高人,“老鬼”自己凑巧就知道这味药,倒省了他的一番口舌之争。

敢情在六八年“红八月”的时候,“老鬼”跟打击流氓小偷的红卫兵发生了大火拼。在街头掩护兄弟们撤退时,“老鬼”让红卫兵用抹了脏东西标枪捅伤了胳膊。

事后伤口溃烂化脓,一直就没养好。等到他们最后躲在密云郊区时,那伤几乎快烂入骨了,“老鬼”天天发高烧,甚至陷入了晕厥。最后就是靠一个江湖野郎中,用祖辈留下来的“挫虎龙”救了他的命。

当时大拇指大的一块药,开价两千块。也就是“老鬼”的兄弟们为报大哥救命之恩,在一天晚上不惜冒死重返京城,闯进了当时作为红卫兵抄家物资临时存放地点的京城图书馆的后院,从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首饰中,“划拉”走了好些金条银元,才最终凑上了这笔“救命钱”。

有了“老鬼”作证,这下再没人敢不信了。可大多数人的心里这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即使是实情,可洪衍武的爸爸摊上这么个病,也只能算这小子自己倒霉,因为要是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就让“八叉”他们出这么大的血,那简直是痴人做梦。

这一点其实就连在座的“红叶”也很清楚,于是他便帮着几个中人试探性地问了问洪衍武,到底还有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可没想到,洪衍武已经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本色,谁的面子也不卖,就连他也给撅了回来。

“大哥,今儿兄弟请您来,不是想拉您替我碴架,硬拽您进这个烂泥塘。真正的缘故,只因为您是道儿上和我交情最厚的人,所以才想在我最后的关口请您做个见证。实话说,一开始,我只管‘大民子’和‘弓子’开价两千出让40路,并不占他们多少便宜。之所以如此,就是知道他们底子有限。即使拿到了钱,我还得从别的途径继续弄钱。可没想到,“八叉”和“小地主”就这么硬掺和进来了,不但把我的指望都弄没了,还为了这笔钱和我的40路派人暗算,差点要了我跟泉子的命。我承认现在确实有置气的成分,因为这已经不光是钱的事儿了,里外里是我爸跟我和泉子的三条命。您最清楚我是什么德行,您说,这口气我能咽得下去吗?这钱是他们该我的,既然他们敢惹我,就得承担全部后果。”

说到这儿,洪衍武又冲“老鬼”几个中人作了一圈揖,十分镇定地做了个交代。

“老几位,今儿要不是看‘鬼哥’的面子,要不是我打心里觉着对不住‘瑶子’和‘钉子’二位‘把子’,我连来都不来。咱们凭良心,不是我非要把话说满,而是这件事确实逼到这份上了。现在除非‘八叉’他们肯老老实实把钱掏出来,要么他们给我弄条三尺的‘挫虎龙’来,否则也就没法谈了。要论道理讲,我确实是坏了规矩,但也是因为这帮孙子先做事儿不地道。刚才‘鬼哥’不是说还有一条路吗?我已经想明白了,既然‘老炮儿’没样儿,破‘老炮儿’就是天经地义!他们不答应没关系,我会让他们答应的!无论蹲大狱、吃黑枣,还是暴死街头,我都有准备。您几位就别为这事费心了……”

按规矩,中人只能尽力把双方往一块牵,但不能硬按一方低头。叫过来帮忙的呢,也必须得听本主的招呼,既不能轻易出手,更不能替人做决定。

所以洪衍武这几乎算是决绝的话一出口,“老鬼”几个和“红叶”就都知道,恐怕这事儿他们谁都插不上手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圆转的余地。几个人不免都有些讪讪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但此时与他们几个沉默相反的,却是“八叉”一方情绪激动下的彻底哗然大乱。

“老褡裢”首开先河。“‘红孩儿’,你小崽子有几条命啊?敢跟我们大家伙儿这么公然叫板!小心新仇旧恨一块跟你算!”

“大老屁”的大沙嗓接茬就喊。“这话有劲,谁也不是吓大的,好长时间,终于有敢这么公开叫板的了!就凭你?我怎么琢磨不透呀?”

“小地主”脑皮子直发热。“你丫怎么这么狂!别以为占了几下先手,就总能称王称霸!”

“八叉”反倒自己乐上了。“小东西,就凭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把我们干了?”

“弓子”也跟着敲锣边儿。“八哥,我看得把丫那只眼睛给卸了才行,省得总睁着说胡话。”

不过面对群起攻之的情景,洪衍武也丝毫不惧,他索性彻底摊牌。

“‘老炮儿’之所以多年立得住脚,靠的是什么?我不说,你们几个孙子比谁都明白。事儿是你们自己做歪的,或者干脆就说败了,自己犯得起事儿就得自己扛。还别跟我这儿呲牙咧嘴,对你们,皇上二大爷来也不灵,老子还干定了。你们这帮王八蛋,回头可别光说不练就行!”

话到这份儿上,绝对是把人挤兑到家了。对面的几个“老炮儿”哪听得了这个?

特别是心怀宿仇,且目前还没吃过洪衍武的大苦头的“大老屁”和“老褡裢”两个。上百上千次的架,他们俩都已历经无数,谁的身上都有大小伤疤。更何况此时他们还当着众多底下人的面前,那就更得保持着火爆脾气,能吃软绝不能吃硬。

所以眼下,看上去势单力薄洪衍武敢如此叫板,立刻就把几个他们俩的混蛋劲儿勾了上来,

“求你大爷的!”

“狗丫挺的!”

嘴到手到,“大老屁”和“老褡裢”各骂了一句,他们不约而同,都把面前的茶杯拿起,想要朝着洪衍武猛砸过去。

按他们的意思,这就算码逼翻车,投杯为号了。只要杯子一砸出响儿来,他们手下那些久经疆场的“战士”,绝对立马会把家伙全抽出来。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不管怎么样,先一拥而上给洪衍武点苦头尝尝再说。

可他们偏偏没想到,就在他们刚举起杯子的一刹那,洪衍武身后的“小百子”,那一直踹在怀里的手也终于掏了出来。

动作比他们还快!掏弓,拉弓,弹射,一气呵成!

就听同时两声爆响,两个玻璃杯还没来得及脱手,就已经在“大老屁”和“老褡裢”的手中炸裂开来,结果碎玻璃全扎他们自己手上了。

并且这还不算,俩人随后大声痛叫一声,就各自扣着手腕子,忙不迭地去查看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掌心。

敢情“小百子”有备而来,这次用的全是自行车中轴里的钢球儿,一发“双响炮”,直接就把小钢珠(卒瓦)进俩人的手掌里去了。给他们一人留了一个血窟窿当纪念。

就这一家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手持弹弓的“小百子”的身上。一方面是当年大多数人都玩过弹弓,可还没有谁见过这么高超的弹弓技艺。另一方面也是对这种宛如现代仿真枪一样的杀伤力和攻击方式大为忌惮。因为每个人都同时想到了一点,这要轮到自己脑袋上可不好对付。

不过这种惊讶带来的安静只是一瞬间,“八叉”、“弓子”和“小地主”紧跟着可全眼红了,他们都跳着脚地命令手下们上前去收拾“小百子”。

特别是“小地主”,刚才已经有底下人告诉他,说“小百子”就是洪衍武从“大龙”手里抢走的“小佛爷”。所以现在见到“小百子”露了这么漂亮的一手,他是既为如此人才落到洪衍武的手里而心生嫉恨,同时也深感到一种宛如自作自受,被人当面大扇耳光一样的羞耻,心情相当复杂。

还别说,这几个“把子”一招呼,别看“四大金刚”和“老猫”、“皮子”、“邪唬”几个,都顾忌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实力未敢轻举妄动,可也不乏有底下人想借机冒头的。立刻就有五六个不知深浅的傻青,纷纷掏出了腰里的家伙,面露不善之色,直奔“小百子”而去。

“小百子”毕竟年纪小,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就又犯了老毛病——紧张。可他毕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哪儿又轮得着这几块儿料来欺负啊?

因此,就在这几个小子刚一动唤时候,别说陈力泉从椅子上刷地站了起来,连“红叶”也示意“淘气儿”等几个手下抄了家伙。他们要尽自己的职责,为洪衍武一方“拔冲”。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要的就痛下狠手,以便震慑对手。所以陈力泉根本没让“友军”帮忙,一伸手阻止了“淘气儿”几个人,只他自己迎了上去。

结果他那招牌式的擀面杖一抽出来,招招式式,全捅在了要命的地方,立刻横扫一片。没几下子,就把这几个小子全给楔趴下了。揍得他们个个满脑袋大包,大多只能像撒欢的狗一样在地上翻滚,却再也爬不起来。有两个甚至还彻底昏了过去,死人一样,动都不动了。

一直稳如泰山坐着没动的洪衍武,这会儿倒说上风凉话了。那口气完全就像大人训小孩儿一样。

“就你们几个二百五,还想拔份儿呢?也不分分对象,没大没小!我就奇怪,这一屋子人,怎么就单单你们几个跳出来,你们回头看看,连你们大哥都没动,傻不傻?那贼肉可是自己的,谁疼谁知道……”

像这种得便宜卖乖的刻薄话,的确是洪衍武一贯的风格。登时把“八叉”、“小地主”和“弓子”挤兑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老鬼”、“瑶子”和“钉子”,却不由相视苦笑。

他们几个看得明白,今天这事儿算是彻底算黄了。到此为止,要是还能靠他们的面子,喝止住这帮冲动的兔崽子,别让他们继续再砸桌子摔碗的,暂时和平离开这里,就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可就在这几个中人正想出声终止混乱局面的时刻,场中的情况却突然再生大变。

敢情“大老屁”和“老褡裢”忍着疼,这会儿已经抠出了嵌在掌心里的钢珠。随着他们下了一声命令,“大老屁”手下的“宝福”,和“老褡裢”的亲信“杠头”,竟然各自从他们“把子”的座位底下拽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半米长的玩意。

紧跟着报纸一撕破,两人各拎着一把上了膛的“管儿喷”闪亮登场。

一瞬间,两把枪,全都对准了洪衍武的方向!

第四十二章 争凶斗狠

在这个年代,京城街头械斗绝对是以冷兵器为主,任何枪械都属于高科技产品。

由于当年人们对枪械知识普遍匮乏,再加上一种对枪械威力经过想象的发挥。所以这两把“管儿喷”一亮出来,起到的威慑效果是极为惊人的。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当时心里都全都“咯噔”一下子!

在座的各位“把子”,更是炸了庙一样,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无论哪路诸侯,再生猛的玩闹,一时间都没了声息,全都不错眼珠地望着两只黑洞洞的枪口,个个不由自主地冒着冷汗。

就连陈力泉和“红叶”也都愣在了当场,小百子更是差点没吓尿了。

要说现场神色大致还正常的,也就南城“老炮儿”头一号的“老鬼”和洪衍武这两个人了。

对于“老鬼”还能保持如此镇定,到底是因为见多识广还是胆大包天,洪衍武并不清楚。但他自己之所以心里有底,全是因为在上辈子枪案频发的九十年代,他玩儿过的土造枪不计其数。无论是对这种武器的性能还是来源,他都有很深的了解。

他知道,由于解放前的多年战争,在我国的民间,其实一直都存在着许多土造枪支。这其中有一部分是解放前的遗留物,和平年代到来后却未被人们及时上缴。而另外更多的一部分,则是在战争时期掌握了制枪方法的山村村民,后来又为狩猎自己私造的。

像“管儿喷”就是属于后者。这种枪又被俗称为“土喷子”,正式的名称应该叫火药霰弹猎枪。发射的弹药多为铁砂,由于着弹面积大,有效射程较近,所以只适合射击兔子,野鸡等小型猎物。

真要打人,也就是一片筛子眼儿。别说死不了人,重伤的概率也低得很。不过受罪倒是一定的,因为治疗起来相当费事,要把铁砂子一粒粒从身子里挑出来才行。并且如果要打到脸上,也有很大的毁容风险。

其实真要讲威力更大的猎枪,那还得说最有名的“五连发”。

那种单管猎枪与“管儿喷”比起来性能要优秀得多,不但威力较大,而且能一次填装五发子弹,连发射击。比较适合狩猎野猪,狍子等大型猎物。倘若开枪打人,虽然还到不了一枪毙命的程度,但因失血过多造成的死亡的可能性还是普遍存在的。所以这种枪才是最受我国犯罪份子青睐的枪支。

若是要做个比较恰当的形容,完全可以说,“五连发”在我国不法份子的心目中的地位,基本等同于ak47在广大枪迷爱好者心中的地位。像电视剧的主角刘华强,所使用的就是这种锯短的猎枪。

总之,别看面对着枪口,可有句话说得好,恐惧都来自未知。由于洪衍武能对其威力判断得一清二楚,他也就不觉得如何可怕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褡裢”和“大老屁”能想到把这玩意找来,当作对付洪衍武的“杀手锏”,也明显是动了脑子,下了大本儿了。他们想着就是凭此一举把他拿下,彻底报仇雪恨。

因此,洪衍武这时的冷静在这两个对头的眼中,很自然就被当作了是强作镇定,甚至还以为他是被吓傻了。

只见“老褡裢”霸气十足地先喝了一声。“‘红孩儿’、‘陈大棒槌’,你们都他妈老实点,谁再敢乱动,小心枪走火儿。”

“大老屁”也跟着猖狂地大叫。“你们俩小兔崽子没想到吧?再牛逼一个看看啊!人,可都是肉长的,神仙才不怕枪子儿!”

至于“八叉”、“小地主”和“弓子”,此时全沉浸在一种出其不意的惊喜中。他们不但对“大老屁”和“老褡裢”不遗余力大肆吹捧,更忍不住口出刻薄之言,极力讥笑洪衍武一方,全然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了。

应该说,这种特殊的场面,也是最检验人心和人性的时刻。随着陈力泉一步横在了洪衍武的身前,“小雷子”和“淘气儿”也醒过神来,纷纷用身体护住了自己的“把子”。

相反的,“瑶子”和“钉子”的身边人却都各自退了一步,直往后面缩。让这两个“把子”无论心里还是面子上,都十分下不来台。为此,他们不由气得面色铁青,回身狠狠瞪了那几个小子一眼。大概从今天起,这几个往日的心腹也就再难得到他们的信任了。

至于对手方面,看到众人如此紧张的反应,无疑更是得意非常。“老褡裢”、“大老屁”在和“八叉”几个又肆意地大笑了一阵后,他们才以一种忘乎所以,近似炫耀的态度要大家伙不必紧张。他们还说自己只是针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连“红叶”在内,只要不乱动,便保证不会伤着他。

随后,“老褡裢”马上又一翻脸,冲着洪衍武就大肆辱骂。还命令他亲自把小百子送过来,否则现在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语气不仅透着居高临下,话也难听到家了。在他的心里,显然已经把洪衍武当成了攥在手里的面团,任他捏鼓了。

“你吹呢。”

让“老褡裢”万没想到,面对枪口,洪衍武唯一的作答竟然只是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而且最惊人的,是他似乎根本不怵,竟把陈力泉反拉回到自己身后。

“老褡裢”登时就犯迷糊了,他实在是不理解洪衍武是怎么想的。是不知死活?还是神经错乱?于是气冲上头,他更凶狠地又喝了一句。

“小崽子,你丫晕头了吧,这他妈可是真家伙!再敢说半个不字,再敢乱动一下,马上就要你命!”

为了配合自己“把子”,“杠头”马上示威似的把枪口对准洪衍武举了一举。可更没想到的是,洪衍武根本不吃拍唬,反而走近了一旁的火炉子,拿起火钳子去扒拉炉火盖。而且嘴里还轻蔑地嘲讽上了。

“不就是两把‘管儿喷’嘛,举着个打野鸡的烧火棍儿,枪口都锈了,你们他妈吓唬谁呢!再说了,铁砂子打得死人吗?”

一句话恰中要害,“老褡裢”和“大老屁”的脸色不由同时尴尬起来。他们顿时明白,洪衍武对他们拿来的家伙相当了解。要想让这小子彻底俯首称臣,凭这两把家伙恐怕还差点意思。

可没等他们接话,洪衍武还有更挤兑人的话跟着呢。“说实话吧,是在河北那个村儿里寻摸的?这破玩意儿花了多少钱?有二十没有?怎么连把‘五连发’也没弄来啊,你们俩傻青是不是让人给懵了?”

这话再一出口,不光“老褡裢”和“大老屁”均感挂不住脸儿了,就连陈力泉、“红叶”、“瑶子”和“钉子”几个人的神情也都镇定了许多,四下里更是开始涌动起不安定的议论。

没别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出来了,这两把枪似乎威力有限,拿出来吓唬人的成分居多。

“操,你丫挤兑谁呢?装大个儿的是不是!就是蹦不死你,也能弄你一个半残……‘宝福’!”

因为场面上有所动摇,“大老屁”已经彻底急眼了,而随着他情急下一声招呼,“宝福”同样跨上一步,端正了枪口。

按“大老屁”的想法,再怎么着,这也是一轰飞沙走石的真家伙,打不死人也得掉半条命,他还真不信洪衍武一点不怵头。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却让他既莫名其妙,也失望至极。

敢情洪衍武竟然真的全无感觉,一点儿都没理他这茬,而且还径自用火钳子,从掀开了炉火盖里夹出来一块烧得正旺的蜂窝煤,放在了炉台上。

恼羞成怒下,“大老屁”忍不住再次冲着洪衍武大叫,“你他妈神经病啊,现在是你拢火的时候吗!真开枪了啊!”

这句喊话极有气势,再加上“宝福”青筋暴露,两眼通红,握着枪的两只手同时一紧,所以没人再敢不信这一次威胁。一时间,除了陈力泉和“小百子”以外,连“红叶”在内,只要是靠近洪衍武身边的人,全都因为怕被枪子误伤纷纷闪到了一边。

帮忙碴架的,受托劝架的,现在可都彻底成了旁观者,焦点只聚集在洪衍武身上。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外,洪衍武居然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只见他一把就解开了上身的衣服,几下就彻底脱掉了外面的夹袄。而他露出胸腹间绑着的三捆东西,却真是比那两只枪械还要可怕一万倍,当场就震住了所有的人!

因为那每一捆东西,都是七个圆筒一样的硬纸管捆成一团,还带着火药引线!

“炸药!”“老褡裢”最先喊出了声儿。

“炸弹!”“大老屁”跟着嚎了一嗓子。

“火雷管!”就连“红叶”也忍不住大叫起来!

洪衍武则哈哈大笑,“‘老褡裢’,‘大老屁,你们俩傻缺,就是他妈没文化。听听‘红叶’大哥怎么说,人家才是挖过矿的真正行家!”

可“红叶”却全然顾不上理睬洪衍武的调侃,他心惊胆颤下只顾着急地大叫。“小武,你疯了!这玩意是炸山的,一捆就能把这件屋子平了!你快离火炉子远点!”

得,就这一嗓子,可算是帮洪衍武解决大问题了。

原来,别看乍一见到这几捆雷管,“老褡裢”、“大老屁”,乃至“八叉”、“小地主”和“弓子”,的确是惊骇非常。但另一方面,出于对爆破器材的陌生和一种本能的老奸巨猾,他们必然还存有一定的狐疑。

因为雷管这东西,他们从没有真的见过,打心里更是不信,还真有人敢与对头一块儿同归于尽的。

可“红叶”如此激动的情绪反应,却实在是太真实了!再考虑到“红叶”的人性和当年挖过矿的履历,又是这种紧急的情形下,根本没人会怀疑他的这种反应有虚构或夸大的成分!

所以,这立刻就打消了在场这几个“把子”心中的猜疑,使他们每个人全陷入到魂飞魄散的恐惧之中。就连“老鬼”也是当场面色大变。

这下可好,他们几个“把子”尚且如此,其他人也就更不用说了。一瞬间,更多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了一大块,有许多人的后背都紧贴在了墙上。要不是事发太过突然,脑子一时转不起来,再加上腿也吓得发软,准保有人已经慌不择路、夺路而逃了!

第四十三章 见风使舵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这样,都是他们逼的……”

面对众人的诚惶诚恐,洪衍武可一点没有“老褡裢”他们刚才那样猖狂得意。他的反应异常平淡,只回了“红叶”一句,就把冷漠的目光对准了已经吓呆的“八叉”一方所有人。

不过,也正是这种毫不浮夸的表现,才显出一种决然的悲剧色彩,也使他看起来更似一个看破一切的亡命之徒。

“你们也就这点能耐了,以为弄两根烧火棍就能吓着我?不是比狠嘛,咱们看看到底谁狠!想开枪?随你们大小便!对准了搂啊,手别哆嗦,一枪咱们全完蛋!要不,我主动一下……”

一边说着,洪衍武居然还真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捆管,并把引线凑近了火炉子,似乎随时准备用炉面上那块燃烧的蜂窝煤引燃。

“别、别、别!‘红孩儿’,你慢着点!考虑清楚,有事好商量!”

“妈了个蛋的!‘大老屁’、‘老褡裢’,你们快让手下把枪放下!‘八叉’、‘小地主’你们这几个祸头子倒是说话呀!”

没说的,这种场面下,觉得最冤的就是“瑶子”和“钉子”两个了。

他们哪儿能想到,这次谈判的暴力对峙竟然能升级到这个地步?无论怎么样,他们可都不想卷进去当冤死鬼,所以还没等“八叉”一方有所表示,他们已经忙不迭地催促起双方保持冷静来了。

还别说,他们的话确实起到了提醒作用,“八叉”一方的人见此情景,不由都面面相觑起来。就连“宝福”和“杠头”也没了刚才凶悍劲儿,全眼巴巴张望着自己的“把子”,等候新的指示。

只是,就在“老褡裢”和“大老屁”心生动摇的一瞬间,极不甘心的“八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居然仍不死心,竟然又“将”了洪衍武一军。

“‘红孩儿’,我觉着你不敢!你这是在虚张声势!别忘了,你死了,你老爷子的病就彻底没指望了!而且你身后的人也不会心甘情愿等死,只要你敢点着引线,到时候我们大家伙一拥而上按住你,照样来得及!”

此话一出,“老褡裢”和“大老屁”都不禁安定了许多,而“瑶子”和“钉子”的目光也变得闪烁起来,几个人看着都有些蠢蠢欲动。

但也别忘了,洪衍武刚才扒拉开的炉火盖子再没盖上,就等在这儿呢。

“哟嗬,就你聪明是不是?还想发动群众一起按我?好啊,那我倒要问问了,这玩意要直接顺进炉子,你怎么办呢?”

得,只一句话,洪衍武就轻而易举让“八叉”卡了壳。

这还没完呢,接着洪衍武一横楞“八叉”,更毒辣的话又甩了出来,把“八叉”那一杆子人,都听得心惊胆战、大汗淋漓。

“就你那脑子,还别瞎抖机灵。不是吹,要想弄你们太容易了。我只要让‘小百子’用弹弓把屋里的灯一灭,你们还敢开枪吗?到时候我只要退出这屋儿,堵着门儿点着了这玩意扔进来,你们能跑出去几个?说白了吧,我就是不想伤及无辜,才跟你们废这么些吐沫!”

话到这里,也不待“八叉”再过脑子,洪衍武接茬就是几声点名似的大喝。

“泉子,‘小百子’,‘红叶’,你们都出去!今我要死在这儿,这帮孙子的地盘你们接收!我爸的事儿就交给你们办了!”

“‘老鬼’、‘瑶子’、‘钉子’,你们也全撤!这帮不知死的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能水!”

陈力泉可是所有人中的唯一知情者,一听洪衍武发话,按照说好的,他拉上小百子掉头就往外走。“红叶”还想说什么,可没张口就被陈力泉一把薅住了,“腾腾”地也被横拉硬拽了出去。

这么一来,“淘气儿”几个“红叶”手下自然全都跟上。而“瑶子”、“钉子”和他们带来的人也不肯居于人后,全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几步抢着都蹿出了饭馆门口。慌乱下,因为杂乱无章的拥挤,就连饭馆大门都被撞坏了。

要说在洪衍武点名的人里,也就唯有“老鬼”还在硬撑着不动。真别说,什么样的大哥就有什么样的兄弟,“小雷子”确实忠心,只犹豫了一下,竟也跟着留了下来。

不过这么一来,“八叉”一方的人可是彻底惊了。恐惧瞬间爆炸,呼啦一下,至少有一半的人乱哄哄地闹起来就要往外冲。

可洪衍武哪儿能容他们乱动,直接手拿管悬在了火炉子口旁。与此同时厉声威胁,“你们谁再敢动,咱们直接见生死!”

就这一嗓子,当场就让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全都变成了泥胎雕塑!

屋内,瞬间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没人再敢略微动一动。就连呼吸的喘气声,每个人都拼命压抑着,生怕一不小心刺激了洪衍武,导致发生什么不测的意外。

这会儿再看“八叉”一方那五个“把子”的脸色,也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了——翡翠值钱,全他妈绿了!

“‘红孩儿’,你别玩儿真的呀!我操……我们也忒冤了!”

“就是啊,我们哥儿俩不……不趟这浑水了,行不行!”

眼见生死悬于一线,“大老屁”和“老褡裢”可真绷不住劲儿了,首先软蛋。他们不但让“宝福”和“杠头”都放下了手里的枪,还声音发颤地说上了软话。

可洪衍武的脸全是冷峻,对此根本无动于衷。

“你们俩当小孩过家家呢?臭孙子,我这儿专治‘口儿犯’,把枪都给我举起来,尽管朝着我蹦。”

这两位一听这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知道洪衍武怒火难消,可谁也不敢真的让手下再举枪了。

而洪衍武一看他们现在这副怂包蛋模样,更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点着他们的鼻子一通臭骂。

“就你们俩这德行,还算‘老炮儿’呢,真他妈的丢份!刚才的那股流氓劲给狗吃了?怎么当上缩头王八蛋了?”

尽管被数落得满面通红,可命毕竟排在第一位,“大老屁”只有继续不要脸地求饶。

“红……洪爷,说真的,这次我们都是‘八叉’他们蹿腾来的,你应该明白怎么回事,算哥哥错了,你就放哥儿几个一马……”

“老褡裢”也知道小命危在旦夕,同样不得不腆着脸努力说好话。

“洪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现在败于你手心服口服!你总不忍心,让我们手下无辜的兄弟,都跟着陪葬吧……”

“你们还真他妈的会转舵!刚才还要拿‘管儿喷’蹦我,要不是我手里有这玩意,你们丫就该上房揭瓦了……”

洪衍武差点没被气出鼻涕泡来。可他嘴里一边损着人,脑子却闪电般地转了一下,随后便又说,“想走是不是?好说,你们丫马上用‘喷子’把‘八叉’他们仨蹦了,我马上放你们走。”

这招可确实够损的,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大老屁”和“老褡裢”一下就陷入极端为难的境地中。而“八叉”、“小地主”和“弓子”却觉出情形不妙,都忍不住高叫起来,要他们别犯糊涂。

“都他妈要见阎王的人了,挨不挨枪没什么关系了吧!趁着现在我还没改主意,赶紧!否则,你们几个谁都没明儿了!”

洪衍武再次高举手中“火雷管”,狠狠地催逼了一声。那疯狂劲头直接刺激了“大老屁”和“老褡裢”,他们再无犹豫,各自冲着手下一抬手,“宝福”和“杠头”手里两把枪真的重新抬起,对准了“八叉”几个。

眼瞅着要发生真正的枪击事件,整个现场,气氛骤紧!

好在这个关键时候,洪衍武身后的“老鬼”终于开口了。结果他的话不但及时阻止了事态的恶化,还骂醒了脑子还没转过筋来的“八叉”一伙。

“都打住!你们他妈有病啊!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八叉’,钱比你们自己的小命还重要是不是!”

就这一句,宛如醍醐灌顶。没人再不“醒攒儿”,这会儿又都想起了事情的原委始末。“八叉”、“小地主”和“弓子”登时纷纷叫嚷起来。

“洪爷,我们服了!钱的事儿好商量!好商量……”

可洪衍武的性子偏偏喜欢得便宜卖乖,他转头面对“老鬼“,竟然臭不要脸,装上了洋蒜。

“老大哥,您怎么不走啊!为了保这帮王八蛋?值嘛!”

但更出乎意料的,却是“老鬼”眯缝着眼睛一笑,不轻不重敲打了他一句。

“‘红孩儿’,你一次能震住五个‘把子’,说出来已经登天了!不过听老哥劝你一句,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强。你现在要适时收手,面子里子大概都能有。我就问你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卖老哥一个面子,再坐下重新谈行不行?

“老鬼”的表情透着一种诡异,说出的话似乎也有弦外之音。这让洪衍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也就不敢再得瑟下去了。所以他一转脑子,马上决定见好就收,不但作出了一幅恭顺的样子,还极其痛快地应了下来。

“成!怎么不成!老大哥,您问这话可让我没脸见人了。其实都是被逼无奈,我信得过您,您怎么说怎么是!”

果然选择正确!“老鬼”听了,明显带着别有深意又瞟了他一眼,这才把目光转向“八叉”几个。

“好!那你们呢?”

其实这话真有点多余,在这个关口,“八叉”他们哪儿还会有什么异议?

眼见“老鬼”居然能让洪衍武服气,他们只知道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在一种侥幸还生的欣喜下,他们个个欢呼雀跃起来,那是求之不得,都快热泪盈眶了。

“八叉”带头率先表态。

“‘老鬼’大哥,您不愧是咱们南城顶梁柱!当然得听您的……”

其余人等也异口同声。

“全听“老鬼”大哥的,全凭您做主……”

就连“大老屁”和“老褡裢”也同样感激不尽。

“老大哥,刚才替兄弟们挡了一下,局气!谢不说了,永远欠您一份……”

第四十四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由于这场争斗高下之分已十分明朗,又有德高望重的“老鬼”在其中调解,所以这次洪衍武和“八叉”一方重新座回到谈判桌后,进展相当顺利。

没费多少工夫,他们就达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条件。

其具体内容,主要有三条。

首先是“八叉”、“小地主”和“弓子”三方,答应以两千四百元的价码,来交换40路整条线路的归属权。这其中的一千元他们就带在身上,现场交付,其余一千四百元,则答应将在十日之后给付。

表面看起来,这与洪衍武开始的经济诉求似乎有不少差距,但他其实很明白,“玩主”不讲究“码银子”,再大的“把子”手里的现钱也没多少。

再说这段以来,“八叉”他们几个不但毫无进项,那些受伤的手下们也得他们来掏钱善后。更何况,这中间%无%错%还有一笔请中人、请帮手的钱呢。所以说,这基本上已是“八叉”他们咬着后槽牙才能担下来的一个数了。恐怕就是再硬挤,也没多大油水了。

既然如此,洪衍武也就相当理智地同意了,没有再不切实际地要求更多。

其次,就是“大老屁”和“老褡裢”同样在现场各掏了两百块,就算是他们为今天对洪衍武拔枪一事赔礼道歉。

这一条,要说起来完全是“老鬼”自作主张。他的目的既是想要“大老屁”和“老褡裢”出一部分费用,来替“八叉”他们填补一部分洪衍武对金钱的要求。也是想借他们欠的人情,让他们彻底放弃日后报复的打算。

要说起来,这可真不是“老鬼”没事儿操闲心,主要这几个主儿手里有枪,真要再干起来,弄不好就要出大事。别忘了,一旦涉及火器,在公安局那永远都是大案。他这也是为南城“玩主”圈子的整体安宁才做的考虑。

对此,洪衍武和已经吓破胆的“大老屁”和“老褡裢”均无异议,他们都表示愿意就此和解,再不找彼此的后账。

至于最后一条,那也就是对洪衍武“抬人”行径的惩处方式了。

“老鬼”是个办事力求公正的人,他天下绝没有谁能把便宜都能占尽的事儿。所以既然在钱上,“八叉”一方已经忍痛付出了极大代价,那么对于洪衍武犯规矩一事,他就必然不能包庇,也好给众人做个交代。

本来按规矩,应该是当众施以“三刀六洞”之刑,目的是为圈子里其他不重规矩的人做为一种警示。但让众人都比较意外的是,在这一点上,洪衍武还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式,他居然表示愿以和陈力泉“金盆洗手”,彻底解散山头退出江湖的方式,来代替“三刀六洞”的惩罚。

实话实说,在座的全是老奸巨猾的老江湖,可没人真会认为洪衍武是悔悟至深,想为小字辈们做个表率。每个人其实都清楚,这小子不外乎是想借此逃脱肉刑之苦,拿着敛来的银子去过舒服的小日子。

可重要的是,一方面洪衍武刚才手持雷管要填火炉子的余威,已经深深刻在了这些人的脑子里,谁都清楚这是个惹不起的生混蛋,要是硬逼他,被记恨上,日后恐怕后患无穷

而另一方面大家也都清楚,如果洪衍武这一步迈出,也就意味今后,他再也不能为扒窃地盘和“抢佛爷”之类的利益问题,与众人发生任何争执了。

相比之下,坚持施以严刑,只会增添彼此间的仇怨,损人不利己。但要是少了这么一个不怕死的混主儿做对手,那对每个人来说,却等于少了一个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到底该如何选择,又有可迟疑的?

于是对此事,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谁也没去为这事较真,都点头一致同意了。就连“八叉”本人,都觉得今天出的“血”有点送瘟神,破财免灾的意思。心里多少还好受了点儿。

总之,这次谈判让洪衍武彻底心想事成。

而“老鬼”这个中人也没有白忙,能成功调解这么惊天动地的“碴锛儿”,他不但卖了谈判双方各自一笔大人情,威望和名声自然更上一层楼。

唯有“八叉”一方是铩羽而归,不但丢了面子还得“大出血”,算是赔本赔到姥姥家去了。

就这样,“京华饭馆”这剑拔弩张、波澜横生的一夜,最终得以和平的方式结束。

当晚十一点,在长安街电报大楼对面,首都电影院边上的“新丰饭馆”小吃部里,洪衍武、陈力泉、“小百子”还有“红叶”、“淘气儿”和他们的几个小,都坐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上,高举酒杯,欢聚一堂。

他们的面前满满腾腾摆了一桌子,不过倒没有山珍海味,也就是“煮花生米”、“葱拌豆腐”、“芥末墩儿”、“芹菜腐竹”、“凉拌白菜心”,这一样两份的十盘凉菜,外加八升啤酒和每人面前的一碗馄饨。

这可不是洪衍武吝啬,掖着腰包里的一千四百块耍小抠。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年头餐厅普遍**点钟就关门,晚上能喝酒吃饭的地界儿少得可怜。

要是一家一家的数,晚上还在营业的,除了前门楼子的“日夜大食堂”以外,也就是东四的“青海餐厅”,西四一家馄饨铺,和这家“新丰饭馆”了。

并且相比较而言,“日夜大食堂”在“八叉”的地头上,“青海餐厅”夜里又只卖包子稀粥,西四的馄饨铺呢,仅一个窗口营业不说,还得端着在户外吃喝。所以看,也不如离白广路较近的“新丰饭馆”合适。

所以一点儿不瞎掰,能在这个点儿有这么一桌子,其实对于属夜猫子的、喜欢晚上涮夜、胡搞漂着的主儿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一桌丰盛宴席了。

碰了几杯之后,按照通行规律,下面的流程也就开始进入吹牛侃山阶段了。

可就在“淘气儿”刚给洪衍武点上一根烟,还没来得及对其进行吹捧恭维的时候,“红叶”却猛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来。

他马上万分焦急,压着声音就冲洪衍武喊。

“武啊,你那‘火雷管’还身上呢!别他妈抽了,快跟我出去……”

可洪衍武这么一听,不但满不在乎地露出了坏笑。而且竟然还伸手进怀,掏出来一捆“火雷管”,随后极不在意地挥手一甩,就冲他扔了。

“你要啊?给你!”

就这一家伙,让“红叶”怒目圆睁,连骂都骂不出口了,他甚至感到头发都快立起来了,还以为的命很有可能就此交代了。

因为他可是“火雷管”的成分是雷酸汞,这种起爆药,对火焰、针刺和撞击都极为敏感,稍一不慎,就能引起爆炸。

可没想到,等到他手忙脚乱地把一把接住,鼻子却差点没气歪了。

敢情份量不对,假的!

“操,这玩意!”“红叶”怒骂一句,紧着抽出一根,把纸质的加强帽这么一拽。得,里面的“馅儿”顿时暴露。

“你丫可真行,里面全是沙子啊!”

见“红叶”一脸的哀怨,洪衍武当场大笑起来。

“哈哈哈!‘红叶’?敢情你也有走眼的时候?”

“红叶”这下更挂不住脸了,半气半恼地兴师问罪。

“嘿,我们哥儿几个今儿好心好意来帮你,敢情全让你兔崽子给当猴儿耍了!我抽你小子信不信?”

洪衍武赶紧劝慰,语气认真且恭敬。

“息怒,息怒!哥哥,确实是我的不是,您别生气。可话说,要不是有您配合,靠您的专业知识和真实反应,哪儿能有那么好的效果啊?不瞒您说,其实我就是为了让您在不知情下帮我打个配合,今儿才特意请您的……”

“红叶”这才恍然大悟。

“好小子,合着一开始,我就在你算计里啦!你跟谁学的这么奸啊?”

因见“红叶”神色见缓,洪衍武便又开始臭贫。

“哥哥唉,还用问吗?就跟您学的,咱也一本三国定天下啊。您给评价评价,我今儿唱的这出样?”

没想到“红叶”一听这话,还真是捧场。

“嘿,要说就你这玩意,还真下了工夫做的。光看外表,管壳、加强帽,都对,能以假乱真。还有一条,你小子当时要点雷管时的那表情啊,简直天衣无缝。要我说,你丫真是太能装了,不去演戏都糟践了。高,实在是高!”

“您过奖。不知深浅,还得磨练。”

洪衍武嘴上谦虚,心里得意,可“红叶”的话锋一转,却又问了个让他大为挠头的问题。

“唉,不过啊,你又没进过矿,就雷管长样儿呢?你哪儿见过这?”

洪衍武眼珠一转,又开始奸笑。

“我说哥哥唉,您让我留点底儿行不行?大姑娘都已经上轿了,您就别打听是哪儿家的媒婆啦……”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同样的一个夜里,同样的一个时刻,在“日夜大食堂”的二楼,“八叉”一伙儿人却是在喝闷酒。他们每个人都情绪不高,的意气风发和嗤笑吆喝全都消失了,今天个个成了瘪茄子。

“两千四!这可是两千四啊!他也不怕把给撑死!真敢开牙啊!”

“小地主”刚咽下一口苦酒,就又肉疼得拍了桌子。

“八叉”则哀叹了一声。

“行啦,刚才差点让人连锅端了,多少钱,能买命也不贵。何况事已至此,再念叨还有意思!”

“小地主”仍然不忿,怒火中烧。

“还别这么说,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真不该往下咽。合着这小子妥妥地成了个财主,最后还一战成名,全身而退!咱们呢?钱一个子儿没少掏,和‘大老屁’、‘老褡裢’他们差点闹掰了,就连面子也掖屁股底下去了。妈的,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啊!”

“八叉”仍在叹气。

“那又能着?咱们已经在‘老鬼’面前认头了,再反悔可就是跟两家作对!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把‘老鬼’惹‘翻儿’了。你,我,绑一块,胳膊根儿抬得起来吗?”网不跳字。

“小地主”登时就被堵了嘴,随后不由气势尽丧。

“唉!倒不是说别的,我现在呀,就琢磨一件事儿,你说……他就不能是假的吗?要真是假的……”

“八叉”摇起了脑袋,他到底城府够深,一句话直中要害。

“就真是‘红孩儿’玩了个大花活,你也甭后悔。我还告诉你,只要当场软了,没敢翻篇儿,那就是咱们输了!再者说,你也不想想,就这小子面对枪口都不在乎的疯劲儿,再加上能把咱们五个‘把子’耍得滴溜乱转的脑子,你再惹他还有能有个好吗?那才是真嫌命长呢!”

“小地主”顿时愣住,陷入了暂时的沉默,随后醒悟,又不由自主念叨了一句。

“红孩儿啊红孩儿,你小子可真有能耐啊!压不住啊,服啦,服啦……”

“八叉”看“小地主”似乎想通了,便又从另外的角度宽慰了一句。

“唉,说到底,总算有件好事,毕竟这小子今后不会再跟咱们争啦。而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都有大轮回,我报应。”

可此时“小地主”却一秃噜到底,再没了志气。

“得,也别说了。打明儿起,咱哥儿几个就好好当碎催,给人家凑银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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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金盆洗手

谈判之后,消息再次迅速传遍江湖。

洪衍武这次翻的大篇儿,可以说令南城所有玩主大为震惊。

因为他竟然同时将多方人马、五个“把子”一起打翻在地,而且无论手段还是力度,都是惊世骇俗,一下子就将他自己的名声拔到了很高的份儿上。

完全可以说,通过这件事,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被他人悬之于口的“江湖传奇”,成为了所有小字辈心目中最崇敬的人物。不但其声名事迹为众人口口相传,甚至还让不少人起了跟随左右,为之效力之心。

只可惜,这位“红孩儿”当众发誓“金盆洗手”并非儿戏,于是,众多热血青年的拳拳报效之心,也就只能是空热乎了一场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天。

由于和解条件是“老鬼”全力促成的,根本不怕用“八叉”他们反悔。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洪衍武又做了几件事,明显已经开始履行诺言,心甘情愿地功成身退,这让各路诸侯对他彻底放下了戒心。

首先,是洪衍武彻底把19路公交线移交给“红叶”。40路公交线也任由“八叉”和“弓子”的人蹬车下货。于是很快,整个前门、天桥和永定门地区的行市就迅速恢复了正常。

至于这几个地区派出所的报案率以几倍的速度迅速增长,那可就不是洪衍武所能顾及的事儿了。

其次,洪衍武也给这次帮了他大忙的五个手下,都安排好了后路。

像“小顺子”、“菜刀”和“三蹦子”仨人,原本就在“红叶”手底下干得不错,所以洪衍武给他们每人发了八十块的辛苦费后,干脆又亲自把他们送回了白广路,使他们重新归于“红叶”门下。

而对于“小媳妇儿”和“坛子”这两个主动回到自己身边的人,洪衍武自然更要厚待。他不但发了他们双份的辛苦费,还为他们精挑细选了一个更有前途的归宿——“老鬼”麾下的“小雷子”。

洪衍武非常清楚,“小雷子”可是个狠角色。他为人忠义,办事精干,是“老鬼”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

特别在独挑大梁后,他不但依靠“老鬼”昔日的势力迅速蹿红。到了九十年代,他的手脚甚至还伸到了北城,势力完全破除了菜市口地区的束缚,基本覆盖全城。可以说是日后盘踞京城二十余年,长盛不衰、名副其实的“地下京城王”。

香港有家报纸曾经为他写过一个人物专访,还把他称做“京城教父”。

当然,以“小雷子”目前的地位,尚不能与“红叶”这样的“把子”相比。洪衍武又不能直说,他自己知道“小雷子”日后有多么辉煌。所以为了让两个手下心甘情愿,不产生误会。洪衍武就提前给他们做了一番解释和分析。此外还表示,倘若真不愿意也不用勉强,他可以替他们另谋出路。

至于他说服二人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投个现成的“把子”固然是好,可正因为对方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投过去属于锦上添花的行为,很难得到新“把子”的彻底信任,上升的空间也必定有限。

而“小雷子”却不同,正因为他本人目前只是个普通小头目。像“小媳妇儿”和“坛子”这样,处事老道又不乏忠心的“人才”,若肯相投属于雪中送炭,必定会深受其看重。他们日后只要尽心,跟着“小雷子”高升一级几乎是板上钉钉。

洪衍武这一番用心良苦没有白费,“小媳妇”和“坛子”都是明白人,他们琢磨过后,觉得此话极有道理,便都高高兴兴地表示,愿意为“小雷子”效力。

既然得到了两个手下的首肯,那么洪衍武要办的第三件事,就是备齐一份厚礼,亲自带着“小媳妇儿”和“坛子”登门去拜访“老鬼”了。

要说起来,他其实也是两宗事一把抓。一是亲自送两个手下入新“山门”,对他们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儿,二来他也是想借机还上“老鬼”一份人情,登门表示谢意。

因为说实在的,虽然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哪儿出了纰漏,可他的确肯定,“老鬼”在谈判的当场一定发现了他的破绽。

在那种关键的场合,只要“老鬼”一句话,他的一切铺垫和算计就能轻而易举地泡汤。可人家不但没点破,最后反而还出面调解,帮他达成了目的。这份大恩大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装糊涂。再说他心怀感激的同时,也存了一个小心思,那就是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人与人打交道,其实就两件事,一是面子,一是银子。

洪衍武这次登“老鬼”的门,不但带着烟酒糖茶四样礼物,奉上了三百块的“孝敬”。还给“小雷子”送来两个忠义可嘉的得力干将。可谓是又有礼,又有面儿。

懂事的人自然就招人喜欢。见洪衍武知道投桃报李的道理,第三天就恭恭敬敬来拜望,“老鬼”心里也很高兴。于是,他不但在“晋阳饭庄”摆了一桌席面款待洪衍武,席间也真的向他透了底,解了他心中的疑惑。

敢情篓子全出在洪衍武的手上。“老鬼”说他当时气势够了,但动作有毛病,拿着的手太轻松,太随意。反过来说,“宝福”和“杠头”那端枪的手就不一样了,不但微微发抖,还叫着劲,指甲攥得都发白了。

听了此话,洪衍武不禁一拍脑门,由衷地感叹细节之重要。同时嘴里也连称佩服,说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对于洪衍武的恭维,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鬼”也只微微一笑,并没如何在意。他倒是很认真地反问了洪衍武一个他想要知道的问题,那就是洪衍武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金盆洗手”,从“玩主圈”里脱身。

因为在他看来,洪衍武挟大胜之势,正是大干一场的好时候,现在老百姓的腰包又鼓起来了,要只为免除一场肉刑,未免有些可惜。

出于对“老鬼”人品的敬佩和感恩,在这个问题上,洪衍武也没藏着掖着。他索性像对红叶一样,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全盘说出。

第一,洪衍武表示,当初他完全是年少无知才走错了路,确实打心里感到对不起爹妈亲人,要不是为了父亲的病,他回来后绝不会走回头路。那么如今,既然给父亲的药钱已经有了着落。他也就不想在今后,还让家人为他感到担心和羞耻了。

第二,洪衍武认为,年代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过去的十年间,由于上层之间政治思想争斗混乱,导致公安机关职能受损,才造成了民间治安的无序。可如今眼瞅着混乱状态即将结束,一切即将逐步重归正途,那么等尘埃落定之后,公安机关内部一旦梳理清楚,他们的工作重点就会转移到打击刑事犯罪上。

要知道,京城这个地方可非同一般。因为首都是整个国家的心脏,政府机关、各大部委、三军总部、、党中央、各国使馆的所在地,全在这里。整顿维护好这里的治安,自然就是公安机关下一步工作的首要目标,当务之急。

所以这样看来,好日子固然还有,可是已经有限了。再像眼下这样下不管不顾、明目张胆地折腾下去,其实就等于在油锅里捞钱。如果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早做些准备,一旦到了火候,必定会报应上头,旧账老账一块算。

“不一定吧?各行当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失衡,独立存在,红与黑,始终相辅相成。”

和洪衍武预想的一样,“老鬼”的第一反应和“红叶”差不多,对他所说的第二点有着强烈抵触情绪。

没办法,都是常年走极端的人,拧折不弯,不轻易服输,本就是性格所在,要是一听他说什么马上就点头,那才真是件怪事。

不过话说回来,他其实也没有让旁人一下子就彻底信服自己的想法,只是想求一个问心无愧,对这两个帮过他忙的人,把该提醒的义务尽到就行了。

再怎么说,“老鬼”和“红叶”也毕竟混了这么多年社会,想来只要随着他的话被现实逐步一一验证,总会让他们尽快明白过来的。

因此,他也不怕“老鬼”不爱听,仍继续直抒自己的观点。

“老大哥,您说的确实有定道理,我自己也信这条。这天下不可能全是白,没一点的黑。要真那样,公安局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可您也别忘了,在某些情形下,毕竟也有极端情况存在。所以我就跟您说一条,朝代更迭必有牺牲品,肃清乱世必用重典!要是让我打个比方,这就跟草原打狼的事差不多。要是狼少了,牧民们就安心放牧,一些小损失并不去较真。可要是狼闹得欢了,那就必然要出集中全部力量去围猎,先把大部分恶狼消灭之后,再谈休养生息。这种情况周而复始,永不休止。依我看,现在恐怕就在关键的那个坎儿上……”

“老鬼”毕竟不是一般人,也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波折和坎坷。洪衍武的这番诚心诚意的解释到底贴不贴谱,有多大的分量,他自然很快就掂量出来了。这让他不由自主用鹰一样的眼神扫视着洪衍武,难以置信地死盯。

“这些……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大哥,吃一堑长一智,既然我折进去了,也就体会到国家机器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人不怕折,就怕悟不出道理,整不出名堂,要是我出来办事还不动脑子,那么只能还是臭鼠辈一个,越活越抽抽儿,到头来,白混。

洪衍武这话其实是打马虎眼地敷衍,可那表情却显得诚恳、实在,没虚的。一下反倒更把“老鬼”给听傻了。

半晌,“老鬼”醒过味儿来,马上就收起了自己的锋芒,流氓的霸气全无,非常认真地请教。

“那你倒给老哥布个子儿,这后面的棋应该怎么下才好?”

洪衍武见“老鬼”确是真心实意,U看书倒也不推辞,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

“何时急流勇退,怎么留条后路,大主意得您自己拿。不过我认为有两件事您现在就得下功夫了。一是尽快把陈年旧案首尾肃清,别再落下什么明显的把柄,让公安局日后当小辫子抓。二是您今后得让手下的弟兄们低调些了,闷声发财最好。最后,具体到关键的大事儿上,尽量息事宁人,要非干不可,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来。不为别的,您应该清楚,咱们这圈子里的人性怎么样,喝多了外面胡吹是常态,进了局子,只要‘雷子’一拍唬,大多数人连亲妈的小名都得秃噜喽。真出事,公安局自己破的案不多,全是坏在这帮人自己手里,互相一咬,谁也跑不了……”

“行了兄弟,谢谢了,为你这番高见,老哥哥真得敬你一杯!”

不用说,洪衍武最后这番心声,彻底赢得了“老鬼”的欣赏。他端起酒杯与洪衍武一碰,就喝了个满的。随后又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小老弟,不同凡响!可惜啊,咱们没早点儿坐在一起喝酒。不过说真的,老哥我倒真想交下你这个朋友,怎么样?我把话放这儿了,今后有事,你尽管来找我……”

第四十六章 看重

“老鬼”的确是个性情中人,什么人一旦入了他的法眼,他便会一改平日的孤傲,变得十分地热络、亲近。并且倾尽所能,也要对得起朋友。

比如当天酒足饭饱之后,“老鬼”不但亲自把洪衍武送到了菜市口街头。第二天还专程让“小雷子”给洪衍武送了份厚厚的回礼——整整五百块钱。

好家伙,如此一来,洪衍武对“老鬼”的拜会反倒成了挣钱的买卖。所以对此,洪衍武相当过意不去,诚惶诚恐赶紧极力推辞,连说愧不敢受。

可没想“小雷子”却告诉洪衍武,“老鬼”在他来的时候曾特意嘱咐过,说洪衍武以后没了进项,现在又正是用钱的时候,帮一把应当应分。真不领情,所谓朋友什么的也就是扯淡了,干脆今后也就别再见面了。

正所谓别人给脸,自己得兜着。这么一来,洪衍武就知道如果再客气,反倒真的会得罪“老鬼”。没有办法,他也只得厚着脸皮接受了。至于这份情谊,唯有深深的记在心里,以图后报了。

不过这件事到这儿可还没结束呢,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小雷子”竟然跟着凑热闹,居然也拿出一百块要相赠。敢情,他这是为了感谢洪衍武给他送来两个得力部下。

而更让洪衍武哭笑不得的,是“小雷子”还打上了“小百子”的主意,他主动向洪衍武开口,询问能不能让“小百子”也到他那儿去。

要说起来,这就是那天晚上的发酵效果了。其实自打谈判过后,连“红叶”在内,着实有不少“把子”看上了“小百子”的那手弹弓绝技,纷纷透露出招揽之意。

只是“小百子”毕竟和洪衍武那几个不愿改行的老部下不同,他在这个圈子里还涉足未深。洪衍武是真心盼望他能就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便自作主张都给回绝了。算是相当“蛮横”地,替“小百子”做了一回不讲理的“家长”。那么自然,此时同样只有敬谢不敏了。

为此,“小雷子”虽然颇为遗憾却也不好勉强。可那相酬的一百元钱,他却是死缠烂打非要洪衍武留下不可。否则就认为洪衍武瞧不起他。

其实在洪衍武的眼里,这区区一百块,哪儿又能和这位未来“京城王”的交情相比呀?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攀交情的大好时机,于是马上装出一副重情重义、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坚持推辞。

洪衍武说,他敢断言,“小雷子”日后成就一定会超越他。他完全是看中“小雷子”的为人和能力,才会把人托付过去。如果要收了这笔钱,也就成了买卖交易了。不但对不起两个信任他的兄弟,他也就成了唯利是图的人。若真要谢,“小雷子“只要善待“小媳妇儿”和“坛子”就足够了。

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无几,但洪衍武是什么地位?他毕竟是昔日一方“把子”,现在更是广为传颂的“传奇人物”。“小雷子”就是再有能耐,他也还没到自立门户的份上不是?

那么不用说,洪衍武这一番“颇有前瞻性”的预言,和用虚伪包装起来的“慧眼识珠”,让“小雷子”当场心花怒放。他打心里觉得洪衍武对他是真心的看重,格外觉得面上有光。

面子在“玩主”圈子里,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比钱还重要。因为有人认,才能吃得开。

所以和洪衍武刚才的处境相同,这样一来,“小雷子”也不好再坚持了。他不但连声致谢,还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会重用“小媳妇儿”和“坛子”。在此之后,就欢天喜地回去了。

而洪衍武在“小雷子”这儿,也轻而易举地落下个大人情。完全可以说,他成功地获得了这位未来“京城王”的好感。今后如果真有事相求,念着这份香火之情,“小雷子”也必定是有求必应。和一百块钱比起来,那可要划算多了。

不过尽管洪衍武自以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小算盘打得高明至极,但他所没想到的是,算人者人亦算之。其实“老鬼”自几个的算盘,打得一点不比他差。因为就在“小雷子”回去复命之后,“老鬼”与他之间还发生了以下的对话。

“怎么样?钱收了?”

“老鬼”语气缓慢,当时的他,正坐着翻看手里的报纸,没有抬头。

“收了,不过我的那一百块没收。”

“小雷子”面色严肃,语气同样平和。

“是他看不起你?”

“老鬼”忽然停了手里的动作,有些发楞。

“恰恰相反,他对我别提多客气了,还说我以后肯定能超过他。而且这人挺局气,说让我好好对待他的兄弟就成,怕拿了这钱就脏了他们兄弟情谊……”

听到“小雷子”破有些自得的语气,“老鬼”却不由摇起了头。

“傻小子,他这么一说,你就信了?”

“小雷子”毫无准备,打上磕巴了。

“……这……那您说,要不是为这个,他图什么?”

“老鬼”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目光开始投向窗外。

“还能图什么?图你欠他的人情呗。他这么捧你,其实和我送他这份回礼,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本来我还不太肯定,但现在看,这小子把人送到这儿来,本来就是想跟你攀交情。行,想的事挺远,眼光也不错……”

“小雷子”不能置信,满是怀疑。

“大哥,不会吧?难道他还能跟您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有这么精明吗?”

哪知“老鬼”却嗤笑一声,目光转向他,又颇为自嘲地说,“我?我算什么?也就是个老人渣儿。历经磨难,尚未入流。千万别忘了,人外有人。要我说,‘红孩儿’这小子就能算上一号。你看,他回来的这场‘大碴锛儿’,闹腾的过程多么让人始料不及。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他的风格。退让三分,知道进退懂得取舍,同样是他的风格。像被五个‘把子’集体围攻这么棘手的问题,他都能把不可能的事儿做成现实,我当年可没他这两下子。最关键的,就是他的眼光,看社会、看问题那太准了,今后你的成就多半是追不上他……”

“小雷子”听到这儿,可有点不服了,不由撅了撅嘴巴。

“大哥,您就这么看不上我呀?我毕竟是您调教出来的,要您早点给我单闯的机会,没准我早就盖过他啦。”

“老鬼”眼里却不揉沙子,实话实说。

“怎么着,你还不信?记住了,气性大没用,长本事才是真的。哼,别看你在‘道儿’上已经入门了。可看人看事哪,跟他差得火候还真不是一星半点。你给我听着,今后对这小子,你既要防着点,也要敬着点儿。一句话,能做朋友就别做敌人,能帮忙就别裹乱。你要知道,各行各业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都是难以维持的。你要想走的远,还得靠别人来帮忙啊。”

“可是……他已经退了这个圈子啊,卖他人情对咱们也没实际好处啊?”

见“小雷子”竟对关键问题犯迷糊,“老鬼”微微皱了下眉头,颇有些不大满意。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幼稚了吧?说句你不爱听的,除了当年把手榴弹塞进痰火盆儿里,镇住‘小鬼儿崔’的‘西山老大’我还没见过这么智勇双全的主儿。‘红孩儿’要还留恋这个圈子,肯定是你最大的对手。就冲他的心思和手腕儿,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要是那样,咱们该想的就不是怎么交好他了,反倒必须彻底根除。可现在,正因为他已经心甘情愿地退了,和你没有利益冲突,还特意跟你交好,今后才会真的帮上你。你记住喽,人永远得分三六九等。鸡就是鸡,凤就是凤,说的不客气一点,狼行千里吃肉,狗,永远上不了台面儿。就冲着小子天生的灵性,敢作敢当,聪明无比,标新立异。我敢说,无论他混哪一行,都会是顶尖儿的人物。“

“大哥,我明白了。”

到这会儿,“小雷子”已彻底醒悟,可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个为难的问题,不禁踌躇着问出。

“那……万一要是有一天,我还是和他对上了怎么办?”

“老鬼”立刻把目光盯向“小雷子”的脸,他没有预料到这个心腹会想到这种最坏的情形。不过在思量之后,他还是很认真地给出了答案。

“那你千万得慎重。强硬,得分人分事儿。圆滑,更得分事儿分人。要真有这种情形,你能忍就忍,别为一点小事轻易翻脸,对用得着的人,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好。但你一旦决定下手,就要不留余力,必须将其彻底置于死地才行。要是做不到,‘八叉’、‘小地主’他们可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谢谢大哥指点!我懂了!”

“小雷子”不敢怠慢地应了一句,再没有别的话。

第四十七章 香山出游

送走“小雷子”之后,洪衍武闲着无事,便为目前掌握的所有财富彻底梳理了一下帐目。

先算进账。

最开始,他是把“尤三”的一百块,“邹蛤蟆”的四百块,和陈力泉的五百块折子,凑成一千块整数交给了母亲。

接下来,是“二头”送来了一百块“拜山钱”,还有在菜市口“立棍儿”那两天里,各路诸侯陆续给的近五百块喜钱。

紧接着,报复“洗”人的时候,他又从“二秃子”、“大面”那儿弄了一百块,从“小地主”的三大悍将手里弄了二百多。

再然后,那就是谈判当天从那五个“把子”身上敲出来的一千四百块现钱,还有“老鬼”回礼的五百块了。

最后,在这些的基础上还要加上“八叉”即将给付的一千四百块,那么归了包堆,进账拢共五千二百块。

接着再算出账。

他先是给了“小百子”五十抓药钱,然后又是五个手下的辛苦费六百块,接着还有拜会“老鬼”的费用三百五十块,最后再加上近来自己一伙人吃马嚼的挑费,一共合计开销一千二百块整。

那么两相抵销,最后一共能落在他手里的大概是四千整。

不消说,他的父亲治病的费用眼看着就能凑齐了。只要等到后续的一千四百块拿到了手里,母亲再把“翡翠扁方”一卖,父亲肯定就有救了。

看着眼前亲笔写出的帐目,洪衍武忽然间开怀大笑起来。

他没办法控制得住。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处心积虑、明争暗斗、险象环生、提心吊胆,不仅都彻底结束了,还有了如此丰厚的回报。这让他体会到一种难明苦涩滋味的同时,也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重担。

真是不易啊,但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终于要功德圆满了!

至此为止,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终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伴随着洋溢在心底的幸福和希望,让他转而心怀大畅,情不自禁地哼上了小曲。

“八月秋风里,大姑娘去赶集,路过片高粱地,碰见个当兵的,这个当兵的,不是个好东西……”

人一高兴就精神爽,精神爽就想唱歌,唱歌就有了兴致,有兴致就想庆祝,想庆祝是为了与旁人分享喜悦与快乐。所以洪衍武也不例外,当天晚上他就和陈力泉商量起这件事来。

在这个年头,由于消费和娱乐的选择不多,其实庆祝的方式相当单一。大多数情况下,无非是下馆子吃喝一顿罢了。

按洪衍武最初的想法,本来是想和陈力泉带上“小百子”,一起去他们俩最向往的“京城烤鸭店”吃烤鸭的。

可问题是,他现在手里这笔钱的来源还没法交代。要是背着家里人,自己去外面大吃大喝,让他怎么着,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真不是他矫情,如果是应付场面,他还算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可要是单只为去大饱口福,哪怕他人坐在饭馆里,一想到家里人都在啃窝头咸菜,恐怕所有的兴致也就全没了。再丰盛的珍馐佳肴,那也是下不去筷子的!

对于洪衍武的这种矛盾心理,陈力泉很能体谅。所以他想了一下,很快便重新出了个主意,他建议不如出去春游一次,既花费不了多少,也比大吃一顿有意思。

至于出游的地点嘛,其实选择倒并不多。因为这年头,除了像动物园、陶然亭、紫竹院、宣武艺园、万寿西宫这几个公园以外,有古迹的皇家园林大多在“运动”中遭致了极其严重的损毁,现在基本都处于封园状态。要说还能去的,有意思一点的地方,除了去爬长城,也就是香山了。

还别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洪衍武当时就心花怒放,大力赞同。他这么高兴,也不为别的,主要是想到,他能把妹妹洪衍茹也一起带去。

说实话,这次回来他唯一为妹妹做的事,就是给过她十块钱,可后来这钱还让她主动上交母亲了。这不免让他从心里觉着亏待了妹妹,可一时他又不知该换一种什么方式关怀她才好。现在能有这么个机会让妹妹开心一下,自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儿。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赶在洪衍茹上学前,洪衍武就把周末计划要出游的事儿告诉了她。并且不但答应了妹妹可以带邻居家的苏绣一起去,还把最后出游地点的选择权交给了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洪衍武非常清楚,对于一些能够确定将要发生的好事,其实在正式到来前的期待也是一种幸福。要是妹妹自己还能对一些事做主,幸福感更会倍增。

这种感觉,如果要打个比方,其实大致与这个年代的小孩子,在春节前几天的感受相仿。他也无非是想让妹妹能多得到一些快乐罢了。

果然,洪衍茹周五、周六两天过的前所未有的开心,人有了精神头,忙起家务事来也格外勤快。

不过,这让洪衍武感叹妹妹太容易满足的同时,不免更使他触景生情地反思起来,觉得自己对妹妹长期忽视,实在太不应该。

因为他忽然间想到,或许正因为妹妹长期缺乏关爱,与异性接触又少。她在前世才会被那个来自沪海的小心眼妹夫,用几招嘘寒问暖的假意关怀,就轻而易举地骗到了手。

甚至,这恐怕也是她在婚姻中一直遭受不平等对待,长期无怨无悔地做个任劳任怨、受气包一样贤妻良母的主要原因。

所以对这一点,洪衍武在思想上充分进行完自我检讨的同时,也下了个决定。

他这次不仅要尽最大的努力关心爱护妹妹,更要使她增长见识。这样才能让她在婚姻的选择上不至于犯迷糊,找到一个能真正使她自己幸福的良配。

1977年4月17日,周日。

天公作美,迎来了一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由于出游的准备工作早在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丰盛的食品,烧鸡,罐头,粉肠,面包,二锅头,汽水……应有尽有,被洪衍武和陈力泉塞了满满两大包。

所以这一天,洪衍武、陈力泉、“小百子”,还有洪衍茹和苏绣,在起了个大早简单洗漱之后,清晨六点就从家里出发了。

至于踏春的目的地,洪衍茹和苏绣选择去香山。于是他们一行人先是到菜市口坐105路到动物园,然后再倒360路公交车,耗时两个多小时,在早八点半左右,到达了香山脚下。

还别说,虽然香山秋天的红叶最有名,可这个时节依然很美。因为现在虽然还没有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时候,但是“地上草如茵,两岸柳如眉”这种早春的景象却早已经到来。

迎着“**点钟的太阳”远远望去,那香山到处是充满生机的绿色。山脚下田地里的油菜花和山上的桃花也已经盛开了,有了两种鲜艳的颜色做衬托,山上那一片苍茫的翠绿便一点也不显得枯燥,只让人觉得分外可爱。

不过,在这种清逸、幽静的风景中也有许多极不和谐的存在。

由于这个时期,“运动”才刚刚结束,家家难保、人人自危的心境并没有得到一种根本性的逆转,大多数人还只顾紧盯着上层的新动向,平常人家里有又谁有心思去踏青爬山啊?

所以和特殊时期差不多,来这儿的人,除了一些家住附近的本地村民以外,多数都是些一些初中、高中的在读学生,要么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各路“玩主”和“院派”,总之,没几个省油的灯。

而这些人去香山的目的也并非只为游玩,还顺带着不少其他的“不纯”目的。比如说拔拔份、伸伸筋,顺带着交际交际,拍拍“婆子”,说白了就是没事闲的,只图惹事生非,鬼混胡闹。

这么一来你就看吧,这路上东一伙、西一帮,半大小子和丫头片子们有如过江之鲫,这些人不是追跑打闹,就是逗贫扯臊,反正,没一刻消停。

而且只要稍作注意就能发现,那一张张凸着青春痘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放荡不羁的神情,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皆是挑衅的目光。浑身上下,更永远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味。

一旦陌生人敢于靠近,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做出一副“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的凶狠样子。似乎这些人身上天生就带着电,引着火儿,一个稍不留神的对视、相撞,就可能惹出麻烦,与之发生冲突。

这种情景,自然让洪衍茹和苏绣这两个女孩子极不自在。

她们没见过什么世面,都隐隐产生出恐怖的心理。哪怕洪衍武再三安慰,保证有他在,就没人能欺负她们。她们也是不自觉地一阵阵紧张,仍是把头低了下来,紧拉住彼此的手,提心吊胆地加紧向前赶路。

可就是这样地谨小慎微,当他们一行人快走到香山正门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第四十八章 踏春登山

当时,有一群**个身穿国防绿、黄军装的,像是某个军区大院的子弟,从他们的身后风驰电掣地骑着自行车,不管不顾地呼啸而过。

由于太过突然,这帮人的冒失行为吓了洪衍茹和苏绣一大跳。幸亏陈力泉及时发现,护了一把,她们俩才没因为惊吓摔倒。

当洪衍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立马就怒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想逮着这帮小子,让他们给妹妹赔礼道歉。只可惜,由于那伙人速度实在是快,他根本追不上,也只有望着他们的背影,用破口大骂来泄愤。

更过分的,是那伙人根本不知廉耻,反而欺负洪衍武拿他们没辙,远远的倒更得意地起上哄了。有吹口哨的,有嗷嗷喊叫的。甚至还有人改唱起“拍婆子”时用的流氓歌曲,变着法儿地故意气人。

“后面的小妹,你慢慢的走唉,我们不敢停,你是个女学生,我是个男学生,咱们俩个搞猫腻呀!老师她不答应……”

这下子,不但把洪衍茹和苏绣一起臊成了大红脸。也真是把洪衍武给彻底惹急了。

按他的气性,哪儿受得了这种腌臜气?愤怒之下,他就想把妹妹和苏绣托付给陈力泉照顾,然后自己一人追上去,非把这帮兔崽子彻底弄服帖了不可。

可洪衍茹却不愿哥哥惹事打架。她不但死拉硬拽着不让洪衍武去,还焦急地和苏绣一起劝他,让他别为了这点小事生闲气,坏了出游的心情。万一一会找不到他又怎么办呢?

洪衍武最怕妹妹着急,一见她那可怜巴巴担心的样子,心火登时就小了许多。而随着冷静下来,他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妹妹毕竟没受伤,只是虚惊一场。这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能让她开开心心玩痛快了比什么都强。

再说香山的地界儿可大了去了,一会进门上山之后和这几个小子多半碰不着,眼不见心不烦,想开了也没什么。

更何况这个年头又没手机,要只为和这几个小子斗气,回头真找不着大家也确实是件麻烦事儿。既耽误工夫又破坏心情,忒不值当。

洪衍武不再叫劲了。并且为了让妹妹彻底放心,好好玩一次。他还保证只要不碰上过分的事儿,今天他就绝不计较。

洪衍茹自然了解哥哥的性子,这番话可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因此在一阵难言的感动中,她甚至比刚到这儿的时候还要开心。

就这样,这一行人三男两女又兴致勃勃地重新踏上旅途。在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到达了香山公园东门。

这年头的香山门票极其便宜,才五分钱一张,只是还没有修建索道缆车,要想上山全得凭自己的两条腿。

不用说,年轻人天生具备挑战性,又赶上了这么一个讲究革命激情的特殊年月,那么顺理成章,香山的顶峰“鬼见愁”自然便是大家今天必然要攻克的目标。

因此,在洪衍武领着大家瞻仰过伟大领袖在开国大典之前下榻过的“双清别墅”之后,他们一行人又在别墅门口,那棵枝叶能垂到池水面的银杏树旁小坐了一会,大家伙便开始抓紧时间,沿着山路向山顶进发。

说实话,在这个时期,不光是游客少,景区的管理者也不多。这一路上常常见不到其他的人,连山下山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也全都破破烂烂没人管。

比如说香山有名的“玉华山庄”吧,那年月楞没人看着。并且因为几年前房子被革命小将砸过,全然一副荒芜至极的样子。玻璃没一块整的,门不但大开着,屋里也是空的,只有一地碎玻璃、碎砖,还有屎尿,基本上是被当成厕所用了。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他们这次春游挺没劲的,因为不但多数景区荒废,呈现宛如荒山野岭般的模样。服务设施上也是要什么没什么,你要半路想上个厕所都找不着。

不过若是不去斤斤计较这些,从另一方面说,和当代的旅游方式相比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因为首先,人少本身就是个好处。不但使风景显得更美,也容易见到更多的小动物出没。

这一路上,洪衍武他们就遭遇过不少的鸟类,另外还见着了松鼠、兔子和野鸡。不用说,这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奇遇了。

特别是他们队伍里还有“小百子”这个弹弓高手在。按洪衍武的意思,其实满可以让“小百子”给两个女孩子打几只小松鼠带回去玩的。

可惜偏偏俩女孩心太软,只肯看不让打,反倒是生生憋坏了摩拳擦掌,很想借机显摆显摆手艺的“小百子”。

至于其次,别看来今天与他们同来香山的这帮子人里,没什么循规蹈矩的正经人,可其中也藏龙卧虎,真来了不少手风琴和歌唱高手。

在向山顶进发的路上,洪衍武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遇到停在路边歌唱休息的人群。甚至还撞见了有人在“碴琴”。但无论哪一拨人,那演奏水平和演唱水准,都堪比专业演员。

这话并不夸张。因为在“运动”时期,小提琴和钢琴很少,当代流行的吉它也不多,唯有手风琴是当时最时髦的乐器。

而京城小青年们,不管是“玩主”也好,“院派”也好,甚至于那些老老实实的孩子们,由于娱乐方式的匮乏,对于音乐那都是极度的热爱。

别看那时没有现在的教学条件,人民群众普遍也比较穷,但恰恰正因为来之不易,人们喜欢一件乐器是打心眼儿里的,所以谁要是有架手风琴,几乎都恨不得挂在身上睡觉,成天拉来拉去不撒手。会十分认真地去学习,使用。

再加上那时候男女界限很严重,在学校里大多数时间,男女生根本没机会说话。要想和女生在明面上接触,往往也只有利用一起唱歌的行为做掩饰。

那么自然,拉得一手好琴,也就成了极容易获得女生青睐的一种能力,算是“拍婆子”成功率最高的“大杀器”。更何况像这种明面聚在一起,暗地里心潮澎湃、偷偷摸摸的快乐,那也是叫人心尖儿颤动不已,十分地上瘾。

所以很多人就只为了出风头,只为了成为一个“拍婆子”的高手,也不惜废寝忘食勤加练习。那么时间一长,熟能生巧,演奏水平自然非同凡响。

反正不管怎么着,沿着这一路你就听吧。山林间整个成了“世界民歌二百首”歌曲集的演奏会。

像“山楂树”、“深深的海洋”、“红河谷”、“哎呦妈妈”这些当时脍炙人口的“******依次从“京城星海”、“津门鹦鹉”、“沪海飞乐”这些不同牌子的手风琴里传出,飘扬在山路的不同阶段。

而这些优美动人的手风琴曲,对沿途的风景,无疑也起到了一种的烘托作用。不但让人听着心旷神怡,就连攀爬山路的疲劳也无形中减轻了不少。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神奇的功效,别看带着两个女孩,可洪衍武一行人沿途一次也没有休息过,就一口气儿直接攀上了“鬼见愁”,相当顺利地完成了今日的目标。

到了山顶,最兴奋的莫过于两个女孩子了。她们东看看西看看,满是成就感。只可惜那会儿香炉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山风也很大。洪衍武由于担心妹妹和苏绣在这里待久了会伤风感冒,他就倡议下山去找个地方野餐。

不用说,其实这一项才是出外游玩的重头戏,而且时间也确实到了午饭的时候。因此这一倡议一经提出,马上就获得了全体成员的一致拥护和通过。大家便再无耽搁,集体反身下山,按原路返回。

至于野餐的地点,洪衍武早在上山的途中,就已经选好了。那是半山腰处,一块向阳背风又平坦的草地。

应该说,当时那个年代,一般人出门带的食品多是馒头夹咸菜,好点也就夹点豆制品,最好的才夹粉肠。所以当洪衍武铺开了特意带来的两块塑料布后,一拿出他和陈力泉采买的东西,顿时就引得洪衍茹、苏绣和“小百子”大呼万岁。

可就在他们急不可耐地打开罐头和汽水,摆上烧鸡,面包,粉肠,正要开始大快朵颐的时候,此时远处却出现了一男一女,并且嘴里大叫洪衍武的名字向他们快步走来,很突兀地打扰了他们的兴致。

什么叫巧遇?这就是。

洪衍武抬头一看,他才发现,竟然是意想不到的两个熟人——方婷和宋国甫。不用说,他们也是周末出来玩儿的。

出门相遇就是缘分,何况人家还帮忙给父亲开过药。洪衍武相当大方地一挥手,邀请他们过来一起聚餐。

可没想到等人走近他才发现,虽然宋国甫的脖子上挂着个相机,可这对男女脸上的表情却很奇怪。不但没一点高兴劲儿,反倒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瘪鼻子塌眼,我见犹怜的样子。

正在奇怪间,宋国甫根本没等询问,自己就把怎么回事给说了。敢情他们俩,刚刚被一伙儿人给截了,不但方婷遭到了羞辱,宋国甫还差点挨了打。

第四十九章 出头拔冲

这件事详细说来,其实是这样的。

因为每逢休息日,方婷和宋国甫一起,蹭他父亲的汽车外出游玩基本已经成了一种规律。所以这周见到桃花一开,方婷就开始计划着要来香山。

不过对宋国甫来说,他其实是不乐意来这里的。因为他清楚香山是京城各路好汉的汇聚之所,在这里遭犯照,遇挑衅,打一架出点血都是普遍现象。他实在是没信心带着方婷,还能在这块是非地平安出入。

可偏偏方婷觉得这里风景美,桃树、杏树又多,非要到这里来拍照不可。最后缠得宋国甫脑袋都大了,便只好同意了。

按宋国甫的打算,今天本来是让司机师傅全程陪同一天。这样,有个国家正式的工作人员在身边,那些喜欢惹事生非的人总要顾忌这一二。也就不会出事了。

但可惜事情难遂人愿,司机师傅陪着他们刚到半山腰,可偏偏就在方婷发现一处繁茂的桃树林,正在兴头上时,司机却失足把脚崴了。

这样一来,宋国甫既不敢让方婷扫兴,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便只有让司机先下山回车里休息。接着,他就打算陪着方婷到桃树林里把剩下的几张胶卷拍完再说。可没想到,就在这个垦节上,方婷这“祸水”就招来了事儿。

为什么这么说呢?

嗨,其实全因为方婷自负美貌,拍照时特别喜欢搔首弄姿给闹的。

她可不像常人那样普普通通一拍就完了。那得又是纱巾,又是墨镜的,一通显摆折腾,大摆pose,这还能不扎眼吗?

结果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当宋国甫拿着“苏联基辅135”为她大拍特拍之际,恰巧有一帮小子嬉皮笑脸地经过这里。

一见方婷得瑟的样子,这帮人顿时起了挑事儿和轻薄的念头。当场就有人冒出一句,“傻逼,臭圈子!”

论脾气,方婷本身就是个气死小辣椒,不让独扳蒜的主儿。她又在“玩主”圈子里混过几天,哪肯遭受这种没来由屈辱?一怒之下,马上回嘴大骂。可这一下,也就彻底给了这帮小子生事的借口。

他们“呼啦”一下马上就把宋国甫和方婷围了起来。一边继续说便宜话调戏方婷,一边又开始动手动脚欺负戏弄宋国甫。也就是这帮人还没坏到真正流氓的那种程度,加上宋国甫见机不妙,挨个敬烟说好话,他和方婷才没遭到什么后果严重的不测。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后,宋国甫被他们戏弄一个溜够,方婷被他们用污言秽语差点骂哭不说,就连他们今天的相片也都白拍了。

因为那帮小子竟然把他们的胶卷,故意从相机里粗暴地扯了出来,全曝光了!

此外,这伙人还把宋国甫从上到下都给“洗”了一遍。

除了相机这玩意太过贵重没敢下手,他们不但拿了宋国甫身上所有的钱,还用双破棉鞋强换了他的皮鞋,最后就连根烟都没给他留,把他榨得一干二净这才放他们走人。

而宋国甫和方婷也没想到,就在他们万分沮丧中寻着路刚要下山之际,却十分巧合地发现了在这附近野餐的洪衍武。那么自然,俩人就像遇到了救星一样找了过来。

事情的经过听完了,宋国甫和方婷的意思不用说,一目了然。

要按本意来说,洪衍武也是很想帮一帮他们的。不为别的,就为上次替父亲买药的事儿,他也不能眼见着他们挨欺负。

可他毕竟答应过妹妹,说好今天不惹事的,总得先让妹妹清楚怎么回事不是?于是洪衍武就坐过去跟洪衍茹小声解释起来。

洪衍茹心地最善,本来就见不得别人受难。更别说知道了宋国甫还是帮父亲买药的人。所以尽管她也担心哥哥以身犯险,此时却不好阻止,便唯有嘱咐洪衍武千万多加小心。

而有了妹妹的话,洪衍武这才好询问详情。

“那几个小子还在吗?离这远不远?”

宋国甫想了下,指着一个方向。“应该还在,就是那片桃树林,几分钟就能到”

“他们几个人?”

“差不多十个吧,这……您能行吗?”

说到这里,宋国甫,因为只对洪衍武的能耐有过耳闻,不免有些含糊起来。

可方婷却是亲眼见过,反对洪衍武充满信心。

“我也要去啊!‘大果脯’,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有他在,肯定没问题。你们都快点,别再让他们跑了……”

对此,洪衍武只微微一笑,然后就一推宋国甫。

“走吧,别磨叽了。带我看看,到底哪个坟头小鬼儿。”

就这样,把两个女孩托付给陈力泉照顾,洪衍武就只身带着宋国甫和方婷找了过去。下到路旁的树丛后穿行小道,他们没几分钟就走到了一片桃花盛开的树林。

那些人真的还没走。在桃林最外面,就有两个穿着“国防绿”的小子正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当时社会上盛行一句话,说太阳有营养,晒十五分钟等于吃一个鸡蛋,大概这俩小子就是在“补充鸡蛋”呢。

女人可是最爱记仇的。宋国甫还没说话,方婷已经迫不及待冲他们一指,“刚才就有他们俩。”

洪衍武一听,立刻走了过去。

这么一来,对方也看见了他,一个小子马上就站了起来。

可走到近前,根本没容对方说话,洪衍武直接就动了手。他一手抓胳膊一手抓腰带,提拉起站起来的那个小子,冲着另一个还坐着的人就是用力一砸。顿时,这俩人就成了保龄球的柱子,一起抱着滚出了老远。

宋国甫一看,都快傻了,乖乖,这是什么打法!

等那俩小子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他们看看洪衍武,又看看他身后的宋国甫和方婷,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们高叫了一声“你们等着”,狼狈不堪地转身就往林子里逃。

洪衍武也不去追,知道对方是要叫人,找援兵来。果然,没出两分钟,那一伙儿人就全出来了。

他们一共九个,有手拿木棍的,也有手拿砖头的。全都嗷嗷喊着,像是饿急了的九条疯狗。

见到这副阵势,洪衍武倒真有点吃惊了。不过他可不是怕,而且欣喜地发现,这伙人居然是骑车惊吓了洪衍茹的那帮兔崽子。

就因为这个,他不怒反笑,拳头也彻底痒痒了起来。

还说什么呀,老天有眼,新仇旧恨就一起报吧!

这一天,宋国甫可算是彻底开了眼了。

他终于亲眼目睹,传闻中的“红孩儿”,是怎么个打人法儿了。

有功夫底子的人绝对是不一样。洪衍武打人,绝非旁人上手那样,“砰砰砰”,拳打脚踢,缠斗半天,最后落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赢了也不大体面。

他讲的是实用,没花哨。一般也就一下,最多两下,保证把人撂倒,没人能抗的住。

这一下,指的是针对那些不怎么抗打的。要么攻击他大腿侧面比较硬的地方,一脚踹倒。要么攻击他胸腹接合部,一击,基本人就软瘫在地了。

两下?两下是专门对付那些比较抗打的。要是一下子没让对方老实,洪衍武跟着就是一个“跤绊儿”,非把人扔飞了算。

所以乍一接触,还没几下子呢,这帮小子就趴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四个一见大事不妙,顿时作鸟兽散,撒丫子全颠儿了。

这也正是当年“院派”标准风格,只能打顺风仗,一遇挫折,士气全无。引用一句话来形容,如同土鸡瓦狗一般。

再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敢于反抗的全躺地上了,而每一个脸也全肿了。

就这还不算完呢,洪衍武随后还非常有兴致地,挨个给落在他手里的每一个人,都拿了拿龙。

他不是大嘴巴朝着脸上一通猛扇,就是用脚踹人家肋叉子,再不就是直接把这帮小子的脑袋按土里去,逼着他们吃土。

一时间,惨叫连连,哀嚎遍地。把宋国甫看得是胆战心惊,方婷是兴奋不已。

也就是十分钟之内,这帮坏小子差不多就到了小便失禁,翻白眼儿在地上抽搐的程度了。到底受了多大的罪,您就自几个去想吧。

自然,被他们“洗”走的钱物也都完璧归赵,宋国甫不仅又重新穿上了自己的皮鞋,还乍着胆子把对方强换他皮鞋的那双破棉窝扔在了对方脸上。

方婷则更为神气,她逮着一个刚才辱骂她最狠的主儿,上去就啐了两口。随后骂了一句“你妈的,臭痞子!”就左右给了他俩嘴巴。

那份嚣张和狂气,把宋国甫都看呆了,他作梦也没想到,方婷这个标致的小娘们,心里还藏着一只猛兽。

对此,洪衍武也只有装没看见,在心里默默对“大果脯”同志表示同情了。

等到仨人回去的时候,宋国甫激动得满脸通红,谢洪衍武的时候说话都结巴了。这既是因为有人帮忙报了仇给激动的,也是被洪衍武如此精彩打法给震惊的,还有一种可能是被方婷彪悍的一面给“雷”到了。

他这副样子,弄得在场的人都笑了,倒是方婷气得直掐他,觉得他太没出息,失了面子。

不过,宋国甫虽然说话十分磕磕绊绊,语言错乱。却也相当的懂得做人,而且一点不小气。为了表示谢意,他当场表示,下午回去后要请大家一起去“京城烤鸭店”下馆子。

好,这下可算正投洪衍武的心意。不但能满足他带家人朋友吃烤鸭的初衷,打几盒肉菜回家也就有了说辞。

结果他一点头,“小百子”、洪衍茹和苏绣登时又是一片欢声。

第五十章 京城烤鸭店

七个人坐在暖洋洋的日头下,边聊边吃,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来的东西席卷一空。吃完饭,他们又胡聊乱侃了一阵,便开始收拾东西下山。

因为时间尚早,大家一致同意再去附近的“京城植物园”转转。可万万没想到,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冤家路窄,他们在快至山脚下的时候,居然又遇上了那一帮刚挨过洪衍武臭揍的大院子弟。

说实在的,其实当时洪衍武他们的情形极其不妙。因为这帮兔崽子们正好就在他们头顶的山路上面。

这帮小子刚一发现他们就玩了手阴的,各个低头找石头,然后从山上一起往下扔。碎石头烂砖,就如下雨一般,毫无征兆地向洪衍武一行人突袭而去。

好在距离尚远,这帮小子准头有限,洪衍武和陈力泉又远比常人警醒,于是他们及时发现危险后,终于拨打开几块打到近前的石头,有惊无险地护着其他人躲到了安全的地方。

但虽然如此,队伍里的三个女性和宋国甫此刻却全都吓坏了,因为他们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只能被动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倒霉境地。

洪衍武能打不假,可他毕竟不会轻功,总不能飞身蹿上六七米去揍那帮小子吧?要等他绕路追过去,那帮混球也早溜了。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那帮小子在突袭失败之后,不但没跑,反倒各个叉腰,开始破口大骂,高唱流氓小调儿。

他们这是故技重施,又玩儿上了第一次遭遇时所用的无赖招术,打不着你,也得把你气死。

所以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流氓腔调,专绕着三个女孩转悠,把她们气得满面通红,羞愤无比。洪衍武几个男人也是气愤满胸,咬牙切齿。

不过,这帮王八蛋的放肆和猖狂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且马上就个个后悔不已。因为可别忘了,洪衍武的队伍里还有“小百子”呢。

随着这位真正的“远程狙击高手”拉弓上弹、含怒出手,那帮小子顿时尝到了苦头。

只听“嗖嗖”几声,“小百子”打出的石子全都不偏不倚,在了他们的脑壳上,跟着就是“嗷嗷”痛叫响起,中弹的几个人当时就捂着脑门趴下了。

再然后,山路上就是一通大乱,简直就像炸弹爆炸一样,这帮小子被“小百子”的一把弹弓,撵得四散奔逃,尖叫一片。那场面,简直堪比战场上躲机枪扫射的溃兵模样,到处都是“哎哟、哎哟”的摔倒声,和无可奈何的辱骂声。

数十米之内,只要是“小百子”视力所限,就连躲在树丛里,都能给人蹦出来。其中的恐惧和惶然啊,恐怕只有满头的大包和辛酸的眼泪才能真实地概括了。

到此为止,形式陡然逆转,这帮小子的突袭全然成了一场失败的闹剧。他们活猴儿一样狼狈逃窜的样子,也成了今天让洪衍武一行人大笑不止、事后还谈论良久的最大笑料。

此后,犹如拨开乌云见太阳,整个一下午便再无什么意外出现。到了下午五点,游览完“植物园”之后,疲惫不堪的洪衍武一行人也终于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因为有宋国甫那局长的爸爸的专车可以蹭。

司机班为满足领导用车需求,为宋局长一共配备了两位司机,这样可以互相倒班,随叫随到。今天开车来的这位司机三十来岁,姓孟,洪衍武他们在宋国甫的介绍下,都各自叫了一声“孟师傅”,就挨个钻上了京城粮食局局长大人的淡蓝色“伏尔加”轿车。

要说这年头,可就显出用汽车代步的优越性来了。

因那时候京城的汽车不像今天这么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所以回去一路上都畅通无比,汽车开起来,速度那叫一个快啊,跟坐飞机似的!也就一个钟头,就从香山到达了玄区。

而且当时普通人坐这玩意儿的机会也不多,除了洪衍武、宋国甫和方婷,其他人还是第一次乘坐高级轿车,不免都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要说起来,那滋味可比今天坐“大奔”、“宾利”要爽多了。

至于谁要觉着不算司机的七个人,都挤在一辆“伏尔加”里有些不靠谱,那恐怕就是一种孤陋寡闻了。

因为且不说当年的汽车不讲究节能减排,车舱内空间通常较大,而且“伏尔加”在国际上一直享有盛誉,比利时人称其为“车轮上的坦克”,英国人则称其为“能负重的马”,马力可是相当强劲。

再说往车里塞人这事儿,只要看看这部电影,从一辆“大众”里居然能钻出十一个女孩儿来。也就知道洪衍武他们同乘一辆“伏尔加”回来,其实还属正常的范畴之内。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烤鸭挂前川,口水直下三千尺,一摸兜里没带钱!”

这是晚上六点,洪衍武在前门“京城烤鸭店”门前,下了汽车后的第一句话,当场就把所有人都逗乐了。就连司机孟师傅都乐得合不拢嘴,而且因为一直琢磨着这句颇为有趣的打油诗,他停车的时候还差点忘了拔钥匙。

在当年,司机可是绝对的高端技术工种,更别提是给局长开车的人了。因而无论是按规矩,还是讲人情,都必得请孟师傅和大家一起吃晚饭才行,决不能怠慢。所以大家一直等到孟师傅停好了车,才跟他一起走进了这家在京城饮食界有“天下第一楼”美誉的百年老店。

这年头的“聚德全”还只有一家,别无分号,且相当具有时代特色。

装修风格异常简朴,一层大厅里,全是普普通通铺着塑料布的餐桌,只有凳子没有椅子,墙面也是简单的白墙刷了个绿漆墙围。

而且其间那中杂乱的景象,整个宛如一个大食堂。不但每张桌子座无虚席,拼桌都找不着位子。就连身穿白色工作服手端托盘的服务员,也是出出进进,往来穿梭,忙和的满头大汗。那寒暄声、喝彩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更是声声震耳,简直嘈杂极了。

这会儿连洪衍武在内,大家都不免有点傻眼了,因为谁都觉着找座恐怕是个天大的难题。好在孟师傅跟着宋局长倒是来过这儿不少次,对内情相当了解。

他马上告诉大家,说底层走的是大众化路线,卖的是烤鸭套餐,楼上其实才是吃整只烤鸭的地儿。因为价钱比楼下要贵不少,其实人并不多。结果大家半信半疑中走上了高层的雅座,果然顺利地找到一张能坐下十个人的大圆桌。

按照这个年代的标准,服务员让他们等上老半天,再过来招呼他们是件很正常的事,就更别指望人家给端茶递水了。

所以宋国甫相当主动,也不麻烦服务员了,拿着桌上的菜谱,就自己直接奔柜台交钱开票去了,而洪衍武则从包里抄出三个大饭盒,随后紧跟了过去。

方婷见到这副情景,便不由自主地轻蔑哼了一声。那意思明显是有点瞧不上眼了,好像是在说“真没出息,吃还不行,还得兜着走。”于是这么一来,弄得洪衍茹和苏绣不免都有点神色讪讪,很是替洪衍武难为情。

好在孟师傅是个和气的好人,又了解方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便故意和洪衍茹和苏绣说话,借着问她们学校的情况,把这种尴尬给遮过去了。

不多时,洪衍武和宋国甫一起回来了。饭盒自然是已经交给后厨了,不过他们的手里,仍然拿着不少东西。除了一瓶五粮液和几瓶“五星”瓶啤以外,还有一瓶桂花陈和一条“蓝牡丹”香烟。

光这些东西差不多就得小二十。方婷看在眼里不禁又是眉头一皱。

因为宋国甫别看是局长儿子,但这年月局长的工资收入也很有限,而且当时送礼和权力互换是常态,却很少有人敢于用钱直接行贿受贿的。

所以尽管家里会额外给宋国甫一些钱,他自己还有一份工资,比常人要宽裕得多,但具体数字,到头也就每月一百来块。今天看这样子,一顿本来十几块的饭菜,弄不好就能让洪衍武吃成几十块。这一刀“宰”下去,那也实在够狠的。

再说,她今后要嫁到宋家,宋国甫的钱不就是她的嘛,要这么想,洪衍武现在也等于是花她的钱了。

而更让她别扭的,是洪衍武毫不客气,明目张胆占便宜的态度。这小子才刚一落座,他就把烟给拆开分了。

要说塞给孟师傅两盒烟还情有可原,可他给其他男的每人发了一盒烟后,剩下的半条竟全搁他自己身边了。明显是慷宋国甫之慨,为他自己挣大方啊。

这么一来,方婷也就更撮火了。气儿一不顺,她就想找茬发泄。不过再怎么说,洪衍武今天也帮地她出了气,中午她又吃了人家的东西。要是明着发作,无疑显得太小气。那么自然,甘愿做“冤大头”的宋国甫也就责无旁贷成了让她迁怒的替罪羊。

正巧服务员这时过来上凉菜,方婷叫宋国甫跟她去洗了手再吃饭。可宋国甫因为正跟洪衍武说话,稍微地迟疑了一下。结果就让她找到了发邪火的机会。

只见方婷一瞪眼,当场就跟训孩子似的训起了宋国甫。说什么手上细菌多,现在外面正流行肝炎,病从口入,弄不好就会被传染上。她还说不洗手就吃饭是陋习,既不文明也不健康,只有没素质的人才这样。

好嘛,整个一个指桑骂槐。一下就把以洪衍武为首,拿着筷子正要夹凉菜好几个人全“勺”进去了。弄得大家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十分尴尬。

可让方婷大出意料之外的是,洪衍武虽然也挨了挤兑,却不见一丝芥蒂和不满,并且竟然还是在座唯一支持她主张的人,随后居然帮她打起了圆场,也劝大家同去洗手。

而他的话听起来却要顺耳得多,主要从吃烤鸭得用手卷饼吃这一点来为大家解释,还说她是护士,绝对是为大家健康考虑,让大家听专业人士的话绝对没错。不但捧了她,也真的把大家都说动了。

这不免让方婷都有些迷惑了,她真不知道洪衍武这么捧她,是怕她,还是敬她?又或是对她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今天他揍那帮坏小子,是不是为了我,才出手那么狠的?

难道刚才他也是出于嫉妒,才会让宋国甫又买烟又买酒的?

那他现在这么顺着我的话说……是对我还……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这样,一时间她既觉得有些担心,又觉得有些焦虑,可也不知为何,心底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甜。

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是这样,有看不上眼的人跟在身后苦追时,无疑都会感觉到心烦,可同时也不免会暗自感到一种小小的窃喜。

只是,恐怕方婷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对洪衍武的心态,其实与几天前,她根本不想再看他一眼的时候,已经很有些不同了。

第五十一章 吃烤鸭

大家终于都挨个去洗了手。不过,可没一个人念方婷的好。特别是“小百子”和苏绣,尤其看不惯。

就在方婷去洗手的时候,“小百子”气哼哼地小声念叨。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自己洗就完了,挤兑我们干吗?管得也忒宽了点。”

苏绣跟着也忍不住说,“我们家顿顿饭前都洗手,就跟谁不知道似的,装什么阳春白雪。”

偏巧这时候宋国甫刚回来,正好听见了,俩人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没想到宋国甫竟也站在他们的一头,同样也是满腹怨言。

“就是,她也太矫情了,这就叫职业病。我爸就不爱洗手,几十年来也没拉过稀。可上次我跟她去‘老莫’,手都快洗秃噜了皮了,反倒吃坏了肚子,拉了我三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一下,顿时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谁都觉得这个局长儿子实在有趣,本来存在身份隔阂全没了,无形中都和宋国甫着实亲近了不少。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不知为何,方婷洗完手回来,心情倒似乎好了许多。她也不和大伙为难了,同样面带笑容,就像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时,今天点的热菜也都陆续上桌。都是洪衍武的主意,点的是“烩鸭四宝”、“芫爆鸭胰”、“火燎鸭心”、“糟溜鸭三白”、“青椒鸭丁”、“鸭油蛋羹”这几个招牌菜。

再配上刚才的“芥末鸭掌”、“咸水鸭肝”、“酱鸭膀”、“凉拌鸭丝”四道凉菜,那真是满满腾腾摆了一桌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使人胃口大开。

要知道,在当时的京城餐馆,大多数菜色少得可怜,并不是每家都能做出这样的美味的,也就是首屈一指的几个大饭庄子,才有条件做出如此体面的一桌席面。

就更别说“小百子”、洪衍茹和苏绣这几个苦孩子,今天还是平生第一次正式在外面的庄馆吃饭。在他们过去的人生经历里,几乎就连“木樨肉”,“焦溜肉片”、“宫保鸡丁”这样的大众菜式也没怎么见过。

所以这样一来,这几个人的眼睛都不够使了,个个都盯着桌上的佳肴,也就再没人有心思闹别扭,顾得上去跟方婷计较什么了。

出于礼貌,洪衍武自然得先照应最年长的孟师傅。

“孟师傅,您喝点什么?”

“我开车,喝点啤酒就行。”

应该说,这年头司机“酒驾”的情况还极为普遍,孟师傅的选择已经极有职业操守了。不过洪衍武还是从饮食搭配的角度又劝了一句。

“啤酒有气,喝了胀胃。而且烤鸭还没上,我建议您先喝点‘桂花陈’,佐餐去油腻,更能增进食欲。”

孟师傅听洪衍武说的挺有道理,马上从善如流。“好,听你的。”

给孟师傅满上酒后,洪衍武又主动给几个女孩都倒上了点桂花陈。“小百子”贪凉要喝啤酒,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杯子则被宋国甫倒上了白酒。

在此之后,见大家还依然只是看,洪衍武和宋国甫便知道他们还是不好意思,只好一起催促众人动手。

“四凉六热,各位请动筷子。”

“大家都饿了,就别拘着了,都快吃吧。”

哪知洪衍茹和苏绣对看了一阵,却由衷地感叹一句。“太浪费了。”

“瞧你说的,我的傻妹妹,吃也是咱们国家伟大之一,这可是历史的积累,更是国粹。洋鬼子你就再给他二百年,也做不出这样的美食来。来吧,都端起手中酒杯,咱们为今天的相识庆祝一下。”

洪衍武的话登时得到了宋国甫的赞同,他同时举杯做表率。

“哈哈,说的好。大家今后就是朋友了。谁也别见外,咱们碰一下,赶紧招呼吧。”

盛情难却,加上也确实饿了,大伙便再不好客气,纷纷都举起杯中酒。一饮而下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股热乎气儿,慢慢的升了起来。之后,再无拘束,纷纷举筷品尝。

还别说,不光菜色看着诱人,味道更是不负盛名。洪衍武一尝就知道,这年头的大厨水准,比这家总店三十年之后高出了不止一筹。那就更别说肚子里没什么荤腥的“小百子”几个了,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

洪衍茹对芥末鸭掌相当欣赏。

“三哥,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煮到八成熟,再拆骨,既好剔除,又能保持鸭掌外形……”

苏绣对“火燎鸭心”情有独钟。

“小武哥,那这是什么菜?真好吃……”

“丫头,你还挺会吃。这‘火燎鸭心’可是茅台烹的,是这儿的一绝呀……”

陈力泉一边吃着“鸭油蛋羹”,也一边发问。

“小武,你尝尝,这味儿和鸡蛋羹不一样啊?”

“嗨,这是鸭油做的,早年‘聚德全’以‘一鸭四吃’闻名,这就是其中的一道传统菜。要说人家这才叫本事,下脚料都给你用上了,什么都能卖钱……”

“小百子”的嘴糙,就喜欢简单的肉菜,所以他最为挚爱的是“青椒鸭丁”,一勺一勺紧着往自己盘子里划拉。只是忽然间,他发现洪衍武竟在看他,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

“洪哥,这鸭子肉太香了,怎么这么软这么嫩啊……”

“那是加了蛋清在油锅里滑炒的。我说你还是把盘子推过来吧,让别人也都尝尝,差点全让你小子一人招呼了。一会可还有烤鸭呢,别怪我没提醒你,就你那吃草的肚子,得悠着点儿,再像这么吃肉可不行,留神滑肠……”

“哈哈哈!”

一个不算过分的玩笑一开,就在“小百子”挠着后脑勺讪笑的一刻,大家又不禁全都笑了起来。

不过到此为止,大家也惊讶的发现,洪衍武竟然对每一个人有问必答,把一桌子的菜品差不多都能讲解的清清楚楚。

这可不是仅用“吃过”二字就能解释的了的。因为像宋国甫和孟师傅都没少来过这儿,可他们吃了也就吃了,这些问题却答不出来。

怎么说呢,反正当时在座所有人,尽管还脑子还没有“饮食文化”的具体概念,却无一例外,都真切感到洪衍武对这些菜品简直了如指掌,似乎每道菜的来历、原料和烹饪手法他全知道似的。

为此,不光宋国甫和孟师傅相当惊讶,陈力泉、“小百子”、洪衍茹、苏绣也大为钦佩,就连方婷也不由得把一双眇目停留在了洪衍武的身上,颇有些动容地看了老半天。

而他们的这种刮目相看,也在厨师推出两只烤鸭之后,彻底达到了最**。

“小老弟,我一直就给领导开车。调到粮食局之前,曾在京城服务局干过好几年,那儿应该算是各大酒楼饭庄的主管单位。我跟服务局的领导自然也参加过不少宴请,可就服务局的那帮人里,也找不着一个比你更了解今天这桌菜的。你不会是学厨师的吧?怎么懂得这么多呢?”

就在厨师一刀一刀片烤鸭的时候,孟师傅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来刨根问底了。这话一出,那个正操作的厨师也不由分心看了洪衍武一眼。

还得说洪衍武脑子快,他自然不能说“聚德全”是他前世小有资产时,就曾吃遍了每一道菜的地方。哈哈一笑后,索性拿家世来敷衍。

“您太高抬我了,我也就班门弄斧。不瞒您说,我们家成分‘高’,过去是开饭馆的。我也只是听父母说过京城过去各大庄馆的名菜,才略知一二。您别看我说的热闹,其实却没吃过,比不了像您这样的真正吃主儿。”

孟师傅这才释然,不过却仍饶有兴趣地说,“就是只有耳闻也了不起。我倒是发现,你肚子里确实有真玩意儿,简直都有点像杂货铺儿了。而且你这么一介绍吧,还真别说,我倒觉得这些菜肴比以往更好吃了。要不你给我们大家再说说这烤鸭吧?也替我们再增进一下食欲,让大家有个更好的胃口。”

这话可谓正投众人所好,包括宋国甫和方婷在内,大家都撺掇洪衍武再表现一下。这其中既又几分求知欲使然,但也有不少起哄的意思,谁都想再考教洪衍武一下。

说实话,洪衍武今天可没想过要出这个风头。因为他清楚,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不爱看别人充专家,穷得瑟。所以为怕引起旁人的方案,他对别人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浅谈几句,说清楚了就完。

可没想到,现在反倒真的引起了所有人的强烈兴趣。这么一来,见大家爱听,他也就藏拙不如露巧了,索性倾尽所能,真的充当起了“美食导游”。

于是接下来,就在飘满鸭肉香气的氛围中,他从烤鸭源自清宫御膳房烤乳猪的来历讲起,不但把京城“焖炉”和“挂炉”两种烤鸭技法的区别讲得明白,也把“便宜坊”和“聚德全”两家老字号的历史简单介绍了一下,而就服务员开始把在烤鸭端上桌面时,他正好恰逢其时地把吃法介绍完。

特别是最后,当他把“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真遗憾”这句本应在八年后才出现的名句,提前作为结束语说出口。不但当场引得在座众人大笑不止、掌声雷动,就连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和厨师,也不由各自竖起大拇指叫了一声“好”。

为此,他们甚至还不住口地称赞,说洪衍武讲得有根有据又有趣,简直比负责接待领导的讲解员还好,是个真正的饮食行家。

这样一来,大家自然都是面上生光,与有荣焉。并且在这种热情高涨的兴奋中,几乎每个人对品尝烤鸭的兴致,都提升到了顶点。

只是大家却没注意到,方婷的目光竟于不知不觉中,彻底凝固在了洪衍武的身上,一会热切,一会伤感,一会兴奋,一会迷茫……

总之,神色复杂至极,且呆呆出了神。

直到宋国甫帮她卷了一卷鸭肉,塞到她的手里,她才重新恢复意识。

第五十二章 尽兴而归

七十年代的“聚德全”烤鸭,绝非后世那种糊弄人的电烤鸭子,仍然是玉泉山脚下的“京城填鸭”做原料,枣木挂炉烤制。

所以确实没辜负洪衍武一番卖力的介绍,果然名不虚传。片下来的鸭肉皮稣脆焦黄,入口即化,香不可耐。热荡荡的薄饼,配以烤鸭酱,大葱及烤鸭,一卷而成,简直是美味透顶。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一边开怀畅饮,一遍甩开腮膀子暴撮了起来。两只烤鸭竟然一点没剩,全进了大家的肚子。

“小百子”吃得最为痛快,连吃了六卷鸭子,到最后吃得小肚儿溜圆,半出溜地躺在椅子上都没法动缓了。

可就这样,他还回味无穷呢。嘴里直念叨,“要能天天吃烤鸭那才叫过瘾,恐怕当了皇上,好日子也就是如此了。”

洪衍武听了,马上接话打趣。“你要想当皇上那也容易,今后自己开一家不就得了?”

而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听这话,“小百子”还真就畅想起来了。

“要那样,我就中午一只,晚上一只,早上吃点清淡的,就来那个‘鸭油蛋羹’就行……”

像这种冒傻气的话自然引得大家直乐,苏绣还忍不住说了句,“那你还不成资本家啦?可要小心工人阶级找你算账。”

不过笑话归笑话,不信归不信。当时在场的人,绝没有想到,当时间进入了九十年代,“小百子”还真就成烤鸭店的老板,品牌名称就叫做“鸭皇上”。

并且由于分店遍布京城四处,买卖异常兴隆,本应该同一时代出现的另一家知名烤鸭店的品牌却彻底消失了。

可惜到了那个时候,脱胎换骨的“小百子”已经拿烤鸭不当回事了。他也就是偶尔“忆苦思甜”一下,才会点上一只,怀念一下当初第一次跟着洪衍武吃烤鸭的情景。

所谓好菜配好酒,这顿饭,大家不光吃得好,喝得也很尽兴。

不但洪衍武、陈力泉和宋国甫喝光了那一整瓶“五粮液”。那几瓶啤酒和一瓶“桂花陈”,也被其余几个人给列了清单。

到末了,宋国甫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直张罗再来一瓶。

可洪衍武见孟师傅直打哈欠,洪衍茹和苏绣也喝得小脸红彤彤,便摇摇头,还是拒绝了。

“常言说得好,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大果脯’,你看孟师傅都累一天了,我妹妹和绣儿第一次喝这么些酒,一会你还得送方婷回家。所以咱们还是聋子点炮仗——散了吧。你要想喝,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怎么样?”

宋国甫是个好性子,见洪衍武实在不愿意,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勉强。

不过到这会儿,通过一天的接触,他们的关系也到了可以随意称呼的程度,确实也可以算是朋友了。于是他只一笑便说,“行,小武,那咱说好了啊,有空你去找我。平渊里1号楼,二单元201。”

洪衍武微微一笑,便把地址记在了心里。“一定。”

至此,大家再无二话,当即便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可没想到都到临别的时候了,洪衍武居然又带给了大家一个惊喜——他从后厨一下弄出了十二个鸭架子来。

所谓鸭架子,也就是鸭子的骨头架子。在烤鸭店吃烤鸭,如果顾客买的是一整只烤鸭,那么按规矩,鸭架子也应该交由顾客带走。

实际上,由于厨师片烤鸭,只挑最精华、好下刀的地方片。因此鸭架子上面往往残存着不少的贴骨肉,这种肉最香,拿回家下汤倍儿有营养。

可是当年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去吃烤鸭,偶尔品尝也不懂可以往回带鸭架子的规矩。要论常吃的主儿呢,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官场宴请,吃完了拎俩鸭架子回去,也实在不好看。

所以这么一来,“京城烤鸭店”里的卖出多少烤鸭,基本就能剩多少鸭架子,自然就都成了服务员和厨师的“洋落儿”了。(土语,指吃剩下或用剩下的东西。最初“洋落儿”单指洋货,后来通用。)

为此,饭店也出了个政策,鸭架子可以外卖。不过,考虑到当年老百姓的情况,一旦广而告之,恐怕这点鸭架子马上就会供不应求。于是为了内部利益考虑,这一条便秘而不宣。只有内部员工的家属和不多的人知道内情,时常跑来弄些实惠。

作为洪衍武而言,他走的时候可不会忘了要自己的鸭架子,没想到听服务员一说,鸭架子想要有的是,才五毛一个。

这年头,想多吃点肉那太不容易了。所以一听还有这么惠而不费的好事,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洪衍武当时就掏了五块钱多买了十个。

当年家家户户没冰箱,买下这么多鸭架子,洪衍武自己当然是吃不了的。他的目的其实想是好处均沾,今天来的人人有份,除此之外,他也惦记着东院的邻居们呢。

而他如此“英明神武”的决策,当即就得到大家由衷欢迎。除了方婷怕“折面儿”,(土语,即丢面子丢脸的意思)死端着架子不肯接受以外,其他人全都欣然收下了。宋国甫要了一个,孟师傅拿了俩。

至于“小百子”,因为他家里的情况,洪衍武不但给了他俩鸭架子,还从准备带回去的那几个肉菜里,挑了一饭盒他最喜欢的“青椒鸭丁”给他,让他也拿家去给他老爷子和姐姐尝尝。为了这个,“小百子”感动得都说不出话了,眼圈愣是又红了。

就这样,在鸭架子分配好之后,众人手提着众多的油纸蒲包,一起步出了“京城烤鸭店”的大门。而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在每个吃得心满意足的人心中,都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小百子”、洪衍茹和苏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还能时常想起这顿烤鸭的精彩与欢乐。

回去的时候,洪衍武考虑到人多,鸭架子又油,因为怕弄脏局长的专车,他就谢绝了宋国甫的邀请,没有再蹭孟师傅的车。而是带着其他的人选择了坐公共汽车回家。

但他却没想到,今天这短短的一顿饭时间,他已经给局长司机孟师傅留下了极大的好感。在开车回去的一路上,孟师傅仍然还保持相当大的兴趣,跟宋国甫聊着他的情况。

“国甫啊,你这个叫小武的朋友可真不错。懂进退,有礼貌,不但健谈,说话也风趣。看年纪比你还小,可方方面面都能周全,为人处事上却很有一套啊。他要是不说家里是过去开饭馆的,我还以为是什么‘走资派’(“走资派”是简称,全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即指‘运动’中因****罪名被打倒的领导干部)的孩子呢。这小子要入了官场,今后多半能混个一官半职……”

“我也觉着他人不错。够朋友、讲义气,什么事儿都知道,以前我还以为他就能打呢?不过孟师傅,您今儿是没看见,他一人揍九个,那叫一个过瘾啊……”

“哈哈,这事儿赖我,要是我没崴脚。也不会让你们受坏小子的欺负。好在你还有这么个朋友,否则我跟宋局那儿可就没法交待了。其实要这么论起来,我反倒得好好谢谢他呢。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文武双全的材料。”

“什么呀?孟师傅,您可别太高看他。其实他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能有什么前途啊?”方婷忽然插了句嘴,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可不大高兴听别人夸奖洪衍武。

“没工作啊,嗨,其实也不算什么,只要有门路,朋友肯帮忙,有时候,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孟师傅笑着看了一眼车里的后视镜,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这可是借机在帮洪衍武。

果然,宋国甫神色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可就在这时候,方婷竟像见不得洪衍武好似的,又横插了一脚。

她颇为不屑地说,“有人帮忙也没用,那小子可是从茶淀回来的,就因为打架,连京城户口都弄没了。想找工作,先解决户口问题再说吧……”

孟师傅一听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打个哈哈,一带而过。

可方婷不知犯了什么病,嘴里还叨叨上了,开始一个劲数落洪衍武,说这小子花别人钱不心疼,占便宜没够,今天是拿宋国甫的钱做人情,又吃又拿还买好烟好酒,是把宋国甫当成了冤大头。今后宋国甫得小心洪衍武才是,别让这小子占他的便宜占上了瘾”

而就在把孟师傅和宋国甫听得尴尬非常,都直皱眉头的时候,她竟然还不依不饶,又追问起宋国甫到底花了多少钱的事儿来了。

了让方婷和孟师傅都没想到的,是宋国甫听到这儿竟然急了,反而给了他们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答案。

“今儿是洪衍武花的钱,这顿饭四十多呢。我本来要掏,他死活不让,还跟我说交朋友不能单靠花钱来维持,那样也只是酒肉朋友……”

这话一出口。方婷和孟师傅不由都惊讶极了。

但相反的是,一时间,车里竟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三个人都各自望着车窗外路灯照映下路面,陷入了一种异常氛围的沉默里。虽然此时,他们脑子想的都是同一个人,可各人心里却又有着不同的感受。

第五十三章 噩梦

当天回家后,洪衍武刚一进门,就挨了大哥洪衍争好一通数落。

这不光是因为他们在外面吃晚饭,没跟家里人说,让家里的饭菜白白热过了好几回。

也是因为他们迟迟未归,引得苏裁缝担心起女儿来,跑到洪家来问了好几遍。让洪家人为此十分愧疚。

不过好在,洪衍武带回的两饭盒“珠联鸭脯”、“酱爆鸭片”,和那七个鸭架子有着“免罪符”一般的作用。当这些东西一摆在了桌子上,不但让满嘴唠叨的大哥一下就看呆了,也引得母亲和大嫂都好奇地围过来,询问东西的来历。

不用说,宋国甫就是洪衍武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拿他说事儿,很轻易地打消了家人的疑心。而东院的几家老邻居们,在收到了洪家人送去的两只鸭架子之后,也是个个眉开眼笑。

特别是苏裁缝,他在听苏绣讲述了这充满快乐一天之后,再看看女儿拿回来的俩鸭架子,便为自己去洪家的叨扰尤为不好意思。只得又特意跑了趟洪家,郑重地谢了洪衍武一回才算安心。

而这种种的情形,却也让洪衍武的大哥,像是被人强行用糖块堵住了嘴。甜是甜,可齁着嗓子眼儿也够难受的。于是在一种说不出道不明地别扭中,唯有他一个人,照旧没个好颜色地回了自己屋。

不过,虽然这场小小的家庭风波及时休止,整个东院的各户人家也对洪衍武交口称赞。可由于今天方婷在饭桌上,曾说过一些高鸣的近况,在这一天的夜里,洪衍武却做起了噩梦。

甚至可以说,整整一宿,他都噩梦不断。

他不仅梦见了自己前世中因为帮高鸣做事,每一次获罪入狱的场面,也重新梦见了他被高鸣囚禁在黑暗里的日子。到最后,他甚至还梦见了从未发生过的可怕景象。

梦中的他,竟然重新回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然而就在他趁着雪夜要逃出别墅的关键时刻,高鸣竟然突然出现在门口堵住了他,接下来就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最后又把他在冰天雪地里生生活埋……

这种毛骨悚然极其真实,等到洪衍武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翻身而起时,汗水已经浸透了床单。

陈力泉自然被叫声吵醒了,他实在想象不出洪衍武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于是赶快拉开了灯绳。等他眯着眼睛一看闹钟,才不过凌晨三点,便压低着声音询问。

“小武,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洪衍武一看清陈力泉的脸,情绪登时安定了许多。这一刻,泉子能把灯拉开是他最为庆幸的事儿,否则,恐怕他还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上一世,遭了高鸣的毒手。

“我……梦见了……高鸣那小子。”

听到洪衍武喘息中的回答,陈力泉却更不解了。在他看来,像高鸣这样一个平日里只会玩假仗义,借助他们的本事狐假虎威的公子哥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啊?就他,还能在梦里把你给吓成这样?那小子什么时候见着咱们,不都是点头哈腰的。打架打架不行,义气义气没有,也就会利用人、算计人、使点脏心眼子……”

可对陈力泉的不屑质疑,洪衍武却深有感触地给了一个不同答案。

“嗨,泉子,就是会利用人、算计人的主儿才可怕,一不留神,坑你一下就能让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不过当初也赖我,要不是我拉着你,你也不会被连累进去……”

洪衍武这次回来后,其实很少对陈力泉表达心底的那份感激。因为每一次他只要提个谢字,或是想表达一下歉意,陈力泉就会满脸不高兴,似乎俩人的关系这么一客套就会远了似的。

这自然是证明,他和陈力泉的患难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哥们儿义气,两个人实际上已经比亲兄弟和还亲。所以这次也是一样,他刚一这么说,陈力泉的声音马上大了几分,先替他开脱上了。

“你别这么说,哪儿是你的错呀?全是高鸣那小子缺德!是他让咱们出头帮他打个师长儿子,却又把咱们懵在鼓里。等真出了事儿,这孙子又一推六二五。说真的,你要是还为当初的事儿气不过,咱们干脆再揍他一顿得了,省得你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

洪衍武完全能体会到陈力泉想替他出气的好意,可却摇摇头,否定了这个主意。

“不行,你没听方婷说嘛,高鸣已经参军入伍了,‘五一’前,他就要去部队报道了。咱们再动手揍他,就是殴打革命军人,那小子一定会拿这条罪名做文章……”

陈力泉还没睡醒,一听这办法不行,也没精神头再去想别的招儿了。他一头又倒在了枕头上,只在半迷糊中喃喃劝着。

“要不就算了……我觉得再搭理他没必要。反正咱们也都被抓了,教养圈儿里也待过了,现在抽他一顿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干脆臊着他……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呢……”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重新睡着了。

可与之相反的是,洪衍武却已经在一种极度的惊吓过后,完全清醒了。

说实话,通过和陈力泉的一番对话,他反倒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过去发生的种种,就当上一世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谱写新的人生。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有些仇恨就像刀刻斧凿一样,已经深入骨髓了。

高鸣和方婷绝不一样。

作为上一世伤害他最深的两个人,他可以原谅方婷的市侩,不去计较方婷的背叛。那是因为方婷曾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他,给过他一段美好的家庭生活,也是因为他和方婷处境类似,在精神层面上都是同样的可怜人。

但他却决不可能原谅高鸣,因为这个人从骨子里就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给予他的从来只有笑容背后的阴谋诡计,和下了剧毒的香甜诱饵。

如今细思起来,高鸣对他从未真诚,也从未平等。说白了,就从没把他当过一个人来看待,只是当成了一个好用的工具,或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傻蛋,可以随时随地役使,任其玩弄在股掌之中。

所以,究其他们之间的宿怨,已经不单是一种基于利益基础上的普通仇恨了,还关乎人格和尊严。

是的,他绝对无法让这种恨意有一点释怀。因为哪怕不提其他还未发生过的事情,至说少也是因为高鸣,他和陈力泉的前程才会被劳教画上了句号。

没错,他确实已经无力改变这种结果。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与他的性格是天生不相容的。他决不能像陈力泉所说的那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任由高鸣这小子志得意满地去当兵,等着提干。

总之,今天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没有自尊,只图安逸洪衍武了,尽管命运仍然锁住了他的脚步,却锁不住他一颗讨还公道的心。如果他和陈力泉因为高鸣毁了前程,那么这小子也别想有个好!

公道!是的!一定要讨个公道!

越想心越刺痛,高鸣的嘴脸始终在眼前转悠。洪衍武觉得恐怕难以再入睡了,索性便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根烟。而随着烟头一明一暗,烟雾袅袅,他的脑子也陷入了飞速地盘算中。

有“老鬼”作保,“八叉”和“小地主”答应给的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岔子,那这几天正好腾出手来办了这小子。

不过……他爸爸毕竟是个官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不,干脆就不告诉泉子了。这样就是出事,也免得牵连到他。

嘿,泉子也是太善。就是真打那小子一顿又能怎么样?那也太便宜他了!

哼,还是那句话,敢惹我的,不死也得掉层皮……

第二天一早,心中已经有了准主意的洪衍武,再没跟陈力泉提起有关高鸣一个字儿。

陈力泉还以为洪衍武心里对此事已经过去了,怕再提起来让他不痛快,也就没敢再问。

可陈力泉却没有想到,就在他去上班之后,洪衍武就钻出了家门,自己单方面地开始准备找高鸣算账的事儿来。

不过这次,他并不打算采取暴力手段,而是选择了向高鸣学习,要用上点儿算计人的“阴招儿”了。

因为在洪衍武看来,高鸣既然把他算计到了明明吃了大亏也说不出来的程度,那他自然也得让对方好好尝尝打碎了牙还不得不生吞下去的滋味。

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按所想计划,很快着手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想办法打听清楚高鸣平日的活动规律。

接着,他又找方婷开了点药,找宋国甫借了件东西。

最后,他又让“小媳妇儿”这个昔日手下,帮他办了几件事儿,一是找个办事地方,二是找个人,三是给他弄辆三轮车……

两天后,等这些事情都一一落实之后,一个捕猎的陷阱已经悄然布下,就专等着高鸣这个猎物钻进来,自投罗网了。

第五十四章 仇人见面

1977年4月20日,周三。

下午17:20,白广路百货商场。

“总参三所”副所长的两位公子,高鸣和高放兄弟俩,身上各别着一只新买的“英雄”钢笔,有说有笑,迈着轻松的脚步,一起从二楼文化用品部走了下来。

十八岁的高鸣仪表堂堂正当年,他身上穿一身正式的军装,佩戴着领章和羊剪绒军帽。不用说,他提前穿上新军装,就是为了离京前,能在街头好好显摆显摆。

而作为弟弟的高放,走在高鸣的身边也十分神气。因为在这个年代,能参军就相当于今天的出国留学,仅次于上大学,是年轻人最向往的事。作为城市人口,你要是没点家庭背景,想都别想。那么谁家出了一个革命军人,作为家属也同样无比光荣。

可正当他们才刚要走向商场大门的时候,原本愉快的神色却不禁凝固住了。因为他们发现,竟然遇见了一个让他们避之不及的人——洪衍武。

尽管洪衍武只是一身寒酸的衣着,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地土气和落魄。可高家两兄弟却因为当初干的事难免心虚,飞速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转身就要重新上楼。

只是他们决没想到,洪衍武今日可是特意来与他们“偶遇”的,哪可能就这么放他们离去呢?于是他们跟着就听到了洪衍武在背后高叫他们名字。

这下兄弟俩迟疑了,都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他们知道洪衍武的手段,都怕再装没听见,继续往上走,弄不好就得惹怒这小子,招惹来一通挥拳动脚的是非。

还是高鸣心眼儿活,他一琢磨这毕竟是公共场合,何况自己又穿着军装,现在有了革命军人的身份,谅洪衍武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于是他当机立断,不但拉着弟弟一起回头,装作才发现洪衍武的样子,笑着迎了过去。而且一见面就伸出手,显得见到洪衍武有多么高兴似的。

“红……小武,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你也来买东西?”

高鸣顾及着自己的军人身份,没叫洪衍武的匪号,可眼睛却紧盯着洪衍武,唯恐他翻脸不认人。

好在洪衍武脸上什么不快都没有显现,反倒也很高兴似的与他握了手,还主动介绍起他自己的情况。

“嗨,我春节后从茶淀回来探亲,待家没事就出来转转。本来我还想着,在这儿会不会遇见你们呢,没想到还真是巧啊……”

高鸣见洪衍武表情和善,胆子又大了些,便装傻充愣,做进一步试探。

“哎哟哥们,你已经出来了,恭喜啊。这些日子没少受苦吧?要说你也够倒霉的,当初我托人,都求到分局副局长头上了。可谁知道你打的那小子背景那么厚啊,他们家在总局里还有人。结果总局直接下令抓人,谁也扛不住。”

洪衍武何尝不知高鸣是得便宜卖乖,用漂亮话为他自己“溜肩膀”开脱。可为了打消对方的戒心,他一点没点破,还故意装作意志消沉的样子叹了口气。

“哎呀,那事儿就别提了。说实话,圈儿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太苦了。不过我也想明白了,命苦赖不着政府,点儿背怨不得社会。谁让咱撞上了硬钉子呢?全是倒霉催的。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可别忘了拉哥们一把。你爸毕竟是当官的,比我们小老百姓门路多……”

民不与官斗,趋炎附势,趋利避害,这恐怕是大多数人心中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洪衍武那最后一句似有所求的话,果然让高鸣、高放兄弟俩放下了不少防范。

在他们看来,洪衍武如今很像是因为挫折,懂得借助权力,考虑实际利益了。那么既然识时务了,自然就不会再对他们动粗了。

于是高鸣很快恢复了气定神闲,而且本着吹牛不上税的原则,马上就扔出来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诱饵。

“没的说,咱哥们儿谁跟谁呀,你的事儿我都放在心里呢。还别说,最近我就听我爸说,我们大院下半年有几个临时工的名额,没准儿干好了还能转京城户口。”

这其实是高鸣的惯用伎俩,光说不练纯耍嘴,先许诺得天花乱坠,把你胃口吊起来再说。要是不了解他品性的人,跟他打交道,往往让他耍得滴溜乱转,还以为真找着能帮上大忙的贵人了。

对此,洪衍武不免心中腹诽,但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追问。

“真的啊,我可正愁户口怎么回来呢,你能不能帮我争取一下。不过,我劳教过,也能行吗?”

至下面的套路,洪衍武自然轻车熟路,他知道高鸣马上就会是大包大揽。

果然,这小子依旧满嘴跑火车,拍着胸脯假仗义。

“你呀,把‘吗’字儿趁早收了。有哥们儿在,那就是小事一桩。”

演戏就要做足,洪衍武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表演状态,听了这话可没当场欢欣鼓舞,反而煞有其事地在关键问题上表示出质疑。

“唉,可是……看你穿这身军装,不是要去当兵了吧?那我这事儿还能成吗?”

洪衍武这种刨根问底的执着无疑更让高鸣放宽了心,这小子居然也不脸红,瞎话张口就来。马上把漏洞堵得严严实实。

“你放心,别看我马上就要跟着部队离京了,可别忘了,这事是我爸定,回头我多写几封信给你问问。再说我弟还在京城呢,一准儿耽误不了你的事儿。”

操的嘞!骗鬼去吧!

洪衍武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不为别的,纯是为了高鸣想把他当傻子蒙。

真要信了这小子的话,傻呆呆等上半年,到时候高鸣只要编点借口,就能把事黄了的责任推到一边。不但最终免不了两手空空白欢喜的结果。其间他还不定被会这小子利用,让他忙活多少屁事呢。上辈子就是这样,他可是被高鸣这一手缓兵之计坑苦了。

不过撮火归撮火,表面却仍然不能露出一星半点来。洪衍武强压怒气,反倒越显谄媚地道起谢来,还极力表示了一番对高鸣能参军的羡慕。这一下,就算是说到了高家哥俩最得意的地方,让他们彻底“抖”起来了。

高放首先忍不住插上了嘴,开始大肆替高鸣吹嘘起来。说什么哥哥是特招入伍的,去的部队是某某番号的英雄装甲团。等哥哥一到部队,第一年入党,第二年提干,两年一过再回京探亲,至少就是个排长了。

而听着弟弟一边滔滔不绝地大吹特吹。高鸣不但豪无愧色,脸上也放着红光,似乎在一种洋洋自得中,还真把部队当成他们家说了就算的地方了。

至于洪衍武,虽然一直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还陪着恭维几句,可暗中却是在大摇其头,觉得这哥儿俩未免自我感觉太好了

因为据他所知,高鸣入伍之后,应该是赶上一个性子执拗的山东排长。那个人特别反感高鸣的油滑和两面三刀,所以高鸣在部队一点不得烟儿抽,直到干了两年,他才靠他爸爸的面子勉强写了入党申请书。

可到了1979年,却又赶上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果还没等开战,这小子自己就先尿了,入党的事儿立刻放在一边,迫不及待地又让家里四处求人后调。最后在开战前夕,终于如愿做了逃兵,然后三年的兵役一服满,就主动退伍转业了。

应该说,这小子的行为,完全就是里的赵蒙生,根本就是个只不配做军人的软蛋。

那么有其兄必有其弟,高放在高中毕业后也没什么出息。同样因为惧怕上战场,他就没敢再提入伍的事儿。而是通过家里的门路,直接去了一家军工企业上班。

可之后呢,他也根本不安心本职工作,每天不是吃吃喝喝,跳舞泡妞,就是和他复原的哥哥一起在社会上鬼混,最后又迷恋上了飚车,结果在1990年的一次交通事故中命丧黄泉,做了一个死无全尸的孤魂野鬼。

总之,这哥儿俩现在的远大志向,根本就没有禁得住战争来临的考验。最终他们在认清自己懦弱本性后,都选择了一种再无需勇气,如同社会蛀虫一样的苟且生活。因而在洪衍武的眼里,这也就更显得俩人现在的美好设想、豪气冲天尤为可笑。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越听他们胡吹,洪衍武就越控制不住地想要鄙夷冷笑。他也怕再这样下去会露馅儿,就赶紧顺势提出要请他们喝酒,说算是为高鸣提前饯行。

而这会儿自吹自擂已至**境地的高家哥儿俩,还以为洪衍武是为临时工的事儿讨好他们,哪儿还有半点警惕之心?那么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就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对于高家哥俩来说,今天可真是快乐又美好的一天。因为除了洪衍武被他们成功懵成了二傻子,主动要请客的美事之外,洪衍武如今的落魄处境,也让他们在心里找到了很大的平衡。

一起走出商场之后,高家哥俩儿就发现洪衍武的代步工具,竟然是一辆破旧的平板三轮车。而洪衍武自己的解释是,他过去的地盘已经让别人占了。最近反正没事儿,他就借了邻居的车,时不常去火车站拉拉活儿,也好挣俩钱花。

要知道,当初由于对洪衍武的惧怕,高家哥俩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不费尽心思地讨好于他,对他的要求也从来不敢明面拒绝,受了不少窝囊气。如今见到他居然靠拉三轮来挣小钱,心里又怎么能不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痛快?

所以如今彼此间的天壤之别,无疑更助长了高鸣和高放的自大和得意。哪怕是他们坐在了“老正兴”的饭桌上,吃着洪衍武掏钱买的好酒好菜,也没忘了对洪衍武的挤兑。

高鸣连说简直不敢置信,过去威震南城的一方“把子”,竟然沦落到要到火车站挣小钱的境地了。而高放也说起了风凉话,说刚才还以为洪衍武是想请他们吃卤煮,可惜他们身上没带着钱,否则一定会接济接济洪衍武。

不过即便他们这么放肆,洪衍武在这一顿饭里也一直维持着好脾气。他不但一直乐呵呵地听着,任他们讥讽取笑,还一个劲儿地给高家哥俩添菜加酒,似乎真是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许诺,心甘情愿地伏低做小,‘孝敬’他们。

这种情况的最终转变发生在临近饭馆打烊的八点左右。当高家哥儿俩一起叼着烟卷去厕所走肾的时候,洪衍武觉着火候到了,便趁机从兜里拿出两个小纸包,把事先早已碾碎的两颗安眠药粉末,分别倒在了他们杯中的啤酒里。

等到高家哥儿俩从厕所回来,他又举杯邀情他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就这样,很快,这两个得意忘形的家伙脑子就迷糊起来。没出五分钟,他们就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而直到这时,洪衍武才长长吐出了胸中一口腌臜气,眼神重新变得炯炯有神起来。

紧接着,他相当光明正大地把“酒醉”的高家哥儿俩,分头从饭馆中搀扶出去,死狗一样地扔在了他骑来的那辆平板三轮车上。甚至还相当体贴地,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张旧褥子,遮盖住二人的身体。

总之,在饭馆服务员的眼皮子底下,就像一个生怕好友冻坏,还要把二人送回家去的铁哥们一样,骑着三轮拉着两人离去了。

饭馆的人不但一点都没起疑心,反倒还觉得洪衍武是个对朋友相当负责的人。只是他们却压根不知道,洪衍武根本没送那两个和“喝多了”的小子回家,而是趁着夜色,拉着他们去了广安门外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第五十五章 拍照

广安门外白菜湾一巷2号,是“小媳妇儿”的家。

这一套五间房的三合院,其实是“小媳妇儿”爷爷的房子。由于“小媳妇儿”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他一直是被爷爷扶养长大的。

可惜五年前,老爷子因为“心梗”驾鹤西去。这样一来,老人家虽然给亲孙子留下了一份房产,却也让“小媳妇儿”成了再没有其他亲人的孤儿。

后来为了生计,“小媳妇儿”上了贼船,从此也就天天在外头“刷夜”了,基本不怎么回来住。

倒不是他不愿意回家,其中的原因有三个。

一来他自己住在这儿,总免不了会想着与爷爷生前的样子,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哭。

二来“玩主”圈子里也没什么好鸟,他最早跟的那个“大哥”,要是知道他有这么个宅子,非得鸠占鹊巢,把这儿变成彻底的“贼窝子”不可,他也怕毁了自己的家。

三来他还是个精明人,知道“玩主”圈儿里的风险,自然就想给自己留个安全的避风港,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说实话,要不是这次“小媳妇儿”感念洪衍武的厚待,打心里信得过他,主动提出用这里帮他办事。就连他也不知道,整天在外“刷夜”的“小媳妇儿”,居然还有个这么好的去处呢。

办事前,洪衍武曾特意来看过一次,他对这里条件相当满意。因为这房子位置可是太好了,院门差不多就在巷口,出入极为方便。

而且两间厢房的窗户也都在胡同里,到时候他只要把三轮骑过来,根本不用叫门,只须在胡同里敲敲窗户,“小媳妇儿”马上就会跑出来开院门。

所以这一天晚上,真正操作的时候也是无比顺利。跟设想的完全一样,洪衍武刚敲完窗户根,“小媳妇儿”就把院门打开了。

跟着在手电照射下,洪衍武直接就把三轮蹬进了院子。那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下,一点也没惊动周边邻居。

其他的事情,也早安排好了。一间拉着窗帘的小房内早被换上了六十瓦的大灯泡,灯火通明下,一个“喇”就等在屋里。

“小媳妇儿”先帮着洪衍武,一起把高家哥儿俩挨个扔在了铺好被褥的床上,转脸就给他介绍屋里这个姐们儿。

“洪爷,这是马连道的‘小奶酪’,大名年春艳。您放心,我对她知根知底。她懂规矩,嘴严得很,绝对不多讲半句。该干什么我都跟她说清楚了,只要她上阵,一切齐活。”

还别说,一看清这姐们儿,洪衍武眼前就是一亮。

二十初头的年纪,一米六五的个头,盘子中上等,条儿也相当不错。穿着件挺宽松的毛衣,胸前还撑得鼓鼓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就这身好皮好肉,在他花天酒地的年头,已满够格去亮马大厦的“钻石人间”上班了。

要说也是这姐们命苦,要是搁二十年后,她绝对能“卖”出个百万身家来,说起来还真有点“鸡”不逢时。高家哥儿俩倒是真他妈命好,入了套,都能赶上个仙女儿,也不算亏了。

“姐们儿,辛苦了,今儿就全靠你了。那就请宽衣吧,咱们抓紧时间,也省得冻着你……”

洪衍武于胡思乱想的促狭中,先说了句客气话。接着,他就支使“小媳妇儿”去取他跟宋国甫借来的相机,自己则动手去扒床上俩人的衣服。

可没想到这个年春艳人虽长得不赖,却似有点不懂事。在这个关键时候,她居然横生枝节,开始说不受听的话了。

“不应该一个人吗?怎么床上是俩啊?这可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啊。而且还有一个是军人,这里头事儿可不小。”

“你什么意思?”洪衍武的脸顿时寒霜遍布。

“我说姐姐,你还想临时变卦呀?不说好了三十块嘛。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小媳妇儿”也急眼了。人是他找来的,真要把事儿弄砸了,他在洪衍武这儿可就没法做人了。

没想到年春艳却不温不火,照样极其镇定。“你们都别急,答应的事儿我一定办到,可有的事儿也得先说清楚。”

这时洪衍武发现可能是自己想岔了,他深深看了年春艳一眼。“怎么讲?”

年春艳果然不是敲竹杠的,嘴里的话还真不含糊。

“我们姐儿们出来混,眼里不揉沙子。别看你年纪不大,可就冲‘小媳妇儿’对你的尊敬样,你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心里有数。再加上你一手操办的这件事,不但计划周密,且到处都透着蹊跷。所以从另一方面也能说明,一旦出事儿恐怕后果也小不了。到这份儿上,我只想说一条。‘小媳妇儿’是讲义气的人,绝对是尽心尽力了,他能用这个地方帮你办这件事,就足以证明他对你的信任。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对得起他这份儿心。最好……这件事……”

听到这儿,洪衍武登时大彻大悟,他不由看了一眼“小媳妇儿”,马上答应。

“明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再有任何后续变故,今后都与‘小媳妇儿’无关,我绝不会再为这件事儿麻烦他……”

而“小媳妇儿”直到这会才弄明白,为此,他脸色马上就是一变,忍不住开口斥责年春艳多管闲事。还忙不迭地跟洪衍武解释,说自己可没这个意思。

却没想到洪衍武反倒阻止了他,而且还颇感兴趣地多问了年春艳几句。

“姐们儿,你跟‘小媳妇儿’交情挺厚呀?我还第一次见着女人替他‘拔冲’呢。”

年春艳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很有几分性感的风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可看不上我,可他确实是个好人,当初在我最难的时候,他帮过我。也不怕你不爱听,我已经打算不干了,要不是他怕找别人不保险,我今天不会在这儿……”

洪衍武见“小媳妇儿”脸红了,心里倒大概明白俩人怎么回事了。

“姐们儿,谢了。可你条件这么好,当初干嘛干这个?有点儿……”

年春艳马上接话。

“有点儿自甘堕落是吧?说白了,谁天生也不是贱骨头,赶上这么乱的年头,父母没了,弟弟妹妹又小。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怎么也得活下去。”

洪衍武又不觉晒然一笑。“运动”时期,恐怕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问这些话确实多余。

“行,没想到碰上个人物。有些话我是越说越傻了,索性就不说了。姐们儿,你还有什么问题或要求没有?要是有,最好一次都说出来。咱们尽快办正事。”

年春艳毫不迟疑,“我就一个要求,只许拍身子,不拍脸。”

洪衍武想了想。“严格做到不可能,但我保证绝不拍正脸,侧脸镜头也会用你的头发遮住,这样行不行?”

“成交!”

年春艳办事儿极其爽快,答应之后,就开始动作。很快,毛衣、内衣裤、胸罩……一件件全脱掉了,身体尽展在洪衍武和“小媳妇儿”的面前。

可她一点羞怯没有,就跟独自进浴室似的那么坦然。反倒是“小媳妇儿”,倒被那眼前的情景,震撼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至于洪衍武倒没受什么影响,毕竟他经历的女人太多了。而且时间紧迫,他也怕高鸣高放随时醒来,在这种情形下,他跟本没那个心思欣赏春色。

所以他也只是催促着“小媳妇儿”去取相机,自己则三下两下扒光了高家哥儿俩。接着再等“小媳妇儿”回来,直接就进入了拍照程序。

其实洪衍武要干的事儿也挺简单,只不过是让年春艳按照他的要求,配合人事不省的高家兄弟摆了几个动作,他自己则用宋国甫那架基辅135“咔嚓嚓”地狂拍。

由于年春艳非常配合,整个过程还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照了整整一卷,算是把高家哥儿俩的前程持此捏在了手里。

至此他心情彻底放松,知道大事已成,下面再怎么玩儿,那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而眼见洪衍武又重新开始给高家哥儿俩穿衣服,刚穿好衣服的年春艳,最后又不失时机地“点”了他一次。

“请你记住,我绝不会坏你的大事儿,甭管面对谁,我的嘴永远是闭着的。”

洪衍武也立刻“醒攒儿”,一个劲地点头。“姐们儿,你也放心,我同样说到做到。不过,我还是要说,像你这样的人,糟蹋了。”

这会儿的年春艳第一次露出苦涩的笑。“我?一个靠**为本钱的女人,不可救药,而且已经发生的事儿,后悔也没用,只要有人能领情就行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望着“小媳妇儿”的。那种眼神不知为何让“小媳妇儿”感到一种难言的惶然。而他为了躲避,居然迫不及待地借着帮洪衍武抬人,逃跑似的出了屋门。

一直等到他打着手电,把骑着三轮车的洪衍武从院门送出,他才又重新返回了屋子里。而这会儿只剩下他和年春艳两个人,他终于忍不住为刚才的事儿埋怨起来。

“你特爱关心我的事,是吧?我们男人的事儿,你瞎掺和什么!”

年春艳察觉了他在闹情绪,却十分固执地回答。“人,都是互相的,你帮过我,我就得管你,容不得别人害你。”

“姐姐,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主意也太大了。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就这么放肆。真要惹急了这主儿,可没人能护得住你。你说要不管你,我不落忍。想管吧,我又没这能耐,那你这才是把咱们都害了……”

“小媳妇儿”只是希望年春艳不要再替他擅作主张,才想吓吓她。可没想到这么一说,她却误会了。

“难道他还因为我怪上你了?我跟你说,他要是这种人,你以后趁早躲他远远的,否则绝对没个好。对了,我的钱呢?他不会没给吧?”

“小媳妇儿”赶紧掏出一百块放在桌上。“你想哪儿去了?人家压根就没和你计较,还说你物有所值,主动给加了这么多。”

这下年春艳楞了,她这没想到,洪衍武居然会这么大方。

更让她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小媳妇儿”竟然脸红着,很局促地又跟她说,“他还怪我,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是天下最混帐的话,讲义气也不该让你来干这种脏事。还说……还说让我多看人心。要是个爷们,就该先对得起你。反正老天爷艳福已经给了,我要接不住,那就是我活该了……”

年春艳先是眼圈有点泛红,听到最后一句,却又不由“噗哧”一下笑了。而她看向“小媳妇儿”的双眼,此刻又是亮闪闪的了。

第五十六章 讹诈

1977年4月21日,周四。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啤酒似乎加重了安眠药的效力,直到上午十点,高鸣和高放才依次在暖暖的阳光中醒来。而他们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两张单人床对面的沙发上,正悠闲地喝茶、抽烟、翻报纸的洪衍武。

眯瞪着双眼,高家哥儿俩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弄清身在何处。这个愿望倒不难实现,很快,他们就从洪衍武的口中得知,现在自己是躺在总参第三招待所301客房的床上。

不用说,高鸣跟着就能想到昨天晚上是洪衍武用三轮车把他们送回来的。可他对此并无半点致谢之意,反倒大大咧咧开始支使洪衍武,竟要他去替他们开窗、倒水,还管他要烟要火。

应该说,这会儿高鸣的脑子里还延续着昨晚断篇儿前的记忆,他认为洪衍武必定会像碎催一样,老老实实、殷勤备至地伺候他们。

可惜一夜过后已经今非昔比,现实给了他一个相当惨痛的教训。洪衍武非但没有满足他任何一个要求,竟然还翻脸不认人,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这突如其来一个大嘴巴,当场就把高鸣的睡意扇没了,也把他打懵了。

然而就在他本人晕头转向不明所以的时候,就在他的弟弟高放大叫一声“干嘛打人”时候,洪衍武居然又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大信封,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高鸣再次吃疼,可同时也有几张照片从信封里洒落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拿起来一看,顿时就看傻了。因为那上面全是不堪入目的画面,而且主角竟然是他和弟弟的脸。

而高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凑近过来拿起了几张,结果他的反应和高鸣如出一辙,一眼看过就入坠冰窟,身子马上就僵住了。

“怎么会?怎么会……”高鸣完全不能置信,唯一的反应就是念叨这一句话了。

“哥,这怎么是咱们俩呀?这女的又是谁?到底哪儿来的照片!”高放的后续反应更加夸张。

洪衍武却似唯恐高家哥儿俩受到的打击还不够,此时竟面带微笑讥讽上了。

“你们俩昨晚上可是过得挺美哪。大吃大喝不说,还拿老子打镲。你们俩王八蛋,是不是认准了我洪衍武没本事,只有巴结你们这一条活路了?那好,我也对得起你们,所以最后又给你们找了个仙女儿。怎么样?这是连夜给你们洗出来的,相当精彩吧。”

“你丫敢陷害我们!”

“真孙子!你也太阴险了!”

高鸣、高放一听,这还能不明白?不由得异常惊怒。冲动的高放甚至一把就撕掉了手里的相片。

可洪衍武一点不在意,照旧保持微笑。“撕了也没用,有胶卷在,要多少有多少。”

“王八蛋!你把胶卷给我交出来!”

高放这傻小子也是彻底晕了头了,激怒之下,竟不管不顾朝洪衍武扑过来。

可他哪儿是洪衍武对手?那还能有个好儿!结果一拳,直接就被洪衍武给打倒在床上,捂着胸腹直咳嗽,老半天也没起来。

“蠢货!我在圈儿里,可天天都憋着揍你们呢。想动手,我随时欢迎。”

洪衍武颇为鄙夷地又骂了一句,这才转过身来面对高鸣。他现在不想再废话了,打算直接进入主题。

“这些照片对你们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高鸣,你现在是不是也该说上两句了?”

高鸣显然紧张起来,因为他的呼吸都不太均匀了,不过他在不了解对方究竟做何打算之前,仍然还保持着几分精明和沉着。他想了想,只装傻充楞地先一步试探。

“小武,你是不是怕临时工的事儿我不帮忙呀?咱们可是哥们儿,还用得着这样吗?你这这么胡来,可是有点……不‘局气’了。”

洪衍武像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高鸣,做人要厚道。别总把什么‘哥儿们’、‘局气’挂嘴上,因为你不配。”

“你……”高鸣猛地喘了一大口气,仍然在坚持,“你要是为上次帮我们打架的事儿还在记恨,那可就没意思了。我不跟你说了吗,我确实尽力了……”

洪衍武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抬腿一脚就把高鸣踹倒在地。恶狠狠地说,“别他妈跟我扯臊了,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你再敢跟我编故事,我就直接把照片寄给你的部队去。你昨天说的部队番号我可还记着呢。”

高鸣这下知道洪衍武是要玩真的了,咬牙切齿地反问。“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自己说!”

洪衍武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说,“公道,我要公道!我为了你去打架,结果我被劳教了,而你平安无事,现在还要参军入伍,这不公平。”

高鸣的声音,拔高几分强调。“可这已经是事实了,报复我也于事无补。难道你就非得把我的前程毁了?”

洪衍武轻松一笑。“当然不是,你可以给我补偿,只要你能弥补我的损失,我可以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高鸣想了想,才有些犹豫地说,“那好,我给你……一百块,怎么样?”

洪衍武异常不屑,一听就打了个哈哈。“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被关了一年多,连户口都没了,就值你这一百块钱?”

高鸣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连声争辩。“可……可我就这么多啦。这还是因为要去参军,我妈妈偷着塞给我五十块,才凑上这个数的。要给了你,我两年就只能靠部队补贴过日子了……”

洪衍武蛮横至极,根本不管那个。“告诉你,这事就没你讨价还价的份儿。要我放过你,至少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给我一千块钱经济补偿!二是想法儿把我户口调回来!”

高鸣一听就炸毛了。“你这是讹诈,根本不可能!”

洪衍武却胸有成竹。“那你就只好自求多福了。反正我光着脚呢,也不能让你好过了。要是落不着实惠,看着你倒霉我也能解解气不是?所以我要是你,就会不惜一切想办法,哪怕利用你爸爸的关系呢。否则这玩意真要见了光,别说你们哥儿俩前程毁了,弄不好还要坐牢,你那个官儿爸爸怕也脸上无光吧……”

这时,一边的高放终于缓过劲儿来了,他见高鸣已经快被逼急了,也自觉插嘴帮腔。

“姓洪的,你太过分了……你还别吓唬我们……小心……我们去告公安,抓你……”

哪知洪衍武却嘿嘿笑了起来,一点也没在乎。

“悉听尊便,我奉陪到底。真要见官,还不定谁倒霉呢!先不说你们没影儿没证据,就是真按敲诈勒索罪判了我,又能有几年?只要死不了,我出来再找你们呗。反倒是你们哥儿俩,现在真该再好好看看照片。那可不是一般的流氓罪,给你们普及一下法律,三人以上,那叫**群宿。你们还是兄弟俩,再加上这一条坏人伦的罪过,那都够枪毙的过儿啦!我就不信,你爸爸官儿再大,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人能托住俩儿子!”

洪衍武的一番话说到了要害,直接就抓住了俩人的喉咙。高放顿时不做声了,高鸣也满面苍白,俩人不禁都为洪衍武所描述的后果毛骨悚然。

直到片刻后,高鸣才颤着声儿问了一句,屈服之意已经相当明显。

“是不是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就把胶卷给我?并保证不外泄,不私留一张照片。”

“当然。”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你可以选择不信,我没逼你。”

洪衍武这种流氓式的回答,无疑让高鸣异常惊怒,无法满意。情急下,他不由得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就像要杀人一样。

“你耍我?你在耍我!你这么说明显没诚意,就算我做到,你也会毁了我,对不对!”

“还是那句话,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你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你要是我,在落着实惠之后,还有没有必要再把对方逼上绝路。”

洪衍武依旧镇定自若,这句话总算是说到了点儿上。

于是想了又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高鸣终于束手投降了。但是,他几乎也是带着哭腔在恳求。

“‘红孩儿’,不,洪爷!能不能宽容宽容呀?……我当初也是没办法呀,人家确实认识总局的人,我真没骗你……再说,你的条件真的太高了,我爸只是正营级,工资也只有135块……你总不能把我往死路上逼吧……”

高放这会儿也彻底老实了,刚才的火气全然消失,同样跟着一起哀求。

“是啊……求求你了……念着咱们过去的交情,让我们干点别的行不行,换个其他条件行不行?”

这个时刻对洪衍武而言无疑是最享受的时候,他便有意把仇人俯首称臣的滋味多品味了一会儿。直到十秒之后,才故意做出一种宽宏大量的腔调。

“好吧,既然你们都说做不到,那我就再给你们指条道。这件事儿还特别好办,你们要做不到也就拉倒了……”

“多谢洪爷!你要我们做什么,你说!”

高家哥儿俩如蒙大赦,赶紧连连应承,他们还真的以为洪衍武心软了。

可没想到洪衍武全然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路数,根本只是想作弄他们一番。

“高鸣,你不是说你有一百块吗?干脆,你交到派出所去,就说你自己偷的。只要你也踏踏实实劳教一年,咱们的事儿就算完!”

“你这不是拿逗我们玩儿吗?这算什么条件!”高家哥儿俩齐齐叫起来。

“逗不逗的,反正告诉你们俩了。我最后再说一遍,我这人虽然没什么能耐,也没个好爸爸,可现在毁了你们俩轻而易举。何去何从?想好了自己来找我。我耐性可不好,快着点啊!”

洪衍武说完,再不理睬他们,趾高气扬,竟推门自去了。只把两个失魂落魄的倒霉蛋儿留在了屋里。

而一向傲气十足、眼力没人的高家哥儿俩,此时却只有愁眉苦脸,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这一副表情了……

第五十七章 选择

洪衍武走后,高鸣和高放都陷入彻底的抑郁之中。

他们在屋里惶惶不知所措,谁也没有了主心骨。在遭遇突然的打击之下,这两个公子哥儿都只剩下了闷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和唉声叹气的本事。

特别是高鸣,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洪衍武遗留下来的那些照片,就好像那是一张张的催命符。

身为革命军人的后代,高鸣对自己的未来,从小就有着较高的期待。在他的规划里,当兵是必然要走的一步,也是他攀至人生高峰的最佳起点。

其中的道理明摆着,当兵可是入党最快的途径。要是能再踏实干上两年,提干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如果他真能顺利入党,再成为一名基层军官,不但必定会让亲戚朋友引以为荣,他的未来也就等于步入了一种良性循环之中,将来未必不能拥有一份比父亲更远大的前程。

所以他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当兵入伍的这一天啊,盼望着快些大显身手,一展胸中抱负。

只可惜,这一切现在却都要搞砸了,就因为他一时的粗疏大意,洪衍武这个阴险的兔崽子竟然把他给算计了,完完全全捏住了他所有关于未来的希望。

别看只是几张照片,可那内容却绝对是惊世骇俗。他心里清楚洪衍武说的不是危言耸听,一旦这些东西真的曝光出来,后果之可怕将完全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这身新军装还没穿过瘾就要扒下来吗?难道他走向辉煌之旅还没开始,就要沉沙折戟吗?

难道他这个有着良好家庭背景的革军子弟,也会有成阶下囚徒,被绑缚刑场的一天吗?

不,那简直太残忍了!他的家庭绝对会因此蒙羞,他的父亲也会因为他这个儿子而无颜自立!

最关键的,是他的弟弟也牵涉其中,洪衍武毁灭的,将是他家庭所有希望……

够了,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他的神经受不了这种刺激!这件事简直像噩梦一样,他决不能,让自己陷入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之中!

他还要体面地进入部队,按照步骤,有条不紊地去实现他的理想!

他的未来应该是身穿四个兜的军装,身居要职,成为一言九鼎,无数人巴结的栋梁之材!

他的将来的居所应该在某个军区大院里最显赫的一栋住宅之中,出行也应该有汽车代步!

他的办公地点则是在高层军官的办公室内,有警卫员陪护左右,有勤务兵端茶递水,有秘书认真地记录他的每一句命令!

他每天都会有无数重要的会议要参与,发言时自然要坐在主席台绝对的中央位置!一旦本人莅临会场,也必将引起全体官兵雷鸣般地掌声欢迎!

而要把这一切在他的有生之年变成现实,他就得彻底解决目前的难题。他要不顾一切地去想办法!不顾一切!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必须从洪衍武的手里拿回胶卷和所有的照片!

一想到这里,高鸣终于坐不住了。他从颓然中总算缓过神来,随后就极为迫切地思索起对策。

他现在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答应洪衍武的所有要求吗?

那小子是狮子大开口,他开出的价码自己根本没能力满足。真要是说还有一些可能性,除非是父亲过问此事。那样的话,他也必然要把过去在外面的胡作非为和鬼混行径都得坦白出来。

可一旦知道他干过的那些事儿,父亲又会暴怒到何种境地呢?恐怕必然会对自己深深失望,一顿暴风骤雨的武装带也是逃不过去的。

不,这是万般无奈之举。还得先想想别的办法……

可是,还能有别的法子吗?

要说这一手可确实够毒的,根本就是冲着人的死穴下手……

不过……或许……照方抓药就是个不错的法子……

对,洪衍武才刚刚出来,尚且势单力薄,我要是能多找几个人的话……

哼!许你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

要说高鸣也不亏是个头脑灵活,善于算计的主儿,以他目前的见识和年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灵机一动,想到了以毒攻毒的办法,确实是不容易了。

虽然他也知道洪衍武是个太难对付主儿,这只是个没有办法中办法。可对一个几乎已经面临前途尽毁处境的人来讲,这总算是一线摆脱困境的生机,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无论怎样,也要去尽力试一试才行。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恐怕没有!

只是有的时候,有头脑却不意味着有魄力。有算计并不见得就有实施的能力。

就在高鸣和高放随后一起出门,去四处组织人手,甚至去联系洪衍武昔日仇敌,筹措准备反击一戈的计划的时候。一个意外出现的情况,最终使他们彻底丧失了付诸行动的勇气。

因为无论是一些与“玩主”圈子密切接触的“消息灵通”人士,还是那些与他们颇有几分交情的“玩闹”们,刚一得知他们想对付洪衍武,马上就告诉了他们前些日子在南城“玩主”圈子里发生的那件大事——洪衍武居然在“京华饭馆”动用了火管,以不惜同归于尽的方式,把五方“把子”彻底打翻在地。

所以无一例外,根本没人敢于就应承他们的要求,反倒异口同声都在劝他们,千万不要招惹“红孩儿”这个疯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弄不好就能把这个“雷”引到自己身上爆炸!

不用说,部队大院天然与社会隔绝的生活,和参军后有意克制行为的举措,让高家哥儿俩没能及时了解外面发生的情况。而这个经过多人口口相传的传奇故事,却又是如此的骇人听闻,震撼绝伦!

这一下就让高家哥儿俩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报复的信心烟消云散了。没办法,谁让他们要面对的对手,竟是一个如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呢!

于是带着一脑子对血肉横飞和爆炸场面的想象,回到家里后,两个人简直恐惧的无以复加,不但再无半点敢于算计洪衍武的想法,也最终选择了以皮肉之苦和坦白一切的代价,向他们的父亲求助。

其实这相当正常,他们毕竟还是两个没经历过真正逆境的温室花朵。虽然高鸣本身因为优越的家庭出身,的确具备超越一般同龄人的逻辑能力和组织能力,可一旦当情势有悖于他所能掌控的程度时,他的心智就会接近崩溃边缘,变得慌乱、紊乱。

在这种时候,他和所有被恐惧困扰的孩子一样,也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只能希望他那一向神通广大爸爸能力挽狂澜,把他们兄弟俩从陷入深渊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结果当天晚上,“总参三所”副所长的家里发生了让全院人都出乎意料的“暴风骤雨”。那个大家公认的老好人,人缘好得不能再好的高副所长,居然头一次用武装带,把他那两个一直当成宝贝疙瘩的儿子,狠狠暴抽了大半宿。

没人知道到底为什么。因为尤为蹊跷的是,高家这次“严酷家法”的实施,和别人家老子教训儿子完全不同。

在高家紧掩的大门中,只传出了摔杯子的声音以及有规律的皮肉抽打声音,别说没有高副所长的威严斥骂,就连高鸣和高放的求饶声也听不到!

似乎父亲是喘着粗气,默默往死里狠抽。两个儿子则拼命忍住嚎叫,只敢小声地呻吟。

就连所长夫人,也不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哭嚎大叫着去保护自己孩子。

要说唯一能证明她也在现场的,大约也就是那一丝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抽泣之声了。

第五十八章 笑容背后

1977年4月23日,周六,午后13:00整。

洪衍武准时站在了高鸣家的大门前。

他今天是来赴约的,因为昨天高鸣找到了他,说是那位高副所长已经知道了所有一切,想就照片一事与他正式见个面,把解决事情的条件再好好谈谈。

说实话,高鸣竟然这么快就束手投降了,让洪衍武的确有点意外。他本来还以为这小子得在惶恐中犹豫上几天呢,或许还会想着给他再找点麻烦。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再惩治一番这小子的准备,却没想到由于他惹出的那场乱子带来了凶名大振效果,竟然一点额外乐趣也没得到。

不过对这种结果,他也并不排斥。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走到这一步基本已经接近剧情的尾声了。

按照他的剧本,高家父子目前除了向他妥协,求他高抬贵手,恐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要说唯一尚存的悬念,也就是见面之后,他们能付出多少代价了。

只是俗话说的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以防万一,在谈判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才好。于是昨天晚上,洪衍武便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陈力泉坦白了。

陈力泉知道一切后,在对洪衍武手腕拍案叫绝、大感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些郁闷和不满。他倒不是计较别的,仍然是觉得洪衍武把他蒙在鼓里,独自去冒这个险,是没把他当哥们。

为此,洪衍武不得不耐心解释了半天,最后总算是用“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和“永远都要留个后手”的道理,才抚平了陈力泉的情绪。

而在此之后,洪衍武便特别郑重地托付给陈力泉两件事。一是胶卷的藏匿地点。二就是“八叉”他们还没交付的那一千四百块钱。

洪衍武要陈力泉答应自己,如果一旦事情有什么变故,他一定要装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因为他们俩必须得有一人安全置身事外,才会拿到剩下的那部分钱给自己的父亲治病。也只有这样,那些照片才有人去曝光,给做出愚蠢决定的仇人们来个致命的还击。

当然,陈力泉从不会拒绝洪衍武任何要求。只是他的心里却也因为洪衍武的这种安排,充满了不安。以至于今天他宁可请假旷工,也非要跟来。哪怕他不能和洪衍武一起进去,也要在马路对面坚守。

洪衍武对此百般劝阻也不起作用。那么没有办法,他在得到陈力泉再三保证,哪怕看到他被抓走,也不会牵涉进去的承诺后,也就只好任其自便了。

所以说,他刚才正是在陈力泉既热切又担心的瞩目中,走进了被持枪卫兵守卫着的“总参三所”大院的。

“叮咚!”

随着门铃响过,很快,高家的大门就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

高鸣的父亲虽然是个干部,但级别还远未到能聘请保姆的程度,何况今天又是谈这么敏感的事情。所以洪衍武一下就想到,他的眼前正是高鸣的母亲。

“您好。”

“你就是……”

洪衍武相当沉着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和他所想完全一样,高鸣母亲的神情,此刻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惊慌。其中的缘故,他其实很理解,便主动跨进了门。

果然,高鸣母亲马上就迅速关闭了房门,可随后,眼神里却又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这同样很正常,作为一个母亲,面对如此算计自己儿子人,即使性情再好也不会像招待客人那样笑脸相迎。在这里,他必定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你跟我来,高所长在等你。”

只是简单的一句,高鸣母亲就掉头引着洪衍武往一个房间走去。

其实洪衍武还是第一次来高鸣的家,前世他也从未见过高鸣的父母,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不过即使在专注地观察中,听到这种称呼方式,他仍是忍不住不屑地一笑。

一个家庭,夫妻间竟也用职务相称,这无疑是表明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

高鸣和高放似乎都不在家,洪衍武进入的房间里只见到了他们的父亲。那是个肚子有些发福的人,虽然身着一身军装,却并不显得英武,反倒有点像个柔软的面包圈。

不过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倒是让洪衍武提升了一些戒备心。因为进屋之后他才发现,走进的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里面有办公桌,有沙发,书柜上的书也多,这个年代可没什么人为充面子买书,这场面无疑表明了主人是一个相当好客,又颇有学识的人。凭他的经验,有文化的人要耍起心眼来,往往要比一般人难对付得多。

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为高鸣的父亲对他竟然满面堆满笑容,态度极其温柔和宽厚。不但没有半分怒意,还一边招呼他那面色难看的老婆去倒茶,一边主动把香烟拿出来,问他吸不吸烟。

反常,绝对反常!

因为这种笑,可不是出于惧怕,有所忌惮的那种讨好。而是一种神情自若的胸有成竹。

这主儿要不是一只笑面虎才见了鬼呢!

洪衍武现在可是彻底谨慎起来,他前世也没少跟官场的人打交道,知道这些当官的越是态度和气就越是心有城府。所以他十分确定这老小子绝对会跟他耍心眼。

好啊,那就看看你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洪衍武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肃然以对。所以他既不喝水,也不抽烟。只是默默坐下,等着高副所长的下文。

高副所长看洪衍武不动,就只好自己从茶几上拿起香烟抽起来。他喷了一口烟,终于开始了正题。

“你是叫洪衍武?……小同志,今天把你请来,主要是想化解你和我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你有什么想法请敞开讲!”

果然是官场那样一套啊,先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想让我像罪犯一样地交代问题。最后你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

哼,一个人一旦彻底把他所想讲的话讲完,也就什么后劲儿都没了。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有意思。难道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恰恰相反,我可认为没有再对事情经过做深究的必要。我今天来,只是想要个结果,不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洪衍武心下一产生反感,索性连敬语也不用了,直接就把对方的话堵了回去。

那毫不客气的嚣张态度,顿时就把高鸣的母亲惊呆了,她张大了嘴站在旁边,似乎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竟敢对她的丈夫如此不敬。

气氛一时有点僵。

高副所长也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或许是觉得有高鸣母亲在场,洪衍武处境是以寡对多,才会满心戒备。因此便起身跟老婆低语了几句,把她送出了房门,又把门关紧,才重新坐回来继续劝说。

“咳咳,小同志,火气不要太大嘛!现在没人打扰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大可以抛掉顾虑,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只有把问题谈透了才好解决问题嘛。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我就绝对不会包庇自己的儿子,一定会给你个公道。其实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我儿子他们说的毕竟还很片面。比如说,你们矛盾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又比如说,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超乎寻常的报复方式的,还有,他们两个当时到底是怎么会突然睡着的……当然,其中有一些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你无须过虑。”

高副所长说完番话的时候,宽厚地又笑了笑,特意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洪衍武却更觉着不对劲了,隐隐有一种在被人诱供的感受。这种场面和他过去经历过的一些情况太像了,由不得他不产生某种联想。

“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是说你两个儿子在外面胡作非为,肆无忌惮地打架、拍婆子、洗佛爷!还是说他们仗着有你这个官爸爸,到处跟别人许诺好处,骗别人供他们驱使,最后惹出了麻烦,又让别人替他们去劳教、去顶缸!这些事你爱听?你的爱好未免也太奇怪了!”

洪衍武的讥讽如同狠狠抽了高副所长一个耳光,他的脸色当场就扭曲了一下。可随后他粗喘了一口大气,竟然还是恢复了平静,又作出了一副长者宽待无知后辈的姿态。

“我其实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甚至比你理解的还理解,你的心中有怒气嘛,如此偏激在所难免。其实按我的本意,也是不想让我的孩子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但可惜啊,赶上一个混乱的年代,我平时的工作又太忙,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综合原因,才会疏于管教,导致他们如此放任自流,犯下了不少错误。所以作为一个父亲,我现在不但是想代他们向你道歉,也是想从你口中多了解一些他们也不清楚的情况。希望你同样能理解。”

接着,高副所长居然又巧妙地把洪衍武刚才的满腹牢骚,联系到他设计高鸣、高放的事儿上,说他表现的如此不冷静,根本不像能想出如此周密计谋的人来,会不会后面还有别人指点,呵呵呵。

洪衍武一下就明显地感觉,高副所长再次又把话题往同一个地方引。这个家伙老练极了,他笑呵呵后面,引藏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又为什么非要听自己描述那件事的具体经过?

不断琢磨着这个问题,洪衍武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这让他顿时就就意识到,这个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或许全是冷嗖嗖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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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图穷匕现

上辈子,洪衍武和高鸣组建的地产集团唯一的经营理念,就是在商业竞争中要不择手段获取胜利。

洪衍武还记得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的“鑫景”参与了一个东三环地区的土地招标项目。

由于是热门地块,参与其中的几家竞争者都是虎视眈眈,各不相让。

可当时又恰逢中央严查经济犯罪的风口浪尖上。主持招标工作的官员人人恪守本份,谁也不敢触碰红线。这样一来,也就导致那次土地招标成了在特殊情况下,没有人暗箱操作的傻活儿。

事情到了这步,看上去就要全凭运气决定花落谁家了。可没想到高鸣另有高招,他居然动用当时极为少见的监听录音手段,摸清了几家对手的投标价格,最终使得“鑫景”以最少的代价大获全胜。

而最后,当“鑫景”幕后大老板“大人物”嘉奖高鸣时,就说了一句让高鸣颇为自得的评价——将门虎子,家学渊源。

难道说?这八个字是因为……

有个词儿叫触景生情。配合着眼前的情景,当年那一句让洪衍武曾经倍感蹊跷,却又逐渐淡忘的话,简直就像电闪雷鸣闪过一般,豁然重现在他的脑中,无比清晰,又无比震撼。

与此同时,一种像抓住了事情全部脉络的感受也充斥在他的心中。这让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件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双双可恨的眼睛,而这些可恨的眼睛都在趾高气扬地盯着他,嘲笑他这个傻瓜。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记忆中某些曾经不解或迷惑的往事与细节,虽然当时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可只要留存在头脑中,一旦再遇到某些合适的处境和环境,往往就会恍然大悟,豁然贯通。

所以此时,洪衍武就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一种火烧火燎的急切,促使他极为迅速地环顾起整个房间。

茶几上只有烟灰缸和茶杯。沙发旁边是暖水瓶。屋里剩下的其他东西,只有书柜、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柜没有柜门,里面的书籍清晰可见,问题相对不大。那么唯一值得怀疑的也就是书桌了。

洪衍武感到一阵冲动,这个冲动使他浑身热血沸腾。他一定要去尽快验证一下,他想到的一切究竟只是自己的猜想,还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于是他火烧屁股一样从沙发中蹦了起来,然后就在高副所长异常惊讶错愕中,他毫无迟疑地一步窜向了书桌,跟着几下就拉开了书桌的两个抽屉。

没有!里面全是办公用品和文件!

“你干什么?”

洪衍武的冒失马上刺激到了高副所长,他严厉地呵斥了一声,同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可洪衍武根本不理他,又挨个仔细查看起了桌面上的台灯和电话。

“住手!你给放下!”

洪衍武的这种举动无疑已经超出了高副所长所能忍受的底线,这下他不但满脸怒容,连语气中也只剩不善的敌意。

只是洪衍武根本就顾不上其他了,他的脑子只针对一件事在飞速运转。

还是没有!难道是我想错了?

恩,一定错过了什么,再想想……

对了,这个年代的科学技术还很有限,要是有录音或监听设备,应该是需要电或者线路驱动的。那么……也就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

“刷”一下子,洪衍武终于抬头,把目光投向房顶的吊灯。

别说,在吊灯的墨绿色灯罩上,似乎还真有一个牵连在电线上,被一根铁丝支撑着,像沙发的方向探出几分的黑黢黢小东西。

可接下来,就在他刚要站上书桌后那把椅子,想做最后确认的时候,高副所长的眼神却已经彻底转变成了狰狞。

他只一模腰间,一把六四式手枪就出现在他的手中,随后枪口就对准了一条腿刚刚踩在椅子上的洪衍武!

“不许动!你老实点!”

洪衍武的身子随之僵止。不过他一见到高副所长那带着几分羞怒,又有几分气急败坏的神情,便知道已经不用再去验看什么了。

对方的样子和采取的举措已经完全说明了问题,这大概就是精心布置的陷阱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了。

想到这里,洪衍武也更加火气冲天。他先是把踩在椅子上的那只脚放了下来,随后就冷笑着对高副所长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要走了,再见!”

“你还想走?作梦!你还是老老实实把怎么设圈套陷害我儿子的事情说清楚的好!否则,你恐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所谓图穷匕现,既然真实的意图已经暴露,高副所长也不再做无用的伪装了,他全然一副大发雷霆的姿态,人往前迈进一步,枪口也同时逼近。

没人能面对枪口一点不紧张,洪衍武不由自主感到一种面对迫人的压力。他此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甚至还能听见血液在心胸里哗哗地流淌。

可恰在这时,高鸣的母亲因为听到屋内不寻常的动静,竟打开了房门。一见屋内的情景,她当场就吓傻了。站在房门再也不敢乱动一下,嘴里也只是毫无条理地叫着,“老高……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别,你别……”

高副所长的眼神不由闪过一丝犹豫,正是这一个神情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坚定,恰恰被洪衍武迅速捕捉到了。这让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并开始认真衡量起目前的处境。

而很快,“老鬼”头几天揭露出他漏洞的话就被他想起,结果,高副所长的持枪动作,同样被他发现了类似的破绽。

跟着,他脑子又迅速一转,索性就势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椅子上。而就在高副所长意外之下,迟缓了一步才把枪口继续瞄准他的一瞬间。通过高低造成了落差,他已经一眼看清,高副所长的手枪下面,保险竟然是关着的。

就此他彻底笃定。马上就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老高同志,你就别虚张声势了,举着胳膊多累啊?还是放下歇歇吧!”

“你胡说什么!可别逼我!”

高副所长吃了一惊的同时,却把手枪直直对准了洪衍武的脑袋。一副耐心已经忍到了极点的样子。

可他的样子虽然把自己老婆吓得尖叫一声。但对此时的洪衍武却再没有一点效果。

“算了吧!你的枪都没有打开保险,就想让我相信你会开枪吗!不怕告诉你,老子才是唬人的祖宗,你的表演水平还不够高明……”

高副所长一时被挤兑得满脸通红,浑身哆嗦。可随后他就打开了枪上的保险,像是要不顾一切,破罐破摔了。

“现在呢?你还别太自信,有时侯把别人逼急了,可是什么都会发生的……”

洪衍武仍然气定神闲“你不会,一个军人在自己家里开枪射伤平民,是什么的后果。你应该清楚?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弹匣里有子弹。”

“那可未必。你有前科,我完全可以说你到我家中盗窃枪支,只要我开枪杀了你,布置现场很容易。”高副所长的眼里全是凶光,红得吓人。

洪衍武收敛了笑容,不觉也认真起来。“那胶卷呢?你忘了最关键的东西了吧?我保证在你的计划得逞之后,绝对会有人让照片见光,到时候你们全家人照样得给我陪葬!再说,一把六四手枪嘛,杀伤力恐怕还没那么高,你就有把握在我掐住你喉咙之前,把我当场击毙?”

说罢,他狞笑着拿起了台灯,只轻松一扭,台灯铁质支架就只弯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这种实力和其中暗示的结果,无疑再次把高鸣的母亲惊得睁圆了眼睛。可这次她也只紧紧捂住嘴,却一声也不敢吭了。

高副所长似乎也被洪衍武的话重新震慑住了,他紧咬牙齿思虑了片刻,居然无话可说了。最后吭哧了老半天,才问出了一句几近崩溃的话。

“那……我要是放下枪,这件事……还能再谈谈吗?”

现在见他到这副无奈的样子,洪衍武倒是真的感到了些对方的诚意。他松了一口气,也不以为甚。

“可以,不过再谈,地点要听我的。”

“去哪儿?”

“你们大院的澡堂,我们一起去洗个澡。”

高副所长只略微一琢磨,就不由得不佩服洪衍武考虑的周全。至此便再无二话,彻底缴械投降。可最后当他放下枪口的同时,却仍是尤不甘心地询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洪衍武却淡淡一笑,对此避而不答。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知道,我是因为你儿子无端受苦的人,是掌握着你两个儿子犯罪证据的人,就足够了!”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appxsyd

第六十章 交锋过后

由于在这场交锋中,洪衍武以全面压制的方式使高副所长一败涂地,并让其产生了极大的忌惮。所以重新谈判的时候,为了避免激怒洪衍武,丧失最后的和解机会,高副所长的态度便相当有诚意。

于是在一个小时之后,额外捞了个热水澡洗的洪衍武,就重新出现在了陈力泉的面前。他也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和高副所长刚在大院澡堂里达成的条件,告诉了这位挚友。

首先,对于洪衍武户口调京这件事,高副所长很痛快地先答应下来。他说自己有转业的战友在公安局五处,几天之内就可以落实这件事。但是在经济补偿上,他却不得不遗憾地表示,确实有心无力。

原来,别看高副所长两口子加起来小二百的月收入,比起一般家庭,条件算是优越的。可他们夫妻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老家还都在贫困地区。所以除了全家四口人生活以外,他们还要补贴夫妻俩各自的穷亲戚,不断招待从他们老家来京伸手求助的老乡。

这么一来,有挣得地方就有花的地方,高家的真实经济条件,也就是表面光。要想彻底满足洪衍武那一千元经济补偿要求,根本不现实。高副所长最大限度,也就只能凑出四百块来。而他自己的建议,是想给再洪衍武安排一份工作,虽然只能是临时工,却也是细水长流,每月多少总有些收入,就算是一种变相的补偿了。

不过呢,其实作为洪衍武来说,他最早开出一千块的价码,本意是想凑够五千块,为的是把母亲的“翡翠扁方”保住。而现在既然人家死活也凑不出来,他要那几百块钱也就失去了实际意义。那么同样的,根本就不缺小钱儿的他,对于高副所长介绍的那份临时工作也就更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他想了想,便又询问高副所长有没有能力办“转插”,他说自己二哥洪衍文在雁北地区插队,要是能办回京郊来,经济补偿他就不要了。

这对经济负担颇重的高副所长自然是件好事,而且事有凑巧,高鸣母亲一个同事的哥哥就在大县革委会上山下乡知青办公室工作。据高副所长自己估计,求这个人办直接回城这种大事或许够呛,但“转插”属于曲线救国的办法,政策阻力比较小,问题还不大。于是也就张口应承下来。

就这样,洪衍武的两个条件都确定了下来。而他为此对高副所长做出的承诺,就是一旦当这两件事落实下来之后,他会马上把胶卷奉上,并且保证永远不会有一张照片泄露外流。

对这一点,高副所长即使不敢全然相信,可败军之将无以言勇,目前他也确实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

听完这些话,

陈力泉在安心的同时也极为兴奋,他一边和洪衍武抽着烟往家走着,一边愉快的祝贺。

“小武,这下好了。你的户口一回来,你待在京城可就彻底踏实了,咱俩也就不用再分开了。而且你二哥托了你的福,很快也能回家了,你爸妈要知道一准儿高兴。这高副所长人痛快啊,没想到人还不错。”

“哼!”洪衍武的回应却是狠狠冷笑一声,“泉子,要是你知道一开始发生了什么,你要是知道我今天差点就被那老小子算计了,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人不错?那就是只笑面虎,是个绝对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很快,听着洪衍武又开始讲述今天交锋全过程,陈力泉也不由被其中的险象环生惊到了。他听到最后的时候,笑容已然彻底收敛。忍不住又说,“他既然这么毒,那你还跟他谈个屁呀?要我看,他答应你的也根本就不可信。万一再琢磨什么招儿害你呢?倒不如咱们直接把照片给他曝光出去,直接毁了他们丫完了。”

“不,还正因为他们不是省油的灯,我才不能这么干。说真的,我这次能转危为安,几乎就是一种侥幸。你仔细想想,高副所长用的是什么招?监听!录音!这些设备那可是挺稀罕的东西,咱们在电影里都没见过几回,那得是什么样的国家部门才能有这种资源啊!再说,这些东西的用途,又应该是对付什么人用的?反正不管怎么说,高副所长是什么人,虽然我现在还琢磨不透,但我也能肯定,他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军队后勤干部,如果处理不好,这就是我遇见的最大的坎儿……”

“啊,那他不是比公安更厉害吗?要照你这么说,也太危险了!这可怎么是好?他要是再报复你又该怎么办呢……”

“泉子,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我说过,要想不出事,行动中的每一个步骤,就要考虑到后果的安全性。虽然现在出了点没想到的情况,可大体还在我的掌控下。应该说,我目前只是在不痛不痒和狗急跳墙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尺度,尽管狠狠地“榔”了他一下,可只要这件事最后我能信守承诺,他也只有心惊肉跳还不敢急,是不会跟我没完没了的。”

“因为第一,我的两个要求不算苛求。虽然这些在普通人看来是了不得的大事,可凭高副所长的能力并不难实现。第二,说白了,我才真是个光脚的。一个早就尝惯了权力甜头的营级干部。虽然一方面,他不把草头百姓放在眼里,认为自己高高在上。可另一方面,他也色厉内荏,惜命无常。通过今天这件事,他应该很清楚我也不是善茬。真要是想报复我,逼得我没了活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接着跟他死磕,他也没个好。”

“你可要知道,别说我还捏着高鸣、高放的命。就是高副所长的行为,本身也是不能见光的事儿。因为这种手段要是使用,那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批,哪能随便就用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更别说他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儿子的‘罪行’。真要闹翻了,就‘公器私用’这一条也够把老小子官儿帽子摘了的。一个活了半辈子才爬到营级位置的干部,一个每个家庭成员都以官位为荣的家庭,要是为这么一件破事被贬为庶人,变得支离破碎,变得名誉扫地,那简直就像是从天堂掉落地狱一样,他们绝不敢为此冒一点的风险!空瓶子道理你还记得吧?如果必须要冒着牺牲自己家庭幸福的风险,来跟我这么一个没前途的人死磕吗?他会这么干吗?根本犯不着。要论破罐破摔,他们永远不划算!”

洪衍武说到此时,不但语气里充斥着一种胸有成竹,目光里也同时泛出一种凌厉的寒芒。

陈力泉带着满心的钦佩,深深看了洪衍武一眼,之后便久久无语……

要说洪衍武的分析,在大体上还真是一点没错。高副所长的想法不但被他揣测得丝丝入扣,就连高副所长这个人的身份和背景也大致如他所料,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高鸣的父亲,名叫高作礼,1932年生人,虽然1948年才参加革命,还是无关痛痒的后勤部门。可此人天生有八面玲珑的功夫,在人际关系上颇有一手,于是很快就受到受到本部门上层领导青睐,不但迅速入了党,成为了领导的勤务员,还得了一个“万金油”的称号。

建国初期他仍作为勤务兵跟着领导进京入职,由于无意中入了一位“总参三部”将军的法眼。此后被调到一个表面看起来无关痛痒但却极其要害的部门,以一种毫不起眼的工作方式,参与进了建国初期维护首都安全的保卫工作。

之后他干得也是极为出色,不但迅速掌握了一些监听监控的非常手段,还屡屡建功,这才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凭他的浅薄的革命资历来说,也算是一种异数了。

那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呢?

原来,京城当时四郊出京进京咽喉之地多有餐馆旅店,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建国后一段时间里,这些店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隶属于“总参三部”和公安机关共同管辖的下属单位。

最初,这只是保护中央所在地的第一道防线。卡住了容易盘查的铁道线之后,其他进京的庞杂路径就成为控制的重点。

高层领导认为,如果有匪特试图对首都实施袭扰,在进京前一般都会比较懈怠,说话做事不太小心,而且这里是他们做在京活动准备的最后机会。往往在住店,吃饭的时候露出破绽而不自觉。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五十年代初期,曾有多起“三民党”特务案,都是那边的人一进京就被捕。

而京师安全部门如有神助,看书..cm )那些王牌的特务们均不知道,他们还没有进京,其实消息就已经被那些不起眼的服务员,店小二送到了安全部门的案头。

谁的脑袋也不是天上掉下来,地里长出来的,掉的多了,特务们也就不来了。所以最后当特务案总体趋于平淡之后,“总参三部”就从其中撤出了,高作礼也被调到了总参下属的招待所任职。

可是这些密点也并没有被撤销,而是转交到了公安部门的手中。因为从治安角度,这也是极好的据点,这些密点仍有很高价值。

说白了,这其实就等同于水泊梁山脚下朱贵开的酒店。谁要上山来访,总要“旱地忽律”放了响箭才能上山。

熟悉梁山故事的朋友一定都知道,全盛时期的梁山,其实四面都有充作眼线的酒店。其中头领分别是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

从本质上说,这些人经营的,实际上就是梁山的外围情报站。

第六十一章 高氏父子

送走了洪衍武,高作礼再回到家中,精神显得十分萎靡。

他这副样子,就连他的老婆都能一眼看出来,那个叫洪衍武的混小子,在今天委实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打击。

所以高鸣的母亲在问得已经谈妥条件的消息之后,便再没有多问一句。她只是给丈夫沏好了茶水,然后就遵从他的吩咐去客厅打电话,把那两个还待在招待所客房里的儿子叫回了家。

二十分钟之后,高鸣和高放全都规规矩矩站在了高作礼的面前。

可直到此时,高作礼的神色也没恢复如常,仍是一副宛如得了大病,毫无精神头儿的样子。

高家的两个儿子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推搪,他们既感到惊讶,也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他们还以为事情已经彻底办砸了,均不由焦急地询问起来。

“爸,您没事吧?”高鸣首先发问。

“爸,那件事儿到底怎么样了?”高放紧跟其后。

可虽说是同样的急切,但他们各自的提问方式,却无疑在高作礼的心中打出了不同的分数。

为此,高作礼的反应是迅速地抬起头,先是温和地看了高鸣一眼,随后又冷冷地望了高放一眼,目光里多少有一丝不满。

不过说到底,高作礼也知道像情商这种东西可不是能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得靠一定的天赋。他两个儿子之间的差距虽然宛如成人和孩子一样,那也是根本无可奈何的事,他其实没法去计较。

“那件事你们先不用担心了。我跟那个洪衍武,已经初步谈好了条件。可我也要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谁也不要再出大院儿一步,更不许擅自去搞风搞雨,节外生枝,直至这件事情彻底解决。都明白了吗?”

高作礼的话总算解决了两个儿子的心病。高鸣和高放都长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一起点头称是。

而见到两个儿子回复正常的神色,高作礼也再没有了耐心,他马上命令高放出去,只把高鸣留在屋内单谈。

对这种明显的区别对待,高放无条件地服从了。这不仅是因为这种情况在高家早已是一种常态,而且就高放本人来说,他也非常清楚,他的父亲和哥哥,恐怕即将要谈及一些让人操心的事儿了。

高放是个天生就不爱费脑子的人,

那些事儿就是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故此他非但没有一点介意,反而乐见其成。其实在他看来,只要听父亲和哥哥的话就行了,干嘛又要去操这份多余的心,跟自己过不去呢?

下面的事果然和高放所想一样,在他把门关上之后,屋子里的父子俩的对话,便几乎全是一些让人烦恼和忧虑的内容了。

高作礼先是把今天发生的真实情况,一点一点跟高鸣细细讲述了一遍。也是直到这时,高鸣才知道父亲一脸的失落从何而来。

同样的,高鸣也感到极其的震惊。因为他既没想到父亲竟然会用这种非常手段,来试图掌握洪衍武的把柄。更没想到,洪衍武简直精得吓人,也横得可怕!

这小子居然连这种陷阱也能发现!竟然面对枪口也毫不畏惧!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嘛!他还是个正常人嘛!

一瞬间,高鸣忽然感到了一种所遇非人的恐惧。这使他彻底陷入到一种无语的沉默之中,老半天也没说一个字。

直到他察觉父亲始终在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些什么,他这才万分尴尬地道起歉来。

“爸,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在外面胡闹,给家里惹祸……”

高作礼自然能感到,高鸣的歉意是真诚的。可他之所以会把一切都告诉儿子,并不是为了听到这种于事无补的蠢话。相反的,他可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深知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才是保证家族繁盛的唯一途径。

不用说,在他的两个儿子里,高鸣是不二之选。那么他就得像磨刀那样慢慢地打磨他的儿子,直到这把锋利的刀磨到能够削铁如泥,却又深藏不露的时候。

像这次遇到的事,虽然是一次重大的挫折,甚至可以算是一次严重的家族危机。但在他看来,也同样是教导这个接班人的良机。所以他不等高鸣说完,马上就不耐烦地伸手阻止了他。

“行了,关于这件事,你早就认过错了,我也用武装带抽过你了。再说这些没意义。我现在只问你,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你认为我们下面又该怎么做?”

高鸣可没想到父亲毫无责备他的意思,而是征询他的意见。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就意识到父亲的用意,仔细想了一下,也就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坦白讲,我一直都以为您只是一个普通的后勤干部,从不知道您还精通这样的非常手段。另外,洪衍武这次的表现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按理说,他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而且过去还是个莽撞性子,要只是变成个亡命徒倒有可能。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劳教一回来,他不仅变得擅长使用阴谋诡计了,对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的监听录音技术和枪械,也是异常了解,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所以,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高鸣停顿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高作礼便索性接上了话。

“你是说,你认为对方是个极不合理的,且无法战胜的敌人,是这样吗?”

高鸣有些脸红,可他不敢对父亲撒谎,仍然直言。

“是这样。至少我看不到他的弱点,论打可打不过他,再算计他难度也更高,要依我看,目前也只能希望他信守承诺把胶卷送还了。其实这件事,能就此顺利和平解决的概率还是挺高的。我始终认为,人没有路可走的时候或许会疯狂,但一旦有了指望,人也就有了顾忌。换成他的角度,在条件充分得到满足之后,仇也报了,气也解了,还落了实惠,已经没什么理由非把我们置于死地了。唯一可虑的,倒是贪心不足的问题,我实在是怕他上瘾,会索求无度。您觉得哪?”

高作礼点燃了一根烟,连续地抽了两口。他平日里抽烟的样子都很轻松,像这么着急的,也正是因为遇到了真正让他头疼的事情,才会出现的动作。

“你分析的有几分道理。对这个人,别说是你,我也很费解。不过你说他不合理,那只是一种理解上的偏差,因为存在即是合理,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个洪衍武才会懂得这些。我的事儿你不也是今天才知道嘛,这是一样的道理。其实搞不清楚原因也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都是表里不一的,特别是国人,讲究含蓄,凡事喜欢藏着和欺骗。所以有些事物看上去普通,但实则往往另有玄机。也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只相信表面现象,你要想今后不再犯错,就必须善于发现这些东西!”

高鸣低着头,认真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不敢有任何马虎,也不敢轻易地插话。

高作礼又吐出一口烟,才沉吟着继续往下说。

“至于目前该怎么办,我们也的确只有等他主动把胶卷交出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这个人真不是善茬,我们又看不透。如果这件事要能到此为止,今后你最好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永远别在有所接触。不过你也说过,他也有借此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可能。甚至哪怕概率再小,他同样有不守承诺,事后仍然把照片曝光的可能。要是万一出现其他两种情况,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那……那他要这么做,也就是彻底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了。人的贪欲是无法满足的,不管怎么样,反正多一个条件也不能再答应他了!至于我……到时候,我也就只有带着弟弟一起逃跑了……”

听到儿子的回答,高作礼内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是非常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就是你的对策!你想到的,就只有面对困难仓惶逃走吗?”

可高鸣却苦着一张脸,极为无奈地反问。“爸,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我又不想坐牢!您说,我还能怎么办?”

高作礼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你糊涂啊!谁告诉你对付一个人就要对他本人下手的!你还记得他提出的新要求吗,那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的二哥。这就足以证明,他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让他牵肠挂肚。说到底,每个人只要是有放不下的东西,都会成为各自弱点。所以真要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他的家人才是咱们最好的下手目标!也只有这样,才有更高的成功概率。”

高鸣沉默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话有道理,也极富启发性。可还有一种情况,是这个办法也未能解决的。

“那他……那他要是不提要求,只为了报复,直接就把照片曝光了呢?我们就是算计了他的家人也于事无补呀!”

高作礼的右手使劲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皱皱眉头后又摊了摊双手,终于说出了一种解决方式。

“要真那样,我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但你和你的弟弟,也就只能怪运气太差了。恐怕也只有去自首才是唯一的活路。”

高鸣大惊失色,绝对无法接受。“自首?您没开玩笑吧。爸,我们可是你的亲儿子,何况我们根本就是被陷害的……”

高作礼干脆一拍桌子,用一句句的反问来质问儿子。

“这个我还不知道!可你们不认罪又能怎么办?真像你说的,去当逃犯吗?你也不想想,你们能逃到哪儿去?只要不出国境,早晚有被抓回来的一天。再说,你们还是军人的儿子。你们真跑了,家里又该怎么办?你觉得我和你们的母亲该如何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我还有脸在这里干下去吗?我要调动了工作,手里没了实权,你觉得你们又能在外面逍遥多久?记住,儿子,你要想做个真正的男人,就必须学会勇于担当一切结果,哪怕是最糟的……”

高鸣望了望父亲的眼睛,看到深不可测的目光正在冷冷地盯着他,但他却仍然无法满足父亲的期待。

“可是,可是爸,我真的不想坐牢呀!再说,再说这种罪是有可能枪毙的!您不能强迫我……”

高作礼真是不愿再看见儿子那张懦弱的脸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窗户旁边,然后才望着窗外不紧不慢地说。

“你以为你的父亲还会害你吗?我也不瞒你了,前些年住在三楼一直写交代材料的那个腿脚不便的将军,不仅是位开国元勋,也是我过去在“总参三部”时的最高领导。老人家后来去了福建治腿,但现在却已经回京就要复出了。我这几年鞍前马后照顾他的情分,一点也没白费。这次老人家回家还惦记着我,上面已经有消息,说马上就要给我再调一个级别了。有这么一个保护神在,要真出了事儿,我们满可以去求他的。可是你要是没有勇气面对,让我威严扫地,落一个丢人再丢官的下场,那我可就真保不住你们俩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良久良久,父子俩之间再也没有对话。高作礼就一直静静地站在窗户旁,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高鸣当然知道父亲的话颇有道理,也为父亲即将获得荣升十分惊喜。但是,他还是觉得父亲太过狠心了。换句话说,他自己始终难以鼓起承担这种结局的胆量。

而高作礼却因为一直没得到儿子充满勇气的回复。心里不但感到了极度疲劳,也觉得胸口隐隐地有些憋闷。

本来,他只是想通过假设的方式,用这种几乎不会发生的情况,来作为今日最后的一关考教的,却没想到儿子竟然考了个极差的分数。看来,他还不能就此踏实地放心,对儿子的教导之路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

因为他的儿子尽管头脑还算出色,但至关重要的东西却也有着明显的欠缺,那就是勇气和担当。要是不能弥补这项短板,恐怕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也不知为何,这让他不禁联想起洪衍武面对枪口还敢于威胁自己情景,甚至因此竟萌生了一个纯粹属于异想天开的念头。

那个根本就不知道怕为何物的小子,要是自己的儿子,又该是多么地好呀!

高鸣如果有他那种破釜沉舟的狠劲,这辈子未必不能触及将星!

第六十二章 横生枝节

?尽管洪衍武可以把“八叉”、“小地主”和“弓子”耍地滴溜乱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钱买平安。尽管他能够逼迫高家父子签订城下之盟,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敲诈勒索。尽管他在陈力泉的心目中,几乎已经无所不能,算无遗漏,似乎就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倒他的,可他本质上毕竟也只是个凡人。

所以哪怕他再有勇有谋,哪怕再精明再有心计,甚至哪怕知道未来的演变,还拥有比他实际年龄凭空多出的三十年的人生经验,在命运的力量面前也根本不足一提。老天爷只要一个咳嗽,就够他一呛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就在洪衍武差不多已经把身边一切棘手的麻烦都处理完毕,以为一切即将走上正途的时候,偏偏一件最为至关重要的事儿竟然出了岔子……

和高作礼谈判的当天,就在洪衍武与陈力泉结伴离开“总参三所”回到福儒里后,因为心里惦记着父亲,洪衍武一个人又去了一趟东院。

本来他是想给父亲的拢拢火、倒倒水,或者是帮父亲翻个身什么的,不料竟意外地发现母亲王蕴琳已经提前回家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坐在洪衍茹的房间里缀泣。哭得呜呜的,没遮没拦,根本停不下来。

这种情景,让洪衍武一看就慌了,忙问母亲究竟有什么事过不去的。而他打听了老半天,才总算从凄凄艾艾的母亲嘴里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就在今天中午的时候,寿敬方竟然去王蕴琳的单位找到了她,告诉了她一个极为不幸的消息——那唯一可以挽救洪禄承性命的“挫虎龙”,已经被南庆仁堂的后人出手了。

于是在这一天下午,心里全是愁云惨淡的王蕴琳就因为急火攻心昏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单位发现后以为她是太过疲劳,结果就派人把她提前送回了家。

这个消息可着实让洪衍武有些措手不及。他马上就追问人家到底是多少钱卖的?要是出更高的价钱,还有没有可能把药追回来?

可王蕴琳却告诉她,还不是钱的问题。据寿敬方说,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那南庆仁堂的后人只有一个儿子,一直就在云南西双版纳当知青,日子过得很是艰苦,在那儿每天的副食只有“玻璃汤”,还得终日在倾盆大雨中劳作。

故此那人的儿子不仅瘦得脱了形儿,也染上了严重的脚气,两只脚烂得连鞋都快穿不上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很难说不会把命丢掉。

而为了儿子能活着回到京城来,南庆仁堂后人一直都在四处找门路。巧合的是,前几天,正好有一个父亲得了重症的市政府领导,经人介绍找到他门上求购“挫虎龙”,所以他也就借此解决了给儿子办返城的难题,与之欣然达成了交易。

也就是说,这买卖的双方,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让的了。而洪禄承的药引子,只能另想他法。可这种珍惜的药物再想找到,又谈何容易呢?

听到这里,洪衍武同样如遭雷击。谁能想到,他近日以来所有的勾心斗角、精密算计,所有的以死相拼,不计后果,就因为这么一件横生枝节的意外,竟然成了竹篮打水,都化成了空,变成了人生里的一场玩笑。

而这个玩笑却是以他父亲的命为代价的,是一场他根本玩不起的玩笑。

这下子,别说去宽慰母亲了,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哭……

这一天的晚上,整个洪家分外地安静,家里人人都知道了这个坏消息,只是瞒着洪禄承本人。

尽管确实钱还没凑够手,可买不起是一回事,没的买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无疑导致每一个人都眉头紧锁,没了心气儿。

所以才刚一吃过饭,洪衍争就闷头回了自己屋。不过房间里却始终是黑着灯的,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从窗外也只看见一个淡淡的红色烟头一亮一灭,似乎就没怎么间断过。

而洪衍茹和徐曼丽,一个去了厨房刷碗,一个安静地收拾桌面,她们虽然都很想去宽慰王蕴琳,可委实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便都觉得还不如让母亲安静地歇歇。

唯独洪衍武让陈力泉先回去等他,自己却一个人跟着进了母亲的屋。

他这会儿已经想好了。无论怎样,他也不能就此放弃,被动地让父亲听天由命。他必须得找到寿敬方,问清楚“挫虎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看还能不能主动地想想其他的办法。

于是他就跟母亲询问寿敬方的住址,想要明天亲自去拜访一趟。

尽管尚在悲伤之中,也认为洪衍武作此努力多是无用功。可王蕴琳仍不免为儿子的一片孝心所感动,再加上还不免存有一线“死马权当活马医”希望,她便把寿敬方的住址和上班地点都告诉了他,并且还另外托付给他一件事,那就是把一笔钱明天给寿敬方带去。

王蕴琳说,寿敬方今天除了告诉她这个消息以外,还给她送来了五百块钱,以解洪家困境。可她当时因为心里已经六神无主,就忘了推辞。

她还说,寿敬方其实是个对经济毫无概念的人,从没管过家,也不懂得怎么过日子。别看这些年政治上亏了,家也被抄了,可他的嘴上却没亏,但凡手里有点钱都吃了,一分不攒,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何况他的一双儿女也全在下乡插队。现在能凑出这笔钱来也是着实的蹊跷,不定是通过什么办法,或是变卖了什么得来的。

虽说洪、寿两家人算是亲戚,可当年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洪家已经欠寿家太多。所以就是再难,也绝不能再让人家为了自己扯上饥荒。

对母亲的话洪衍武深以为然。他不但当场表示一定会遵从母亲的意愿把钱送回,还说今后这笔人情债自己也会记在心里,有机会一定会替父母还上,让母亲不必为此过于歉疚。目前还是应该先以身体为重,以免忧虑过多伤身。

这一番话,倒多少让王蕴琳有了些许宽慰。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过去让她曾经操碎了心的老三,毕竟是懂事多了。

第六十三章 名医风采

1977年4月24日。

这一天,因为恰逢周日,洪衍武便打算直接去寿敬方的家中去拜访。

当然,既是初次见长辈,于情于理,绝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所以一大早,他带着陈力泉出门之后,并没有直奔寿敬方的住处,而是先去了商店买东西。

京城人无论干什么都有讲究,就连送礼也不例外。除了广为熟知的“烟酒糖茶”四色礼品代表着最隆重之意,还有送双不送单,禁送“离”、“终”、“糊”、“剥离”等不吉利谐音等诸多忌讳。

洪衍武昨天跟母亲打听过,知道这位表叔不抽烟,所以除了两瓶好酒,两盒点心,两包茶叶之外,他还额外跑了趟“春明食品店”,买了各色肉肠。最后总算是凑足了四色礼物,这才找到了位于重文区“茶食胡同”的寿敬方住处。

但没想到的是,寿家竟然房门紧锁。结果跟隔壁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由于寿敬方已经成了“人民药店”的红人,也因为周日药店顾客最多,他很少在这一天休息,一大早就去单位上班了。

洪衍武一拍脑门,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他竟然忘了服务行业的特殊性。便只好谢过了这位邻居,又带着陈力泉赶往寿敬方上班的地方。

自明代起,“重文门”附近就是京师药铺的聚集之所。所以说“人民药店”的位置,其实距离“茶食胡同”并不算远,就在“喜悦胡同”的胡同口。洪衍武和陈力泉,在沿途经过了同样由几家老药铺改名的“红卫药店”、“东方药店”后,步行二十分钟左右也就走到了。

不过进门之后,他们在中药柜台前却仍是没找到寿敬方本人。经过询问,站柜的一位店员又告诉他们,说寿敬方是店里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经理便专门给他在店后面单辟了一间屋子,用来来接待老顾客,所以他现在已经基本不在前面站柜了。

此外,店员还好意地提醒他,说想找寿敬方“审方子”的顾客太多,现在得提前来排队拿号。早上五十个号,下午五十个号,今天他们已经来得晚了,寿敬方应是不会接待的了。而且寿敬方也从不收礼,他们带来东西反而会让寿敬方生气。

一听这话,洪衍武顿时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他赶紧解释说自己不是来看病抓药的,其实是寿敬方的侄子。

店员这才释然,索性就亲自带着他们去了后面,把他们交给了寿敬方唯一的女徒弟林素。

这个女孩子也就二十岁的样子,长得还挺漂亮,是个大眼睛,人如其名,朴素干净,神情明朗,让人一看就生好感。

洪衍武和陈力泉本以为这会儿再把情况一说,很快就能见到寿敬方了。可没想到,这个林素办起事儿来却挺不讲情面。她非说师父工作时间除了顾客谁也不见,竟私自替寿敬方做主把他们拦了驾。

而且这还不算,这丫头还怀疑他们说谎。说她只知道师父有外甥,却不知道有侄子,为此还特意盘问了他们好一会儿。直到洪衍武不厌其烦,一点点给她解释清这层亲属关系,她才放过了他们。但之后只在把他们领到一个角落,指给了他们两张凳子,她就不理他们了。

面对这种冷遇,洪衍武其实还好说,毕竟心里年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会为这么点事儿真跟表叔的徒弟计较。可陈力泉却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脾气又直,就忍不住嘟囔了几句。抱怨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板着个脸给谁看”之类的。

可没想到这倒真起了些作用,那林素一耳朵听见了,似乎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了。过会儿竟然端过来两杯热水,而且还堆起笑容,挺温和地跟他们解释说,这是师父定的规矩,她总不好违反,何况也是人多事忙,这才照顾不周。这样一来,陈力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踏踏实实坐等。

不过也要说,林素的话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等着见寿敬方的人实在是不少,而且病症繁杂。有头疼的,有腿疼的,有失明的,也有失聪的,甚至就连看妇科病的老娘们都有。

那么这些人无论是叫号,开方,抓药,取药,在外面都得靠林素一个人忙活,她出来进去的没一刻能闲着。寿敬方在房间里面也应该是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两个人还真是无暇分神。

而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比较感兴趣,也比较意外的是,这些等待中的顾客有时也会聊天,可尤为出奇的是,每个人竟然都说寿敬方的医术确实非同一般,对他充满了无比的尊崇,简直敬若神明。

有个人说,是寿敬方轻轻用手一掰,治好了他哥哥歪脖子的病,让他哥哥睡觉也能看见房顶了。所以用“手到病除”这个词,来形容寿敬方,一点儿也不夸张。

也有人说,是寿敬方重新配过的药让他日渐衰微的视力获得了好转。因此,哪怕是同仁医院的眼科专家跟他比,也好像地上的萤火虫比天上的月亮,绝不在一个档次上。

还有一个抱着孩子来的人说,自己的孩子得了耳病,从耳朵眼里往外冒虫子,前些日子跑了好些医院,大夫都束手无策,非说只能动手术,而且孩子也有失聪的危险。后来他经人介绍来这里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找对了地方。寿敬方只配了点药粉,往孩子的耳朵眼里吹了吹,那些虫子就挨个从孩子耳朵眼里自己跑出来了。今天只要再来这么一副药,大概就能彻底痊愈了。为了这个,他们全家人都对寿敬方感恩戴德。可老爷子不但不收礼、不收诊费,就连请他一顿饭也不肯去吃,这又叫人怎么过意得去呢……

听到这儿,别说陈力泉已经睁着一对大眼珠子合不拢嘴。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是极度震撼。

因为即便是他相信母亲的话,认为寿敬方的医术应该是有真才实学的,可也没想到,竟然会高明到这个程度。

要照这些人这么说,寿敬方简直就是个包治百病的“神医”了。就凭这种手段,要在九十年代自己开个诊所,那每天还不得挣个十万八万的?

说实话,也就是这个年代没有“医托”,寿敬方又一个大子儿不收,只取药费,他才确信这些人不是在演戏,所说皆是事实。

只不过,他现在虽然已对寿敬方的一身本事再无半点的怀疑态度,可就此联想到父亲的病情,居然让这么个医术超群的大夫也为之头疼,难有良策,也不免凭空多了几分忧虑。并因此更为确定,恐怕还是得想办法弄到那个什么“挫虎龙”,才是挽救父亲性命的唯一方法。

时间悄悄过去,多半个小时之后,很快就到了十一点整。要说寿敬方诊病的速度也确实够快的,到了这时,刚才还在等候的十几个病人基本全都已经抓好药离去了,他的屋里也就剩下几个中年妇女。而到了这时,林素也终于来告诉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现在可以去见师父了。

在洪衍武的想象里,老中医的形象往往应该是白头发白胡子,基本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样子,说话迟缓,话不说透,一派学究的模样。

可没想到一进屋,他和陈力泉却见到了一位相貌堂堂,头发整洁,脸净眼明的中年人。别说根本不像五十来岁的人,就是说四十往下都有人信。而且完全可以设想,倘若在年轻的时候,此人也必定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形象,恐怕爱他的女人一火车也拉不完。

而尤为出众的,是他那一双正在伏案书写中的一双手,细腻干净,修长柔软,粉红的指甲,个个都是修饰过的,都剪成了弯弯的月牙形。

这样的美手倘若弹钢琴,当是得天独厚。若是持针行灸,也必定独有风采。看上去既洁净,又能让人充满亲切和信任,确实不亏为一代名医之手。

第六十四章 解惑

因为寿敬方还在给那几位妇女开药方,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没敢搭腔,只是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直到寿敬方书写完毕,把药方交给林素,让她送几个妇女去前柜抓药。然后他自己又起身倒水洗了手,最后带着一身香胰子味儿坐了回来,他们彼此之间才算有了真正的说话机会。

不过让人也很意外,这时寿敬方根本没等洪衍武开口,一下子就从他和陈力泉之中,认出了他的身份。

“你是洪家老三?”

洪衍武赶紧叫了一声“表叔”,接着才问,“您怎么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你呀,长得挺像你舅舅,你的母亲确实没说错。”

这话倒让洪衍武不知该怎么接口了,因为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舅舅,过去只是偶尔听母亲提起过一星半点,大概还记得那是个敢用骷髅头戏耍雍和宫喇嘛的尿性人物。

于是在点头称是地敷衍了一下后,他便先把那五百块钱拿了出来,表示想要归还,还替母亲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可寿敬方叹了口气,却是不肯收回。

“给你母亲钱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当时要不是因为听见坏消息失魂落魄,恐怕她也不会伸手接着。我知道她是个好强的人,再难也不愿受人接济。可咱们不是亲戚嘛,又有好几代人的交情,还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白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个人住,锁上了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儿。你要是认我这个表叔,那就得听我的,把这钱再拿回去吧。”

寿敬方的话很暖人心。不过因为受过母亲的嘱托,洪衍武却不敢妄作主张。

“表叔,您当初来家里留下那五十元钱,其实已经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全家人都感激不尽呢。可这笔钱不是个小数,您自己一个人也得吃、也得喝,况且您还有两个儿女在外吃苦呢,我们要再收下又于心何忍呢?所以我今天来的时候,母亲让我劝您务必把这钱拿回去,还请您千万不要因为惦记我们,再委屈了您自己……”

没想到寿敬方一听这话反倒笑了,竟说出来一个让人颇为意外的情况。

“你母亲倒了解我,知道我这人不会过日子,也难怪她会替我担心。但说实话,你们大可不必为此过虑,尽管把钱拿去花用就是,因为凑出这笔钱对我还不算为难。别忘了,我毕竟是御医之后。这么大的京城,我随便挖点草药卖给药店就是钱。像“佛香阁”后西太后命人种下的“益母草”,“圆明园”野林子里的“瑞草”和“夜交藤”,我每年可都是会去按时采摘的。这些钱,让我过上舒服的日子绰绰有余,我的儿女也苦不着……”

确实没想到寿敬方还有这种来外财的手段,洪衍武听了就是一愣。不过正在暗自诧异和佩服的时候,随后寿敬方却又提到了“挫虎龙”。

“……唉,不过说来也确实怪我没经济概念,否则要是把这些采药的钱都存留下来,也就够把“挫虎龙”买下来了……”

这么一来,洪衍武也就顾不得再为钱的事儿争执下去了。因为父亲的病才是他今天来的重点,自然要抓住眼前的时机先问个明白。

“表叔,您能告诉我,这‘挫虎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洪衍武态度很急切,身子猛地往前一探。这种突然的动作,倒是把寿敬方吓了一跳。不过他也相当理解,随后便把自己所知都一一说出,以解洪衍武心中的疑惑。

敢情这“挫虎龙”,其实是一种珍惜海鱼的别称。

据传,此物乃天上罪龙所化,

所以才会生长在辽东蛇岛附近,一处冷暖相交、温差极大的水域之中,以受冰寒交加之苦。

当然,在这种环境下,此物生长也是极慢,一年最多生长一寸,从幼鱼到成鱼大概要近百年的时间。

不过,也正因为这种生长环境和方式的特殊性,这种海鱼天生就具有调阴阳,化毒消淤之功,是治疗恶疮、毒瘤,和肝肾疾病的稀世之宝。

在清代,其实“挫虎龙”一直就是除了“海东青”、“鲟鳇鱼”以外,黑龙江将军必须向朝廷定期进贡的物品。为此,辽东驻军每年都要派出几只猎捕队伍,在蛇岛长驻,日夜寻鱼。

讲述到这里,寿敬方摇了摇头,又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那确实是神物啊,出水自干,不腐不烂,只要有了它,你父亲的病保准儿能治好。真真的可惜了,唯一能找到的药引子让别人给买走了……话说回来,我治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这病本来算不得什么,要是我早点去你们家看看,也不至于给耽误了……都怪我啊,只为了当年的那些事就……我和你的父亲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我们的交情不亚于亲兄弟啊……”

洪衍武听母亲说过一些当年的情况,见寿敬方此时真情流露,心里也很难过,便主动出言劝慰。

“表叔,这一切都是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并不是您的错。其实父亲的病还是多亏您才能维持到现在。再说,如今既然已经这样了,咱们难过也没用,最关键的,倒是还能不能去别的地方找到这种药。比如说,要是去辽东蛇岛这原产地找找看呢……”

“想法不错,可又谈何容易啊……”

面对洪衍武的问题,寿敬方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告诉他,要想捕捉到“挫虎龙”究竟有多么地难。

原来,这种鱼不但数量极为稀少,只在秋后和寒冬出现在浅海。而且性情极其凶猛,浑身鳞片似刀锋,游动速度也快得惊人。普通渔人如果遭遇到,别说设法捕获了,逃都未必来得及。往往乘坐的小船会被其撞毁,而人一落入海中,也会在“千刀万剐”下葬身鱼腹。

因此,捕捉“挫虎龙”也就成为了清代历任黑龙江将军,最难交差的一项任务。正确的捕捉方式,是必须先得广派大型船只在入秋后及时找到鱼踪,然后再派遣众多兵将同持铁网下海,在冰冷彻骨的海水中合力围堵才有机会。

所以在过去,辽东旗兵每年都会为此产生不少的损耗。直至清中期嘉庆朝,皇家体恤下情,彻底免了这项朝贡,黑龙江将军的麾下兵将才算从这种苦役中得到解脱。

只不过从此, )御药房中有出无进,此物也就越来越少。后来到了慈禧当权之时,就连紫禁城中也彻底没了此物。如果不是临时捞捕根本就来不及,民间又遍寻不到,那得了“杨梅大疮”同治皇帝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听到这儿,洪衍武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挫虎龙”确实是一件千金难得,耗人性命才能侥幸获得的救命至宝。由于民间渔人很难行捕,恐怕就是在原产地也未必能找到。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归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也是一线希望。要是不去碰碰运气,那他也实在心里难安。

于是他想了想,很快便作出了一个决定。

“表叔,现在既然人家手里的已经卖掉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真的,生为人子,我总不能让我的父亲纯靠运气闭门死等吧?必须得主动做点什么才好,否则也是寝食难安。所以我怎么也得去蛇岛跑一趟,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我总觉得,在当地的机会总要比这里大些。再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设法求捕呢,现在毕竟是机械时代了,万一运气好,要真抓个现成的呢,也未可知。不过我担心的倒是我父亲的身体,他到底能坚持多久,您能不能给我个准话儿呢?”

寿敬方听了这番话倒颇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洪衍武会这么说。不过他也真的有些为洪衍武的决心触动了,在深深地看了洪衍武两眼之后。也是神色一正,毫不隐瞒地告知。

“两年,我保证你父亲至少能活两年!而且只要你能在此期间找回‘挫虎龙’,我就能把你父亲治好!”

第六十五章 闷亏

洪衍武深感这次拜访确实没有白来。他不但顺利地从寿敬方的口中知道了有关“挫虎龙”的详细信息,对父亲的病况进展有了较为确实的把握,甚至他还成功地帮了“小百子”一个大忙。

因为在他未报如何期望的请求下,寿敬方居然毫无推诿地一口答应,会抽时间出一趟外诊,去看看“小百子”父亲的病况。

洪衍武自然明白,这位时间紧凑、工作繁忙的表叔这么给面子,全是看在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上。

所以才不过初次相逢,他便对寿敬方产生了一种极为感激,又甚为亲切的感情。他由衷地感到这位表叔确实是一位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好人,不仅以亲情为重,也把金钱视为粪土。

面对这样的一位长者,哪怕是他,也绝不忍心再去刻意隐瞒什么。于是在寿敬方再次要求他把那五百元钱带回家的时候,他也把自己未曾敢向母亲吐露的秘密如何凑出了数千元钱的事儿,告诉了寿敬方。说尽管钱的来路有些不正,但他为了救父亲的命,也顾不得许多了。

洪衍武果然没看错人。寿敬方并不是个迂腐的人,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所表现出的态度,除了震惊这种自然反应之外,对他并无半点常人惯有的不屑和轻视,反而还特别说了句宽慰和勉励的话。

“孩子,人做事不能拘泥于小节,要看具体情况。这笔钱你毕竟不是从普通人身上榨取来的,而且是为了救你父亲的命,也不能说是亏心。其实,我听你父亲说过你不少的混帐事,但现在却觉得,你也没那么不争气。或许,让你去辽东寻药,还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得说,你到底是洪家的儿子,你爸妈没白养你……”

这可是让洪衍武事后反复想起来都极为欣慰的一句话。因为这就是说,尽管他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对方明明知道,可他这个人在寿敬方的心里,还是得到了认同和信任。

于是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感动下,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下面的话来。看着眼前这个儒雅平和的表叔,也唯有深深地鞠了一躬。

到这个时候,就更看出了血脉亲情的力量。寿敬方完全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他根本无须洪衍武明说,就郑重其事地自觉应承下来。

“你就放心吧。你离京之后,家里我肯定会多照应的。我再给你留个单位电话,有情况你好联系我……”

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洪衍武完全相信,只要有寿敬方在,就算自己真的一年两年不回来,也完全不用为父亲的病况和家里的事情担忧。

应该说,到此为止,洪衍武今天来的目的全部达成了。只是他虽然有一肚子感谢的话想说,可也知道寿敬方下午还要继续“审方子”,总不好再凭白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于是在收好电话号码后,他也就礼貌地提出了告辞。

但怎么也没想到,临了临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

出了什么情况呢?

原来洪衍武刚一转过头来,就发现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陈力泉,上下嘴唇可全都肿了起来。只是不疼不痒,就连他本人都没发现。不过那程度看着可格外吓人,就像是嘴上长了两根香肠一样。

大惊之下,洪衍武赶紧拉着陈力泉去照墙上的镜子,陈力泉一看自己的样子也傻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通,自己怎么会得上这种怪病。

不过好在有寿敬方在场,总不会束手无策。这位名医只略看了看,就拿出一盒药膏给陈力泉抹上了。还真别说,药到病除,几分钟就消了肿,只是嘴唇却变得有些发黑,就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此都觉得万分蹊跷,当然就想询问一下怎么回事。却没想到寿敬方没顾得上回答他们,已经带着怒容出屋找林素去了。转了一圈儿没找到人反过头来询问陈力泉,是不是喝了他这个女徒弟端来的水。

一经确认,寿敬方不由大为抱歉,很明白地告诉他们,说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徒弟气性大,平时就好用药整得罪她的人,而且屡教不改。大约是陈力泉说了什么不让林爽受听的话了,这丫头才干出了这么离谱的事儿。不过不要紧,嘴唇黑上三天自然就会恢复如常,他也会惩罚林素去抄。

得,敢情陈力泉就是因为一时的冒失,嘴没把住门儿,才因此倒了霉。可看在寿敬方的面子上根本没法儿计较,陈力泉就只有颇为郁闷地吃了这个闷亏。好在他心胸倒也开阔,买了个口罩带上,也就不怕别人盯着他瞧新鲜了。

不过离开药店之后,洪衍武却为这事越想越后怕。也不为别的,一是他想到,万一刚才要和陈力泉拿错了杯子,自己也就成了无差别的受害者了。二来呢,主要是寿敬方当时还说了一句,“学医能救人也能害人,运用起来是药是毒全在一心”的话,把他给彻底说毛了。

他怎么琢磨怎么不对,那个叫林素的臭丫头简直就是个女魔头啊。据寿敬方自己说,林素在用药上已得其真传。配的药量恰到好处,喝得时候无色无味,更绝的是这丫头自己还创新性地加了几味药,不但起到了延迟药效,定时发作的作用,也增加了解毒后嘴唇变黑的功效。这也就是新社会,要是封建社会……

洪衍武已经不敢想下去了,赶紧从脑子里把闪现出的“毒仙”王难姑的形象驱除。在他看来,这个丫头只要稍微走偏,那就是杀人于无形的本事。

就这姑奶奶脾气,今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妙!又有谁惹得起她呀!

回家之后,洪衍武和母亲也做了一番交代。

王蕴琳得知寿敬方已经把钱收回,总算是安心多了。

不过随后,当洪衍武把“挫虎龙”的情况详细地跟她说了一遍,并表示自己有意要去辽东寻药的时候,她却作了难。

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她一方面确实盼着丈夫能脱离病痛折磨,早日痊愈。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儿子远行,危险困难重重。

特别是洪衍武才回家刚满一个月,这一去何时能再回来又没个准,弄不好一年是他,两年也是他,那种翘首以盼的揪心,对她来讲,也实在是一种宛若拔了心尖子的痛。

总之,手心手背都是肉,任她怎么选都不是。所以对这件事,她沉默了好一阵,也只说还要再深思熟虑。

洪衍武对王蕴琳的这种表态,倒也理解。反正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如果他要走,还有许多事儿得先行处理好才行。故此,他也没急着催母亲下决心,只是退身出了屋子,又轻轻把房门关上,想让母亲一个人好好想想。

而屋外,风又大了。那棵孤零零的老枣树,止不住地在风中摇曳……

第六十六章 诸事顺遂

数天之后,洪衍武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几件要紧事,依次都落实了下来。

首先,是“八叉”一方答应的一千四百元钱按时交付。

人所共知,“玩主”圈子讲究的就是互相要给面子,既然已经休止干戈且得了实惠,就不能太得理不让人。

而且洪衍武虽然号称“金盆洗手”了,可他人毕竟还住在南城。所以为了日后好再相见,他便专程请“八叉”、“小地主”和“弓子”一起喝了一次大酒,以表示一切仇怨就此化解,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固然,这种表面的亲热对于化解真正的积怨根本无效,但毕竟洪衍武走了这么一个形式,也就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随后很快,高鸣也把公安五处开具的一张户籍调京证明,和一张通过“知青办”搞到的落户大兴红星公社旧宫大队的转入知青证明,一起交给了洪衍武。

从这件事的效率来看,高鸣的父亲高作礼还是很有点儿能力的,不然也不会办得这么快。

洪衍武当然记得,当年办事有多么地难。在这个“官僚主义”盛行的年代,要是他自己跑这件事,就是提着礼物,找对了庙门。恐怕没个十几天,也办不下来。看来,这手握权柄的人和普通老百姓还就是不一样。

所以既然人家已经按着自己划的道儿走了,他也就无心再去刻意为难,便很爽快地按照约定把胶卷还给了高鸣。

而经此一事,高鸣气焰顿挫,由于担心再生变故,他很快就去部队报道了。就连他的弟弟高放,也被高作礼严加告诫不许再外“鬼混”。所以从此之后,“总参三所”的“院派”之中,已经再听不到高家兄弟的名号。

至于对洪衍武的家庭来说,这倒真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喜事。因为这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洪衍武已经等于重新拥有了京城户籍,他的二哥洪衍文也将很快脱离苦海,回到家人的身边了。

当然,对于洪衍武怎么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洪家老少是不会没有怀疑的。可架不住洪衍武吃铁丝儿拉笊篱他能编啊。

这小子直接把“粮食局宋衙内”名号打了出来,他先偷偷跟宋国甫对好了词儿,又叫这个“大果脯”到家里来吃了顿饭,于是在洪衍茹和苏绣想当然的佐证下,整个洪家人的猜疑也就都消除了。

不过,还得说宋国甫是个厚道人。因为白白吃了一顿王蕴琳的“春饼”,又受了洪家老少不少诚恳的感谢,再加上念着上次洪衍武花钱请他吃烤鸭的事儿,他总觉得心中有愧。

于是在听说洪衍武想去辽东寻药的事儿后,他就通过父亲的关系,私下里给洪衍武凑了三百斤的全国粮票,总算作为哥们儿也尽了一点心意。

事后,虽然在方婷那儿不免又落了个“冒傻气,瞎大方”的评价,可他自己心里,却觉得多少能交待得过去了。

最后一件事,那就是王蕴琳也终于正式答应了洪衍武的请求。

这既是因为洪禄承的病况迫在眉睫,确实已经到了威胁生命安危的地步。也是因为她深为小儿子的一片诚心所感动,实在没能耐住洪衍武的每日缠磨。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洪衍文身在偏远贫瘠地区,如果就这么把“转插”证明寄过去,实在有些不保险,万一弄丢了,可没地儿找补去。索性,还不如就让洪衍武跑一趟,安安稳稳把这件事办妥当的好。

于是这么一来,洪衍武接下来要做的事,那就是尽快完成自己的户籍调京手续,然后就可以动身上路了。而要想办妥这件事,他还不得不再跑一趟“茶淀”。

因为根据规定,一出才能一入。这也就是说,他只有先在“清河农场”办好户籍转出手续,才能在派出所这边办理户籍转入手续。

至于手续是否能够顺利地办下来,他可不怎么担心。因为他手中有五处的调令,“茶淀”那边作为一个下属单位,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更何况,他也不是空手回去的,还买了许多烟酒和食品带了去。一是为了用来疏通关系,二来也正好看看当初对他照顾有加的薛大爷。

果然,有了“炸药包”和“手榴弹”,一切阻碍都能轻易排除。火爆脾气的场长一见到礼物,气性竟变得异常柔和,二话没说就盖了大印批准放行。

而老薛队长见到洪衍武也很高兴,絮絮叨叨问了好些他和陈力泉的近况。听说他这次来是办迁户的事儿后,还直夸他有出息,接着又嘱咐他既然有了京城户口,那就得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了,千万不能再去胡闹瞎折腾了。

能重新见到老薛队长,洪衍武也觉得特别的亲切,他对老爷子的说教一点也不反感。不仅连连点头称是,而且除了礼物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百块钱和五十斤粮票,想要补贴一下薛大爷的生活。

可没想到,这个有骨气的老头儿已经到了死心眼的地步,怎么也不肯收下这些东西,哪怕洪衍武是打着父母的名义相赠的也不行,甚至为这个还差点翻脸。最后,要不是别的管教极力帮忙劝说,他恐怕连洪衍武带来的烟酒也不肯留下。

对此,洪衍武也是彻底没辙了,无奈下也就只有顺着老爷子的意思,不再勉强了。

当天晚上,洪衍武就住在了老薛队长的家里。而第二天一大清早,也和当初“解教”的时候一样,他又被老爷子亲自给送到了车站,在彼此的挥手作别中,踏上了返京的列车。

只不过,在带着对薛大爷的眷恋之情和一肚子感慨回来之后,还没容得他跟陈力泉细谈这次“茶淀”之行。他反倒先被陈力泉自作主张办出的一件惊世骇俗之举给吓着了。

怎么回事呢?

敢情陈力泉告诉洪衍武,为了跟着一起去辽东,他已经把煤厂的工作给辞了。

在当年,一份工作的重要性根本不用多说。那既是大多数人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是得到医疗和住房等福利保障的唯一途径。更是姑娘选择结婚对象,最基础的一个条件。

别看陈力泉的工作有点苦又有点脏,可那毕竟也是一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而他现在就这么轻易地说不要就不要了,简直等于自动放弃未来。在旁人看来,完全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疯狂之举。

因此洪衍武当场就为之瞠目结舌,他实在没想到陈力泉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而一缓过神来,他马上就拉扯上陈力泉,想要去煤厂找领导挽回这个决定。

可这时陈力泉却又告诉洪衍武,说“煳嘎呗儿”已经回厂上班了,这小子巴不得把他撵出厂子,因此一见他“犯傻”,急茬地就把手续给办完了,所以现在说什么可都晚了。

一听这话,洪衍武也束手无策了,最后不得不无奈地坐回了椅子。

说真的,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陈力泉这分明是怕他不同意,才故意趁他不在的一天功夫,自己就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办了。

可同时,陈力泉的想法他也全明白。那无非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生怕他孤身在外没个帮手。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这份工作在日后其实不算什么,可现在又有谁能知道这一点呢?陈力泉能做到这一步,本质上已经是把他们的友情看得比任何一切都重要了。

是的,他们之间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从小到大吃喝同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地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可陈力泉越是对他如此的挚诚,他就越感到亏欠对方,这还真是让他无以为报了。

于是激动之余,他就连“对不起”或是“谢谢”都说不出来了,加上心里念着旧日的往事,他一时只能怔怔地看着陈力泉发愣。

不过反过来说,陈力泉倒是对他自己拿的主意感到挺满意,在拍了拍洪衍武的肩膀后,他又露出了那招牌式的憨厚讪笑,还递给洪衍武一支烟。

“小武,你就别愣着了。咱们还是来商量一下,走的时候都要带什么东西吧……”公告:笔趣阁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 appxsyd

第六十七章 真正的爱情

就在陈力泉辞职的当天下午,“小百子”也来了。

这小子最近之所以一直都没露面,是因为他父亲的伤病又严重了。不过这次,他倒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来受洪衍武之托,两天前寿敬方已经去过了“小百子”的家。在他诊断之后,虽然断言“小百子”父亲的腰伤因为处理不当,已经无望根治。但他也表示,至少可以让病人恢复到日常生活可以自理的程度。而且尝试着针灸了一次,效果也十分显著,才不过两天,“小百子”父亲就已经可以在床上自己翻身了。

就为了这事儿,“小百子”今天是受父亲和姐姐之命,特意来请洪衍武去家里吃饭的。他们一家人,一定要为洪衍武介绍了这么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当面致谢。

另外,他们也想问问洪衍武,到底该怎么向寿敬方表达谢意,因为人家即不肯收钱,也不肯收礼,只说下周还会继续来针灸就走了,这让他们实在是不落忍。

对于“小百子”一家的邀请,洪衍武没有拒绝。虽然他的本意,也不愿帮了一点小忙就给人家添麻烦,让人家破费。可一是怕他不去驳了人家面子。二来也怕“小百子”一家不了解寿敬方的为人,枉花冤枉钱。三来他也要远走他乡了,再见面不知是何时。所以他觉得临别之前,还是应该当面把寿敬方的性情解释清楚的好。

只不过洪衍武却没想到,尽管他说清了这件事的里里外外,成功安抚了“小百子”一家不安的心情。可“小百子”听说他要去辽东之后,竟然也闹着非要跟他同去。

洪衍武当然不会同意。虽然他喜欢这小子的机灵劲,可毕竟这不是去旅游,弄不好还得下海,危险和困难都是可以预料到的。再说这一去在时间上也毫无把握,他又哪儿能让“小百子”的父亲和姐姐跟着担心呢?因此毫不犹豫就断然拒绝了。

可不成想,不但“小百子”犯了轴劲儿,死活纠缠不肯放弃。就连“小百子”的父亲竟也帮忙来劝说,希望能说服洪衍武带上儿子一同前往。

老爷子就一个理由,说“小百子”弹弓玩儿得还不错,多半能帮上他们一点小忙,而且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用这种方式替他报答一下洪衍武,对他们家的多次施手相救之恩。

对此,洪衍武连称不敢,他说“小百子”这个岁数还是应该去上学的好,而且他自己是个没工作的两劳人员,要跟着他时间长了,兴许就把这孩子的前程给耽误了。

却没想到这位在天桥混了大半辈子的“神弹弓”见识颇为不凡,

他声称自己什么人物都见识过,分得清人心善恶冷暖。像洪衍武做的那些事儿,可绝非“四霸天”,“一皇上”那种纯粹的恶霸流氓能干出来的,他反而认定了洪衍武是个真正的仗义之人,儿子跟着他学不了坏。

并且他还说,“小百子”在念书上本身就没什么天赋,与其在家无所事事,倒不如跟着洪衍武去外面长点见识,经历点风雨的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洪衍武也就再难拒绝了。因为现在的他,能抵御金钱,敢抗衡权柄,却无法抗拒别人对他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信任。

而“小百子”见洪衍武终于点头同意了,马上就变得喜不自胜起来,倒像捡了个金元宝一样。这一餐饭也吃得是摇头晃脑,眉开眼笑,格外地有滋有味……

有了老边媳妇和民警张宝成的帮忙,洪衍武入籍手续办理得相当顺畅。粮油关系副食本都办好了之后,就连上路要用的介绍信也开出来了,随后就是拿着它去火车站买票。

由于当年车次很少,洪衍武买到手的已是两天之后的火车票了。不过最后在家的两天里,他也没闲着。

思来想去,他觉得走之前还有两件事儿得办。一个是打听一下有关常显璋的下落,趁这次远行的机会最好能去看望一下。另一个就是他也想给玉爷扫一次墓。

这两个人,都是洪衍武内心里十分对不起的人。一个教他念书识字,使他开阔了视野,拓展了思想。可是他不但害得人家丢了工作,被驱离京城,还毁了人家的好姻缘。

另一个教给了他一身绝妙跤术,既使他成功报复了昔日仇人能够一雪前耻,也给了他一份足以走遍天下,可以与强横抗衡的资本。可他却是以胡作非来报答这个师父,成了师门永远的羞耻。

过去的洪衍武,一直是个浑浑噩噩、自私自利的人,他从未敢直面这两笔感情和道义上的亏欠。今天细细想来,这两件事全是让他悔恨万分,又难以弥补的重大遗憾。

常显璋的妹妹的单位远在大山子,平日仍然很少回家。所以有关常显璋的情况,自然还要去问那个仍在苦苦守候着这份感情的班主任才能得知详情。

可是这位洪衍武幼年时期最倾慕的女老师,却是尤恨当初,一见着拿着礼物登门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等他们开口就把他们全撵出了门,就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他们一样。

没有其他办法,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只有把“小百子”找来,让他施展“搬大闸”的手艺,私自打开了常显璋的家门。

进屋之后,通过查找信件,他们终于找到了常显璋在兴凯湖的联系地址。可书房里的一个出乎意料的发现的,却又让洪衍武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悔恨到了极致,也充分理解了班主任对他的恨意完全是有道理的。

原来,就在陈力泉带着怀旧的情绪,忍不住翻看起那些他们小时候曾看一起过的旧书时,竟然发现里面居然夹杂着不少没有发出去的信件。而这些信件无一例外都是班主任的笔迹,其中的内容,却是声声含泪的呼唤与默默的坚持等待。

他们看过之后才知道,其实自从常显璋离京之后,他就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为了不连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每次接到给班主任的信件,回信大体都是简单的几句话,让班主任去找她适合的人,让她去追求新的幸福。

可是班主任也是始终专一不变,后来时间一长,常显璋不仅不再回信,还通过邮局把信寄回,以表示分手的坚决。

可即使这样,UU看书班主任却依然无法放弃这段感情。反而为了寄托情思,她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来常显璋的家里写下一份书信。写完之后便加在常显璋的书里,借此诉说心中的思念和无助的悲切。

洪衍武和陈力泉经过彻底的查找,发现这样的无法寄出的情书大概有几十封,由此可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没有人会不受感动,洪衍武和陈力泉全都陷入了一种迟迟无语的沉默中。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原来爱情还有一种无法取代和不可抵御的一种坚韧的力量。

这正像班主任信中所写的那样,她说爱情是无私和无畏的。无论你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你现在是失意还是得意。你是健康的还是虚弱的她都能始终的陪在你的身边。

他们也真是见识到了。这些信件,不仅仅代表着真城的表白与忠言的承诺,还意味着漫长的等待与坚守。即使这种的等待与坚守渺茫,一网情深的班主任也无怨无悔地用这种方式,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与决心。

这就是真正的爱情。

第六十八章 启程

京西的八宝山过去曾是明清两代太监养老送终的世外桃源,因盛产红土、耐火土、青灰等八种矿产而得名。

建国后,在这里修建成的八宝山公墓,则是京城最有名的墓地。特别是在火葬实施之后,这里已成了京城人安葬的唯一选择。

八宝山墓区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是专葬县级以上干部和知名人士的革命公墓,另一个是安葬普通百姓的人民公墓,而玉爷和陈力泉的父母,全都葬在这里。

1977年4月29日,距离清明节已经过去了多半拉月。这只是个普通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墓区都是静悄悄的。

几乎可以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是在一种可以清晰听到微风吹动的情形下,走在上山小路上的。

他们先去祭拜了陈力泉的父母,随后才去与玉爷告别。两座小墓都是那么的渺小,毫不起眼,藏在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中,就跟不愿意与他们见面似的,让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

可对待两座墓里的故人,洪衍武的态度却很虔诚。两次拜祭流程完全一样,先清扫,再上供,最后下跪祭拜,完成的一丝不苟。

由于陈力泉不善言辞,对两个墓的悼词都是洪衍武自己在说。

他对陈力泉的父母说,“陈叔、陈婶,我和泉子一起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还不知道明年清明能不能回来给您们扫墓。但我路上一定会替你们把泉子照顾好,也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回来。总之请二老放心,泉子以后就是我的亲兄弟,只要有我吃的,我就不会让他饿着,只要我有盖的,我就不会让他冻着。今后无论我有什么,泉子都有一份儿,我保证永远不让他感到孤单……”

他对玉爷也说,“玉爷,您活着时候不待见我,那不是您的错,而是我的错。全是靠您教给我的本事,我在灰黑的日子里才活出来点儿颜色。我现在明白了,这辈子能有您这个师父,是我的运气,也是我的福气。我想着您,泉子也想着您,将来咱们要有缘再做一回师徒,我和泉子还一起坐在小院儿里听您讲故事,我给您打扇子,让泉子给您倒酒……”

下山的时候,有点匪夷所思的是,满山满坡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此时抬头望去,头上是一片清澈的蓝天,还有云从天上掠过,这种晴丽的景象顿时让人感到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受。

无论是洪衍武还是陈力泉,都不觉轻松了许多……

当天晚上,在洪家堂屋昏黄温暖的灯光下,王蕴琳、徐曼丽和洪衍茹一起包了一顿猪肉白菜馅饺子。

她们这是遵循着“上马饺子下马面”的老礼儿,为明天就要出发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发脚。

就当年来说,对洪家的经济条件而言,这一顿饺子不亚于今日的一顿盛宴,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均感念至深。

不过看着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眼泪汪汪的样子,洪衍武心里也十分不落忍,嘴里便不停地相劝。

“妈,您就别多想了。俗话说,‘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我若不去试着跑一趟,那就连畜生也不如了。好在我虽然走了,可很快二哥就能回来了,有他在,家里的事儿总算还多个人照应,我也就能放心一些了。对我您可别太挂念,我已经成人了,又有泉子陪着,无论遇到什么,我们哥儿俩都能兜得住,您就在家安心等着我回来吧……”

对此,王蕴琳虽然嘴里一个劲答应着说好,心里却仍忍不住一阵酸涩,一阵惆怅。并且最终,这种表面上的强自控制也没能坚持多久。

因为隔壁老边家的话匣子,忽然传出了李玉和的唱腔,听得一句“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时,触景生情的王蕴琳便控制不住地泪如泉涌,不得不把一切交给了儿媳妇和闺女,自己捂着嘴进屋去了,老半天也没能出来。

这段戏,唱得可真不是时候……

1977年4月30日,周六,正式启程的日子就在今天。

昨天晚上,王蕴琳和徐曼丽不厌其烦地为洪衍武和陈力泉检查了一遍遍的行装,生怕他们遗忘了什么。今天一大早,俩人又早早起床,给他们做好了早饭。

看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狼吞虎咽的样子,王蕴琳久久无语。

儿子的远行如同在她心里剜了一块肉。这种疼痛,似乎永远无法消褪。她想像着他的儿子在辽东将遇到的万千种困难,想像着她身边少了一个儿子的寂寞生活,想着差一天就过五一节了,儿子偏偏这个时候离家……

想着想着,眼圈儿就又泛了红,总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

洪衍茹今天还要上学,不能去送哥哥,她也不会说什么,所以临走时,只是反复嘱咐洪衍武一句话,“出门在外一定好好儿的”。另外,她还掏出五块钱,非要交给洪衍武。

洪衍武说不要,洪衍茹就要哭。洪衍武只好接过钱,直到目送着妹妹背着书包走出门去,才又把钱放回了她屋里的抽屉。

等吃过了早饭,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洪衍武便向父亲屋里走去,想做最后的告别。

可是自打知道了陈力泉把工作辞了的事儿的后,这几天洪禄承却一直因此迁怒洪衍武。他既觉着愧对已经过世的陈德元夫妇,另外打心里也不愿儿子为自己离家远行。所以此时他还闹着脾气,只把脸朝墙躺在床上,根本不理睬进屋的儿子。

洪衍武就这样在父亲身后,站立许久。

外面嘁嘁嚓嚓,是陈力泉搬动行李的声响。

洪衍武不得不说了句,“爸,我走了……”

可洪禄承的肩头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洪衍武叹着气,再次叫了一声“爸”,又主动跪下磕了个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父亲单薄的背影,这才静默地走了出来。

说真的,他的心里是有些失望的。听不到父亲最后嘱咐,他实在无法安心走出家门。

可没想到,王蕴琳过了会竟然也从洪禄承的屋里出来了,还拿着一百块钱交给洪衍武,说是他父亲的意思。这终于让洪衍武的心思舒缓了一些,觉得父亲的心里毕竟还是念着他的,或许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这钱可不能要,他身上其实带着好几千呢。因此他便说家里应该多留点钱给父亲养病买药,想要拒绝。

可王蕴琳却又说,“拿着吧,穷家富路,咱们家的情况也就这样了,真想多给也没有。要是有需要,我就把扁方卖了。”

洪衍便只好接过钱。

而大嫂徐曼丽这时跟了过来,一样地取出十块钱,让洪衍武拿着。还让他别跟大哥说。

洪衍武谢过后,只求大嫂好好照顾王蕴琳,说妈的身体也不好。

徐曼丽让洪衍武放心走,说家里有她呢。

就在这时,洪衍武的大哥洪衍争最后出屋来了。王蕴琳和徐曼丽都知道是哥儿俩有些话要说,于是俩人也就回屋去了。

洪衍争这次倒没做教训,见四周没人,反而悄悄地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给洪衍武,让他拿着路上花,千万不要跟大嫂说。

洪衍武还真没想到,这个总看他不顺眼的大哥还会有如此举动。他接过了钱,叫了一声“大哥”,头一次感受到一种长兄给予的温暖。

而就在这时,陈力泉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院里来了,说一切都准备齐了,就差待会去车站和“小百子”汇合了,问现在走不走?

洪衍武这么一听,就又朝屋里看。

洪衍争脾气急,可忍不住催他了,“快走吧,大丈夫四海为家,行走天涯,别磨磨蹭蹭的,一副娘们儿样子。”

可洪衍武却说不行,他临走时还得给妈正式磕个头。说完,他反身跑进屋里,一下跪到王蕴琳面前,略带哭音地说了一声“妈,儿子走了。”

王蕴琳坐在椅子上顿时泪流满面,但就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她也不愿意临行前让洪衍武看见自己这么难过,于是跟着把脸朝墙的放向扭了过去,只是摆手,再也没去看儿子一眼。

直到估摸洪衍武他们已经出了院子,她才慢慢起身。可当她踱到脸盆前,拿手巾擦了把脸之后,却还是觉得两条腿有点发飘。

于是她就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了一会儿,可没想到,此时竟在茶盘下发现了压着一百三十块钱。

她此时心里“腾”地一撞,不由喊着“老三”,拿起钱就朝外追。

可院门外,胡同里空荡荡的,早就没有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影子了……

第六十九章 火车向京城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京城,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啊京城啊京城,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各族人民把你赞颂,你是我们心中的一颗明亮的星……”

火车行驶在黄色的土地上,方向京城。

尽管车厢嘈杂混乱,到处都挤满了人。尽管车厢的地板斑驳肮脏,满是煤烟味儿。尽管车厢的喇叭里反反复复播唱的,除了选段,就是这首,可受归家意念的驱使,此时坐在车厢内的洪衍文仍然倍感快乐与美好。

他沉浸在一种难以对人说明的好心情里,眼睛看的是绿人造革的座椅,黄木的短桌子,偌大的玻璃窗户,或站或坐拥挤一团的旅客,大包小包天下地下的行李被卧,可心里想的却是别的。这要用现在的话来描述,那就是爷看的不是别的,爷看的是心情。

八年前,初次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就是坐这样的火车走的,八年之中,他每次回家探亲也是坐这样火车来去往返。

而这一次,尽管“坐火车”的本质没变,但其意义和他的心情却已然是天壤之别。因为这次再回京城,他就不用再走了。这就像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圆,一个如同宿命式的回归必然。

自从彻底走出了家门,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离别”,懂得了什么叫“亲情”。所以过去每年十二天的探亲假,他回乡的时间永远选在过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慰藉他自己心底的那份离愁。

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因其短暂便显得弥足珍贵。他很清楚,这种回归转眼就面临着离别,于是每次过年他都是一日日数着过的,也会十分小心地避讳着“走”、“火车站”这样的词汇,以免引起父母的悲伤。

只是让他不免难过的是,往往这种时候,家人的脸虽然都故意装作很平静,甚至有时还会泛出微微的笑,可内里却永远掩饰不住那种苦涩和忧虑。

没办法,生活让他所有家人都学会了表演,学会了掩饰。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刻,每一个人都为了彼此加倍努力表现着满足、幸福,哪怕这幸福是一瞬即逝的。

正因为如此,八年来他甚至不敢怎么给家里写信。其实他很想家,恨不得事无巨细,把自己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家里。

可他自打知道母亲收到他的信后,为他的艰苦彻夜落泪,对他心里装满了里装满了悲哀和惦念后,他就没法再写了。因为信写得越长、越频繁,就会让妈妈越难过。

好在现在这种情况终于结束了,他的关系已经成功地转回了京郊。今后,他就再不用面对每次离别前,家人刻意压制的沉重心情,也完全不会再让母亲为他牵肠挂肚了……

过了大同还没一个小时,车又停了,是临时停车。沿途中,这样的大战小站无数。

洪衍文向窗外望,站台上哪儿哪儿都是人,出口处屎黄的墙上隐隐看出“阳高”两个字。他仍然没出雁北地区,可能确定的是,离家越来越近了。

他的对面换成了一对小夫妻,听到女人的京城口音,本来他以为他们同样都是下乡的知青,还想攀谈一二。可没想到男人一张口却是本地话,女人则脸一红,立刻低下了头。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再问了,可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恼火。究竟是恨自己多事,还是恨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

现在像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就连他们知青点,也有个女生嫁给了当地农民。这都是那句“扎根一辈子”闹的。可谁又能想到,命运偏偏和他们这一代人开了个大玩笑,现在的实际情况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列车又开动了,洪衍文望着窗外一棵棵飞驰的树木,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觉回想起自己这八年来的过往。

1969年8月,他还很年轻,少年不知愁滋味,对未来充满了浪漫的幻想。

所以,他是主动响应号召去下乡插队的。不但自己拿着户口本去注销了户口,还改了个革命的名字“洪向阳”。可以说激情比李玉和还要李玉和。

当年的他,心里全是去“广阔天地大干一场”的向往,根本闲不住,一上列车上就开始做好事,一遍遍地拖地,一遍遍地给大家送热水。

那一刻,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就此开始的是他一生中长达八年的最艰辛、最无奈的岁月!

知青也是有等级的。

众所周知,去兵团是要政审、要体检,而且是限制名额的。兵团是管吃喝管穿戴的,是按时发饷,享受在册职工待遇的。

而像他这样的人数最广的“插队”知青没有工资,只有最初国家配给的一年口粮,一年后就和当地农民一样,生活来源只靠挣工分。从本质上,就是一种事实上的待业形式。

更何况,他被分配去的还是兔子不拉屎的雁北山区。在那个叫“疙瘩岭”的地方,不仅缺少耕地,只产小米和山药蛋,甚至还长期缺水。

其实连他在内,当时“疙瘩岭”一共只分配来六名知青,三男三女,分别来自京城的五所学校。

但是“疙瘩岭”的大队书记何三魁为了拒收他们,竟然特地跑到县里知青安置办公室,向主任再三告饶,说“疙瘩岭”年年闹饥荒哩,人均口粮才二百斤壳粮,根本养不活这些京城娃子。

由此而知,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

说实话,去的时候,他的确是有吃苦准备的,可没想到现实却是太苦了,而且大多数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首先说住。

由于同意把下拨的建房款交给村里使用,他们才被村里接收,他们六个人最后就被安置在了两间破窑洞里。

那里条件极差,无床无桌,就连窗户也是漏风的,连老鼠都不爱来。所以住下的第一天,就让大伙“傲然正气”顿失,只有失落、沮丧和茫然。

其次再说干活。

“疙瘩岭”的山地全靠人手工劳作,没牲畜更没机械,他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京城娃子”,得从早上一直干到天看不见亮。

他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差不多有大半个月他都没洗过脚,不洗脚是因为累的,只要爬上炕,根本不用一分钟就能睡着。而且每天晚上脚是麻的,也是疼的。腰酸背痛腿抽筋,更是常年普遍状态。

让人没想到的,还有狗凶。

乡间的狗厉害,细腰长嘴,不善宣扬,冷不丁从墙后蹿出来,照着你的小腿就是口,人说“贼咬口,入骨三分”,让雁北的狗咬一口,不是“三分”,是“稀巴烂”。

这里的狗们并不认得外来的知青,所以对他们全似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且这些狗还都是跟狼干过仗的,大都有匈奴狩猎犬的遗传。

所以来到这里第三天,当“六十三”中的刘阳平被咬伤送去县医院之后,所有的知青再一见到村里的狗,远远就会狼狈逃窜,避之不及。

说一千道一万,最让人苦恼的,还是吃喝问题。

在“疙瘩岭”吃水很难,要到沟底下去挑。挑水上坡,那是一种太大的艰难和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

挑着两桶水一鼓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能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让人很难迈步,只有侧身斜着一步一步往上挪才行。不习惯的人,不是桶磕腿,就是水洒了。一不留神彻底打翻,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除此之外,水的质量也不好。

那沟里的水碱性很大,又苦又涩,有一股恶心的浑浊味儿。要是身体不好的,喝了一准儿腹泻。他们这些知青很长一段时间都喝不惯,也多亏有人带了不少黄连素,大家才最终抗过了这一关。

至于吃那就更别提了。最大的问题是饿,不是不够吃,是吃不够,永远吃不够。

这里是山区,庄稼地都是梯田,没有水源完全靠天吃饭。当地农民生活本身就特别清苦,一年到头几乎都是小米饭就土豆。

刚开始因为有国家的配粮,他们这些知青还算能吃饱。可从第二年开始,他们就变成了一群眼睛冒着蓝光的狼,无论看到什么,第个念头总是“能不能吃”。

为了能让肚子舒服一点,他们常常要靠“自力更生”。这通常意味着三种方式。

第是吃饭时串门,跑到村民家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先待着,到了吃饭时候硬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多差也不嫌弃。实际就是蹭人家的饭,用文明点的词汇叫“打秋风”。

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靠山沟、莫家河、天谷峪,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知青之间也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你打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供给制。

这种串队是有来有往的,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要家里有的,绝对相倾而出,毫不吝惜。可要是没有,那也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一块堆儿死勒裤腰带了。

第三,可就属于歪门邪道的“创收”了。所谓“创收”,实际上是为了颜面的托词。简单说就是“捎带”,说白了就是“偷”。

这其间内容很丰富,偷鸡摸狗拔蒜苗的种种都有,说起来也有一些是他们过去深恶痛绝的行径,可在饥饿面前,人的脸面、尊严都成了没用的东西,他们的道德底线就在不知不觉中一再降低。

慢慢地,因了他们的出现,村里的鸡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老乡们都有一种感觉,自从“京城娃子”来了之后,又有了一种过去鬼子进村的感觉。

而无奈,忍耐,苦熬,也成为他们这些知青的唯一选择。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七十章 两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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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快到“柴沟堡”的时候,也到了午饭时间。车上的旅客们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来垫肚子。坐在洪衍文对面的小夫妻俩所拿出来的,是满满一饭盒黄澄澄的油糕。

与晋南的馍、晋中的面一样,雁北的糕也有着鼎鼎大名。它到底有多筋道?据说抻着能用来捆住一条狗。

当然,这无疑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吃糕在雁北的确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好吃和好看,更重要的是“糕”与“高”谐音。所以,当地人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它。

由于“疙瘩岭”的贫穷,洪衍文来雁北的八年里只吃过一次糕,那就是在他们知青点的女生嫁给当地村民的婚礼上……

要说起来,像来“疙瘩岭”这么偏远贫瘠的地区“插队”,有千般的委屈,万般的无奈,可毕竟比起在京城来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政治压力要小许多。

因为在这里,农民都大字不识一个,富农根本没有,甚至就没人搞得清“黑五类”包含的那些成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几乎整天都在惦记着怎么填饱肚子。那么自然,阶级斗争搞得也是松松垮垮,大会小会能免则免。

总之,这里简直就像个世外桃源一样,让洪衍文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轻松和自由。

而知青之间呢,其实能被分到这里,每个人都家里也都是有点问题的。唯一一个“革军”子弟李卫国,他爸爸还是犯了“错误”被“打倒”的。

因此豁牙子吃肥肉谁也别说谁,他们三男三女彼此之间也相处得异常融洽、亲密无间,谁也没有比谁高一头的概念。

而且由于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再加上生活空虚,缺乏监管,那么时间一长,人到了岁数,有些感情也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质变,爱情的种子开始在这些年轻人心中发芽了。

应该说,洪衍文出色的相貌,和过去博览群书积攒的见识给他加了不少分,这让他在情场上成为了绝对的胜者。同一个知青点的两个女生竟然都先后成为了他的女朋友,但可惜的是,这两段感情却又都以失败而收场。

洪衍文初恋的开始是因为一次聊天。他讲述,为他博得了“师大附中”唐晓晶的青睐。

那是个娇嫩可爱的姑娘,她的父亲曾去日本留学,所以母亲是个日本人,只是五五年的时候,她的母亲以探亲的名义回了日本,从此音信皆无。

他们俩都是大好的青春,容貌相当。他们俩成份对等,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他们俩爱好相近,都看过不少的书,也都喜欢唱歌。所他们的感情才开始没多久就迅速升温,爱得死去活来。

两个人相伴在一起,走遍了“疙瘩岭”附近所有堪称景致的地方,俩人每天并肩坐在夜空下一起看星星,他们是被其他知青深深羡慕的一对,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但在1971年,这种情况却开始发生转折。唐晓晶因为出色的外貌居然破格招工,成了县招待所的服务员。而姑娘虽说,你在乡下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可洪衍文毕竟不能真的耽误姑娘的前程,感动之余还是亲自把她送到了县里。从此,他们之间的见面就变得艰难起来。

要说仅仅只是聚少离多,其实这段感情靠他们两个年轻人的用情至深也能维护下去。最关键的打击来自1972年。

随着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成功访华,我国的对日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但京城的“六必居”因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重张营业,唐晓晶的母亲也在两国关系正常化后回到华国,把女儿给接走了。

所以1973年的春节过后,洪衍文与唐晓晶就彻底中断了一切联系。

不过一段恋情的结束,同样也可以说是一段新的恋情开始。就在洪衍文内心品尝着失恋痛苦的时候,其实另一段感情已经在默默发芽了。

“疙瘩岭”知青点的另外两名女知青都来自同一所中学,而且还是年龄相近的堂姐妹。姐姐叫陆延华,妹妹叫陆延萍。姐姐因为父母去世,从小被叔叔抚养长大,她们姐俩也真和亲姐妹差不多。

就是这个姐姐陆延华一直对洪衍文心存爱慕,只不过被唐晓晶捷足先登,她才一直把这份好感藏在心里,未曾表露罢了。

当时的人对待感情还都有个特点,看上一个人,要是对眼就死盯。因此陆延华也一直没对接受其他男知青的示爱。于是到了唐晓晶远走异国他乡之后,她便正好又重新接近起洪衍文来。

陆延华虽然也很漂亮,可她和唐晓晶是完全相反的两类女孩,如果说唐晓晶代表着热烈和活泼,那么陆延华就代表着沉静和安宁。她不懂得在风花雪月上和洪衍文琴瑟和鸣,她只会用柴米油盐、烧火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方式来表达对爱人的关心。

坦白来讲,对洪衍文来说,这第二段感情最初,他其实不无存有想用替代品弥补感情创伤的成分。可人非草木,在对方全心全意的付出之下,时间一长,他也逐渐开始回报以真情。

而且由于这段感情交往的方式更质朴,所以最终成为了他心里比初恋还要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情。

1976年,洪衍文和陆延华已经动了要在这里结婚的念头。可偏偏就在一件突降的意外,又彻底把他们分开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李卫国和刘阳平既是因为嘴馋,也因为刘阳平还惦记着当初挨过咬的事儿,他们竟然胆大包天,一起偷杀了村支书家的狗。虽然知青点关着门开了三天荤,可最终埋在地下又被刨出来的一张狗皮,还是把他们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真正的现实和后来不少电影和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浪漫情怀绝不一样,这个地方,村支书一手遮天。带着村民找上门来的村支书儿子,可决没有什么宽宏大量和脉脉温情,他跟知青们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赔二百块钱,要么就让个女知青嫁给自己。否则,就用他们的命来赔。

结果一场冲突当场爆发,大打出手中,洪衍文当场被打昏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却得知了一个令他傻在当场的的消息。关键时刻,陆延华为了保护三个男知青的性命,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竟然答应委身下嫁村支书的儿子。

洪衍文一听马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再去拼命,可恰才差点死过一回的李卫国和刘阳平却怕了,不约而同一起跪在了他的面前。就连闻声赶来的陆延萍也大哭着死命拉他,说要是姐姐不嫁她就得嫁。

就这样,在这些同伴们的胆怯和阻拦之下,陆延华最终成为了“扎根一辈子”的优秀典型。她就像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一样,用自己和洪衍文的爱情与未来,换得了其他知青的平安。

所以说,婚礼上的那些油汪汪的糕又怎能让洪衍文吞咽得下去呢?对他而言,再丰盛的食品,恐怕也与粪土也不逞多让。

第七十一章 拯救

不愿再多看一眼那夫妻两人和那黄澄澄的油糕,洪衍文草草吞咽完上车前买的两个包子,连口开水都没喝,就跑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

他在车窗片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朝外张望,窗外是一片黄土地,在耀眼的阳光中全是沟壑纵横,在这里,他们这一代知青已经和当地农民携手耕耘了近十年,可仍是没有改变一点荒凉的面貌。

在这里真的能大有作为吗?真的值得人们将生命与之维系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吗?

洪衍文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他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低头把烟头踩灭在满眼是脏污的、土红色的地板上。

确实,“上山下乡”运动在知青中造出了几个“混出人样”的精英,也出了“大寨”那样的农业典型。但别忘了,那不过仅仅是“梅菜扣肉”上头,属于肉类独有的张扬。从实际角度出发,大部分人、大部分地区还是肉下头的菜,属于干巴巴的铺垫。

他自己无疑就是“梅干菜”之流,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草芥,名字普通得让人记不住,所以别说什么改天换地了,能全须全尾地好好活下去就已经极不容易了。

这话一点也没虚的,因为自从陆延华嫁人之后,别说他一开始那“打不挎”、“压不烂”“勇与天地斗”的心气全都烟消云散,就连他和其他知青伙伴之间,曾认为永远不会变的友谊也因为这一事件完全破裂,甚至可以说是反目成仇。

1976年到1977年,是他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想着自己心事。他变得沉默寡言,因为陆延华的事,他无法对陆延萍、李卫国和刘阳平再产生哪怕一点的信任。

他们仨对他也是一样,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心虚,他们都离他远远的,不再与他交流,工作生活都与他脱离开,把他隔绝成了一个另类。

另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父亲的病情成了他心里的一座山。每天晚上,他只要一想到母亲愁苦的面容,父亲病痛的呻吟,就会忍不住跑出屋外,朝着京城的方向下跪磕头,望着星空为父亲,为家人祈福。

不过话说回来,有一点他确实没想到。村支书的儿子对待陆延华倒是真的好,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在家并不让她干什么重活,家里最好的东西也是紧着她用,甚至还为了她,把村里唯一的招工机会指给了她的妹妹,让陆延萍成了从“疙瘩岭”走出去的第二个知青。

只是另一方面,出于男人本能的防范,村支书的儿子对陆延华的人际交往也看得很紧。不但不许她再回知青点来,而且因为知道他们俩过去的事儿,就连下地干活也从不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于是很长的时间内,他和陆延华即使偶尔能在公开场合见面,也根本再无说话的机会。直到1977年年初,陆延华的小腹隆起,有了身孕,和贫下中农彻底结合在了一起,村支书儿子的戒心才放松下来。他和陆延华才因此终于有了私下里见面的机会。

1977年的春节过后,他刚从京城回来,陆延华就主动来找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听村支书说,很快县里又会下放招工的机会,所以特意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据她说,李卫国和刘阳平他们为了这事儿,都快把村支书当场亲爸爸供着了,所以他也应该想办法送点礼,争取到这个名额,趁早离开这儿回城。

陆延华还对他说,“虽然我们没有缘分在一起了,可我最清楚,像你这样的人不应在这里消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最后分手时,她还留给他一张自己的相片做永久的留念。

对陆延华的情谊,他自然无比感动。只可惜,能不能回去却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们自己知道自家的难处,他带在身上的只有父母千方百计给他筹措的二十元钱,实在是舍不得投入到这种毫无把握的投机之中。

更何况他还因为和陆延华深为村支书儿子所厌恶。所以当时他就意识到,他是无法与李卫国和刘阳平竞争的,恐怕就是他们都走了,他也走不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就连陆延华交给他最后道别的信物他也没能保住。四月初的一天,村支书的儿子竟带着人找到了他头上,朝他索要陆延华的照片。他开始还不想承认,可后来村支书儿子竟然让李卫国和刘阳平来指正,他这才明白过来,是他同屋的那两个人再一次把他出卖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再想藏都藏不住了。没办法,只好把照片交了出来。村支书的儿子拿到照片相当生气,当场就指使人手又殴打了他一顿,并警告今后再不许他见陆延华的面。

在这件事后,他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时冷时热,神志不清,不吃不喝。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从京城来的同行者,既然不惜用背后捅刀的方式去讨好村支书的儿子,那么对他也根本没有施以援手。

所以最后熬过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真有一种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的感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到了阎王的眼皮底下。大概纯属走运,赶上阎王爷那一刻在打盹儿,才没有睁眼罢了。

只是虽然又活了过来,他也没有多少可高兴的。因为爱情破灭,友情破裂,前程渺茫,亲人为病痛所困,就连自己一点微薄的尊严也维护不了。这种处境让他也实在是再难感到有什么希望,又什么生趣了。

他自己甚至一度想过,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虽然这样回到京城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那也远比在这里要好。

可这个心思一动,跟着他又想到家里的情况,便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要是真的走了这一步,他那风雨飘摇、四处漏风的家庭,根本不可能再承受的起。

算了,自己就在这里吧,一个人再窝囊,也比回去拖累父母亲人们的好。

就这样,之后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简直宛如行尸走肉,那种心与形的分裂,让村里人一度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几乎把他当成了半疯子。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竟是真的,就在他绝望至极点的时候,他的生命中又突然出现了出其不意的转机。

他的弟弟洪衍武在五一节的当天,竟然到“疙瘩岭”来了,这一来,也就把他彻底从所有的悲苦之中拯救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见面的情景,甚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天他就在村口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晒太阳打盹的时候,三个人影一起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的印象里应该还在劳教的洪衍武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就在他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时候,一句“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的关切询问,当时就使他憋了多日的眼泪喷薄出来。

大哭一场之后,他什么都没顾上,完全控制不住地,先把心里的憋屈全都诉说了一遍。这直接引发了洪衍武的怒火,与他同来的还有陈力泉和一个叫“小百子”的半大孩子,他们仨没商量几句就让他带路,说要去找仇人替他出气。

当时他以为,他们只是要教训一下李卫国和刘阳平,所以很干脆就同意了。可没想到,当他带着这几个杀气腾腾的“救兵”进入村庄后,随后引发的竟然是一场大打出手的全面冲突。

李卫国和刘阳平这两个卑鄙小人自然首当其冲,先被洪衍武打翻在地。他们挨了顿臭揍不算,接下来还被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挨个又被从屋里踹了出去。

洪衍武一直驱赶着他们跑上了黄土岭中才罢休,结果让这俩小子,在外面光着屁股冻了一宿都没敢回来。

而接下来洪衍武也没止步,直接又把报复目标对准了村支书家。

对洪衍武的这个主张,当时他可并不同意,且极力劝阻。因为在他看来,村里有民兵又有狗,他们万万不是对手,别再把弟弟也给害了。

可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就连他也拦不住了,洪衍武的暴脾气无人能劝,而这种一意孤行的破坏力也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据说,民国的时候“疙瘩岭”里来过土匪,他们看这里太穷,不但什么也没抢,还一家给撂下了一块钢洋。1940年,日本兵也来过,没进到人家里,只是沿街呼喝着抓了几只鸡。

但洪衍武一伙人,别看不多,却是真红了眼了。他们直奔村支书的闯去,一路上有人敢拦就打人,有狗敢咬就打狗。没多会,就闹得鸡飞狗跳,家家闭户不及。真像是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场面。

民兵又怎么样?

全村不过三十几户人家,手拿锄头铁镐的十几个壮汉,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拳脚下简直不堪一击,哭爹叫娘,全都被揍成了滚地葫芦。

恶犬又怎么样?

那个叫“小百子”的弹弓神乎其神,冲上来想撕咬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十几条恶犬,全都被他一个人的弹弓打伤了鼻子和眼睛。最后反倒像被撵的兔子一样,在惨嚎中四散而逃,跑得满山遍野。

那么自然,村支书的儿子也没能幸免。

就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过去那个数次打得他遍体鳞伤的小子,被他怒气满腔、所向披靡的弟弟当众给摔成了贴饼子。

无人敢拦,无人能挡,全村的青壮,都被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的“泼脚”,“脖儿搂”、“揣口袋”给震慑住了。

就连匆匆赶回家的村支书何三魁也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在这个场合下,这位村书记的官方身份不但第一次失去了震慑效果,并且就连讲理竟然也不是对手。

洪衍武一瞪眼,只一句话就把何三魁说得一阵心虚和支吾。

“你儿子拿一只狗做借口,就强迫硬娶别人的对象,还把人给打了。这是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现在我们连讨个公道还不行吗?你心是黑的吗?算什么村支书!”

而当何三魁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下手也够狠的,就不怕政府追究你们的责任?”,却没想到更招来了洪衍武一阵义正言明的驳斥。

“还政府追究?那我倒要先问问你,知青的建房款都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私吞知青建房款,殴打知识青年,霸占强娶女知青是个什么罪名?干脆,咱们还是一起去县里说道说道的好!”

这个帽子可够大的,这下不仅何三魁当场哑火,再也没话了。就连他自己对弟弟也是佩服莫名,甚至还颇有些惭愧。因为虽说他本身就是个知青,又自诩颇有文化,对知青政策也没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认识得透。

说白了,从国务院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了一条:安定与抚慰。由此也可以想象,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越来越像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闪烁。

从他本人来讲,对此虽然很清楚,却有一层一直没有想到。今天全靠洪衍武提醒才意识到,像过去那些违规的事儿,现在可都成了罪名,一旦翻出来,弄不好当事者就吃不了兜着走,蹲大狱那是妥妥的。所以说,这番话无疑是正好把握住了其中的痛处,由不得何三魁不服服帖帖。

这种僵局的解决最终还是归结在了陆延华身上。她大着肚子刚一赶回家中,一见到眼前这副场面,二话不说就扑在村支书儿子的身上,用胳膊拼命护着丈夫。

这种意外的场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当时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和晕眩。

是的,陆延华是个深爱他的女人,但她现在除了是别人的妻子,还是一个母亲。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缘无份了,唯一还存在的就是过去的点点滴滴,和彼此间曾经拥有过的脉脉温情了,而这些,是不足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今后的关系和命运走向的。

他就是再委屈,再不甘,总不能逼着陆延华抛夫弃子跟着他走。所以,在这种既成事实面前,这场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

就这样,带着百味杂陈的一种心疼,他不但主动阻止了还在不依不饶的洪衍武,也亲手搀扶起了地上的这对夫妻。

村支书何三魁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更不由发出了一声意味复杂的哀叹……

只是,这件事到此可并未完全结束,后面还有尾声。

就在当天晚上,当他用洪衍武他们带来的挂面、罐头等食品准备好晚饭以后。他这个弟弟竟然从外面归来,拿着一张已经被村支书何三魁盖上大印的“转插”证明来给他看。并正式告诉他,说他从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今后再也不用窝在这里受气吃苦了。

当时他根本无法相信,手拿着证明看了好一阵,脑子还是一阵阵的发懵。他一是没想到家里如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搞到这张证明,二也是不相信村支书为何如此宽宏大量。

不过,洪衍武随后的话却解开了他心里的疑惑,他这才知道这张证明是弟弟通过一个局长儿子弄到手的。而村支书盖章放行其实也并不奇怪,按弟弟的话说,整个村子里最盼着他离开的恐怕就是村支书父子俩了。细细一想,这的确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

这个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既为了这半年来的坎坷与波折,也为了祭奠在这里虚度的青春与破灭的爱情。

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情况居然出现了。刚挨了一顿痛揍的村支书的儿子主动带着陆延华一起赶到知青点来送他,两个人把他们一行人一直送到了岭下。

特别是在临别的时候,村支书儿子不仅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今后一定会对陆延华好,也为过去的事情向他诚恳地道了歉。

在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确实感到有些释然了。

于是,他不但第一次和村支书的儿子握了握手,也郑重其事地指着陆延华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舅,等孩子长大了,你们就让孩子去京城找我……”

话说到一半,他和陆延华都哭了……

临近傍晚,火车终于驶入一片楼宇,接着才缓缓进入永定门火车站。站台上有接客的,有拉行李的,尽管车站老旧杂乱,可在洪衍文的眼中,却满目都是亲切和可爱。

说实话,火车停靠在这个车站的一刻,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度的完美。他,毕竟是从这个车站出发,也是从这个车站回来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知道再不也会离开家的感觉更好。虽然家人不知他的回归,无人来接他,可他毕竟又重新踩在了京城的土地之上。

走出火车站的一刻,他的目光并不是盯在人流中或是寻找汽车站牌,而是先去寻找广场两旁的树木。

因为在火车的后半截路程,他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弟弟洪衍武叮嘱过他的那些话。

“哥,我去给爸找药的事你别惦记。你回家的主要任务,一是帮忙照顾好家。二就是好好念书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高考,怎么可能?我过节回家的时候怎么一点没听到风声?”

“你得相信我,我能弄到‘转插’证明,就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开考就在下半年,时间不多了。”

“……那家庭成分呢?我去旧宫大队报道的事儿又怎么办?”

“别报名牌大学,普通大学政审会放宽。去‘转插’的事儿你也别当成负担,这是三百块钱,你拿着,不用给家里。报道之后,你就去买烟酒,请吃饭,大队领导不会难为你,只要在家待上半年,你一定会成为大学生。听我说,你是咱家唯一当官的料,至少是个正处,要是上了大学,没准还能更进一步……”

“这钱你哪儿来的?还正处?我怎么听着像做白日梦……”

“钱的事儿你就别问了。我能来找你,你不是一样也以为是做梦吗!二哥,你什么都别管,听我的话就行了。实话告诉你,那一位就要复出了。你到了京城四处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和过年那会儿又不一样啦,树上到处都被人栓上了小瓶子,由此可见,上下已经是一条心啦。”

“小瓶子?”

没错,小瓶子!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瓶子!

几乎广场周边的每一棵树上都有,随风舞动,浩浩荡荡……

洪衍文确实亲眼见到了,现在的他,满目都是辉煌和希望!

是的,他信了,他现在相信洪衍武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弟弟,不但是因为关键时刻把他拉出了泥潭,让他重新找回了自尊,也因为洪衍武还给他带来了希望,一种如获新生的希望!

1977年5月2日傍晚19时,洪衍文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边缘。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充满暖意,感觉中连京城春天那呼啸的大风也变得柔顺了许多。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幸福与舒适。

第七十二章 爱的勇气

人生的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充满坎坷也充满了机遇。同样一个年代,有的人在命运的作弄下会有爱的遗憾,有的人也会因为对方的坚守重到达京城后的三天后,远在兴凯湖“五七干校”的常显璋也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真情实感。

常显璋的确没想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八年的京城,除了留在那里的一个妹妹,居然还会有不少人在深深地惦念着他。他们是他的两个昔日的学生,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有他自动中断了一切联系,以为早已嫁作他人妇的昔日爱人。

桌面上放着**封“班主任”亲笔写给他的信件,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特意给他带来的。据他们说,那都是班主任无法发出,而为了寄托思念,只好夹在他家中旧书里的一小部分。

昨天,不知是出于惧怕还是内疚,他并没有敢当时翻看,甚至没敢细问。直至今天早上,他把两个来看望他的学生送上火车之后,回到家中,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这些信件。

这一看就不可收拾,每一个字他都没有放过,那简直是声声眼泪声声赤诚,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更是发疯地爱着你。爱情是自有人类以来就浇灌的常开不谢的花。为什么要压抑各自的情感,使这朵花枯萎呢?你说我们的处境糟糕,但再坏的处境总能容纳这朵爱情的小花吧。你知道吗?当我们分处两地,我常常整夜失眠。唯一盼望就是你的回信,可你竟如此残忍,不再给我写回信了,还把我的信都寄了回来。告诉你,我完全不能如你所说,还能另外寻找到其他的幸福……“

“……家里逼着我见了不少的人,可是不行,我见到每一个人都会想起你。你应该知道,情感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真正的爱情对人生只有一次而已,除了你,我不可能再爱上第二个人了……”

“……我崇尚自由,首先崇尚爱情的自由。裴多菲的诗把爱情与自由对立起来太可笑了。这充满荆棘的世界确实太坏了,但是你知道还有一个词叫‘决斗’吗?这种勇气才是对爱情真实度的考验。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可恶的外部世界决斗呢?为了爱,我们应当去冲破一切牢笼。坦白讲,即使你不愿意和我携手战斗,我也已经决定对世界宣战了,哪怕只有我自己孤军奋战!即使你最后愿意和别人组成家庭,我也绝不会另嫁他人,这也许就是你常说的,我的固执所在吧……”

恍惚中,常显璋想起了许多被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只被淡漠回避却从没被遗忘回忆,好象同时被一种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了和她在校园老榆树下的轻声细语,他想起了和她在筒子河边看荷花的心情愉悦,他想起了和她一起在北海范舟湖上的那艘小船,还有那天的雨,那天的伞,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还有永远荡漾在心里的甜蜜……

是的,他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离愁,一种后悔,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

他本以为把“班主任”的信件退回,就能让这个姑娘回心转意。可谁又能想到,“班主任”居然是这样一个激情绚烂的女子,拥有这样一份浓墨重彩的感情。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她居然还在痴痴地等着他。

说实话,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了她好”来坚定自己的信念。可现在细思起来,恐怕真相,并非是他勇于为爱牺牲,而是出于不能承受之重,在对爱逃避。他是既伤了她的心,又耽误了她的青春!他的所作所为又是多么的懦弱,多么的低级,多么的恶劣呀。

一想到这里,常显璋就有些受不了,他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火烫的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多年来的固执己见彻底崩塌……

他从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揪心挠肺一样的痛苦,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嘴角,好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感受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自己唿吸困难,根本喘不过气来,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因为找不到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忍不住地剧烈地抽搐。而他最终也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常显璋的父亲常仲昆和母亲许美容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屋中。他们看到书桌上的信件,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对这件事,其实通过洪衍武,他们昨天也了解了一些情况,现在并非一无所知。

徐美容忍不住出言劝慰儿子“显璋,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不算丢脸。”

常仲昆也说,“是不丢人,为这么个女孩子,也算值得。她……叫什么名字?”

“顾凌烨,她叫顾凌烨。”

常显璋终于哭够了,擦干眼泪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彻底下定了决心。

“爸,妈,我要回去啦,回京城去找她。”

可却没想到,似乎他的父母对此早有预料,全都非常支持。

甚至常仲昆还非常赞成地说,“照我看,你是该回去了。你的那两个学生不是说,京城就要大变样了吗?或许你回去碰碰运气,也许我的帽子真有机会尽早摘掉,要是那样,你和那个女孩子的事也就不成问题了。”

常显璋一听这话可十分意外,忍不住询问父亲。

“爸,您不是最反感跑关系,走后门这些事吗?怎么现在又……”

哪知常仲昆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现在也是这么想,反对靠人情钻营办事。不过人活一世也会有例外情况。还是你那个叫洪衍武的学生,昨天把我说通了。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想想,不为了你想,也得为了那个姑娘想想。你没几年就四十了,那姑娘也过三十了。我能按部就班地等平反,你和那个姑娘却等不起。我毕竟是个肉胎凡身,又怎么能让你们俩为我个人的原则,彻底耽误了一生呢。只可惜,跑关系光靠交情也是不够的,但咱们家现在的情况……”

“爸,您别担心。我有钱,我的两个学生今天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五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就是为我回城跑关系用的……”

常仲昆和许美容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再次对视一眼后,不由一起由衷地感叹。

“儿子,你这几年老师倒是没白当啊,这样的学生,我们俩干了半辈子的教育,也没遇到一个……”

第七十三章 各有所往

1977年5月5日,张宝成从白纸坊派出所刚一下班,就直奔“六十三”中旁边的“味美斋”。

不为别的,今天邢正义和赵振民提前给他打了电话来,说下班之后邀请他一起聚聚。有意思的,是他们让他也叫上洪衍武一起来。

因为接电话时手里正忙,加上也知道这俩小子刚立了三等功,这月光奖金每人就四十多。所以张宝成既没说破,也没客气,直接点了个大馆子。

在他心里,这俩小子纯属钱烧得,才闹着要请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这顿怎么也得吃俩小子五块多才划算。

还真别说,邢正义和赵振民还挺有诚意,张宝成本来还以为到了地儿还得先等一会儿,没想到那哥儿俩早早就到了,一人一身便服都坐在座位里。

张宝成一边走过去,一边招手,先打趣了一声。

“嘿,你们俩怎么连警服也不穿了?这是跑这儿盯梢来了,还是被清理出阶级队伍啦?”

赵振民也是挥手招唿,等张宝成落座才告诉他缘由。

“嗨,这不抓贼上瘾了嘛。从上次跟洪衍武那小子一起抓贼之后,我们俩没事就穿便衣出去熘达,还真别说,倒是前前后后又逮了四个。不怕你笑话,我们俩现在抓贼水平大有长进,正一心想往‘打扒队’调呢……”

而不待赵振民说完,邢正义已经急切地询问起来。

“洪衍武人呢?怎么没跟你来啊?”

张宝成听了就一个白眼,不免有些吃味儿地说。

“老同学,怎么着,今天是请我还是请他啊?洪衍武要不来,这顿饭还不吃了是不是?你们也不想想,咱们仨可是公安,跟个两劳人员一起吃吃喝喝,那像什么样子啊!”

邢正义一向不识逗,他还真以为张宝成气了,马上解释。

“宝成,你误会了,我是有些抓贼的问题想请教他呢……”

可赵振民却清楚张宝成是逗闷子,满不在乎地以退为进。

“我说你个大成子,请你客还请出不是来啦。说实话,什么两劳不两劳的,我们可不在乎。更何况,请人家可比请你还应该,毕竟贼是人家帮我们抓着的嘛。要我看,你要为这个生气,估计什么也吃不下啦,那干脆咱们散了吧,改天再说……”

“嘿,你个臭小子,真是翻脸不认人啊。求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告诉你们吧,今天不是我不叫洪衍武来,而是他已经去辽东啦。他走之前,还把我替你们转交他的钱又还回来了,正好我带来了……”

随着张宝国掏出几张大票放在桌上,邢正义和赵振民都大出意料之外,齐齐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们也很快从张宝国口中得知了洪衍武的近况。知道了洪衍武回来之后并没有再犯事儿,也知道了他已经把户口又调回了京城,还知道了他是为父求药才踏上了辽东的旅程。

听过这些,他们又不由一起长舒了一口气,都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因此,在点菜过后的推杯换盏中,他们也照旧把洪衍武当成了话题中心,继续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们当初一起抓贼的点点滴滴。

对此,插不上话的张宝成实在是有些无语了。他真是不明白,洪衍武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获得这两个老同学如此的关注与推崇。

但话说回来,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个对洪衍武很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这小子究竟是怎么把户口办回来的呢?难道说他还能在“五处”找着关系吗?那可不是一般老百姓,有门路能办到的事儿……

和靠死工资吃饭,偶尔才能下一次馆子大快朵颐的这几个人民警察不同,“玩主”的小日子通常过得都比较滋润。

同样的时间,就在与“味美斋”相距不出一公里的一间平房里,“淘气儿”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正叫躺在床上看的“红叶”起来吃饭。

“大哥,今儿有您最喜欢的‘清炒虾仁’,咱快入席吧,快别看那玩意了?”

“红叶”对“淘气儿”的安排相当满意,一屁股坐起来,紧着夸了几句。

“行啊兄弟,有心了。我看队伍最近让你带的也挺好,你小子差不多能接我的班啦。”

可“淘气儿”听了这话却不怎么高兴,甚至还有点着急。

“别啊,您真让‘红孩儿’说动了?打算‘金盆洗手’不管我们兄弟啦。要我说,‘红孩儿’就是胡吹,说什么恢复高考,到现在连点影儿还没有呢,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了,您可是一方‘把子’,干嘛非去当个‘吃屎份子’啊?像您看那本书,一本研究方块、三角的。哪儿有打扑克过瘾啊,那上面可还有草花和红心儿呢……”

“红叶”坐到了桌边,一边夹菜喝酒一边念叨。

“你小子哪儿都好,就是不学无术。这能是一码事吗?也不怕你不高兴,其实念书才是正路,才能有文化。要不是你小子真不是这块料,我得连你一块带走。”

“淘气儿”对这话可不爱听了,马上耍起了杠头。

“大哥,我还真不信。文化能顶屁用啊?那都是没用的东西。我不上学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红叶”知道“淘气儿”脾气,也不掰扯,暂时放下筷子,反倒出了个游戏似的题目。

“你说文化没用?那好,你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万,来编个顺口熘会不?”

“这难不倒我……”淘气一口酒干了,脱口而出,“一天晚上,二人上床,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乱摸,六神无主,骑在身上,扒光衣服,久经考验,十分舒服……”

“妈的!”“红叶”直接一个“脑锛儿”弹在“淘气”的头上,“岁数不大,哪来这些黄嗑?又去‘砸圈子’了吧你。”

“淘气儿”嘿嘿贱笑,“这是跟‘菜刀’、‘顺子’他们学的……”

“你还是听我的吧。”“红叶”“滋熘儿”也灌下了一口酒,眼有忽然有了一种迷离的神采,“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奈十依栏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梳妆懒,三月桃花又被风吹散,二月风筝线儿断。哎!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淘气儿”简直听傻了,直到“红叶”念完,楞楞地打了个酒嗝才回过神来。

“大哥,你太有才了,你那脑袋什么材料的?居然能编出这么牛逼的词儿来……”

哪知“红叶”又是一个“脑锛儿”赏给了他。

“操!这是司马相如想找姨太太时卓文君写的,叫。我编的?你倒真看得起我。明白了吧,要没文化,人活十辈子也想不出这种词儿来!我还告诉你,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数控车床是自动的,将来要是普及了,没有文化,你就永远别想进工厂。你小子等着瞧,老子还非得成为第一个念大学的玩主不可……”

还得说,有贼吃肉的时候,就有贼挨打的时候。

和“红叶”、“淘气儿”他们有吃有喝不同,同样一个夜晚,团河农场北区劳改队的反省号里,刚刚被关进来的尤三却倍感凄凉。

在圈里儿,要想过得滋润,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要么敢磕,除此无他。否则就是破鼓万人锤的命,得可着劲儿让那帮子欺软怕硬的的主欺负。因此像尤三这样要嘛没嘛,一进宫只能单练的主儿,其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他就是因为帮老犯干活,没能及时完成自己挖土方的任务,才会被管教以“反改造”的罪名关进来的。

这下好,长140公分,高80公分的小圈儿就囚着吧,暗无天日,伙食减半。关上二十四小时不说,放出去还带照样论大镐替别人干活,说不好哪天就还是这种下场。这就是一个死循环,让人干没辙,只想上吊。

深夜,尤三又累又困,可就是愁得睡不着觉。其中缘故,既有他自恋自伤的悲情,也有对把他弄到这儿来的洪衍武永难相忘的深深恨意。而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一下意识到隔壁也有人。

不用说,有这种权利的人,那是个“吃得开”的主儿,跟他这样的倒霉蛋绝不相同。

按理说,他们绝不是可以平等对话的阶级。可为了排解一下孤独和寂寞,他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隔壁的墙体。

当即,一个很低沉的斥骂和铁镣的响动同时传了过来。

“哪孙子?闲的!”

尤三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话。“大哥,我睡不着。咱聊会行吗?听声儿,您上着镣子呢?”

片刻后,对方像琢磨了一下,才有了回应。“没什么,小意思。”

“您这是因为什么?”

“一个傻缺杂务管到老子头上了,一次,二次,得寸进尺,我开了丫的脑袋,加刑了,你呢?”

尤三为自己的事儿脸红,但还是实话实说,“帮个老犯干活,结果自己的没干完,管教说我反改造。”

“操,你是一进宫啊?”

“是。”

“什么罪名?”

“盗窃。”

“几年呀?”

“三年。捅了份‘大炮’,炸了。”

“成了,不是‘花事儿’就行。否则谁都能打飞了你。跟你说,什么都别想,稀里马虎的就过来了。谁都得过这一关,要是圈儿里没熟人照应,除了你自己能生磕,否则就得熬资,混人缘,等到新犯来了,顶上你,也就出头了。这是没辙的事儿,进来的人,随便拉出一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你眯着……”

尤三脑子可不慢,赶紧借机拉关系。

“谢谢大哥指点,您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贵人’,能请教一下大哥的名号吗?等接见以后,我必定有份儿心意。”

对面的声音也笑了。

“你小子倒会顺杆儿爬,挺会抱大腿啊。那说说吧,你叫什么,在外头跟谁的?‘佛爷’还是‘战士’啊?”

尤三犹豫了一下,不过话到这份儿上,已经由不得他不说了。索性一咬牙,把底细全交代了。

“大哥,永定门‘程爷’您听说过吗?我外号“尤三”,大名尤存利,就‘程爷’在手下混饭吃……”

哪知他却从对面获得了一个绝对没想到的回应。

“真他妈见鬼了,还碰上娘家人了!你说的是‘弓子’那小子吧,他当上‘把子’啦?”

“大……大哥,您是……”

“我是你祖宗!小子,算你命好,找着家门了……”

二十四小时后,尤三重见天日之时,终于看见了隔壁号里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壮汉,此人正是过去永定门的“把子”“大得合”。公告:笔趣阁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一章 初到滨城

所谓辽东,顾名思义,是指辽河以东地区。即今辽宁省的东部和南部,滨城与丹东市之间的范畴。

别看这两座城市虽然同样临海,但若是做过比较,海洋资源最丰富的无疑得首推滨城。

这一点完全是由地理位置决定的。从地图上看,丹东只有南边是黄海,但滨城正好就在辽东半岛的尖尖上,宛如匕首形状的陆地直插进浩瀚的大海之间,具体地说就是插进渤、黄两海之中。

滨城的东面是终日喧嚣不止的黄海,滩涂坚实,岩礁耸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角斗士挽臂抱肩,一起抗击从太平洋深处涌来的万钧之力。

这里无论鱼虾还是海蟹都生长得威风凛凛,钢蓝色的鲅鱼,炮弹似的飞蹿在在风口浪尖上,武士蟹则挥动长长的钳子,在礁石丛里“咔咔”作响。

滨城的西边则是如女人般温柔的渤海,轻风卷动的细白浪花犹如飘动的百褶裙,小心又仔细地爱抚着平坦绵软的沙滩,谷子一样的金色细沙在一望到底的水波里闪着光亮,就连鱼虾和螃蟹也长得纤柔舒展,游起来就像跳舞一样。

而洪衍武的目的地蛇岛,恰恰就位于滨城西北面的渤海之中25海里处。

洪衍武一行人是1977年5月6日清晨到达滨城的。

一下火车,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就是买了一张本市的地图。随后在就近找了个招待所放下行李之后,他们马上就迫不及待地重新走向了街头,四处查访起来。

初到滨城,这几个从首都来的外乡人就有了三点比较深刻的感受。

第一就是城市中心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充满着异国风情。那一栋栋随处可见的小洋楼,全是日俄统治时期的建造的。有歌特式的、巴洛克式的、古典复兴式的。虽然大多因为“运动”变得破旧落败,但仍然可以想象出当年繁荣和辉煌。

第二就是城市中还在使用三十年代的有轨电车。这种在旧日京城被叫做“铛铛车”的东西,自打日占时期之后,一直为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出力,从没有一天中断过。

洪衍武他们,非常喜欢有轨电车的“咣当,咣当”声响。在他们看来,这就和京城长安街上的电报大楼钟楼,每到整点奏响悠扬的“东方红”乐曲一样,同样能代表着这座城市的独特风情。

第三就是滨城虽然到处是与水产公司相关的门市和海鲜餐馆,但蹊跷的是,行市却十分萧条,物资极其短缺。

本来洪衍武还想带着陈力泉和“小百子”享受一下他印象里的生勐海鲜,可进了不少家看着还算体面的饭馆统统发现,不但没有海参鲍鱼,也没有大虾,甚至连像点样的鱼都没有。挂在墙上的黑板写着的菜谱,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

结果他们跟服务员一打听才知道,海鲜倒是有,但都是水产公司划拨给涉外饭店和特供商店用了。至于普通老百姓下馆子,能吃到细粮已经不错了。

不用说,这又是“运动”十年,各行各业生产停滞造成的后遗症。

虽然没有顺风顺水的希望,但还是得说,洪衍武最初的街头查访计划其实相当失败。

他一开始,认为既然“挫虎龙”是珍惜药材,那么就把方向放在了这个城市的博物馆和药店里。可没想到一个星期过去之后,他们差不多把城里的街道全走遍了,却没有一家博物馆有“挫虎龙”的相关记载,也没有一家药店的人听说过这种东西的,

那些人把洪衍武的话都当作了外国话,所有的回答也全是一样,似乎这些家伙提前串通好了,订了攻守同盟似的,大多数家伙的反应都是极厌烦地回上一句,“什么‘挫虎龙’?不知道,没听说过,我们也从没卖过那玩艺儿!”

就这样,寻访的药店越多,陈力泉和“小百子”就越灰心丧气,连洪衍武也渐渐的提不起精神。而最终让他们认定所有药店里的人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废物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药行”。

那个人是唯一一个承认听过“挫虎龙”传说的人,这让他们当时燃起了一丝希望,还以为岁数大的人应该见多识广。却没想到,这个老头也不比其他人强多少,让他细说个子丑寅卯根本说不出,反倒挺好奇盘问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敢情是为了解闷扯上闲篇了。

最终老头见他们实在不耐烦,给予的回复也只有一句,“上面从没给药店下达过有关这种药材的收购任务,因此在所有药店都不可能找到。”

洪衍武几个为此灰心丧气了一整天,冷静下来之后,又商量了一下,他们最终决定不能在留在城市里了,应该直奔蛇岛周边的渔村看看。于是他们本着长久作战的打算,采购了不少吃喝的东西、野营物资,甚至于用于套交情的烟酒之后,就冲着滨城的海岸正式进发。

还别说,这次方向倒是没搞错。在蛇岛对面的大部分渔村里,大多都流传有老辈人对“挫虎龙”的传说,只是含煳不清,细节上也含含煳煳。

不过,当洪衍武他们遍寻了临渤海西北岸大大小小的七八个渔村之后,最后还是在一个叫做“蛤蜊湾”的地方,得到了一个确实的信息。

他们以两瓶“庄河老窖”,和一盒因为在商店里搁置时间太长而“反油”的点心为代价,在渔村大队书记口中得知,在这个百十来户的小渔村里,有一个外号叫“老刀鱼”的老“海碰子”。

这个人壮年的时候,因为去蛇岛附近“戗鲍鱼”,意外与“挫虎龙”遭遇过,甚至还因此毁了容貌,受了重伤,险死还生逃得了一条性命。

可以说,在附近渔村中,百余年来,曾亲眼目睹过这种传说中的凶勐海鱼,又幸免遇难的唯有此一人而已。而且此人现在还刚刚“碰海”回来,目前就在家里。

意外地找到了一线希望,洪衍武自然大喜过望。他们马上就请书记领路,带着礼物找到了“老刀鱼”那院落挺大,却又寒酸不堪的家中。

可没想到,这个老伴得了风湿、哮喘,唯一的女儿下乡当知青,自己落魄到如此境地,又没有什么固定收入的“老刀鱼”,脾气居然十分地执拗且不近人情。

一听说洪衍武他们是来打听“挫虎龙”的事儿,这老头儿不但礼物不收,送上门的钞票不要,还二话不说就往外撵人,就连书记的面子也不给。结果生生让洪衍武他们吃了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后来洪衍武他们在渔村中多方打探,才知道其中的缘故。

敢情“老刀鱼”是当年整个西北岸远近知名的一条好汉。早在三十年代,他的船就是打鱼最多的。他的水性根本无人能比。游起蛙泳来就是个大号的蛤蟆,腿一蹬几下子能蹿出几十米开外。潜水水平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到了老秋,他也敢到海里去捞海参。而且年轻的时候,他还曾独力用鱼叉和鱼刀杀死过一头成年的“相公鲨”这件空前的壮举让他简直成了所有渔人公认的英雄豪杰。

可就这么个玩海高手中的高手,平生却唯独败在了“挫虎龙”的手里,不但船毁了,还差点人亡,侥幸逃得性命之后还毁了容貌,一只耳朵和一大块面皮都进了“挫虎龙”的肚子。

再后来,由于村里的人不断有人向他打听其中细情,又有不少人抱怀疑的态度来取笑讥讽,让他不厌其烦,不堪其扰,最后这个不愿回忆的噩梦也就演变成了他的耻辱和最大的禁忌,若再有人随便打听此事,他马上就会凶恶相向,再不会把其中的详情轻易对他人言。

其实对于“老刀鱼”的忌讳,洪衍武是很能理解的。可问题是费尽千辛万苦,他也只找到这么一条微弱的线索。若是就这么断了,他也不知还有何办法可想。

于是秉着气而不馁和死缠烂打的精神,他索性彻底和“老刀鱼”骠上了,每日必要恭恭敬敬敲门拜访。吃闭门羹,被斥骂也照样如此。最后就连“老刀鱼”再外出“碰海”,他也死死跟着,简直成了对方的影子,一块摔不开,掸不掉的牛皮糖。

说白了,他只信一条,那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自己诚心到了,“老刀鱼”必定会有软化的一天。公告:笔趣阁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二章 老海碰子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滨城临海,那么顺理成章,在座城市和城市周边生活的人们,便会把大海作为获取生活资源的最大宝库。

水产公司、加工工厂的职工和周围众多渔村的渔民就不多说了。千百年来,在这里还一直存在着一种极为独特,堪称全国乃至世界一绝的行当“海碰子”。

“碰海”这一行其实很苦,这几乎算是一种最底层的工种。说白了,就是不凭借任何设备,靠只身入海潜水捞取海产品的一种向大海“讨生活”的高强度劳动。

下海的时候,“海碰子”需要光着身子凭一口气直达海底,在阴暗难查的暗礁丛里明辨海参、鲍鱼的栖息地。

海浪会在周围拼命挤压,激流也会故意把人拖向死亡的深渊,冰冷的水温犹如钢针刺骨,锐利如刀的礁石和贝壳就是埋伏着的刀枪箭镞。除此之外,更有面临各种凶勐海底生物袭击的风险。

于是,有人便做了一个直抒要害的解释。说“碰海”,本质上就是“海碰子”把自己的命,抛进大海里碰大运。

这句话说得绝对有道理,因为这些人既是这个世界最穷的人,也是最富的人。他们穷得每一分钱的来源,都得靠把整个生命抛进浪涛里换取。他们富得一日三餐,都可以肆意大吃大嚼各类常人难以得见到海底珍品。

从史上看,“海碰子”这个行业曾经经过几次显着的兴衰。

在旧社会,它曾养活了千千万万的穷汉,给众多赤贫的人们提供了一条活路,甚至是暴富的希望。因此各方穷汉自发聚集而来,在滨海的周边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窝棚聚集区。

而建国之后,由于国家制度的变化,所有的人都有了生计,这一行也就慢慢地没落下去,窝棚区也就演变成了正经的渔村。

此后,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海碰子”这行才再度兴旺起来。其主要原因,是因为物质匮乏的那三年,重新逼迫饥饿得面色发绿的人们,不得不扑向大海寻求营养。

接下来,使人眼珠发红的“革命大潮”又铺天盖地而来,整个社会一度陷于瘫痪,于是许多家里有问题,或是空虚无聊,又不想卷入其中的人们便越来越多的聚于大海,几乎把临近的海底都掏空了,“海碰子”这个群体也达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

而这种情况,直至上山下乡运动彻底实行,滨城多数青壮被强行驱散一空才休止。

同样的,再过两年,还将迎来知青大返城。到那时候,在“水产资源保护条例”出台之前,由于众多待业青年的加入,“海碰子”这一行也将迎来最后的一次繁盛景象。

另外,还有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如果从某种角度来看,滨城的“海碰子”和京城的“玩主”,似乎在很多地方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首先,如果但从这个“碰”字来看,很容易就知道“海碰子”和仰仗刀子挑战命运不公的“玩主”一样,同样也是不甘屈从,敢于与命运之手硬碰硬的真正好汉。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能干这一行的人多是海边的捕捞高手,他们身怀绝技,性格粗犷彪悍,一口气扎进浪涛里,在水下能睁着眼睛捕鱼捉蟹。入海后的每一刻都在搏击,拼杀,夺取和寻求。可以说是既有激情又有胆量,完全体现出了男子汉应有的刚毅顽强和豪放大气。

而其次,相反的一面却是,由于行业的危险和低贱,在任何时期从事这一行的人,多属走投无路下的被迫选择。那么自然,他们和因为特殊史原因造就的京城的“玩主”一样,内心也充斥着只一种难言的无奈与世人另类目光注视下的自卑。

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和“玩主”一样,“海碰子”之间同样也讲资、论名气、有规矩。他们同样有属于自己的“老炮儿”,同时他们每个人也必须得有个外号,哪怕这个外号多么难听。

因此顺理成章,像“新炮儿破老炮儿”这种“后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的一代代悲哀,自然也与“玩主”圈子别无二致。

且不说别人,像在“光复”前就碰海,如今已经年近七十,论“碰海”资应该算是祖师爷一辈的“老刀鱼”,就正身陷在“英雄迟暮”的危机之中。

“刀鱼”是滨城本地话,其实就是指带鱼。

“老刀鱼”人如其名,他的脑袋形状尖细,浑身长得又扁又长,而他游进水里也的确很象一条飞蹿的带鱼。

在他年轻的时候,“扎勐子”的水平几乎可称天下第一。多么狭窄的礁石缝隙他也敢往里钻。甚至在水下弯曲起伏的暗礁缝里,他能把身子扭曲成四五道弯儿,穿过去根本都挨不着皮儿。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了这么个外号。

可这种游刃有余的潇洒毕竟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的他,在冰冷的海水里和灼烫的火烟中已经泡磨炙烤了五、六十年。尽管表面上看,他还有岩石般的身躯,牛筋般的肌肉,黑胶板一样的皮肤。但他自己心里却清楚,岁数不饶人这句话并不是假的。

他的身躯其实已经伤痕累累,他的肌肉也不再拗紧,他的皮肤也不再强韧,最关键的是,是他的气力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要想像过去那样不动声色一个潮汐中连下四五次水,已经不可能了。要想像过去那样在深秋和严冬照样进远离岸边的低温海水里捞海参也做不到了,甚至连赤脚“扎勐”的极限也由十五六米缩减到了九米左右。

而通常的情形下,力气和收获是等价交换的。那么他也就自知,无法再与那些年轻的“海碰子”们竞争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神话”消退了,那些年纪远比他小得多的海碰子们,渐渐地都发现了他潜水越来越浅深,捕捞的海物也不及他们的多,甚至一个潮汐连三水也不能完成。于是这些“后辈”们便对他不再尊敬,不再恭维,甚至还有不少人质疑其他当年的丰功伟绩的真实性。

而为了不平白惹人耻笑,看那些“后辈”妄自尊大丑态,那些大家都爱去的物产丰厚的海滩,他就此也不再去光顾了。从此之后,他只能利用平生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在大多数“海碰子”基本不去问津的,极少数有海流子的海岸摄取猎物。

所谓海流子,其实是海中的河流,有着湍急的流速,一般百十斤重的石块,也能冲得隆隆滚动。但因这流动的水时刻保持新鲜、清凉、干净,海参、鲍鱼和扇贝却最喜欢生活在海流子里。

于是这就让许多人感到很尴尬了。一般的“海碰子”不明就里,他们只会靠蛮力在这种地方硬来。结果便会“一勐子”、“一勐子”地连续“扎空”,根本拿不上货来。甚至还会被冲得没了方向,晕头晃脑地找不到岸边上岸。因此时间一长,吃过了几次苦头,这些人也就再不会涉足此类地点。

幸好他自己是个内行,无论多大多急的流子,他都能从里边捞出货来,这是因为他知道多么急的海流子,也有歇气的功夫。当潮水退到尽头,总要歇那么两袋烟的时间,才往回转。而他还恰恰就是为数不多的,能牢牢住稳流的时间和规律的人。

为此,他衷心地要感谢老天爷!

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给他留下了几块类似于“星火湾”这样,几乎无人来涉足,既养得起海物,也藏得住海物,尚可以让他养家煳口,借以解决生计难题的最后一块私人领地。

第三章 星火湾

?

山那面的一片海,叫“圆月滩”。那是个较为宁静的海岸,即使是大风天,浪也不足以伤人筋骨。

大部分的“海碰子”在那样的海里,都可以横冲直撞,如走平地,但是也正因如此,那里的“货”也存不住,谁去哪儿也别指望能来个“大丰收”。

而这边的“星火湾”就不同了,这里才算是真正的海。

在这里,风大浪大,那迸碎的浪日夜击打的陡岸就像刀切斧凿一样,全是黄澄澄的火石。这种坚硬石头,一受撞击就会迸出火花,而这,便是此地得名的原因。

另外,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里的海,并不只是一块蓝色的平面。如果细细看去,眼力好又细心的人多半就会发现,在那些闪动的波纹里还有几道颜色略异的带子,那就是这里海流子。

也正因为有了这一道瑰丽的屏障,这里才隔开了那个浮躁喧闹的世界。成了只有“老刀鱼”才能有所收获的领域,把那些大多数的凡夫俗子都排斥在外。

这一天是1977年5月20日,阴四月初三,最大活汛的好日子。

傍晚临近,“老刀鱼”几乎是在“干潮”行话,指退潮的极限时下水的,他一直在“海流子”旁边沉稳地守候,在这一过程中,海洋里的一切细微动态都没能逃过他的观察。

终于,就在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金黄之际,他捕捉到了那久违又熟悉的信号。然后带着一股子兴奋长长吸了一口气,便义无反顾地勐扑向海底。

海底此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不但水位至少下降了六七米,并且海流子常态下那排山倒海的湍急,那种拒人千里的冷酷也已经全然无踪。

而那些簇拥在礁石周围,平日全靠海流子护卫着的海参、鲍鱼、扇贝,则毫无遮拦地彻底暴露了出来,个个就像赤身的女人那样,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任人随心所欲地采摘。

这种物产丰厚的诱惑,让“老刀鱼”暗暗感到一股满足。像那些嘴上没毛,只钟爱取笑他的年轻后辈们,恐怕连作梦也不会想到,海流子下的宝藏,其实在一天当中的某个特殊时刻,竟可以轻松到手。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敢自称是“海碰子”?哼,还差得远哩!

这是只有他才能享受这种乐趣!这是龙王爷只招待老朋友的盛情款待!

很快潜至海底,水温也变得分外刺骨。

“老刀鱼”根本没犹豫,便急不可耐地优先收获起挤满了礁缝的肥大的海参来。他做这种选择并不为难,因为海参这玩意最容易得手,经济价值也是最大的。

他用左手攥着手兜,用右手去揪那些胖嘟嘟的海参。一边往手兜里勐塞,一便还暗暗数数。

“一、二、三、四”

“海碰子”下水的第一口气最长,“老刀鱼”过去盛年的时候,第一勐就能拿到二十头海参。这个记录,在他现今认识的“海碰子”里,还没有一个人能做达到的。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就连他也不行了。这不,才不过刚到五个数,他的胸口就已经开始紧压,眼珠子也同时往外鼓,到第十个整数时,他甚至觉得全身上下马上就要迸裂。总之,简直比死还难受。

所以这时他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有发疯般地往水面上窜。待到窜出水面,又发疯般地吸气,直到吸足了气,才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老迈无用,只能在水下坚持这么一点点时间。

可即使是一瞬间的感伤,此时对他而言也是奢侈的,因为龙王爷请客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他才刚刚缓和过来,便又必须马上得把收获放在“网漂子”里,再掉头重新回到海底,争取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多获取一些全家人生活的保障。

就这样,他再次扎了下去。那夕阳下高高的黄色山壁在他的水镜里一抖,便消失在暗绿色里。随后的一段时间,他拼命而飞快地重复这个动作。钻出来,扎下去,喘气,憋气。不断地下潜,又不断地浮出。

他为捕捉每一只海参拼命!他希望至少能捞捕出一百头的海参!

因为他的老伴还等着钱买药治病,他远在异乡的女儿也要靠卖海货的钱才能少受些罪。

而作为一个男人,养活妻儿,使她们衣食无忧,是一辈子的责任!

只可惜,在大约扎了七八个勐子之后,一个突发情况出现了。忽然间,“老刀鱼”竟然感到头裂开一样的疼,眼睛也疼,还伴有严重的恶心。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潜水病”的浅表症状,这算是由身体超量引发的“海碰子”的职业病。

他也很清楚,这种病一旦发作,再过一会就会是唿吸困难,头晕目眩,那么他自然再也无力继续探询海底,去获取大海的馈赠。

对所有的“海碰子”来说,没有什么事,比看见“猎物”却束手无策更扫兴的了。而对于“老刀鱼”来说,他现在甚至还不仅仅是抓心、挠肺、掏肝般的失落和沮丧。并且还马上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自己已经深陷一种相当大的危险之中。

因为他是独身一人下海的,就凭“潜水病”发作后的身体状况,别说如果得不到及时休息,将会导致瘫痪乃至死亡的严重后果。就是过会儿等到海流子又重新流动起来,他恐怕也无力与之抗衡,弄不好就会被冲进深海里去。所以现在,哪怕他再不甘心也必须停手了,而且首先的要务是先游回岸边。

在一阵止不住的懊恼中,“老刀鱼”的希冀全化为了空。但他仍然非常果断,一旦决定,马上就抓住自己的“网漂子”,开始朝岸边奋力游去。

应该说,如果在身体正常的情况下,他在水里捞到“货”后哪怕精疲力尽,从水里往岸上游也是相当愉快的事。因为他会觉得金黄色的海岸,觉得高高耸立的火石闪避,都在冲他笑。

但目前这种状态下,不管他还剩有多少精力,他也会觉得身体不听使唤,失去了活力,变得麻木无比。而且不知是“潜水病”的缘故,还是身体已经耐不住水底寒冷温度的侵蚀,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所以那装载着收获的“网漂子”简直万分沉重,哪怕他尽力划动身体,蹬踹转腿,却似不会游水的人瞎扑腾一样,在十几分钟后,游出去的距离实在相当可怜。

这时,他甚至感到水、岸边、海参和“网漂子”全融成模煳的一团,他眼花头晕,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又立刻意识到,目前必须再做一个痛苦的选择。那就是抛弃今天的所得,或许才能保住性命。

可就在他想要松手放开“网漂子”的时候,老伴的咳嗽声,女儿那声声泣泪的家信,又使得一种实在难以割舍的情绪充斥在他的心里,让他根本无法撒开手。这里面是他用命换来的收获,是全家人的希望,要断然放弃,太难了。

结果这么一犹豫,又耽误了几分钟,等到他再想通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晚了。

大海似乎摇晃了一下,使湍急地流动起来。也就是说,海流子歇气的两袋烟工夫已经彻底过去了。勐然间,暗绿的海浪里就像勐地伸出无数只手,把“老刀鱼”整个人死命地往流子里拽。

这时,哪怕他彻底松开了手,身子也老是横向地摆动。他无论怎样努力地往前游动,却总是被这股蛮力拉成斜线。很快他无力抗拒了,被海水拉到海底。

这一冲,就让他迷失了方向,等到再拼命浮上水面之后,他已经被冲晕了,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不过,即使他人还清醒,也根本没有时间再让他分辨,确实已经涨潮了,老洋里的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像要把他和浮在水面上的“网漂子”一起吞没似的拼命往下拉拽。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到死神已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龙王爷要留客了,舍不得他这个老朋友。可他的老伴,他的闺女又该怎么办?

要说这辈子他从大海里拿走的东西太多了,把命还回去也属应当。可他现在要是死了,家里的一切生计就都断了。

她们娘儿俩,又靠什么活下去呢

就在“老刀鱼”所有希望的火花逐渐熄灭,自己已然放弃,脑子里还忍不住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在“星火湾”那高高的岩壁之下,突然就闪出了一个神奇火星。

不,不是火星!那是岸边的一堆篝火燃烧起来了!

而且同时,就在天际逐渐落寞的余辉之下,大海里凭空多出的两个矫健的黑影,像箭一样地破开翻滚的浪花,极其迅勐地向“老刀鱼”游来。

同时,一声“老爷子,坚持住!”的大喝,突破了海水,也重新点亮了“老刀鱼”对于“生”的期望。

不用说,是有人来救他了!

于是“老刀鱼”重新开始奋力与海浪相抗,力求浮在水面不沉下去。

他知道,除了那几个来自京城找寻“挫虎龙”的小子,不会是别人。

这三天来,他们跟着他来到了这里,一直对他纠缠不舍。而他从没给过他们一点好脸色,可万万没能想到,现在竟然是他们来救自己了!

命啊,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天爷,你又是怎么安排的?

或许“星火湾”名如其实,还真是一个能给人带来希望的地方

就在“老刀鱼”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直有力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而另一个黑影,毫不停留,侧身游过,又扑向了那已被浪带走的,装载着海参的“网漂子”。

“不要了!那里有海流子不要”

“老刀鱼”情急地阻止,他不能让救他的人再冒这个险,他们是外乡人,恐怕不能与潮流的力量相抗。只可惜,他的嘴突然又被一口咸涩的海水堵住了。

不过惊人的是,片刻后,那人居然已经成功地拽着“网漂子”又游动了回来。看上去就像艘炮舰一样,用身体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浪道,足以证明体力远超常人。一点不比他自己盛年的时候差。

而在他忍不住地热泪纵横之中,三个人也终于汇聚到了一起,协力向着已经半黑的岸边游去

第四章 篝火

绿色的海,黄色的岸。??火然?文???.?

落日已西沉,天际只隐约留下最后一道红霞,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默默吞食掉了。

洪衍武手里拿着“网漂子”,陈力泉用力搀扶着“老刀鱼”,他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蠕动的海参一样,一起从越涨越高的海水里,爬向了暖和的岸。

刚一上岸,“网漂子”里面的那五六十只海参,就紧张地开始蠕动,并齐齐发出“咭咭”地吐水声。

这熟悉的声响对“老刀鱼”来说,却实在是无比动听。因为海参离开海就是死,而他爬向岸就意味着生。

显然,这次蒙老天眷顾,他再一次战胜了它们,获得了胜利。

上岸之后,湿漉漉的仨人并没有片刻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距离他们二十几米远,“小百子”刚刚为他们燃起的一大堆篝火。

柴草堆就是“海碰子”的命,那堆柴火可是“老刀鱼”下水以前就精心准备好的。

细小的树枝铺在最下面,粗一些的要放在上头,这样一层层重叠成人字形,才能保证燃力足,也好点燃。

火柴盒则要用一块鹅卵石压住,以防被海风吹跑,“老刀鱼”甚至还提前精选出来的三支质量最好的火柴棍,把半截露在了外面。这是他为最糟的情况做的准备,生怕自己冻僵的程度远超想象。

只不过目前火柴这一招倒是没用上,因为“老刀鱼”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汽油味。这让他立刻醒悟到,这帮小子是用最方便的方法点着的火。

同时,他也不免有些惊讶,因为汽油属于紧缺物资,得来着实的不易。

难道这几天这几个他们隔着自己八丈远的篝火堆,全都是用这种方法燃火的吗?难怪他们生火做饭那么快!京城来的人到底是有些门路……

而更让“老刀鱼”吃惊的事还在发生。因为洪衍武马上就又招唿“小百子”拿来了一条暂新的毛巾被和一瓶“庄河老窖”,并吩咐快给“老刀鱼”披上,让他喝口酒暖暖身子。

机器编制的毛巾被那可是最时髦的玩意,在百货商场要卖五块钱一条。“老刀鱼”只舍得买来给亲闺女用,他自己和老伴向来都舍不得盖。更从没想过有人竟然会用这么好的东西,用来擦从海里爬出来的身体。

“庄河老窖”也是一样,那可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好东西,就连村干部轻易也舍不得喝。

除此之外,就更别提那铝锅里已经煮上的冒着香气的挂面啦,这年头谁还弄得着细粮吃!他自己的干粮,向来只有玉米面饼子。

难怪大家都说京城的人全是住高楼,通电话,提前实现**了。看来此话确实不假,首都人民的日子还真是舒服得紧嘞。

要不然,那就是这几个孩子,家里都是当大官的……

胡思乱想之中,感动归感动,但“老刀鱼”却还是拒绝了洪衍武的好意,他甚至还阻止了下水救他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也裹上毛巾被御寒。

因为这个时节的海水仍然很凉,要是不用“海碰子”千百年传下来的方法把寒气彻底从身体里驱赶出来,人多半就会落下病来。而且“老刀鱼”现在还在“潜水病”的后遗症中,自知更是不能沾酒。

于是在解释过后,“老刀鱼“便让洪衍武和陈力泉跟他学着照做,然后他便开始不顾一切将率先整个身子向火堆倾去,努力展开手臂,在蹿得老高的火苗上仔细烧烤每一寸皮肤。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望一眼后,便也有样学样地把身体靠近了火焰。

那火舌就像无数枚烧得火红的钢针,顿时穿透烤火三人的皮肤,扎进肌肉间、骨缝里,开始驱除使人僵硬、战栗的寒气。

说真的,这种灼烫的疼痛,一开始的时候,不仅不使人感到一丁点痛苦,反而会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快活。

在急速的升温中,三人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逐渐都开始消退,就连“老刀鱼”那冻得宛如条石般的硬板板的身子,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由于洪衍武和陈力泉入海时间较短,他们的身体也最早恢复了知觉,没多久,便已经开始感到火苗带来的炙热痛楚,于是他们忍不住就要往后退去。

可“老刀鱼”偏又阻止了他们,说还没到火候,还得继续地烤下去才行。

而他们对“老刀鱼”一向尊敬有加,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的嘱咐知道必有道理,便不得不再次像两只大虾一样,重新上前拥抱熊熊火焰。

坦白讲,这个时候烤火的滋味开始变得不好受起来。如果是往常,“老刀鱼”一定会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呻吟,来借此分担痛苦。

可这时他绝不愿意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展现出如此狼狈的样子。于是他只有尽力控制着出声的渴望,故意装做满不在乎地样子。

“老刀鱼”这个年纪,身形已经显得有些佝偻。并且因为曾遭遇过刀鱼的缘故,他受伤的面皮仿佛在滚水中烧炼过,还少了一只耳朵,这让他在火光的照映下,实在像是一个扭曲狰狞、行止乖张的怪物。

洪衍武、陈力泉,乃至在旁添火加柴的“小百子”,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向他投射过来。

不过,他们因为知道这件事,到不觉得“老刀鱼”有多么吓人,反倒打心里充满了一种由衷的敬意。甚至觉得“老刀鱼”就凭这张面孔,也绝对应该在这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享有盛名。

而当“老刀鱼”在激烈的炙烤下恢复正常功能后,他也同样把目光朝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瞥过去,细细地观察起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这两个小伙子来。

同样的,在红彤彤的光芒下,他也看得分外清楚。这两个人肌肉发达、血管奋张的躯体上遍布着许多伤痕,尤其以胳膊和大腿处最多,那一道道稀疏的伤口,使他们威风凛凛,看起来仿佛是古代的战士一样。

再加上他们两个人在这种粗暴的炙烤之下,同样没有因为火焰威力哼出一声来,因此便唯有一种解释才说得通。

这俩小子从小遭过罪!没遭过罪的人,决不会有这样的能耐!

“老刀鱼”笃定地判断中真的感到了惊奇。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京城是首善之区,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细皮嫩肉,衣冠楚楚的样子。那一方风调雨顺的天地,绝不可能长出这种天生就该做“海碰子”的好材料来!

可现实偏偏又是这么离奇,这两个小子无论体力、体魄,还是胆识、耐力,其实都不亚于在风浪里长大的真正渔家好汉……

就在无比费解的当口,“老刀鱼”忽然又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黑黝黝的皮肤已经开始显出一块块红斑。他便再顾不得其他,马上惊喜地喊起来。

“啊呀,烤出花来了!前面行了,你们再翻过后背来烤!”

这是海碰子的行话,就是说烤到数了。

此时火舌已渐渐地往地面回缩,“老刀鱼”的身子也跟着伏了下去,直至把肚皮烤得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才再慢慢地翻过身,又将四肢反支起,示范性地开始教洪衍武他们如何用正确的姿势烤嵴梁。

就这样,烤痛了再翻过去,三个人就像杂技演员那样,在反复做高难动作。随着他们身上的红斑渐渐扩大,最后连成一片片的云状,并放出光来,终于露出了烤干的盐粒子。

老刀鱼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放弃了那堆苟延残喘的炭火,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接着又把整个“网漂子”扔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脚下。

“多亏你们,我这条老命才没留在海里……”

“老爷子,我们不要。”

“怎么,你们嫌少?”

“老刀鱼”揉搓着浑身烤出盐末的皮肤,竟在心下为自己寒酸的礼物叹息了。

他自然看出这些年轻人不缺这几个钱,而且就连这些东西也是靠人家才能找回来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看出了“老刀鱼”的神情,便赶紧来解释。

“这是您用命换的,我们不能要……”陈力泉的话像往常一样地厚道。

“老爷子,抻把手是应该的,您用不着这么客气……”

而“洪衍武”说到这里,脸却似乎一红,但随后仍然直抒己见。

“……您……要是真想谢我们,能不能告诉我们‘挫虎龙’的事儿?最好……最好还能帮我们抓一条……”

“老刀鱼”惊奇地扬起脑袋,他没想到洪衍武竟然时刻念念不忘地惦记这件事,便又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这时,他才看得清楚,那张脸上全是坚定和肯定。看来,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要找的东西有多凶悍,碰见过的人就没有几个活下来的?抓一条?那是痴心妄想!想找它,那就是去找死啊!”

“老刀鱼”性子直,这话可有点不客气。

“事在人为嘛,您不就活下来了?何况现在年代也不同了,总能想出好办法来!”

洪衍武倒是没介意,只是不肯放弃,还露出了信心满满的样子。

“老刀鱼”的反应又是一怔,但没动声色,只是心里在冷笑。

听不得老人劝告?哼,年轻人都是这么不知好歹!小嘴鱼吃蟹子,也不量量自己多大牙口!

可随后,他又想到了人家刚才的施以援手的恩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收敛了轻视的眼神。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虽然对方不免有点挟恩相迫的意思,可他却不能不还这份人情。于是,便也只有把自己最不愿回忆的,当年遇到“挫虎龙”的细情,毫无保留地都说了出来。

要说这件事的大致情况,其实洪衍武他们已经从“蛤蜊湾”村民口中了解的差不多了,但“老刀鱼”亲口对“挫虎龙”形态和凶勐的描述却相当翔实,却是他们从未想象到的。

据“老刀鱼”所说,“挫虎龙”的样子其实和“刀鱼”极为相似。

他见过的那条长约一米有余,只是浑身不是银色,而是深黑,且鳞片似铁,鱼叉鱼刀均难以伤害,背鳍尾鳍更如刀锋一样锐利,发狠的时候甚至可以把木船撞破。

而且这种凶物还极有心计,绝对狡猾。表面上它不像鲨鱼那样凶狠,而是很温柔很可爱,要是遇见它,就会发现它一会儿在你左面摇摇脑袋,一会儿在你右边摆摆尾巴,像是无意攻击。

但此时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家伙其实是在迷惑和观察,首先让人放松警惕,然后就会寻找进攻的最佳角度和机会。

一旦这家伙看准了时机,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过来,只需一瞬间,就能割开人的骨头,把人开膛破肚。

其实当年,勉强躲过第一次攻击,胸口鲜血淋漓“老刀鱼”已经逃到了船上,却没防备“挫虎龙”最后还能从海中跃起,结果他被那条鱼张开血盆大口,用一排锋利的牙齿,“咔嚓”一口就咬掉了半张脸去。

如果不是靠着新入海的渔船坚实,恐怕他也免不了船毁人亡的下场。可即便如此,当他驾着小船逃到近海的时候,渔船的底部也开始漏水了……

最后,“老刀鱼”还额外又讲述了一个有关“挫虎龙”的传说故事。在当年,这是许多“海碰子”耳熟能详的典故。

据说,蛇岛本是老天爷囚禁“罪龙”的所在。在蛇岛的山洞里深藏着的一公一母两条巨蛇,就是从天庭罚下的“罪龙”,所以它们才能在这里繁殖出成千上万条毒蛇。

但公蛇一直不安分在岛上寂寞的生活,时时刻刻想要渡海脱身。因为“天条”有云,一旦罪龙渡海成功,便可脱去蛇形重成真龙。

于是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早晨,公蛇自以为得到了好时机,便不听母蛇的劝阻,径自入海朝陆地游去。

在这个过程中,蛇身就逐渐鳞光闪烁,龙爪龙角也开始萌生。

可眼看着就要达到陆地化形成龙了,早就明察秋毫天神,却派下来的两条利剑般的“挫虎龙”来狙击。

它们及时地从波涛中飞起,只听“嚓”的一声,那条意见化成一半龙身的公蛇就立即断成两截,鲜血喷涌,惨死坠海,变成辽东半岛海域里的一景,“瘦龙岛”。

而从此,“挫虎龙”也就正式成了蛇岛守卫,永远看守着岛上不计其数的毒蛇,使之不再脱逃……

啊,这些迷人又可怕的故事,伴着初升的月光,让火堆旁的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无不听得目瞪口呆……

第五章 初学乍练

其实无论是“老刀鱼”的亲身经,还是他讲述的有关“挫虎龙”的传说,都表明了一个意思。

那就是他想让洪衍武几个人意识到,别说“挫虎龙”只可遇而不可求,就算真能找到,也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基本九死无生。

况且虽说“挫虎龙”是神物,可那是过去老一辈的“海碰子”才为之发疯的东西,现在即使捕捉到也无人识得,更不会有人出高价购买。所以“老刀鱼”真的很希望洪衍武他们能珍惜生命,知难而退。

只可惜,洪衍武就不是为了捕捉此物来卖钱的,他实在有着不得已的理由,根本不可能打退堂鼓。跟着,他便把父亲染病危在旦夕,急等“挫虎龙”救命一事告诉了“老刀鱼”。

他还说如果木船会被撞破,他就去找关系求借铁皮渔船。如果普通渔网捕不住“挫虎龙”,他就用铁网箱下饵诱捕。总之,他无论如何也得试上一试,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也他不能让父亲在即等死。只希望“老刀鱼”能指点他怎么找到鱼踪就好。

这么一来,“老刀鱼”也就算彻底明白,洪衍武的决心恐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一方面,是人家有救命之恩于己,另一方面,上了年纪的人总会对孝敬父母的人格外有好感。

于是,“老刀鱼”在沉默良久后,也终于吐了口。他说“挫虎龙”如果要出现,就在入冬后的蛇岛附近两个海流子的交汇处,只是那两道海流子也时时会改变方位,必须得临时现找才能确定具体位置。

另外,同时还有两个很现实的难处。

首先,那就是铁皮渔船都是烧油的,现在的渔业任务又重,到时即便能通过渔村大队书记调动一条去蛇岛附近捕鱼,那一天也得额外掏个一二百块费用。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弄不好耗上一冬也一无所获,一般人有谁能承担的起这么一大笔费用呢?

其次,洪衍武他们对大海太过无知。凭他们目前的水性,也就是近海里“染染身子”的水平。即使能发现“挫虎龙”也毫无办法可想,万一要再落入水中,那简直就是以身喂鱼的香饵。除了葬身鱼腹,连一点侥幸也不会有。

对这几点,洪衍武也不得不承认“老刀鱼”说的极为有理。而他想了一想之后,便又向“老刀鱼”提了个请求,说他们想跟“老刀鱼”学当“海碰子”。

他的目的其实有两点,这样一来可以习得水性,为入冬后出海捕鱼增加些成功率和安全性。二来他也想效仿“老刀鱼”从海里弄点钱,好为捕鱼雇船设法多筹措点资金。至少也可以免得坐吃山空,把带来的钱省出来。这无疑是他目前所想到的,唯一能有所帮助的事了。

“老刀鱼”倒是没拒绝,他想的也很简单。既然救了他的人开了口,那他能帮就得帮一把。即便是他对洪衍武他们能成功捕捉到“挫虎龙”根本不报什么希望,可“碰海”毕竟还能有份不菲的收入,他倾尽所能把窍门都教给人家,也就算报恩了。

再说他自己已经老迈,没几年也就干不动了。又只生了个女儿,那些后辈的“海碰子”也没一个懂得尊重长者的,那他这些压箱底的窍门和经验多半会烂在自己肚子里,教给这两个年轻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至少也能让他人了解一下自己的一身手段。

更何况“碰海”绝非易事,是件实打实的苦差事。时间一长,或许这俩小子吃不住劲儿也就知难而退了。怎么也算保全了两条性命,那他照样是还了这份人情……

就这样,“老刀鱼”很爽快地的一口答应下来。而他唯一的条件,就是事先必要约法三章。

他说要学可以,自己绝不藏私,可也不会手下留情,只会狠狠操练。如果洪衍武他们吃不了苦头,无法按他的要求照做,不肯听他的教训,那到时候可就不能怪他不帮忙了。

这一刻,“老刀鱼”的态度既认真又固执,真是像极了当年“玉爷”收洪衍武和陈力泉为徒时的样子。

这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泛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洪衍武,他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完全能够证明,只这种脾气的人才是有真本事的。所以他们俩人都极其诚恳地给“老刀鱼”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表示了感激。

这种敬意也恰恰是让“老刀鱼”最欣慰的,他隐隐感到,或许他还真碰上了两个虚心好学的好苗子……

“老刀鱼”毕竟是年岁大了,虽然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可第二天还是喘不顺气,脸色也发灰,仍未完全地从“潜水病”的后遗症里彻底恢复。

所以早潮他就没下水,直到等到吃过了早饭,日头把整个“星火湾”都晒得暖洋洋的时候,他才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海,开始给他们上当“海碰子”的第一课。

至于“小百子”,虽然极力要求也要学,却被“老刀鱼”硬邦邦地回绝,给留在了岸上。

因为照他的话说,“小百子”年岁还太小,人也太瘦,肋巴条骨缝里都能透出阳光,又怎能经得住老洋里流过来的水?他要是教了,那就是作孽。

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不想“小百子”以身涉险,于是那怕“小百子”再不乐意,但他在三人一致的意见下根本没有反对的能力,也就只好带着委屈去附近的树林里打鸟,拾柴去了。

谁都知道,“碰海”的首要前提条件是必须要有一身好“水性”。

“老刀鱼”昨天已经见过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游泳,但因为当时天色已暗,他又在头昏眼花中,看得并不确切。于是下海之后,首先第一件事,他就又让他们重新游了一次。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泳技是在京城附近野湖里练就的,严格讲,姿势并不如何规范。但“老刀鱼”也不是职业的游泳教练,在他看来,这俩小子其实游得已经满不错了。

首先,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体力都远超常人,划水有力,迅勐快捷。而且他们胳膊从水里抽出来,拍下去,也相当干净利索。这里说的干净利索是不带出多少水花,这实在是得有点功夫。

可是这也并不是说,他们的游泳就没挑儿了。因为他们的泳姿完全是比赛式的自由泳,侧重于速度,手脚并用,只能几百米、几百米地快速冲刺。

而“海碰子”最需要长久地、不停顿地搏击,那不是几百米,几千米,几万米,是永远不停不休地马拉松。况且,“海碰子”的手还要腾出来干其他的事儿,也决不能占用胳膊来游泳。

所以“老刀鱼”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教他们如何手里持物,只靠两条腿游泳。

这一项,其实只需调整一下游泳姿势即可,洪衍武和陈力泉过关都很容易,他们没多会就掌握了“海碰子”独有的两种游泳方式胳膊闲置,只凭两腿的力量推动的蛙泳和自由泳。

另外,为了便于找到海物后在海面上定位和调整下潜角度,“海碰子”还得掌握在无任何依托的海中“原地踩水”的能力。

要做到这一项可就需要点技巧了,也有点难度,因为海浪是持续流动的,且波浪湍急,不比寻常的静水湖面。

不过洪衍武和陈力泉却大大出乎“老刀鱼”的意料之外,没过一个小时,他们竟然也能游刃有余,保持方位不动地浮在海面上了。

说真的,“老刀鱼”是真有些吃惊的,他没想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竟像是两个“碰海”的天才。因为就是长在海边的人要不练个三五天,也不能熟练地做到,他自己当年也是练了半晌才学会的。

这不免让他对授艺这件事又多出了几分真心的兴趣,他倒真想看看这两个小子到底能学到什么程度了。

不过话说回来,真实原因并不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悟性有多么地高,他们其实还是沾了跟玉爷学过跤术的光了。

因为“海碰子”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两条健壮的腿,而“玉爷”给他们打下的基本功一大半都在腿上,要论实际情况,恐怕还真没一个“海碰子”的腿能有他们这样有力、坚固。

况且,“跤术”本质上就是要学会控力,先得站直了不趴下,才能摔别人。各种绊子、步法也全是研究在各种力量中如何保持底盘稳固的学问,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是属于既有实力,又掌握了许多用力技巧的人。

说白了,他们就跟练过“九阳神功”的张无忌一样,有了坚实的底子,再练什么武功都比别人快得多。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通过身体来学习、掌握的技能、技巧尤是如此。

只是尽管轻易地连过两关,又得了“老刀鱼”几句夸奖,有些问题却仍不是靠学得快、有基础就能解决的。洪衍武和陈立泉的意气风发很快就在接下来第三关面前俄然而止。

因为“老刀鱼”下面的要求虽然简单,却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这老头说,当“海碰子”还必须得禁得住“靠水”,在海里能待很长的时间才行。一个好的“海碰子”,刚下水,就想上来,哪怎么可能扎到更多的东西?

况且水面和水下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作为适应这种温差的过度训练,所以他们今天还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那就是“泡”。

“老刀鱼”说,按他们的体格,到午饭前的一个多小时之内,绝对不许上岸,否则就是不合格。而且吃了午饭之后,他们还得下海再“泡”,能泡多久泡多久。最后,给他们定下的这一关的过关标准是,一次至少能在海面上“泡”够六个小时才行。

一般下海游泳的人都知道,不到季节,人下海往往感觉凉意难耐,即使气温在30度以上,即使人们躺在沙滩上热得要命,可一旦下了海,却完全是两样。

体质稍差者,不一会儿就会跑了上来晒太阳。而且倘若不停断地往深水里游,那么这种感觉会更为强烈。

如果体格不够强健,如果以前没有长期泡在海里训练,那么想做到这一条,绝对是一件让人痛苦得生不如死的滋味。况且,每次上岸后还得再经过一番火烤的折磨。

于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老刀鱼”把他们留在海里,自己游向岸边的时候,面面相觑下都苦了脸……本站推荐丝袜美腿,童颜**,丰满肥臀图片视频在线看!!快速关注微信公众号:meinvtao1在线观看!

第六章 龙王爷的儿子

尽管岸上骄阳似火,可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冷得难受。他们上岸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立马奔向火堆。

烤火的时候,他们屁股上下不停地抖动,似在拍电报。嘴角发青,身上全是鸡皮疙瘩,呲牙裂嘴,一幅痛不欲生的样子。

这已是三天后的下午,在这一天,他们靠着惊人的耐力和体力,从早潮开始,连午饭都没吃,一次性在海中足足泡够了七个小时,终于超额达到了“老刀鱼”的要求。

而在“小百子”心有不忍的目光中,“老刀鱼”尽管内心对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做到,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吃惊。可随后表面上不但没一点赞赏,还似乎想要打击他们是似的,故意用轻视地口气说。

“怎么样?滋味还好受吗?三天才做到,可有点晚啊。”

没想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竟一点没闹情绪,也没任何不满,他们都上下牙打颤地老实回答。

“这碗饭,看来真是不好吃的。”

“老刀鱼”为他们的回答点点头,但仍没罢休,接着又开始了恫吓性地进一步试探。

“我可得提前告诉你们一声儿。再往后就得练‘扎勐子’了。你们得要知道,离海面越深,下面的温度就越低,及至**米时,那下边的水简直是刺骨。更为危险的是,水压也会很大,它时刻挤压着你们,让你们的耳朵与鼻子都极度痛苦。搞得不好,耳膜都有可能被弄破,那种滋味可远不是眼下这种程度能比的。比起来,这也就是小意思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吧,还想接着练吗?”

好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另一方面也没让他失望,吃过了这么一番苦头,他们居然一点也没软蛋。

洪衍武紧着说,“练,干嘛不练。您不是也这么熬过来的嘛。再说了,要连这个都受不了,入冬不就更下不了海了吗?”

陈力泉回答最简洁。“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老刀鱼”这才微微一笑,打心里为他们已通过自己初步的考验松了口气,甚至感到一种极大的畅快。

因为名师也未必出高徒,总得先确认要教的是块打铁的好材料才行。

他果然没走眼,这两个小子不但挺虚心、务实,且无论心志还是毅力都远比他们的体力、悟性还要好。这才让他有了比较确实的把握,能把他们调教成最好的“海碰子”

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能过了“扎勐”的关,他们一定不会输给当年的自己!

在岸上才休息了一个小时,吃了些东西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很快就在“老刀鱼”的催促下重新回到了海里。

因为在“老刀鱼”的计划里,到六月底也就正式开始了“海碰子”一年中的黄金季节。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尽快熟悉“扎勐子”这门技巧,是相当有必要的,早一天练会,他们也就能多一份的收获。

而且频繁地钻入寒冷的海底,又不时地到炎热的岸上晒着,这种一冷一热频繁交替轮换,对人的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锤炼。

这样的最大好处不仅是不容易感冒,也是入冬之后还能下海的必要训练。只有这样,到时候他们的身体才能真正适应严寒天气。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老刀鱼”不愿再耽误一点时间,兴致勃勃的他,一定要在天黑把“扎勐子”的技巧教给洪衍武和陈老七。于是一入了大海,他就率先开始做示范动作。

“老刀鱼”的动作,或许可以称是整个西北海岸线上最标准的。

只见他一个弯腰,大头朝下,两掌合一,双臂伸直向下,两脚并拢,双腿伸直,身体成垂直流线型勐然扎下。那一气呵成的漂亮动作,让人看着就感到过瘾。

而他对技术要点的解释也很清楚。

他说真正的海碰子“扎勐子”,必须是屁股“刷”地蹶出水面,将两腿笔直地擎在半空才行。

因为只有那样,身子才能绷成一根棍,绷成一根棍的身子才能象炮弹一样钻进水底。只要动作标准,就连划水和蹬水也不用,靠贯力急速下降就能几乎到底。

可如果要做不到这点那就麻烦了,别说阻力大,会大大影响下潜的深度。鼻子呛水也会是很常见的事。

其实有许多人泳游得不错,体力也好,可他们扎不到一筷子深,便会“唿”地漂上来,好象肚子里灌满了空气,甚至抱着大石头也没用。原因就是他们掌握不了“扎勐子”的动作。

对这种死活也当不了“海碰子”的人,“海碰子”们也有个略带歧视的独特叫法“海漂子”。

应该说,在“老刀鱼”的心里,其实最担心的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被“扎勐子”给难住。过不了这最后的一关。

因为无氧潜水说难也不难,诀窍一点就透。可另一方面,也是知易行难,有的人就是怎么也掌握不了。他们真要是学不会,那也只能说老天爷不赏这碗饭了。就连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接下来真正一试才知道,他的这种担心竟全然是没有必要,甚至是可笑的。

因为实际上,“扎勐子”的技巧又绕回了对身体控制和力道的掌握能力上,这可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最擅长的地方。

并且别忘了,过去“玉爷”让他们练习的基本功里就有“拿大顶”和“空翻筋斗”。

这俩小子早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靠双手替换支撑着走路了,连翻一百个筋斗也只是小意思。因此对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凭他们一身的老底子,做到这个动作其实相当容易。

结果,学跤时对“绊子”和招式掌握最快的洪衍武一次就过,直接鱼一样地潜进了海里,抓出来一把海沙。而陈力泉虽然悟性上要差一些,可第三次试验的时候也会了。

就这样,俩人是彻彻底底把“老刀鱼”给惊着了。

他可真没想到,这俩小子就跟活在海里的人一样,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当“海碰子”的,无论常人看来多么难的技术,他们都是一教就会,这实在是他平生仅见。

所以到了这会儿,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了。直接就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游到了“星火湾”浅水区的一处礁石处。

也不为别的,主要是这里的水深差不多三庹水,还能看见水下的礁石上聚满了“刺锅子”。

要知道,“海碰子”刚学“扎勐子”,就要先学“扎”“刺锅子”。“老刀鱼”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带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在“扎”“刺锅子”的过程里,有多大的能水。

所谓“刺锅子”其实是“海碰子”自己的叫法。书本上都把它们叫做“海胆”。

虽然这年头卖不了几个钱,但也挺好吃的。把它敲碎了,里面是橘子瓣一样金黄色的肉,又香又鲜。据说这种玩意极有营养,人们传言一个能顶一个鸡蛋。洋鬼子对这种东西尤其馋得发疯,特别是我国辽东半岛的褐红色海胆,全世界也没第二份。

坦白而言,“海碰子”把捞“刺锅子”不怎么当回事,是因为这东西的生长环境水浅,好认,老远就看得着,相对来说捞捕容易。

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的,因为这些一个个懒懒散散地伏在礁石上,长得很像小刺猬的家伙,一点也不可爱。那身上至少一万根可恨的刺,全都会变得异常锋利,把想要捉他们的手掌刺得伤痕累累。

而且它们还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只要是刺尖刺进人的皮肉里,便立即自动断开,把刺尖留在人的皮肤里。

谁要被刺中那可是倒霉透顶,因为刺尖不长时间就融化成水,即使用针也无法再挑出来。这股水带毒性,能叫人又疼又痒,不几天被刺的地方便会鼓出个又大又痛的疙瘩。有许多刚开始学扎勐的“海碰子”,拿“刺锅子”练手,手都会被刺得跟癞蛤蟆皮似的。

所以捞捕这些东西正确的方法,一是必须得带手套,二来得手快。否则只要“刺锅子”感觉你的手要捉它,便会“刷”地吸附在礁石上,让你一下子抓不起来,然后它的刺可就开始乍起来了,多半就会使人受伤。

要说按照原有打算,“老刀鱼”本是想好好先讲述一下这些知识,再把水镜和手套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让他们分头下水试试的。

主要目的是想看看他们“扎勐子”运用的情况。可他万没想到,一个意外的情况竟然发生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今天第三次带给他的惊讶,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让他彻底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的程度。

到底怎么回事呢?

敢情洪衍武在海鲜类里最喜欢吃的一口,就是“海胆”。今天的水又特别清,当他一发现,海下的礁石上有宛如大碗口的“刺锅子”,当场控制不住地就兴奋了。他根本没容“老刀鱼”说话,一招唿陈力泉,俩人“一勐子”就扎海里去了。

而“老刀鱼”担心他们挨扎受伤的念头才刚一动,这俩人就重回到了海面上,而且一人手里拿着几只“刺锅子”。

那可是赤手空拳啊,他们不但没一点痛苦之色,反而还相当地兴奋,就跟手里抓的是几只毛茸茸的小鸡雏儿似的。

“老刀鱼”这还能不晕头转向吗?

他可不知道洪衍武是练过“排打功”的,更不知道陈力泉还会“分筋挫骨手”,他只觉得俩人身上处处透着难以理解的蹊跷。

甚至心里还“腾”地冒出了一个极其不靠谱的想法。

这俩小子,不会是龙王爷的亲儿子吧?

第七章 小鸡长毛

自打“老刀鱼”开始教洪衍武和陈力泉“碰海”之后,他的日子就开始变得好过起来。

完全可以说,他和这几个京城来的小子,篝火堆并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他“碰海”多年都未曾有过的舒坦日子。

首先,他每天早晚两次在“海流子”歇气时的捞捕工作,马上就变得轻松了许多。

这不单是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可以在水面帮他“定位”,还能帮他把装满海物的“网漂子”送往岸边,让他省了许多的气力。也是因为有他们一起相伴下海,能让他心理上的恐惧大大减轻。

这话不是无的放矢。虽然从表面看起来,“海碰子”似乎是无所畏惧,敢于把生命押在汹涌海浪里的亡命之徒。但其实不然,“海碰子“和常人一样地珍惜生命,某种情形下甚至比常人还容易胆怯。

要知道,这种工作性质可是要潜进深深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里穿行,那么每次下海难免都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而且如果长久地面对广阔的大海,空旷的海滩,人在海中就非常容易产生无力和自我渺小的感觉。

因此通常情况下,“海碰子”都愿意几个人结伴一起下海,依靠群体的力量来壮胆。

人是群体动物,只要有了伴儿,尽管在暗绿色的浪涛下面,也会有短暂的恐惧,可一旦升出水面,看到同伴们的身影,一切恐惧就会瞬间消失。

他自己同样如此,别看他“碰”了一辈子的海,是不多敢于一个人下水的好汉。但他毕竟是个凡人,他一个人“碰海”也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这种孤独所带来的心理的压力和负担也只能压制,却不会彻底消除。

哪怕他经验再丰富,见惯了大风大浪,但至少也需要岸上有点活动的景象。或是有辆车在跑,或是有个人影在走动。倘若岸上荒无人烟,那么海里也要有个船影在晃动,甚至有只海鸟在飞翔也行。

这便是他最后的底线。如果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岸边和海里彻底是一片苍凉空白,那么他也会是战战兢兢,不敢独自下水的。

现在却好了,自从有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与他相伴下海,他也就彻底没有这种心理问题了。每次下水都无比沉稳镇定,捞捕的效率自然也大大增加,就连下潜时也不是那么气短疲劳了,感到自己似乎年轻了十岁。

不用说,这些都是精神上的缓解和放松带来的显著效果。

其次,在这个年头,城里城外都忙于革命了,革命得什么玩意都买不着。一般“海碰子”来“碰海”也就带一些大饼、几头大蒜、一瓶水而已。可这洪衍武他们却似神通广大,手里物资丰富得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几个京城来的小子不但汽油、淡水、挂面、香油、调料、烟酒、茶叶、被褥、蚊帐、蚊香、黄连素、手电、雨衣样样不缺。甚至还弄来了好几斤的高级糖果。

那可是让大人孩子都眼馋的好东西,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到过了。看着这几个小子毫不心疼地大吃大嚼,还美其名曰说是要补充热量,让他是既吃惊又心疼。

不过这几个小子倒是挺大方,也打心里敬重他,无论什么东西都会主动先给他一份。他想不收都不行,他们非说徒弟孝敬师父都是应该的。

所以这段日子里,他托他们的福,不但抽上了好烟,喝上了好茶好酒,吃上了点着香油扑鼻香的挂面,罩上了蚊帐免了海蚊子的叮扰,还白白得了好些高级糖果。

只是他心里感到熨帖的同时,却真舍不得像他们这么糟蹋好东西。他就把得到的糖果都暗暗留了下来,准备带回去给老伴尝尝,再给闺女寄去一些。

另外,那个叫“小百子”的孩子别看年纪小,居然特别能干,一手弹弓打得简直神乎其神。

这孩子除了睡觉以外,一天到晚总是忙忙叨叨地在忙活。像拾柴、做饭、烧水这些杂事儿,不但都一个人给包圆了,每天还都能打到几只飞鸟,给大伙儿凭空添上一道肉菜。

并且这孩子还极有眼色,用他们的京城话说,那叫“有眼力价儿”。

每天,只要当他们几个人从海里爬到岸上,“小百子”准保已经把篝火点上了,开水煮好了。然后这孩子自己就乖乖地坐在篝火旁,象个小猫小狗似的看着他们烤火。

弄得像他这样生来就不爱笑的人,也只有对这孩子亲昵地微笑,打心里感到一种温暖。

总之,带这孩子来碰海,简直就象带着个勤快的亲儿子。每一样活计,这小子都会干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干什么都会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最后还不得不说,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京城来的小子,学“碰海”也真是个样儿。

他们这两个才刚出壳的小鸡,在强劲的海风和凶猛的海浪折腾下,居然没几天,就长出些羽毛来。

第一,让他没想到的,就是他们对他教的东西领悟、掌握得极快。

像“原地踩水”、“双腿游泳”、“扎猛子”这些一般人尚且不容易做到的动作和技巧,他们轻松过关就不说了,关键是在下潜后一口气的运用上,他们也出色得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这可是决定一个“海碰子”能力高低的重中之重。

应该说,就自然的生活状态而言,人在地面时,往往对一口气的重要性体会并不深刻,因为呼吸、喘气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不用别人教,也不用有意憋着、省着、等着。

但作为“海碰子”来说,在海底世界里那可不行,那是真正的全凭一口气。

就凭这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凭这口气,在海底潜行寻找“猎物”。就凭这口气,在水下劳作。就凭这口气,从海底返回海面。

也就是说,这口气不仅关“海碰子”在海下能获取多少想要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它关乎生命。

可这口气虽然如此重要,能运用得如何却因人而异。由于各人体质不同,能耐有别,憋气得长短也不一样。

像他在盛年的时候,一头扎下去,总是最后一个才上来,时间大概能五分钟,大家对他的评价是可以在海底“睡觉”。自然,他收获海底物品,也远较他人更多。

而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体格好的原因以外,有一个很重要的诀窍,就是他能比较精密地控制自己的气量。

比如下潜的这段行程,他规定自己只能用三分之一的气量,这是严格计算好的。必须得保证有三分之二的气量在水下工作,才能有条不紊、按顺序地做着应当做的事情,再及时返到水面上。

否则,一是扎不深,或刚扎下去,干不了活,就得立马上来。

此外,他还有一个很管用的运气技巧,那就是一开始用肚子向外鼓动,随着时间过去再逐渐收缩,这样也能暂时缓解一下气竭,延长一下时间。

不过,别看这个诀窍和这个技巧说起来都似乎很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因为这两招儿都与人的意志分不开,必须是最舍得遭罪的人才能学得会、做得到。

让他格外欣慰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无论身体素质还是能吃苦的劲头,都颇有他当年的味道。所以他们运用这口气的能耐,很快就追上了年轻时的他。

要按道理讲,“海碰子”无论是扎“刺锅子”还是弄“海红”,就象大人打小孩,太容易不过。真正的“海碰子”,要是谁去碰“刺锅子”和“海红”,那绝对算是掉价。

可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又是怎么样去捞“刺锅子”和揪“海红”的啊?哪怕连干了多年真正的“海碰子”,论效率也远不如他们高。

不说别的,现在他们俩只要一头扎下去,五六米水深下,一个礁石的“刺锅子”,一次性都得胡撸干净了才肯罢休。哪怕是彻底揪干净一个礁石上的“海红”,他们也用不着扎第三次。

所以别看他们目前还只是捞些触手可及的大陆货,但这种水下运气的水平,对于许多真正的“海碰子”而言,已经是望尘莫及了。

第二,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身上,确实有一手很神奇的真功夫,他们皮糙肉厚得似乎根本就不会受伤。

本来他们告诉他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可自打他亲眼见到这俩小子赤手空拳不带手套就能捞“刺锅子”,在礁石上光着脚丫随意地踩着“海蛎子”蹦跶之后,他也就不得不信了。

因为凡是“海碰子”们都有经验,别看他们有鱼鳞一样的粗皮老肉,可无论“扎猛子”还是在水下行动,都一定要小心,动作也要轻缓,为的就是防止碰上锋利的海蛎子壳,被割得鲜血淋漓,肉往外翻。

像被这种礁石上的贝壳割伤之后,除了伤口会很深,也会让人一时浑然不觉。直到血开始流,才会突然让人痛苦得全身抽筋。甚至还有人在海底曾被划开了腹腔,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以说,这是“海碰子”常常会遇到的危险之一。

可这俩小子既然有这能耐,那还用怕什么呢?水底下还不得由着他们的性子驰骋。

真到了深水区里,如果不用担心受伤,那行动效率绝对会直线提高,简直等同于多了半口气。

就连他都想象不出,那种无所顾忌,肆意掠夺收获的情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畅快感觉。

世界上的事总这样。似乎能想到,偏又没想到,叫人实在是受不了。

虽然他一开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小子会是“海碰子”的好材料,可他仍没能料到,他们的天赋、悟性和条件,竟能好成这样。

要知道,才短短半拉月,他们在下水的能力上就几乎超过了真正“海碰子”。

照这样下去,大概再过一个月,他们俩或许就能成为整个西北岸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

如果这还不算天才,那什么人才算天才?

命中注定,他们就应该干“海碰子”这一行!

嗯,这俩小子,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了。或许,完全可以带他们“圆月海”下深水区去试试了……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八章 圆月海

“圆月海”和“星火湾”?anen???.??可这里的景象却大大的不同。

晨曦中的“圆月海”,不但一马平川,广袤的海面也是波澜不惊。而且岸边的烧过的柴灰和“海蛎子”、“海红”、“扇贝”的残壳也是不少,还有几堆分散在海岸不同位置,正在燃烧中的篝火堆。

早上五点来钟赶到这里后,“老刀鱼”就先借着眼前这副景象,给洪衍武和陈力泉上了一堂有关海滩的常识课。

他说辽东半岛有曲曲弯弯的海岸线,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海湾,但不一定每个海湾都有货。由于地质的差别,各个海湾也各有自己的特产。

像细沙多的海湾,海参多。黄姜石多的海湾,海螺多。花岗石多的海湾,扇贝多。现在这个时节,海参都退到了深海里,于是黄姜石和花岗石的海湾便成了宝地。

而这里就是花岗石的海湾,正因为风小浪平,成了现在“海碰子”们最爱扎堆的地方。有好些“扎勐”浅的“海碰子”和初学乍练的“准海碰子”,都是这里的常客。

像那些正在燃烧的篝火堆,就是已经下过海的人正在烤火,每一堆篝火大致都有三四个人。另外,从灰堆也不难看出,这片海滩到底被多少人光临过。

一般来讲,一个“海碰子”足以扫荡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区域,因此完全可以判断,这里已经叫“海碰子”们扎了个底朝天。浅海区里的东西绝不会太多,也就深海区里能有点指望。

为此,他特别地提醒洪衍武和陈力泉,让他们今后去任何一个海滩都要先观察一下周围,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烧过的灰堆。只要大概算计一下,基本也就可以确定是否要放弃那里了。

这可是“老刀鱼”的经验之谈,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后纷纷点头受教。

实际上,他们彼此全都心知肚明,“老刀鱼”把带他们到这里来,本来就不是为了有什么赚头,主要还是为了在比较安全的海域里,给他们上一堂真正的深水区实践课。也只有经过今天这一次深水区,他们才能算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海碰子”。

所以他们一点不像其他初到此地的“海碰子”那样,一发现竞争对手过多,情绪就变得沮丧,仍然认认真真地为下水做起了准备。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很快,柴火棍就拾来了一大堆,带来的东西也依次逐渐地安置好了。而到了太阳初升后不久,彻底迎来“枯潮底”的时候,海滩上已经又增加了一个新搭起来的大大柴火堆。

这时,一些陌生的“海碰子”借着越来越明亮起来的晨光认出了“老刀鱼”的身影,有的人就主动走近,与他们说话打招唿。

面对这种情况,“老刀鱼”提前曾特别叮嘱过。他说大海是大家公有的,也是所有“海碰子”的生活来源。所以别看“海碰子”们在水下见到海货都眼红心狠,但从没有人能像非洲草原的狮群那样蛮横地霸占领地。

通常情形下,即使数十个素不相识的海碰子聚于一个海湾,也会和平共处。他们彼此之间的竞争和拼抢,来只依靠“碰海”的能力来决胜负。

但唯一的例外,就是对针对异乡人。因为无论哪儿的本地人,几乎都有一种“排外”的心理,对本地资源更有一种“领地”意识。如果有人一旦发现洪衍武他们京城人的身份,恐怕还是要引起一些是非争端的。

于是此时此刻,洪衍武他们便全都装上了哑巴,闭口不言,一切都任由“老刀鱼”出面来敷衍。

就这样,总算平安无事地把这些陌生人都敷衍走了。不过在这个过程里,洪衍武和陈力泉心里却很是有些不舒服。

不为别的,主要是这些年轻小子们都不怎么尊重“老刀鱼”。他们个个出言轻佻,都爱拿“老刀鱼”来打镲,喜欢用轻蔑讥讽的口气开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冷眼旁观的同时,无不面带悻悻,忍不住摩拳擦掌。

至于“老刀鱼”本人,对此却似乎早已习惯了。他当然看出这几个京城来的小子在为自己在抱不平,也打心眼里感激。可现在的‘海碰子’只认捞出的海货,不认辈份是一种常态。他并不想为此引起没必要的纷争,所以一点没表现出什么愠怒和想要追究的意思,更是用眼神阻止了洪衍武他们对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敌意。

而一等到这些人离开,他也只说了句“那些小子也就是三流货色,不用跟他们计较”,就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开始催促洪衍武和陈力泉,让他们快跟他下水。

见“老刀鱼”是这种态度,洪衍武和陈力泉虽然还是有点气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何况时间宝贵,越耽搁水位越高,于是他们很快脱掉了衣服,跟着“老刀鱼”一起游向了大海的深处。只把“小百子”留在岸边,为大家做后勤保障。

这里的海水特别清澈,“圆月海”的浅水区几乎一眼可以看到底。

洪衍武他们一路游去,发现果然如“老刀鱼”刚才所说,海底简直像过了篦子似的那么干净。

不但鲍鱼、海螺、扇贝全然殆尽,就连让“海碰子”们根本不屑一顾的“刺锅子”、“海红”和“海蛎子”也所剩无几。

而直到游到彻底看不到海底的区域他们才停下,这里距海岸已经有六七十米远了。

这时,“老刀鱼”先独自探了下海底深度,发现大致是“五庹水”八米左右,心里就有了底。等到再回到海面上,他便开始给洪衍武和陈力泉介绍起扇贝的习性和捞捕方法来。

他说扇贝这玩意最不耐热,夏秋时要去深水区避暑,直到入冬水冷了,扇贝才会往浅水区回迁。

而扇贝在水里移动的方式,那几乎就像是在“飞”。在它需要“搬迁”时,会毅然决然地主动挣断与礁石的连接,然后还会伸展开两扇贝壳,用力地一张一翕闭合地兜水、排水。并借助由此产生强劲的后坐力,最终实现飘忽地“飞”起来。

至于如何捞捕扇贝,也因此变得格外简单。

由于这个季节的扇贝是搬迁新地,与礁石基础连接不牢,通常情况下,扇贝只需轻轻一揪就下来。还有些时候,扇贝飞翔落点不太准确,往往没落在礁石上,而是落在了礁石丛间泥沙地上,这种情况,也可轻松垂手捡起。

所以说,捞捕扇贝并不存在什么实际困难,基本上靠一双手就能完成,更无需借助什么特别的工具。而收获丰厚唯一的关键,就在于个人深水下的活动能力和寻找水下暗礁的能力。

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潜水本事,“老刀鱼”当然充满信心,所以“运气”的技巧他就没有再说,有关潜水,唯一郑重告诫他们的,是几条在海底保证安全的防范措施。

第一,就是人碰海要有尺度,不能贪财,懂得取舍,对风险要有正确衡量。

比如说太过危险的礁洞,就不要贸然去钻。有海流子和离岸太远的深水海域,也不要以身犯险。哪怕里面的货再厚,该放弃的时候也要舍得放弃。

第二,到生疏海域潜水时也要谨慎加小心,千万不能冒失。

为了安全起见,凡水深复杂的地方,尽量分二到三次才潜到底,为的是摸清海底情况。因为虽然洪衍武他们不怕被贝壳剐伤,但也还存在着被海草缠绕,和头撞礁石的风险。由这两种意外情况导致身死的“海碰子”,从古到今可并不在少数。

第三,永远记住水上水下是两重天。深水区不同浅水区,下面不但有以忍受的刺骨严寒,还有难以忍受的压力。

一旦下潜过五六米,人就开始遭罪了。及至八米时,人便会被压力挤压得极其痛苦。而人最终的下潜极限基本就在二十米左右。一旦到了这种深度,就会增加两个大气压。哪怕还能再往下潜也没用了。到时候不但水镜玻璃会被压碎,人也会得“潜水病”的。

另外,也正是因为水下压力的存在,很可能还会有两种意外情况发生。第一就是水镜漏水,第二则是鼻腔出血。

可无论遇到哪一种情况,水镜当时都不能摘下来,一定要坚持憋气,迅速浮出水面。这是因为水下的压力大,没有了水镜更容易呛水。

尤其是鼻腔出血,那场面或许会很吓人,水镜里往往会变得一片赤红,让人什么都看不清。但实际上无需担心,因为那只是初学者都要经的一关。

这行里的人都知道,凡“海碰子”扎深水,都要破一次鼻子,但从此之后也就再不会破了。这就象考毕业证似的,一劳永逸。

因此若真是破了鼻子,只要上得海面把水镜摘下来,洗一下,冲冲鼻子就好,绝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说完了潜水,“老刀鱼”最后又说起该如何迅速发现水下暗礁。

其实这一条,一直是让“海碰子”们最头疼的问题。因为没有暗礁就没有海物。“海碰子”们之所以喜欢暗礁,不怕暗礁,就是因为暗礁里面有货。

但是,在陌生的海湾里,人如果总是把头埋进水里寻找,不一会儿眼睛就会出现幻觉,仿佛觉着四周全是暗礁。而这时,人要是一勐子扎下去,只能看到一片空荡荡的沙滩。便会使人好半天懊丧不已。

要知道,“诲碰子”可最怕扎“空勐子”,因为人完全是靠精神头。水下面如果有货,“海碰子”就会越干越起劲,再疲倦也能兴致勃勃。可要接连扎三个“空勐子”,就会感觉全天的气力都会用完了。

不过,“老刀鱼”毕竟是“老刀鱼”,在这件事上他竟然也有自己的独门诀窍。

只见他神秘地一笑,然后便非常自得地告诉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句话。

“你们要是在从没有扎过勐的海滩‘扎勐’,可不要用眼睛找暗礁,一定要用……耳朵!”

第九章 一试身手

“老刀鱼”讲授完经验,洪衍武和陈力泉全都急不可耐地想要试一试身手。?燃?文小??说???.?

但五六米之下,水压已经大大增加,不带水镜,人在海底根本无法睁眼视物,等于就是个瞎子。而由于只有一个水镜,他们俩也只能轮换着下潜。

“老刀鱼”的意思,本来是想让陈力泉先歇一歇,洪衍武先来。

可洪衍武最了解陈力泉的性子,他见平日里只对练功感兴趣的陈力泉,此刻竟难得地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便主动做了谦让,把第一水的机会让给了他。

还真别说,动真格的时候陈力泉从不含煳,才第一个“勐子”下去,他就发现了扇贝的踪迹。两分钟后,当他从距离他们七八米远的地方浮出水面后,真的拿出了三四只扇贝,算是淘到了第一桶金。

此后更一发不可收拾,他接下来的几个“勐子”也都成绩斐然。十几分钟后,等到他身子冻得凉冰冰、硬邦邦,歇气时总地一看,居然这一水从海底掏出来足足三四斤的扇贝,还捎带了三只大海参,可谓收获颇丰。

这个成绩让陈力泉直唿过瘾。他情不自禁地为洪衍武刚才的谦让表示感谢,憨厚的表态让洪衍武和“老刀鱼”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老刀鱼”还直夸他,说这水平已经远超大多数的“海碰子”了。

不用说,陈力泉的好成绩无疑也让洪衍武的兴致随之高涨起来。所以换他戴上水镜后,便有心想和陈力泉赛上一赛。带着一种兴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便迫不及待扑进了浪涛里。

尽管今儿海水清澈,但在深水区,在水面上是看不见海底的。当洪衍武潜到一半水深时,透过潜水镜才隐约看见影影绰绰的海底。而另一方面,他也明显感到了水下温度降低,光线变暗,压力增大,下潜阻力增强。

同时,对“老刀鱼”的话,他记得也很清楚,因此丝毫不敢马虎,一直在用两手垂直向下探路,以免头撞礁石。就这样继续下潜,当潜至距海底二米时,视野才彻底清晰起来。

这儿的海底与浅水区的美景相比,水下的环境完全变了,那些五彩斑斓的海草和海物都没有了,偶尔能见到不大的礁石上,几乎全是斑驳层叠的大“海蛎子”。

另外,海底原本的泥沙地也不见了,眼前的海底铺着一层厚厚的大“滚蛎子”,就像许多小砖头,煞是壮观,但光线也相对幽暗,视力范围不足三米远。

洪衍武还是第一次见到深水下的海底景致。如果是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有些阴森恐怖,可在他看来却实在是一种绝妙。

因为照“老刀鱼”的话说,只有出色的“海碰子”才能下到这八米的水深处,如果是普通人,恐怕一辈子也无望涉足此地。所以这里也正是考验一个“海碰子”真正勇气和潜水能力的所在。

只是可惜,或许是刚刚被陈力泉光临过的缘故,这一“勐子”下来,洪衍武却并没能发现他所期待的东西。于是本着“有毛不算秃”的原则,他就顺便捡起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滚蛎子”,才开始上浮。

这样一来是能证明他也到了海底。二来这玩意也很好吃,只要破开壳,就会露出里面岫玉般色泽,颤滢滢嫩似水豆腐脑般的肥美蛎肉。

那可是让人满口溢鲜,荡气回肠东西。也就是现在还不认这玩意,要是到了九十年代生勐海鲜火爆京城的时候,这“滚蛎子”的身价至少也得顶一个工人半拉月的工资。

就这样,洪衍武的第一勐算落了空,不过他并没有气馁。从第二勐子开始,他就开始改变了策略,一是开始游向陈力泉未曾涉足的区域。二是开始运用“老刀鱼”传授的巧妙,用耳朵来寻找大块暗礁的存在。

所谓运用耳朵,其实就是把把耳朵贴进水里听声。

这是因为据“老刀鱼”说,水下传音特别清晰、切近,暗礁上有些贝类,警惕性特别高,只要水面上有人游动,十几米远,它就会“咔嚓”一下把贝壳关闭。

因此,人如果要扎进贝类多的暗礁中间,简直就是一片喧响,各种贝壳在关闭时发出的“咔嚓”声,会接连不断。

要说洪衍武的运气还真不错,不过才初次试验,他没游多久就听到了几声水下传来的轻响。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发令枪一样的轰鸣,下意识地就一个勐扑重新进入了海里。

这一次潜入,他在海底按照声音的方向游了将近半分钟,在前面纵深处便隐约出现一座大礁。

不过等到他游到近前一看,却不免有些失望。因为高耸的大礁虽然近三米高,好似一堵屏障,但迎面的礁壁上只零星缀着几个小扇贝。

如此的清寡真是有点不值得动手,但洪衍武转念又一想,毕竟第二勐还是见着真东西了,总比没有强!便还是把几个扇贝揪了下来。

但接下来,情况的演变却是让他没想到的。当他憋着气向大礁的背面游去之后,眼前登时豁然一亮。敢情大礁背面的礁壁上布满了半张开口的扇贝,足有百十来个,而且个头都不小,全是小巴掌大小。

这种的盛景让他立刻就意识到今天是撞上大运了。要不“海碰子”们有句行话说“碰海就是碰碰”呢,这种事很大程度上有运气成分。

于是在一种极度兴奋下,他两只手便开始左右开弓紧揪扇贝。

这些扇贝也好揪,轻轻一拽就能下来,他边揪还边往裤衩里塞,两手都有点忙乎不过来了。直到他的裤衩里塞满了扇贝,手里又捧着好几个扇贝,憋得气都不够用了,这才带着哦丰厚的战利品快速浮上水面。

要说这一个勐可真没白费劲,洪衍武着着实实缴获了十来个大个家伙,论分量,已经完全超过陈力泉刚才捞的那些个小扇贝的总量了,足足得有五六斤。

在水面上,他将所有扇贝都投进漂子系着网兜里后,扶着“网漂子”忍不住地乐开了花,觉着这一勐总算没丢人。

而“老刀鱼”和“陈力泉”一看到这么大、这么多的扇贝也都惊喜不已,又听洪衍武说在海底发现了一个大礁,俩人更是两眼放光。

“老刀鱼”可是真为这两个徒弟的出色表现感到欣慰,于是为了奖励他们,马上用随身携带的鱼刀撬开了扇贝壳,当场就取出鲜美肥嫩的扇贝肉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生吞活咽。

这是“海碰子”独有的庆祝习惯,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有所了解,便毫不犹豫地直接吞了下去,没想到果然鲜美至极,忍不住大唿过瘾!

陈力泉甚至还没吃够,接着竟直接自取。他根本不用鱼刀,只凭手指就能掰开紧闭的扇贝壳去食其肉。把“老刀鱼”看得目瞪口呆之余,洪衍武也不由真心感叹,像这种吃法才能叫生勐海鲜。

可没想到,就在几个人哈哈大笑之际,洪衍武马上就要再扎一勐子的时候,岸上却出了意外状况。

随着几声高唿从远处的岸边传来,洪衍武他们忽然发现,岸上的“小百子”似乎被几个壮小伙子给围住了,而且他似乎还在与那些人高声争论着什么。

而就在他们几个人稍作迟疑的一瞬间,“小百子”居然又被一个人给推倒在地上。这下,洪衍武便再顾不得其他,马上挥臂向岸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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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纷争

?人生里的意外总会不期而至。火然文.哪怕你不来惹事,事也会来找你。

刚才就在洪衍武他们下海之后,“小百子”还是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为大家做早饭。

可没想到,就在他把挂面煮熟,汆了几个“海蛎子”肉,撒上葱花末儿,点上香油之后,远远飘散出去的香气,竟把下风处一个篝火堆旁的三个“海碰子”吸引了过来。

在这个年代,激烈的革命导致全国粮食极其紧缺。滨城并非首都,缺粮情况十分严重。所以别看“海碰子”捞出的海参和鲍鱼都可以换钱,但这个城市的居民每月粮食定额很难有节余,他们并不能像京城那样,通过黑市搞到粮票。

再加上这些篝火边的“海碰子”来海边已经好几天了,带来的干粮基本已经消耗一空。因此对靠海物添肚子的他们来说,现在能饱餐一顿大米白面简直是最让人梦寐以求的事。

实际上,这些人才刚一闻到面条的味道就受不了,嘴里馋得直流口水。受一种本能驱使,他们迅速闻着味儿寻到了源头。

再一见锅里真煮着香喷喷的面条,他们马上就非常急切地拎出带来的一网兜海物,说想用这些东西跟“小百子”换两斤挂面。

那些海物大致是四五斤扇贝、还有二十几个“刺锅子”,若按东西的真实价值来说,这笔交易倒并不亏。

只可惜对这件事,“小百子”自己却不敢做主。他就告诉这些人,说得等洪衍武他们“碰海”回来再说。

却没想到,这几句话直接暴露出“小百子”京城人的身份,结果这仨小子当时就炸了庙,一起大唿小叫地开始刨根问底,追问起“小百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说海是滨城人的海,绝不许外乡人下海捞货。

“小百子”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老刀鱼”的嘱咐。他又是个半大孩子,不免惊慌起来。无奈之下,也就只好把“老刀鱼”的名号说了出来,希望对方能卖个面子。

但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起了反效果,彻底让这帮人放宽胆子了。

只见那三个小子轻蔑地一笑,说了一句“你让‘老刀鱼’找我们去吧”,便直接开始动手,肆意乱翻起洪衍武他们的东西来。

这种情形下,“小百子”一个人哪儿还能护得周全?焦急之中,他一边继续极力制止,一边开始向海中的洪衍武大声唿救。

洪衍武他们刚才听到的高唿声,就是这么传过来的。

另一方面,东西没藏没掖,都是在那儿明摆着,因此那仨小子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一看光挂面就有好几十斤,还有好多其他的好东西。他们啧啧称叹中,只把带来“海货”往“小百子”脚边一丢,便丝毫不客气地开始自取所需。

而这时,可是和他们刚开始说的大不一样了,这仨小子不但拿走的挂面足有三四斤。还开始拿香油、拿鸡蛋。

甚至有个小子更是得寸进尺,还捎带手地拿了两盒洪衍武他们从京城带来的“香山”,拎走了最后的一瓶“庄河老窖”。

这明摆着已经是明目张胆地硬抢了。那“小百子”还能不急眼吗?他自然不肯放这帮人离去,就和他们脸红脖子粗地理论起来。

只是对方既然如此不成样子,本就是打着欺负人的念头,又哪会儿再讲什么道理?于是一个小子不耐烦下,一把就“小百子”推倒在了地上。让“小百子”那细瘦的小身板儿,在沙滩上连打了两三个滚儿才停下来。

就是这一幕刺激到了洪衍武,他根本顾不上再招唿陈力泉就奔着岸上游了回去。而“老刀鱼”和陈力泉很快醒过味来,随后同样齐齐追着洪衍武向岸上游去。

离岸的这段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洪衍武仗着体力充沛,游泳速度其实要比普通人快点,但要游回去大致也得需要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他现在怕就怕这帮人得了便宜不饶人,或是“小百子”自不量力硬去阻拦,惹得这帮人对他拳打脚踢真伤了他。

但好在被这场争端,引起的关注人并不仅限于他们几个,附近其他篝火堆也有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有几个人就主动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那仨小子倒是暂时住了手。

这么一来,“小百子”总算没再挨打。而洪衍武、陈力泉以及“老刀鱼”,或前或后,也终归及时赶到了。

不过那仨小子似乎还挺横,来过问的人,有两个一看清是他们,半路就回去了。其他人问了几句后就不管闲事了,他们仨照样是一副满不在乎、旁若无人的样子,哪怕是发现洪衍武他们上了岸也丝毫没变颜色,像是吃准了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这副轻松的德行可是让洪衍武一看就有气。他从一上岸,两只眼睛就虎视眈眈盯着那三个为难“小百子”的人,阴冷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让那几个无关人等都看出了他不是善茬,默默都退开了几步。

而“小百子”见到洪衍武他们,可算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把刚才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等洪衍武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他心里的火压不住地直往上蹿,开口便想叫骂。只是话都到嘴边了,却又硬吞了回去。因为“老刀鱼”认得这几个人,他已经抢先一步过问起来。

“‘海兔子’、‘海狗子’、‘死尸’,你们怎么欺负人呀?你们还讲不讲理啦?快把东西放下!”

但那仨小子全然一副很自负的样子,根本不拿眼夹“老刀鱼”,一个有点呲牙的小子,甚至说起了便宜话。

“我们怎么不讲理了?你看看,那孩子身边是什么。我们可不是白拿,这是拿海物换的。我说‘老刀鱼’,这些东西可够你忙活大半天的啦。就算我们照顾你老人家,不用你谢啦。”

“老刀鱼”当场气得脸色通红,又看了一眼“小百子”身边的东西,脸色更是难看。

“‘海狗子’,你小子怎么这么混帐!这就是你的道理?咱们‘海碰子’从来眼里不揉沙子,你让大伙看看,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儿嘛!我要跟你这么做交易,你肯吗……”

另一个肤色格外黝黑的小子,发现旁观的几个人脸色都有些变化,知道开始有人觉着他们办的事不地道了。于是赶紧反唇相讥,话说得极为难听。

“‘老刀鱼’,我看你真是老煳涂了!别的不说,你带外乡人‘碰海’又是怎么回事?都照你这么干,我们大伙儿吃什么!其实我知道,无非是你身子骨老了,自己下不去海了,才想教出俩徒弟多分点海货。可你也不想想,外乡人靠得住吗?那还不如你把怎么在‘海流子’底下捞货的办法告诉我们大家呢,让我们给你养老送终。你们大伙说说,我‘海兔子’说得对不对……”

这小子的几句话,纯属挑动群众斗群众。别说,还真见效。旁边几个局外的“海碰子”一听,都被戳中了心里的要害。在利益绑架下,竟然都劝上了“老刀鱼”,让他别为了几个京城人和大家翻脸,既不值得也不应该。

而就在“老刀鱼”疲于应付之际,剩下的最后一个外号叫“死尸”的小子也搂不住了,同样开始摇头晃脑地穷得瑟起来。

“‘老刀鱼’。说不好听的,要不是看你当年是条好汉,这几个小子今儿又是跟你来这儿的。我们早把你们的东西扔海里去了。可你也别给脸不要脸。这么说吧,今后你要再敢带这几个小子‘碰海’,可别怪我们跟你翻脸……”

“你们耍混蛋是不是?‘海碰子’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规矩!不说别的,我‘老刀鱼’祖上就是山东人,你们几个小子,又有谁的祖宗是地地道道的滨城人?要不是靠这片海养活了四处来奔活路的穷人,你们祖宗早饿死了……”

“老刀鱼”难得一见地发了次火,而他的话也确实有理,一下就把大多数人说得哑口无言。就连“死尸”和“海狗子”这会儿都咔了壳,谁都接不了话了。

沉默了片刻,倒是那个“海兔子”犯了牛脾气,只见他一瞪眼珠子,举起了拳头,直接把狠话拽了出来。

“‘老刀鱼’,你真行!倚老卖老,大爷说不过你。你不是想带他们‘碰海’吗?好,我成全你们。只不过,今天我还给你们立个新规矩。今后只要我们看见你们,咱们就还得这么交易。说白了,拿你们点东西那是抬举你们,就算你们给大爷交租子了。要是不听大爷我的,我今后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把你们全扔海里去……”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海兔子”现在明显就想用拳头代替道理。一时间,“老刀鱼”被他这种明目张胆的蛮横和霸道惊得瞠目结舌。

而旁观的几个“海碰子”虽然都明白孰是孰非,可他们一是知道“海兔子”本来脾气就不好,平日就好动手打人。二来出于本地“海碰子”的立场,也都是“帮亲不帮理”,真不愿去主持公道。所以个个反倒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思冷眼旁观,也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思。

气氛一下变成了一种图穷匕见似的对峙。

不过这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就连“小百子”也面露微笑,高一眼低一眼地打量起“海兔子”来,目光里只有一种毫无道理的轻视。

第十一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种怪异的反常,可实在让在场的所有“海碰子”都摸不着头脑了,甚至包括“老刀鱼”在内。火?然?文?????.?ran?en`net

没人知道洪衍武他们究竟为何突然发笑,大家都不禁把充满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了他们的身上,就像看着几个疯子一样。

特别是“海兔子”本人,他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上下,想要找到让这些人发笑的原因。

但结果却是毫无异状,这让他匪夷所思之余,也不免感到一种尊严被冒犯的愠怒,立刻更大声地吼叫起来。

“笑什么笑!告诉你们,大爷我可脾气不好!”

只可惜这一句出口,却引得洪衍武他们笑得更厉害了。这次就连“小百子”也绷不住了,几乎笑弯了腰。

但相反的,他们的这种不以为然的反应,也把“海兔子”的黑脸给气成茄子色的了。

至于那些旁观的“海碰子”,现在大都觉得这几个京城人有点猖狂。

在他们心里,滨城就是滨城,永远轮不着外来人嚣张。所以本来多少有些同情洪衍武他们的心思更淡了,甚至还有人有点恼怒,暗暗盼着几个京城人在“海兔子”手里吃点苦头。

唯独“老刀鱼”却实在是怕真的打起来,赶紧拦在了中间。

“小武,泉子,你们这是……”

洪衍武当然明白“老刀鱼”的心思,根本不用他说什么。

“老爷子,您可真是个好人,总想着跟别人讲道理。可这世界上有的人他就不讲理,非爱用拳头说话。您还能怎么办呢?要我说,这事还是让我们来解决吧。”

“可你们几个,都是跟我来的。哪儿能……”

见“老刀鱼”露出更担心的神色,洪衍武赶紧劝慰。

“我们没事,您什么也甭担心。我们怕天怕地,怕老人,怕妇女,怕孩子,可就不怕耍横的主儿……”

说到这里,洪衍武终于不笑了,他一扭头把目光对准了“海兔子”,用不阴不阳的语气说,“小子,我们在京城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还真不知道。知道我们笑什么吗?就是在笑你自不量力。明告诉你,要论耍混蛋我是你祖宗,要玩儿欺行霸市,你道行更差得远。跟我比争凶斗狠,你还得再修炼几辈子……”

洪衍武的眼神阴恻恻的,瞬间的锋芒流露,竟把“海兔子”吓退了一步。

可随后他反应过来,却又为失了面子暴跳如雷,于是重新一步跨上,再不听洪衍武说下去,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就破口大骂。

“他妈,你们京城人就会吹牛是不是!当我是被吓大的?不服就放马过来!”

和他一起的“海狗子”和“死尸”,也不约而同全跟上一步。不是捏拳头就是攥手指,眼瞅着都有点耐不住性子,想上手开打了。

其余的“海碰子”登时紧张起来,他们固然也觉得洪衍武在吹牛,可光看外表和身材,洪衍武他们也不像好惹的,真动上了手,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于是为了安全起见,这几个人又都暗自退开了一些。

就这样,大打出手的场面,眼看就要一触即发。连“老刀鱼”也暗暗摇头,觉得再难以阻止了。

可偏偏此刻,洪衍武却照样稳如泰山。而他随后的举动,也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根本就没跟“海兔子”他们直接冲突,反倒不动声色地走到沙滩上一块大石头的旁边,打量了几眼就弯下腰去,看样子是想要把那石头举起来。

那玩意至少得有三百来斤重,现场除了陈力泉和“小百子”,根本没人能相信洪衍武真能做到。

可实际情况却又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洪衍武做了个“立马蹲裆”式,两手抓住大石底部,运了一口气,突然间,大喊一声“嗨!”那块大石,居然真被他给拖了起来。

不用说,当场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可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只见洪衍武又把大石在胸前转了一下,胸部一挺,那大石就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此后,至少停了有一分钟后,他才一声大喝,把大石朝无人之处抛出。

那大石陡然横飞三四米,最后就跟个重磅炸弹似的砸落在了沙滩上。就听“咚”的一响,不但引发沙子瀑布似的四处飞溅,附近地面也感到一下仿若地震似的强烈震动。

这场面造成的效果,简直可以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相比了。

四下里一时没有了声息,因为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良久,还是“小百子”兴高采烈地一句“洪爷的功夫真是名不虚传呀!”才让众人回过神来。

洪衍武表面上倒是挺谦虚,连说这不算什么功夫,也就是一膀子傻力气。可实际上,他却大气不喘,话里藏刀地得瑟上了。

“光练不说傻把式,光说不练假把式。都看明白了没有,还想动手请便!丑话说前头,你们再不知死活,真要是折胳膊断腿,那就是自找的了!到时候,可别说我们京城爷们儿欺负你们!”

但这时,可再没有人觉得他是满嘴跑火车了。旁观的那些“海碰子”们个个面色大变,像看怪物一样骇然看着他。

特别是“海兔子”一伙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时才意识到,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更有恶人磨。今天,居然是踢到铁板上了!

一阵面面相觑下,无论是“海兔子”、“海狗子”,还是那个“死尸”,情绪都变得很萎靡,明显再无半点敢于动手的信心。也没再怎么犹豫,他们便默默地把刚才拿的东西又都给放了回去。

谁也不傻,碰上这样的练家子,那还怎么打啊?再硬撑无疑是自取其辱,皮痒了找揍。

可形势斗转下,此刻洪衍武却不肯善罢甘休了。他冲“海兔子”几个一阵冷笑,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

“东西不换啦?”

“海兔子”几个都局促不安地看着洪衍武,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哼,我倒是挺想和你们再做笔交易呢……”

洪衍武走到“老刀鱼”身边,一把抄起他们刚刚下水捞的海货,连带“海兔子”他们带来的东西,又都一起扔在“海兔子”几个人的脚下。

紧接着,他就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十分蛮横地指着“海兔子”和“死尸”说,“你们俩,把脖子上的水镜都给我留下!否则,都别想走!”

敢情洪衍武这是有样学样,瞄上他们的水镜了。

水镜这东西对“海碰子”的重要性不用多说,没了它就没法去深水区下水。最关键的,是这玩意商店没有卖的,全得靠自己动手制作。而且所需材料中,合适的皮子和玻璃全都不好找。

胶皮不合适就容易漏水,玻璃厚了水下看物发花,模煳不清,玻璃薄了,水下看物虽清,但容易磕碎有危险。完全可以说,水镜是“海碰子”所有工具中,最宝贵、最难得的一样。

可也正因为如此,“海兔子”他们同样是舍不得,一听洪衍武这话,他们当时脸色大变。谁都没想到原本抢人的,现在居然要被挨抢的给抢了。

“你别得寸进尺!逼急了,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海兔子”实在难以接受,突然乍着胆子掏出了鱼刀,一副不惜鱼死网破的劲头。

“小武,要不这事就到此算了吧,反正他们也把东西还了……”

“老刀鱼”也忍不住再次出面打圆场,他真怕出现无法预计的后果。

可惜洪衍武这次却真没给“老刀鱼”的面子,他贪心已起,盯上的东西还从没眼睁睁地放走过,现在就是趁机想把目前最迫切的问题给解决了。

更何况,“小百子”和“老刀鱼”刚才都让这帮小子欺负得够呛,不给这些人点厉害尝尝,他心里也根本过不去。于是他根本没理“老刀鱼”的话,一声高叫,又招唿上了陈力泉。

“泉子,这帮兔崽子还想炸刺儿,你也来露一手。别让他们以为,手里拿个薄铁片子就能怎么地!”

陈力泉自然明白洪衍武的心思,他其实也想弄个水镜。便默默从沙滩里抄起个大个的鹅卵石夹在双掌之中。走到近前后,说了一声“都看仔细了”,然后微微一笑,双掌就左右摆动地揉搓起来。

顿时,鹅卵石就“咔咔”做响,四分五裂。并且这还不算,随着他继续的搓弄,很快,一块小巴掌大的鹅卵石就在他手里彻底成为了齑粉。最后再一张开手,随着一阵海风吹过,这些粉末很快飘散得踪影全无。

就这一手,再次震撼了全场。在众多“海碰子”们看来,简直宛若魔术。

谁都清楚,就这双手要拿住人,那得是什么滋味呀!还不捏哪儿哪儿碎啊!抢下把刀子,更不是什么难事!

“海兔子”其实是属于色厉内荏的人,打架只挥拳头,还从没动过真家伙。所以此刻拿刀的手都颤了,脸色也一阵红一阵青地频频变换。

洪衍武一眼看见,就知道他已经怂了,赶紧趁热打铁,用挤兑人的话继续逼他缴械。

“小子,今儿要不是看‘老刀鱼’的面子上,就冲你们推倒了我兄弟,早让你们见红了。你们还敢跟我叫板?真不是瞧不起你,你捅过人吗?教你个乖,就这么薄的鱼刀,真要捅人,刚扎进去就能折喽。又没有血槽,你能放出几两血啊?真要想拼命,你得用鲍鱼戗子照人胸腹扎。只有那玩意下去,一腔子血才能放出来。不过你还得记住了,拔的时候得更用力,要不腹腔吸力太大,肠子把家伙都给嘬住了,到时候你拔都拔不出来……”

这种极具真实感的描述绝对是经验之谈,顿时让在场众人联想到一种血腥扑面的残忍画面。

“海兔子”再也装不出英雄好汉的模样,拿刀的手,终于无力地慢慢垂了下去。

这时,随着洪衍武恶狠狠地一句“说服教育不管用啊!都把水镜给我摘了,赶紧滚蛋!”

“海兔子”和“死尸才醒过味来,挨个摘下水镜,老老实实都放在了地上……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十二章 找场子

“海兔子”几个灰头土脸的走了,闲杂人等也都散了。可“老刀鱼”却没心思再顾其他,连连催促洪衍武他们快收拾东西赶紧离开。

他忧心忡忡地告诉洪衍武他们,说“海兔子”几个并不是一般的“海碰子”,他们隶属于西北岸最有名的一个八人小团伙。

实际上,在这个小团伙里,“海兔子”、“海狗子”和“死尸”都只是基层人员,真正的团伙骨干还另有其人,分别叫做“三戗子”、“虾爬子”、“巴蛸”和“飞蟹”。这些人都是现在名震全城的碰海高手,本事和胆色相当出色。

至于他们的头儿,是一个外号叫“大将”的人,那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小子的水下的本事是祖传的,对海的了解不但可追“老刀鱼”,“扎猛子”更是现在公认的全城第一。而且他也是打小练武,身上有真功夫,和人动手还从没输过。

所以,这才是“海兔子”他们刚才敢于在西北岸横着走的原因。

近年来,这个小团伙无论是打架还是“碰海”,都是常胜将军,根本没有“海碰子”敢跟他们作对。“大将”更是成了年轻一代“海碰子”最崇拜的偶像。

而现在“海兔子”几个在他们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这些人又怎么肯善罢甘休呢?若不尽快离开,恐怕很快麻烦就会重新找上门来的。

“老刀鱼”绝对是设身处地在为洪衍武他们考虑。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倒真应了一句京城老话——皇上不急太监急。凭他苦口婆心的说了半天,洪衍武他们竟然根本不在乎,而且洪衍武反过来还劝他呢。

“您老说的我全信。我们京城也有句话,叫‘先出头的都是瓜,打了孩子,妈就该找来了’。不过‘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其实有我和泉子在,就是整个‘圆月海’这几十口子‘海碰子’一起上,我们也能给他们胡撸了。那个叫‘大将’的练过武好啊,我倒真想见识一下滨城好汉的风采呢。老爷子,您可别怕。要是有人再找来,他们讲理咱就讲理,他们要不讲理,我反倒是巴不得呢。总之,您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小百子”跟着也搭话茬,眉飞色舞地在“老刀鱼”面前替洪衍武打保票。

“就是,不瞒您老说,打群架我们京城叫‘碴架’,那基本就是家常便饭。我们‘洪爷’和‘陈爷’在京城江湖,名号全是响当当的,还真没遇见过敌手。不说别的,来之前,我们还以寡敌众,刚办了五个南城的‘把子’呢。那几个可都是占地一方的狠主儿,哪一个手底下不有个几十号人马?最后连枪都亮出来了,

还是得乖乖认栽。说白了,今儿全看您老的面子,想着您今后还得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才没真上手。否则就冲他们推我那一把,哪儿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走啊,怎么也得把他们的钳子给掰下来……”

洪衍武听“小百子”越说越夸张,忍不住就是一乐。

“小子,今儿算是委屈你啦……”

“小百子”也真懂得凑趣,马上回答。

“不委屈,咱不还落俩水镜呢嘛。有了它们,您和‘陈爷’就能一起下水过瘾了……”

这句话,把洪衍武和陈力泉说得再次开怀大笑。

倒是“老刀鱼”被这几个小子互相配合着,说的没辙没辙的,只剩哑口无言旁听的份儿了。

不过刚才洪衍武和陈力泉显露的身手毕竟不凡,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底,觉着他们艺高人胆大,兴许还真吃不了多大的亏。因此,见他们没心没肺只顾嘻嘻哈哈,实在不听劝,也就只好叹了口气,听之任之了。

果不其然,“老刀鱼”的话很快成真。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海兔子”一伙就重新找了回来。

但这次他们来的可不是仨人了,而是五个。为首的两人一看就要粗旷成熟得多,年岁大概二十出头,正是“老刀鱼”刚刚提过的团伙骨干成员——“三戗子”和“巴蛸”。

并且他们身后还跟着近十个“海碰子”,都是在这片海上与他们相熟的人。

这种声势可谓浩浩荡荡,一下就把“老刀鱼”给惊了,以为他们真要来打群架。

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一下子从篝火堆胖跳了起来,准备迎接大战。“小百子”更是抽弓拉弹,随时准备发弹克敌。

可让他们颇为意外的是,这些人虽然是不怀好意,来找场子的,却没有想要挥拳动脚的意思。

“三戗子”和“巴蛸”反倒带来了三百头海参。他们的真正来意,其实是想以此作为赌注,按“海碰子”的规矩,用下海的本事再决胜负。

原来,这个小团伙十几天前就出来“碰海”了。他们在“大将”的带领下,先去了普通“海碰子”不敢涉足的“云雾崖”,在那儿捞了好几天的海参和鲍鱼。

之后,“大将”和“虾爬子”、“飞蟹”就带着大部分缴获先回去了。只把“海兔子”几个交给“三戗子”和“巴蛸”,命令他俩带这几个水平不高的小子到“圆月海”来好好练练。

“大将”的想法其实跟“老刀鱼”差不多,也是想借这块平静海岸,让手下们好好“练练兵”。

因为辽东半岛的盛夏马上就要来到了,这是一年当中“碰海”最舒服的日子。可另一方面,到时候下海的人不但会迅速增多。而且海参开始夏眠,鲍鱼等贝类也会进深水区避暑。这样一来,“海碰子”们便只得向更深的暗礁丛里扎去,要是没有一身硬本事,到时候是绝难再有好收获的。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海兔子”和“死尸”的潜水镜居然让洪衍武给硬扣下了。这固然是他们有错在先,但这对于这个小团伙而言,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因为他们的水镜也不是人手一个,一下少了两个,有一半人都只能等轮换才能下海了。

何况洪衍武他们还是外乡人,这件事要是就这么算了,经人口一传,绝对会损害这个小团伙的名望,他们每个人也会成为其他“海碰子”口中的笑柄。

所以不止为了夺回水镜,也为了保住名声,“三戗子”和“巴蛸”都必须得替“海兔子”几个出头。

只是听“海兔子”几个说,洪衍武他们在京城似乎是干刀头舔血买卖的,手下也颇有两下子。既能抛举几百斤的大石,还能用手掌把鹅卵石挫成齑粉。所以这个情况也让“三戗子”和“巴蛸”颇为感到头疼。

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除非“大将”在这儿,否则硬来恐怕难有胜算。一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哪个团伙都有脑子活络的,最后还是“海狗子”这小子出了个主意。

他说实在不行,就跟对方比水性。那几个京城人都是跟“老刀鱼”学碰海的,时间尚短,再怎么说,水平也有限。就是“老刀鱼”自己出马,老家伙身子骨已经不成了,也绝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三戗子”和“巴蛸”一听都觉着这个办法可行,唯一担心的却是对方不愿吃这个明亏,不肯跟他们比。

“海狗子”眼珠一转,随后便又说,“那就干脆把周围认识的“海碰子”都叫上,让大家一起出面逼他们,不比就不许他们今后“碰海”。咱们本地人终究要照顾本地人,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外乡人压咱们一头。”

“海兔子”这时也说,“那‘老刀鱼’不就会算个‘海流子’嘛,咱们‘大将’也会呀。也就是一直照顾这老家伙,‘大将’才从不带咱们去‘星火湾’。要是这老家伙再敢帮那些京城人,咱们干脆就用这事威胁他,我就不信,他真舍得砸了自己饭碗……”

听到这里,“三戗子”和“巴蛸”都豁然开朗,也有了主心骨。

因为怕洪衍武他们跑了,便再不耽搁,说办就办。很快,他们就去四处篝火堆里串联了不少相熟的“海碰子”,一起风风火火地回来找场子了。

第十三章 赌赛

“怎么样啊?到底敢不敢?京城人,快给个痛快话,是男人,就别让我们滨城的人瞧了你们!”

海边的谈判正在进行中,“三戗子”刚开出条件,马上就趾高气扬地挑衅上了。Ωヤ看圕閣免費槤載ノ亅丶哾閲讀網メ..

按他们的意思,是拿三百头海参做赌注,想用潜水捞扇贝的方式来赛一场。时间以一个时为限,双方各派两人入海,哪一方捞出的扇贝多,哪一方赢。如果他们赢了,就要洪衍武交还两个潜水镜,而且还得给“海兔子”等人赔礼道歉。

像这种条件,“老刀鱼”一听就知道是摆明了吃亏的事,当然不肯让洪衍武他们答应,便主动出来阻拦。

“这俩孩子才练不到一个月,今儿还是第一次下深水区。你“三戗子”和“巴蛸”可在海里泡了十年了。居然会提出这种条件,你们好意思吗?就是赢了,你们也不威风呀!出大天去也不行!”

不过对“老刀鱼”会反对对方也早有预料,就见“巴蛸”冷笑了一声,竟语出威胁。

“‘老刀鱼’,刚才听‘海兔子’,你胳膊肘往外拐,专护着这些京城人,我还不信。现在可算是眼见为实了。他们才泡一个月?有谁一个月就能下深水区捞扇贝的?老家伙,编瞎话也靠谱行吗?告诉你,你还别以为自己会算海流子就不把大家放眼里了,我们‘大将’照样也会。白了,你自己还能有口饭吃,全是靠我们‘大将’的恩惠。可你要再敢替这帮外来人话,心我们去‘星火湾’刨你的根儿去!”

“老刀鱼”可万没想到他们会拿自己的生计来威胁,措手不及下,一下楞在了当场。

“三戗子”见状也配合着敲起边鼓,更是紧逼一步。

“‘老刀鱼’,最好还是放明白儿。否则今后要没饭吃,可怨不得别人!白了,你毕竟是咱们本地人,我们也不想真难为你。今天你就别挡道儿了。到底比不比,你干脆让他们自己来。”

罢,他就把目光转向了洪衍武、陈力泉。先是敌意毕露地斜了他们几眼,然后才故意挤兑人地,“看你们在京城也是号人物,要这么事都不敢应,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没错,这片海是养活四面八方的人,可这里不养活怂包蛋。潜水下海比捞货,就是咱们‘海碰子’一直以来的规矩。你们要真不敢比就趁早,我们也不勉强。可我得告诉你们,要是那样,今后你们也永远别想来‘碰海’啦!除非你们现在就俯首认输,还水镜,跟我们赔礼道歉,这事才能过去!”

这一番话得似乎极有英雄气,顿时引起了众多“海碰子”的响应。一时间,各种附和声音迭出,似乎洪衍武他们真干了什么过分的事儿,引起了莫大的公愤一样。

可洪衍武心里最明白,对方话得再漂亮,也难遮盖想以强欺弱的本质。而且这些人如此同仇敌忾,也不过是利益使然。他们是打心眼里担心多了他们存在,自己碗里的饭就变少了,才会如此上下一心。所以他非但不为所动,而且还被这种拙劣的表演给逗得“噗哧”一下笑了。

“抱成团儿跟我这玩儿激将法是吧?今儿我还真是长见识了。各位滨城的‘英雄豪杰’,你们真有能耐,真有本事啊!”

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登时让所有“海碰子”大为不满,喧声四起中,马上有帮忙叫横的。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滨城人是不是!”

“就是,你们京城人就了不起了?这是滨城!不是你们首都!”

洪衍武索性把眼望天,极为轻蔑地回应。

“京城人确实没什么,首都也是全国人民的。不过,我倒想问问了,难道滨城就是你们几个的?像你们这样的,真能算滨城人?难道滨城人见着外来人,就要骑别人脖子拉屎不成?难道滨城人就能蛮横地欺负老人和半大孩子是吗?走遍天下有这种道理吗?你们刚才不是问我们是不是男人吗?这句话现在原话奉还,你们还是摸摸自己良心吧……”

这句话算到了垦节上,让在场的这些人不免都有些脸红。现场迅速沉寂下来,大部分人都有心虚。因为仔细想想,这事也确实有些不对味。

可“三戗子”和“巴蛸”毕竟是把人召集来的组织者,他们可都清楚,既然事已经闹到这份儿上了,再不占理,现在也只能扛下去,别无他路。于是俩人怕大家泄了气势,硬撑着又煽动起来。

“甭废话,都知道你们京城人能。可想当‘海碰子’不是靠嘴皮子熘就有资格的。你直,到底比不比吧……”

“上下嘴唇一碰,就跟你们京城人都是道德标兵似的。别那么多虚的,既然想在我们大伙儿碗里抢饭吃,至少也得让大伙儿验验你们的成色……”

这两句多少挽回了局面,果然又有人跟着叫起来。

“咱们‘海碰子’向来是水里捞黄金。要是不敢下水,就不配吃这碗饭!”

“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真有种就海里见!”

洪衍武再次忍不住笑了。

“一千道一万,你们各位不就是吃准了我们在‘碰海’上是个雏儿嘛!好,既然你们划出道儿来了,这么想挽回面子。行,我今儿就给你们个机会!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打错主意啦,甭想见着怂人压不住火!我们在哪道河哪座山也没憷过,任你们是天,爷们今儿也得捅个窟窿出来!”

众多“海碰子”登时轰然一声,谁都没想到洪衍武居然做出如此霸气的答复。

“三戗子”和“巴蛸”也是绝对意外,几乎同时出声。

“你还真的敢比?别后悔!”

“老刀鱼”更急急叫了一声“武!”那意思分明是劝洪衍武千万要冷静。

但洪衍武心里已经有了准主意,他只满不在乎地冲“老刀鱼”挥挥手,便继续跟“三戗子”和“巴蛸”做交涉。

“你们有脸比,我们就有胆比。可两件事咱们得当众先清楚喽。第一件事,你们要总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我们可不行。比完这一次,无论输赢,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能再找回头帐。否则要是老这么比下去,我们可没时间干正事了!”

这话让“海碰子”们听了,宛如打脸。所以没等“三戗子”和“巴蛸”回答,有的“海碰子”已经冲动地叫出声来了。

“京城人,你什么呢?滨城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可没这么下作!”

在这种情形下,“三戗子”和“巴蛸”无疑都被架起来了,当然也只能跟着。

“我们要赢不了你,还不如跳海里淹死呢。滨城人都话算数,这件事答应你了。”

洪衍武见办妥了一条,便又接着,“第二件事,你们用海参和我们水镜对赌,大致价值还算相当。但是你们还提出要我们道歉,这赌注上占的便宜就有大了。这样,反过来要是你们输了,那也得当众去给我师父‘老刀鱼’鞠躬赔礼,就自己往日有眼无珠,不识高人,还得再给我这兄弟认个错,保证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次,“三戗子”和“巴蛸”听着更是一阵阵地脸发红,不等洪衍武完,就应下了。可随后他们各自脸上也是凶相毕露。

“子,既然话死了!你后悔也晚了!你眼前这道水,看着平静,但深不可测,淹死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心骨头棒子都捞不出一根!”

“哼哼,你这就叫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凭你,能潜多深?十米的水就能给你压扁了,一会要淹死在海里头,可是你自找的,千万别怪到大爷头上!”

洪衍武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你们俩也给我记住,自己拉出来的屎,坐不回去!刚才答应我的必须到做到,否则我就让你们这辈子都下不了海!千万别觉着有这帮人围着你们就能反悔,真废了你们,你们后边连根人毛都没有。”

被洪衍武怒目棱了一眼,“三戗子”和“巴蛸”的双肩明显抽了一下。

他们似乎都感觉到,这话并非虚言恫吓。所以尽管他们为了面子并不想示弱,还想上几句。可之后也只干张了几下嘴,却再也没话。

第十四章 大礁

洪衍武和陈力泉携手下水已经十几分钟了,??.r?a?n??en`n?et

本来,洪衍武的底气,就是依仗着今天干发现的那个长满扇贝的大礁。

可他却没想到,当他们下水之后朝刚才的方向游过来后,那大礁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根本找不到了。

原来,直到这次下海他们才发现,海里和平地果然完全不同。由于海面上有没有明显的标记,实在很难准确判定具体方位。他们也只能找个大方向,凭感觉圈定个大概范围,这自然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正是通过了亲身体会,洪衍武才明白了为什么“老刀鱼”明明知道大礁的事,在他们下水前还唉声叹气没什么信心。他也忽然意识到,“老刀鱼”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因为他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从来都没有过废话。

实际上,“老刀鱼”早就告诉过他们,这海中“定位”是极有讲究,也极为必要的。

照他的话说,游泳技术再高的人,只要漂在水上,就会被浪推流拖,暗暗移了位,再扎下去决不是原来的位置。别说再次下海难以找到以前曾发现过的目标,弄不好就连刚找到的目标也能丢了。而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唯有靠“定位”的本领。

通常“海碰子”们只有一个笨办法解决临时性的问题,那就是留一个人在水面,逆着海浪原地踩水作为标记。

当然,“老刀鱼”也有一个他自己的方法,说起来既简单又高超,不但能解决临时问题,下次再入海也能找到过去发现的目标。

那就是看岸边的固定物,正所谓“风吹浪打山不动”,只有岸边固定不动的两样事物形成的夹角才是最可靠的。“老刀鱼”一直以来,正是靠岸上稳稳不动的山顶或树木,来定住自己的位置,才能确保那浪下的暗礁永远不丢的。

所以说,谁也不怪,要怪只能怪洪衍武他们自己。就是因为他们刚才捞出海货后太过得以忘形,把“老刀鱼”的这项嘱咐抛在脑后,忘了确定自己的位置,才会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另外,目前对洪衍武他们不利的情况还有两个。

一是海水已经慢慢涨潮了,如今的水深至少增加了两米。这也就是说,在他们发现大礁的地方已经就变成了十米水深,这基本已经是区别高手和普通海碰子的分界线了。

虽然他们自我感觉还能游刃有余,但下潜速度变慢却是不可避免的,这当然也影响捞捕效率,对这场限时比试同样很不利。

最后,就是“三戗子”和“巴蛸”,也确实不愧为名头响亮的“海碰子”。

他们似乎对这片海域水下情况相当熟悉,一下海毫不犹豫直奔一块他们熟悉的海域,远远看见他们,已经浮出水面好几次了,想必早就有了不少的收获。

而且他们装备也异常精良,每人都穿着两只橡皮鸭蹼。那玩意又宽又扁又大,颤颤的,鳌鱼尾一样,扇起水来,比大家乒乓球拍子似的脚有力多了,能使潜水速度成倍增加。在这个年头,绝对是一件让所有“海碰子”眼红的高科技武器。

所以综合这些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洪衍武今天确实托大了,一直以来的顺利让他把“碰海”看得过简单了,这才让他们陷入了一种极其劣势的处境之中。

如此面临的情况是,他们最后能不能找到那个大礁还真说不好。哪怕就是能找到,所需时间也没谱,十分钟是他,俩小时也是他。这还真是挺让人为难,他们也不知是该继续找好,还是另寻新目标的好了……

与洪衍武他们相同的是,在岸上的“老刀鱼”和“小百子”此刻也都望着海揪着心。

“老刀鱼”凭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洪衍武和陈力泉果然是找不到目标了。他们现在正在海面上打转,一趟一趟地扎着“空勐”,还从未往“网漂子”里扔过海货。

而“小百子”,则正在为那些同样旁观的“海碰子”们私底下的议论郁闷不已。

有人在嘻嘻地笑。

“呵呵,你们快看,那俩京城人在水面上瞎扑腾什么呢?都快成狗蹦子啦,光下水,不见货呀……”

有人语出讥讽。

“这会儿知道厉害了吧?哼,还差远哩!想在水下拿货哪有那么简单?我看他们也就是‘海漂子’的料,根本下不到底……”

还有人在替“三戗子”和“巴蛸”不住吹嘘。

“就是,‘三戗子’那可是‘戗鲍鱼’的高手,‘巴蛸’这小子更是出名的‘八爪鱼’,他们俩又去的是礁石最多的地方,我看京城人简直自不量力,哪有一点可能赢过他们?也就是最能趴海底下的‘虾爬子’没在,否则他一个人捞上来的扇贝,就能吓得这俩京城小子一路拉稀!”

这番话引起了岸上所有“海碰子”的一阵大笑。正在这时,海中的“巴蛸”居然已经开始往岸上游来送“海货”了。不多时,多半兜子的“扇贝”就倒在了沙滩的一块大石上。

鲜灵灵的扇贝吐着海水,个头虽不算大,却足有五六十个,份量加一起也得有十来斤。

在“海碰子”们一致啧啧称叹中,“巴蛸”故意向“老刀鱼”炫耀着。

“比你年轻时候怎么样?老家伙,咱这一水不算丢人吧?对了,你那俩徒弟,怎么没见他们拿货上来呀?不会是故意在让我们吧?”

“老刀鱼”一声也没吱,一直阴沉着老脸。“小百子”的脸却已经气歪了。一时间,他们俩心里的气愤都到达了顶点,可却又毫无话可反驳,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不过恰恰就在这时,转机竟然出现了。忽然间,竟有人大叫了一声,“快看,京城人开始拿货了!”

大家不由自主同时往海里一看,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果然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们正一上一下地扎着勐子,身子如飞似地游动,窜得水上水下一片水花烟雾。手里也在一趟趟往“网漂子”里扔着海货。

“老刀鱼”的双眼顿时冒出了光,他甚至使劲地揉搓了一下眼睛。

“巴蛸”也是大感意外,眼睛死盯着海里。

唯独不应该地,是“小百子”却没管住嘴,兴高采烈下竟给说漏了。

“你们得意得也太早了。告诉你们,谁也不傻,没点把握还能跟你们比!我们今天下水发现了个大礁,扇贝足有上百个呢,现在肯定是找着啦!一会送上来,你们就看着眼馋吧……”

“巴蛸”一听,再不耽搁,掉头就重新扑向海里,他要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三戗子”。

而“老刀鱼”却气得给了“小百子”一个脑瓢,“傻小子,你到底是哪头的呀!”

“小百子”这才醒悟,不由一脸的涩然。可后悔也晚了,他只好眼巴巴望着“老刀鱼”问。

“老爷子,我这话不会没坏事吧?难道就凭那个大礁,咱们还不能赢他们吗?”

老海碰子真有些疲倦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个冒失鬼啊,‘三戗子’和‘巴蛸’还没施展全力呢,这下,他们肯定去更深的水域了,后面的事也只能看运气了,‘碰海不就是碰碰嘛’又有谁能说得好啊……”

第十五章 扇贝墙

应该说,今天还能重新找到了那个长满扇贝的大礁,陈力泉功不可没。

因为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空手浮出水面之后,洪衍武终于不免垂头丧气了。

可就在他对找大礁这件事想要彻底放弃的时候,随他浮出水面的陈力泉却有些犹豫地指向了一个较远的方向,说自己刚刚感觉到那边像是有东西。

本来洪衍武是不怎么相信的,因为陈力泉指点的方向和他印象中差距相当大,而且他一点也没听到贝壳发出的声响。

但陈力泉却始终坚持,说他皮肤还尚未冻得彻底麻木,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里的动静和别处不同。

洪衍武这时才想到了关键的一点,陈力泉可是已经练成了“火烧身”。这门功夫既然能在陆地上感应到无形的敌意和杀气,想必在水下发现点海货也不成问题吧。

因此他马上恢复了信心,和陈力泉一起游过去,直到十余米后才再次潜入海底。还真别说,陈力泉简直就像个“水下雷达”,那个“丢失”的大礁竟然真的“失而复得”了。

接下来不用说,带着满心的欢喜,哥儿俩就开始了翻江倒海地大干。也正是这副热火朝天场面引起了岸上人们的注意。

且不说“巴蛸”为此急着游回海里,也不说“老刀鱼”和“小百子”在替他们高兴。就说其他那些“海碰子”们,在知道他们发现了大礁后,个个都羡慕得红着眼直跺脚。看样子恨不能也纵身跳到海里,和他们一起揪扇贝。

不过这些人也就是想想了,因为即使游过去,扇贝也早被揪完了。而且大多数的人,还真没有下十米水的能力。

就这样,等到十分钟后,大礁上的扇贝全被揪光的时候,洪衍武他们带来的“网漂子”已经装的相当沉重,坠的直往下沉。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只能协力,一起连推带拽向岸边游去。最后,有“小百子”主动来岸上接应,帮他们顺利上了岸。

这一水真没少捞,至少有百余个大个扇贝。那五六十斤的海货倒出来后小山一样堆着,一下就把“三戗子”和“巴蛸”缴获物比下去了。

同时,这也让刚才在岸上说过风凉话的那些“海碰子”全都看得哑口无言,脸上隐隐都感到一种面红耳赤的焦灼。

只不过和恰才的情形出奇相似,

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刚沾沾自喜,还没美上多久的时候。戏剧性的转折又出现了,一个“海碰子”竟又兴奋地高叫了起来。

“快看哪!‘三戗子’和‘巴蛸’已经跑到‘葫芦礁’去拿货啦!”

随着这一声喊,众多“海碰子”不由齐齐望向海面远处一个葫芦形状的礁石,发现在它旁边果然有两个小黑点,便都忍不住地指指点点起来。

因见洪衍武和陈力泉满脸疑惑,“老刀鱼”便赶紧告诉他们,说大概是因为“小百子”刚才泄露了他们的底细,才会促使他们的对手游到更深的海里去捞货。

那“葫芦礁”附近,其实是“圆月海”最险的地方,不但水深已经到了十五、六米,浪也要急得多,水下更是礁洞嶙峋。因此没什么“海碰子”敢游去那儿拿货的。

可也正因如此,那儿的货相当“厚”,恐怕不比洪衍武他们发现的大礁差多少,所以最终结果恐怕仍未能乐观。

照“老刀鱼”的看法,洪衍武和陈力泉现在最好还是重回海里,尽量抓紧时间再多揪些扇贝出来,或许还有能胜的机会。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么一听,便再顾不得去安慰一个劲跟他们道歉的“小百子”,重新游回了海里。

“老刀鱼”的判断确实没说错,“三戗子”正是因为听了“巴蛸”带来的消息,才会决定去“葫芦礁”捞货的。

照“三戗子”的话来说,“那俩京城小子确实运气不赖,可就凭他们河湖里练出的水性,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真的压住咱们海边长大的滨城人!所以这一场,无论如何,也得非赢不可!”

事实上,这次的冒险确实也很值得,“葫芦礁”下面果然没让“三戗子”和“巴蛸”失望。

那里除了扇贝的个头大了不少,数目多了不少之外,还有不少的海参和海螺。只不过要想捞出来也加倍费劲。一但略有放松,他们不是潜不下去,就是让海水冲走。

总之,为了赢这一场赌赛,他们也是拼了,不惜把所有本事都拿出来了,甚至还不顾身陷在礁洞的危险,把身子探进去拿货。”

就这样,他们不住地浮上潜下,施展浑身解数,拼尽全力地往“网漂子”里装货。而当他们把所有的扇贝扫荡一空之后,也正如洪衍武和陈力泉刚才那样,协力往岸边送了一水沉甸甸海货。

于是,重回大海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在下海十几分钟之后,就听到了岸边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这无疑表明了,对手已再次领先了他们。

这时的他们,心里其实和刚才的“巴蛸”一样,同样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威胁。

特别是洪衍武,他心知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海底下又几乎被刮穷了,他们找了半天也没能再找到一处丰厚的大礁。如果再不想出别的办法,恐怕真的会输。

而再一想到如果输了,必将面对那些“海碰子”肆意猖狂的脸色,他就忍不住上火。以他的性子,再磨几十年,恐怕也难以真正地接受别人骑在他的脖子上指手划脚。

于是他咬着牙一发狠,竟不管不顾地朝着被“海碰子”们视为绝对禁区的“老洋儿”游去。因为在他看来,也只有那里才会有尚无人触及到的海货。

陈力泉阻止不及,惊愕之下,也只能带着“网漂子”跟去。就这样,在岸边的人眼中,他们俩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很快便再也难以望及。

应该说,“老洋儿”可远非普通的深水区可比,那里的危险性能让最富经验的“海碰子”面无人色。

这里通常的水深要在二十米以下,那可是陆地上七八层楼的高度,因此水温不但更低,水流更急,水下可见范围也更有限,甚至还具有能威胁人身安全的大鱼。

而且人所共知,在当今的“海碰子”里,也只有“大将”一人,曾成功在老洋儿下面拿过海货。

所以说,像洪衍武和陈力泉这种破釜沉舟的选择,完全属于无知者无畏的行为,如果“老刀鱼”知道,一定会破口大骂,说他们是不想要命了!

事实上,洪衍武和陈力泉才刚一下潜就领教到了这片海域的厉害,才不过三四米的水下,温度就冷得几乎赶上了恰才的十米水深处。

而且这时,一条半米来长的大鱼也正对他们游来了,那嘴张得这么大,牙齿也很长,一看就具有攻击性。

按说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鱼枪,唯一的选择就是掉头往海岸上游,是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更何况他们此时的手里连把鱼刀都没拿。

洪衍武当时就是心里一惊,隐隐后悔把陈力泉带入了险境。可他却没想到,陈力泉却根本没在乎,反倒抢先游到前面伸手一抓。

“噗”的一下,那鱼的脑袋就烂了半拉。

随着一阵血雾在水下蔓延,那大鱼就像一家被击落的战斗机,一边摇曳着尾巴,一边向海底沉去后。

是“分筋挫骨手”,再立一功!

洪衍武其实早就猜到玉爷私下里传了陈力泉不少本事,可他如今既不愿意再耗力气苦练,也为了怕陈力泉尴尬,所以从没开口打听过,更是完全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门摧枯拉朽的直上功夫,能在水下助他脱险!

庆幸之余,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拼命地打手势感激陈立泉。而就在陈力泉挥手示意无碍之后,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幸运之神的眷顾竟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似乎是受那条大鱼的尸体惊动,在他们右前方的海底,突然间响起了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那是一种噪响,远超洪衍武今天发现大礁的时候,似乎有一百二十万个贝壳一起在下面关闭。

洪衍武和陈力泉登时兴奋起来,他们全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毫不吝惜力气地拼命地往下扎。

水相当深,老是不见底儿。水压渐渐增强,几乎把水镜压进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脸皮里面,同时他们的耳朵眼里也像针扎一样疼。

他们不知道现在水位多深,只能感到他们耗费的时间快赶上潜下十米水深的三倍了。终于,在水镜被压迫得嘎嘎作响的时候,他们潜到了海底。也借着微光,看见一道宛如城墙般的暗礁。

那道城墙礁在黑乎乎海底延伸着,简直像是虾兵蟹将们修建的一道海底长城。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迹,还从没被别的“海碰子”光顾过!

上面的货丰厚得让人难以置信,..m礁石整个立面上都长满了层层叠叠的扇贝,就像是龙王爷在举办展览会一样,全是又大又好的,个头简直赶上了小蒲扇。

特别是一层层礁石横缝里,还塞满了海参、鲍鱼和海螺!

扇贝墙!

洪衍武和陈力泉马上意识到这是“老刀鱼”提到过的最丰厚的海底盛宴。绝对错不了!

于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迫不及待和控制不住的喜悦,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捕猎。

在幽暗的深海里,那些自以为为藏匿巧妙的海螺狡猾地移动,一条条海参开始吐肠子以图迷惑敌人,而大个的鲍鱼紧紧地吸附在岩壁上仅全力抗拒采捕,但洪衍武和陈力泉并不为他们所动。

他们俩的眼睛和双手,只关注那些盘子一样的扇贝。

眼下,这个玩意儿才最重要。

这场比试,他们已经赢定了!

第十六章 握手

墨蓝色的大海深处,被两个频繁上下的身影捅出来两股白花花的碎浪。????火然?文?????.?r?a?n??e?n`net

洪衍武和陈力泉全都憋足了气,竭尽所能从海底往上捞货。

他们在水下贴着礁石,像鱼一样滑行,两只手肆意地采摘掠夺,一直到裤衩塞满,手里再也不能多拿一个扇贝,这才恋恋不舍地升出水面。

虽然底流温度极低,他们俩每一次下潜,都感觉整个身子好似往一个能把人压成相片的固体冰块里钻,可城墙礁上个顶个的大扇贝却像兴奋剂一样给了他们热情和力量。

他们敢说,整个“圆月海”几乎所有的大扇贝都聚在这里,只要下去随便摸一把,就顶在近海转悠半个小时的。其实压根就不用睁眼瞅,哪怕闭着眼随便揪,也绝不会落空。这简直像在做梦,可真过瘾!

为此,他们也实在是乐得发了疯,每每冲出水面后,看到彼此的表情,全是乐得变了形的样子。连话都顾说不上一句,往往还没等彼此喘过气来,他们就又都“忽通忽通”抢着钻下去。

就这样,这个扎下去,那个升上来,不一会儿就把“网漂子”装得满满的。甚至这一次,不仅橡皮圈都压得没进了水里,就连“网漂子”都堆得冒了尖儿了。

直到装得不能再装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围在一起,唿噜唿噜地喘够了气,才一面踩水一面商量怎么办。

确实有点难办,这么多的海货就是他们俩人一起往回游也不轻松,一个不小心,回岸的半路就得打翻了。但他们也绝不舍得为减轻一些负担,再抛回一些入海。因为这种负担实际上也是一种享受。

洪衍武甚至不愿这么快就离开这块宝地,最后上岸前,还非要再扎最后一个勐子,挑个最大的扇贝带走。

可这次或许是龙王爷故意惩罚他的贪心,他的愿望却没能实现。

因为就在他接近最深的一个暗礁,咬住牙,看准一个简直有锅底那么大的扇贝,尽全力抓上去的时候,他的水镜里面却突然涌出来一泡血沫沫。

一瞬间,他整个眼前全是一片红色的了……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捞这最后一水的同时,在岸边等待着的“海碰子”们简直炸开了锅。这是因为他们的身影已经在海面消失得太久了,几乎让人人都以为他们出了意外。

最先发现俩人踪迹皆无的是“老刀鱼”,刚才“三戗子”和“巴蛸”往岸上送海货的时候,一度曾引起了他的关注。可等把注意力又转回海面时,却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为此,他马上焦急地询问起其他的“海碰子”来。

有人说,自从两个京城人在深水区潜下去后,似乎就没浮上来。也有人说,好像刚才看见京城人向“老洋儿”的海域游去了。但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却没人敢做肯定的回答。

不过,这两种情况无论发生哪一种,都绝非是可以让人接受的好消息。

为此,“小百子”简直都快急哭了,他手足无措地追着“老刀鱼”连声地追问,现在该怎么办。

却没想到“老刀鱼”也同样束手无策,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带着“小百子”在海岸上疯狂地跑动着,把希望寄予能在这静静的水面上快点发现两个小黑点。

然而一切始终悄然无声,那蓝色的平面无穷无尽地伸延到茫茫的天际,无论如何翘首以盼,永远都是一无所有的平荡。

又等了一会,连“老刀鱼”也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因为在他这一生中,所熟识的人被大海吞没的已经不只一个两个了。这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起暗礁和浪涛,想起“老洋儿”里的寒冷和能咬人的大鱼,想象着两具血肉模煳的尸体在海水里漂荡的情景。

于是这么一来,他便再也坐不住了,跑回篝火处去借了个“网漂子”,就要下水去找人。

但没想到的是,一听说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三戗子”、“巴蛸”也没有坐视旁观。他们竟主动要下水帮忙,而且还发动其余的“海碰子”一起下海找人。这倒是让“小百子”对他们生出了一些意外地好感。

确实,“海碰子”们很“排外”,都不喜欢外乡人把手伸进他们的海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盼着两个来自京城的年轻人死在这片大海里,特别是因为一场他们原本就不怎么占理,却又强迫对方接受的赌赛。如果真出现什么无法挽回的结果,那绝对是过份了,恐怕他们永远也难以心安的。

因此,在这种时候,就连作为对手一方的“三戗子”和“巴蛸”,作为矛盾引发者的“海兔子”、“海狗子”和“死尸”,也没了刚才胜利在望的高兴劲头。全都放下了意气之争,反倒衷心地希望能尽一把力,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平安无事地找回来。尽管,这种希望在他们看来已经很渺芒。

可恰恰就在大家都要扑进海里的关键时候,眼尖的“海狗子”居然一眼看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马上及时叫住的大伙儿。

而随着黑点越来越近,大家这才逐渐看清,敢情那是两个京城人在推着一个海货堆积得老高的“网漂子”正在向岸边游来。在这一刻,大伙终于齐齐松了一口气……

与之相反的是,在海里,推着“网漂子”努力游动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尽管已被“老洋儿”的海水泡得头昏脑胀,两眼发花,却一直很兴奋。

因为他们现在完全可以在众人面前大大地显摆一下,也让“老刀鱼”和“小百子”跟着他们骄傲。

他们俩敢断然肯定,整个滨城,所有的“海碰子”谁也拿不出像他们捞的扇贝。

如果说,大礁上的那些扇贝,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的话。那么城墙礁上的这些扇贝,简直就是传说里不得了的东西。

这些扇贝几乎全是深红色和紫褐色的。扇贝的颜色愈深,年轮愈长。像这些至少生长了七八年的扇贝大得简直不能再大了。哪怕上辈子时常光顾海鲜酒楼的洪衍武,也从没见过如此完美无缺的扇贝。

因此上岸时,洪衍武和陈力泉推着满载而归的“网漂子”,都是一副得意洋洋地样子,他们身后的两双脚像唱歌似地打着拍节,拍得水花“嘭嘭”响,故意在向众多的“海碰子”们炫耀功绩。

甚至在喜极而泣的“小百子”和心怀大畅的“老刀鱼”一起把他们拉上沙滩时,他们俩几乎快手舞足蹈地蹦起来来,并故意冲着“三戗子”和“巴蛸”大声地“啊啊”叫着。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包括对手在内的所有“海碰子”们都“唿啦”一下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家伙可并不是来看他们缴获海物的,而是关切地看他们的脸,使劲地看,似乎他们回到岸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是一件难以相信的事。

紧跟着,“三戗子”就张罗人快生火,“巴蛸”主动伸手过来搀扶他们,这种场面把他们战风斗浪、满载而归,想抽人打脸的情绪全弄没有了。转而使他们感到一种极为费解的纳闷。而当他们得知大家都在替他们的安全担心,恰才还差点下海去找他们之后,一种完全能融化冰块的热度比火焰还要更快地温暖了他们的心。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性情中人,他们不怕强横、不怕不讲理,却实在是不愿意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难堪。从这一刻起,他们对滨城本地“海碰子”的怨气全都没有了,争胜的心也消失了,这两种心气彻底转化成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

于是就在篝火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向“三戗子”和“巴蛸”伸出了善意的双手,他们提议这次赌赛结果按平局来算。

可更让他们没想到的,在看过他们捞出的扇贝之后,“三戗子”和“巴蛸”居然表现得极为光棍,他们都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们滨城人赢得起也输得起。就冲你们敢下‘老洋儿’,我们也不能昧良心占你们便宜。”

最后他们不但把三百头海参双手奉上,还严格按约定带着“海兔子”几个一起给“老刀鱼”和“小百子”当众赔礼道歉。这下子,反倒弄得洪衍武和陈力泉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都是满腔热血的男人。洪衍武索性一拍大腿,又叫陈力泉和“小百子”把“海兔子”他们想强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说要送给“三戗子”和“巴蛸”,交个朋友。

同时,他还宣布,今天他们捞的扇贝见者有份,每个在场的“海碰子”都可以拿一份,他们京城人请客!

这一声带着感情的决定,当场引起欢声雷动!不但“三戗子”和“巴蛸”露出了笑容,所有的“海碰子”们也都感到了京城人身上的豪气。

他们大伙儿过去只是听说,京城人对待朋友如何如何,种种大方和仗义之举,却不知真能有这么一回事,今儿算是真开了眼。这样一想,人人都觉出刚开始的冲突实在没劲来。

“三戗子”和“巴蛸”更是觉得自己一方多少有点娘们气。他们都感到,一开始为这点小事就与人家为难,实在不值当的。想到这一层,他们现在倒真心想再好好地赔个不是呢。

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老刀鱼”现在尤为欣慰,觉着自己没看错人。

说真的,在海边能碰海的人大都思想保守,轻易不向别人传授经验,因为多了一个有经验的好手,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等于为自己增加了难度,影响了收成。他要不是因为受过人家的救命大恩,恐怕也不会轻易传授“碰海”的技巧。

可现在,他的想法却变了。他打心眼里觉得,能有这么两个出色的徒弟,其实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是自己的运气。

他们都是好样的!

是啊,人们再不会觉得他“老刀鱼”有什么能耐了,再也不会对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再也不会感到他的存在了!

是的,尽管他在海底拼杀将近一生,但他的时间毕竟不多了,他的力气毕竟消尽了,他一天一天衰老下去,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他就像即将落下的太阳,虽能烧红满天云霞,绘出壮丽的景色,但终于还是要落下去的!

但这两个京城小子虽然稚嫩,但正是开始。他们就像朝霞里的太阳一样,正在冉冉升起。

当然,他们无疑还是两个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海碰子”,但他们却高傲和胆大的很,敢于在整个大海里任意遨游。他们绝不会怕艰难困苦,天生带着“藐视一切”的信念。

而正是这种不服气的劲头,才使得他们从普通的“海碰子”中脱颖而出,注定了他们今后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他现在就似乎已经看见了,用不了多久,西北岸上所有的“海碰子”就会像当年崇拜他那样,崇拜这两个他调教出来的好徒弟。同样,他“老刀鱼”的名头,也会因为教出这两个徒弟再次拥有光彩。

没想到,就在这个老海碰子心里火燎似地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冉冉升起的太阳”之一,鼻子里居然又开始了大出血,一下子,喷得大腿上都是。

“老刀鱼”见到,顿时大声惊唿起来,紧着催促洪衍武快去海里洗脸、漱口,用海水镇住热血。

这时,“三戗子”和“巴蛸”则更加感到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问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句,“你们难道是第一次出鼻血吗?难道真的才练了不到一个月?”

得到确定的回答后,俩人面面相觑,直摸后脑勺。

也不知是哪个“海碰子”第一个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好汉!”之后,海边上越来越多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高叫起来,渐渐的,就像麻雀一样响成一片。

“好汉!”

“好汉!”

“好汉!”

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第一次得到了这些滨城“海碰子”发自内心的认可。

第十七章 重返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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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衍武和陈力泉主动把赢来的三百头海参都送给了“老刀鱼”。

“老刀鱼”当然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开始的时候,他连连摆手推辞。

可洪衍武却不容拒绝,他说按京城人的规矩,上班工作挣的第一笔钱历来是要孝敬父母和师长的。“老刀鱼”作为他们的师父,完全当得起。而且这还不算,今后只要是他和陈力泉从海里捞出来的海货,永远都会有“老刀鱼”一份。

对此,“老刀鱼”就更是诚惶诚恐不能接受了,他直说“海碰子”每个人都是自食其力,从没有过这个规矩。

但洪衍武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他直言不讳,说以“老刀鱼”岁数毕竟大了,能自己下海捞货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何况他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缺钱的事都摆在眼前,他就是不为自己养老考虑,也得为家里人想想。

总之,他的意思是,“老刀鱼”既然把一身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他就不能让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情发生。所以“老刀鱼”如果不答应,那他们也就认为“老刀鱼”是看不起他们,想要撵走他们俩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面对如此的真情厚意,“老刀鱼”还能说什么呢?他也只有带着深深的感动暂时接受了这份好意。尽管他心里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白拿洪衍武他们海货,可在心里却不能不对这两个徒弟又高看一眼。

不过,尽管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被滨城的“海碰子”们正式接纳,可一来因为他们在海边的日子已够长,收获也足够多,已经到了必须休整的时候。

二来海参大约要经过自然晾晒30天才能变成干参。“老刀鱼”现在急需要把这一次“碰海”的收获尽快晾晒,而且为了过日子,他还要取走家中已经晾晒好的干参,拿到滨城卖掉才行。

所以在当天下午,“老刀鱼”就带着洪衍武他们收拾好东西,回到了“蛤蛎湾”的小渔村里过夜。

至于后面的安排,“老刀鱼”的意思是想让洪衍武他们安心在他的家里安心休息,等他卖了海参回来,还得再多歇几天才能去“碰海”。因为必须养精蓄锐到位,才能打好大仗。

可是洪衍武却无法安心坐等,他提出很想了解一下城里海货的行情,同时也说必需得补充一批物资。于是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只在渔村睡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便一起结伴重新回到了滨城。

这一次重新再进城,

无论洪衍武还是陈力泉、“小百子”,都感到一种脱胎换骨、重返人间的感觉。

因为他们的确在荒僻的海滩已经待得太久了,很长时间内没再见过车多人多的景象。所以他们眼睛就觉得怎么也看不够,看什么觉得什么可爱。汽车、马路、高楼、商店,都成了最有意思的事物,澡堂子和饭馆对他们而言,更是有着莫大的诱惑。

只不过相反的,在大多数城里人的眼里,却觉得他们的样子甚为可怖。当他们这副尊荣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转过身来看他们,这些人全都惊讶得半张着傻呵呵的嘴,瞪着根本没必要瞪得那么圆的眼珠子。

因为他们既黑亮又粗糙的皮肤,那布满汗渍盐花的衣裤,和钢丝一样倒竖、被海水泡得发红的头发,使得他们看起来简直就像上一个时代的野人。甚至更夸张点说,几乎像动物园的野兽钻出笼子,张牙舞爪地一下跑到大街上。

“老刀鱼”可是最了解路人眼神里的含义的,他被这种眼神几乎凝视了一辈子。当然,他也是最惧怕这种眼神的,以至于他每次进城,总会有意识地选那些街角和小巷行走,尽力躲避那些让他感到极度自卑却又不能发火的眼神。

可让他真没想到的,却是洪衍武他们偏偏没有这种觉悟和自卑,他们几个永远高高挺着脑袋和胸膛,随意地四处乱看,四处乱逛。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的,那种洒脱,那种无所顾忌,让他实在是大为羡慕。或许,这就是从大地方来的人吧。气度确实不同凡响。

只不过,最后在洪衍武几个走到汽车站打算坐车的时候,“老刀鱼”却不能不阻止他们了。

因为他们身上的皮肤可全都挂着盐花子,散发着海水的腥味呢。在“老刀鱼”自己的经历里,像他们这样的“海碰子“往往只要一上车,总会引起别人皱眉躲避,就像他们是瘟神一样。

有一次,他自己甚至还被售票员在半途给撵下了汽车,这实在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羞辱,所以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坐公共汽车了。他当然不想洪衍武他们也遭遇这种难堪的待遇。

听“老刀鱼”这么一说,洪衍武马上也认识到自身的不妥了。不过他的公德心也是有限的,总不能替别人着想,还得自己挨白眼和受罪,那得多亏啊?再加上兜里又有钱,财大气粗,于是他当即就做出一个决定,先去洗澡更衣,再吃顿好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好好享受一番,再坐着公共汽车去卖海参。

这一倡议无疑立即得到了陈力泉和“小百子”的一致拥护,他们也不顾“老刀鱼”心疼挑费,就一起硬把这个“老海碰子”给强拉走了。

其实在“老刀鱼”看来,洗澡尚可,吃饭也应该,但买衣服可纯属没必要。“海碰子”何曾需要什么好衣服呢?穿在身上也是糟蹋。再说商店里哪件新衣服不得好几块钱,十几块,还得要布票,这不等于把钱直接往海里扔嘛。他们“海碰子”就算挣钱容易些,可那都是拿命换来的,总不能这么打水漂吧?

而就在他想好好对洪衍武忠告一番的时候,却没想到,洪衍武纯属使小钱办大事的主儿,他就没想带大家去百货公司购买新衣,而是把目标盯准了信托商店的旧衣服。他说自己的打算是本着干净体面的宗旨,先买几身衣服应应急,了不地不想穿了再卖回店里,顶多也就亏个一来一回的手续费。

这种独特的思路可真让“老刀鱼”由衷佩服,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在城市里竟有这种特殊的商店一直存在。里面的东西虽然都不是新的,可也至少有**成新的成色。关键是不单便宜还不要票,且能议价和多次回购。

这么一来,他的抵触心理也就不重了,于是找了一家信托行,洪衍武只花了十几元就给三个成年人都买下了一身衬衣和裤子。唯独倒是有点委屈“小百子”了,因为信托商店从不收半大小子的衣服,自然也就没他的份儿了。

买下了干净衣服,接下来就要去洗澡了。“老刀鱼”坚决不肯再让洪衍武破费了,死活非要自己掏钱请客洗澡、吃饭。

因此照顾到老爷子的自尊心,洪衍武他们便都同意了。结果每个人花了两毛钱,都痛痛快快冲了一个热水澡。

不过他们可是没想到,敢情从海里出来,身上挂着盐花子的“海碰子”,必须得先用淡水把盐分洗掉,才能再打肥皂,否则人多身上就会留下白花花的一层化学反应物,就像得了皮肤病一样,得好几天才能下去。

要说这可就是走运了,多亏有“老刀鱼”跟他们一起洗。他们才能避开这个“有损颜面”的错误。

洗完了澡以后,几个人穿上干净衣服确实焕然一新,坐上公共汽车也没人反感了。只是为了怕“老刀鱼”太过破费,到了卖海货的地方后,该吃中午饭的时候,洪衍武就没好意思挑大馆子,他只想在路边小饭馆吃顿锅贴就算了。却没想到“老刀鱼”这个人抠自己却不抠别人,请客的时候竟然一点不肯含糊。

熟悉情况的“老海碰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当地的老字号“玉华楼”去吃饭,不但要了好几个肉菜。连橱窗里摆的五毛、一块、两块的凉菜拼盘,也直接点了个最顶级的猪头肉拼盘。

就这一顿饭,吃了一个月海鲜和面条的这四个人,那真是可劲地“造了”。直吃得荡气回肠,盘盘皆空,肚子圆鼓鼓,才算是过足了肉瘾了。

挨个端上他们桌子的菜品,甚至让当时也在这里吃饭的一些客人暗中羡慕不已,恐怕在许多年之内,他们眼中的这个场面都将会是他们最高的人生理想吧。

只不过人也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下去,吃饱喝足以后,办正事的时候却颇有些波折,“老刀鱼”的海参卖得实在是不太顺利。

第十八章 市场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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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头的滨城仍没有正规的农贸市场,但老百姓要吃要喝是最基本的需求。

别说革命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让老百姓在嘴上按个拉锁饿着肚子过日子。所以有一些小规模的交易市场也就应运而生,以满足老百姓买点鸡蛋,弄点鲜菜、海货之类的特别需求。

离西北岸最近、最热闹的交易地点,就是滨城沙河口区的“玉华市场”门口。

这个1958年左右建成的室内国营店,最近几年,外边夹道上几乎一整天都能看见一些拿着大包,提着捅或挑着担的人,在这附近转悠或休息。

这些人带来的货物都是半遮半掩露出来的,只要被走过来的人看上一眼,他们立刻就会主动开始推销。再经过一番嘀嘀咕咕的议价,往往就能偷偷摸摸地钱物过手。

当然,这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其实没几个滨城人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的。只是就连革命的坚定执行者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这些掩耳盗铃似的私下交易虽属非法,但向来“禁止”也只存在于概念上,很少有人采取实际行动坚定的打击过。

不过在这里长期做交易的人,其实大多数还是拿着自家产物的农民,或是从每日沙滩上弄来些海菜、蛏子、海红之类廉价海产的“赶海人”。像“老刀鱼”这样的“海碰子”,人数却实在不多,因为有本事捞捕真正海珍品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要按道理来讲,物以稀为贵,不存在恶性竞争,“老刀鱼”的海参应该挺好卖才对。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别看途径他身旁停下看货的人不少,可真做成生意的却没几个。

洪衍武在一旁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刀鱼”才以两毛钱一头的价格出手了二十五头干参。要照这个速度,“老刀鱼”带来的三百多头海参,恐怕至少也得两三天才能卖掉。

为此,洪衍武不由暗暗摇头,这可与他以为海参供不应求,很快就能销售一空的最初期待相差甚远。于是他只把陈力泉和“小百子”留下,嘱咐他们护着“老刀鱼”点儿,就自己考察市场去了。

逛完了整个市场,他又去了附近的水产商店。他不但旁观几次其他“海碰子”与顾客讨价还价、完成交易的全过程,还把各类水产的价格暗暗记在心里。等都转悠完了,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当他回来的时候,再一打听,他走之后,“老刀鱼”也不过又卖出了四十余头海参,价格还是两毛钱。而且这中间还出了两档子波折,幸亏他有先见之明,

把陈力泉和“小百子”都留下来了,“老刀鱼”才没吃亏。

敢情什么时候,做小生意的人都不免为地痞无赖骚扰,或是碰到居心不良的顾客。

第一档子事,是市场上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三四个歪戴着灰色海军帽,脚穿白色网球鞋的小子。

他们一个个吆三喝四、在街上横晃着,那副狐假虎威、欺行霸市的样子,纯属挨揍没个够。不用说,这就是“地产货”的草痞子。

这几个“地头蛇”,大概向来在这块地方占便宜没够,长期在这的小贩没人敢惹他们的,任由他们一路行来,东抓一把瓜子,西拿两个瓜果,说不尽地潇洒自在。

要说这几个小子倒也不傻,他们并不去招惹膀大腰圆的“海碰子”,很有分寸地只在农民和妇女身上找便宜占。

只不过“老刀鱼”却是个例外,因为老迈年高竟成了他们眼里的“菜”。这几个小子一见到他眼睛就亮了,像苍蝇见着肉似的围了上来。

“老刀鱼”大概以前也吃过他们的亏,刚看见他们就收拾东西要走,可这几个小子却不依不饶,纠缠着非要脱“老刀鱼”的裤子。要不就让“老刀鱼”出二十个海参,才肯放过他。

陈力泉应付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他考虑得也挺周到,为了不影响“老刀鱼”继续卖货,先强压着怒气,以给这几个小子买烟的借口,把他们都引到了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接着才放手教训他们。

结果他三下两下就揍得这帮兔崽子屁滚尿流,最后以牙还牙索性扒了他们的裤子,全扔旁边的房顶上去了,任由他们自己夹着腿,捂着腚,翻着白眼苦恼该怎么回家,算是给“老刀鱼”出了口恶气。

至于第二档子事,那是“小百子”又立了一功。

就在陈力泉揍趴下那帮草痞子以后,又来了个衣着体面的老太太。她看“老刀鱼”的海参成色不错,就主动问起了价格。

“老刀鱼”一看,老太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加上家里也急等着用钱,于是开出的条件就更优惠了一些。

他说两毛钱的价钱,要是老太太能买下二十个,他就饶她五个。这其实就是相当于一毛六的价钱了,找遍整个市场也没这个便宜价。

而老太太虽然觉得价钱挺合适,却说怕“老刀鱼”给她的海参大小不一或有破损。“老刀鱼”索性就让老太太自己挑,却没想到这下就上了当。老太太当真就蹲在“老刀鱼”装满海参的大包前挑了起来。

一开始,“老刀鱼”和陈力泉谁没发现异常,可“小百子”干过“佛爷”,很快就踢了陈力泉一脚。陈力泉这才发觉不对劲。

只见老太太一边和“老刀鱼”聊家常,可她挑海参的时候,她的手却偷偷地不住往自己的袖子口里塞东西。

而就在陈力泉着急想喊的时候,“小百子”却又及时拉了他一把,然后他自己就假装路人似的走过去了。

最后,老太太只挑了十五个海参,非要让“老刀鱼”按刚才说的饶五个。“老刀鱼”当然觉得挺不划算,就直嘬牙花子,问饶三个行不行。没想老太太一听,站起身来就要走。

而这时,uu看书uukansh“小百子”可就出面拦住她了。他故意流里流气笑眯眯地说,“这么好的东西够便宜啦,您过这村儿可没这店儿啦,是不是您没带钱啊?没关系,我可以借给您呀……”

俗话说“人老精,鬼老灵”。老太太一点就透,当时脸就白了,赶紧翻自己的布兜子,还用说嘛,里面的钱包当然没了。

就在她嘴唇哆嗦,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陈力泉终于走了过来。他瞪了一脸笑容的“小百子”一眼,“行了。快把钱包还人家吧。她岁数大了,她不要脸,咱们不能不要啊……”

就这样,在“老刀鱼”目瞪口呆下,老太太拿了钱包掩面羞走,而那塞进衣服袖子里的十几海参,自然又给还回来了。

听完经过,洪衍武不免颇有写感触,他发现像“老刀鱼”这样太过老实的人,无论什么年头,做生意都不行。

再加上他溜达了这一圈,基本行情已经搞清楚了,他自觉颇有所得,摸到了一些脉络。于是便当机立断,马上就让“老刀鱼”收拾东西,说坚决不能再这么卖了。

第十九章 另辟蹊径

“不卖了?那怎么行!我还想卖到市场关门呢。要不,你们就先找个地方却歇歇吧……”

“老刀鱼”可没想到洪衍武会出这么个主意,他以为洪衍武已经等烦了。

“嗨,我根本不累,我是觉得您卖的太亏啦。我刚才去水产商店看了看,像您这样四十头一斤的硬货跟本就见不着,六十头的干海参还三十五块一斤呢。那可是六毛钱一个呀,您才卖多少钱?您居然和那些小年轻的‘海碰子’卖八十头一斤的海参一个样,两毛!我看哪,还幸亏您卖得少,要不损失就更大了……”

洪衍武急火火地解释,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小激动。

这其实也难免,主要是因为他知道这些野生刺参在未来,能到多么高的一个价位。像这么好的淡干辽东海参,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至少也得四千元一斤起价,行情好的时候一斤过万。如今十五块一斤的大甩卖,他怎么都觉得是糟蹋东西。

不过“老刀鱼”却不这么想,他有自己的道理。

“唉,你说的我还能不知道嘛。可要不是图便宜,谁买咱们的海参啊,不都去国营商店啦?再说了,刚过完五一节,老百姓结婚的风刚过去,要不是家里有病人的,现在谁还买海参啊?当然价钱就上不去了。”

说到这儿语气缓了一缓,他也颇有些心疼地说,“其实呢,我也知道现在卖不大划算。要是再等一等价钱肯定会好一些。到了盛夏,会有人会专门去海边来收海参的,我手里的货通常能到三毛一个,要是十一之前,兴许能涨到四毛。可没办法啊,我急着用钱啊。要真等到那会儿再脱手,我老伴儿的病该怎么办呢?我闺女又得多吃多少苦啊?所以,我也只能贱卖啦……”

其实“老刀鱼”的难处,洪衍武很理解,不过他可不认为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于是他耐着性子跟“老刀鱼”好好解释。

“老爷子,您的情况我知道。您刚才说得这些话呢,我觉得也挺有道理的。说实在的,周围我都看了,最好卖的东西是鸡蛋,最好卖的海物呢?也就是些海菜、海红、蚬子、花蛤之类的,连“刺锅子”和“海蛎子”都没有。为什么?这些东西便宜啊。一般过日子的人家,调剂生活,补补营养,靠这些就足够了。也就是像您老说的,现在除了当官的吃公家不心疼,老百姓谁吃得起海参啊?顶多也就买一点给病人补充营养用啦……”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咽了口吐沫才把后面关键的话说出来。

“……可是呢,

您也别忘了,辽东刺参毕竟是滨城名产,全国知名,绝对的好东西。本地人不买,那不还有外地的旅客吗?他们得着机会好不容易出趟差,都大老远来的,能不想带点好东西回去?所以说,我觉着您选的这个地儿不太对。咱应该换个地方,去旅客多的地方去卖,比如说火车站……”

可没想到,“老刀鱼”听了他的主意,虽然夸了他两句,最后却仍然给泼了瓢冷水。

“小武啊,你小子能看出这一点来,确实挺精明。不瞒你说,早几年,我们‘海碰子’都是去火车站和轮船码头卖海货。那时候,海参别提多好卖了,价钱也好的不得了。可问题是这些地方,公安、工人民兵、革委会的人可太多了。后来他们都摸清了情况,只要一见着‘海碰子’,直接就把东西和钱抄了,还打你个罪名。那谁还敢去啊!你来的时候是不是坐火车啊?你见着一个卖海参的没有?”

“老刀鱼”的话确实让洪衍武一时语塞,不过他脑子活泛的程度可远不是这个年代的人能想象的。不过才一转眼珠子功夫,他就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竟非常笃定地说,“老爷子唉,您不就是怕人抄嘛。您呀,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知道火车站有个地方就没人管。”

“啊?还能有这样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小武啊,你可别冒险,火车站到处都是棒子队,那帮人真惹不起。”

见“老刀鱼”还是一脸的怀疑,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洪衍武就觉得口干舌燥、心火直冒。他转悠了老半天,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过,嗓子都快冒烟了,所以眼下也实在懒得再解释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看咱们也别这儿说了,干脆,还是赶紧走吧,一会儿到了地方您就就明白了”,就索性直接上手把“老刀鱼”的包给抢过来了。跟着他又一声招呼,硬是叫陈力泉和“小百子”把“老刀鱼”给强拉走了。

到了这份儿上,“老刀鱼”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有任凭洪衍武安排。转脸又一想,倒不如先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种好事,反正大不了明天再回来接着卖呗。

就这样,几个人都跟着洪衍武离开了玉华市场,转而登上了驶往滨城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半小时后,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不过让大伙儿大为意外的是,无论是滨城火车站的北广场还是南广场,洪衍武可都没去。他倒是把他们直接领到了南广场对面的一家三层楼高的俄式大楼前,进大门前一抬头,赫然五个红色大字“胜利招待所”。

到了这会儿,“老刀鱼”还不明所以呢,因为他不认字。可接着洪衍武吩咐“小百子”取介绍信,好进去登记住宿,“老刀鱼”一听,也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不由心想,洪衍武这小子可是太胡闹了,要是累了想找地方睡觉就直说嘛,干嘛拿卖海参当借口?再说了,这哪儿是我们该住的地方?一向听说招待所的住宿费贵,这样气派的大楼,更不知要多少钱,闹不好,一夜就能把二十个海参住没了,那才不划算呢。

所以,他对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主意一下就反感起来,当时就要拿包走人,死活也不肯进去。

可都到了门口了,洪衍武又哪儿能放“老刀鱼”离去呢?便赶紧劝慰他,把自己的想法全说了出来。结果让“老刀鱼”大吃一惊,敢情洪衍武的意思,还真是要来这里卖海参,只不过他的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洪衍武说,他自己一下火车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在滨城比较知名的招待所了。这里的客人有许多都是来滨城出公差的旅客。而且正因为这里住宿条件和费用要比其他的普通招待所高一截,所以能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来自各地大厂子和大单位的小头头。

据他所想,就这些来办事的人,自然免不了有求于人,那么吃吃喝喝,送礼交际肯定得有。他们兜里又有钱,简直就是最好的推销对象。再加上带红箍的人管不着这段,那这里岂不是最安全的交易场所?这既能赚钱,还能睡个舒服觉,又何乐而不为呢?

洪衍武这个另辟蹊径的想法,在当年绝对属于常人难以想到的思想盲区,听得陈力泉和“小百子”当时就眼睛一亮,连竖大拇指喊“高,实在是高!”

就连“老刀鱼”也不能不说这思路确实很有见地,可究竟是不是一个可以实施的好主意,他却还有些吃不准。因为这件事还有几点让他挺担心。一是住宿价格的问题,二就是该如何在招待所里推销。

“老刀鱼”知道自己嘴笨,连在小市场跟普通人讨价还价都脸红,要跟天南海北各地来的旅客打交道,他又怎么能胜任呢?这对他来说简直一个天大的难题。而且万一要是卖不出海参又该怎么办?住宿的钱可就白掏啦……

别看“老刀鱼”皱着眉一直没说话,可对他现在的念头,洪衍武却能猜出个**不离十。于是为了打消“老刀鱼”的顾虑,他当即拍起了胸脯,彻底大包大揽。

“老爷子,我们京城有句老话,叫‘上赶着不是买卖’,nsunt意思是说,买卖东西必须得找着正确的买主或卖主才能达成好价格,要一厢情愿勉强交易肯定吃亏。咱们来这儿,其实就是为了找着真想买、又有钱买海参的人。今儿您到这儿就什么也别管了,找买主谈价钱全看我的。我保证,肯定能给您的海参卖个好价钱。现在我就问您一句,信得过我吗?”

“那是当然……可,可是这……”

“您只要信我就行,也别可是的了。我还跟您说,如果我答应的事做不到,您的海参一个三毛,我全包圆了行不行?”

“你小子……还是别跟我逗了。我知道你手里有钱,可你的钱不还得留着买‘挫虎龙’呢吗?要找不着卖主,你入冬就不雇船啦?那可是无底洞啊,钱你好好留着吧,给你爸爸治病要紧……”

“我的亲大爷唉,您就放心吧,雇船也得入冬了,照您说的,到时候海参价钱还能到四毛呢,有这便宜您还不让我沾点光,干嘛便宜外人……”

就这样,几句玩笑话后,在洪衍武极力坚持下,终于说通了“老刀鱼”。他们一行四个人,也总算是一起走进了“胜利招待所”。

第二十章 售卖一空

滨城这个城市在史上曾先后被沙俄和日本占领过,因此有许多史遗留下的建筑。????燃文????.?ranen`net“胜利招待所”就是由俄国人兴建的一栋带有殖民色彩建筑。

在清末沙俄强租辽东半岛时期,这里一直是俄罗斯商人的高级俱乐部,后来日俄战争之后,这里又改为了满铁工作人员的俱乐部。

这栋大楼的风格是红砖绿瓦,尖顶装饰,主体色彩明快,内部装修精致,天花、木地板、楼梯十分考究,材料完全来自欧洲,整个建筑体现了古典复兴的艺术特色。

也就是建国后,政府把这里改为了国营招待所,普通民众才有缘得以进入。若论内部设施和条件,其实京城许多大机关、部委的招待所都远远比不了。

所以别说“老刀鱼”了,连陈力泉和“小百子”一进来也看花眼了。他们都不禁为那明澄澄的玻璃窗,精致的吊灯,柔美的西洋花纹,和走路“嘎嘎”响的木地板而晕眩。

几个人立刻呈现出一种手足无措的畏缩,不由都止住了脚步。唯有洪衍武未受影响,也没察觉他们的异样,一个人走向了服务台。

好在陈力泉毕竟是跟着常显璋吃过几顿“洋饭”的。在“洋派儿”面前,还未到彻底失魂落魄的地步,楞了一下也就恢复了正常。

这时,他意识到他们正好挡住门口,正在阻碍他人进出,于是赶紧把“小百子”和“老刀鱼”都拉倒了一边,总算是没出“洋相”,遭人白眼。

“这里也太……”

“老刀鱼”吸着气,眼睛都不够使的了,只感到语言匮乏,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陈爷,这能让咱们住吗?”

“小百子”也心里没底,直犯嘀咕。

可陈力泉却没这个顾虑,非常肯定地安慰他们。

“有小武怕什么?一切有他去办,咱等着住就行了。再说,京城有个吃饭的地方叫‘莫斯科餐厅’,大概就跟这差不多,也没听说老百姓不让去,花钱的事儿呗……”

其实呢,陈力泉纯属盲目妄语,因为这里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让住的。这个年代有限的公共资源全得按官方认可的社会地位提供服务,到那儿全是先看介绍信。说白了就是看人下菜碟,比如说,级别不够不能买卧铺票,单位太小就只配去挤小旅店,有钱也不行。

不过话说回来,陈力泉对洪衍武的信心倒是没错。洪衍武这小子他多“精”啊,从京城走之前,他曾特意找人伪造了几张大有来头的介绍信,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自然就用上了。很快,他就以京城二商局采购员的名义办好了入住手续,拿到了两个最高楼层的双人间的钥匙。

于是接下来,便有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三楼相邻的两个房间,还每个房间送来了两壶开水。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得的贴心服务了。

至于住店的价格嘛,确实也不便宜,一间房住一宿要五元钱。

所以服务员才刚一离开,知道了价钱的“老刀鱼”就再次忍不住抱怨起来。他的样子简直像被人捅了一刀,脸色极不好看,而且还在冒汗。

“这也太贵了!一夜两间房就是十块啊,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洪衍武早就料到“老刀鱼”会心疼。这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四瓣花。普通人哪能舍得把钱虚耗在这种事儿上面?不过他心里有谱,一点不后悔,反倒笑着敷衍。

“老爷子,刚才咱们不说好了嘛,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您就算真心疼,也得等我把海参卖出去再算总账呀。行了,既然来了,您就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儿咱回头再说……”

说罢,他不由分说把“老刀鱼”装海参的大包一拎,就和陈力泉走了。只把“小百子”留下和“老刀鱼”同住一个房间。

“小百子”和“老刀鱼”可不一样,他年纪小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小洋楼,只觉着打心眼里往外透着美。一边细细打量房间各处,一边忍不住啧啧称叹。

在他的眼里,这房里的一切,都是明亮一新的。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墙,一半以下是与木地板同色的木质包墙,暗红闪光,就别提多阔气了。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大大的五斗橱,嫩黄色写字台,带着灯罩的立式台灯。一个小茶几旁,更有两张比太师椅还大的座椅,里外都包着皮,坐着能陷进屁股去,他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

再看床上,垫的是花床单,盖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崭新的绸面,哌哌叫的三层新,怎么看怎么像娶媳妇才用的铺盖。

于是在一种极其兴奋的情绪下,“小百子”不由自主地一跃蹿上了床,立刻舒舒服服地横躺下来。还故意颠着颤悠了两下,好更真切地感受床铺的柔软舒适。

只不过,他的这种表现,却更是让“老刀鱼”感到心烦。

此时,这个“老海碰子”虽然也坐下来,却仍在闹心病。他正在想,我的天!我还怕睡掉二十头海参呢,谁知竟要五十头,今天就是把海参都能顺利卖掉,恐怕也要亏老本了!

十块钱,卖猪肉能买十几斤,老母鸡也能抓上三只,干嘛非得平白睡掉呢?

再说,就是非住不可,难道只要一个房间不好吗?打个地铺也是睡一夜,这木头地这么软,怎么沙石地能睡,这里就睡不得?

这个小武啊,是好心,脑子也活,却还是太年轻不把牢,太不会过日子啦。也怪我自己,犯了煳涂,才会由着这臭小子瞎胡闹……

这么一来,他看到“小百子”闹腾的样子当然就格外不痛快,听见床铺“嘎吱”的声响也就格外闹心。忍不住便呵斥了一声,“小心,你别弄脏了被子,再让人家罚你的款……”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百子”听了立刻吐了下舌头,就好像当“佛爷”“抓分”,无意被旁人发现似的尴尬起来。他随即悄悄起身,悄悄展平床铺,再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眼睛转了转,又沏了杯热茶,默默给“老刀鱼”送到了手边。

要说还是这小子会讨好人。这种体贴立刻软化了“老刀鱼”的心,勤俭节约惯了的“老海碰子”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琢磨房钱了,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和“小百子”唠起了家常。

京城人爱聊天,大部分人也能聊天。“小百子”又嘴快,他是先说地,后说天,聊完大塔聊旗杆,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家里家外一同神侃。就跟说评书似的,他彻底把“老刀鱼”给听入迷了。

就这样,时间无形中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而就在天将擦黑,喝多了茶水的“老刀鱼”感到了饥肠辘辘,同时也想上厕所的时候,他们的房门被敲响了,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回来了。

这次再进屋,洪衍武面色倒没什么,可陈力泉的神情却明显不同,他很兴奋地把空包往地上一放,跟着就宣布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好消息“老刀鱼”的海参全卖光了!

“这么快!都卖了?”

“老刀鱼”和“小百子”全都张大了嘴。

“真的,一个没剩!”陈力泉拼命点头肯定。

“怎么会呢?”

“老刀鱼”眼睛都快瞪圆了,可尽管他不能置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因为洪衍武已经把一沓子钞票掏了出来,笑吟吟地递给了他。

“老爷子,您点点吧,剩下的二百八十三头海参,一共卖了一百六十七块。”

“啊!”

这才是真真让人想不到的结果!洪衍武说出口的数字简直像说神话故事!

“这个钱,没搞错吧?这也太多啦……小武,你们不会是自己出钱……”

“老刀鱼”无论如何都觉着不可能。这个价钱,每个海参都快合六毛一个了。所以那摆在眼前的一水的“大团结”,就像长着尖牙利齿一样,让他怎么也不敢伸手接过来。

可没想到,旁观陈力泉却性急地一把拿过了钱,全都塞在了他的手里。嘴里还直替洪衍武证明着,“老爷子,您放心拿着吧,真的都是卖海参的钱!”

紧跟着,兴头上陈力泉又坐下来,给“老刀鱼”和“小百子”说了一遍事情经过,他们才确定无疑,这一切都是真的。

敢情洪衍武卖海参的办法极其简单,他只不过先把房门打开,然后把“老刀鱼”的大包也彻底打开,再和他们自己的书包一起放在地上挡住房门罢了。

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刚房间里的客人比较粗心大意,正在收拾房间或是在给屋里通风,才会用行李挡住大门,而经过楼道的客人却因此一眼能看到包里的海参。

这么一来,好些看见海参的人就主动来询问购买。是既省心又省力,简直像有人故意拿着票子送上门来一样。

陈力泉的描述十分的轻松简单,但“老刀鱼”却是经过风浪的人,他知道好些事儿看着容易,其中却是因为有独特窍门的。就像他能算海流子,随意在“星火湾”捞货一样,换个人就肯定得吃个大亏。

他就不相信,随便一人照这么办,就能把海参卖出这个价钱去。于是他带着疑惑,便询问起洪衍武到底为什么肯定这样就能把海参卖出去,其中是否有什么道理。

洪衍武倒也不瞒他,索性把自己的做法详细解释了一遍。敢情这里面还真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

洪衍武的出发点,还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他既怕上门直接推销,会落人以投机倒把的口实,又想占有主动卖个好价钱。所以他才用这一手来故意引诱顾客主动上门。这在商业手段里叫做“钓鱼”。

当然,没人能想到住在这里的客人是专门为卖海参来的,上门的人本意只想打听一下海货的来源。但只要是找来的,就必然是识货的、或是真心有意想买的人。

然后呢,洪衍武再与来人一递烟,一聊天,以京城二商局采购员的身份打掩护,表示弄点海货不再话下。几句话下来,生意也基本就有眉目了。

不过到这儿还有关键的一步,那就是要想卖个好价格还有个要紧的诀窍。就是不能像小贩一样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而且绝对不能主动先开价。

洪衍武便装作极为爱炫耀的性子,只是跟人吹嘘自己的门路,借此把他手里的海参和水产店里的低端货做比较,非得把买主听的心痒痒自己开价不行。

这么一来,别人就不会开个太低的价儿,虽然比不上水产公司的官价儿,但基本也都在七八毛钱一个,差不多合二十到二十五块一斤。这时他还必须再装作有些吃亏的样子,好给别人以心理安慰,只要别人再捧他两句,他便好顺坡下驴地同意成交了。

结果买主不但都自觉占了便宜,痛痛快快交钱,事后还得感谢,捧他几句。也就是他怕“老刀鱼”着急,在遇到一个开出五毛钱价格的大买主后,他把剩下的一半海参一次性出了手。否则要只零敲碎打地买,还能多挣几十呢。

到这时候,“老刀鱼”,陈力泉和“小百子”才弄明白,这件事之所以办得这么顺利,其中洪衍武动的心思可不少。几乎可以说,他都快把人琢磨透了。为此,他们对洪衍武顿时大为服气,简直都佩服到骨子里了。

特别是“老刀鱼”,心情是极其喜悦而激动的,当场就要把多赚来的钱分给洪衍武一半,他说能卖这个数都是洪衍武自己的本事,他不能白占便宜。要是洪衍武不收下,那这钱他拿着也会觉得烫手,于心有愧。

可洪衍武却说,“老爷子,咱们谁跟谁呀,您还跟我们客气什么。您就踏踏实实拿着这钱吧,以后您要愿意,您的海参我来帮您卖。其实,如果您要真想谢我,倒也不用给我钱,还有个办法呢……”

“老刀鱼”一听,赶紧催着洪衍武快说。

洪衍武见卖关子到位,嘿嘿一乐说,“海参这东西,找对门路简直太好卖了。您呀,干脆把城里有海参的‘海碰子’再介绍几个给我,咱们把他们的海参给收了得了……”

“老刀鱼”又瞪大了眼,“小子,你胃口真不小啊。也太会做买卖了?”

“小百子”嘴一秃噜,又把洪衍武底子给揭了。

“老爷子,他们家是大资本家,这闻钱味儿本事跟您闻海参一样,都是祖传的!”

洪衍武气得鼻子就是一歪,一句“多嘴!”当场“啪”地给了“小百子”一个后瓢儿,打得他就是一激灵。

而他那缩脖子瞪眼,猴儿一般的样子,又把大家都逗笑了。

第二十一章 海味馆

“老刀鱼”真是没想到洪衍武有这么大的本事。

剩下的海参,原本他只打算卖出六十块钱就谢天谢地了,可经过这小子的手,最后竟然变成了一百七十七,几乎多了整整两倍。那可是普通人半年的工资啊。

说真的,自打他当“海碰子”以来,还从没卖过这么好的价钱。而且哪怕他诚心诚意地想谢,可人家还坚持一分不取,这又是多大的情分?

所以腰包鼓起来的“老刀鱼”欣喜之余,不但一口答应为洪衍武牵线搭桥介绍别的“海碰子”,还一拍胸脯,主动提出晚上请大伙儿继续吃大餐。

自然喽,那十块钱的房费,此时他就不放在心里了,相反还觉得这钱花得还真值。他甚至还暗自做了个决定,要是洪衍武他们明天收了海参想继续在这里卖,第二天的房钱他也都包了。

就这样,当天晚上,洪衍武几个便在“老刀鱼”的盛情邀请下,去滨城火车站附近最知名的饭店品尝了一次地道的滨城菜。

所谓滨城菜,其实是鲁菜的一个变种分支,以海鲜为主要原料,受东北菜、福建海西菜、以及和餐和俄餐的影响,兼蓄中外菜系之长,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海味饭店”就是一家传承近百年,且经营过俄亚大菜的老字号。这家老店在当地人口中又被称为“海味馆”,据说最地道的滨城菜,便是以这里为正宗。

其实按“老刀鱼”的意思,本来还是想点些“宫保肉丁”、“炸丸子拼盘”之类的肉菜。因为他这辈子吃得最多的就是海鲜,对这里的招牌菜还真是不“感冒”。来这也就是图个名气。

可洪衍武却是个识货的,他一看菜单,发现“红烧鲍鱼”、“焅大虾”什么的都有,价格也便宜,便想让大家尝尝海鲜菜肴正经的做法,非说要吃就吃招牌菜。

那么客随主便,“老刀鱼”也就只好由着他改了“戏码”,点了“全家福”、“红烧灯笼海参”、“焅大虾”、“糖醋黄花鱼”、“溜鱼片”、“花红赤甲”这几道海味大菜。

在当年,由于体制的原因,天南海北的服务行业还有一个明显的特色,那就是职工的脾气特别大。因为收入低,又自觉是伺候人的活儿,没几个人能对本职工作尽心尽责的,大爷劲儿倒是通病。

具体以饭馆服务员来说,跟他们打交道都得好生好气。即使这样,你要赶上个气儿不顺的,他也能晾你半天不理你,

给你上菜的时间更是没谱。

如果要是敢催服务员,那更完蛋,一准能跟你吵起来,光斗气就能给你气饱了。甚至有的地方情况严重的,还时有服务员打骂顾客的情况发生。

洪衍武当然清楚社会上的这种弊病,他也知道自己今天点的菜肴,不但需要厨师精心制作,也需要及时上菜、趁热吃。所以他就偷偷塞给负责他们桌子的服务员一包好烟,又托他往厨房送进去两包,结果这小小的贿赂果然奏了奇效。

那服务员一改对他人的冷漠嘴脸,对他们简直周到极了,菜一出来就及时上桌。厨房收了烟也是加倍卖力气,把他们的菜全都排到了最前面。以至于周围比他们先来的客人,桌上才刚上了冷拼和“渤海啤酒”,他们的菜就已经全上齐了。

弄得旁边几个客人,还以为他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特别听到他们和服务员聊天露出京城口语后,竟私下小声议论,猜测他们是来自京城的**。差点没让耳朵最灵的“小百子”被饭菜呛到。

不过话说回来,那一桌子的菜也真是名不虚传,每一样都做得精彩绝伦,让在座的四人差点没把舌头香掉了。

当天最出彩的是“全家福”,这道菜的用料十分讲究,以海参、鲍鱼、大虾仁、上等鱼片、海螺片、干贝丁、鱿鱼花等近十种海珍品为主,辅以玉兰片、肉片等配料,其口味颇为酷似“佛跳墙”。

这可是“海味馆”的镇店名菜,大部分老顾客只要来这基本都会点一份。也正是这道菜最先获得了“老刀鱼”的赞赏,让他情不自禁地感叹,“实在没想到,每天都吃的玩意,居然还能做出这个味道来。看来,我这一辈子的海物都白吃了。幸亏听了小武的,还是你们京城人有见识啊。”

而洪衍武最感兴趣的当属“红烧灯笼海参”和“糖醋黄花鱼”,不过究其原因却有点庸俗,完全是价格便宜导致的。

因为像“灯笼海参”的原料选用的都是五、六十头一斤的大刺参,若是在京城以“葱烧海参”闻名天下的“丰泽园”,现在点上这么一只整参就得上千块,可这道菜一份六只,才卖五块钱。

与之相仿,按“糖醋黄花鱼”的原料看,现在价值四千元一斤的三斤野生大黄花,此时才两块钱一条。所以洪衍武这小子每吃一口都觉得太划算了,心理享受远超味蕾带来的快乐。

陈力泉性子朴实,最喜欢吃的自然是最直白的菜式——“溜鱼片”。

这道菜是传统鲁菜做法,把“牙鲆鱼”片成薄薄的四方形,再浇上浓汁,吃一口嫩滑、细腻、浓香,因为材料新鲜且没有刺,口感远胜一般鲁菜用的河鱼,实在是出类拔萃!

让“小百子”最满意的却是“焅大虾”,这也是“海味馆”的一道名菜,说起来其实就是“油焖大虾”的原型。同样是材料选用上佳,四对三两一只的渤海湾大对虾,才买两块五。皮酥肉嫩,又鲜又香,不亏为人间美味!

要说起来,真就是洪衍武他们赶上好时候了。在这个年代,物价既没放开,有一身真本事的诸多名厨又没退休,才让他们花了十几块钱,就吃到了一桌现代社会万金难买的海鲜盛宴。要是搁现在,哪怕“顺峰”最顶级的席面也做不出这个味道来。

事实上,在八十年代刚兴生猛海鲜时,当年拿着高薪,在广东、潮汕一带做生猛海鲜的,面对滨城同行的恭维,就曾连连摆手说他们真不是做的最好的,最好的师傅还是在滨城。

这可并不是这些人谦虚。因为当年连续好几届“全国烹饪大赛冠军”都是滨城的,其中“海味馆”的厨师有一人就独霸好几届,靠的是“焅大虾”,“原汁鲍”,应该说远在粤菜海鲜之前,滨城的海鲜就享誉全国了。

但很可惜的是,滨城菜的名气仅限于官方,在做生意上,北方人可没有南方人的实际和精明,以至于再好的手艺也没能在民间得到推广和认可,实在是一件甚为可惜的事。

反正总地说吧,洪衍武他们一通“暴搓”,几个人吃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从拿起筷子就舍不得放下了,一直到消灭了大半,他们才有心思喝酒聊天。

而这个时候,“老刀鱼”想起一件事来,就忍不住开口问洪衍武。

“小武呀,刚才听你的意思,让我介绍‘海碰子’给你,也是为了收他们的海参在招待所贩卖赚差价吧?你有这样的本事,来钱可太快了。那你们还跟我回去吗?咱们再下海可就是奔着鲍鱼和海参去了……”

“老刀鱼”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真正的深水区海水更深也更冷,那得受罪啊,哪儿有在这儿躺着挣钱舒服?所以陈力泉和“小百子”一听,也都望向了洪衍武。

没想到洪衍武毫不犹豫。“回去啊,肯定回去。老爷子,我在这儿挣俩钱也就是先‘染染身子’顺带手儿的事,主要是为看看海参的行情到底怎么样,好为入冬雇船做规划。可即使有了雇船的钱,不还得下海去找‘挫虎龙’嘛。所以呀,跟您学‘碰海’才是正事。我要偷懒贪财,入冬可就下不了海啦。”

“老刀鱼”一听,便很欣慰地笑了笑,由衷地夸奖他。

“好小子!看来你还没把要紧事忘了,我还怕你见钱眼开,忘了你爸爸呢!行,是个明白人,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明天哪,我不仅要带去找‘海碰子’,咱们也得找人,把你们缺的工具给补足了。这样才好下海哪……”

第二十二章 私人定制

第二天虽然赶上了星期日,可才早上五点半,“老刀鱼”就把洪衍武他们都给叫醒了。??燃文???.ranen`net这是因为他昨晚从“小百子”嘴里得知了招待所的规矩。

在听说退房的期限是每日中午十二点,如果过了时间就要增加费用之后,“老刀鱼”生怕如果谈得不顺利,收不到海参,回来晚了还得白交一份房钱。于是他便决定第二天要早一点出门,以便打出富裕时间好及时退房。

却没想到,事情还进行得挺顺利。“老刀鱼”领着洪衍武他们六点左右离开招待所,一上午连跑了五家,除了一个小子去了海边不在家,其余的竟然都谈妥了。

有两个“海碰子”就待在家里,当场钱物两清。另外还有两个人去贩卖海货了,尽管让洪衍武他们扑了一空,但随后也先后在“荣盛市场”和“玉华市场”门口找到了这两个人。最后,总共是收了六十余斤的海参。

应该说,能交易得这么顺利,主要是得益于两点。

一是因为“老刀鱼”在这行里混得时间太长了,人脉广泛,情况了解。所以他带洪衍武去找的“海碰子”,无不是能潜下十余米的捞捕高手。

那么这些人手里的货色自然就好,最小的也得五十头一斤,全是响干响干的硬货。

二来洪衍武想给“老刀鱼”做脸,他也知道“碰海”的不易,于是就给这些“海碰子”开了个厚道价钱。

五十头一斤的海参两毛四一个,三十头一斤的四毛一个,有多少要多少,这可比在小市场零敲碎打地卖价格还高呢,就是在夏日旺季,通常也就是这个价儿了。

所以最后,这几个卖家都心甘情愿地把手里的存货出掉了,还一个劲询问洪衍武下次还来不来收,想把好货专门给他留着。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些人不但频频殷勤地给“老刀鱼”和洪衍武敬烟,甚至有人还非要请客留他们吃中饭。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对达成的交易无比满意,还都欠下了“老刀鱼”的一份人情。

如此一来,招待所的房间当然就不用着急退了。因此洪衍武他们中午也没回去,在外面用滨城的特色饮食“焖子”填饱了肚子,下午就继续跟“老刀鱼”去跑工具的事儿。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碰海”当然要有合适的工具配备。

在通常情况下,潜水作业主要工具为潜水镜、脚蹼、网漂子,辅助工具为鲍鱼戗子、鱼刀、鱼叉或鱼枪。

首先排第一位的,就是要有一付能适合自己的潜水镜。只要有了这东西,“海碰子”才能在水下睁眼取物。

而脚蹼能够有效地增加“海碰子”的下潜速度和效率。有了脚蹼后,至少能省一半力气,能明显缩短上下水的时间,在水下呆的时间长了,捞得海货自然也就多了。

其次就得说“网漂子”了。

这玩意由浮漂和网兜组成,既能用来暂时存放海珍品,也可以当救生圈使用。

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玩意构造和原理虽然简单,但浮漂的材料却分为好几种。有葫芦、球囊子、氧气袋还有“小圈儿”。

其中尤以“小圈儿”浮力最大,负重海货多。可这东西虽然轻巧又便于携带,一般人却很难搞到。

另外,那就要有一把适手的“戗子”了。这种工具材料有普通钢筋的,也有上讲究的白钢棍的,基本由一尺来长的金属棍做成。

成品的形式,一头是木柄,一头是带有倒钩的扁刃,用以在水底的暗礁缝隙处取物,多数情形下,都是为了对付有强大吸盘的鲍鱼的,所以也叫“鲍鱼戗子”。

至于鱼刀、鱼叉或鱼枪之类,都属水下的防身武器。但区别在于,鱼刀还可以用来处理海参,把海参的内脏剜出来。而鱼叉与鱼枪主要用于水下猎鱼。

使用鱼叉需要高明的技巧,没个十来年练不出真功夫/“老刀鱼”是此道高手,平生像“牙偏鱼”、“牛舌头鱼”、“胖头鱼”之类,重达十七八斤的大鱼叉过无数。

这东西是对付越大的鱼越好用。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愿意耗功夫练这个了。

鱼枪呢,因为是弹射机关,无论生手熟手,上手就能用。而且对付灵活类的鱼类是强项,像鱼叉难以捕到的“黑鱼”,鱼枪可轻松射中。

但另一方面,它的缺陷也很明显,水下仅一次发射机会,若是失手,也就彻底没有了后手。

除此之外,很多“海碰子”还喜欢穿红色的游泳裤,因为据传言,这个颜色可以防范鲨鱼的侵袭,以至于滨城商店里的红色泳裤价格,都比其他颜色的要贵上五毛钱。

不过这一点,据亲手屠过“相公鲨”的“老刀鱼”称,却纯属谣言,而且对此还颇为不屑。

总之,这些专业性的“碰海”工具种类繁多,而这些东西大多在商店都买不到,所以很少有“海碰子”能把这一套凑齐了的。多数人往往会根据自己实际情况,进行有针对性的选择。

比如说,像必不可缺的潜水镜和“网漂子”,无论哪一个“海碰子”,那是千方百计,哪怕花再大代价也要弄到手的。因为没有这两样东西,就没法下海作业。

至于其他的那就没什么绝对必要了。像“鲍鱼戗子”和“鱼刀”,如果没本事下深水区,去戗鲍鱼,捞海参,自然不用购置。鱼叉和鱼枪更是完全没有必要。

而脚蹼这种东西却有点特别。确实,只要有了它,无论游泳还是潜水都是好工具,而且商店里还有卖的。

但一般人买不起,要买一副得花工人半月工资。有的人为省钱,曾想到过用机器上的传送带自制“土脚蹼”,但这种脚蹼生硬发板磨脚,并不怎么好用,穿在脚上纯属受罪。

所以对大多数的“海碰子”来说,直接就把这玩意划在了可有可无的“奢侈品”行列。

具体到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他们现在还基本是“空白”的状态,而且他们不但马上就要学着戗鲍鱼、捞海参了,最终的目的还是冲着“挫虎龙”去的。所以照“老刀鱼”的意思,要是有条件能补足,这些家伙就都得补齐了。

好在他们已经赢来了的两个最难解决的潜水镜,腰包又不瘪。因此靠着“老刀鱼”熟悉的门路,在这个下午,他们拜访了几个在汽修厂和机械厂上班的工人家庭,通过“私人订制”的方式,基本把一整套的东西都置办下来了。

他们付出的具体的代价是,两斤三十头的海参,换了两个没补丁的小圈儿“网漂子”。八十块现金外加十斤全国粮票,让机械厂的一个六级工匠答应替她们制作两把鱼枪。而两把“鲍鱼戗子”和“鱼刀”,最后谈定的价格,是两斤五十头的海参外加十元现金。

不过这些玩意需要时间制作,所以具体的交货时间,至少要在三天之后。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对洪衍武而言,他更喜欢现金交易,可没想到,这些工人们对海参却独有偏爱。所以这次交易结果,无疑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了海参真正的价值。

于是,当办完所有事情回招待所的路上,洪衍武就很坦然地安慰“老刀鱼”,说他大可不必再为他们收海参的七百多块货款担忧。就冲今日下午的所见所闻,他就相信,这些收来的海参绝对不可能砸在手里。

因为海参的市场需求太大了,从某种角度说,海参在滨城甚至比货币还好用,有些事用钱办不到,却能用海参搞定。所以,这绝对是一种供不应求的俏货。

第二十三章 堪比印钞

洪衍武的判断再次让“老刀鱼”心服口服。?火然?文???????.?r?a?n?e?n?`n?e?t

他根本没想到,这六十余斤,靠他自己几乎得卖上一个月的海参,竟然没到一天,就又让洪衍武给卖光了。

洪衍武还是用老法子,只不过大白天打开房门,把装海参的口袋往门口一放,就有人自觉找上门来送钱。

而且让人没想到的是,甚至就连招待所的经理,在无意中从客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求上了门,想让洪衍武这位“神通广大”的“京城二商局采购员”低价匀给他几斤海参。

洪衍武当然不好拒绝,就大大方方按四毛一个的进价,卖了经理五斤三十头的海参。

经理简直都快乐疯了,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一个劲直夸京城人就是豪爽仗义。在听说洪衍武他们打算在这儿住六天后,竟然大笔一挥写了张条子,做主免了洪衍武他们的房费。

自然,发票还是要照开的,否则洪衍武回去没法报销,就占不着公家的便宜了。不过经理的这种体贴,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他不知道,洪衍武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报销,免掉的房费直接就是落在手里的实惠。

所以说,这么一算下来,洪衍武他们做的这笔生意并不亏,一个海参还是卖到了八毛钱。

只是这件事却让“老刀鱼”感到十分不理解。他怎么也想不通,招待所经理明明就是滨城本地人,他怎么不去市场门口买海参呢?那儿的海参还要更便宜些呢,何必搭人情绕这个弯子呢。

为此,洪衍武又做了一番自己的推断。

他首先认为,这个年代信息还是太闭塞。毕竟不是所有滨城人都了解市场门口私下交易的情况。即便是大家都知道那儿可以做这种私下买卖,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又有多少人敢于去私人手中购买物资?要知道,一旦被抓住,买卖双方可都是要受惩处的。

另外,光顾市场的人多半都是负责买菜做饭的家庭妇女或老人,上班参加工作的男性本来就少,就更别说像招待所经理这样小有权利的头头了。

而在这些妇女和老人的眼中,市场上的海参哪怕再便宜,他们也会觉得贵,没有需要根本不会去打听价格。即便是有了需求,老百姓买东西也是图便宜,基本不会问津最好的三十头海参,选择基本是五十头以下的海参,所以市场上最好卖的就是八十头的海参。

相反的,招待所经理和住在这里的客人们,却是东西越好越不嫌好,能买到三十头的绝不考虑五十头的。

这是因为现阶段社会中官僚风气太重,办什么事都要靠送礼。他们这些人迎来送往已成习惯,又最好结交有身份和用得着的人,善于巴结领导,拍上级马屁。以便互通有无,损公肥私,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那么出手就自然不会小气。

还有,其实越是像招待所经理这样的人,就越迷信关系和后门的作用。你就是告诉他市场上有更便宜的海参,他也不会相信。即使相信,他也会抱有成见猜测市场的东西有假,决比不上有身份的人搞来的好东西。

甚至洪衍武最后还大胆地做了个猜测,说弄不好到旺季去海边收海参的人,就是倒了一道手,靠吹嘘自己有门路,把收来的海参,都高价卖给像招待所里的这些人了。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听起来极有道理,基本上“老刀鱼”所有的疑惑都能解释清楚,让他深以为然。可沉默良久后,他不觉又复杂难言地长长叹了口气。

说白了,一是他觉得“海碰子”们在市场门口售卖海参的办法真是错到家了,也傻到家了。白费了力气,却没找到真正的买主。

二就是他为了社会上的以权谋私,送礼成风的现状甚为不满,可这些人偏偏又是海参的主要需求方,让他没法不别扭,心里也甚为矛盾。

三来洪衍武的惊人见解让他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他分明已经预感到了,只要有洪衍武,今年这个夏天,弄好了能顶他过去干上好几年的……

能想到这些,“老刀鱼”的确算是个明白人。可尽管如此,当天晚上洪衍武盘出总账后,最终收益还是把他给吓着了。

由于这次洪衍武并不急着卖,对付买海参的人全然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所以成交价格比昨天更好。

算下来,二十来斤五十头的海参居然是以均价四毛五一头出手的。近四十斤的三十头海参则卖出了八毛钱一头的高价。所以这六十余斤海参竟然变成了一千四百七十余元。

如果刨去进货总成本八百一十六元、订制工具额外贴补的九十块钱和十斤粮票,那么净得利有五百六十余元,这还不算白住五天的房钱呢,而且仅仅是一天的时间啊。在“老刀鱼”看来,这都赶上印钞票的速度了。

陈力泉和“小百子”自然更是高兴,马上张罗着要再去“海味楼”大吃一顿。还说明天让“老刀鱼”再多介绍几个“海碰子”。

可没想到,洪衍武虽然欣然答应掏钱请客,但对明天继续收海参的事儿却大摇起头,说这次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的理由是见好就收,赚钱不能急于一时。否则要是再这么干一天,那动静就太大了,弄不好就该引起别人的怀疑了。剩下的几天,大家索性一起上街逛逛,把物资补足,就专等工具到手了。

洪衍武的话让陈力泉和“小百子”迅速冷静下来,他们想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点脑子发热了。对洪衍武的决定别无二话。

特别是本想规劝一二的“老刀鱼”,对洪衍武更是满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洪衍武的见识、能力,以及老成持重都深深折服了他,至此,他也和陈力泉、“小百子”一样,对洪衍武是几近迷信一样的信任了。

就这样,从住到招待所的第四天开始,洪衍武把钱存进了银行,除了买了三对脚蹼和补足碰海物资以外,他们就算彻底休息了,每天只是像游客一样体会这个海滨城市的独有风情。

这几个人不但顿顿大餐,吃遍了“海味馆”、“青山饭店”、“惠宾饭店”、“渤海饭店”、“群英楼”这些高档饭馆,去了电影院、逛了商场和公园,还每人理了头发,一起去照相馆拍了张合影。那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了,简直赛过真正的神仙。

要说这几天,发生在这个小团体内部的唯一争执,就是“老刀鱼”死活不肯接受洪衍武给他的一百五十块钱。

尽管洪衍武说,当初说好了所有收入都有“老刀鱼”一份,况且没有“老刀鱼”介绍就收不到海参。可偏偏这个“老海碰子”最认死理,怎么都认为这是白占洪衍武他们便宜,就是不要。最后甚至还说,洪衍武要再提此事,他就不再带他们“碰海”了。

因此,洪衍武也只能暂时罢休。不过,他脑子灵,想起“老刀鱼”一向对陈力泉手里的那块旧怀表羡慕不已,当初去信托商店买衣服时,又趴在手表柜台看个没够,他心里就有了个新主意。

于是他就悄悄去信托行,花了一百一十块钱买了块几乎全新的手表,作为送给“老刀鱼”的礼物。虽然没能买到一块品相好的瑞士表,可滨城本地产的“珍珠”牌手表,此时却是家喻户晓的名牌货,照样可以让“老刀鱼”爱不释手。

洪衍武当时又无比坚决地说,这块表的价钱远比“老刀鱼”该拿的要少,如果“老刀鱼”再不肯接受,那他就把这表扔海里去。

这种斩钉截铁的诚意,自然让“老刀鱼”已经不甚坚决的拒绝之心彻底瓦解了。同时他的心里,却也更承洪衍武的情了。于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对这块表,他也就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现在的他尽管对洪衍武他们能抓到“挫虎龙”仍不报信心,但为了能最大程度地保住他们生命安全,却是真心想把所有水下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第二十四章 釜底抽薪

说真的,这辈子还没有人对“老刀鱼”这么好过。他对这几天过得日子也是无比自豪。

试问,整个西北岸的“海碰子”,有谁住过五元钱一夜的高级房间?又有谁吃遍了滨城的大馆子?就更别说有谁能拥有一块手表了?就连“蛤蛎湾”的大队书记,那也得靠日头算海潮呢。

所以“老刀鱼”每天晚上摸着洪衍武送他的手表都很难入睡,看着怀里照相馆加急洗出来的四人照片更无比地熨帖,竟打心里产生了一种,像有了三个儿子似的满足感。

他喜欢跟这几个小子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喜欢带他们一起下海战风斗浪,更喜欢给他们讲当年年轻时的自己。尽管他也知道不可能,可他真希望能和这仨京城小子就这么处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真的很羡慕洪衍武那远在京城病榻上的父亲。在他看来,要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儿子,即使两年之后死了也值了。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运气。

他也总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认为洪衍武的父亲一定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在冒生命危险找药,否则宁可认命等死,也必定舍不得这么孝顺的儿子去干这种九死一生的事儿。

因此现在的他,尽管对洪衍武他们能抓到“挫虎龙”仍不报信心,但为了能最大程度地保住他们生命安全,却是真心想把所有水下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愉快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到了约定取工具的日子。

这一天,“老刀鱼”和洪衍武他们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后,悠悠然地收拾好行李才退了房。本打算一拿到工具,就回“蛤蛎湾”去。可没想到,事情居然出了岔子。

到了中午,他们只从汽修厂的工人手中拿到了两个“网漂子”,而托机械厂工人制作的所有东西,无论是“鱼刀”、“鱼枪”,还是“鲍鱼戗子”,竟然一件也没有拿到手。

那个六级工对此相当抱歉,但还是很无奈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似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原来,洪衍武他们的工具做是做好了,可不知怎么,“大将”的手下竟找上门来,出钱把工具都拿走。

而且这些人除了不许六级工再帮洪衍武他们做工具,还留下了一个口信,说若是洪衍武他们想要回这些东西,就去“云雾崖”找他们。

“老刀鱼”知道六级工处在其中的难处,

见他把洪衍武的钱物全部退还了,也就没为这事再难为他。

他私下里还替六级工跟洪衍武解释,说这个“大将”练过武,又人多势众,在“海碰子”圈儿里声名显赫,是公认的西北岸第一条好汉,可没人不忌惮几分。

六级工也是实在是惹不起。真要是不听这些人的,得罪了他们,挨顿打不说,倘若这些人不许其他的“海碰子”来找六级工做工具,那六级工也就再没外快可赚了。

按“老刀鱼”的想法,“大将”恐怕还是因为上次赌赛的事,觉得丢脸了才会不依不饶,明显是想追究,对他们不利。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他们可没必要去冒这个险赴约,不如去找别人另做工具。

可洪衍武却不这么看,他摇摇头说,如果这个“大将”真想找他们的麻烦,又是有这么大的势力的“地头蛇”,那目前不光是六级工,恐怕所有能做工具的人,都不会再帮他们了。因为就是真找到人肯做,知道消息后多半也要反悔。所以要是真想再下海,恐怕还真得跑这一趟。

“老刀鱼”听了这话,不能不说洪衍武的见解有理,可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是太知道“大将”的本事和那些人的嚣张跋扈了,实在担心起了冲突,洪衍武他们会吃亏。于是他琢磨了一下,就提议干脆放弃拿回工具,说五金店里的大号改锥也能凑合着先用。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又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家真想和咱们为难,不去也能找上门来。毕竟知道您的住处,何况海边就不会撞见啦。所以说,躲不是个办法。说实话,我一直听说这个‘大将’如何如何有本事,倒真想见见这个西北岸的顶尖人物呢。”

“老刀鱼”这下算真的明白确实避无可避了。但还是无不担心地提醒了一句,“小武,你可别掉以轻心,这些人难缠得很。特别是‘大将’,一身功夫我看和你们差不多……”

可没想他越这么说,洪衍武竟然越乐呵。

“老爷子,那才有意思呢。我们在京城,也是别人眼中的‘鬼见愁’,正好比个高低。何况我和泉子打架还从未碰见过对手,也巴不得遇见个能过招的呢……”

至此,“老刀鱼”彻底无话可说了,他就闹不明白了,洪衍武怎们就和别人这么不一样呢?别人躲不及的事,他倒挺兴奋。这小子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是发愁呢!

“云雾崖”位于滨城的西北海岸线的最北边。它是由从山体长长探出,悬于海上的一块硕大崖石,崖上云雾翻滚,崖下潮水黝深,故此而得名。

这里的山势陡峭,崖上也并不安全。人如果站在崖口往下看,能感到一股阴冷的海风从崖下扑面袭来。如果是大风天,这里不但容易摔下人去,平时也常有大块石头从崖山上脱落掉入海中的情况。

因此,在这里意外落海死亡的人已经不是少数,在滨城人口中,便又把“云雾崖”称为了“魔鬼崖”。

但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天长日久下来,海底横亘错落着,由地裂山崩入海的巨石所演变来的礁石群。虽然水下幽深阴森,若隐若现的礁石形状怪异恐怖。但这里的海参和鲍鱼却是最丰厚的,是老天爷对那些能下潜十余米水深,本领高强的“海碰子”最大的馈赠。

所以这里,也就是“大将”这个小团伙,平日里最爱来“碰海”的地方。

洪衍武他们来到赴约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46;nt而他们要找的目标一目了然,并不费事。

因为这里不是一般人能下海取货的地方,崖下的沙滩上只有聚在一起的两个火堆,七八个人,别无其他的“海碰子”,那应当就是“大将”他们了。

于是在“老刀鱼”引路之下,洪衍武他们几个就沿着一条小径,小心翼翼地下到了崖底。此时抬头仰望,那陡峭的山崖几乎近似于垂直,更是让人从心里感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远超常人想象。

自然,此时“大将”一干人也都注意到洪衍武他们了。于是远远地,这些人便站成一排,等着洪衍武他们过去。这些人都拿着家伙,除了两个人手拿“鱼刀”,其余的人都是清一水手持“鱼枪”。

那一支支寒光闪闪的枪刺都是竖着的,被下午的阳光镀上了古铜色,看上去直晃眼,杀气凛凛。

可偏偏这阵仗却让洪衍武想到了两个非常可笑的问题。那就是,这些“鱼枪”里不知哪两只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另外,这副场面怎么那么像在京城,要跟那些“老炮儿”们碴架呢?

第二十五章 虚张声势

?“洪爷,咱们‘磕’吧。..”

“小百子”最沉不住气,远远把背着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就急着把牛筋弹弓抄在手里。不但上了双弦,钢珠弹子也抓了一把。

可洪衍武虽然跟着也把行李放下了,却是一声调侃似的回应。

“行啊!一会全看你的啦,只要有你这把‘神弹弓’在,那六把‘鱼枪’算得了什么,剩下俩人我全包圆了。”

“小百子”可没听出话里有话,居然愁眉苦脸地当真了。

“洪爷,您太瞧得起我了。那可是六把‘鱼枪’,扎身上就是个血窟窿。我一把弓,又能打几个人?一发霰弹,也就对付俩仨的……”

洪衍武随手就一拍他脑袋。

“你小子还知道啊!那还‘磕’什么‘磕’!难道你巴不得我挨上一枪才满意呀!”

“小百子”愣了,终于觉得不对味儿了。

“洪爷,您到底什么意思?”

“还没明白呢?你小子也算跟我见过世面的,好好想想,像咱们这样的人干架,什么情形才会奔着致残要命去的?你看他们八个这么全副武装的,就以为他们真有胆杀人呀?他们几个既不是“**山”的“座山雕”,跟咱们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犯得上吗……”

“小百子”这下彻底醒悟。

“嘿,那他们就是靠虚张声势,想找补点什么!”

“恩,我看十有八九,后面有别的节目。”

洪衍武沉吟了一下,才接着又说,“行了,保险起见,你小子干脆就别过去了,就和老爷子一起在这看行李吧。记住,管好自己的手,听我招呼,再见机行事。别你一激动,一发霰弹过去,真糊里糊涂干起来了。到时候情况一乱,我没准还真得挨上一枪……”

“小百子”被说得不好意思了,直摸后脑勺,连连保证一切听指挥。可“老刀鱼”却仍是兀自不放心。

“小武!你的话是有理,可也别托大呀!要有个万一呢?我看待会他们要是不太过分,还是顺着他们,吃点亏得了,也免得……”

“别,老爷子,怂人的脾气可都是惯出来。咱不欺负人,可也不让人欺负。明说了吧,这动刀动枪真玩命,可不是谁都有的本事!天底下也不是拨拉个脑袋就能坐牢的!让您说,好好地买海货赚钱的日子不过,干嘛非往坐牢枪毙的绝路上走?是不是这个理儿?所以您就放心吧,保证没事。这就是他们想给自己长长面子,吓唬咱们呢……”

洪衍武这话十分笃定。因为才刚一看见这副场面,他的大脑就已经判断出真正的形势。

第一,对方根本就没动机对他们下死手。就凭他们之间的那点摩擦,如此大张旗鼓亮出来,反倒正说明无意真起干戈。顶多是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逼他们服软,争个面子罢了。否则干嘛还谈呢?他平生所见,真想置人于死地,全是趁其不备在暗处下黑手,毫无例外。

第二,要真是谈不拢起了冲突,情形又会如何演变呢?没错,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年轻气盛下一冲动,拼死拼活的可能性确实有,但不大。因为谁都明白“鱼枪”的杀伤力,只要不是狗急跳墙,谁又会轻举妄动,傻到如此地步呢?

而且对方就是真失去理智,事情闹到最坏的地步,他也有办法应付,保准让对方不敢妄动。

所以说打一开始,他就全然放松,根本没紧张过。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临过去前他还是特意问了陈力泉一句。

“泉子,你的‘火烧身’有感觉么。”

“没有,没杀气。”

陈力泉的答复,算把洪衍武后一点担心也打消了。他只说了一句,“哼,一帮小嫩瓜,吓唬谁呢!”然后招呼了一声陈力泉,抬脚径直朝前大步而行。

陈力泉在洪衍武身后跟去,始终吊着心的“老刀鱼”当然不可能看着他们孤身犯险,只迟疑了一下,便强行也跟了上去。

结果洪衍武一个人大摇大摆随意地走在最前面,陈力泉和“老刀鱼”挨个在他身后,三人保持“一二三”的队形,直奔对手而去。

而看着行李的“小百子”目睹洪衍武的背影,则悠然升起一种迷信似的崇拜,他心想洪爷就是洪爷,天下间不管是哪儿,能跟他死磕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咱们的事儿还没完是不是?今天到底是什么章程?”

毫不迟疑地走到一字排开的八个人面前,洪衍武率先说了话。

而随着他的目光扫视,“三戗子”、“巴蛸”、“海兔子”、“海狗子”和“死尸”这五个熟人无一例外地低了头,似乎颇有些惭愧,对他的问询哑口无言,雄赳赳地气势顿时缩减了不少。

一个光头的小子眼见不是事儿,赶紧抢着说话。

“你们都是京城来的吗?找的就是你们。”

“找我们什么事?”

“你还问我什么事,装傻是不是?”

“你怎么说话呢!不是你们把我们的工具强买下的吗?不是你们托人捎话过来,说要会会我们吗?你再问问这几个兄弟,当初是不是他们点过头,同意事情已经了结的,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到底是谁装傻呢?”

光头一时语塞,接不下话了。洪衍武却也不再给他机会了,又趁势狠狠“针儿”了他一下。

“先出头的都是瓜,看你这样儿也不是能做主的。跟底下人说话纯属白费,‘大将’到底是哪位呀?”

“我……”光头顿时怒目圆睁,登时被挤兑得脸色通红。而他身边的一个人此时一把按住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朋友,你们京城人嘴头子是够厉害的!我这兄弟说不过你!可你也得看看形式,可别太嚣张了!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得变刺猬!”

随着这一句话,几把“鱼枪”都齐齐对准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登时把“老刀鱼”就吓了一跳。远处的“小百子”也紧张起来,登时跑前几步。

可洪衍武和陈力泉却熟视无睹,就跟没看见一样,只把目光盯在说话的这个人身上不住打量。

这让一边倒“老刀鱼”不禁暗暗叹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能看准没危险,只凭身临其境在让人肝儿颤的枪刺前还能面不改色,这就是本事!

“你就是‘大将’?”为了最终确定,洪衍武还是问了一句。

“没错,我就是‘大将’。就是你们俩,挤兑我们兄弟,拿了我们两个水镜的?哼,我们‘碰海’的事全让你们耽搁了,今天可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洪衍武眼前这个人二十三四的样子,留着普通的“刺锅子”头,容貌相当普通。可个头却是八个人里最高大的。由于在海水里长期浸泡,又反复在太阳下曝晒,他的皮肤全都是古铜色,拥有极为发达的肌肉。刚才不动声色还不显眼,可这一说话威风凛凛,倒颇有“大将风度”,的确像是正主。于是他便点了点头。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刀鱼”可没等他说出下文,就忍不住冲此人央告上了。

“‘大将’……有话好说。你抬抬手,让事过去吧。什么事都好商量,大家毕竟都不容易,是不是?”

洪衍武知道“老刀鱼”纯属好心,在为他们考虑,所以也不好意思阻止,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瞅着“大将”。眼里的神色却毫无示弱之意。

这种不服气的劲头自然瞒不过对方的眼睛。所以“大将”也没卖“老刀鱼”面子,一句话就把门封死了。

“‘老刀鱼’看你面子上,本来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们。可你这俩徒弟似乎都想试巴试巴呀。今儿我把话放着,除非他们给我们低头赔罪,把我们的水镜跪地奉还,否则一个也别想活蹦乱跳地回去。你岁数大了,还是让开点,免得伤了你!”

“别呀,别呀……”“老刀鱼”是真慌了。

但他没想到,洪衍武却仍是丝毫不肯让步。

“什么事儿抬不过一个“理”字儿,事情起因是你的兄弟先欺负人,水镜也是我们凭本事硬来的。你们还把我们工具都给强买走了。你自己觉得,你说的道理站得住脚吗?凭你的名头,也好意思!还真是让我小瞧了你……”

“你说什么呢,找死啊你!”那光头气性大,此时真忍不住了,端着“鱼枪”一步跨上,就冲洪衍武扬了一扬枪刺。

可虽说他只是耀武扬威,却没想到洪衍武此刻竟然真动了手。只见洪衍武飞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子,鱼枪就被夺了过去。

而且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洪衍武又一倒手,一把拧着他的臂膀强翻过了他的身子,竟把他当作人肉盾牌挡在了自己身前。等他再想反抗的时候,胳膊一动就疼得要折,便再也不敢动弹了。

几乎于此同时,陈力泉在洪衍武发动后也有样学样,把他旁边的“巴蛸”也是一把提拉了过来,夺枪,制人,一气呵成。此时,俩人拎着一个肉盾全都挡在了“老刀鱼”的面前。

而目睹此情此景其余所有人,除了“小百子”在远处拉满了弹弓,此时全都傻眼了!“洪爷,咱们‘磕’吧。”

“小百子”最沉不住气,远远把背着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就急着把牛筋弹弓抄在手里。不但上了双弦,钢珠弹子也抓了一把。

可洪衍武虽然跟着也把行李放下了,却是一声调侃似的回应。

“行啊!一会全看你的啦,只要有你这把‘神弹弓’在,那六把‘鱼枪’算得了什么,剩下俩人我全包圆了。”

“小百子”可没听出话里有话,居然愁眉苦脸地当真了。

“洪爷,您太瞧得起我了。那可是六把‘鱼枪’,扎身上就是个血窟窿。我一把弓,又能打几个人?一发霰弹,也就对付俩仨的……”

洪衍武随手就一拍他脑袋。

“你小子还知道啊!那还‘磕’什么‘磕’!难道你巴不得我挨上一枪才满意呀!”

“小百子”愣了,终于觉得不对味儿了。

“洪爷,您到底什么意思?”

“还没明白呢?你小子也算跟我见过世面的,好好想想,像咱们这样的人干架,什么情形才会奔着致残要命去的?你看他们八个这么全副武装的,就以为他们真有胆杀人呀?他们几个既不是“**山”的“座山雕”,跟咱们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犯得上吗……”

“小百子”这下彻底醒悟。

“嘿,那他们就是靠虚张声势,想找补点什么!”

“恩,我看十有八九,后面有别的节目。”

洪衍武沉吟了一下,才接着又说,“行了,保险起见,你小子干脆就别过去了,就和老爷子一起在这看行李吧。记住,管好自己的手,听我招呼,再见机行事。别你一激动,一发霰弹过去,真糊里糊涂干起来了。到时候情况一乱,我没准还真得挨上一枪……”

“小百子”被说得不好意思了,直摸后脑勺,连连保证一切听指挥。可“老刀鱼”却仍是兀自不放心。

“小武!你的话是有理,可也别托大呀!要有个万一呢?我看待会他们要是不太过分,还是顺着他们,吃点亏得了,也免得……”

“别,老爷子,怂人的脾气可都是惯出来。咱不欺负人,可也不让人欺负。明说了吧,这动刀动枪真玩命,可不是谁都有的本事!天底下也不是拨拉个脑袋就能坐牢的!让您说,好好地买海货赚钱的日子不过,干嘛非往坐牢枪毙的绝路上走?是不是这个理儿?所以您就放心吧,保证没事。这就是他们想给自己长长面子,吓唬咱们呢……”

洪衍武这话十分笃定。因为才刚一看见这副场面,他的大脑就已经判断出真正的形势。

第一,对方根本就没动机对他们下死手。就凭他们之间的那点摩擦,如此大张旗鼓亮出来,反倒正说明无意真起干戈。顶多是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逼他们服软,争个面子罢了。否则干嘛还谈呢?他平生所见,真想置人于死地,全是趁其不备在暗处下黑手,毫无例外。

第二,要真是谈不拢起了冲突,情形又会如何演变呢?没错,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年轻气盛下一冲动,拼死拼活的可能性确实有,但不大。因为谁都明白“鱼枪”的杀伤力,只要不是狗急跳墙,谁又会轻举妄动,傻到如此地步呢?

而且对方就是真失去理智,事情闹到最坏的地步,他也有办法应付,保准让对方不敢妄动。

所以说打一开始,他就全然放松,根本没紧张过。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临过去前他还是特意问了陈力泉一句。

“泉子,你的‘火烧身’有感觉么。”

“没有,没杀气。”

陈力泉的答复,算把洪衍武后一点担心也打消了。他只说了一句,“哼,一帮小嫩瓜,吓唬谁呢!”然后招呼了一声陈力泉,抬脚径直朝前大步而行。

陈力泉在洪衍武身后跟去,始终吊着心的“老刀鱼”当然不可能看着他们孤身犯险,只迟疑了一下,便强行也跟了上去。

结果洪衍武一个人大摇大摆随意地走在最前面,陈力泉和“老刀鱼”挨个在他身后,三人保持“一二三”的队形,直奔对手而去。

而看着行李的“小百子”目睹洪衍武的背影,则悠然升起一种迷信似的崇拜,他心想洪爷就是洪爷,天下间不管是哪儿,能跟他死磕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咱们的事儿还没完是不是?今天到底是什么章程?”

毫不迟疑地走到一字排开的八个人面前,洪衍武率先说了话。

而随着他的目光扫视,“三戗子”、“巴蛸”、“海兔子”、“海狗子”和“死尸”这五个熟人无一例外地低了头,似乎颇有些惭愧,对他的问询哑口无言,雄赳赳地气势顿时缩减了不少。

一个光头的小子眼见不是事儿,赶紧抢着说话。

“你们都是京城来的吗?找的就是你们。”

“找我们什么事?”

“你还问我什么事,装傻是不是?”

“你怎么说话呢!不是你们把我们的工具强买下的吗?不是你们托人捎话过来,说要会会我们吗?你再问问这几个兄弟,当初是不是他们点过头,同意事情已经了结的,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到底是谁装傻呢?”

光头一时语塞,接不下话了。洪衍武却也不再给他机会了,又趁势狠狠“针儿”了他一下。

“先出头的都是瓜,看你这样儿也不是能做主的。跟底下人说话纯属白费,‘大将’到底是哪位呀?”

“我……”光头顿时怒目圆睁,登时被挤兑得脸色通红。而他身边的一个人此时一把按住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朋友,你们京城人嘴头子是够厉害的!我这兄弟说不过你!可你也得看看形式,可别太嚣张了!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得变刺猬!”

随着这一句话,几把“鱼枪”都齐齐对准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登时把“老刀鱼”就吓了一跳。远处的“小百子”也紧张起来,登时跑前几步。

可洪衍武和陈力泉却熟视无睹,就跟没看见一样,只把目光盯在说话的这个人身上不住打量。

这让一边倒“老刀鱼”不禁暗暗叹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能看准没危险,只凭身临其境在让人肝儿颤的枪刺前还能面不改色,这就是本事!

“你就是‘大将’?”为了最终确定,洪衍武还是问了一句。

“没错,我就是‘大将’。就是你们俩,挤兑我们兄弟,拿了我们两个水镜的?哼,我们‘碰海’的事全让你们耽搁了,今天可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洪衍武眼前这个人二十三四的样子,留着普通的“刺锅子”头,容貌相当普通。可个头却是八个人里最高大的。由于在海水里长期浸泡,又反复在太阳下曝晒,他的皮肤全都是古铜色,拥有极为发达的肌肉。刚才不动声色还不显眼,可这一说话威风凛凛,倒颇有“大将风度”,的确像是正主。于是他便点了点头。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刀鱼”可没等他说出下文,就忍不住冲此人央告上了。

“‘大将’……有话好说。你抬抬手,让事过去吧。什么事都好商量,大家毕竟都不容易,是不是?”

洪衍武知道“老刀鱼”纯属好心,在为他们考虑,所以也不好意思阻止,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瞅着“大将”。眼里的神色却毫无示弱之意。

这种不服气的劲头自然瞒不过对方的眼睛。所以“大将”也没卖“老刀鱼”面子,一句话就把门封死了。

“‘老刀鱼’看你面子上,本来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们。可你这俩徒弟似乎都想试巴试巴呀。今儿我把话放着,除非他们给我们低头赔罪,把我们的水镜跪地奉还,否则一个也别想活蹦乱跳地回去。你岁数大了,还是让开点,免得伤了你!”

“别呀,别呀……”“老刀鱼”是真慌了。

但他没想到,洪衍武却仍是丝毫不肯让步。

“什么事儿抬不过一个礼字儿,事情起因是你的兄弟先欺负人,水镜也是我们凭本事硬来的。你们还把我们工具都给强买走了。你自己觉得,你说的道理站得住脚吗?凭你的名头,也好意思!还真是让我小瞧了你……”

“你说什么呢,找死啊你!”那光头气性大,此时真忍不住了,端着“鱼枪”一步跨上,就冲洪衍武扬了一扬枪刺。

可虽说他只是耀武扬威,却没想到洪衍武此刻竟然真动了手。只见洪衍武飞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子,鱼枪就被夺了过去。

而且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洪衍武又一倒手,一把拧着他的臂膀强翻过了他的身子,竟把他当作人肉盾牌挡在了自己身前。等他再想反抗的时候,胳膊一动就疼得要折,便再也不敢动弹了。

几乎于此同时,陈力泉在洪衍武发动后也有样学样,把他旁边的“巴蛸”也是一把提拉了过来,夺枪,制人,一气呵成。此时,俩人拎着一个肉盾全都挡在了“老刀鱼”的面前。

而目睹此情此景其余所有人,除了“小百子”在远处拉满了弹弓,此时全都傻眼了!

第二十六章 真实用意

“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惊慌失措下,“三戗子”忍不住大叫出声。

“没什么意思,你们跟我们为难,那谁也别想过好了!”

洪衍武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一边说着,一边单手平举夺过来的那只“鱼枪”,扣着扳机指向了“大将”。

“是你们先搂,还是我们来!”

陈力泉默默跟随,同样用枪指向“大将”身边的一个“海碰子”,目光坚定,没丝毫犹豫。

此刻气氛骤然紧张,简直就像有人拉了手榴弹的弦儿!

当场再无一人可保持镇定,好几个“海碰子”齐齐叫了一声“大哥”,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大将”讨主意。

但可惜,作为他们主心骨的“大将”,在这种形式陡然转变的情形下,也没什么好办法。

只见他的脸色迅速变了几变,虽然有一刻曾浮出狠厉之色,可看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手里俩呲牙裂嘴的俘虏几眼,他最终还是面露丧气,挥手示意,让手下们把“鱼枪”都挪开了。

随后还没忘了嘱咐一句,“有什么尽管冲我来,有什么条件也尽可以开!但你们可得小心点!千万别伤了我的兄弟!否则……”

至此,“大将”就算是变相服了软,把主动权全交到了洪衍武手中。

只是他没想到,洪衍武却似乎不怕把事搞大似的,竟得理不让人,不等他说完,就将了他一军。

“哦,什么条件都行是吗?那我就让你们养我们一辈子!我们四个人,每月就算二百块。先掏半年的吧……”

“你……”

一听此话,不但“大将”,所有“海碰子”脸色都僵了,被洪衍武制住的光头甚至还一拧脖子叫了起来,因为这个条件也太蛮不讲理了。

就连“老刀鱼”听了都觉得过分了,忍不住发言。“小武!你可别胡来!”

“哈哈,老爷子,您怎么也急了?他们想吓唬咱们,我反过来吓唬他们一下总不过分吧?咱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他们就是真答应,

我有手有脚的还不愿意呢。行了,您的话不能不听,看您面子上,我把人放了总行了吧?”

所有人都没想到,洪衍武竟然笑着对“老刀鱼”说出了这番话,而且一边说着,还真的把制着光头的手松开了,随后竟然让陈力泉也把“巴蛸”给放了,只是俩人手里的“鱼枪”却没归还。

“算你们运气好,当着老爷子的面,敲诈勒索的事儿我还干不出来。再说,就是刀架脖子上逼你们答应了,你们事后也随时会反悔。所以该怎么着怎么着,你们有想法就直说吧,我奉陪到底就是了。不过,谁都看过,也早腻了。就别再摆阵势演戏了。咱们对上几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眼看着在光头和“巴蛸”回到队伍,洪衍武对“大将”说的这几句话却挺不客气,也有点目中无人。

但尽管如此,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包括“老刀鱼”在内,所有“海碰子”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而且“大将”也没再恼怒,他似乎对洪衍武还挺感兴趣。上下认真打量了他好几眼,又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这么痛快把人放了,你还挺仗义,胆子也不小。可你就不怕没了人质,我们再对你不利?”

“嗨!明告诉你,这方面,我们才是专家。真敢杀人的主儿,就不是你们这样的!先不说咱们之间没这么大仇,最基本的,你们端枪时候,眼神至少得直盯对手要害!可你们呢,眼和手根本不一致。再说了,也不是吹,要玩真的,再抓你们的人也是手拿把攥。另外,我们也有‘杀手锏’……”

说到这,洪衍武见不远处高高的岩石上落着几只海鸟,便回头一声招呼。

“‘百子’,给他们露一手!两只鸟!”

这一声令下,一直蓄势待发的“小百子”二话不说,马上顺着洪衍武所指射出了钢弹,顿时海鸟惊飞,血溅当场。

而仅靠这一次发射,岩石上不多不少,竟真的留下了两只死鸟。

并且这还不算,“大将”在洪衍武的建议下,又叫一个“海碰子”把鸟拿回来才发现,两只鸟居然全是眼珠中弹穿脑而亡,进弹的半拉脑袋完好无损,而出弹的半拉脑袋都爆烂了。

不用说,“小百子”这神乎其神的弹弓绝技和惊人威力,让每个“海碰子”都为之骇然不止。

这如同狙击步枪一样的效果,彻底让“海碰子”们服气了,八个人全都半晌无语,气氛肃穆。

谁还看不明白呀?他们要真敢跟洪衍武他们玩命,那变瞎子随时随地,甚至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最后还是“大将”表了态,冲洪衍武一竖大拇指。

“行!你们京城人真行!今天这么大动静,愣撼不动你们。还见识了这么高明的手段!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不白会你们这一次!”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又相当诚恳地说,“不瞒你说,今天把你们约到这儿来,并不是我的兄弟们要找后账。我们不是没皮没脸的人,论讲义气,整个西北岸还没人能跟我‘大将’的兄弟们比。其实这事全是我的主意,主要是听说你们能举几百斤的大石,还能光脚去‘老洋儿’捞海货,我才有心想认识认识你们。因为你们干的这两件事,这么多年,西北岸除了我自己,还没其他人做到过。至于强买走你们的工具,一是怕你们不来,二是那小子要你们的价也太高了,我们可并无恶意。这些话,你……你能信吗?”

洪衍武不是没脑子的主,空口白牙的忽悠对他不起作用,但“大将”的话确实能让他相信。

“我信!当初捞扇贝打赌时,你的兄弟就要下海去找我们,事后也没接受平局的提议,反倒是坦坦荡荡愿赌服输,把水镜给我们了,这足以证明他们都是敢作敢当的汉子。所以发生这件事之后,当时我就想,能有这样的兄弟,能让他一直死心塌地佩服,你‘大将’当然也是个真正的好汉。那不用说,这件事一定另有蹊跷。这也是我心里有底的一个原因吧,现在算是明白了……”

别说,洪衍武嘴上还真有功夫,要是与人敌对,他能让人恨倒骨子里,要是有意交往,他也能让人大生好感。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逻辑性清晰,不动声色捧了八个“海碰子”几句,引得他们所有人全都喜笑颜开。

这时,“三戗子”那五个小子明显是放下了心中的负担,看着洪衍武的眼神都透着亲热。

“大将”更是透着豪爽,一挥手,就让人把洪衍武他们订做的工具都拿了出来,而且要免费奉送,不取一文。眼见着,已经完全是一副握手言和的意思了。

不过洪衍武哪儿肯白占这个便宜,坚持要照价付钱,早就安了心的“老刀鱼”也来相劝,说不能白拿东西。

可没想到“大将”话风一转,开始提到今天见面的真正目的了。

“好朋友,这事确实闹得不太好意思,这就算是赔礼道歉吧。不过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们的胆色、手段都是出类拔萃的,今天眼见为实,让我们打心里佩服。其实,我想会你们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入伙。我觉着,像咱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待在一起,要是咱们大伙儿能绑在一起干!整个西北岸的海还不任凭咱们驰骋?咱们打配合,那捞出的海货绝对更多!”

“大将”这话一出,所有的“海碰子”都把热切的目光注视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让他们都感到一种惺惺相惜的意思。

“老刀鱼”大出意外下也很欣慰,连连用目光提示洪衍武快答应。

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提议,要是真能想“大将”设想的那样,两拨人凑在一起,那他们“碰海”的效率绝对大大增加。

论经验,“大将”和“老刀鱼”都有自己熟悉的海域和独门诀窍。论捞货的本事,洪衍武和陈力泉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大将”本人,再加上“大将”其他手下也绝非庸手,那他们到了哪儿,恐怕都没别的海碰子沾光的份儿了。

只不过,洪衍武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的心却更大。“大将”的提议让他想到的可不仅是捞海参、戗鲍鱼,收获数量的增加,还有其他更多的可能。

所以,他可并不满足于简单的联合,还动了其他的心思,随后便故意问起关键问题。

“这事好是好,可是这伙,又怎么个入法啊?我们四个人呢,各占多少啊?”

“我们这儿能下深水的,都占一个整份。不能下深水的,占半份。你们也一样。”

听完“大将”所说的规矩,洪衍武迟疑了。

“你的意思,除了我和泉子,老爷子和我那小兄弟就只能拿半份呗?”

“要不……‘老刀鱼’也算个整份,怎么样?”

“大将”见洪衍武像真有意入伙,却似对分配办法有点不满,便又退了一步。算是极为有诚意了。

可没想到,.

“那我们要在一块儿干,大家听谁的呢?”

这话问得可就有点意思了,“大将”当时就意识到不大对劲。

可光头脾气急,一边早不耐烦了,抢着就说,“还用问吗?都听‘大将’的呗。干活卖点力气,钱上头甭矫情,就这么点事儿……”

哪知洪衍武却乐了,“那我要想让你们听我的呢?行不行?”

光头楞了一下,还以为洪衍武戏弄他,跟着就勃然大怒。

“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大哥谁不服?整个西北岸一呼百应。你算老几,凭什么?”

可没想到,此刻洪衍武的神色变得非常郑重其事,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出的话也是惊天动地,再一次让当场所有人都傻眼了。

“凭什么?就凭我能让你们赚的钱翻上几倍!就凭我想干预滨城海参的价钱!行不行?”

第二十七章 一决高下

?高耸入云的“云雾崖”下,由于由于大山的遮障,陡壁下的海水幽深阴森。

太阳悬在当空,在火辣光线的照耀下,“大将”和洪衍武、陈力泉,此时都只穿着一条游泳裤衩,站在海岸的一块平坦大石上。

他们各自用手捧上把海水,先洗头脸,再往****、肚皮、膝部拍一拍,以使这些关键部位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是的,他们在做下水前的准备。这是“海碰子”人所共知的经验,要是不给头部预冷,人突然扎进海里就会发昏。不给肚腹预冷,人在冰冷的水下会过早地出现全身抽搐。

至于“老刀鱼”和“小百子”,还有“大将”手下的七个“海碰子”们,全都围拢着站在他们身后,眼睁睁地看着。

没人说一句话,他们的表情全都是凝固状态,没了刚才越说越近的热乎劲,彼此间反倒透着一股隔阂的冷漠和凶狠。

其中的原因不难解释,自然是因为洪衍武和“大将”打联合的条件没能谈拢。

事实上,洪衍武刚才表现出的“自大”,简直让所有的“海碰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可笑。

因为这小子不但声称能让所有人都收入翻上几倍,还口出狂言,说想要干预滨城海参的价钱。甚至他还以此为由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分配条件,说他自己不但要掌握全部的领导权,而且他们一方要独占四成收益。

在“大将”看来,这可是太没有诚意了。他觉得洪衍武就算不是疯了,也算得上把牛皮吹上天去了!

海参的价格,向来都是国家定的,个人哪有这个权力干预此事?他“碰”了十来年的海,也从没见海参的官价有过变动。

私下的售卖也是一样,“海碰子”可太多了,买得起海参的老百姓却不多,谁要想把货留着卖个高价,除了委屈自己不会有别的结果。又能去怎么干预?

再说了,要当“海碰子”的领头人,你得先知道哪儿有蟹,哪儿有虾!你还得能观天,能算潮流,对沿海水下的海况了如指掌,把各处海珍品生长栖集的地形地貌都装在脑子里,能带着大家伙捞出厚货才行!

这些本事,除了他自己,也就“老刀鱼”还算提得上趟。可“老刀鱼”已经老了,没办法再带人水下作业了。就凭他们两个刚出茅庐的小子,才下过几次水?即使有点潜水的本事,也没资格领导他呀!

这可真是顾不知天高地厚,简直白日做梦!

也枉费了他的一篇好心,根本不值一驳!

所以他当时就没再废话,直接就把脸耷拉下来了。他对洪衍武说,就算自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入伙的事不提也罢。

谁知洪衍武竟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露出一副惋惜的样子,然后居然说,“你是当大哥的,一直领着这帮兄弟们奔活路,他们都靠着你。我本以为你会替他们大伙着想,却没想到你也跟那些当官的一样,舍不得放开手里的印把子。算了,反正我不想当林冲,在王伦手下受气……”

这句话可是大大地伤了“大将”的自尊心,因为这就等于说他是个嫉才妒能的自私鬼。

他这个人,在钱上从没计较过,对名声却异常看重!他还从没亏待过手下的兄弟,哪儿肯白白担这个骂名?于是他当时就动了真怒,忍不住就和洪衍武“戗戗”起来了。

“大将”手下的兄弟们自然也愤愤不平,特别是冲动的光头,马上掺入其中。为此,局面几乎差点失控。

好在洪衍武这次却保持了充分克制,又有“老刀鱼”和“三戗子”分头相劝,最终还是把矛盾维持在了口头之争的程度。

不过“不蒸馒头,争一口气”,“大将”为了维护名誉,就此向洪衍武、陈力泉提出了一个新的赌约。

他说要按“海碰子”的方式,用潜水深度来一决高下,以此来决定最终权力归属哪一方。

具体条件是,如果洪衍武和陈力泉赢了,“大将”全盘接受他们刚才说的条件,反过来如果他们输了,他们也得答应完全服从“大将”领导,并且在利益分配上,他们一方每人只能拿半份收获,以作为败者的代价。

实话实说,这个方式其实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相当公平,因为这个法子只比下潜本领,不会牵扯到拿海货的经验和技巧。所以也可由此看出,“大将”确实光明磊落,并没有想过占洪衍武他们的便宜。

应该说,这可正中了洪衍武的下怀,也是他激将法的目的所在,于是这小子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下来,随后也就有了这次比试。

“没想到咱们还是对上了!今天就让我见识见识你们光脚下‘老洋儿’的本事吧!看看到底是我这个‘王伦’厉害,还是你这个‘林冲’信口雌黄!”

临下水前,最先做好准备的“大将”冲洪衍武开口了,明显还在为他的话耿耿于怀。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笑了,此时他倒显得很诚恳,再也没有成心斗气的意思。

“‘大将’,其实我挺敬你的。今天你能请我们入伙,那是把面子给我们留足了。要不领情,不是我的为人。不过话说回来,没给你这个面子,并不是我不知好歹。主要是我确实想借重你你们兄弟干点大事,才会想着跟你争一争。刚才说你是王伦,那也是为了跟你打这个赌,你可别介意啊。说真的,要真拿水浒人物比,我倒觉得你挺像‘托塔天王’晁盖的,你的兄弟们也好比“阮氏三雄”……”

“大将”听了就是一怔,对洪衍武这反复来回的变脸,还有点不知真假了。而且虽然心里被恭维得舒服了不少,但另一方面也听出了他话里另外的意思,便又哼了一声。

“你倒是挺有信心,好像赢定了似的。我承认,要论动手,我未必是你们的对手。可我也得告诉你们,海底下是另一回事,二十米之下,一米和一米不一样,待会要扛不住可别勉强,小心吃后悔药!”

可洪衍武却不为所动,仍带着笑意。“海里分高下吧!跟你赛上一场,被压成相片我也情愿!”

“好,不管谁输了,认账就行!”

至此,“大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率先扑入海里。

而继他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说了一声“下海”,便也跟着箭一样扎向了海里。

很快,三个身影就迅速地进入了蓝宝石一样深邃,动荡起伏的大海远方。

此时,在声声的浪涛中,也唯有岸边的一众人等还站在日头下,不顾炎热,目不转睛,极力关注着他们的行踪。

“小百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就问“老刀鱼”。

“老爷子,您不是说得‘枯潮底’才好下海嘛,他们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可没想到,旁观的光头一耳朵听见,就是轻蔑地一笑。竟抢在“老刀鱼”前面讥讽地说,“潮流退尽之时才敢下海,哪还是什么‘海碰子’,只能是狗蹦子。”

这一句话,当场把“小百子”挤兑得脸红了。让他心里不禁恨恨地想着,等一会洪爷赢了,看咱们谁是狗蹦子!到时候,我非得亲口问问你,我们要是狗蹦子,你们那个“大将”算什么,你小子又算什么……

别说,阿Q的精神**法挺有疗效,就这么想着,他很快又心平气和了。

回过头来,再说大海之中。

为了测量海底深度。“大将”下水时带来了一个可以测量水深的“专业工具”。

那是一条下端系着一个大秤砣长四十米的盘绳,从下往上的十米处开始,每隔两米就系着一个红布条,绳子的上端则拴在网漂子上,测量时可绕在线板上逐渐下放,这样便可尽力得到准确米数。

“大将”引领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游到了距海滩百余米外的海域才停了下来。随后便徐徐放下绳坠,测得此处已近二十米的水深。

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一般“海碰子”的极限,就连“三戗子”也是下不去这么深水的,也是因洪衍武他们有过下“老洋儿”的成绩,“大将”才会一开始就定了这么高的起点。

到了这会儿,谁都明白该练真的了。仨人没多说一句,便各自默默潜了下去,几分钟后,他们各自浮出水面喘大气,每个人手里不是拿了个海参,就是一个扇贝,这就是成功到了海底的“证明”。

见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顺利过关,“大将”不由暗暗点头,觉得他们还真是有点本事。只不过洪衍武流露出来满不在乎,却同时让他有些不快。

他心里还带着气,最不愿意看见这小子神气!于是故意装做不在乎,就又头前带路,游出了五十米开外。

这次再测量,水已经二十六米,这就基本达到“老刀鱼”盛年时的顶点了

三人全都再次潜了下去,将到海底时,谁都能感觉到压力明显,潜水镜紧扣在脸上,玻璃镜面压的吱吱作响。

特别是洪衍武,明确发现,这感觉和他上次发现“扇贝墙”,流鼻血极为相仿,那么深度应该也差不多。

只可惜这片海底多是泥沙,偶见几个小礁石,显得荒芜,些许凄凉。所以当浮上水面后,三个人全无收获,只是手里各自捡了个石块,或是抓了把沙子,彼此还都喘了老半天的气。

不过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一次洪衍武和陈力泉再次过关,却让“大将”彻底震动了。因为这里就连他都感到吃力了。现在他无比确定,眼前这两个人都是难得相遇的真正对手。

带着从未有过的重视,他暗暗一咬牙,便又向海的更深处游去。

第三次的测量,水深已至三十二米。这水绝对是够深了,在这种压力下,就连“大将”也会憋得慌。若是以往他自个儿去碰海,绝不会到这种深度,因为遭罪不值得,也容易得上“潜水病”。

可今儿可不比往常,为了荣誉为了争意气,他们三个已经彻底摽上了劲,到目前为止,谁都是你潜多深我也下得去,谁也不掉链子说软话。

如果他要再存侥幸想要留有余力,恐怕到时候体力消耗过多,就是再想下这么深,也是加倍困难了。所以他别无选择,也只能全力以赴,用自己的极限制胜了。

这一次三人的下潜,时间长达近五分钟,水面上冒出无数个珍珠似的气泡。直到气泡越来越大,“哗”的一声响,洪衍武首先冲出了水面。

这时只见他大口急促地喘着气,浑身已经因冰冷激得通红,但可惜手里却空无一物,分明是失败了。

第二个浮出来的是“大将”,他一发现洪衍武没拿到东西,便马上亮出一个死海红壳耀武扬威。喘着粗气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这种战胜强敌的成就感,简直无以伦比!

但很可惜的是,他还是乐得有点早了。因为随后陈力泉冒出来后,手里同样有个海螺壳。

这种结果可是“大将”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怎么也不相信,居然有人能达到他一直引以为豪的深度。那让他本以为已经到手的胜利,就这么飞了。

就这样,刚才的爽快和自信满满迅速转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挫折感,让“大将”感到万分不快!

于是他冷冷扫了陈力泉一眼,便再次咬紧了牙关向更深处进发。而等到这次用绳子测量完水深,已经到了连他自己也从没尝试过的三十七米。

这里的世界是我的,还******怕什么!

现在的“大将”面临着最困难的处境,他知道不拼命不行了,于是带着怒气鼓足了勇气,在心里骂了一声,便竭尽全力地向水下扎去!

不过让他深为遗憾的是,这一次当他拼了全身的力气,在一片漆黑中,一只手刚触碰到到海底时,在水下超能量的憋气却到达极限了。

他不由自主感觉身体里的空气,控制不住地要从口鼻,甚至眼中挤出。耳朵也刺痛得不行!

这让他再也无法坚持,连抓一把泥沙也做不到了,只能似火箭般地冲出了水面。那巨大的惯力甚至把脸上的潜水镜一下子撸在脖子上。

而他随后唯一的能力,也只剩下了一口并作三口地急促喘着气了,甚至还吐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不用说,这是压力导致毛细血管破裂渗血了。

功败垂成!就差一点而已!

不过还好,他目前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寄托于陈力泉也像他一样失败。

但无比可惜的是,“大将”甚至还没来得及平复过来呼吸,现实就让他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整整比他差了一分钟才重回水面的陈力泉,手里死死地攥着个大个“天鹅蛋”。

“大将”震惊……他居然输了!

而就在他身陷极度沮丧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又说出来一番轻描淡写,但让他听了简直想要吐血的对话。

“泉子,你了不得啊。潜下这么深,居然还从没流过鼻血?看来还大有潜力可挖呀……”

“就是再深也没用了。别说水镜会碎,水下也太黑,根本看不见东西了,我寻摸了半天才摸到这么个玩意……”

第二十八章 血脉传承

“大将”的大号叫蒋海潮,1953年生人。“大将”是打他上小学时,就有的外号。

人们起外号,可并不是随便挑个词儿,捡起来就叫,其实外号也有“学问”。而这种学问的内涵就在于这外号到底怎么来的,是否贴切巧妙。通常,给人起外号不外乎下面几种情况。

一是外号能反映人的生理特征。比如长得胖的,外号兴许叫“老肥’、“八戒”。长得瘦的,外号没准就叫“瘦猴儿”、“杆儿狼”。

二是根据人的姓名谐音起外号。比如名字里有“辉”字儿的,备不住,外号就叫“灰狼”、“灰兔子”。姓蔡的,保不齐叫“菜团子”、“菜包子”。要是姓詹,八成就有人会叫他“沾毛儿”。

三是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故事啦,“典故”啦什么的,落下的外号。例如有人因为衣着特色,被取名叫“红围脖”、“大补丁”、“千层褶”的,也有人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被叫做“公子”、“二局长”、“大烧饼”的。

当然,还有的外号,是把上面几种情形都给结合到—起的。但既然是外号嘛,往往都带着戏谑的意味,一般而言,都不怎么好听。

蒋海潮最开始的外号也并不怎么光彩,上小学的第一天,他被班里一个挺淘气的孩子起名叫做“蒋光头”。

这个外号含义不言而喻,其反动特性在当时的年代里简直比臭大粪还臭。于是蒋海潮在第一次听到这个孩子这么叫他的时候,就用拳头封了这小子的嘴。

过去的学校里,无论小学中学,男生里始终存在一种辈份,大约是以“大王”、“二王”之序列依次论之,这是靠身体条件和尚武精神决定的一种权力排名。这一点并不局限于京城,滨城乃至全国各地同样如此。

因此自捍卫名誉第一次挥拳之后,蒋海潮便一发不可收拾,遭遇大战小战无数,几乎打遍了全校。他把所有班级、年级的“大王”打得鼻青眼肿。而在其间的过程里,他也被他们打得鼻青眼肿。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成了公认的全校“大王”,也就再没人敢叫他“蒋光头”了。而自此,同样取自姓氏谐音,却显得威风凛凛的另一个名号——“大将”,倒是传开了。

我国有句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固然,这等同于“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话,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并不正确,但反过来说,有的时候也的确很灵验。

应该说,蒋海潮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之所以在小学就能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且在今后能一步步成为西北岸“海碰子”中公认的“第一条好汉”,无论是从基因遗传的角度来说,还是从言传身教的教育方式来讲,都与他的家庭紧密相关。

蒋海潮的家族是祖辈生长在滨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九章 传奇与破灭

俗话说“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猪八戒的”,世上的事可并无绝对,所以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讨厌蒋海潮。体育老师恰恰就是个例外,把他视为了眼中的宠儿。

由于打小就像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蒋海潮从小就跟着父亲练这练那,那么他自然成了班里的体育健将。

才不过小学三年级,他就通过练石锁,搬杠子,拥有了见棱儿见角儿的疙瘩肉。加之他和父亲周末时常去“碰海”捞海物贴补家用,所以他哪怕在困难的三年里也没挨过饿。

与同一时代的气态孩子相比,他营养充足,身体素质极为优秀,完全具有成为一名优秀的举重运动员的潜力。

体育老师正是举重运动员出身,一发现他这个苗子就视若珍宝,很快就推荐他进了体校举重队。

可没想到,进队才头一天,蒋海潮因为训练结束后私自去体校的游泳馆游了一次泳,意外暴露出同样优秀的游泳天份,居然引得体校的游泳教练跑到了举重队去要人。

结果两位教练为了争这一个体育苗子差点没打起来,最后不但吵到了体校领导的办公室里,还各自在私下里找到了蒋海潮的家,反反复复以伯乐的姿态和他的父母说话,都希望让蒋海潮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练。

可末了,这两个教练谁也没想到,蒋启盛这个孩子亲爹,竟做了一个让人实在不敢相信的决定——两项都练!

在两个教练看来,这是蒋启盛外行的决策,便给他解释,说两项都练就等于一项也练不好,因为人的体力和精力不足以应付,恢复也是问题。

可没想到将启盛却说,“甭怕孩子吃苦,我‘黑石礁’的儿子,水上水下都是好样的,就是不进体校他也得跟着我练武、下海。你们体校那点活动量算什么!所以你们该怎么教怎么教,索性多磨他点儿精力,还省得去外面打架惹事呢。”

得,就这么着,蒋海潮居然成了体校里绝无仅有的双料苗子,也成了让他父亲引以为荣的好儿子。

正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在体校的四五年里,蒋海潮一直拼命咬牙苦练着,他不怕疼不怕苦,韧性十足,真的熬住了。无论举重还是游泳,区里比赛、市里比赛,奖牌他拿了无数最起码也是银牌起步,甚至还破了省里的少年组记录。要不是赶上“运动”,以他的苗头和潜力来看,至少会成为全国的双料冠军。

但可惜的是,这场把全国人民卷入其中的旷世灾难是任何一个人都无力逃脱的。随着1968年的到来,不但全国体育系统陷入了瘫痪,体校关闭了,运动队解散了,蒋海潮本来一片光明的前途破灭了。就连他的父亲也在送货途中,被滨城武斗团体的流弹击中,意外身亡。

父亲的离世对蒋海潮家庭而言是一场难以承受的旷世灾难,他的母亲没有工作,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也还在念书。全家人的生活来源一直是靠父亲一个人来撑着。所以从这时起,家里日后的生计也变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蒋海潮在父亲的骨灰盒埋进坟头时,控制不住地大哭了一场,那痛彻心扉的大声嚎哭,把四周的人吓了一跳。而从此之后他滴泪不掉,以后哪怕心里再难受,他也没有再哭过。因为他父亲曾告诉过他,男人是不能哭的。这一次,他彻底把一生的眼泪都提前哭完了。

所以从父亲的坟地上回来,蒋海潮突然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在寂静而洒满阳光的山间小道上,他一手一个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和姐姐,感到自己迈着父亲的步伐。就是从这时起,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像父亲一样把这个家撑住。

年仅十五岁的蒋海潮还未成年,是不能顶替父亲的工作的。于是在每月领着十几元抚恤金的同时,他毅然决然地拿起了父亲的“网漂子”和“鲍鱼戗子”,回到了与老蒋家祖祖辈辈亲密无间的大海里。

父亲的魂魄像附在了蒋海潮的身上,保佑着他,指引着他一次次地战胜大海。一次次地从海中获取丰厚的战利品。

按照父亲所授诀窍,他能从常人不能的“云雾崖”和“骷髅洞”的水下取货。靠着在体校里磨练出来的体魄,他创造出赤脚深潜三十米水深的纪录。凭着一身好武艺,他屡次教训了欺负他年纪小,想要掠夺他收获的渔村二流子、流氓无赖,而他豪迈的性情和有担当的为人,也迅速在身边聚集起一帮真心服气他,各有所长的好兄弟。

就这样,体校的那个双料冠军苗子彻底消失了,三年后顶替父亲进入“起重社”上班的蒋海潮,却成了西北岸“海碰子”中的传奇人物。

只不过此时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他,却再也无法安心于平淡的城市日常生活。

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心情,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挥拳打架,那么喜欢在大马路上做裁决者。像他们这样被大海养成的男子汉,不但自尊心永远摆在第一位,也根本看不惯世间的龌龊和各种蝇营狗苟。

他自己也是一样,他看不起那些尸位素餐,每天只懂得跟着上级指挥棒搞“阶级斗争”的领导。他也同样鄙视那些默默忍耐,思维僵化,主动放弃命运决定权的普通工友。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每月赚个三十来块,平淡无奇,整日像骡马一样运送货物的破工作。

相反的,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渴望别人一提到他的名字就肃然起敬,渴望通过不断的挑战建立无人能比的丰功伟业。可在城市里,这些机会永远都没有他的份,他在这里无亲无故,地位卑微。要想得到这一切,也只有大海才能给他。

于是,他成了“起重社”里最爱旷工的工人,却更加地热爱眷恋大海。每个月几乎有多一半的日子,他是在海边和自己的兄弟们度过的。

单位领导可看不上蒋海潮的傲慢和自行其事。认为他是最大的“刺儿头”,为了旷工的事扣了他所有的补贴。

可蒋海潮自己却根本不在乎。事实上,要光指着那份儿钱,他们全家都得饿肚子。而大海对他却是极度慷慨的,每个月给他的馈赠不但足够让单位那些人干上好几个月的,还给了他一个可以统治的王国。

西北岸的海滩都是他的领地,这里的人们都把他当成榜样,对他无比崇敬。反过来说,他对这些人也忠实而慷慨。

不管是认识不认识,只要是“海碰子”求到他的头上,他一定竭尽全力地帮忙。一旦“海碰子”间发生矛盾,他也可凭一言而决,因此海岸上的龃龉矛盾越来越少。而他的部下们,也都跟着他,从海里获取了不菲的收益。

蒋海潮对这种生活现状无比满足,他为自己终于变成了像父亲一样了不起的人而宽慰。他的力量来源就是大海,只要有了这片海,他什么也不怕。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在某一天,他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权威,竟然公然受到了两个京城小子的挑战。

而更可怕的结果是,这俩个比他要小上六七岁的小子,居然赢了!而且赢得堂堂正正,赢得光明正大!

大海为什么会抛弃他呢?一定是哪儿搞错了!

可面对这种结果,他能否认吗?他能反悔吗?

是的,他能!

只要他一句话,回到岸上他矢口否认,他的兄弟们也绝对会完全相信他,站在他的一边。他的领地将因此得以保全,他还是西北岸的王者。

可要是他这么干了,那他对得起这些发自内心信任他的人吗?他还配做他父亲的儿子吗?他的兄弟们要知道了真相,他的父亲要是活着,又该怎么样地看他!

不用说,兄弟们一定会把他视为一个卑鄙虚荣的小!即使他的父亲,在地下也会为他深感耻辱,难以安心的!

那两个京城人,甚至会一辈子把他当成随时可以取笑的话题!

所以……他不能……他不能变成一个让自己都厌弃憎恶的懦夫……

1977年6月10日,这可真是蒋海潮生命里前所未有,至为灰暗的一天!也是让滨城的“海碰子”们倍感惶然、不能置信的一天。

这一天,和1898年清室王朝签订《华俄会订条约》的那一天,又何其相似!

没人能想到,在“云雾崖”的海岸上,无人能敌、威名赫赫的“大将”居然认输了。蒋海潮按照约定,向两个京城人交出了自己的统治权!

而有关“西北岸第一条好汉”的传奇,也同时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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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人心

无论对于哪一个男人来说,丢失领地,丧失权力都是最最痛苦的事。

虽然蒋海潮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选择了直面失败,但他心中的落寞和失意却也在所难免。

所以他在履行诺言之际,还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保留向陈力泉随时挑战权力,以便日后能重新赢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对这一点,洪衍武不但当场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当众做了一番特别声明,说自己一方虽然赢得了领头人的地位,但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大家更好地合作,彼此间取长补短,并不想对一切事情都指手画脚。

比如说他自己对下海作业就缺乏经验,所以在这事儿上,该怎么干还得听“大将”和“老刀鱼”的。而他擅长的地方在于怎么售卖海参,因此海货捞出来,却必须要听他的了。

至于利益的分配方式是否苛刻,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不谈。不过他倒是可以先跟大家做个口头承诺。如果最后每个人都收入要少于平时的两倍,四六分成的协议不仅马上作废,他也会把指挥权重新交还“大将”。

临到最后,他还着重地重申了一点,说这次比试没有外人在场,结果大可不必传扬出去。“大将”还是过去的“大将”,保住其声名不损,维护其在西北岸的“海碰子”们中间的威望,这也是为了在场所有人的利益着想。

应该说,洪衍武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足见他头脑清醒,对人性的把握颇有心得。因为事实上,虽然他们能凭赌局赢来领头人的名份,却不可能赢来人心。

是的,大将”现在能主动认输,确实光明磊落,但这只是人家给面儿。可要是他们不会做人,就指着这一点来硬压,根本行不通,这个面子马上可以一分钱不值。

其实不管是“玩主”还是“海碰子”,只要在社会上折腾的人,都认人。所以目前要真想指使动这些“海碰子”,暂时还得靠“大将”发话。

至于谈到彻底收服,众心归附,那可不是靠别人给的,还得看自己怎么做。只有凭着真本事做到位了,才能真正消除彼此隔阂,赢得对方信任。

其实说白了,这就和由总公司委派,“空降”到分公司任职的高层领导是一个道理,尽管有了名份,却会被分公司的员工本能地排斥。所以通常的做法,便是先得作出温和的姿态安定人心,再慢慢地展现能力,施展手腕。

因此,也不用去追究洪衍武到底有几分真诚了。反正他玩的这一手绝对有必要,也相当有效果。就是听了他的这一番表态,蒋海潮的脸色才会明显缓和,“海碰子”们的抵触情绪也为之消散了不少。

见基本稳定住了局面,洪衍武还趁热打铁地让“小百子”从行李里拿出烟酒、罐头、挂面,来进一步地表达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一章 耙子队

1977年6月25日,周六。

澎湃飞扬的浪涛,在太阳和月亮巨大的引力下,再一次循规蹈矩地涨了上来。

“云雾崖”旁的“海碰子”们也结束了这一天最后的狩猎,纷纷游回了岸边。

最后上岸的是洪衍武、陈力泉、“大将”、“海狗子”和“死尸”五个人。

当他们这个五人小队再次把几个沉甸甸“网漂子”拖上岸后,和往常一样,又引来了已经先一步上岸,其他“海碰子”们的围观和惊讶。

“‘耙子队’回来啦!”

那个脾气暴躁的光头最先高叫着跑了过来,洪衍武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小子的外号叫“飞蟹”。

而当这小子眼睁睁看着几个人把“网漂子”里海货倒在岸边后,他眼睛里的光简直比他的光头还亮。

“娘的,又发财啦!你们这一水到底往岸上运了几趟啊?你们这五座小山似的海货,怎么比上午还多啊,至少也有小三百斤。顶我们六个人一起捞的两倍有余呢。”

这时另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小子也跟着过来了,他的外号是“虾爬子”。这小子就地蹲下,马上动手帮着分起海货来,然后同样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嘿,真不是吹的,不是海参就是鲍鱼啊。比我们杂七杂八的海货可强多了,要论价值,五倍也出去了……”

站在洪衍武身后的“死尸”马上与有荣焉地得瑟起来。

“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耙子队’天天不都这样嘛!再说,下海前我还扔过钢蹦呢,‘伍分’二字朝上,龙王爷保佑!能不发财才怪!”

“大将”旁边的“海狗子”也正在情绪,马上跑到海货“山”旁,拿起一条大个海参就开始逗闷子。

“嘿!大伙快看嘿!看这海参的个儿!有龙王爷的****那么大!谁要吃了,保证你们都长个大棒槌,一个老婆可不够用的……”

这句话让全体“海碰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齐声大骂“小兔崽子”。

“三戗子”和“巴蛸”则闹得最欢,过来就要逼着“海狗子”自己生吃,说要亲眼看着他的玩意变成“手榴弹”在裤裆里爆炸。

结果,一下把“海狗子”追得落荒而逃,嘴里还像挨了痛揍的野狗一样“嗷嗷”直叫。

可望着沙滩上这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情景,一直不声不响“大将”蒋海潮,内心却是百感交集。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能有这种大丰收的结果,其实与龙王爷一点关系没有,全是那两个京城人的功劳。

这两个京城人确实不同凡响。谁能想到,这次他们刚到“云雾崖”的时候,甚至还没捞过海参,戗过鲍鱼。可就在他和“老刀鱼”的带领下,才不出三天,他们就已经学会如何独自辨认、寻找到“海参窝”和“鲍鱼窝”。

然后又是三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二章 大丰收

1977年6月26日,周日。

这一天刚朦朦亮,“云雾崖”边的十几个“海碰子”们就起来拔寨起营了。不过等大家收拾好东西却发现,还有件天大的难题挺让人发愁。

原来这次收获的海物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他们各自的行李,根本就拿不了。大伙儿要想上路,要么得抛弃一些东西,要么就得派人留下看守。

可是,扔东西纯属败家子的行为,无论是“海碰子”们使顺了手的工具,还是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哪一件是轻易得来的?大家谁能舍得就这么放弃?

同样的,出来“碰海”已经近二十天了,每个人都疲惫得不行,谁都惦记着家里舒适的床铺、适口的饭菜,迫不及待与为他们牵肠挂肚家人聚首,又有谁乐意被留下来呢?

所以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就连“大将”和“老刀鱼”都深锁眉头,感到束手无策的为难。

关键时候,又是洪衍武这小子冒了头儿。他琢磨出一个主意,提议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在岸边挖一个大坑,把所有人工具、炊具和被褥统统埋了进去,只带着海货动身。

这样一来,只要记准了地方,等下次“碰海”前,让家住附近渔村的几个“海碰子”们,再一起把这些物资挖出来,带去与大家会合即可。

这个法子可真是个好主意,完全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问题。让所有人都不禁冲着洪衍武竖起大拇指来,直喊高明。“大将”于暗暗佩服中,也更加坚定了对洪衍武的欣赏。

可即便如此,上路之后每个人平均负重也达百十来斤,大家伙一路上走走歇歇,都累得够呛。特别是对于体弱力薄的“老刀鱼”、“小百子”和“海狗子”来说,这份量实在是有点为难了。尽管心里也是高兴,可半途中,他们仨眼瞅着都要坚持不住了。

好在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既然有“大将”、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仨力气最大主儿在。他们仨便都主动分担了一个人的负担,各自找了个木棒挑着两袋子海物,只让“老刀鱼”、“小百子”和“海狗子”力所能及地帮其他人分担了些重量。用如此方式继续前行,中午前他们总算是赶到了目的地。

昨天晚上,洪衍武向“大将”建议,所有海物想先送到“老刀鱼”的家里。因为“老刀鱼”房子是他当年“扎”海参手里阔绰的时候盖的,虽然如今已经破旧,但挺宽敞,是砖瓦房,还有个大院子。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晾晒那些半干的海参,同时也便于统计数量,日后统一取货售卖。

“大将”也知道他城里的住处小,过去他的办法一直是在各个“海碰子”家分头晾晒,最后再拿进城去售卖。因此便当场便欣然同意了。今天大伙儿来这儿一看,果然没错,以面积来讲,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三章 提议

别看“老刀鱼”的老婆病泱泱的干不了什么重活,可她要没这身病,却是个能过日子的好女人。拿上灶来讲,她这一辈子生火做饭下来,就颇能做上几道拿手的好菜。

今天会餐的菜肴,除了家里鸡下的鸡蛋摊了二十个,炒了两个青菜,杀了一只鸡炖了蘑菇以外,其余全是“海碰子”们带回来的海鲜。渔家的老婆没有不会摆弄海鲜的,这些玩意简直快被“老刀鱼”的老婆作出“花”来了。

什么清蒸扇贝,清蒸鲍鱼,盐水海蛎子,盐水海螺,红焖黄鱼,炖鲅鱼,刺蜗子肉炒绿韭菜,红辣椒炒巴蛸,老醋拌新鲜海蜇,黄瓜凉拌海带丝……

各色菜肴由“小百子”和“海狗子”一盘盘端了上来,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由于桌面上摆不开,盘子只好摞压摞地摆放。虽然是家常做法,不能和“海味馆”相比,却也是热气腾腾,赏心悦目,让大家食指大动。

“老刀鱼”见菜上的差不多了,就去拿来了四瓶白酒,两瓶是他家藏的六十度“滨城烧酒”,另外两瓶是借花献佛,拿得是洪衍武孝敬他的“庄河老窖”。

等到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完酒,“小百子”和“海狗子”也回来落座了。这时,所有的“海碰子”们就算在饭桌上都凑齐了。

而一听“小百子”传话,说大婶正在烀大锅饼子,待会还要做最后一道菜,已经用不着人帮忙了,让大家先吃。嘴馋的“飞蟹”就急不可耐地抄起了筷子开动了。

这小子仗着手快,毫不客气,一筷子就夹了个鸡大腿。可他才刚塞进嘴里,就被“大将”狠狠瞪了一眼。他咬着鸡腿扭脸一瞅,这才发现大家谁都没动。

敢情丰盛的午宴开始之前,“大将”自然要讲几句,大家可都在等“大将”发言呢。这让“飞蟹”好不尴尬,也只有先放下了筷子,讪笑着摸起后脑勺来。

谁都没想到,当“大将”举起酒杯后的第一个倡议,竟然是号召大家一起来敬洪衍武一杯酒。

“大将”说这次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全是靠洪衍武的主意。他同时还说,头儿的位置能者居之。他是已经完全服气了,今后大家也都要充分地信任和服从洪衍武,再不要为了面子争意气。

按理说这话是没错,洪衍武的能力和功劳都摆在明面上。另外,大家和洪衍武、陈力泉也都熟悉了,一直处得像自己人一样。

可大多数的人毕竟是感性第一,讲起亲疏远近。他们和洪衍武的交情尚浅。说到忠心,不少“海碰子”仍是只服气“大将”,自然就不愿意“大将”把洪衍武抬举的比他自己还高。所以听着这话就觉着有点刺耳。

特别是像“飞蟹”和“海兔子”这样脾气直,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挂在脸上的,虽然也举起了杯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四章 争执

只可惜,最后呈现的局面与“大将”的期待却恰恰相反。顶点m.更新最快

除了“海兔子”没打磕巴就说自己听“大哥”的,“海狗子”在“小百子”努力游说下还显得无所适从以外,其他几个“海碰子”似乎都越来越倾向于洪衍武最后提出的方案,即只拿捞货现钱,不参与囤货炒卖。

但也得说,“虾爬子”似乎是最有脑子的一个。他不声不响自己琢磨了一会,竟突然向洪衍武提了一个在场大多数人都还没想到的问题。

“我想知道,对这事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要是按你说的去囤积炒卖海参,到底有多大的风险?你能肯定值得干吗?你自己的目标又是想赚多少?”

出乎意料下,洪衍武对他倒颇有点刮目相看,便相当认真地作出回答。

“不能说一点风险没有。干这个一直都算投机倒把,真出了事,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我能保证的是,我的卖法肯定比你们过去直接在市场上散卖风险小得多。因为国家打击私人买卖的举措,一直就只有在‘小市场’上抓交易双方的现行,而我根本就不去市场上公然售卖,隐蔽性强,安全得多。只要咱们的人嘴严,多注意点,基本上不存在被抄的可能。至于价格方面,偶尔低落的意外情况,肯定也无法完全避免。但就算是价格一直走低,最差的情况,也无非是咱们囤了一大批的淡干海参罢了。这玩意又搁不坏,最差的年景各位也都经过,再加上大家每次‘碰海’也能拿到一部分现钱,我想到底有多大的风险,大家就都清楚了吧……”

“虾爬子”一边听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点头。

洪衍武见他挺上道儿,心里也轻松了一些,点燃了一根烟后又接着说,“咱们说完了风险,再谈谈我自己的目标。照我来看,咱们‘海碰子’一直以来可是太亏了,海参卖的都是青楞子价儿,再好的货,连水产商店里的价钱都赶不上……”

可没想到他才刚说到这儿,“飞蟹”就不爱听了,大咧咧地插了口。

“知道你前些日子卖了个高价,‘小百子’都替你吹嘘多少回了。可那不也没赶上商店的价嘛!我就不信,你卖得真要比水产商店里的海参贵,还能有人来买?”

洪衍武淡然地笑了笑,他知道这小子的浑不吝脾气,所以没为抢白而生气,反又继续解释。

“水产商店?你别忘了,五一节才刚过去,水产商店里才能见着点海参。我可是先后问过老爷子和‘大将’了,城里五一、十一、元旦、春节前,商店的海参可是断货。官价是在那儿摆着,可也得买的着啊。眼看就下半年就是节挨着节的好时候,到时候不买咱们的买谁的?何况咱们提前一囤海参,市面上海参必然就更少了,别说高档的横货,就连六十头以下的低档海参肯定也会金贵起来。当然具体能涨多少,还得看情形来。不过说实话,商店的价钱我都觉得看不上。要是打个比方,商店的三十五块那也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养闺女可得十八岁才出嫁呢,且有的养呢。放心,咱也不贪心,我的目标很简单,比商店价钱高一倍就成!”

“我干!”听到这里,“虾爬子”再没二话,痛快地点了头。

洪衍武和“大将”都是心里一喜,因为有人领头就好办了。可没想到,“飞蟹”却偏又来搅局。

“‘虾爬子’,你一向精明,今天傻啦!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啊?他又不是神仙,真要这么好赚,还去碰什么海呀……”

洪衍武不禁摇了摇头,他正想再好好解释,说自己坚持“碰海”是有特别缘故的。没想到“虾爬子”还真是个明白人,反倒主动替他分辨起来。

“‘飞蟹’,我也告诉你,这办法靠谱。你还问为什么去碰海?囤海参不要本钱啊?咱们自己扎的货可是白拿的。用卖了自己海货的钱去囤货更是利滚利。说白了,就是再怎么样,也比咱们过去单干赚的多,可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不,就是赶上了商店的价钱,最后的好处恐怕也是你小子作梦也想不到的数。利大风险小,几乎稳赚不赔的事儿干嘛不干!我看你小子才是傻得冒泡呢……”

“虾爬子”的话虽然是他自己的理解,存在一定的片面性。但也是一语中的,切中要害。因此,让“海碰子”们顿时又兴奋地议论起来,大多数人眼见着都动了心。

可也不知是“飞蟹”这小子就喜欢抬杠,还是不甘丢了面子,在这大好形势下,他竟又嚷嚷着强辩起来。

“光凭嘴说那是吹牛,反正也不上税!这事从来没人干过,谁能打保票?说实在的,咱就是个靠命换饭吃的‘海碰子’,没想过发大财做资本家。再说,现在要把货卖了,那钱也够咱们干半年的了,犯得着费这个劲嘛。我说你们可别太贪了,我要拿着这笔钱,就去买手表,买自行车,吃什么什么不香啊……”

还别说,利益动人心,再好的远景也不如能拿到手里的实在票子诱惑大。这帮“海碰子”自然没有人是家里经济条件好的,都算是穷怕了的主儿。一听“飞蟹”的描述,又都左右摇摆起来了。

洪衍武不由暗暗感叹,这恐怕就是年代局限所导致的个人素质和眼界的问题了。作为普通人,要是对他没有绝对的信任,很难跨过这道坎去。所以说,他提前把即将面对的这些问题晾出来,是绝对有必要的。

“大将”更是被“飞蟹”这个“掉进锅里老鼠屎”给气坏了,终于忍不住呵斥起来。

“‘飞蟹’,为点蝇头小利你就急眼了,我说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我这是想把你往大路上引,你还非往小路上蹿。难道我还会害你吗?要往远处看,别太急功近利……”

“飞蟹”却觉着自己挺委屈。“大哥,我是信得过你,可信不过他们,他们家可不在滨城,毕竟是京城人。再说我也是为你好,眼瞅着你不也缺钱用嘛,你和韩姐……”

“放屁!都是自己人,还分什么京城人、滨城人!”

“飞蟹”的口不择言算是把“大将”真触怒了,而且最后的话,也让他愤怒的黑脸上闪过一丝羞怯的尴尬,明显是牵扯到不太好说的个人**了。果然他又接着骂道。

“我……我的事别说用不着你管,就是让你管,你管得了吗!”

洪衍武立刻明白里面有故事了,同时也怕因为钱的事,真让人家兄弟闹了隔阂不合适。于是他就决定这事该到此为止了,便主动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都听我说两句吧。其实大家意见不合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自己的血汗钱嘛。所以才要亲兄弟明算账,把事情提前摆出来。我重申一个原则,不勉强,全凭自愿。第二,不管怎么样,为了保证大伙的利益,账册总是有必要建立的。所以今天,咱们西北岸‘海碰子’的第一份公帐就此成立了。以后买卖和捞捕出入统统入册,各位随时可以查看。第三句话,到底该怎么办,还有时间让大家慢慢想,具体下决定,不妨等大伙进城会合再说。到时候这批货我卖得怎么样,各位也就眼见为实了。不愿意的当时就可以拿钱,这么着行吗?”

“洪衍武”的话确实是让大家没挑了,“三戗子”首先就附和,他面冲大家说,“这话说的敞亮,咱们见着钱再说也不晚。不过我现在就能表个态,要是人家没吹牛,这次真能卖出他们说的价钱来,囤货的事我就同意,大哥说的对,谁有本事就该听谁的……”

“巴蛸”却故意提了个不挨边的条件。他也面冲大家说,“卖海参的事我不懂,所以该怎么办咱也不明白。不过‘深水红’和‘没鼻子’既然赢走了我和‘三戗子’的水镜,我就不愿意听他们的了。除非他们能再变出俩水镜来,要不就把东西还我也行……”

“哈哈哈!”大家都不禁大笑起来。这既是为了“巴蛸”自私的小算计,也因为他话里带出来的两个外号。

原来,因为洪衍武深潜“老洋儿”二十余米才第一次流鼻血的典故,大家便给他起了个“深水红”的外号。而最难听的“没鼻子”,自然就是指还从未流过鼻血的陈力泉了。

不过对这俩外号,洪衍武和陈力泉却是一直抗拒和抵触的。特别是洪衍武,他总觉着自己的外号,像是这帮孙子联想到女人的月事才给他起的。

所以这会儿一听,他就又不干了,忙禁止“巴蛸”再瞎叫。还说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外号。

可没想到“三戗子”却敲上了边鼓,非说洪衍武的京城外号是个妖精名儿,还透着股子奶气。而陈力泉的京城外号更不怎么地,像是男人裤裆里的玩意。

洪衍武也不甘示弱,随口也把旁人给拉下了水。他说辽南人都爱吃大葱蘸大酱,“海碰子”更是靠吃这一口来抗寒。比如拿“大将”来说,每次下水前,他基本都会两根大葱蘸酱下肚。所以他现在才理解“大将”这个外号的本意,那根本不是指能战的将军,而是指豆瓣做的“大酱”。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把大伙儿乐翻了,连“大将”自己都忍俊不禁。于是就在这混说混闹之间,气氛又再次热烈起来。刚才的事儿顺其自然地告一段落,所有的小龃龉和尴尬全都一扫而光。

而就在这时,“老刀鱼”老婆精心准备的最后一道“海凉粉”也端上了桌子,便算是彻底把大家旺盛的食欲和兴致拔高到了顶点。

“海凉粉”其实是滨城西北岸海滩久负盛名的一道特色菜。其原料是大海里一种不为一般人注意的,带点紫红色的,一丛丛野草一样的水生植物。有人称它为“鸡毛菜”,也有人称它为“牛毛菜”,更多的人是称它“凉粉菜”。

每当退潮后,这些紫红色的东西便会在半是水半是礁石的地方浮动摇摆。手指下去,必须灵巧准确并且得有速度,所以,干这活儿的必须是女人。

“老刀鱼”的老婆恰恰就是此中能手,她有一双笋尖似的细长手指,能从众多的海中杂菜里,准确无误地一根是一根地揪出海凉粉菜,绝不错一丝叶片。

这让洪衍武一直都觉得海边“赶海”的女人们都有点可惜了,因为她们所有人长的手,都蛮够格进音乐学院去演奏钢琴的。

至于“凉粉菜”如何变成凉粉也相当的简单,大火烧开变小火,在锅里煮上一个时辰,菜叶便粉化,最后被热水溶解得无影无踪,成一锅稠状糨煳,凉后就是晶莹的凉粉。就像是一种神奇的魔法一样。

接着从锅里扣出一个颤盈盈亮晶晶的锅形晶体,再切成小方块或细条条,叠翠堆玉,银丝游鱼般闪动。辣椒盐醋佐汁浸润,再用蒜酱麻油杀腥,剁几刀碎香菜撒上去壮色提味儿,就算是做好了。

然而,别看如此简单的做工,却藏有极复杂的精细。盐醋的比例,蒜酱的兑量,麻油的滴数,是相当关键的,这全靠神灵一般的感觉。

特别是麻油,多一滴腻口,少一滴寡淡,就连随便撒下一撮的香菜也有微妙的学问。同样的材料,一般人做出的“海凉粉”就很难和“老刀鱼”老婆做的相比,品味细腻的人简直就觉得天差地别。

其实滨城西北岸海边的人们也并不乏做“海凉粉”的高手,但必须得说,超高手却是“老刀鱼”的老婆。因为除了以上所说的技艺以外,她比别人还要高一头的,是她做的凉粉的鲜味和透明度。

一般人家的“海凉粉”,都略带点“凉粉菜”的紫褐色,一带颜色,海腥味就多,就只好多用醋蒜杀,味道当然就鲜不起来。大部分人都认定是“凉粉菜”的清洗次数不够,但无论怎样清洗也没用,“凉粉菜”的紫褐色还是像顽固地存在。

而“老刀鱼”的老婆却自有妙招。她发现海边上的海菜无论多么深绿或深褐色,只要漂到沙滩上多日风吹雨打,都将变得白花花塑料布一样透明。于是她就想到要借助太阳和雨水的威力,让“老刀鱼”把新鲜的“凉粉菜”撒到屋瓦上饱受日晒雨淋去。

结果竟然大见功效。那干烈的“凉粉菜”如一片片半透明的玻璃。用这样的透明“凉粉菜”做凉粉,简直就像柔软颤动的水晶,晶莹剔透果冻似的煞是诱人,那叫一个香!

洪衍武他们上次来了,一人就吃了好几碗,不撑得肚儿圆圆绝不撂碗。所以这次也是一样,众多“海碰子”也还从未见过这么精彩绝伦的“海凉粉”。于是大家顾不得许多,一双双筷子就直向盘子插去。

就此,丰盛的庆功大宴正式开始,每个人都甩开腮帮子,撇开了后槽牙的“暴搓”。风卷残云,一发不可收拾,那可真是酣畅淋漓,酒足饭饱。

而饥火一打下去,人的性情也就平和了。没人再提一句有关不愉快的话,反倒借着着酒劲,互相敬烟,说了不少哥们义气,彼此仰慕的豪言壮语。和睦得不能再和睦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鲍鱼的价值

这一顿饭吃得爽利,酒也喝得痛快,后来又上了八瓶白酒,一直喝到六点才撤桌子。顶点m.更新最快

于是当天,除了没人灌酒的“老刀鱼”,和“小百子”、“海狗子”这两个年纪最小的半大孩子以外,其余的“海碰子”们全都喝多了。结果谁都没走成,集体在“老刀鱼”家过了一夜。

要说喝酒这事其实和潜水一样,差不多也是遵循着身体素质的准则。所以别看“大将”和“洪衍武”、“陈力泉”都是挨灌的首要目标,但洪衍武却是第一个趴下的,大将紧随其后。

所幸的是陈力泉总算坚持到了最后,光荣地与几个灌酒的小子“同归于尽”了,终究也没让他们落着好。

这一晚上,“三戗子”和“巴蛸”醉得连床都待不住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彼此都滚落在了地上。

“飞蟹”更是抱着一棵院里的泡桐树不肯撒手,一边狂吐还一边猴儿一样地往树上爬,非说自己是神仙要上天去会嫦娥。

就连自控力最强的“虾爬子”都完蛋了,他半夜醒来就要回家,结果自己绕着院子爬了一个小时也没找着院门,最后还是被半夜出来撒尿的“小百子”发现,叫醒了“海狗子”,俩人一起才给他重新架回了屋。

总之,第二天一早起来,几乎人人都宿醉未醒,头痛得厉害。

不过尽管是身体不适,“老刀鱼”两口子也是盛情挽留,但由于大伙儿想妈的想妈,想家的想家,还是在吃过早饭后就各奔东西了。

走之前,洪衍武也没忘了给住在附近渔村的“海碰子”们,人人垫付了一份“工资”,以作为他们收海参的先期费用。

这可把那几个小子都高兴坏了,拍胸脯保证会多收些好参干带去。

而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也与大将”、“三戗子”、“虾爬子”这三个住在城里的人,一起分担了那六百斤的鲍鱼壳,带上了“老刀鱼”上次“碰海”得来的劳动果实,踏上了返回滨城的路。

至于“老刀鱼”,因为他还要留下来继续照管晾晒海参,这次就没跟着进城。

不用说,洪衍武他们这次的主要任务,自然是要把这些鲍鱼壳和“大将”手里“海碰子”们的存货海参先给卖掉,以换取炒卖海参的启动资金。

而谈到鲍鱼的价值,那还得先多说两句。

鲍鱼对于现代社会的人们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了。谁都清楚,这玩意不是鱼,其实是贝类,是能与鱼翅比肩的海珍品。

可现在的人却并不清楚,鲍鱼之所以如此闻名遐迩,名气如此之大,主要还是因为在建国以后,它曾随着一次重大史事件出过一次天大的风头,这才是他能获得今天如此地位的起因。

那是在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这是冷战以来中美两国第一次打开坚冰的超级外交。我们的总理亲自布置交办给国务院的任务,就是要求招待外宾的国宴上要用辽东半岛的鲍鱼。因为北纬39度的海水不冷也不热,最适于鲍鱼的生长。

任务下达到黄海的獐子岛后,当地人们备感光荣和自豪,尽管鲍鱼在冬季都深藏到礁石深处“冬眠”,很难寻找足迹,但年轻的潜水员王天勇鼓起勇气,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中,潜进砭骨的海水里寻找和捕捉质量高档的鲍鱼。

每一次浮出水面,他的潜水衣就被冻成一层玻璃状的明盔亮甲,用棍子一敲,就咔嚓咔嚓地往下掉冰碴儿。就这样,他先后奋战多天,下潜一百多次,终于捕捉到一千多公斤高质量的鲍鱼,火速送到京城。

于是《华美联合公报》发表之后,总理为此致电,特别表扬为这次重大外交成功奋战过的劳动者是“幕后英雄”。至今,王天勇的照片还高挂在獐子岛英雄谱上。同时,全国人民也就都知道了海里的这种玩意。

之后,随着经济浪潮的腾飞,人们的口袋里有钱了,饿怕了的国人第一件事就把钱花在了吃上,来弥补长期亏欠的脾胃。而一旦大鱼大肉腻味了以后,顺理成章,“生勐海鲜”的热潮便随之涌起。

会挣大钱的商人索性趁热打铁,大力鼓吹炒作,宣扬上过国宴的鲍鱼有极大的营养。说鲍鱼富含丰富的球蛋白,营养价值是核桃的七八倍。鲍鱼的肉中还有一种神奇的“鲍素”,能够破坏癌细胞生成。

他们还说鲍鱼具有滋阴补阳功效,平肝,固肾,调整肾上腺素分泌,具有双向性调节血压的作用。补阴补阳的食物一般是有着严格区分的,如果你阴虚吃人参,更会升腾燥火甚至大流鼻血,而鲍鱼却阴阳并用,补而不燥,绝无副作用。

于是鲍鱼的身价便节节攀升,没多久就俨然成了各种宴席上的大菜。什么清蒸鲍鱼、红烧鲍鱼、酱焖鲍鱼、龙井鲍鱼、一品鲍鱼、鲍鱼裙边……总之,只要有了名字带“鲍鱼”的菜品,请客的或被请的人,都会感到一种高档的品位。

然而,鲍鱼鼎盛辉煌的时候毕竟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八十年代之前,虽然它已经有幸担任了国宴的主菜,但以实际情形来讲,它的真正地位一直距离这种官方赋予的“高大上”定义相差甚远。

因为一是价钱没有放开,属于完全的计划经济,没有商业利益,就没有人主动挖掘其价值。而滨城本地人又素有“棒面肚子,料子裤子”之称,老百姓根本舍不得在吃上“奢侈”,所以鲍鱼肉尽管只卖两毛钱一斤,在水产商店完全属于难销的货,基本无人问津。

二来当时物资流通性太差,后期加工也跟不上,以至于这种玩意一直只限于本地消耗,不是海滨城市难以觅其踪迹,在全国范围便很难获得恒久、持续的价值认知。

三来渔业生产因为“运动”也一直停滞不前。所以当时在辽东半岛沿岸的任何一个海湾,只要憋一口气扎进半个多人深的水里,多少就可以找到些鲍鱼,它并不像后来那样一百倍地稀有和珍贵。

因此,这个年代的海滨渔民几乎人人可以轻易吃到鲍鱼,在本地老百姓的眼里,鲍鱼甚至还没有海螺珍贵。“海碰子”们更是可以随意把鲍肉剜出来,放在火堆上烤得滋啦啦冒油汤,然后就胡乱地嚼着,稀里煳涂地咽下肚去,那完全是单纯地用以果腹,毫无珍惜之意。

要说滨城的老百姓们对鲍鱼公认的认知,并没有什么华丽的形容词,最高的评价莫过于“鲍鱼不塞牙”。

可他们却不知道,这已经是一种最朴实无华的极致表扬了。因为什么高级的鱼呀肉呀,吃了都得塞牙,而既富有弹性又有咬劲儿的鲍鱼肉,却不塞牙,这是绝对妙不可言。

因此,事实上得着最大好处的就是洪衍武了。他一边在心里感叹“海碰子”们糟蹋好东西,一边牟足劲儿地大吃大嚼鲍鱼。

从到了“云雾崖”,他在海边的每一餐,向来都短不了要烤上几十个鲍鱼,来和陈力泉、“小百子”一起分享。他还专挑大个儿的,至少也是“六头鲍”以上,弄得人人都知道他对鲍鱼情有独钟。

特别是“飞蟹”,见他们有粮食有烤鸟肉不吃,直说他们傻,笑话他们京城人没见过世面。

可洪衍武却不在乎这个,实惠已经全落他们自己肚子里了。滨城的“紫皱盘鲍”可是鲍鱼家族中的上品,以肉质细嫩鲜美营养丰富而闻名。哪一顿饭他吃着鲍鱼喝着小酒,不是上千块的东西入肚?落个傻名,也比错失这种饕餮良机强。

可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鲍鱼肉既然这么不值钱,那它为什么又是“海碰子”们千辛万苦也要捞出来的海货呢?

事实上,在1977年,鲍鱼真正值钱在于它那闪着七彩光的鲍壳。

此时,我们的国家正以鲍鱼壳制作贝雕工艺品出口换取来外汇,迫切需要大批原料。同时鲍壳还是着名的药材“石决明”,因为有明目的功效,有个别称叫做“千里光”,所以水产公司的收购点专门为此开出了一斤鲍鱼壳四毛八的高价。

这可是一个诱人的价钱。像一个“碰海”好手一潮水就能戗鲍鱼二十多斤,光鲍鱼壳就能卖出差不多十块钱,还白落个肉吃。

具体到洪衍武他们当中,“大将”和“陈力泉”都是西北岸目前最高记录的保持者,俩人全有过一次潮水捞出近百斤鲍鱼的惊人战绩,但因具体数目相差不远,才难以分出高下罢了。

总之,鲍鱼和海参,是这个绝对禁止私人买卖交易的革命年代唯一能卖钱的两样海物。而且鲍鱼还有一点比海参强。那就是它能被“海碰子”们光明正大地送到国家收购点里卖钱,不用怕被打成投机倒把坏分子。

不过,在此也要说明一点的是,潮涨潮落,星转斗移是自然规律。随着社会发展,当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当鲍鱼肉价格崛起的时候,情况便会发生天壤之别的变化。

鲍鱼壳很快就没有人收购了,甚至宾馆、酒店的后厨,都会把鲍鱼壳当做垃圾倒掉。金州区是滨城最后一个收购点,那时侯市内市外的“海碰子”全把鲍鱼壳往那里送,虽然价格已是每公斤54元,但已经再没有什么人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伙计了。

而金州收购点面对全滨城的“海碰子”也觉得不堪重负,很快,便也跟着关闭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诸多感触

进城之后,在洪衍武刻意安排下,鲍鱼壳被分头送到了两个国营收购点。

交易过程相当的顺利,收购点二话不说就全收了。一过称,总重加起来达五百七十八斤,统共二百七十七块四毛四顺利到手。

不过有违洪衍武不想锋芒毕露的初衷,即使是分头售卖,这些鲍鱼壳的量还是显得有些大了,依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些闪着七彩光的鲍鱼壳所换来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把那些也在收购点同行们馋得满眼冒光。两次交易都引来十几人凑过来围观,这些人一边啧啧称赞,一边询问他们是怎么捞到的这么多海货。

对此,洪衍武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地想尽快拿钱就走。可惜在第二个收购点遇见了几个认识“大将”的人,“大将”也就只好现编瞎话,说是攒了俩月的鲍鱼壳,今天来一次性售卖。

不过显然那帮人是不怎么相信的。好几个人都起哄,说“大将”小气,自己发现了风水宝地,却不肯告诉大家,白瞎了“讲义气”的名号。这可把“大将”气坏了,忍不住就要和他们争执理论一番。

洪衍武怕纠缠起来,连忙硬把“大将”拽走了,到没人的地方才跟他说,他刚才做的很对,要是后面能不起急就更好了。并说这次是自己考虑不周,应该再多跑几家收购点才对。

洪衍武还告诉“大将”,说世上有许多人,总会急切地希望别人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大买卖,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然后就能获得别人的赞许和嘘声一片,以获得充分的快感。也有人最受不了对方的激将法,一经发怒就会丧失理智,把自己的底细主动吐露出来。

但实际上这两种做法都是没有意义的虚荣,往往就会坏事。因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因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而一旦有人发现你能得到的比他要多,他就会产生嫉妒。一旦有机会不利于你,这些小人物也能坏掉大事情。

洪衍武的话都是人生经验,让“大将”听了深以为然,冷静下来后心里的怒火也逐渐平息下来。而就在他默默消化着洪衍武的话时,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他感触良多。

原来“三戗子”和“虾爬子”听说买了的钱数喜不自胜,就要求用零头大吃一顿庆贺一下,这也是“大将”他们以往的规矩。

却不想洪衍武虽然欣然和大家一起去了饭馆,但交钱开票后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不但把“大将”、“三戗子”、“虾爬子”每人的六十块钱“工资”发了,还一丝不苟地把买海螺的二百七十七块四毛四都写在了账本上,那这顿饭明显就是洪衍武自掏腰包了。

“大将”考虑到自己一伙儿人已经分了三百九十块,已经远超买鲍鱼壳的所得,这同样是洪衍武垫付的钱,就感到很是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七章 眼见为实

“大将”、“三戗子”、“虾爬子”他们三个,在滨城的家都很小,房子也很破烂。

洪衍武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当天便只在“大将”的家里坐了一会儿,和他的家人见过面,吃了一顿晚饭后,就带着陈力泉和“小百子”走了,没有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家里留宿。

而第二天下午,当“大将”、“三戗子”、“虾爬子”带着库存和新上收来的七八十斤海参与洪衍武会合之后,却无不像“老刀鱼”一样,被洪衍武他们入住的招待所条件惊呆了。

其实为了保险起见,洪衍武这次并没有住进上次的“胜利招待所”,而是换到了火车站北广场一家条件差一些的“敬宾招待所”,住宿费三人间才四块钱一天。

可即使是这样,窗明几净的屋里,各色摆设也是三个“海碰子”连做梦也不敢梦出来的。

“虾爬子”一进屋就跟弹簧沙发较上劲了,他故意立直身子,“噗通”地反复坐下去。连试了三次,也没有见坏,直嚷嚷“果然是好东西”。

“三戗子”一听说这里每天有专人打扫,还有公共厕洗澡间,中午晚上都能洗淋浴,更是惊讶地直叫“你们可真会享福,早知道昨天咱们就不该去澡堂,在这儿洗多划算啊”。

没想到“小百子”一听却笑了,“咱们要不洗澡,没换这身行头,又哪儿能进得来呀……”

“也是啊”“三戗子”经提醒才想起这茬来,摸着后脑勺也咧开大嘴笑了。

“喜欢就一起住下吧!”

洪衍武很痛快地说了句,根本没容“大将”反对,就出去又开了一间三人房,而等他回来把钥匙交给“三戗子”和“虾爬子”时,可把他们俩给美坏了。

这俩小子当时就从沙发上一蹦而起,迫不及待就拿着钥匙跑去看房间了。

只有“大将”连连摇头,忙不迭就要掏钱给洪衍武。

洪衍武自然不肯收,便借题发挥,要跟“大将”打个赌。说如果他不能在一下午以收海参一倍以上的价钱卖出一千头海参,就让“大将”出这两间客房的房钱,要是他能做到呢,那么这两间的房钱他就出了。

“大将”一听自然不信,也有心想替洪衍武分担点经济负担,便答应了。

就这样,在“三戗子”和“虾爬子”在客房里美滋滋地坐沙发、滚床铺,翻写字台和五斗柜,甚至从三楼的阳台遥望街景的时候,“大将”却待在洪衍武的房间里,亲眼目睹了他变魔术一样的销售方式。

和上次一样,照样是把大包敞开,摆在门口去“钓鱼”。然后那些住在招待所的各路顾客就像踪着味道的苍蝇一样,自动找上了门来。

而且由于这个招待所的面积要比上一个大一些,所以往来的顾客也多,有时,甚至能两三拨人一起找进来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八章 敬服

这一个下午,最终的结果是所有五十头以下的海参全部售罄,三十头的高档货还剩下二十五斤整。

在锁上门的房间里,当洪衍武把“大将”他们存货海参的钱,以及收购海参垫付的钱一起摆到桌面之后,公帐上已经记录着浮盈达到九百六十块九毛六了,直逼一千整数大关。

而“大将”他们也额外从收购海参的差价中,各自又白落了近五十块的实惠。

那么多的钞票摆在面前,还是“大将”三人平生还从未见过的场面。他们老半天也未敢伸手去触碰。直到洪衍武笑谈了一句,“怎么?还怕钱咬手啊?”这三个人才把各自的那份钱拿到手里。

“三戗子”首先冒了傻气,盯着手里的钱喃喃地说,“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还没怎么着呢,我就拿小二百了……”

“虾爬子”的眼珠也差点蹦出来,一边开心地数着票子一边接着说,“……还不包括账上的钱和海参呢。这就是钱生钱的好处啊,简直像养猪养鸡一样,拼了命地下崽儿。”

只是“大将”又有点替洪衍武觉得不合适了,便主动对他说“收海参的本钱就要九百块呢,大部分都是你事先借我们的,差价都让我们赚了还行?咱们还是平分吧……”

这话一说,“三戗子”和“虾爬子”也跟着醒悟过来,连称是得平分。

洪衍武不免心中大为熨帖,觉得这些“海碰子”也挺讲究,并不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对未来的合作倒是更踏实了。

同时他也清楚,许多很有前途的生意都是毁在一开始的斤斤计较上,相反的,身为最大的受益人,如果要能表现得大方一些,反倒会加倍让底下人拼命地干。

所以说,他根本就不可能在意这些小利益的得失,便果断地出言谢绝了。

他说人都是相互的,哥儿几个来日方长,大家能高高兴兴一起把事做成了比什么都强。收海参其实全靠大家的面子和关系,凭他自己有钱也难找着好货源。所以如果哥儿几个要谢,那就继续用手里的钱多收一些海参就行了。要还是过意不去,就晚上请大家“搓”顿饭得了。

这番话既仗义又透着诚恳,还捧了几个“海碰子”一下,让“大将”不由又心悦诚服感叹了一声“大气”。

至于“三戗子”和“虾爬子”,那可都高兴坏了。

这哥儿俩一个说,“请,一定要请!去哪儿大伙随便点!”

另一个又说,“一顿不行,怎么也得连请三顿才行!”

说真的,的确是颇有些暴发户的豪迈,要不说人一有钱就腰里横呢,所有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当晚,洪衍武他们六个人就一起坐在了“青山饭店”里,再次饱餐了一顿正宗的滨城菜。

在大快朵颐之后,席中喝酒聊天的时候,见周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九章 卖关子

在之后的几天里,洪衍武他们继续分头收海参。

因为有钞票的激励作用,“三戗子”和“虾爬子”这哥儿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甩开了膀子大干,几乎快把他们认识的“海碰子”家都跑遍了。

“大将”见他们这么拼命,自然能体会俩兄弟想多赚些外快的心情,于是才干了一天便主动相让,歇手不收了。

可即使这样,“三戗子”和“虾爬子”因为交际圈子相同,还是发生了好几次前后脚重复登门的情况,为此他们俩索性私下里商议了一番,划分开区域,才避免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内部竞争”。

最后“三戗子”和“虾爬子”总共收上来一百八十余斤的海参,要是包括大将头收上来五十余斤,那就是二百四十斤了。

至于洪衍武,他只跑了“老刀鱼”带他去过多那几家,根本没跟人家划价,直接收上来四十来斤也就收手了。他的聪明才智,更多的是体现在了三天后的海参销售上,和琢磨怎么按“巴蛸”的要求,再去弄来几个潜水镜的事儿上。

第一件售卖海参的事,办起来绝对称得上是顺顺当当。

到了说好的日子,那些攀过交情的住店客人们主动上门儿询问结果。于是洪衍武轻而易举就打破了自己的销售记录。

他把新收上来的一百五十斤低档海参全给卖了,还依然按高价搭配着出手了三十五斤的高档海参。

最后一盘帐,扣除所有成本,不但把公帐的净利润增加到了两千六百三十九块七毛一,还外带白落了总计一百二十斤高档淡干参。

可即便如此,由于对这一点,“大将”他们早已有所预计,高兴是高兴,兴奋是兴奋,却并未再表现出像上一次那种全然不敢置信的惊讶来。他们的回应,便是拉着洪衍武出去喝了顿大酒,打着慰问的旗号把他给灌趴下了,借此来庆祝了一番。

而第二件有关潜水镜的事,想要办到,可就实在颇有些棘手了。因为那是所有海碰子们公认的天大难题。

前面说过,水镜都靠自制,这年头体育商店没有卖的。而自制水镜最大的难处,就是在于到哪儿去弄做水镜用的胶皮和合适的玻璃。

胶皮修鞋摊上倒是有,买一块胶皮才两毛钱,可问题不是厚硬就是薄软,多数情形下只能勉强凑合着用,一旦深潜就容易漏水。做出的水镜只能算次品。

合适的玻璃就更稀缺了,薄了易碎,厚了发花,最适用的只有四厘米厚的玻璃最适用。但是这种规格的玻璃极其稀少。滨城能见到的,几乎都是日本人统治时期的“东亚玻璃窑”生产的玻璃,解放后已经不出了。

再加上几十年的风雨过后,老百姓窗户上这种玻璃已是极其难觅了,即使有那么一块两块的,也早被“海碰子”们卸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章 分钱

1977年7月2日,周六。

终于到了“海碰子”们约好见面的日子。

这一天上午九点,所有人都按说好的赶到了“老刀鱼”的家中,齐聚一堂。

隔了这么多天,大伙儿基本全都歇足了,彼此的精气神看上去都不错,见面也是无比亲热。

不用说,那些埋进沙子里的物资和工具,已经被没跟着进城的那几个“海碰子”给挖出来带了来。此外,洪衍武和“大将”也购买了一些新的补充物资。

要说此时这个小团体的状态,那可真算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了,只凭“大将”一声招呼,随时可以开拔出发。

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临走之前,可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必须要做,那就是报账分钱。

这可是穷人们最开心的事儿。

实际上,今天因为“三戗子”和“虾爬子”控制不住的一通得瑟,其实早在刚才洪衍武和“大将”把大家收来的海参盘点入库时,就把气氛给铺垫好了。

这俩小子,一边胡吹住了四块钱一天的高级房间,一边显摆收海参赚来的大笔外快,把洪衍武更是说成了可以点石成金的财神爷,自然就把大家都胃口吊到了高处。

唯一不怎么高兴的,也只有心里犯小,没敢自己垫钱收海参的“飞蟹”和“死尸”两个人了。

相反的,倒是“老刀鱼”对洪衍武挺信得过,不但把家里的钱都买了海参,还从渔村其他人手里赊了八十多斤淡干参,一共凑足了一百斤交了上来。

这不禁引得“三戗子”一个劲地连声称叹,直说“姜还是老的辣”,佩服“老刀鱼”有魄力,还推测说“就凭这一百斤至少能有一百五的进账”。把“老刀鱼”说得呵呵直乐。

当然,这也就更是把“飞蟹”和“死尸”给气毁了。“飞蟹”忍不住就酸溜溜地寻起了短处,说“你们在城里吃喝玩乐,还住这么高级招待所,那我们没去的人岂不是亏了?”

这时就得说,洪衍武的确是有先见之明了。所以“三戗子”和“虾爬子”听了,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虾爬子”坦然自若地说出所有的钱都是洪衍武自掏腰包的事实,还声称不信可以去查“公帐”。

这下,当场就把“飞蟹”的嘴给堵上了,也引得其余的人大为惊讶。

“巴蛸”和“海狗子”忍不住先后各问了一句。

“你们住了六天,光房钱就四十八块呢。这么多钱,都是他一人掏吗?”

“这也太大方了吧?他也舍得?”

哪知“三戗子”一听却直撇嘴。

“别说房钱,连我们收海参的钱,一开始还是人家自己掏腰包垫上的呢。九百多块,眉头没皱就给掏了,最后我们想分他一半赚头,人家都不肯要。那豪气和大方绝对不是能装出来的,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一章 一意孤行

谈到商场上的最高境界,通常大部分的人或许会说,是交易结果让买卖双方都满意。但实际上,还有一层更高的境界,那就是让团伙内部所有成员都认可、都满意。

洪衍武现在无疑就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大将”也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把囤货的事儿又重新拿出来,开始让大家表态了。

“我说,这么多天,该琢磨的也都琢磨明白了吧!人家把海参卖得怎么样,现在你们也都看见了!大伙儿对囤货炒海参的事儿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要是都想好了,咱们可就该表态了。这次是最终决定,说好了,谁也不许半途反悔……”

这一问果然恰到好处,一下就引起了激烈反响。“大将”的话还没落下,“三戗子”和“虾爬子”两个坚定簇拥者就先一步嚷了起来。

“同意!人家有真能耐,不听是咱们自己吃亏!”

“就是!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然干哪!”

紧随其后的是“老刀鱼”和“海兔子”,他们同样举双手赞成。

再然后就是已经无话可说的“巴蛸”,和已经完全相信“小百子”话的“海狗子”了。

最后,就连上一次不怎么乐意的“死尸”也点了头。

只可惜世上的事终究难以彻底圆满。偏偏让大家出乎意料的,是在这种情形下,“飞蟹”也依然投了反对票。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三戗子”和“虾爬子”都忍不住出言相劝,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让他再好好想想,明明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事,为什么不和大伙儿一起干?

但没想到“飞蟹”这小子态度坚决,对俩人的劝告充耳不闻,执意要洪衍武把他的上次碰海的海参钱给结清了,似乎认准了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对此,“大将”也是又气又急,忽然心里一动,就问“飞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急着用钱?

可“飞蟹”却摇着头说,“大哥,我脑子直,只知道拿到自己手里的钱才是钱。要说公账上我没话说,也挺佩服。可帐目再漂亮,那也只是纸上的数字。万一要有个闪失……反正,我没你们那么大的胃口。就想干一次活,拿一次的钱,清清爽爽心里踏实。”

这个回答先是让“大将”放了心,但同时,也让他心里却不免有些别扭和失望。一方面是因为当初跟洪衍武放过大话,可现在这个兄弟如此掉链子,实在是不给他做脸。一方面又担心“飞蟹”犯糊涂,将来肯定吃亏。

于是他脸色变了几变,脾气一上来也顾不上讲什么道理了,非常直白地就说自己全是为了“飞蟹”好,问“飞蟹”到底还信不信他说的话?还认不认他这个大哥?那意思明显就和上次一样,想要强迫“飞蟹”答应了。

还别说,“大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二章 工地西施

“大将”的脸红和“海碰子”们的起哄架秧子,当然都是有缘故的。

洪衍武很快就通过“三戗子”弄明白了,敢情“大将”有个漂亮对象叫韩莹,而且还是他的同班同学,就在“羊角湾”工作。

看着“大将”那尴尬害羞的神色,洪衍武倒是没想到,在这个全体男性恋爱年龄普遍推迟的年代,在这个以高尚的名义将爱情定义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年代,“大将”居然还有这个福气,拥有这种近似青梅竹马一样的理想爱情。

打心里说,他绝对是为“大将”感到高兴,所以当场就表示,在“羊角湾”的劳作时间可以适当延迟两天,好让“大将”顺便多陪陪他的对象。

这么一来,“海碰子”们又是齐声大哄一声,都说洪衍武体恤民情,这样“大将”就可以“革命工作”和“个人问题”齐头并进了。

而这种打趣方式,也让“大将”这个一向以硬朗粗豪形象示人的汉子,更臊得无以复加了。洪衍武在发现“大将”连脖子都羞红了之后,不得不用催着大家上路的办法,来替他解围。

“羊角湾”在滨城东南岸的最东边,要想到那儿每天早上只发一班汽车,还得跑段土路。洪衍武他们这次全靠有两辆三轮车,一辆载着物资,一辆载人,才能下午四点赶到目的地。

这里的地势是一处狭长如羊角的海湾。不用问,这就是羊角湾得名的原因。

只是这里完全和洪衍武想象的不一样,人烟特别稀少,根本没什么渔村,比较特别的倒是距海边两公里的地方有个乌烟瘴气的工地,那里倒是人声鼎沸一片繁乱景象。不但到处都是拉渣土、拉材料的“解放”牌汽车,而且看规模,占地面积实在是不小。

洪衍武再一打听,“三戗子”便就又告诉他,说这一大片正在施工的工地是水产公司未来的鱼产品加工厂。附近渔村早都被迁走了,因此这里的海货才厚,而“大将”的对象韩莹,正是一名建筑公司的工人,就在这个工地上班。

这里不是城里,而是荒郊野外,所以整个工地就像个露天市场,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任凭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入。

“大将”自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海碰子”们直先去了一个岗楼似的小屋里打听。直到敲开那个小屋的门,洪衍武这才知道这里原来就是门卫室。

这年头,所有的门卫都是老东西。所以接着,他们又用一包香烟贿赂了一个自称是这里“开山祖师爷”的老家伙,才搞清楚韩莹工作的地段。

按洪衍武最初所想,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暴土攘烟的建筑工地上班,本身就够苦的了。虽说只是个工人,可也不至于真去做什么重体力的劳动。大约只是在指挥部办公室里搞搞卫生,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三章 在水一方

辽东半岛的夏天确实到了,这时的大海,水温不但是最舒适的,色彩也是最丰富的。顶点m.更新最快

尽管北方的海比不上南方的海色彩斑斓,更没有形象各异、颜色美丽的珊瑚。但是,当橙黄色阳光穿掠过北方橄榄绿色的水层,却能在长满“海蛎子”的海底,反射出一片白花花浮光掠影。

在这亮堂堂,光影变幻的世界里,同时还撒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星,有橘红色的、金黄色的、钛青色的,还有宝石蓝和珍珠白的,有长角的、短角的、五角的、多角的、尖角的和圆角的。

并且无论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海星,全都无一例外闪烁着莹莹的光。这种景象,就像海底变成了一个大花园,可是远比秋夜的星空更能让人神往。

凡是初次见到这种景象的“海碰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不被吸引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同样被这种美景彻底迷住了。

第一天,头潮水海货刚一捞完,他们就不顾疲劳重新潜进海底,去猎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海星,为的是拿到岸上把海星晾干,想借此永久地保留下这份自然之美。

然而奇怪的是,海星只要一被捞上岸就会失去这份魅力,即使把它涂上亮油,使它颜色更加艳丽,也难以与它们身在海底的时候无法相比。

最后,还是“老刀鱼”的一句话,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恍然大悟,终止了这种白费力气的瞎折腾。

老爷子说,“海是活的,岸是死的,海星就必须得有海水相衬才是最美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确实,世上的事儿往往就是这样,得讲究合理的搭配。红花就得有绿叶,庄稼永远离不开泥土的滋养。而两性之间更是如此,只有互相爱慕的男女相处在一起,才能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变化,让彼此都变得容光焕发,幸福无比。

7月3日本来就是周末,韩莹又有两天加班的存休,于是在这三天里,她便加入了“海碰子”们的队伍,主动来海边帮大伙洗衣、做饭。

洪衍武可不是不懂风情的人,他知道“大将”和韩莹见一次面不容易,于是乐于成人之美,便索性彻底免了“大将三天的任务,让他好好陪陪韩莹,以解这对“牛郎”、“织女”的相思之苦。

另一面他也叮嘱了“小百子”,让他带着“海狗子”尽量多辛苦些,别太实在,真要放手让韩莹帮忙干活,肯定耽误了人家的好事。

所以这么一来,在洪衍武有意创造的便利条件之下,“大将”和韩莹这三天来有了充足的时间待在一起,他们简直就像度假一样,在“羊角湾”的海滨过得好不快活。

这里的世界还是静悄悄的,蓝绿色的海,褐黄色的沙滩,铁黑色的礁石。平坦的,起伏的,动态的,凝固的。

但不知不觉间,却已和平时有了极大的不同。因为在这块海滨,总会有一个文静并优雅的姑娘和一个粗野且强健的男子并肩漫步。

别看没有搂抱、没有亲吻,但在这个年代已属惊世骇俗之举,其中弥漫的两情相悦的味道就连海水的腥味也遮盖不住。

还有些时候,姑娘也会穿上游泳衣,佩戴着男子的武器装备和他一起下水,他们会在水里一起踏浪前行,一起扎入海底。

这更是一幅超级绝妙的画面,一个苗条的身影和一个健壮身影,在夏季温暖的浪花里手拉着手,摩擦出情感的火花。

这让几乎所有的“海碰子”,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动,为之欣喜。

因为人们总愿把事情按自己的想法想得更加美好,所以他们在为“大将”由衷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会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其中,把这幅情景设想成自己的未来。

虽然谁都知道,这多半会是自欺欺人的白日梦,可人们就愿意这样。

是啊,谁不渴望幸福,不渴望爱情呢?

当然,尽管像“飞蟹”和“三戗子”这样粗野的家伙,看到韩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也会偷着说一句,“‘大将’有福气啊,‘真枪实弹’嘿!”

或是“‘大将’完了,今后肯定下不了海了,只能成个‘捣鱼酱’的高手!”这样涉及淫亵,很有些流氓的话。

但这也只是男性嘴头子上的通病罢了,说一句过过瘾就完了。难道对这帮行若野人、肆无忌惮的“海碰子”还能要求他们能压制住天性的渴望,时刻保持着绅士一般的彬彬有礼吗?

而实际上,这帮坏小子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壮胆才故意表现出如此粗野的。要从本质上讲,别看他们能勇敢地腾波踏浪,能不畏死亡潜进深深的暗礁丛里,但在女人方面,无异于幼儿水平,谁比谁的胆子也大不了多少。

最实在的例子,就是的当穿着泳衣的韩莹大大方方地走近他们时,往往这帮小子反而会先感到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扎进海浪里才能平止住内心的羞怯。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心理,大姑娘不怕堂堂正正暴露身体,几个常以英雄好汉自诩的小子们却偏偏为之胆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个最质朴的原理出发,韩莹的存在的意义,绝非只让“大将”一人感受到幸福。而是像白天多了个太阳,晚上多了个月亮,把光亮普照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自从海边多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海碰子”们的世界就变得无比的奇妙,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人生更加有意义,热血总是在心胸里撞来撞去,似乎韩莹的目光就像一种发热的光束,只要她望到谁,谁就会浑身战栗,充满劲头。

于是下潮水的时候,“海碰子“们便一个勐子接着一个勐子地直扑海底,拼命展现自己身为男子汉的能力。只要韩莹一声感叹和喝彩,就能给予他们充分的满足感。

即使不干活的时候,“海碰子”们也会主动下海去为韩莹猎取各种美味。比如说用渔刀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偏口鱼杀死,迅速切割下还在冒着血丝的鱼肉,沾着酱油和醋,送到韩莹的嘴边。

只要韩靖张开粉红的小嘴接受了,说一声“好吃”,所有的“海碰子”们就都会欢唿雀跃,感到韩莹确实是他们的自己人,是他们未来的大嫂。

同样的,韩莹的为人也确实值得这些“海碰子”爱戴。她并没有因为大家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关照产生什么理所应当的自娇自傲,永远始终如一的和煦谦和,和大家相处起来既自然又有分寸。

她从来不喊“海碰子”们的绰号,“老刀鱼”真名叫邵兴波,她就叫他邵大爷。对其他人都是如此,她只叫大家的本名。可奇怪的是,这样一点不让大家觉得生份,只会感到一种发自真诚的尊重。

还有,她对大伙儿的生活也挺关心,三天时间里,不但抽空把大伙儿衣服的**全给缝补了。也给大家做了好几顿“海菜包子”和“咸鱼饼子”这样可口的饭菜。

不过要说在所有的“海碰子”里,韩莹最对洪衍武倒是最有好感的。其中的原因倒并非像“飞蟹”所说的“京城人到哪儿都吃香”,而是另有三点。

一是因为洪衍武善解人意,成全了韩莹和“大将”足足三天的相处时间,并且还常管制着那些“海碰子”们,避免他们的尴尬。

二是洪衍武深得“大将”的钦佩,那么韩莹自然也受影响,把洪衍武视为了能带着大伙儿过上好日子的大能人。

三就是偶然一次,洪衍武看见韩莹站在海边的情景,突然有感而发唱了一首《在水一方》。

尽管洪衍武嗓子一般,还有点小跑调。可这首1980年才会由邓丽君翻唱而走红的歌曲,因为曲调优美,朗朗上口,一下就把在洪衍武身边的所有人给听迷症了。

大家都说,这首歌听来仿佛在蓝色的海水里飘荡,让人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穷无尽,还有那么点儿无可奈何……

于是当天,包括“大将”在内,几乎所有“海碰子”都迅速地学会了,连“老刀鱼”也能哼唱两句,韩莹自己更是格外喜欢。

自此,“羊角湾”的海边就常响起一些与歌词意境有点背道而驰,听来未免太过直白的嚎唱。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香掉牙

越是美好的时光,流逝的就越快。尽管所有人全都意犹未尽,可三天时光稍瞬即过。

7月5日傍晚上,围着篝火,“海碰子”们为了韩莹,集体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告别晚餐。

除了理所当然地把酒和各种罐头拿了不少出来,海碰子们还使出了浑身解数,当场下水捕鱼捉蟹。

“大将”和洪衍武一起,专门为韩莹去捞了她最喜欢的“红子螺”和“扇贝”,煮了一盆“五香海螺”和一盆“清蒸扇贝”。

陈力泉则手掰了好几十个大个鲍鱼,把肉都干干净净剔出来烤“海羊肉串”。

“虾爬子”和“飞蟹”用鱼枪打了两条偏口鱼来做“刺身”。

“巴蛸”和“三戗子”也捉了两条大个的“黑鱼”和“黄鱼”来炖着吃。

其余的人除了在浅水区狂捞“刺锅子”和“海红”,还额外捉了不少“蝼蛄虾”,挖了不少蚬子。

应该说,大家伙儿当真是用心了,为了这个姑娘,一起协力,弄了不少活蹦乱跳的新鲜海味。

不过,当天最出彩的还属“老刀鱼”,别看他没下水,可他却做出了两道全世界绝对没有的精彩大菜,来为韩莹的送别。

第一道菜是“烤海星”。

当“老刀鱼”找来十几只个头大过巴掌的海星来做这道菜时,所有“海碰子”都感觉到不敢置信。

性急的“飞蟹”甚至瞪着往外鼓出来的眼珠子直接就问,“你难道要我们吃塑料啊!”

确实,海星在“海碰子”们的眼中,确实象五颜六色的塑料皮,无论如何也和吃字联系不上。

没想到“老刀鱼”却不吱一声,他只不动声色地把这些大海星在火堆上反复烤,烤得差不多时,便挨个拤着海星的角使劲往下掰斥,直到使得海星的底面,顺着五角的中间分裂出五条大大的缝隙。

这时大家再一看,在这些缝隙中闪露出一排排金红色的光泽,原来是一粒粒密密麻麻的海星卵。

结果韩莹一品尝,评价是又香又鲜,还有点甜。她一个人咂巴咂巴嘴,竟一连气儿地吃了三只,大家这才纷纷而上,用嘴撕扯着这烤好的海星。

在洪衍武看来,其实海星卵的味道类似于鱼子,不过这种吃法生猛,还要更过瘾一些。

至于其他的人就更是啧啧称奇了,“大将”就去问“老刀鱼”,说从没想过海星也能吃,问“老刀鱼”是怎么发现的?

哪知“老刀鱼”很平静地说,过去“海碰子”有时候会因涨潮被困住,没东西吃的时候什么办法都得想。他就是一次遇到风暴被困在“瘦龙岛”上,无意中才发现的。

听“老刀鱼”这么说,“海碰子”们受到触动了。“大将”沉默了半晌才说,原来什么行业都是越老越值钱,别看“老刀鱼”已经下不了深水了,但他肚子里这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五章 穷小子与娇小姐

“大将”蒋海潮和韩莹从七岁那年就认识了,他们在同一个小学上学,不仅有幸同班,而且还成了同桌。

可一开始,俩人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自打他们相遇就生出许多不愉快来。

这一方面是时代的原因。

当年的男孩和女孩,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虽然常常共用一个长条课桌,可约定俗成的做法,都要在课桌间划一条“三八线”,以示互不相干,确定各自的领地范围。

这是时代特色,男女无论什么年龄也必须划清界线。当然这种做法的结果必定与初衷背道而驰,由此引发大小“战争”不断。

比如说,“大将”一旦过杠,韩莹就会用尖尖的圆规扎他的胳膊,而韩莹要是过杠了,“大将”也会用笔头划她的套袖。

有一次,俩人因为你来我往的还击急眼了,演变为直接动用胳膊的硬杠。当时正在课上,结果自然谁也没落好儿,被老师发现后痛斥一顿,各打五十大板,都去外面罚站去了。而仇怨也就由此结的更深了。

另一方面是俩人的家庭环境和性格特点都相差太远。

前面说过,“大将”的父亲是个由“海碰子”转业的三轮工人。这就注定了“大将”会是个衣着满是补丁,成天随意胡跑乱疯,往大海里扎的野小子。

他身上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不喜学习,打架专业,且极具叛逆个性,对老师话从不当回事,是大多数男孩子眼中的英雄好汉。

可韩莹却与“大将”彻底相反,她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不但最听老师的话,念书也好得要命。

她的考试卷子经常被老师摆在墙报栏里供全班同学观赏,当样板学习。即使考了九十九分,她也会痛哭一场——为那失去的一分掉下无数滴眼泪。

不但如此,她还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脸蛋从没有鼻涕、口水这些孩子们脸上常能见到的埋汰痕迹。手臂白白的,指甲也修剪得圆滑整齐。要是夏天穿凉鞋,她那双脚丫简直就是透明的。与“大将”那双就是光着也像穿着黑袜子的脚一比,绝对的黑白分明。

让“大将”更感到倒霉的,是韩莹一直担任班里的卫生委员,她负责检查卫生。为此,“大将”那被沙滩磨得长满老茧的腿脚,被“海蛎子”割得象块烂布似的手掌,就常常被韩莹揪住不放。

这往往使“大将”极为羞愤。他就说,“把手脚洗得像你那么白净,打死我也不成。你要是去赶两次海,还不如我呢!”

韩莹自然不会去赶海,她的父母全是滨城海事局的干部,而且只养她一个孩子。她住在一栋二层的日式小楼里,家庭条件和“大将”相比,就象地主老财家的娇小姐和穷小子的区别。所以她最愿穿漂亮的衣服,所以她的衣服裤子也绝不会有补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六章 天堑

“大将”因为体育天赋,确实成了韩莹崇拜的对象。可也因为创造出的好成绩,他被举荐去了体校。

四年级下半学期,在体育老师正式下达通知之后,“大将“和韩莹就明白俩人做同桌的日子即将结束了,他们面临着遥遥无期的别离。

两个孩子都很难过,“大将”离校前最后一个星期,每天放学的最后一节课,他和韩莹都像丢了魂似的在课堂上默默对视,就像第二天再也见不着面了似的。而且越到后来,这种情绪就越严重。

尽管那时侯的“大将”还是个傻瓜蛋,十一岁的毛孩子屁也不懂。但他却本能地觉着如果再见不到韩莹,那他宁可不去体校,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难受得要死。

于是就在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他,终于跟父母摊牌了,直愣愣地坦言自己不愿意和韩莹分开,所以不乐意去体校。

没想到父母虽然没向他想象的那样大骂他“粘妮子没出息”,但还是一起对他的“痴情”大大笑话了一场。

母亲告诉“大将”,说他就是留在学校,小学毕业也是要和韩莹分开的。

因为韩莹是必定要上重点中学的。可凭他那学习成绩,就再长出九个脑袋来也考不上。到时候人家妮子还能再和他来往?见面不装不认识就不错了。

随后母亲还过来人似的挤挤眼,让“大将”别痴心妄想,说他就是一个老百姓的儿子,跟人家干部家庭,根本高攀不上。

没想到这话却招“大将”父亲不爱听了,当时蒋启盛把酒杯重重一蹲,就拍着桌子骂老婆见识短。

还说“海潮是我‘黑石礁’的儿子!等他进了体校以后,肯定能成为全国冠军。那是什么人?全天下独一份,在老年间叫武状元!别说跟个干部的女儿来往了,以后全国各大城市的漂亮姑娘,那都得抢着稀罕他……”

“大将”的父母实在不着调,说得“大将”直脸红。可其中也有些道理的确是实在的、通畅的,绝对符合世情的。

这让大将既清楚意识到了他和韩莹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也给了他填补这天堑距离的一个希望。

于是通过这一晚饭桌上的几句笑谈,“大将”的想法马上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是的,他一定要去体校!不但要去,还得成为全国冠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愧色地永远和韩莹做朋友。

就是带着这种今后也能堂堂正正站在韩莹身边的向往,“大将”强忍着不舍告别了学校,主动离开了韩莹,成为了举重、游泳双料体校生。

临别的时候,他特意送给韩莹一个自己亲手在一个暗礁洞里扎的大海螺壳。那金灿灿的,有着一圈圈螺旋线海螺,就象一支小圆号,还被他极富创意的做成了一个褚钱罐。

韩莹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七章 只要你

接受了韩莹的礼物,“大将”从火车站回家后,简直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地兴奋。

他把韩莹送他的小红本本当成了最珍贵的宝贝。在没人的地方,长时间地瞅着它。

那红澄澄的光泽,四方整齐的棱角,不大也不小,怎么瞅怎么可爱。放在手心里摩挲,也让他觉得小巧光滑,说不尽的舒服愉快。

日记本的第一页,便是韩莹写给他的通信地址。

此外,还端端正正写了一句话:让我们的友谊长存,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

这句话,“大将”至少看了一千遍!

他觉得韩莹表达得既革命又美好。尽管他仍对未来两个人的关系发展不报什么希望,但目前他却弄明白了一件事——韩莹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真正朋友!

那么他又何苦跟自己较劲呢?今后的事儿今后再说,至少现在,他没有理由不为这份友谊履行承诺。

“大将”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他还是绞尽脑汁,翻着字典,尽最大努力写了一封自觉有分寸又能表达感情的信,第二天就塞进邮筒给韩莹发出去了。

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韩莹同志你好,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都是革命青年,而你的友谊对我来说,一直是我最大革命的动力。只是我们现在的距离已经有些远了,我恐怕很难有能力再跟上你前进的脚步,但我完全能向你保证,会永远珍惜这份伟大的友谊。

此致

无产阶级的战斗敬礼蒋海潮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感表达方式。这封信写得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行,虽然里面没有一个爱字,但对“大将”来说,本质上已经是一封露骨的情书了。他同样相信,韩莹收到这封信,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韩莹很快就有了回信,而且反应很强烈,透露出的信息远超“大将”的期待。

她说“我现在年龄还小,不能答应你什么,但我同样很珍惜我们的友谊。我还要告诉你,如果友谊确实是真诚的,那么一切困难和距离都是可以战胜的!另外,天气要冷了,你下海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别冻着。”

我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还不嫌弃?

多好的女孩儿呀,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真是个笨蛋!

仔仔细细阅读完这封回信之后,“大将”的脑壳突然就开了窍,或许是因为他把过多的精力都放在了韩莹身上,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她的反应。这一次,他情商高的出奇,一点不打折扣地明白了这封信的真实意思。

他立刻感觉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他的未来绝对是幸福无比。等到他再带着“海碰子”们去“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八章 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就是那样,我一直背着韩莹,她想下来我也不让。可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累,只要有她在,我感觉能走到天涯海角去。反正我们两个就是这样,一直走回的知青点,第二天,大队支书拿着蟹子就去找乡革委会主任了。还真不含糊,那大主任当场就拍板盖了大印,把招工名额给了韩莹……”

说到这儿,“大将”终于歇了口气,他匝匝已经干涩的嘴,又叼上了一根烟。显然,他是带着很强烈的感情来描述这些回忆的,特别那一晚,是绝对的刻骨铭心。

洪衍武也没犯“二”,试图去问韩莹到底告诉了“大将”什么。那种隐私,谁也不会说,而且也根本不用说。他只是由衷地对“大将”表达了一份自己的敬意。

“是个男人,你是真正的男人!”

可“大将”却惊讶了,他没想到洪衍武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

“你真这么想?你就不觉得……我有些……有些……”

“委曲求全?”洪衍武感觉到了“大将”的难以措辞,猜测他大概是想说“窝囊”或是“没出息”,便替他寻了一个更合适的词。

“不,你说过的,谁让她是韩莹呢。其实你的感受我全明白。韩莹可是个好姑娘,连我都看得出来,就更别说了解她的人了。或许有些世俗的人不这么想,但干嘛要去在乎他们呢?你们今后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那些人可不懂得真正的感情。再说,打个比方,什么样的人才会因为珍珠失手掉在了烂泥里,就彻底把珍珠丢弃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说的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我连手下兄弟们都没告诉,但就想跟你说。果然,还是你有见解……”

“大将”的语气甚至有些感激,洪衍武的话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里了。确实也能想到,在目前的社会状态里,他虽然痴心不改,可身负的某种压力其实一直不轻。

“我只是实话实说。无论韩莹还是你,都理所应当得到幸福。现在你们终于在一起了,一切都好起来了,我祝福你们……”

洪衍武也确实是真心赞叹,这是一个让人感动的凄美爱情故事,虽然不无遗憾,但这样的爱情远比他曾经的婚姻要强上千万倍,甚至让他对比起来,越发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实在悲哀。

可他没想到的,自己的口气虽然带着羡慕。但应该身在福中的“大将”非但没有展开笑颜,反倒露出了一幅颇为忧郁的眼神。这表情与刚才临别,大家玩笑提到他们的婚事时,如出一辙。

洪衍武立刻意识到,他自以为的圆满并非故事的结局。

果然,“大将”随后便开始讲述后续情况,那许多的不尽人意超乎洪衍武的预料,他很快就理解了“大将”的苦闷。

“……对,我们是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四十九章 高招儿

“……本来一开始,我和韩莹的事儿,我家里还挺满意的,她们都以为像韩莹这样漂亮的姑娘不是嫁个革委会的主任,就得嫁个局长、处长的。根本没想到她能看上我,都说我有福气。”

“后来我跟家里人说了实话。我妈、我姐才知道了韩莹父母过世的事,也知道她没有了城市户口,虽然有些意外,倒也没说什么。特别是我妈还总惦记让我给韩莹送东西,让我多照看她点。”

“韩莹对这一点也挺感动,直说我家里人心眼好,从此每周都要往我家跑一次,像儿媳妇一样帮着我妈干活。”

“可后来,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风言风语,事情就全变了。我妈和我姐有一次再见韩莹,突然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种冷淡让韩莹很尴尬,当时就被羞走了。我自然要去追,我妈和我姐却拦住了我。她们跟我说,韩莹没城市户口,家庭成分不好都好说,关键是蒋家不能要个名声不好的儿媳妇,不能让我娶个‘小疯老婆’。”

“我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当然不干,就给他们说外面都是谣言,都是一些没事干的人乱嚼舌头。可我妈和我姐因为劝不了我,竟然自己跑去找了韩莹,大哭大闹了一通,逼着她跟我分手。韩莹可有多为难呢,就又动摇了,她竟然听她们的话,劝我放弃她,去找一个好姑娘。”

“我弄清缘故之后气得不行,回家后就急了,摊牌说我要不能娶韩莹,那就一辈子不结婚。没想到我妈干脆就绝食不吃饭了,连我那个平常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姐夫,也帮着我姐一块数落我,说我不孝,要逼死我妈。我说这哪儿是我要逼死妈呀,分明是你们想要逼死我和韩莹……”

到此为止,“大将”再说不下去了,他手里的那根烟将近燃尽,他竟然接着就又对燃起一根,连着抽起来。显然是烦躁、愁苦得要命。

至此,洪衍武也是全明白了,两件事都是明摆着的。

一个是有关韩莹的生活处境问题。

每天看着最心爱的人在遭罪,既无力挽回又没办法改变,何况其原因又是自己造成的,“大将”的心疼、后悔可想而知。

另一个来自于至亲们反对的阻力。

“大将”的父亲已经过世,守寡的母亲一颗心便全贴在了儿女身上。这么多年不辞辛苦,唯一的盼头,那就是儿女两个成家立业,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

同样,“大将”也是最重情感的人,他不仅忠于爱情也重视亲情。别看天不怕地不怕,可对母亲和姐姐却向来是一百一的恭顺。再暴躁的时候,只要家里两个女人一说话,立刻就能老实得服服帖帖。

于是这就麻烦了。是以韩莹的情况而言,在思想老旧的老人看来绝非儿子良配,“大将”妈为了儿子的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章 登记

有了洪衍武的妙计,“大将”的精神状态,那真是空前地振奋。

一晚上他楞没睡着觉,只囫囵眯了一会儿,第二天早早就爬了起来,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要往工地跑。

弄得昨晚上安眠的其他人,都以为他吃错了药。

但无论是谁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傻呵呵地笑。

唯一的明白人是洪衍武,他知道“大将”是闹腾得厉害,看出这小子现在除了韩莹的事,恐怕什么也干不了了。

这么一来,洪衍武索性好人做到底。他就跟大家宣布,说“大将”有要紧的急事要办,这次“碰海”就不参与了。

随后又把“大将”拉到一边,小声嘱咐了他几句,就给他彻底“放了假”,让他安心去忙自己的事了。

“大将”自然感激不尽,他特意跟手下兄弟们好好交代一番,让他们尽心辅助洪衍武,这才兴冲冲地去了。

谁也没想到,“大将”人都走出老远,从海风中竟然还传来了他兴奋地吼声。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这让大伙儿听到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飞蟹”说“大哥以为自己是神仙,都快成半疯了”,“虾爬子”却猜测“大将”和洪衍武是密谋着什么,偷偷私下来打听。

哪知洪衍武摇了摇头根本不肯说,背地里才偷摸咧嘴一乐。

“大将”的反常,也吓着了韩莹。

当她一大早就在岗位上看见“大将”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一路疯狂蹬着三轮赶来的“大将”,满身灰土,汗渍斑斑,那绝对是全世界最难看的样子。

这让韩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刚打开冲洗机器的水龙头都从手里摔了出去,结果冷水滋了“大将”一脸。

可“大将”现在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不但没嫌,反而干脆就用这水好好洗了一把脸。等再站到韩莹面前时,差不多已经像半拉新郎了。跟着他就把韩莹拉到一边,迫不及待地一口气把洪衍武出的主意全都说了出来。

他口干舌燥,尽情地描绘即将来临的生活。他急不可耐,就差没去摇晃韩莹的肩头。

“韩莹,你觉得怎么样?你说呀?这么办可以吗?……”

韩莹的眼睛也亮了,像两颗闪烁的星星,自从被“大将”的家人嫌弃以来,她的心还是第一次又火热了。

可出于姑娘家的矜持和固有的道德感,有些事还是不免迟疑。

“办假的病休吗?那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吗?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要是不挖!这座大墙就能把你压死!累死!必须挖!咱落后也认了……”

“那你偷拿户口本,大妈要是气坏了,可就……我觉得这样……有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一章 一抹艳红

要说结婚这件事,其实登记才是法律,婚礼只是形式。但有趣的是,在大部分国人的意识里,向来形式的重要性要远大于法律。

特别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似乎男的女的必须大张旗鼓地摆宴席举行婚礼,才能算结婚。否则就是登记了一百次,也不能算作一回事。

另外,从“大将”和韩莹的角度而言,虽然他们迫于情形仓促地结了婚,并不能昭告天下似的大操大办,光明正大地让全部亲友们都簇拥在他们身边见证祝福。

但内心里,因为都感到这份幸福太过得之不易,也都希望至少能拥有一个小小的形式,来纪念这人生里最重要的时刻。

好在洪衍武早替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在“大将”走之前他就说过,不出五天就会带着“海碰子”们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所以领了结婚证还只是第一步,之后的几天里,“大将”和韩莹还有好些事得忙活,像理发、洗澡、照相、逛商场、选布料、做衣服、订酒席……

合影俩人是在津门街的滨城摄影社拍的。

“大将”要求给配上玻璃镜框,放一张二十四寸最大尺度,想挂在屋里的墙上。他还额外洗了两张八寸小的,打算屋里摆放一张,影集里再收藏一张。

做衣服,时间上确实是有点急了。

好在“大将”把布料分别交给了两家裁缝店,又用急着结婚的情况和十元一个的大红包打动了两家裁缝师傅,总算得到可以“加塞”的特权,说好两至三天就可以去取成衣。

酒席则定在了百年老店“群英楼”。

为了保密性,“大将”用一条好烟订下了一个招待领导用的大包间。其他的倒没什么,酒楼唯一的问题就是说海味菜缺材料,有的菜没法做。

不过这一点对“海碰子”们来说,可就不成问题了,“大将”当场就大包大揽下来,说所有海货全由自己想办法。

当然了,这些事一件件办下来,钱可是花了不老少。

韩莹刚开始还有点想弥补青春的劲头,可越往后就越觉着着心疼,最后甚至开始拦着“大将”。说“大将”的钱都是在海里“扎”出来的,能节俭一些就节俭一些。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没必要都花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上。

这份体贴自然让“大将”挺高兴。但他却不肯降低标准,说钱是人挣的,他不在乎。还说和别人比,已经委屈韩莹了。现在外面都讲究“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虽然他们没房放这些东西,可今后只要回了家,他都得挨个给韩莹买齐全了。

韩莹听了,从心里泛起甜蜜,不过却仍不免忧心忡忡。她担心的是,今后如果长期住在外面,那花费可是个天大的数,她自己连工资都拿不全,他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去糟践?依她看,还是得想办法借个小房的好。最不济,也不能听洪衍武的,搬到那个高级招待所去,不成就找个最便宜的小旅店住。

听她这么说,“大将”却笑了。当场拿出一沓票子来,整整一千块钱。他说这钱让韩莹拿着,他们今后住招待所的钱根本用不着不花这些。现在有洪衍武带头,他们挣钱速度是过去的几倍,韩莹只要过去住就行了。那满脸的傲气,就透着俩字——有钱!

只是这不但没让韩莹安心,却反倒更让她担心起来。韩莹直愣愣看着钱发呆,实在是琢磨不透,“大将”怎么会这么不把钱当回事。最后,她根本不敢伸手接钱,并且还哆哆嗦嗦问追“大将”,“你们是不是干了什么违法的事?”

这可把“大将”气坏了。他说“我们全是凭力气吃饭,钱都是靠卖海参赚出来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跟着又烦躁地一拍桌子,“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别那么多胡思乱想了!一切有我,都安排好了!你就听我的吧!”

没想到,被他这么一呵斥,韩莹反倒踏实了,顺从地收起了钱,再不敢有异议。

这让“大将”猛地明白,洪衍武告诉他的还真没错。事实证明,他在工地说服韩莹时是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男人对待女人,关键时候就得蛮横霸道一点。你不要让她拿最后的主意或是让她自己分析什么,你只要斩钉截铁地命令她,她就会老老实实地服从。

当然,你决定的必须是正确的好事,否则也不行。

而就在“大将”正享受着刚当上“一家之主”成就感的时候,洪衍武果然带着人按照约定赶回了滨城。

大家伙这时无疑已经从洪衍武口中知道了具体情况,带着专为“大将”和韩莹捞来的各色海货,一看见他们都笑嘻嘻地直喊“恭喜”。

特别是韩莹已经穿上了做好的新衣,从浅色外衣的领口里露出桃红色,更是几乎让每个人兴奋和感动极了。

因为当年的人们永远都是蓝、灰、绿色的衣服。只有结婚时,妻子可以做一件桃红色的、枣红色和大红色的衣服穿在里面,再用外面套的衣服遮得严严实实。那唯一可寻的痕迹,就是那袖口、领口的一抹艳色。

这是在旧日社会里,一种极为含蓄的对美追求的方式,等于一个姑娘向全世界宣布我是新娘了!

现在,我们用今天的眼光看来,也许会觉得保守得可笑。但恰恰说明了,无论生存在什么样的年代,如果没有年轻的浪漫,又怎么对得起生命的时光?

所以“海碰子”们一下子轰然议论起来,这个说我送给三百头海参,那个说我给五百头!

“大将”和韩莹都不好意思的连连谢绝,说大家能来参加婚礼就够意思的了,千万别再破费。

一时间,“海碰子”们非要给,“大将”和韩莹偏不要,闹闹哄哄乱成一团。

最后,还是洪衍武又拿出来一个办法。他说“大将”这次没去“碰海”,干脆大家所得还算他一份。至于其他,也别送什么脸盆、暖壶的了,不如就用这次卖海螺的一百多块钱,给韩莹买一辆全新的自行车好了。

这个主意各方各面想得都挺周道,每个人不用攀比,又都尽了一份心意。于是“海碰子”们完全不顾一对新人的推辞,全体举手通过。

为了今后“大将”和韩莹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也为了保证冒充的身份不露相。洪衍武其实早就想好了,他今后只会在“胜利招待所”住宿,却不能在那儿再卖海参了。于是,他把“海碰子”们全都安置到了别处。便回过头来办“大将”新房事儿。

见洪衍武连口水都没喝,“大将”便很有些不好意思,让洪衍武好好歇歇再去不急。

哪知洪衍武却背着韩莹打趣他,“我看,你这话口对不心!韩莹这几天借住在别人家,你们证都领了却不能住一块,这还不急?要真不急,你恐怕就有毛病了!别忘了,你还有重要任务呢!这可不成,咱先去医院看看吧!”

一番话,又把“大将”说了个大红脸。

爱说爱笑没正经,是洪衍武性格特点。可办起正事来,他也绝对不含糊。当天中午,他就把这事儿给彻底落实了。

办的时候,他没去“胜利招待所”直接拿介绍信交钱开房,而是装作老朋友的样子,只身一人带着一条烟,先去找了招待所经理。

那个经理姓谢,一看见洪衍武又来了,也挺高兴。见他还这么客气,就张罗要给他挑个好房间,房钱减半,发票照开。

洪衍武却说不忙,还有事相求,就把这个谢经理带到了“海味馆”去了。

“大将”、韩莹和陈力泉自然已经等在饭店里,而且还用“海碰子”们捞的部分海鲜,准备了一桌难得的盛宴。

但谢经理这么一看可就傻了,倒有点不知深浅,不敢入席了。

洪衍武便赶紧说,“没那么严重,求你的事儿全都合理合法。”这才让谢经理安心坐了下来。

而接着,洪衍武便给谢经理介绍了“大将”和韩莹两个人,并临时编了个故事。

洪衍武把韩莹受冲击去世的父母说成了自己“顶头上司”的老战友。这次出差,他的“领导”特意托他来看望。可他一找到人才知道,“领导”战友的女儿结了婚,却没房子住。于是他就想让谢经理给帮个忙,在招待所里安排个房间,长期给这对新人住。

当然,房钱是要付的,一切开二商局的发票即可。只是希望这个房间希望清净点儿,别人来人往的太乱。也不用服务员打扫,最好能给换个锁,把钥匙给小两口就行了。

在这个年代,根本就没有商品房,人们大都还指望单位里给分配房子。而单位和单位是有很大不同的,有的单位一结婚就给分房,有时单位结婚八年都还让职工住在筒子楼里。

结婚后没有房子,借宿在宿舍,或是长期两处分居的情况,社会有的是,谢经理自然不会不知道。可即使如此,洪衍武的要求也让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了,不能不犯嘀咕。

于是他私下一拉洪衍武,就小声问了两个问题。

一是他不明白,这二商局头头干嘛下这么大的本儿?

所谓人走茶凉,官场的交情可都是面上的事儿。就因为两个已经去世的人?那房钱一个月,能顶着普通人半年的工资呢。

二就是他怀疑,会不会这对夫妻没办法去领证才想住在这里的。要是那样,洪衍武无疑是在挖坑,想让他犯错误。

洪衍武一听,当场就让“大将”和韩莹把两张结婚证明书拿了出来,先解了谢经理的忧虑。

接着他也装作一副别有心计的样子,在谢经理耳边,极合理地解释了一切动机。

他说韩莹的父母虽然过世了,可她家里还有别的亲戚是当年的大官,现在京城上下都忙着给干部们平反。自己领导也是想提前把冷灶烧热乎了,再赚个好名声。

至于他自己,办好了这件事,自然会被领导视为心腹。另外,还想求谢经理尽量给房钱优惠些,他自己拿发票报销还能落不少的实惠。

当然,他也绝对不会亏待朋友。只要这小两口对“胜利招待所”满意,那么他们只要住在这里,每个月都会有谢经理三斤干海参。

这么一来,谢经理当时就来神了。满脸堆笑,连说和洪衍武已经是老朋友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酒足饭饱之后,他更亲自带着洪衍武他们去挑房间,最后是把二层最边上的一间套房给了“大将”和韩莹。里外两间屋,带独立抽水马桶卫生间,还向阳。好得不能再好了。

关键是原本七块五的房价,私下里谢经理让洪衍武每天给四块就行了。至于洪衍武要住在这里开的房间,半价就行。

至此,皆大欢喜。

第五十二章 婚礼

1977年7月12日。天公作美,是个微微有风的大晴天。

在普通人眼里,或许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星期三。不过在许多“海碰子”们的眼里却并非如此。因为这一天,正是“大将”和韩莹在“群英楼”举行结婚宴请的大喜日子。

这个年代,在酒楼饭庄里结婚,还属于意识超前的别开生面之举。

这不同于老百姓在家请大师傅帮忙做流水席,在吃喝的档次上固然要省心许多。但是婚礼仪式怎么个举行法却无先例可循。这倒是个叫人颇费思考、颇费斟酌的问题。

事先,“大将”和韩莹曾私下里商议过,因为都没什么想法,就特意去请教了“老刀鱼”。

可尽管“老刀鱼”岁数大见识广,但他只了解渔村里办喜事的传统流程,也就是过去“拜天地”、“送入洞房”这样的老规矩。

他考虑到如果这样做,样样都和目前的情况、条件不搭调,因此也就没了准主意。好在洪衍武勇于任事、敢于作主,就一个人把筹办大权都包揽了下来。

还别说,“没有金刚钻,不揽这瓷器活儿”。洪衍武因为拥有现代意识,见过大世面,操办起来竟然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那些海货食材,洪衍武提前一天就让“海碰子”们送到了后厨,该加工的都加工出来了,该冻的也都动上了。

酒水却是当天抱去的,一箱茅台和两瓶果酒。这是他通过“胜利招待所”谢经理的关系买的。倒也没让这小子白帮忙,给他留了两瓶算作酬谢,就把他给美得屁颠屁颠的。

其次就是头天晚上,还要带人来包间里摆桌,贴喜字。

高级糖果,瓜子花生,香烟盘,这些零碎都摆好之后,洪衍武先把韩莹亲手剪的一个大红“囍”字贴在了主位的后墙上。

接着又带人踩在椅子上,把天花板上挂上了用红绿纸制成的链式彩条。最后,等到在“囍”字上方悬空垂了一个五色大彩球后,一下子气氛就全出来了,让谁看了觉得挺快活。

至于当天的流程和安排,看着也很像那么回事。其细致和周到,不但让到场的人全都自叹弗如,隆重和体面也远超“大将”和韩莹的期待与想象。

因为没有婚车接送的环节,照洪衍武的安排,要新郎、新娘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大家。

当日上午十点半左右,“海碰子”们就几乎都到了。而除了他们,这一天还另外邀请了两位客人,那就是使“大将”和韩莹重逢的那两个表姐弟。姐姐叫向红,弟弟叫樊纲。

可无论是谁,到了以后都觉得挺意外。

因为“大将”今日打扮得相当精神,一改往日粗旷豪迈的不整。而新娘的美艳更是惊人的,她在大家的凝视下羞涩地双颊泛红,却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特别是俩人胸口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三章 幸福是什么

时间已近十二点,婚宴的确应该开始了。

被哄出了房间洪衍武马上跟服务员打了招呼,然后又亲自跑到后厨,给掌灶大师傅每人兜里塞了两盒“牡丹”,还按人头搁下了好几包喜糖。于是不多时,各色凉菜就端了上来。

“群英楼”开业于1892年,这里最早叫做“王春记饭店”,是滨城历史最久远的老字号。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都有名厨坐镇,菜做的自然不孬。

这里的名菜有“四喜丸子”、“九转大肠”、“糖醋鱼”、“樱桃肉”等,海味菜肴尤以“两吃海参”和“虾肉水饺”最为知名。

因此这时可没人再客气了,甚至可以说,有的人一动真格,竟然原形毕露。

像“飞蟹”和“死尸”,也不知是参加婚礼吃流水席习惯了,还是真饿坏了。他们俩比哥儿几个私下里吃喝还无所顾忌,下筷子就跟“抢”差不多。彻底体现出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

要说也搭上菜量小点。一共十五个人,才上了八个凉菜,所以才刚一摆上桌,大部分人根本还来不及轮上一圈,就被俩小子扫荡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这造成的惊人效果是,盘子还没怎么摆就撤下了,来一盘空一盘。这既让向红和樊纲两姐弟空举着筷子看得直瞪眼,也让一对请客的新人颇感尴尬。

不过“大将”今天身为新郎,尽管也替俩手下兄弟臊的慌,为了不破坏气氛,倒也不好真的说什么。他只能举杯跟大家依次敬酒。

韩莹配合着“大将”给大家斟酒,她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这立刻就显出与“大将”天生一对的般配与默契,大家就都说些地久天长的话。

另外走运的是,因为洪衍武提前的照应都做足了。没两分钟,热菜就跟着上来了。这迅速结束了等待热菜的冷场,让“大将”心里顿时为之一松,连称“大家放开肚皮吃”。

但可惜的是,坐在门口的“飞蟹”和“死尸”仍死性不改,上来一道菜,他们两双筷子就一起抄了进去。筷子头上绝对做到了稳、准、狠,基本盘子还没搁到桌上,就被这俩小子“空中取物”取走大半。

这下可是激起公愤了。其余的“海碰子”们都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儿,要给俩小子开“批判会”。

这个说,“还放开肚子吃?吃什么吃!溜肉片呢?猪头肉呢?我都没看上一眼就没了……”

那个说,“你们俩没见过油水怎么地,饿狼似的,小心消化不良……”

还有人说,“平时都是哥们儿弟兄的,到了这会儿,你们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就连“老刀鱼”都数落他们。

“今天可不光是咱们“海碰子”,还有人家小韩的客人呢,你们也替你们‘大哥’想想,顾及点别人成不成?”

没想到“飞蟹”和“死尸”却有点没皮没脸,照吃不误。

“飞蟹”还满不在乎地强词夺理。

“伟大领袖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老刀鱼”气得把筷子一放。

“现在是婚礼,不是革命。”

可“死尸”一听也来帮腔,这就有点没大没小了。

“你反动!打倒‘老刀鱼’!”

这让“老刀鱼”更气得直骂,“你们俩可真没出息,还没喝酒就昏头了!那点阴暗面,全暴露出来了!”

“大将”这时也觉得有点过分了,于情于理,都不得不说“飞蟹”他们两句。

而洪衍武很能体谅“大将”的难处,赶紧出面帮他圆场。他站起来后,跟其余的人就说。

“大伙都算了,别跟俩小子计较。我可以保证,后面的菜还有的是,而且全是好的。咱们就让俩小子随便吃,看到时候谁后悔,谁吃亏!”

果然,后面随着一道道精彩绝伦的热菜流水似的上桌,大虾、螃蟹、海参、肘子、蹄筋、丸子,各色珍馐摆满了一桌子。而这会儿“飞蟹”和“死尸”后劲明显不足,渐渐就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了。

“死尸”忍不住惊奇地问,“今天到底定了多少个菜?到现在差不多小三十道了。”

洪衍武就笑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将’说,除了凉菜以外,菜单上的热菜一个没拉,咱们全要了。你要想知道,自己数数去就完了。”

见“飞蟹”和“死尸”颇有些懊恼地面面相觑,“三戗子”也开始取笑。

“刚才怎么劝你们来着,傻了吧?就跟没吃过席似的。”

“飞蟹”立刻不乐意了,开始抱怨。

“谁让你们刚才把我的蛋糕抢走了,你们这帮混球,给我留一口了吗?……”

“虾爬子”特别能挤兑人。

“那是为了表示你的节约。”

这话简直让“飞蟹”想骂娘。

“那是别人花的钱,我节约干吗?”

可话音没落,“巴蛸”又接上了。

“这就更透着你小气。”

“哈哈哈!”

宛如群口相声一样的对话,让大家都笑了。

很快菜全部上齐了,此时除了新郎新娘在劝“飞蟹”和“死尸”“休息一会再吃点”以外,根本没人再搭理他们了。大家都把精力放在了伸筷对付桌上的菜肴上,吃得十分投入。

那是七十年代的标准吃法,多吃肉,夹肥的,海味也是主攻对象,却没人动青菜。

直到半个小时之后,席面消灭了一半,大家肚子里全都七成饱了,这才开始继续喝酒、划拳。

不说不笑不热闹,随着大家酒劲上头,聊天的气氛也越加热烈。

和男人们叼着烟卷、交杯换盏地大说大笑不同,向红拉着韩莹说起了体己话。她极其羡慕地反复给韩莹道喜。说她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如今苦尽甜来,已经熬出来了。

这番话绝对是有感而发。因为向红和韩莹原本就是一个知青点的知青,这几天来,韩莹也是一直借住在她的家里。韩莹这些年的遭遇,她和“大将”重逢的过程,他们又是怎么走到一起来的,大多数的情况她都清楚。

并且,多年的插队生活也早把向红变成了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她认为生活里和感情相比,对女人更重要的,还是生活舒适的保障。

所以说,一开始的时候,她如果只是因为“大将”对韩莹的过去毫不在乎,为韩莹办招工能冒险下海捕蟹的举动,产生了一些感动。

那么在陆续知道了“大将”为韩莹办了病休,长包招待所的房间居住,并亲眼目睹了今天的这场婚宴的排场之后,她就更因“大将”的出手大方、家底雄厚,而替韩莹欣喜若狂。

别看这次是秘密举行的婚礼,现场夫妻双方的亲人一个没有。可这席面,喝的酒是一水儿的贵州茅台,上的菜全是能摆在国宴桌上的山珍海味。还有两架相机拍照,有双层蛋糕……就这么说吧,向红所能想象的和想象不到的豪华场面,今天可都亲眼目睹了。

一想到知青点那帮假模假式,平时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和韩莹的“劳动模范”们,如果看到这个场面,恐怕会眼珠子惊掉了!她就更是格外兴奋,觉得太有面儿了。

反正照她来看,一个女人能找到一个真心爱护自己的人已经不容易了,就更别说这个人还有大把赚钱的本事了。所以韩莹无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一切失去的、未得到的,都会重新回来,都会向她飞来!

不过话虽如此,有些事情在向红看来是享福,但最真实的滋味,却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自己清楚。

向红就没想到韩莹会跟她说,这人一旦太闲着了,无聊也会成为一种痛苦。韩莹现在就发愁一件事,她结婚以后不上班了,长期没事干。

因为住招待所里没厨房,连饭都不用做,可以跟着服务员吃食堂。“大将”也要带着人下海,而她是不能总跟去的,那对大伙儿来说太不方便。

可一说到这个,向红担心的事儿却与韩莹不同。她不禁小声提醒韩莹,说“无聊不无聊先不说,有件事更重要。你虽然现在住在招待所,没办法置办家具。但你还是要想着,尽快把‘三转一响’弄齐全才好。”

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担心夜长梦多,怕韩莹将来回到蒋家,再想置办或许就会有人干涉阻碍了。

没想到韩莹很轻松地笑笑,居然说“大将”已经把钱给她了,只要弄到票,随时可以去商店买。而且还告诉向红,这次结婚,“海碰子”们还送了她一辆“永久牌”的坤车当新婚礼物。红色的,又轻便又漂亮。

这个消息绝对让向红吃惊。特别是最后一件事,这年头,关系再亲近的亲戚朋友,随份子,一两块钱已经满可以了。通常情形都是买些脸盆、暖壶、茶杯之类的普通生活用品。还真没听说过谁能送辆自行车当贺礼的!就是集体出钱,那也足以算作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了。

所以她当场就忍不住惊呼一声,“还是你会挑,选了个好丈夫。天哪,这些‘海碰子’们,也太有钱了!……”

更没想到的是,旁边竟然就有人接话。“那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谁找我们‘海碰子’谁合适……”

韩莹和向红齐齐一扭头,这才发现,说话的是坐在樊纲身边的“虾爬子”。他面目含笑正冲她们举杯,眼神却紧盯向红,明显有点故意搭话的意思。

对此,韩莹含笑不言语,向红更是心里明白。而她似乎也有点意思,马上回了一个“飞眼”。随后就问“虾爬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问谁是骆驼谁是马。

“虾爬子”说他是骆驼,他也是马。向红又问他是什么马。“虾爬子”说反正他不是人就是了。一句话,把向红逗乐了。

结果俩人就这样越聊越近,逐渐向红就和弟弟换了个位子,彻底坐一块聊上了……

这一天一直喝到了下午两点多,宾主尽欢。让人没想到的是,当天的蹊跷事还挺多。

除了“虾爬子”和向红勾搭上了以外,那就是新郎没喝醉,也没人故意灌酒,洪衍武却反倒把自己喝多了,回到住处后还吐了一次。

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洪衍武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在和陈力泉反复说同一句话。

“人人都应该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人人都应该……泉子,你说对不对?”

守着他的陈力泉不厌其烦地回答,“对!”……

这个夜晚,最终是属于一对新人的。

临近半夜,韩莹自觉开始整理床铺。这举动“大将”马上意识到,现在到了最“重要”的时候。

他身子轰地一下烧得火热,猛地走向了韩莹,本想走得慢一点,或是沉着一点,但实际上几乎是急急冲过去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吓人,还有点无耻,像极了要干坏事的坏蛋。

没想到韩莹抚弄着枕巾床单,仍很平静,见他靠近,反而笑了笑。

“大将”立即勇气倍增,一直走到她跟前,说“时间太晚了。我们……”

话刚说完,他就更后悔,恨不得想打自己的嘴巴子,他觉得这句昏话根本没必要,肯定会叫韩莹不好意思。

谁知韩莹虽然脸颊泛红,却主动地抬起一只手放在他发热的脑门上,亲昵地说了一句“你累了吧?”

而且这个动作使她的胸部一下子紧贴在他的身上,更要人命的,是她身上穿着那件红色的衬衫,这种艳色一下就叫人感到女人是那样美好。

就像一道电击,“大将”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韩莹。或许有点忘乎所以的用力,韩莹忍不住哼了一下。

可他再顾不得许多,彻底进入了野兽状态,碰倒了椅子,“噗通”一下,就把韩莹摔倒在床上。

他笨手笨脚,胡摸乱撞。当他喘着粗气找不到渲泄办法的时候,又看到了韩莹惊讶的眼神,立刻羞愧万分。

所以最后,他虽然被韩莹引导着完成了一切,但前后过程还不到五分钟,随着一阵惊慌失措的激动,立刻就溃不成军了。

当他像头挨了枪杀的野兽倒在床上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样呢?真他丢人!

可韩莹的胳膊却一下搂在他的脖子上,相当温柔地问了一句,“你……是第一次?”

他听了脸红极了,傻瓜蛋一样点了头。

没想到韩莹的胳膊缠得却更紧了,还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他刚开始还莫名其妙,随后就反应过来。抱着韩莹就说,“你这个傻瓜呀,别再一次次说这种话试探我了。我知道你是想要我把你当成十全十美的女人来爱!就冲你这个志气,我也绝对会把你当做一百个全一百个美的女人来爱。”

就是这句话,从里到外,彻底把韩莹的热情点燃了。

她极有耐心地开始亲吻他,摩挲着他,几滴眼泪甚至流在了“大将”的身上。这种小羊羔一样的样子,和风细雨一样的感受,很快就让他感到恢复了力量,自己又变成了一头老虎。

而在韩莹一个劲地劝说“别着急,别着急……”之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再次抱住了韩莹。

这一次,他彻底恢复了男人的威风。结结实实地要了韩莹。

他一发不可收拾,在整个过程里,止不住叫着韩莹的名字,憋闷了十几年的情感就像原子弹爆炸,一下子全都迸发了出来。

更让他感到激动的是,在韩莹已经成熟的脸庞上,又重新出现了那旧日纯洁羞涩还略带点惊慌的样子。

这是一种绝对令他动情的东西。

让他想到同桌时代的美好,想到了红领巾,想到了阳光下的树叶,想到晴朗的蓝天,想到浩瀚的大海……

他紧紧地抱着她,奋力地寻找着。最后的目光彻底定格在她那双眼睛上。

眼里根本看不到世故,看不到脂粉,也看不到妖艳!

反倒让他重新看到了当卫生委员对他不依不饶的韩莹,看到了从海里出来湿漉漉紧抱着他的韩莹,看到了体育赛场上站起来为他鼓掌欢呼的韩莹,看到了火车上身穿英武军装,双手递给他小红本本的韩莹……

那美好的一切全都回来了!这使他的热情持续弥久,象惊涛骇浪一样升腾!

他感到终于获得了想获得的一切!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五十四章 百货大楼

新婚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大将”就敲响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房门。而当他们睡眼朦胧看到“大将”在自家门口站着,都觉得不可思议,连问他出了什么事儿。

“大将”见他们还没起床,挺不好意思,说没事。

洪衍武却抓住话柄了,嬉皮笑脸地说,“你这么早起来……是没事么?嫂子呢?她……挺好?”

“大将”听出话里的意思,脸一红。“有什么好不好的,瞧你说的。难道我们还得赖床上才算正常?”

洪衍武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正常人都觉得妙不可言才对,谁舍得离开床?”

“是不是妙不可言,等你小子娶了老婆就知道了。到时候,还是你自己体会吧。”

别说,人一结婚,似乎就能变聪明。“大将”对洪衍武的调侃竟然应对自如,一点也没吃亏。

不过话说回来,他今天的早起也是被动的。主要是韩莹不好意思,怕人笑话,早早就把他从床上硬拉了起来,收拾好了房间。而他之所以来找洪衍武,也是有事相讯。

原来,就在“大将”和韩莹洗漱完毕,吃早饭的时候,韩莹跟他提起了想买一台收音机的事儿。

在当年,大多数百姓家庭,由于经济能力的有限,结婚多半是在“三转一响”中先挑选一两样来置办的。

韩莹是个挺稳重能持家的姑娘,她知道住在外面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工业券又挺难弄,也想如此效仿,根本没打算按向红说的把“三转一响”全都置办齐全。只不过她所选的这样东西,恰恰是大家认为最不切实际的。

“大将”当然不会反对,想到最近匆匆忙忙的,至今还没给韩莹买上一个“大件儿”,就更觉得心里亏欠。一琢磨缝纫机暂时还用不着,自行车兄弟们已经送了,就说要再给她买块手表。

不想韩莹仍旧坚持只买收音机。她说解决精神娱乐问题对她才最重要,因为“大将”去海边,她肯定会闷得慌。至于其他。倒都不急,以后一样一样再添就是了。现在让她拿不定主意的,只是不知买什么牌子的好。

“大将”对这个也不在行,一转脑子,想起洪衍武来了。就说京城人见识多,肯定清楚哪样好,于是这就找上门来了。

洪衍武倒也痛快。这么一听,就对“大将”说,“参加完婚礼,今天住渔村的“海碰子”们也该回家了。干脆待会咱们所有人都去逛商场得了。顺便中午大伙儿再聚餐一次。至于工业券其实不用发愁,商店门口有人偷着兑换贩卖,自行车的事儿就是这么办下来的。难得的,倒是韩莹真是过日子的人,一点不虚荣,算是你捞着了。”

这一番安排既恰当,又碰了“大将”的“痒痒肉”,实在是让“大将”打心里透着美。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五章 私心

百货大楼发生的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洪衍武清楚,人生就是这样,发生的事儿往往和人一开始想象的不一样。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根本没必要为这个撮火。

所以中午他好好地和大家伙喝了一顿酒,也就把这事彻底置于脑后了。

同时,由于逛街之前,家住渔村的“海碰子”们,招待所的房间都已经退掉了。洪衍武也已经给大伙儿报了帐,把该发的钱都发了。

因此酒足饭饱之后,这些“海碰子”便纷纷告辞,先后离去。还是和上次一样,大家约好,到时候在“老刀鱼”的家里再见。

要说这一次“碰海”,因为“大将”出现了特殊情况,其实并不算成功。

在缺少了一位超级主力队员,海岸上又逐渐出现了不少其他“海碰子”的情况下,他们一伙儿人也就来得及扫荡了大半拉的“羊角湾”。

他们亲手捞上来的海货,大约是三百余斤的“鲍鱼”和差不多份量的鲜海参。比上次在“云雾崖”那次要差一小半。

并且因为要尽快赶回滨城参加“大将”的婚礼,他们同样没有时间,再去染指别处的海滩了。

这一切,都离洪衍武一开始给大家规划的目标却相去甚远。

不过洪衍武的“战略”目标虽没有达成,但他凭着精明的脑袋瓜儿,却能在“战术”上弥补一二。

本着“搂草打兔子”的原则,洪衍武提醒大伙儿,满可以把带来的钱,找东北岸的这帮“海碰子”收他们的存货海参。

所以临走的时候,不光是在“羊角湾”,洪衍武甚至带着大伙儿又去了一趟,原本在这次计划里,却无法扫荡的另外两块海滩。

他们在这些本土竞争者的身上,用这种方式又大捞了一笔,捎带上了二百多斤上好的干海参。这样算起来,反倒是比在“云雾崖”那次收获还大呢。

当然,所耗费的资金也是不小。不但“海碰子”们自己的钱都花出去了,公帐上的所有现金也消耗殆尽。

何况回到滨城后,卖“鲍鱼壳”的钱又用来给韩莹买自行车了,所以这次给“海碰子”开“工资”,返还海参钱,全是洪衍武用自己的钱垫上的。

如今的公帐上,海参虽然已达到了千斤左右,现金流上呈现出的,却是两千多元的负数了。

“海碰子”们的腰包都鼓起来了,人人对洪衍武这种颇具牺牲精神的做法都很感激,但同时也有点过意不去,甚至还不免产生了些许担心。

像“大将”和“老刀鱼”就提出可以把自己的钱借给洪衍武使用,“三戗子”和“虾爬子”也表示自己的钱可以等卖掉海参再给。

可洪衍武却一一谢绝了,他表示丝毫不用担心,自己兜里还有七八百块,让大家继续放心收海参。而他的这种带着强大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六章 夜潜

“滨城”所有海碰子都对三个地方眼红。一个是军港,一个是海港,还有一个就是“老铁山”的军事禁区。

这些地方因为都有军队或港警把守,没人能轻易靠近,大量的海生物得以保护。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海都很“富”。

可这几个地方的戎卫级别却又是不一样的。

排在第一的首先是军港。道理谁都明白,别说是革命年代,就是今天,也要谨防特务刺探我军情报和敌对份子搞破坏活动。

其次就是海港。由于常有外国船进出,港口往往是反动份子投敌叛国和犯罪分子潜逃国外最方便的途径。

正因为如此,所以军队和港警把军港和海港守卫得就像铁桶一样严密,更有上级明确批示,遇到情况随时可以开枪。

相对而言,“老铁山”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里唯一的重点保卫目标,其实只有山顶的灯塔。山下虽然有好几个海湾都划成了军事禁区,但那些只是岸边山洞式样的物资仓库而已。

所以这种地方护卫力量就相当有限,大兵的巡视也不那么频繁,自然最容易钻空子,也就让某些贪财的“有心人”动起了心思。

“飞蟹”是海边渔村长大的,看天色相当有经验,这一天当晚,果然不见月亮。于是他便带着“死尸”趁夜色在旁边的海湾偷偷下水。想像过去干过的几次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老铁山下面去扎海货。

可事到临头,“死尸”竟然又有些打怵,开始胆小起来,唯恐被抓住后果严重。

“飞蟹”却不管这些,骂“死尸”没出息。说就是为了今天摔坏的手表,也得下去捞一水,否则这亏空哪儿去补?

说完他就自己率先下了海。

这么一来,“死尸”也想到了那白白扔出去的一百二十块钱。一心疼,财令智昏,便再不计后果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游向大海深处。他们的计划,是要从深海里再绕进军队看守的海湾。这样可以顺利地躲过湾口岸上固定哨的军人。

特别走运的是,当他们快游进深海,很快还刮起了西南风。

这是从干燥的大陆刮过来的风,让海面上扬起一层开花四散样的浮浪。别看表面上浪涛涌动,但其实海面下的水域却仍然平缓。

他们恰恰可以借助这种翻腾滚滚的浪花,更好地来隐蔽自己的形迹。

总之,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他们偷偷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像真正的特务那样,成功地进入了禁区内的海湾。

到了这会儿就该练真格的了,现在面临是水下如何视物的问题。因为别说没有月亮,即使在有明亮月色的夜里,潜进海下也什么都看不见。

但这一难题也无需过于担心,因为虽然普通人会束手无策,“海碰子”中的“老手”却有自己独门妙招来解决。他们会用透明的玻璃纸将手电筒包裹得严严的,借此在黑暗的海底下照亮。

“飞蟹”和“死尸”准备充分,他们早提前把普通的手电筒改造成了“潜水手电筒”,这时就开始了在夜里“扎猛子”的“英雄壮举”。

夜里的海,温度像是比白天还要温暖,也没那么多的虚张声势。

在水下,那两道突然出现的暖黄色光柱,很快就把原本墨汁一样黑的海照得透彻。光芒所到之处,一下就看见海藻在飘荡舞动,使人觉得又美丽又人。

不一会儿,光柱又招来了一群象钉子那么大的小鱼,它们大概把光芒当成了食物,越聚越多,怎么都赶不走。即使关上一会,再打开电筒,他们仍像发了疯似地跟着跑。

这又不免使人感到自己的可怜,在这茫茫的夜海里,追求着“财富”的“海碰子”们,不正如同这些为了食物不顾一切都小鱼一样?

只不过真的当潜到海底就全不一样了,低落情绪瞬间便会转为惊喜。

因为两道光柱所照之处,能看到这里礁石如林,海洋生物繁衍到了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没错!在错落的礁石间泥沙地上栖集着海参,礁石缝中蜗居着鲍鱼,礁石上缀着干贝、毛海红,并且还有海螺、红螺,当然也少不了横行霸道的“赤甲红”蟹子和“花盖”蟹子。

就这副盛景,恐怕闭着眼睛一胡撸,都能捞上一只大个头的海物来。

所以哪怕“飞蟹”和“死尸”必须一手持有手电,单靠另一只手捞海货。他们的采捕效率也照样惊人。

没多久,他们的“网漂子”就都满了。俩人便带着胜利的喜悦,沿着原路游回了当初下水的地方。

上了岸,俩人虽然累得跟跑上山的狗一样,但成功的兴奋之感实难自抑

两“网漂子”加一起至少有小二百头的海参。而且个顶个都是三十头的硬货。那可是意味着,足足六七斤的干海参啊!

于是,近百元的利益,促使“飞蟹”贪心大涨,一边和“死尸”用鱼刀剖海参肠子,一边就商量要再照样“下一水”。

“死尸”也同样被这么丰厚的缴获迷了心窍,意犹未尽下,当场就爽快答应了。

可他们恰恰不懂得,好些事往往就是败在无节制的**之下。

他们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哥哥“戈希姆”一样,完全是被金银财宝迷花了眼,才会忘记了“芝麻开门”的正确咒语。

这一次再下水,他们终究是出了事儿了!

首先,是因为去禁区“扎猛子”游泳的往返距离过长,“死尸”水性本就不如“飞蟹”,他身子骨也单薄,体力透支过大。

其次,就是带来的两个“潜水手电筒”有一个进水了,他们只能靠一个照亮,“死尸”跟不上“飞蟹”的速度,下潜时越着急是越耗力。

最后,就是回程的时候,恰恰潮流也开始回涨了。

这是决定性的一个因素,已经临近脱力界限的“死尸”根本无力与海浪抗衡,游了半天才发现是原地不动。

“飞蟹”偏又是个顾头不顾腚的主儿,只顾看着“网漂子”高兴了,全没发现“死尸”已经拉下了。

当“死尸”意识到坏了,就赶紧大声呼叫,只可惜一个大浪打来,呛了几口海水更加头晕眼花。他竟难以再坚持,反倒彻底无力地被浪头往岸边冲去。

等到“飞蟹”回头发现状况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刚拼力往岸边追去十几米,“死尸”就彻底暴露了行迹。

随着岸边几道手电筒的光芒扫过来,快艇的声音也轰鸣起来。

“飞蟹”知道大事不好,再不敢耽搁,连满载海物的“网漂子”都不要了,一头扎进海水里狼狈逃窜。

而“死尸”也像一具真正的死尸那样,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海水一直冲到了岸边。

紧接着,他咳了好几口海水,甚至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猛地听到几声“不许动”的怒吼。

再抬眼一瞅,已经身陷重围。

有好几个黑脸膛的海军战士,都手持冲锋枪,正对着他虎视眈眈呢。

妈呀!全完了!

“死尸”情不自禁地一个激动,马上就感应到胯下的一股热流涌出……公告:笔趣阁APP上线了,支持安卓,苹果。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五十七章 严管区

1977年7月14日,凌晨五点钟。

“飞蟹”像被鬼追着一样跑进了“胜利招待所”,不管不顾地敲响了“大将”的房门。

还没等“大将”完全打开门,这小子就迫不及待开口求救。

“大哥,昨天晚上我和‘死尸’去‘老铁山’扎海货去了,‘死尸’被当兵的给抓了……你,你快拿个主意吧!”

这一句话,就把睡眼朦胧的“大将”给彻底吓醒了。

他一把猛地捂住“飞蟹”的嘴,就想往屋里拽这小子。

可紧跟着一琢磨,不行,韩莹还没起呢,不方便。他也就只有把这小子又带到了招待所外面。

好在这会儿连上早班的第一批人还没出来,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倒是适合把情况说个明白。

原来,在“死尸”出事以后,“飞蟹”倒是顺利脱了身。而且即使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忘了把海参拉回自己家。

可路上经过一琢磨,他也知道事态严重了。又怕被供出来,追查到自己头上,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用现在的话说,这小子就是个本地渔村的土**丝,他根本不了解当官的,更不懂国家法令政策。全然预计不出后果,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然是越想越怕。

最后胆战心惊地实在坐不住了,他便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大将”的身上,觉得只有去找这个一向仗义的大哥帮忙了。于是就一溜儿烟地徒步赶到城里来报信了。

了解了前前后后经过,“大将”气得要命。他怎么也没想到“飞蟹”和“死尸”竟会财迷心窍,私下里去“碰”永远不该“碰”的海域。而且还是“飞蟹”这个年长的出的主意,倒把“死尸”这个小兄弟给害惨了!

因怕吵闹惊动别人,“大将”没破口大骂。但却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臭楔了“飞蟹”一顿。

足足打了有十多分钟,揍得“飞蟹”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求饶,“大将”才算收了手。

人打过了,当然就得考虑事儿该如何解决了。可“大将”也没和当兵的打过交道,挠了半天脑袋,还是习惯性地又想到了找洪衍武要主意。

就这样,他带着“飞蟹”一起上三楼,又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弄起来了。

重新听“飞蟹”复述了一遍经过,洪衍武倒是没像两人那么焦虑。

想了想,他相当沉稳地说,“擅闯军事重地,确实是件足以上纲上线的大事,可也要分情况。”

“毕竟事实上,‘死尸’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而已。另外,军事禁区划分界限其实并不十分清晰,想必老百姓误入的情况时有发生。嫌疑是有嫌疑,军队总得分辨清楚才能处置呀……”

“而且就算从军队的角度来讲,往往能够徒手闯进去的都只是普通的‘军事管理区’,真正的军事禁区是根本无法闯入的!说破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五十八章 贵人相助

??

洪衍武几个人全愣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应该说,他们当初帮过人家的忙,这确实可能是个机会。

但别忘了,他们也给人家吃了个瘪子。要是碰上心胸狭隘的主儿,弄不好反倒更糟。

这会儿,旁边又传来的海军战士怒气冲冲的呵斥。

“你们要干什么!还不快走!”

一时间,气氛极度尴尬。

好在事情终究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杨连长看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就让押送他们的两个战士稍息,笑着跟他们打起了招呼。特别是对洪衍武,还亲热地伸出了手。

“是你们呀,没想到又见面了。我叫杨卫帆,是这片军事戎卫区的副连长。现在,咱们能正式认识一下了吧?”

这话让洪衍武几个的眼睛同时一亮,有门儿!

所有顾虑一扫而光,洪衍武也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用力握了一握。

“我叫洪衍武,这个是陈力泉,我们都是京城的。对了,这位叫蒋海潮,他是滨城本地人。”

自然,下面洪衍武就把来龙去脉跟杨卫帆都交代了。

要说杨卫帆还真不含糊,的确有点儿京城人的“局气”劲儿。根本没等洪衍武开口说出个“求”字来,就主动带着他们进了排长的屋。

然后他跟排长问了两句,印证了一下事情经过。就帮洪衍武他们说起好话来,意思是想让排长松松手,把人放了。

只是那个排长却绝对是个“山东杠头”,居然不肯卖这个面子,仍然坚持要按条例公事公办。不过他的理由,却实在有点僵化得可笑。

因为在他口中,刘石头也就是“死尸”,没通过政治测试,就不算彻底洗清特务嫌疑。上级规定的测试内容,是需要他在三十分钟之内写出五十句领袖语录来。但昨天晚上,他只写出了不完整的三十几句,还净是错别字。

这下大家可都有点哭笑不得了。“大将”一个劲儿地解释,说“死尸”念书不行,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字有限得很。

杨卫帆当然也明白这有点脱离实际了,就命令一个战士把刘石头带来。让他当着排长的面背诵五十句语录。

光背不写,这还难不倒“死尸”。他见“大将”他们来救他,强压着激动马上背诵,满顺利地通过了。

杨卫帆随后就说,“这事儿到此为止,算了吧?”

可没想到,排长简直就像块厕所里的石头,到这一步也没软和点,非认准了死理对抗到底。竟然说,“背是背,写是写,不是一回事。”

这下可把杨卫帆气得要命。他觉得丢了脸,脾气也上来了,就下了硬性命令。

这么一来,排长没办法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哪!只有服从命令,当场恢复了“死尸”的自由。

但他也颇不服气,“连长,我对你有意见!你不能徇私,为了熟人就违反条例,我要向上级反应!”

“那你就去告!向连长,向指导员都行!又不是头一次了,我什么时候怕过!”

杨卫帆的回答同样硬气,可说完却又不觉叹了口气。

他对涨红了脸的排长有点语重心长地说,“崔铁柱,我知道你在背后说我是公子哥儿,一直看我不顺眼,可我对你从没有过意见。一来是你比我岁数大,当兵的资格确实比我老。二是你坚持原则这点,让我还挺佩服的。但今天这事,我认为我自己没做错。因为别忘了,无论你我,可都是人民的子弟兵,如果在能认定事实,明辨敌我的情形下,只为了死板的条例,就忍心让老百姓吃苦受罪,还能对得起这身军装吗?到底是条例重要,还是人民的利益重要?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一想……”

说到这儿,他就再不理会那个排长,果决地推开门,带着洪衍武一行人离去了。

屋里,崔铁柱寒着脸盯了门口好一会儿,才所有所思地坐下点燃了一根烟。

至于那两个海军战士,则木呆呆地望着自己排长,也不知是走是留……

“杨连长,今天多亏了你,谢谢啦。”

军事区岗哨之外,洪衍武代表大伙儿表达着感激之情。

杨卫帆却一点没架子,态度相当温和。

“怎么还这么生份啊?已经出来了,还是叫哥们儿吧。再说,你们还帮过我呢……”

“死尸”吃了一夜的苦,看杨卫帆却已经等若再生父母,赶紧抢着说,“那不一样,这是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我可就……”

杨卫帆一下笑了。

“好了好了,没那么严重,快把我说成活菩萨了。不过,你命也确实够大的,听说你是脱力被浪给冲上来的,够悬的。就为了那点海物,值吗……”

“孩子小,不懂事。这次应该就长记性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这点东西……”

“大将”也是激动不已,忍不住就要把手里提包递过去。

洪衍武可知道还有别的眼睛看着呢,事不能这么办,及时按住了“大将”的手。随后又探身过去,压低声音跟杨卫帆说,“没别的意思,真不是跟你见外。两瓶茅台,两条‘香山’,就是想略表心意,你看……”

杨卫帆立马明戏,咳嗽了两声,又挤了挤眼,故意道貌岸然地高声说,“军民一家亲嘛,有困难好说,你们等等,我开车送送你们……”说完,敬了个礼,扭身又进军事区里了。

“大将”和“死尸”听了直犯懵,洪衍武和陈力泉相视一笑。告诉他们,“等着吧!”

结果没过多一会,杨卫帆就开出了一辆敞蓬吉普车来,一招手,让他们全上了车。

车开出五十米去,这小子马上就原形毕露了。催着让洪衍武给撕开条“香山”,点着了叼在嘴里猛吸一口,“舒坦嘿,还是咱京城的烟好抽,这个味儿,有日子没享受过了……”

洪衍武陪笑,“你也是运气好,最后两条了,我手里也没货了。”

杨卫帆打了个哈哈,半开玩笑地说,“跟我打埋伏是吧?你有没有的我不管,不过要想谢,你们诚意可真是还差点……”

洪衍武眼里出现了一根针,“那你的意思是?”

“你们不是能捞海货吗?前面不远处的海滩,给咱也捞点尝尝怎么样?说真的,别看我来滨城当兵三年,还真没吃过新鲜的海物呢。先声明,锅碗瓢盆我已经装车上了。我也不挑,有什么是什么,关键是你们都得陪哥们儿喝点儿……”

洪衍武眼里的针消失了,但目光却闪烁起来。他不知杨卫帆的话是真是假,用意又何在。

打心里讲,虽然欠了份大人情,可出于本能的厌恶,他还是不想和这个干部子弟又什么过多交往,就想着用礼物了结就完了,大不了回头再贴笔钱。

不过“大将”可是直性子,一听就满应满许地答应下来了。“死尸”也连拍胸脯说没问题。

到此地步,洪衍武虽然有点别扭,却也不得不随大溜儿了。

第五十九章 鲜汤和罐头

真得感谢老天爷赐给的好天气!

这一天是艳阳天,海面上波平浪静,海水温度也适宜,下水去畅游一番,还真是惬意的很。更新最快

尽管这里是片“穷海”,水下的礁石很少,再加上事先没做准备,缺少“碰海”的专业工具。但洪衍武他们几个可是“星星级”的高手,装备齐全的人拿不到海货的地方,他们照样有办法。

因此就在集体下水半小时后,岸上就堆了一小堆海货。这些捞出的“战利品”,已经足够大伙儿吃一顿的了。

洪衍武捞的有十几头海参和八个海螺,“大将”和陈力泉因为不用“戗子”就能手掰鲍鱼,捞了二十个扇贝,还有十几个鲍鱼。

至于“死尸”,捞的大多是“刺锅子”一类的“大路货”。这样一对比,就看出了“海碰子”之间水平的不同。

最没想到的是杨卫帆兴致所至,也想体验“海碰子”的生活,竟然脱了军装同样跟着下水了。

而这小子“扎猛子”不太灵,只能跟着“死尸”在浅水区捞些“毛海红”。可就这些收获已经够这小子乐得合不拢嘴了,让他一个劲地直叫“过瘾”。

捞完海货上岸,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要驱除身体的寒气。

若是在春季、秋季,或是初冬下水,“海碰子”一旦上岸就必须马上烤火。但夏天就不一样了,暖身子靠这沙滩上的热度来烙,基本上也就够了。

只是这种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里边是肚腑的凉气往外渗,外面是几乎能焖熟鸡蛋的热度往里攻。冷热交加,既好受又难受。实在是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像洪衍武、陈力泉这样练过“排打功”的,或是“大将”、“死尸”这样常年下海的人还能容忍。

但杨卫帆虽然是个军人,也一身精壮肌肉。可他那是白皙的小鲜肉,没经过风吹浪打、沙石磨砺,却真是承受不了。才刚躺了没一分钟就跳了起来,身上也红了好大一片。

他这时再一看其他人,仍旧都伸着四肢,壁虎一样躺着往死里烙呢,情不自禁一伸大拇指,又是一句有感而发的“牛掰!”

不过,“海碰子”的生活过程里,最让杨卫帆为之动容的,当然还属开吃的时刻。

看着红艳艳的火苗,听着哗啦啦的浪涛,火堆里的海鲜冒出了“噗哧噗哧”的热气,架在礁石上的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鲜气儿,这景象根本没法不让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

杨卫帆小心地耸动着鼻子,饥火旺盛地盯着“大将”给他先盛出来的一碗热汤。

可拿到手里他却傻眼了,因为那只是一锅白色开水,里面什么都没有。

还是“大将”亲切地招呼了一声,“尝尝,开开胃。”他才带着狐疑喝了一口,没想到那浓郁的滋味居然是他根本形容不出的美妙,忍不住叫了一声“真鲜!”

随后他也不顾烫,就又吹又吸溜地,灌下了一整碗。

再吧嗒一下嘴品品滋味儿,才问出疑惑。

“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既不是海参、鲍鱼,也没有扇贝、香螺,汤里看不到东西,可怎么这么好喝呢?”

没想到“死尸”竟然告诉他,说“那是“海腚眼儿汤”,屁都不值的贱玩意。”

杨卫帆根本不能置信,他那一副满脸诧异的还在反复琢磨滋味样子,当场逗得大伙儿“哈哈哈”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海里最鲜的东西恰恰就是最便宜的东西。

“海腚眼儿”其实就是长在礁石上的一种像钢儿一样圆圆小小的软体动物,它中间长着一个小孔,只要用力一挤压,这小孔就会“”地喷出一股子水儿来。

而就是喷出的这股水比“红梅”味精还要鲜一千倍,什么都不用放,只要开水里煮开就行,谁喝了都能爹妈不认,被鲜得在沙滩上翻跟头!

过去,“海碰子”冷天下水,上岸烤火之后,就是靠一碗“海腚眼儿”烧的汤来恢复生气的。只要咕咚咚灌下肚去,立时热气四溢,血脉舒展,比老白干还管用。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大海真是太奇妙了!你们也很了不起!我觉得你们才像是真正的大海主人!”

杨卫帆通过“海碰子”们了解情况之后,忍不住连连感叹,最后一句,更是夸到了大伙儿的心里。除了洪衍武,人人都美滋滋的,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

不过杨卫帆也确实挺会做人,很有点仗义疏财的劲儿。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白吃“海碰子”们的海鲜。不但毫不心疼地把两瓶茅台都打开了,还从车上拿出来好几个罐头让大伙儿品尝。

那全是足足一公斤装的大号罐头,标准的军用物资。“海碰子”们是第一次见到,都有点尝新鲜的兴奋劲。等打开一看更是激动,一个是红烧肉,一个是午餐肉,还有一个是花生米。

都是真正的老爷们,一阵欢呼,几个搪瓷白缸子倒满了酒,便纷纷下手开动。

这会儿就有了明显区别了,杨卫帆主攻“五香海螺”,“炭烤鲍鱼”这类的海鲜,对罐头只意思似的吃点花生米。而“海碰子”们全都暴搓肉食罐头,对火堆烧烤的海鲜却弃之不顾了。

不过,这倒也算是各得其所,早已饥肠辘辘的伙伴们人人吃了个畅快淋漓,惬意无比。

吃到一半就开始进入聊天喝酒程序了。打了个嗝儿,“死尸”就挺好奇地跟杨卫帆打听,说他发现罐头都长一个样,部队战士又是怎么区别的呢?总不会赶上什么是什么吧?

杨卫帆就笑,说“你们给我普及海洋知识,那我也给你们讲点军队的事儿吧。”

就这样,“海碰子”们很快通过杨卫帆当讲述,了解到了有关军用罐头的一些有意思的情况。

敢情那时的罐头全是白铁皮罐头,而且主要流向就是海防舰艇部队,陆军只有高原部队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实际上这种白铁皮在当时很金贵,国内不能生产,是一种进口于“澳门”,表面镀锡,可以防腐蚀的薄铁板。由于“澳门”英文是“macao”,取其译音,俗称“马口铁”。

而正是因为这种材料要靠外汇购买,国家生产军用罐头就偏爱一公斤装的,这样要比500克装的节省两个盖子的铁皮。至于吃完了罐头剩下的罐头盒,废品公司的收购价也很高,大概两毛一个,而且还常被多种运用。

有的战士把它当花盆,家庭里把它擦洗干净后当调料盒、肥皂盒、杂物盒等,甚至还有人曾把它做成胡琴,二胡(一公斤装的大罐头盒)和板胡(500克装的小罐头盒),音响效果还凑合。

说起来,在朝鲜战场上,美国兵的罐头也是这种材料。不过人家可拿它不当回事,除了乱扔就是把它挂在铁丝网上,一碰就响、防止志愿军夜里偷袭。

至于如何分辨的问题。没错,军用罐头的确没有外涂包装,上面没有字。乍一看都是罐头,很难弄清里面是什么馅。

但其实呢也不是完全没有区分的方法,因为当时的罐头是在上盖用“样冲”砸出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组合的编号分类,字母一般是“g”,就是汉语拼音“罐”的字头,然后再用阿拉伯数码区分红烧肉、午餐肉、凉拌菜、花生米等不同的品种。

有意思的是,最大量、最常见的“红烧肉”罐头编号恰好为“8”。如果发音,那“g”和汉语发音的“8”组合,便产生了与男人下面那玩意,类似的谐音。

更有意思的是所有的罐头里,战士们最容易厌恶的,恰恰就是“海碰子”现在猛填猛塞的红烧肉罐头。

因为这种红烧肉的制做,在高压蒸汽下完成的,最后装罐全是“固形物”,基本没什么瘦肉。

缺油水的人初尝,当然觉得有滋有味。可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腻。

如果在天凉的时节还要好些,大油凝结,那肉汤也凝成“冻”,成块吃还是勉强能入口的。如果要和白菜豆腐炖一锅,有蔬菜热着吃,也算风味独特。

最怕就是想现在天热的时候,军队里的人,开罐后能够捞出几块瘦肉凑合吃两口就算不错了,剩下的大油和肉汤掺和的浆状物,谁见谁也不爱。

海军部队里有一句话,说“吃时间长了都不爱吃猪肉”,那绝非是吹牛。在滨城军港里,总部后勤曾下部队座谈征求意见,反馈回来最普遍的意见是,“就那个“jiba”罐头最难吃!”

开始,部队首长们还以为战士们不爱吃罐头食品,心里还纳闷呢,后来视察工厂就明白了,原来大家只是不爱吃“g8”红烧肉罐头。

“哈哈哈!”

听杨卫帆的介绍实在有趣味,没有人不开怀大笑。

最绝的是“死尸”跟着还饶了一句,“海里也不光只有‘海腚眼儿’,同样也有‘海(****呢!”

“噗!”杨卫帆正要咽下去的一口茅台全喷出来了,随后就是一阵大笑。

“真的?快给我讲讲……”

第六十章 酒后吐真言

酒后吐真言,绝非一句空话。

男人一喝酒,酒劲上头,话就密了,更会有表达自我的冲动。哪怕再谨小慎微的人,酒入肝肠也多少会降低些顾虑,流露出较为真实的性情。

所以喝到半途,一瓶茅台见底的时候,杨卫帆也就不吝那个,冲着洪衍武直接来了。

“哥们儿,你这人可有点不实在啊。”

洪衍武就是一愣。“怎么说?”

“没把我当朋友!”

杨卫帆不满地一咧嘴,开始挑眼。

“你看,这帮滨城哥们都跟我聊得这么热乎。可你这个能说会道的老乡呢,却不冷不热的。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你烦我?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这句话,一下就让洪衍武尴尬起来,其余的人也都张大了嘴,有点猝不及防。

“大将”最先反应过来,马上就替洪衍武打圆场。

“不会,不会。关键是我们听你说的长见识,都入神了……”

可他没想到洪衍武已经不想再遮掩了,竟然对杨卫帆也把心里话给掏了。

“看得出,你是个性情中人,为人也很够意思。可有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咱们之间身份有别,先天就不可能会是朋友。我也不瞒你,哪怕脾气再投缘,我不愿意沾你这样的人,你的朋友圈子想必也是固定的吧?说句不好听的,要过去在京城遇见,咱俩别说一起喝酒了,不定还谁把谁给‘花’了呢……”

对此,杨卫帆明显也有点出乎意外,表情很快严肃起来,好好端详了洪衍武两眼。

随后又看了看旁边的陈力泉,发现他同样变成了冷脸色。

这才说,“难怪了,我说百货公司里你们那么‘鲁’呢?敢情也是街上‘玩儿’的主儿!可你说的这也是过去的景儿了,不早就‘兵匪合流’了吗?还用得着分这么清楚吗?”

所谓“兵匪合流”,是指京城社会自1969年之后,那些父母被打倒的“老兵”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开始相互利用、相互渗透和重组起来。

老兵们打、砸、抢、抄家之余,也“洗佛爷”、“抢圈子”了,而佛爷们也在“夹包儿”、“抡大件儿”之余,“拍军婆”、“打、砸、抢”了。

这是“院派”和“玩主”堕落的结合。

可洪衍武对此却另有看法,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兵匪合流’?那是表面上合,面合心不合!凭我的经验,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忒累,永远得防着,你们都太精了……”

“大将”见越说越不对劲,忍不住又插嘴劝阻上了。

“等等,小武,本来好好的,怎么扯起这些不着边际,我们也听不懂的来了。你是要打架怎么地?你忘了人家是怎么……”

“我没忘!”

洪衍武断然打断“大将”,转头对杨卫帆又说,“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也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确实很感激。即便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我也决不会把你当仇人。这份人情,有机会一定还。但事先声明,得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怎么样?”

杨卫帆一听,别的反应没有,“咕咚咚”倒先把半缸子的酒都给干了。

这让“大将”和“死尸”就是心里一紧。不用说,他们都怕杨卫帆随后翻脸。

陈力泉肯定毫无条件地向着洪衍武,眼睛则露出虎视眈眈、警惕的光。

其实就连洪衍武也以为杨卫帆或许就要破口大骂了。可万没想到,杨卫帆倒说出来一番让他全然没想到的话来。

“明白了,哥们儿!你大概是过去吃过的亏,仇全记心里了。可有一件事我倒要问问,你既然看准了我是‘院派’才疏远我!可你要搞错了,又该怎么说?那我岂不是太冤枉了?”

“不可能!”洪衍武脱口而出。

“嘿嘿,可别把话说太满呀!”

没错,看问题绝对化那是毛孩子才有的毛病。如此断言确实有点太早了,这世上什么蹊跷事没有?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洪衍武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眼神迅速冷静下来,眉头一紧,再不说话了。

杨卫帆则自顾自说下去。

“说起我的父亲,他是1929年参加革命的军人,1954年调任海军任职,应该算个大官儿。因此从我的出身看,我应该算个标准的干部子弟。可偏偏实际上却是另一回事,别说我打小是在胡同里长大的,并且中学以后还常跟胡同的孩子们一起跟‘院派’们干仗,说实话,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究竟该算那一拨的……”

“怎么会?”这次轮到陈力泉表达质疑了。

“怎么不会?我父亲的原配夫人在解放前就死了,他是建国后娶的我母亲。而当时他已经有了五个子女,在我那些哥哥姐姐们眼里,我的母亲根本不应该进这个家门。就因为家里一直不消停,后来我妈有了我以后,我父亲就把我和我妈单独安置在西城区的一个四合院里。就这样,我自小到大都是住在胡同里的,从没进过一步‘海军大院儿’。”

“从我有了记忆以后,一直的感觉就是我父亲工作特别忙,根本不怎么露面。我母亲在文工团工作,还总要陪父亲出差和出席各种会议活动。所以,他们很少跟我在一起,其实等于是我家保姆把我带大的。”

“我家保姆是京城本地人,夫家姓冯,家住在西四,从不到五十岁就来到我家帮忙,我叫她冯奶奶。她是因为儿子出了车祸成了残疾人,才出来做保姆的。她还有个小孙女儿,叫冯娟,和我差不多大,因为儿媳妇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儿子忙不过来,就常带过来和我一起玩。而一直以来,哪怕冯奶奶回家,我也要跟着。说实话,她们一家人对我来说,比我的父母更像我的亲人。”

“再后来到了‘运动’时期,我父亲是第一批倒台的,我母亲和他一样,就都被看管起来了,两个家也都被抄了。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那些哥哥姐姐们也自顾不暇。当时年已六十的冯奶奶见我无处可去,就把我领回了家,他们一家对我甚至比那个小妹妹还好。到这会儿,我也就和胡同里的孩子完全没区别了。”

“你们应该知道。城西大院儿挺多,除了‘官称’的‘空军大院儿’,‘海军大院儿’,‘计委大院儿’以外,还遍布着国(务)院,铁道部,二炮,广播局(广电部),华北局,建工局,计委,建委,财政部,轻工部,建工部这些林林总总的部委宿舍。于是,西边的胡同孩子和这些大院里的孩子打架根本是家常便饭。”

“何况那帮大院儿坏坯子也多。那些小子花花肠子不少,没事总四处寻摸‘拍婆子’。再加上冯娟长得挺漂亮,就更容易招事。于是为了保护这个妹妹,我自然就拿起了菜刀。”

“你说的有一点没错,胡同里孩子大多都挺仗义,肚子里也没那么多弯弯绕儿,只要跟‘院派’干仗,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少人会自发帮忙。所以我不但没吃过亏,还交了不少朋友。这么一来二去,我也就正式成了和‘院派’对擂的‘玩闹儿’一员,跟胡同里的那些哥们儿呢,反倒成了铁子……”

话到此时,一干听众全都面面相觑。杨卫帆的经历要从逻辑上讲,绝对可信,但也够另类的。要较真非作出个区别,说他到底是‘院派’还是‘玩主’,那谁也做不到。

洪衍武不由悻悻地说,“那你……你现在是连长了,你父亲应该是官复原职了吧?你还和胡同里的那些孩子们来往吗?”

这话却让杨卫帆苦涩地一笑。

“你其实是想说‘富易妻,贵易友’吧?你提起这件事来,让我更别扭。是的,‘九一三’之后,我父亲就成了第一波复出的干部,恢复了工作。那么我们家也就恢复了旧日的光彩。本来我也要跟大伙一样去下乡插队的,这就不用去了。而且经历过这场波折,家里人之间矛盾也缓和了不少。我妈就把我从冯奶奶家接回了大院儿。”

“但这之后,就全他妈变味儿了。不知为什么,除了冯奶奶本人,冯家人对我一下就生份起来。我再去看他们,只有客气,竟没有亲近了。都把我像大人物一样对待,就连那个妹妹冯娟也是一样。”

“我那些过去的朋友就更别提了。大部分人见我变得十分冷漠,敬而远之。一小部分则拼命巴结,托我给他们办留城,办参军。有的给他们办成了,他们竟又托我办别的事,有的没办成,他们背后就牢骚满腹。最后,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就只能找托词敷衍。其实我为这事没少和家里闹别扭,背地里也没少使劲,可最后还是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至于大院的那些孩子,我后来倒也认识了不少。可第一,我跟他们从小生长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他们玩过的、看过的、热衷的、崇拜的,我和他们找不到一点共同点。第二,他们之间特别喜欢比爹,彼此关系的亲疏远近都是靠爸爸的职务决定的,谈起军职来头头是道。尽管见我都是笑脸相迎,称兄道弟。可我也清楚,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的……”

听到这儿,洪衍武和其余几个人不由面面相觑,大家都滋味复杂地,叹息了一声。厉害的屁股丰满迷人的身材!微信公众:meinvmeng22 (长按三秒复制)你懂我也懂!

第六十一章 感同身受

到此为止,杨卫帆的牢骚居然还没有发完,他洋洋洒洒跟着又是一大篇在部队里的苦闷。而这些事情较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更让洪衍武他们难以想象的。

“还有,或许你们同样认为,我有个这样的爸爸是件好事,可以入伍参军,前途就跟进了保险箱似的。可你们不知道,这种前途的滋味也并不让人舒坦。”

“首先来讲,我从小热爱绘画,个人的志向一直都是想上美术院校,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即使上不了大学,成不了名家,那去当美术老师也可以呀。可在我的家庭里,这是不被允许的。”

“我的父亲认为他的孩子就应该成为军人。而我的母亲,她对此甚至比我父亲还要热衷。因为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她希望我能够得到比哥哥姐姐们更光明的前途,这样她才只能在这个家里抬起头来,才能在年老的时候有个依靠。”

“咱们国人讲百善孝为先。好吧,为了母亲,我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所以我来了,在我父亲的老部队入伍了。可让我更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会受到算计和排挤。”

“一开始我上的是舰艇学院,毕业本应该是登舰部队的一员。可我万没想到,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似乎不愿意看见我顺风顺水的毕业。也不知是谁,背后阴了我一把,指使我一个同学在校外故意灌醉了我,致使我因彻夜未归而被学校开除了。”

“我母亲知道后,又动关系把我调到了基层部队。没想到,这下更糟。因为我被舰艇部队开除的事迹没多久就传开了,基层领导又不太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来路,都把我视为后门兵里的落后典型,打心里就不愿意要我。尽管我事事努力,可他们带了成见,怎么看我也不顺眼。平时故意冷处理,凡事不加指导,而且就憋着我犯事呢,有一点小问题就弄得兴师动众,巴不得把我弄到别处去。”

“开始我不服气,为这种区别对待特意向上反映过一次。可没想到我待的那个连队是山东人搓堆儿的地,从指导员到连长、排长、班长全是老乡。我直接就挨了顿痛批,见识到了什么叫官官相护。”

“其实,要只是干部们对我这样还好说,可普通战士同样对我有排斥情绪。有一个情况你们可能不知道,在部队里,农村兵和城市兵是极不对付的,而且力量悬殊。就因为城乡存在差别,在农村兵人数占优势的部队里,城市兵就被视为了‘异类’。要想提干、入党,那城市兵得先要夹着尾巴,再比农村兵更刻苦,更积极才行。可即使这样,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像城市兵洗脸用香皂,爱洗衣服,吃饭挑剔等问题,也常会得到‘少爷羔子’的挖苦。”

“我的那个连队,连我在内,城市兵不超过二十个,属于这种情况的重灾区。我又是被领导刻意关照的重点,时间一长感觉根本就待不下去了。母亲倒曾嘱咐我,说只要熬出新兵期就好过了。我一琢磨,那干脆躲了吧。就主动表示愿意去做最脏最差的工作,去给部队养猪。图的就是不用出操、跑步,没人指手画脚了。这可正合我们连队领导心意,马上就批了。”

“就这样,我开始养起猪。我是真心乐意的,过得无比踏实。可没想到我母亲的话是另有含义。敢情刚出新兵期,就能提干了。军区副司令受我母亲所托,为了我专门下了连队,点名要见我。他一看我的情况自然大怒,直接就把我的连队领导们都给处分了。然后马上给我安排入党和提干。可正因为这样,我的名声在部队也彻底臭了。”

“第一,这件事让许多基层干部对我产生了仇视。在他们眼里,参军入伍是件很光荣的事,多少优秀青年争都争不到这个机会,而提干就更难了。像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全实现了,这使他们心里很不平衡。说真的,我也觉得不平等,可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呀。这绝不是无病呻吟,我真是被迫的。”

“第二,那就是我们连队所有人,知道了我上面有关系以后,都认为是我使了黑手,对连队领导打击报复。背地里风言风语不断,说我这人城府深,是故意设套让连队领导钻进去。这么一来,就连开始跟我还不错的城市兵们,都开始躲着我了。”

“我一怒之下,索性破罐破摔了,就又去找了副司令,求他给我一块自在的地方待着。就这么着,副司令就让我来‘老铁山’的岸勤部队看仓库来了。山上的灯塔有正连长负责,山下职责不重要,全归我管。我这个副连长,说白了其实就挂个名,为的就是能压着手下几个排长不受气。本质上还是拿五十二块钱的排级干部。”

“可刚才你们也看见了,像那个崔铁柱因为是山东人,照旧对我很有看法,多半还以为我挤了他的提拔机会。所以自打我来这里之后,他给我往上打的小报告不下十回了。只可惜他不明白,我来这本身就是自我发配,求个自在。我虽然正事不干,每天只两醉一倒,可谁也拿我没辙。而且我发现我越不上进,我的哥哥姐姐们对我就越好,吃的、喝的、穿得、用的全给我邮来啦,还给我寄钱。你们羡慕吗?做个干部子弟是多么的好呀,要什么有什么……”

说到这儿,杨卫帆激动起来,他的声音竟然拔高了一些,似乎要把心中的愁闷全借机发泄出来。

“我的事儿可全说了。你们现在都可以帮我分析分析,我究竟该算什么人呢?干部子弟?不!大院的孩子没人跟我掏心,我的哥哥姐姐也把我当成眼中钉。胡同孩子?也不是!过去的那些哥们儿见我已成陌路人。海防军人呢?城市兵和农村兵都躲着我!何况就凭我在这当醉猫看仓库,也不能保家卫国!而更让我没想到的,就连你们这两个京城老乡都嫌弃我……我怎么就这么招人厌恶呢?我不是东西对吗?我他妈什么也不是!我就不该活……”

听着这些动情的话,在场的其他四个人心里,都是绝不好受的。

这小子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怜得没人说得出到底有多么可怜。

特别是洪衍武,从某方面来看,杨卫帆和他又是多么的相像啊。

这不是说具体的人生经历有多么相仿。而是那平白遭人冷眼的无助,和不被理解的孤独!甚至是发自心底,努力麻醉自己的空虚和迷茫!

这让他一下就有了“感同身受”的体验,也让他再难以自持地保持旁观的平静了。

他拿起酒瓶“咕咚咚”也倒了半缸子,同情和理解在一霎间都释放出来。那固有的成见和防范坚冰也开始消融。

“哥们儿,是我看人太局限了!我能收回刚才的话么?这酒是我给你赔礼道歉的,我全干了行不行?”

杨卫帆带着醉意一把拉住了洪衍武要灌酒的手。“别,你不嫌我啦?”

“你这就没意思了。好,想听是吧?现在我得说,你这人确实是个值得交的人。够性情的!问题是,我可是‘黑五类’,你现在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杨卫帆终于转怒为喜,哈哈大笑,也抄起酒瓶子。

“什么黑的红的,大爷才不在乎呢!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就为了你真心实意这句话,把我当朋友!喝,我陪你!不但这两瓶酒今天要喝完,我车上还带着‘滨城老白’呢,谁也别装熊!”

陈力泉、“大将”和“死尸”一看,面色释然下,也都纷纷跟着举起酒缸子。

“大将”还豪气干云地凑趣说,“喝!一醉方休!该怎么报答朋友,咱们‘海碰子’心里有数,只要‘杨子’还能爬起来回部队就行。”

杨卫帆牛皮哄哄地说,“放心吧。起不来也没关系,到时候谁还清醒帮忙带个信儿,就说大爷喝多了,今儿个不回去啦,怎么啦?”

洪衍武笑了。

“看把你丫牛的?不就是个小排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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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东南岸上

?从“老铁山”回滨城以后,因为手里没现金了,也因为预计到“海碰子”们手里现钱变多了,肯定还会收上来更多的海参。洪衍武这次就打算多出手一些现货,用来补充资金。

所以他一连气儿换了三家招待所,最后总共卖掉了七百斤淡干参。

交易还算顺利,价不比上次低。但因为量有些大,确实多费了点时间。会合的时间,也不得不因此延误了三天。

另外,那就是“大将”、陈力泉和小百子,最后看到两万三千多块的现金堆成书堆样时,都不免有些发懵。

这也难怪,这年头除了在银行工作的人,有谁见过这么多一沓一沓搁在一起的“大团结”呢?

若是用个词儿来形容,那就是——震撼!

不过,这种感觉可绝非你走得好好的,人家突然迎面给你一板儿砖,带来的那种震荡感。

因为一板儿砖是疼在肉上,这种震撼是心里。就像是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大海,第一站在泰山顶上,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的那种。

结果,当然让几个人一夜没睡好。

其实,这也不光是他们被这种视觉冲击刺激到了,更不是因为洪衍武让他们几个跑了好几家银行、信用社分头存钱累到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洪衍武为了给“海碰子”们结钱,还刻意留了一万块的现金在身边,大伙儿都担心出事。

就是陈力泉对自己的“火烧身”有充分信心,夜里也不由自主醒了两回呢,看看提包里捆好的十沓子钱,才重新安心重新睡去。

但另一方面却要说,这实在是洪衍武极有先见之明的举措。

因为临出发前,光在城里,“三戗子”和“虾爬子”就交上来三百斤海参,等到在“老刀鱼”家再会合时,其余“海碰子”们连赊带买,也收上来了五百斤的海参。

要不是出手了那么多海参,又带着这么多现金,可就麻烦了。现在好了,这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一算总帐,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洪衍武当初垫的两千多块已经存进了银行,再刨除“海碰子”们的海参钱后,公帐上共计现金盈利一万零五百七十块。海参囤积一千一百七十斤。

比起刚回滨城的时候,这可又是凭空翻了一倍!

若按洪衍武的卖法来算实际价值,那就会更吓人,根本就是“海碰子”们想象之外的数字!

而且现在就是不考虑公帐,比起以前,“海碰子”们也都成小财主了。

旁的不说,没出一个月呢,连“海狗子”手里都有了小三百块钱了,其他的人还能差得了吗?

所以每个人简直都快乐傻了,大伙儿就差把洪衍武披红挂绿,真当财神爷给供奉起来了。

只可惜,这次聚会,唯一的瑕疵就是出了“飞蟹”不讲义气的这件事。

大家随后听“大将”讲述了事情经过,一听说,“死尸”在部队都没供出“飞蟹”,而这小子倒临阵脱逃的事儿后。当时都气坏了。各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三戗子”和“海兔子”都是急茬,连“碰海”都不想去了,非要先替“死尸”去找“飞蟹”算算账再说。

后来还是因为“死尸”告诉他们,说“飞蟹”就一直没回村子,才不得不作罢。

看到大伙们犯了众怒的激烈反应,“大将”不禁又想起了洪衍武的话,这时他才真正地明确意识到,哪怕他存心想对“飞蟹”放一马也不行了。

是,“海碰子”们之间是最讲交情的,可对背弃伙伴的毛病,也是最不能容忍的。无论什么原因,只要犯了这条,大家就绝不会再信赖他。

而这种要命的活计,没有信任感是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劳作的……

这次“海碰子”们再出发,时间已经是7月20日,目标仍是东南沿岸。

说实在的,别看距离上次“碰海”才十几天,滨城所有的海岸线上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

因为盛夏的海不光是“海碰子”的海,也是整个滨城人的海。

这个时节,你几乎在所有平缓的海滩都能看见人影,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奔向海洋,和大海亲近个没够。

由此可知,“海碰子”当然也就变得更多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水平高的,水平低的。装备讲究的,装备将就的。真“海碰子”,假“海碰子”……

反正海算是倒霉了,被人们搅得终日不得安宁。

当然,对“海碰子”们来说,这同样不是件好事。人一多,海物就显得少了,更何况“海碰子”们聚堆儿在一起,也是难以有好收获的。

所以,真正专业的高手,就只能奔向更荒僻,风浪更大的海湾。并且秉承着“先看后干”的原则,到一个地方,坚决要先数柴堆,好断定是否值得下水。以免落个白忙活一场,费力不讨好的结果。

而这,也就让洪衍武琢磨出一个能够移花接木,又缺德冒烟儿的窍门来了。

这小子故意指示大伙儿在海边多烧柴堆。用这种古代军事中常见的伎俩,不但吓走了不少在他们之后赶来“海碰子”,还能够把暂时还去不了的海岸抢先“霸占”。

最过分的,是洪衍武对这见不得光的一手非常自鸣得意。他竟公然宣称,说他要的不是脸,是实惠。

这种堂而皇之的厚颜无耻,又让大伙长了见识。弄得谁一说起这事来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既不得不对洪衍武的计谋表示由衷的佩服,又忍不住偷偷想骂他两句脸皮赛城墙。

但无论怎么样,在这么热的夏天,外界干扰最多的时候,在洪衍武的运筹帷幄下,他们一伙儿人又捞又收,获得的利益是其他的“海碰子”根本难以想象的。

大家都觉得,就为了这个,也早该给洪衍武开个庆功会了。

有句话叫“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海碰子”们才刚有这个念头,没想到,一个意外的客人来访了。

7月25日,就在洪衍武他们刚换到一片新海滩——“杜家嘴子”安营扎寨的时候,让人非常意外的是,上次问过洪衍武下次打算去哪儿“碰海”的杨卫帆,竟然开着吉普车找来了。

必须得说,杨卫帆这个人确实是非常够意思的。为人根本不摆臭架子,更是待人以诚。他既然跟洪衍武他们交上了朋友,那么一切都是设身处地替他们考虑的。

他这次不但给他们带来了军队露营的野外炊具,还带了不少军粮。光压缩饼干就有四桶,一公斤的罐头也有二十个,当然最多的还是那个“G8”罐头。

令人欣喜的是,他还带来了六瓶“沪海老酒”、两条“沪海”牌香烟和两箱“棒槌岛”牌啤酒,这些在当年可都是绝对的稀罕物。

自然,这可并不是军队的物资,前面两项是杨卫帆的亲人们邮寄过来的。啤酒则是他个人在滨城的关系搞到的。

最牛的,是杨卫帆还带来了一个岸勤部队淘汰的充气橡皮艇。

别看是个半旧的玩意,可对“海碰子”却绝对算是对算是超级利器。

今后他们要划着它下海,那就不用“网漂子”了,既能载海货,还能载人。而且还腾出了几个往岸上运海货的人手。

不用说,这绝对能让“海碰子”们在省时省力的同时,效率达到最大化。其战略意义等同于多了一支舰队拥有了一艘航母。

说句不讲究的话,那是牛大了!大家伙又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说真的,要不是杨卫帆身上的军装挺唬人,而且和大多数人还生份着,这些“海碰子”恐怕非把这小子抛上天去三呼万岁不可。

总之,从这些东西上就可以看出,杨卫帆是个特别有心的人,替大家伙想的别提多周到了。并且这些东西若论价值,也早超过洪衍武他们送的茅台和“香山”好几倍了。

由此可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性。

洪衍武和“大将”自然都很承情,俩人把大家伙一一给杨卫帆介绍之后,合计了一下,便随之决定,这一日停工半天,集体下海,必须得用“香掉牙”这道大菜来招待杨卫帆不可。

于是当天中午,大家伙又像“梁山聚义”一样在海边把酒言欢,喝了个痛快。初尝“香掉牙”的杨卫帆也觉得来值了,还真是差点没把牙给香掉了。

另外一点,从性情上来讲,洪衍武和杨卫帆也真是挺投缘的。

俩人都属于“京油子片儿嘴”,爱开玩笑,爱调侃,上次才见过一次就已经混得烂熟。所以这顿酒喝到最后,就基本上光听他们俩聊了。

他们聊当初的打架斗殴,胡作非为,睡车站、睡马路、睡砖垛的四处“刷夜”,叫人捉过、叫人打过、叫人关过,怎么跟警察和工人民兵斗智斗勇。

你说完我说,交流上经验了。

他们聊电影、聊评书、聊、聊相声、聊吃喝玩乐、穿靴戴帽和老军装的讲究。那也是一口气不停地讲。

特别是一谈到京城,他们更是滔滔不绝。故宫、北海、香山、八一湖、动物园、颐和园、圆明园……大伙儿等于跟着他们嘴头子逛了一个遍。

到最后兴致所至,思乡情深,他们竟然还一起唱起了。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京城,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啊……京城啊京城,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各族人民把你赞颂,你是我们心中的一颗明亮的星……”

别说,杨卫帆的嗓子极好,有他把洪衍武这么一带,还真挺悠扬,连陈力泉也忍不住半截掺和进来了。

跟着意犹未尽,他们又来了一首不那么正经的,京城“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改编歌曲。

“我的哥们儿本是土生土长的,这些个哥们都是好样的。昨天他们还和我欢聚在一起,今天就折进了西城分局!嗒!嘀嗒,嘀嗒嘀!”

“这个老兵本是一个雏,骑着辆破车来个假狂气。昨天他还穿着一身黄皮,今天就不知被谁扒了去。嗒!嘀嗒,嘀嗒嘀!”

“这个小妹本是属于我的,我进了局子他被人抢去。昨天他还躺在我的怀里,今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嗒!嘀嗒,嘀嗒嘀!”

“海碰子”们在他们唱完后拼命鼓掌,还有人吹起来口哨,就像看了一场生动的综艺演出。

干脆,他们比着样地也来了一首和。

这两首歌,先匪后雅,让从未听过的杨卫帆也是一个劲地叫好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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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分道扬镳

每天就这么说着、闹着、唱着、喝着,杨卫帆在海边待了三天。

这可以说是打他离京之后,最快乐的三天。

他感觉无论是和洪衍武,还是和“海碰子”们相处,简直就像多年的好友一样,把他内心积压多年的郁闷和压抑全都挥发出来了。

在这些至情至性的人之间,他获得了多年来一直遍寻不到的珍贵友谊。要不是一次不好离开部队太久,他真希望能多待几天。

而“海碰子”全体,也都对杨卫帆感谢得要命,那么多军用物资就不说了,只单说杨卫帆送他们橡皮艇这一件事,就是莫大的贡献。

特别是一经检验,实战效果简直好得不得了,大伙儿几乎是整船整船海货往岸上送。使得他们仅用两天半就掏光了“杜家嘴子”的海,那真是“缴获大大的”。

对此,“海碰子”们无以为报。干脆就在杨卫帆临走前,大伙再次集体下了次海。用鱼枪打了二十几条大鱼,又摸了好多扇贝和海螺,让杨卫帆带回去,也给麾下的战士们打打牙祭。

虽然礼轻,但情意重,总能略表一番心意。

就这样,杨卫帆载着一车的海鲜,带着心满意足和对友谊的珍惜,与“海碰子”们暂时挥手作别了。

而在此之后,“海碰子”们又一鼓作气,连战连捷地扫荡了五片海滩。

谁都没想到,靠着橡皮艇,他们居然已经赶上了因“大将”结婚耽搁下来的进度了。

那么等到班师回朝之时,这次“碰海”的成绩也就非比寻常了。

说出来简直能吓死人。光鲍鱼壳就弄了一千八百多斤,为了这个,陈力泉和“大将”蹬着两辆三轮车专门跑了滨城一趟,卖了一千块钱。

至于鲜海参,那得有小两万头了,晾干之后就是六百余斤。此外,他们还从遇到的本地“海碰子”手里又收上来五百斤的海参。

此时,他们手里已经实际控制着一吨多的海参了,不夸张的说,简直顶得上一个小型水产公司了。

所以别看这次出来“碰海”的时间最长,可因为收获丰厚,大家居然都不感觉累。

8月16日动身回家的时候,人人仍旧特别兴奋。还连催洪衍武和“大将”尽快会合再出发,很明显,这都是发财发上瘾了。

还是“老刀鱼”用传宗接代的大事,压住了阵脚。说要是不充分休息,以后是要做下病的,弄不好就娶不了媳妇了。这才控制住了这帮小子蠢蠢欲动的贪婪。

这次再回到滨城,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买卖越做越大,洪衍武经过成熟思考,把贩卖海参的具体方式,以侧重安全为出发点,又进行了一次严密的规划和改进,并决定以后严格按照此方式进行。

首先,他自己、陈力泉、“小百子”还有“大将”,要先做到住处与贩卖场所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六十四章 降价

刚出了“胜利招待所”的大门,“飞蟹”一扭脸就不是他了。

他再不复刚才可怜兮兮、满脸感激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脸阴鸷。一走到大街拐角处,就朝着“胜利招待所”的方向恨恨地吐了口痰。

“呸!”

然后不住口发着牢骚地骂。

“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你要肯留我,谁敢反对?现在一点情面不讲,连正眼都不带加我的,还大哥呢!亏得我一直拿你当神敬,亏我还给你带了烟酒,真是多余!”

“兔崽子们!还一致决定!老子是逃兵?就你们仗义?装什么孙子!他娘的,真进了班房,看你们谁还仗义得起来!”

“哼!不顾自家兄弟,你们就跟那帮京城人混吧!人家在京城可是职业流氓,我就不信,最后你们能得着好。为了大把的钞票,小心京城人给你们都玩了!”

半晌,虽然嘴上痛快了,但毕竟今天的最终目的没达到,心里还是相当遗憾。

“飞蟹”无奈地又自言自语起来。

“还真是可惜了!以后再卖海参就得靠自己想办法了!虽说这一千块省着点够花几年的了。可比不了在这儿搂钱方便啊!唉,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就这么飞了……”

带着满心的失落,“飞蟹”不得不举步离去了。

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丢了面子,遭受了羞辱。他的脑子里现在挥之不去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今后要靠自己单打独斗的未来似乎有点茫然,和对“大将”一伙人还能闷声大发财的嫉妒。

而当他不知不觉走过两条街后,竟很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也不知什么缘故,平时常空荡荡的水产商店聚集着不少的人。

出于下意识的敏感,和想看看热闹的秉性,他马上快步走了过去,一探究竟。

没想到等到他扎进人堆里一看,再听旁边的人这么一议论,刚才的愤懑,登时全都转化为欣喜。

他赶紧又挤出了水产商店,笑呵呵地直奔路边的一个饭馆。不为别的,他要为从天而降的好事儿喝上两口。

敢情破天荒的,水产商店的海参落价了。

五十头的每斤落了六块钱,八十头的每斤落了五块钱。而且还有人猜测,说下面弄不好还得继续降呢。所以刚才围的那些人又想买又不敢买,叽叽喳喳,乱成了一团。

当然,海参降价,这对任何“海碰子”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可谁让相比较起来,某些人要吃天大的亏空呢!

更何况“飞蟹”手里的海参全都出手了,腰包里还揣着“大将”给的一千块的现钱呢,只图眼前小利的他,就更不在乎了。他的心里只有损人不利己的开心与畅快。

哈哈哈!我就知道!

真他妈老天有眼,我看你们还美得出来!老子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

大将?呵呵,你为了充大,五十斤海参,白给咱一千块……

那句京城话是怎么说的?你就是个傻冒!我一点也不感激你!

送你的烟酒还不要,哼,装什么清高。大爷我自己享用喽……

洪衍武知道海参降价的消息是在一天之后。

除了“大将”、“三戗子”和“虾爬子”,都挨个风风火火给他来报信以外,他自己从海参的交易上也明显感觉出来了。

降价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有意购买的顾客再不肯出高价,而由于价格谈不拢,交易量迅速下降。

而且还有不少一天前刚买过海参的顾客又找回来了,要求要么从交易价格中退一部分钱,要么就索性退货。

对此,洪衍武爽快地满足了这些人的要求,并因为察觉到事态不妙,迅速从这个招待所撤离了。

这时,洪衍武最新安排的合理性也第一次凸显出来。由于住处与贩卖地是分离的,他们在及时撤离后,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和损失。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因为当天,这家招待所的服务员就发现,陆续有近二十个客人拼命敲打过201室的房间,在找人无果后还都来前台询问过。

而这些客人的目的全都一样,就是想找到曾租住在那里的京城客人,把高价购买的海参退掉。

发觉异常后,服务员迅速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招待所经理。

与服务员一样,经理得知这么多人都买了海参,自然也被吓了一跳。大致一算金额,更觉得无比恐怖。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以为这些客人遇到了骗子,所幸经核查发现,每个人买到手的海参倒都是顶级的好干参。

这让经理暗中松了一口气,因为招待所要真的出现大案子,他多少也得担待一二。他的上级可不管他是否冤枉,肯定把管理不严的责任划拉到他的头上。

现在这样嘛,局势到不是太坏,还是有圆转余地的。

于是经理便“好心”地给客人们分析起来,说这件事涉嫌投机倒把,如果要追究,那就要报案。

到时候公安机关一旦过问,就怕客人们多花的钱要不回来,海参也会被没收的。弄不好还得通报他们各自的单位,或许连他们出差要办的正事都得耽误了。

这样一来,那些客人们也就只好知趣地息事宁人了。

道理谁都明白,再不依不饶得不偿失。虽然买的价格未免贵一些,可东西毕竟是好东西,商店里也是见不到的,总比被各打五十大板,再“竹篮打水一场空”要强吧?

至于对牵涉进来的服务员,经理就更好办了。他刻意嘱咐了几句,又给了她批了两天事假做好处,也就换得了上下一致的闭口保密。

总之,这件不大不小,但一经上报或许会引起公安部门警惕的事件,由于招待所经理明哲保身的私心,就这么样地平息下来了。

恶劣影响既然没有造成,那么滨城的各个招待所,也依旧还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安全地带。

至于洪衍武,虽然被突如其来的降价搞得手忙脚乱了一阵,但也没到焦头烂额的地步。

因为实际情况是,他这几天,就光在那一个招待所卖了。即使是出事,相继后果他也有把握把恶果控制在一定范围。

而从经济角度讲,他总共脱手了二百余斤的海参,换得现金六千七百余元,要是加上公帐余款,那就是一万七千三百元。

正所谓,“家里有粮,心里不愁”。手里有这么多现金,即便他们的海参统统变得一文不值,也绝对到不了赔本生意的地步。

相对麻烦的,倒是必须得尽快搞清这场降价为何而来?又会持续多久?后面还会不会再降价了?甚至是对京城海参市场的影响。

只有这样,他才能对日后该怎么干,作出正确的判断。

所以洪衍武和“大将”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情况不明下,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不但海参不卖了,也暂时不收了。

洪衍武正式提议,一方面由“三戗子”、“虾爬子”和“小百子”分头去各处通知“海碰子”们紧急收手。

另一方面,再由他自己、陈力泉和“大将”、韩莹分头在城里打探消息,争取等到“海碰子”们再碰头时,弄清事情的原委。

当然,是绝不会让大伙儿吃亏的,已经收上来的海参,还照样按原价接收。

洪衍武的主张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大家更是清楚,这种情形下时间有多么重要。

根本没人多说一句,随后马上依照计划,各司其职,分头展开了行动。

第六十五章 碰头会

??

几天之后,“海碰子”们出发前的“碰头会”,再次在“老刀鱼”家举行。

这次不同以往,大家都知道了滨城海参降价的事,难免都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个个还真像碰了脑袋一样地头疼不已。

他们这种反应并不难理解,因为在当年的计划经济社会里,官方制订的商品价格很少会有大幅变动。一经变动,基本就会是长时期的事儿。

实打实的说,滨城海参的价格已经维持了十年有余了。那么完全可以想象,这次突如其来的价格变动在社会上的影响面到底有多么大。

退一万步讲,至少在滨城人的心里,都会认为相较以前,海参必定会在若干年内维持在一个低价码上了。

那么对于这些靠变卖海参吃饭的“海碰子”们来说,收益减少就是大家对未来的共识,谁的心里又能轻松得起来呢?

应该说,对于大家的心慌和情绪低落,洪衍武是早有预料的。

所以在和大家见面之后,他没有片刻耽搁时间,就赶拿出真金白银来,把海参钱支付给了大家。

这次海参的收购情况是这样的。

由于“三戗子”、“虾爬子”和“小百子”在第一时间就赶到各处通知,“海碰子”们在一定程度上及时止住了手,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撒开手,动辄五六百斤地收海参。但已经收上来的海参也不算少,城里城外合起来得有二百多斤了。

再加上这几天其他“海碰子”在市场上的交易价又摔得挺狠,直接掉了两块钱下去,已经到了九块钱左右一斤了。因此这次收上海参最多的人,就不免显得有些惭愧。

像“老刀鱼”、“三戗子”,他们各收了五十来斤。这时就纷纷提出,说只按他们收购成本原价交付就算了,哪怕按九块一斤也行,免得因为自己,连累大家的公帐吃亏。

可他们万没想到,洪衍武却说降价纯属意外,这不是大家的错,没道理让个人吃亏。所以最后仍然坚持按当初说好的价钱,收了每个人手里的海参。

就这样,在拿到了实实在在的票子后,“海碰子”们立刻就踏实了不少,每个人都为洪衍武的体谅感谢不已。

至此,洪衍武安定军心的初衷已然初步达成。

但这还不算,为了进一步消除大家心中的忧虑,洪衍武跟着又把公帐给大家报了一下。

一听公帐上的数字,居然还有现金一万五千元,海参两千四百斤。“海碰子”们登时就欢欣鼓舞起来。

他们马上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就成了真正的财主。那还怕个什么劲儿呢?

于是人人眉开眼笑,甚至“三戗子”还建议说,“不如干脆大家把钱分了,海参尽快出手得了,卖光了完事。从此他爱降不降,就跟大家没关系了。”

只是没想到,洪衍武都没过脑子,就十分坚决地把这个让大家倍感兴趣的建议当场否决了。

他的回答就一句话。

“你们没事吧?都好好想想,即使价格再低,咱们继续按老法子卖海参也还是有的赚啊!咱们永远到不了九块钱往外贱卖海参的地步!铁定赚钱的买卖都不干了?”

别说,还真是!

“海碰子”们登时醒悟过来。

嗨,敢情从一听说降价的消息,大伙儿就都懵了。

人人心里只顾着为收入减少发愁了,脑子里成天琢磨的都是海参要不降价该多好,讨论的则是官价何时能再恢复旧日的水平。可是,却偏偏忘了他们赚钱的法子早不是过去的老办法了。

自从有洪衍武这尊财神爷,他们的海参售价可一直比其他“海碰子”的售价要高出几倍去。虽说今后的价格或许要低些了,但在招待所卖出的价只要和商店里一样,也仍然比他们以前,比其他的“海碰子”还是强多了,根本不会伤筋动骨。

更何况收海参的价格还低了呢,他们既然有路子能加价往外卖,怎么也是个赚啊!

那……这几天……原来全是瞎操心呀!

这么一想,当场,就有好几个人为自己沉不住气感到害臊的。

特别是刚才倡议要散伙的“三戗子”,觉得自己傻透了。脸红得就跟个煮熟的螃蟹似的,嘿嘿讪笑不已。

但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就在“海碰子”们集体刚松了一口气,都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的时候,洪衍武却又有一个惊人之举。

他居然说其实在他看来,海参这次降价不但远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一下就让大家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许多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说真的,尽管洪衍武一直表现出冷静的头脑和过人的见识,可这话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不能不让大家怀疑洪衍武是否突然脑子短路了。只是碍于情面,大伙儿还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当然,洪衍武能做出如此判断也绝非徒托空言,而是有事实根据的。于是,本着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他很快就把几天来的调查结果跟大家做了一番交代。

在场的人人都知道,“大将”是“起重社”的一员。“起重社”可是当年城市物流运输力量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水产公司如果增加海货供应,从城外拉进城里的大批量运输任务固然要由汽车队负责,可从城内库房分送各处水产商店的任务,却一向要交给各个城区以三轮车为主的“起重社”来负责。

因此,在洪衍武的安排下,“大将”便回到了“起重社”,去跟领导和同事们打探运输方面消息,甚至还跑到其他城区的“起重社”又验证了一下。

据反馈回来的消息来看,目前各处“起重社”承接水产公司的运输任务并没有明显的增长,而且针对海参这种货物,也没人感到有明显的增加。

那么好,继而根据得到的这个情况,洪衍武、陈力泉和“大将”,接下来就又做了进一步调查。

他们分头跑到城中几处水产公司的库房,跟看门大爷和库房管理员抽烟喝酒地套交情。

他们把从这些人口中的得到消息汇总来看,不但水产公司的海参存货没有大幅增加,反倒还因几天的降价销售迅速减少。

特别是有一个上岁数的老库管还凭经验估算过,说要照这样,再没有货源补充,几个仓库的库存到不了秋季就得见底。

这就说明,从货物供应上来看,这次降价完全是没有道理的。

那可就真奇怪了,既然海参没有额外增加的货源,那水产公司又降得哪门子价钱呢?

这个问题,最后居然是靠韩莹来搞清楚的。

前面说过,韩莹中学上的是重点学校,同学自然全是学习尖子,干部子弟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之中,虽然有一部分因父母倒台倒了霉,却仍有一部分还在台上的,也有一些是最近又重新恢复工作的。

当然,仅靠同窗这层关系就想求人家办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要想从他们口中打听点消息,却也并不为难。

洪衍武挺了解干部子弟的秉性,他就出钱出主意,让韩莹出面搞了个“同学会聚餐”。由她把那些个混的好的同学,都叫到外面的饭店里聚齐,白吃白喝了一顿。

结果这一招不但让韩莹混了个好人缘,出了一次小风头,果然也把这里面的具体情况给摸清了。

敢情韩莹有一个女同学的丈夫就在水产公司供销科工作,另一个男同学的母亲是水产公司的一个营销点的经理。

当时韩莹在饭馆点完菜后,她就故意装作好奇,说起现在海参降价的事。

那么这两个同学互相一显摆,炫耀各自的消息有多么灵通,也就把真实内情给泄露出来了。

据他们所说,一切起因是因为水产公司新上任了一个姓周的副总经理。那是个前些年被打倒的老干部,如今又重新启用的。

这老头子为人特别古板,也特别好名声。一边是满嘴的“马列主义”,一边张口闭口“要替老百姓着想”,“海鲜价格要大众化”。

所以他上任要烧的三把火,头一把火,就把目标盯在了价格居高不下的海参上。

这位周副总当然也不傻,给商品降价只是一个行政命令的事,但补充货源也必须要事先安排好。而他的依仗,那就是“运动”结束后,滨城渔业生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复。

目前,在国家划定的养殖场内,身着潜水服的职业捕捞队每天加班加点在工作。在海洋之中,各个渔村的渔业大队也同样在互相比着,赶超刷新过去的成绩。另外,据行业内估算,到今年的秋季,各类海鲜供应量比起往年来,应该至少都要翻番。

于是,这些对下属单位的调研结果,就都成了周副总的底气,使他敢于拍板儿执行海参的降价。

甚至还有可靠消息宣称,说只要海参降价的反应良好,这位周副总还准备推出后续政策呢。他不但有意给海参二次降价,甚至还会把这种降价方式扩充到同样高价的“对虾”、“扇贝“这两种海珍品上。

其实周副总的想法,正常人稍稍动点脑子都能想明白。

无非是他觉得库存海参满可以维持到秋季,到时候只要海参捞捕旺季一来,新货补上旧货,完全不成问题。

而老百姓欢度“十一”,操办新婚喜事,提前有了低价的海参供应,这既有益于他本人的官声,又能实实在在地惠民,同时还达到了繁荣市场的效果.

这岂不是一箭三雕吗?又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呀!

洪衍武很快介绍完了这些基本情况,他原本目的是想先给大家解释清楚,这次降价的由来和市场面临的实际状况。

可听他一说到这儿,不少的“海碰子”却更昏头转向了,他们无不认为,要照这种情况来看,这明明就是坏事啊!怎么还成了好事了?

二次降价?那海参的价钱不得变成茄子价了?就算洪衍武还能卖出商店的价钱,那也一样受损失啊!

其他的“海碰子”就更别说了,真要是这样,那恐怕有一大批人都不会去再下海了,不值得!

哪知洪衍武哈哈一笑,说“就因为这个才是好事呢,你们得听我慢慢说呀。”

然后,他就胸有成竹地给大家进行了一番更加深入的分析。

第六十六章 暴发机会

??实话实说,其实在洪衍武看来,这位水产公司的周副总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更新最快

虽然不乏有个人沽名钓誉之嫌,可他本意也确是想把海参价格降下来,让老百姓获得些实惠。

但可悲的却是他是个极其不懂业务,但又挺自以为是的人。发布的这个命令纯属典型的“拍脑袋”政策,天马行空的想当然,完全脱离了实际情况。

事实上,滨城的海参根本就没有实施降价的基础。就这道降价命令,不但恐怕难以实现周副总的初衷,最后适得其反,导致海参价格异常飙升的可能性倒是大大地存在。

为什么这么说呢?

洪衍武在这给“海碰子”们普及了一点今天所共知的市场经济学观点。那就是商品真正值钱与否,根本就不是人为定价所能够决定的,而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

说白了就是“物以稀为贵”,并且这一点,对任何商品来说都是一样。

有句话说得好,“要知海上事,须问打渔人”。

其实这几天通过在库房的调查,洪衍武还顺便搞清了一组真实的、已经发生的数据,那就是滨城近几年来海参的年产量。

他跟几位资格颇深的老库管都讨教过,知道了滨城在“运动”前,渔业产量最高的时候无非是每年万吨左右的鲜海参,换算成淡干参那就是三四百吨。

“运动”之后,由于各行各业生产荒废,海参产量也逐年递减,迅速降至到每年两千余吨的左右,近年的淡干参也就只能出不到百吨了。

那么今年,即使是按水产公司预计的产量倍增,也无非就是二百吨的淡干参罢了。

至于滨城“海碰子”们,虽然人数众多,大致有数千人左右,但水平又参差不齐,采捕方式也相当落后。即使按四千人,每人五十斤淡干参的均量计算,顶天了,也就是全年一百吨淡干参的捞捕量。

这样一来,今年滨城海参最大的总量也就能估算的差不离了。滨城官方、私人加在一起,也超不过三百吨淡干海参。

并且实打实的说,滨城的海参供应其实就从没有充足过,若以本地城市人口算,渔业状况最好时候,产量也就够每人分到二两淡干海参的。

同时淡干海参却是不多的、能够长期保存的海货,每年滨城都要向全国各大城市的知名酒楼饭庄大批供货。

再说滨城本地经营海鲜的饭店有多少呢?来滨城出差的流动人口又有多少呢?就更别说滨城这个海滨城市因为风景秀美,每年还要接待不少来疗养的高官领导和外国宾客了。

所以水产商店和各大饭馆才会常常断档,即使水产商店有海参,也难以见到到三十头的顶级货色。

而这一点,正是洪衍武一开始就决定要炒卖海参的基础,同样是他一直以来,能把海参迅速推销给滨城往来旅客的根本原因。

那么既然已经谈过了洪衍武自己研究和推敲的数据。也就有必要再谈一谈周副总依仗的那些调研结果和预估数据了。

照洪衍武看,周副经理实在是不应该把这些玩意太过当真。

因为第一这些数据还未曾发生,与洪衍武调查过去实在发生的数据不同,中间存在的变量太多。

第二就是咱们官方的估算方式本身也太有特色了,基本属于报喜不报忧一类的,像多年前的“放卫星”事件带来的这种风气犹未散去。

唯一肯定的倒是这种估算和数字肯定有水分。设想一下,基层通过层层领导上报,其中总有人会行博领导欢颜之举,只不过是问题多少罢了。

更何况换句话说,即使这些数字的确是真实的,那也不能忘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说呢。

海参可不同于一般的商品,它不是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也不是农民一挥锄头随便就刨出一大筐的玩意。

那完全是靠大海自然孕育出来的,生长周期缓慢,对生长环境要求也挑剔。还得靠人潜入海下一把把捞出来,捞出来后还得做好后期加工。

而这些环节,哪一步都存在着不可控的因素,也与天气和环境变化息息相关。万一哪一个环节要出了问题,都能让海参产量产生重大损失。

所以周副总这么干,风险绝对大于把握,百分之九十九是要出状况的。

既然这样,那么无论怎么看,怎么说,海参这玩意也是“供不应求”四个字。

而只要这一条不产生根本性的逆转,那海参就永远会是市场上的抢手货,价格根本就不可能只靠一个官方定价,就实在地降下来。

与之相仿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市面上的那些紧俏商品的代表“三转一响”了。

由于我国目前工业水平有限,产量不能满足全民的需要。这些本来很普通的轻工业商品不仅价格居高不下,要买还得凭票。

而老百姓要弄到这些商品,光凑齐工业券就得额外费一番心力,甚至花上一笔费用,那还都趋之若骛、心甘情愿呢。

这些产品最紧缺的时候,还得买礼物搭人情。可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能买到手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没人觉得亏……

洪衍武是洋洋洒洒说的挺痛快,可他讲的东西尽管逻辑清晰,有理有据,终归超越了这个年代的认知。

“海碰子”们的文化水平又都不怎么高,其实听了半天,大多数人还是半懂半不懂。于是有人就忍不住开始表示质疑了。

比如“虾爬子”就说,“那‘三转一响’可和海参可不一样,那都是能反复使用的生活必需品,不买你就没的用。海参可是吃了就没了呀?老百姓就算不吃它也能过日子。而且‘三转一响’的官价本身就高,海参的价钱现在可是降了呀,它们之间又怎么能做比较呢?”

他的话让许多人都跟着点头,显然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

只是这个问题在今天看,却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了。洪衍武当然没被问住,坦坦然又举了一个例子。

“不是必需品又怎么啦?官方定价低又怎么了?你们难道忘了茅台酒了吗?”

确实,要这么说,茅台酒应该是一个更恰当的实例。

因为茅台同样是比较奢侈的消耗品,老百姓的日常对这个东西很少有需求。并且官方定价才十元钱左右。谁家碰到值得庆贺的喜事,要真想买个一瓶两瓶,也几乎人人都买得起。

但实际情况却又不是这样的。正因为茅台酒产量有限,虽然官方定价不高却绝对无法惠及大众。

对身居高位有门路的人,它当然就是十块钱。可没这路子的老百姓,你就只有找能弄到手的人乖乖加钱了,二十是它,三十是它,四十、五十也是它。

像前一阵,洪衍武为了“大将”婚礼,通过招待所谢经理买到的茅台就是二十块一瓶。

那还是商业系统内部的友情价呢,而且再想多买也没有了,一箱12瓶就是谢经理最大的能力了。要不怎么还送了谢经理两瓶呢?

没办法,官价定的再低,买不到货一切瞎掰。

实际上在这个年代,社会上的所有商品一直就存在“双轨制”,国家后来正式发现这个情况严重,不得不发布相关管理政策时,那早已经是后知后觉了。

这个例子一举出来,“虾爬子”就没话说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真实的客观存在。

可“巴蛸”想了想,还是有一个挺关键的问题不明白。他就问,要是按照洪衍武这个理论,海参的价格也应该像茅台一样,远比水产商店的价格要高出一大截才对呀?可为什么现实中却是截然相反呢?

这个问题,洪衍武也没为难,他想了想,很快就切中要害地做出回答。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茅台这种东西,民间可没法自行生产,能搞到的渠道必定要通过官方。但能捞海参的‘海碰子’可就多了。从产量上看,‘海碰子’每年的一百吨,基本可以撑起滨城海参产量的半壁江山了,绝对是最有效补充货源。”

“再加上‘海碰子’私卖海参属于闲散交易,难以形成规模,在交易价上缺乏共识,一旦着急用钱就急着低价出售,最关键是交易对象还找错了。价儿要能卖的上去才怪呢。”

“不过要说其中没人靠卖海参发财也不尽然,那些每年旺季跑到海边成批收购的主,就是懂得海参真正价值,能够高价再倒手卖出去的精明人。”

这几句话一说,再没人有疑问了。洪衍武讲述的道理既符合逻辑又符合人情,还有实证,完全是天衣无缝的让人信服和敬佩。

尽管“海碰子”们的理解能力参差不齐,有些理论上的东西,很多人还消化不了。可话说到这份上,各人觉得耳目一新的同时,多少都理解了一些经济道理和经济现象。

至少很多人都开始感到这次海参降价,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来势汹汹。海参的价钱,也似乎的确应该往上走走才对。

甚至像“虾爬子”这样脑瓜灵活的人,还隐隐觉出里面,像是真有些说不出的好机会。便忍不住沉默地琢磨起来,想再细细咀嚼其中的道道儿。

这时,一直没言声的“大将”可旁观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不但是听得最明白的人,也是最信任洪衍武的人,就直接对洪衍武说,“你是我们的财神爷,也是我们的头,这里面的事儿更没人比你整得明白,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依我看,别这么麻烦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就得了!一切还是由你安排,我们信你!”

“大将”这句话效果明显,当时就让怔楞了半天的人醒悟过来,口口声声地随之附和起来。

不用说,经过的那些事儿早就让他们对洪衍武的赚钱能力无法质疑,谁没事还非较劲跟人家比这个呢?

没了“飞蟹”,又有“大将”带头鼎力支持,这个小团体很容易就达到了完全一致。

但说的口干舌燥的洪衍武也没因此得意忘形,他喝了口水,仍旧是一副和和气气,不温不火的态度。

他说在这种事关大家利益的事儿上,不能有半点马虎,总得尽量解释清楚,才能让大家放心地支持他。而他说刚才跟大家说了这么多,主要就是为了说明以下几点。

一,他能保证,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大家的利益至少绝不会比现在少。

二,由于海参降价毫无实际基础,货源很难保证供应。他判断持续时间应该不会很长,而且水产公司坚持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三,这种情形下,他还能断定,海参降价空间相对有限,反倒涨价的空间无限。

在他看来,哪怕官价真是一降再降,“海碰子”私下交易的价钱因为本来就不高,再低个一两块也就到头了。

因为海参毕竟不是茄子,一亩地就能收好些,卖不掉就会烂掉。价格要真低到一定程度,相信只要不急需用钱,“海碰子”们是宁可砸手里,也不会贱卖掉的。

至于说存在涨价的契机。这一方面是由于降价导致官方库存会迅速消耗掉。另一方面“海碰子”也会因价格走低,不再热衷于捞海参,同时在价格还能接受的情况下,也会更着急把存货出清。

但无论怎样,这些都会直接导致市面上现货减少,如果最后周副总指望的货源真出了问题。恰逢需求旺季,那滨城的海参价格掉头是必然会出现。

物极必反,像这种强压下的价格反弹,相信其上涨速度和程度都会加倍迅猛夸张!也是绝对无人可以阻止的!

所以要这么看,谁还能说这次降价不是一件好事呢?

最后这一番话,绝对是定盘星,给“海碰子”们又全听傻了。

“虾爬子”就问,“你的意思是,海参价格很快就能上涨?那现在卖的人岂不是亏定了?我们应该趁价低多收才对呀!”

“三戗子”也说,“还能比以前更高吗?那这位周副总不是帮了咱们的大忙吗?这……可能吗?”

洪衍武笃定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一条,咱们暴发的机会,恐怕已经到手边儿了!”

第六十七章 双节临近

从“海碰子”们上缴海参收钞票开始,到“碰头会”召开完毕,整个过程不超过一个小时。可开完会后,所有人的精神面貌全不一样了。

一小时前还都是愁眉苦脸的“海碰子”们,再从“老刀鱼”的家里出来,唉声叹气不但全没了,还都是一脸生龙活虎的兴奋。

“大将”更是忍不住猛拍了洪衍武肩头一巴掌,就送他四个字“狼子野心!”

总之,每个人都恢复了一身干劲,重新奔向了东南岸的海边。而且还非常踏实卖力,一扑腾就是二十天。

这次靠着橡皮艇,他们又成功扫荡了七个海湾。应该说,几乎已经把东南岸四分之三的海都捞遍了。但这次下海和以前比起来,倒也有些不同。

首先是主动减员一名。

“海狗子”留守在了城里,他每天上午、下午至少得分头跑一次水产商店。此外,每天还得跑一个不同城区的“小市场”。

主要任务自然是随时关注海参价钱的变化,一但官方再次降价,或是“海碰子”私下交易低到洪衍武预计到价钱,他就要马上赶去海边通报。

其实这个活计,洪衍武本来是属意“小百子”的,想让他免吃操劳之苦,留在城里享几天福。

但没想到这小子哭咧咧的,说不怕吃苦,死活也要跟着洪衍武,自己倒把舒服日子让给了“海狗子”。

所以洪衍武没办法,也就只能带他去了。当然,也确实有些意外的温暖。

另外,那就是这次捞出的两千斤“鲍鱼壳”,他们没再弄回城里换现金。

不为别的,现在的海参降价闹得人心惶惶,“海碰子”们已经都不大敢留海参了。相反,“鲍鱼壳”因为国家收购原因,价格恒久不变,保值功能也就凸显出来了。

这个时候做这种交换,就好像乱世中用黄金换古玩一个道理。二十斤带肉的鲜鲍鱼就能换一斤五十头以上的淡干海参,其他“海碰子”们还都抢着换,性价比极高。

洪衍武就索性决定,把所有的“鲍鱼壳”和东南岸的“海碰子”们全换了淡干参。既划算,又省力。多美的事儿!

所以这次回滨城的时候,洪衍武他们带回去的海货就只有海参了。连捞带换,一统计又是六百多斤淡干参入手。

此时,这些“海碰子”们手中控制的存货量已达三千斤,整整一吨半了!

9月15日,洪衍武重回滨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百子”把“海狗子”找了来,询问滨城的海参行情。

当然,由于“海狗子”一直没去海边汇报,洪衍武对价钱的事儿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见面之后,再听“海狗子”一说,果然,行市有些出乎意料的变化。

原来在这段时间里,“海碰子”们私下交易的价码竟然没再下行,反倒上涨了一些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六十八章 好事连连

或许是真应了那句话,“暗中害人灾殃伏,行善积德神明帮”。

洪衍武他们替几个有实际困难的家庭解了燃眉之急之后,他们这伙“海碰子”的扶危济贫之举,似乎也真的把好运气接二连三地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首先是9月27日“中秋节”当天,随着新一批的秋季海货按期补充进了水产公司的库房,全滨城的水产商店,迎来了多年来规模最大、幅度最大的一次降价。

那位周副总大概是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他竟然把五十头的海参又降了七块,定价为十八块一斤,八十头的海参又降了五块,定价为十五块一斤。

同时,四头、八头、十二头的“对虾”分别下调了六元,五元,四元不等。

鲜扇贝和干贝也跟着降了两元,四元不等。

就连新上市的“海蜇”也比往年,每斤便宜了一块钱。

等于越是贵的东西调价越狠,像“虾爬子”、“鲅鱼”、“刀鱼”这类的廉价海鲜则维持原价未动。

这自然让全滨城的民众乐得嗷嗷直叫,“海碰子”们则气得想要跳崖自杀。

于是周副总很快就在民间名声鹊起,迅速成为了普通老百姓人人称颂的“万家生佛”,成为了“懂得民间疾苦的青天大老爷”。

但同时,他也就成了“海碰子”们口中“不得好死”、“生孩子没腚眼儿”的诅咒对象。

只是骂归骂,恨归恨,另一方面,“海碰子”们也是为此真的惊慌失措了。

谁也不知道,明天水产商店还会不会再降价。又一想到“中秋”、“国庆”马上就要过去,入秋以后“小市场”要海参的人就更少了,好多人甚至连婚宴的钱都顾不上赚了,本能地把家里的存货拿到市场上抛售。

这么一来,才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全城的“小市场”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出特别多扛着麻袋的“海碰子”。

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是,海参私下交易的价格也跟跳水似的下去了。不但突破了洪衍武界定的七块标准,还眼瞅着要往六块以下走。

当这个消息穿到洪衍武耳朵里,他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他深知周副总这一步昏招,彻底挑动了“海碰子”们的敏感神经,等于是把滨城所有的存量海货都给硬逼出来了。

而像这样的特殊时机绝不可失!一旦失去,将不再来!

所以他当机立断,让所有的“海碰子”马上停止“碰海”,哪怕去水产商店高价购买,赔钱把人家订的海货补足,也不能自己再捞了。

跟着他就是公然宣布,“发财的机会到了!全部人手,一律回滨城收海货!”

在这一声令下之后,若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就是1977年滨城的海参市场上,一场空前的“爆买”行动开始了。

两天之内,这个小集团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六十九章 旺季不旺

时间进入了十月中旬。

辽东半岛的海,到了最让人眷恋的时候。

单说外表,透明得简直象块大玻璃,让人能看得既深又远。且风平浪静,浪花也变得亲切了许多。

至于天气,虽然还不算凉,但湿润的海风已经渐渐变得干爽起来。

这使人的皮肤滑溜起来,不再那么潮乎乎的。海边的蚊子完全失去了凶猛劲头,连叫唤的劲头都没有了。

沙滩的温度也很适度,怎么躺怎么让人舒服。如果吸上就一口气,就连肚脐眼里头都是清爽的。

最让人可喜的是海下的变化。

尽管海水还保存着夏日的热度,但海里的生物对细微的温度改变却异常敏感。于是数不清的海参便从沙底下,礁缝里爬出来。排着队从大海深处往各个海湾的浅滩进发。且温度变化越大,越来劲儿,那真可以称得上是前仆后继。

这样一来,就连水平不怎么地的人,只要能“扎”个三五米下去,也能抓到海参了。

要说这些海参也真是挺可怜的。

因为它们永远不会总结经验,不会换一个时候爬出来,不懂得耍一个花招,来狡猾地躲过“海碰子”们的捞捕。而是永远是一成不变地按着季节,守着规矩,无知无畏地来送死。

不过,作为海参的命运掌控者,也无需为此过于得意。

因为大多数人在面对生活的考验时,通常呈现出的是只目光短浅,随波逐流。他们并没有比海参聪明多少,那么命运也必然是相仿的,还真不见得谁比谁更可怜呢。

这话一点不过分,比如说吧,就像现在。

尽管今年的海参远比往年更多,是个老天爷赏饭吃的“肥年”。但由于是在低价时期,增产在很多人看来也不全然是件好事。

现在的状况是,“国家队”干得热火朝天,周副总前期预计的产量翻倍不但完全有可能会实现,甚至还有超额完成任务的苗头。

随着大批淡干海参补入水产公司的仓库,又有大批量的鲜海参进入晾晒程序。水产商店里的海参未见一丝断档,仍旧充足异常。

周副总的降价措施也就显得更加不可撼动。甚至还有不少人因此揣测,水产商店会不会再有进一轮的降价出现。

于是,这就像叶圣陶笔下的短篇《多收了三五斗》那样,直接引发了后续的诸多不良结果。

第一,作为本可以挽救市场价格的生力军,每年固定时期来海边收货的人采取了观望态度。

连前期已经出手的人也停了手。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人还愿意现在收海参,但数量少,价格也瞄准了国庆前的最低价。

第二,海碰子们都对海参的前景持悲观情绪,他们下海的激情遭受了重大打击。

即使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下海,也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戗鲍鱼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七十章 高干生活

今天的滨城,有一个全国知名的旅游区。更新最快

其性质基本相当于京城的“东郊民巷”,津门的“五大道”,沪海的“外滩”,或是青岛的“八大关”。

那就是由“七七街”、“济南街”、“望海街”及“山林街”构成的南山脚下的别墅区。

这个别墅区距离滨城市政府、滨城火车站、滨城港口和最大的商业街“老津门街”都很近,属于绝对的黄金地段。

特别是因为风景秀美,遗留有数百栋日式建筑风格的花园洋房,被称谓为“南山旅游风情街”。

所以想当年,在建国之后,与日本占领时期“上流社会”聚居在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仿,这里同样成为了高级干部的生活区。

多年来滨城无人不晓,能在这几条街里占据一栋小楼的人家,全都是滨城的达官显贵,因此在民间口中,这里又被叫做“贵族区”。

而杨卫帆带着洪衍武他们来看的房子,就是在“望海街”东边,一栋院门独辟临街的二层小洋楼。

把车停在了大门口,杨卫帆给几个人先大致介绍了一下附近的情况。

“这几条街的房子几乎都是日本人统治时期建造的,过去全是日本“关东州厅”高官们的住所。最有名的是街对面那座城堡式的三层楼,因为建筑外观全是石灰岩打造的,被老百姓俗称为“石堡”。那就是臭名昭着、罪恶累累的河本大作的官邸……”

“什么?谁是河本大作?你们没听说过?说出来保准儿吓你们一跳。这孙子是日本驻滨城的特务机关长,话说当年就是他一手策划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炸死了‘胡子大帅’张作霖……”

“问我们家这所房子?那来头要小点儿,好像当初是一个日军大佐的住处,后来中苏蜜月期,还住过一个苏联专家。其实这也不是我们家一开始的住处,我听妈妈说,我父亲当初在滨城当官的时候好像是住在张宗昌的别墅里,后来‘运动’中被收回去了,现在这个,还是我爸爸复出后回来任职时,部队重新提供的,比起当初的要小一些……”

杨卫帆的话无疑已经透露出许多的内容,洪衍武几个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都各自压抑着心里的震惊,默默跟着杨卫帆下了吉普车,看着他掏兜找钥匙。

不过确实要说,这栋别墅的条件还真不错,存放海参可是正合适。存储空间大是肯定的了,私密性还好。

从外面看,建筑整体不但为厚重的围墙铁门护得死死的,院子里几棵参天的枫树也起到了视觉障碍作用,把几个主要窗户都遮挡住了,使人很难观望到房屋里的情景。

等到杨卫帆打开了大门的挂锁,大家进入院子才知道,敢情房子的结构和质量远比他在墙外猜测的更好。

这栋别墅墙体全是米黄色的岩石构成的,房顶罩褐色的屋瓦,绛紫色宽大厚重楼门对开,耀眼超长的黄铜门把手铮亮,门前还有个高大石柱撑起的带灯门廊,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唯一让人略感遗憾的是住宅的院落并不大,为烧锅炉留出的地下室出口就占了不少地方。但其余的部分倒也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调。树荫下置有假山鱼池,小桥流水,院墙上爬满了洁白的蔷薇花。

总体来说,这栋房子外观别致,庭院优雅,让人一看就能更深地体会到房主人的身份,即使在这片别墅区内,应该也是拔尖的。

这会儿,“大将”与陈力泉终于忍不住惊叹出来。

一个说,“杨子,这小洋楼可不是一般人住的!你爸的级别也太高了吧?到底是什么大官呀?”

另一个说,“再过几天,院子里这些枫树全变了颜色肯定特牛。照我看,你这都快赶上香山的‘双清别墅’了。”

杨卫帆倒有自知之明,赶紧拨浪脑袋。

“我说二位,你们别这么夸人行不行。‘双清别墅’,那是伟大领袖下榻的地方,你们也太看得起我爹了。他哪能跟伟大领袖比呀,那还差着好几级呢……实话告诉你,我爸他……他……就是个普通人。和广大人民群众一样的抽烟、喝酒、挫脚巴丫子、爱骂人……”

这不是废话嘛!

见杨卫帆的嘴把门挺严,吭哧半天才冒出这么几句。陈力泉和“大将”就明白人家不爱说家里的情况了,倒也没刨根问底继续追问。

而洪衍武毕竟见多识广,仅凭见到的这些,他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背后的一些情况了。

忍不住就想:妈的,虽然知道这小子爹官儿不小,也没想到能这么大。看着架势,这小子的爸爸至少是个大军区级别的干部。真邪门了,这辈子想躲都躲不开。姓杨的大官儿……那会是谁呢?唉,咱对海军部队还是不太了解啊……

就这样,各怀感触的几个人很快又随杨卫帆进入房子内部。

这一进来,他们才知道里面也实在是阔绰得惊人!

就拿客厅来说吧,窄条的橡木地板,房间角落装饰性凹凸花纹,雪白墙壁下骨灰色大理石壁炉,天花板坠着水晶般晶莹剔透吊灯和一个木板材质的大吊扇。

此外还有真皮沙发七八个,围着茶几摆成了会议室的样子。居然和电影里那些旧社会资本家的摆设布置几乎一样。

这不禁引得“大将”和陈力泉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得好奇,一个个大房间换着个儿的看。

楼下还有书房、餐厅、厨房、厕所、和两间卧室。至于楼上,虽然房间没有楼下多,但显得更加明亮。

最牛的是从这里,能遥望到风景优美的南山公园,并且在阳台上居高临下望着也让人感觉很神气。

当然,所有房间里面的布置,同样是普通百姓难以想象到的。

书房里有电话,餐厅里有冰箱,厨房里有电烤箱,厕所里有莲蓬头、抽水马桶,卧室里有落着弹簧软垫铜铸钢丝床,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让陈力泉和“大将”看得目不暇接,体验得啧啧称奇。

最绝的是他们绕了一圈儿,最后在客厅里酒柜上面的收音机旁边,又发现了一个松木盒子一样的怪东西,正面镶了一块不透明的灰玻璃,看了半天谁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他们正在疑惑间,好在洪衍武给出了答案,告诉他们那是“电视机”。并且还解释说打开后可以看见画面听见声音,就像看小电影一样。

这自然让陈力泉和“大将”激动不已,可没想到杨卫帆却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于是,这不免又让他们俩保有一定的怀疑态度了。

不过事实上,杨卫帆其实只是对洪衍武认识这东西感到意外。他说这个“电视机”是从苏联进口的,牌子叫“红宝石”,全滨城总共就一百台,一般级别的干部都没有听说过。他问洪衍武又是在哪儿见过的?

可洪衍武却只是平淡一笑,说杨卫帆要是把他爸爸的底细原原本本招来,自己就告诉他答案。

如此一来,杨卫帆也只有闭上嘴巴,笑而不语了。

这俩人都打起了哑谜,说话藏头露脚的。可他们有一点却没说错,“电视机”这东西真是太奇妙了!

随着洪衍武动手插上电源,刚拨动旁边的开关控制,那块灰玻璃就变成了雪亮的颜色。然后,洪衍武又旋动了一下跳台控制,玻璃里还真出现了小人影晃动着的景象。

再仔细一看,那里面的家伙正提着信号灯在沿着铁道瞎熘达呢。跟着,这小人就传出了当代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李玉和的声音。

在陈力泉和“大将”的眼里,这的确让人好奇。

屏幕上的图像和电影院里上演的《红灯记》居然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颜色,图像小多了罢了。

并且也不怎么清楚,连李玉和脸上的两块疙瘩肉都模模煳煳的,唯独李铁梅那张胖脸够大,还能看出点细模样来。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够牛掰的了!你想啊,这年头谁家能天天放电影?也真够奢侈的!

于是陈力泉和“大将”还是充分享受着惊奇的快乐,眼睛都快瞪直了,两张黑脸离电视机也越来越近。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样板戏渐渐进行到最后关头,没想到老鬼子眼看就要对李奶奶下毒手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只见随着老鬼子大叫一声,双手铁叉子一样布满了整个屏幕。

跟着“咚”的一声响,陈力泉和“大将”就惊得齐齐把脑门子撞在了电视机上。

敢情虽然俩人已经在电影院里看过无数遍《红灯记》了,对这个镜头也不陌生。但那黑白电视机由于对比度调得太强烈了,老鬼子的脸色全是人的惨白色。

更可气的是,屏幕上同时还飘洒着些许雪花呢。

这俩人又看得过于专注,眼睛其实早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疼得难受。

那么随着这个颇有冲击感的镜头一出现,屏幕上那种雪青色的光芒便令他们产生了一股晕旋感,俩人的身体一瞬间就飘起来,不由自主地一头朝屏幕扎了进去。

不用说,洪衍武和杨卫帆目睹到他们的狼狈样儿,全都情不自禁乐出声儿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一章 咱们谁跟谁

看完了《红灯记》,“大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由感叹。

“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世上哪有什么平等?这当官就是不一样啊,像咱老百姓,想过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戏……”

“你们说,咱‘海碰子’就是从海里能捞出座金山也没用啊,这电视、冰箱商店没的买,这样的房子也分不着。我们家要不是我姐嫁出去了,现在也轮不着我有个自己的小屋。‘三戗子’、‘虾爬子’他们更惨,家里人口多,挤上下铺还没地呢……”

“杨子啊,这么好的花园洋房,你小子居然还不爱来住,到底怎么想的?”

“大将”这番话既充满了羡慕,也有点意气消沉的滋味。

其实这就跟封建时代,各地官员和科举进士初入皇宫大内的感觉有些类似。无论多么大的胸襟报复和青云之志,只要一见皇家威严气派就不由自主变得渺小起来。

想象一下就知道,你就算官至极品又怎样?你就算富甲天下有怎样?金碧辉煌的皇宫天下只有一个,那代表了世人永远无望的一个高度。

可杨卫帆听了却不赞成,也开始大吐自己的苦水。

“怎么想的?你们要待上两天就知道了,其实特没劲!”

“你们不是要清净嘛,这附近绝对安静!除了住着几个老红军,就是一些海军工程学院和市委的领导,路边还立着‘货车禁行’和‘禁鸣车笛’的示意牌,除了风声鸟鸣,什么声儿都没有。我自己住这儿可是一天到晚都烦,晚上只要听见外面的树叶刷刷响,就觉着就跟在鬼宅似的……”

“我其实还喜欢住在京城的胡同里。像过去我住冯奶奶家,房子是小点,可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热乎啊,还有邻居能串门呢。不像这儿,出门空荡荡的,人人还都假的很,总端着各自的官架子……”

洪衍武马上鼻子一哼,强烈反对。

“行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虽然你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可民间疾苦的全部滋味,不是你小子住过几年胡同就能完全体会到的!”

“你见过全家老小晚上落箱子、摆椅子、搭铺睡觉的情景嘛?你体会过儿子找对象,因为住房条件太差太挤,女方初次登门甩脸就走的苦闷嘛?别的不说,近在眼前,咱们‘大将’已经娶了老婆,可就因家里反对婚事,不得不住招待所里。”

“当然,比那些人是强多了,可招待所也不是家呀。四周住的全是旅客,想干点‘百年大计’,每天晚上都得轻手轻脚、战战兢兢的,精神是极度紧张啊。他可是有任务在身的,不弄出个孩子来,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带媳妇回家……”

这番隐含的话,立刻引得杨卫帆嘻嘻坏笑起来,“大将”也被说得臊红了脸。

不过杨卫帆倒真够意思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七十二章 价格暴涨

当天的中午饭是在“山水楼”吃的,这家滨城的老菜馆也挺有特色。顶点m.更新最快

“虾球两吃”、“苏扬大烤”、“樱桃肉”、“大拉皮”、“糖醋鱼段”、“海胆豆腐”这几样招牌菜都做得满好。

席上的酒喝的是55度的“洋河大曲”,光两瓶酒就小十块(市价三块四,饭馆加了利润),“大将”绝对诚意满满,票子还真没少花。

只是可惜的是,这顿饭虽然被请的人都吃饱喝足了,但出钱请客的人自己却没吃好。

“大将”竟然因为抽不习惯“樱桃”,晕烟了。

当时菜还没上齐,酒也只喝了一杯,就见席间抽了两根樱桃的“大将”捂着胸口,后背靠在椅子上哼唧上了。

大伙儿问他是怎么啦?“大将”说心里难受,想吐。

杨卫帆以为“大将”是喝不习惯这种酒,还开玩笑说男人一结婚身体就虚了。

可洪衍武却了解“大将”的身子骨,随后一想马上明白了,赶紧带“大将”出去透风。结果在外头冷风一激,“大将”还真大吐特吐起来。

吐完了,路边又买了瓶子汽水灌了一气儿,好半天才缓解过来。

这时,“大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抽烟抽晕了。在外面骂了半天小日本王八蛋。要不是洪衍武提醒他,别弄得杨卫帆脸上不好看,他当时就要把那盒烟给扔了。

所以后来这顿饭“大将”就没法陪大家尽兴了,头一次吃饭没敢喝酒,只挑清淡的下筷子,最后吃了两碗面条,勉勉强强算填煳了肚子。

而自此之后,他对日本人的仇恨也就更加没齿难忘。除了几样电器和小洋楼,他这辈子都看不上日本人的任何玩意。认为全是表面好看,实质垃圾的破烂货。

好在这通罪也没白遭,下午几个人回别墅眯了一觉之后,杨卫帆说到做到,当天就把钥匙拍给了“大将”。让大将”带着韩莹正式搬了进来。

并且第二天杨卫帆还充任了义务司机,用吉普车一趟趟帮着大伙儿,把各处所有的海参,全都顺利转移到了小洋楼里。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巧合。当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一个足以彻底撬动整个海参市场,决定最终价值走向的意外事件出现了!

辽东半岛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夏季和秋初的雨,全是东南面太平洋季风刮过来的。所以只要太平洋一发生动荡,一刮南风,岸边就彻底玩儿完。

10月18日,一场狂风暴雨突袭滨城,几乎把整个大海翻了个底朝天。

那浪涛的来势是格外凶勐,像有无数个巨人铁匠一样拼命地锤砸着陆岸。巨浪滔天下,更把海搅得浑浊不堪。即使“海碰子”能戴一百个水镜下水,也伸手不见五指。

所以无论是官方的捞捕队还是“海碰子”,全都歇菜搁车了。谁也没法再下海。所有海珍品的捞捕工作,一下全都停滞了。

本来,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没太在意。因为往往雨过天晴,大海沉淀一段时间,还会重新恢复清澈。人们普遍都认为捞捕工作的休止只是暂时的。

可偏偏这次却不是这样,似乎老天爷犯了粗疏大意的毛病,没有彻底关上天庭的水龙头。在三天后暴雨渐歇之后,雨竟没有彻底停住,照样还是沥沥拉拉下个不停。

天气预报局给出的消息更让人失望。他们宣称,对水下捞捕作业更大的伤害性天气出现了。暴雨将转为阴雨连绵,放晴的日子遥不可期。

这不但意味着海底世界将延续更长的浑浊和混沌,也意味着即使捞出海参,也没办法做后加工和晾晒了。

在这种情形下,哪怕官方拥有百万大军般的捞捕队,即使海底物产再丰富一百万倍也没用,唯独剩下了一种空望宝山而无法获取一丝一毫的绝望!

就连洪衍武他们,也因此蒙受了一定的损失。

他们由“老铁山”军管区捞出的海参还远未到彻底晾干的阶段,尽管在“老刀鱼”出谋划策下,通过在屋里垒砌土窑焖烤的方式及时挽救了大部分。可还是有一百来斤的劳动果实化为了乌有。

至于其他那些不知其法的“海碰子”和官方捞捕队,自然就更惨了,只能坐看大批量晾晒过程中的海参一日日地烂掉,化成一股臭水。

毫无疑问,今年已经注定,海参必定要大幅减产了!那位周副总的降价计划注定要泡汤了!甚至,整个滨城海参市场都注定要迎来市场本身严厉的报复性惩罚!

还是那些坐等低价的海参收购者们最先展反应过来的。这些最初级的市场投机者一看明白行市,便开始不遗余力地急切出手。

只要有货,他们不加考虑,通通包圆!

十斤?我要啦!

十五斤?没问题!

这……就三斤?也好,就是少点!老兄,你帮忙给介绍一下别人,送你两盒好烟怎么样?

自然,这些人彼此间的竞争也不可避免。

你多出五毛,我就多一块!你再加五毛,我就出两块!

就这样,短短两三天,无论“小市场”,还是“海碰子”的家里,海参交易价格迅速窜升至十二元左右,已经彻底恢复往年最好的价码了。

可这才只是刚开了一个头。

“海碰子”们也不是傻子,在经过价格勐然回升最初的欢喜之后,也迅速明白过来。没人肯在再轻易出手了,大家都把已经所剩不多的存货死死捏在手里。

于是,根本没歇气儿,涨价仍在继续。

十二块五,十三块,十四块……只要比商店价格低,仍旧是统统吃下!

可越这样,“海碰子”们越不放货,市面上的现货就越来越少。终于,有人情急下把目标对准水产商店了。

这是至今为止还从未发生过的情况,收海参的人开始涌向了官方市场,十五块,十八块的都要。

滨城人谁能想到,居然有那么一天,收海参的人竟会用大把大把的钞票直接从水产商店里买货!

看得瞠目结舌的同时,诱惑也在同步增加。很快,海碰子们终于再次放货了。

许多人跟着市场价出了手,他们本以为价格也就到这里了,自己占了空前的大便宜。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市场的胃口。就像有人轻描淡写打了个响指一样,他们吐出来的货和水产商店所有的现货统统被一扫而空。

至于海参价格,也就暂时停顿了两三天,随后依然照涨不误。那些收海参的人简直就像永远吃不饱的饿鬼一样,在到处耸着鼻子苦求着海参的味道。

那么不用说,在这种难以填满巨大需求下,海参价钱宛如火箭提速般的飞速蹿升。

二十块,二十五快,三十块,三十六块,四十块!

已完全超过了官方价位,甚至超过了洪衍武所能卖出的最高价钱,简直让人眼红透顶!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天气总算是见了晴,这犹如给整个市场浇了一瓢凉水,让疯狂的温度陡然降了一降。

当然,这也让“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苦恼地挠脑袋的周副总如蒙大赦一样地松了口气。

至少,在他的盘算中,水产公司仅剩不多的海参,再加上后续捕捞作业的产量,应该是可以勉强满足冬季两节的供应了。总算尚能保住供应职责的基本底线,形势还不是太坏。

于是,随着官方捕捞队重新下海的消息传出,从暴雨开始的十五天急速勐涨便彻底结束了。

海参的私下交易价格,正式停留在了五十元上下,僵持不动了!

这时,只要手中还留有余货的“海碰子”再耐不住寂寞,纷纷把手里的余货放出了。并且,还有一些先期抢先收购到海参的人也借机散货,足足实实地赚到了大钱。

另外,与此同时,全城的“海碰子”以空前高涨的情绪,全都前仆后继勐地冲回大海,像捡金子银子一样拼命地捞捕海参。不用说,每个人都想趁着高价位,尽快地再捞上一笔。

而与这种火热朝天的情景相反的是,在水产商店冷冷清清、空空如也的柜台上,那毫无意义的十五元和十八元的标价牌,此时竟显得那样地刺目!那样地荒唐!

这场面,简直就像个谁也看不懂的讽刺小品一样,既让人觉得很有意思,又让人觉得很没意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三章 稳如泰山

金钱的考验和魔力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在这短短的十五天里,洪衍武他们这伙“海碰子”,同样是被火热的行情烧得上蹿跳。

最先开始,是“海狗子”、“死尸”这俩小的在闹腾。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人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人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人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所以当海参价钱一超过商店官价,“海狗子”和“死尸”发现大家低价抄底的海参已经翻了两倍的利润后,自然就有挑战一下洪衍武权威的勇气了。

其实他们俩倒不是想干预洪衍武对公共财产的决策,而是惦记着自己花钱抄底的那部分海参。

可洪衍武跟本不拿他俩当菜,对他们想卖一部分海参的请求,理都不理。

为这个,俩人就闹了情绪,撅起了嘴。

后来还是“小百子”劝了“海狗子”两句,“三戗子”又训了“死尸”几句,才把他们俩给胡撸消停了。

不过这一次的波折虽然暂时平息了,可架不住价钱涨得邪唬呀。一眨嘛眼的工夫,海参又超过了三十块了。

尽管“海狗子”和“死尸”为自己没提前出手感到庆幸,但这个价格却无疑撩拨得他们心里更炙热了。

并且这次,就连“三戗子”、“虾爬子”、“巴蛸”和“海兔子”也不能保持淡定了。

他们几个冲动的原因倒和“海狗子”和“死尸”不太一样。他们没关注价钱具体翻了几倍,主要是一想到囤积的那么多的海参,按三十块全卖了都有二十万了,这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数字让他们不能不动心。

是的,有的人可以对百元轻描淡写,有的人可以对千元保持冷静,可一旦达到万元、十万元的概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笔钱哪怕是分配完毕,每个人分到手的,也能顶上常人二十年的工资了。

在这个年代,这么巨大的财富,常人渴望难得的“三转一响”,他们每个人一次性就能买下十套来。

以后别说吃香喝辣了,谁不得高看他们几眼?那要想娶个漂亮的好老婆,也就再不是做白日梦的事儿了。

所以这些“海碰子”们,心里那绝对是抓心挠肺、寝食难安啊,脑子里成天琢磨的,也是尽快把钱拿到手里的好,唯恐到手的鸭子再飞了。

为了跟洪衍武打个商量,这次几个人绕了个弯子,采取的是“曲线救国”的方式,一起请洪衍武喝了顿酒,想着让他“吃人嘴短”,也就不好拒绝了。

没想到洪衍武带着陈力泉一起来的,酒喝了、菜吃了,却照样不近人情。竟然说“你们要不信我,咱们就散伙算了。当初怎么说的来着?难道你们都忘了?”

得,一句话就把门彻底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七十四章 以物易物

尽管洪衍武牢牢把握住了对局势的控制,没让“海碰子”们情急放货。

可连他自己也没能想到,在这次会议结束后两天里,他亲自谈成的头两笔买卖,竟然没有一笔是达到他口中的翻倍目标六十块的。

幸亏全是靠他个人低价抄底的海参来完成交易的,不用让大家知晓,这才省掉了许多没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倒也不算亏,因为他从中获取的,其实远比简单的金钱收益更有价值。

那么这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起第一桩买卖,其实引子是从“大将”身上来的。

11月5日,“大将”买了些东西回家看望母亲。却没想到,他刚进家门母亲就告诉他,说每年都来滨城出差的那个的胖子,这两天来找过他好几次。看着十分着急。

可“大将”一直都没在家,胖子每次都是放下礼物就走了,只留下个招待所的地址和电话,想让“大将”回家后尽快联系他。

对于母亲所说的胖子是谁,“大将”自然心知肚明。

这人其实是哈尔滨一家大型木材厂的业务员,外号“老肥”。他们可是老交情了,相识已经远在七年之前了。

那一年,“老肥”第一次来滨城出差。

恰逢海参捞捕旺季,凭着精明的脑袋瓜儿,这胖子一下就看出在收海参的厚利来了。仗着有公款可以做本钱,他根本没犹豫,就跑到了海边去。

由于工作的性质,“老肥”当然是一个极其善于搞交际的人。他外貌和善,大嘴一咧先带笑,又掏烟又递火,净上那些带过滤嘴的烟,价格上又不计较。

这么一来,虽然是初入此道,可他在海边没几天,就跟不少“海碰子”都混熟了。这些人家里的存货都抢着卖他,也就把不少收海参的人给挤了。

用京城话讲,这就叫“戗行”,那肯定招人恨呀。

可“老肥”错就错在把收海参的事小觑了,他以为仅凭自己能拉关系,又有丰厚的资本,就足以在这个行当里抢占上风了。

他根本没料到,指着大海吃饭的人干什么的都有,这行里带江湖气的人很多。人家是没他这些优势,可人家的拳头比他硬啊。

结果很快,他就遭人算计埋伏了。

一天傍晚,“老肥”在海边就被仨人围上了,刚收来的海参和钱财被抢了不说,还挨了顿痛揍。要不是被“大将”一伙儿人遇见挺身制止,仗义相助,他非被对方给扔海里不可。

事后,“老肥”对“大将”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又是请客送礼,又是登门答谢。但通过这么一次险象环生,他也是怕了,觉得自己没必要再以身犯险到海边来。

于是从这以后,他虽然年年十月份都来滨城,但也就是从几个相处得不错的“海碰子”手里登门收货了。

这其中,“大将”麾下人手多,又救过“老肥”一次,自然而然就成了给他供货的主力。

“老肥”也给了“大将”行市上最好的价格,哪怕海参不好卖的年景,他照样是毫无二话高价把“大将”手里的海参包圆,从没压过价儿。

特别是有那么一次,“大将”和他手下的兄弟们,在国家划禁的海域捞海货被抓住了,还被带到管理处要罚款二百块,否则就移交派出所。

当时“大将”情急无奈下,想到了正巧在滨城出差的“老肥”,就试着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人家马上就放下自己的事儿给送钱赎人来了。

所以常年累月相处下来,这两个为人处事都挺讲究的人,渐渐就成了真正的朋友。

每年“大将”都会算着“老肥”来滨城的时间,提前就把好货给“老肥”备着。哪怕是这一年,“大将”和洪衍武合伙了,没了海参的处置权,可他也仍然想着“老肥”的事来着。

因此当初他花了一千块从“飞蟹”手里买下的七十斤海参,一直就留在自己的手里,根本没往外出。

要说按往年一百斤的惯例,七十斤是少了一点,可“国庆节”市场遭遇了低价钱,这让“大将”觉着,即使“老肥”来了,也满可以捞到更多的便宜货。

后来“老肥”一直没联系他,他也就忘了这事儿了。以为“老肥”要么捞足了,要么就不来了。

直到今天听了母亲的话,他这才发现,这胖子似乎像是刚到滨城,而恰恰就在他来迟的十来天中,海参的价钱已经上天了。

凭着外面的状况,“大将”也不难猜出“老肥”是在为海参的事发愁。因此他一出家门,就按着“老肥”留下的地址,主动把七十斤海参送去了。

果不其然,他们见面的时候,这个胖子正在招待所里“转磨”呢。一见“大将”带着海参登门,差点没抱着“大将”亲上一口。

只是可惜,“大将”那七十斤的海参,还不足以彻底解决“老肥”的燃眉之急

敢情一方面是因为价格飞涨,“老肥”其他的关系户早都把海参出手了。

另一方面,“老肥”这次受厂长和顶头上司的嘱托,出来前是带着军令状一样的任务的,答应给他们各自带回去五十斤的淡干参。

此外还有他整个木材厂的干部们冬季双节所需,那边很多的人就认这个,因此怎么算,也得大致需要二百斤上下的海参才将够用。

而更让“老肥”为难的,是他手里现金明显不足,仅有两千六百块可以动用。照现在的价码,他充其量也就是再吃下五十斤的能力,还得找得着现货才行。

并且他同样看准了海参行情还得涨,担心要再一变,就更完蛋。

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热心肠的“大将”自然不会坐视“老肥”为难。如此,他就想到了“洪衍武”的身上。可才刚开完的会,洪衍武表露出的态度,让他也很难开这个口。

思来想去他就跟“老肥”说,凭他俩的关系,这七十斤海参他白送“老肥”都行。可洪衍武那头,人家是瞄准了六十块的价钱的。“老肥”手里的钱恐怕都得给人家,他才好帮着去联络一二。

“老肥”是个明白人,知道在这事里“大将”吃亏不说,还得搭份人情,感动得不行。随后就拍着胸脯保证,说只要能凑够二百斤海参,自己一回哈尔滨,就能找着钱给“大将”汇过来,到时候都按六十算都行。

就这样,当天便由“大将”出面牵线,把洪衍武、陈力泉请到饭馆里和“老肥”见了面。

让“大将”和“老肥”都出乎意料的,倒是洪衍武在见面后的一系列表现。

一开始,这小子只听他们说,一句话也不接口。直到“老肥”和“大将”都说的没词了,这种不温不火的冷静也没变过。

这当然让“老肥”心里一下凉了半截。连“大将”也吃不准洪衍武是怎么个想法。因此他就挺着急地表示,不行海参就算他自己借的,最后从公帐上把他应得那份给销了就是了。

可到了这一刻,洪衍武却笑了。

他对“老肥”说,“没错,做买卖首先是要牟利,可友谊更是无价。看来‘大将’是把你当真朋友啊,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这份情谊。至于海参的事嘛,公帐上的是大家的钱,我不好低价放出去。不过好在‘国庆节’我自己也抄了些低价货。冲着‘大将’的面子,我就给你凑足二百斤海参。价钱不用担心,出差在外的,你不用把钱都给我,就按两千整算……”

这一来可真是把“大将”和“老肥”都给高兴坏了。

“大将”自然觉着洪衍武实在够意思,不但轻财重义,还给自己做足了脸面。

“老肥”见多识广,体会更深,他实在是觉得洪衍武小小年纪,交际手腕实在漂亮。

这分明是稳坐钓鱼台,等他们底细全露出来了,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最后才当了回光明正大的好人,让他们俩都欠了一份厚厚的人情。

第一次见面,“老肥”就对洪衍武评价不低,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等到喝酒聊天的时候,因为“老肥“对海参后面的行情极度看好,懊恼错失良机,就忍不住抱怨起这次行程耽误的原因来。

哪知洪衍武一听“老肥”说,他是因为等待厂里一批指标外的板材才错过了海参行情后,竟然详细打听起起来。

在继而得知这批可以私下贩卖的板材总量有两千立方,除了红白松,还有水曲柳和核桃楸时,这小子的眼睛更亮了。还十分感兴趣地询问,能不能匀给他一些。

这可是让“老肥”颇为意外。

当然,他对此并不为难。甚至这次和“大将”见面之初,他就许了两个立方让“大将”打家具用。可他好奇的是洪衍武明明是京城人,总不会要在滨城安家落户吧?

没想到洪衍武的胃口其实还远比“老肥”想象的更大,他居然提出想要用海参换一百立方的木材,一半水曲柳,另一半要核桃楸和红松木。

这让“老肥”当时就晕了。连“大将”也惊了,忍不住就说,“你知道一百立方是多少木头吗?打个家具店都够了……”

洪衍武也不相瞒,就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

在他看来,海参的价钱已经涨上去了,虽然还会越来越高,但也会让人越来越害怕。

而木材就不一样了,现在因为城里人少,木材价格被官方定的很低。何况“老肥”手里的木材还是出厂价,那可实在是够便宜的。

至于今后,据他判断,海参的价格高到一定程度必然转向。办回城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都到了适婚年龄,那么木材必然会成为短缺物资。

所以说,他现在拿海参换木材,就等于是拿高价货换低价货。这种交易既划算,也比手里拿着一堆钞票安全多了。因为木材不容易招事还放不坏,只要卖出去照样也是钱。

唯独不好的,是这玩意太占地,难找地方存着。否则他还想要更多呢。

此外,他还没忘了提醒“老肥”。说他既然有这么便利的条件,也应该私下里囤点私货才划算。

这一下子,简直让“老肥”如醍醐灌顶,登时看到了一条能发财的金光大道。那么自然而然,他在对洪衍武敏锐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这次交易的条款也要重新修改了。

最后,几个人重新谈定的条件是,完全以物易物。

“老肥”一个大子儿也不用出了,他用二百立方木材,来交换洪衍武和“大将”手里的三百斤海参。而他本人,也听从洪衍武的建议,为自己留了三百个立方。

至于存货的地点,“老肥”通过关系,借用了一个合作单位的库房,他们仨人的木材都可以长期放在这里。“大将”只要在“老肥”不在滨城的时候,抽空帮他照应两眼就行了。

于是这本来显得有一方颇为吃亏的“赔本”买卖。经由洪衍武灵机一动,不但让他自己得了面子,卖了人情,显了眼光,最后也转为了一件让双方获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结局。

要是不怕难听,用一句糙点儿的话来形容,那应当算是,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

第七十五章 以邪制邪

第二桩买卖,其实是老熟人,“胜利招待所”那个谢经理介绍的。?.

因为自打“大将”和韩莹搬进了别墅,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可没跟去。

他们都不愿做“电灯泡”,就集体搬进了“大将”和韩莹一开始租住的那间套房,依旧住在“胜利招待所”里。

没想到11月6日,谢经理就找到了洪衍武的门上,想求他再帮忙弄点便宜的海参。

数量嘛,鉴于现在海参的行市,谢经理也没敢要太多,说弄个十来斤就行。至于原因,倒不是谢经理本人用,而是他为了帮朋友的忙。

敢情谢经理有个姓郑的老同学,此人是滨城公安系统现任的交通队大队长。

这位郑大队长可是个孝子,因为母亲有高血压,又得了肝硬化,几年以来,他一直是竭尽所能给母亲买海参补身体。

可今年因为海参市场乱套了,不但外面已经难找到现货了,就单凭交易价格,郑大队长的工资也已经承担不起了。于是他没了辙,也就只好通过各路关系来想办法。

按理说,这么一位人物,也是滨城手握实权的副处级干部了,应该有不少人乐于鞍前马后地效力

可惜在这个年代,由于汽车不多,城市交通不发达,交通大队长的重要性未显,还是个可以被大多数人忽略的官职。所以实际上,郑大队长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热心操持。

也就是谢经理是和他是打小学一起长大的发小,才会真心实意地想要帮他。那么最终,才会求到洪衍武的头上。

洪衍武当然不会不帮这个忙。

别说他本身就是为爸爸的病来的滨城,完全能体会这位郑大队长的心情,就是冲着帮过他不少忙的谢经理,这点事儿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根本没怎么多想,他就要答应谢经理二十块一斤海参的价钱。

可后来他突然又想起来一档子事儿来,话到舌尖,竟临时改变了一下做法。他特意嘱咐“小百子”去找了一趟“大将”,让“大将”带着韩莹和五斤淡干参一起给送了来。

然后当着谢经理的面儿,洪衍武一口答应海参的事完全可以包在自己身上,却又额外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希望能和“大将”、韩莹一起去见一见这位郑大队长。而这五斤干海参就是他送给郑大队长的见面礼。

要说洪衍武这手笔可够大的了,只为见一面就扔了二百五十块。“大将”和韩莹听着直犯煳涂,谢经理听了却忍不住面容变色,很快就跟他的老同学通了电话。

这位郑大队长听了同样长吸一口气,可琢磨来琢磨去,虽然知道洪衍武肯定有事相求,但也没想出来自己手里的权利为何会让人如此看重。

再加上最近为了弄到海参也实在有些焦头烂额了,为了这五斤海参,也就答应谢经理晚上和洪衍武他们一起吃顿饭。

他其实是打着见见也无妨,能办就办,办不了就拉倒的打算。却没想到彼此一见面,对方求他的事儿,不算大也不算小,他还当真能办。

原来洪衍武在跟这位郑大队长见面之后,很快就把“大将”和韩莹的情况介绍给了郑大队长。特别是把韩莹在户口问题上遭遇的不公对待,和“大将”遭遇各方刁难和扯牛皮似的推搪全都说了。

他也不求别的,就问郑大队长能不能帮忙,在建筑总公司那一带的马路上,想办法把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卡一卡。他想要以邪制邪,逼着他们解决韩莹的户口问题。

说实话,郑大队长一弄明白怎么回事,他是相当佩服洪衍武这手高招的。谁也想不出,事情竟然还能这么样去办。

没错,用他们交通大队对付建筑总公司再合适不过了。在这个城市里,建筑总公司的车辆最多,车辆最破,还跑得最频繁,违章犯禁也就最多,交通警察要想摆弄他们,简直手到擒来。

只是对他而言,为了五斤海参,就平白无故就得罪了一个大的国营单位,似乎也有些不值。

洪衍武是多精明的人哪,一眼就看出了郑大队长的矜持是在衡量价码。于是他也没犯小气,直接开出来一个让郑大队长难以拒绝的价码。

他说只要这件事郑大队长能仗义相助,一旦事成,愿意以五十斤海参来作为酬谢。

五十斤海参!那现在就是两千五百块钱!就搁过去也上千快了!

郑大队长一听就再无法保持镇定了。平时他这个清汤面一样的官儿,哪儿弄这么大笔的孝敬去?觉着洪衍武确实真够意思了。

何况谢经理知道事情内情后,他对洪衍武也平添许多好感。因为洪衍武同样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而是为了朋友的事帮忙。

谢经理就极力作保,说洪衍武做事一向够朋友,肯定说到做到,让他的老同学尽管放心,能帮就帮一把。

那么事儿到了这份上,郑大队长面子里子都有了,也就不能不给句痛快话了。

还别说,他真不含煳。在认认真真把韩莹办户口的具体情况,和建筑总公司的地址都记在了小本子上后,就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姿态来。

他拍着胸膛说一切都包在他身上,静候佳音,别说几条马路,整个滨城的范围里,他都不会让这帮坏蛋舒服了!

就这样,这一天宾主尽欢,五斤海参先一步落进了郑大队长的腰包。

但从这天起,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和司机可就算倒了血霉了。

交通大队对他们的检查一下子就严厉起来。几乎所有的建筑公司的汽车都会被叫停在每个路口,说他们犯了各种各样的错误。

超速、超载、闯红灯、车体肮脏。那些过去从来都没人管的罪名,一下子都成了被斤斤计较的严重问题。

并且即使没犯错误也躲不过去,交通警察会检查车辆是否失灵,检查司机是否有酗酒现象,检查车证手续是否齐全……

总之,滨城从未有过的,针对建筑送公司车辆的违规违法专项整治行动,像一场风暴一样地开始了。

另一方面呢,同时还有一场真正的风暴也开始了。

才刚晴了没几天,居然天气又变了颜色,和上次一样,一场大雨之后重新就进入细雨纷飞的日子。

不用说,滨城的海参产量今年是彻底泡汤了。这几天下海的“海碰子”们欲哭无泪,国家捞捕队也再次停止了工作。

随着水产公司的周副总紧急召开会议后,决定把海参价格调回原价,另投放部分库存维稳市场。

可没想到才尝试着往市场上投放了一点库存海参,老百姓都没见着影子,就直接被内部员工给消化掉了。

这么一来,周副所长焦头烂额,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海碰子”的苦脸,空荡荡的柜台,重新更改回去的价格,这一切都像一根燃烧的导火索一样,引得全城老百姓彻底激动起来。

什么年代也不乏敢于冒险的投机人,很快,便有某些心眼活泛的老百姓把钱尝试着投进去掺和一脚。而普通老百姓代表的民间资金,就此正式开始涉足海参投机市场。

于是整个滨城,不可阻挡地重新掀起了一波价格冲击!海参价格再次直线飙升!

11月9日,“三戗子”和“虾爬子”一起跑到“胜利招待所”给洪衍武报信,没想到刚跑到招待所大门口,就撞见了同样面带兴奋的“大将”。

自然,仨人一起敲开了洪衍武的房间门。

而洪衍武开门一看他们的表情,顿时就了然于心了。把他们迎进来后,笑吟吟地问,“这么激动,外面多少了?”

“三戗子”一个箭步抢上前,“多少?青楞子价儿让你捂熟了,六十六块!真没想到天上的月亮,还真让你小子给抓住了!”

“虾爬子”也满面红光,“小市场上见货就疯抢啊,老百姓都红眼了,现在的人买海参已经不是为了吃了,而是为了发财。听说有个老头拿了儿子娶媳妇的钱六十块买了五斤,过了一天转手一卖就赚了三十块。可事后他还后悔呢,因为马上价钱都要奔七十去了!”

“大将”同样情绪饱满。“掌柜的,这下咱的闺女算养大了。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也该嫁了吧?你不会再等下去吧?”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齐聚在洪衍武脸上,包括陈力泉和“小百子”,每个人都神情都相当复杂,看着既有兴奋又有冲动,还有更多的犹疑不定。

不用说,他们都有点吃不准该怎么办好,卖了怕再涨,不卖又怕价格降回去。

洪衍武当然清楚大家矛盾的心理,可他等候的第一个信号出现了,就知道第二个信号大概也不远了。何况价钱又早到了心理价位,按季节他又该去“蛇岛”了,当然不会再抻着。

“不等了,钱多少是够啊!一耽搁,弄不好就耽误了一门好亲事。要十八的姑娘真等成了老太太,后悔都来不及了,放货!”

“唉!”在场所有人齐齐一声应承,个个脸上都带出了喜色。

第七十六章 狂热的市场

??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了!由于手里的海参存量太大,这次洪衍武再出手已经不再是独挑大梁了,而是五路齐动!

第一路,是他自己带着“小百子”照样行走于招待所。

第二路,是他让陈力泉和“大将”给“三戗子”和“虾爬子”保驾,一起去小市场上散货。

第三路,是他又找了趟“老肥”,以每斤提五块钱的标准,让他介绍滨城的关系户和熟人,往外销货。

第四路,他还用同样的条件,把韩莹、向红和樊纲都发动起来,通过他们滨城的本地关系寻找买家。

额外提一句,这向红可不光是韩莹的朋友了,从婚礼之后她就和“虾爬子”勾搭上了,现在也算是“海碰子”的准家属了。双重身份,自然更加放心。

至于最后一路,那就是洪衍武还跟谢经理说好了,愿意以四斤换一箱的固定比例,通过他的门路弄些茅台酒。

就这样,洪衍武把他在滨城现有的,能动用的所有关系都发动起来了!

他要的不是别的,是以最安全的方式获利,是一个“快”字!

另一方面,市场行情也诚如几个“海碰子”们描述的一样,狂热的温度简直能把水烧开了。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人民就是汪洋大海”。一旦发现其中有利可图,短短的时间内,数以万计的市民便迅速参与到其中。广泛的民间资金就像源源不断的小溪与河流一样,自发自觉地汇聚到海参市场这片“茫茫海洋”之中。

同时一个接一个有关海参带来财富的夸张故事也开始在大众中出现。

比如说,有个老头拿了儿子娶媳妇的钱按六十块一斤的价码买了十斤,才过了一天转手一卖就赚了六十块。可事后他还后悔呢,因为马上价钱都要奔七十去了!

还有人说,有个“海碰子”欠了一屁股债,今年手里好不容易存了五十斤海参,就是为了还债用的。

他一直想等着高价卖出去,可没想到“国庆节”前海参成了白扔的价,人就给气病了,都拉到医院里抢救去了。

但更没想到的是,等他回家养了一个月的病,海参居然又涨到天价了。现在他一出手,彻底发了。不但旧债还清,还白落了三千块,这辈子都不用再去“碰海”了。

像这样的带有强烈心理暗示的故事每天都在制造、在发酵,最先投入的人们全都以身作则似的,用自身获利的实证,不断引诱着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于是人们的贪欲犹如烈火被煽动起来,在这种一夜暴富的社会心理推动下,“羊群效应”形成了,海参的价格也产生了犹如原子弹铀裂变效应。

别说七十元、八十元,九十元,甚至海参没怎么样就跨越了百元天价大关,向着漫无边际的茫茫宇宙行情进发!

可越是这样,参与倒卖海参的人就越来越多,海参的价格也越来越畸形。

实话实说,洪衍武千方百计从脆弱不堪的市场中,提前囤积三吨半淡干海参的举动,到底在其中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催化剂作用,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准确估量。

反正在种种因子累计的情况下,他确实改写了滨城的史,让滨城人取代了长春人,成为了建国之后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为钱而疯狂”大众群体。

而事实上,尽管洪衍武他们此时把海参毫无保留地投入市场,海参价格也没任何因此止步的迹象。并且他们放出多少货来,都不用发愁卖出去。

因为无论是招待所里出差的旅客,还是小市场里的普通市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前仆后继、不惜血本地抢购海参。

最典型的写照就是滨城的七个大市场的门口。

这里每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市场外面的人炒卖海参的远比里面买其他农产品的人要多好几倍。而这里的主力军也已经由退休老人,家庭妇女迅速转变为年轻力壮的在职人群。

许多人都不上班了,要么旷工,要么请假,每天都不错眼珠地泡在这里。

想想就知道,滨城一个人一般一个月才挣几十元钱的工资,而几斤海参几经倒手就可以赚到一年的工资,这不比上班强太多了!

而且这绝不是不是幻想,不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太多的人已经成为这方面的榜样了!

没人顾得上去深思“国庆节”前还随处可见的低价淡干海参,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难得一见,让人狂追热捧的“银元宝”。

也没人再关心海参会涨到什么程度,更没人再想一想眼下的价格是否合理,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到底去哪儿才能找到更多的海参现货用以倒卖获利!

这种对海参的狂热追捧,甚至还蔓延到了官场上。

许多人都说,现在办事情,送什么礼都没用,只要送海参就行,海参就是钱!而且是大钱,保值的钱!就是黄金,就是硬通货!

在这种炒卖预期的推动下,整个滨城陷入一种非同寻常的幻想与癫狂。民间甚至开始流传一句话,“虽然海里无数宝,可只有海参才是传家宝”。

1977年的11月,成了滨城人记忆中永远难以抹去的一笔。

一片沸腾,一片狂热!

滨城疯了,海参也疯了!

当然,在这么巨大财富效应下,在非同寻常的激动与狂热形成后,一些由此引发的各类犯罪案件也大量出现。

据说,一个老头倾尽血本买了十斤海参,藏在家里囤积牟利,但是某夜被人偷走,结果气得立马断气。

还听说,有个单位的会计动用了上万公款参与炒卖海参,几笔买卖得手后赚了数千元,可惜在一次市场交易后被人盯上,在归途中被歹徒持刀抢劫,人被捅死了,钱也没了。

这些都是由这场金钱盛宴导致的真正的悲剧,都是发生在滨城人民生活里的真实案例。

可这种情况就像银是铜的伴生矿一样,在每一次社会财富发生剧烈动荡时都会发生,根本无从根除。甚至就连对此早有预计的洪衍武,对此都无法彻底避免。

比如说,“老刀鱼”的家里,在一天晚上就进了飞贼。这小子翻墙进院之后,在“老刀鱼”当初存放海参的两件库房里寻摸来、寻摸去。

要说也是这小子倒霉,虽然他用药包子迷晕了“老刀鱼”的看家狗。可“国庆节”后“老刀鱼”下乡插队的女儿邵娟回家探亲,这几天正住在家里。

偏巧这个姑娘还神经衰弱,睡觉特别轻,比狗还警醒,一听见院里有声就起来探看。而就在这个贼一无所获正要走,刚摸到院墙的时候,露了行迹。

邵娟胆小,刚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嗷”一嗓子就哆嗦上了,可“老刀鱼”夫妻俩也因此醒了。

还别看“老刀鱼”年岁大,可他生就的“钢骨叉子”,一边让老伴照看女儿,一边抄起鱼叉就去追那黑影去了。

那贼也不傻,当然立马仓皇逃窜,可正因为太着急,跳下院墙的时候蹲了脚,反倒崴了泥。他没跑出一里地去,就被“老刀鱼”撵上了。

一个赤手空拳脚上有伤,一个手拿鱼叉怒气填膺,那么谁胜谁负也就不用说了。

“老刀鱼”上手就一叉子,胳膊一抡就把对手撂倒了。跟着就是一通脚踹,可没想到,就在要下狠手去叉这小子大腿时,却发现这个人竟然是“飞蟹”……

这件事最终结果是,“老刀鱼”的女儿被吓病了,住进了医院。可“老刀鱼”却在被惊动的渔村村民赶来前,把“飞蟹”给放走了。

洪衍武得知这件事,是在“老刀鱼”进城找他要钱给女儿看病的时候。

“老刀鱼”当时对他解释说,放走“飞蟹”并不是自己当时心软。而是因为“飞蟹”极为无耻,当时竟拿大伙儿囤积海参的事儿来威胁自己。

自己也是怕这小子被渔村的人堵住,送进了派出所,把一切都说出来坏了大伙儿的事儿,才不得不放这小子走的。

洪衍武对此深以为然,觉得“老刀鱼”的处理方式十分正确。

而为了消除后患,不出岔子。他一方面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将”,让“巴蛸”、“海狗子”和“死尸”分头去寻找“飞蟹”的下落。另一方面更加紧了售卖海参的进程。

只是没想到,他对“飞蟹”的一切盘算和防范都枉费了。这小子自此再无踪迹,甚至没有再回渔村。

并且不久之后,渔村里就有传言说,“飞蟹”在天放晴之后求财心切,又冒险去港口捞海参,结果因港警开枪,受伤死在了海里面。

为了这个,“飞蟹”的母亲哭了整整一年。

“大将”这些“海碰子”同样为此黯然,之后送钱送物探望过几次,可每一次他们又都被“飞蟹”妈给拒之门外。

这个老太太怨恨他们,怪他们当初把“飞蟹”给引上了这条道儿,更怪他们又把“飞蟹”赶走了,对他放任自流,不闻不问。

唉,世间的事儿,有时确实是难以分辨得清的……

第七十七章 狼的游戏

如果说,“老刀鱼”家里的这桩“飞贼案”,寻根追底还能归结于内部原因,让洪衍武略有些意外的话。那在市场上做交易要面对的风险,可就早在洪衍武的预计当中了。

别忘了,洪衍武上辈子多数时候扮演的角色,就是尾随猎物抢肉吃的狼。

他当然清楚,在这个警力匮乏、法制重新建立的年代,以暴力为主体的“弱肉强食”法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主流。

那么在这种特殊时候,一定会有和当年的他极为相似的食肉动物,在市场上寻觅下手目标的。

所以他必定不会对此掉以轻心,这也是他特意让陈力泉、“大将”这俩能打的带着“三戗子”和“虾爬子”出马,并严令他们几个去市场做交易,一定要带上鱼枪,每一天都要换一个市场的主要原因。

果然,这一切的布置和叮嘱都派上了用场。

第一次出情况,是在陈力泉和“大将”他们放货的第三天。

那一天,他们四个人一人背了一大麻袋的海参去了“玉华市场”。

可因为海参价钱刚刚接近百元,这个心理大关让好多人都有些犹豫,当天他们卖得就比较慢。直到中午才散出去一半的货。

接着到了该去吃饭的时候,市场门口人已经比较少了,一个小子就过来搭讪,说他想要他们这些货,按一百一斤全包圆了。

但他跟着又说,为了安全着想,他不敢带这么多钱跑到市场来交易,想让他们跟他走,去个僻静的地儿找他的朋友,到时候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以陈力泉的经验,明摆着就是个套子。觉着要不抽丫俩嘴巴,也该当踹丫一脚,让这小子马上滚蛋。

可“大将”他们没在流氓圈里混过,总觉着人家说得合情合理,又觉着细雨绵绵,早卖完早好,便非要去看看不可。

就这样,最后以三对一,陈力泉实在劝不住他们,只好跟着同去了。

那小子在头前带路,一直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把他们带到了附近的一个砖厂里。

那砖厂正在停工期,没有一个真正厂子里的人,整个院子是空荡荡的,不多的几垛子砖就立在砖厂大门不远处。

应该说,歹徒选的这个地方很好,十几个人都藏在砖垛后面,他们的计划就是等陈力泉几个深入工厂后,就把大门关上,好来个关门打狗之势,让他们无路可退。

可问题是,来的人里有陈力泉在,他凭“火烧身”早感觉到砖垛后面的动静,而且他也压根没想着跑。

所以才刚一进砖厂大门,陈力泉就抢着冲向一个砖垛,一个“过山靠”,就用肩背顶塌了一堵砖墙,把五六个埋伏的人全给砸底下了。

等到剩下的埋伏者们发现露馅了,面带惊慌挨个跳了出来,并有人手忙脚乱拉救砖下头破血流的人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七十八章 第二个信号

洪衍武一直等候的第二个信号,是在海参再度狂热起来的第十天出现的。

由于这场始于国庆节前的价格风暴,经历了降价,再降价,涨价,再涨价的四个阶段,持续时间接近三个月,不但已经影响到了各个单位的正常工作,影响了市民的正常生活,而且愈演愈烈,已经逐渐冲破了滨城的地域限制,演化为一场波及到辽东省会,把无数奉天市民都引得跑到滨城来参与炒卖的大泡沫。

所以滨城市政府和水产公司都坐不住了,他们不敢再放任海参这么无休止地涨下去了。否则,不久的前景就是整个东三省都得卷进去。这个时候,他们都面临该如何解决市场自发行为的第一次考验。

1977年11月19日,周副总在天一放晴,就下达了让捞捕队的潜水员们马上下海作业的命令。之后还跟上级打了紧急报告。

他对这起全民参与海参炒卖事件的严重性做了详细的汇报,但对起因却避重就轻,有关自己私自调价的行为,仅一带而过。而是把问题的重点侧重在自然灾害的一面。

他要求上级马上给予大力支援,要么从青岛调配一些淡干海参到滨城来。要么就把滨城水产总公司给京城、奉天、春城、冰城、石家庄、保定、济南这些大饭庄的供货任务,暂交一部分给青岛水产公司分担。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市场上投放海参,尽量平抑物价。

同日,滨城市政府也发布了《关于加强海鲜市场管理的暂行规定》,在规定中首先阐明两条。

第一条是说经济方面。称海参近来私下交易泛滥,价格起伏较大。是因为一场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给资本主义思想和投机倒把提供了温床。结果致使少数人乘机浑水摸鱼,造成价格离谱,市场混乱。

第二条是说社会方面。称海参的私下炒卖行为严重腐蚀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危害社会治安,影响生产和工作。所以必须兴利除弊,加强海参市场的管理,这是滨城市政府下一步不惜多大代价也要做到的事。

这个规定全文一共十条,经济手段、行政手段、法律手段都有。

首先是取缔一切私下交易场所,严禁场外交易,发现交易双方的钱物一律没收。

其次是对水产商店的价格重新界定。平抑市场的货物重新上市时,海参价格尽量恢复原价,考虑到灾害原因和货品的匮乏,视具体情况可以稍作调节,但最高不能超过四十五元一斤。

同样的,对海参的购买者也要相应限定。谁要想买海参,可以,但是必须到国营商店购买,必须持户口本、单位证明。

最后还特别指出,各单位在职职工一律不准从事倒卖海参活动,发现者严肃处理。

从以上几条重点就可以看出,滨城局势不仅已经演变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七十九章 病床前的谎言

生活中有的时候,表面上显而易见的压力和痛苦非但不是件坏事,甚至很有可能还是一件好事的开端!

像别墅里出现的这一幕就是如此。顶点 更新最快因为第二天,“大将”带韩莹去了趟医院,就从医生的口中欣喜地得知,他们即将为人父母的消息。

但相反的是,有时候表面呈现出的轻松和劝慰,背后隐藏的真相却能实实在在地让人心酸起来。

同样是11月20日。下午五点半,滨城市人民医院二层的一间病房被轻轻推开了,“老刀鱼”拎着个花布饭兜走了进来。

他头发更显花白,消瘦的脸上故意做出一副笑容,轻车熟路地一直走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床前才停下来。

那个姑娘酷似其母,容貌姣美,面色却着实惨白憔悴,头发也有些蓬松,应该说,是个林黛玉样的美人。

她不是别人,正是“老刀鱼”那因为受了惊吓,被送进了医院的女儿邵娟。

而她的病也不是小事,因为经过检查,在她的身上查出了心肌炎和肾炎。

见到“老刀鱼”后,邵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爸”。

“老刀鱼”则把花布饭兜放在床头柜上,一边打开一边说,“饿了吧?快吃饭吧……”

邵娟听见挣扎着就想坐起来,“老刀鱼”忙伸手扶她,并把她身后的枕头挪了挪,小心地让她靠着。然后,他就从上衣的右兜里掏出一把小勺,在衣襟上蹭了一下,递给了女儿。

他带来的饭盒是分装式的,主食是大米绿豆粥,菜是冒着热气的熘鱼片,还有两个茶鸡蛋。

旁边病床的一个中年女人看到,忍不住赞叹了声。“老爷子,又送好吃的来了,部长待遇,真是疼闺女啊……”

“老刀鱼”不善言辞,只是笑着点头。

邵娟看着饭菜,脸上则露出心疼的表情,“爸,你怎么顿顿去饭馆打菜呢?这得多少钱呀?”

“老刀鱼”转脸过来,目光里却流露出责备的意思。

“你的身体,就得补充营养,不吃点好的怎么能行?有了病,一是吃药,二就是吃饭。再说今年……爸有钱……”

“那也得留着点啊……咱们住院都是自己掏钱,你和我妈又没退休费……”

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而且刚才那搭话的女人也已经把脸转过去了,“老刀鱼”便凑到邵娟的耳边。

“闺女,放心吧,外面海参都涨到一百多了,今年挣的钱别说给你看病,也足够我们老两口养老的了……”

说到这儿,“老刀鱼”直起身子,又忍不住自怨自艾地叹息。

“都怪我当初没想好,你的身子打小就弱,我本以为让你去插队比在渔村干还能好点,没想到地里的活儿更累,反倒把你的身体给毁了……”

“爸,你别这么说。你看,老天不是都帮咱们嘛……”

因怕父亲伤心,邵娟赶紧顺从地接过勺子,开始慢慢地吃。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妈怎么样了,头两天为了我都急晕过去了,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好,好。按你说的,我告诉她是大夫弄错了,你的病没那么重,查清楚之后你自己就回知青点了。你妈现在踏踏实实家养着呢,身体和以前一样了,就等着你的信呢。至于我,我就跟她说城里行情变化大,走不开,她顶多埋怨我两句,不会起疑心的。”

邵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爸,千万要瞒住了,别让我妈知道我得了这么重的病,她那身体,要再昏过去怎么得了。信我已经写好了,你回头找人带回去给她吧……”

邵娟拿出一张信纸递给了“老刀鱼”,又说,“爸,你也瘦了,也要注意身体呀!”

这时,一颗泪珠忍不住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老刀鱼”伸手给邵娟轻轻擦去泪水,随后又撩起垂在女儿额头上的一缕乱发。

“娟子,别想那么多,一心一意地看病、养病。大夫都说了,你的病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怕受累。等吃完饭你喝点热水再睡。记着,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爸一定想办法把你办回来……”

等女儿吃过饭后,“老刀鱼”收拾好东西出了门。但他从病房门外的休息椅上又拎起一个同样装着饭盒的塑料网兜,这才缓缓地下了楼。

出了医院大门,他还坐上了公共汽车。两站后下了车,又走进了车站边的滨城第二医院。

接着喘着气爬上了三楼,他在心血管科的病房门口停住脚步,把刚才那个给女儿装饭的花布兜子放在门前的椅子上。

再等到定定神,彻底平了气。他脸上便又做出微笑的样子,手拿塑料网兜轻轻地推开门。

照样还是先向房里其他病人友善地点点头,他才走到了自己老伴儿的病床前。

“老刀鱼”的老伴儿正半躺着,脸色蜡黄,一脸病容。一看见他,她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光亮。

“老刀鱼”在床前的方凳上坐下,第一句就问老伴的身体。

“下午怎么样?好点没有?”

老伴儿有些吃力地挪了挪身子。

“还行,打了一针。血压已经下来了,头也不疼了。”

“这就好。”

“老刀鱼”从网兜里掏出饭盒,打开后,饭盒里一边是稠稠的小米粥,另一边是蛋蒸虾仁,配的是几块豆腐干。

他把饭盒递给老伴儿,站起来扶她坐直,又从上衣的左兜里掏出个大一号的不锈钢勺儿递给她。

“吃吧。”

老伴儿望了望“老刀鱼”,颇有些心疼地说,“以后别再送这么好的饭食了,咱不是说钱留着给闺女办回城用吗?当初海潮给他媳妇办得那么周折,还不定花多少钱呢……”

“老刀鱼”一摆手,“不差这一点儿。你的病又不能吃油腻,又不能吃盐,更得想法增加营养。你放心,你的老头儿身体棒着呢,照样能下海。再说,外面的行市已经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了。只要有小武子,我肯定咱的钱能够使……”

“那是个好小子……”

老伴儿不再争了,终于舀起了一勺粥。可才送到嘴边,竟又停住了。

“你说,娟子回去怎么样了?不会有什么吧?我昨天作梦,她又累病了……”

“老刀鱼”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张女儿写的信纸,递了过去。

“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今儿碰见孟家的老二了,那小子捎来了封闺女的信,她好着呢,让你放心。别老疑神疑鬼的。”

老伴儿赶紧接过信展开,一个字一个字默默地读着。之后,她眼睛里充盈着泪花,把信折好,珍惜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才颇有些不舍地埋怨。

“你说这孩子,走就走吧,可临走怎么就不见我一面呢?算了,不让孩子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也好,她会伤心、会惦记的,干活万一出了岔子再挨批。只要她还好,我就放心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等孩子回来了就好……”“老刀鱼”叹了一声,又继续劝,“现在看了信放心了吧?以后可别瞎琢磨了,对你养病不利……”

老伴儿终于流露出欣慰的表情。“不琢磨了,不过老头子,你回信千万别说我住院了,我差点脑血栓的事儿更得瞒着她!还有,孩子的事儿别等了,尽快……”

“那也得等你病好了呀,要不我哪儿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工夫啊……”

提起这个,老伴儿又黯然了。

“也不知我还能不能自己走出去呀,只怕是一天不如一天……”

“胡说!”

“老刀鱼”呵斥一声,赶紧伸手把已流到老伴儿嘴角边的一滴泪抹掉。

“你呀,想到哪儿去啦,你这是老毛病了,就是担心孩子引起的旧病复发。我和娟子可不许你有个三长两短。等我把孩子办回来,她以后结了婚,还要让你给看外孙呢……”

见老伴儿终于笑了,“老刀鱼”赶紧把饭盒再次捧给她。

“吃吧,饭都快凉了……”

老伴儿吃过饭后,“老刀鱼”收拾好饭盒,给她盖好被子,朝她笑笑,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然后他又在病房门口拎上两个饭兜,像看过女儿那样下了楼,走出了医院大门。

这次他倒没往别的地方去,直奔旁边的一个小饭馆,但他给自己只要一碗清汤面条来填肚子。而且也只是喝光了面汤,就连一碗面也没吃完。

更蹊跷的是,他吃过饭后竟然又返回了老伴儿住的医院,只是他没再爬楼去老伴儿病房,而是直奔了医院的输液室。

在那里,有个护士早在等着他了。

就在“老刀鱼”像瘫了似的坐在一张椅子上后,不一会儿,那个护士就给他挂上了吊瓶……(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三头两绪

从决定大量抛售海参开始,洪衍武这一段时间可以说忙得是“脚打后脑勺”。????··COM

白天卖货,晚上盘账,常常过了午夜才睡。他整天琢磨的都是怎么用最安全的办法,最快的速度把手里的海参放出去。

不过,他这么着急、这么拼命,可不是单纯的财迷心窍。而是他算计着时间已经立冬了,生怕与“挫虎龙”擦肩而过,所以才想尽快处理好手里这些事,以便抽取租船的资金,登船赶去“蛇岛”。

说实话,别看他在滨城一直忙着“碰海”捞钱,可私下里“蛤蛎湾”那头,联系租船的事儿他也从没松劲。

每次去“老刀鱼”那儿,他总得为这事儿,给“蛤蛎湾”的渔业大队书记送点东西。哪怕他不在的时候,也会委托“老刀鱼”替他请吃请喝地跟进。

长此以往下来,他花在书记身上,光联络感情的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此外,他还一再表示租船的价格可以由着书记开。这才终于让书记点头,答应在入冬之后,私下里租给他们一条十五米的铁皮渔船。

具体的条件是,费用以一天三百块的数目计算,出一次海结一笔。燃料柴油大队来出,吃喝补给由洪衍武他们负责。至于渔船行动范围,当然完全听洪衍武他们的安排。只是渔船顺手打捞的渔产,却要归大队所有。

对此,洪衍武一口答应。他心知肚明,别看这笔钱数目不小,可大队里的渔船每条都是有捞捕任务的。这钱除了渔船耗损和柴油钱,大部分要承担队里的亏空。大队书记能落手里的其实有限,还得用一部分来堵住其他干部的嘴,并不算黑。

船算有了着落,可仅仅如此还不够。洪衍武便又花了两千块钱,特别委托大队书记找人帮忙编制了一张铁渔网,并打造了两个投饵式的铁制捞捕笼。

这些都是根据“老刀鱼”对“挫虎龙”的了解,在他的指点下,所定制的具有针对性的渔猎工具。虽然没法证明其有效性和安全性,但至少看上去,远比正常的渔网渔具要贴谱多了。

不过,在这一步步井然有序的筹措之下,要抓“挫虎龙”的事儿,洪衍武他们可一直没跟“大将”这伙儿“海碰子”们透过口风。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是因为彼此缺乏了解,并不能完全信任。

“老刀鱼”就曾嘱咐过洪衍武他们,说“蛤蛎湾”渔业大队书记胆小,对乌纱帽比任何东西都看重。?壹??看书???·?·C?OM找他租船可是违反政策的事儿,除了要出大价钱,还必须嘴严。否则此事一经泄露出去,书记肯定翻脸不认账,那么这件事就“黄”了,就连以后也甭想了。

这么一来,洪衍武他们几个当然会对这件事闭口不言,就跟没这档子事儿似的。

等到后来经过了一些事,彼此真正能过心了吧。洪衍武当然也想跟“大将”念叨念叨。

因为虽然此事危险极大,不好求人家鼎力相助,但“大将”毕竟是“海碰子”里的佼佼者,听听人家的意见肯定会有好处。

只是这时候,“大将”倒先跟他吐起苦水,说了韩莹的事儿。后来“死尸”被抓,市场上又急剧变化,他的心思和精力就全被这些事情给牵绊住了,也就真的顾不上再谈这件事儿了。

至于目前,洪衍武是觉着一旦结束了手里的事儿,无论如何该跟“大将”深谈一次,交个底了。可没想到,事有凑巧,现实情况让他的打算又变得不适当起来了。

11月20日晚,洪衍武急着把海参的获利钱给杨卫帆送了过去,先用几十沓子“大团结”把这小子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然后借此站在道义和利益的双重至高点上,硬是从杨卫帆手里讨要了一个行军帐篷,还逼着这小子开着吉普车给送到了渔村。

可就在他去敲“老刀鱼”的家门,想把东西暂存时,却发现这老爷子家里空无一人。

那么后来的事儿也就能想到了。11月21日下午。洪衍武终于找到了医院,这才发现“老刀鱼”面临的处境。

尽管发着高烧的“老刀鱼”一个劲说,洪衍武替大伙儿忙的事儿才是大事,对他毫无责怪之意。

可看着“老刀鱼”病得脱了形的样子,想到这件事纯属因自己在人家存海参引起,又念着老爷子为自己的事儿一直出谋划策、跑前跑后,洪衍武仍旧对自己粗疏大意和考虑不周,感到羞愧莫名。

出于心酸和自悔,于大庭广众之下,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之后就赶紧给“老刀鱼”一家做了一系列安排。

他不但联系“大将”,动用库存海参疏通了两家医院相关人员,把“老刀鱼”一家三口弄进了单人病房,还专门安排人手,来照顾“老刀鱼”一家。

当然,韩莹怀孕了,自然就不好帮忙了。于是洪衍武和“大将”就让“虾爬子”去找向红来。他们说公帐出钱,不论是找人是雇人,反正“老刀鱼”的妻女都托付给向红了。而“小百子”也被洪衍武留在医院,来负责“老刀鱼”的饮食起居。

这还不算,把医院的事交给“大将”后,洪衍武还专门找了一趟谢经理,急切地想把邵娟弄到城里来。只问他有没有门路,说无论花多少钱都行。

打过了这么多次交道,谢经理已经比较了解洪衍武的行事风格,见他持这种态度,知道亏不了自己,也就没绕弯子。

想了想,他便说他们招待所归政府“交际处”管,内部还真有招工名额。只要不怕花钱就行,他愿意试着疏通关节,看看能不能把邵娟调到“胜利招待所”的接待科来。连户口带工作,一次性解决。

洪衍武听了松了一口气,连连郑重致谢,总算是心里舒服点了。

只是出乎意外的,说完这件事,谢经理竟又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赵大队长上午刚打来一个电话,说韩莹的户口基本已经有眉目了。

敢情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海参价格一天一个样儿,那先头答应的五十斤海参,刺激得赵大队长分外闹心。他生怕洪衍武后悔食言,打电话询问过谢经理好几次,当初许诺还作不作数。

谢经理也曾问过洪衍武一次,听说没问题,就屡次坚定不移的作保。因此赵大队长“主持正义”就爆发出了更大热情,实行了彻彻底底的全城戒严,一点钻空子的余地都没给建筑总公司留。

结果不出一个星期,不少建筑工地已经到了面临停工的境地,所有工地负责人都哭爹骂娘,埋怨运输不力。情况反映上去,建筑公司的领**们为之震动,便派人去交通队询问情况。

可无论找谁也没用,哪怕是建筑总公司买了一批当时最热门的毛巾被当慰问品也没有。因为这个命令是交通总队最高领**赵大队长亲自下达的。

赵大队长的态度甚至相当生气,说人民警察怎么能收毛巾被徇私枉法呢?真是岂有此理!

最后就把一个副总经理逼出来了,这位老兄旁敲侧击,终于搞清了赵大队长的用意。然后回去连夜召开会议,讨论是否解决韩莹的户口问题。

而对此唯一坚定反对的人,不是当初难为过韩莹的部门副经理,居然是那个教训过“大将”的总经理小老头儿。他讲原则讲到了死板的地步,一怒之下,选择了去上级机关告发交通警察故意刁难。

可这下更完,因为小老头儿没有证据,而赵大队长干的全是工作份内的事儿。最后小老头儿不但没能把人告倒,反倒告成了劳动模范,让赵大队长入了市政法书记的法眼。

就这样,小老头一怒之下甩手不管了。一切交由副总经理处理。很快,领**班子一致通过马上调韩莹的户口进城,并重新安排其进入工会办公室工作的决定。

所以说,赵大队长现在正催他们这边快去建筑总公司办手续,等着拿那五十斤海参呢。

洪衍武听了总算露出了笑容,说赵大队长是好人有好报。“大将”和韩莹既有了孩子又解决了户口,是双喜临门。这下可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了。随后就表示,只要一办完手续,“大将”会马上把海参给赵大队长送家去。

话说到这儿,洪衍武就要告辞了。但没想到,谢经理可还有自己的事儿要说呢。

谢经理拦着洪衍武,说再拿海参换茅台可就难了,他的路子能弄出来的也不多了,但那边说还有其他的酒,问洪衍武要不要。

洪衍武想也没想就应下来,说五粮液、泸州特曲、古井贡、剑南春、郎酒、董酒、汾酒、西凤、洋河大曲都行。总之,只要是十大名酒他就要。不过具体怎么换法,谢经理就得和“大将”商量了。

离开“胜利招待所”,洪衍武晚上又去找了一趟“大将”。

一是从别墅那儿拿走了所有放不进保险柜里的现金。二就是把谢经理的新情况跟‘大将’又交代了一下。让他和韩莹办手续,给赵大队长送海参。还把该怎么继续换酒的事儿说了。

考虑到“大将”眼下有这么多的事要忙,不但要照看着医院那头“老刀鱼”一家人养病。韩莹的孕吐反应也十分激烈。

洪衍武就没好再提自己抓“挫虎龙”的事,心想着不如先去蛇岛探探道,要遇到什么困难,等回滨城休息时候再细说。

所以他对自己的去向,也就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他要去“蛇岛”待上几天,然后就走了。

而“大将”正陷入即将成为父亲的欣喜之中,听了根本没走心。洪衍武告辞时,他倒是也想多问几句,可当时韩莹又吐起来了,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于是当天晚上,洪衍武只和陈力泉二人成行,为了出海,又回到了“蛤蛎湾”。

第八十一章 辽东蛇岛

11月22日,正式出发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特意把身上的一万七千块钱都交给了“蛤蛎湾”的渔业大队书记,这是为了让他放心。

果然,能晃花人眼的钞票让书记再无疑虑。他笑眯眯地把钱锁进了炕头的柜子,连拍胸脯保证,说船和人肯定让洪衍武他们满意。而且不一会,就带进来一个身材健硕的“船老大”来。

书记介绍说,这是他的远房侄子,驾驶渔船的技术顶好,办事稳妥,人最厚道不过。

还真别说,那“船老大”三十出头,虽然一看就知道特别精干,但确实不善和人打交道,见了洪衍武他们只是尴尬笑笑,一句客气话没说,直接就引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上了船。

但人都有两面性,这也只是刚接触时,这个“船老大”才呈现出这种腼腆。等船一驶进海里,洪衍武刻意和“船老大”攀谈了一会,他反倒变得爱说起来。

其实这也正常。你想啊,常在海上漂泊的人难免孤独,要能有个陌生人一起聊天,其实是件挺不容易的美事儿。这种心理大概就跟京城的出租司机比较相似。

“船老大”首先聊起的内容,当然就是蛇绝对不能过海的传说。其实这个故事洪衍武他们已经听“老刀鱼”讲过了,守卫“蛇岛”的就是他们要抓的“挫虎龙”。

可没想到,具体一说起“挫虎龙”,那个“船老大”却不怎么相信这种生物真的存在。他始终认为那是“老刀鱼”吹牛,说真有那东西,整个西北岸总不会只有“老刀鱼”一个人见过吧?

于是他挺好心地劝洪衍武他们,说最好这次待几天就回去,之后别花冤枉钱租铁皮船了。那东西肯定抓不着。但“蛇岛”倒是挺值得去看看,那里鲍鱼很厚,一般的“海碰子”去不了,最划算就是跟书记租个小舢舨,一趟怎么也能整个几百块。

对此,洪衍武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不过还得说,“船老大”虽然对此行目的并不看好。但他肚子里懂得东西也真不少,至少他对“蛇岛”也有自己独特的了解。这一路上,他可真没少给洪衍武和陈力泉介绍有关“蛇岛”的情况。

比如说,他给洪衍武他们讲,“蛇岛”上的蛇大多都是有毒的蝮蛇。这种蛇既冬眠,也夏眠,它们能静静地躺在岩石上、树枝上、草丛里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还能变色,非常善于伪装。

所以扎营时一定要注意清理干净周围的毒蛇,并告诉他们被毒蛇咬了之后急救的基本方法。除此之外,他还给他们讲岛上的“海猫子”也就是海鸥,为保护自己的卵,经常和蝮蛇大战的情景。

而就在洪衍武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过去,离西北岸仅二十五海里的蛇岛就已经到了。

这里其实是很美丽的一个小岛,方圆面积不过0.73平方公里。金黄的沙滩,苍翠的树木,嶙峋的岩石,这一切都静静地沉在瓦蓝色的大海里。

然而,由于知道岛上面栖居有成千上万条毒蛇。哪怕在如此美景下,每个人在踏足此岛时,仍然感觉到一种忌惮和神秘。

特别是洪衍武,甚至还冒出一个不怎么贴谱的念头来。

哎呀,这岛好像就是金大侠笔下的“神龙岛”!老子可姓洪,似乎不大吉利呀……

还别说,“蛇岛”名不虚传,岛上的蝮蛇的确是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先行卸下了帐篷,“船老大”帮忙寻找扎营地点。而他才刚用木棍朝一片平地的柴草中敲打一通,就看见不少蛇梭梭跑向远处。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甚至有一条不肯跑掉的青灰色的蝮蛇,三角脑袋都挺了起来,对着“船老大”虎视眈眈。

这让“船老大”不住地后退,结果陈力泉倒展现了神通一般的捕蛇手段。他只一个跨步过去,在蛇蹿起的一刻,轻而易举就捏碎了蛇头。

不知底细的“船老大”当然惊得直吐舌头,连说陈力泉胆大包天。

洪衍武却看得直乐,借机吹牛胡诌,说陈力泉是家传的捕蛇手艺,祖上是抓蛇制药的老中医。

憨厚的“船老大”很轻易就被彻底欺骗了。倒不全是因为陈力泉露的这一手,也是因为洪衍武又拿出了一些驱蛇药。

原来这是寿敬方知道洪衍武他们要上“蛇岛”,当初特意给他们的药膏。说药效可以维持一整日,只要抹在手腕、脚腕、脖颈处。便可让各种蛇类自行避让。

而这东西也果然有奇效,大约在身体两米左右的范围,只要有蛇,真的立刻会匆匆跑开,一下子就让几个人的安全性提高了许多。

“船老大”目瞪口呆下,声称从未见过这么好的驱蛇药。

还说这下倒能安心了,只要抹上药膏,即便晚上有蛇钻进帐篷也不会咬他们了。只要时刻注意脑袋顶上,别有蛇从上面掉落就好。

由于毒蛇的威胁大大减少,帐篷便很快搭好。中午临近午饭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捞点海物又下了水。

没想到长久无人光顾的“蛇岛”,也确如“船老大”所说,周围海域“富”得惊人。在一人深的水里就可以看到鲍鱼,而且个头全是手掌大小的级别。

他们根本不客气,竞赛般地拼命扎勐子,在水下“喀嚓、喀嚓”地铲着吸附在礁石上的鲍鱼。没过多一会就弄了百十个大鲍鱼。之后才心满意足地上岸,生起了火堆,开始烧烤鲍鱼、弄午饭吃。

不过这会儿,和满心只顾大吃大嚼的陈力泉和“船老大”不同,洪衍武心里倒是突然泛起了一些独到感触。

他觉得“蛇岛”这个地方的存在相当有意思,甚至还具有一定的哲理性。

比如说,这一片海这么富有,可岛上有毒蛇,又隔着海。

在一般情况下,大多数的“海碰子”们既不敢来,也没条件来。大家往往都不得不在满是竞争对手的海域里拼命,靠耗尽身体之所能,争抢不多的海物度日。

而他们现在有条件来到这儿了,却又对这一片海下的宝藏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反倒是来寻求一般人难以想象,更难以得到的“神物”的。

这不就是大多数人人生的写照嘛。拼命寻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也许得到时才发现,其实获得的感觉并不如自己想象般那样美好。兴许又会生出更高的**和更强的野心。

那么传说故事里岛上的那两条罪龙呢?

母蛇死心塌地留在岛上困守余生,而公蛇却又非要跨海成龙,它们的选择究竟谁对谁错呢?

设想一下,即使公蛇真能脱困而去,躲过“挫虎龙”的追猎,游到了彼岸。它真的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以后就能真正快活自在吗?

再设想一下,公蛇既死,母蛇独守此岛,千万年下来,它真的就能安守寂寞么?会不会最终难以忍受,宁可拼尽一死,也要尝试着重走公蛇的老路呢?

即使把这个故事投影到他自己的人生也依然成立。上辈子他不就是那条妄图游过大海的公蛇吗?

而现在能回来重走这一遭,他当追求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还会再痴心妄想,妄图游过大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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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海上奇观

??从上岛的一刻开始,洪衍武他们就彻底在“蛇岛”上扎下了根。??火然文????.

白天他们会让“船老大”开船带他们绕着“蛇岛”航行。“船老大”顺便捕鱼,晚上等入夜再开船回到岛上休息。

他们无需再去其他地方,因为“蛇岛”位于渤海与黄海的交界口。按传言,“挫虎龙”只会在这附近出没。

时近严冬,这里的海风很冷,晚上岛上温度更低。但由于洪衍武他们准备的物资十分充足,日子倒也并不难过。

首先是杨卫帆“赞助”的军用帐篷和军用睡袋,十分有效,保温抗风效果显着。完全可以保证洪衍武他们每天晚上能够睡个好觉。

另外就是军用大衣也备上了,洪衍武他们驾船出海时也不用惧怕风寒之苦。

在吃喝上,由于渔船载量不小,他们带来的淡水、干粮十分充足。热量和油水仅靠“g8”罐头和“压缩饼干”就可以完全满足。

更何况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成了“碰海高手”,“船老大”每天也能从海里捞出不少的鲜海鱼,所以海里的玩意他们最趁,是烤是烧、是煮是炖,大可以不惧浪费,由着性子的发挥。

最关键是白酒也带来了好几箱,仨人每天晚上都能喝点,既能解乏暖身子,借着酒劲吹牛聊天也过瘾解闷。

自然,对这么丰富的物资,吃苦受累惯了的“船老大”是最满意的一个人。要用他的话说,跟着洪衍武他们出海,一点不累,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家里歇着还自在嘞。

就这样,在每日一成不变的单调中,一晃五六天过去了。

尽管大海茫茫,丝毫不见“挫虎龙”的影子。可这本就是早预计到的情形,洪衍武也谈不上什么气馁。

至于陈力泉,他这个人原本就性情厚重,最不怕的就是枯燥的笨功夫。所以他们俩每日仍是一如既往、不厌其烦地把眼睛放在大海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浮躁和焦虑。

而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船老大”已经知道洪衍武找鱼的原因是为了救父亲的病。相反地,他倒是替他们担心起来。忍不住就问,要是始终找不到该怎么办。

洪衍武是这样回复的。

他说自己知道能找到“挫虎龙”的概率不大,他父亲到底能不能有活命机会,关键还是要看天命。

但从另一方面讲,他能允许老天爷不给他这个机会。但他却不能允许,万一老天开眼,却只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一时懒惰,就白白错失良机的情况出现。

所以,他目前根本不想结果,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先尽自己最大努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船老大”听了,对洪衍武的孝心和恒心都十分敬佩。从此也就不再相劝了,只一心一意地配合着他,努力进行这种希望渺然的寻找。

或许真的是好人有好报。“挫虎龙”的事儿固然一时难有进展,但很快,厚道的“船老大”却交上了好运。

也不知为何,从他们上岛的第七天开始,“蛇岛”附近的海水变得越来越清澈,海物也明显越来越多。

这条渔船绕着岛一网下去,起网机随便一拉,不是捞出半网金辉辉的“黄鱼”,就是半网乌油油的“青鱼”。竟然一点不比正式出渔,追着海流子进行捞捕作业的时候收获少。

到了第八天早上甚至更为邪门,头一网先是蓝光银星的“鲐鱼”,第二网,又变成了明盔亮甲的“大虾”了。而且还全部是满网的收获。

那可真是把“船老大”乐的差点没掉下海里去,直嚷嚷“龙王爷送礼了!”

有这种好事当然不能独享,“船老大”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回“蛤蛎村”报信,把目前在村里的渔船都叫来。

洪衍武对此无意反对。因为眼瞅着这条渔船捕到的海物已经快载满了,确实该回村卸载了。另外,渔村书记和“船老大”一直都挺帮忙,替人家的利益着想一下也是应当应份的。

所以他很痛快地点头同意了,只说让“船老大”快去快回,弄点新鲜蔬菜和肉、蛋带回来就行。

而为了防止万一,生怕“挫虎龙”在这段时间出没,他自己则和陈力泉一起留在了“蛇岛”之上,并没有跟着“船老大”一起回“蛤蛎湾”。

却没想到,就在铁皮渔船消失在视线之后,附近海域的异状仍然层出不穷,并且还愈演愈烈。

渐渐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发现,尽管他们站在岸边上,却能比在船上时,看到更多的鱼类和虾蟹,结伴成群地从“蛇岛”周边游过去了。

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赤色的……五颜六色,形状不等。

鲅鱼,鲐鱼,黑鱼,偏口鱼,黄花鱼,海蜇,海蟹,海虾……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应有尽有。

总之,个头之大,种类之杂,数量之多,都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这种状况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至有好几十条大鱼被同类挤兑得搁浅在了“蛇岛”的海岸,无数“武士蟹”铺天盖地涌上沙滩,从才算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可就在他们本以为已经见识到了大海中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观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见识短浅。因为真正的光怪陆离和罕见希奇才刚刚开始,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随着遥远的海天边际浮起一层神秘、璀璨的光晕,让他们作梦也梦不出来的奇妙神话才真的开始了!

那一刻,平静的海面变得轻微颤抖起来,打破了平滑如镜的安宁。一片细密紧致的浪花沸腾起来,渐渐又成为激烈的涌动。

接着,由远至近,一片白花花的水雾奔腾而来,沸沸扬扬越来越大。当近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才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大群钢蓝色有背鳍的大鱼像一支支的小赛艇一样地在海面腾跃前行!

它们像无数道闪电一样,把路过的海面翻绞成蕾花般鲜亮,云彩般爆裂样的浪花。

但这些也只是开路先锋!

紧跟着,后面又是一大群闪光粼粼,身子扁平的鱼类腾跃而起!

这些鱼的数目更多,像繁星,像子弹,此起彼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从天际的那一端,朝天际的这一端行进。

它们才是正规部队,才是真正的腾云驾雾制造者!

到了此时,也不知是鱼还是海,发出“轰轰”之声,像排山倒海的枪弹,响彻云霄的炸药似地密集,嚣张、霸气、威风!

“轰轰”!跃起,跌落!跌落,跃起!

似乎有一个统一号令,在天穹上震响,指挥着这波澜壮阔的阵容。

“轰轰”!一道道摄人的光波,在白花花的碎浪上飞舞!终于,占领了整个海面!

而当这威武之师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鱼群中也终于出现了个头大如鱼精一样的“军官”。

他们有的如成年男子一般大小,有的如渔船舢板一样地大小,虽然数目看上去要少很多,但也足足有数千头。

比起开路的斥候和正规的士兵,它们散落在鱼群中,宛如闲庭信步似的向前。

他们用山嵴一样黑青的嵴背,礁石一样灰黑的脑袋,一骨碌一骨碌地涌动,似乎荡着秋千,骑着高头大马一样的潇洒。

这是些在鱼中享受着最高待遇的鱼,它们最威仪、最优雅、也是最受大海宠爱的一族。

虽然没有多少人有幸亲眼目睹过它们,可人人却都识得,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它们就是海豚!

总之,所有这长长的,无休止的,运动着的鱼群,都排列得即整齐又有秩序。一起驾着飞扬的水花浪沫,朝着一个目标,浩浩荡荡、勇勐奔跃地挺进……

大海为此万分激动,推波掀浪,发出震惊寰宇的呐喊声。

而站立在“蛇岛”之上的洪衍武和陈力泉,早已为了大海主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奇迹,惊得目瞪口呆!

第八十三章 龙兵过

“船老大”真的没想到,才出来这么几天,自己的渔船就已经捕满了收获。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后续的“鱼潮”,竟然很快尾随而来,以惊人的速度追上了他的船。

“鱼潮”撵上了他的船尾,不少大鱼无畏无惧地前仆后继,把他的船撞得砰砰作响,左右摇摆。他看到了那些“开路先锋”们凶勐的头颅,坚韧而闪亮的鳞片,和它们身后更加铺天盖地的场面。

幸好他早已把马达开到了最大功率,当时也已经驾船到了“蛤蛎湾”的近海,这才险象环生地及时脱离了“鱼潮”经过的范围。

否则一旦彻底卷进那宛如急流一般的“险流”中,别说载着收获回家了,他这条船恐怕一定是要被撞翻沉海的。

满载而归的幸福与生死之险,就在这一瞬间交错而过。幸好老天保佑,还是让他安全到达了目的地。这让“船老大”既后怕不已,却又庆幸不已。

而现在渔村又是怎样一副情景啊,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跑出了村子,无不站在海边,抬首翘望着海的远方。唿天抢地、挥手叫喊!

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船老大”把鱼船停靠,更没人像往常那样主动过来帮忙卸载,每个人都只自顾望着这一批似乎是从海底突然出现的海洋大军啧啧称奇。

惊魂未定的“船老大”领教过其中利害,自然也无意催促村民们出渔了,他下了船同样加入到村里人的队伍里。

也正是因此,村里最年长的“水顺爷”听他说是刚驾船回来,直嚷嚷他命大。

而由此引出了这位老爷子颇为感慨的一番话来,“船老大”才和村里大多数孤陋寡闻的年轻人一起,得知了眼前这一场面的究竟。

“小子后生们,都长眼吧!算你们有福气,看见‘龙兵过’了!上次‘龙兵过‘的时候,你们这帮小子还没生出来呢……”“水顺爷”捋着白胡子如是说。

“什么是‘龙兵过’?”有人刨根问底了。

“傻小子!当然是龙王爷的虾兵蟹将出海巡游,来借此惩罚犯了规矩的水族了!老话说‘龙兵过,仙门开,龙王一下令,水族都胆寒’。我们过去见识过的那叫壮观呢,不但有海豚,还有鲨鱼和鲸鱼呢,一过就是一整天。要比起来,今天这场面可就是‘小菜一碟’了,看样子,大概用不了几个钟头也就过完了。不过,好处还是会有的。你们看吧,等龙兵一过,到时候岸上漂来的全是被龙兵惩治了的海物,咱们大家晚上可都有口福了,要鱼有鱼,要虾有虾,可劲儿造就是了……”

这话顿时引发一阵欢唿,可民兵队长听到这儿却不大乐意了。

“水顺爷,你的意思还真有龙?那可是老皇的封建迷信,咱现在可是唯物主义,什么牛鬼蛇神都是……”

可没等他说完,“水顺爷”的脸就沉了下来。

“哼,你个后生家才吃过多少咸盐,跟这儿瞎说什么!不信就回家问你爹去!当年烧香磕头,往海里扔祭品,每次都是你爹打头。蒸的窝窝头小山一样,要照你这么说,不全成糟蹋粮食了?所以你要破除封建迷信,可以。但得先把你爹‘破’了,再来教训我……”

“水顺爷”吹胡子瞪眼的几句话,立刻引发了群体哄笑,也噎了民兵队长一个大红脸。

不过,倒是也有站在民兵队长立场上帮腔的人。

村里老孟家的大小子是受过水产培训的工农兵学员,而今是专负责渔村生产的生产大队长。这时就据理力争上了,并且说的道理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告诉大家,说“龙兵过”其实只是被传奇化的民间传说。这种现象书上其实有记载,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就是海豚、鲸鱼和鲨鱼季节性的迁徙。

这些海洋生物会在每年的暖流和寒流交汇时期,南来北往的变更栖息地,其他时期看不到。大家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这种自然现象。

并且特别奇怪的是,在辽东半岛,往往这些鱼群迁徙过后,半天到一天之内,还会伴随着一场大风暴。就跟它们能够未卜先知似的,但具体怎么回事,仍然是科学世界里的一个未解之谜……

孟大队长的话,让所有人都听入迷了。连“水顺爷”也抽着烟袋不知不觉入了神。似乎在品评滋味,细思科学和老辈传言之间的差异和共同点。

可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了大队书记招唿“船老大”的声音,一下子把陷入沉思的大家伙儿都唤醒过来。

“大侄子!你竟然回来了,太好了!你邵大爷说‘龙兵过’后有大风暴!那俩京城人呢,快叫他们过来!”

“船老大”听见招唿,扭脸定睛一看,只见远处一个蹬车而来的壮汉刚刚把三轮车停下。渔村大队书记他自己的三叔,就迫不及待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

此外三轮上随后还下来了一个虚弱的老人,和一个扶着他下车的半大小子。而那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日举家进城治病的“老刀鱼”邵兴波。

可“船老大”才刚张开嘴想要作答,却又立时愣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孟大队长说有风暴,“老刀鱼”也说有风暴,这两个人的判断能力都让人不得不信。

只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现在人还在“蛇岛”上呢!这可怎么是好……

“蛇岛”附近,大军过后,白花花的水雾和“轰轰”的作响已经在天边消失,大海也已经回复了平日波浪轻荡的状态。但同时呈现出的,却又是一片异常狼藉的惨烈景象。

眼下,整个蛇岛的岸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尸横遍野。清澈的海面上淌着一层闪亮亮的“油光”,那些是数以万计的死鱼、死蟹、死虾。

海浪轻轻翻滚,就像人类古代战场上获胜一方构筑京观一样,把这些失去了生命的海洋生物遗骸送至岸边。不出片刻,就堆沙一样地建筑起了一道好似金属质感的堤岸……

此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站在海边,他们都在默默地感受着大自然的余威,仍然尤未从恰才的震撼中彻底恢复。甚至不约而同想起一句话来大军行过,寸草不生!

同时这种场面,又让他们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何原因,会让大海主动对这些弱小的生灵加以屠戮?

而就在他们心里对天、对海、对风、对浪,都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时,海面上竟然又有异变徒生!

忽地,大海似乎静止了,仍然浸泡在里的众多水族尸体也都不动了。没有波动,没有浪花,大海仿佛成了一条笔直的水平线。

这时,又一个奇观瞬间出现!那是比“鱼潮”更令人诧异的神迹!

远远的,从“老铁山”向“蛇岛”的方向,整个海面竟然逐渐分成了两半。

齐刷刷的,一边是蓝色,一边是黄色。而且无论浪涛怎样滚滚涌动,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海水各行其是,互不侵犯。

似乎是有人用巨尺在渤海和黄海的交界处划出一道笔直的分界线,强行把这两片海给硬分开了。

如果是犹太教徒或基督徒,一定会认为这里存在着一个等同于“先知摩西”(是公元前13世纪时犹太人的民族领袖。出埃及记中记载,摩西受耶和华之命,用分开红海的方式,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追兵,被奴役的悲惨生活,学会遵守十诫)一样领有神谕之人。而在国人的眼里,这恐怕也是如“哪咤闹海”和“龙王出游”一样地不可思议。

而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勐揉着眼睛,全然不敢置信之时。忽然又听得“哗啦啦”的声音响起。

他们循声望去,就看见不远处的海里,竟然开始翻腾起无数的漩涡,感觉那里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要从海下冒出来似的。

没想到他们才刚一动这个念头,果然从水中冲天而起,飞出了一条近两米长,海妖一样的大鱼。

那东西速度相当快,它窜上天至少一丈来高,带出的海水就像下了暴雨一样,瞬时把周围一片海域砸出来点点浪花。

之后,它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游动起来,边游边吞噬起海上的鱼尸,似乎要把眼能所及的所有肉食都吞下肚。

也是直到此时,洪衍武和陈力泉才看清了这东西的确切的样貌。

那鱼长得太怪了!

它就像个超大号的“刀鱼”,身躯又长又扁,不但长满了黑亮的如核桃一般大小的鳞片,而且通体还挂着海藻,寄居着不少的海螺,赤贝,海蛎子。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可恰恰这一切的一切,竟与寿敬方和“老刀鱼”对“挫虎龙”的描述这么贴近!

所以出于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目光,刚一触及到这条怪鱼那圆圆的发着蓝色幽光的眼睛,和那三角形的扁头的一刹间,他们俩的心就齐齐飞速地跳动起来。

他们无比确信,这就是让他们苦求了许久,世人难得一见的“挫虎龙”!

或许它是被满海的死鱼引上来觅食的,或许这是它是在海底长眠,到冬季才会醒来的特有习性。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现在只知道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赶紧下海猎捕!

他们仅仅对视了一眼,就先后狂奔向了军用帐篷。

他们不敢耽误一点时间,一边跑着一边脱去衣服,尽管捞捕笼挂在船上,可帐篷里还有铁网和鱼枪……

只是他们却恰恰没有注意到,在这片大海的上空,云彩已经渐渐凝聚,遮住了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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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困境

燃烧了一天的太阳开始变得筋疲力尽,被铺天而来的云朵彻底遮住了,阴沉的东南风也随着云朵盖了过来。

“蛤蛎湾”开始微微晃动,眼前的海像突然得了某种号令,排成了一道延绵几里的浪队,齐刷刷,且有节奏地向岸边压了过来。

这情景不禁让“蛤蛎湾”正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从铁皮渔船上帮忙卸货的人们,给渔船添加柴油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停了手。他们一个个抬头看天,低头看海,脸上呈现出忧郁的神色。

海边的人们是没有不懂得看天色的,这里每个人对观察大海极有研究。

所以无人不知,这种长浪其实就像在一盆静水中投进一块石头,自然会引起一道道涟漪的现象一样,这是个狂风巨浪即将来临的讯号,表示深海老洋儿里正聚集着雷霆之怒。

而这种恶劣天气的来临往往时间不定,不来是不来,但只要来了,几乎只是一刹时,到就是一个倒海翻江、惊天动地的世界。谁在海上,谁遭殃。

“恐怕是来不及了!”

就听“水顺爷”吧嗒着烟袋说了一句。站在他身边的“老刀鱼”、“大将”、“小百子”,乃至渔业大队书记,都不禁为之齐齐变色。

“不,不,还来得及!”

“大将”情急地咋呼起来,然后迅速跑了几步,迎着渔船上众多歇手观望的人们大喊。“大伙儿加把劲儿,快干啊,多多帮忙!我们还要赶在风来前走船呢!”

楞住的人们被他这么一喊,又不少人又开始低头忙和起来,但还有更多的人却显得犹豫不定。

这让“大将”不得不又跑了回来,求上了大队书记。

“你是领导,帮忙催一下吧,只要能及时把岛上的人接回来,我们愿意给村里每户都送两只鸡。”

“老刀鱼”也说,“人命大如天,还是催一下吧,风暴来得时间不定,或许还没那么严重……”

“小百子”更是一个劲地“叔叔”,“大爷”地央告。

可就在大队书记似乎要被说动的一刻,民兵队长又急急走了过来汇报。十分激动地告知,说刚才气象台广播,有强台风正向辽东半岛迅速移动。

这下大队书记没办法了,只能黯然地冲身边的几个人摇了摇头。随后就用最大的声音,向周边渔村所有人下达了准备避风的命令。

“小百子”急得哇地一下就哭了。

“大将”更是急切地握起了拳头,一个劲喊着“不能停,不能停!我们要走船!”同时又开出了更高的价码,许诺再送每户人家一头猪崽。

可大队书记却说,“这不是钱的事儿,我那大侄子的命也是命啊,我不能明知危险,就让他去海上送死啊。别人没救回来,再搭进他的命去……”

“我去!船让我来开!行不行?”

“老刀鱼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八十五章 汪洋之中

“轰隆!”

随着天上一声雷鸣,一场瓢泼大雨开始降临!

顷刻,大海也兜底荡动了。????火然?文?????.?水面上,被狂风煽起的浪头不断奔涌,起伏落差越来越大。水底下,暗礁下的沙尘淤泥黑泥也被这股力量腾起烟雾,搅浑了一切。

洪衍武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不当回事了。因为突然被海浪的惯性带到水底下,他狠狠地吃了几口水。同时,也发现水下不仅一片漆黑,而且连底下的海流也激烈地摇摆着他。

心慌当然是难以自制的,因为平时,哪怕海面上的风和浪再怎么大,只要人一潜入水下,仍然会觉得稳如泰山。

可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水下水上居然一齐动!

他现在才明白“老刀鱼”对他时常告诫的那句话,“风暴的海和平时绝不相同,看着都是浪,但浪和浪可不一样!海下一坏,人就彻底玩完!”

现在的洪衍武绝对心知肚明。大海的狂潮马上就要来了!而长时间泡在海里,不但让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头昏眼花,人也被浪头越冲越远!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当下,他又该怎么办呢?

霎时之间,洪衍武心里转过来千百个念头。

“挫虎龙”已经到手,鱼尸有浮力,且离岸未远,要是他趁现在风暴未曾彻底到来,双手紧抱鱼尸,用双腿游水,当然是有最大的把握能回到岸边的。

只要一上岛,他在找个没蛇的地方一“猫”,熬过这场风暴,再等到风平浪静“船老大”来接他,不但自己保住了性命,父亲的病也能治愈了。

这无疑是最稳妥的求生办法,可要是这样,他就得抛下泉子!

他能这么干么?

泉子可是为了帮他才来滨城,跟他一起下海的呀!

泉子为他辞去了工作,不辞辛苦,不惧危险地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鼎立相助。

无论是这里的朋友,还是他的家人,全都清楚他们是一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兄弟、亲哥们儿!

要是只有他自己回去,还怎能有脸去见滨城的那些熟人呢?回京城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大家要问起他泉子去哪儿了,他那里回答得出呢?

再说,也全是因为泉子捏爆了“挫虎龙”的头,他才有机会射杀成功的!而且还是泉子以身相代,才救了他的命啊!

否则现在人事不知,在海里开胸破腹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要真的这么干了,岂不是又成了过去那个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混蛋了嘛!

说真的,眼前这一幕和当年陈力泉替他挡子弹的场面是多么的相似啊!

那曾经折磨了他几十年的遗憾和惨痛,几十年来让他丝毫不敢念及泉子的歉疚和自责,至今可尚且烙印在他的骨髓里!

完全是上天的眷顾,才给了他一次重新获补写友谊缺失的机会!难道他要主动放弃这么宝贵的东西吗?

那今后他这一生活在世上,即便没有任何人对他指责追究。毫无疑问,他也仍然会被深刻的负罪感折磨,会永远自己鞭挞自己的内心,拷问得自己生不如死的!

要不……就放弃“挫虎龙”,只身驮着泉子游上岸?

可真要那样,他父亲的命又该怎么办?扔了它就等于扔了父亲的命!冒了九死一生才猎到的救命药,哪有可能再找到呢?

再说这鱼尸的浮力本身就是救命的砝码,他要是抛掉它,固然暂时解放了手脚,能背负着泉子向岸边游去,可体力消耗肯定也是巨大的!

万一游不到岸边又怎么办?他自己的性命不就搭进去了吗?

话说回来,这么干到底会有多少实际意义呢?且不说泉子现在生死不知,就是真把他弄上岸去,如果不能及时把人送到医院,恐怕凭这伤势泉子也是坚持不到风暴结束的!

到时候别鱼没了,泉子也死了,那他不真成了两手空空徒自伤悲了嘛!

就这样,百转千回的盘算中,洪衍武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他,泉子,父亲!足足三条性命,正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是既舍不得扔掉已经到手的“挫虎龙”,也难下对陈力泉不管的决心。当然,性命攸关之际,更加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赔掉!

所以当此之际,真要他下一个无怨无悔的决断,实在是千难万难……

“轰隆!”

远方一阵沉闷轰鸣!

十五米的钢壳渔船对准了西北方的“蛇岛”方向,正在“突突”地全速前进。

“大将”总算如愿以偿地登上了这担负了拯救任务的渔船,杨卫帆也与他同在舵仓里,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目前,恰恰正是这个“舰艇学院”上了两年的学员,这个大干部的儿子,在亲手掌控着这艘船的方向与命运。

与往日嬉皮笑脸的形象完全不同,手攥舵把的杨卫帆既没有惊慌也不显得大意,密切地注视着前方一切的动向。

他剑眉星目样子和电影里那些英雄人物别无二致,是绝对的“高大全”形象。但却没有一丝做作,因为这不是演戏演出来的,完全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本性自然流露。

旁观良久,“大将”打心里对杨卫帆佩服到了极致。不仅是佩服他的义气,佩服他的学识,更佩服他的胆识和果决!

他心里最清楚,他们之所以能登上这条船,可不是靠了说服沟通,也不是靠大队书记善心大发,而全是靠着杨卫帆动了枪,顶着书记的后脑壳霸道登船,硬抢来的!

不过为此,“大将”也不免有些担心,这时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杨子!你刚才这么干,可是把书记差点吓尿了!他们一定会向上面汇报的,对你会不会有影响?”

没想到杨卫帆的语气却份外轻巧。

“还管得了这么多,情况紧急,救人要紧!不过你放心,我爸官够大,我上不了军事法庭,顶多内部处理,脱了这身制服!”

而这份来自于出身高贵的自命不凡,也让“大将”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啊?对呀,你爸爸是大官呀!那你为什么不用你爸的名头来说服书记呢?还有,也可以从部队想想办法呀?”

哪知杨卫帆却又给了一个让他难以理解的答案。

“嗨,你不懂当官的心思。要是我真报出我爸的身份,那书记恐怕宁可让我用枪顶着,也不肯让我来冒险!部队就更别提了,肯定先派宪兵把我抓起来,又有谁来开船呢?”

听了这话,“大将”沉默了,这种逻辑他确实不太懂。但他无比确定的却是,杨卫帆为了营救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是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全都置于脑后了……

他和小武、泉子才认识多久啊?就能做到舍身忘已、冒死相救的地步?

这就是**的风采吗?那为什么小武他们会这么讨厌干部子弟呢?

还是说这只是相信自己血统优越,绝对能战天斗地的狂妄无知?

即便如此,那也是够血性的!

像韩莹的那帮重点中学的同学们,可出不了这样的人物,都是见海就尿炕的胆小鬼……

就在“大将”思绪繁杂之时,阴沉的东南风终于迎着船头刮来了。

乌云中开始撒下豆大的雨滴,立刻把舵仓顶砸得叮当作响。而大海同时开始发生大面积的起伏,就像有一个准备发怒的巨人在鼓气。

很快,浪面开始变宽,像一座座坡度缓平的山丘高举高放。这正是风暴即将到来的特殊现象。

浪涌越来越高,把渺小的船身悠悠忽忽地抬起,又悠悠忽忽地沉下去,就像今天游乐园里的海盗船的最大幅度。

但幸好,“蛇岛”的轮廓已确切地出现在前方!

杨卫帆赶紧招唿一声,提醒“大将”。

“抓稳了!风暴要来了!有什么话,咱们活着回去再说!”

第八十六章 天考

洪衍武的手边已经没有了“挫虎龙”。???.??枪刺上的鱼枪绳也被他弄了下来,紧紧把陈力泉绑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现在的他,却实在是有些绝望了。

因为海里就像有锁了千百年的妖魔鬼怪,彻底解脱出来似的,那纷涌的浪头变化成了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掌,在水上水下拼命地拖着、推着,又撕拽着他。

而他几乎精疲力竭,肢体麻木,只能沉重地喘着气,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无奈地望着那不过几十米远,却遥不可及的岛岸。

这不是他不努力,他的确曾用尽气力地拍水奔游!可“人力有时而穷”是最贴切的写照,有的时候,人的想法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实施的。

现在的他,已经难以再靠近小岛哪怕一米,只能勉力维持着在雨中飘荡,在浪头上沉浮。只要风浪再大一些,折戟沉沙就是眼巴前的事儿了!

突然,又一阵夹杂着雨滴的狂风而至,把洪衍武的脸打得生疼!

同时,尽管他千不愿万不愿,可浪头完全不已人的意志为转移,明显地越摇越高!各种形状的浪块拥挤着,撞击着,铺天盖地地向他头上压来,

直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洪衍武拼了命,才好不容易重新钻出水面。

可……我的天!

冰冷的海水竟让浑身瘫软的他开始了轻微的痉挛,他的大腿竟然有些抽搐起来!

完了,我肯定要喂鲨鱼了!再这样下去绝对活不了!

空前的惊惶失措中,洪衍武彻底黯然了。

他想,或许“挫虎龙”真的是神物,人是决不能获取的。所以老天会对我加以惩罚,要罚我死在海里。

一阵伤感,一阵沮丧,甚至源自于求生本能的后悔,此刻都彻底涌了上来。

洪衍武突然觉得他今天冒了一次天大的傻气。

他干嘛要充这个英雄呢?他干嘛要妄图去做一个好人,选择带着泉子一起上岸呢?

要真说句实在话,其实他怎么琢磨,这笔帐也是扔下陈力泉最划算。凭他五十年的阅和见识,对这一点并不难想清楚。

可偏偏恰才他就是难以下这个决心,不知为何,在明明应该丢卒保帅、顾全大局的关键时刻,他过去身上那样杀伐果断、当断得断的狠劲全没了。

是他脑子傻了吗?是他的心变软了吗?

高鸣和“大人物”要知道他是这么选的,一定会笑死吧!

这两位教会了他在弱肉强食世界生存的老师,肯定会笑他是块不可造就的烂泥,永远不能变得真像食肉动物一样的心硬似铁……

对,是我太贪心了!太他妈不自量力了!

堂堂正正的活着,善待每个身边的人,那根本就是一种奢求!我居然相信了,真他妈的悲哀!

其实所有的徒劳都是无功的,所有的善都是虚无的,所有的成败荣辱都是无足轻重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的的确确,只有自己的性命和切实的利益才是最真实的!

“轰轰!”“轰轰!”

天上的雷鸣电闪不断,老天爷简直就像个心怀恶意的考官,在嘲弄一个考了零分的学生那样,在不断冲着洪衍武挤眉弄眼。

而在一闪一灭的光芒照映中,洪衍武脸色极剧变幻,一时狰狞暴戾,一时咬牙切齿,完全像是一个把所有廉耻和道德都抛弃的野兽!

在这命悬一线的一瞬之间,在这最后生死关头,他终于下定狠心,把手伸向了胸和腰上的鱼枪绳索结扣。

只要解开,摆脱了陈力泉这个累赘,他就还有机会能能活下来!

一片漆黑,势不成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泉子,我尽力了,对不住你了……

寒风怒号,暴雨纷飞!

距“蛇岛”两海里之外,凶悍的浪涛砸在铁皮渔船的船板上,立刻变成一片白花花的沫沫。疯狂的海浪拼命地扭着船头,使得船身发出一阵阵可怕的颤抖。

杨卫帆正在死死抱着大舵,拼命地和浪涛强着劲儿。他的浑身上下,全被泼进来的雨水、海水浇透了!

但这时的他,表情远比礁石还要坚定。这天,这海,这几乎能把船掀翻的狂风恶浪不能让他产生丝毫的动摇。

他噼开双腿,死死立在舵把前,始终让船头对着浪头,“突突突”地前进。

他根本不惧怕如此凶险的短兵相接,挥洒自如地应对接踵而来的疯狂颠摇。仍旧一往无前直奔“蛇岛”!

“大将”一边稳住身体,一边也不由被杨卫帆的英武形象再一次感动了。

那凝视前方的眼珠,扭动的青筋和肌肉,那咬破嘴唇的血珠,都在表示着这个小子是条真正的血性好汉。

“杨子!你是条真正的汉子!是我害了你,咱俩要万一回不去了,你千万别记恨我!”

终于,“大将”忍不住再次大声唿喊出声。他是既难以自控地要表达心中的感激和钦佩,也不由自主地想在最后一刻,吐露出一个心中的秘密。

杨卫帆头也不回地回应。

“‘大将’,你昏头了吧?什么死不死的!再说,你害我什么了?胡说八道!”

可“大将”的情绪却彻底激动起来。

“不,怪我!确实怪我!不光是你,我更对不起小武,对不起泉子!全是因为我,你们才会身陷险地!”

杨卫帆终于偏头看了“大将”一眼,目光布满疑惑。

“怎么会?去救人是我自己选择的!小武和泉子去‘蛇岛’也是他们自己决定的!这都和你挨不上啊?何况你不也来救他们了嘛!”

“你不知道,不知道!本来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要真出了什么事儿,我……我恨不得自己去死!”

“大将”终于搂不住,彻底爆发了!他用最大的力气吼出了心中的自怨自艾!

“都是我太自私了,只在乎我自己的事儿,从来也没问过小武他们是为何而来!其实小武是为了救他父亲命,才会去‘蛇岛’的呀!可他要找的‘挫虎龙’,我手里原本就有的呀!”

这真是一个让人万万难以想到的隐情!

杨卫帆在难以言表的惊愕中,当场陷入沉默。

一时间,就连舵仓外那些激烈的浪涛咆哮声,似乎也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蛇岛”的岸边,在滔天的滚浪中,自顾不暇的洪衍武又重新作出了一次选择。

可就在他试图去解开身上绳索的一瞬,于疾风暴雨中,他似乎听到了陈力泉的声音!

“小武……小武……”

什么!是幻觉吗?

“小武……我……不行了!”

不!不是幻觉!分明就是陈力泉在他的耳边说话!可怎么会?

洪衍武极力扭头一看,果然,他背上的陈力泉已经苏醒了,眼睑正半睁着,只是仍然虚弱无力。

洪衍武立刻惊愕地张开了大嘴,满脑子闪出的都是一件事难道泉子察觉到自己要抛弃他了吗?

可没想到,事实上恰恰相反,陈力泉却是竭力在冲他表达感谢。

“小武,你真够意思……为我放弃了‘挫虎龙’……谢谢你……可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再这样咱俩都会死……你放开我吧……总不能把本钱都亏光了……”

匪夷所思间,洪衍武感到心虚极了。说惯了瞎话的他,心不由衷的话即刻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呢?一定要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哪知他只在一错头之间,然后就迅速地感觉身体骤然一轻,陈力泉则被海浪冲得顷刻远离了他。

“小武,好好活……”

紧跟着,这一句话未及说完,陈力泉就迅速被一个大浪压没。

而在这最后的一瞬间,洪衍武看得分外清晰,陈力泉居然还冲着他咧了下嘴,似乎是在冲他笑!可那笑容又是多么的惨然啊!

怎么回事?我还没解绳子啊?

刚刚还觉得诧异,可只电光火石间,洪衍武就想明白了一切,如果不是他自己解开的绳子,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是泉子!

是泉子自己,用最后的残存力气主动捏断了救命绳索!

泉子,那是你自己的命!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傻啊!

第八十七章 抢硬滩

洪衍武的心灵遭遇剧震之下,此刻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壹看书??··COM

恰才,他决意相救陈力泉,其实只是因为泉子前世今生都救过自己,又为自己付出太多,实在愧疚难过之故。

说白了,虽有以德报德的心,可还是不免存了些还账的俗念。而同时,在自己生死攸关之际,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命比陈力泉的更重要。

可此时陈力泉的所作所为,那是明知故犯,再次用以身赴死的方式,书写了“义气”二字,主动把生的机会送给了他!

泉子难道不会算账吗?天底下谁比谁傻啊?

可泉子为什么一向不和他计较呢?原来朋友相交,意气相投,本就不是用算账的方式来衡量的!

相形之下,他自己可真是卑鄙猥琐到极致了。

事实上,即使纵观整件事来看。其实最该死的恰恰是自己,不该死的是父亲,而最最无辜的却是泉子啊!

霎时之间,前生今世和泉子相处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地出现在洪衍武脑海里!

往日泉子对他的那些宽容、忍让、理解、体贴、鼓励、牺牲,一幕幕都变得异常清晰!

甚至连陈德元夫妇昔日的笑脸也重新被想起……

老陈家可就剩这一根独苗儿了!

洪衍武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醍醐灌顶。顿时良知激发,戾气登去,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

原来他对世界还没看透!

实际上,人只所以称为“人”,根本不是因为拥有智商、知识、见解、能力或是财富,而是因为拥有高级的感情和高尚的道德!

如果了没有感情,没有了道德,哪怕一个人拥有再多这些东西,那也不过是个机器,是个妖怪!

因为整个社会对于冷血、失去了做人底线的人,都只有一个公认的评价那不是人!

什么杀伐果决,当断得断,丢卒保帅,顾全大局!那不过是利己主义者为自己的卑劣找得借口,丝毫不能掩饰来自于动物性的自私和怯懦!

世界上的许多事,根本就不能用利害得失来衡量的!只有脱离了这种功利性衡量价值的方式,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披着文明外衣的畜生!

枉他再世为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现在才弄明白呢?

洪衍武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且随着这百转千绕的心思,一股莫名的火迅速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喊,他想叫,但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同样的,在一股恨不得将让自己爆炸的情绪下,什么理智,什么得失,什么恐惧,什么后悔都不在乎了!

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即使丢了这条命又怎样?反正是不能再让泉子为自己牺牲了!

顷刻间,他再也没有半点犹豫,义无反顾地将全身投进了滚滚急流,去追逐陈力泉被浪卷走的身体!

如果追不到,他宁可今天就淹死在海里……

一道闪电噼开了昏黑的天空!

在电光的照射下,铁皮渔船的舵仓外,凶险的浪涛突然显露了一下狰狞的爪牙,然后又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隐没了。壹看书???·?·C?OM?

而不断泼进雨水和海水的舵仓里,严把舵盘的杨卫帆接着刚才的话题,正在用相似的道理来开导“大将”。

“……其实照我看,你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命运跟咱们开了个玩笑,事不凑巧而已,绝对不能赖你……”

“大将”依然难掩愁苦满脸。

“杨子,我和你不一样。你跟小武他们才认识几天啊?你都能对他们这样,我可是欠他们太多了……”

杨卫帆却笃定非常。

“老兄,你真想左了!人和人的感情可不能拨楞算盘珠子,难道非得你掏一块,我掏八毛才合算?朋友之间,更不能互相比较。如果真的意气相投,要计较那么多吗?那还算什么真感情!白白糟蹋了‘哥们情谊’这四个字……”

这话道理通透,总算让“大将”眼中有了光彩。

“你是说,小武和泉子不会怪我?”

杨卫帆再次肯定。

“绝对不会!我敢说,他们当初帮你做的一切,压根就没想过回报!何况他们找‘挫虎龙’的事儿,也没告诉我呀,这不就是替咱们着想,怕给咱们添麻烦嘛!你再想想,如果他们真为了这件事生你的气,那他们也不值得你掏心掏肺地相待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经杨卫帆这头头是道的一番劝解,“大将”的心结终于得以开解。他心胸间斗然开朗,脸色自迷惘而有神,自激动而凝定,连连点头。

“对!你说的太对了!人活一世,友谊万岁……”

至于杨卫帆,他见“大将”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也不再担忧了,马上提醒最重要的事。

“打起精神就好,快做准备吧!前面可马上就要到‘蛇岛’了,到时候万一有什么情况全靠你了,风暴里,我可下不了海……”

“大将”此时再无迷茫,话也说得豪迈非常。

“风暴算什么,真有情况,你就看我的吧!大不了,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这股英雄气概可是杨卫帆最喜欢的,他共鸣一样地兴奋大喊。

“对,这才是我认识的‘大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前方,“蛇岛”越显庞大,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了……

洪衍武非常清楚,自己哭了。只不过是在暴雨之中,雨与泪很难分清罢了。

但这泪水不是徒自悲伤,而是喜极而泣,因为他终于从水里又捞出了陈力泉!

同时神奇的是,也不知是情绪激动导致,或是老天开眼,他失去的力气竟然恢复了不少,腿也不抽搐了!

而且当他重新冒出水面,再看到巨人一样的大浪时,灵机一闪,还想到了一个有可能让他们摆脱困境的办法!

那就是“老刀鱼”曾告诉过他的,当“海碰子”遭遇难以抗拒,却又足够巨大的恶浪时,为搏一线生机,还有最后可以施展的一手“抢硬滩”!

顾名思义,这绝对是一门硬功夫。

因为这一手,正是靠着浪头的力量来把“海碰子”举得最高,送得最远,以至于要越过海面露出的嶙峋暗礁峰,好攀住最陡削的岸壁来获得生存的机会。

当然了,这样做风险巨大!浪涛在这样的岸上撞得最为勐烈,且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所以登岸者必须豁出命来施展,要一下子就抓住岸壁,决没第二次机会。一旦失手,哪怕不失足落下被摔死,也会第二波袭来的海浪拍死,决无幸免之理。属于万般无奈的下策。

但现在对他来说,这不就是正该施展这一手的时机吗?这个下策已经成了他和陈力泉唯一的求生机会!他确实已经别无选择!

这是一决生死的最后的时候!这也是考验一个人勇气的最佳时候!

重新又变回了一个“人”的洪衍武驮着陈力泉,就这样飘浮在浪涛里,耐心地观望、踏实地等待着,最高最大最可怕的浪峰的来临。

他已经没有恐惧,更无谓生死,背上陈力泉给了他沉重的压力,但也给了他同样坚定的意志!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不惜一切替别人而战,竟然也会如此的踏实和心安!

有了这份友情,他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不白活这一回了!

终于,一道乌漆麻黑的高耸巨浪从后面遮天盖地而来。

洪衍武看准机会,紧驮着陈力泉勐然腾浪而上,并竭力保特着身体平衡,始终踩在浪峰尖顶上,就像跳上一匹奔腾而过的烈马背上。

这一瞬间,蒙“玉爷”传授的跤术,被“玉爷”用篾条抽出来的下盘功夫,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而那浪头也确实像一匹从没驯过的烈马!它焦躁着、沸腾着、嘶叫着,飞一样地高举着这两具**凡胎,狂怒地朝“蛇岛”最高的一个陡壁上摔去。

“轰!”

浪被石壁粉碎了,无可奈何地掉头栽下去!

但那刚刚摔上去两**,却像一块胶泥似地死死粘在了石壁上,并没随浪头栽下去!

而几乎于此同时,大海中也响起了渔船特有的汽笛声,犹如助威的战鼓一样连绵不绝!

一艘十五米的铁皮渔船赶到了!

无疑,杨卫帆和“大将”,都恰逢其时地看到了洪衍武这与天相抗的惊鸿一跃!

但洪衍武自己此刻却根本无暇顾及,他甚至全无察觉渔船的到来!

因为他牢记“老刀鱼”的告诫,深知这仅仅才是度过一半危险,马上,第二个浪头随之就到。

如果他不能在几秒钟的间隙时间往上爬出几米,就会被紧跟而上的第二个浪头拍下水去,那就会前功尽弃,死于非命。

要说洪衍武脑子里的想法现在就一条已经到了最后赌命,比谁牛逼的时候了!

天要牛逼就收了我,我要牛逼就能活!马上见生死,根本没道理可讲!

于是,他极力嘶喊了一声,拼出全部力气往上又扒又蹬。他背负着近二百斤的陈力泉,手指脚掌完全是钢钩鹰爪,不计痛楚,不计损伤,只知道牢牢地抓住石壁上每一道裂纹向上攀爬!

随之而来的滚滚巨浪,贴着他那扁平的脚掌下炸裂了,并且冲刷着他在石缝里留下的斑斑血迹散落下去……

两分钟之后,洪衍武总算是爬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他和陈力泉一起歪倒在岸涛再难触及的石岸之上。

随后大口喘息了几下,几乎完全脱力的他,第一时间就是去爬过去探查陈力泉的鼻息,好在还有!

可就在安心一刻,洪衍武突然又发觉自己的身子有点异样。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肚子上被开了个大口子,如同皮包拉链一样地打开着,还有粗大如虫子一样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他的肠子!

他立刻醒悟,肯定是在攀岩壁的时候,被那岩壁上突出的石锋给开了膛了。

随后,亲眼目睹带着自己热量的血,点点滴滴洒在了陈力泉的身上,和陈力泉腹中淌出的血溶在了一起,洪衍武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在昏厥过去的同时,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他终于对得起泉子一次了!现在,他们俩完全一样了……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入下载安装:appxsyd

第八十八章 海军406医院

12月1日晚19点,在台风来袭的瓢泼大雨中,突然有一辆布满泥泞的212军用吉普车高速驶进滨城海军406医院,在主楼前刹住了车。不但把雨水泼溅得老高,还发出刺耳的响声。

接着,就见有几个浑身湿透的人迅速跳下吉普车,分头抬着两个人事不省的躯体向急诊室冲去。一路上,点点滴滴的鲜血洒落在走廊上……

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其实对这类重伤员已经司空见惯了,目睹此情景,本不会太在意。可这次却不一样,有一点颇为引人瞩目,因为那两个重伤者居然都是赤身裸体的。

于是便有些闲得没事干的人跟了过去,想一探究竟。当然,他们最终是打听不到什么想象中的花边新闻的,不过,却也当真见识到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好戏。

原来当年军区医院只收治军人,所以海军406医院和普通医院不同,一般情况下,晚上急诊科值班只是点卯应付差事,医护人员脱岗聊天那是普遍现象。

而送伤者来的这拨人就正好赶上两个值班护结伴上厕所去了,分诊台上根本就空无一人。

这么一来,送伤者来到这些人可就急眼了。

为首的那个海军军官脾气似乎最冲,他先是把分诊台拍得山响。然后就一边骂娘,一边带着人四处砸门,像“鬼子进村”一样地逮医生。

要说这几个人那可太凶了,个个红着眼珠,似乎已经快失去理智了,而且这海军军官身上又配着枪。看他们的意思,根本是不想办什么手续了,只要找到能做手术的人,就会直接逼着医生开始手术。

所以就凭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立即吓得鸡飞狗跳,让人人避之不及,更无人敢于阻拦。好在有些机警的人,想到去找保卫科干事来,便一溜烟地跑去了。

但必须得说,还轮不到保卫干事上场,海军军官就遇上了比他还要蛮横的对手。

因为就是这么巧,当天晚上值班的两个人里有一位名叫周曼娜护士,同时兼任这所医院里“最美”与“最凶”之名,那更是人所共知、无人敢惹的角色。

她的底气主要来源于家庭背景,因为京城“总后”学院管理部周部长就是她的父亲。平时连院长见她都得关怀几句,可是个人人护着,从没吃过顶点儿亏的“公主”。

所以等到上完厕所,当这位“公主”和同事回来后遭遇到这个场面。她非但没被这些人的凶恶嘴脸吓到,反倒勃然大怒,以更高的嗓门和那海军军官硬杠上了,立刻吵成了两个针锋相对的冤家。

说实话,这场争执可是周曼娜一直稳稳占据上风。

一是她伶牙俐齿,善于狡辩。她根本不承认自己脱岗失责,非说她和同事是有紧急情况,去照顾别的病人了。

二来,她还有性别优势,吃定了海军军官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八十九章 苏醒

洪衍武和陈力泉虽然都保住了命,但伤势绝对不轻。

因为他们从受伤起,到被“大将”营救上船,再到被杨卫帆送进海军406医院,其间足足间隔有两个多小时,身上的血差点流光了。

用医生的话说,那真是命悬一线。也就是这俩小子身体素质太好了,并且多亏送他们来的人争分夺秒,否则只要再耽误十分钟,估计俩人就都没救了。

不过,洪衍武和陈力泉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这一路上湿漉漉而来,又是海水又是雨水的,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没有感染。

两个人术后都没有发烧,伤口只有略微红肿和渗出液的迹象,所以他们仅仅昏迷了一天左右,就依次恢复了意识。

洪衍武是怀着锥心的惊悸醒来的。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在深海里被尖牙利齿,鳞片竖立的“挫虎龙”追逐,几乎差点被错成两段。

他拼命地海面上的光芒游去,可当他好不容易腾跃出海面,天空中却没有太阳,而是一张僵硬死板且深不可测的面孔。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能感到对方威严、神圣且不容悖逆。

果然,那张面孔只轻轻吹了一口气,他就像一颗尘埃一样,重新掉落入海中。

这时,海水就像又热又稠的胶水一样地把他粘着、凝固,再难以摆脱。然后又渗透进入他的皮肤、骨肉、血管,使他皮肤粥化,骨松肉酥,血液干涸。

他觉着,或许老母鸡在锅里被文火一点点炖烂也就是这滋味了。他完全软化了,像一滩被践踏的泥一样即将稀烂。

可就在他行将毁灭的一刹,一双温暖的大手又及时伸入海中把他拉出了海面。

黑魇和折磨就此彻底消退了!

在一片晃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光亮中,很快他便认出,有一张朴实又熟悉的笑脸在凝望着他。

“泉子!”

就这样,随着一声情不自禁地大叫,当噩梦清醒的时候,洪衍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胸腹上层层叠叠的绷带,陌生宽大的床铺,床边好些的医疗设备,窗外洒落在雪白墙壁上的阳光,还有隔壁床铺上一个隐隐在喘息的熟悉身影……

真的是泉子!是他的好兄弟!

这时,受洪衍武的喊声惊动,已经有一个白衣服的护士推门从屋外走了进来。而且一到他身边,就开始检查体温,量血压。

她的手是柔软的,温暖的,且实实在在的,这让洪衍武立刻意识到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泉子,他……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喉头干涩,但语气却透出迫不及待。

那护士先是愣了一下,见洪衍武努力歪着头看旁边的床铺,这才明白过来,马上点点头。“你问你的朋友?他没事,刚刚睡过去了,放心吧……”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叫小武吧?你的朋友醒来第一句话也是喊你的名字……”

一句话,洪衍武就哭了。

然后很快,他又重新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不再有噩梦。

相反的,在这个梦里,他和陈力泉一起懒洋洋地躺在暖洋洋的沙滩上,舒服得连动一下的劲都没有了。

那处海很平静,恰似一大块嵌满波纹的大花玻璃煞是好看,海鸥安详地从海湾的这一边飞到那一边,唯有天上的白云在默默地变幻。

而那些云朵好像能让人随心所欲似的,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你不想什么就什么也没有。

然后很快,“小百子”来了,“老刀鱼”来了,“大将”来了,最后就连杨卫帆那臭小子,吹着口哨也来了……

12月2日,当安安稳稳睡过了一大觉再次醒来,洪衍武这才确定自己和陈力泉是躺在一家部队医院的监护病房里。

因为他们的眼前是几位穿白大衣的大夫,脖子上都露出红色的领章。

这些人待人都很亲切,对他们关怀备至,问他们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但他们同时也老讲什么王副院长。说领导关照过,让他们安心静养,也不用担心医疗费用,这使他和陈力泉都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当这些医生要离开时,洪衍武又发现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女护士,面容似乎很熟悉。楞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醒来时,就是这个护士,告诉他泉子平安的消息。

嗯,别说,这妞儿的模样还真挺不错……

这样一来,洪衍武便叫住了护士,刻意与她攀谈起来,一方面是为了致谢,另一方面顺便还想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来这儿的。

可没想到,这个护士漂亮是漂亮,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她只简单告诉他们是杨卫帆开车送他们来的,就一个劲盘问他们和杨卫帆是什么关系。

而在听说他们和杨卫帆只是在滨城认识的普通朋友后,态度更是冷淡,根本不愿再多说半个字就转身走了。此后,也再没出现过。

说真的,就那死板着的一张脸,实在是让人有点不寒而栗,什么“白衣天使”的美好感觉都被破坏了,有一刻竟让洪衍武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

再后来,洪衍武靠着油嘴滑舌跟其他的护士混熟了,才逐渐搞清楚发生过些什么。

他知道了这个护士叫周曼娜,医院里出名儿的一个“冰美人”,不苟言笑本就是她一贯的性情。而且她也根本不是外科的人,只是因为家里的背景强大,习惯了随意出入整个医院。

另外,就是他还知道了杨卫帆送他们来医院的当晚,所发生的一系列情况。敢情这个丫头还曾和杨卫帆大吵过一架。

说白了,最开始阻挠抢救的是她,但也是亏得她大发善心,他和泉子才能及时获救的。所以他们俩现在还能活着,到底要不要感谢她,还真是一个有几分矛盾的问题。

不过至此,因为对再获新生有着无比欣慰深感侥幸,无论怎样,洪衍武都不想再计较了。特别是从他一知道周曼娜是个根基深厚的“官家小姐”,就彻底没了搭理她的兴趣。

现在的他和陈力泉,也只是心怀莫大的感动,一心一意在替被纠察带走的杨卫帆担心罢了。

好在他们俩恢复得很顺利,刀口长得像用胶水粘合得那样快。疼痛中“滋滋拉拉”那种痒分外明显,这就是伤口组织在迅速弥合的体现。

再加上军队医院伙食跟得上,吃饭管饱。雪白馒头、足油肉菜随便地造,他们没几天就搬到了普通病房。

按医院规定,这也就代表着能够与亲朋好友见面了,所以他们很快就与那些惦记着他们的人重逢了。

令洪衍武和陈力泉喜出望外的是,此时杨卫帆居然已经“出来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不但“小百子”、“老刀鱼”、“大将”、韩莹和所有海碰子们先后都来了,就连谢经理、向红、樊纲乃至“船老大”和渔村大队书记也专程跑来看望过他们一次。

这让他们不但感受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真挚关怀,好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他们几天以来,心中所有的隐忧和遗憾全都一扫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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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福分

首屈一指的最大意外,当然是“大将”把“挫虎龙”给送到医院来了。

12月7日上午,“大将”和韩莹是最先来探望的人。

当他们夫妻俩一起打开包裹的层层油布,把一条通体乌黑,足有四尺有余的“挫虎龙”展示出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下就彻底懵了。

尽管此物因缩水抽成了鱼干,但那剑一样的身形,铁一样的鳞片,仍能让他们想起曾最为胆寒的一刻。一瞬间,他们的胸腹似乎又感到了被割破样的刺痛。

当然,他们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都寻求不到,甚至豁出性命都功亏一篑,擦身而过的宝物,原来一直就存在于自己的身边!

天啊,他们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这才发现此物得来,原本可以如此轻松!

这是什么节奏?这分明就是老天玩人不偿命,让人恨不能吐血三升的节奏啊!

而就在两个人瞠目结舌,头脑发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时候,“大将”开始给他们讲述这条“挫虎龙”的来由,他们这才真正领教了什么叫“造化弄人”,心态也为之平和下来。

敢情这条“挫虎龙”是“大将”的远祖传下来的,得自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

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那一年的十二月初五,是同治皇帝驾崩的日子。

可人们恰恰不知道的是,实际上,远在同治皇帝的疾病确诊之初,慈禧就已经下了密旨,用八百里加急送往辽东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由于布特哈在满语里为“渔猎”之意,所以又名布特哈乌拉,该机构归内务府管辖,职责是专门为清朝皇室贵族置办东北地区的各种特产)

命令当时在任的“乌拉总管”率领麾下的“乌拉牲丁”们(打牲乌拉衙门之下专门从事渔猎工作的旗人)并联协“吉林将军”召集沿海渔民,一起入海猎捕“挫虎龙”。想借此来挽救皇帝的性命。

还别说,后来“挫虎龙”倒真的捕到了,那是滨城的渔民们损耗了数十条性命才获取到的。

可偏偏大功告成之日,却已经是“吉林将军”得到京中同治驾崩消息之后的事儿了。这一下子,当然就好事变坏事儿了。

对此,这位“吉林将军”恼怒非常,即痛失升官发财的良机,更加怕此消息一经泄露。若被“乌拉总管”知晓报入京中,必然要惹得“老佛爷”迁怒泻恨,引来杀身之祸。由此他就起了杀机。

所以在渔民们回归岸边当天晚上,为了连夜把那些参与猎捕“挫虎龙”渔民们斩草除根。这位“吉林将军”便下令,让亲兵们打着酒肉犒赏的幌子守在岸边,等把渔民集齐后,便加以屠戮。

而经此一劫,数百无辜渔民们几乎全都惨死当场成了陪葬品。幸免遇难的只唯有一人,那就是因临时染病腹泻,独自守着“挫虎龙”,未曾下船的“大将”远祖。

不用说,当夜的大屠杀一经开展,“大将”的远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胆俱裂下,既怕又恨,便趁着混乱独自驾船离去,裹带着这条未及呈上的“挫虎龙”逃往远方。

多年之后,在得知“吉林将军”调任他处,“大将”的远祖方敢回归故土。自此,这条“挫虎龙”也就成了老蒋家的“传家宝”了。

得知“大将”手里的这条“挫虎龙”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后,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们不由自主地便想到,若是与这些因“挫虎龙”枉死的数百条人命比起来,他们遭的这点罪、费的这些周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相反的,他们现在能保住性命,且得偿所愿。也远比那个没能等到“挫虎龙”,就死于非命的倒霉皇上强多了。这还能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更何况若再转念一想,其实这番罪也不是白受的。

因为要不是经此一劫,他们俩哪儿能知道,和“大将”、杨卫帆这些哥们才相识不久,感情却已经到了刎颈之交的地步呢?

就更别说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了,那完全已经升华到友情的最高境界,可以无怨无悔为对方牺牲自己一切的地步了。

所以至此为止,洪衍武和陈力泉那刚萌生的一点怨闷,不但瞬时烟消云散。还取而代之,难以自抑地心生一种庆幸来。更对冥冥之中能够随意摆布命运的无形之手,心存一份敬畏。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和“大将”之间倒显得万分有趣了。

因为他们俩是千恩万谢、不胜感激,非要给予对方丰厚的经济补偿。而“大将”却自惭难奈、心怀歉疚,非要坚持把“挫虎龙”白送不可。结果三个人倒差点为这件事儿争起来。

最后还是韩莹说了句相当在理的话,总算平息了干戈。

她的意思,是“挫虎龙”这东西价值几何姑且不论,背后有着无数人的性命却是无疑的。

因为老蒋家历代人哪怕再穷再苦,也没想过把这件东西出售,反倒代代传承了下来,大约就是念着昔日往事,对这些性命保持着一种尊重。

如今洪衍武的父亲既然要靠这东西救命,这东西可以说是物尽其用,“大将”作为朋友相赠本是义不容辞。但若用金钱相售,反倒是有些对不起那些为此物牺牲的诸多性命了。

这番话实在是让洪衍武难以反驳,他想了想,觉得如今“大将”其实也不缺钱。便只得点了头。

但随后还是非常诚恳地说,就冲“大将”肯将祖传之物相让的情分,就冲不惜冒生命危险救了他们的性命,那也同样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既然如此,大恩不言谢,这份情谊他就只能日后图报了。

就这样,这件事便再无争执了,大家和睦如初。

不过临了,陈力泉一本正经念叨出的一句话,倒是把大家都颇为意外地给逗乐了。

这小子竟然说,“小武,连同治皇帝都没弄到手的东西,倒让你爸给享受了,这也太神奇了。而且这岂不是说,你们老爷子的福分比天子还厚吗?这是什么命呀……”

洪衍武当时就是一愣,完全没想到陈力泉的思维能如此剑走偏锋。

但更不成想,“大将”居然偶尔也善调侃。这小子一边乐开了花,已经打趣上了。

“小武他爸什么命我不知道,可你们俩居然真靠自己就杀了一条‘挫虎龙’,这分明就是天煞孤星啊!命硬得连神物都给克了……”

洪衍武立刻喊停。

“打住!我们俩还没娶媳妇呢,你这话万一传出去,我们打光棍儿可找你啊?”

而一听这话,别说“大将”和韩莹再难忍住,夫妻俩一起笑出了声。就连陈力泉也裂开大嘴,“嘿嘿”地跟着憨笑了几声。

只不过,这一笑牵动了胸腹间的伤口,看起来更像是呲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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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封口

??除了“大将”和韩莹带来的一场最大惊喜,12月7日当天下午,杨卫帆能够来探望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本身也是一件让两人大为安心的喜事。

一见杨卫帆还是那么潇洒,身着军装,神情自若,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知道他的问题不大,几天来的担忧立刻散去了不少。

说真的,要是因为救他们的事儿,牵连人家受到什么重大惩处,那可真是无地自容,得愧疚一辈子了。

所以紧跟着,他们甚至来不及表达谢意,就详细打听起杨卫帆的近况来。

果然,据杨卫帆自己说,他惹出来的漏子确实已经被平息了。

事实上,当天他跟着纠察回到军区警备连,只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

部队最终的处理结果,也只是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连个“通报”都没有,纯属挠痒痒、走形式。

之所以对他这么样轻举轻放,一是因为他的持枪抢船的动机是为了救人,且完好地把渔船归还,没有造成国家财产的损失。

另外,渔村大队书记也及时跟去,详细说明了情况,并主动表示对此不愿再追究。

第二,就是王副院长还是联系了他的母亲。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嘛,他的母亲及时和军区副司令通了气,有上层关照,那就好办。

第三,让人很有几分意外的倒是,那个护士周曼娜竟然也为他给家里人打了电话。

结果“总后”周部长的夫人专程打电话给军区政治部主任,要求对他处罚尽量注意分寸,暗示最好别对他前程造成什么影响。

这样一来,几方合力,当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最后,他毛儿也没伤一根,就回部队了。照旧还去做他的“草头王”。

不过也得说,“国罪可免,家法难逃”。他回去后还没高兴多会儿,就开始难受了。

因为军区副司令专门打电话追过来,不但责令他三天之内要把两万多字的抄写五遍,而且几天后就要强制他去沪海“探亲”。

那不用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父母要借机训他了。

所以他这两天来,不但手腕子都抄肿了,磨掉了一大块皮,而且心怀戚戚,心里打鼓,实在不愿去沪海挨这顿“刺儿”。

说到这儿,杨卫帆不由噘了下嘴,手指头捻成了一小团,完全如一个犯错孩子似的,呈现出对父母深深的畏惧。

洪衍武和陈力泉为此都不由相视苦笑了一下。

他们同样没想到,这个敢于把天捅个窟窿的杨卫帆,面对自己的父母却如此惶惶然。可这种事儿他们有心无力呀,实在是有点帮不上忙。

不过洪衍武琢磨了一下,片刻后,还是给杨卫帆出了个主意。

依着他的看法是,父母哪怕对子女再严厉,出发点也无非是“责之切,爱之深”。所以这一关要是想过得轻松一点,还得从父母的心思下手。

也就是说,杨卫帆除了应该表现出知错就改、洗心革面的态度以外,更得表现出对父母的热爱和关心来。

毕竟国人讲究“百善孝为先”嘛,就是再混蛋的儿子,只要懂得孝顺,父母总要宽容几分。

那么正好,他上午听“大将”说,他们还有不少库存海参。便决定干脆让杨卫帆带十斤去给他的父母补身体。

另外,他还打算再送杨卫帆两箱茅台带去沪海,这样杨卫帆也方便“打点”一下父母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

想来这些礼物,还是可以帮助这小子化解一些父母恼怒的。

还真别说,杨卫帆一琢磨,觉着洪衍武的主意确有几分道理,实行起来也比较贴谱。立刻就打起了几分精神,又神侃上了。

“行!哥们你‘攻心战’可够在行的!一看就知道是经验之谈,在家没少这么煳弄你们家老爷子、老太太吧?唉,跟你一接触长了,我都觉着自己学坏喽……”

洪衍武见他故态萌发耍起了嘴皮子,当然也迎刃而上。

“拉倒吧。你小子早坏得流汤了,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好鸟了?郑重警告你,哥们儿为了拯救你于水火之中,难得大方一回。再挤兑我,海参可就不送你了。千万别只顾嘴皮子痛快,就现在这行市,再高的价儿你都弄不着现货。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

白吃白拿谁不高兴?杨卫帆也就打算口下积德了。不过随后一算这些东西的价值,倒真吓了一跳。

“呦!这是怎么话说的?难不成你真要白送啊,你小子也太大方了。现在海参可都一百五啦,十斤可就是一千五啊。对了,你说还有两箱茅台是不是?这一出手就是两千块啊!这不是小数,你不后悔?”

“那得分对谁了,您杨连长舍命救过咱,咱还能小气嘛。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就是再值钱,那也没咱们的交情厚呀!话说回来,其实要不是海参价格这么天天涨,‘大将’他们不舍得卖,我们手里也早没货了。算你小子走运吧……

“也对,整整四万块你都能不眨眼地给我,还能在乎这么点儿?得嘞,够意思,哥们领情。”

洪衍武的话让杨卫帆一下眉开眼笑,不过他也当真不是个客气的主,居然得便宜卖乖地来劲了。

“小武,你这人就这点好,不抠抠缩缩。像你这种优良品德,在现实中那太难得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位情操高尚的好同志,当然不能不能安心躺在功劳簿上,那还得再接再厉、继续发扬光大呀……”

“行了,就别假模三道的。想怎么样直说吧?”

嘿,甭问!一听给自己带上高帽儿了,洪衍武就知道杨卫帆还没满足,立刻截了他。

果然,这小子下面又说了一个新情况。

敢情今天他来的时候遇见周曼娜了。周曼娜对他要去沪海的事儿同样门儿清。就问他能不能先去京城一趟,帮自己给父母带些东西回去。

念着人家的好处,他当然不能拒绝,便一口答应下来。所以他现在的意思,就想找洪衍武多要些海参,再给周家送一份儿去。

一来,就算是谢周家帮忙的情分了。二来,他也惦记着请周家人再替自己跟父母美言几句。弄不好,他的父母碍于老战友的面子,真就不怎么计较了。

而且除了这两条,杨卫帆最后还有一个额外的提议。

他知道“大将”已经把“挫虎龙”给送来了,考虑洪衍武的父亲等着这东西治病,而洪衍武和陈力泉伤势痊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认为不如就由自己,先把东西送到洪衍武的家中,也好尽快解了洪家的燃眉之急。

不用说,听了杨卫帆这番盘算,洪衍武当时就乐了。对最后一条,他也实在是大合心意,就说杨卫帆替自己考虑得很周到。很爽快就答应下来,海参和茅台都给双份。

只不过,他也多提了一条。希望杨卫帆能顺便把“小百子”带回京城。说如今事情已了,也没必要再让“小百子”有家不归,在这儿跟自己耗着了。

杨卫帆可是属于越给阳光越灿烂的主,此时目的达成,愈加得意。忍不住就嬉皮笑脸,效仿老三篇里的话得瑟上了。

“小武啊,你小子穷人乍富,都能保持着轻财重义的质朴本色。像我这样的严于自律的国际主义战士,还能不满足你这小小的要求吗?咱们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精神,人人都应该要学习咱们的这种精神。只要从这点出发,就可以把一切不利的情况变为有利。一个人能力虽然有大小,但只要有朋友,那就再也不用为困难发愁了。我们都应该为彼此相逢而庆幸,因为我们都是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病床上,洪衍武不屑地挑了下眉毛,实在是有点受不了杨卫帆这副摇头晃脑的揍性了。

脑子转了一下,突然就想到了给这小子添堵的法子。然后一个百试不爽的神转折,就把话题硬给岔到了别处。

“杨子,你一说这事吧,我就想起另外一事来。我怎么觉着那个小护士像是看上你了?那可更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主儿……”

“啊?”杨卫帆猝不及防,就跟亲眼看见骡子怀孕似的,浑身就是一哆嗦。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洪衍武却开始坏笑。

“怎么啦?让我说中了吧!你对人家也有意思?”

杨卫帆把脑袋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

“你说周曼娜?饶了我吧,她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那简直是毫无一点趣味。再说部队不许谈恋爱呀。你小子瞎琢磨什么哪!别乱点鸳鸯谱行不行?都哪儿跟哪儿啊?”

洪衍武不肯罢休,仍一点点把他往恐惧的深渊里引。

“你懵谁呢?当我不知道呢,部队规定的是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条儿顶多也就是那小护士受约束,可你小子是连职干部呀,有这个权利。而且你还别不信,你想,人家才见你一面,还跟你大吵了一架,干嘛这么帮你啊?我看这就是一见钟情。再说,一个那么高傲,眼里没谁的女孩子,能平白无故就托你给她父母带东西?这自来熟都到了不矜持的地步啦,太不符合逻辑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次回京拜访周家,要真弄成老丈杆子和丈母娘相看女婿可就有意思了……”

说到这儿,洪衍武阴谋得逞,杨卫帆可真有几分含煳了,冷汗都下来了。

口不择言地就说,“还有意思?要是那样,可就真没意思了……”

洪衍武再忍不住,“噗哧”一下就乐了。

“哥们儿,命犯桃花儿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儿,你还不乐意啊?其实我看你们俩挺般配,家世相近,年华相当。虽然这丫头脾气太臭,可你小子这张嘴也够招人烦的。更别说这姑娘小模样挺拿得出手,再不济也是个‘玉面罗刹’啊。从这点看,人家配你绰绰有余,你可就差点意思了。当然,你这家伙也不见得有多寒碜,只不过比起我来,也就是鼻子塌点儿,下巴尖点儿,眼睛小点儿而已……”

再不待洪衍武说下去,杨卫帆突然明白过来了,一下就把个烟盒塞到了洪衍武嘴里。

“还他妈‘玉面罗刹’,你小子诚心是吧?就欠找双臭袜子给你丫堵上!”

“嘿嘿,唉呀”

好嘛,这是一旁病床上的陈力泉乐极生悲,笑起来又牵动了伤口。

第九十二章 热闹的探望

接下来的几天里,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病房里愈显热闹。

其原因自不用说,因为除了“大将”和杨卫帆几乎每天都要来跑一趟,其他的人也都依次到访探望。

对“海碰子”们来说,最感兴趣的,当然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如何猎捕“挫虎龙”的细节。于是打一见面就开始追问个不停,结果整个过程大家听得乍舌不已,无比崇敬。

特别是当每个人亲眼目睹两个人的换药过程,真实地看到他们肚子上各自一条蜈蚣一样的刀口时,都被震撼到了。更是深感与有荣焉,把俩人当成了心目中的传奇英雄。

有意思的是,谢经理本来已经对洪衍武的身份起了些许疑心,可跟着“大将”来过一趟后,却反倒因眼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住在高干病房里彻底放心了。

因为在他看来,能住在军区专属医院的病人肯定是大有来头的。这里政审严格,别说来历有半点含糊,级别差点都只能住普通病房去。

而且他还偶遇了杨卫帆,目睹这个年轻轻就当上连职军官的京城人,跟洪衍武、陈力泉一副称兄道弟的做派。更怀疑他们也是来自京城的高干子弟。

所以他彻底踏实了,不但对海参换酒更为热衷,还邀功似的告诉洪衍武,说邵娟的户口和工作,基本已经办成了。现在就等滨城商业局走完程序,盖个大章了。

估计用不了几天,邵娟就能去“胜利招待所”报道了。以后上班呢,可以一周回一次家,“胜利招待所”包食宿。

洪衍武听了自然高兴,这等于化解了他一个心结。立即问谢经理该如何谢他。这也就是让对方开价了。

可提到这个,谢经理倒显得有点犹豫了。他颇为斟酌了一番,只要了六百块钱和六斤海参。

洪衍武很是有点出乎意料,跟着脑子一转,就察觉出谢经理恐怕是被高干病房给吓着了,这是不知深浅,没敢多要。

这事肯定不能这么办。洪衍武通晓人情世故,想到当初求赵大队长办事,他还许了五十斤海参呢。虽然那事比较麻烦,当时海参也没这么高价,可两相比较,难免谢经理心里不舒服。另外,邵娟以后还指着人家照顾呢,为长久考虑也不好亏了这位大经理。

于是他马上展露出豪气,主动把谢经理的条件翻了一倍不止。说干脆,现金就这样了,海参却可以给十五斤。

这惊喜让谢经理差点没美出鼻涕泡来,更认为洪衍武这人大方可靠。欢天喜地回去之后,就动力十足地催滨城商业局的熟人赶紧给盖章。弄得那头还以为邵娟真是什么京城大领导的亲戚。

至于“老刀鱼”,他是特意带着老伴亲手炖的两只母鸡来的。

如今,在“小百子”和向红的照应下,他和老伴儿的身体都已经恢复了,女儿邵娟虽然还在医院治疗,可出院也是眼瞅着的事儿了。

了解了“老刀鱼”的近况,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放了心,而洪衍武跟着就把谢经理带来的好消息也转述给他。

那老爷子还能不高兴吗?“老刀鱼”一个劲地说洪衍武等于是救了他们一家子,不但连声谢个不停,还追问办事掏了多少钱,生怕洪衍武不好意思提。

洪衍武也确实是挺不好意思,但这是因为他自责对“老刀鱼”一家疏于关心,才让这一家三口生了一场大病,又着了这么久、这么大的急。所以他想的就是自己一力承担,根本没想让“老刀鱼”掏一个子儿。

就这样,一老一少争执起来就没完了,最后还是洪衍武情急下刀口都被牵动了,陈力泉又帮衬着相劝,“老刀鱼”才不得不暂且罢休。

只是老爷子的性子也拗,最后说这事到底怎么样可以等他们出院再说,但在此之前,他隔天就给他们送两只鸡来,根本不容拒绝。

这下可好,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更加难以“消受”了。因为“老刀鱼”带来的鸡太大了,好吃是好吃,但要持续性地完成这种“艰巨”任务,没个强大的好胃口,也实在是够呛。

其实,要说到不好意思,可还有两个比洪衍武更不好意思的人呢。

那就是关键时刻,有“见死不救”之嫌的渔村大队书记,和把洪衍武、陈力泉留在“蛇岛”,独自驾船回了“蛤蛎湾”的“船老大”。

这叔侄俩出于愧疚,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一进病房不但挨个连声致歉,还把洪衍武的一万七千块钱全给送回来了,根本就没好意思收一分船钱。

可洪衍武又哪儿是计较的人呢?再说他自己的难题都解决了,心情格外痛快。因此不但没丝毫责怪,还对他们挺理解。钱也只收回了一万块钱,剩下那七千多,就都给大队书记了。

这笔钱,洪衍武还特意指明了用途,说扣除十天三千块船费后,有一千块是额外答谢书记和“船老大”的。此外的三千多呢,他想再请书记代购一些家禽牲畜,按户分赠给“蛤蛎湾”的村民们。

相对的,他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今后村民们能对独居渔村的“老刀鱼”老两口,在生活上多多照应。

这副做派,那可真是有礼儿有面儿,让书记和“船老大”大为折服。书记为此连拍胸脯作保,说村里人受了这么大好处,以后肯定不会让“老刀鱼”一家受半点委屈。

当然,到了最后,还得再提一提“小百子”。

这小子和别人完全不同,倒是当真和洪衍武、陈力泉闹了好一通别扭。

不是为别的,他是不愿意和洪衍武、陈力泉分开,非要留在医院伺候到他们俩出院,然后再一起回京不可。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觉得这小子挺仁义。

要打心里说,他们也挺想三个人一起走。可问题是,“小百子”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呢。如今既然要办的事儿已经圆满解决了,再拖着人家就不好了。

于是他们俩就随之开展了全方位的说服教育。

一个说,“小百子”家里只有他姐姐一人在照顾他的父亲,应该早点回去,好帮衬家里一把。何况眼瞅着就是元旦和春节,“小百子”家里人肯定也想他了,没必要再让他的父亲和姐姐牵肠挂肚了。

另一个说,让“小百子”尽管放心。军区专属医院不同普通医院,护士什么都管,这里真不用他惦记。而且“挫虎龙”这东西太重要了,不容闪失。“小百子”不但能给杨卫帆带路去洪家,另外还能帮忙防着“吃飞轮的”(黑话,指在火车上绺窃的贼),也免得丢东西。

这么一来,一方面是思家心切,另一方面还有事情需要他做,“小百子”才算是被说通了。

不过到了末了,在分钱的事儿上,“小百子”可又让洪衍武好好上了一次火。

要依着洪衍武的意思,这次来滨城挣的钱里有“小百子”两万块。可没想到“小百子”却死活不肯要。

“小百子”的想法挺简单,一个他觉着自己根本没下海,受之有愧。二来他也觉得这钱多得简直吓人,他还没这个“份儿”。

但洪衍武却不这么看。他说出来这么久,“小百子”鞍前马后真没少卖力气。虽然没直接创造什么经济效益,可辅助之功也不能抹杀。这就像军队打仗一样,只有冲锋陷阵的士兵,没有卫生员、工兵那也是不行的。

另外他也说了,哪怕按过去“吃佛供”的规矩来,他和陈力泉都拿整份儿,也该有“小百子”半份儿的。何况这也只是个约数,真正的利润肯定要比这多,实际上还亏了“小百子”不少呢。

到这儿,道理算是讲透了。“小百子”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可偏偏他却真的钻进了牛角尖,照样死活不从。

老半天,几乎急出了洪衍武一身汗。最后不得不放了句狠话,恼怒地说再敢不要就滚蛋,今后不认他这个小兄弟了。“小百子”这才不得不诚惶诚恐地应了。

可片刻后,他居然又十分委屈地大哭起来。

洪衍武和陈力泉倒真奇怪了,钱又不咬人,怎么给他钱就跟要宰了他似的?

等宽慰了几句,再好好一问才知道,敢情这小子是发愁怎么跟家里人解释。

“小百子”说他爸一辈子都没见过十张以上的“大团结”,特别是他姐,肯定又该怀疑他去偷了,这么多钱他要真拿回去,就是不把他家里人给吓死,他们也得把他赶出家门。

这下洪衍武倒是无奈地摇头了。说你小子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还用咱老法子呀,多跑几下银行或信用社,把钱存上不完了。先给家里拿个能接受的数不就得了。再说,实在不行,让杨卫帆给你做个证人不完了。

可没想到“小百子”还是叹气,他说自己没成年呢,去银行也办不成。所以只想让洪衍武代为保管。今后自己有了用处再要,现在先拿个几百块回去足够。

洪衍武也是彻底没辙了,只好答应下来。他一边念叨“你小子就没出息吧,纯属犯傻,钱搁我这儿可没利息”,一边就把大队书记送来的钱,顺手扔给了“小百子”一摞。

可没想到,到这份儿上,“小白子”竟然还是愁眉苦脸。

“洪爷,这钱……还是太多了……”

惹得洪衍武的暴脾气又“汆儿”了。

“废他妈什么话!你小子别再气我了行不行!亏你也是跑过‘江湖’的,我就不信,觉着钱多你就找不到一个能藏起来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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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男女关系

1977年12月10日,这是全国人民万众瞩目的一天,也是应该被历史永远铭记的一天。

因为这一天,正是共和国成立后我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开始的日子。

全国各地有共计五百七十万考生,重新走进了因“运动”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考场。这些考生因伟人复出,而意外地拥有了改变他们人生走向的机会。

巧合的是,这一天也是杨卫帆和“小百子”动身前往京城的一天。并且和这些从农村、工厂、部队走进考场的众多年轻人一样,杨卫帆登上火车时的心情也同样惴惴不安。

但截然不同的是,杨卫帆怀揣忐忑可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担心,而是为了一种在许多人眼里求之不得,却实在难以让他消受的“艳福”。

原来就在这一天,不但“大将”带着“海碰子”们都来火车站给他送行了。那个海军406医院的“玉面罗刹”,竟然带着和她要好的一个小护士也来凑这个热闹了。

说实话,杨卫帆自从听了洪衍武的话后,有关周曼娜的事儿还真走心了。

思来想去,他也察觉周曼娜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似乎真有点在暗暗送着“秋天的菠菜”的意思。可这姑娘脾气秉性,的确不是他理想中的“小佳人儿”。这样一来,也就越想越怕。

所以从周曼娜处拿到了需要他捎带的东西之后,他每次再去看望洪衍武时,都耗子溜边儿一样地尽量躲着她。就是怕惹来没必要的麻烦。

不成想,他就是这么躲也没躲开。这妞儿就跟专业是搞情报的似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如此准确的消息,竟然追到车站来了。

要知道,当时的社会对这种事儿可是很敏感的。在普遍的认知中,凡是异性来送行的情况,只要彼此不是亲属关系,都难免让人往暧昧的地方想。

所以当两个穿灰军装的女兵出现后,“大将”这些“海碰子”,看杨卫帆的眼神就明显不一样了。显然大伙儿都在怀疑他们的关系。

而跟着周曼娜的那个小护士呢,也露出了一副神秘兮兮,如同参与了一次秘密行动的兴奋神情。

这一切立刻让杨卫帆意识到了一种危险。

他马上想到,部队对这种事儿的认识更是封建和保守的。有好多干部,特别是农村来的干部,根本就不懂得男女之间还存在着普通的交往方式。

特别是周曼娜还是军区医院里这样出名,这样漂亮的姑娘,更是倍受他人关注的焦点。

要是这件事被其他熟人撞见,或是被“有心人”在医院里传开,那没有的也成了有的,很可能他就要被迫承受某种名义,在悠悠众口中,不得不与周曼娜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他哪儿能说得清呢?

心里骤然一惊,杨卫帆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了。他脸上尴尬地笑着,脑子却飞快转着,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在应付了周曼娜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后,他赶紧抢着说。

“周护士,我知道你交待我办的事很重要。可你实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视察工作,有点不相信我似的。不过也对,毕竟咱们只是普通战友关系,互相没有往来,也根本不了解。那么就让你的这位亲密战友来做个见证吧,我以革命同志的人格向你保证,我人在东西就在,一定不负你的重托,把这些物品安全送到你的家中。”

说到这儿,杨卫帆还假模假式地敬了一个礼,一副特别正经,严肃认真的样子。

别说,这一手还真有效果。周曼娜旁边的小护士立刻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看杨卫帆又看看周曼娜,好像完全晕头转向了。

“大将”他们这些人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再没有带着坏笑看西洋景儿的意思。

唯独就是周曼娜的反应有点令人意外,大眼睛只是闪烁了几下,淡淡说了句,“那就拜托了。一路顺风。”就算完了,显得非常淡定。

不过杨卫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此时他只有暗暗窃喜,认为终于在差点造成误会的最后关头,凭着随机应变,当众澄清了他们彼此的关系。算是根除后患了。

可实话实说,杨卫帆还是有点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他恰恰忽略了所有男同胞都应该时刻铭记在心的一句警世箴言——娘们儿可不是好惹的!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有张良计,人家还有过墙梯呢。

于是就在发车的铃声响起,杨卫帆和“大将”这些哥们儿挨个握手作别,正要上车的最后一刻,“玉面罗刹”瞅准时机,下杀招了。

周曼娜竟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从书包里拿出一条“中华”牌香烟,塞到了杨卫帆手里。说是让他带着路上抽。

这让杨卫帆几乎魂飞魄散。

谁都知道,一个女兵一个月才六块津贴,一条“中华”官价儿可是七块二。

何况这东西和茅台类似,一直被作为“特供烟”专供外使领馆人员和来华外宾享用,必须得托关系才能买得到的。

这么重的礼,他要当众收了,谁还能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仅仅是普通战友,人家可犯不上啊。

果然,此时他两眼再一扫,旁观的“海碰子”们和那个小护士,又皆为一副心生怀疑或是恍然大悟的神色了。

手足无措下,他赶紧就要把烟送还。没想到周曼娜居然用一句话就堵了他。

“就是特意给你买的。我又不抽烟,你还我做什么?行了,别闹了。马上就发车了,你再不上车就耽搁了……”

杨卫帆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果然列车员已经出来要关车门了,而刚才先去卧铺包厢收拾物品的“小百子”,也正在列车员的身后紧着招呼他。

这时列车又传来一阵剧震,这可是最后的召唤讯号了!

时间紧迫,杨卫帆不得不先一步蹿上列车。而当他回头待要再说时,却没想到周曼娜却又冲他挥起了手。

与列车开动完全同步,她已经抢着喊上了。

“你多注意身体!见我父母千万别紧张!去沪海的时候,也替我问杨伯父、陆伯母好!还有,我接受你的意见,今后一定对你多关心一些……”

这场面可真是太绝了!周曼娜一边追着车,一边挥手遥喊。这在站台所有旁观者的眼中,完全就是电影里一对革命情侣依依惜别的浪漫画面。

但车上的杨卫帆却真是气急败坏到极点,他不顾一切地高喊起来,想要分辨。

“你别胡说!我们只是……”

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列车员却不合时宜地把他拉进了车厢。结果他的话一下就被格挡住了,眼前的光亮也迅速转为灰暗。

完了!这一下,真是说不清了!

进入软卧包厢内,杨卫帆还在生气呢,那情绪可以说丧气憋屈到了极点。

刚才最后一刻,周曼娜脸上那种得意、自豪的表情,像毒咒一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一点儿都没有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反倒有苦难言又不寒而栗。

今天这事会造成什么后果,实在是令人堪忧啊。

所以他进入车厢坐了不大一会儿,一股无名火就克制不住了。忍不住痛骂起来。

“妈的,要说这人就不能给一点儿脸,有一金勺子就得惦记着金碗!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当老子好脾气,由着人捏鼓算计是不是!”

“小百子”登时被吓了一跳,他可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杨卫帆是骂洪衍武呢。

因为自从得知他们回京是软卧包厢的票。洪衍武就临时派“大将”他们,在今天送站时额外送来了十六箱茅台,想搭“顺风车”一块弄回京城去。这样一来,二十个箱子把包厢塞得满满腾腾,确实没什么活动空间了。

“小百子”心虚下,赶紧站了起来,就要动手搬东西,嘴里还说着好话。

“杨哥,您别生气。要觉得挤,我再把箱子挪挪,腾几个到我上面的铺上就有地儿了。您放心,回头到了京城也不能麻烦您,我自己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弄走……”

杨卫帆立刻意识到“小百子”误会了,赶紧阻拦。

“快坐下!你吃心了!我可不是说这个!我跟小武什么关系,还能这么小气吗?其实是因为刚才那个女兵,她居然给我下套儿!老话真没说错啊,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下套儿?那个医院护士?我看她对您不是挺好的吗?”

“小百子”的目光凝望着杨卫帆刚拿进来的那条“中华”,彻底糊涂了。他当然不理解,怎么人家送这么好的东西,还送出罪过来了。

“对我好?咱堂堂有一个男子汉,难道还能让这个‘军婆子’反过来‘拍’么!那是一件多恐惧的事儿!算了,你还太小,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杨卫帆话到半截才意识到“小百子”未成年,谈这个实在不合适。于是叹了口气,极为郁闷地点燃了一根烟,便默默把头转向了窗外。

打心里说,他其实知道自己的外表有几分魅力。特别是在他当兵入伍穿上军官制服以后,走在街上往往能引起不少年轻姑娘的注意和好感。

可这种小窃喜,他也就打算维持在这种程度了。

因为他长这么大还没认真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虽然过去他当‘玩主’的时候,也在街头追逐过女孩子,但那多半儿只是出于凑热闹和好面子的起哄。一旦人家姑娘跟他来真的,或是人家上赶着追他,他自己反倒退后了。

而之所以会如此,不但是因为“拍婆子”这件事,乐趣本身就在于男性进攻的过程,一旦攻克堡垒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同时,在当年“玩主”圈子里,也公认被“婆子”反拍是一种耻辱。

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他的感情其实早有归属了。

别看周曼娜出身将门,容貌上乘,又是自己撞上门来的。可在他的眼里,这个“公主”一丁点都比不上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成天只会洗洗涮涮的胡同妞儿。

对他而言,最美的女人绝不是万里挑一的容貌,高挑的身材和高贵的气质。而应该是朴素、整洁的衣装,素面朝天,麻花辫子,温暖的笑容,再加上身上的淡淡幽香。

他的那个她,别看矜持又柔弱,可在当年那个冷漠的环境中,她却给了他终生难以忘却的温暖。

是呀,回京城至少还有一点好处,他总算又能见到她了!还有奶奶,叔叔、阿姨,和那个他住过许久的大杂院儿……

杨卫帆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渴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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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返京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天下午就知道了杨卫帆在火车站的遭遇。

这不光是因为“大将”为他们详细转述了当时的场面,也因为杨卫帆最担心的事儿出现了,医院里真的流传起有关杨卫帆和周曼娜在搞对象的花边新闻。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医院的领导,从主任到政委,再到王副院长,一通地找周曼娜谈心。

当然,周曼娜身份不同寻常,杨卫帆又是个连职干部,他们都不会受到什么处分。院领导的本意应该只想了解情况,好对症下药,便于控制不利流言的传播。

不过大家很快发现,谈话后的周曼娜一如既往的轻松,而医院领导们也丝毫没有此事辟谣的意思。所以这种种迹象都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件事是真的。

于是乎,这件事就越传越热闹。好多人都把杨卫帆和周曼娜,当成了身边最真实的浪漫故事典型。

最普遍的看法,就是认可他们是一对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而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杨卫帆这次去京城就是专为过周曼娜父母那一关的。只要周部长夫妇一点头,他就板上钉钉是部长女婿了。

要说一开始的时候,洪衍武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背地里为这事乐了好久。

一来他佩服自己的眼光,觉着挺有先见之明。二是觉着杨卫帆实在有点冤得可笑,人在京城没怎么着呢,这边就捞了个现成媳妇,整个一现实版的“拉郎配”。

可很快,当12月12日,周曼娜从王副院长的办公室出来后,难得地哼上了小曲。随后又有传言,说她之所以心情这么好,是因为杨卫帆的母亲特意从沪海和她通了电话,已经正式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渐渐的,洪衍武可就琢磨出味儿来了。他不但觉着这事一点不好笑了,看待周曼娜也有了新的认识。

在他看来,如果这一切都是周曼娜自己有意促成的话,那这个女人的心计简直太可怕了!

你想啊,在这么保守的年代,未婚的男女哪怕多谈几次恋爱都会被视为人生污点。可周曼娜一个女孩子,居然甘冒名誉受损的代价,不惜用舆论来造成既定事实,逼迫杨卫帆必须接受自己。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情?

真是太敢干了!也太豁得出去了!更是有着极大的控制欲!

这样的姑娘,只要想得到的东西就算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那可绝非天性散漫,向往自由的杨卫帆理想对象。

所以洪衍武就渐渐地替杨卫帆发起愁来。毕竟说起来,杨卫帆遭遇桃花劫是由他而起,要袖手旁观就太不够意思了。

而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杨卫帆在京城豪不知情,一旦贸然造访周家将越陷越深,让事情更不好收拾。

好在杨卫帆办事牢靠,考虑也很周到。他和“小百子”在把“挫虎龙”顺利送至洪家以后,为了让洪衍武放心,当天就往医院外科办公室打了个长途电话。相当及时地和洪衍武联系上了。

洪衍武也没废话,简单把这边情况通报了一下,就再三提醒杨卫帆。说要是对周曼娜没意思,就最好把东西托别人带给周家,自己可千万别登门。至于沪海杨卫帆父母那边,也要做好准备,想好理由,好好解释清楚才行。

电话里,杨卫帆自然又是唉声叹气连说倒霉,并庆幸洪衍武报信及时,拉了自己一把。

就这样,洪衍武才总算是心安了一些。这件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12月16日,这一天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伤口拆线的日子。

尽管海军406医院是个疗养与医疗兼备的地方,王副院长又受了杨卫帆拜托,洪衍武和陈力泉满可以一直免费住到彻底痊愈为止。

可是洪衍武考虑到杨卫帆的处境,为了避免他今后和周曼娜再见面,还是坚持办理了出院手续。他和陈力泉都裹着棉衣,坐着“大将”蹬来的三轮车,搬到杨卫帆的小洋楼去静养了。

当然,韩莹这个月份已经开始显怀了,现在更没办法料理家务。如果小洋楼里再有两个伤员住进来,看起来似乎很难周全,彼此还会互相影响。

可实际情况却又不是这样。

因为洪衍武他们已经能下地缓慢地走路了,生活自理上没问题。几个人手里又不缺钱,一日三餐根本不用做,想吃什么随便点,靠“大将”去馆子里叫菜就行。

再说平时又有向红常来帮忙打扫卫生,洗洗涮涮什么的。其实谁也没给谁添什么麻烦。反倒有彼此作伴,还增添了不少乐趣。

没事的时候,他们几个就在一起打扑克,下下棋,唠唠嗑儿什么的。就连“大将”跟洪衍武商量正事也方便了许多。那可真是一种不是亲戚,胜似亲戚,不是疗养,胜似疗养的幸福生活。

另外,小洋楼里条件优越,猫冬确实特别舒服。

锅炉自供暖,二十四小时能洗热水澡。洪衍武和陈力泉擦身子可是方便了不少。

更别说这儿还有电话呢,只要想,洪衍武随时可以跟家里通话,不过是多花三分钱麻烦球子妈跑一趟的事儿。

当然,也就不用再怕电话断了。高干家庭就这点儿好,可劲儿地打,没人跟他争。

于是从此,洪衍武就能及时且充分地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家中的近况了。

在几次通过话后,洪衍武不但知道了寿敬方用“挫虎龙”配药诊治后,父亲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也知道了由于******发出《关于调整部分职工工资的通知》。像他大哥和大嫂这样工作多年、工资偏低的职工,从十月份开始,工资已经统一调高了半级。

至于他的二哥,虽然高考后一直心情忐忑地在等待,可毕竟准备比其他人充分得多,想来成绩应该还不错,能顺利考上大学应该是大概率的事。

总之,家里是一切安好,样样都比较顺利。反倒是母亲并不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受伤的事儿。总一个劲儿地打听他们这边的情况。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杨卫帆走的时候,洪衍武特意嘱咐过,让这小子只说他和陈力泉是在滨城跟着渔船出去“钓海螺”、“戗鲍鱼”,每天每人能挣十块钱,因为生产大队年底给结帐,才暂时还不能回家。

这样有了借口,既免得父母家人替自己担心。同时也就顺便铺垫好了理由,以便他日后回京,可以光明正大地拿一部分钱补贴家里。

说到这儿,那还得再夸夸杨卫帆这小子。

因为杨卫帆情商实在是高,他和“小百子”到洪衍武家的时候,不但完全遵照洪衍武的嘱托办了该办的事儿。还临时发挥,替洪衍武的十六箱“私货”茅台找好了借口,说是替自己保存的。

并且最后,见洪衍武家里条件贫寒得不像话,他还大方地拿出来一千块做见面礼,想替洪衍武孝敬父母。而他理由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初在滨城帮他赶走过流氓,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固然把洪家人吓了一跳,感到难以接受。可有“小百子”作证,杨卫帆又是个军官身份,不由得他们不信。

所以最后王蕴琳感到盛情难却,还是勉强收下了三百块钱。但再多可就不敢要了,在当年,这三百元已经足以使一个赤贫家庭步入小康生活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每次通话,王蕴琳都必然会盘问洪衍武和陈力泉好一阵,问他们干活累不累,说出渔虽然赚钱多,却是最苦的活计,要他们千万别为钱不顾身体。

另外,还总问杨卫帆回滨城没有,让洪衍武一定要对人家表示感谢。

就这样,家里那边算是让洪衍武彻底放了心。他也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海碰子”们的公帐上,和如何处理好首尾,把存量海参彻底脱手的事儿上。

现在外面的实际情况是,海参交易早已死灰复燃。可以说,前段时间,政府的严管政策基本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而且随着元旦的临近,甚至海参交易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价格也上涨到了一百七十余元。

所以这么一来,大多数的“海碰子”们,对手里现在所剩无几的五百来斤海参就颇为留恋,都有点不愿意出手。

可洪衍武又哪能容他们犯糊涂呢?就摆事实讲道理地开了一次会。

他的理由主要有三条。

第一,是在12月份,政府扩大了海参的捞捕力度,听说又从青岛调来了不少海参补充市场。这都是为了两节的供应需求。

现在新晾晒好的海参已经开始逐批上市。商店里已经能见到按本供应的海参了,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很快海参缺货的局面必然大为改观。

第二,民间资金参与的程度已经如火如荼,可海参的价格上涨速度却已经明显减慢,由此可见。炒卖资金的后劲分明已成乏力局面。

第三,那就是尽管政府前期管控方法失败,可绝不会放任不管。

因为现在海参,一斤换一辆自行车有富余,两斤就能换三块“珍珠”手表,要能一直是这么离谱的价钱,那滨城数千“海碰子”,全都得成大富翁。

这可能吗?我们的国家能放任这种情况出现吗?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必然会有更加严厉的措施出台。而政府一旦决心下定,又有了前期失败的经验,那么不但能钻的空子越来越少了,惩罚措施也必定会是最严厉的。

要说在这件事上,有些人之所以犹豫,不过是受利益迷惑罢了。其实对于洪衍武,哪怕此时他强行作出多么不合理的命令,“海碰子”们也绝不会真的反对。

因为不说一直是他带着大伙捞足了油水,就冲他亲手猎杀了“挫虎龙”,也值得大家把他当神敬。就更别说,他还把其中的道理都给大家一一讲述清楚了。

所以这番话一讲完,“海碰子”们立刻双眼澄清,又都被说服了。

海参出手很顺利,新年到来之际,洪衍武和“大将”,便把全体“海碰子”们召集到杨卫帆的小洋楼里,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新年聚会。

要说这次聚餐现场,最为特殊的地方,也是最让大家感到震撼和散发着无穷吸引力的地方,可绝非满桌的佳肴美酒。而是餐厅一角由六百五十沓钞票组成,在台面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钱墙”。

那不用说,这次聚餐的主旨除了庆祝新年,当然也是大家久盼多日的“分赃大会”了。

聚餐开始之前,洪衍武和往常一样,首先就把十五万的“海碰子”个人抄底海参的获利发了下去。

结果根本不用预热,气氛一下就到达了高潮。没有一个人拿到分红后还能说出话来的,各个都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那么接着,洪衍武也就开始报公帐了。

按他的账面计算,现金获利共计五十万一千三百五十六元,此外还有二百平方的各色板材,二百六十多箱的各色名酒。

具体帐目一报完,现场当时轰然雷动,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喝起彩来,差点没把屋顶给掀翻喽。

因为这么一分完,大家伙儿不但有钱花,拥有足够打家具的木材,还有喝不尽的好酒。真是花得,用的,喝的都有了。这样简单粗暴的“全方位造富”神话,谁又能不激动呢?

不过到最后各自领完现金之后,洪衍武又干了一件惊人之举。他不但在现场就把公帐本给烧了,还讲了一番给大家泼冷水的话,顿时就让大家被钱烧得滚烫的情绪冷静了不少。

洪衍武主要讲了两条。

第一就是针对分钱后对财富的处理问题。

他老话重提,先是要大家不可被金钱迷惑了头脑,进行毫无节制的胡乱消费,惹来麻烦。

另外就是教给大家,要逐渐把现金换成瑞士手表,名烟、名酒这些体积小,又能保值的东西。

因为抛开货币贬值的理论不谈,这样既利于用钱时随时变现,也利于藏匿,减少旁人的注意。

就是万一真出了事儿,公安局查到头上了,计算价值按官价儿走,也能少算一些。

第二,就是万一真出了事儿,又该怎么办的问题。

以洪衍武自己的经验,只要是团伙犯案,一旦一人出事,其他人谁也跑不了。因为在警方威逼利诱下,先出事的人总会把旁人供述出来,以减轻自己的罪责。

所以他就把丑话说在前面,说“先别谈哥们儿义气,甫志高当初也没想过自己会叛变革命不是?”

而他认为唯一有效的预防办法,那就是效仿意大利黑手党的“缄默法则”。

具体说起来,就是谁第一个“进去”,首先要明白自己的事儿自己担着。如果能做到不牵连别人。那么大家就会协力营救,一起花钱捞人。

哪怕人捞不出来,还必须得坐牢,在监狱里期间,大家也少不了他的安家费,想方设法给他办减刑。

不过,一旦有其他人被牵连进去那就不一样了。对第一个进去的人就要实行惩罚措施,这些福利不但统统取消。其他人也会统一口径,把主犯供述成第一个人。

听完这以上两条,在场的所有人都默然无语,大部分人心里都挺别扭。谁也没想到洪衍武竟然会说出这么现实,又有些残忍的话来。

好在这时“大将”开始发言力挺洪衍武,总算改变了眼前的这种僵持和尴尬。

“大将”别的不说,就提了两条。

第一,全是靠洪衍武,才给大家带来了财富,而且他还没错过。

第二,就是洪衍武跟他讲过一句话,他认为特别有道理。

那就是世界上没有“公平”二字,而且一切纷争都是由此而起。只要人的心理不平衡,那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飞蟹”不就是眼前的例子吗?

所以别看这番话不好听,但无疑是在最坏情况下,还能维持每个人心里平衡的好办法,绝对是替大家在着想。

到这会儿,“老刀鱼”也跟着说话了,他就一个意思,那就是大家怎么也不能怀疑洪衍武的人品。

因为大家共事的这段日子里,恰恰是洪衍武在一直默默吃亏。所有的额外费用全是他自己掏腰包。可好处一点没忘了大家。

另外洪衍武和陈力泉在那么险要的情况下,还能不抛弃对方,凭这一点他们就绝非是无情之人。

“大将”和“老刀鱼”的话可谓是一语中的。

顿时就把“海碰子”们的心结顿时都解开了。没人再有半分芥蒂,于是新年聚餐的气氛又重新和睦起来。

当天,在小洋楼温暖的灯光下,大家把酒言欢,都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幸福之夜。他们集体坐拥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一起迎来了1978年的第一天。

还别说,“分赃大会”之后还没出三天,就跟洪衍武是滨城市长,政府都得听凭他指挥似的。滨城有关海参市场最严厉的管控条例真的出台了。

这次和以往不同,不但《滨城日报》在头版发表了《奇高的海参价格能维持多久》的专题新闻。

市政府也召开全体会议,正式把倒卖海参的行为定义为“不正之风”,是腐蚀干扰社会经济的毒瘤。并要求机关干部率先垂范,严格自查,一旦再有人参与其中。绝不姑息,一律做开除党籍公职处理。

同时具体管理部门也开展了更严格的围追堵截,工商局、物价局、税务局这些部门,手里其他事全部停办,全力稽查有关海参的私下贩卖行为。

就这样,自上而下,整体社会来了一次大动荡。短期之内,不但有不少人真的丢了铁饭碗。还有不少海参交易者被公安局请走吃了牢饭。

这下谁都知道是玩真的了,于是滨城的海参市场真就像万丈高楼被爆破一样,瞬间崩塌了。

这种下跌,那堪称是断崖似的,远比上涨时更为疯狂。短短十余天就彻底回归了理性价位。让众多参与其中的人血本无归。

惊心动魄!心惊肉跳!

这是早已脱身的“海碰子”们最大的感触。

此时,在他们的心目中,洪衍武即使不是神仙,也是宛如长了“天眼”一样的半仙儿了。

而伴随着这种社会上的阵痛,则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舒心放松下,身体的迅速恢复。

时至1月中旬,他们几乎彻底痊愈了。至少,在日常行动上已与常人毫无区别。

自然,动身回家也就被提上了日程。不过,滨城的这些熟人们可不舍得他们走,念着他们的好处,大伙儿就跟有默契似的,故意挨家不间断地请他们的客。

两个人不得已吃满了一圈,足足耗去了十来天,没想到杨卫帆又回滨城来了。这下,就又耽搁了好几天。

而等到他们真的能正式成行,已经是2月2日了。这时,据春节也只有寥寥数天,滨城的这些哥们儿们,也真的不好再挽留他们俩了。

就这样,当天在近二十位亲朋好友,男女老少集体簇拥下。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小哥儿俩带着十五万现金,怀里各自揣着一张在“立新照相馆”拍得人头最全的摄影留念,还有大家相送的不少海鲜干货,终于踏上了南归的列车。

而就在十几双手一起挥动的同时,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们带着这些永难忘去的友谊和祝福,收获满满地奔向了他们阔别已久的京城,去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

滨城,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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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认子

京城过去的冬天,那绝对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冷得邪乎。

不但窗户挂冰霜,烟囱房檐挂冰凌子,连地都冻得梆梆的,踩上去带回音儿。

这样寒冷的京城,气温最低能到零下二十几度,都快赶上东北了,绝不同于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之后。没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也很难体会到那种彻入骨髓的冷。

1978年2月4日清晨五点,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到达京城的时候,就正好是冬季中最严酷的时辰。俩人一出京城火车站,觉得甚至比滨城还冷,冻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可尽管如此,两颗心却是热的。因为充斥在空气中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冬储大白菜味儿,煤炉烟囱冒出来的煤烟味儿和西北风刮来的灰尘味儿。这些都是京城冬天特有的底色,是家的味道。

所以仅一阵冷风吹过,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浸泡了几乎整整一年的海腥味儿就彻底消散了。他们就像蛇蜕皮或是小鸡破壳一样,又恢复了自我,变回了原先那两个在这里呼吸着沙尘味儿长的胡同小子。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俩人到马路对面的早点铺各吃了两根刚出锅的“油炸鬼儿”喝了一碗滚烫的豆浆,而后朝西步行一站路,便开始坐等公共汽车回家。

这次再回京城,还是没有人接。可洪衍武的感受,却已和去年三月份他自己从京城南站独行回家时完全不同了。

因为这一次,他不但一路有陈力泉结伴而行,有对家庭温暖的期待,心中毫无半点寂寞愧疚之感。

并且与同车大多数旅客那种风尘仆仆,劳顿不堪的萎靡状态相比。他们这两个沾了杨卫帆的光,坐着卧铺回来的主儿,身上既没有土也没有灰,神情上十分轻松自在。

更何况从行装上看,俩人不但身着一身与警察制服类似的全新海军棉衣,脚穿一双军队的三接头皮鞋。而且手里还一人提着一个装满钞票的提包,背着一个装满海货的麻袋呢。

这副面子光鲜、里子实惠的样子,与那些衣着满是补丁,只能背着日常用品和少量农产品返京过节的茫茫人群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要还不算是“衣锦还乡”,恐怕这个词就得另作他用了。

回家的路也很顺,这一路几乎没耽搁一点工夫。洪衍武和陈力泉刚把行李一放进了陈家,就直接扑进家里。

当时洪家人正在吃早饭,洪禄承身子已大好,早就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吃饭了。所以一家人都端着饭碗聚坐在堂屋八仙桌旁。一看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似从天而降,每个人愣得都不会动弹了。

特别是王蕴林,洪衍武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一声“爸、妈”,她就“当”地一声摔了手中的碗,接着就是没有声音的哭。

还得说,妈就是妈,谁也代替不了,无论是任何人都不行!

洪衍武马上就感觉到母亲似乎又瘦了,下巴那么尖,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或许,这就是因为想他想的。这么一来,他就觉得鼻子一酸,差不多也想哭了。

倒霉的是母亲还象过去那样,不骂他,不斥责他,连一句带埋怨味儿的话都不说。这就更使他难过得要命,拚命地想要承认错误。

他说他错了,应该早些日子回来,不让妈这么担心。他还说他今后永远不离开妈了,一定在家好好孝顺妈。

但他发现这些话根本没用。母亲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他,一面看一面继续掉泪珠。

最终,还是洪禄承的干预停止了这一切。他简单的一句“平安回来就好,快坐下吃早饭吧……”马上就使王蕴琳醒悟过来。

她便再顾不得坠泪,一边念叨着“这回好了,团圆了,都团圆了”,一边赶紧起身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拿碗筷、盛粥。徐曼丽和洪衍茹这时也赶紧帮忙搬椅子。

在这里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别看洪禄承刚才的口吻听来是平淡的、矜持的,但这是他内敛的性格和一家之主的地位使然。实际上,他眼神中的关怀与温情同样遮掩不住。

这种情形下,洪衍武和陈力泉当然不会煞风景地说已经吃过了,便一起挨个叫了人,都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口一口地把家庭温暖都咽了下去。

虽然只是简单的窝头、咸菜,冷饭煮的粥,可不得不说,对阔别家庭已久的远行浪子来说,也只有自家的粗茶淡饭最舒坦。也只有家人聚首才是最感踏实的事儿。

这一点,就连已经没有了一个至亲的陈力泉的感受也是一样。他同样从洪家人对他问个不停的话语中感到了缺失已久的温情,感到了有人嘘寒问暖的幸福。

由于这一天是周六,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连洪衍文也要跑到旧宫去继续打听消息。所以亲亲热热吃过早饭过后,洪家人几乎都离开了家门。他们尚未满足的好奇心也就只能等到晚上再说了。

唯独王蕴琳特意留了下来,等不及似的和洪禄承一起仔细询问洪衍武和陈力泉近一年来的经历和情况。

洪衍武也早有准备,就舌灿莲花似的,把滨城之行讲得顺利无比,顺便也介绍了一下和“老刀鱼”、“大将”、杨卫帆各自相识的经过,来宽慰父母的忧虑。可他半真半假的话,父母却始终难以置信,总翻来覆去地盘问不停。

洪衍武最后有点口干舌燥了,索性拿出来四沓子钞票摆在桌上,说是他和陈力泉挣得所有的钱。另外,还拿出一张“蛤蛎湾”大队书记出具的雇佣证明,和当初刻意留下的国家收购“鲍鱼壳”的收据做凭证。

有了这些“实证”,才总算是在震骇住父母的同时,终于让他们安心了。

可到这时候,王蕴林却又为了难。

因为她本来是想等陈力泉一回来,就把当初洪家借走的一千元钱马上归还。却没想到如今洪衍武和陈力泉俩人的意思,是想把这四千块钱也交给她保管。

说起来洪衍武是她自己儿子,当然无所谓。只是陈力泉那一份收了,传出去可就不太好听了,不免有占人家财之嫌。

所以王蕴林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办,便劝说陈力泉还是把钱自己收着的好。

陈力泉不免有些愕然,也有一种自己毕竟是外人的失落。

好在洪衍武却明白母亲的顾虑,便说,“咱做人问心无愧,您别怕外人嚼舌根子。这样反倒和泉子生分了。要不这样,您干脆收泉子当干儿子得了……”

陈力泉有时候也挺灵性,这么一听,顺水推舟,当场马上就跪下给洪禄承和王蕴琳磕头,态度十分诚恳和欢喜。他是真心亲近洪家这一家人,更愿意和洪衍武成为真的兄弟。

这下,就连洪禄承也受感动了。

“蕴琳啊,我这条命能救回来,亏得泉子出力帮忙。这么厚道的孩子,真比老三这个亲儿子都强。肯认咱们当父母那是福气啊,不好冷了孩子的心。何况咱们看在德元两口子份儿上,也不能让泉子再孤零零一个人儿啦……”

王蕴琳不由叹了口气。“泉子这孩子我也喜欢,其实就不认这个干儿子,我待他也绝不能比亲妈差。可这钱……”

洪衍武见母亲态度松动,瞅准时机赶紧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妈,我爸才是真的替泉子考虑呢。您想啊,有我在一边看着眼馋,钱在泉子手里还能留得住吗?早早晚晚都得变成烤鸭子让我们俩给‘搓’了……”

这句话一说,当场就招得王蕴琳哭笑不得地啐了一口,不过心里的顾虑倒是全消了,瞬间转为了洒脱。

应该说,多半生的锦衣玉食决定了王蕴琳的眼界。洪家毕竟富过,常人眼中的“巨款”,她和洪禄承都不会真觉得如何,依然能泰然处之。

那么既然决定了,随后她也就让陈力泉重新站了起来。毫不见外地说,从今天起,就拿他当亲儿子看了,这钱都给他攒着娶媳妇用。

至此,洪禄承和王蕴琳算是添了个干儿子。陈力泉欢欢喜喜改口叫爸妈,洪衍武更是高兴与陈力泉有了真正的兄弟名分。

而且还别看只是认门干亲,可这在老辈儿人眼里,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一件大事,一点不能含糊。

所以完全出乎两个小子的预料,洪禄承夫妇并不是口头应下就完了。他们按照京城传统风俗,居然还特别正式地送了陈力泉一份“认亲礼”。

那是两个正反面的小银扣子,可以分开,中间靠一根银针连接。上有“三阳”字样,还带着精细的花纹。只是已经氧化得有些黑黄了,

陈力泉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干嘛用的,只觉得好看有趣,就顺手递给了洪衍武一个。

不想洪衍武拿到手里竟脱口而出,说这是袖扣,男人的配饰。一般用来搭配法式衬衫的,因为法式衬衫的袖子是对折的,没有纽扣,只有两个对着的纽扣眼。要靠这种东西从两边合上才能固定。

只是“三阳”字样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他就不知道了。

这下洪禄承和王蕴林也不免都有些惊奇了。

一个感叹。“没想到你竟识得,倒也有点见识……”

另一个详加解释。“东西不值得什么,原系珠宝市街‘三阳金店’打造,那是当年洪家的买卖,如今铺子没了,也就剩了这么一副小玩意罢了……”

第二章 购销缩影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一看书??··COM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写对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详的过年民谣。但民谣里所描绘的为过年而忙碌的场景,现今却不太能看的这么齐全了。

因为如果详细解读一番,并不难发现,在民谣中所描绘的诸多关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中,除了扫房子外,其余的像冻豆腐,炖锅肉,宰公鸡,蒸馒头,全都是为了过年准备食物的工作。

说白了,不同于今日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在过去,除了对一家人团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种对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能纵容一下食欲,让家人放开食量饱餐几天,才是国人过年的主要内容和真正乐趣。

是的,当年盼过年的确更侧重于物质,但这也是人之常情。经过那个年代人决不会耻于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每天的饮食是几乎不可改变的窝头和老腌萝卜,偶有疙瘩汤,也是菜多面少。而且往往是生病才能吃到的。

要是能吃一回炖肉,能放开量吃一回饺子,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年中恐怕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于是过年能吃饱饭、吃好饭,便成为永远的期盼。

说到这一点,洪衍武自己也是比较有体会的,曾经经历过的许多次改革开放前的春节,让他深深了解要过好一个年,有多么的不容易。

那时,由于一切生活资料都由官方配给,每户有一个京城二商局发的居民购货证,俗称“副食本”或“购货本”,简称“本”,按年度下发。

老百姓所需求的全部副食品都须“写本”,除了食用油发油票,写粮本,肉食发肉票,其他如粉丝、粉条、淀粉、麻酱、食碱、白糖、鸡蛋、豆腐等,乃至日用品如肥皂、卫生纸、火柴等,都要写在副食本上。

既然是定量供应,那么东西自然少的可怜。1978年的春节供应,除了甲级香烟由每户两盒增加到了三盒,一次买两毛钱的猪肉不要肉票以外,和往年没有大的不同。

无非是按照惯例,用春节特供票的方式,每人多给半斤油、半斤肉、一斤富强粉,一斤小站稻米。每户再分两瓶白酒,和五斤鱼、两斤绿豆,一斤黄豆。此外,每人名下还有半斤花生,半斤瓜子,二两豆制品。

那么对于像母亲和**子,她们这些几乎要做无米之炊的家庭主妇们,为难是必定的。她们必须举全家之力,倾其所有,依靠长期积攒且苦费心思,才能在大年夜准备出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餐。

所以尽管知道家里已经把洪、陈两家购物本上的东西都买过了。但待母亲去上班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仍然重新走上了街头。

他们要来一次不遗余力的再次采购,想买一些正常配给之外的“年货”,好让全家人都能过上一个“肥年”、“好年”。

要照常理而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目前的经济实力,似乎实现这个愿望很简单。

可实则不然,因为在当年,物价虽然低得令人瞠目结舌。可有一样,当时既没有自由买卖的市场,也没有自由流通的商贩。由于东西太少,想多占你有钱买不着。这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特色。

除此之外,当年的百姓家庭也没有冰箱,各种保质期短的食品一旦购买太多,也很难储存,放坏了同样也是大问题。

所以在这件事上可就让人有点难以下手了。买什么,怎么买都得费点心思。那真是个技术活儿。

一开始,洪衍武和陈力泉先去了最近的自新路副食店,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空子能钻。没想到那里人头鼎沸,都快下不去脚了。

而他们才站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会。不但发现卖花生、瓜子的柜台突然挂出了“免战牌”,让排了老半天大队的人民群众怨声载道。在卖鸡蛋和酱醋的柜台上,还发生了两起售货员和顾客的斗气儿冲突。

有意思的是,这两件事无论孰是孰非,不但都以售货员一方大获全胜而结束。而且极具年代特色,完全可以算作是当年物资短缺时代极具代表性的两个缩影。

咱们先说有关鸡蛋的事儿。

由于当年很少有鲜鸡蛋出售,都是从遥远的地方用集装箱长途调配而来,搁在冷库里存放了不知多少天,几斤鸡蛋里难免有个别“坏蛋”的现象。

而那时,鸡蛋又是“贵重”食品,一个是一个,连春节都没额外配给,居民全得靠平日每月一人一斤的定量。

所以往往副食店柜台上都有一个用三合板钉成的箱子,挖出鸡蛋大小的槽,槽下垫一层玻璃,箱内安有灯泡,名曰“灯箱”。其目的是把称好的鸡蛋挨个放进槽内照照,看有无“坏蛋”。

但这个东西虽然实用,可具体的使用权可控制在售货员的手里。这些手掌“实权”的主儿,往往是对有关系的亲朋好友会恪尽职守地“照应”着,但对大部分普通顾客可就没这么周全了。

因为一来是平添麻烦,二来副食店还得承担这些坏蛋的损耗。谁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呀?

结果就因为这个情况,今儿就有个顾客不乐意了。敢情排他前面的就是个售货员的熟人,买鸡蛋时不但没要本儿,还挨个照,挑出了五六个坏的,人家拿走的全是好的。可到了他这儿呢,售货员立马就没了热情劲儿,嫌麻烦就不给照了。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顾客的心里就不平衡了。当时他就说我买的鸡蛋也一个都不能坏。否则我就找你们领**,告你走后门。

可没想到卖鸡蛋的售货员根本不怕这个,反倒挤兑他说,“后门就在那儿搁着,有本事你也走啊。你以为找我们领**就有用了?他昨天还埋怨我们挑出来的‘坏蛋’太多呢。我还告诉你,人得知足。这都是各地支援首都的,有你鸡蛋吃就不错了,再挑肥拣瘦的,惹急了我就不卖你。”

这气得顾客差点没来个倒仰,可最后他也没辙,只能干咬牙地说“等以后东西多的卖不出去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说实话,现场除了能看到未来的洪衍武,这话恐怕连顾客自己都不信。所以那售货员就笑了,非常得意地说,“回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现在连酱油都脱销,你说的景儿,反正我是看不着了……”

得,这就是最后一句话。那顾客也只能丧眉耷眼,带着没被照过的鸡蛋负气离去。

至于第二件事儿,那其实是一场有关“二八酱”的份量之争。

要知道,在如今一体包装的酱醋调料,想当年大多能买到散装货。

油盛在铁桶里,酱油、醋、黄酱、果酱、麻酱、白酒等,盛在缸里。无论大人孩子,买上述东西,都称为“打”。

“打酱油”、“打麻酱”,是常挂在嘴边的话。路上碰到熟人,常以这种方式打招呼。如果有人问“嘛去啊?”往往对方就作答“打酱油去。”

打酱油、醋、酒,要拎个瓶子,售货员用木制的定量“提子”从缸里舀出来,通过漏斗倒进瓶子。“提子”一般分半斤和一斤两种,采用这种原始的衡量方式,对于散装液体商品的出售,确实很便捷。

打麻酱和黄酱,也都自带容器,一般用吃饭的陶瓷碗,也不必论斤两,顾客把碗往柜台上一搁,说一声“打五分钱麻酱”即可。售货员会先称碗,再把秤砣置于刨除碗的分量后应该的位置。

由于麻酱是与鸡蛋同样紧缺的定量供应食品,每人一月也只有一两。所以顾客在打麻酱时,往往眼睛紧盯着秤,生怕少了,锱铢必较。而取麻酱的方式又比较特殊,多了便缩不回去。售货员有时就会故意多打出去一些,借以减少纠纷。

可有的时候,好心也未必能换来好结果。因为再怎么多打,架不住麻酱,尤其是甜口的“二八酱”对孩子们的诱惑。只要是孩子打麻酱,回去路上必然忍不住想尝两口,用食指贴碗边蹭一圈,含进嘴里。此动作名“手儿一下”。那么必然,麻酱的分量也就不足了。

实话实说,京城人家其实都知道“采买”上的这一弊病。大人只要能腾出手来,绝不会让孩子去打麻酱。可有的时候,也确实忙不过来。特别是过年,要买的东西多,到处采买都要排大队,大人有工作还得照常上班。那么无奈下,让放寒假的孩子沾点便宜也就不可避免了。

当然,大人们对此肯定都有心里准备,只要不太过分,预计在内的“亏空”也是可以容忍的。

只不过有时人算不如天算。孩子偶尔一冲动,往往就会极大程度地突破平日的底线,让大人面临一种匪夷所思又全然无法理解的结果。这时孩子再一说谎,大人再一着急,或许就会迁怒于副食店了。

洪衍武目睹的争执就是因此而起。

有一个小伙子大概是孩子的叔叔,气哼哼拿着碗找了回来,说副食店给打得麻酱不够数。他们家买了六两的“二八酱”,拿回去一称,只有三两。就是孩子偷吃,也没这么个吃法,他认为无疑是副食店给少了。

而当时柜台上卖酱醋的售货员是个上年岁的大妈,却坚持说自己干一辈子了,每次无论给谁打麻酱都是多给,少分量绝不可能。问题肯定不是在副食店,让顾客自己回家找原因。

随后她旁边那个卖鸡蛋的售货员也插嘴帮腔。说“你们家孩子才吃三两麻酱,一点不新鲜。昨天有家孩子把刚打的半斤麻酱都吃了,等人到了家都‘滑肠’了,直接就让他妈给洗裤子去了。没办法,孩子嘴馋么,很正常……”

顾客们一听就都笑,但小伙子年轻气盛,再加上脸嫩,这会就脸红脖子粗了。他的理论依据是,过年买东西人多,售货员基本已经顾不上用称约了,他们家孩子就说了,打这碗麻酱根本没上秤,很可能就是给少了。

由于是特殊时节,店里忙得热火朝天。那个买酱醋的大妈见他没结没完,很快就不耐烦了,也不让卖鸡蛋的帮忙说了。一生气,当场就借另外一个也要买六两麻酱的顾客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她抄起人家空碗先上了称,就对那小伙子说。“你看好了碗的分量,人家也要六两。我待会儿打一下,肯定是六两二钱五。有零有整,我要差一点,你缺的麻酱我给你补齐了,要不差分毫,你就麻利儿给我认错走人。”

那较真的小伙子绝对是个青楞子,不知深浅,颇不服气。

“嘿,你还叫上劲了。二钱五你都敢说出来。我还真不信了,咱就这么办。”

结果呢,小伙子是纯属自找倒霉,人家这么大底气不是白来的。打完麻酱连碗上秤再一约,连所有在场的顾客都惊了。

别说,刨去碗的分量,麻酱还真是六两二钱五!这叫一手儿准啊!

等那小子再反应过来,那是太难堪了,臊得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当时就“大妈大妈”叫上了。紧跟着就说,“我给您作揖了,您是真人不露相,我服了。”

那售货员是个老店员,气量肯定比年轻人好得多。况且因为露了脸,气儿也顺了,就没得理不饶人。

只不过旁边卖鸡蛋的那个脾气冲啊,最后又甩出的一句“片汤话”可是把小伙子挤兑得不善,也把大家再次给逗乐了。

“小伙子,知道你们家过得精细。可你也得记住了。你们家光称麻酱碗可没用,以后得连孩子一块称才行啊……”

第三章 菜市口菜市场

在自新路副食店白站了半个多小时,看过了两场热闹,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出来了。

没辙,别说屋里的味儿不好,也人多眼杂。再耽搁下去,一点儿机会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何况那个当初难为过洪衍茹,被洪衍武揍过的小子也在,真要被他认出来更没意思。还不如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呢。

于是乎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在大门口背风的地儿,各自点了根烟,碰着脑袋合计上了。

还别说,俩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说家门口附近就别看了,不如干脆直接奔大地儿去吧,或许还能有些收获。

他们这里所说的“大地儿”,其实是指当年京城最大的四个菜市场。也就是指分占京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东单菜市场”、“西单菜市场”、“菜市口菜市场”和“朝内菜市场”。

这“四大菜市场”是京城二商局下面最高级别的销售点,不同于普通分片副食店,全城居民都能凭不同区域的购物本在这四个菜市场买东西。

那么当然了,在这几处地方,每年春节前夕排队的人也就最多。

而为了应对这种局面,京城二商局不但要求店方延长营业时间,在货品的供应上也会优先满足。甚至还会调拨一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罕商品在市场上销售。

比方说冬季里的“蒜苗”、“韭黄”这样的细菜啦,“核桃”、“榛子”、“板栗”、“胶枣”这一类的山货啦,还有活鸡、活鸭、活鱼、冻虾之类的。

而这些计划外的东西,因为数量过于稀少,难以覆盖全市,一般无需用票,但价格却也昂贵的出奇。在寻常百姓眼中,这些东西无疑是颇为“鸡肋”的商品。往往只有高官和家底厚实的人家才享用得起。

可恰恰也正是因此,像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样“腰大气粗”的人,那倒真是值得去碰碰运气。

不用说,从距离来看,“四大菜市场”中显然是“菜市口菜市场”最为方便。于是二人再无犹豫,掐灭了手里的烟后,直接就冒着寒风杀奔了位于“鹤年堂”西边的目的地。

说到这儿,或许有些人还在一直纳闷。他们大概是想问问,说京城的四大菜市场里不是应该有个“重文门菜市场”吗?可从没听说有什么“菜市口菜市场”呀?

嘿,您要这么想那还真就错了。

这里有必要特别说明一下。实际上,在京城的四大菜市场里,当属老大哥的,还就是这个“菜市口菜市场”。

因为它最初叫做“广安门菜市场”,成立于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初一(1906年11月16日),是京城最早的一家官立菜场。后来1956年时更名为“菜市口菜市场”,直至1993年,广安门内大街改造时才被拆除。

此外,它还是所有“菜市场”中唯一兼营批发业务的,一直是作为京城南北各区的蔬菜集散地存在,就跟现在的“新发地”似的。

同时,由于距****聚居的“牛街”较近,该场为此还特设有牛羊肉、熟肉、豆制品等清真食品专柜。并设有肉食、蔬菜、干菜、海味、水产、禽蛋、调料、烟酒等专柜。

要是综合考虑,除了营业面积受限在八百平米之内,比其他菜市场要小一些,论功能性,“菜市口菜市场”倒应该是当时“四大菜市场”里最全的一个。

相比较,“重文门菜市场”可就是绝对的“小字辈”了。

这个“后起之秀”1976年才正式开张,而且八十年代之前的作用还仅限于服务于菜市场附近的居民。此时远不能和“菜市口菜市场”相提并论。

后来也就是因为“菜市口菜市场”给拆除了,它自身也经营的不错,才会取而代之凑上了这个空缺。

总之说了归齐,在这个时期,“菜市口菜市场”的地位和作用还是首屈一指,无可替代的。

应该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打得盘算确实没错。当他们到达“菜市口菜市场”之后,发现情况果然要比副食店里好一些,毕竟是地方大多了,再说也不能样样东西都有人疯抢。

其实当年凡是排大队形成抢购潮的,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价廉物美又必不可缺的大众商品。

首先是豆腐、豆制品和粉丝。只要一来货,所有排队的人保准儿放弃当前的目标,一股脑涌过去,一小时之内就能抢购一空,大家这才有心思去排别的。

其次就是花生瓜子了。当时的花生、葵花子属国家统购统销的油料,要出口换外汇。京城人能在市场上见到花生,惟有过春节的时候。

这是一年一度的念想,已经不是一个好吃不好吃,或是否能用别的东西来替代的问题了。还牵扯到流行和时尚的问题。就如同今天孩子脚上穿的鞋,只认乔丹、耐克、锐步、阿迪达斯等几样,你穿一双再高档的名牌抛光皮鞋,虽说又贵又好,但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谁家要是万一没排上,不说相当遗憾,就说失望的孩子们跟大人闹起别扭来,这个节也就过不好了。

再往后排,那可要属禽蛋类了。无论鸡蛋、咸鸭蛋,还是包着一层土的松花蛋,因为太过稀缺,哪怕凭本也是乌泱乌泱的队伍。何况鸡肉相较猪肉、牛羊肉还要廉价一些,过年炖上一只十分的实惠。当然,这是指冷冻的光鸡,而不是活鸡。

论到最后头,那就是三毛八一斤的带鱼、四毛五一斤的黄花鱼和带着骨头,一条子一条子的冻肉了。

这些东西要买得晚了,带鱼恐怕就只能买两毛五细条的了,黄花鱼没准就卖光了。最关键的是冻肉可就没肥的了。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肉食的审美和今天截然不同,当时大家都不爱要瘦的,因为肥肉可以炼“板儿油”,能有效补充家庭油料的短缺。

反正简短截说吧,由于当年的菜市场布局较为固定,中间空地放置最重要的肉案、鱼池、活禽和蔬菜,其他次要柜台都是绕着一圈的摆。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所看到的场面。就是从菜市场中央长龙似的排出来四条队伍,有的一直排到了菜市场门口一里多远的位置。

让人民群众翘首以盼的品种也不出意外,就是花生、瓜子、禽蛋、鱼类和肉食。至于其他的柜台虽然也有人购买,但不必大排其队,基本属于正常中较为繁忙的状态。只要不往中间挤,流动性还不赖。

当然,特别清闲的也有。在菜市场的东北角落,除了已经销售一空的豆制品柜台,那就是挨着它的烟酒罐头柜台了。这是因为罐头属于高价奢侈品,问津的人少,好烟好酒这里也没有,想要买有票也得去西单商场和百货大楼这样的大地方。

等看清楚了形势,那就该付诸行动了。

进了大门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绕着圈儿转,花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整个菜市场横扫了一圈儿,应该算是小有收获。

他们先是在咸菜柜台花四块钱买到了两瓶子罐装腐乳、两瓶韭菜花和两瓶虾酱。然后又在调料柜台买了两瓶两毛九的特级酱油。

跟着,又在熟食柜台花了二十五块钱包圆了仅剩的五斤高价“广式香肠”。再然后又在干货柜台花了小三十块买到了十五六斤的黑、白瓜子、榛子、松子和黑枣。

这样一来,他们穿梭在菜市场里的身影,渐渐就成了不少顾客和售货员瞩目的焦点。

其实倒也不是有多少人真的见证了他们不吝金钱的“爆买”场面,关键时他们买的东西可都是不要票,顶昂贵的货色。那红灿灿的香肠,品种多样各色干果被他们拿在手里,实在太过招眼,想不被人关注都难。

不过说到底,真正引起了一场骚动的,让他们出了一次小风头的,却是他们在蔬菜柜台的购买行为。

当时,陈力泉份外惊喜地发现,比较冷清的蔬菜柜台上面,竟能看到一小堆鲜灵灵的“荸荠”和四五捆“韭黄”,柜台背后的货架子上,也有五六十个苹果和橘子。

于是他马上就指给洪衍武看。等到俩人挤过去一问,再听说这些东西都不要票儿。他们高兴得连价儿都没问,就二话不说要把这些东西都要了。

这下可好,此言一出,别说周围那些顾客了,就连售货员都张大了嘴。全以为是听错了。

后来直待洪衍武催了好几声,售货员战战兢兢把价格都报了一遍,见他们仍旧坚持,才敢拿东西上称。

或许有人该奇怪了,怎么这么大反应呢?夸张不夸张啊?

跟您这么说吧,还真一点不夸张。

因为在当年季节分明,冬天是冬天,夏天是夏天。过季的东西一般看不见,冬季除了大白菜,便萝卜,胡萝卜以外,什么其他的菜也没有。能吃一口鲜嫩的太不容易了。

就这点“荸荠”和“韭黄”,一个是靠人工冰水中去采摘,一个是放在炉火屋子里培育的。整个京城拢共不过五百来斤,刨去特需供应的四百斤,剩下一点才给四大菜市场分了。所以销售价格是高达十五块一斤的天价。

那么说到水果呢,苹果、橘子应该很普遍了吧?总不至于也这么宝贵了吧?

当然也不是了。其实从“运动”开始,全国水果种植面积就呈逐年下降趋势。整个七十年代,京城郊区和外埠调配的总量,也就勉强够维持特需供应的。因此六七十年代的孩子们很少能吃到真正的水果,基本都把西红柿,“心里美”萝卜和白薯当成水果吃。

何况当年冷藏条件也太过落后,根本就没什么冷库。要想把一点水果留存到冬季更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效仿解放前的老传统。

在每年苹果,橘子上市前,二商局得专门派人到京郊的果园去。选用一些特别好的,靠过去“果局子”的老把式,先不伤绒毛地从树上“摸”下来,然后再塞进能放三百个苹果的大瓮中,最后放进京城不多的几处冰窖中保存起来才行。

所以就这如今看起来很普通的苹果和橘子,价格也是高至十块一斤,那是正常季节一整筐的价钱,根本不是普通人家敢于问津的。

说白了吧,洪衍武看上的这些东西,那这就和解放前,寒冬腊月花大价钱吃暖洞子里的黄瓜一样道理。这些东西要加一起还了得?谁也没见过这么买东西的呀。

果然,最后总共一统计,“荸荠”和“韭黄”加起来十一斤三两,苹果和橘子二十二斤半,总共合计三百九十四块五,比如今的价码都贵。

当然,售货员一报出价儿来,附近的顾客都惊动了,没排队的立刻就把蔬菜柜台给围上了。谁都想看看是谁这么大手笔,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儿。而且到底最后能不能掏出这么多钱来。

可没想到洪衍武还真是个“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的主儿,他就在众人前“咔咔”一点票子,眉头都不皱地把四十张大团结就掏出来了。

然后他在售货员极其复杂的眼神里,拿过了找零儿。二话不说,马上一拉陈力泉,提起东西就走。

怎么这么急啊?

嗨,他也不傻,再待下去他就快成动物园里的猴儿了!真要让人怀疑起他的经济来源来,又是个没必要的麻烦!

果然,他们还没走出多远,拉在后头的那些围观群众里就有人连叫带嚷地议论上了。

“妈的,哪儿来的败家玩意啊,敢这么花钱,不过日子啦……”

“嘿,大官儿家里工资高呗。你没看那一身警服是新的,还穿着皮鞋呢……”

“啊?是高干子弟?那跑咱们南边儿干嘛来了?这不是跟咱穷老百姓臭显摆嘛……”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我看,人家是给单位代购的呢,普通人哪儿有这么多钱?再说了,人家吃人家的鲜货,咱吃咱的大腌儿萝卜,又能怎么样?小老百姓知足就好……”

“对呀,甭眼红,至少人家还花钱了呢。不像我儿子单位的厂长,走到哪儿都是凭条子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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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套磁

出了菜市场的大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没回家,他们找着个背风的地儿又抽上烟了。

怎么啦?

因为洪衍武看了看手里这几十斤东西,总觉着还差那么点儿意思。要说确实没白来一次,可还是没买到硬货啊!他实在有点不甘心。

所以一根烟过后,洪衍武感觉刚才引起的骚动应该已经结束,就让陈力泉带着这些东西,先去街对面的新华书店歇会儿。他自己则想试着再去找找机会,便从网兜里掏了几个苹果和橘子,揣进兜里又挤进了菜市场。

因为已经是过来人,洪衍武特别清楚这个年代的特点。那就是贪污受贿的几乎没有,以权谋私的居多。说白了就是“走后门”成风。

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这也是纯粹计划经济时代的特点。

首先得说,这个年代几乎没有个人富翁,单位之间的关系更是公对公,那么既然不存在孕育现金行贿者的土壤,自然也就没有了现金受贿者。

而且从另一方面考虑,送钱收钱这件事本身不仅性质恶劣,极为敏感。同时因为现金的购买力受体制所限,诱惑也并不大。官员们当然能在金钱面前维护住自身的操守。

但话说回来,人毕竟是一种极有私心的动物。而且我国一直以来都是人情社会,亲戚朋友人情往来,在当年那个闭塞的社会环境里,是每个人生活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何况当前体制下又缺少对权力必要的监督,手握权柄者要是不谋私利根本不可能。

于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些,为了给亲戚朋友提供些力所能及的便利,“你帮我,我帮你”的利益交换的行为也就日益普遍起来。且相较金钱贿赂而言,这种变相的行贿受贿行为不但较为隐蔽,也更容易找到借口和托辞。

所以这个时期的社会现状是,干什么事情都要托关系、走后门。有权远比有钱管用。无论职位高低,只要手里有点权力,就能在整个社会上吃得开。

当时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大秤盘”就很能说明问题。无形中,司机和售货员这两种工作的重要性,竟然已然能与医生和公务员相提并论了。可见这种“与人方便,予己方便”的不正之风已经从上至下,泛滥至社会的各个层面。

那么自然不必说,这恰恰就意味着有空子可钻。洪衍武心里很清楚,要想不靠票就买到热销的商品,恐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能找到个“后门”来走。

可人家走后门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他又不认识菜市场里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顺口溜说得好啊,“有钱有势走前门,有钱无势走后门,无钱无势找窍门,认个舅舅********不认识人没关系啊,临时先抓呗。只要能搭顾上,新关系老关系不一样是关系嘛。

对这种情况,京城还有一个专门的词儿来形容,叫“套磁”。意思就是在一个人再与对方不相熟的情况下,能迅速拉拢与对方的关系成为朋友,达到一种迅速解决眼前难题的投机效果。

洪衍武腰包里有钱,又能说会道,还有一张“金钟罩”似的厚脸皮,在这个大部分人民群众求人时都会脸红心跳的年代,当然是“套磁”的顶级高手。而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反倒是得先迅速确定一个可以“套磁”的正确对象。

对此,他有自己明确的标准。必要的两条,一是必须要找个脑子活泛爱聊天的主儿,二是这个人还必须得有能力办成事儿。否则,不说失败率高,就是聊好了也是白费劲儿。

还别说,洪衍武这小子眼睛还真毒,他在人堆里才转悠了不大工夫,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了独自把着烟酒罐头柜台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售货员大姐身上。

刚才前面提过,烟酒罐头柜台紧挨豆制品柜台,也是日常最少人光顾的地方。那么这个售货员大姐在柜台上无事可做,一会儿坐下翻翻报纸,一会趴在柜台上看看热闹,没事儿还爱跟站在附近的顾客和经过的其他售货员聊上几句闲篇儿。

俨然是一副菜市场“大拿”的做派,不但毫不顾忌自己散漫的行为举止,而且相当明显,也是个好交往的性情人儿。

最关键的,是洪衍武分明看到,当有个小伙子叫了声儿“郭姐”,然后趴在柜台和这个售货员大姐聊过一会儿天之后,这个“郭姐”竟走进豆制品柜台,拿出来一个挺大的报纸包塞给了这个人。最后这个人递过去一点钱后,便喜笑颜开地走了。

看到这儿,这还有什么疑问吗?这位姓郭的售货员大姐,显然是最符合洪衍武需求的最佳目标了。

正好,洪衍武也想买罐头和果酒,于是相当自然地走了过去,故意大开口地要这要那。

他要买的东西真挺多,五个荔枝罐头,五个山楂罐头,五个牛肉罐头,五个凤尾鱼罐头,十个午餐肉罐头,三瓶青梅酒,三瓶桂花陈……

果然,没等他说完,那售货员大姐就急眼了。

“小伙子,这些东西是不要票,可一个罐头就得一块多呢,你要这么多,钱带够了吗?”

这时洪衍武赶紧装模作样地开始演戏。他不回答,一边掏钱,一边紧盯着售货员的脸看,然后再好像突然认出来似的咋呼了一声。

“唉,大姐,您是不是姓郭啊?我看您面熟……”

“郭姐”立马含糊了,“我是姓郭啊,可你是……”

“嗨,您就是贵人多忘事!求您帮忙的人也是太多了。我姓洪,您忘了,去年国庆节?是李……带我来的……”

其实哪儿有什么姓李的啊,洪衍武这耍的是“玩主圈儿”的流氓惯技,有个讲儿叫“三大撞”。也就是虚张声势,把假话当真的,煞有其事来说,只要沾点边儿,对方一含糊往往就当真了。虽然通常是用来“诱供”和“逼供”的,可谁也没规定这一手就不能用来“套磁”不是。

果然,全国人口最多的姓氏在概率上发挥威力了,“郭姐”自己就脑补上了。

“哦,我想起来了,菜市口小学的李校长对吧?你是她那个外甥?我那个爱惹祸的淘气儿子可多亏你大姨儿一直关照着呢……”

而一见真的“撞”上了,洪衍武也赶紧顺杆儿爬,一伸手从兜里把提前预备好的几个“道具”拿了出来。

“郭姐,快过节了,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几个果子您给孩子带家去吧,算我一点心意……”

“哟,这可是好东西!你瞧,这怎么话说的……”

“郭姐”俩眼冒光,根本没客气就把手一扫,柜台上就空了。随后她一琢磨,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赶紧低头凑到洪衍武的耳边。

“对了,你家里还缺点什么不缺?你要买猪肉和活鸡我都有办法,就是鸡蛋和鱼没戏……”

这种开诚布公的“投桃报李”当然正合洪衍武心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差点没乐出声儿来,赶紧也低头小声回应。

“郭姐,不瞒您,无论猪肉还是活禽我都想要。钱我也不缺,就是没票,您要是能帮上忙那可太感谢了。可有一样,我再不能像上回似的,让您白替我忙和了。这样吧,您要是不收我烟票,干脆我掏钱买两条甲级烟,您给大哥带家去吧,要不我实在不落忍……”

而见洪衍武如此“慷慨”和“懂事”,“郭姐”的脸色简直是神采飞扬了。

“大兄弟,你真客气。放心吧,都包大姐身上,什么票没有都行。在这儿,我的面子比经理管用……”

得,有了这句话,全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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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投缘

?半个小时后,洪衍武在菜市场后面的进货门等到了两手满满的“郭姐”。

这位收了洪衍武好处的菜市场“大拿“还真不含糊,足足给他弄来了一整副五十斤的猪排骨、三十斤猪腔骨和两只活鸡。

价格按官价儿走,还特便宜。排骨四毛五一斤,腔骨三毛五一斤,活鸡三块一只,最后一报账,总共才三十九块钱。

在往来稀少的街巷中,洪衍武跟这位“熟人”一个劲地道谢。笑吟吟地递过去四张钞票,根本没让找钱,回手接过这些东西,就迫不及待地与之友好作别了。

不用说,他是想把这些东西尽快拿回家去。因为这意味着他已经大功告成,买到了等于别人家几倍的配给物品。要是在战场上,相当于比别人多抓了一倍的俘虏,立特等功都打不住。这还能不高兴吗?

可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美的事儿从天而降呢。就在洪衍武差个十米远正要走出胡同的时候,一个提着个大藤筐,满身补丁的小伙子又出乎意料地把他给拦住了。

这个人竟然低声问洪衍武要不要鸡蛋。并且随后环顾一下四周后,还特意掀开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一角给他看,那筐里草絮中,半埋着一个个溜圆,擦得净光净的红皮鸡蛋,一点鸡屎没有。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就有“倒蛋部队”了,而且似乎还懂得“货卖一张皮”的道理。

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小伙子,见此人年岁也就二十上下,面容白皙,手指干净,身量高瘦,说话也没有口音。要不是衣着鞋帽暴露了身份,谁看不出他是个买鸡蛋的农民。

“什么价儿?”

“您要给钱一毛五一个,给粮票四斤换三个。”

嘿,这个价可不便宜。副食店里鸡蛋官价是九毛钱一斤,粮票黑市交易一毛一斤。当年鸡蛋个儿大,就是按十个鸡蛋一斤来算,那一斤也得贵出五六成去。

当然,洪衍武肯定不在乎这点。只是不愿让人当了“冤大头”,就随口讨价还价了一番。

“要是全国粮票呢,也这个价儿?”

小伙子沉吟了一下。

“那一斤一个……”

“我要用钱买呢,还能再便宜点儿吗?”

“您就别开玩笑了。不说您这一身衣装和这手里的东西值多少,刚才您和您的朋友可是把‘荸荠’、‘韭黄’都包圆儿了。还能在乎这几个?”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这人是特意在这儿堵自己的,不由双目一凛。

“你一直盯我梢?”

小伙子却相当坦荡,没半点心虚。

“不敢不敢,您得理解。主要是这种事儿让人逮着就血本无归了,我要零敲碎打的去卖风险太大,不得不慎重点儿。我自觉眼力还行,说白了,要不是看您是真正的买主我也不会来问您。其实今天算上您我就问过两个人,第一位大爷一下就买了我一百个,我得‘货卖识家’嘛……”

“……也不跟您来虚的,这附近只有我一人倒腾私货,所以卖的鸡蛋价儿是高点,可您要买我的并不吃亏。第一,副食店里的鸡蛋要票,我的不用。第二,副食店里鸡蛋好坏掺杂,可我的鸡蛋全是鲜的,一个赛一个桔红色的黄儿,买一个是一个呀。另外,还有句老话叫‘腊月水土贵三分’呢。您说我大冷天冒着风险进城干这个,还不是就图个好价钱吗……”

简简单单几句话,让洪衍武更是刮目相看。

因为小伙子谈吐有物,不卑不亢,不露声色就捧了主顾一把,好像能被他来询问,本身就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儿。同时,他也把囤货居奇的理由和商品优势说得让人十分认可。更何况就凭这份事先察言观色,找准了对象再下手的精明,在这个年代也是尤为难得。

于是带着一丝欣赏,洪衍武骤紧的情绪又放松下来。

“行,就按你的价。你这筐里一共有多少啊,我全要了。”

“就剩少半筐了,还有一百一十四个,您是想拿粮票换,还是拿钱买?”

“给你钱吧,方便……”

“那一共是十七块一,您就给十七块整吧。”

见小伙子张口就来,数目算得挺爽利,居然还主动把零头给抹了。洪衍武更是有点意外,他当即就掏了钱,同时又问。

“你算得够快的,数学可以呀……”

小伙子喜滋滋地接过了钱,半开玩笑地应承了一句。

“嗨,不快不行,工作有特殊要求嘛……”

洪衍武心领神会地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儿来。

“唉,你这筐卖吗……”

小伙子根本没打磕巴,反倒替他设想得更加周到。

“筐是自家编的,也就几毛钱的东西。不过我看您手里东西太多,买下筐也不好拿。要不我帮您送家去吧,还能顺便帮您再拿点其他东西……”

这种服务意识绝对是这个年代最缺少的东西,洪衍武倒真是无法不心生好感,赞上一句了。

“行,真会做买卖。那就辛苦你一趟……”

就这样,小伙子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接过了洪衍武手里的罐头和果酒,先跟着他去找了陈力泉,这才结伴一起往福儒里走。

这一路上步行的二十分钟里,洪衍武和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跟闲聊着。从交谈里,他知道了小伙子名叫赵庆,是京郊房山县九龙山的农民。

因为村里地少,地质又差,他身子骨弱,干不了什么农活,这才趁着年关,用去村里各家收来的鸡蛋来城里换点酱醋钱。

另外,还有一点和洪衍武料想的一样,这个赵庆念书挺行。

他是全村唯一一个念过高中的学生,应该算村里的小秀才了。只可惜家里太穷,还是“黑五类”,所以他才上了一年就让学校给退回来了,从此也只能认命,一辈子窝在山沟里了。

听到这儿,类似的家庭成份让洪衍武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再一想到家里鸡蛋常年缺少,他就想帮一把。索性就问赵庆,能不能按月给他送二百个鸡蛋来。

赵庆也确实挺“上道儿”。一听这事特高兴,马上就答应下来。说从三月份开始,每月的第一个礼拜天,他保证送来,价格绝不会有年节这么高。还为此一个劲儿地道谢个不停,满脸都是找着个大主顾的喜悦。

这么一来,他们的关系也就更融洽了。赵庆又主动跟洪衍武和陈力泉讲了不少房山地区的风土人情。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仨人还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聊起捉鸟、捕鱼、捞虾的事儿来格外投缘。到了福儒里西院门口的时候,彼此还都有点意犹未尽呢。

最后赵庆一直帮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把东西送进了西院陈家门里,鸡蛋都从筐里挨个摆在了脸盆里,这才告辞要走。而且临别时,他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红纸来,说是自己画的两幅门神,如果洪衍武和陈力泉不嫌弃,不妨就贴在屋门上讨个吉利。

洪衍武当场打开一看,赵庆的画竟然出奇的好,秦琼和尉迟恭威风凛凛,形态对称,装饰效果非常强,别说贴门上了,挂墙上当装饰画都够格。这么一来,不多给人家一份脚力钱,他自己都觉着说不过去了。

可更没想到,赵庆竟然还挺有原则,他说替主顾把东西送到家本是应该的,不该他挣的钱不挣。何况洪衍武既然每月都要他的鸡蛋已经帮了他大忙了,要再拿这钱于心难安,也就没脸再登门了。最后坚持辞谢而去,多一个子儿也没拿。

这弄得洪衍武和陈力泉倒挺过意不去。所以家里坐了老半天了,俩人还在聊这个事儿呢。

另外一方面,他们也都觉着这个赵庆可太怪了。头脑活络精明,画得一手好工笔,礼数周全还不贪财,实在不像个普通农民。

而聊到这儿,洪衍武就和陈力泉念叨。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着跟这个赵庆挺投缘,就像见过好几次面儿的熟人似的。

哪知陈力泉竟笑了,他居然说赵庆的模样长得和洪衍武挺像的,要是不看身量光看脸,俩人就跟亲哥儿俩似的。

洪衍武一听,琢磨了会儿不由也说,“我说怎么觉着那么怪呢,这就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我跟自己俩亲哥哥都不怎么相像,看这小子倒真有点照镜子的感觉。估计我要没学跤,弄不好就是这模样。其实吧,我就是长得糙了点,比人家缺了点儿文气……”

没想到陈力泉又接上了一句,“我还是觉着你比他强,你是属于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的……”

这么一说,俩人都觉着越来越扯淡了,情不自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章 买鞭炮

“年货”是个具有广泛含义的词儿。虽然以吃食为主,但还包括用的、穿的、戴的、耍的、供的。具体可分为饮食、衣着、日用、迷信、玩耍、点缀六类。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天下午也没闲着,他们陪着洪禄承吃过了午饭之后,为了采购其他的东西,特意又跑了一趟王府井。

与过去的十一个年头相比,1978年春节前夕的王府井有了极为重大的突破,变得年味儿十足。因为今年在百货大楼门前广场,已经设起了年货摊点。这可是百货大楼自“运动”时期起,首次开展节日营销活动,吸引了难以想象的人群围在这里购买最新的家用。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购物情绪也一下被彩旗招展、人头攒动的景象煽动起来,一头扎了进去,等他们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个十块钱的铁皮冲锋枪和三双男式新棉鞋。这是他们给家里青壮老少其他四位男性准备的礼物。

之后,他们又进入百货大楼转了一圈。总共买了两根“英雄”钢笔,一刀红纸,三条尼龙纱巾、一打手绢、一打男袜,一打女袜,三斤“春芽银毫”的好茶叶,还有两盒点心、两袋代乳粉、两罐出口转内销的酸黄瓜。只是因为手里没布票,衣服和布料是不用考虑了。

而正当他们正要步出百货大楼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品又再次爆棚。商场的广播竟突然传达了一条最新指示,广而告之,说今天每人不要本儿可以买两斤半高级糖果。

因此他们又及时加入到糖果柜台前长龙似的队伍中。最后不但非常幸运地得到了有“燕京第九景”之称的张秉贵亲自接待,见识到了他那传遍天下的“一手儿准”和“一口儿清”的绝活,还难得地买到了“高粱饴”、“黄油球”、“小人儿酥”和“酒心巧克力”。

只可惜那传说中三颗糖就能冲出一杯牛奶的沪海特产——“大白兔奶糖”,还是没戏。

用已六十高龄的张师傅话说,“对不起,一直没货。您真想买,也只能委托去沪海出差的熟人代买了。”

不过即使如此,被历史小小撩动了一下情绪的洪衍武也深感满足了。因为短短的一天之内,他们买到的东西已经远超他一开始的预计了。实打实地说,目前唯独还欠缺的必备之物也就剩下鞭炮了。

就这样,回家把这些买来的杂物放下之后。洪衍武给大嫂单位打了个电话,托人带话给徐曼丽,说自己今天代劳去接孩子了,让她下班直接回家就好。

然后,他和陈力泉就一起去了“万寿西宫”山上的幼儿园,特意把洪钧带上,去了南樱桃园买鞭炮。

当年,鞭炮不像可如今有这么多的专售点儿。除了全城几处不多的土产品商店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在一片地区的主要街道上找其他商店代卖。

至于这些代卖商店种类并无一定之规,关键还是看地理位置。副食店有之,化工商店有之,五斤商店也行。

而在存放和消防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措施,只是整齐的堆放在柜台之后的货架上面。甚至在烧着大号煤炉的屋里,能把鞭炮明目张胆撂在近距离的柜台上,也根本没人担心着火,更没人意识到其中隐含的重大危险。

可说也奇怪,当年却很少听说代卖店内有鞭炮引燃着火的事件发生,也不知道是人民群众素质太高,还是老天保佑的缘故。

南樱桃园的代卖点儿就在西北路口的一家颇大的五金商店内,因为空间不小,这里的鞭炮种类在当年算比较全面的。

其实当年流行的品种要和今日比较起来,差距还是挺大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当年以鞭炮为主,没有大型礼花。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当然,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规格分为一百头、二百头、三百头、五百头、一千头和一千二百头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反正一进入八十年代,这种烟花很快就绝迹了。七零后的孩子们,如今听它大概如天宝往事一样不可思议。

和“耗子屎”命运差不多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这种廉价烟花也挺有意思。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制作简单,价格也贵,应该是烟花厂家一直热衷生产的主要原因。应该人人都燃放过,也实在没什么可多介绍的了。

不用说,从洪衍武的角度看,他早已经过了对燃放鞭炮最感兴趣的年龄。买炮就为图个吉利,真让他去放反倒怕麻烦。那么整挂的一千响“大查鞭”自然就是首选,二话不说先买了八挂。

此外,他对“耗子屎”和“钻天猴儿”还有点怀旧的兴致,也一样买了二百个。

最后,那就是得照顾一下陈力泉、小侄子和全家人的兴趣了。于是,洪衍武又买了两千响“小鞭儿”给洪钧,买了一百响的五分“二踢脚”给陈力泉。为全家观赏也买了八个最贵的“盒子花”。

总之,老洪家是鸟枪换炮,破天荒地在买花炮上楞花了八十六块二。

至此,“忙年”全部内容算是完美结束,两大人带一个孩子怀里都抱得满满的。他们高高兴兴一起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各喝了碗“藕粉”,这才心满意足回了家。

可不成想,才刚进家门没多会儿就挨了顿数落。

因为就在洪衍武、陈力泉叫上放学的洪衍茹,一起把各样年货往东院倒腾的时候,就在洪钧拿着新买的冲锋枪满院儿疯跑的时候,洪衍武的大哥下班回家了。

洪衍争脾气急,一瞅见买了这么多东西,再一听说是洪衍武掏钱买的,他站在当院可就急眼了。把推着的自行车马上撂在一边,急火火拉着洪衍武就冲进了自己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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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羞怒

?“老三,这东西都你买的?哪儿来这么多钱?你到底干什么了你?”

才刚一进屋,洪衍争就瞪着眼珠子盘问起来。壹看书

可偏偏他越着急,洪衍武越不急。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似的,转身去够桌子上的暖水瓶去了。

洪衍争当然知道洪衍武是故意的,火气更盛,一把就攥住了他要倒水的胳膊,不依不饶继续逼问。

“买这么些东西少说也得二百块,你小子赶紧跟我说,到底干什么了你?”

可没想到洪衍武根本不吃这套,还是十分悠闲地喝着水,就这么干晾着他。

洪衍争看在眼里,心里这个气啊,脑门子上的青筋都快蹦出来了,竟脱口而出一句有点过界的话。

“活祖宗,你别吓唬我了,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就快告诉我吧……”

见此情景,洪衍武也怕大哥急出个好歹来,终于不逗弄他了。

“说说说,喝口水都不行。还能哪儿来的呀?当然是我和泉子在滨城挣的……”

“你们俩在滨城挣的?”

“嗯。一天一人十块钱呢。”

“胡说!滨城又不是金山,哪儿能挣这么多钱,你们俩干什么了?

“下海捞海货啊,我还给家里带回来不少呢。我跟你说,那虾仁、干贝倍儿大,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行了,我先忙去了。回头等妈回来,给你们做海鲜打卤面吃……”

洪衍武草草敷衍了两句,自以为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就有点不耐烦了。一口把杯里水全吞了,放下杯子就想走。

可没想到洪衍争不问个底儿掉是坚决不肯罢休,竟再次薅住了他。

“打什么岔!你别走!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你跟泉子是哪根葱哪根蒜啊,下个海就能挣这么多钱?那渔民不都成富翁啦?”

洪衍武也是服了大哥这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劲头了,不得不正儿八经详细解释起来。

“要不说你没见识呢。渔民也不是都受穷啊,那不但要按水平分等级,有淡旺季节,还得看你捞捕的是什么。人家真正的高手,夏季出海钓海螺,一天能净挣一百多块呢,水产公司还得给人家发奖状。我和泉子挣这点算什么。不过你也别小瞧,我们“碰海”的本事已经突破季节限制了。无氧深浅,凭一口气就能下二十来米,那捞的可都是海珍品。鲍鱼、扇贝、海参,你知道吗?”

这个理由倒是让洪衍争真挺意外,特别是听弟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确实有点含糊了。

“嘿,你还挺有理……那……这不犯法?国家就允许你们挣这么多钱?”

洪衍武无奈叹了口气。

“我的大哥唉,你还嫌多哪?这可是卖命的钱!海底下那水冷得就跟刀子似的。你再看看我这手,全是口子!你以为容易呢!我现在郑重其事告诉你,我们捞出来的东西可都卖国家收购点了。都是正大光明的钱……”

“你……你说这些我能信吗我?你还能挣干净钱?”

洪衍争彻底张了大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不由支支吾吾起来。要看书却没想到这句话确实真有点伤人了,招得洪衍武一下不乐意了。

“完了完了。说这么多还不信是吧?家里人谁都不怀疑我,你倒成天怀疑我。得,我也不跟你较劲,反正我没偷没抢。至于钱哪儿来的,收购发票和大队证明我都给爸妈了,不行你自己进屋问爸去……”

说罢,他再不理会大哥,自己一个人出屋了。照旧还是该干嘛干嘛,又张罗着去和陈力泉、洪衍茹一起收拾年货了。

洪衍争则一个人在屋里楞了会儿,最后一跺脚,竟然也真的推开门去北屋了。

可等到半晌后再出门来,他不但刚才的冲劲全没了,还有了那么点灰头土脸的尴尬。

这么一看,洪衍武可是乐了。本着得理不让人的原则,他立刻歇了手,故意摇头晃脑地往大哥跟前凑。

“老大,问过爸真相大白了吧。你是不是当众给我道个歉,正个名啊,要不我多冤呢,就为了帮家里一把,糊里糊涂地白挨你顿骂……”

但洪衍争可是个“迎风冻死站,饿死不弯腰”的倔脾气,虽说本来还有点歉疚,就因为一听洪衍武这么说,那点亏心反倒全丢沼蛙国去了。竟又火冒三丈起来,还故意硬杠上了。

“帮家里?帮家里那是你应当应份的!你小子几乎一年都没着家了,知道我们大伙儿为你多着急吗?还想邀功怎么着!老三,别不知好歹,我全是为你好!说你几句怎么了?就算说错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懂不懂?再说了,这钱就算是你挣的,那买东西的票证呢,你又哪儿来的?那么多猪肉、鸡蛋人家就能白给你?你懵的了别人,懵不了我……”

洪衍武听了就一翻白眼。

“懵什么懵?我懵谁了?咱菜市场有朋友啊。买这点东西算什么?要不是怕吃不了糟践,整头猪我都给你弄回来……”

洪衍争则一撇嘴,满是不屑。

“喝,还整头猪,不怕风闪了舌头。你以为你值几个钱,有多大的脸面?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朋友有本事你也亮亮底子,你那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敢说吗你……”

“老大,你这就没劲了。是,我过去跟人家不认识。可没现成的,还不能先找吗?就凭我这张嘴,再给人塞点东西,办这点事儿还难嘛。做人得灵活,不能钻那死胡同……”

洪衍争这一听算是抓着话柄了,一拍手掌,再次痛斥。

“我说什么来着,才回家,一点弯路不带走的,你就直接奔流氓去了。你真有本事,还学会走后门搞不正之风了!你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呢?再说,也不瞅瞅你买那些东西,罐头、果酒、一级酱油、活鸡活鸭,那是咱老百姓吃用的东西吗?勤俭朴素懂不懂,这些钱光买冻肉都够吃一年的了。最可气的就是你还买这么多鞭炮,都顶我俩月工资了!有钱烧包没地儿花了是不是?你这是败家啊……”

洪衍武听得直皱眉,也是大发牢骚。

“哎呦,做你兄弟可真累!敢情我这买东西又买出不是来了!我说老大,怎么对我就那么大成见呢?你说现在谁不是这么干?可你偏就给我上纲上线。有本事你也管管别人啊,别老在家里充警察就冲我一人来。还说我败家?我没花你的钱啊。你心疼什么?再说凭什么咱家人就不能吃用点好东西了?买鞭炮,买鞭炮又怎么啦?赶上过年,爸妈还收了泉子当干儿子,这些都是喜事,难道还不该庆贺一下吗?我还嫌买少了呢。照我看,你就别把自己整得跟道德卫士似的了,少讲点大道理,对家庭和睦是有好处的……”

“我呸!做你的大哥才累呢!你以为我多爱管你闲事呢!明告诉你,我不怕别的,就是怕你离不开脏的臭的,再把人家泉子给害了!”

其实原本哥儿俩的这通争辩本来也没什么,因为洪衍武脸皮厚,压根就是故意跟大哥逗闷子,就没想过真急。

可往往话赶话容易失控,特别是最后那一句提到了陈力泉的话,恰恰刺痛了洪衍武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瞬间倒真有点气不过了,登时急赤白脸起来。

“老大唉,我本来没生你气。可你这话也太伤人了?怎么我就会把泉子害了,我就得爱脏的臭的?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当口痰,巴不得全国人民彻底给我唾弃了才满意!你打小就跟堵墙似的挡在我面前,我干什么你管什么,你都快成了‘鬼打墙’了。别忘了,你只是我大哥,不是我爸!”

这话说到这儿,就真有点“锵锵”的意思了。俩兄弟都真的叫上劲儿了。

幸好是旁观者清,在场的人谁也不愿他们就此发展下去。都赶紧出面干预,防止事态恶化。

“小武,你多心啦!大哥这不是因为替咱俩操心,才说的气话嘛……”

因为话里牵扯到了自己,陈力泉当然最是着急,首先就劝了洪衍武。跟着,他又马上掉头去宽慰洪衍争。

“大哥,您就放心吧。您的话我们都记住了。其实我们俩早互相说好了,今后再不会胡来了。不说别的,小武也惦记着您呢,今儿去百货大楼给您买了新鞋袜,要不您进屋试试去……”

而随后,洪衍茹也开了口,两边都劝上了。

“大哥,早上吃饭不还好好的嘛,你别对三哥这么横呀。你看,三哥和泉子哥离开家都那么久了,才刚回来就忙着给家里买东西。他们太不容易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是再有道理,总得体谅一下别人的感受吧……”

“三哥,你也别生大哥的气,其实你们不在家的这多半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靠大哥大嫂帮妈在撑着,他们还总惦记着你们,也挺不容易的……”

就这样,听到两边都在劝,洪家哥儿俩对视一眼总算都没再说话。他们也都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确实有点冲动,及时收住了闸。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六岁洪昀居然成了最后的引爆线。

这小子也不知打哪儿耍着冲锋枪跳了出来,跟着一端枪口,正义凛然地对着洪衍争就“突突”上了,嘴里还大叫着。

“坏爸爸!干嘛欺负三叔!买鞭炮,就买鞭炮!打你,打你……”

对一个父亲来讲,大概没什么事儿是比亲生儿子忤逆犯上,胳膊肘朝外拐更让他感到伤心、难过和羞耻的了。

眼前这副情景,当然让洪衍争勃然大怒。他在院里恼怒得简直像头狮子,一伸大手直接抓起洪钧,夺过儿子手里的枪扔在地上,然后一扒裤子就是响亮的两巴掌,嘴里还大骂。

“一把破枪,几挂鞭炮就给你收买了!怎么这么没出息!我让你长长记性!”

那小小的人儿哪儿禁得住这么重的手?当场就杀猪样的号起来了。“三叔”、“小姑”一通乱叫地求救。

洪衍武当然要拦。“大哥,要打打我,打不过咱说理。你跟孩子叫劲干什么!”

洪衍茹也不能不劝。“大哥,你轻着点儿,他那么小懂什么……”

就连泉子都说,“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说说就行了,为这个制气不值当……”

可洪衍争已经气到了极致。他不能允许儿子这样踩乎他的面子,更不能因为别人的相劝就轻易放过这小子!否则还得了?今后这种“大义灭亲”非成了常态不可!

更何况洪钧居然一句也不跟他认错和讨饶。反倒是开始叫妈,叫奶奶,叫爷爷。那副死皮赖脸的滚刀肉样儿简直像极了洪衍武小时候。要再放任自流,儿子非得学坏了不可!

老三这才回来多久啊,儿子就变成这样了!不行,今天非得给孩子板正过来不可!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老子,什么叫爹!

就这样,三个人的劝阻根本没奏效,反倒给洪衍争的火气浇了通汽油。甚至就连洪禄承隔着窗户的喊话,洪衍争也不顾了。

他最后谁也没理,只当众说了一句,“今儿谁也救不了他!我自己儿子我自己管,就是打死他,也比洪家再长出一棵歪脖树强!”

然后,就像夹着只鸡似的,他强带着这棵“小树苗”进了东屋去“悉心栽培”了。

也就在一关门的时候,一场声势更大的嚎哭开始了,伴随着“啪啪”作响的声音,要用一个词儿来描述,那就是“暴风骤雨”!

自然,站在当院的仨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谁都没心思干事儿了,面面相觑下,也不能不由衷地替洪钧的屁股感到肉疼。

好不容易半晌后,屋里动静渐歇,洪衍武这才开口说话。

“这父子俩怎么都这么傻啊,是不是小时候糨子给喂多了?一个自不量力跳出来管闲事,成事不足,自讨苦吃。一个是拿亲生儿子耍威风,只图痛快,不计后果。老大他也不想想,咱们洪家什么时候兴打过孩子,何况洪钧又是咱爸妈的心头肉。他居然敢当众驳咱爸的面子,行这种丢洪家体面之举。老爷子能轻饶得了他?你们说是不是?”

陈力泉咧咧嘴,根本没敢搭茬。

洪衍茹却望着北屋的窗户根儿叹了口气。

“三哥,不是我说你……你就别拱火了……”

第八章 三喜同贺

京城有句老话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可这句话对洪家人来说并不适合。

要说洪衍争当时打儿子的时候确实挺痛快。

他把洪钧按在床边,大手一挥,一口一个“错了没有?”“你还敢不敢?”洪钧则惊恐万状,悔恨交加地哭喊“我错了,我错了,不敢了,再不敢了……”

可当洪衍争火气发泄完毕,大耍老子威风过后,那副作用也是极其严重的。

因为老话儿讲“隔辈儿疼”,那可不是虚的。

随后不但洪禄承没饶了他,让洪衍茹传话,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屋儿训了一顿。王蕴琳下班回家后更是把他“嗔嘚”(源于满语,原意为说,今有抱怨,责备之意)得差点没钻了地缝。

当时洪钧一见到下班的王蕴琳,就抱住她的大腿,扭糖儿似的说屁股疼。

等王蕴琳撩起孙子的裤子一验看,再一问是洪衍争打的。也不顾全家人在,当场就急眼了。

“瞧瞧给我们打的,屁股都青了,简直惨不忍睹哇!多大的仇啊?洪钧到底干什么了,你给我说说……”

洪钧见有人做主,更来了劲。

“奶奶,我爸小气,不让三叔给我买枪,买炮仗,还骂三叔败家……”

嘿,这臭小子真跟老三学坏了,学会倒打一耙了他!

眼见儿子居然借机报复,洪衍争当即大惊失色,马上跟母亲解释。

“妈,您可别听孩子胡说。都是老三,净乱花钱,把洪钧惯没边儿了。您看看,他居然连我这爸爸都不放眼里了,敢没大没小拿枪‘突突’我,能不好好管管……”

可根本没容他再往下说,王蕴琳的脸色已寒意凛然。“妈”的威严一下就让他卡了壳。

“就这么点儿事,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手?这可是你亲儿子!我就不明白了,老三给孩子买点东西怎么就不成?他疼侄子居然碍你这个当爹的眼啦?难道他非得远着洪钧,刻意吝啬才好?我还跟你说,你要为这个真把洪钧打出内伤来,我跟你没完……”

“老大,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跟老三差着十来岁呢,好好日子不过,成天跟这个小兄弟窝里斗,这算怎么回事?别说我们老人听著心里难受,就是邻居们听见,也怪没脸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孩子好,难道这就是你给孩子竖立的好榜样……”

洪衍争只觉得血全涌到了脸上。这些话竟让他一时百口莫辩。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反倒是洪衍武给他打起了圆场。

“妈,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大哥。还是赖我讪着脸顶撞大哥。您知道,我和老大打小就爱拌嘴,跟他犯浑,吵几句本是平常的事。也多亏大哥一向包容,我们兄弟俩才没有隔夜仇。另外我心里全明白,大哥发火,一个是怕我不知生活的难处,替我往后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九章 “野人”归来

1978年2月5日,腊月二十八。

由于这一年没有三十,明天就是除夕。这就等于说春节已经近在咫尺。

当然,在节前的最后两天,每个人也都有各自应该干的事儿。

对洪家的三位女性来说,是要遵循正月里不动刀子,不能做饭的老令儿。继续蒸馒头、炸丸子、烧鱼炖肉,把那些没弄完的年菜做好。

而对于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讲,他们的任务,那就是去给各家亲戚朋友分送年礼。

具体该怎么分派,昨儿个晚上,洪衍武已经和母亲合计好了。年礼就从他带回来的干海货,买来的年货和那十六箱茅台里出。

当然,一开始王蕴琳可不同意洪衍武挪用“别人”的东西,她还以为酒是人家杨卫帆的呢。

可巧言令色的洪衍武非一口咬定杨卫帆送了他两箱茅台,说母亲如若不信满可以打电话去问。于是王蕴琳也就只好姑且信之了。

最后定下来的是,先按两斤海参、两斤鲍鱼、两斤干贝、两斤虾干、二斤鸡蛋、四斤排骨、四斤腔骨、一斤荸荠、一捆儿韭黄、一瓶果酒、一斤杂拌儿、六个罐头、十个水果、两瓶茅台的份额各取四份,分头给寿敬方、常显璋、小百子家和杨卫帆托付照应的冯家送去。

此外,还得给单给寿敬方添一只活鸡、一瓶韭菜花、一瓶腐乳、一瓶虾酱、一瓶好酱油、一斤高级糖果,再给宋国甫家送上两瓶茅台,给东院的邻居们分点排骨、腔骨、香肠之类的肉食。

之所以如此,那都是王蕴琳按亲疏远近、人情世故,仔细考虑思量过才决定这么办的。

首先,寿敬方既是洪家的至亲,又救了洪禄承的命,二十年来又刚恢复走动,从哪方面来说,都必然要给头份儿,不能怠慢。

其次,常显璋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老师,他们俩又把人家坑害的不浅,本就该多加礼敬,尽量补偿。

再则,小百子一路辛苦,鞍前马后的功劳那也是该郑重致谢的。

至于那个冯家虽然没打过交道,但这是冲着杨卫帆不远万里把“挫虎龙”送到洪家门上,和那三百块重礼的情分,怎么也不能辜负人家的嘱托。

而宋国甫家嘛,因为人家是高干家庭,不缺实在东西。为了还那三百斤粮票的人情,送去两瓶好酒既不失体面,又恰到好处,也不至于让人家产生什么有所相求的误会。

最后那可就说到各家邻居们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固然几家人互敬互帮,已经亲如一家,可毕竟京城人都讲究有来有往的老礼儿,他们各家又都是小门小户的。

从这一点来说,合理的馈赠绝不能张扬,能让彼此心安舒坦才是根本。否则,好心也能累人、伤人。

王蕴琳实在是怕礼重了给各家增加回礼的压力,于是便只能送些大家最缺的肉食,以便维护住这一份朴素的感情交往。反正日子长远,今后有的是机会帮衬。

对王蕴琳这一系列的安排,洪衍武听后仔细琢磨了一番,发觉竟无半点破绽,方方面面是特别周全。以至于他当时就忍不住大加溢美之词,对母亲一通猛夸。

直说“您真是送礼的专家,可让我长了大学问。这人情世故我还真得好好学学。家有老,如有宝,说得真没错,姜还是老的辣啊……”

哪知王蕴琳听儿子这么一说,却不买帐,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你啊就跟我贫吧,拿你妈取乐不是?送礼的学问多着呢,少见多怪吧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就这样,当晚母子俩把各色礼物分装进几个麻袋之后。第二天凌晨五点,身负要务的洪衍武就起来了。

或许有人纳闷,说怎么这么早啊?急个什么劲儿呀?

嗨,他不急不行啊。关键是寿敬方那儿,按礼数不但得先去,而且还必须还得早去,否则这位神医就药店上班去了。要带这么多的东西跟只活鸡给人家送单位去,也太不合适了不是?

所以他昨晚上便设定好了闹钟,想的是一大早就先去寿家。并且正好,冯家也住重文区,他就手把这两家最远的就都给送了。

至于其他人家那就好说了。常显璋、小百子白天应该都在家呢,什么时候去都行。宋国甫家离得也近,特别是街坊四邻,由洪家人分头一送也就齐活了。

而像红叶、老鬼、几个旧日的兄弟,和那几个警察哥们儿,抽空也得联系一下。但那大可以推到节后再说,不用急于一时。

很快,洪衍武洗漱完毕,他招呼上更早起来练功的陈力泉,先一起去了东院家里。取上两个早已分装好的麻袋,捆上了一只鸡,早饭也不吃就要出门。

但这会儿王蕴琳可就把他们叫住了,敢情早上蒸的一锅馒头刚刚熟了,她想让俩孩子吃个馒头再出门

洪衍武虽然急着走,但也不能辜负妈的好意。便过去一把揭开锅热气腾腾的锅盖,用手直接抄了一只白亮白亮的馒头递给陈力泉,跟着自己也拿了一个。

可没想到馒头还真烫,他又没陈力泉的手上功夫,很快就拿不住了,一边吹一边两只手来回的倒个儿,就跟练杂耍似的,吃了个热闹无比。

就这,还紧着往嘴里塞呢。一边哈气地一边说,“妈,馒头蒸得真暄腾嘿。可我就爱吃这馒头皮,特有嚼头……”

这立刻让王蕴琳哭笑不得,一个劲唠叨。“你这傻小子,一点儿吃像儿没有,一看就知道是六零年生的。”

这话一出口,洪衍武和陈力泉全嘿嘿乐了。

吃完了馒头,俩人再没耽搁。辞别了王蕴琳,他们一人背着一个麻袋,带上了那只鸡就一前一后往院外头走。

可不妨才刚出门洞,竟又出了岔子,他们突如其来地迎面撞上了俩毛乎乎的黑影。

这时天还是黑着,吓了他们一跳,还以为“撞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洪衍武可是走在最前面,当时“哎呦”了一声,就睁大了眼珠子。等仔细再一看,才发现眼巴前儿是俩穿着破羊皮袄,也同样背负着不少东西的人。

不过要说是“人”,倒有点不准确,最贴切的词儿恐怕应该是“野人”。

因为就这俩黑影子,面目实在邪唬得吓人。

一个身量宽,一个身量瘦,共同点是灰头土脸,头发胡须全是乱糟糟的,就跟全身上下都长着层灰毛似的。暗色中鼻子眉眼全看不清,唯独两双眼睛倒亮晃晃的。

说不好听的,绝对能把他们当成哪个城隍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

更没想到的事儿还在后面呢,洪衍武还没问话。那俩“野人”反倒是先急眼了,他们居然上前一蹿,一左一右抓住洪衍武的胳膊就叫起来了。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洪衍武当下心里一惊,心说怎么着,这要干嘛呀?是抽疯还是想抢东西啊?

所以他根本没多想,下意识地把麻袋一抡,左脚右脚再各来一个“坡脚”,一下就把俩“野人”给摔到高台阶底下去了。

可没想到这俩“野人”还不罢休,还躺在地上就叫起来了。

一个高呼。“东院的有人没人,都别睡了!贼来了,快出来抓小偷呀!”

另一个也喊。“这是怎么了?偷东西都这么明目张胆了?你们俩甭跑,非把你们送派出所去!”

这时候洪衍武才琢磨出味儿来,怕是误会了。

赶紧阻止,“行了!别喊了!怎么着?还把我们当贼了?我还觉着你们像抢东西呢!你们到底是谁啊?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

陈力泉似乎听出了熟悉的声音,赶紧从后面走到前头问,“嘿,是边家三哥吧,我是泉子……”

顿时,院门前一片寂静。

跟着片刻,那俩“野人”就又扎猛起来了。

一个问,“泉子,怎么是你呀?摔我们可够狠的,那动手的臭小子不会是洪老三吧?”

另一个说,“泉子,我是苏锦。连你都变成大小伙子了,你们真可吓我们一跳……”

洪衍武这下也想起来了,原来这俩“野人”一个是边家小儿子边建功,一个是苏家的长子苏锦,他们俩是同班同学,比洪衍武和陈力泉要大三岁,从七二年开始一起在内蒙插队,这大概是过节回来探亲了。

本来他们彼此就好几年没见了,再加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人,他们俩身上还背着这么多东西,手里还拿着鸡,才闹了误会。

这么一来,他不由哈哈大笑,赶紧伸手过去把俩人都从地上拉了起来。跟着嘴里说着得罪,又去帮人家捡行李。

边建功和苏锦这时也都乐了。

一个说,“瞧这误会闹的,回来没进院门呢,倒先让你小子一‘坡脚’给踹出来了,亏我们在内蒙还练过几手呢,也没能防住你……

另一个说,“东西摔不坏,我们自己来吧。你们有事赶紧走,回头咱再聊……”

洪衍武也没客气,就拉着陈力泉先走了。不过临别,也把自己和泉子兜里烟都拍给俩“野人”了。

那二位“花子爷”后面分着烟还咋呼呢。

“哟,你们都抽上‘香山’和‘颐和园’了,可以啊……”

“唉,对了,给你们带酪干了,回来尝尝……”

洪衍武则一边走一边回头挤兑。

“甭废话了!我说你们俩进家门前还是先洗澡去吧,身上都馊啦。又象臭带鱼又象倒咸菜缸,小心让家里人再给你们打出来……”

没想到边建功一听竟坏笑上了,带着一身流氓无产者的劲头,遥遥说了句。

“臭算什么,我们还有虱子呢,招上算你活该。谁让你动手打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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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送年礼

洪衍武和陈力泉赶到“茶食胡同”是六点整。

进院之后,他们按着记忆寻到了寿家的门前。不想和刚才出院相仿,照样又来了一回虚惊。

就在他们正要敲门之际,一个和洪衍文年纪相仿的小伙儿披着棉衣,手拿铝锅突然推门出来,彼此间又吓了一跳。

幸好寿敬方起得早,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见门前仨人手拿东西面对面傻楞在那儿,只觉着好笑,赶紧把人往屋里让,又给他们彼此介绍。

敢情这小伙儿正是寿敬方的儿子寿诤。按岁数,洪衍武得叫表哥。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没来得及把手里东西放下,寿敬方就又去敲另一间内屋的房门,催里面的人赶紧出来见人。原来他的大闺女,洪衍武的大表姐寿蓉也回来了。

洪衍武赶紧恭喜表叔全家团圆,借机便把父母收了泉子做干儿子的事儿说了。由此,陈力泉也正式改口称寿敬方为表叔,称寿诤为表哥。

等到寿蓉出屋后,俩人又一起跟表姐见礼。而接着,他们便正式把年礼奉上。

要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来的那些东西,那是满可以了。这年月,这么些好东西可着实不易得来。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一千块钱,这是他们考虑寿敬方花钱随性,膝下还有一双大儿大女,单独备下的一份心意。

所以两相加在一起,洪家的这份厚礼,那是超乎人想象之外的厚重,可是把寿家的人全惊着了

不过“神医”毕竟生于大户世家,过去也是把玛瑙当抓子儿的主儿。他不比那两个几乎是在苦日子里长大的子女,看呆了似的难以自持。愕然了一下,也就恢复了自如。

接着,简单询问了几句,听洪衍武说在滨城赚了不少,家里那头也亏不着,就没再跟他客气。很洒脱的把钱物都笑纳了。

自然,他也是懂得规矩的,问了问洪家人“忙年”的情况,随后就大大方方叫大闺女拿出早备好的一个“金华火腿”和一只“金陵板鸭”来,让洪衍武带回家去。

嘴里称“本来想拜年时再送到你家的,没想到你节前回来了,正好还礼了。只是礼物略显微薄,你们可别嫌弃。”

洪衍武一听,马上连说不敢,跟着就跪下,他要给寿敬方连磕三个响头,正式感谢表叔救治父亲的大恩。

但寿敬方只受了一个头就拦了他,很认真地说。“老三啊,其实你不用谢我。你父亲的性命能够获救,既是他一生积德修来的福报,也是你的孝心尽到了。弄这个物件,别人不知多难多险,我还不知吗?尽管是陈货,可我一观你们腰背发僵,气血不足,就知道你们胸腹刚刚受过重创。是不是入海遇着危险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望一眼,皆由衷感到惊奇,不得不连连点头。

寿敬方跟着叹了口气,又颇为感怀地说,“洪家门儿里,我的子侄辈不少,本来以为最不争气的就是你,可没想到如今你却是大出息了。竟然说到做到,千里迢迢真的把药找了回来,这让我打心眼里替你的爹妈高兴。也对,洪家的家教好,纵有偏差,耳濡目染,总能回归正途。这尊长爱幼、怡怡亲情,绝非小门小户终日柴米油盐的嘁嘁喳喳所能相比。什么叫底蕴,这就叫底蕴!对了,泉子现在也是一家人了,表叔不跟你们见外,就希望你们今后始终记得我一句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寿敬方的话同时带有夸奖与告诫的成分在其中,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懂听不懂的,反正不敢轻忽,一起恭恭敬敬点头称是。

而等到这番话罢了,他们俩见寿家座钟已经指向六点半,便顺势提出了告辞。

寿敬方也猜到他们还有其他人家要跑,何况自己马上要上班了,便没多挽留。他只让洪衍武捎话回去,说初一他们会举家登门拜年,有什么话到时见面再说即可。

就此大家客气作别,洪衍武和陈力泉被寿诤送出了院门后,便自去花市寻访冯家。

所谓“花市”,其实指的重文门东南,一条东西走向,长两千多米的大街。它以“羊市口”为界,分为“西花市大街”和“东花市大街”。

这条街清朝时曾是京城绢花、纸花、料器花的主要生产和交易的聚集地,这里售卖的假花和料器曾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拿过大奖。民国时期,此业达到鼎盛繁荣,当时长期固定经营的店铺多至三百余家。

按老京城人的规矩,凡与买卖铺户有关的胡同皆称之为“条”,那么这附近十六条以花市什么什么“条”来命名的胡同,当然也在花市囊括范围之内。由此可知,花市具体范围之广阔。

冯家是七三年由西四搬到这儿来的,他们当初的房子太小,只有两间小西屋。杨卫帆的父亲官复原职之后,他的母亲为酬谢冯家多年照顾儿子的情谊,就给冯家安排到了这里。

此外,这位官太太还因利就便,给冯媛那落了残疾的父亲安排了一份帮着街道工厂在家做塑料花的兼职。所以如今的冯家是住在花市上二条七号院的三间大北房里,就在西花市大街北边一点,离寿家并不远。

在寿挣临别时的指点下,洪衍武和陈力泉从西向东走过重文门大街,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连走带问就找到了冯家的门户。

冯家人和杨卫帆描述的一样,是个十分厚道朴实的人家。洪衍武和陈力泉敲门后一报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家人就紧着把他们往屋里让,说杨卫帆留过话,提到过他们。

然后就沏茶倒水,把限量的花生瓜子都拿出来让他们吃。还张罗着要去给他们买早点、煮鸡蛋,一通紧着忙活。洪衍武他们自然不愿相扰,连连谢绝才算劝止。

出乎意料的,是冯家目前情形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好,因为冯家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了,不但听不清话,认不得人了,连吃粥都得靠人喂。

而且冯媛的父亲在生活自理上也很吃力,由于长期残疾,身子骨也不大好,同样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很大拖累。

另外,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观冯家的经济条件也十分清贫。别看屋里卫生搞得不错,可家居摆设不但多是残破的,衣服的补丁也不老少。

难道杨卫帆这小子得了这么多钱都没接济他们么?这不可能呀!

洪衍武和陈力泉所存的疑惑其实没多久就被解开了。因为不论是他们奉上的年礼还是带来还人情的三百块钱,冯家人都坚辞不受。

冯媛的父亲称,他现在每月都有收入,妻子女儿也有工资,一家人过日子苦是苦点,但也尽够了。又托杨家的福,还住上了大房子,其实已经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并且冯奶奶当初脑子好使的时候便留了话,说做人当靠自己,杨家并不欠冯家什么,今后她不许冯家为任何事去麻烦人家。

对此,他们全家人一直谨记在心。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心才能保持一份宁静,才会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

至于杨卫帆还把他们当亲戚,把他们当长辈,屡次来送钱送物。他们虽然感动,可在经济上他们还是希望能维持自给自足的心安理得。

像俩月前,杨卫帆回京探望,又送来了不少钱,他们表面推辞不过,就只能是随后给他寄回滨城去了。而这件事就足以说明,他们可不是故意驳洪衍武和陈力泉面子,还希望他们不要介意和误会,把东西和钱拿回去的好。

洪衍武和陈力泉确实是感到惊奇了,这家人实在是迂得可以,这应该就是大多数人揶揄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穷酸”了。可偏偏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操守,又不能不让人感到一种敬意!

不过,这一趟眼见就要白跑一趟。洪衍武也必然不甘心。因此他随后就舌灿莲花的一通好劝,非说如果就这样回去了,他们有负所托,无脸再见杨卫帆的面。而且东西已经买了,冯家不收,搁不住也是糟践了。

反正好说歹说,冯媛的父亲总算是答应收下了排骨、腔骨、“荸荠”、“韭黄”、水果和鸡蛋。但也不是白拿,他非让冯媛母亲取来十元钱,算是买的。

至此洪衍武也是服气了,便又退了一步,像其他那些人人都知道价格有多贵,却又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不送了。

他只是非要两瓶茅台也留下不可。说这些是他们登门的见面礼,与杨家和杨卫帆都无关。

洪衍武还说,他们不但敬重冯家的为人,自己也是小门小户老百姓家的孩子,懂得过日子的难处。所以今后即使不过往经济,可冯家要有什么买煤运菜、修水安电的麻烦事、体力活,却不妨来找他们。

他说完就要来纸笔给写了福儒里公用电话号码和自家地址,说保证随叫随到。

这么一来,冯家感到他们心意确实真诚,盛情难却下也就只好消受了。

不过最后冯家还是取出来不少塑料花,和冯媛手制的几只传统绢花,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里添点喜庆,权当补了份回礼。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好再做勉强,便坦然接受了钱物。最后又嘱咐了一遍,让冯家人千万别和他们见外,就把他们当自家子侄,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言语一声,便告辞了。

被冯家人送出门之后,走了老远,俩人还聊呢。无不觉得冯家这一家子有着常人难及的敏感与自尊。这个家庭的处世原则既让人觉得有点死性,却又不能不真心钦佩。

当然,初次见面,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冯媛也必定是俩人闲话里的主要内容。那个冯媛身材高挑,模样相当出色,但显得很腼腆,多数情况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洪衍武多少对杨卫帆的心思有点察觉,就问陈力泉觉着冯媛和“玉面罗刹”比怎么样。

陈力泉想了想就说,“俩人都长得跟画儿上的人似的,只是冯家的大姑娘和周护士完全不一样,她不是让人猛然一惊那种漂亮,也没那种让人高不可攀的矫情,而是另一种……一种……”

“微风拂面似的舒坦!”

“对!就是让人舒坦……”

陈力泉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可洪衍武的一句话恰恰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实在是恰如其分极了。

洪衍武则低头笑了,啧啧嘴才又说。

“杨卫帆这小白脸儿倒是挺有福气。不过这小子也是,早点挑明白了多好?再这么慎着,万一错过去,可就傻到家了……”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

生活似乎总爱难为人。

大多数时候,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要在命运的操纵下,被裹挟着、戏弄着,身不由己地来回折腾。

而“人”作为一种平凡的生命体,通常情况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忍耐和等待。

回到京城已经快一年了,常显璋现在的处境就特别不好受。

让他发愁的是,不但他整个家庭的政治处境还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而且他还同时被生存的压力和感情的迷惑折磨着。

当初他是因“伟人”即将复出的消息重回京城的。可这件事虽然已然成了现实,但其影响和效果却远未如他预期的那样,把常家人从泥潭里拯救出来。

父母的事让他几乎快跑断了腿,他为父母请求平反和摘帽的材料也交上去不少。可无论是教育局的组织部,永定门的上访办,还是师大附中的政工组,任他把门槛踩破,统统没有一点进展。

好一点的接待人员见他的面还能宽慰几句,说全国像他家这样的情况何止千万,只能多方设法,再耐心等待。

不好的则甩出一句,“‘老右’的问题与‘走资派’不同,不存在错划的可能,你别再来了”,直接就是一棍子打死,给他吃硬钉子。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别的门路。像父亲的亲知故旧还有一些在任,凡他能打听到的都曾找上门去恳求。

只可惜他的父亲是个只知做学问的书呆子,当副局长的时候便以性情刻板和书生意气闻名,与人交往讲究清淡如水。既不讨上下级所喜,朋友也少得可怜,得罪的人远比亲近的人更多。

所以那些寥寥无几或许能够帮上一把的人,对常家的事并不热衷。甚至还有些人撕去了旧日伪装的面具,对常家如今的凄凉大加嘲笑讥讽。

这让他见识到了人性中最丑陋、最市侩的一面,也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在这段日子里,要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感动的,也就是来自于顾凌烨的柔情了。

这个像“王宝钏”一样苦等了他八年的姑娘,自从他一回京城,就再也不肯和他分离了。

无论她的娘家怎么劝,怎么吓唬,她就一句话,“我这辈子都是常家的人,要是进不了常家的门儿,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这把她爹妈气得说就当没生这个闺女,要跟她脱离关系。

可她呢,根本不在乎。每天只顾自来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嘘寒问暖,打扫做饭。单位里发的所有东西都往他这送,一有空闲就帮着他去四处奔波,打听消息。

说白了,就是死心塌地,一门儿心思地以常家的儿媳妇自居了。要不是顾家那头看得紧,户口本也早就让她偷出来拉着他登记结婚去了。

作为他本人来说,对顾凌烨如此不惜一切又无比执着的爱,当然是感动莫名,又万分的珍惜。但同时,却又不免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精神压力和难以言表的自卑。

因为如果按照先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训,又或是哲学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他们的未来显然无丝毫光明可言。

别忘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是功成名就当上了西凉王的薛平贵。而他却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没有固定的职业,连自己也难以养活的闲人。

说起来还不如有根有底、老实巴交的一个普通农民。他又拿什么去呵护这份感情,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带给所爱的人幸福呢?

这真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有力用不出!不是他没知识,而是知识没处用!也不是他没本事,而是现实就是如此。

这年月,即便一个人有经纬之才,盖世武功,学富五车,通天本事,只要政治问题不解决,哪儿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一直以来,随着奔波一次次碰壁,他的心理也是越来越孱弱。

特别是到了年底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给他的钱基本已经用完了,他不得不依靠顾凌烨的积蓄和工资过日子。

可每一次当他从顾凌烨手里接过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那就像针扎一样地痛。

这种刺激,让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现实已经没有他腾挪到空间。爱情、婚姻,幸福的生活于他都是奢侈品。他根本要不起!他能这样活一阵子,可能这样活一辈子么?

他实在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他甚至感到父母的问题或许永远都难以解决了!

因此,尽管好几次俩人相处到夜晚,顾凌烨都有过“留下来”的意愿,可他却始终理智地约束自己,一点也不敢跨越那雷池的那一步。

越是爱,他就越是怕,生怕自己会毁掉了顾凌烨的一生。甚至还频频有一种冲动想与顾凌烨再提分手!劝她另去寻找本应早该属于她的幸福!

最最痛苦的是,这种难以承受的心理重担他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言,只能憋屈在自己的心里反复煎熬。

他既不敢写信告诉父母,怕他们因此自责着急。他也不敢告诉妹妹,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就够她操心了,再惹得她替自己发愁也是无用。

当然,他更是不敢让顾凌烨看出一点他产生的这种想法来。

且不说他实在是爱她爱到了极致。就单说这八年过去,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生命中最好的青春时光都用来等待自己。

而为了这份难以想象的坚持,为了书房里那近百封未被寄出的情书,他又怎么能,怎么敢,把这个痴情姑娘重新燃起的希望和美梦打破呢?

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迷惑了,他困顿了,他惶然了,他真真切切感到一种无着无落,进退两难的痛楚。

所以眼巴前,尽管眼睁睁看着顾凌烨四处想办法凑年货,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一点过年的心气儿。实际上,他连吃的每一餐粗茶淡饭都于心难安,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活下去。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的。

应该说,对于身陷困境的常显璋而言,他这两个学生在年前最后一天的探望简直太及时了。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年礼,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让他终于找到了能一诉心中苦闷的对象。

而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他情不自禁地倾诉之后,洪衍武竟对他所有的顾虑和困惑,都予以了坚决有力的反驳和有理有据的分析。

让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自己的学生给他上了至为关键的一课。

“哎呦,我的常老师唉,您别急嘛!难道‘伟人’复出,就没人反对,没有阻力啦?国家百废待兴,积重难返,总得有个过程才会好起来嘛……”

“老常啊,我觉得事情您得这么看,不要只顾猜测分析政策指向,也要从做事方法来考虑。比如说,上层刚开始发布的政策,我觉得就是一个试探的过程。既要试探阻力又多大,也在试探拥护力量有多少。像“伟人”一出来不动声色主抓科技教育,结果高考年底就给恢复了。这一手多高明呀,一下做到了心里有底,了解到民意支持的强大力度。那么下一步便不用犹豫顾虑了,可以直接争夺舆论,给历次“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翻案了。当然,这个过程肯定有先后顺序,我认识个局长儿子,据他的消息,最多不超过今年,肯定有具体政策下来。这就是水到渠的事,这一点根本不用怀疑……”

“不过上有政策这只是战略层面的大势所趋。真要办成事,还得在战术上讲究方式方法。您看,人家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全国等着平反和摘帽的家庭何止千万。要都想一股脑解决可能么?这就像买排队买东西一样,不走后门不加塞儿虽然也能买到,可那就踏实等到最后去吧……”

“老常,我的意思,是咱们能钻营的还是得钻营一下,不能太清高了。别的不说,顾老师等得起吗?您的父母还在吃苦受罪呢,早一天解决那就不一样。当然,我知道您这方面不擅长,像您一开始跟走亲戚串门似的,就带点薄礼登门,指着人家纯念交情,那肯定不行。咱还是得找准了对象,下血本才是。这您放心,有我呢,回头我好好给您参谋参谋……”

“对了,既然说到顾老师,那么恕我不敬,也得妄言几句。其实照我看,无论如何,您都得必须娶了人家。是,我明白,您是觉得男人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觉得自己的现状没资格结婚。可您要这么想还真错了,因为你们的感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根本不是世俗能阻碍了的。您如果不娶她,更对不起她……

“说句不好听的,顾老师等了您八年图的是什么,不是图您能出人头地,图您父亲官复原位。也就是想跟您踏踏实实过日子,人家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您要是连这一纸婚书都办不到,那才真是太对不起人家呢。老师,接受爱比给予爱或许更需要勇气,但同样都是一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

“总而言之吧,您哪,在物质上还真的别担心。不是吹,其实对我们哥儿俩来说,现在最容易的就是钱的事儿,肯定是绝不会再让您受穷的。您看,钱我都给带来了,这一千您先花着。后面还需多少,我们俩都给您兜底……”

“别,别让,师徒如父子嘛!不说当初是我们把您坑害成这样,就是按老礼儿,我们也得给您养老送终啊……你这人,再推可就没劲了,我可翻脸了啊,想当年我们俩在你这补课看书,又吃又喝了好几年你都没收过一分钱。这钱就算迟到的补课费也说得过去啊……哪儿来的?你怎么跟我大哥似的?放心,是我们在滨城‘碰海’靠双手挣的!你要不信我,问泉子呀……”

“老常,咱不来虚的,我觉得您现在的眼界有点太局限了,心才会走窄了。退一万步讲,您看我们俩劳教份子都能靠自己过上舒坦日子。您怎么就觉着这个大千世界没机会了呢?太消极了!您别再瞎琢磨了,再怎么样,咱们都能有饭吃。像您过去常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还别说,洪衍武触类旁通,他从功利得失出发来解读和预计政策走向,从人情世故出发来分析常显璋与顾凌烨的感情,都别有一番道理。

再加上他用自己当实例,实实在在地证明了人生仍存在着更多的选择,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还会有更好的结果。于是常显璋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不但内心一下敞亮起来,眼前层层迷雾也一一破除了。

确实,受洪衍武的影响,他又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早已失去的自信和乐观,也在不知不觉中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临近中午的时候,抹着眼泪的顾凌烨带着两斤猪肉,一罐西红柿酱、一斤富强粉、一斤切糕、一瓶果酒和半斤水果糖,终于回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

她今天一大早从家出门,就去了菜市口菜市场。可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买得起的东西都要票要本儿,不要票要本儿的东西她又买不起。所以费了大劲,她也只搞到了一点切糕和水果糖。

最后一琢磨,她觉着明天是除夕,怎么也得给常显璋包顿饺子才行。就索性又回了家。和父母大吵了一出,直到把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才总算蒙老两口开恩,拿走了一些家里为过年准备的东西。

不过上楼的时候她还是特意整理了一下,把眼泪擦干,尽量作出一副笑颜。因为她知道常显璋最近心烦,实在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受了委屈。

可接下来的事儿实在是蹊跷,她才一进楼道就闻到来了浓浓的炖肉香味,而再等她推开常家的大门……

喝!客厅迎门的餐桌上居然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摊鸡蛋、糖醋排骨、大虾白菜,还有一瓶桂花陈……

就连墙边地上也是琳琅满目,摆着不少五颜六色的高档紧俏年货……

而正当她惊愕间,围着围裙的常显璋也端着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同样露出了近日难得一见的微笑,亲热地招呼。

“凌烨,回来了,饿了吧?今天咱们也改善改善,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顾凌烨当然是一脸不可置信,急急追问。

“显璋,这……怎么回事?”

“嗨,小武和泉子来了。这都是他们送来的。就那俩臭小子,一口一个‘老常’,真是把我当哥儿们了,没大没小……”

“啊?那他们人呢?”

“走了,我怎么留也留不住。我估计还是怕见你,怕再吃脸色……”

顾凌烨一下脸红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其实我现在对他们只有感谢了,要不是他们,你哪儿能回来呀?这……可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说好了。他们初二再来拜年。到时候你做几个好菜就行。对了,你父亲不是喜欢吃海货嘛,他们送来不少,你多带些回去。还有那些罐头和水果……”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两个不忘本的好学生,就别显摆了……”

“这话说的,他们最早可是你的学生……”

这时,顾凌烨看着精神焕发的常显璋,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了……

第十二章 揭短儿

和常显璋聊得时间比较长,出门时陈力泉看了看怀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幸好距吃午饭还有点时间,所以两个人最后又跑了一趟宋国甫家,把茅台酒交给了他放寒假的妹妹宋平平,算是顺利完成了一上午的任务回了家。

可当他们一进院儿,您猜怎么着?

敢情苏家、丁家、边家的厨房门户旁边,房檐下避风的地方,全都高吊着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条羊腿和数斤腔骨、排骨。俨然一副全院儿物资丰富,准备过大年的景象。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不用说,这必定是各家物资交流的结果。

腔骨、排骨铁定的是洪家出的,而那每家一条羊腿,大概是边建国和苏锦带回来的了。

至于老丁家,因为他俩儿子都在糕点厂工作。肯定年年不变样的给各家送几斤糕点渣滓,和老丁自己做的两斤开花豆。

这就是当年大杂院邻居间的深情厚谊,各家都实诚得很。礼倒不在多少,关键是有我的就得有你的,这份心思就代表了彼此之间心里的份量。

不过,当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后临到家门口,洪家小厨房门口吊着的东西还是有些出乎俩人的意料。因为不但有那一条羊腿,还额外多挂了两条白鲢和两只野鸡。

等俩人一进门才知道,原来是“小百子”来送年礼了。

仨人自滨城一别已经俩月有余,再见面当然挺高兴,正好赶上吃午饭,就都上了桌一边吃一边聊。

从“小百子”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知道了他家近况不错,由于寿敬方妙手回春,他的父亲腰伤已经大好了,老爷子虽然再做不了“神弹弓”了,可现在生活上基本已和正常人无异。

去年年底,老爷子又凭着医院丧失完全劳动能力的证明在建筑队办了病退。现在不但不用再吃苦受罪,每个月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拿着,能开小三十块钱,家里经济处境也比过去强多了。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同样有喜事,不但刚刚被评上了三级工,现在还和一个刚分到珐琅厂的技术员处起了对象。而且双方都已经见过了彼此的父母,眼瞅着就要谈婚论嫁了。

不过唯独让“小百子”有点烦恼的就是,他交给家里的五百块钱,父亲和姐姐始终将信将疑不敢花用,说非要亲耳听见洪衍武作保才能放心。

一听这个,洪衍武倒是乐了。半开玩笑地说,“这就叫远香近臭,家花不如野花香。我们家也这样,宁信外人的不信我。”

自然,他这没遮没拦的话一下惹着了他的亲爹,洪禄承恼他“自曝家丑”,立刻用筷子顿了顿桌子,还横了他一眼。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二”,让老爷子不受听了。一伸舌头赶紧把话岔开,说下午就带着年礼去“小百子”家看看他父亲。

不想吃了饭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的时候,早上让洪衍武给踹台阶底下的那俩“野人”——边建功和苏锦竟都找上门来了,他们是闲着没事来打扑克聊天的。

而这会儿俩人形象又来个大变样,看着竟然更加有趣了。因为他们的衣服虽然换上了普通棉衣,可一人剃了一个大光头。就跟俩出家和尚似的。

等洪衍武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俩小子真没骗人,确实惹了一身虱子。整个一早上,净忙和着烧衣服,买杀虫药,去街口理发馆找水师傅剃头了。

洪衍武吓了一跳,跟着就问,“那你们洗澡没有?这可是要紧事,别招得咱们院儿一起跟你们俩逮虱子。”

苏锦赶紧说,“澡倒是洗了,不过没洗痛快,这不赶上过节了嘛,澡堂里人满为患,“脱筐”都轮不上,边家二哥也没法给我们安排。所以最后就在锅炉房拿大盆凑合冲了下。不过边家二哥说了,等晚上下班单开一池水再给我们好好洗洗,要我说干脆,晚上咱们男的都一块去泡澡得了,你们洗过的也再洗一回,要不那么一大池子水也是糟践……”

洪衍武听到这儿就说好,转头又问“小百子”,说你要没事,待会去你家送了东西,再跟我们回来得了。只要你不嫌弃这俩家伙脏,晚上咱们就一起泡泡澡,多聊会儿,明儿你再家去。”

“小百子”当然乐意,马上点头。

可这话却又惹着边建功了。他把嘴一撇,颇为不屑地说,“洪老三,你甭挤兑人。还嫌我们脏?你要是去了内蒙就知道了,长个虱子算什么啊,天天那被子下面,什么东西没有啊?能睡着觉就不错了。知道什么叫虱子多了不痒吗?习惯了就好了。我看你小子就是少见多怪,在城里呆惯了,跟我这儿假干净,一点劳动人民的纯朴本色都没有了!”

洪衍文同样有感,不免也说,“上山下乡就这样,艰苦极了,条件有限,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洪衍武却根本不信那个。

“脏就是脏,别找客观理由。我和泉子在茶淀也拿锄头干活睡大通铺,怎么就没长过虱子啊?还看个人卫生习惯。边老三,你也别矫情,要不咱俩打个赌,你晚上要不搓掉两斤泥,洗秃噜了皮,看边大妈让你上床睡觉么?”

这气得边建功当时就一翻白眼。

“嗨,我这暴脾气!咱俩谁矫情啊?就跟你多干净似的!忘了你小时候跟我们去洗澡,在澡池子里撒尿的缺德事了?也就是我们一直替你瞒着,要不你早被泡澡的打死了……”

得,这下算攥住洪衍武的猴儿尾巴了。饶是他脸皮再厚,猝不及防下也不由哑口无言,面露尴尬。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洪衍文居然还就此事做上了详细说明。

“建国,这你就不知道了,老三小时侯爱尿池子里,其实是因为他被吓着过。记得有一次,我带他在池子里泡着,忽然他就憋不住尿了,刚一站起来就觉得要撒出来,急忙向池外跑。”

“我们当时泡的那池子在里面,要迈过一个池子才能去厕所。那池边上正好有一个大脑袋,是一个大人头枕池边闭着俩眼在泡澡。结果老三从他头上一迈,你猜怎么着?尿居然出来了,淋了那人一脸。”

“当时那人一把抓住老三脚脖子就骂,‘犯坏,成心往我脸上撒是不是?我把你小子撒尿的家伙揪下来……’我一看不好,就赶紧过去解释啊。可人家怎么都不信。”

“最后老三这一泡尿全撒在了池子边上,有一半溅在了那人身上。那人这才知道老三是真憋不住了,撒开了手。可老三也不用去厕所了,全撒完了。大概从此,这小子就怕尿急再出糗,索性不论脏臭啦……”

听完这些话,大家在片刻不敢置信的错愕之后,同时轰然大笑不止。连带“小百子”和洪衍茹都控制不住地偷乐。

洪衍武当场气急败坏。

“老二,你怎么老爱胡说八道的!我自己一点印象没有,你别诬陷我!”

没想到洪衍文坦荡荡。

“我能胡说嘛,有旁证的,那天边大爷也在,都看见了,还帮着劝呢。人家建功回去一问就清楚了……”

听到这里,边建功更是得意,再次哈哈大笑。

而洪衍武也更无地自容。

“老二啊老二,真欠给你嘴上按个拉锁!你是我亲哥吗?怎么老爱往外揭我的短儿!我那‘老家贼’的外号就你给传出去的。告诉你,你今儿落井下石可太狠了,我记你一辈子……”

骂归骂,闹归闹,其实不过是年轻人间的玩笑,谁也不至于真急眼。

大家笑够了之后,边建功、苏锦便留在洪家跟洪衍文、洪衍茹打牌。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则一起带着东西去了天桥儿。

还别说,到了“小百子”家之后,洪衍武真的替“小百子”安了他父亲的心。这老爷子也怪了,旁人不信偏信洪衍武的。让这小子实在是有几分荣幸和小得意。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为他们到来又特意做了一桌好饭菜,最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均感盛情难却,不得不留下来吃晚饭,陪着老爷子喝了两盅。

晚饭之后回到福儒里更巧,宋国甫居然也来串门儿了。他一得知洪衍武回来了,今天还来家里送过酒。心里就感到过意不去,觉得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就顺手给送来了两条牡丹和一百五十斤全国粮票。

那么好,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了,就一块儿去赤膊相见吧!

就这样,当天晚上,整个观音院东院儿,除了各家老人、洪衍争和丁家的大儿子不爱跟这帮小青年凑热闹,只要是男性成员,几乎全员出动。

洪衍武、陈力泉、洪衍文他们仨带着洪钧,与边建功、苏锦、宋国甫、“小百子”乌拉拉一起,说说笑笑往自新路澡堂子走去。

要说这次泡澡还真不同往常,洪衍武提前还做了些众人没想到的额外准备。

他不但拿来几盒牡丹,用自家“春芽银毫”沏了几壶好茶,还带来了两瓶冻得冰冷的青梅酒,切了点广式香肠。

再加上边保国特意给他们放的一池清澈见底,温度适宜的新水,这帮人全都美得冒泡儿,过了一次从未有过,分外滋润的澡瘾。

大家就在水气烟雾的缭绕中,又喝又吃,天南海北,云山雾罩的侃起了大山。

在这种裸裎相见的氛围里,没人在乎什么局长儿子、大学生,插队知青、劳改犯的区别,更不存在互相比较的虚荣和自惭形秽的自卑。

相反,一种平平淡淡却又能日久弥坚的友情却慢慢在滋生,渐渐在增厚。

这种纯朴的感情,可绝非金钱年代里所谓的“四大铁”能相提并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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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除夕到

1978年2月6日,除夕终于来临。

这一天,京城的人们一早醒来,普遍发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原来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

尽管职工们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熟人们街上打招呼,无不要喜气洋洋地说上一声儿“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与洪家人一起吃过了一顿白面馒头、小米粥,就上小酱萝卜和暴腌脆白菜的早饭后,“小百子”就急着回去了。

这个日子口,可没人在外多耽搁,否则老人是要有怨言的。就是再不是东西的人,这一天也知道要当回好儿子。

洪衍武明白这个道理,没有挽留。之后,他便和家人坐在洪家堂屋里,赏着窗外的雪景,对着桌上盛开的水仙,喝茶消食儿。

屋里很暖,火炉子烧得很旺,在水壶散发出的袅袅雾气中,吃饱喝足人们很是懒得说话,虽然都知道该说点什么,可就是没人开口。

说实话,要不是望着窗外缤纷不绝,洪禄承忽有所感,突然间念出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来,恐怕在座的各位没准都能睡着了。

但好在有了这么一句,也就招得洪家的“文曲星”诗性大发,跟着朗诵起“伟大领袖”的诗词,算是彻底破除了屋里昏昏欲睡的气氛。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可尽管如此,但洪衍武却实在有点受不了这股子酸劲儿。他马上提出抗议。

“爸,二哥,你们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也太文了!大过年的,咱们来两句热闹的、有意思的行不行?”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献宝”。

“你们听我的,燕山雪花大如席,飘落洪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此诗一出,无论洪家人还是陈力泉,举座皆笑。谁都明白过来,洪衍武这是故意逗大家找乐子。

洪衍文马上凑趣地夸了洪衍武几句,说他这的诗,与“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几句类似,同有形神兼备之妙。

不过笑过之后,洪禄承却是慧眼如炬,掀开了洪衍武的老底儿。

“得了吧,老二你就甭抬举他了。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第三句剽窃的张打油(中唐时代人,打油诗创始人。因张打油平时爱作一些以俚语俗话为主,不讲平仄对仗,难登大雅之堂的幽默诗,后人便把这种诗冠以“打油诗”之名),就末了一句是他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他这一首,跟过去张宗昌的诗集如出自一个师傅般地相似,可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十四章 素馅儿

午饭过后,出乎意料,王蕴琳竟然提前半天回家了。

敢情这得益于她上班的布鞋厂是大集体,管理上没那么严,何况职工里老娘们又占据多数。大家都惦记着家里,中午吃饭时一起哄,厂长镇压不住,又磨不开面子,也就提前放假了。

那么自然而然,老太太一高兴,直接跑到幼儿园提前“解放”了孙子,然后就带着孩子喜气洋洋回家来了。

不用说,家里多了这个小的,那可就开始热闹了。何况孩子奶奶又下达一道过年专用的指令,“随便儿吧!”

这意思就是说,三百六十天“站要有站样,坐要有坐样”的拘谨,得到了彻底解脱,洪钧满可以穿着脏旧棉衣满地打滚儿了。

洪衍争和徐曼丽都还没回来,没有爹妈在场,情景可想而知,洪钧这小子简直乐成了小疯子,上窜下跳,演《三岔口》似的好一通摸爬滚打。

只是疯滚不多久,也就腻了。俗话说“姑娘爱花,小子爱炮”,他就缠磨上了洪衍武,找三叔一起去放鞭炮。

而洪衍武见外面大雪已厚,却给他提了个更好的建议。

“你小子傻不傻?连玩儿都不会。这么好的雪,咱堆个雪人不成吗?放什么炮啊……”

洪钧听了乐得就是一个蹦高儿,然后开开心心接受建议,跟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去白茫茫的院儿里折腾上了。

不多时,丁家的小孙女铃儿也被老丁接了回来,见他们已经把个雪球滚得老大,为了这难得的乐趣,也兴致勃勃加入了其中。

至于东院各家,也自有忙碌内容。大人们开始着手张罗年夜饭,边建功和苏锦去街上看电影了,怕冷的苏绣和洪衍茹则结伴在屋里剪窗花。

要说俩丫头也真是心灵手巧,什么“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以及各种花、卉、虫、鱼、鸟的图案,就没她们不会的

就这样,俩小时以后,当洪衍武、陈力泉带着两个孩子堆好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之后。俩丫头也把一张张窗花都剪出来了,贴满了洪家和苏家的玻璃窗。其余的,也满够边家和丁家用的了。

凑巧的是,就在这时,不但王蕴琳的饺子馅儿刚刚拌好,洪衍武的大哥和大嫂也提前下班,同时进门了。

为了这个,王蕴琳一下就乐了,说不出的痛快。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洪家人全都聚齐,下面可以早点进行除夕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这除了有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的意思。民间对此还有额外一讲,叫做“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腥”单指大鱼大肉,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发好,再细细地切。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饹馇盒儿”(饹馇盒儿是京城著名小吃,以绿豆面为主要原料,内包素菜,形方如盒,香脆可口。)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洪家肉食充足,物资充沛。王蕴琳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她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馅儿端上桌时,就不免引起了一些不解和非议。像洪衍争和洪衍文都有点抱怨,直说“妈,怎么馅儿里没见肉?这也太素了?”

唯独洪衍武颇能体会其中的精彩,看了大加赞赏,一个劲夸素馅儿拌得好,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哄得王蕴琳乐呵呵的,都直夸老三有见识,懂妈的心,跟着这才对大家讲了自己的用意。只是,这却又不免让洪衍争和洪衍文对弟弟有点儿吃味儿,腹诽上几句“马屁精”了。

在王蕴琳的催促下,很快,洪家全家人都洗过了手,或站或坐围在八仙桌旁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

其实过年的饺子,在具体制作程序上和平常只有两个不同。一个讲究面剂子不能动刀,必须用手揪。另一个是“特定节目”,在包饺子时候,要按全家人头把硬币和小枣儿包进馅儿里。

这是京城的传统,讲究吃饺子的时候,谁咬着钱,就寓意这一年财运滚滚。如果谁咬到了枣,则代表着大吉大利。这项内容既喜庆又具娱乐性,大家哪怕为了这个,也愿意多吃几个饺子。

还真别说,相隔数十年再和家人共度春节,洪衍武如今非常能体会母亲为什么每年必定要把家人聚齐才一起包饺子。

因为这个步骤太重要了。这既体现出一家人团结和睦,齐心协力,也是大家一起交流过程。哪怕一年里再大的疙疙瘩瘩,在这温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也解了一大半儿了。

至于小孩儿么,也同样不无聊。虽然他们往往只能帮大人揉出几个不怎么合格的饺子皮儿,而且也坐不住,待久了容易腻味。可别忘了,面团却能起到玩具的作用。

像洪衍武和洪衍茹就像当年母亲哄自己似的,换着教洪钧和铃儿拿面剂子捏小动物,然后等他们捏鼓好了,再帮他们放在炉圈儿上烤。

因此俩孩子一直玩得饶有兴致,没一个闹腾的。等饺子包得差不多时,他们也有了各式各样的小兔子、小刺猬、小鸭子、蜗牛、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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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年夜饭

洪家饺子包完了,老丁老伴儿也寻孙女儿来了,因为他们家也该包饺子了。

可铃儿这时候正眷恋着洪家的糖果和杂拌儿,怎么也不愿回家。

不过不要紧,王蕴琳让洪衍武赶紧给包了半斤杂拌和半斤高级糖果,让铃儿带家去吃,立马就让小丫头乖乖听话了。

老丁媳妇倒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年年丁家的年礼最少。

好在洪衍武却能言善道,直说整个院儿里就丁家和洪家有小孩儿,这俩孩子就是全院儿人的孩子,根本无需客气。

几句话化解了丁婶儿的尴尬,乐得老太太没口子地谢,美滋儿美滋儿拿上东西,拉着铃儿家去了。

到这时天色已暗,王蕴琳又一声令下,洪家人便把各屋的电灯全打开了。这也是规矩,这一夜灯火通宵,不许间断。

再随着洪家厨房正式操练起来,家里的炒菜炖肉香气满院弥漫,同时听着邻居各家“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和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过年的气氛立马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让众人期盼已久的年夜饭终于依次端上了桌儿。

区别于当时大多数家庭大同小异的内容,洪家人这一顿团圆饭的规格可绝对称得上是顶尖儿的了。

因为这一次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普通家庭顶多俩仨的。可洪家却是“肉皮冻儿”、“小酥鱼”、“炒咸什”、“芥末墩儿”、“豆豉豆腐”、“山楂拌菜心”足足六道,比别家增多了一倍。可以说,独具京城特色的“看案果盘”,在口味上基本都凑齐了。

要说唯一还让人有点略感遗憾的,就是山楂果还差点意思,要换成质量更好的榅桲(古老珍奇的果树,果实是能制成蜜饯的小红果。今已绝迹,过去因形态与山楂相近被人常常误认,但价格和质量都不是山楂可比)那才叫好。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旁人家做了米粉肉,就做不了红烧肉,此外顶多再弄个炸豆腐丸子,红烧带鱼,炖鸡块。就了不得了。

可洪家呢,今年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另外还有活鸡,海味和边家送的羊腿、“小百子”送的白鲢和野鸡。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王蕴琳费劲了心机,使出了浑身的手段。

最后上的是“米粉肉”、“醋焖肉”、“溜丸子”、“素木樨”、“清蒸鱼”、“清炖鸡”、“清烩海参”、“葱爆羊肉”、“红烧排骨”、“家常带鱼”、“山鸡子炒酱瓜丁”、“大虾干贝烧白菜”。足足十二道大菜,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口儿“八宝饭”。

八仙桌都摆不下了,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洪衍争屋里的折叠桌,拼凑了起来。

如此丰盛的年夜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十六章 年关种种

有人会因放开心怀感到轻松欣喜,同样也有人非要跟生活较真到底。

重文区茶食胡同三号院儿的三间西房,寿家的气氛就相当别扭。

寿敬方就着一道“红烧鲍鱼”,已经喝了好几杯,茅台酒让他的脸色略泛着红晕。可此时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他的子女们讨论的内容,实在让他不受听。

寿蓉拍桌子瞪眼。

“太气人了!寿诤,我都托人查过了,你的考分超过录取线北医大二十多分呢。可就连首医大都不要你,他们凭什么?咱们得去找他们……”

寿诤却泰然处之。

“哎呀,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成分问题嘛。其实能有个大学上就不错了,还幸亏我第三志愿报了农大……”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你现在的本事,当主任大夫都有富裕,就甘心去学怎么修理地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这不是‘伟人’定的吗?”

“上面定的是政策,下面定的是掌握尺度,你较真也是白费力气……”

“那不行,你考了这么高的分儿不能白考了,咱就得解决这个问题。再说咱家又不是没路子,不行我就带你去求姑姑……”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寿敬方可不再无动于衷了,大声呵斥了一声。“你敢!”

寿蓉则份外委屈。

“爸,您这是怎么了?这是有关寿诤一辈子的大事,姑姑毕竟是您的亲姐姐。现在既然‘运动’过去了,她已经不用担心受牵连了,肯定不会对咱们再袖手不管的。咱们寿诤又不是能力问题,这点小忙,姑父要能去打声招呼,或许就办下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让寿诤当大夫吗?”

哪知寿敬方竟十分刻板地说,“当大夫是靠本事,不是靠摇尾巴软骨头。你要再动这个趋炎附势的念头,就不配做我的女儿!”

“爸!你……”

寿蓉还要再争辩,哪知寿诤居然也反对她。

“姐,我的事儿你甭管了!姑姑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去巴结他们。我还就不信了,难道我上农大就学不了医了?我都想好了,我有个同学已经考上医大了,得机会我就跟着他溜进去听就是了……”

寿敬方听了欣然颔首。“好孩子,这才是我的儿子!”

可寿蓉却气得一推碗。“你们真不亏是亲爷俩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偷艺也不求人,傻不傻啊?我这一片好心怎么就被当成驴肝肺了……”

说起来和寿家相仿,玄武区枣林西街的一间小平房里,今年同样考上的大学的“红叶”,目前也有点闹心。

不过他倒不是对自己的专业不满,而是为了手下兄弟们以后的生计发愁。

“‘淘气儿’啊,三月份我就得去学校报到了,你们以后怎么办啊?总不能老这样啊,现在不但警察越来越多,不管不吝过界抢饭的生主儿也越来越多,这碗饭已经不好吃……”

可“淘气儿”却洒脱得很,“大哥,您就别为我们发愁了。舒服一天是一天,爱怎么地怎么地吧!不过说实在的,您可真是咱们‘玩主’里的这个!给咱们爷们提了气,长了脸!恭喜您啊,您的苦日子熬到头儿了,兄弟敬您一杯……”

“红叶”自然不能辜负兄弟的真情实意,一碰杯,俩人“走”了一盅满的。

可酒是喝了,心结却还难以释怀,他不由喃喃自语。

“不行,我得给你们想个辙才能放心,再这样……你们早晚都得进去……”

“淘气儿”照样没心没肺。

“进去就进去吧,里面也管窝头。大哥,都说大学生能当官儿,节后您可就一步登天了!您就好好学习吧。没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指望你救我们呢。”

“红叶”一听却瞪了眼。

“放屁!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你要惦记这个,那真是自己嘬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可不能让你们傻不啦叽把自己小命断送了……”

“淘气儿”不好意思挠挠头。

“大哥,我就那么一说,其实道理我懂。像上次‘红孩儿’劝您上大学时候,我跟边儿上听着呢,今后什么严打刑……什么犯罪是今后警察的主要任务,什么恢复国什么济的……我都记着呢。可这些他就算说对了,咱们也没办法啊?也就他告诉您恢复高考的消息真有用……”

哪知这么一说“红叶”眼睛倒亮了,很有点兴奋。

“嘿,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咱就找这小子去!他都金盆洗手了,肯定有自己的活法!再说,‘菜刀’、‘顺子’、‘三蹦子’也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瞅着不管……”

不过随后,他又有点犹豫地望着“淘气儿”。

“……可我就是担心,那小子是个不让人的主儿。真要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肯拉着咱们兄弟一起干,可你的位子……”

没想到“淘气儿”只是一笑。

“大哥,我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转眼间,“红叶”和“淘气儿”就要走向不同人生旅途。同样的,邢正义和赵振民这两个警察,也是分道扬镳在即。这一天,其实是他们共同值班的最后一晚。

丰台区永定门火车站西,东庄派出所。

邢正义扑打了一阵雪花,搓着手哈着气,推门走进办公室。

正在叼着烟卷看报纸的赵振民,一见他进来就乐了。“怎么着,未来的所长大人巡视完毕了?大过年的,还这么兢兢业业的,犯得上吗……”

“你小子,又拿我开涮。别说,还得亏我转悠了一趟。西边拐角那院儿都冒烟了,有人放炮把一个小厨房的土箱子引燃了,差点就燎着了油毡顶。总算及时,没出大事……”

“嘿,辛苦辛苦!我说么,最服你!你要不干警察,简直是整个京城人民的重大损失!”

“行了吧你,臭来劲!你就别气我了,我哪儿能跟你比呀?你马上就要调‘打扒队’了。可我还得留这儿,天天跟街道大妈们闲磨牙呢。”

“小同志,别消极嘛!都是革命工作!”

赵振民面露得色,却也真心地安慰。“你得往好处想,秦所长快退了,你是他最器重的接班人唉。都安排你去上短训班了,再栽培你两年,科级副所长是跑不了的……”

“那也看‘坏水儿’脸色!再说我也不爱当片儿警,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要乐意咱俩换啊?”

“切,我说了管用吗?其实你就是模样长得太端正了,一看就像警察,要不你也就跟我一起走了……”

“哼!你看着吧,我还得走!我最终目标是去二处(侦讯处),那才是一个优秀警察该去的地方!”

“那没得说,你肯定行!不过,现在还是过来暖和暖和,来盒饺子吧……”

说着,赵振民从暖气上拿来一饭盒,递给了邢正义。“食堂老刘特意跟咱们做的,猪肉白菜的。不过够不够的也就这一盒了,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邢正义似乎真饿了,赶紧抓了俩饺子往嘴里塞。可随后,他又盖上饭盒,拿着往外就走。

赵振民可诧异了。“唉,你嘛去啊?”

邢正义用手拉门,一边吞咽着回答。

“后面不关着俩工地偷盘条的嘛,在这儿过年也够惨的,饺子给他们吃吧……”

赵振民一听就急了。“就那俩狗东西,他们配吗?你自己不吃给他们,没事吧?”

邢正义根本没回头,腿已迈出门外。“再不是玩意,他们也是人!想让他们改邪归正,咱们还是得把他们当人看……”

“咣”,弹簧的牵引下,办公室门撞上了。邢正义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雪花儿中……

这个世界上,警察有警察的准则,混蛋也有混蛋的道理。

邢正义把别人当人,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职业操守。可也有些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那就是出于动物性本能的生存需要了。

京郊大兴县团河农场。

眼见春节就要来临,被电网围着的大墙里面,政府本着人道主义同样要给教养们改善伙食。

晚上伙房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饭”,每人两碗,菜是炒白菜和宽粉条炖猪肉。另外每人还有十五个饺子。

这种极普通的饭菜,对长期只吃麸子面窝头和白菜汤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餐丰盛的“国宴”。

所以值班员“尤三”刚从伙房把饭菜打回来时,宿舍里众多双贪婪的眼睛竟然紧紧地盯着饭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连饭带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劲头。

可“尤三”根本不可怜这些饿狼一样的教养们,他只跑到离火炉子最近的铺位上,恭恭敬敬地把倒着的“大得合”请了起来。

“‘得爷’,您起来吃饭吧,东西都打回来了……”

然后直到等“大得合”坐起来,“尤三”主动上手为其穿好鞋,这小子才招呼一声“开撮了,摆盆,摆盆。”

“尤三”先数着数分饺子,他有意识地在“大得合”的盆里多放了二十个,然后又在自己的盆里多放了十个。

猪肉炖粉条子也是一样,等“尤三”给“大得合”和自己的盆里拨完,大盆里已经四分之一的量没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块。

众目睽睽之下,屋里其余十几个没人敢吱一声。“尤三”扫了他们一圈儿,再一挥手,旁边的两个教养才开始给其余的人按人头分。

而“大得合”这时候似乎才真的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盆儿,一招手把“尤三”叫了过来,小声儿说,“你小子,虎口夺肉弄这么多,有点过了吧?一年就这么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则谄媚地轻笑。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肯定要分三六九等,这很正常。这帮兔崽子一人还能捞着四五块肥肉吃,已经是咱们开恩了。您犯不着把他们当人!有您托着我,我他妈谁也不怵,谁炸刺儿我灭谁……”

说完,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来,塞给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时散了出来。

“‘得爷’,您慢慢品,今儿肯定没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间亮了,随后便把自己盆里的肉和饺子又拨给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儿办得漂亮,理应多吃点!”

“尤三”一笑了之,端着饭盆蹲一边吃去了。那样子着实像是一条摇着尾巴啃骨头的狗……

生活里的玄妙,是大多数人很难看明白的。

这就像是一件用许多种颜色的毛线编织成的毛衣,哪怕一个人在身上穿上一辈子,到老也很难说出到底有多少条线,多少种颜色,又是怎么交织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边的地方,甚至是远离京城千里远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运其实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必将在今后逐渐彼此贴近,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或许,这就叫做命数……

京郊房山县九龙山下龙口村。

在一间农家小院连着灶头的热炕上,前天跑进城里卖鸡蛋的赵庆正在呼呼大睡着,这里很暖和,哪怕寒冬腊月也不必担心伤风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间屋里,正传来他父母间的对话。

“怎么?庆儿又睡了,还没祭祖呢?他就去睡觉吗?把他叫起来!”这是一个老爷子的声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儿字正腔圆。

“再过一会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庆儿吗?身子容易乏,就是爱睡觉。连站着说话都能睡着了。你就让他多睡睡吧……”这是一个本地女人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

“可这样不行啊,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正事还干不干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碍谁,顶多年底下少几个工分,比起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小子们来,咱们庆儿还算可爱的。何况他这次进城也不容易,卖鸡蛋给家里贴补了二十几块,都顶上别人干半年的了,也该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儿子。他身子骨弱,既练不了武也干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书练练字画总是好的,不比整天的梦里乾坤强?他这是病啊!绝非正常……”

“不会吧?人民公社的医院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啊……”

“就那个从农村提拔上来的赤脚医生?他懂得什么!甚至连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国时期称谓)有没有苍蝇,‘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这样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妈却因为这些没听说过的名词儿一下糊涂了。

“孩子他爹,你说什么……粥?什么林?”

老爷子不免叹了口气。

“嗨,我跟你说不清,说白了吧,庆儿的怪病或许只有京城的寿敬方能治。可惜寿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陕西延长县,刘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沟。

那两间土窑的知青点里,几乎已经人去一空。唯独只剩下两个来自京城的女知青,没能回家过节。

她们一个是福儒里观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闺女水清,一个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染病在身的冉丽影。

土窑外,烈烈寒风不停劲儿地刮着。屋内,豆大的一盏油灯下,水清扶着倒卧的冉丽影给她喂着姜糖水。

想起怀里的这个女孩以前美丽的容颜,再对比现在她憔悴得跟“人灯儿”似的模样。(土语,形容人极瘦的样子。)水清的心里既忧虑又担心。

是的,发烧中的冉丽影,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水灵劲儿,惨白如纸的脸上,只有那双大眼还依然动人。

一朵鲜花这么迅速地萎谢,真让人感到吃惊。看着她苦哈哈的样儿,也实在让人心里窄得慌。

而最让人忧虑的,是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小生命,并且那沉睡中的小婴儿,还是一个并不容于世俗的孩子……

“清儿啊,我对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过节。本来你是应该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和家里人一起过年的……”

忽然间,水清怀里的冉丽影开口说话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同班同学,一起从京城来的呀。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的病养好……”

“清儿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里人都没了……说心里话,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拖累你……”

“你别说傻话了,你应该好好养病,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明天我就去人民公社的医院,一定想办法给你弄点药回来……”

水清忽然觉着窗缝里露的风有点大,就给冉丽影仔细掖了掖被子。

可冉丽影仍旧咳嗽起来,那声音让人揪心极了。而且她随后竟然还说,“清啊,我觉得自己也许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乱想,就赶紧哄着说,“你怎么总瞎担心呢?有什么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冉丽影忽然掉了眼泪,“万一我死了,我想让这孩子认你做妈。”

水清听了一愣,连忙说,“你别胡说,你怎么会死呢?你会永远陪着孩子的……”

可冉丽影嘴角却掠过一丝更凄惨的神情。

“你别怪我瞎想,我是说万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长,希望你能替我把这个丫头抚养成人。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份恩德,我一辈子两辈子也报答不完,来世……我为你当牛做马……”

水清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一颤,她不忍再听下去了。

“行,你只要答应我安心养病,我就认这个孩子当干闺女!不过等你好了,可别后悔呀……”

冉丽影凝视了水清半晌,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终于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然后她嘴里就喃喃念着,“清儿啊,不管干的还是亲的,孩子以后就管你叫妈了。这下儿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给你好好磕几个头……”

说着,她的眼泪又“刷”地下来了,并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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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回首观望京城。

别家且不论,反正洪家人的这个除夕夜过得确实和美。先是团圆饭,再是守岁、放鞭炮、辞岁,然后吃饺子。

当年没有电视,同样尚无春节晚会,可洪家人守岁也并不是干坐着,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节目。

酒足饭饱之后,洪禄承便把家人聚在一起,然后让王蕴琳取出一沓红纸条挂在铁丝上,上面都是他提前好多天用毛笔抄下的谜语。谁猜中了都有奖。

这些谜语有两大特点。一是谜面都挺可乐,充满了幽默感。二是都特容易猜,一点儿也不难。

比如说,“宫里的太监”(打一水果)——“梅子”,“盼冬天”(打一国名)———“希腊”,“肥胖症”(打一食品)——“肉松”,“七十二个钟头”(打一字)——“晶”,诸如此类,让每个人都猜得兴趣盎然。

奖品么,是拿洪衍武去百货大楼买的那些东西充数。洪衍文和洪衍茹是当天最大的赢家,他们除了鞋袜、纱巾、手绢这类日常用品,还得了洪衍武特意给他们买的“英雄钢笔”。

当然,这也只是为增添点乐趣走的一种形式。因为即使有人真的猜不出,最后也总会让每个人得应得的东西。

除了猜谜语,另外的游戏就是“打扑克”了。为了照顾最小的洪钧,洪家只玩“捉娘娘”,这是一种带“进贡”的扑克游戏,也有人叫“争上游”。

当然,洪钧肯定不会是大人的对手,一连几次他都输了,只有当“娘娘”的份儿,回回得把抓到的最好的牌送给“皇上”。

开始的几次,他输了还不在乎,可是老输老输,看到别人当了“皇上”得到贡品后的得意样,他可就有点儿……

王蕴琳看出孙子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就急忙向别人挤咕眼、使眼色,意思是叫大家让着他一点,然后还端出一盘洪衍武买的高级糖果给他,连连哄着说,“输了有奖!输了有奖!”

而洪钧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罢手不玩,一边吃糖去了。

只不过,这里也有个副作用。因为谁都忽略了糖果里有“酒心巧克力”。

洪钧这小子以前从未吃过这种东西,既爱那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又爱巧克力的味道。结果他就专吃这玩意了,等大家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这小子已经小脸通红地歪靠着睡着了。再一看他脚下,得有小二十个包装纸。

洪衍武最先明白过来,说“真行,喝了估摸得有一两,这小子成醉猫了。”

就这样,洪钧既没能守成岁,也没能吃上饺子,就连鞭炮也没放成,第一个退场了。

当午夜十二点即将到来的时候,京城的鞭炮声简直响成了混沌一片。按传统,正式的辞岁仪式就在这一刻。

一般家庭里辞岁,只给老人磕头就行了。洪家不可。除子女们要向父母三叩首以外,弟弟、妹妹还要向哥哥三鞠躬。

年纪最小就是洪衍茹了,算上陈力泉,她如今有四个哥哥,真是鞠了好大一阵子。

不过,她的这种辛苦在拿“压祟钱”的时候有了补偿。不但王蕴琳因为高兴,给家里每个子女都发了个“一张大团结”的“红包。就连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单独给了洪衍茹一份。谁都知道该关爱这个小妹妹。

而真到了吃“五更饺子”的时候更为有趣,而且当时的情形简直蹊跷透顶。因为陈力泉简直吃一个饺子吐一个枣核,洪衍武也差不多吃一个饺子吐一个硬币。

这惹得大家都说“妈偏心眼”,都以为王蕴琳是故意把有“内容”的饺子,专门摆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前。

可说起来也邪门了,别人夹他们面前的同样没有,而这俩小子呢,去别人面前盘子里一夹,照样“有货”。

到最后,除了洪禄承还吃出了三个硬币以外,另外六个硬币全是洪衍武吐出来的。九个枣子则都让陈力泉给吃到了。这简直都邪性到家了。

面对这种结果,大家也不得不认头,觉着这实在靠运气的事儿。

总之,金蛇报捷去,骏马送春来。在声声震耳的爆竹声响中,洪家的男女老少,京城的家家户户,一起把马年迎进了家门。

一岁除过,已是新的一页!

1978年2月7日,正月初一。

从这一天起,春节的正式休假就开始了。

不过还得提上一笔,在十年“运动”中,由于上级号召“三十不停战,初一接着干”,“要过革命化春节”,从1967年开始,我国春节休假制度是完全中止的。

逐渐恢复是从1976年起,一开始只有包括京城在内的部分省份,假期也只有区区的三天。

所以如今京城所有人家的拜年、访友、探亲活动,都要在从初一到初三里完成。那么在时间上也就显得有点紧促,有点应接不暇。

从大年初一开始,自打寿家全家来洪家拜年共处了一天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剩下的几天里,几乎都是一顿赶一顿在外头吃的。不但肠胃负担颇重,而且每顿饭还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儿,让洪衍武不得不费心思。

比如说初二中午,他们俩如约到常显璋家吃饭。既得到了顾凌烨盛情招待,也惊喜地得知了两位老师,已经有了在“五一节”结婚的打算。

那么作为常、顾二人共同的学生,恭喜之余,他们俩也必然要尽一把力气,替两位恩师好好筹备一番了。所以当时,洪衍武就不顾常显璋和顾凌烨的推辞,坚持把一切婚礼筹备事宜承揽在身。

到了这天下午,洪衍武和陈力泉又去了枣林西街找“红叶”。哪知道“红叶”家里却闭门锁户,连邻居也说不准什么他时候回来。

而当他们留了纸条往家走的时候,在路上却又意外碰到了正要去邢正义家里吃饭的张宝成。

就这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被张宝成拉着一块去了南线阁。

赵振民早一步先到了邢正义的家,当时一见张宝成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了,马上就乐着大叫起来。“正义,你快来看唉,有打入我军内部的假警察。”可不是么,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的海军军装凑在仨警察中间,基本别无二致。

这一次,还是邢正义和赵振民第一次见陈力泉,可因为泉子渗透在骨子里的憨厚,他们很快就对他大生好感。反倒是因为洪衍武带来的罐头和茅台酒,他们对他却大起疑心,好一阵地盘问后,直到洪衍武真假掺半地详细说了一遍在滨城的际遇,才算放他过关。

晚饭是邢正义母亲做的,菜肴略显匮乏,可席间聊的内容挺有意思。

由于赵振民要去干专业打扒了,他自然要缠磨着洪衍武多讲述一些“佛爷”的内幕。

同时,仨警察聊天中透露的消息也不少。说什么市局五处已经正式升为劳改局,此外还成立了许多分管单位的。估摸着接下来就要进行区域性的分类严打了。所以他们都提醒洪衍武一定要管住自己,别在外招惹是非。

完全可以说,这顿饭基本上算是黑白两道儿的信息交流大会了。这也让洪衍武清醒地意识到,法制建设正在加速进行中,无论是为了父母安心,还是为了有份合法的职业增加自身的安全性,他和泉子都应该尽快找一份工作了,哪怕是临时工呢。

更有意思的是,这天当洪衍武和陈力泉晚上一回到家才知道,“红叶”下午居然带着两盒点心两瓶酒主动登门来了,敢情他们今天是互相去找对方,完全走岔了。

那么自然,初三这天,刚和警察吃过饭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又和“红叶”,“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这些个“玩主”、“佛爷”坐在了一起。

不过这顿饭洪衍武吃的可有点脾胃不调,也有点后悔。

一个是因为饭馆没开门,这顿饭食内容很有点不对头,没有一点蔬菜。这伙子人只拿两斤花生,两只烧鸡,一盘松花蛋,一盘猪头肉,和一锅炖猪蹄下酒。这对已经大鱼大肉好几天的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油腻得难以下咽。

另外就是“红叶”跟他提出的要求,也同样让他上火。他可没想到,他当初的劝告让“红叶”考上了大学,可现在这家伙却要把一众手下的生计着落在他的身上。还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

洪衍武是不愿接这烫手山芋的,那他就得找借口推脱。

所以他一是把昨天从警察那儿听来的信儿都说了,二来说自己已经金盆洗手,就从“江湖规矩”来讲,他也不能再碰一点沾“佛爷”的事儿。三来他就说自己和陈力泉生计还没着落呢,不偷不抢,给这么多人找饭辙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没想到这几条理由对“红叶”非但没起作用,反倒更促使“红叶”痛下决心。

“红叶”说,首先正因为警察干预趋严,才必须得另辟蹊径求活路。二呢,兄弟们本就是为了不靠手指头吃饭,即便跟着洪衍武干,也说不上犯“江湖规矩”。三呢,就冲洪衍武和陈力泉这衣着光鲜,出手就是茅台的景儿也不像落魄的。所以他让洪衍武就别跟这儿装孙子了。

说到这儿,早有预谋的“红叶”楞让“淘气儿”和“菜刀”、“顺子”、“三蹦子”一起给洪衍武磕了一个,那意思就是赶驴上架,他今儿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

这下洪衍武可就坐蜡了,他和陈力泉面面相觑下不免一声苦笑,说你们倒真是看得起我。回头真跟着我饿肚子,你们就傻眼了。

哪知红叶下面的话更噎人。他说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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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借钱

初三这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闲着,他们又去菜市口拜访了“老鬼”和“小雷子”一趟。

有四瓶子茅台做礼物,既有面子又显诚挚,对方承情,非常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一顿。

在席间他们得知,“老鬼”真的听了洪衍武的劝告,或用钱买,或毁灭证据,或散播谣言,基本上已把旧日恩怨留下的尾巴处理干净了。

老家伙现在几乎成了“潜水艇”,只是在幕后出谋划策,全力撑着“小雷子”在前面施展。

至于“小雷子”呢,也没给“老鬼”丢人,他已经把原先占着菜市口菜市场的“特务”给“剿”了,势力初步已成。也就是说,如今的菜市口只剩下了“老鬼”这一杆大旗了。

洪衍武眼见“小雷子”一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样子,再联想到前世进入新世纪时,香港在头版曾为“小雷子”做过一篇专访,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情知这位京城南北城“大腕儿”的崛起历程,多半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忽地心思一动,他便借机说了“红叶”考上大学,已经萌生退意的事儿。想问问“小雷子”有没有接手“红叶”的地盘和手下的意思。

不用说,他的目的是想再卖个人情,顺便也能解决一部分实际问题,毕竟“红叶”兄弟们也不是都想洗手,算给这些人多提供一个选择。

当然,警察那边得着的信儿也摆在了明面上,让“小雷子”自己定夺。

但这件事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老鬼”和“小雷子”便说合计合计,过几天再给准信儿。但明显的,能看出“小雷子”大为意动。

只是这件事说完,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小雷子”随后竟告诉了他一个不算好的消息,那就是“小媳妇儿”迷上了赌博,怎么拉着也不听,现在已经主动离开,不跟着“小雷子”干了。

“小雷子”还说,分手的时候,他给了“小媳妇儿”三百块钱做散伙费。听说这小子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逮谁跟谁借钱,似乎混得糟透了,弄不好很快就找到洪衍武的头上。

洪衍武很清楚,“小雷子”这件事办得没什么问题,人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这也是好心提醒自己别沾包儿,免得他白白拿钱填糊无底洞。

可“小媳妇”明的暗的毕竟曾帮过自己太多的忙,且无怨无悔,一直死心塌地。要真是不闻不问,这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还别说,“小雷子”确有先见之明,这个提醒很快应验。

春节刚过第二天,2月11日一大早,洪衍武手里的众多事项还没来得及捋出个大致脉络,“小媳妇儿”就主动登门,找他借钱来了。

多半年不见,“小媳妇儿”的样子已经惨透了。衣服寒酸,精神萎靡,满是一副落魄样儿。礼物就带来了两条“香山”,这点东西连十块钱都没有,已经很能说明他的经济处境了。

等他进了西院的陈家刚一坐好,洪衍武就明知故问,“你怎么混成这样啦?‘小雷子’就眼瞅着?他也忒对不起咱们哥们了!”

“小媳妇儿”一下就脸红了,赶紧含含糊糊地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主动不想干了。现在是遇到了急事,想求洪衍武看着手里方便,帮衬他几个应应急,等回头有了钱一准儿送来。

洪衍武看他打马虎眼的样子,自然又可气又可笑,就故意恶心他,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还说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还。

这一下就把“小媳妇儿”臊得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愣了会,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叹了口气,默默拿起了钱转身就走。

可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洪衍武却把他叫住了。

“滚回来!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凭这十块钱就想翻本儿去?”

得,这下“小媳妇儿”总算明白过来了。他也就老老实实重新回转,满面惭愧地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敢情自从“运动”结束以后,社会各行各业逐渐走向有序。有一些单位率先恢复了奖金制度,国家还在去年十月份普调了一次工资。那么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自然“玩主”、“佛爷”的收入也就跟着增多了。

不过这个圈子里的人,可没有什么安份的主儿。既然臭吃臭和之外有了节余,好多人因为兜里的银子咣当,也就闲不住了。于是社会上赌博风蔓延,京城各处开始兴起了赌局。

这个时期,“扑克”游戏尚少,多数人玩牌也就是“敲三家儿”、“争上游”、“升级”、“拱猪”之类,游戏记分规则简单,作为正规赌博游戏输赢有限,大家都觉着不够刺激也不怎么解渴。于是渐渐的,“拉耗子”逐渐开始流行,成了赌局上的常规游戏。

可只此一种还是太过单调,也不知道谁打的头,从去年年底,消失了几十年的“麻将牌”重现江湖,很快也成了大家热衷的耍钱手段。

而作为“小媳妇儿”来说呢,无论“拉耗子”、“打麻将”,他一开始并没什么瘾头,也就是赶上熟人的局就随便玩玩,输赢相当有限。

可没想到,他的傍家儿“小奶酪”年春艳在“麻将”上却颇有天份。初次接触之后上手挺快,逐渐学会了算牌、留张,自此赢得多输得少。

于是俩人一合计,觉着这样来钱挺快,比外面“抓分儿”安全还来得快,干脆靠赌兴家吧。就这样,他们开始主动四处找麻将局参与,玩得也越来越大。

还真别说,有一段时间他们连战连捷,没多久就有了两千多块的战果。

这时他们都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还树立起了一个最终目标。那就是赢够了五千块就结婚,到时候不但不赌了,也让“小媳妇儿”金盆洗手,今后好好居家过日子。

可没想到从这时候起,他们的运气竟然斗转直下,整个掉了个个儿。

年春艳开始输得多赢得少,而且因为这时参赌的金额也大了,很快,不但先头赢得钱都吐了出去,“小媳妇儿”多年攒下的一千多积蓄也搭进去了。

人就是这样,赢得时候还好抽手,一输上了反倒是难以抽身了。

越输越红眼,谁劝也听不进去,“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四处借钱妄图翻本儿。结果饥荒越拉越大,人也混成了让熟人避之不及的“鬼见愁”。

说到这儿,“小媳妇儿”已经彻底低下了头,有点像忏悔似的向洪衍武致歉。

“洪爷,是我对不起您,枉费您给我安排了那么好的去处,人家‘坛子’现在都管二十个人了,我却……”

哪知洪衍武不容他再说下去,一句话就给拦了。

“你干什么跟我对不起啊?我又不疼不痒的。你没对不起我。我就是问啊,你顶着雷挣的俩钱就这么打水漂儿了!你问问你自己,能对的起自己吗?真他妈吃饱了撑的!”

这种挤兑,让“小媳妇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小子仍有点执迷不悟。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也后悔。唉,没辙!这人一走背字儿,喝凉水都塞牙,放屁砸脚后跟!可我也不能总倒霉吧?您要是能借我个千儿八百的,我翻身就有望了。不瞒您说,今儿下午我家里就有牌局,都是长在一起玩儿的朋友,怎么也该我们赢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运气一转过来,先把您的钱送回来……”

洪衍武则更为恼怒和不屑,简直是破口大骂了!

“你他妈傻不傻!还惦记着靠你们自己赢回来呢!做你的白日梦吧!你就没想过你们怎么老输?跟你们一块经常打牌的主儿有没有总赢的?你光看见别人大把地赢钱了,算没算计过常赢钱的有几个,常输钱的又有多少……”

“我告诉你,赌博里有个永远不破的真理。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所谓十赌九骗,唯一不骗你的那次是为了引你上钩!你要再赌下去,就和普通人跟‘佛爷’凑在一起数钱似的,怎么也没戏。钱最后都得到人家兜里……”

“真出息了!你还把牌局引到自己家去了!你知不知的组织赌博的罪过比参与赌博还大!要让邻居举报,让警察逮着了!你小子得比别人多判好几年的!你爷爷只给你留下个小院儿,你就这么糟践!”

一通不间断的痛斥,眼瞅着“小媳妇儿”被自己骂得畏畏缩缩、哑口无言,洪衍武可一点没有解气的感觉,他对这小子的无知实在是怜悯极了。

没辙,国人好赌是举世公认的。可对于赌,国人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相较而言,大多数西方人尚能在赌博上研究概率和科学性,还算比较理性地把赌博定义为一种带有娱乐性的投机行为。

可更多的国人却总是被赌博的刺激性和暴富可能迷惑了双眼,在好逸恶劳的劣性驱使下,完全是沉溺在这种行为的表象中,无知且迷信般地把赌博当成了一种单纯的赌运气行为。

这也就难以避免他们成为一群宰割的羔羊了。

当然,这不是说洪衍武他自己就有多聪明。上辈子九十年代,他也有被人“设局”,一夜之间输掉了一百五十万的切肤之痛。

为了这件事,他差点被“大人物”给放弃掉。但也因祸得福,由于不想丢了金饭碗就此戒了赌。

而多年后,当他在境外度假通过熟人认识了一个国内的“老千”,才真正知道赌博里的泥潭有多深。可以说从乡村到城市,哪怕就是朋友间普通的娱乐性牌局,都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的。多少都沾“腥”。

这自然让他汗颜不止,更为自己当年的悬崖勒马庆幸不已。

那么自然了,这种经验也就正好用来教育“小媳妇儿”了。跟着洪衍武就像那个“老千”点醒他似的,一点点详细询问着,掰扯着,好好给“小媳妇儿”上了一课。

刚开始的时候,“小媳妇儿”因为惧怕洪衍武,虽不敢还嘴,可心里并不怎么相信。但是慢慢的,洪衍武把道理讲得明白,话说的又都在点儿上,和他自己的感受越来越契合。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牌局多半有问题。

而主要的疑点就集中在牌局上的常客,西单的“锅炉”和西四的“大窝头”身上。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俩北城的“玩主”刚开始的时候牌打得极面,输了不少钱。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就翻身了,几乎每次打牌再没输过,年春艳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输的,而且基本上钱都送到他们兜里了。

一旦醒悟,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小媳妇儿”挥手就给了自己俩耳贴子!

对他来说,不甘,后悔,愤怒,自怨自艾……或许全都有之!

第十九章 牌局

道理是讲清楚了,眼看着已到火候,洪衍武就问“小媳妇儿”今后到底想怎么办?等了会儿,见“小媳妇儿”半天都没言语,他索性就直接划出了两条道儿。

一是他白给“小媳妇儿”三千块钱,再教“小媳妇儿”一招麻将偷牌的本事。但从此他们永不相见。

二是他要“小媳妇儿”从现在起远离赌博,如能做到,他就借钱给他还债,今后让“小媳妇儿”跟着他挣钱,慢慢地堵上这个窟窿。

一易一难,这是一次对人性最关键的考验!

还真别说,洪衍武一番苦心真没白费,“小媳妇儿”是个明白人,想了一阵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洪爷,我和艳子其实早后悔了,再赌也无非是为了还债。现在我明白了,这里面不是一般地黑,这世上越容易拿的钱风险越大。我哪怕多会一手,常年赌下去也还是死路一条。我还能犯这傻嘛!谢谢您能拉兄弟一把!今后我们再不碰牌了,如有违反,您就废了我的手!您能给我口饭吃,知足了。我这就去把牌局推了……”

“小媳妇儿”信誓旦旦,发自内心地表白了一番。可他没想到,洪衍武虽然一直颇为欣慰地点着头,但对他最后一句却持有不同意见。

“别呀,常赢你们那俩小子不是还要来玩牌嘛,今儿我得去会会。不能让两个北城的杂碎白占了咱们哥们儿的便宜不是?牌桌上你输的,我替你拿回来!好赖就这一回了,总不能真让你们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小媳妇儿”虽然惊喜,却仍有顾虑。

“洪爷,咱们可还没弄明白他们使得什么招,万一……您有把握吗?”

洪衍武可满不在乎,一副手拿把攥的样儿。

“放心吧,大不了,输抢赢要呗!咱是谁啊?我要的钱,谁敢不给!你最好提前跟他们说,下午耍大的,至少比你们平时打牌翻番,让他们多带点‘叶子’……”

“小媳妇儿”这一下可是惊了。

“洪爷,您可真够鲁的!咱输了就明抢啊?是,他们钱不是好来的,肯定不会报案,可这要传出去……”

洪衍武怒其不争地呵斥。

“你丫怎么还混成个老实人了!手艺没丢吧?真输了,你就不会塞他们兜里两张牌,那咱们不就有借口了吗?”

“小媳妇儿”顿时乐了,赶紧效仿着电影里的“汤司令”,一举大拇指。

“高!您实在是高!”

洪衍武一挥手。

“滚吧!吃了饭我过去,记着你小子今儿说过的话!”

下午一点半,洪衍武带着四千块钱和陈力泉如约而至,来到了广外“小媳妇儿”的小院儿,他们并没做什么特别准备,也就是陈力泉袖筒里的带了根儿擀面杖。

这毕竟是南边的地头,“小媳妇儿”的家里,那个西单的“锅炉”和西四的“大窝头”,又只是北边二三流的货色,估摸着就是借他们熊心豹胆,也翻不出什么大篇儿去。

这一天仍是工作日,胡同里静悄悄的。洪衍武出于谨慎,进院儿前,先在外面绕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敲响了院门。

“小媳妇儿”大概一直在等着,没多会儿就打开了门。而他们才刚进院子,就听到东边屋里一片喧嚣。“哗啦”的推牌声儿和吹牛叫牌的声儿格外刺耳。

洪衍武疑惑中就问。

“怎么这么大动静?”

“小媳妇儿”赶紧解释。

“嗨,今儿开了两桌!”

“怎么回事?”

“‘锅炉’和‘大窝头’又带来个姐们儿。那妞儿是听说这儿玩得大,特意来‘赶局’的。别说,小模样那叫一个飒,就跟仙女儿似的,外号叫什么‘糖心儿’,据说在北城特有名儿!而且人家‘叶子厚’不说,还带来副倍儿牛的麻将牌。就这么着,人头够,有了两副牌,就开了两桌……”

洪衍武不由哑然失笑。他对“小媳妇儿”不住口地夸这妞儿倒没往心里去,只是没想到,还有故意赶着来送钱的。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我说这么闹腾呢,好在外面还听不见。里面具体什么情况?”

“艳子和那俩孙子的几个“催巴儿”打一桌,‘一锅儿’五十的,还小赢了点儿。主战场是‘推倒胡’,一二四十的,玩儿得挺惊心动魄。天宁寺的‘宝五’已经被卷了,这小子一把没开胡,两圈儿还没摸满就扔进去六百多了,眼瞅着就快被那三家儿给打立了……”

就这么着,一边听着“小媳妇儿”的情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边来到了屋门前,不料他们才刚一推门进屋,就差点引起了一场骚乱。

敢情迎门一桌,正是“小奶酪”陪着那几个底下人打牌的一桌。

正面冲着门坐的那个小子,听见动静刚一抬头,就被进门的洪衍武和陈力泉身着的海军棉衣给吓了一跳。

然后这小子大叫了一声儿“雷子!”惊恐之下,连手里牌都给扔飞了。

要不是“小媳妇儿”和“小奶酪”赶紧一起安抚,直说“误会”,这一嗓子差点让整个屋儿都乱起来。

不过,乱劲儿虽然是压下去了,可那个咋呼的小子相当不高兴。大概觉着刚才自己的表现有点丢人,他居然不知死活,点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鼻子叫上板了。

“嘿,你们俩小子哪庙的?穿这么一身土鳖衣裳吓唬人,欠收拾是吧!”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时就是一皱眉,“小媳妇儿”听了更撮火,可没等他们出声儿,已经有旁人抢着过来给了那小子一脚。

“傻X东西,你丫骂谁呢,信不信,我弄死你小王八蛋!”

这主动出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主桌上玩牌的“宝五”。

原来,他大哥“小酸枣”也是白广路和广外的一方“把子”,过去还曾跟洪衍武有过冲突,但后来被“红叶”给说合了。

这小子自然是认得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这刚过来要见礼,就正好赶上这么个机会卖好。

这一下,别说那挨踹的小子立刻傻眼了,屋里其他人也是一万个没想到,登时都懵了。

“宝五,你丫输急眼了吧,别冲我兄弟发邪火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丫是故意落我的面子吧?”

片刻,主桌上的“锅炉”发话了,看得出,他就是那小子大哥。

“宝五”却一脸不屑,撇着大嘴叉子就要替洪衍武和陈力泉亮字号。

“你兄弟他妈狗眼看人低!谁都敢骂!这不是你们北边儿,在我们南城,你们‘招子’都放亮点儿!这两位……”

不想,后面的话,洪衍武却给拦了。他是既着急办正事,又怕把那俩小子吓得不玩了。

“行了行了,‘宝五’,今儿我们来玩儿牌的,没用的就甭说了。真弄得大伙儿不痛快,扫了兴致,牌也就甭玩儿了……”

洪衍武一开口,“宝五”就明白他不想露底,马上闭嘴。

主桌上个顶个都是人精子,见“宝五”这个生混蛋似的“横主儿”,居然这么“听话”,那谁还砸摸不出点儿滋味来?

“锅炉”马上就坡下驴,借着台阶往回圆。

“‘臭儿’,你个兔崽子,赶紧给人家赔不是,以后别这么冒失啦!少调失教的,就跟大哥我没教过你是的……”

得,那挨了踹的小子哪怕再不乐意,也只好冲洪衍武和陈力泉抱拳拱手。

“两位,冒犯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至此,一场小干戈算是止息。不多会儿,在“小奶酪”的招呼下,那几个小子又坐下玩儿上了。

既然洪衍武已经挑明了是来打牌的,懂事儿的“宝五”自然把座位主动相让。

洪衍武也不让他白让,一问“宝五”输的数儿,竟直接拿出一沓子票子,点了六十张给了他,说让他先养养手气。

这可是一笔巨款呢!还从没有谁走过这么牛的面儿!

“宝五”压根没想到,犹豫着推辞一番后,见洪衍武坚持,乐得屁颠儿屁颠儿收下了。而有的人眼睛也亮了,明显是觉得发现了一只大肥羊。

“锅炉”和“大窝头”对视一眼,大感兴趣下,就又忍不住开始套洪衍武的话。

一个说,“兄弟,你年纪轻轻就出手不凡哪,我怎么从没听说南城有你这号人物呢?把万儿亮出来吧,咱们也认识认识?”

另一个也说,“哥们儿,出手能这么痛快,是在哪儿发财啊?相聚一起就是缘分,报出个字号来,咱交个朋友呗!”

可洪衍武却懒得理会他们,一句话就给门儿堵死了。

“打牌归打牌,不该打听到甭瞎打听。没听过一句话吗?赌场无父子。大家来这儿可都是为赢钱的,真要聊出攀亲带故的,钱还好意思拿走吗?”

这话够冲,当场把“锅炉”和“大窝头”噎了个跟头,俩人可都有点不高兴了。

“喝!说话够葛的啊!这位兄弟,谁输谁赢可不一定呢!”

“就是!劝你一句,脾气太冲,可容易吃亏。对了,你‘叶子’带够了吗?别跟‘宝五’似的,拿一千块就敢跟我们上桌,今儿的局大,手要背可坚持不了多久……”

洪衍武也不说话,直接把几沓子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这下,让“锅炉”和“大窝头”都没话说了,不过他们面带冷笑,显然心里是不存好心了。

洪衍武再伸手就要去胡撸牌,可他也没想到,没等他碰到牌呢,他也被人家给撅了一下子。

“等等,我说,你先去洗个手好吗?”

嘿,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坐他对面的那位外号“糖心儿”的姐们儿!

第二十章 脏局

刚才洪衍武打一进来,就光顾着跟“宝五”和“锅炉”、“大窝头”这几块料招呼了。再说这“糖心儿”也出奇地安静,他就没顾上怎么仔细打量。

可现在他坐下来,这么面对面的正经一照面就觉出非同一般来了。

“小媳妇儿”确实没说错,这姐们儿可太漂亮了!

二十初头的岁数,正是最好的年华。全身上下无可挑剔,秀发、指甲和娇嫩的肌肤充满活力。五官更是让人出乎意料的精致,特别是还有一对超好看的眼睛。

睫毛细密弯长,这是典型的秀目。这种眼睛无需一点修饰和化妆,就已经很动人了。

她的美由内自外,天生的明星范儿,要是形容起来,像什么“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或是“天香国色”这些词儿未免太俗了,根本不配用在她的身上。

这么说吧,就让人感觉“美”这个词儿,简直就是为了她造的。

所以哪怕是洪衍武这个前世活在灯红酒绿中,曾与众多各色美女厮混多年的欢场常客,也一下就看直眼了,举止颇为失态。

从他的心里讲,要是说有什么人,容貌能和眼前的她比上一比,现实里大约是没有的。

这个“糖心儿”,比赵雅芝要温婉,比胡茵梦还清丽,比林青霞更柔美,恐怕也就是“小龙女”、“王语嫣”、“香香公主”,这种中可以任人想象的虚构人物才能与其相提并论。

唯独可惜的,就是这姐们儿的气质偏向于“媚”和“妖”,欠缺那种堂堂正正、润物无声的气度,固然更易让人为之惊艳倾倒,但也多是出于一种欲念使然。

这恐怕就是她沾染这个圈子的缘故了,这也进一步证实了,现实世界是没有完美存在的。

最终,把洪衍武的神智拉回来的,还是来自于“锅炉”和“大窝头”的哄笑。

他们一个挤兑,“小子,眼儿怎么都直啦?你才多大,就动歪心眼子?有完没完了嘿,看眼里都拔不出来啦,你还知道怎么打牌吗……”

另一个也讥讽,“嘿,醒醒。怎么看人呢,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这不是你能惦记的!北城多少个‘把子’都不敢想呢!你小子别不知天高地厚……”

这些话,洪衍武醒过神儿来,其实并不在意。

他相信换谁也不会比他强多少。因为就连“锅炉”和“大窝头”数落他的时候,也没少偷瞄人家大姑娘。那副猥琐德行可比他下作多了。

可旁边的“小媳妇儿”和“宝五”都不干了,开始替他对骂。

一个说,“放你们大爷的屁!看两眼怎么了,你们北城的大姑娘就不让人看啊,还能少块儿肉去?又不是看你妈!”

另一个也说,“操的嘞,你们俩丫头养的挤兑谁呢?你们俩孙子自己贼眉鼠眼,偷偷摸摸的馋样儿怎么不说了,装什么大个儿的!”

嘿,真不亏是流氓,没他妈一个能文明点儿的!

眼瞅着不像话,洪衍武果断地先一步叫停了已方。

“‘媳妇儿’、‘宝五’都打住!牌桌上别制造紧张空气!男人嘛就这样,酒色财气都是弱点,我也不怕别人笑话。不过说实话,今天初见,这位姐们儿也确实太祸国殃民了点儿,绝对是招男人惹祸的人物。这不,还没怎么着呢,咱们就差点打起来了!都仔细想想,至于吗……”

一句话,气氛登时缓和了不少。洪衍武跟着站起来又说,“得嘞,玩人家的牌听人家的话,让洗咱就洗,不惹人厌也是一种美德……”

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洪衍武已经从刚才的痴迷中完全恢复了正常。而他这种轻松自如的自嘲,反倒让“糖心儿”有点刮目相看,甚至觉得他挺有特色,并不讨厌。

所以一听这话,她也笑了。

“你可别误会,我是对事儿不对人。这副牌是家里传下来的,谁想玩儿全是一样,不存在区别对待……”

听了“糖心儿”解释,洪衍武再仔细瞄了一眼桌上的牌,就立刻明白了。

“应该的,象牙的面儿,红木的底子,讲究!这么精细的女人牌,让大老爷们糙手瞎胡撸,本就是糟蹋了。那我先净净手,各位稍后……”

说完,洒脱地转身就走。

不想,他无意中表现出的这番眼力,却更引得“糖心儿”盯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打量。

至于“锅炉”和“大窝头”,此时倒是一个劲拿着手里的牌直摩挲,嘴里还问呢。

“姐们儿,麻将牌还分男女吗?这真是象牙的?不会吧?”

没多会儿,洪衍武再回转,坐下来后可就正式开战了。但他一开始可没直接上手段,重点是放在了观察上。

说起来其实挺有意思。洪衍武真了解一些的“千术”,主要就在“麻将”上,而且也从未用来真正地赢过钱。

这是因为他前世在境外遇到那个“老千”时候,已经是2005年以后了,国内棋牌室基本普及自动麻将机。

既然“出千”的方式变成了电脑程序为主,靠机器就能达到上手听牌、胡牌的效果。那么过去手动码牌的“出千”方式就显得落伍了,不好用了。

没用的人家才会教你,这是人家肯让他了解内幕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在相处的一个月里,洪衍武出于无聊和兴趣,没事儿就和“老千”娱乐性地切磋讨教。很快就感受到了大彻大悟的刺激,他在人家的指点下,迅速识别并掌握了过去常见的麻将“出千”方式。

到最后,“老千”甚至对他评价颇高,说他基本已经到了中等水平,早十年在国内的小城市靠这个已经够糊口了。

当然,尽管他学会了这门“手艺”,但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早就没了用武之地。以后他最多也就是抓几个下属当牌架子陪他玩玩,自娱自乐过过当“赌神”的瘾罢了。

何况凭他当时的身家,也完全没必要靠这一手去骗点小钱了。

可话说回来,他学会的这点玩意要用在这个时期,那可就了不得了。这年头“麻将”可才刚刚兴起,牌打得好的都不多,就更别提“出千”高手了。

这也是一种信息上的不对称,属于可以让他尽占上风,领先于时代新潮流的特殊情况。

所以才不过一圈儿牌下来,洪衍武也就把局面看得差不离儿了。

他还真没想错,这果然是个脏局。“锅炉”和“大窝头”这俩小子都在“出千”,他们采用的是最普通、较低级的一种方式,打配合对暗号。

先说“锅炉”,这小子玩牌的时候,两只手都放在桌子上,总是去捏手指,用的是一种叫做“九节鞭”的暗号。

这种作弊方式,所有暗号都在手指的关节上。

左手食指三节从上到下表示条、筒、万,中指,无名指。小指九节分别表示一到九的牌数。右手食指是中、发、白。中指和大拇指是东、西、南、北。

而为了避免相似手段引起嫌疑,“大窝头”用的是摆牌方式来向对方传递信息。

他表面上随手拿出一张牌来放在一边,但不同的放的方式却代表着不同地含义。

像条子是站的,筒子是横放的,万子是直接扣在桌子上的。这也有个名目,叫“条立筒卧万子躺”。而如果他要把自己面前的牌摆成两排,那这个时候他就是在要风牌或中、发、白。

至于具体要什么牌,他也可以在自己面前码的牌上做文章。比如把自己面前紧挨在一起的牌,故意留个缝隙,就可以出代表具体的数字或序列。

这种作弊方式,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通过找对方要牌,迅速实现“开杠”、“碰牌”、“胡牌”的目的。

当然也不能老要老中,或是总要“胡张”,这样会让人起疑的。多数情况还是关键时候“碰”一嘴“上听”用。

他们用上这一手,等于每把牌比别人都能少等上一两张牌,对胡牌能起多大的作用根本无需多说。难怪一般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小媳妇儿”和“小奶酪”被他们赢得四方举债了。

不过出乎洪衍武的意料,那个叫“糖心儿”的姐们儿,竟有着更不简单的一面。

她与“锅炉”和“大窝头”可不是一事儿的,从没跟“他们对过暗号,杀起他们来也并不手软。

她似乎同样能看明白他们耍的鬼。所以她手里留张极严,从没放过空子,还‘截胡’了一把。以至于“锅炉”和“大窝头”还得给她“缴税”,明显是仨人里最快的一把“刀”。

值得一提的是,她自己采用的两种作弊手段可要高明多了。不但隐蔽,而且别人就是明白也拿她没辙。

一是每次洗牌的时候,她会借着洗牌的机会选牌,故意把同一花色的牌归拢到一起。

比如说,她自己手边收集的都是万子,筒子推到下家的手里,条子会推到对家手里。这样码起来,她就能知道下家牌里筒子多,下家牌里条子多,自己的手里万子多。所以无论从哪家开始抓牌,她都能推测后面的牌里大概是些什么。

可不要小看了这个,这点小技巧足以要了人的命。

不说别的,打牌的人完全可以据此有针对性地留张弃张。比如下一垛牌里万多,那抓到万子全留下,筒、条的边张完全可以打掉。

这么一来,和牌的机会有多大?傻瓜都知道。

二是她还会用拇指读牌。这是在上家决定取舍什么牌为难的时候,老麻将油子通常会采用的技巧。

只要她的上家片刻犹豫一下,她就会先一步伸手,通过拇指先确认自己要抓的是什么牌,以便取舍决定,到底是“吃”、“碰”上家的牌,还是该抓底下的一张。

被人发觉也没关系,首先她容貌有太大的优势,本身就难以让人跟她为难。另外她也会做出恍然的样子。“哦,你没打啊?我以为你打了。”

那别人还会说什么呢?很多人打麻将时可能都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大家会误以为很正常,谁也不能真较真吧?

这一手,或许同样有人会嗤之以鼻,认为这也太小儿科了。

但别忘了,用拇指读牌同样要下功夫练的,没人是傻子,要真没用干嘛去练?低级不低级,谁赢谁知道。

总之,这个“糖心儿“用的这两手还不能算真正的“千术”,却有着与“千术”相近的杀伤力。

这就不能不佩服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了!因为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并不存在被人抓住的风险!

只是相当可惜,她的招术比起洪衍武来,恐怕还嫩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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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码套儿牌

头一圈儿牌,洪衍武一直老老实实,隐忍未发。

那么当然,他基本就没怎么开胡。也跟“宝五”似的,填进去了五百多块,完全是一家赔三家的局面。

这么一来,除了对洪衍武盲目信任的陈力泉以外,不光“小媳妇儿”和“宝五”开始替洪衍武暗暗担心,连“锅炉”和“大窝头”也得瑟上了。

“锅炉”刚靠一把“屁胡”上了庄,心里倍儿美。手里一边码着“长城”,嘴里一边跟洪衍武逗着咳嗽。

“兄弟,不是我说,你们南城的打牌就是差点意思。你和‘宝五’就不说了,就连‘小媳妇儿’和‘小奶酪’也是一样。我劝你们最好找个师父好好练练,该怎么留牌,该怎么上听,那都是有讲的。说到底,麻将技术成分比运气要大……”

他的对家“大窝头”马上配合着起哄。

“‘锅炉’你丫不老说自己热心肠嘛,救危扶难的事儿怎么不干了?干脆,你就在这儿开香堂收徒弟得了,你丫也学学雷锋,做做好事儿吧,总不能老把别人赢得输裤子……

“锅炉”坏笑。

“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助人为乐,不过我师父传艺时可说了,不许我收男徒弟,要教就得教女弟子……”

“大窝头”自然醒攒儿,转头就说。

“‘小媳妇儿’!听见没有,别说哥们不仗义,已经帮你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们要真想翻身可别错过机会!干脆,你今儿就让‘小奶酪’跟‘锅炉’回去吧,丫保证彻夜不眠、倾囊相授。就是学不会,不也能销点帐么……”

“哈哈哈……”那俩王八蛋笑得别提多气人了。

可就在“小媳妇儿”和“宝五”受不了挤兑,又差点跟他们急眼的时候,洪衍武竟然一声儿“混儿杠!”突如其来的打灭了“锅炉”和“大窝头”的气势!

敢情才翻出“混儿皮”五筒来,洪衍武就推了,他起手就有四张六筒。

按规矩,这把直接结束,不分庄闲,三家各掏一百块。另外,庄家“锅炉”直接下庄。换成了洪衍武喜上庄。

嘿!是真解气啊!

“小媳妇儿”和“宝五”立马精神了。

一个喊,“牛X,有手!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另一个也叫,“耍嘴皮子谁不会?臭贫没用,还得牌上见!”

但“锅炉”和“大窝头”可没这么容易服软。都是肉烂嘴不烂的主儿。

一个说,“要混儿干嘛呀,没混儿才能胡大牌,等着瞧,一会儿就让你们点一炮儿大的……”

另一个也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别这么穷激动行吗?别忘了,牌桌上的都是纸,能拿回去的的才是钱。咱们下把见……”

洪衍武却不理他们这个,码好牌后直接上骰子。

“九自首,四九十三,两头干。”

他口气中带着春风得意。这不仅是因为小收了一笔,也是因为从上把“混儿杠”开始,他就悄悄地开启“杀猪”模式了。

而桌面上那俩傻小子,包括“糖心儿”在内,一点都没看出来,全蒙在鼓里呢。

这种的感觉,就好像电影《赌神》里周润发“千”“大傻”的情景一样。让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啊。

果然,顺风顺水,没摸几把,说嘴的“锅炉”就点了一大炮儿。

洪衍武一推牌,笑容绽放。“门清没混儿,豪华七对儿!”

“小媳妇儿”立马兴奋报数。“点炮儿的三百二,其他两家一百六!”

“宝五”也跟着叫。“舒坦!点儿真幸,可惜不是自摸!要我,就再等两手……”

场上三家一点辙没有,只有乖乖掏钱。洪衍武净入六百多,就靠这两把牌,他不但刚才输的全回来了,而且开始盈利了。

“糖心儿”倒好说,一声不吭,平静如水。可“锅炉”和“大窝头”就有点暴躁了。

再洗牌的当口,俩人就有了点儿内讧的意思。

“大窝头”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锅炉’,你丫犯烧包儿不是,想好了再打呀,让别人给你陪绑,这可不对!”

这话惹得“锅炉”青筋暴露。

“谁没出臭牌的时候?没辙,赶上了,怎么办?咱坐这儿就玩得起,好像一把就能把你抽立了似的?”

可洪衍武听着,却在暗暗偷笑

心里还说呢,成,不服不是?待会儿咱还有呢!今儿要不让你们俩小子把裤衩给输没了,我就不姓洪!

其实洪衍武所采用的作弊方式,说起来也挺简单,就是靠他自己码“套儿牌”。这是属于中等的“出千”技巧,也是他掌握最熟练的法子。

具体说来就是提前把编辑好的牌码成四对。再把自己捡好的四对牌,两两隔六对,摆放在自己码的牌堆里。

凡是会玩牌的人都知道,打麻将抓牌,每隔六对是一家的牌。这样就可以抓回编辑好的牌。而只要有了俩墩自己码好的牌在手里,最便宜的就是凑对子,成一次的话能翻上好几番。

像现在这样,轮到洪衍武坐庄的时候。他就仗着手快,飞速这样码好俩墩牌。放在自己门前的任意隔六墩的位置。

至于具体牌在的那个位置,需要打成几点的骰子才能让他自己抓得着。这个对于他来说并不为难。

确实,这年头还没有作弊用的专业骰子,但即使用麻将自带的骰子,“老千”也能自己想要的点数。

洪衍武练过专门丢骰子的方式,说起来很简单,就是顺着自己的手掌边缘向下丢。

其实严格的说来,这根本不能叫“丢”。应该叫“摆”。如果总保持一个高度、一个力度的话,只要通过练习,用这种办法,很容易丢出想要的点数。

所以职业“老千”绝对不会去扔骰子,看见别人这么扔倒是可以放心了,那是“凯子”的做法。

当然,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洪衍武还做不到彻底的万无一失,说丢几点就丢几点。

但是没关系,他还学会了利用特殊时机来投机取巧的办法。

比如说,当大家都在埋头洗牌码牌的时候。他会先一步把自己的牌码好,然后把骰子拿在手里。只等其他人最后一墩摆好的一刻,同时去丢骰子。

而他之所以刻意选择别人收最后一墩牌的瞬间,把色子“摆”在那里,是因为这个时候码牌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骰子上,注意力全在把摆好牌往前推的瞬间。唯有错觉会告诉他们,庄家打了色子。然后他们才会去看是几。

而一旦失手,他不管那是丢了几点,会马上收起来。然后谎报一个自己想要地点数,就开始抓牌。这就是利用了别人的心理盲区。

另外,他也很会去误导别人转移视线。比如他要打骰子的时候,偶尔会故意指责别人牌摆远了,让人家给上一下牌。那么不但是牌桌上的人还是旁观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去看人家上牌。

像这样冠冕堂皇类似的理由还有很多种,都是这个道理。所以他说几就是几。没人会去怀疑的。

当然了,这个是洪衍武坐庄的时候的码法。他不坐庄的时候,因为是别人打骰子,他便会采用其他的法子。

第一种办法,有个很独特的名目,叫“龙头蛇尾”,也有人叫“顺手牵羊”的。

就是预先码俩张一样的“风牌”或“中、发、白”在自己面前那一垛的最右边。

为什么?这样的对子好碰嘛。

最关键的,是在于洪衍武去抓牌的时候,并不是一次抓四张。而是只抓了两张。

这样他的手在回程路过自己牌垛的时候,便可以顺便把那两张“对子”给带回了家。

于是他最终取回来的牌还是四张。只是多了一对“风牌”或“中、发、白”。

其中秘诀,一个是利用自己抓牌的手掌遮挡住抓的牌。另外一个利用的是大家的心理漏洞。

正常的情况下,在抓牌的时候,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会在自己抓的牌上。每个人都会急切的想知道自己刚抓了一些什么牌,急不可耐地要把各种类型的牌摆放到一起去。很少有人去关注别人的手在做什么,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悲哀。

所以通常情况下,玩儿这一手,即使有旁观的人也不会发现。

此外,与之类似的还有一个更大胆法子,能把两墩牌一齐互换。

比如说,洪衍武先码好了四个“发财”放在自己面前最左侧的位置。然后用右手去抓牌。

而他不是把牌抓回了家,其实是把牌直接抓到面前那垛牌的右侧放下。左手同时把码好的牌直接拿回家去,做到一气呵成就可以了。

但这一手风险较大,有旁观人在场,暴露的可能不小。

第二个法子,就是洪衍武会和自己坐庄的时候一样,先码俩墩“套儿牌”,放在自己面前。

不同是,在起手码牌的时候要故意延迟一下,讲究洗牌、码牌都得比别人慢一些。

如果坐庄的人先码完了,那肯定是着急。看他差不多都码完了,差一步排成一列时,就会先打骰子。

而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见骰子打出来,他脑子里有数得很,会即刻算好,根据骰子点数如何摆放,才能让自己抓到编辑好的两墩牌。

那么这个时候,他也就不慢了,会飞快的把牌给摆成一排,让庄家来抓。

表面上看,他最后似乎两手一掐就把牌摆好了,但其实掐多少,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他明明白白的,哪两墩牌会是他自己的。

总之,洪衍武的这些法子既可以单独来用,有些也可以综合来用,那么不用说,往往起手就是一手好牌。

那么他赢得机会有多大呢?他又占据了多少优势?还用再多说么?

另外三家的钱要不都成了他的,那才是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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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牌神祖宗

靠着手里有“活儿”,洪衍武又连了一把庄。

但这次牌运不佳,起手还是四对的底子,后面的牌却死活上不来,把他身后的“小媳妇儿”和“宝五”看得直着急。

糟糕的是,这俩小子一嘬牙花子,另外三家就都看出点门道儿来了,人家还能坐以待毙?当然该吃吃,该碰碰地赶听了。

既然泄了底,洪衍武也不再等了,就只能半途改路数,赶紧开出了俩“暗杠”,往顺子上去凑。

好歹及时上听胡了牌,但可惜最后自摸却摸了张“混儿”来。

结果一算帐,庄家门清自摸四十,杠不随庄也四十。一把牌不过收了二百四。

再下一把更背,赶上“糖心儿”手幸,才摸了两轮牌,人家就胡了“锅炉”点的“素龙”,把他给赶下庄了。这样又掏出去八十,战果便只有六百块了。

不过“大窝头”虽被推上庄,也满心的不痛快,他今儿对“锅炉”的差劲表现,怨言可大了去了。

边洗牌边数落,“你丫可真是炮手!刚赶上手好牌,五个对子都让你给糟践了!今儿呀,我看了,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非得让你丫给带沟里去不可……”

“锅炉”心里也有气啊,他输得可比谁都多,哪儿还受得了同伙儿挤兑?

嘴上硬抗。“哥们儿你没事吧?我孤零零一个二条,打出去就上听了,谁也没想到人家‘糖心儿’更快呀,这牌就该着!有什么可说的!你啊,也甭怪着怪那的!要真牛X,自己连把庄比什么都强……”

这边儿彼此埋怨,偷偷乐的还是洪衍武。他心里琢磨着,这刚哪儿到哪儿啊?后面还有让你们俩小子哭的呢!

确实,洪衍武打牌可不是靠运气,就是再背,也不影响大局。所以接下来牌风还是转回来了。

先是一把“一条龙加逮李逵自摸”入账三百二,接着又一把“素豪七自摸”,入账六百四。

第三把虽然又让“糖心儿”门清没混儿自摸赔回去八十块。但他也因此再次上庄。此时,他的战果也已经增长到了一千五百块了。

“小媳妇儿”和“宝五”自然是替他大为高兴。一个劲在身后摇旗呐喊,都快把他夸成“牌神”了。

而“锅炉”和“大窝头”,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俩都快被他胡傻了,沮丧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开始打配合卷“宝五”时那得意劲全没了。

“锅炉”忍不住念叨,“怎么他妈这么背啊?我都成牌架子了,专给人送钱的。怎么打怎么没有,这两把怎么连听都抓不上来……”

“大窝头”也抱怨,“是他妈邪性,今儿净出大牌了!可居然没一把是我的!这手,也太不争气了!这是闹什么妖儿呢……”

这俩小子嘴碎叨叨着,“糖心儿”却不知哪根筋有点动,忽地凝视着洪衍武。

“没想到,你牌打得挺精到啊!我听说南边儿有个叫‘金钩儿’的,麻将玩儿得不错,你不会是……”

还别说,女人的敏感就是不同于糙老爷们,洪衍武已经感到“糖心儿”对他有点起疑了。

但他相信“糖心儿”还看不明白,而且他也根本不在乎。所以手下还照样码着套儿,嘴里也半开玩笑瞎逗着。

“我可不知道什么金钩儿、银钩儿的,也就是仗着手幸。姐们儿,有句话你听过么?命若穷,掘得黄金化成铜,命若富,拾起白纸变成布,这是在论的。命有八尺,难求一丈,甭羡慕我。咱的牌运可全凭人品……”

这话没一点实在的,还有点气人。

“糖心儿”瞟了洪衍武两眼,美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两下,就不言语了。别说,那小模样还真挺让人痒痒。

可“锅炉”和“大窝头”却受不了这个,他们都听出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

“锅炉”一翻白眼。“切,风大别闪了舌头!就这几把牌,还定不了乾坤!真金还得火来炼,小心转瞬之间就能翻个个儿。不是你的庄吗,我还就捡大的来了……”

“大窝头”嘴叉子也是一撇。“麻绳再粗,也是扶不起的东西。千万别犯口,牌桌上就没常胜将军,小心有前劲儿没后劲儿。逮就逮你的庄,吃碰都不要,除了你,谁点我也不胡了……”

什么叫不知死的东西啊?这俩挨办的货就是!

他们要真照这么办,无异于自己给自己刨坑儿。

因为打麻将最忌讳心急,牌得一张张打。而且不能斗气,眼见别人胡大牌,自己总憋着一把就全部打回不行。正确的办法是尽快胡牌,有点收成就不算耽误,还能把做大牌的人给毁了。

洪衍武心里充满了轻蔑,根本懒得他们计较。手一顺,骰子顺利“摆”出了自己要的点数,光明正大爽快拿牌。

别说,有福之人不用愁。这次再一起手,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敢情他除了四个五筒是他自己码好的套儿牌以外,牌里却另有仨五万和三发财,而且没有混儿,这就是天生的前途无可限量啊!随便凑上一张就是“双素豪华七对”!

再一看牌桌上,除了“糖心儿”情绪平稳,情况难断。那锅炉”和“大窝头”都锁着眉头紧着倒腾牌呢,不用说,手里的路数够让他们费心思的。

洪衍武立刻放松,扔出一张三筒,还故意激火气。

“我的庄,机会啊!赶紧往大了走,越大越好,解着气的来,都别跟我客气……”

下家“大窝头”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打出了一张“北风”。“操心!多余!等着吧,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对家“糖心儿”扔沉稳如旧,不动声色地轻轻放了张“红中”出来。

上家“锅炉”也不知所谓,同样放狠话。“叫板是吧?保证不辜负你,让你净光来,净光去……”

什么叫正在气势上?连牌都拍马屁!

还别说,洪衍武跟着摸来的两张牌,一点没糟践,第一张抓来个“发财”加了一番,另一张抓来个“二条”又凑上了一对儿。

“双素豪七”居然顺当上听,这时候,他面临的就是该舍“五万,还是扔幺鸡了?

洪衍武心里只有兴奋,根本没负担,那还用说么?就捡大的来!没犹豫就把“幺鸡”打出去了。

却没想到他身后的“宝五”情不自禁“唉哟”了一声,又露了他的底。

其实也好理解,因为这牌已经是传说中的顶天儿大牌了!

三个素豪的对子,还带捉李逵,一般人别说胡过,见都没见过。这场面搁谁碰上,不得好好斟酌一番?哪儿有他这么痛快的?不说别的,就这股子猛劲儿也够人一惊的!

自然,场上三家是不用说了,再傻的主儿这下都知道洪衍武手里是大牌了。

“大窝头”不打了,拿着牌开始敲锣边地试探。

“‘宝五’,你至于的吗?惊成这样?素龙捉五魁撑到天儿了吧?”

“锅炉”也一样的目的,用回应“大窝头”来旁敲侧击。

“也没准儿是个素豪七呢,人家总不会没事儿闲得吧?”

“糖心儿”则眉头一蹙,盯着洪衍武的牌好一阵端详,神情虽然没变化,可眼神却越来越严肃。

“宝五”这下也知道自己惹祸了,就赶紧往回遮。

“你们真成,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老子才哼一下,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都挺有出息啊?”

可他越这么说,越没人信。“大窝头”谨慎了半天,还是扔出一张熟张来。另两家也是小心翼翼打熟张,生怕点大炮儿。每个人的速度都很慢,谁也不傻,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洪衍武此时也无所谓了,索性扣了牌,随意摸打出一张七万去。但嘴里却没饶过罪魁祸首。

“‘宝五’,你小子呀,连观牌不语都做不到。这把我要胡不了,你说怎么办吧?”

“宝五”苦着脸,赶紧巴结着躬身凑过来。“赖我赖我,我他妈这张破嘴啊……您……您总不会让我包赔吧?”

“一顿涮羊肉或是烤鸭子,不委屈你吧?”

“那没的说,两样儿我都请。”

这么轻的代价,“宝五”简直是感激涕零了,跟着又一抖机灵,卖好地说,“不过,我还是相信您的手气能抓着。这么着,您这把要真胡出来,让我长了见识,我请您吃一个礼拜的大席都不冤……”

“行嘞!借你吉言!”

洪衍武确实听着挺高兴,也就不再计较,十分放松地抓打下去。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打草惊蛇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严重影响了另外三家上听胡牌,他们打的牌基本上都是盯着洪衍武打过的,宁拆搭子也不点炮儿。

像“大窝头”嘴里就直念叨。

“七万,咱拆了,打死不糊了……”

“锅炉”同样幸灾乐祸。

“嘿,我待会儿还打混儿呢,荒丫庄,就得给丫荒了……”

“糖心儿”尽管还是沉默,可也守张极紧,在一次摸牌的时候,她甚至低头看牌,楞了好一阵才把牌拿回来,似乎极为艰难地放弃了一次碰牌的机会。

可恰恰就是在这一轮,等“锅炉”再打出一张牌之后,洪衍武还真有手!伸手一模,居自己把那绝张五万给抓上来了!

他当场兴奋地把摸到的牌一亮,跟着再一推自己面前的牌,脸上桃花朵朵开。

“得嘞!今儿就到这儿吧!三素豪华逮李逵!庄提!”

随着这一声儿,“小媳妇儿”和“宝五”当场兴奋地嗷嗷直叫,另一桌上的人也全被招过来了。

簇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举座震惊!

可以说除了洪衍武本人和不懂打牌的陈力泉以外,其他人,就没一个人的眼睛不死盯在亮出的牌面上,就没有一个人的嘴里不倒抽冷气的!

“糖心儿”和“小奶酪”都在用力咬着嘴唇。

“小媳妇儿”和“宝五”都在夸张地叫妈喊祖宗。

“妈啊!这么大的牌!我的妈……”

“乖乖!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您可真是牌神祖宗!”

“锅炉”和“大窝头”更是吓的面无人色,目瞪口呆,额头直冒冷汗!

他们不敢置信下,反复地一再确认。可再怎么看,也改变不了那是一把天牌的事实。

随后再仔细一算……没错,每家都得赔洪衍武五千一百二!

谁会有这么多钱呀?那绝对是一把抽立呀!

俩小子都像泻了气的皮球一样,呆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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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搓揉拿捏

“牛X!洪爷威武!”

“小媳妇儿”确实太激动了,胡言乱语似的大叫了一声,就急切地扑上桌子,开始替洪衍武往回敛钱。

可这一下子,也刺激到了“锅炉”和“大窝头”。俩人看着桌上的票子一张张被“小媳妇儿”抓在手里,一下都红了眼,不约而同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锅炉”心有不甘地按住了“小媳妇儿”的手。

“别动,给我放下!”

“大窝头”是直指洪衍武的鼻子,怒气冲冲。

“你这牌有鬼!不能算数!”

“哟嗬!输不起是吧?”

一见俩人真急眼了,洪衍武露出了一副不屑的样子。

“北城的敢情都你们这揍性?赢了就算,输了玩赖,还真他妈讲究!那你倒是说说,我的‘鬼’在哪儿呢?”

“大窝头”卡了壳,脸红着憋了半天,才强词夺理似的冒出一句。

“哪有把把胡大牌的……”

可这话他自己都没底气。自然惹得洪衍武一阵嗤笑。

而“锅炉”见势头不对,眼珠子一转就决定要撕破脸了!

他嚷了一嗓子,“兄弟们,抄家伙!甭跟他们丫废话,拿钱咱走人!”

可陈力泉一直虎视眈眈旁边盯着,防备的就是这一手。那几个跟着大哥来的仨小子才刚要动,他袖子里的擀面杖已经先抽出来轮上去了。

打人对他来说那可家常便饭,手下绝对有准儿,一下是一下,保证疼啊!

所以根本没多余动作,“咚咚咚”,不是砸膀子、捅肩窝就是楔肋巴叉子,那仨小崽子还没能亮出刀子来,就全弯着腰蹲下去了。

特别是今儿骂过洪衍武的那个“臭儿”,他是最怂的一个,居然还被打哭了,嘴里直叫“饶命”!

陈力泉轻而易举就控制住了局面,跟着又撵鸡似的一甩擀面杖。

“家伙扔地上!全给我面壁跪着去!”

那几个小子胆颤心惊,无不乖乖照做,却把“锅炉”和“大窝头”看得面色刷白。

这时候可就显出“宝五”来了,这小子也是拳脚场上的老战士了,对打便宜拳,顺风仗颇有心得。

他心里既恨“锅炉”和“大窝头”赢过他不少的钱,又想借机跟洪衍武眼前献殷勤。便趁着这个机会走了过去,冷不防一脚,直接踢在“锅炉”的肚子上,替“小媳妇儿”解了围。

“你个小妹妹儿的,还他妈不松手!傻X……”

“锅炉”当时就蹲在地上了,疼得说不出话来。而他对面的“大窝头”看见这一幕,却不敢置信地惊了,没过脑子就叫了一句。

“‘宝五’,你也跟我们动手?疯了吧你?就为了这么个小王八蛋……他是你干爹还是亲爸爸?”

什么叫不修口德,招灾惹祸?

“宝五”根本没废话,绕桌子过去“啪啪”,也给了“大窝头”俩狠狠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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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另有门道儿

眼见俩混蛋带着人闪张了,“糖心儿”自己一个人还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洪衍武可真有点诧异了。

这个大姑娘身上处处透着蹊跷,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晓她的来头,但他凭借多年阅人无数,还是一眼就能断定,她的背后一定有不同寻常故事。

兴趣大增下,他一屁股坐到“锅炉”刚才的椅子上,凑到她的身边开始逗牙纤子。

“姐们儿,你们北城的人可太没担当了。真正的男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个大姑娘给单独撂下,他们可有点对不起你……”

没想到“糖心儿”并不示弱。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生气。能撑得起,固然是做男人的本分,可大多数男人却天生自以为是,实质都是草包。聪明的女人本来就不该把希望放在男人身上,自强自立比什么都强。更何况我和他们也只是认识,还谈不上是一事儿的。他们出了岔子我不管,我的事儿自然也不用他们出头。”

还真别说,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有拔尖儿的。这么出色的女人,是男人都感到新鲜和兴奋。洪衍武同样不例外。

“道理是没错,可女人如果太过要强,要吃得苦头可就多了……”

“这年头,谁都有自己难念的经,好坏都得自己背。谁要能不受点罪,不受点难,那才是怪事。其实女人也不都是水做的、泥捏的。老话儿讲得好,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吃苦受累对谁都是公平的,人只有遭过罪,才能上天。”

“糖心儿”这一番表白比刚才的话更为深刻。生于这个年代人的都有同感,全在情理之中,没人反驳。甚至洪衍武更是感触良多。

他点点头。“姐们儿,就冲你这番话就不是凡人。”

“您过奖。”

“咱没别的优点,但眼睛还够使。”

“同样。你这人,也不比寻常。”

“嗨,咱就别互相打机锋了。怎么说呢?今儿能见识到你这样出色的人物,算是我的一个意外收获。说实话,我今儿本不是冲你来的,就为了那俩坑我兄弟的王八蛋,把你陷在里头纯属偶然。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的钱我可以一分不收,踏实走人就行。咱是讲理的人,算积个善缘……”

说实话,洪衍武这种宽宏大量纯属临时起意。

只因为“糖心儿”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异性当中,最有个性,最有别味的姑娘。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他心动,换个人绝没有这个结果。

当然,他也清楚自己有点没出息。人家跟他就此一别,多半就是再无相见,白白放弃一笔不菲的利益,也是费力不讨好。

可话说回来,一是他并不真的在乎这些钱,二来人跟人不能比,有些人,天生就是老天爷单独制造的精品。

这姑娘身上的魅力已经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五章 探路

这场牌局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当“糖心儿”把象牙麻将牌收进了一个上书“闲余雅叙”的红木盒子后,她竟然真的带着两千八百块钱,在大家眼皮子地下欣欣然离去了。

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人家做到位了。

细一想,也对,这么出众的大姑娘,能在北边叫得响,还没人能占着她,要没有点怪的,没点儿手腕儿,那还正常吗?

转眼之间,人去钱去,留下的只有空气里一缕若隐若现的淡香。

不用说,通过这件事,屋里的几个人,无论男女,肯定都对这个“糖心儿”产生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也难免会更想探究她雪藏的另一面。所以在沉默了一阵以后,他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了她的身上。

“宝五”直截了当。

“这妞儿水是真水,可太他妈邪门了,有点稀的歪的!女人哪,犯起葛来,也真够可以的!”

“小媳妇儿”也大发感慨。

“人家那是深藏不露,她换牌的那一手太绝了!行,玩儿得好,真牛X!再加上那盘儿,那条儿,都没挑儿了,这姐们儿,我服!”

“小奶酪”听着却很反感,有点酸溜溜的。

“这年头可真怪了,贱的有的是,净是上赶着犯病的。人都走了,一半的钱也没了,你们俩这么夸给谁听啊?再说,她的话藏头露尾的,谁知真假!要我看,要真试巴试巴,没准儿她十八顿揍都挨上了!”

“宝五”一听,趁机坏笑讪脸。

“‘奶酪儿’啊,你们家‘小媳妇儿’归你管,可你怎么把我也饶上了?你这管得可有点宽啊,把我也当你爷们儿了……”

“小奶酪”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宝五”嘻皮笑脸,照样往死了气人。“骂人不是好孩子……”

洪衍武看着实在不象话,赶紧叫停。

“嗨嗨嗨,有正经的没有?都打住!我可告诉你们,这‘糖心儿’肯定不简单,背后不定藏着什么呢。聪明的,以后都离远点儿,真要是沾上,弄不好得倒上八辈子霉。”

这话一说,没人再敢胡闹,连“宝五”都规矩起来。

可洪衍武的话还没完,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

“还有,你们这次都见识到了吧?牌桌上可全是陷阱。咱们今儿是把别人算计了,可谁能想到牌桌上还另有门道儿呢?所以今后都别净想美事了,这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坑!‘宝五’,我管不了你,劝是劝,听不听可在你……”

正句话更是正行,几个人无不认真地点了头……

事情到这儿就此结束。之后,不但当初写下的欠条,洪衍武也几乎把赢来的两千多都给了“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

几近穷途末路的他们自然感激得不行,俩人不但对天发誓保证再不碰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六章 找工作

2月14日,周二。

这一天是西方的情人节,但当年的国人绝没有这个概念。而洪衍武自己除了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几次“糖心儿”以外,这一天的内容就再没什么能和罗曼蒂克沾上边的了。

相反的,倒是可以说过得有点堵心。

这是因为他求着邻居边大妈,把他和陈力泉领到了街道办事处,想问一下工作的事儿。可结果呢,一点好脸色也没见着!

边大妈倒是挺尽心,带着他们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串了好几间屋子,见了不少人。这些人跟边大妈倒是也挺熟,但是一听说他们是“劳改释放犯”,也就没人再搭茬了。

没错,在这些人眼里,洪衍武他们就是狗屁不是的东西。背着这么大罪过的档案,还想找工作啊?那简直比母鸡打鸣都难!

最过分的是一个姓朴的五十多岁老太太,三角眼、凶悍、挺肚俯视,手里还擎支烟。她比毛远芳还可恶,用不可一世态度,无所顾忌地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片儿汤话多了去了。

“现在哪儿有给安排的呀?天底下这么大,总不能说哪块地都长庄稼吧……”

“哪那么容易呀?那多少好人还家待着呢,甭说进过局子的两劳人员了。再说,你不是不知道啊,就咱们这片儿,办过学习班儿小子丫头,又有哪个给安排了来着……”

“我给你撂大实话吧,就是有工作,人家也不敢要他们呀!什么?废品站?想得美,那都是正式工!街道的卫生纸厂?那也没小伙子呀?哎呀,趁早就别磨啦……”

谁能想到,边大妈废了半天唾沫,四处陪笑脸竟然全没管用?

洪衍武和陈力泉白白受了一番侮辱,他们就连给人家上烟说好话的机会都没找着,彻底地碰了一鼻子灰……

回家的路上,边大妈颇感不好意思,陈力泉则垂头丧气。

唯独洪衍武提前有思想准备,表现得还算从容。他极力安慰着陈力泉,更为连累了边大妈受气连连致歉。

“边大妈,对不住您了。我们的事儿,让您上火了……”

“这哪儿的话,我不在乎……不过,刚才他们的那些话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可别为这个闹情绪,回头又出去犯浑惹事,那我可不答应……”

“瞧您说的,肯定不会……”

“懂事就行。你们俩可得争气。只要你们踏踏实实想干正事,大妈舍了这张老脸一定给你们谋下个差事来,听见没有……”

“谢谢大妈,您受累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陈力泉也不能不露出笑容。哪怕是装的呢,人家边大妈操的这份心就不能辜负。何况他们也不愁没钱花,就是真没工作又能怎么地?

而恰恰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满脸严肃的四十多岁男人。

边大妈一见,赶紧迎上去叫他“李主任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七章 改换门庭

就像歌儿里唱的那样,“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洪衍武自己还没着落呢,他就真的得为别人的饭辙操心了。

2月15日的白天,“小雷子”终于拿定主意,派“坛子”给洪衍武带了话。

说是愿意以两千伍佰块的价钱,接手“红叶”的“19路线”以及他那些不愿转行的兄弟们。还说如果同意,就于当日傍晚六点去菜市口的“胜利小吃店”(南来顺),做个正式交接。

要说这个价格可绝对不低了,甚至比当初洪衍武用武力逼着“八叉”和“弓子”买下的“40”路,价钱还高些。

想来这里既有洪衍武和“红叶”的面子,也有“小雷子”自己迫不及待扩充实力的渴望,或许还因为有“老鬼”在背后给予支持,多方因素下才得到这么好的条件。

相比起来,“红叶”专门留给“小酸枣”的那条贯通马连道的“46路”线,价钱就要差上许多了。

“小酸枣”实力要比“小雷子”差上一大截,手头不宽裕,最后强弩着也只能出一千块钱。

不过,“46”路线程毕竟要短上许多,何况也有交情因素在内,倒也不能完全混为一谈。

总之,“红叶”从洪衍武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是相当高兴。派“淘气儿”去送了回信之后,索性又通知了“小酸枣”,让他晚上也一起赴约,这样便可以一次性把两方面都交代妥当了。

约好的时间很快到来,傍晚六点,“胜利小吃店”里热闹非常,各路相关人马准时齐聚在此。

洪衍武是带着陈力泉、“小百子”和“小媳妇儿”一起去的。“红叶”则是所有的兄弟全体出动,大概有四五十人。

而“小雷子”是势力最大的“土地爷”,带去了十来个人。至于“小酸枣”呢,也有“宝五”和其他几个心腹跟着。

另外,见证人也并不缺少。本来平日里来这儿吃饭的“玩主”、“佛爷”就不少,那么当天只要赶上的,自然就全成了见证这一盛况的座上宾。

还真别说,“小雷子”在“老鬼”调教下,已经很有几分“把子”的范儿了。他带着人刚一来到饭馆,当众抱拳就是一句话。

“今儿来的都是朋友,赶上了就是缘分,无论是谁进了这个门儿,吃好、喝好就行,所有的都算我的!”

这无疑立刻得了个满堂彩儿。那些所谓的“同道中人”,无论与“小雷子”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个个抱拳称谢。至于“红叶”那些无意改行的手下,也隐隐都有了一种“新把子不小气”的感觉。

不过要说办事最局气的,还当属“红叶”。

因为在“小雷子”和“小酸枣”当堂把钱付清之后,“红叶”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把所有钱给大家伙儿分了。

这里可不是说光是卖两条公交线的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八章 啊,电影

洪衍武正为今后的事情苦思无方,事情恰恰就有了转机。当看到菜市口电影院门口如潮人海之后,一个想法迅速在他脑中出现——倒电影票啊!

于是他马上就顺势跟“小雷子”提出来,想在菜市口电影院做这个生意。

当彻底弄明白洪衍武的意思后,本来被吓了一跳的“小雷子”,心里戒备却瞬间消除,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而且说实话,他还挺欣赏洪衍武这份儿灵感的。

只不过另一方面,毕竟电影票的价格太低了,即使加价毛八分的卖出去,又能获利多少?再说,还有可能卖不出去,砸手里多少张就是赔多少张的钱啊!

所以“小雷子”认为,靠这个或许能赚点儿小钱,但要想养活三十来口子人,恐怕是相当困难的。

那么,在洪衍武随后提出可以给他分一些利润的时候,他就彻底当成了笑话来听。不仅非常大方地推辞掉了,而且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洪衍武他们今后挣得钱还不够吃饭的,随时欢迎来找他蹭饭。

对此,洪衍武则笑而不语,只是亲热地拍了拍“小雷子”的肩膀。

确实,如果现在他现在跟任何人说倒卖电影票能赚到钱,肯定都会遭到嘲笑,说他脑子有病,或者说得委婉一点,这家伙吹牛。

这可就是眼光与见识,相隔一世的差距了。

这个年代,人们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商业与经济领域的常识。还没有人懂得薄利多销,积少成多的道理。

这一点,恐怕要到尹盛喜靠在前门卖几分钱的“大碗茶”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贸集团,大家才会搞明白

这个年头,更没有人了解什么投机理论。不懂得超常利润只有在需求与供给不对等的情况下才会产生。

这一条,也只有当日后实行价格双轨制,“官倒儿”盛行的时期,广大人民才会清醒地认识到。

实际上,这门生意在洪衍武看来,简直可以与在滨城倒卖海参相媲美,绝对是一座潜力无限,有待挖掘的金矿!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一门好的生意,主要就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首先是市场规模,其次就是需求与供给关系。市场规模庞大,需求多、供给少当然是最美好的状态,而相反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说白了,也就是物以稀为贵,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投机理论!

那么电影票又符合不符合这种情况呢?

当然符合!而且是再符合不过的了!

实际上,如果从市场规模来看,以1977年为例,据统计,当时京城的常住人口是八百七十一万人。可当年全年观影人数,就达到了两亿六千三百八十三万余人次。

计算起来,这就等于京城所有人平均一年要观影三十三次,可见这是一个有着多么庞大且旺盛的市场!

如果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二十九章 市场体验

思路已经成型。2月15日当天晚上,喝完酒一回去,半醉中的洪衍武就迫不及待开始着手准备。

他别的也没干,先找父亲要来了一张当天的研究上了。

在当年,第四版的下端,有一个广告区。其主要内容就是电影广告。

此外,还刊登有少量文艺演出、体育比赛、电视节目之类的广告。但肯定是没有商业广告,那个年代还不允许呢。

而在电影广告里打头的,一般都是伟大领袖会见外国领导人的纪录片,其实就是故事片的加片。其余则要标明各类故事片在今明两天的放映场次和时间。

有些包场或票售一空的电影,尽管对读者观众已经失去意义,但也会印出来,标明“满”或“全满”的字样。

所以只要手拿这张报纸,不但全市的各个影院一目了然,不同片目的场次和票务情况也能大致了解到。

洪衍武先大致算了下影院的数目,就感到十分满意。

因为据报纸上显示,全市的公开售票的所有类型影院全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家。

其中,东城区的大华电影院、长虹电影院、明星电影院,西城区的首都电影院、红楼电影院、胜利电影院,重文区的花市电影院、天坛南里电影院,玄武区的中华电影院、大观楼电影院、广安门电影院,朝阳区的紫光电影院、劲松电影院,还有丰台区的右安门电影院,是属于“专营影院”。

而吉祥影剧院、华夏儿童剧场、东四工人文化宫、西单剧场、地质礼堂、重文影剧院、重文区工人俱乐部、珠市口影剧院、菜市口影剧院、天桥剧场、京城工人俱乐部、莲花河影剧院、曙光影剧院和朝阳区工人文化宫,则属于“兼营影院”。

有一个最令人欣喜的情况是,在所有各区中,竟然以玄武区的电影院数量最多,一共有八家。而且好几家电影院属于“小酸枣”、“红叶”和“小雷子”的势力范畴。

这不能不说,对于洪衍武即将起步的“倒票事业”,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便利条件。

就这样,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2月16日一早,洪衍武就把陈力泉、“小百子”、“小媳妇儿”、“小奶酪儿”,还有“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统统都发动起来。

他不仅要求这些手下们分赴玄武区的各个影院去看电影,还要他们晚上一起来汇总各处的亲身体验和见闻。

而他最关注的内容,就是每家影院的座位数量,座位编排,电影的上座率、影片票价以及新影片的预售日期!

在当年,电影票主要分三部分内容。副券,排号,加价部分。

仅从这一张不及一揸长的小票子上,就能显出出不少的影院相关信息。可由于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具体情况差异较大。

比如说现在的影剧院是一概单双号。可那时候既有单双号的,也有数字排号的,像计委礼堂票面上的第一排居然是最后一排。

所以搞清每家影院的座位数目和编排方式问就相当重要。座位数目直接影响到能拿到多少票子。自然居中的好座位,也会比通道两边的、或是挨着厕所的座位卖价要高。

而电影的上座率,主要是针对一天的不同场次而言的。如果弄明白每个场次的大致情况,就能知道哪个时段的票子最有利可图。

至于影片的价钱,基本还算统一的。学生和成人是两种票价,学生票一毛,成人票一毛五到两毛五不等。但新片和老片的价钱并不一样,这就会有加价部分。

但说了归齐,在所有的信息中,新影片的预售日期才是最关键、最核心的一点。

这是因为当年想看电影到观众太多了。电影院为了解决每场放映前,人员极度拥挤的现象,便采取了预售电影票的办法。

观众可以上午买下午的,下午买明天上午的。甚至于热门电影,往往可以提前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买到票。

从好的一面来说,预售票制度既便于维护秩序,也让观众扑空的概率大大降低。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讲,既然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运作,便使得“倒卖电影票”这种行为,有了最大的可乘之机。

应该说,洪衍武对手下们提出的这些调查要求并不高,基本有点文化的人都能完成。

可也要知道,当年被“运动”耽误的人们,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是有限得很。所以大多数人听了后都觉着晕头转向,实在没底能完成任务。

好在洪衍武早有预料,他把已经提前制定好了表格分发给大家。上面简明扼要划出了格子,写好了条目,只要大家把内容填写进去即可。大部分的,靠数字就能完成。

而他唯一额外的要求,就是提醒大家最好买最后一排的座位,以便把每家影院座位的平面示意图画好带回来。

这样,众位手下才算有了些信心,各自遵命行事。

于是这一天玄武区的八家影院都出现了怪事。每家售票窗口都有人买了最后排的电影票,而且还是这一天能买到的所有场次……

众人再会面,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还是在晚上营业的“新丰饭馆”小吃部里,洪衍武要了几个凉菜,请辛苦了一天的大家喝酒吃馄饨。

说真的,这一天不间断的电影欣赏,普遍把大家看得头晕脑胀。

最惨的就是“三蹦子”,他脑子太实在,真是不打折扣地把每个场次都看完了,午饭晚饭,都是买点烧饼凑合的。

最后一场要不是“菜刀”找他来,及时叫住了他,他现在还在电影院里体会第七场呢。毫不夸张的说,至少有一半的台词他都给背下来了。

所以他坐下来没二话,先是两碗馄饨下肚才有精神头说话。

相比较而言,“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俩人就要灵性多了。这俩人到下午就互相换了场地,傍晚的时候还把票子转手卖了,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当然,正事肯定没耽误。因为到这个时候,他们负责的影院,情况已然摸清。至于晚上几场的上座率,票既然已经售罄,那自然就不会有别的结果了。

还别说,大家伙任务都完成的不错。不但洪衍武需要的信息差不多都搞齐了,反馈回来的具体情况也相当的好。

具体说来,别看是工作日,但由于在寒假期间,基本上每个场次也都能达到九成以上。而中午11点半左右的正午场和五点之后的三个晚场情况最好,属于全部爆满。

特别是晚场的票过了午后就很难买到了。所以还真的有不少人在影院门口等着票子转让,多数都是结伴的男女,只是这种机会很难遇到。看和的可能性更多。

“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的票卖出很顺利,只尝试着加了一毛钱,这是因为他们手里都只有一张,对情侣而言,还得冒风险去凑另一张,如果要价太高,人家就不太乐意了。

至于在映片目不同,所造成的影响也有,像和,青少年更趋之若骛。而和对青年男女更有吸引力,通杀的是刚引进的香港电影,绝对经典,老少皆宜。

但总地来说,工作时间以外的场次反正都是爆满,追究其中差异,意义并不太大。反正如果有票肯定能卖出去,顶多也就是青年男女比青少年更愿意多出点儿钱罢了。

而最关键一个消息是,大概从下周开始,大观楼和广安门电影院又要预售一部新的国产电影,片名叫做,还是长达三小时的上下集长片。由于听说影片中会出现伟大领袖和总理的形象。所以今天就见到不少的人特意来打听。

到这个时候,洪衍武算是彻底安心了!

没错!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人民群众对文化的渴求太大了,电影票确实供不应求!

第三十章 试水

2月17日,周五,洪衍武决定正式试水。

不过由于初衷,还是为给底下人做示范,起到一种“传、帮、带”的效果。所以这一天他仍然只把几个小头目召集了起来。

至于现身说法、初试身手的地点,洪衍武定在了广安门电影院。

主要是他考虑这里本身就是“红叶”的地头,他们人面儿熟、地形熟,万一有什么岔子兜得住。

另外,也因为广安门电影院是一家拥有1100个座位的“专营影院”,这一天放映的热门电影《三笑》达到了八个场次。

在当年,京城影院放映的影片全是由市影公司计划排映的。一般国产片会采用“集中排映”的方式,即集中大量的拷贝,城郊几十家影院同时上映,以引起巨大轰动,达到宣传效果。

但进口片,特别是从非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地区引进的电影,可就没这个待遇了。往往会采用“细水长流”的办法。即采取投放少量拷贝、拉长映期、个别影院巡回放映的方式,以满足“回头客”。

像《三笑》就属于第二种情况。这部拍摄于1964年的香港电影,实际上早在去年年底就引进京城放映的,可因为只有不多的拷贝,一直到了春节后,才轮到南城的影院放映。

不过由于影片内容是家喻户晓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还是大家最喜欢的喜剧形式,再加上女明星陈思思的出色的表演和迷人美貌,自打一开始公映,就大大激发了人民群众的观影热情。

许多看过的人甚至屡次购票去观影,以至于好多观众直到现在还没能看过呢。所以在南城的几家影院热映了一周,也依然是一票难求的局面。像昨天“淘气儿”就是负责调查的这里,据他所说,连工作时间的场次都是场场爆满。

所以为了尽量能多买些票,洪衍武他们早上六点多就赶过来了。可即使他们有所预计,眼前的情景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外。

售票处门口竟然早已经排起了长龙。足足有上百口子。这些人都是为了一睹为快,来提前购票的。

为此,洪衍武心里就有些失落。因为由于预售制度的存在,昨天肯定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买到票了。照这景象,估计即使排到了,票也没多少了,好位子更是别想。

可没想到,这个年代有这个年代的特点,售票员这天居然迟到了半个小时,首场电影八点一刻开演,这个老娘们足足八点整才到。

结果百分之八十的人因为要上班等不及,都被耗走了。只有一些对迟到无所谓的人留了下来。

等洪衍武他们排到位的时候,还算走运。正午场虽然没了,可晚上三场的票子还有一些。

只是要想多买些票还是有个难题,人家不卖你。售票员声称超过十张就算团体票,得去找业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一章 利润

洪衍武当然看出了大家伙儿的心思,可这事儿他现在不说。因为到底合不合适,到了晚上算总帐才更有说服力。

于是这一个下午,他就带人继续着在电影院门口蹲着。只要来窗口买票的,他就让人换着个儿地上去问。

谁对答有毛病,他就教,谁事儿办得漂亮,他也夸,主要是以练习为主。

而通过这件事,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在卖票这件事上,“战犯”普遍嘴笨,而干“佛爷”的都比较容易上手,甚至颇有天份。

像“小媳妇儿”、“小顺子”、“小百子”就都干得有声有色,都挺上瘾。

但除了“淘气儿”以外,陈力泉、“三蹦子”和“菜刀”仨能打的,却显得相当不适应。他们口拙嘴笨不说,还不好意思开口,那也就谈不上要高价了。

所以他们即使能成交,也基本都是按他定下的底线——三毛五,“走”的票。这还是他们闭口不言了,对方见实在没的谈了,才能成交。

由此,洪衍武突然间就搞清楚了一个问题。

敢情在开放的岁月里,那些江湖人中混得最好的多数都是“佛爷”出身的主儿,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他们的应变能力和口才,恰恰在社会由“实体经济”向“口头经济”的转变中,是最重要,也是最有用的本事。

反之,过去擅长暴力手段的“战犯”,却因为社会的整体变革,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而且他们很难意识到需要改变自我,那么悲剧性的下场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足以说明一个道理,人永远都要不断学习,必须迎合社会改变自己,否则就会被社会淘汰!

整整一个下午,洪衍武他们守着售票窗口,“走”了一百五十多张票,平均算下来是翻倍的利。这也就是说,没怎么着呢,已经挣了三十块钱了。

但这仅仅是开端,因为下午“走”的票,都是属于彼此冷静下的讨价还价,买票的人手攥得紧不说,洪衍武他们出手的也是座儿不好的票。真正交易的热潮还得看开场前。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些特别之处值得注意。为此,洪衍武便提前又给大伙儿先上了一堂培训课。

他主要着重讲了以下四条。

一,开场前就不用卖苦编故事了。别人不买就拉倒,根本不用勉强。因为随着入场时间临近,总有人会掏钱买票。那些犹豫的主儿看在眼里,担心票会卖光,自然就会着急,根本不用费力劝说。

二,在即将开场的票价上不仅底线可以抬高一格,而且随着时间的临近,出票的价钱也要逐步抬升。这样会让人感到越等下去越吃亏,同样能促使观望的人们出手买票。到时候,只要给那些等了半天的人,适当优惠一点,便足以平息他们的不满。

三,就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二章 定规矩

电影院里,画面引人入胜。

无论演员的表演,还是唱腔,都是那么精彩绝伦。特别是“长城三公主”陈思思的笑,足以迷倒众生。

这让众多的观众目不转睛,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银幕上才子佳人的世界里。不时有人大笑,有人鼓掌,表达着对这部电影的喜爱。

可真正打心里透着美的,享受着这部电影最大好处的,还是聚在饭馆里吃夜宵的一伙儿俗人。

洪衍武率先举杯。

“来吧,咱们先干一个吧。”

“淘气儿”马上跟随。

“是该干一个,咱们开张大吉,今儿还真没白忙活。”

大伙儿大笑中,也纷纷响应号召。

只是“小奶酪儿”的动作,却受到了“小媳妇儿”的横加干预。

“这是白的!我们男人的事儿,你就别掺和了……”

洪衍武一眼看见,赶紧发话。“你干什么?人家艳子今儿是大功臣,你亲自给她满上。”

没辙,“小媳妇儿”一吐舌头,赶紧照做。

年春艳则笑盈盈白了他一眼,这才面有得色地端起了酒杯。

“干!干!大伙儿都辛苦了……”

无数只举杯的手碰在了一起!

第一天就出师大捷,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大家都特别兴奋,有一种想要欢呼的欲望!

自然,洪衍武随后就成了众人恭维的首要目标,无人不称赞他英明神武,给大家伙儿找了一个好饭碗。

“淘气儿”先捧臭脚。

“真没想到,一两毛钱的电影票上能有这么大出息!我还以为只能挣个存车处老头儿的钱呢。‘红叶’大哥真没说错,要论讲捞银子,没人能跟你洪爷’比……”

“菜刀”也大肆吹捧。

“是啊,一天就捞三百,那一个月不就是九千!洪爷,我服您了,您脑子一转就是钱啊!关键罪过小,真‘折’了不用蹲‘笆篱子’子,就为这个,装装叫花子也值了……”

可洪衍武听到这儿,却摇起了头。

“这帐算得可不对,话可是两头说的!咱们吃‘票’除了票源充足,关键还得赶上好电影。像《三笑》这样的片子,一年才有几部?而且也是因为这片子同步上映的影院不多,时间线又拉得长,有很多人慕名却没看过,才能这么火……”

“再说了,为了看香港大美人,大家或许舍得翻倍地掏钱,可要是看那些老电影呢?为看一场《野火春风斗古城》,老百姓舍得掏多少?还有,过几天上映的《大河奔流》虽然是新片子,但时间长达三小时,那场次必然也会少一半呀。更何况难免马有失蹄,票总有真砸手里的时候……”

这一番话无异于浇了一瓢冷水。眼瞅着众人面色开始转淡,情绪直线下降。

特别是“三蹦子”,他还有些自己难言的顾虑。这时涨红着脸想了想,也终于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三章 全面开花

在洪衍武一手操作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倒票事业”有条不紊地走上了轨道,摊子一步步逐渐铺开。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只是眼光高明一点,除此之外,似乎稀松平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其实他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是根据实际情况,按照商业运作规律的有的放矢。

首先,一个人能力再强也不能包打天下。正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洪衍武完全明白想要做好一件事,“人”的重要性。

这也是他能在滨城,甘愿把利润与“大将”一伙儿分享,以此与之结成利益联盟的主要原因。

只不过和滨城不同的是,他当初能够选择合适的盟友,现在用人的范围却是死的。所以他便采用了不同的应对方式。那就是变“择优而选”为“员工培训”。

先说洪衍武亲自带着几个团伙头目言传身教的做法。这就是一种对特定人群而言,最为高效的“提升职业素质”办法。

他的手下可都是些社会上混久了的主儿,特点是社会经验丰富,动手能力强,却没什么文化。

要是空口白话给只给他们讲大道理,那就成了完全脱离实际的瞎扯淡,绝对会让这些人越听越糊涂。

可要是不把里面的事儿给大伙儿讲清楚了,让他们由着性儿自己摸着干,那这帮人不但达不到洪衍武的要求,恐怕还得闹出点出格的事儿来。

于是手把手的带上几天就很有必要了。

哪儿是要紧的?哪儿该注意的?为什么这么干?怎么减少隐患?现场遇事论事,远比只靠嘴说更容易让人明白。

而一旦让小头目们明白了具体该掌握的分寸,那么后面的事儿,洪衍武也就省心了。

其次,洪衍武制定出来的“票贩子分工守则”和创新的“劳保制度”,其指引作用也不容小觑。

要知道,“票贩子分工守则”是以“玩主规矩”作为基础的,这样大家伙接触起来首先很熟悉,上手就很快。

而有了它,不但有助于几个头目为手下们做进一步的“就业培训”,也便于他们按不同的分工要求,逐级对底下人进行管理和掌控。

事实上,三天后,作为“一期学员”的几个头目一“毕业”,他们就开始分头传授其余的人该怎么干。

接着不出一个星期,团伙内部就初步培养出了一些不同分工的“业务骨干”。再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几乎所有人就已经把各自工种的窍门摸熟了。

同时,正因为有了“票贩子分工守则”,在利益划分上,同样变得特别清楚。

洪衍武采取了保底“工资”、“奖金”和“分红”结合的分配制度。

先说,“工资”,“管线儿的”每月五十,“管眼的”八十,“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三十四章 悄然之间

二月末的最后一天,洪衍武盘了一下总帐,居然成绩斐然。

别看才刚起步,先后占据的八家影院所创造的财富就已达八千余元。刨去前期交际费、维持费八百余元,得利七千三百元。

这笔钱再刨去“小奶酪”个人拿下三家影院“票源”的奖金三百元,手下们介绍关系和奖金一千二百元,以及三十多人的基本“工资”一千三百元。实际得利四千伍佰元。

不过这四千多,洪衍武也没全塞进自己的腰包。他坚持着一个道理。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各方各面的平衡。

因此他随后又按照拿出百分之四十,给八个“管面儿的”和“小奶酪”每人发了二百块分红,剩下的钱还让“小媳妇儿”给小雷子送去了五百块,算是“缴地租”。最后的两千二百块才是他和陈力泉的真正所得。

总之,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丰厚的收获。就连团伙最底层的兄弟们,半个月的收入也超过了五十块。

而拿到了分红的内部“领导阶层”,甚至都可以估计出来,洪衍武和陈力泉拿的钱,比例远比他们当“把子”应得的份额少得多。

于是,大家伙儿都领略到了洪衍武的慷慨大度和为人的义气。交口称赞,满心敬仰下,自然更加努力地创造收入。

特别是那几个头目,甚至建议干脆把手伸到区外面去,把西城和东城的影院一股脑儿占下来的好。

不过对此,洪衍武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还不到时候,目前先以站稳脚跟为主。

但他也说可以先准备着,并给大家放了招募人手的权利。

而在待遇上,他的意思是新来的人不能和“老人儿”等同,“管线儿”的只给三十。“管眼的”可以给五十。

这种新旧有别的政策,自然是符合底下人心理的,获得拥护不在话下。但更重要的,是这还意味着更多的“升迁”机会和更多的“分红”,就在不远处。

所以从上至下,每个人都欢喜不尽地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其凝聚力完全超过京城江湖的任何一个团伙,任何一个集体,任何一个单位。

完全可以说,在洪衍武的领导下,这伙儿“票贩子”的心气儿,已经遥遥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提前进入“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了。

在这半个月里,还有两件事不能不提。通过这两件事,足以说明洪衍武带来的影响,已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扩散,开始改变周围越来越多人的生活。

第一件事,有关边建功和苏锦的前程。

这俩小子的探亲假结束了,将要再次回到茫茫草原,去放马去牧羊,与“虱子”、“跳蚤”同眠。

而洪衍武由于一直在忙,根本没顾得上给他们买什么东西,更没空去送他们。但临别前,他和陈力泉还是请俩人在外面吃了顿饭,特意深谈了一次。

席间基本没聊别的,就是专门分析全国形势了,劝他们找着机会尽早“办返城”。

不过由于此时云南知青尚未行动,那件重大的历史事件还没发生,国家上层还没有明确的政策倾向,边建功和苏锦听了虽感动心,却显得既犹豫又无处着手。

洪衍武自然不好说得太明白,以免弄得自己跟算命先生似的。因此最后,他只能是给他们每人提供了两瓶茅台和五十元的经济资助,让他们带回去疏通关系用。

边建功和苏锦谁都没想到洪衍武和陈力泉会有这么一出,感动是必然的。但也因为钱物价值太高十分惶然,谁都不敢真收下。

对此,洪衍武又是费了不少口舌。最后撂下一句话,说“你们要过意不去,就等办回来再说。反正咱们以后日子还长远着呢。先把眼前问题解决了比什么都强。”这样才算做通俩人的工作。

这还不算,之后,洪衍武又特别嘱咐了几句。

一是让他们别把此事告诉家里,免得因此多生是非。他们家里再把东西送回来。二也提醒他们,牧民普遍嗜酒如命,当地又缺少粮食。走之前不妨多买些二锅头和挂面。总之一定要想尽办法,尽早回到京城。否则工作就会不好安排。

至此,边建功和苏锦都被说得心里亮堂堂的,也多少都有了些盘算。俩人无以为报,便借花献佛,连敬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好几杯酒,借此表达心中的感激。

当然,这时谁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从这一刻起,边建功和苏锦两个人的命运已经注定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

边建功将不会主动留在内蒙结婚了,更不会年纪未满五十,就因嗜酒如命患上的肝病去世。

而苏锦也不会在五年之后才回到京城,最后只能靠父亲的关系,在北方昆曲剧团当个拉幕打杂的临时工,白白蹉跎掉大好年华了……

至于第二件事儿,是洪衍武通过自身的行动,促使东院全体四户改变了观念,都用上了液化石油气。由此大大提高了观音院东院四家人的生活质量。

1978年,正值京城液化石油气发展的加速时段,全市用户覆盖率在这一年年底会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

相较传统的煤炉子,使用液化气罐来做饭的好处是显而易见。

既没有煤灰四溢、烟雾弥漫的肮脏,也不会在炒菜时为火力不旺发愁,更不用人们一下班,就因为着急生火做饭赶时间往家跑。

而且最关键的是价格还便宜。当时一罐十五公斤钢瓶的气,由于国家实行补贴,购买价格只有两块七毛钱,基本够一户人家一月使用。

相反,烧蜂窝煤的用户,四口之家每月燃料费却要三块左右,如果要烧煤球,那就耗费更高,至少得四块。

洪衍武在春节期间就惦记着要让家里用上液化石油气,于是一过了春节就去劝说母亲,别再每天靠折腾小煤炉子做一日三餐了。既费力又费钱。

对此王蕴琳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同意,她怕换了新家什使不惯,可架不住洪衍武理由充足又三番四次地劝说。老太太也是明白人,知道儿子是为了家里好,最终还是点头了。

就这样,得了母亲的话,洪衍武便和陈力泉抽空就去了南横街煤厂,为陈家和洪家申请了燃气证。

此时赵丰年正是主管液化石油气这一块的副厂长,所以老仇人胡二奎即使再想使坏也没法刁难。手续不但办理的相当顺利,而且人家就连烟酒都不肯收。

可洪衍武和脾气也是这样,别人对他越好,他就对别人越好。他好说歹说非把赵丰年拉着出去喝了酒。

最后席间又劝说了半天,说过前几天邻居们恐怕还得办证,少不了麻烦。总算是硬逼着赵丰年把礼物给收了。

还真别说,洪衍武确有前瞻性。等他把气灶在小厨房安置好之后,整个东院儿的邻居们都感到新鲜,纷纷来看是怎样用气儿把饭做熟的。

自然,现代化的设备绝不会让洪衍武丢人。蓝旺旺的火苗一烧起来,不但下灶的王蕴琳大感满意,直说方便好用。邻居们也都开了眼,心眼儿都开始活动。

不过大家除了价钱上存有疑惑以外,最大的顾虑还是安全性。照老丁的话说,怎么看钢瓶怎么像个炸弹,搁在家里实在不踏实。

可洪衍武一听这话却笑了,他说罐装的液化石油气本身就是国家考虑平房用气才发展的。而且没有比在临时性的小厨房里,使用它再安全的了。

这一点陈力泉也能作证,他说北城那边十年前就开始用这个了,没听说谁家爆炸过。这样一来,就把大家的安全顾虑基本消除了。

价格上的事儿更好说,陈力泉是煤厂干过的人,他最熟悉煤火费,对比着解释了一番,很容易就能把帐算清楚。

而且最后,洪衍武还补充了两条自己对今后的预测与判断。

他说的第一条,是现在液化气站对钢瓶和灶具实行的是租赁政策。

原本二十三块五的设备费,液化站不收取,先由用户拿回家无偿使用,每月只缴两毛的租赁费,待累计缴够灶具售价,灶具便归用户所有。

这一条对老百姓来说可太合适了,但这只是暂行的办法,意味随时可能取消。

而他说的第二条,是液化燃气站这一年来,一改旧日冷清少人的状况。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这东西的好处,成为新用户。

可什么东西都是有数的,要错过了现在,等到人人要都想办的时候,肯定就难了。备不住还得请客送礼。

不用说,这个年头的人过日子可都是精打细算,人们又早习惯了限价限购政策。这最后这两条的份量到底有多么重,谁心里都有自己的掂量。

因此,大家终于下定了决心。没几天,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帮着三户人家,都领了燃气证,装好了全套的灶具。

而一旦用上,每家人也真的离不开了,甚至还各自跟认识的人大肆宣扬液化石油气好用,都庆幸听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劝告。

可事情到这儿还没结束,有个情况说起来挺有意思。谁都没想到,老丁家很快就在安全上出了事儿。

那一天,老丁媳妇不在家,而他这个平时不下厨房的主儿,因为着急喝茶就自己去了小厨房烧水。

他首先打开燃气,然后才把火柴凑到灶眼去划,而且老半天才引燃火柴。所以当火柴刚一引燃时,“砰”的一声响,就把老丁吓了一跳,脸上也火辣辣地疼。

他立刻关掉燃气灶,就去胡撸脸,顿时发现脸上直掉渣儿。再回屋一照镜子可好,眉毛胡子都燎没了。

等到老丁媳妇回到家中,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场大惊失色,然后一弄清怎么回事,老太太就闹着要把液化石油气换回煤炉子

可这会儿老丁自己却不干了,直说,“不行啊!煤炉子脏不说,做饭又慢,整天还烟熏火燎的。要说还是液化石油气好。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全怪我自己不会用,以后我多学着点就是了……”

结果这一席话,竟把老伴儿给逗乐了。

尽管都是细微之处,尽管都是潜移默化,可观音院东院各家人的日子,确实因了洪衍武的存在,在悄然之间一点点发生着新的变化……

第三十五章 邮市

所谓“国泰民安,盛世收藏”。

毫无疑问,1978年一样是收藏热的起始之年。

只要对收藏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其实最早在全国范围内火热起来的收藏品种,并非古董或字画,也不是古籍或翡翠,而是邮票。

集邮在京城是有百年历史的,京城也正是我国邮票的发源地。从光绪四年海关试办邮政发行了第一套“大龙邮票”开始,直至今日,京城其实一直都是我国邮票交易的主流市场。

即使“运动”中,许多过去发行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被认为是“封、资、修的货色”而停止销售。集邮被看作是属于“资产阶级情趣的活动”遭到批判。甚至于官方的集邮业务于1969 年2 月3 日被迫停办。京城也仍然活跃着不少民间藏家。

这些人彼此间藏品私下交换与购买从未中断,只是以更隐秘的形式转入地下进行。因而“运动”才刚一结束。京城的民间邮票交易便如死灰复燃一样,最先得到了恢复。甚至很快掀起了一波长时间的炒作热潮。

那么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京城集邮者们心目中的“圣地”了。这就是1955 年1 月,邮电部在故宫东翼的东华门77号成立的国家集邮公司。

从建国起,这里就是民间藏家私下交易最频繁的场所。“运动”中一度关门后,于1972年又重新开始营业。

当然,重张后,这里只对外国人营业,其业务范围仅以办理邮票批发出口为主。当时可供出售的邮票,也只有“红党成立50 周年纪念”、“样板戏”和“运动”前发行的21套和63 套邮票。

但至少,国人毕竟可以步入集邮公司观赏在售票了。这就意味着,集邮又是一种可以半见光的行为了。

于是这座典雅的小楼内外,也就重新成为了各路集邮爱好者们聚集在一起,以半公开的方式进行私下交流交易的场所。

1978年3月3日,早上九点,洪衍武和陈力泉第四次来到这里。他们身带五千元钱,主要目的是为寻找“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

稍有集邮常识的人应该都知道,这张票面价值三元的,是深受集邮爱好者追捧的高档“劲票”,从发行之初价格就一路走高。时值今日此票已经成为邮政小型张的价值标杆,价格成功达到了六位数,较三元面值上涨超过了三万倍

不过洪衍武可不是因为知道它蕴藏的增值潜力才来找它的。也不是想伸手到邮市来,多开拓一种“黄牛业务”。主要还是因为常显璋父亲“平反”的事儿,希望就系于这张特殊的票上。

敢情就在开拓“电影票市场”的同时,洪衍武也没忘记继续去何介夫家搞“公关”。

不但元宵节的时候,他特意送去了五斤元宵,每逢礼拜天,他也要买点紧俏商品登门示好。

只是效果并不理想,因为何介夫不在家的时候居多,他的夫人门户把得也挺紧,老太太每次都是拒收礼物。哪怕是被他缠得没辙了,至少也要坚持用原价购买。

所以说洪衍武顶多也就混了个面儿熟,弄不好还挺招人家烦的。

真让他找到空子,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

上个礼拜天,何家厕所的水管爆裂。他当时碰巧再次登门,结果就紧急充当了一次义务水管工。

幸好只是更换阀门的小事儿,难度不算大。才让他及时且成功地制止了何家漫延的水势。

而这样一来,何介夫的老伴儿自然心生感谢,就招待他喝了杯茶。于是他便借着聊天,打听起何介夫的日常生活和喜好来。

在这方面,何介夫老伴的警惕性可没那么强。没聊几句就透露出何介夫喜欢集邮的信息。

据老太太称,何介夫早在“大跃进”时期,就开始积攒这些信封上的小纸片了,哪怕“运动”中也没中断过。而且他的工作一直很忙,所以随着时间流逝,也就只有这个占据时间不多的爱好,还能保持下来了。

但这位何夫人也对此颇有怨言,说对这玩意何介夫是越来越入迷,集邮册已经买了四五本,多年来花在买邮票上的钱那就海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更是昏了头,差点花一百七十五块买了一张票面只值三块钱的“梅什么芳”。幸亏人家最后反悔了,才没吃这个亏。

可没想到,事情过去好些日子,何介夫还在为此叹息呢。非说当年不知怎么搞的,漏收了。今后一定还要想方设法寻访出一枚来,哪怕用更多的钱去买也行。

照她看,这分明就是败家嘛。她实在理解不了,怎么老伴儿会这么傻,明明知道是只值三块的东西,却非花这么高的价格去买……

这位部长夫人的话完全是一种家庭妇女似的唠叨。但洪衍武却眼睛一亮,从中抓住了重点。

不用说,送礼当然要投其所好才是,而且东西越是难得、越是让人惦记,效果才越好。

他深信,如果能搞到这张让何介夫朝思暮想的,何介夫一定无法再拒绝他的“好意”。

甚至如果要能再搞到几张更难得的邮票,弄不好常显璋父亲的事儿,就能着落在何介夫的身上了。

于是自打发现了这个契机,他就开始出入东华门的国家集邮公司。想从这里“淘”到那张足以突破人情防线的。

只是这件事儿也不是那么好办的。有一种情况洪衍武确实没有预料到。

这个年代,汇聚在此地的收藏者们都是些中年人和老年人,文化素质和生活水平较高。他们对邮票的喜爱,更多停留在文化需求上。

只藏不卖是主流,以藏养藏的人只占少数。甚至没有知识,只有财富的人,往往还会在这个圈子里遭遇鄙夷。

所以尽管他在钱上不差数,经打听,不少藏家的也确实拥有他在寻找的目标物。可就凭他只知道几张知名值钱邮票的专业素养,并不为众多藏家所欢迎。

况且多数人手中也仅有一张,都当作心肝宝贝似的,没人原为贪钱割爱,一时还真难找到出手相让的卖主儿。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尽量多来几次,把希望放在碰运气的概率上了。

当然,这件事办不成,也不表示他就白来。

比较幸运的是,像“大龙票”、“华邮四宝”和“民国五珍”这些老票尽管同样宝贵,但因图样简单而且拥有明确的“封建反动”属性,这个年代还并未得到邮票藏家足够的重视和喜爱,远不如“老纪特”邮票吃香。甚至有一些藏家还有点不敢留在手里,有不少人愿意逢高价把手里多余的转让。

因此在这个时期,这些建国前的邮票反倒是性价比最合适的时候,

识货的洪衍武当然不会错失良机。每次来都搂草打兔子,专门针对这些票高价购买,已经弄了几十张了,总算是他为手里资金找到了一个较好的去处吧。

别忘了,他家里还有十几万块现金让他头疼呢。这么些日子了,他抽空就和陈力泉四处找银行存钱,也不过刚存进去两三万。就更别提今后还有“电影票”上源源不断的进项呢。

还真别说,风水轮流转,明朝到我家。这一次再来,洪衍武就感到运气明显比头几好得多。

这个时期,集邮者们交流的潜规则,是来集邮公司要带着两本“机动”邮册。一本插着显示鉴赏水平的邮票,另一本插着可以与别人交换或转让的邮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旧在集邮公司门口好一通搭讪,先后翻阅了十几本各路集邮者带来的集邮册。

没多久,就看到了几张品相不错的“大龙票”,接着又发现了一件“红印花”四方连,他自然不会放过,谈妥价格统统都买了下来。

可随后,真正的好运气来了!

他竟然在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带来的“转让”的邮册中,发现了一件直双连。

有人肯出售这个宝贝可是相当稀奇的。所以尽管老头儿开价高达一千五,死活不往下落价,他也答应了。跟着就愈加兴致勃勃翻起后面的内容来。

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特点。老头儿的邮册里既没有什么建国前的“老票”,也没有什么“运动”票,几乎全是清一色“老纪特”的邮票,而且“硬货”不少。

以他刚刚粗通的邮票知识,就接连发现了市面上不少人在热求的小型张,邮票,还有只差一两张就能凑齐整套的、和一些军邮贴票,由此可见,老头儿应该是专门收集“老纪特”邮票的专项集邮大家。

他顿时大生希望,继续翻阅下去,没想到最大的惊喜果然在后面。

就在老头儿邮册的最后一页,真的看到了那张蓝色贵气,让他苦寻多日的。

第三十六章 再遇伊人

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洪衍武大喜过望,马上就询问“梅兰芳小型张”的价钱。

可万没想到,老头儿的回答却让他失望至极。他说这张票刚才被旁人看上了,已经说好了用、、三件大套票来换。人家过一会儿就来拿票。

洪衍武自然不肯罢休,就一个劲往高了报价。以他的想法,就是用两三倍的价钱拿下也未尝不可。

只可惜还是那句话,这个年代毕竟不是以经济衡量一切的年代。老头儿挺有自己的操守,非说人不能言而无信,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唯一的让步,也就是在上降了二十块的价。

不过洪衍武也并未彻底放弃,他脑子一转,觉着还是跟老头儿一起等等的好。

万一那个人要遇着什么事儿回不来了呢?或者那人肯高价转让也有可能?总之,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

于是他陪着老头儿抽烟、聊天,一起晒起太阳来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洪衍武的第一个希望就破灭了。和老头儿换邮票的人真的按约定回来了。

不过这个人也着实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大出乎意外!

他们一眼认出,居然是“小媳妇儿”赌局上见过的那个“糖心儿”!

她依旧穿着那天的剪裁考究的蓝咔叽制服,围着一件黑色的围巾。但在这服装整齐划一,无非几种颜色的年代。静静站在路边的她,竟还是那么显眼。

她美在哪里?

除了唇红齿白的容貌和袅袅婷婷的身材,大概还有那所谓的“气质”吧。她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那种优雅和娇媚,即便是破旧的蓝布制服也不能掩饰。

有人说,女人是以风韵胜的。若以她为证,此言不假。

同样的,“糖心儿”见到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同样吃惊,苍白的脸上表情高深莫测。看了他们好几眼,但是却没有说话。

这时老头儿高兴地迎了过去,先验票,再换票,顺利完成了交易。随后他就跟“糖心儿”低语起来,还指了指洪衍武他们。显然是把他们想要的事儿给说了。

再然后就见“糖心儿”冲老头儿笑了,似乎是谢了几句,老头儿就走了。

此时的洪衍武站在几近正午的阳光下,看着“糖心儿”白皙光洁的肌肤,似乎又闻到了记忆里那股淡淡幽香。

说巧也没这个巧法儿啊!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儿,竟是这么突然地出现在眼前。别说那轻飘飘的眼神了,仅仅是“糖心儿”这个外号就很令他想入非非l了。

“你们也集邮吗?没想到你们也喜欢这个……”

终于,“糖心儿”率先开口了。

而洪衍武此时脑子还有点发懵。他盲从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偏偏口干舌燥,嗓子里竟只发出了几声“咕噜噜”的声音。

这种类似于非洲方言的发生,登时招得“糖心儿”止不住地掩口而笑。就连身边的陈力泉也愕然地瞄了他一眼。

操!丢人了……

空前地,洪衍武老脸一红,他这才彻底清醒,也想起来要办的正事。便赶紧强作镇定,用客气几句来掩饰尴尬。跟着就开门见山,直接询问“糖心儿”是否能转让那张。

谈及此事,“糖心儿”艳美的笑脸立刻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几眼洪衍武,像是暗中琢磨了一阵。总算是给了一句“可以……”。

可就在洪衍武刚放松心态的同时,没想到她跟着提出的条件,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票我白送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一,我要跟你合作,咱们今后一起去麻将局打联合。二,我在牌局里的安全你得负责……”

洪衍武犯色归犯色,可人不傻。马上断然拒绝。

“大姑娘,想拉我趟浑水儿?我可没这个福气!”

“糖心儿”是大大方方。

“你其实用不着这么谦虚,我已经打听过了,知道你是谁。‘红孩儿’的招牌不但在南城大名鼎鼎,在北边也吃得开。再说我去过的牌局还没见过比你手段强的,即使有狼也是笨的。这两件事儿,对你都是轻而易举。”

洪衍武更是警惕大增。

“都做过调查啦?你也甭捧我。我几斤几两自己知道。恕我实在是不敢造次。咱们还是金钱交易的好……”

“糖心儿”却当成了他在以退为进。

“假,真假。你是不是想谈分钱的比例啊,我可以让让,我四你六不成吗……”

“长赌必输,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还想多活两天。

“糖心儿”心眼又是一转。“真鬼,怕我下套?你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洪衍武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想纠正。

“女人最可怕,全是炸子儿。尤其你行事可够绝的,我相信一般的男人不是你的对手。”

“糖心儿”索性将军。

“上回的事儿不至于耿耿于怀吧?你可是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而且据我所知,向来可只有别人怕你的,你还没怕过谁呢……”

“将我没用,我宁可蹲下撒尿,这事儿也不答应……”

就这样,一个是极力煽动,一个是死活装怂。有意思的是,“糖心儿”女流氓的气质逐渐外露,洪衍武的倒似成了一滩泥,越来越软。这不禁把一旁的陈力泉看得啧啧称奇。

不过这时“糖心儿”已不愿再唇枪舌剑下去了。终于又恢复了开始清淡的样子。

“行了,不愿意就算了。你这人戒心真重,和传言里一点不一样。明明这么年轻,前怕狼后怕虎……”

这声音很爽朗,很青春,没有造作。让人听了才真是舒服。

洪衍武听得心中一荡,便不能不说。

“良心话,我倒不是怀疑你。但是,听清楚了,劝你一句,这行是死路一条。会一招半式的人都觉得前面繁花似锦,其实是万丈深渊,真没几个人能闯过去。说白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糖心儿”不觉一愣。“你这话可有点危言耸听。”

“我只对我自己人负责任。其实,我就从没想过要靠这个吃饭。‘小媳妇儿’我都不让他碰牌了,你知道吗?听不听在你……”

“不想靠这个捞钱,那你学它干嘛?言不由衷……”

洪衍武丝毫不客气,据理力争。

“就因为我学过,才知道里面有多深到底。我能遇见你,你能遇见我,那明天后天肯定还有别人。能看得出的还是水平浅的,看不出的天知道有多少……”

“糖心儿”终于认真起来,但想了想,也只能叹了口气。

“我相信你是为我好,说得也是正理。可没办法,我得活着,而且,还要比别人活得更好。我倒要问问你,咱们这圈子里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活法儿吗?无论是谁,过得不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

这歪理邪说成立,也透露出现实的残酷性。特别是那女人独有的软弱流露,更激起了洪衍武的男性保护欲。

可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没说话。没办法,他对“糖心儿”一无所知,更了解女人所擅长的手段。人就怕不智,冲动是魔鬼!

只是,哪怕他再极力克制,下面“糖心儿”的表示他却不能无动于衷了。这位大姑娘相当洒脱,既然谈不成买卖,转身就要走。

“那就这样吧,既然谈不拢就算了……”

算了?那哪儿行啊!

洪衍武当场瞠目结舌,忙不迭地挽留。

“别啊,等等嘿。都是熟人了,就别互相难为了。我多出点钱还不行吗?你要多少钱……随便开价?”

“糖心儿”一听不由停了下来,故意探了句。

“随便吗?那就一万块好了……”

嘿,还真敢开牙啊!这丫头刀子磨得嗖嗖快呀!

洪衍武急得差点没蹦起来,直接报了底价。“我说,你别开玩笑了行吗?这张我真有大用处!干脆,两千总行了吧……”

就这一句话,“糖心儿”顿时就把握住了洪衍武的急切,瞬间算计在心,胸有成竹。她又笑了,那绝对像极了一只能迷死人的狐狸精。

“说真的。就是你给一万我也不卖。都跟你说了,我不要钱。可你又非想要,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洪衍武只能央告。

“大姑娘,咱就换个条件不成吗?你再想想,还有别的我能效劳的地方没有?只要不平惹是非,我绝对答应……”

“糖心儿”便又开始发招儿了。

“嗯,其实我还有个变通的办法。不过先说好了,你要还不乐意,咱们可就真别谈了……”

洪衍武暗暗叫苦,他知道这会儿该人家占据主动了。唉,但愿这小妖精别出什么太大的难题吧。

说真的,以他的亲身体验来看,谁要想吃这口“糖”,还真得有副好牙口!

第三十七章 谢师宴

“糖心儿”最后开出的条件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洪衍武把麻将牌作弊的方法教给她。

她的意图也很明确,就是得人之鱼不如得人之渔!她想要落个最大的实惠!

这其实很有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既然洪衍武不愿做她的搭档,又口口声声称他自己不赌,那么自然可以把技术传授给她,否则他就是口是心非的虚伪之人。

由此可见,她考虑得多么精明!

只是说起来也挺有意思,交易中双方的关系,有时候很像夫妻之间闹家务。

虽然最终的结果,交易双方的谈判是为了把买卖做成。夫妻双方争执也是为了把日子更好地过下去。可谁占据主动,感觉上却像换了一个世界,屈从的一方总会觉得那么别扭,那么不自然。

洪衍武就是这样的感受。

他虽然明明知道这个条件,并不会为自己惹来什么麻烦,也颇为能得到那张感到欣然,甚至还有点期待日后与“糖心儿”的接触。可毕竟这是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屈辱感同样尤为强烈。

事实上也难怪,两次见面,两次让人“拿”了一把,还是个丫头片子。搁哪个男人身上能坦然?何况他还是个经验和见识比同龄人要多出几十年的人呢!

因而就难免会自觉联想到什么,诸如“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或是“常年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之类的俗语上了。

坦白的讲,他完全是嘬着牙花子且皱着眉头应承下来的。那副样子就像签署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

至于“糖心儿”倒也会做人,一见洪衍武脸色,就知道他不痛快,打过巴掌马上就给个甜枣吃。

“走,我请你们下馆子去。就算是谢师宴吧……”

可洪衍武哪儿有这么好糊弄?当然也有点怕夜长梦多的意思,他并没有这个兴致。

“算了,你把票给我就好,饭就别吃了。反正我答应的事儿不会变卦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糖心儿”请客的理由却相当充份,她说是既去吃饭,也是带他去看地方。麻将牌可不是光明正大就能玩儿的,总得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才行。

这样一来,不去还不成了……

快中午的时候,“糖心儿”领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到了前门的“老郑兴”。

这家于1958年由总理批示,奉命迁京的沪海老店因为地处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早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几乎每桌后面都有几个踩着凳子在等座儿的顾客。

这也是当年下馆子吃饭的一景儿。由于饭馆资源太少。赶上饭点儿,顾客想要尽快就餐,就得用这种办法去等座。把吃的人一熬走,等的人一屁股坐上去就算齐了。否则您就永远只能干看着。

自然,像这样,就餐环境也就甭挑了。骨头菜渣大多可随意乱吐在桌上、地上,谁吃的时候,都要被陌生人旁观。

而等候的顾客因不耐烦踩着凳子下边故意晃荡,借以催促撵人,或是顾客之间为争抢凳子和座位争吵起来的情况屡见不鲜,均属普通状况。

恐怕只有像洪衍武他们这样,吃喝起来,谁都能看出是流氓占的桌儿,才没什么人敢来骚扰。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或许该算“特殊人群”所独享的一种“福利”。

洪衍武一看这情况,就觉着不像能找着座位的,正想建议换个地方。就见经过的服务员主动和“糖心儿”打起招呼来,他这才了然。以为“糖心儿”必是来惯了这里的熟客,大概总能通过熟人解决一下座位问题。

可实际上,他所想与事实还是有所出入。因为“糖心儿”既不让人帮忙找座儿也没去开票儿,竟然带着他们径直来到了餐厅最的后厨。然后她轻车熟路地一直走到了“白案”的专属厨房,找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叫起了“寄娘”。

那女人挺富态,穿着白大褂,正在揉面,一看就是这里的“白案”师傅。她见到“糖心儿”眉开眼笑,简直亲热极了。

更惊奇地是俩人凑在一起,居然说起了京城人很难听懂的吴侬软语。然后这个女人就扔下了手里的活计,带着他们去了二楼。

那里有三间专为领导就餐准备的包间,女人做主,叫人打开了一间窗户临街、阳光最暖的,把他们安排了进去。

这时,“糖心儿”才正式把女人介绍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敢情“寄娘”是沪海的叫法,其实就是“干妈”的意思,她是这个女人的干闺女。

“糖心儿”还介绍说,她的“寄娘”是“老郑兴”第一批迁京的元老。现在也是这儿最好的面点师傅,随便跟饭店里一个人提起“宝姨”,就没人不知道的。

而她的真正的用意是,今后每逢周二、周四的中午,洪衍武就来这里和她见面,他们吃过饭后,便可以在二楼的包间里授艺学艺。没人会来打搅。

洪衍武不能不点头应允。对“糖心儿”的这个安排,他非但挑不出一点毛病。甚至可以说,是很有些佩服的。

因为只要是明眼人,不用多费心思,就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好处不尽。

首先饭店是公众场所,他们在这里碰头就不容易引起旁人疑心。其次这里除了有吃有喝,难得的是还安静,具有相当的私密性。更关键的,“糖心儿”选择这里,她既不用暴露自己的行踪,还占据了“主场”优势,从哪方面来讲,她都能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算无遗漏了!

既然正事儿定下来了,下面也就该吃饭了。

“糖心儿”说请还真请。为了避免洪衍武、陈力泉与她相争,连菜都没点,直接拿出了五张“大团结”塞给“宝姨”,请她全权帮忙置办酒席。

这可不是小数!别忘了,这年头十个人一整席“涮羊肉”才十五块钱,洪衍武他们上次香山回来,八个人吃顿烤鸭才花了四十多。

不能不说,“糖心儿”办事真挺有面儿,足见诚意。

至于说起“老郑兴”正宗的招牌菜,当以青鱼料理驰名天下。像“划水”、“煎糟”、“下巴”、“肚裆”、“秃肺”指的都是青鱼各部位。

其中尤以“秃肺”最为珍贵,因为这指的是青鱼的肝,需要活杀六条青鱼才够出一份菜的量。这种做法也是“老郑兴”首创的。

只可惜青鱼属于南方鱼种,京城难得一见。像过去洪衍武跟着高鸣常去白广路上的“老郑兴”分店,也只有幸吃过一次“烧划水”。

平日之间,这些招牌菜,往往只见菜单上写着,想点却是没有的。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在“宝姨”的照应下,他们的桌上不但摆上了镇店名菜“青鱼下巴甩水”,还有别人点不到的“炒虾腰”、“八宝辣酱”、“拖黄鱼”,另外便是价值不菲的“清炒鳝糊”、“红烧河鳗”、“蟹粉豆腐”。

这全部都是“头灶”师傅的手艺,是最典型的“本帮菜”菜式。

主食没要米饭,“糖心儿”最偏爱她“寄娘”的手艺,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此外,还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要了“条头糕”和“粢饭团”。

这几样也都是别具特色的沪海点心,而且还是“宝姨”特意为他们做的。除了他们,别的食客可没有这个口福。

真别说,这一桌子的琳琅满目,味道绝对正宗!

洪衍武一尝,竟然比他去吃过的“沪海老饭店”味道还好。可见这年头有关系和没关系,所受待遇完全是不一样的。

陈力泉虽然还不太会品味,却也吃得挺美。他最喜欢“八宝辣酱”的口味,觉得这道由“宫保鸡丁”被沪海人改造成的什锦菜,比原版原型更适合他的舌头。

这也足以证明一个饮食上的历史,这个年头的京城人还不怎么能吃辣。

唯一和菜肴不太搭调的是酒水。洪衍武本来想喝一些“加饭酒”的,可没想到“糖心儿”却主动要了两瓶“汾酒”。

这一来,洪衍武一是不好让女人小瞧,二是想起陈力泉只爱白酒,也就这样了。

出奇的倒是“糖心儿”喝酒的样子。别看她姿势特别讲究,用手握住酒杯,然后只拿嘴抿,要不注意,都看不出她喝酒的动作。

可她喝得速度却不慢,先敬了洪衍武三杯,又敬了陈力泉三杯,接着不紧不慢的一杯杯陪着。不一会儿,那瓶白酒就下去一大截子,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看出她的酒量肯定不浅。

而就在俩人暗暗称奇间,洪衍武一个失神,把自己的筷子也碰掉了。

而就在他反应过来低头刚要去接时,哪知“糖心儿”看都没看一眼,居然从旁边伸出手来,“刷”地夹住了将要落地的筷子,动作灵巧得简直叫你觉得她在演杂技。

这下可不光洪衍武,连陈力泉都呆住了。他们看得出来,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而且还不是功夫,走得是另一门儿,水平远超他们见过的所有“佛爷”。

洪衍武不禁脱口而出。“姐们儿,你是‘抓分儿’的?”

“糖心儿”看了看他愕然的脸,又笑了。回答却更是惊人。

“你们还不知道啊?嗨,这不挺正常的嘛。大伙儿不玩儿麻将之前,我也得吃饭呀。对了,南城的‘刺儿梅’你们认识吗?她的那两手儿,是我教的……”

“刺儿梅”?

是了!那娘们的诨号还真另有个解释,也叫“蹭着就没”……

第三十八章 信守承诺

吃完了这顿饭,洪衍武终于如愿以偿地从“糖心儿”手里拿到了那张至关重要。无广告的站点。

可问题是,“糖心儿”的“小夹板儿”也就算套在他的脖子上了。

要说洪衍武现在的心理状态,只有“矛盾”二字可以形容。

一方面他情不自禁地被“糖心儿”的卓越风姿吸引着。感到她的雅致、体贴、艳丽、灵秀,和大多数只喜欢出风头、卖弄风骚的“圈子”简直天上地下,完全是云泥之别。只要看着她就会觉得打心里泛起甜味儿。

可另一方面,“糖心儿”身上也有着太多的谜团。越接触就越让他觉着深不可测,这丫头只要抽不冷子展露一些边边角角,就会让他大吃一惊。她的手腕、心计、头脑、多变分明是另一种极其危险的东西。

这可就让他难办了。他就像面对着一杯有可能被下了毒药的美酒,明知喝了或许会要命,可却偏偏难以抵抗这种诱惑,总觉着或许能走运,兴许里面什么都没有……

陈力泉作为最了解洪衍武的人,对他的反常当然感受得出来。回家的路上,陈力泉趁着酒劲开门见山地就问。

“你是不是看上那个‘糖心儿’了?是真喜欢还是……”

洪衍武绝不会对陈力泉有所隐瞒,实话实说。

“也谈不上真喜欢,反正肯定是让她给勾着魂儿了。人确实是精品,谁看见能不惦记?你说要不见这次吧,或许我也能忘了她。可这次再见,却真是有点搂不住了。你觉着……她人怎么样?”

陈力泉同样直言不讳。

“当然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妞儿,可也是我见过最邪性的妞儿。她有点像女特务,就跟里的柳尼娜、里的阿兰似的。我跟她待一块儿心里特没底。所以劝你一句,值不值当得想清楚了。要听我的,最好保持距离,尽快把‘活儿’教给她,早点了结的好……”

泉子的话绝对是为自己好,洪衍武自己也知道这个理儿。可问题是,他能做得到吗?

且不说他绝非那种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就男人本质来说,本身就是贱骨头。

也不知为什么,男人天生特别愿意接受挑战,喜欢自讨苦吃地去冒风险。

真正的男人,特别喜欢知难而上。喜欢跟聪明的人一起玩儿聪明,喜欢跟有心智的人一起设计心智。用伟大领袖的一句话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就是这个理儿。

想到这儿,洪衍武突然间还真有点琢磨明白了。

或许,正是因为“糖心儿”身上一切成谜,有着非常的手腕儿,才是她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

也对,再好的妞儿,顺顺当当到手也会索然无味。其实只有斗一斗,较量一番,才会有很多的乐趣在里面。

行!大姑娘,你自己非往上凑不是?那就别怪咱了!

哼,俗话说的好,想跟师傅学,就得陪师傅睡,我总得信守承诺不是……

流氓就是流氓,“信守承诺”,这么一个好词儿,被洪衍武这小子给糟践成这样。

可是和他绝不相同,在遥远的陕西延长县,却有人用自身的行动,真正完美地解释了这四个字的真正意义。

这个人,虽然是一个姑娘。却充分地演绎了什么叫“言必行,行必果”,证明了“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的崇高人格。

而她的家,同样是在福儒里观音院……

自打元宵节过完之后,水清就隐隐感到,冉丽影的情况不大对劲。

人越烧越热,汗水能把被褥浸透,每天几乎就没有清醒的时候了,汤水只能掰着牙缝灌下去。

她千辛万苦拿回来的药吃了根本不管用,最后看实在不行,就只能去求村支书,要村里派马车把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

可支书不乐意,说村里只有一挂车,有用处的地方太多,根本派不出去。又说冉丽影成分不好,名声更臭,生下了个没名没份的孩子,是四里八乡都知道的“破鞋”。就是送去了,医院也不会给治。干脆,不如别折腾得好。

水清缠磨了两天没结果,也终于为这个急眼了,寒冬腊月的天儿她竟跪在村支书家门口求他发慈悲。

结果这一跪就是五六个小时,不但惹得村民们都看不过去了,纷纷出门聚在村支书家指指点点。就连支书老婆也被弄得不好意思了。

于是,她就主动做起了村支书的工作。说水清已经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了,今后备不住就是个当官儿的。让她跪在自家门口影响不好不说,照老话儿讲,还折寿招灾。倒不如顺了她的意,也免得今后知青们回来,有人闹事找麻烦。

就这样,村支书才终于发话。叫村里的车把式刘老二帮着水清一起,把冉丽影抬上大车,送到卫生院去。

只可惜,就在水清好不容易挪动起僵直的身子,被人扶着站起来和刘老二回去抬人时,却发现冉丽影已经在知青点的炕上发凉了。旁边只有她那个还未取名儿的孩子在“哇哇”大哭着。

根本没有什么葬礼,冉丽影这个来自京城的姑娘,只被简单地埋在了“瓠粱沟”村西边的一道土坡后面,化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小坟头。

而就在其他知青们探亲结束,有近一半回到“瓠粱沟”的时候,沉浸在悲痛中的水清也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返回京城去了。

尽管村民们和知青们出于好意,都劝她把孩子留在当地送人收养,千万别带回去拖累自己。说这样不但会影响她的名声,也会影响她今后组成家庭。

可她仍旧固执的认为,照养这个孩子是她必须要担负下的责任,那是冉丽影临终前对她最后的要求。她决不能背信弃义、撒手不管,把好姐妹的孩子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3月1日动身的日子,她还是执意带着那三个月大的“小拖油瓶”一起踏上归途。

只是一个未曾出嫁的大姑娘带着一个和布娃娃差不多大的婴儿长途跋涉,其中有着多么大的难处,想也能知道。路上经历的苦处就不用说了。

孩子不比大人,既不能受风,也不能着凉,又得撒又得拉,把水清折腾得狼狈不堪。行李丢了不说,还差点没赶上火车,走到哪儿都招人厌。

最为难的还是在吃上。临行前,知青们曾凑上粮票托刘老二去邻村换回来一罐子羊奶,可根本不顶用,只一天就耗没了。

于是在火车上的第二天,水清就只好满车厢地挤着、串着,抱着大哭不止的孩子,四处寻找哺乳期的妇女,腆着脸求人家舍几口奶。

为这个她还被列车员当成了人贩子,报告给乘警,把她抓了起来。

好在她身上还有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做护身符。到了京城站之后,火车站的派出所联系了学校,一经确定了她的身份,便排除嫌疑放了她。

就这样,1978年3月3日下午,也就在洪衍武品尝美食的同时,水清抱着孩子终于重获自由,步出了京城火车站。

对家的依恋是每个人最自然的情感。

虽然此时水清的外表形容已经叫花子一样了。衣着脏污,疲惫不堪,熟人看见保证都得心酸。但当她的脚真正踩在京城的土地上,走在归家的最后一段路程时,却仍是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安心。

已经走出了多年的她,尽管对这里已经陌生,尽管心知将要面对的困难多不胜数,可这座充满家的气味的城市就是能让她生出美好的希望来。

她的父亲水庚生,一个善良的剃头匠,一个大孩子一样乐观而简单的人。在生活中,喜悦多于忧虑。平生又是最喜欢女孩儿的,完全可以预见,他将会乐于接纳这个孩子。

而她的母亲谢玉芝,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固然见面免不了要大发一通牢骚。可她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如果知道了有关这个孩子的一切,也必然不会把这个幼年丧母的小性命拒之门外。

所以别看她和孩子眼前无所依靠,可只要她回到福儒里的西院,回到她长大的三间小房去,回到她相亲相爱的亲人身边,她们就会应有尽有。

这就是家,是老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回了家还怕什么?她什么也不用在乎……

这时,怀里的孩子大概又饿了,猛地蹬了水清一脚就大哭起来,一下将她拉回到现实。

水清便赶紧轻轻摇动臂膀,嘴里还轻轻念着、哄着孩子。

“别怕,有我呢。咱们回家了,见姥爷,见姥姥,待会儿一定喂你饱饱儿的……”

说也奇怪,她的声音迅速得到了孩子的信赖,使孩子竟然又安静地睡去了。

孩子似乎比谁都清楚,抱着自己的水清是最值得她信赖的人。

这个人虽然不是把她生下来的那个妈,却是注将陪着她一同度过更加艰难的岁月的母亲。

是那个会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不离不弃,一直保护她到最后的那个人……

第三十九章 京华春早

1978年的三月份非同一般。一?看书??·?KANSHU·COM

随着春天的暖风徐徐吹来,京城发生了三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儿。

这使得许多民众逐渐意识到,这座被“运动”禁锁了十年的城市,开始恢复其原有的活力与色彩了。

第一件事,就是1971年关闭的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经过整修重新对外开放。

从年初开始,路过北海大桥的行人就发现,北海公园里出现了一群忙忙碌碌的人们。

这些人在收拾搬砖,从北海往景山不停地倒腾那些大砖。

当他们重新把两个公园道路简单铺设好,并从“大众餐厅”(运动中用名,即‘仿膳’)的地下室里终于找到了“北海照相部”旧日的匾额之后。

1978年3月1日早6点整,关闭了七年的北海公园南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当天,公园售票处所面对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几乎看不见人脸,能见到的全都是手,以至于必须采用非常的方式售票。

比如说一只拿着钱的手伸进来了,售票员当时就得抓着这只手不放,然后找了钱拿了票,再直接塞回这只手里。因为一旦放开,再递肯定就分不清了。

总之,那种场面极为疯狂。游客多,窗口小,这一天下来,几乎所有售票口玻璃都快被人给掰炸了。

而当这一天结束,统计出的数字显示,共有十三万京城市民来到了久违的北海公园。

第二件事,是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城举行。

大会宣读了题为《科学的春天》书面讲话。伟人在讲话中郑重确认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并还原了知识和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

这对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对激发知识分子的工作积极性,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后,随着陈景润被树立成标杆,一夜之间成为全国的精神偶像。在全国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大量寻找资料。甚至于《人民日报》除了政治文章,也开始刊登一些关于养牛这类的科普文章。

这些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也由此,将1978年的春天称为科学的春天。

第三件事,那就是恢复高考之后,京城的各所大学普遍迎来新一批学子们报道的高峰期。

在杨柳发芽,春风荡漾里,各路学子喜气洋洋地踏入了即将就读的大学校门。

人生有多少次幸福的时刻?如果要去问问这些报道的未来国家栋梁们,这必然是他们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壹看书???·?K?A?NSHU·COM

当然,最后这件事也是与洪衍武的生活牵扯最大的。因为仅他的身边就出现了四个大学生。

除了寿敬方的儿子寿诤考上了农大生物系。“红叶”林秋枫考上了中戏的文学系以外。另外两个大学生全出自福儒里观音院。

一个是洪衍武的亲二哥,考上首都师范大学经济系的洪衍文。

至于另一个,那就是西院剃头匠水庚生的大闺女,考上京城大学新闻系的水清了。

这个年代,谁家要出个大学生等同于封建时代的士人中举,谁家都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儿,肯定四处宣扬,邻居们也会纷纷登门道贺,艳羡不已。

比如说洪家人。自从经过了那次院门口连放六挂千响鞭炮的张扬,洪衍文考上大学的事儿,在福儒里几乎无人不晓之后。别说街上的熟人再见到洪家人都要客气几分,就连毛远芳都不敢怎么挑洪家的刺儿了。

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年头的大学生就跟“大熊猫”似的那么珍贵。今后前程远大几乎是当代所有人的共识。

那么自然,和洪家人一样,春节期间,一收到水清的家信,西院老水家一家人也简直快乐疯了。为此,水庚生破天荒大方了一回,临时买了两挂千响长鞭,在家门口好好放了一气儿。

只可惜,这日子口儿却有点不对头,正赶上全民燃放鞭炮的时候。这钱花得根本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就显得有点亏了。

所以这个春节里,水庚生老两口分头串门的频率是最高的。特别是水婶儿,到了谁家,没几句话就得往大闺女身上引。

只要别人顺着话一打听那就齐了。水婶儿随身带着那封信,立刻就会拿出来好好显摆一番。

洪家人甚至还听说了,背地里水婶儿还有不少踩乎洪家的闲话。

说什么洪衍文考上的大学不行,又是专科,肚子里的墨水根本比不上她家水清,毕业之后顶多是个穷教员。

而她家的大闺女就不一样了,不但考上的是全国顶级名牌大学,还是本科,一毕业就是进报社的大记者!

这话确实不让人受听,搁一般的人家或许也得针锋相对甩出什么难听的来。可是洪禄承夫妇向以谦和宽厚待人。对此只是轻描淡写一笑而过,还特意嘱咐了全家人,说“为其行之,何必人如”,谁也不许为这点小事儿计较。

就这样,整整一个春节里,水婶儿始终得像只蹦的大蚂蚱,得意洋洋地活跃在福儒里的各门各户里。几乎所有的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水家出了个“女状元”。

但是随着春节过去,离去大学报道的日子越来越近,水家的大闺女却始终不见回来。这样一来,就不免有一些闲言碎语传出来了。

有的人猜测水清的家书是假的,也有人琢磨,说水清不会回家路上出事了吧?但不管如何,水婶儿是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她也不串门了,也没心思聊天了,每天干什么都出神儿。没事就往院儿外边跑,望着门口的岔路口发呆。听说还催促水庚生去电报大楼发了电报、打了长途电话。

只可惜水清插队的地方太偏。要弄清怎么回事,还且得等回信呢。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水清的归来竟是那么出人意料。三月三日的下午,她突然就出现在了福儒里,可形容却已落魄得像逃难的难民一般了。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不说,怀里还多了个奶娃娃。

见到她的邻居们全都瞠目结舌,匪夷所思,连简单一句招呼都没敢出口。而水婶儿见到自己闺女时,更是快惊掉魂儿了,她哪儿能想得到,让她翘首以盼的“女状元”竟然是以如此“别开生面”的形式返家的!居然还给家里带回来这么一份“大礼”!

结果当天老水家就炸了锅。尽管是关门闭户,尽管屋里尽量压低了声调,可这场争吵一直持续到半夜。

西院的邻居们除了隐隐能分辨出“孩子”、“名声”、“好说不好听”之类的几个词儿以外,其实听不太清水家人说什么。但水庚生的唉声叹气,水婶儿斥骂,水清的缀泣,孩子的嚎哭,以及杯碗家什破碎的声响却特别清晰。

于是第二天,随着水清悄无声息地去学校报道,凭空猜测出的流言蜚语也迅速传遍了整个福儒里。哪怕后来东院儿的老边媳妇儿代表“居民革委会”出面替老水家正名,特意告诉街坊们,说水清是收养了一个丧母的孤儿,也没几个人真的相信。

大家顶多是不再当面议论罢了,私下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和讳莫如深地的议论,却始终如故。

从此,水婶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容。就连水庚生也不再笑呵呵地和邻居们打招呼,似乎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下班就回家囚着。而水清带回来那个孩子,就在这种空气压抑的气氛里,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小包袱”。

真正对水家人施以援手只有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俩知道这件事后,就买了两桶奶粉两包糕干粉,在起早儿的时候悄悄挂在了水家的门户上。

特别是洪衍武,如果撞见私底下嚼舌根子的那些老娘们,他还总要拉下脸来管一管闲事。

当然了,那些老娘们也不是善茬,既不怕言语上的争锋,也有屡教不改的特性。

可洪衍武更绝,说服教育不行就玩阴的。于是乎,西院就热闹了,隔三岔五总出蹊跷事。

不是谁家的信箱里发现了大便,就是谁家的蜂窝煤一大早被人搬到了门口,只要一推门就砸个粉碎。

还有人出趟门儿,回来发现晾晒的衣服落在地上,锁眼儿被堵上的情况。

而且无一例外,这些“事故现场”都压着一张龙飞凤舞的便条,“嘴下无德,留神报应”。

这么一来,弄得西院儿里的球子妈和另几户当家老娘们儿,一见到洪衍武就躲瘟神一样避让不及,背地里都骂他狗拿耗子,乱充大尾巴鹰,以后生孩子没(***儿。

总之,“满脑子黄赌毒、浑身伟光正”的洪衍武,还是比较有效地缓解了水家人遭受的舆论压力。至少是在西院里,没人再敢随便胡噙了。那么渐渐的,水婶儿的耳根子就清净下来了,她也敢带着孩子来院儿里晒晒太阳了。

不过,洪衍武和陈力泉所表达出的善意,水家人虽然都看在眼里,也心存感激。但他们却同样存有一种难言的恐慌和戒备。

因为一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劳改犯的身份,让人没法放心地跟他们亲近。另外,水家人也实在找不到理由,交往平平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何会站在他们的一边儿。

特别是洪衍武,水家人绝难相信,明明自家从来没给过洪衍武好脸色,这小子当初还动手打过水庚生,尤其春节时水婶儿刚刚说过洪家的坏话,为何洪衍武还会不择手段地和全院儿人顶着干,为他们拔这个闯呢?

这从哪一头论,也论不起来呀?

所以衍武可就有点尴尬了。水庚生和水婶儿远比院里其他人更怕见着他,一见他的面儿马上就会转身回家,刻意躲避。似乎防着他憋坏一样。

而那些郁愤难平的老娘们更是为此,在暗中好好笑话了洪衍武一场。

这还不算,整个西院,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开始了新的传言。

都说洪衍武“犯齐儿”(土语,犯贱),大概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上水家的二闺女水澜了,才这么上赶着拍老水家马屁。可人家看出来了,防狼一样防着他。这下癞蛤蟆算没咬头了,可傻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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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邻家大姐

守法朝朝忧闷,.手机最省流量的站点。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若到西天去问佛,佛只说:我也没辙!

是的,世上的事儿本是如此,压根就不存在“公平”二字,好人未必就能有好报的,坏人也未必有恶报。

以上的这些话,其实正是过去洪衍武拿来调侃好人之语。也是他无所畏惧地肆意行恶之信心所在。

只是当初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朝一日会做这种好人。而且还尝到了同样被人讥讽取笑的滋味。

这时他才体验到,那些过去被他视为傻子一样的人们,面对着自己付出善意毫无回报,甚至要遭受非议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地不是滋味。

何况还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水清不是比他更委屈吗?

不过话说回来,憋屈是憋屈,他却不后悔。因为哪怕一开始知道会落个这种结果,他也会明知故犯,照样去做这个傻子。

但这可不是说他的道德标准突然间拔到了多么高的一个程度,也不说他一夕之间领悟了“做好事本来就是一场自我满足,不为求回报”的道理。更不是他像传言的那样,对水家的二丫头水澜真动了什么念头。

事实上他既没有多好,也没有多坏,不过是本着“以德报德”的念头,想要还多年前欠下的水清一份人情债罢了。

说起水清,她和洪衍武二哥洪衍文同是六九届的初中毕业生,年龄要比洪衍武大上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在洪衍武的记忆里,这个邻居家的大姐姐是整个福儒里都交口称赞的人物。她虽然是水澜的亲姐姐,但她的好人缘,却远不是水澜那个尖酸刻薄、眼里没人的黄毛丫头可比的。

水清的脸上永远带着笑,稳重、善良,脾气好得象面条一样,最大的特点就是心善。

别说扶老携幼的事儿没少干,哪怕是对他这样家庭背景有问题,没人疼也不服调教,完全称得上人嫌狗不待见的东西,也会付出一片真心,给予一片温暖。

在那个年代,这种能对任何人都真心相待的热心肠可是不多见的,而且那也是洪衍武最缺乏关爱的特殊时候。

所以要提前当年的那些往事,他到现在心里还会涌起点儿热流。用句酸话说,这叫泛起感激的涟漪。

至于具体是些什么事儿呢?咱们这里只说洪衍武记忆最深的两件。

第一件事发生在洪衍武六岁的时候夏天。

那时候,陈力泉还没有搬来。

洪衍武为了逮一只受伤飞不起来的鸽子,从自家的房上,钻过“过街楼”一直追到了西院。结果最后在水家的屋子上捉住了那只鸽子。

可就在他洋洋得意,手里攥着鸽子,从水家的房上往墙头跳的一刹那,脚底下的瓦松了,结果身子一滑,“咕咚”一下,就摔了下去。

碰巧的是水家房檐下有个瓦盆做的大鱼缸,洪衍武身子正好砸落在了鱼缸里。

“叭嚓”一声,鱼缸碎了,鸽子跑了。洪衍武魂飞魄散,摔得不轻,但却也走运地捡了条命。

“谁呀?这是!”

当时十二岁的水清可正在屋里踩高儿擦玻璃窗,眼睁睁地瞅见这一幕,同样大惊,喊着就从屋里跑了出来。

洪衍武头晕脑胀中却是知道惹祸了,还被人家给抓了个现行,本能就想起来跑。可刚一使劲,“哎哟”一声,就趴回地上去了,根本动不了。

“呦,是你这个淘气鬼呀!怎么从我们家房上掉下来了……”

水清当然认识洪衍武,更知道他招猫逗狗,窜房越脊的大名。此时见他摔得都动不了窝了,胳膊腿都见了血,又可气又可笑。

本来还想多数落几句的,可见他摔得实在不善,反倒动了怜悯之心。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搀到屋里,给他搽药止血。

水清似乎天生就会照顾人,干这种事儿的时候特别细致体贴,一丝不苟地一处处把洪衍武伤处都包扎好了。

洪衍武开始还觉着别扭,一边揉屁股一边咧嘴,扭捏而不自然,可他扫了一眼水清亲切而平静的脸,只有关心却无责备之意。

也不知怎么,他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他似乎伤处不疼了,还感到挺舒服,竟隐隐期待眼前这温存的一刻越长越好,完全变得像床头那只趴着的小黄猫一样老实。

水清自然不了解洪衍武的感受,等到包扎好,她看到洪衍武一副怔怔出神儿的怪模怪样,就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就问。

“你自己也吓坏了吧!怎么样?胳膊腿那不舒服?现在能站起来吗?”

洪衍武自然要充英雄,口气十分强硬。“谁怕了?我……我没事儿。”

“从那么高的房上掉下来还没事儿?你不会是在我面前逞能吧?”

洪衍武见水清不信,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一挺胸脯说。“真没事儿,水清姐,不信你看呀!”

他还故意在原地跳了跳,哪知道他胯骨轴儿脱了臼,疼得他哎哟一声,又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水清这会儿一看洪衍武瘫在地上,知道他是真伤了。一着急,赶紧背上他去理发店找自己的父亲水庚生。

她可不是去告状,也不是慌了婶儿去找大人讨主意。而是因为京城过去的剃头匠不光会剃头、理发、刮脸,还会按摩、接骨。

像早年间,京城根本没有专门的骨伤科医院,人们伤筋动骨,都是要找剃头匠。

所以水庚生治这个是正行,见着洪衍武后,根本没怎么费事就给他的腰正了位。当场就让这小子就该跑跑、该跳跳了,没落一点儿后遗症。

此外,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水清背他去治伤,竟对他摔下来的原因一字儿未提,就连砸坏的鱼缸也没让他赔,把他的错儿全包容了。

这一切都让洪衍武事后越琢磨越感激,他头一次对母亲和妹妹之外的异性萌生了好感。

在他的朦胧意识里,竟开始幻想水清成了他的亲姐姐。那天受她照料的一分一秒,趴在她背上所走的每一步,都深深地植入在他的记忆里。让他既滋味难言,又没齿难忘。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上过水家的屋顶,当时他也不明白这叫“知恩图报”,他只是本能地不愿去踩坏水家的屋瓦,不想看到水清生气着急。

可另一方面,在水清放学的时候,他又总爱待着院门口,等着远远地看她一眼……

第四十一章 相救之恩

第二件事儿更凶险。

那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八岁,转到常显璋的班以后的事儿了。

当时已是初秋,水家在西院儿的偏院儿里种了一架子马奶葡萄。硕果累累,引得附近的孩子们都垂涎欲滴。有不少像洪衍武这样“飞檐走壁”的“高手”都打上了奶葡萄的主意。

只可惜,一是水家的水澜向来盯得紧,难得能有下手的机会。二是马**葡萄也引来了马蜂。

那些长着褐翅膀虎皮裙,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竟然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的杂物堆的一捆木料里长上了莲房,时不常地就会飞到院里盘旋。

虽然不去招惹,马蜂就不蛰人,但它们对孩子们的精神威慑力相当大。很快,由于望而生畏,所有贼眉鼠眼的小子们都被肃清了。但同样的,西院儿女孩们的娱乐生活,也因此大受影响。

跳皮筋儿谁都避着那地儿,捉迷藏也不往院儿里躲啦,更不敢在葡萄架下乘凉了。为了这个,女孩们特意去求过大人,可由于还未受其害,谁都懒得管这闲事。

终于有那么一天,忍无可忍下,遇事儿好出头儿的水澜,就代表西院里的女孩们来跟洪衍武和陈力泉谈上条件了。她想用两大串奶葡萄的代价,让他们帮忙把马蜂窝捅了。

这丫头还用上了激将法,一连白话了好几个英雄故事。什么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董存瑞、岳飞、霍去病、大禹……大禹也算,“治水”这不是带着个“治”字儿呢嘛。

那时候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傻。嘴馋一犯,就忽略了他们和水澜一向不对付的客观事实。听常显璋讲的故事多了,也就犯了盲目英雄主义的错误。

俩小子当场就把小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不就是把那个灰东西捅下来么?瞧我们的!”

跟着他们就要去找竹杆儿,没想到水澜还考虑的挺周详,已经提前给他们预备好了。

那是西院的一面国旗,每年“五一”、“国庆”的时候会擎出来挂在院门口儿。

旗杆儿就是竹子的,得有一米四五,但旗子让小虫儿蛀得满是窟窿,就跟全是子弹洞似的,看起来倒真像被“鲜血染成”的。

这趁手的兵器既然有了,那就该实施行动了吧?

别忙,还要定个周详的计划才好。

孩子们经过集体讨论,最后制定出的计划是,捅马蜂窝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女孩们都提前躲进各自的家中,先把自己家门儿给反锁了。

至于洪衍武和陈力泉,俩人身量小,光凭竹竿也够不着,还得一个人扶凳子,一个人踩在上面去捅。跟着一捅完,他们就躲进水澜家去。因为她家有纱门儿,纱窗儿。只要动作快,蜂子肯定追不上。

这商量好了,可就得动手啦。

当时的现场气氛反差非常之大。

陈力泉是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蜂窝,扶着凳子。

洪衍武则双手过头,高举着千钧棒,哆哆嗦嗦地迎向未知的命运。

而那些女孩们却开心极了,都在门窗后面给拍巴掌叫好,当啦啦队。

就这样,洪衍武手里竹竿儿渐行渐近,也越来越慢,不过最终还是到了。

这时他猛然一咬牙,就挥舞着竿子冲着那大莲蓬不管上下左右一通乱抡乱捅。

先听着“啪啪”两下儿脆的,然后就是“嗡”的一声儿啦!

“不得了啦,曹操的兵来啦……”

其实就算真是阿瞒的“虎豹骑”来撵,估计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不会比这害怕。起码“虎豹骑”不长翅膀儿不是?

根本没半刻耽搁,洪衍武先一个蹦高儿跳下来,就撒丫子了。陈力泉“嗷”的一声儿,一撒手撂了凳子,也跟着猛蹿。

他们的身后,则是气势汹汹、紧追不舍的一片群蜂。

还好避难所近在眼前。洪衍武和陈力泉几步间就蹿到了水家门前。

可正当他们以为马上就要安全了的时候,手抓着门把就这么一拉——我去,居然纹丝不动?

卡住了?

洪衍武立马扔了国旗竿子,又摇!又推!又踢!操的嘞!还他妈不动!

这门怎么被从里面给锁上啦?

再一看,水澜隔着门正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呢!

这下全明白了,这个毛丫头!脏心眼子可真毒啊!

很快,洪衍武和陈力泉全被叮得呲牙裂嘴,他们开始四处乱窜。

可哪个屋都锁得死死的。也不知是那些女孩们儿害怕,还是都提前说好了,就没一个人给他们开门的。

更倒霉的是,陈力泉见势头不对,掉头跑向前院时。洪衍武跟着他跑,惊慌失措下居然一个跟头就撞在了葡萄架子上。

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裤子居然给绑架子的铁丝刮住了。这下他连跑也跑不了,竟生生得成了人肉标靶。

完了!完了!

洪衍武的心里顿时一片阴暗,那是拔凉拔凉的呀!面对眼前黑麻麻的一片,再也按捺不住恐惧,开始嚎啕大哭!

可就在这个时候,救星出场了!

刚从外面回来的水清才一进院,就看见这副宛如杨再兴马陷小商河的场面。

要说她不心惊肉跳是不可能的。可有的人天生能任大事,越到了紧急时刻,就越能发挥出平时想象不到的力量。

水清真的颇有“司马光砸缸”的急智。二话不说就把地上的国旗竿子捡了起来,打开之后先冲向洪衍武一通狂舞。然后就把国旗塞在他的手里,让他暂时靠这个保护自己。

再然后,水清又捡起墙边的一把笤帚疙瘩,放在院儿里的炉子里引燃,然后靠着烟雾开始薰马蜂。

不用说,这当然是对症下药,极具效果的一招儿。不多时,院子里总算逐渐恢复了清平。

这时再看洪衍武,那样子是空前的凄凉。

两边眼皮上各被叮了俩包,肿得小桃儿似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眼泪还是哗哗的,看那意思,非得把泪腺哭干了不可。

另外,裤子也破了,大口子从裤兜子一直开到膝盖,露出被叮得全是大包的一条腿。可真是堂堂正正,毋庸置疑的一个倒霉蛋儿。

这件事甚至都导致洪衍武的心理落下后遗症了。

一是他自此对女性就有了成见,认为大部分女人天生就是会骗人的,对水澜尤其恨倒了骨子里。

二是他从此非常很不喜欢“嗡嗡”作响的东西,日后无论是苍蝇、蚊子,还是吸尘器,都是一听就头疼,深恶痛绝。

不过另一方面,洪衍武也对水清更为感激。不夸张的说,水清等若他的救命恩人。

要是没有这位大姐姐的出现,和马蜂做机智英勇的斗争。他就算小命儿能保住,身上的包至少也得多出n多倍去。

就这种火辣辣的疼,钻了心的痒再翻上几倍,根本不是他这么一个小孩儿能消受得了的。难受也得给他难受死。

除此之外,水清事后的处理方式也让洪衍武相当满意。

等一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水清不但当着洪衍武的面儿,狠狠“刺儿”了一顿水澜,把她都给数落哭了。然后去洪家和陈家赔礼道歉的时候,还送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各自满满一篮子的奶葡萄。

特别是水清在给洪衍武的伤口擦食醋的时候,给他一针一线缝补裤子的时候,洪衍武分明看到,水清的脖颈和胳膊上同样被蛰出了一片片的红肿……

这就是水清心地善良的印证。这就是水清对洪衍武的两次相救之恩。

哪怕是多少年过去了,这两件事的大部分细节,洪衍武也依然记忆犹新,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所以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水清抱回来的孩子,具体是怎么回事,可他仍然完全相信边大妈的解释。

在他的眼里,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比这个大姐姐更具有同情心,更乐于助人的人了。任何脏水都不该泼在她的头上。

何况话说回来了,就算事情真像大家揣测的那样又怎样?

这种事儿什么也代表不了,只能说明女人才是受伤害的弱者。更应该被人体谅,被人同情。而水清永远是让他感激的人。越是遭遇困境,他才越应该帮上一把。

只是颇为遗憾的是,其实上辈子的时候,洪衍武并不了解水清日后的命运。

这是因为当年他解教回家的时候,已经是1981年了。况且当时的他只有自私二字可以形容,除了自己,他心里根本没有其他。

他并不记得水清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水清上了大学,他甚至都没印象还有没有再见过水清。

唯独还有一丝印象的就是,在他再次入狱前,水家人似乎是从西院儿搬走了。

第四十二章 白圭之玷

抛开水家的事儿不谈,除了那几个大学生去学校报道的事儿以外,在三月份里,洪衍武所认识的人中,.手机最省流量的站点。

首屈一指的,就是常家的事终于有了进展。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何介夫也不例外。

尽管他的文化修养很高,看着比其他的领导干部更安贫乐道。可正因为这样,集邮基本成了他唯一的生活享受,那张的诱惑也就更让他难以拒绝。

实际上,就在洪衍武托何介夫的老伴儿把邮票代为转交之后,效果立显。

当洪衍武隔天再次登门的时候,他不但成功地坐到了何介夫的书房里,而且何介夫还对他显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但千万不要以为接下来的事情就轻而易举了。不,何介夫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精明透了。

他就像是一只看见冰面上落了一块肉的狐狸,在没有把情况彻底摸清,在确定绝对没有任何危险之前,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实质表示的。

于是洪衍武还算熟悉的官场谈话方式开始了,何介夫旁敲侧击地扯上了闲篇,先拿出邮册试探洪衍武的集邮知识,又谈家常似的细细问起了洪衍武和常家的关系。

不用说,这一是想知道洪衍武是否懂行,弄清自己要在这张票上付出多少代价。二就是想搞清他为常家这么忙碌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洪衍武自然得懂得如何应对。很快,何介夫就明白了洪衍武的所求,更了解了他和常显璋之间的旧日恩怨,知道了他如今完全是为了弥补过失,为了报师恩才会对常家的事儿如此尽心。

这个内情多少让何介夫有点动容,他毕竟是搞教育的,一个学生能为了老师做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能不为之感动。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戒心。

只是他还有个疑虑,又沉吟了一会儿,最终问起洪衍武,说常显璋的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来求自己?照他的了解,老常的脾气可向来是硬的很,向他求助,并不是这位副局长的作风。

这意思同样很明白,俩人宿怨恐怕真不是能一笑泯恩仇的。何介夫不能不疑。

不过能问出这句话来,也足以证明他的态度开始松动了。

洪衍武赶紧就把常局长这几年的落魄凄凉加油添醋描述了一遍。而且还把常显璋和顾凌烨马上就要结婚,和她们目前政治、生活上的困境都说了。

他就一个意思。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常副局长早已意志消沉,不复当年。而且人一活到老,心里惦记的就全是儿女了。

何介夫“运动”中也被关过一段时间的“牛棚”,更有一双刚被他想办法调回京的儿女,洪衍武的话让他深有感触,面色不禁又大大为之和缓。

洪衍武这么一见,觉得时机成熟,便索性再接再厉,又从功利的角度做了一番分析。

他的意思是,常副局长的岁数已经快六十了,即使能回来,也马上就退了。何介夫如果真肯帮上一把,别说常副局长必然感激不尽,“宽宏大量”四个字也会在教育口儿广为传扬。这其实对何介夫自己也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儿。

洪衍武是相当了解官员心理的。果然,一提到官声、名誉上的好处,何介夫眉毛一挑,终于被彻底打动了。他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调侃了洪衍武一句,说他有苏秦之才。

只不过对于他的要求,何介夫最后却没全盘答应。他有自己的看法,说现在上面没具体政策,谈“平反”还为之过早。但他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先把常显璋的父母给调回京城来。另外就是可以把常显璋弄到一个小学去做校工。至于其他的事儿,也只能等等再说了。

对此,洪衍武全无异议。因为如果能像何介夫说的这样,基本就解决了常家眼下的难题了。何况他又知道,年底三中全会就会召开。到时候一切水到渠成,又着什么急呢?

就这样,在良好的气氛里,洪衍武和何介夫达成了共识。

但是,事情到这一步仍不算完。在洪衍武提出告辞后,何介夫竟然不放他走,拉着他又好好翻看了一遍集邮册。

在这期间,何介夫不但又提及了两三种他邮册里没有的珍惜邮票,居然还硬塞给了洪衍武十五块钱,非说是买这张的钱。

直到这一切办完,何介夫才笑呵呵地亲自把洪衍武送到了门外。并让他有空常来,交流一下集邮心得。

而等洪衍武一出何家的门,他就猛然明白过来。敢情这何介夫的意思分明是常家后面的事儿还得求着他,暗示还得继续帮着他收敛珍惜邮票啊。

另外,那十五块钱纯属就是为了洗清受贿嫌疑的。今后一旦这事落人口实,何介夫一说是自己花了票面价值五倍价格买下来的,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所以说,这他妈当官儿的就没有不贼的。姓何的远比他想象中更贪心、也更谨慎。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怎样,这样一个人办起事来倒真有效率。没过几天兴凯湖那边,就收到了常显璋父母回京的调令。

另外,常显璋也很快到玄武体校北门的“登莱小学”上班去了。而既然有单位可以给常显璋开介绍信了,顾凌烨便终于可以跟她的父母开口,要求拿户口本去登记结婚了。

为了这个,常显璋和顾凌烨极为感激地又招待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家吃了顿饭,他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已经可以预见的是,常家人很快就能全家团圆了。

其次还有一些情况,是有关滨城那头的。

三月份的第一个礼拜天,卖鸡蛋的赵庆如约给洪衍武送来二百个鸡蛋以后,洪衍武第二天就带着一百个鸡蛋跑了一趟重文门。

可没想到给寿家送完五十个鸡蛋之后,洪衍武再去冯家的时候却发现人去房空。冯家的三间屋子竟然全部光溜溜的了,就连张纸片子也没留下。

洪衍武当然得跟邻居们打听一下啊,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没人知道冯家的去向,都说冯家是突然搬家的。来了一辆大卡车和一辆面包车,没俩小时就把人和东西都拉走了。连邻居们主动询问冯家人的去向,他们也不肯说。一切的一切,简直蹊跷透顶了。

所以没等回福儒里,洪衍武就给滨城挂了长途。杨卫帆听了也是大感意外,焦急得不行。

可随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说这件事让洪衍武别管了,他回头先打电话问问冯家婶子的单位再说。

就这样,有关冯家的情况就此就断了线儿了,杨卫帆之后也一直没有给洪衍武做任何回复。

不过,除了这件别扭事儿之外。从杨卫帆口中,洪衍武倒是知道滨城那些熟人,近况都相当不错。

“老刀鱼”的日子挺美,因为手里有了钱,老爷子已经不用下海了,安逸地在蛤蛎湾做起了三饱两倒儿的“富家翁”。

杨卫帆和“大将”每个月都会去看望他,村支书也是个信义人,答应的事儿全做到了,让村里人把“老刀鱼”照顾得挺好,他家无论大事小情都有人去帮忙。

特别是“老刀鱼”的闺女邵娟,在谢经理手底下不但没受半点委屈,谢经理还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听说对方是个交际处的干部。而且今年就转正科了,还能分套单元房。

总之,“老刀鱼”老两口现在真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也就一心等着闺女快点结婚,好抱外孙子了。

另外,“大将”和韩莹最关键的问题也解决了,他们早就从杨卫帆的小洋楼搬回蒋家去住了。

敢情除夕的时候,“大将”舍不得让已经显怀的韩莹一人孤零零地过节,就没忍住,直接带着老婆回家了。

这种冒失的行动,自然是让蒋家彻底来了个大地震,“大将”的母亲、姐姐和姐夫全傻眼了。

不过好在洪衍武所料不错,老人的心哪怕是百炼钢,遇到“隔辈儿人”也化成绕指柔了。

当韩莹大着肚子率先往地上一跪,“大将”母亲的心就软化了,再跟着“大将”也跪在地上说,医院已经查出来是个男胎,老太太就更不能绷着脸了。

结果有惊无险,大震荡终于变成了大团圆。

尽管事后,背着人的时候,“大将”母亲对这个胆大妄为的“不孝子”好好“捶”了一通,但老太太对韩莹却真的没说的。

春节期间,她就把“大将”的小屋收拾出来了,跟着节后自己掏钱去商店买了张新的双人床。就让“大将”两口子搬回家来住了。

此后不但鸡鸭鱼肉换着样儿地给韩莹补身子,老太太还给了韩莹一副金耳环和金戒指,说是当年“大将”爹给她买的,传媳不传女。更宣称等大孙子过“百晬”的时候,她要自己出钱把蒋家的亲戚朋友们都请来,大办一场。

这些待遇,让“大将”的姐姐都有些吃味儿了。可老太太也有绝的,直接跟“大将”姐姐说,你要能让你孩子姓蒋,妈也这么对你。

得,这一句话就让闺女闭嘴了。她爷们儿就再是软柿子,也不能答应这条件不是?

不得不说,“大将”母亲满脑子都是封建思想,是真够重男轻女的。但也由此可知,她确实是真把韩莹当成儿媳妇了,甚至是比亲闺女还近乎的“自家人”。

当然,“大将”和韩莹也不能让母亲和姐姐真闹出生份来。俩人背地里就送了姐姐、姐夫一人一块儿手表,随后还出钱托杨卫帆给家里置办了一台电视机。

于是不但阖家欢乐,家宅安定,老蒋家现在也成了整条街道最让人羡慕的人家儿了。

至于那些“海碰子们”,过了节不是找木匠打家具呢,就是按照洪衍武的嘱咐去外面买保值的东西把钱花出去,在表面上都比较克制,没敢太露富。

也幸亏如此,才没出大事儿。

敢情去年炒卖海参的时候,向红家里一个亲戚通过她买了一些,后来因为太贪没出手,砸手里了,事后竟找向红索赔。

向红当然不肯,一来二去越吵越厉害,最后不但撕破脸了,事儿也闹大了,把警察都给惊动了。

跟着这一查就查到了向红对象“虾爬子”那儿,幸好洪衍武当初早有安排,“虾爬子”一人就把事儿都扛下来了。

并且由于“虾爬子”及时把财富转换成了实物,都在仓库里放着呢。警察在向红和“虾爬子”家里总共只抄出了两千多块现金,事儿并不算大。

再然后“大将”就按洪衍武说的,带头凑钱捞人,杨卫帆又托了关系,这样大事化小,“虾爬子”和向红关了二十天就放出来了。

至于两千块的损失,“海碰子”们一起分担了,“虾爬子”和向红都没什么怨言。现在俩人倒是开始琢磨着要结婚了,日子一如既往地那么滋润。

而闲来无事的时候,大家一起喝酒也常念叨起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将”和“虾爬子”都有意把自家的事儿凑到一个时间段儿办,就为了方便洪衍武和陈力泉能来参加。

第四十三章 顺利失利

说完了大家伙儿的生活,回头就得说说洪衍武自己个儿了。????·?K?A书NSHU·COM

整个三月份,洪衍武的“倒票”事业如火如荼,十分兴旺。

玄武区八家影院的“分舵舵主”们不但在扩大队伍方面各有成效,各处精英骨干干起活来也不惜力气,奋勇争先,某着劲儿地争创利润。

再加上影院也给力,月初上映的《大河奔流》,由于是初次在银幕上看到演员扮演国家领**人的形象,极大地刺激了京城市民的观影热情。别看场次少了,可票也更好卖了。

特别是在这件事上,说服群众的理由似乎显得特别充分。只要一句话“我看您也不怎么爱国啊?多几毛钱舍不得出?”

得,全齐!至少有一半的人脑子转不过弯来,糊里糊涂被道德绑架,乖乖儿掏钱。

至于另一半呢,他抠门是抠门,不买是不买。可终究不好意思争辩不是?也免得政治帽子扣自己脑袋上。

当然,《大河奔流》肯定是全市影院“集体拍映”,拷贝多,受众面广,所以到一个星期之后,大部分着急的人已经看过了,票价附加的利润也就迅速下降。

甚至到了月中最后两天的时候,还真砸了不少票在手里。

但没关系,因为吃一堑长一智,洪衍武下次再遇到这种“集体拍映”的片子,最后三天他肯定就给大伙儿放假了。

再说,这不下半月的新片又接上了嘛。罗马尼亚电影《橡树,十万火急》一上映,又再次把离去的观众们重新引进了电影院。

而这次是谍战和爱情元素,成为了打开民众钱袋子的理由。于是那些毛票、硬币又像流水一样迅速灌满了“票贩子”们的口袋。

实话实话,八个影院马力全开,简直就像个专门捞零钱的机器。谈不上“现金奶牛”,也绝对是能“下金蛋的金鸡”了。

不过唯一不好的是,每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得带回来一千多块的毛票和硬币,这些零钱装在一起足足?????·?K?A要N书S?H?U·COM不好遮掩不说,还不到半个月,洪衍武的床下面就塞满了。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洪衍武赶紧调整安排。为这个,他不得不给每个售票员的“月薪”又上调了二十块。于是各个影院的售票员们又开始涉足金融业,多了一项帮“票贩子”们零钱换整儿的业务。这才迅速有效地解决了难题。

可就是这样,月底一盘总帐,洪衍武还是被吓了一跳。居然有三万初头的毛利润,刨去所有人员的开销和工资、奖金之后,还剩两万二呢。

最终的结果就是“领**阶层”的“分红”大涨,包括“小奶酪”在内,九个人每人分了九百块。

“小雷子”那边儿呢,洪衍武这次让人给送去了一千五百块,自己和陈力泉则一万三入袋。

至于最后还剩下的三百块,他指示手下拿去买烟了,按人头下发,就算是“集体福利”了。

这一来,虽然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收入远超任何一个“把子”,可人人交口称赞,士气更为高涨。

好些底下人甚至都开始憋着下月要拿“团体奖”了,直接瞄准要把利润翻倍的目标去了。

还不仅是电影票,在邮票上面,洪衍武也同样颇有斩获。

这个月在邮市上他大撒巴掌,大概花出去有一万块。除了一千五花在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直双连上,他其余的钱都花在了那些“封、资、修”的邮票上了。

这中间还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他自己收上来的。一部分是“糖心儿”通过她自己的关系网收上来,然后加价儿卖给他的。

总之,虽然他只收没邮戳的新票,而且只要值钱的那几种。到月底的时候,他也已经有了百余张的收获了。

最后细数起来,其中“大龙票”他集满了九套,散票二十余张,包括一张直双连,一张横双连。“华邮四宝”两套、散票十余张。“民国五珍”差一张三套,散票三十余张,包括一张四方联,一张横双连。收获实在不小。

这还不算,最幸运的是,他手里的“大龙票”居然还有一整套没有漏齿、品相良好的阔边大龙。要知道,这种邮票后世有过统计,说存世的新票仅有百余枚。这完全可以说是“大龙票”里最珍贵的极品了。

反正就这本儿邮册吧,只要坐等,三十年过去价格就能蹿升一万倍。最怂的邮票日后也是小三十万一张。实在是让洪衍武不能不萌生一种“遍地黄金,唯我独见”的感触。

只是可惜,是人就不能事事如意。

别看在捞银子上挺有手段,顺风顺水,但在“泡妞儿”的事儿上,洪衍武却是意料之外地大失水准,处处碰壁。

怎么形容呢,有一句话比较贴切,那就是“事业顺利,情场失利”。

前面说过,洪衍武对“糖心儿”是动了歪心眼子了。所以他给“糖心儿”上课就没带陈力泉去,而且俩人独处授课的时候是大好良机,他也肯定不会安分。

比如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小子先是厚皮厚脸地聊点儿荤段子,见“糖心儿”也没怎么反感,就蹬鼻子上脸,开始付诸肢体行动。

具体的方式就是先搬过去一张椅子和人家肩并肩地坐一块儿啦,然后就接着教码牌的借口,摸摸手、碰碰脚的。俗话说,“一部、二部、三部”嘛。

可才到这“一部”,“糖心儿”就已经受不了了。人家是一边抽手,一边皱眉,还频频用语言提醒洪衍武放尊重点。

但洪衍武见色心热,又哪肯轻易罢休?

说不好听的,他重生两年多,青春澎湃的年纪加上曾经丰富的性经历,早就憋的不行了。见着这么美的妞儿,那下面恨不得能挑起两斤重物来。

所以他抱定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歪理邪说,仍旧一个劲儿地坚持起腻,甚至胳膊还搭在了“糖心儿”的肩膀,开始为搂抱姿势过度。

忍无可忍之下,“糖心儿”终于站起来挣开了他。可这个过程中,很意外地,“糖心儿”的一只手竟然碰到了他的“棒槌”上,结果臊得一下红了脸。

洪衍武倒是相当得意,哈哈大笑,甚至还耍上了无赖,说他自己这样,全是“糖心儿”给招惹得,他也没办法。要想继续跟他学,她就只能忍着。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糖心儿”不但处变不惊,很快就羞涩褪去,恢复如常。而且更有绝的,这丫头竟然镇定自若地讲起了她自己治“老顶”的独门经验。

“老顶”这个词儿,今天大家可能觉得颇为陌生,这是六七十年代说法。

其实说白了,就是今天的“公交色狼”。指的是一些心理有变态倾向的男人借着乘车的机会,在用生殖器顶撞女性身体的事件。

在当年,“老顶”其实比今天要多。这些人里,连外地来开会的劳模都有。

能做下这样的事情,还是因为在道德洁癖强烈的时代,男女正常的接触受限太大,所有关于“性”的内容也都视作不洁,一些人的生理需要无法满足,才产生变态的行为。

那么自然,像“糖心儿”这样出众的外貌,又是个女贼。坐车时遇到这样倒霉的事儿的机会,肯定比任何人要多。

这绝对是件麻烦事儿,今天的社会都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你说当年的人能怎么办呢?可偏偏“糖心儿”她就有办法治这种人。

她的描述是这样的。

“……你说,我叫嚷起来吧,不好看不说,没证据对方肯定也会否认。要用手去抓更恶心,弄不好再抓一把东西。可是不理会吧,难道姑奶奶就白吃了这个亏?所以我啊,出门的时候就带上一些图钉,要碰上这种孙子,我就往后一按……哈,那声音能把动物园里的狼招来!”

眼瞅着“糖心儿”一边慢条斯理说着,一边变魔术似的手里就多了个图钉。然后微微一笑,温文尔雅地把图钉按在了木桌上。

“咝”

洪衍武突然就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想头了,只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几乎同时,他的下面就……软了!

第四十四章 美女蛇

如果说洪衍武第一次骚扰,就是这样被“糖心儿”用言语屏退了的话。无广告的站点。那么第二次上课的场面,可就没这么和平了。

洪衍武回去之后越琢磨越懊慆,怎么都觉着自己丢人。

一个流氓居然让一个丫头的几句话给拍唬住,不说传出去有碍他的盛名,这又让他自己情何以堪?

而且后来有关图钉儿的事儿他也想明白了,觉着再怎么着,你要伤我不也得用手往上按么?我防着你的手不让你动,不就没事儿了么?

总不能我这么一个揍过好数百上千个大老爷们儿的主儿,再制不住你小丫头一双白净净的小嫩手吧?

于是乎,第二次再上课教到半截的时候,洪衍武就旧态萌发,又开始动手动脚,摸摸索索起来。而且死命盯着“糖心儿”的两只手,成功地阻止了她任何异动。

“糖心儿”无奈中就说,“你才多大啊,就想这个?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别人吧?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洪衍武就装傻。

“像你一样,长头发大波浪的!”

“糖心儿”可没听过这段子,立马上当。

“你就这一个要求啊?可什么叫大波浪啊?是说我头发有自来卷吗?”

洪衍武立马坏笑,连连比划着说。“不,那你理解错了,这是三个要求!

“糖心儿”再一看他那猥琐动作,这次可是真生气了,第一次骂了脏话。

还别说,“臭流氓”、“王八蛋”之类的字眼,从这么一个一贯文雅冷静的女孩嘴里脱口而出,反倒另有一番风情,让洪衍武空前的兴奋。

他毫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着说,“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再说你不是整天和流氓打交道吗?能被你骂流氓,也真不容易……”

眼见洪衍武如此厚颜无耻,越来越得意忘形,“糖心儿”脸都气白了。

不过她似乎也真是没办法了。索性就站了起来,还颇带幽怨地撇了他一眼。

“切,不就是想抱我吧?那随你便吧,别后悔就行……”

说实话,此时洪衍武的兴趣已经不单只在耍流氓“吃豆腐”这件事上了。他更多的兴奋点已经转向了怎么才能降伏这条“化成美女的毒蛇”上。

所以他一见“糖心儿”竟是这副予取予求的样子。还真以为她已经束手无策,自己尽占了上风了。便极其兴奋地一把抱住了她。

“糖心儿”也是相当配合,竟两只手一起环上了洪衍武的脖颈。

这一下刺激得他更难以忍耐。他就一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略带羞涩地俏脸,两只手一边不老实地顺着“糖心儿”地后背往下滑去。

只可惜,犯色就等于犯傻。都明知道是美女蛇了,还色令智昏,那不是自找倒霉么?

因此再往后……洪衍武的乐趣就截然而止了!

忽然之间,他就觉得两只手上先后一阵刺痛!再抬起来一看,一溜血珠子已经顺着好几个手指头流出来了!

“糖心儿”后背和腰上不知道埋着什么,反正是带针儿带尖儿的东西!

这还没完,眼前“糖心儿”脸色途地一变,刚才的羞意换成了狡黠地冷笑。

跟着洪衍武就觉着自己脖子一凉,又是一片刺痛。再一摸,脖子也见红了!

而就在他“啊”的一声,惊得无以复加之时,“糖心儿”已经一把推开了他,手里则多了一个带血的剃刀刀片。

随后还笑吟吟地说,“怎么样,滋味不错吧?忘了告诉你,姑奶奶我最擅长的是‘浑手’活儿。这次就算便宜你了,没开你的动脉。下次要再乱动,留神小命儿……”

就这样,洪衍武再次失利。非但没能一雪前耻,重树“师道尊严”。反倒是让“糖心儿”给他上了一堂语文课,教会了他什么才叫真正的“芒刺在背”!

这一堂课结束后,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心里拔凉拔凉的啦!

他这才知道,这朵玫瑰的危险程度不仅能扎人,甚至能要人的命!

但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水流,小人永远都记仇儿”,回家冷静了几天,伤口好了之后,洪衍武又缓过劲儿来了。

实话实说,这时候的他,确实已经没有什么要让“石榴裙拜倒在梧桐树下”的痴心妄想了。但别看他制胜的法子没有,可是做流氓的经验还算丰富。

他再次一琢磨,心说就算你“糖心儿”是黄老邪的亲闺女怎么样?就算你有“软猬甲”护身又怎么地?

我不再和你纠缠总行了吧?我搞突袭总行了吧?

反正说到底也得找回这个场子来,多少收点利息,不能白吃这么些闷亏!

于是第三次上课的时候,他就采取了“怠慢敌心”之策,一直装厚道、赔小心迷惑“糖心儿”,化解她的防备。

而就在“糖心儿”慢忽轻心,逐渐松懈之时。洪衍武终于瞅准了机会,猛地一把搂过她来,就亲了个嘴儿。

男女授受不亲?

呸!阿米尔,冲!

这突然的胆大妄为,当然一下就把“糖心儿”臊了个满面通红。

洪衍武自己却为阴谋得逞得意非常,兴高采烈,同时还很无赖地声称“不过拿了点儿利息”。

可他又哪儿知道惹急了人家的真正下场呢?

随后就见“糖心儿”眼里含着泪儿从脖子里摘了个项链盒下来,特别紧张地打开查看起来,然后一边递给他一边儿满是怨艾地说。

“你看看,有你这么瞎胡闹的么,你都把我东西压坏了……”

洪衍武完全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此时他还真以为自己把人家要紧的东西弄坏了呢。

跟着就凑过去看那个东西,项链盒很精致,竟然是金的,而里面东西似乎更有来历,看起来好像一块五分硬币大的玉坠儿,晶莹剔透,玉雪可爱。

他嘴上一边说着,“这不没坏么……”,一边就闻到了一股子奇异香味儿。

说不出来的舒服,但却是一种从未闻过的味道,像香水,更像奶糖,果然很香……

再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明白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白白的天花板,再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而且他不是自然醒的,是被肚子给疼醒的。从地上爬起来后,他就觉着恨不得要拉裤兜子了。

于是再没耽搁,他随后直接就冲出门去找厕所去了。这一进去,他足足跑肚拉稀了半个小时,之后又连拉了两天,静养了两天,肠胃才算彻底消停。

至于蹲在厕所里的时候,他居然还在自己衣兜里发现了一封“糖心儿”的手书。

上面也没别的话,就是明白儿的告诉他,他身上的几百块钱都被“糖心儿”拿走当精神补偿了。

另外上面还说了,这次只给他灌了泻药稍做惩戒。如果下次要胆敢再来冒犯,可就直接把他的“罪恶根源”给去了。

得!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洪衍武算是真领教到什么叫做“怕”了!

特别是这时候,厕所外面不知谁拿的收音机匣子,传来单田芳老先生一板一眼地教育大家的话,“武林中有三种人轻易招惹不得。和尚——道士——女人……”

这更是让洪衍武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他此时就一个想法,单先生您拿我开涮呢吧,笑话,武林之外的妞儿,难道就招惹得起?

还是陈力泉说的对啊,这丫头确实像女特务……不,她根本就是女特务的祖宗嘛。

这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从里到外都是魔鬼!整个儿一个黄蓉加程灵素的结合体啊!

再敢惹她?再惹她我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第四十五章 四月春暖

男人重要的器官只有两样,一个是头脑一个就是“命根儿”。而身体提供的血液又非常有限,让男人每次只够操作其中一样儿的。

于是往往一遇见漂亮姑娘,男人下面一充血就会智商大减。相反也是一样,一旦血液从下半身消退,智商便会恢复正常水准。

洪衍武就是这样,三次受挫终于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认识到自己是该撒手了。

固然有点可惜,可“糖心儿”明显和别的“圈子”不一样,真正经假正经且不说,但至少暴力强迫和金钱引诱对她都是无效的。

有句话说的好,女人的裤腰带是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教养编制成的。既然他完全不具备解开人家裤腰带的力量,那么纠缠不放又有何益处呢?

估计最大的可能是闹得比现在还难看!天知道这妞儿身上还有多少让人惊心动魄的小玩意。再漂亮的妞儿也没自己的小命儿重要不是?

更何况他看上“糖心儿”,本质也只是一种**使然的见猎心喜罢了。既不是为了崇高的爱情,也没有“磕终身”的想法。

说实话,其实这就好比一个登山人在饥渴间看见一个鲜灵灵的水蜜桃。诱惑绝对超乎寻常的大,怎么都想尝尝。

而一旦当他弄明白,这个大桃儿是长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上,非要去够弄不好落入深渊,那么多半就会选择下山喝水了。

所以“天下娘们儿千千万,不行咱就换”,也就成了洪衍武当下奉行的至理名言。

再上课,他不但克己复礼,变成了“谦谦君子”,还加快了授课速度和效率。不用说,是打算用最快的时间把“码牌”技巧教完。下定决心要对这个妞儿敬而远之了。

“糖心儿”本人当然更是乐见于此,于是一个专心教,一个认真学,效率是大大增加。才不过又上了三节课,就顺利地结束了这段“师生关系”。

而在洪衍武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同样一门学问,不同的人学起来真是不一样,没办法的事儿。

或许正因为有底子,“糖心儿”才半个月就学会了他一个月才掌握的东西,而且手活儿绝对出类拔萃,甚至比当初教自己的那个“老千”动作还漂亮。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如今京城那些麻坛老客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会被“糖心儿”给“卷”了。他也不知道“糖心儿”现在的水平,到底有没有克星。

但这些,统统都不关他的事儿了……

就在洪衍武把心思彻底从“糖心儿”身上收回来之后,他的精力又重新放在了如何为自家人谋福利的正事儿上。

三月底的时候,他因为洗澡时候认识了白纸坊房管所主管房屋维修的副所长,心思一动请人吃了顿饭,然后就非常顺当地为福儒里东院争取到了一个利民工程引自来水入户。

不过这个活儿可不能白干,副所长说的也很明白,这个是计划外的工作,一切费用需要居民自己承担。原则上接一处四十块,多接多交,到时候还得管工人们喝水吃饭。

洪衍武当然不在乎,当时就定下来要接四处。而且出于替邻居们考虑,这笔费用他就自己担下来了,回去后跟父母都没说,只说让大家提前把小厨房里的东西移走就行。

结果在给副所长松了两条好烟之后,没出两天,四个工人就带着材料来了。

这些干体力活儿的工人脾气都直,洪衍武把好茶叶沏了两壶,一条“香山”备上,再加上吃饭又是去外面下的馆子,立刻激发了工人们极大的工作热情。连刨坑带埋管儿,外带安装入户,拌灰抹平,竟然一天就完活儿了。

等到当天下午邻居们回来的时候,家家不但都通好了自来水,还砌好了下水池子。大伙儿就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就此,东院四户人家再用水可就方便多了,不用在一个水龙头排队不说,冬天也根本不用再费事回水,怕院儿里的水管儿上冻了。

没想到的是两年之后,当整个福儒里全面开展引水工程的时候,有一些其他院儿里的人,居然因为这件事给房管所提意见了。说凭什么观音院东院那么早就把水接好了,我们得多等两年啊?

而直到这时,洪衍武替东院各家承担费用的事儿才被曝光。

房管所的人振振有词地说了,“东院儿四户都是洪家自己掏的钱,谁让你们没赶上这样的好邻居呢!”

得,那些有意见人一下就没话了。而东院几家邻居们知道后心里也都是一热。

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洪家老三做事儿就是地道,不吭声儿就替大家把事儿给办了。咱们以后谁也别再叫人家“老家贼”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也算是因这件事,在东院儿彻底恢复名誉了。

春光无限,柳絮纷飞,又到桃花灿烂时。就在京城的人们因气温骤暖,普遍脱下了厚重的棉衣的时候, 1978年的四月来到了。

当月的月初,街道办主任终于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解决了工作问题,使他们成为了市蔬菜公司刘家窑仓库的装卸工。

别看这份儿临时工作挺耗体力,工资每人也只有十八块钱。可难得的是工作时间短,每天从五点干到中午十一点就下班。

况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一份合法的工作做掩护,既让家里人感到安心,也不用每天被派出所和民革委盯着了。

所以,他们还是很欣喜地去上班了,街道主任也按约定落得了四条牡丹的实惠。

之后没过几天,京城就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极为惊喜的大事儿。那就是有关右派的问题,突如其来地有了极大的进展。

由于科学大会的发酵作用,在人民群众和党外人士普遍呼吁下,4月5日,国家上层终于批准了统战部和公安部《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

并于4月27日,成立了京城市委摘掉右派分子的摘帽办公室。就此,正式开始了对错划右派,全面甄别、改正和落实政策工作。

这对常家当然是喜事天降,这也就意味常家的事儿正式有了解决的政策依据。他们的苦日子真要到头儿了。

为了这事儿,洪衍武又跑了好几趟何家,与何介夫紧急磋商相关事宜。这时,他可就庆幸自己下手早上一步了。

因为何介夫家此时已经门庭若市,来往不绝。几乎全是“老右”家庭为“摘帽儿”的事儿来求助的。

自然,这些人大多数都在何家碰了壁,被他的“清廉”屏退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有“特殊”人际关系的,才能获得何介夫招待。

不过,虽然洪衍武此时幸运地被划入了受接待的人群,但何介夫也有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劲儿,老小子坚持一定要“交流”完邮票,常家的事儿才好着手。并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答应的事儿保证做到位。

洪衍武没辙,便只能打消了“提前信贷消费”的打算,抓紧时间,全力去搜罗那些邮票了。

第四十六章 补偿心理

整个四月份,其实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忙碌的一个月。无广告的站点。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几乎都快脚打后脑勺了。

这是因为除了搜罗邮票以外,他们当初还早有言在先,要负责两个老师婚礼的筹备情况。现在,自然就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点他们自讨苦吃的缘故。因为本来按常显璋和顾凌烨的意思,领了结婚证就可以了,剩下的就是婚礼简办。

什么叫婚礼简办呢?

其实这是当时最常见的一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婚礼形式。

这样的婚礼,流程和仪式也就是在家请亲戚朋友吃点糖、抽根烟、喝杯茶而已。置办的东西几乎没有,属于把两套被褥凑在一起就过日子了。特殊一点的消费,顶多是俩人照张合影照片而已。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说了,这可不对吧。那时候不是讲究“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吗?还可以在家设流水席的呀?

没错,可您也得先弄清楚一点,那就是有这样条件的家庭是绝对的少数。

七十年代末的社会状态和现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那时候的“恩格尔系数”很高,除了吃饭以外,想买件像样的东西得攒上几年。

人们的工资确实是涨了点儿,可那平均不过十元左右,并没有质的变化。大多数新人又工作不久,手里肯定是没几个钱。

另外,孩子多的家庭,父母也并不能像今天,四个老人接济两个年轻人。那时候的平民百姓,没多少钱能支援孩子,而且多数家庭孩子不只一个,更担心会厚此薄彼,引发家庭矛盾。

其实最真实的写照就是几乎所有的年轻人,结婚时只简单地招待一下亲友,然后再慢慢置办家当。而绝非现在这样,婚礼当天轿车成行,鲜花如雨。必须得先把过日子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备了,才会去登记结婚。

若论当时较为凄凉的情况,甚至不乏有人连件没补丁的衣服都找不出,结婚时还得现去借衣服的情况发生。

当然,常显璋和顾凌烨手里有洪衍武给的一千块钱,他们似乎不用担心这种难题。可尖锐的问题是,他们骨子里都是严于律己的人,“非己勿占”是他们一贯的操守。如今已经觉得很欠洪衍武的人情了,实在是不愿再去花这笔钱。

更何况那时候物质供应紧张,没票也寸步难行。要办一场婚事,还不知要找多少花花绿绿的购物票呢。

所以他们的想法便是,要把那一千块钱还给洪衍武和陈力泉,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只要能组成一个家,就是过再清苦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反倒说明他们之间感情高于一切。

可这点,恰恰却是洪衍武决不能答应的。

在他看来,常显璋和顾凌烨的事儿已经被时代耽误得太晚了,也纯属是因为他当年的过失,两个原本早该在一起的人才有了这八年的颠沛流离。

那么不光时代欠他们的,他也欠他们的。当然要大办特办一场,否则既对不起两位老师,他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于是为了让常显璋和顾凌烨改变主意,洪衍武就百般劝说。

不但声称他自己、陈力泉和老常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不花他们的钱就是看不起他们。而且还说常、顾二人的父母,肯定也是愿意看见俩人风风光光的办一场婚礼的。

要是只为了省几个钱,能办而不办。别说会扫大家的兴致,而且多年后恐怕他们自己也会后悔的。

这么一来,诚意加情理,才算说通了常显璋和顾凌烨,逼得他们不得不服从安排听指挥了。

由于已经替“大将”全方位地策划过一次婚事了。洪衍武再操持起这种事来,倒真是有点轻车熟路的意思。

他分析了一下现状,考虑到月中常副局长夫妇就要归家了。所以迫在眉睫的事儿,是应该先把常家的房子收拾好。

于是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陈力泉一起帮着常显璋和顾凌烨收拾好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然后把家具都推到了房间的中央,用废旧报纸盖住,以方便粉刷墙壁。

此后,他去房管所又走了那个副所长的门路,请来了七八个工人开始对常家动工。

总之,一个星期之后,等到常显璋和顾凌烨再回来的时候,不但三居室所有墙壁被粉刷得雪白,所有门窗、暖气都被刷上了新漆。厕所和厨房同样焕然一新,厨卫墙壁都被贴上了白色瓷砖。水龙头、水池子和马桶也都换成了新的。

最牛的还是天花板。洪衍武特意去王府井苦寻了几只吸顶灯给装上去了。今天的人们绝不会想的,像这种现在看来最简易、最廉价的灯具,在当年却能呈现出一种奢华的风貌。

于是乎,不但那些施工的工人个个都是一副引以自傲的表情。常显璋和顾凌烨看了喜不自胜,就连常显璋的父母回京进家门的时候也是震惊非常。

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是自己阔别多年的那个家。十分夸张地声称,家里简直快赶上“京城饭店”了。

其实这种效果,和今日的电视台播放的进入最后一环时,效果相差无几。在当年这个毫无家装意识的时代,洪衍武露的这一小手儿,虽然在他自己看来不值一提,甚至缺陷多多,可的的确确已经达到领先潮流的效果了。

解决了房子的问题,接下来比较重要的事儿,就是有关新郎、新娘的行头,和他们的新婚合影了。这是因为办这两件事都需要充沛的时间。

要说拍合影还好说一些,拿着钱去“华夏”或是“大北”直接交钱就行,当时离“五一”还有二十天呢,时间满够。

关键是行头问题却比较让人为难。因为当时能买到的成衣种类实在是太普通了,布料倒是有好的,可好的裁缝却又难寻。

像京城最有名的制衣店,排在第一号的当然就是“红都”了。

它不但是建国后由沪海迁京二十一家服装店中仅存的一家。而且从1957年起就一直承担着为国家领导人制衣的工作。

但一来“红都”门槛太高,有限的人力资源只为领导干部和外宾服务,小老百姓人家恕不接待。

二来即使能找着门路,可由于人家业务繁忙,等待的时间过长。真等衣服做出来至少也得俩月之后了,实在是不赶趟啊。

不过没关系,别忘了观音院东院可还有个内务府广储司衣作世家的苏慎针呢。

若真论手艺,比起这位当年做一身衣服够吃一个月的“苏裁缝”来,“红都”的裁缝也得磕头叫师傅,他做这么两身新衣当然不在话下。

于是洪衍武带着常显璋和顾凌烨就先去挑好了布料,然后他们就直接去了“苏裁缝”家里。

老苏也不推脱,现场量完尺寸直接让一个星期来取衣服。至于代价嘛,老苏哈哈一笑就开了个玩笑。

他说就冲常显璋当年管教洪衍武,让全院儿过了两年安生日子,自己就欠他一份儿,如今正好谢他,自然不能要钱。更何况他自己也好久没做正经衣裳了,还真有点技痒难耐呢。

得,这几句话一说,常显璋和顾凌烨当场就都笑了,唯独洪衍武脸上满是尴尬。

既然赶时间的事儿都处理完毕,那么剩下的采买任务也就轻松许多了。

这件事儿上洪衍武跟常显璋、顾凌烨合计了一下。

首先是家具家什上,由于常家并不缺少什么。两个人办结婚证时,领回的那份结婚专用票就满够用了。

这是七十年代特有的福利,凭票能买到一只大衣柜、一张圆桌、一张双人床、两把折叠椅子外加一个精钢锅。

当时流行的家具颜色是地板黄,家具款式都大同小异,也不用费心挑什么。但这些要都买下来却需要二百多元钱,也不是人人都敢问津的。

最麻烦的就是没人给送货,得自己找车自己搬,回家床还得自己组装。

但人手洪衍武最不缺,他自己都没出马,陈力泉带着手底下几个“管眼的”就把事儿办了。

运输工具当然靠三轮儿,福儒里的“黑子”继承了他父亲的光荣传统,也当了“板儿爷”。通过这小子在“起重社”拢共招呼了四辆三轮车,一人私下给了五块钱一盒烟,一趟就东西都拉回来了。

而且因为钱给的多,这些“板儿爷”也都主动帮着抬东西,别看常家在三楼,大伙儿齐心协力根本没歇气,一趟就把家具都弄上去了。

有不少楼里的老邻居们,看见这十几个大小伙子热火朝天甩膀子大干的情形,都颇为意外。私下里甚至还误以为常副局长已经官复原职了。再见常显璋就不觉客气了许多,也主动打招呼了。

因为若不是如此,哪儿会有这么多人听常家的使唤呢?

第四十七章 顶级衙内

买完了家具,.手机最省流量的站点。

洪衍武认为一切之中,最好办的是烟酒糖茶,满可以不着急、不上火地慢慢办妥。而像脸盆、暖瓶这样的东西更加不用愁,只希望婚礼后别收太多才好。

至于床上用品,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如果越俎代庖可就不太合适了。所以洪衍武只是想办法给弄来了一些布票和棉花票,就算完成任务了。

关键还是在大件儿上。

说心里话,当时流行的“三转一响”,洪衍武是有心都给两位老师整齐全的。甚至还想过要送他们一台电视。

可他也知道,真这么干了,非但有炫耀之嫌,也会好心办坏事,让常家所有成员都于心难安,起到一种反效果。

事实上,常副局长夫妇在回京后第二天,就把洪衍武和陈力泉请到家中来了。

当时两个老人简直把他们当成了常家的恩人,感激得都快落泪了。一个劲儿地没口致谢不说,还连连声称跑关系、办调动、办婚礼、买东西的钱都算是常家借的,坚持日后一定全部归还。

洪衍武心里明白,常显璋的家教都源于他的父母,这一家人都是道德操守极高的人。于是为了能让两位老人安心,他便只有暂时答应下来。

这么一来,置办东西也就该讲究分寸了,正所谓“过犹不及”,肯定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何况老话说的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么。

所以他最后想了想,觉得最终还是送两人一台电风扇较为合适。

这一来是因为手表和收音机,常显璋和顾凌烨早就都有了。此外,顾凌烨自己还有一辆父母给她买的小坤车儿,常家也有一台老式的“燕牌”缝纫机。

这些东西虽然是旧的,可应付生活足以,实在没什么重新添置的必要。

二来烈日炎炎马上就要到来,送电风扇不但马上就能用上,而且这玩意价格也合适,只卖五六十元。

与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相比,真是便宜不少。送礼既有面子,也不至于给常家人增加太大的心理负担。实在是实惠的不能再实惠了。

但唯一难题就在于这玩意是去年刚上市时髦产品。

虽然在洪衍武看来,产品材质笨重、外型又难看,毛病多多。但它毕竟比打蒲扇强多了,当代的人们可不计较这些,对这种新型家电都趋之若骛。

这就造成了商店里普遍断货,要没门路,你就是有工业券也买不到。

最后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无论新郎官还是新娘子,脚底下最好都得弄双像点儿样儿的皮鞋。

按说拿着工业券和钱去商店去买就行。可美中不足的当时可供选择的款式很少,皮鞋颜色只有黑色一种不说,款式也相当单调。男式皮鞋基本就是三接头,女式皮鞋多数是平底的。

像方婷脚下的高跟鞋,无疑是“大果脯”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而杨卫帆为了争一双颜色样式新颖点儿的鞋,在滨城差点和别人打起来,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于是照洪衍武想法,也就只能去托“大果脯”想想办法了。

可是没想到,这两件事解决起来,远比洪衍武想象中更顺利。他还没来得跟宋国甫开口,4月20日,好事儿天降,杨卫帆竟意外地联系上了他。

敢情这小子为了寻找冯家的下落,已经回京一个礼拜了。当然,这件事他最终还是没能办成,冯家的下落根本无迹可寻。可他请的假一直要到“五一”节后呢。

洪衍武知道这小子路子野,正好抓这小子的“壮丁”。和陈力泉设宴招待的时候,一点没客气,就把眼前这事儿直接说了。

杨卫帆也还是那么“局气”。当时就表示,在京城,他路子比滨城还广,想要什么都能弄到。不但让洪衍武把想买的东西都列个单子给他,还主动提出,可以帮他和陈力泉换份儿“海军大院儿”里的工作。

不过最后一件事洪衍武却谢绝了,他说自己平生最不爱守规矩,天天和一板一眼的军人相处实在别扭。另外他看“院派”也来气,真去了,肯定管不住自己的手。而且“海军大院儿”在六里桥呢,离家太远,上班时间还长。倒不如他现在自由自在,能有时间多陪着爹妈。

对洪衍武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另类”的选择。杨卫帆纯属没辙,听完直接翻了个白眼,也就由他了。

不用说,自从有了杨卫帆相助,下面的事儿可就好办了。

这小子在外贸局有门路,一个电话过去,没出三天,不但常显璋和顾凌烨都欣喜地蹬上了“咔咔”响的半高跟儿。洪衍武还多弄了台电风扇孝敬父母。

甚至连烟酒糖茶洪衍武都没操心。杨卫帆开着辆“吉普”,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了趟东安门大街的“34号”。

当他拿出一个小红本让里面的工作人员一通划拉后,最后不但用平价买到了市面难得一见的二十斤“外国糖果”,六打“京城白牌”啤酒和两箱“五粮液”。还买到了平民百姓根本无缘接触不到的两条“中华”香烟和两条“三五”香烟。

这不能不让洪衍武彻彻底底地震惊了一把。他为此对杨卫帆的家庭背景又高看了一头。

因为虽然杨卫帆在滨城能住上小洋楼,可那毕竟是在地方上,师级的军官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恐怕都有那个待遇。而在京城这个特殊地方,他还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可就非同一般了。

实际上,对于“34号”这个地方,洪衍武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上辈子听“大人物”和高鸣谈论过这里。

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京城食品供应站”。因为坐落在东安门大街34号,对外才通称“34号”。从不叫全名。

它的前身其实是原公安部八局五处——食品保卫处。这是早在我党建政之初,为了保卫伟大领袖及其战友们的人身安全和身体健康,就专门设立的食品专供站。在老百姓的口中,被口口相传为“特需”,或是“特供”部门。

在洪衍武的印象里,高鸣简直把这里当成需要朝拜的圣地了。因为这里是只为高干服务的场所,军人师级,干部行政13级以下的家庭是无缘接触的。

就连“大人物”谈论起当年,自己家庭在“34号”买东西也是一副颇为自豪的样子。

据他所称,六十年代开始,他的家庭就进入到能享受这种待遇的范围了,每个月都有较充足的肉食蛋奶待遇。

特别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他的父亲升任副部级,待遇又高了一层。在过去的基础上,每个月除了能买到一些“金华火腿”、“广味烧腊”之类的地方名产,还有两条“中华烟”和两斤高档巧克力糖的配给。

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因此沾光,但老爷子也不是谁都给的。只有工作和学习最见成绩的孩子,才能从老爷子那儿分享一些“优待”。

至于当年能在“34号”随意取用的人物,那基本只能是国级或是准国级的家庭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了。

这么一比较也就不用多说了,尽管杨卫帆的家庭身份一直被他讳莫如深,但就凭这“大采购”的架势,洪衍武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这家伙的老子绝对比“大人物”的爹还要硬气得多。

而且杨卫帆自己说过,他还有五个哥哥姐姐呢,那他还能这么肆无忌惮,恐怕这小子真是个顶级衙内没跑儿了!

第四十八章 大漏子

全是托了杨卫帆的福,有了这些高级东西,常家的喜事愈加显得体面起来,无论是两位新人,还是两位老人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事儿。无广告的站点。

面对这种情形,常副局长也不由被激起了早已消失多年的豪情,老人家一拍大腿,索性决定干脆空前地铺张一回,不惜砸锅卖铁也要大办一场。

这既是为了对得起两个孩子,也是为了证明一下“翻身农奴把歌唱”,好好让大家看看,他们常家人是不怕跌跤的,既是摔倒了照样还可以爬得起来,依然还能过的很幸福。

对此,早就惦记要热闹一回的洪衍武当然首先举双手赞同。他照方抓药,按照给“大将”办过的那回出主意,说常家在三楼,要请厨师在楼下搭大棚做流水席实在不方便。还不如干脆在外面找个饭馆办得了。

只要提前确定人数,定好菜目,把钱一交,什么心也不用操,吃饱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

常副局长已经对洪衍武无比信赖,任他说什么是什么,于是就尽快把请客名单弄了出来,由着他去自由发挥了。

这份名单人数可真不少,不但要请常、顾两家的亲戚好友,要请苏慎针和杨卫帆这样帮常家操持的人。也要请常显璋夫妇那些旧日的领导和同事们。当然,何介夫这次必定是主客之一。

这么一来人数可就多了。草草一算,大概一百多人,足足得十几桌。这在当年绝对是很大的排场了。

洪衍武一琢磨,得了,在“老郑兴”就挺合适。便也没再麻烦杨卫帆,自己跑了一趟前门,通过“宝姨”找饭店经理订了十二桌,就把事儿给敲定了。

友情价儿,按二十块钱标准,十人一桌。每桌一个大拼盘,六个凉菜,十个热菜,一盆汤,饮料是十瓶汽水,其余酒水可自备。

这等于是把餐厅给包下来了。“五一”节婚宴当天中午,除了楼上给领导服务的三间包间以外,整个餐厅一层就不再对外营业了。

常家得知结果都表示满意,于是最后的一个星期里,常副局长夫妇就专门四处发放请柬了,新郎和新娘在节前抽空又去理了个发,全家老少就专等着好日子降临了。

4月30日傍晚,洪衍武和陈力泉顺利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们先是帮常家在楼门口、家门口都贴上了黄底子的大红“囍”字。然后等晚上饭馆结束营业后,又去“老郑兴”好好布置了一番。

别说,这一弄还真是样儿。

所有“囍”字都是洪衍茹和苏绣两个剪纸高手帮忙剪出来的,横竖匀实、黄红辉映不说,光那边框里的喜鹊闹梅图案,看到的人就没有不赞上两句的。

喜烟、喜糖、五粮液和瓶装啤酒也相当撑面子,这些东西摆上桌后喜气洋洋,让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是什么部长、军长的孩子要结婚呢。

此外,洪衍武还给饭馆的工作人员们提前发了喜糖、喜烟,并偷偷塞给了头灶、二灶两位大师傅每人十块钱的喜封,特别拜托诸位第二天多多关照。

众人得了意料外的好处,自然满口应允,就没人不高兴的。至此,一切井然有序,就等着“五一”婚宴开场,常家大大露脸了。

可是真的谁都没能想到,偏偏第二天出了个天大的漏子,让常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险些喜事变愁事,让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心里留下阴影。

怎么呢?

敢情第二天一大早,杨卫帆就开着辆三门多座的212吉普车,载着常显璋和他的妹妹常新华去顾家门上接新娘子去了。

而等到他们把顾凌烨和她的“送亲姑妈”一起载到“老郑兴”,洪衍武和陈力泉在门口燃放了两挂鞭炮之后,大家一下车却发现情况十分的不妙。

饭馆这儿居然没什么人,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寥寥无几。

当时可是已经十一点钟了,屋里屋外除了常、顾两家不足三十人的亲戚之外。常显璋夫妇的领导和同事根本没见几个。

除了安坐主位的何介夫以外,也就是常显璋和洪衍武去送过厚礼的那几位赏脸光顾了。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个人。这么一来,满打满算,都坐下也不过四桌儿人,七成的席位可都空着呢。

这情形让那位“送亲姑妈”可就挑上眼了,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跟常副局长夫妇好一顿掰扯,说这样可不行,等到开席的时候这些位子要都空着可太难看了。你们常家怎么这人缘儿啊,这不是丢人嘛,太不吉利了啊。

常显璋的父母被数落得一阵阵脸红,但既不占理又束手无策。

说实话,他们其实看苗头不对早就分头去拨打电话了。可再回来的时候俩人气得都哆嗦了。原来无一例外,他们能联系上的人,都各有理由推脱,全部爽约了。

说白了吧,之所以这样,真正的原因就一个。常显璋父母如今都还是没摘帽的“老右”,这些人明显是看不起常家,或许还有害怕政治风险改向的心理,都怕沾包。

世态炎凉啊!时过境迁!什么都不用说了!

要说也多亏顾凌烨懂事,她是彻底把自己当成常家人了。站在常家的角度跟“送亲姑妈”好一阵劝说,才把这个伶牙俐齿老太太的嘴给堵上。

不过这位“姑妈”见顾凌烨“不识好人心”也是真生气了,撂了一句“不是我老太太多事,你是我亲侄女,我可是为了你好。再说,正午十二点过了再办的,那可都是二婚。你自己掂量吧……”就坐一边儿喝闷茶去了,谁也不再理睬。

弄得常家上下,个顶个地搓手叹气,既于心有愧,又不敢招惹,只能暗暗叫苦。

这还不光常、顾两家人急眼,后厨也跟着起急。头灶、二灶听说了前面的情形,都不敢下刀了,让“宝姨”出面跟洪衍武讨主意。

说真的,洪衍武这时候火气也都快顶脑门子上了。他在心里把那些该来而没来的人,来来去去得骂了八百六十遍。

心说了你们丫挺的忒不是东西了,还他妈教育口的人呢,自己活这么大都不懂人事儿。你们不来都早说啊,当初收常家的请帖答应干嘛!这不是成心斗气,把事往黄里搅,憋着常家的笑话吗?

不过骂归骂,关键时候也不能眼睁睁干看着,还得拿个主意出来。

于是洪衍武让“宝姨”跟厨房悄悄打了声儿招呼,说今天事儿肯定办,钱一分不少照掏之后,就去跟常显璋父母请示去了。

他的意思也简单。既然王八蛋们都不来,也就甭等他们了,不就是为了热闹一场撑门面吗?不行就临时现找,他怎么也得让席面上坐满了人。不过正午前要开席,必然是不可能的了。

常显璋的父母此时已经六神无主了。特别是常显璋的母亲一面伤心,一面战战兢兢。看着简直不像结婚,倒像出殡。所以他们一听洪衍武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只能点头应允了。

说白了,除此之外,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事情已经火烧眉毛的程度,洪衍武不再耽搁,直接和杨卫帆商量了一下便分头行动,现在的情况就只能靠他们俩去攒人儿了。

不过说实话,一时之间,要凑够八桌儿人,他们俩谁都心里没底,只能尽力而为。

因为京城有讲究,“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时叫提拉儿”这实在是一件很失礼地事情。而且这毕竟“五一”节,全国人民多数都是和家人共度,谁愿意凑这个热闹呢。

何况杨卫帆认识的人又多数在北边儿,能否及时赶到也是个问题。

至于洪衍武,他认识最多的就是“玩主圈子”里的人,要找流氓当然要多少有多少,可这是他老师的婚礼呀,常家的贵客又都是教育口的人,必须得考虑人员素质。

真把那伙子“战犯”、“佛爷”和“圈子”招来,那更是砸锅。

第四十九章 补漏儿

补救措施具体实施起来是这样的。无广告的站点。陈力泉留下帮忙照应,饭馆的电话归杨卫帆使用,军用吉普则让洪衍武开走。

当然,洪衍武是没车本儿的,但这个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这年头的交警绝不会查军车。除非他驾车硬闯中南海,或是开到天安门城楼子下面去,才会惹来麻烦。否则就是一马平川,任其驰骋。

第一站,洪衍武当然是直接杀奔福儒里。

他一进院儿,整个观音院东院瞬间鸡飞狗跳,来了个紧急总动员。

洪家人是不用说了。洪禄承的伤已经差不多好利索了,六个大人带上孩子,抓紧时间换了衣服,马上出发。

边大妈那儿也挺顺利。因为和顾凌烨早就认识,心肠又热,老太太得知情况后和边大爷一商量,做了一半的午饭直接撂手了。

跟着又包了五块钱喜封,连回家过节的大闺女、姑爷、外孙子,外带二儿子、二儿媳妇一起招呼上,全家六个大人一个半大孩子都去了。

说到老丁呢,他是个好占便宜的人,刚一听这事儿就动心了。其实像他这么抠儿的人,好不容易全家能一起白下次馆子,不去根本不可能。

只是他也鸡贼,心里还惦记着“份子”的事儿,就问空手去行不行?

这急得洪衍武当时就说礼金他掏了,只要人去就行。

没想到的倒是铃儿的妈——当初为难过洪衍武的那个“小辣椒”,竟然颇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局气”劲儿。

她插口说这是件救危扶难的事儿,能帮人家一把本是应当的,就算为丁家的孩子积德也该去。更何况人家已经够倒霉的了,“老郑兴”一桌席面值不少呢,就别干这种掩耳盗铃的事儿了。像丁家这么多人,怎么也得出五块钱的份子。

得,这二儿媳妇的“僭越”,一下就把老丁给“架”得下不来台了。

大概人家娘家“硬”,所以无论是惯常拿火筷子抽儿子的老丁,还是“小辣椒”自己的爷们儿,居然一点暴脾气没有。丁家全家就此开始收拾起来,这又是六口大人带俩孩子凑上数了。

洪衍武大喜之下,也不禁对“小辣椒”连连致谢。

小辣椒”则说了句“过去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咱们就算不打不相识了”。就此,俩人往日的那点芥蒂彻底化于无形。

唯独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老苏家里的情形可有点特别。

因为做衣服的事儿,其实常家本来是请了苏裁缝的,可他今早要出门时,因为家里临时来了三位剧团里的客人,就没能去成。

这三位客人还挺不一般。其中一位是昆曲剧团的副团长王筱,另一位是剧团里最红的名旦俞宛妤。

而最后一位呢,虽然由于“运动”中受“冲击”的缘故,目前的工作只是在昆曲剧团负责扫大街,但却比这两位更出名儿。

哪怕是对京剧不甚了解的洪衍武也认得他,完全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无人不晓的人物。

他,就是“梅派”的正宗掌门人“玖先生”。

这三个人来苏家也是为了正事,主要是因为昆曲剧团有了新气象,他们想恢复传统剧目,特意来找苏裁缝研究新盔头制作问题的。结果没想到,刚商量到一半,洪衍武这个楞头青就闯了进来。

这种情形下,老苏当然挺为难。不过还好,副团长是个开通的人,了解内情后立刻就表示自己临时拜访本身就是唐突。可以等老苏下午回来再继续谈。

洪衍武可不傻,心知要能有京剧名家出席,常家绝有面子。哪儿能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赶紧邀请在座的几位同去,说他们反正也得吃饭,吃完回来还可以继续聊,这样两相便宜,又是多么地好。

副团长一下看出他的心思,哈哈一笑就说,“我也曾是个老右,只不过“摘帽”早一些罢了,既然这样,那我们几个可就厚着脸皮去叨扰了。”

嘿,这下等到再出观音院东院,洪衍武的心情可就痛快不少了。别说,跑这一趟还真见成果,不但凑上了小三桌儿人,还捞了俩京剧名角。任务可就完成小一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话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走运,枪都打不着”。反正跟着更邪性。洪衍武又跑了几个地方,就跟百分百抽奖似的,居然就没一处落下空的。

离得最近的当然是“大果脯”家。

这天也巧了,宋局长的老婆带着闺女宋萍萍去中山公园参加游园会去了。方婷在家陪自己父母过节。宋家只有宋局长本人和宋国甫在家。这父子俩正要下楼随便吃点午饭呢,没想到就被洪衍武直接给堵在家门口了。

宋局长还是第一次见洪衍武,但却已经听儿子念叨过不少次他的名字了。在宋局长的印象里,洪衍武对自己儿子可真不错。

在香山不但救了宋国甫一次,回来吃烤鸭还是人家掏的钱,春节时候又送了年礼。虽然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可从没有通过宋国甫办什么事的意思,倒像是真把宋国甫当成朋友了。

再加上洪衍武现在办的事儿,又充满了一股子“仁义”味儿,更让他觉得这小子人品不错。

所以他一时心血来潮,自己也生出兴致去凑这个热闹。便说让洪衍武先走,他们准备些礼品就去。

这一来洪衍武可是大为惊喜,万没想到宋局长竟也愿意帮他救这个场。有了这位市局局长,宾客级别当然更上一层楼了。

再下面,洪衍武开车还去了一趟“红叶”家。

本来他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在。而且不只他一人,屋里还另有一男俩女三个大学生呢。几个人正坐在“红叶”的家里,云山雾罩侃文学、聊创作呢,看着像是一帮地道的“文青”,把吃饭的事儿都抛于脑后了。

要说如今,“红叶”这小子形象还真不赖。戴着钢笔和“中戏”的校徽,看着人五人六的,确实挺像个知识份子。

而且很意外的是,当洪衍武进门后,“红叶”给他一介绍,居然得知另外那个男的并不是“中戏”的,其实是“京影”摄影系的,而且身边还带着相机。

洪衍武这下高兴坏了,说白了,这主儿就是张、顾那两位知名大导演的同班同学啊,这水平还能差得了吗,不正好捞个婚礼摄影师嘛。

于是他简单把自己来意一介绍,就盛情邀请这几个大学生跟自己去蹭饭。

都是年轻人,当然一拍即合。特别是洪衍武还答应那个学摄影的,今儿的饭白吃不说,拍一卷照片,回头买仨胶卷送他。给这小子乐的,抄起相机挂脖子上,第一个就蹿出门儿去了。

“红叶”出门见到吉普车也是一惊,加上又有许多话想问洪衍武,上车之后嘴就没停过。

“小武,你小子牛啊,几天没见都混上县团级待遇了。你小子到底是怎么打入我军内部的?你又什么时候会开汽车的?对了,听淘气儿说你带他们倒电影票,干得挺红火啊,你这鬼主意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洪衍武哈哈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红叶”瞎扯着,没一会儿就把车开到了附近邢正义家。

这基本上可就是最后一站了。要说洪衍武这小子也坏,直到这时候才告诉“红叶”这里是个警察的家,把他惊得就是一哆嗦。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他现在已经“洗白”了,倒也无需过虑。就这么着,洪衍武带着几个人一起进了院儿。

还真别说,在邢正义家照样撞上大运了。不但赵振民和张宝成都在,这次连东庄派出所的秦所长也在。他们都是赶上今天轮休,凑到一起聚餐的。

眼见洪衍武带着几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来了,几个人无不感到十分惊奇。

而就在洪衍武刚要开口表明来意的时候,又一个天大的惊人意外发生了。

谁都没想到,“红叶”竟然被蛇咬了似的,“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几步冲到秦所长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接把头磕在地上了。

就听他相当激动的说,“您姓秦吧,我认得您。您还记得我吗?您可是救过我的命呀……”

全无征兆的突然之下,秦所长相当迟疑地端详了他老半天,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是猛然一惊。

“你不会是姓林吧?你是……六六年关在中学煤棚里的那个‘小纵火犯’?”

这话一说,“红叶”情不自禁地又磕了一个头,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眼泪都涌出来了。

“就是我,就是我呀!要不是您告诉我煤棚底下就是防空洞口,我就被他们打死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德……”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这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居然还活着……而且,还考上了大学!有出息!不容易啊!好啊,好啊……”

秦所长同样情不自禁地感叹着,眼睛也湿润了。那声音里分明显露出一种欣慰。

直至此时,众多的旁观者,无论警察还是学生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尽管大家还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却无疑能从这一老一少只言片语中,体味到命运的强大,感受到人生际遇的神奇。他们也绝对可以断定,这是一件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感人故事。

特别是洪衍武,作为对“红叶”最了解的人,他甚至还出了些冷汗。

他不免想到,这真是得亏“红叶”这小子考上大学了,要不然凭他过去的身份和秦所长见面,恐怕那情景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第五十章 高朋满座

洪衍武离去的这段时间里,“老郑兴”.手机最省流量的站点。

随着正午的临近,顾凌烨的姑妈终于坐不住了。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为耽误了吉时,叽叽喳喳地又挑上了常家的刺儿。

说什么,“你们常家既然没这个人缘儿,就别请这么多人啊,这耽误了时间,不是让我们孩子后半辈子倒霉吗?”

这么着一撺腾,早已等得心焦的顾家的亲属们都压不住火儿了。十几口子人全过来了,把一对新人和常显璋的父母都围在了中央,特别是顾凌烨的几个堂兄、表兄脸上带有明显的不快,气势逼人。

这情形看着可着实让人憷头,于是常家的亲属们也坐不住了,同样凑了过来。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老常家办事儿,虽然常家的亲属同样觉得这事儿没办好,却也不能眼瞅着自家人被人这么硬逼不是?

但没想到,这下可更坏醋了。虽然常家亲属们的初衷是来劝解的。但两个阵营毕竟各有所向,心里又都有气儿,话赶话,言语上自然有碰撞。结果反倒事与愿违,越说越锵锵,没几句就成了争吵。

眼瞅着双方按捺不住,几乎都要撕巴起来了。真要到那一步,这场乱仗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花样来呢!

这把常显璋和顾凌烨给急得,他们两个人各自劝自家人,求大姑告二舅的,好不容易才给拆分开。

可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后厨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来添乱,居然再次请示到底开不开席。

好嘛,这一下,“嗡”的一声儿,又闹起来了。两家人因为各持己见,重新有了争吵的借口,又为这件事开始了一番唇枪舌剑。

就在这乱烘烘的场面中,常显璋的父母都瘫倒在椅子上。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他们活象是两个“旱鸭子”失足掉在了臭水塘里。这是要命啊!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既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也无力劝解。唯独能做的,只是尽量透过饭馆的玻璃窗凝望外面的街景,期盼着洪衍武去邀请到客人能快点到来。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根稻草啦,抓住它多少是个慰藉。

唉,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要是当初没那么大的心气儿,只把两家人请来小办几桌,该有多好哇!

两家的亲戚吵,常显璋的父母愁,诸位外客的心情也是各异。

这桌人里有诚心诚意来贺喜的,如常副局长的两个老同学。

有主要是冲著往日交情和前段时间的厚礼而来,也多少期待常家能光复门第的玄武区教育局的几位干部,如前段时间指点过常显璋的人事处长。

有本身并无实在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难却,所以也就抱着“不吃白不吃”宗旨而来,打算足吃足喝一顿的,如师大附中的教务主任。

有虽来真情祝贺,但对眼前这副情景厌烦透顶,想走却又怕失礼的,如师大附中几位高级教师。

当然,还有就是为了邮票前来,又以常家的恩人自居,专为来这里享受常副局长恭维和感谢,想看旧日对头如何对自己低头的何介夫。

不得不说,所有外客中,何介夫的心情才是最为复杂的

一方面,他见常家人吃瘪碰壁,确实打心里感到一种出气似的痛快。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不因常家的窘境,由衷地产生一种深有同感的凄凉。

这就是做官啊!你有权的时候,都围着你捧着你,一旦失势跌倒,全都嫌弃你躲着你!

太功利了,也太残忍了!今天常家如此,尚有他来捧场。可谁又知道,他在“运动”中倒霉的时候,处境还不如常家呢!

所以说,什么人情都是假的,他早就看开了。起复之后既不愿费力去应付下属的人情往来,也不会再去培养什么所谓的“接班人”。他现在所求的,其实也就是十年后,能平安地混个厅局级退休了。

唉,老常都这把子年纪了,这么倒霉,也实在是有点过份了……

想到这里,何介夫的同情心达到了顶峰,他彻底没了看笑话的兴致。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了常副局长身边,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默默递给了他一根烟。

这一刻,常副局长回馈的眼神让何介夫永远难忘,感动、悲凉、激动、意外、悲喜交加,全在那深深的凝视之间。

头一次,这对昔日对头的心,真的有点贴近了……

事情的走向,其实是从观音院东院邻居们的到来开始改变的。

洪家、边家、丁家这三家人几乎是同时赶到。二十口子人前后脚一进门,就看见了饭馆里争执不下的景象。

还别说,常、顾两家亲属也知道要脸儿,因为眼见来了外客,生怕人家看笑话。不约而同止息了干戈,无形之中局面倒是因此控制住了。

再加上边大妈本身就是调节家务纷争的老手,又有“小辣椒”这个同样精明的主儿帮衬。这一老一少弄清缘由后分头这么一调解,劝两家人多为一对新人日后的生活着想着想。竟大面儿上的,把火气差不多给浇灭了。

这还不算,紧跟着没多久,苏裁缝也陪着三位京剧界人士莅临到场。这下子,婚宴现场可是有点轰动了。

因为这个年代,国粹遗风尚存,京城本地人,只要岁数四十往上的,基本都是京剧爱好者。这些人对名角儿热情,远比今天追星“粉丝”更赤诚。一认出俞宛妤和“玖先生”来,哪里还坐得住?

常、顾两家的长辈、包括“送亲姑妈”都凑过来主动问好,纷纷表示对艺术家的敬重和关怀。

七嘴八舌中。有人特别说了,“玖先生,我最喜爱看您的戏,您的玩意儿磨炼得精呀!我天天盼着您重返舞台呢!”

还有人说,“宛妤啊,您现在又在排什么戏哪?能不能上点传统戏啊,多年看不着了,您什么时候能给露露?”

副团长王筱当然是颇感欣慰的,这景象愈加证实了自己想法的正确。马上就说剧团正有心恢复传统剧目呢,用不了多久,老几位就能再饱眼福了。

这话一说完,立刻就引发了一阵鼓掌。

而就在这阵掌声中,常副局长夫妇也似乎突然有了鲜活气儿,他们就像从一个幽长的山洞走出来似的,重新看见了阳光。

然后在何介夫的提醒下,常副局长夫妇很快站起来,和新人一起去给大家安排座位。此刻这对夫妇的脸上已经又有了笑模样,口里不住地称谢,感激大家来为常、顾两家捧场。

再然后,那就是宋局长父子到来了。

其实宋局长本身没想表露身份,他们来这儿没坐汽车,除了礼物贵重些,带来了一块价值不菲的毛料儿以外,也就是穿着体面些。原本该是无声无息的两个客人。

可偏偏市粮食局的一个处长今天吃请,玄武区区政府在楼上订了一个包间。宋局长父子被安排的座位又正好是对着楼梯口的一桌。

那么后面的事儿也就不用说了,当那些区政府的官员前呼后拥地陪着粮食局处长走进饭馆的时候,那个挺胸叠肚的胖处长一眼就瞅见了自己顶头上司坐在一层大厅里。

这位胖爷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地上,赶紧躬身屈背过来请安。区政府的人看见这副情景,当然也不会落后,都过来拍马屁,并诚恳地邀请宋局长赏脸移驾上楼。

宋局长赶紧解释,说自己和儿子是参加朋友婚礼来的。而这么一聒噪,他的身份当然就暴露了。

常、顾两家人,乃至何介夫都惊得合不拢嘴了。谁也没想到洪衍武竟能请来一位真神,这可是市粮食局的大局长啊。要放政府部门里,那就是区长、区委书记的角色。

同样的,区政府的也有人认出了常副局长,他们更没想到,这个刚已经倒台的小官儿还有这门亲戚,也没细想宋局长怎么坐在边边角角,就各个争相凑趣,对常副局长一通道贺。

最后无论粮食局的那个处长,还是区政府的办公室主任,看在宋局长的面子都主动给随了五块钱的礼,还说一会要下来敬酒。这让常副局长好不局促。

终于等这件事消停之后,他就一个劲地跟宋局长致歉,直说自己太过怠慢了。

宋局长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不知者不怪么,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宽和的人。

只是这么一来,他想安安静静吃顿饭的打算也就泡汤了。经过一番固请、谦让、挪移,他不得不在常副局长和何介夫共同的邀请下,移步去了主桌。

至于“大果脯”,他可不愿“陪绑”,早蔫溜儿一边,跟陈力泉聊上天了。

很快,洪衍武开着吉普车拉着四个大学生和秦所长又匆匆赶到,紧跟着,仨警察蹬着自行车也跟来了。

到这时候,饭馆里已经坐满了七成,摄影师也开始拿着相机穿梭其中,满场追着新郎新娘狂按快门儿,还真有点婚宴应该有的热闹劲儿和喜庆劲儿了。

好,这会儿再看“送亲姑妈”的脸色,不但是彻底顺溜了。老太太反倒开始跟常副局长夫妇说上好话了。

什么“亲不亲,一家人”,“只要孩子们好,我们也就放心了”,还有什么“常家书香世家,福善之门,小两口以后好日子还长远着呢……”那好听的一句连一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何介夫的态度也全然不同了,刚才的怜悯没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羡慕。

说真的,他压根就以为今天常家事儿是砸锅了。真没想到洪衍武短短一个小时左右,居然能请来这么多的体面的宾客。有干部、有公安、有京剧名家、还有大学生。

就冲这小子这份儿交际能力,就不能小瞧了他!还幸亏他自己如今和常家处得不多,往后的事儿真有点说不准了。

于是,他自然对常副局长又亲热了不少。甚至还在嘈杂声中,附在常副局长耳畔小声地说,“你老常有福气啊,儿子教出个好学生来。你的事儿就放心吧,我老何一定尽力帮忙……”

这让常副局长顿感心情大畅。

虽然他很明白这些好话都是冲着洪衍武请来的那些客人的,纯属势利之举。可他就好比一个刚从生命危险中侥幸脱险的人一样。

再看什么,都会觉得很美好。哪怕再大的瑕疵,也一概可以忽略不计,宽容待之了。

第五十一章 功德圆满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十二点半。手机无广告 m. 最省流量了。常副局长彻底安排好客人们,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拖了,就要找洪衍武去商量开席的事儿。

可哪知在这个时候,真正压轴的大戏才开始上演。

就听饭馆外面“嘎吱”一声响,一辆大轿子车停在了“老郑兴”的大门口,跟着车门一开,“呼啦啦”下来好几十口子。

而且这些还都不是一般的人,都穿着齐刷刷的海军灰的军装,女兵得有三十个,个个漂亮。男兵占少数,但也个个帅气。他们迅速列队,在饭馆门口排列得整整齐齐。

饭馆里的宾客们这会儿可就都傻眼了,谁也不知外面这闹的是哪儿一出。

常副局长夫妇面面相觑,争相去问洪衍武怎么回事。

可没想到洪衍武同样不知情,不过他倒精明,一见海军制服就猜到八成是杨卫帆叫来的救兵。转过头就问“你请的?”。

杨卫帆这时候早已经站起来了,冲他淡淡一笑,又点了点头。

“是我打电话请的,可算是来了。我先去接人,待会再说……”

说罢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军装,主动出门迎了过去。不多时,便带着一男一女两位军职干部回转进屋。

这两位都是四十岁左右年纪,女的英姿飒爽,男的仪表堂堂,光看那气派就知道官儿小不了。

特别是女军官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走到近前,一眼认出了新郎新娘,立刻就把花塞顾凌烨手里了。那个男军官也顺势给常显璋道喜。

这时杨卫帆赶紧给常家人做正式介绍,说女军官是“海防歌舞团”的徐副团长,男军官是崔干事。而且还说他们是刚刚进行完“五一汇演”,这是紧着赶过来的。一共来了三十八人,正好可以坐满剩下的四桌。

好家伙,连军队的文工团都给搬来了!

这一下,不光常家人全都呆住了,其他的人也都轰然震惊!

“噢——”的一声儿,整个饭馆里响起了一阵轰动。

这个年代可是最崇拜军人的年代,不用说,这些专为领导们演出的文艺兵到来,给这场婚姻顿时增加了一种威严感!

要能有这些客人参与,什么吉时不吉时的还重要吗?这可是最最革命的标志!

所以在场凡是知道今儿事情始末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对杨卫帆刮目相看,齐齐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就连洪衍武也忍不住偷偷冲杨卫帆一竖大拇指。

那意思是,行!连这种招儿都想得出来,你丫真牛!

“老常!老常!别慎着了,快把客人们请进来呀……”

眼见常副局长还傻站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何介夫不失时机地提醒了一把。

也幸亏如此,常副局长终于大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赶紧热情地恳求两位军官,快把文艺兵们带进来入座。

而这时杨卫帆临时又有了个想法,他说既然宾客都到齐了,还有摄影师在。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大家一起到外面拍张合影吧。也算为今天留个纪念。

这个提议对常家人简直是求之不得好事,其他的人也同样连连称好。

不用问就知道,有谁不想和京剧名家和文工团合影呢?这可是平时万难遇到的良机啊!这照片要摆在家里,那可有的吹了!

就这样,屋里近百位宾客不多时便纷纷起身,汇聚于饭馆大门之外。大家一起在摄影师的安排下摆造型,拍照片。

再加上前门既是闹市商业区,又临天安门广场,这场面惊动了不少人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地旁观,好多人都猜测是什么大人物在这里请客。那场面可真是热闹极了。

此时此刻,常副局长夫妇站在人群的中央位置,站在一对新人的两边。他们脸上虽不显山露水,但心里的不平静却是可想而知的。

儿子的婚宴能办得如此隆重,如此风光,是他们一个小时之前根本不会想到的。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戏,那么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面对著眼前人影交错、欢声喧腾的局面,他们宛如从地狱到天堂,一时既不敢置信,又喜出望外。这种复杂难言的滋味,不是亲身经历,谁也体验不到。

所以他们最自然的反应,就是成了两个不会动脑筋的木偶人,只是无意识地沉浸在眼前的良辰美景之中。

有意思的是,就在他们的斜对面,正好就是巍峨的前门楼子。

这座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古老建筑,却仿佛一个见惯了人生百态的老人一样,十分理智地默默俯视他眼皮子底下的一切。

在差不多一分钟里,在照相机定格之前,历史和命运就那么无言地、饱含着许多滋味地,对望着……

常家的婚姻大获成功。拍完合影之后,婚宴就正式开席。之后一切顺利。再没有任何麻烦和别扭,只有喜庆和欢乐。

常家的宴席标准当然是高规格的,喜烟、喜糖、喜酒不用说了,菜肴安排得也十分出彩。

盖着大红喜字的大拼盘最漂亮,摆成了金鱼戏水图形。六个冷盘量足,切得均匀,摆得讲究。十个热菜更是鸡鸭鱼肉、活虾鳝鱼无所不包,色彩配搭上酱红、粉白、嫩黄、碧绿,可谓琳琅满目。在场的宾客就没挑眼的,一看,一尝,称赞不绝。

酒到半酣还有余兴节目,虽然由于年代的原因,这时候不兴“闹堂”,可也并不空泛。

因为两位京剧名家今天兴致不错,也都不好意思真正地白吃白喝,就开了金口。他们各自清唱了一段“样板戏”,先让年长的人饱了耳福。

跟着文工团也纷纷献艺,先后表演了歌剧选段,和、、等几首歌曲,让年轻人也深感不虚此行。

总之,这场婚宴差不多办成了一场高水平的联欢会,连后厨的人都被吸引出来观看。所有宾客,就没有一个人不快乐,不高兴,不兴奋的。一直到下午三点才迟迟散场,那许多的人还意犹未尽呢。

这件事情的后续效果也远超常家人所预计。常家这份体面经人口口相传,很快成了玄武区教育局和师大附中内部热议的新闻。

没去的那些势利眼们,有人追悔莫及,有人醋话连篇,也有人顽固地不肯相信。

但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不出一个月,常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彻底迎来了“解放”的一天。

那天早上十点左右,何介夫亲自陪着常副局长夫妇来到了玄武区教育局会议室。

然后由市教育局的组织干部处处长当众宣读了两份文件,标题分别是和。

是的,两份文件中正是常显璋父母的名字。

而就在文件宣读完毕后,何介夫又代表组织宣布了另一项决定。“从即日起,常秋耕同志和邝美芸同志恢复名誉、恢复党籍、恢复级别,另补发俩人三年工资”。随后并亲手把两份宣读完的文件亲自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在这一刻,名字后面重新被冠以“同志”称呼的常副局长夫妇俩都哭了。拿文件的两双手更是颤抖的。

这是一种百感交集的情感,他们觉得冤吗?觉得恨吗?觉得麻木吗?或许皆而有之。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希望,是一座身上的大山被搬走的轻松,觉得生活有了奔头。觉得浑身都暖和了。

所以当何介夫最后问常副局长夫妇有什么想说的话时,邝美芸的一句是“谢谢组织,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常秋耕的一句则是,“我十分感谢胡耀邦书记,也衷心地感谢介夫部长……”

也正是最后一句,促使他和何介夫的手,当众紧紧握在了一起!他们之间,再无隙怨!

就这样,常家不仅和何家关系越走越近,成就了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佳话,常副局长夫妇也重新成了玄武区教育口儿的显贵人物。

最实惠的当然是补发的那三年工资。常秋耕和邝美芸加在一起足足得有七千元。

这下不但常家办婚事的钱都轻松还给了洪衍武。常显璋和常新华两个儿女还各得了两千元经济支持。

并且由于常秋耕和邝美芸都属于第一批“改正”的“老右”,他们也并不像后来“干部泛滥”阶段毫无实权。

邝美芸是教语文的,自然又重新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而常秋耕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抓教学工作了,但整个教育局内部和玄武区各个中小学的劳保和福利工作却划归他来统筹负责,对涨工资的事儿也有一定的决定权。

这就等于他成了教育局口的财神爷,那谁还敢小觑他?自然让那些刚刚轻慢过常家的人悔不当初,苍蝇一样地往常家扎,都希望能靠私下的送礼走动,缓和关系。

至于常副局长本人,虽然打心里看不上这些人,但经历多年风雨也让他不愿再去得罪小人。于是一律表示理解,温言相待,礼物婉拒,敬而远之。

不能不说,常家人确实是格外幸运的,正是由于有了洪衍武的帮忙,他们得以提前把双腿从泥潭中拔了出来。

相比较而言,与他们情况相仿的多数人,却没这份福气,此时大多还在忍受着痛苦和煎熬。

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其实就在常家婚宴的当天,我们国家的第十任领导人,在江苏泰县饭店里遭遇了和常家相似的冷遇。

这位未来的领导人此时还只是个青海的副处级干部,返回故乡安葬父亲时,希望该县领导能高抬贵手,为亡父平反。所以便特意筹备了两桌价值五十元钱的酒席,想宴请县领导。

可惜他最后却没常家这么幸运。宴席从中午摆到下午三点,都没有一个领导露面。三点多之后,才有一名县委办公室的主任来,说县里和供销社的领导今天一直在开会,只能派他一人前来,算是打个招呼。

而我们未来的国家领导人此时面对两大桌酒席,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将该饭店所有人员叫到一起,请他们帮忙,把这两桌高档酒菜消费掉。

父亲新丧,遭此冷遇,人非草木,情何以堪!

故此,泰县从此成为这位未来国家领导人的伤心地。尽管他出生于泰州,却整整三十四年没有踏过泰州的土地。甚至这段时间里根本不认泰州是自己的故乡。

这种因政治因素导致的世态炎凉,实在令人不堪回首……

第五十二章 树大招风

这次婚礼之后,.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

此外,他们隔了几天还特意去宋局长家拜访了一次,又去观音院东院看望了一下洪衍武的父母和几家邻居们,把带来的礼物分送各家。

不过,对一直跑前跑后,主导这一切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却并没有什么表示。

而洪衍武对杨卫帆也是一样。

虽然事后得知,这小子的亲妈就是“海防歌舞团”的正职团长。他这次为了请动“海防歌舞团”,不惜假借了母亲的名义,事后露馅儿肯定后果严重。

但洪衍武照旧没说一个谢字,只不过把杨卫帆叫到福儒里的小平房里住了三天,请他在家吃了几顿家常饭菜罢了。

然后就和陈力泉一起把这小子送上了回往滨城的火车。临别时,也只是买了些六必居的酱菜和两斤茉莉花茶相赠罢了。

这不是他们不懂礼数,不知感恩。而是因为真正的情谊,仅仅用几句感谢并不足以回报。像这种最真实的深情厚谊,那是必定会被人深深记住一辈子的,永远不会以功利得失来衡量。

不过让洪衍武有点意外的,倒是何介夫居然在没收到邮票的情形下,就开始着手帮常家办事。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有点摸不透这老小子了。

于是乎,他又特意找机会去了一趟何家,想探探老东西的真实想法。

结果,何介夫总有意无意地打听他跟宋局长和杨卫帆之间的具体关系,他也就明白了。

这老小子并不是真的转了性儿,无非是在发现了他的“关系网”后,产生了一种可以进一步结交的投机心理罢了

但他也乐见与此,常家人能有这个助力毕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他便对何介夫“救危扶难的义举”大加恭维,并再三表示答应的事儿不会变,一找到邮票马上就给何介夫送来。

如此,这次见面最终在一种空前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

这就是人际关系中最常见的一种状态,谁都知道是假的,可因为各有所需谁也不会真的点破,反倒各展所能地去演戏,力求营造一种看似真实的美好假象罢了。

可这又能怪谁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诚相对的,生活本质如此。

在京城的五月里,社会上又发生了两件反响颇大的新闻事件,一是京城电视台正式更名为中央电视台,二就是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

但这两件事虽然影响深远,且为广大市民所谈论热议,洪衍武却根本无心关注。

因为在这个月里,他虽然不用再为常家的事儿张罗操心了,但风云突变,他的“倒票大业”却开始出现了阻碍。让他从月初开始就不得不把心思关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

实话实说,其实四月份里,尽管洪衍武一点没操心,可他手底下人肯卖力气,这些人的手段又越来越娴熟,票务收入仍旧再创辉煌。

八家影院每一处都实现了两倍以上的票务利润,以至于当月总体实现了近五万的毛利润。

那么洪衍武也实现诺言,额外拿出了一万元来发“团体奖”,“票贩子”们的收入都因此再上了一个台阶。

基层人员里,“老人儿”最少拿了二百块,“新人”也都有一百往上。九个“领导”,每个人的分红则增长到了一千五百块。

而“小雷子”这边,当月同样水涨船高,洪衍武叫“小媳妇儿”送去了两千块。至于他和陈力泉的纯收入,整整有两万块之多。

真可谓皆大欢喜,全体队友雀跃无比。

但也正因为如此,电影票上面所蕴含的丰厚利润开始被有心人给“贼”上了。

事实上,早从三月底,这种情况就初显端倪。

玄武区的八家影院门前,先后几乎都出现了一些街上半玩不玩的“痞子”、“嘎杂子”来混水摸鱼。

但因为洪衍武当初对此早有安排,这些人又都是些散兵游勇,每每才伸出手,就被各处“管眼的”给及时察觉了。

结果无一例外,跃跃欲试的“爪子”都被“剁掉”了。

有的“怂人”一见被几个眼露凶光的汉子给围了,当场恨不得就跪下叫爷爷,主动把票奉送。

这样的属于聪明的,破财免灾,最后挨几句骂而已,倒不会挨打。

相反也有不开面儿的。凡是敢于挣蹦的、叫板的,全都被带进旁边的胡同,用拳头教育思想去了。

最后落一个鼻青脸肿的下场不说,兜儿里的钱和票也都交了“学费”,学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了“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当然,偶尔同样会有几个带点“背景”的人物撞到“网”里来。

像牛街“宝强”手下“马老四”的俩远房侄子,“小酸枣”的外甥,“大老屁”手下“宝福”的四弟,还有“八叉”和“小地主”麾下的几个脑子活泛的“小佛爷”,也都属于“犯了忌讳”的主儿。

但打狗要看主人,对于他们,却不能用简单的粗暴方式对待了。

洪衍武交代给底下人的具体处理办法,是先甄别真假。假的自然不用多说,加倍惩处。如果是真,票一律按原价买下,然后严辞警告一番,把人放了便是,免得为这点事儿结下新的仇怨。

另外还可以视情况而定,谁态度老实,又像是吃这行饭的料,也可以拉进队伍里来。这样既全了香火情分。也增加了后备力量。

就这样,除了“八叉”和“小地主”手下那几个“小佛爷”由于已经有了“把子”,不好另投山门以外。

其他的“玩主圈子”的游离人员,“马老四”的俩远房侄子,“小酸枣”的外甥,乃至和洪衍武多有宿怨“宝福”的四弟,也全都加入这个大集体,成了跟着洪衍武共享票务利益的人。

只可惜这种办法也只能把矛盾延缓一时,正所谓“树大招风”,在真正的巨大利益面前,真正的“玩主”们,是绝对不会因为对方给面子或是存在流血的风险止步不前的。

这种矛盾彻底爆发的转折点在四月中旬。起因是4月14日开始,南城的影院开始上演一部都市题材的新电影。

这是当年唯一引进的一部香港电影。讲的是一位香港出租司机幸福的世俗生活,特别是他的妻子容貌美丽,衣着时尚,在这个充满革命氛围的保守年代,绝对是刺激青年人荷尔蒙的一剂“猛药”。

不用说,这部电影自然引来了数不尽的年轻人热捧。社会上的人也必然是趋之若骛的主力观众群体。

可这时候,玄武区的各路“玩闹们”才猛然发现,八家电影院居然都有人在严密把持着票源!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大部分名声在外的人还可以凭借面子得到平价票,但大部分的“玩闹们”没这么大的份儿,却也只能跟普通人一样,捏着鼻子买高价票。

那么很快,八家电影院门口就迅速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众矢之的”。

要不是“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的声名赫赫、余威犹在,这些电影院又多数属于他们完全可控的势力范围之内,恐怕早有数不清的流血事件发生了。

第五十三章 桥上笑

确实,在洪衍武“雷管儿搪火炉子”的传说之下,一时还没人敢于当“出头的橼子”,.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

但“吃不着葡萄就会说葡萄酸”是人的通病,由于“票贩子”们垄断票源的获利方式“伤”了不少人面子,电影票里面的“含金量”也惹得各路“豺狼”垂涎欲滴。

所以不知是不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不少有“把子”撑腰的主儿,还是会用极其下作、龌龊的方式来冒坏,变着花样儿地给“票贩子”们添恶心、找麻烦。

有人在“票贩子”拉客时候故意说怪话,挑唆顾客不满情绪的。

也有人假装开玩笑,唆使手下“佛爷”掏“票贩子”们腰包,想“黑吃黑”的。

甚至还有甚者,突然齐声高呼“警察来了”,用虚张声势的法子惊吓“票贩子”和顾客来取乐的。

总之,大架没有,零七八碎的骚扰不断。

这自然给八家影院“良好”的“倒票秩序”造成了极大困扰,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八家影院的票务收入。

“管线儿的”、“管眼的”都不干了,“管面儿的”们也忍不住骂娘,便去找“上面”讨主意。

只可惜,当时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正在忙常显璋的婚事,由于无暇顾及,他们只给了底下人一个消极的答复,“极力维持,一忍到底,节后再说”。

这么一来,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制措施。那些故意找事儿的主儿,也就越来越蹬鼻子上脸,无所顾忌。

八个“分舵舵主”几乎把牙都快咬碎了,把肚皮气炸了,才好不容易弹压住手下,坚持到下半月的。

可形势依然越来越恶劣。

情况最严重的就是前门和天桥地区的三家影院。4月20日之后,像“八叉”和“小地主”手下不少人,没事儿就聚集在相近的影院门前,一边抽烟,一边虎视眈眈盯着“票贩子”们倒票。

看样子明显已经有点儿按捺不住,有重新试图和“票贩子”们抢生意的意思了。

这下可把“天桥剧场”的“小百子”、“珠市口影剧院”的“小顺子”和大观楼电影院的“三蹦子”急得够呛。

他们仨一合计,觉得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头,控制力上有点薄弱,比不得“八叉”和“小地主”这俩地头蛇。所以他们一致决定,还是得去找“洪爷”和“陈爷”诉诉苦,别等地盘真丢了就晚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受老天的眷顾,公安局竟出手解决了他们的困局——全市的“大抄”开始了。

这是始于“运动”时期的惯例,也是“严打”的最初形态。

每每当社会治安恶化到一定程度,逢“五一”、“十一”、“元旦”、“春节”这种重大的节日前,京城公安局就会统一来一次大搜捕,好“净化”一下首都的治安环境。

“大抄”通常都是在夜里进行,具体方式是由每个街道主任带着派出所的人分头到有前科的或游手好闲的人家中把人带走。

于是一时间,京城的所有看守所都是人满为患。那些侥幸没被“抄”进去的主儿,第二天得知大势不妙也纷纷四处躲避,不敢露头。

但这还不算完,“进来”的人想出去可没那么简单,要么供出几份别人的案子算是立功,要么就得忍到节后,没人翻你的旧账才行。

这时可就显出洪衍武的英明来了。

正因为他和陈力泉及时有了工作,这次才能置身事外。

并且由于他定下的“劳保制度”,手底下人哪怕被抓起来十几个,也没一个担心的,对团伙内部的事儿,嘴都闭得严严实实。

另外,也是因为他把“淘气儿”他们带入了这个行当,这伙儿人等于上岸“洗白了”,既然没再犯掏包儿的案子,别人“扎针儿”、“抬人”,怎么都牵连不到他们。

更何况,他的命令还使得“票贩子”们最大程度地克制住了自己,成功维持住了影院门口的大致和平,一点没有引起专机关的关注。八家影院等于还是游离于公安局的视线之外。

所以“票贩子”们也就成了这次“大抄”的直接受益方。

“大抄”第二天,八家影院门口的闲杂人等就迅速为之一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而且这次劳动节后,那些被“抄”进去的“票贩子”全都被放出来了。

相反的,倒是其他各路“把子”们元气大伤。无论南城还是北城的“玩闹”们,几乎少了三成的人手。

“小雷子”因为当初洪衍武的提醒,早有准备,损失还算小的,但这次也“丢”了一成人手,十来号人,把他心疼得直骂公安局的八辈祖宗。

而这时,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恰恰忙完了手里的事儿,转过头来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首先要教训的,当然是几个损人不利己,蹦跶得最热闹的“王八蛋”。而且本着“杀鸡给猴看”的原则,为实现“以儆效尤”的目的,洪衍武决心对他们一律施以辣手。

5月5日,刚送走杨卫帆的当天晚上,在右安门护城河的石桥上,洪衍武带着“淘气儿”就挡在了“老褡裢”手下的半队人马面前。

说是半队,是因为“大抄”进去了四个,现在这伙子人只剩下五个。正由“大佛爷”“大金子”带队,从右安门到丰台火车站的“351路”下车,准备过河找饭馆吃饭。

要知道,“老褡裢”的人在洪衍武手底下已经不是吃过一次亏了,这乌漆麻黑的时辰,一见着他就跟撞见阎王似的。谁能不肝儿颤?

就在几个手下哆嗦的同时,“大金子”下意识就去摸后腰的攮子,同时色厉内荏地喝问。

“‘红孩儿’?‘淘气儿’?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找你们玩玩!”洪衍武一脸微笑,横着膀子逼上来。

“我们没惹着你们啊?”

“放屁!坏我们生意还装傻充愣?你们几个小子怪话挺多啊!居然还撺腾别人等到开场后再买票,想让我们票砸手里是不是?”

一听这户,“呼啦”,”大金子”一方五人,齐齐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二话不说,颇有默契地掉头就跑。

可哪儿有这种便宜事儿啊。他们才刚跑了没几步,就见桥头边又走来一个魁梧的身影,手从袖子里一抽,举起了一个一尺多长的棍状物。

“陈大棒槌!”

谁也不傻,五个人立刻止步,然后背靠背围成一团,腰间一片光亮闪烁,显然刀子都拔了出来。

这一下,桥上本来不多的行人都发觉不妙,立刻狂奔离去,须臾间,石桥上就空无一人了。

但没想到,洪衍武一方却没丝毫顾忌,两边人仍旧慢悠悠往桥中间逼来。而且洪衍武还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

“喝!有胆量,我喜欢!这样才能过瘾嘛!”

得,就这一句,彻底瓦解了好几个人的意志。瞬间三把刀子被弃了手,扔在了地上。”大金子”见状,也只能带着另一个小子,跟着把刀扔了。

“洪……洪爷,‘淘气儿’,你们可都金盆洗手了啊,这样可犯规矩!”“大金子”突然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赶紧嚎了一嗓子。

哪知洪衍武一句就给他堵了回去。

“屁话,老子又不是来抢你们地盘,犯什么规矩!相反的,你们故意砸我们饭碗,这不是想逼我们重开山门嘛!”

“洪爷!我们错了,您大人大量,网开一面,我们保准儿不再犯……要不,要不,我们兜儿里的‘叶子’您都拿走……”

”大金子”慌乱之下,赶紧让手下们掏钱,不一会,七手八脚凑上了八十多块,这是他们一天的收成。

哪知洪衍武只不屑地撇了一眼,根本不接。

“琢磨什么呢!我们可都是‘上岸’的人了,哪儿能再‘洗佛爷’?不能‘犯规矩’不是?把钱收起来……”

”大金子”一头热汗,“那……那您什么意思?”

“没别的,爷就喜欢看蛤蟆跳水!你们几个今儿再让爷开开心吧……”

“啊?”“大金子”几个全傻眼。

“啊他妈什么?又不是头一次了!别磨磨叽叽的,都给我跳!”

一听洪衍武不耐烦了。“淘气儿”也不再客气,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抬脚就蹬在了”大金子”的肚子上。把他“哎呦”一声踹倒在地。

等这小子再起来,就没辙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老老实实以身作则,带头领着手下们越过石桥的栏杆,挨个捏着鼻子往下跳。

半途中,也有个小子想耍鸡贼。本着“有困难要撤,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撤”的战术理论,假意去翻栏杆,突然间又跳了下来,掉头要逃。

但可惜陈力泉手下还从没有过漏网之鱼,他及时用脚一绊,在对方身子倾斜的瞬间又用臂膀狠狠一撞,结果一个“撞金钟”,那小子的膀子不但脱臼了,还很夸张地一个凌空劈叉,翻落到桥下边去了。

只听惨叫中,“噗通”一声,那小子就砸进了黑暗脏臭的河水里。

最后望着河水里往岸上扑腾的几个脑袋,洪衍武嘴里还喊呢。

“兔崽子们!回去给‘老褡裢’带个话儿。老子现在是优秀市民,要让老子没饭吃,老子就都把你们送‘局子’里给警察当儿子去。何去何从,让他掂量着办……”

这正所谓:你做东来他做西,一报还一报。待到黑灯瞎火时,丫在桥上笑。

第五十五章 硬汉子

有物证,有人证,所以“横六儿”还在人事不省的状况下,他们一伙儿人就被随后赶来的警察戴上了铐子,正式沦为了阶下囚。手机无广告 m. 最省流量了。

要说这伙子人确实够可怜的。每个人不仅都伤得不轻,而且直到进了“局子”里,他们还犯糊涂呢。

由于事发突然,又被乱棍打昏了头,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打他们的人到底是谁的,事后也就根本没琢磨过味儿来。

直至“下圈儿”劳教了一年之后,他们的“圈里儿”又陆续“进”了别的“佛爷”,这件事才真相大白。

但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呢,生了一肚子气不说,他们也彻底成了“圈儿里”的笑柄。

别忘了,“横六儿”这个惹事生非的主儿仇人远比朋友多,所以旁人要么笑话他们傻X,要么就夸算计他们的洪衍武手段高明。竟没有一个人是向着他们的。

也是直到这时,“横六儿”感受到了心灵破碎的痛楚,这才意识到,敢情哪怕当职业流氓,也不能一味喊打喊杀,攒个好人缘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相反的,洪衍武他们倒是挺美,不但“小酸枣”外甥从赃款里领回了二十块钱。洪衍武和陈力泉因为是有工作的人,还额外得到了“丰台火车站派出所”的表彰。

表扬信一个星期后寄到了蔬菜公司,洪衍武和陈力泉不仅在蔬菜分公司召开的大会登台受奖,出了一次小风头。事情传回街道,连介绍他们去工作的街道主任,还有负责管片儿的张宝成,也大有面子,深感欣慰。

这毕竟是他们工作成绩的体现嘛。您想啊,他们的管区里两劳人员都开始见义勇为了,谁能说他们基层工作做得不好?

总之,“横六儿”这一伙子人几乎完全是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就被剿灭了。就像个破灭的水泡似的,很快就被京城江湖给遗忘了。

至于他们的地盘,倒是不会没着落的。

洪衍武为什么要带小酸枣”的外甥和“宝福”的四弟来呀?这里就事先打着埋伏呢。

从派出所一出来,洪衍武马上通过这俩小子分头给“小酸枣”和“大老屁”带了话,提醒他们俩可趁机出手,顺势把“335路”瓜分掉。

为了这个,“小酸枣”很念洪衍武的好,“大老屁”和他之间的旧日恩怨,也化解了不少。

而“老褡裢”知道这件事后,绝对发自内心地怕了,跟着就派人来示好,主动给洪衍武送来五十块钱,说是要替“大金子”搅场子一事作出赔偿。

让“老褡裢”意外的是,洪衍武也很给面儿,没像过去那样吃干抹净还说便宜话。

反倒叫送钱的人又给“老褡裢”带回去五十张第二天的电影票,说是请“老褡裢”的兄弟们看电影。

而且还说“老褡裢”今后想看什么片子,随到随有,免费奉送。要是兄弟们人多,言语一声,可以提前给他们留票。

这样一来,面子还足了,“老褡裢”也很满意。背地里便跟人说,“红孩儿”还算是个明理儿的人,办事儿有点讲究。

反正花花轿子大家抬嘛,彼此捧一捧,谁的脸上都好看。

就这样,隐患彻底消除,这两档子事儿,算一起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当然了,质疑声音也不可能完全没有。

有些年轻的“玩儿闹”私下里就议论,说“‘红孩儿’这么‘抬人’,这是再次犯了江湖大忌啊!上次罚他‘金盆洗手’拔了大旗,这次能就这么算了吗?按规矩,还是得“三刀六洞”,人人喊打啊。可这回怎么就没个‘老炮儿’说话呢?”

而这时候,“老江湖”们大多却轻蔑一笑,然后只会用一副教训的口吻说,“小子,傻了吧!此一时彼一时,知道人家都‘金盆洗手’了还废什么话?只要不再吃‘佛供’,咱们的规矩可就管不着人家了。人家‘红孩儿’可精着呢。堵‘大金子’的时候,都没顺势‘洗佛爷’,就是不想落人口实。还犯规矩?你能挑出什么理儿来……”

“再说了,想让‘把子’发话,那纯属作梦!‘小酸枣’和‘大老屁’落了实惠,偷着乐还来不及呢。‘老褡裢’更怕惹急了‘红孩儿’也给他来这么一手。别人更别提,事不关己,又有谁管这闲事?让你们来管?你们有那么大能水吗?告诉你们一句实话,其实所有的规矩都是实力和利益使然,没这两条,狗屁规矩……”

“总之,你们看吧,有了这件事,今后反倒更没人敢惹‘红孩儿’了。为什么?他真给你来这一手,你就彻底搁车,全得‘进去’过年。你照样开方子给他也来这么一回,他没事儿啊。人家蝎子拉屎独一份,倒电影票才多大罪过?所以说,怎么都不划算……”

“唉,当初谁能想到啊,这‘金盆洗手’后,‘红孩儿’不但没穷死,反倒是捏着大家的命门了。如今生财有道,听说他手底下都够六十来口子。不能不服啊,惹不起,都躲着吧……”

确实,这就是南城“有识之士”们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不但“八叉”和“小地主”也都发了怵,很快派人下了帖子,想邀请洪衍武赴宴,“解释”一下头几天,他们手下涉足电影院的“误会”。

而且洪衍武最后一个要惩治的目标,一见他也是闻风丧胆,主动缴械投降。

不过这件事儿倒很有点戏剧性,说起来真挺有意思。

因为第一,这个喊“警察来了”的小子,正是去年一只手折在洪衍武手里的“虎钳子”,第二,就是晚巴场儿堵住这小子的时候,他一开始可是作出了一副硬汉的模样。

事情的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受害人”“小媳妇儿”,是在天宁寺河边找到“虎钳子”的。

这小子手伤当然早就好了,当时他带着几个兄弟,正躲在黑灯瞎火的护城河边,搂着一个“圈子”喝小酒呢。

洪衍武他们仨一点没犹豫就凑上去了。

那伙儿人昏暗中看到有人敢冲他们国来,则颇感惊异。结果双方一接上话头,“虎钳子”就“炸刺儿”了。扯着嗓子喊得贼厉害。

“‘红孩儿’,你胆大包天啊,咱们可有笔旧账没结呢,你还敢来找老子晦气!”

“操!我们兄弟不就叫了几声‘警察来了’嘛,你们丫怎么连玩笑都开不起?”

“我把话搁这,知道你横,可有什么你冲我来,别牵连我兄弟。有本事,你就一人跟我去林子里单谈。告诉你,今儿咱俩谁能活着出来,谁才是真汉子!”

应该说,“虎钳子”长得馊壮馊壮的,再加上这几声底气十足的叫板,还真有点猛张飞、楞李逵那样的英雄气概。

这几句,当然也把他兄弟们听的各个热血沸腾,感动无比。有几个还掏了刀子,嚷嚷着要拼了。

那个“圈子”更是紧紧搂着“虎钳子”,死活不放他走。

好嘛,兄弟情深加恋奸情热啊。真挺牛X!就跟演似的。

别说陈力泉和“小媳妇儿”了,洪衍武自己都没想到,这小子被自己砸折过一只手,如今面对面还能这么有胆色。

不过得嘞,这可不是“惜才”的时候。既然人家划下道儿来了,那就接着吧。

洪衍武冷笑一声,欣然迎战,率先往远处林子去了。

可没想到,“虎钳子”后脚跟着他进了林子,一转脸就不是他了。居然膝盖一软,直接就跪地上了。

这小子嘴里还带着颤音儿央告呢。

“祖宗,您饶了我吧。这事儿是我不对,可我孤陋寡闻,当时也不知道是您的买卖啊。这么着,我早准备了二百块钱,这几天就随身带着呢。您收下这钱,随便抽我一顿解解气就放过我吧……您可别跟弄‘横六儿’似的那么治我,我可上有十八岁的老娘,下有八十岁的妹子呢,全家都靠我吃饭呢……”

“操!”

听着“虎钳子”捋不清的家庭关系,洪衍武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强压着火气就问。

“你小子怎么又怂了?那刚才跟我这儿牛X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要接胡松华的班儿呢,练得这么一副好嗓门儿……”

“爷爷,我那不旁边儿有一雌的吗,还有那些小兄弟呢。您是明白人,咱们这行,没刀子都行,可没面子哪儿行啊?我丢不起那人啊。我也就是嚷嚷两嗓子,您就当听段‘击鼓骂曹’了,逗您一笑,成不?哎呀,您就别跟我计较了,算您做做好事,可怜可怜我,我以后真把您当亲祖宗供着还不行吗……”

说着,‘虎钳子’就把二百块钱掏出来了,跪着高高举在头顶。

洪衍武看着这钱,却实在嫌弃他这没脸没皮的劲儿。于是连钱也没拿,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扭身就往林子外面走。

可哪儿想到这小子却吓坏了,爬着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腿,非求他拿了钱再走不可,说否则连睡觉都不踏实。

“这可不是我‘洗’你啊!”

洪衍武是又好笑又可恼,还真懒得跟他置气了,只好接过钱来。跟着又闪过一个念头。

“对了,你狗日的不会想踩着我‘立万儿’吧,你要在背后瞎编排我,小心你狗命!”

“虎钳子”赶紧陪笑。

“不能,不能。您拿了钱我就放心了,踏实走您的。我保证您声名不损,我也能把面儿维住。我都想好了,这就算让您给收拾服帖了,一会儿装昏迷倒在地上,底下人会来寻我的。您别给我说破了,就算成全我了……”

说完,这小子抄起旁边一块石头,狠狠地给了自己脑门几下。直到摸着有些肿了,才一骨碌躺地上,自己“挺尸”了。

见此,洪衍武也是打心里服了。

他本以为“虎钳子”是出息了,谁知道堕落得简直比他还无耻。这自残的招儿都能使得出来?

于是摇了摇头,只得自顾离去,任凭这小子躺地上装英雄了。

回去的路上,洪衍武就把这事儿就跟陈力泉和“小媳妇儿”说了,仨人几乎乐了一道儿。

晚上哥儿仨拿“虎钳子”的孝敬钱喝酒时候,突然又提起这事儿,还忍不住把啤酒喷了呢。

不得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为了装牛X、充好汉,居然有人能装到这份儿上的,也真称得上是块材料。

第五十六章 以退为进

“八叉”和“小地主”设宴地点是在前门“日夜大食堂”二楼,“八叉”的老地盘。

说实话,手底下人去前门和天桥几家电影院试探的事儿,确实是他们指使的。面对那么丰美的一块蛋糕,要让他们不动心,简直比训练狮子不吃肉还难。

但他们和洪衍武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就能没占过一次便宜。也确实没存奢望,想把几家电影院全从他的嘴里扒拉出来。

大体上也只想借此表达不满,给点压力逼着洪衍武谈判,分享部分地盘就行。

可就是这点算计也没得逞。

从天而降的“大抄”让他们的小心思彻底破产。一下“折”进去三成人手不说,他们自己也好一阵东躲西藏,生怕被谁“点”了,再给找补进去。也就是节后风声过去了,这才敢重新冒头。

但这会儿他们实力大损,既没底气,也没能力再给洪衍武施加压力了。

而且紧跟着,江湖上又传出了“横六儿”的事儿。这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生怕洪衍武落井下石,不管不顾给他们也来一次“见义勇为”,再毁了他们的根基。

于是放低身架,委曲求全,便成了最理性的唯一选择。

当然,在他们看来,凭洪衍武的性情肯定会不依不饶,要不把他们挤兑到地缝里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本来都做好“吐血”的准备了,也打算让几个底下人给洪衍武赔罪。不行甚至还能使个“苦肉计”,让底下人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只求让洪衍武解了气,换个休养生息、相安无事就好。

丢人?丢人是免不了的,谁让当初自己犯了贪呢。

再说“老褡裢”不都认怂了嘛,都是“老战士”了,当然越混越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日后如果有机会,咬他一口不就回来了吗?毕竟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说,怀揣着这种想法,“八叉”和“小地主”这次做东,实际上是战战兢兢,严阵以待的。

可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准时赴约之后,“八叉”和“小地主”感受到的吃惊程度,却并不亚于洪衍武见到“虎钳子”下跪认怂。

怎么啦?

原来实际情况和他们预计的完全不一样。洪衍武完全可以说一反常态,就没这么好说话过。

从进门开始,这小子的态度就相当客气,不但没丁点儿想要追究的意思,甚至还表示自己的人会主动退出珠市口影剧院、中华电影院、大观楼电影院和天桥剧场。把四个地方都让给“八叉”和“小地主”来经营。

这一下就把“八叉”和“小地主”弄懵了,俩人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洪衍武在说反话,就是憋着算计他们什么呢。

他们根本就没敢应承,反倒加倍小心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斟满酒,陪着笑敬了一杯。然后就开始说软话,希望洪衍武能痛快点,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别藏着掖着的。

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还真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洪衍武和陈力泉喝了酒后,不但都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洪衍武也看似坦荡地又给了他们一句话。

“别那么多疑心,我这么办,纯属是想跟你们谈合作!”

“合作?怎么合作?”“八叉”和“小地主”更晕头转向了。

可谁想洪衍武话到这儿就不说了,竟然卖上了关子。

“具体条件嘛,下月初再说,你们的人先干上几天。等你们了解了里边的行市,咱们再谈不晚……”

得,到这儿为止,洪衍武就只扯闲篇儿,再不谈一句正事儿了。

但他也一再保证,自己绝对没憋坏,明天就可以做交接。甚至还说,不行还可以“小雷子”、“钉子”、“瑶子”这些人物请来,做个见证。

这么一来,“八叉”和“小地主”,也就有点相信洪衍武的诚意了。

不过直到酒宴散去后,俩人还是越想越觉得蹊跷,为这事儿又好一通合计。

这不能怪他们多疑,关键是这不符合逻辑啊。

头几天为那么点小事儿,洪衍武对付别人还狠辣无比呢,怎么他们犯了那么大忌讳,反倒落了这么大的好处呢?

要说这小子怕他们?哪儿可能啊!

会不会是他又捅了别的篓子,怕两头作战?也没听说有什么消息呀!

更何况说的好听,可真能合作吗?

就这么四家影院,要在一起混,绝没有不起争端的。票谁多卖一张,对方就得少卖一张,合作?可能吗?

总之,“八叉”和“小地主”在一起有一个小时,除了消灭了一壶茶,各去一趟茅房,光剩下冒烟儿了,但谁也没想明白洪衍武背后藏着什么。

最后,他们也只定下来一条,那就是第二天先派人去电影院把买卖接受过来,先看看洪衍武能不能说到做到。

反正这表面上倒是件占便宜的事儿,不能往外推。至于后面,那就多加小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还别看“八叉”和“小地主”这边儿心里打鼓,忐忑不安。没事儿净瞎琢磨是福是祸,搞得自己精神高度紧张。

其实洪衍武回去后,他也没得轻松。那真是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压服那几家影院的“分舵舵主”。

“天桥剧场”的“小百子”倒是能做到毫无二话地服从,可“中华电影院”的“小盛儿”、“珠市口影剧院”的“小顺子”、“大观楼电影院”的“三蹦子”就不行了,他们仨抵触情绪都很大,任凭怎么说都不理解。

尽管洪衍武表示只是暂且退让二十来天,尽管他说“今天大踏步地后退,就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但这仨小子根本听不进去,让他们撤退就跟要他们的命似的。非闹着要纠集人手,誓死保卫地盘不可。

最后洪衍武急了,一拍桌子一瞪眼,扔出一句“是老子当家,还是你们当家?想造反拿刀子说话”,这仨小子才算老实点。

但那股委屈劲儿就别提了,颇有点恨不得当堂撞死以明心志的样子,看着就是仨一心为主的铁骨铮臣。

洪衍武心一软,也就不得不给他们透点口风了。

“行啦,我知道你们在自己地头付出了不少心血。可我给你们一句话,下月咱们不但拿回这四家影院,地盘至少还得多出一倍去,你们信不信?”

“小盛儿”、“小顺子”、“三蹦子”仨小子这一听,当时差点没跳起来。

“洪爷,您……您没开玩笑吧……”

“洪爷,我……我没听错吧……”

“洪爷,您可不兴那我们打镲……”

“不服?不服咱就打赌啊,我和泉子一个月的收入,对赌你们仨一个月的收入,这不算欺负你们吧?”

得,洪衍武一旦甩出这句话来,这仨小子就卡壳了。

他们也不傻,这么不对称的条件,怎么琢磨都有问题。

更何况他们也都清楚这位爷的能耐。过去能打能杀就不说了,现在“点石成金”的本事简直匪夷所思。

你看吧,小小一张电影票居然楞让他给玩儿出金矿来了。扪心自问,他们哪儿能不服?谁敢不服?

就这么着,仨小子乍的毛儿,彻底被捋顺了。但新的麻烦就是,他们总想打听个究竟。缠着洪衍武吐露更多的内情。

洪衍武当然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但从给他们布置的任务,倒可以揣测出一二来。

第一,是洪衍武让这四个小子尽快把手底下兄弟们的住处统计出来,同时还要列出干得出色,够格提拔的名单。这一条,同样针对其他四家影院。

第二,可就是这四个小子的独有任务了。那就是在撤离的多半拉月里,这四拨人的“工资”照发,“分红”、“奖金”与别处等同,也不用去别处帮忙。但需要他们把西城和东城两个城区的电影院情况摸透。

而且和上次不同,要打探的情报里不但包含了影院位置,内部座位草图,售票员的情况,更关键的是要摸清到底北城的“玩主们”有没有人吃上票。

如果有,又是什么人在吃票,在谁的势力范围内,又有多大的规模。

话说到这份儿上,哪怕“小百子”、“小盛儿”、“小顺子”、“三蹦子”还搞不清洪衍武会怎么变这个戏法,但有一条算是明白了。他们的“把子”终于不负众望,要向北边伸手了。

可这……胃口未免太大了点儿。

因为北城的影院不仅都在闹市区集中,而且还多半临着南北城的交界线“长安街”。比如王府井、东单、西单。

那里可以说是京城最好的地面儿,利润之丰厚,远非南城可比。别说“大一路”这样的公交线了,就是“啃地皮”都能吃足了。

换句话说,能占这些地界的可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就跟南边能占据火车站的角色似的,哪个不是刀枪上滚过来的。否则南边的“把子”早就攻过去了,北边的也会有别人来抢地盘。

现在洪爷可是要所有影院的情况呀,这又何止一倍啊,真能吞下来吗?

四个小子面面相窥,联想到这一段时间就没停下过的招兵买马,既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心里又没底。

怎么都觉着有一种有炸弹要引爆的预感……

第五十七章 算账

5月9日,洪衍武完全履行了约定,自己的人从前门和天桥地区的四家影院全线撤退,.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彻彻底底把四个“金矿”交到了“八叉”和“小地主”的手里。

这件事的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整个南城。让几乎所有的“玩闹们”都大跌眼镜。

不过,基本上却没人相信这是洪衍武主动做出的这种举措。

谁能这么傻啊,大把的钞票自己不要,非往别人手里塞?

于是很快,各种揣测出来的内情开始四散传播。

有传言说是“八叉”和“小地主”捏住了洪衍武的小辫子,够让这小子“吃黑枣”的。也有消息称“八叉”和“小地主”是不惜重金,从洪衍武手里买到了四家影院控制权。

甚至还有人说,是“八叉”和“小地主”为“横六儿”的事儿出头了,逼得洪衍武不得不拿四家影院来讨好赔罪,以摆脱追杀报复。

当然,这一条同样没什么人相信。

因为众所周知,想当初,洪衍武可是震了五个“把子”。“八叉”和“小地主”这两个手下败将当时人多势众都拿人家没辙,现在“大抄”刚过,哪儿会有这么大本事?

更何况也没见“八叉”和“小地主”有任何表示啊,要真露了这么大的脸。这俩家伙早就四处逛荡,自己吹嘘了。怎么最近反倒看俩人越加小心,有点潜踪匿迹的意思呢?

再说洪衍武的人,也照旧趾高气扬在其他四家影院卖票呢,没见情绪有半点低落呀。

有人拿曾这事儿打镲,对方连理都懒的理,只是还以轻蔑一笑。结果反倒让说话带刺儿的主儿,自己越琢磨越发毛。

总而言之吧,消息乱七八糟,众说纷纭,可种种迹象又都不是那么回事,最后谁也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看上去,似乎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洪衍武吃错药了……

不过也得说,姜还是老的辣,和旁人绝不相同,“老鬼”一眼就看出了洪衍武的几分门道。

当“小雷子”把这事儿跟他一说,他不但立刻相信了洪衍武是主动退让的,还夸了他一句。

“行啊,‘红孩儿’这小子的路数变了,已经学会打太极了。用和风细雨屈人之兵,可比过去疾风骤雨的猛追猛打又高了一个层次。”

说完,他看了看“小雷子”又叹了口气。显然是认为自己的“接班人”,似乎又“落后”了。

“小雷子”当然不服气。

“大哥,您是说‘预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吧。可我就不明白了,他又不会重新‘吃佛供’,还能惦记‘八叉’和‘小地主’什么呢?何况把地盘都交出去了,还能收得回来吗?”

“怎么会收不回来?别说‘大抄’刚过去,就是没这事儿,你觉得真讲‘打’,‘八叉’和‘小地主’会是他的对手吗?我可以告诉你,从哪方面看,这都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争斗。”

“老鬼”说到这里又沉吟了一下。

“至于他惦记什么,我倒是不知道。不过这种情形下,他还能这么做,要没点儿额外的内容才见鬼了呢……”

“大哥,您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高了?您看他和‘陈大棒槌’现在都找着工作了,又反复跟咱们讲,未来形势严峻,‘雷子’会越来越难对付。会不会他一心求稳,就想过安生日子了呢?”

“哼,他想过安生日子不假,肯定是不会挡你的道儿了。可一心求稳却未必了……”

“老鬼”毫不犹豫地断定,话锋一转,对“小雷子”倒是一问接一问。

“我问你,这小子一直没断了招兵买马吧?他现在手底下都六十多号人了,会主动舍了一半儿的江山?再有,他一直没断了给你送进项吧?你觉着他要照方抓药,也给‘八叉’、‘小地主’一份儿,还用退出那四家电影院吗?”

“小雷子”被问住了,一时低头不语。

“老鬼”等了一会,见“小雷子”面露惭愧,倒不忍心斥责了。不过,还是又追问了最后一句。

“跟我说实话,你自己到底动没动过心思,想把菜市口电影院收回来自己做?”

“小雷子”嗯了一声,不过马上又说。

“可我后来一琢磨,于理于利,这么干都不值得。咱们已经欠了‘红孩儿’不少人情不说,人家当初找我要地盘,我都说不用给钱了。可他每月还给,而且越给越多。另外就是,我还想不明白,他这钱是怎么变出来的。一张电影票最贵才两毛钱,他上个月给了我两千,就是加一倍的价儿往外卖,这也得卖出一万张票才行。要换我自己来,还真没这个底气……”

“老鬼”神色先紧后松,听到后面总算点了点头。

“哼,还算你小子会算数。这件事你倒没想错。其实不是我抬举‘红孩儿’,这钱要真是他自己挣出来,不是为了讨好你特意添上的,实在是能耐不小啊。这已经不是咱们圈子里的‘道儿’了。话说回来,你是明白人,可‘八叉’和‘小地主’还没算过这笔帐呢……”

“小雷子”听到这儿,眼睛终于亮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我有点明白了,您是说他有……”

“老鬼”马上摆了摆手。

“不用说,我现在也是猜测,咱们等着看戏就得了。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年轻,沉不住气。记住,今后干什么都别急,特别是在没风险的时候,最好等着真相自己水落石出的一天。等到事儿看明白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应该说,“老鬼”确实很有见地,后面的事儿基本都料准了。

不久,洪衍武不仅亲自登门拜访,主动跟“老鬼”和“小雷子”透露了算计,与他们相当愉快地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而且另一边儿,“八叉”和“小地主”也被现实给教育明白了。

“真他妈出了洋鬼子了!这帐不对!”

“你们几个兔崽子,准是又玩儿鬼呢。老实说,他妈黑了多少?”

“八叉”的老窝里,“八叉”和“小地主”一起跟他们负责影院的亲信拍桌子瞪眼。

这已经二十天过去,到了交月账的日子。他们还怕手下人弄鬼,特意把两家人马凑到一起对账,没想到他们兴致勃勃等来的,却是一个极为败兴的结果,让俩人鼻子差点没气得吐血。

四家影院的底下人,每一家只给了二百,竟然总共就交上来八百块钱。这他妈也就够两队人马“蹬车下货”的钱,亏了整整一半儿啊。

可他们发火儿也没用,手底下人怨气更大。

“大金刚”愁眉苦脸。

“八爷,这就不错了。您不知道,头一个星期拿的票砸了一半在手里。没挣着钱还赔了点儿,后面都只拿了一半的票,才算见了利了。不瞒您说,兄弟们也得吃喝啊,实际上,每家还没够二百呢,零头都是我们按规矩自己垫上的……”

“三金刚”跟着诉苦。

“就是。八爷,咱是玩刀子的,玩嘴不是长项。这活儿就不是咱们爷们干的。这电影票啊,加价多了卖不出去,不陪笑脸也卖不出去。同样一部电影,拿票多了有时候会砸手里,拿得少了有时候又不够卖的。弄不好就吃倒账,实在是让人闹心啊。您干脆把我换了吧,爱谁来谁来……”

“小地主”门下的“猖子”也借势敲锣边儿。

“大哥,人家说的没错啊。这破事儿哪儿是什么肥差啊?有咱们直接掏包儿来得快吗?大家风吹日晒地本来就够辛苦了。您说有的人还专爱他妈叫劲。兄弟们脾气一上来,抽他两巴掌吧,好,工人民兵就赶来了。那票也就甭卖啦,束手束脚的,能赖我们吗……”

“小地主”的另一个手下“大龙”,更是唉声叹气。

“别的就甭说了。还是说句最实际的吧。这活儿可不比‘抓分儿’,‘下’了‘货’就能‘传’过来。我们几个虽然都清白,可底下人肯定有黑吃的。因为满场转悠,卖出去的票钱总会被他们藏起来一部分,卖不出去的票却都拿回来了。说白了,挣出钱再多,架不住咱们自己就是贼窝啊。我又没长八只眼,想看也看不住啊。再这么下去,不说别的。人心就都散了。要我说,大哥,你当初还真错怪‘二头’了……”

“你他妈闭嘴吧!扯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毫无征兆的,这最后一句,突然惹得“小地主”暴怒,当场一耳光扇了过去,立刻就把“大龙”抽懵了。

其实这也难怪,没见着钱就够窝心的了,何况“大龙”还提起了让“小地主”难堪的事儿呢!

敢情想当初,‘二头’被洪衍武“阴”了一道之后,为自保投奔“小地主”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交出了一个守着“售票处”吃‘火车票’的生财法子。

可“小地主”因为不放心“二头”,派了一队人去“协助”,结果月月交不上钱来,再问“二头”,得到的回复是“小地主”的人把票钱黑吃了。

“小地主”没信,一怒之下反倒把“二头”一伙儿都给撵走了。现在看,倒似乎真是他搞错了。

可“大龙”提起这事儿来又能怎么样呢?这等于扇他的脸,也于事无补啊。

那么好吧,既然敢来说这个“公道话”,也就必然会成为他的迁怒目标了。

不过另一方面。“大龙”倒真是堪称“舍己为人”,替大伙儿解了围。

他的脸肿了之后,因众人神色戚戚,“八叉”和“小地主”也都没了继续追究此事的心思,挥手就放他们去了。

而随后俩“把子”经过一番商量,总算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术业有专攻”。

事儿真得分谁来干。哪行都有吃肉的,也得有喝汤的,不认头不成。

反正他们来“倒电影票”简直太亏了,不但赶不上“正常业务”的收成,还惹得底下人怨声载道,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

妈的!可洪衍武那小子又是怎么变的戏法呢?

怎么他“日进斗金”的宝贝,一到自己手里就只能挣点儿小钱儿了呢?

这一条,“八叉”和“小地主”很长时间都没能搞明白。而等到他们真明白的时候,洪衍武也早就干上别的了。

相同的是,到时候洪衍武也仍有新的戏法,接着让他们眼花缭乱。

第五十八章 图谋

6月1日,在京城正式宣布恢复少年先锋队组织,红小兵组织被取消的当天,洪衍武选择了和“八叉”、“小地主”在一起欢度儿童节。手机无广告 m. 最省流量了。

而且这一次再会面,洪衍武带来的可不只陈力泉了,还有“小雷子”。

天桥儿“聚星楼”,“小地主”的地界。

正当午的时候,二楼的三张圆桌,有两张都坐上了“小地主”的兄弟,这是为了避免闲人打扰,先把座头儿给占了。

至于另一桌,当然就只有五位“把子”了。

洪衍武也没废话,开门见山直接就提出,今后前门、天桥的四家影院还归他来经营,“八叉”和“小地主”只需负责各自地盘没人闹事,每月一人便可得一千块的“保护费”。

说实话,这个合作条件可真不怎么优厚。四家影院的价码加一起也就顶“小雷子”一家影院的价钱,还得负责铲事儿,和洪衍武自己的收入比更是九牛一毛。

可换过来,“八叉”和“小地主”却不这么想啊?

他们的人要继续把着地界,亏本儿不说,还白得罪人。

何况每月一千的进项谁白给呢?这相当于每月多了两队人马的“供奉”了。势力也等于增强一半。

再加上他们目前误会“小雷子”是给洪衍武戳场子来的,更不敢呲牙了。于是都高高兴兴点头同意了,这就要开席款待。

可他们都没想到,好事儿到这儿才刚开头。洪衍武后面的话才是正格呢。

“先等等,酒不忙喝。怎么着,这就知足了?咱们要是能再深度合作一下嘛,每月你们每人还能多拿三千……”

好嘛,一人四千,加起来就是八千!

这话一提出来,“八叉”和“小地主”就跟打了针兴奋剂似的,情绪简直亢奋极了。

另外那几桌,耳朵尖的人也“嗡”的一声,跟闹苍蝇似的喧嚣起来了。

没辙,把“八叉”和“小地主”绑一块,每月入账毛利也就四千。这数太大!

“都他妈消停点儿!”

“小地主”起来呵斥了一声,又赶紧坐回来追问。说话带了颤音,情难自控。

“‘红孩儿’,我……没听错吧?一人四千……你每月都给我们?”

“八叉”眼珠子都红了,反应更夸张。

“我操!也太牛X了!真的假的?你可别拿我们哥儿俩开涮……”

洪衍武当时就是一乐,这种情况其实早在意料之中。他也就不再卖关子了,直接把真正的合作计划摆出来了。

他什么意思呢?没错,就是想向北进犯,踩过长安街去。

上个月,他安排四家影院的弟兄把东西城所有的影院都摸了个遍。回来一总结分析。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果,

那就是要想吃掉整个北城的所有电影院绝对没戏。因为不少影院分布较散,要想都吃下来就得把整个东城、西城都占下来才行。

而且北边儿人的脑子也的确比南边儿的人活泛几乎,每家电影院前基本都出现了吃票的主儿。

真要照原计划,那得对付多少人?

绝对是英文片名啊——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洪衍武在地图上分别标上各家影院的位置后,他惊讶地发现,实际上东西两城的影院,大多集中在阜成门大街以南,朝阳门大街以南,直至长安街的这块地区。

说白了,这就是京城最肥的地段儿——西单、王府井和东单。

像西单地区,有十字路口西边路北的“长征剧场”,东边电报大楼对过是“首都电影院”,西单商场旁边堂子胡同里有“红光电影院”。

西四十字路口东边,路北是“胜利电影院”,丁字路口东边,路南是“红楼电影院”。另外,砖塔胡同里的“地质礼堂”也对外开放。

而王府井、东单一带有“儿童影院”、“大华电影院”、“长虹影院”、“红星影院”、“东城区工人俱乐部”等。

那么只要把这两块地方夺过来,也就等于控制了两个城区一半电影院了。而且还是京城条件最好,座位最多的十一家影院。

另外,那些电影院门口吃票的主儿,多半都不上什么规模,属于和当地“老炮儿”能攀上点关系“嘎杂子”和“街痞”。真要把掌握这几个地方的“把子”给“破”了,他们就得靠边儿滚蛋!

那这些地方到底有几个“把子”呢?

不多,西单的“老瘪”、西四“军犬”、王府井的“明王爷”,还有东单的“镇东单”。

而且还有件事洪衍武藏着没说。

由于“镇东单”是上辈子枪杀陈力泉的凶手,洪衍武知道他藏枪的事儿,这半个月偷摸当了回“针儿爷”,直接跟张宝成把这小子给“抬”了。

现在张宝成小立一功,“镇东单”却在东城看守所里被政府“镇”着呢,估计没十年是出不来了。但这小子也因此捡了条命,从这个角度说,洪衍武倒觉着便宜他了呢。

所以归根结底,现在大面儿上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特别是“小雷子”想的是独占西单、西四的利益。坚持“老瘪”和“军犬”由他一人解决。这么一来,“八叉”和“小地主”只要对付“赵王爷”和“镇东单”的残余人马即可。

而且‘大抄’后北边损失比南边还大,再加上有心算无心,赢面儿几乎是确定的。

“‘红孩儿’,你够火的,也够贪心的。”

知道了洪衍武计划的一切,“小地主”脱口而出。

“别这么说,我这是给大家谋福利。那是什么地方谁都清楚,事儿真成了,你们得利比我大,我落几家影院算什么。要知道,南城和北城差价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真踩过去了,你们今后是什么身价儿……”

谁也不傻,这帐都算得过来。

“八叉”和“小地主”久久没言语。烟一根接一根抽了得有好几根。

很明显,内心交战。

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利益虽然是丰厚的,可万一败了,后果也是严重的。真走了这一步,可就没退路了,他们不能不好好想清楚。

“‘红孩儿’,我就想知道一条,你撺腾我们上,你的人上不上?”“八叉”突然眼中光芒一闪,发话了。

洪衍武却果断摇头。

“‘金盆洗手’了,我的人都在‘岸上’呢。只要没人主动惹我,今后只会和气生财……”

“小地主”把嘴就是一撇。

“操!我看你小子就是想把自己择干净!你这不是拿哥儿几个当枪使嘛,故意给我们码瞎棋……”

洪衍武穷白话。

“这话我不爱听。要我动手,你们得利可就少了。像我这么替大家着想,老天爷都得哭,受感动……”

“呸!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个祸头子,最坏的那个!”

“这事儿要干,是很容易,我们不怵,更不会被拍唬,敢招呼。问题是我们残杀后,实力也绝对大损。就怕你最后来摘桃子……”

“还有,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抄’刚过,别说动静闹大了,我们再让‘雷子’盯上……”

“何况就是事儿真成了,北边其他的主儿就能眼睁睁看着?弄不好就是南北城大战的局面!真有个闪失,我们不但没地盘,没银子,还得把人全搭进去……”

“八叉”一句接一句地切中要害,眼睛直盯洪衍武,真有点步步紧逼的意思。

“小地主”听了也觉得大有道理,同样戒备地瞄着洪衍武。

可洪衍武照样儿稳如泰山,因为这些问题他不但早有预计,有些和“老鬼”、“小雷子”也讨论过。该怎么回话,张口就来。

“说完了吗?那我也说点实在的。首先,这事儿为什么找你们呢?除了你们的实力强、交际广,也因为地理因素。‘小雷子’在菜市口,过了宣武门就是西单。你们俩呢,越过天安门广场,能直达王府井、东单。这是咱们玄武区离北边最近的路,真占下地盘来,只有你们才照应得住。还我摘桃子?难道我跟你们内斗,再让别人来灭我吗?事儿还得大家伙一起做,心齐是必需的。当然,这也是北城必败的原因之一,他们可是散着的……”

“另外,‘大抄’之后,大家还心有余悸,这很正常。可你们知道这次‘大抄’从何而来吗?知道下面警察忙着的重点在哪儿吗?告诉你们,就因为上访的人太多了,各地都有人来京要求平反。‘警察’才会借这次‘大抄’突击治安,好抽出警力去关注火车站和旅店。要我看,大家跟北边儿‘翻大篇儿’正在其时,而且‘大抄’后大家都有损失,反倒闹出的动静还能小点儿。换句话说,或许也就这一次机会了。真等‘雷子’真忙和完了,再动刀动枪,想都别想……”

“最后,你们担心占了北边的地儿,还会有后续的麻烦,怕守不住,空忙一场。我也很理解。但你们也得知道,流氓最大的弱点就是自私。要不为什么谁的地盘都难壮大呢?各自为战,背后捅刀子,最后肯定出妖精。所以这次咱们就不能再这样了,得学会利益分享,必须自始至终一致对外。说到这个,我不妨还给你们点个道儿,你们大可以把‘瑶子’和‘钉子’拉进来帮你们。当然你们就得舍点利益了,到底是划自己的老地盘,还是把新占的让出去,你们决定……”

这一番话,有理有节,分析合理,真没一点儿漏洞。

“八叉”没话了,“小地主”也沉默。都在重新深思。

可更没想到,洪衍武还接着敲打了他们一家伙。

“‘八叉’、‘地主’,咱们之间有旧怨,你们多疑正常。可我这次找你们,也是为了大家今后好相处一点儿。我能保证绝对守规矩,只拿我该拿的那份儿。而且不怕你们不爱听,实际上在我的立场,‘瑶子’、‘钉子’和你们条件差不多,找他们也一样。你们要真不愿意,我不勉强……”

洪衍武平静如水,可这话却给劲。

“八叉”和“小地主”都能分得清利害得失。俩人情不自禁对视一眼后,彼此点了点头,接着又全都看向一直未发一语点“小雷子”。显然是想知道他什么意思。

“小雷子”这时就不能不说话了。

“‘红孩儿’说的在理。为今后着想,咱们确实得互为犄角,彼此帮衬,否则谁都站不住脚。我先来表个态,今后北城的事儿,有人动你们,就是动我,逮住一个弄一个……”

“另外,我也可以告诉你们。‘菜市口’是我大哥‘老鬼’的,我还是需要自己的一片天。所以,北城必须拿下!不管你们干不干,找不找‘瑶子’和‘钉子’。我,不玩儿虚的,绝不会前怕狼后怕虎。这次,就靠自己的命去磕!”

说到这儿,“小雷子”咬了咬嘴唇,阴冷凶悍的气质瞬间外露。赌命的决心是绝对让人无法质疑的。

而“八叉”和“小地主”都被“新人”要出头的气势,刺激得血气上涌,也再无犹豫。

“他大爷的!老子干了!”

“操!胜者猖,败者亡,那就干一把!”

第五十九章 意外

“玩主”.手机最省流量,无广告的站点。不但有勾心斗角,有刀光剑影,有推杯换盏,有男盗女娼,有真流氓假仗义。同样,也充满了种种意外。

“聚星楼”二楼,酒宴进行中,本来几个“把子”一直是在商量具体操作步骤的。

首先“八叉”和“小地主”不比“小雷子”有一往无畏,独霸西单的野心,而且还有“老鬼”给托底。他们本着万全的打算,还是想用二手价儿,把“瑶子”、“钉子”拉进来,这样稳妥。

接着大家又开始商量具体实施打击的方式。

公认最靠谱的法子,就是先去摸准北城几个“把子”的行动规律,同时下手,连他们底下的“队长”一起打掉。这样群龙无首,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迅速攻占对方领地。也有余力做后续防守。

可就在几个人颇为愉快地干了几杯,继而要商量突袭时彼此配合细节问题时,谁都没想到“刺儿梅”竟在这个时候找来了。

像是有什么不好明言的要紧事儿,“刺儿梅”神色带着点急切。

先是为自己贸然打扰,跟大伙儿道了声歉,然后神神秘秘地在“小地主”耳边嘀咕了几句,就把他给拉出去了。

跟着就听见二楼的楼梯口,又传来另一个中年女人说话声。因为离得远,具体内容听不清,但似乎是在恳求什么。

合着“刺儿梅”还不是一人儿来的。

再然后,“小地主”似乎又说了什么,那个中年女人就缀泣起来。

而“刺儿梅”的语速开始加快,声调也高了几分,叽叽喳喳说了老半天。很明显,又在争辩着什么,和“小地主”似乎分歧很大。

这会儿,“八叉”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流氓秉性一发作,便开始编段子。

“嘿,这个‘地主’啊,怎么老这么‘色’。丫肯定又没管住裤腰带,把谁家大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看吧,连姑娘的妈都找到门儿上来了。就“刺儿梅”这性子,大约是不会把“老二”接进门儿的。弄不好得挠“小地主”一脸血……”

这几句黄腔儿一打,包括“小地主”的兄弟都哈哈大笑。

唯独没乐的也就是洪衍武了,倒不是他多正经,而是他在仔细分辨那中年女人的声音。

那是一口带着“沪海”口音的普通话,让他越听越觉得耳熟……

可就在这时候,外面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就听得“刺儿梅”大声骂了几句脏话,似乎真跟“小地主”翻脸了。然后“蹬蹬”一阵楼梯响,竟然和那中年女人一起走了。

这一切表象无疑更落实了“八叉”的推断。这家伙不由哈哈大笑,见“小地主”返身回来,还公然当面挤兑。

“‘地主’,你丫到底干什么了?真‘红杏出墙’啦?回头别让‘刺儿梅’再给你丫煽了……”

“不泼脏水不解恨是吧?告诉你,为了大家伙儿,我今天可是视金钱如粪土,绝对做到位了。不但推了桩天大的买卖,还把自己媳妇得罪惨了……”

开玩笑分人,“小地主”虽然情绪不佳,跟“八叉”却不会计较。而且他也有心炫耀自己的仗义,随后就把刚才具体情况都当众说了出来。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刺儿梅’一个爱玩牌姐们儿,在北边儿让一伙儿人给绑了,对方大概知道这妞儿没少赢,狮子大开口想要勒索一万块钱。”

“那被绑的妞儿有个干妈,得到对方的口信儿后,当然就急着救人。可一是她手里没这么多钱,钱都是她干闺女自己管着的。二也是怕对方拿钱也不放人。没辙了,就托到‘刺儿梅’头上了,想求我出面把人捞出来。”

“她的意思是,先给一千块现钱,等人救出来再给九千块。这就等于对方开价的一万,全给我做报酬了。”

听到这儿,大家皆为动容。

谁都没想到这求上门儿的,真有这么大的身家,而且也真肯吐这么大的血。要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单说这价码儿,已经超过洪衍武的手笔了。

“八叉”更是眼睛发亮,还“我操”了一声儿,贪财的神色溢于言表。

别忘了,想当初,他和“小地主”不惜跟洪衍武以命相搏,冲突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争几千块钱,怎么可能不眼热!

可老流氓毕竟老于世故,脑子都够使。没人认为这钱好拿,“八叉”也相当肯定。

“听着倒是馋人,可谁都不傻,风险必定是相对的吧?”

“没错!‘雷’是真不小!”

“小地主”点点头,果然确有内情。

“说起来,那被绑的妞儿不是一般人。她在北边儿一直‘打游飞’单干,可‘蹬车抓分’,无论哪条公交线线儿都平蹚。可见人人都给面儿,混得相当开。而且还有传言说,她是北城一个特牛X的“老炮儿”看上的“褥子”。”

“那个横主儿姓申,咱们南边不熟,可据说是相当了不得。他好像是新街口周爷的把兄弟,在周爷死了之后,曾主持北城的大局,负责对肇事的“院派”实施惨烈的报复。传言不但弄废了好几个,把一些人吓得躲到部队里去了,还差点因此统一北城。现在虽然人在‘里面’呢,可总有一天会回来,余威犹存。所以敢动这妞儿的,来头必然不小。真要接手这活儿,免不了真刀真枪火拼上一场。”

“本来呢,要在平时,看钱的份儿上,我找“老八”一起揽下这事儿倒不是不值。可现在大不一样了,咱们的正事儿肯定更重要,都已经说好了,我不能拆大伙儿的台!”

“再说万一真有个闪失,被绑的主儿要没救回来,我不成了白干活儿的傻长工了?还得摊上一屁股屎。白惹那个麻烦干什么?所以我就没应,劝她干脆找派出所去。”

“你们想啊,公安局要为这事操上了心,咱们最近行动起来不是压力也少点么?可‘刺儿梅’那脾气你们都知道,最好面子的人,又不知道深浅,这不就跟我急眼了……”

“你丫可真够孙子的!一万块的勒索案,楞让人家报官?就是真把人救出来了,警察一问那帮小子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啊,那妞儿就得跟着折进去!辣手摧花啊你……不过也没辙,归根结底,还是事儿不凑巧啊!”

“八叉”又笑谈了一句,但无疑还是很赞同“小地主”明智选择的。

不过挨了一句“戳”,“小地主”这次可没客气,直接反唇相讥。

“拉倒吧。我纯属为大家着想,还要受热心友人这样的挤兑,我他妈容易么我?再说,众所周知,你丫的至理名言,‘为人不把良心坏,富贵荣华哪里来?’还装什么好人品啊!我就一句话送给你,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吃饭抢首席,照相当间儿挤。处处找便宜,无利不早起。你说他是谁?我看就像你……”

这俩家伙说相声一样的穷逗,立刻把大伙儿都弄乐了。

可谁都没想到洪衍武非但没笑,此时还突然有了惊人之举。

只见他“刺棱”一下就从椅子站了起来。然后撂了句“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竟连桌上的烟都没拿,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除了陈力眉毛挑了一挑,似有所动。另几个“把子”一时可全楞了,谁也不知他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半晌,“八叉”才挠着头皮,嘟囔出一句来。

“嘿,他小妹妹儿的,怎么跟点了炮仗似的!是火上房啦,还是找茅房啊……”

第六十章 香罗帕

“糖心儿”的麻烦是毫无张兆地出现的。23us.更新最快

是的,自从洪衍武手里学来“码套儿牌”技术之后,她即使不用自己的“象牙麻将”,在牌局上也完全没有敌手了。

很快,就赢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但她也明白钱财会带来的风险。为了不让人产生怀疑,为了细水长流,她一直都很克制。

赢三次总要输一次,赢一次狠的,剩下两次就会少赢些。到最后,不熟的“局”根本不参与。

可即使这样小心,还是让人给盯上了。

5月31日,她又参与了一场牌局,经过一宿的努力,很顺利赢了一千块钱。

可不成想,就在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刚刚走出那个院儿门口,就被仨人摁住了。

“识相点,别动,动就破了你的盘儿。”

没捂嘴,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刀子逼在身前。

当时,她第一个反应,就知道这伙儿人多半是和院门里“设局”的“窝主”有勾连,专门提前蹲守她的,否则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也不会这么准。

至于为什么在院门口下手,恐怕是“窝主”想择清自己条件。

毕竟,这是个常年摆局的地方,“窝主”还得靠这个抽头儿吃饭,怎么明面儿上也得交代得过去。否则真落人口实坏了名声,谁还敢来?

所以她跟本也没白费力气地大叫,也没想着怎么进院儿去求救。只是装着害怕的样子小声儿说,“我不动,我不动,千万别伤害我。”

说真的,虽然此时看似凶险,这些人手上的家伙轻轻一递就可以穿透她的身躯,可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天天跟流氓打交道,对这种情况她不可能没有“后手”。

于是跟着她就作出了战战兢兢,想要拿出钱来,求那些人放她一马的样子。

财帛动人心,女人的胆怯更是最好的伪装。

那些人果然都上当了,三双贪婪的眼睛死盯她那颤抖的手伸进怀里再抽出来,拿出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手绢包。很像藏着不少钱的样子。

可就在那三双眼睛刚流露出热切的同时,她抓住手帕特殊的一角,非常优雅地扬起,“啪”的一声响,手帕彻底甩开……

里面没有钱!仨人的面前瞬间炸散开一片面粉似的白雾!

就跟变戏法似的,仨傻小子甚至还没来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就齐齐瘫倒在了地上,全都人事不知了!

这是“偷香”、“拍花”的特殊门道儿,行内俗称“香罗帕”。

这玩意,可比现在的“防狼喷雾”好用,而且最大的优点能做范围攻击。只要在这手帕一扬之间,白粉笼罩的范围之内,有多少人都得一头栽倒。

除了她这个施法的主儿!

早已轻车熟路,摆平了敌人也一点没有得意。

凭经验、凭师门的告诫,发生这种情况,反倒无论如何都应该马上离去。并且还得小心地躲上几天才行。

探查究竟和报复的事儿,先等脱离险境,再慢慢来也不迟。

所以她毫无犹豫,半刻也没耽搁,跨过地上的仨人就匆匆往胡同尽头而去。

只可惜,尽管没犯一点错误,可盯着她的人计划更周密,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才刚走到一半的路上,胡同两头儿就同时出现了十几个黑影儿。加起来小三十人一起缓步向她逼来。

几乎没有声音,可已然亮出来的凶器却稳稳攥在手里,在微微的天光下泛着阴森森的暗光。

慌乱和紧张完全是不受控制地出现的,她清楚地感到了脸上潮热,自己肯定是出汗了。随着头脑急速转动、权衡,她的心也很快跌落谷底。

是的,她没有办法了。人太多了!

“香罗帕”只准备了一条,身上的“镇魂针”、“乾坤镯”,还有脖子上带的项链盒,虽然也能克敌,可那只能对付少数人。她这身本事最大的弱点就是怕陷入重围,如今确实落入了绝境!

可让她不能不疑惑的是,这些人究竟是哪路的呢?居然这么大的阵势……

她的问题没持续多久。很快,幕后策划者就露头了。

前后的两拨人离了她几步远的地方同时停下。有一个人主动站了出来。

这个人不但是熟人,而且来头真不小,竟是“王府井”的“把子”“明王爷”。

可这反更让她大出意外,质问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我可没得罪你呀,你今儿是唱得哪一出啊?”

“明王爷”皮笑肉不笑。

“‘糖心儿’,较劲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这么飒,又这么款,最近听说可没少在牌桌上搂银子啊,谁看着不心痒痒?劝你一句,别再耍什么花招儿了。你手段虽然高明,放翻了我仨弟兄。可你也看见了,哥儿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说白了,我喝了半宿的风,就是冲着弄你来的。今儿这的场面你扛不住,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糖心儿”很果决,马上就动了花钱消灾的念头。

“手紧了,直说啊!我还没那么小气,我身上有两千,够吗?嫌少说个数儿,我回头再给你凑……”

可哪知“明王爷”却犯上了狂气。

“我钱也要,人也要!知道你底子厚,咱们回去慢慢聊!”

看这意思,是彻底没的谈了。

虽然明知无用,但为了探听点内幕,“糖心儿”还是故意作出恼怒的样子,“激”了一句。

“嘿,可真新鲜了,我是谁,你知道,还敢打我的主意?劝你一句,见好就收的好。多想想今后……”

“明王爷”也确实吃这个,倒真坦白了几句。

“哼,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是,北边儿的‘把子’,都知道你是‘北城王’申爷看上的‘大奶奶’,人人敬你三分。按说就凭我,确实没胆量跟你耍手腕,不过,可未必别人不敢动你。实话说,老一拨的人,已经有人熬出头儿先回来了。我也有大哥,就得给大哥卖命。对与错,都是没辙的事……”

完了!她不能不彻底感到心寒!

因为只凭最后几句,这件事的严重性就又上了一个台阶,想要善了几乎不可能啦!

她马上设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唯一幸运的是,在这时候,斜对面的一个院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肩扛一辆自行车就要出门。虽然才刚一露面,他马上就被一个“玩儿闹”凶神恶煞地骂了回去,然后“砰”地一下重新紧闭院门。

可毕竟是暂时转移了“明王爷”一伙儿人的注意力。

就趁这个机会,她飞快地把藏在袖口的两个剃刀刀片掰成了四段儿,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个机会确实很难得,因为“明王爷”再转过脸来,就开始命令“糖心儿”自己翻自己的兜,

由于怕招致对方搜身的羞辱,她没敢打马虎眼。

这么着,她身上的一切能翻得出、看得见的小东西,就都被收走了。连钢儿也没能剩下一个。

此后,“明王爷”才亲自骑车带上她,并由其余的人护卫其中,小心翼翼地离去。

而那横躺在地上的仨小子,则由几个留下来的手下来处理。

第六十一章 舌底藏刃

不用说,失去了防身之物,被裹挟的“糖心儿”更加惦记着想要跑。

本来她是计划着,路上只要发现“工人民兵”或警察,就豁出去跳车求助的。

她的手快,下了“明王爷”腰间的家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不被他们追上,就绝没有姓名之忧。

到时候她只要一扯开领口,再让官面儿上的人看见她的眼泪,根本不再用说什么,这帮兔崽子就坐实了耍流氓的罪名。

但可惜时间太早了,当时街上连上早班的人都没见着几个,只有一些扫大街的清洁工。一路上她根本没能得到任何可趁之机,最后还是被这伙儿人押送到了永安里一片平房前。

要知道,在这一年的4月份,建国门桥才刚刚由京城市政部门初步验收。

那么出了建国门尤为荒凉,到处都是黄土和大片的宅基地。路上好不容易能见着个立着的影儿,近了一看才知道是柴垛。

这也就是大北窑地区建国以后就被国家建设成了工业区,否则这一带还少不了稻田和菜地呢。非得满地蹦跶癞蛤蟆,到处是野耗子不可。

那可真是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知的地方!

到了这个份儿上,“糖心儿”就更加黯然了。

她既懊丧形势越来越恶劣。也越来越没有把握,自己能从这场灾祸里幸运脱身。

特别是一想到房子里等着她的人,她就感到空前的孤独无助,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一点主心骨。

但“明王爷”可不会顾及她的情绪,先吩咐俩人守在外面,让其他人自去休息。然后一把拉开了一间屋子破旧的木门,直接就把她推了进去。后脚自己也跟了进去。

刚一进屋,“糖心儿”就觉着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屋里的光线也不好,影影绰绰的,第一眼只觉得屋内破烂不堪。

几大块墙皮吊死鬼似的挂在墙上,屋顶根本没糊过,麦秸杆一直垂到头顶上。或许还有蜘蛛网。

摆设也极其简单。只有几把椅子围着圆桌,杂七杂八摆着盘碟。墙角的旮旯里则是成堆的垃圾,大部分是酒瓶子和罐头盒。

接着再一回头,这才看见窗户旁的老式土炕上有两个人对坐着喝酒。

炕桌上放着些花生米、开花豆。这才一大早,两瓶二锅头已经喝掉了一半。

而且炕上两家伙不但习性匪夷所思,模样也出奇的怪。都三十出头的年纪,属于长相特别有特点,能让小孩儿不敢夜啼,甚至是做噩梦的水平。

炕里面那个人,面朝着屋门端坐,干瘦得像一把柴火,脸上刀疤重叠,棕褐色的皮肤深浅不一,凹凸不平,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被刀切斧砍过的一块糟木头。

那个背对着屋门端坐的人呢,是个秃子。酱紫色的脑袋没有一根毛,后脑勺中间有道深沟,深得能把筷子夹住。他身材还特别高大,坐在那儿都不比一般人矮多少,屁股占了整整半拉炕。

“糖心儿”当时心里就是一紧,她的身体也像急刹车似的哆嗦了一下。知道终于见着正主儿了。而且万没想到,竟然还是两个人!

害怕和紧张都是必然的,情不自禁,熟悉的名号,脱口而出。

“五十四刀!疯熊!”

有了这一声儿,喝酒的俩人才把脸扭了过来,都带着怪笑打量起她来。

不过谁都没搭理她。一脸沟壑的“五十四刀”倒是先夸了“明王爷”一句。

“小明子,活儿干的不错啊,人还真给你请来了。好小子!有前途!”

“刀爷,我才多大能水?还不是多亏您和我大哥提点,才没出漏儿。就这,还让她放倒了仨呢。别说,能叫得那么响,还真有点怪的……”

一向眼里没人的“明王爷”此时的态度十分谦卑。这就是辈份儿的差距,人家叫他小名儿算客气的。

“小明子,小娘们身上的东西都搜了吗?没忘吧?她身上的玩意可多了,弄不好就扎人!”

身材壮硕的“疯熊”说话了。

这可是“明王爷”的“本家儿主子”,“明王爷”当然更为恭敬。老老实实把收来的东西都放在了炕上,一五一十做了交代。

“熊爷,我没动手,是亲眼瞅着她自己翻出来的,衣服兜里肯定是都干净了。我懂规矩,大哥惦记的人儿,不是我这个层次能冒犯的,这活儿还得您自己来。反正人就在这儿呢。待会儿门儿一关,您一点一点慢慢搜、慢慢品……”

这话说得真讨巧,不但万一有个遗漏,能把自己择干净了,也顺便拍了大哥大马屁。而且还语带黄腔儿,立刻就引得“疯熊”和“五十四刀”淫笑不止。

“糖心儿”则羞愤交加,恨不得能有人挨个砍这几个王八蛋一万刀。

不过遭到羞辱毕竟还是次要的,她最关心的还是这帮家伙的真正想要对她怎么样,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脱身。

在搞清这一点之前,她无论如何都得忍。

“糖心儿”脸上浮现的屈辱神色,倒是让“五十四刀”得到了某种满足。他一边用色迷迷的眼神扫着她的身量,总算是开始奔主题来了。

“‘糖心儿’,五年不见,现在是又香又甜,彻底长熟了啊。我和老熊作梦都惦记你呢。没想到吧,我们哥儿俩这么快就‘大票’回来了……”

心里没底,“糖心儿”只能先用话探路。

“回来是好事,你们哥儿俩重归旧好、和睦如初,更值得庆贺。都吃了不少苦吧?应该好好过安生日子,享享福了……”

“疯熊”登时冷哼一声,插了一句。

“小毛丫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戳谁的脸呢?认清形势!”

“五十四刀”也把眼珠子瞪得老大,拍唬上了。

“‘糖心儿’,还死撑着呢!都到这份上了,耍嘴可吃亏!你还敢提重归旧好?我们哥儿俩可都被你丫玩儿惨了,当初为了你不但反目成仇,差点断送了十多年的交情,最后还都被你玩儿进去了!今儿着你走背字,让你永远趴下的日子到了!咱们就得做个了断!”

过去的一切,“糖心儿”自然心知肚明,但只能强做镇定继续掰斥。

“你们都是前辈,是老一辈儿的北城‘把子’!道理都是由着你们说的。你们要非把一切赖在我的头上我也没辙!男人不是一向如此吗?有什么错都归结到女人头上!可我只知道没因就没有果,做人做事儿,千万别做绝了,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要是太黑了,物极必反……”

“疯熊”立刻火冒三丈。

“别装孙子,给谁上课呢?你丫既不纯也不是好鸟!小丫头片子,惹急了老子就不让你活了!真弄死你,你又能怎么样?”

“五十四刀”的狠劲也上来了。

“死到临头,还不服?现在服软,还来得及。都说你‘糖心儿’从没吃过大亏,咱们今天恐怕得换个说法。”

“糖心儿”一见话说拧巴了,心里更是怕得不行了,但如今也没别的办法,还得尽量往下谈。

“不是我不服,硬的说法,软的说法都有。今儿的场面就算你们能控制住,往后怎么办?你们都出来了,想必‘申城隍’也快了吧?”

一听这话,“五十四刀”反倒笑了。

“还拿‘北城王’吓唬人哪!明告诉你,小申已经知道是你‘抬’的他了,出来也得照样弄你!宝贝儿,你真该谢谢我。这消息只要一散出去,你的下场比落我们手里还惨!这么多年,从你出道儿起,玩儿残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更料想不到的是,“疯熊”居然在此时转过身儿来了。

而当他用正脸彻底面对“糖心儿”之后,她脚心就是一凉!毛骨悚然间,差点吓得叫出声儿来。

敢情这家伙只用一只右眼盯着她,刚才一直没看到的另一个眼眶,简直就是个没底儿的黑窟窿!

松软的眼皮耷拉在窟窿口上,灰色的睫毛竟和蜘蛛网差不多!

最最可怕的是他嘴里还叼着一个烟头,一口吸进去,不仅嘴里冒烟,鼻子眼里冒烟,连空洞洞的眼眶里也跟着冒青烟!

可这仍然不算什么。这家伙指着自己的黑窟窿,咬牙切齿说的一番话,才真让“糖心儿”魂飞魄散,心彻底凉了!

“臭娘们,你还别跟我提姓申的王八蛋!在青海,他为了你,生生抠了我一只眼去!我他妈现在的外号叫‘熊瞎子’了!哼,女人真是祸水,多少事坏在你这小骚狐狸手里!不过,别看我弄不了他,可我能回来找你呀。老子要不把你大卸八块,都算便宜你了。”

“放聪明点儿,麻溜儿的给我跪下爬一圈,然后乖乖脱光了上炕。风闻你家底儿挺厚,而且还没破身,要是真的,你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别瞪我,我觉得挺公平的,为了报答我的一只眼,你就应该踏踏实实当我的‘褥子’,让我后半辈子享享艳福。至于‘刀子’,他拿了你的钱,跟你就算恩怨两清了。这样你免了饱打,避免了破盘,兄弟们还得敬你当‘大奶奶’。否则,我们会不会让底下兄弟们挨个把你轮了,再把你剁巴碎了喂狗,这可就难说了……”

老流氓的残忍可绝非一般玩闹儿可比的。他们绝对说到做到!

事到如今,“糖心儿”也再清楚不过,跟这些畜生是毫无道理可讲的!

不过她毕竟是非常人物。心里的恐惧到极点后,心慌反倒开始回落,迅速将害怕变成一种平静。

同时,那藏在舌底的四段刀片,也给她提供了一些勇气。

没错!怕也没用,最重要的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她终究还算不上赤手空拳,至少……她总能清白地去死!

想到这儿,心动身动,她舌头一顶,一个刀片已经咬在唇间,跟着就把刀片拿在手里比划在了脖颈处的动脉上。

明显已经无路可走,她再无半点怯懦,面若寒霜,索性大骂。

“王八蛋们!你们也就会欺负女人!想的倒美,天底下就没有便宜事!姑奶奶可不是你们脏爪子能碰的!再逼我,除了尸首,我让你们什么都落不下!我把话放这儿,早晚有你们‘贴墙上’(黑话,指枪毙),给姑奶奶偿命的一天……”

这一变故,在场的几个人可绝没想到,一时都不由为之色变。

没辙,有一个结确实是难解开的。

从圈儿里出来的人,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谁不想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可人得吃,得喝,这一切不光要靠有面子,还得有钱!

更何况人就没有不自私的,这些另类人群更是如此。

哥们儿仗义,有!但得分什么事儿,分什么人儿!

打出来的交情,这只是表面,骨子里,一旦牵涉个人利益,全完!

要说这几个人能凑在一起算计“糖心儿”,找她报仇是一方面。可从根本上,人财两得才是主要目的。

这其中,“疯熊”又想单独把着“糖心儿”。那么“五十四刀”和“明王爷”沾不着腥,就只能落下钱了。

可人要真被“疯熊”逼死了,他们别说白忙活一场,还得白白沾上一状命案。又有谁肯当这个冤大头啊?

于是他们俩一眼对视过后,紧跟着都软和下来了。

一个叫,“小姑奶奶啊,有话好说!别犯傻,小心点,那刀片可快着呢……”

另一个也说,“年纪轻轻得惜命,别比我们,无牵无挂!人没了可什么都没了,你手一颤悠,后悔就晚了……”

唯独“疯熊”却有点不信,叫嚣了一声。

“甭玩儿这套!没人不怕死!我他妈怎么那么不信呢!你死一个我看看……”

可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糖心儿”还真不含糊,刀片轻轻顺着脖子皮肉一抹,表面上的肉皮轻而易举地翻开。

并且她的手一点没抖,自己眼瞅着脖子上的血流出,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语气特别平静的又说,“看见没有,容易着呢!告诉你,人霸道要适度,哪怕你再牛X,也管不了姑奶奶自己想死。真想要命,你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瘆人了!这股子冷血无视的劲儿,就连“疯熊”也不能不服气!

“行,真有点稀的歪的!对自己能这么狠的女人,我真是头一次见!‘浑手活儿’玩儿得也真漂亮,‘舌底藏刃’是一绝!好吧,大姑娘,算你赢了!你人我可以不碰,可你打算花多少钱买自己这条命呢……”

这话一出口,“糖心儿”总算面色见缓。

“五十四刀”和“明王爷”,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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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包饺子

1978年的时候,重文门东河沿儿的护城河还没有被填上,大马路北边是一排依着内城城墙根儿修建的小平房,南边就是经过东便门连接通惠河的河道。实际上就是今天“明城墙遗址公园”的位置。

不过在这个时期,这个地段可并不怎么繁华。

白天的时候,这儿尚能有些车和人。但一到傍晚,这里却是黑黢黢的,人迹罕至。长满荒草野柳的河堤下面,只有鸣虫的叫声。

这是因为一出“东便门”就是城郊了,这里的寂静和“永安里”的荒僻,基本是一个道理。

只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有句话叫做“败林无好鸟”,这里作为交付赎金的地方,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首先河堤下见面视野开阔,还有柳树荫遮阳,选择这里见面,凉快且好找,万一情况有变,也能及早发现。

其次就是“明王爷”考虑对方是个女人,觉得这里离前门不远,又是城里,见面的地方安排在这儿,也免得她犯了胆怯不敢来。

至于见面时间,“明王爷”定的是傍晚六点,同样是因为这个时间天色未黑,照顾女人的心理。

不过再怎么体贴,也不能说明就存了什么好心。

实际上,打一开始,“疯熊”和“五十四万”就没想让“明王爷”把“糖心儿”送回来。动身前,反倒另有交代。吩咐他无论“糖心儿”的干妈凑没凑够一万块,都让他连钱带人一块弄回去。

为什么会这样?

“明王爷”没敢问。大哥面前只有他听喝儿的份儿,瞎打听犯忌讳。

不过因为太了解两个老流氓各自贪财、好色的秉性,他后来慢慢也琢磨过来了。

其实无非是“五十四万”想把送钱的人绑了,借此敲出更多的钱来。同时“疯熊”,想转用人质的性命来胁迫“糖心儿”就范罢了。

这俩家伙算计得好,在这种危难时刻,能替“糖心儿”办这事儿的人,必定是最亲最近的人。女人的心都软,虽然自己不畏生死,可对关爱的人就未必了。

这俩畜生,也真够操蛋的!

骂归骂,“明王爷”却打心里服。

流氓么,比得的就是坏!比的就是狠!什么祸不及家人?定这规矩的“小混蛋”也不过是真流氓假仗义罢了!

看来牢狱生活确实锻炼人,这俩老家伙非但没有退化,反而升华到顶峰。就这种奸诈,这种阴险,这种魄力,这种狠劲儿,还且够他学的呢!

但他也不傻,同样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他这么听话,任凭俩老流氓指使,可不是单纯地在耍仗义,尽兄弟的义务。

谁都有个图头。这不“镇东单”已经折进去了嘛,现在可是最好的吞并他地盘的机会。虽然牵一发会动全局,周围的“把子”,谁都不会坐视他借机壮大势力。

可他有了供着的这两位爷,就算有了护身符了!那还怕什么呢?

只要“申城隍”没回来,这两位就是北城的天!他大可伸手取之。

总之,等到这事儿一办完,他不但能分着厚厚的一份儿,还能落个大实惠……

想到这儿,早早就来到河边的“明王爷”情不自禁地笑了,而且还笑出了声。

虽然这让他身边的十几个手下都不明所以。但脚底下的河水却分明照映出一个扭曲、肮脏的影子……

要说也真是奇怪,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至天色擦黑了,看看表都六点四十了,也没见着河堤上出现送钱的人影儿。

“明王爷”开始心焦,心里骂娘。

人哪,都他妈一样自私。什么亲的、热的,全白饶!

“糖心儿”也是所托非人。被她寄予希望的这个“干妈”,不知是自己吓得不敢来了,还是惦记着要黑了她钱财呢!

可事儿哪儿能就这么算了呢?老子派人送信儿的时候,刀子都钉你们家桌子上了,你还能躲的了么?大不了晚上登门找你去……

只是……会不会又有什么其他变故呢?

报告派出所?

不会!“糖心儿”的钱不是好来的,这老娘们自己也会因窝赃受牵连的。

那会不会去请什么江湖人物出头呢?

还别说,就是这么巧。就在“明王爷”刚动这个念头的时候,远处的河岸上真的出现了一些人影,下了堤,奔着“明王爷”一伙儿就来了。

“明王爷”看着就是一凛,心说还真怕什么来什么。

好在暗自一算,发现对方人数比他身后的人还要少几个。况且他也早有防备,表面上看他是十几个人,身后河岸上的一片柳林里,可还藏着二十来个伏兵呢。那些人没“佛爷”,全是“战犯”,他的铁杆儿兄弟。

所以他一点不怵头。把手一挥就下了令。

他身后一个小子立刻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入河堤斜坡的荒草丛里。然后一上岸就撒腿快跑,向远处的柳林去了。要不出意外,五六分钟,人马就能赶到。

可他刚踏实点儿,等对方走近了再一看又不同了。

打头的一个矮粗壮汉看着实在不是善茬。身量不高,但腆胸凸肚,胳膊腿极轴实。那股子掩藏不住霸气,明显和普通的“玩闹儿”不同。

更奇怪的是他身后有两个年轻小子也很让人摸不透。

一个满不在乎的嬉皮笑脸,一个身材魁梧镇定自若,而且身子骨赛着个儿的精壮。虽然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怎么都不能让人忽视。

这让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心知遇到了对手。可这些人又是哪庙的野和尚呢?

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子一步上前,油腔滑调地说,“众位老大,跟你们打听个事儿!听说有人今天要在这儿保媒拉纤。你们就是媒人吧?可怎么没见着大姑娘啊,人哪?”

“明王爷”的亲信“大轮子”主动答话,嘴头子可一点儿不软。

“少他妈瞎打听!知道是买卖,带钱来了吗?有钱再说亲事……”

没想到那矮个壮汉更不客气,扫量了“明王爷”一伙儿几眼,直接就是一声喝骂。

“还真是你们几个把‘糖心儿’绑啦?山有山规,地有地法,也不打听打听清楚,她后面可有人戳着!给你们划个道儿,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就亮家伙吧!”

来者不善。而且够硬,

“明王爷”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赶紧双手抱拳来“盘道”。

“爷们儿,靠山扎寨,依水行船!您是哪座山、哪道水、哪块地面儿上戳旗子呀?”

矮个壮汉阴着脸,声音沙哑。

“没山没水,傍着城南!扎了个没顶儿的窝棚,戳了根硬木杆子,挑着一块血染的旗子!‘小地主’,三个字朝天!”

标准的行里话,也真是够横的!

没山没水,就是说,圈子里的枝枝蔓蔓,你就甭提!人家根本没打算着“盘道”,就是来硬磕的。

没顶儿窝棚、硬木杆儿、血旗子,那就是说对方的身份是一方“把子”了。而“小地主”三个字就是名号!

还别说,“明王爷”真听过“小地主”的一些事儿,毕竟都是常年混的,虽然南北相隔也有个耳闻。他可真没想过有这么尊神肯替“糖心儿”出头。琢磨了一下,便也自报家门。

“老兄,‘王府井’的‘明王爷’听过吗?我就是!你是在天桥吧?咱们隔着长安街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今儿还真是头一次见面。坦白讲,‘糖心儿’是我们北边儿的人,跟你们南边儿的不可能搭界啊!这事儿值得你老兄往前冲吗?道理我很明白,无利不起早嘛,我可不是吃独食儿的人。干脆,好处大家有份儿怎么样?”

“明王爷”自觉是好意,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这些话,是流氓都听得懂,一起吃事主,你好我好大家好,免得伤了彼此和气。真能成,还多了个朋友。

可没想到,“小地主”竟吃拧了似的,死了心地要“撞山”。

“甭废话!老子生冷不忌,管你是谁!流氓就是流氓,已经架在这儿,不可能收手,传出去,绝对名声扫地!再说了,我们什么关系还得告诉你呀?我就是睡了你妈,也用不着你喊爹……”

嘿,这话可是犯了大忌讳!

“明王爷”再沉不住气了,立马黑了脸,也换了硬话。

“臭孙子!老子给你脸,可不是怕你,你要是想找阎王报道,没问题!是荤是素,我都接着!可有一样,是真流氓就行!千万别往后缩……”

这一阵仗,明显没缓儿,绝对闪不过去了。

所以“明王爷”除了做好动手的准备,还把手背在身后,翘了翘大拇指。

这是告诉身后的弟兄。快去,再去一个人催援兵!快!

可没想到,他耳边刚听到自己手下脚步挪动,紧跟着就传来“哎呀”大叫一声!

纯属下意识的反应,他跟着这么一回头,当时脸儿可就白了!

敢情眼前是一副他作梦也想象不出的情景。在他身后河堤不远处的岸边上,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足足有七八十口子!

并且在这些人的面前还蹲着二十多个伤兵一样的人,大多鼻青脸肿,神情狼狈,却没一个敢吱声儿的!

再细一看,个个眼熟,那居然都是他的伏兵!

可……可怎么这么多人?这阵势灭他仨都足够了!

就在“明王爷”大叫坏醋的同时,他身后又传来“小地主”得意的大笑。

情况危急!“明王爷”立刻知道没工夫再犹豫了!

他猛地亮出刀子,一边儿挪步,一连串儿地招呼身后的人。

“傻X!都别愣着了!快走!快离开这儿!谁都别顾谁,能跑回去就行!报信去!”

可这会儿真的已经晚了!

他自己虽然精明,直接下重手捅在一个小子的大腿上,成功夺路往岸边奔逃。但他手下的兄弟却没他那么快从惊惧中反应过来,这需要时间。

结果不但“小地主”“嗷”一嗓子带着人扑上来了。河岸上得有三十个轮着家伙的主儿也冲下来了!

就这一堆人,忽地一起往上拥,就跟包饺子似的。刀劈乱砍之处,血水一下就冒出来了。

很快,被围在中间的十几个人要么缴械投降,要么被砍倒捅翻,几乎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可“明王爷”再鸡贼也没逃了。他的右手才刚够着河岸边上,就被一个人给踩住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一看,岸上居然还有二十来人。而踩着他手的,却是一个浑身肥膘儿,看着面熟的大胖子。

“‘八叉’!你怎么也在?”呲牙裂嘴中,“明王爷”猛然认出。

可“八叉”根本不答话,另一只脚飞起,直接闷在他脑袋上,就跟踢球儿似的,把他又踹下河堤去了。

等到“明王爷”重新恢复神智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他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

而他的面前,除了他的兄弟们都老老实实被上百号人看着。近处还并排站着五个人。都冷冷地看着他。

此时,河水还是照样哗哗地流淌着,一点没变化,可河堤上的气氛却完全不同了。

“小地主”先损了他一句。

“没想到吧!今儿咱们来了道‘全家福’,就着汤锅下材料,乌龟烩王八蛋,你们是彻底一锅烂了……”

“八叉”也说,“还他妈想跑?今儿南城五个‘把子’带来了上百号人,真让你顺了意,我们都得跳河……”

五个南城的‘把子’!为了‘糖心儿’?这他妈怎么可能!

就在“明王爷”瞪圆了眼珠子,极度惊骇间,那个一贯嬉皮笑脸的小子又笑了。

“‘地主’、‘八叉’,你们俩可占大便宜了!说是帮我的忙,其实是大伙儿帮你们的忙!反正你们也得****,那不如……”

这话还没说完,“小地主”和“八叉”已经急赤白脸了。

一个叫,“‘红孩儿’,你良心大大坏了!来之前,谁知道是逮这小子?这他妈叫运气!”

另一个也喊,“操!你丫不会要耍鸡贼吧?你小子可都没动手,答应我们的额外三千块,镚子儿不能少……”

后面的回答就跟哄孩子似的。“好好好,不少不少……”

可“明王爷”听到这儿,嘴唇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哆嗦上了,甚至完全咧巴歪了。

什么!“红孩儿”?就……就是这小子?

去年……用****儿填火炉子的疯子?

妈呀!这也太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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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斗心眼儿

“永安里”的平房之内,无论是绑架的主谋,还是被绑的“肉票”,都在斗心眼儿。

“疯熊”和“五十四刀”背后的小动作,肯定是瞒着“糖心儿”的。

为了安抚她,他们只说已经派“明王爷”联系上“宝姨”了,对方正在筹钱。恐怕得明后天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现在只能委屈她在这里过夜。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糖心儿”因为预料到自己早早晚晚会有这一天。其实很久前就跟“宝姨”定好了几条死规矩。

第一,就是无论如何,千万不能付钱给挟持自己的人。

因为这年头,没人专门干这个,绝不会像解放前的山头那么讲规矩。真拿到了钱,坏人反倒会无所顾忌了,人财两失基本确立,恐怕“宝姨”连自己都保不住。

另外,“宝姨”手里也确实是没这笔钱,除了平时该有的孝敬,“糖心儿”的财富其实一直都是自己掌管。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怕给干妈招事儿。

第二,一旦真出了事儿,找公安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的选择,还是用厚利去请江湖中人出头。

“糖心儿”不是舍命不舍财的人。正因为绑匪无法相信,她宁可加倍付钱给救自己的人,也不能白白把钱填糊了狼。

在这方面,其实要考虑的也就是信任问题。

“糖心儿”从事的行当,可没什么真朋友,能信任的人几乎没有。好在她和“刺儿梅”倒有几分真交情。这么一来,“刺儿梅”的傍家儿“小地主”也就成了首选。

不过毕竟人心难测,对方拿钱不办事也不行。于是交一押九的付钱方式便成了交易完成的保障。因为只有她活着,“小地主”才能收到庞大的余款。

正是基于以上这两点。所以一听“疯熊”和“五十四刀”的忽悠,“糖心儿”就察觉有问题。马上断定,这俩混蛋在搞鬼!

可现在她又能怎么样呢?她自知不能对抗,不动声色装糊涂,当然是首要前提。

至于其他,一方面除了寄希望于“刺儿梅”能帮她一把,说动“小地主”管这档子闲事。另外,那就得另做打算,伺机潜逃了。

只可惜“疯熊”和“五十四刀”盯她盯得极紧,身上的东西又都被收没了。她一天都难以找到什么机会。这样思来想去,天黑的时候才算琢磨出了一个怪招。

不如用酒灌倒他们!有可能,还要挑起事端,让他们窝里反!

坦白讲,和男人斗酒,可并不是“糖心儿”狂妄自大。而是因为她有特殊的依仗。奥妙就在她日常挂着的那个金质项链盒上。

首先,项链盒里面那种白玉一样的东西是她师门的独门秘药。可以说,她用的大多数迷药、麻药,至为关键的成份就是这东西。

特别奇妙的事儿,项链盒另一面还有夹层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六十四章 傻青

这一天的天气很晴朗,天上没有云彩。

借助星光、月光和其他几间平房透出的灯光,完全可以大致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黑压压成片的人鸦雀无声地站着,许多人手拿着泛着暗光的凶器。

地上打滚儿的全是“明王爷”的兄弟。就连“明王爷”本人也托着一只胳膊,跪在当院儿里。那有气无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让人给废了个膀子。

站在门后,往外扫了这么一圈儿之后,挟持着“糖心儿”的两个“老炮儿”傻眼了。他们谁都琢磨不透,从哪儿来的这么些“天兵天将”!

“他们是为你来的?说,怎么回事!”

“五十四刀”一撅胳膊,直接把匕首贴在“糖心儿”的脸上威逼。

可“糖心儿”也不清楚啊。在她心里,“小地主”肯定没这么大势力。

不过这倒并不妨碍她故作高深,忍着痛冷笑了一声儿。

“疯熊”被这轻蔑的鄙视刺激得受不了了,身子紧贴门后,扯着嗓子向外大喊。

“你们哪个绺子的,凭什么到大爷们的地盘上来踩趟子?”

影影绰绰中,对方先站出来一个矮个儿壮汉。声音粗野而充满杀机。

“顺天漂下海,五朵金花闪。我们是城南头儿的,来找媒人接媳妇儿。现在堤漏了,你们俩灰孙子是上岸还是下水,自己选!”

“疯熊”和“五十四刀”都听明白了,这是五个南城“把子”带来的人。而且还真是冲着“糖心儿”来的。

俩“老炮儿”低声合计,话里都透着不可思议。

“老熊,这怎么可能呢?五个‘把子’?”

“操,我哪儿清楚……”

俩人又几乎同时去问‘糖心儿’。

“‘糖心儿’,这么大面子!怎么搭上的?你他妈不是一开始就给我们刨好了坑吧?”

“就是,你丫雪藏够深的!总不会又找了个‘南城王’护身吧?”

可回答依旧是一声冷哼。唯独不同的,这次底气更足。

吃了瘪子,“疯熊”和“五十四刀”都没辙了,只能再冲外喊。

“上岸怎么说?下水又怎么说?”

“上岸,把媳妇送上轿子。在旱岸上跪着当孝子贤孙算完。下水,那就得见红,在船头撒你们的纸钱儿!”

得!看起来,今天要完!这帮南城的疯狗,毫无通融的余地,就是打算往死里咬瘸腿兔子的。

“疯熊”和“五十四万”再次急切地合计了一下。根本没什么良策,钱是甭想了,人能走就不错。

可往外冲,肯定是跑不了的,房子里也没窗户,只能捅顶棚走房顶。

不过时间上很可能来不及,而且为了不让“糖心儿”坏事儿,还得先捆上她,堵上嘴。这样,既麻烦!也没了人质!

再说,万一上了房顶要招来砖头呢,房后头要还有人又怎么办?

看来,还是得试着打商量。

“城南的,告诉你们,菜市口‘老鬼’,天桥儿‘小老扁儿’,都和我们有交情!想动我们,先回去问问你们祖师爷!免得犯了欺师灭祖的忌讳!你们更得做好南北城大战的准备,省得日后丢了自己的旗子后悔……”

这句话倒真有用,对面一下没了声儿,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凑在了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讨论结束,一个人影走上前来,喊了一句“我们要先看看人再说!”就直接奔房门蹓跶过来了。

“疯熊”赶紧打开一半的门,举起了手里的刀子,大声喝止。

“你丫是谁?想干什么?站那儿别动!”

对方的脾气也挺牛X,照走不误,而且听声音年岁不大。

“对我客气点儿,要不然你们今儿都得埋在这儿。‘疯熊’,‘五十四刀’是吗?告诉你们,‘小老扁儿’七五年就发新疆了,‘天桥儿’早就是‘小地主’当家了。不过看在‘老鬼’大哥面儿上,我们还打算给你们条路走……”

“疯熊”大怒。

“你******是谁?敢跟老子这么说话!识相点,人在我手中,就得听我摆布。”

对方却冷笑一声。

“照理是这么回事,可惜,行不通!说白了,给你们梯子,你们就敢上天。好好瞅瞅,这么多人在场,要让你们几句话就给平了事儿,可能吗?听说你们蹲了几年苦窑,看来回来确实还没找着北呢!告诉你,今儿这儿没怂人,全是狼。不接受威胁……”

“五十四刀”忍不住插嘴,再次追问。

“你丫到底是谁?”

对方已到近前,嘴却很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全权负责解决这件事,除了我,没人能让你们平安出去!”

“疯熊”跟着耍狠。

“你口气够大的。就不怕她消失?不怕捅出大漏子来?何况过了今儿还有明儿呢,老子可不是吃素的。一声招呼,北城能叫来上千号人……”

对方再次重申。

“都跟你说了,不接受威胁。如果你愿意做了她,那叫没办法,反正我们只是受人所托,并不跟她沾亲带故!”

“另外,你还真不用拿资格吓唬人,上千人不是吹出来的!‘老炮儿’不地道,破你很正常!你能不能有明儿另说着呢!即使侥幸,你们也得背着人命案跑路,一个子儿也没捞着,更是赔本儿!”

“顺便通知你们,‘明王爷’的旗子已经被我们拔了,‘王府井’今后划归南城了……”

这几句话的信息太惊人了。“疯熊”和“五十四刀”哪能听不明白。

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已经决定正式插足北城地盘了,根本就不怕事儿大!要是原本就为了抢地盘来的,这么大阵势到说得通了……

“哥们儿,那今儿,你到底想怎么做?”

“五十四刀”说话开始商量。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才是明智的。

“我得先看看大姑娘是不是安全,你们要没碰她一个手指头,可以放你们走。她在哪儿,让她说话……”

门后,“糖心儿”被“五十四刀”推了一把,立刻出声儿。

“我在这儿呢,你……”

“大姑娘,你受委屈了。你虽然不认识我,可你不要怕,你好吗?”

怎么不认识?从第一句话就知道了!

是洪衍武!是那个做事还算公平,却相当霸道的混小子!

“我没事。谢谢你……”

“糖心儿”泪水夺眶而出。其余的话已经激动得说不出来,所有的委屈在拼命地外泄。她有盼头了,绝境逢生,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他,来救自己。

说真的,她其实并不介意洪衍武恰才轻忽自己性命的话,也不介意他把自己当成陌生人,因为她知道,这都是演戏,是最正确的办法。

事已至此,“疯熊”也不得不表态了。

“那行吧,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碰她。那么你也得给个高姿态,让开路吧。”

“可以。”

洪衍武不废话,转身喊了一声。真管用,远处的人立刻默默分开,让出来一条通向院门口的道路。

“疯熊”毕竟老江湖,脑子还真不是简单的一根筋。飞速转动后又说。

“我们干这个活儿,当初没想到会撞大山。既然败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争地盘的事儿我不管,但‘小明子’参与进来纯是听我的指派,他和他的弟兄也都得跟我们走。成吗?”

洪衍武马上看出他的真实用意,这不是真“局气”,而是拿已经被灭了的“明王爷”来试探,如果不答应,就很难使他们相信了。

“这也没问题!我说话砸坑,只要‘糖心儿’平安回来,秋毫无犯,决不找‘腥’!”

“红口白牙,没法信你。我们要先架着‘糖心儿’走出院门儿五十米,等你放了‘明子’和他的兄弟之后,我们再放人!”

这话的用意,明显是想让“明王爷”和他的人当断后挡箭牌了。说的好听,可到时候,众人一哄而散,他们就能得到最大的安全。

洪衍武也不傻,他照样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成,顶多让你们俩走到院门口。”

“成交!你退开点儿!”

随着“疯熊”一声吼,讨价还价成功。

很快,俩“老炮儿”就一左一右夹着“糖心儿”走出了房门。

“五十四刀”的匕首揽着“糖心儿”的脖子,“疯熊”的刀,则放在“糖心儿”的后背。

此时,院子里里外一片死寂。上百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像是若隐若现的幽灵。

哪怕“疯熊”和“五十四刀”再见过大阵仗,都是心黑、手狠、少人性的老江湖。在这种情形下,小腿肚子也有点儿转筋。

他们俩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往前面的人群逼近。越走越流汗,越走越心慌。

终于进入人群里了,“疯熊”不知是为壮胆,还是威慑,带着颤音儿嚎了一声儿,“谁都被动!小心穿个透心凉儿!”

好在前面的刀锋阵成片地闪烁,却始终没有人轻举妄动。而他们身后的洪衍武也只是默默地跟着。

又是几步,马上就要到院门口了。总算脱险在望!

可就在这时,人算不如天算,突变徒生。

“疯熊”因为一只眼睛的缘故,视力有限,黑灯瞎火间不留神踩着个烂砖头,脚下立刻拌蒜。完全是不受控制地躬身前趔趄了几步。

“糖心儿”多精明的人啊!立刻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她装着也踩到了什么,轻呼一声,身子就歪撞在了“五十四刀”的身上。

“五十四刀”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伸手去扶“糖心儿”。可他却忘了,这么一来,他的匕首不可避免地让开糖心儿的要害。

结果他一低头的时候,“糖心儿”正好仰头,这妞儿跟着就贴近他的脸,猛地甩了一下头。

“啊!”

“五十四刀”顿觉下颌剧痛,立刻惨叫一声。

“糖心儿”则趁机一把推开他,躬身一后撤,小松鼠一样地灵巧钻进旁边的人群里去了。

也就电光火石的几秒钟,形势斗转!

等到“疯熊”重新站定身形的时候,不但“糖心儿”在安全位置站定,嘴唇间吐出来一半带血的刀片。“五十四刀”托着下巴疼得脸直抽抽,外号也就此改成“五十五刀”了。

更要命的是,周围虎视眈眈的汉子,呼啦一下,可是重新把院门封死了!

可这叫什么事儿啊!自我消灭,为民除害?

“疯熊”和“五十四刀”,算是彻彻底底成了傻青(傻X青年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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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游戏

大局已定,胜负已分。

按说,人救出来了,俩老炮儿也被揍惨了,目的都已达到。

后面顶多就是“八叉”和“小地主”为了两千块钱,争一争谁来下手的权利了。

只要让“糖心儿”解了气,事情满可以到此结束了。

但实际上,随后所发生的一幕,实在是让在场所有的人难以想象,却又毕生难忘。

因为“小雷子”竟然闹了一出幺蛾子。

他坚称,“疯熊”和“五十四刀”干下了这等龌龊事儿,居然还敢拿“老鬼”说事儿,是败坏他大哥的名头。他非要先跟他们玩玩儿,才能把人交给“小地主”和“八叉”。

结果,他这一“玩儿”,比直接废了“疯熊”和“五十四刀”一人一条腿还狠。

不但让“糖心儿”主动放弃了继续复仇的念头,打消了“小地主”和“八叉”下黑手的贪心,甚至连洪衍武、陈力泉都为之感到心有余悸。

北城被俘的几十口子人,旁观之中更是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灵魂震撼,包括“明王爷”在内,这些人被放回来以后,绝大部分就此洗了手。

并且数十年间,如果有人在背后提起“小雷子”的名字,多半就会说起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儿。而无论是道听途说者,或是亲眼目睹者,所有人的反应全是心惊胆颤,谈虎色变!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玩儿”之前,“小雷子”先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他吩咐几个手下,把两条半死狗拖到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前,然后找来麻绳,把他们一起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树上。

绳子的捆法挺讲究,在俩人身上绕了好几圈儿,最后一圈儿各自绕过他的脖子,在树干上死死打了个扣子。

这样,被捆住的两个人不但身子不能动,就连喊叫和呼吸都很困难了。

值得一提的是,“小雷子”在指挥这一切时,一直面带微笑。

末了,他还轻轻拍了拍“疯熊”和“五十四刀”的脸蛋儿,似乎马上要进行的是一种轻松的游戏。

但是当他转过身,走了三四米开外,让手下给他取来一把一米长,闪烁暗光的“管儿插”的时候,他已恢复冷酷,满脸杀气了。

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人人都说前几拨的‘老炮儿’比今天的‘玩主’的牛x,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就应该骑在咱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可我不服,今天就想看看他们有多大的尿性。我下面要做的,就是闭着眼给他们一人三插子。过了这关,没死算他们运气。要扎死了人,官司由我顶。你们大家,就算看个乐儿吧,也顺便给我作个见证……”

这一番话说完,全场傻眼,这路数不对啊?怎么奔着要命去了?多大的仇啊!

“疯熊”和“五十四刀”魂飞魄散,当即竭力挣扎。连“小地主”、“八叉”、洪衍武,也是大吃一惊,人人劝阻。

但一意孤行的“小雷子”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很有自信似的笑了笑。然后就让手下拿出一块布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接着他还故意在原地转了三圈儿。这才端起“管儿插”,认真地瞄准了“疯熊”的方向,很缓慢地一步步走去。

当他端着凶器走到快一米的时候,闪着寒光的尖锐准确对着“疯熊”的小腹。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向前迈了一大步!这时枪尖又变成了微微向下,几乎抵住了“疯熊”的命根子!

这个时候,反倒没人敢说话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望着“小雷子”手中的家伙。

甚至连他自己的兄弟,都有人不敢再看,暗自闭上了眼睛。

就见“小雷子”的身子停了一下,缓缓地引枪向下,似乎瞄准方向似的右挪了一步,然后突然发力……

一时间,全部旁观者都被一声凄切的惨叫震慑住了。

“疯熊”从丹田,从肺腑,从魂魄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厉的,撕心裂肺的哀号。

这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而是一个垂死的野兽,是生命的最后挣扎。

这一插子,其实最终只刺进了“疯熊”的大腿根儿。但大枣树下,迅速地淌出一滩混合着鲜血的臊热尿液……

在无数个不规律的喘息声中。唯有“小雷子”自己,嘴角浮出抑制不住兴奋的笑。

“糖心儿”捂上了嘴,小泪汪汪。

其他的男人们,大部分都是脸色灰败,胆战心惊。

在场尚能保持镇定的,绝对是少数。仅有洪衍武、陈力泉、“小地主”、“八叉”和十几个各自队伍里的主力干将。

但他们也是表情肃穆,集体沉默。

这几个老江湖已经明白了“小雷子”的真正用意。看出他这是要借着在上百玩主的面前,想让凶恶之名,传遍江湖!

这就是为自己立万儿拔份儿,想证明一点,他,真敢杀人!

片刻,“小雷子”拔出了“管儿插”。他只相当淡漠地对“疯熊”说了一句。

“算你运气,本来是想让你当太监的。看来还是差了一点……”

谁能相信?十几年来,一向以凶悍称霸北城“疯熊”哭了。

嘴唇哆嗦得不停,鼻涕眼泪一起流,也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吓得,精神几近崩溃。

“小雷子”却不耽搁,跟着就掀开眼睛上的布,退开了三步。这次他针对的是“五十四刀”,仍是半开玩笑似的加以嘲弄。

“老兄,你可得出息点儿,拿出点儿真爷们儿的劲儿来。别跟那独眼龙似的,再这么瞎嚷嚷,否则,我直接冲你脑袋去!听明白没有?”

“五十四刀”绝望而惨淡,脖子上的绳子却让他只能嘶嘶作声,就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而时间更不等人,话音刚一落,根本没给“五十四刀”反应的工夫,“小雷子”把眼上的布重新一蒙,“管儿插”已经再次挺起。

这次他猛扑几步,一点没耽搁就突刺出去,锋锐直指“五十四刀”的胸口。

“啊!”

“五十四刀”的生命悸动同样突破了脖颈绳索的限制,发出了夺人心魄一声儿!

幸好,这一插子同样偏离了目标,在他的肋下戳了过去。

枪刺尖利,迅猛绝伦。枪尖利划过去的地方,飞溅起了皮肉、鲜血、布片、树皮。

就听“五十四刀”“咯喽”一声儿,两眼一翻,脖子一歪,昏死了过去。

而所有人或是掩住了脸,或是把头扭开。

这一次,院里完全像死亡的世界一样,连吞咽口水和喘气的声息都没有了。

当天的具体日期,过后许多人都遗忘了。但当时在场的人们永远都记得,那天的月亮很亮、很大,在树梢上低低地垂挂着。

不用说,人们必定牢牢记得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穿刺、那两声惨烈的号叫。还有,那惨白月光下黑红色的血……

就这样,这场疯狂的“游戏”,让“小雷子”完全达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就是从这一晚开始,他名声再上一个台阶,成了能与洪衍武的盛名比肩的人物。

这种名声在这个特殊的圈子里很有必要,不但让他的敌人们望而生畏。就连“小地主”、“八叉”这些算得上同一阵营的盟友,今后对他也深深忌惮,不敢轻易招惹。更为他今后的“宏图大业”减少了不少阻力。

洪衍武则算是在无意间又改变了历史,巧合地见证了这位未来的京城王,确立地位的关键一步。

很久之后,当彼此的关系彻底到位之后,他倒是曾经问过“小雷子”,说当时你怎么想的,人真玩儿死了怎么办?

“小雷子”辩解,“我就没想过杀人。手下有准儿。其实这就跟你雷管填火炉子一样,只是个戏法儿。怎么变得不能说,你也甭问。不过“老鬼”大哥告诉我,谁要想在这个行里要拔尖儿,就必须要有这么个戏法儿!”

是的,他并不想杀人,只是进行了一次恐吓与威慑的戏法,道理说的也没错。

但是,用“管儿插”这种最危险的凶器,把人的生命系于一线,本身就是极为危险的。谁能保证百分百不会危及生命?

何况这种戏法作践和戏弄的,是人的尊严和自己的良知!

在这个圈子里站到高位的人,无疑都有过曾把别人的尊严、人格和自信踩在自己的脚下的经历。

虽然有许多人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说自己是迫于生存、迫于无奈。可问题是,时代是会变的。回首再望,他们自己相信吗?

更别忘了,杀人要偿命,而夺人自尊者,难道就不会遭受报应吗?

有朝一日,会不会有人同样这么对待他们呢?到时候,他们自己又会不会后悔呢?

谁都不简单,这种“游戏”,本身就是一个冤冤相报的死结。江湖的水,实在太黑也太深了!

洪衍武从没有怀疑过,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窟窿!

可问题是,在当时这种社会状态下,如果不能踏踏实实在家忍受清贫,过蚂蚁一样的日子,又有谁能完全避开呢?

眼下,他只能本着做事有度的原则,用智慧和心计保全自己,尽力远离。

说来也真是可笑。

他这样一个“潮底”的臭流氓,竟然无比期待法制社会的建立,有谁能信?

第六十七章 路灯下

洪衍武和陈力泉骑走了“明王爷”的两辆自行车,用来送“糖心儿”回“宝姨”家。

时间已近十点。这一路上车少人稀,他们也很少交谈。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默默地瞪着车凝视前方的马路,“糖心儿”坐在洪衍武的车后座上,也向后方的天际眺望。

这不是他们之间太拘束,而是这一晚经历的太多,太惊心动魄。

他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沉淀、品味发生的一切,甚至进而去思考各自的未来与命运。

直至洪衍武按“糖心儿”的指引,把她一直送到前门西南杨“梅竹斜街”一个大杂院门口前,在一盏黯淡的路灯下面,他们两个之间才进行了一次阔别已久的私下谈话。

“你们进去坐坐吗?”

“不了,‘宝姨’还在等你。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女人,不方便……”

“你怎么变成正人君子了?真有点儿刮目相看……”

“嗨,过去的事儿就甭提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算了,咱换个频道。”

“你是好人。欠你一份儿。”

“好人?评价太高。我算什么好人?说实话,今天的事儿,我在其中不足挂齿。你应该感谢‘宝姨’和‘刺儿梅’,他们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一个把你当成亲女儿,另一个是你的真姐们儿。你能获救,都是因为她们……”

“糖心儿”真的有点儿惊奇了,眼前的洪衍武和认识中的完全不同。这种话根本不像他能说出来的。

“我会感谢她们,可也得谢谢你。其实我看得出来,今天救我的人,都是你找来的,他们并不在乎我的安危。有人是为了扬名立威,有的是纯属为了钱。你看,我的东西是你帮我要回来的。被抢走的两千块钱,我刚才拿出来当‘出气费’,他们都要了,你却没拿。而且我听他们说,还是你替我干妈把酬金压到了五千块。本来,我还以为你是……”

“我?别胡思乱想。毕竟‘宝姨’刚帮过我的忙,何况之前我也冒犯过你,多少有些亏心。不会要你献身的。”

“你想,我也不答应。可……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看不了‘宝姨’的眼泪,也许‘刺儿梅’的仗义让我受了感动,也许是我看不惯一棵上好的白菜让两头臭猪给拱了。说句冠冕堂皇的话,帮助弱者,这总没错吧?从‘玩主’的老规矩讲,这才叫真玩儿。换上谁,只要没丧良心,都应该尽一把力。何况说到底,我也没做什么,能请动这帮神仙,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钱……”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个圈子里的人和事儿我见多了。现在没什么讲老规矩的人了。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争凶斗狠的,有把别人不当人的,有表面装好人,背后下刀子的,就是没有不落井下石,还见危扶难,主动帮一把的人。你……“”

话说到这儿,陈力泉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觉着在一边儿看着别扭。突然吱了一声儿,说“你们聊,我那边抽根烟去”,就自顾自蹬着车奔胡同口去了。

洪衍武一见,以为他急着想走了,就赶紧简短结说,打算劝上几句好走人。

“你说的是普遍情况。但仗义的也有,我这哥儿们就是好人。可能你是女人的缘故吧,女人‘局气’的肯定比男人更少。不过我挺欣赏你的。你不光有手段,还有志气。这个圈子里,一姑娘家靠着自己能活成这样太难了,我真是希望你有个好结果。劝你一句,及早退身吧,女人招狼,人漂亮,好些事儿就由不得自己了。虽然这次你血汗钱损失不小,可毕竟人没事儿。何况那几插子你也看见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再有心计、再聪明,面对纯粹暴力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再混下去,出淤泥而不染不可能,早晚有遇见克星的一天……”

“糖心儿”低下头,绝对是往心里去了,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确实替我着想,不为别的,冲这话就该谢你。可为了生存,人,都有无奈的一面,尤其是女人。其实谁不知道这艘船好上不好撑?可生活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再说了,要想彻底脱身,我能靠什么?不还是需要钱么?否则谈何容易……”

“其实我知道说不动你,你太有个性,样样儿出色,越是这样的人自己主意越大……”

洪衍武边听边摇了摇头,也是无奈。而随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以后的事儿不谈,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最近可别去北边儿了。今儿你应该听见了,我们南边的已经踩过去了,很可能南北要有大战。一旦闹起来,且得乱上一阵呢。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躲远点儿……”

“糖心儿”不能不承情,再次由衷感谢。

“心领了,友情一定后补。只是我也很奇怪,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几次三番劝我,自己干嘛还非得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呢!而且他们好多事都听你的,我看这事儿就像是你谋划的。你不是都‘金盆洗手’了吗?怎么还……”

“大姑娘,情况真不一样。凭我自己,彻底远离过去的生活或许可能。但那就得看着家人朋友受穷、受气、束手无策。而且我欠别人的情,受人所托,还得管几十口子人吃饭呢。现在不得不游走在边缘,找点空子钻钻。不过轻重我拎得清,能称得上犯罪的事儿已经统统远离,大事儿别人去办,我只吃电影票,谁也抓不住我的把柄。而且我相信社会越来越好,人的路会越来越宽。真等到哥儿几个靠自己能活的时候,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最后一句,让“糖心儿”不免好奇了。

“我倒挺想知道,你所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呢?不会是吃香喝辣,闭门当个小财主吧?”

“洪衍武”楞了一下,虽然没必要,可不知为什么,居然实话实说了。

“我,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亲友相聚。娶媳妇,生孩子,伺候爹妈,帮衬朋友。家人不受穷,过日子不受气,全家老少平安健康,人生足以。听着挺没出息吧?但这是我的真心话。老天爷要能保证这个,我愿意拿一切去换……”

“糖心儿”沉默了。大约过了得有几十秒,才悠悠叹了口气。

“你想的……挺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其实,我也想过正常的生活,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和平常人一样上学、工作、交朋友。那多好呀!可我们这样的人,真能有这种命吗……”

“糖心儿”这一句话,一下触动了洪衍武多年未曾颤动的心弦。

他立刻没话了,不知怎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糖心儿”大约是一类人,都是那傻了X的,生在黑暗下,还想要做向阳花的人。

昏暗的路灯下,他不知自己楞了多久,但这个过程里,有一首歌始终盘旋在心底。

“……站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向阳花,如果你生长在黑暗,向阳花,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害怕……”

应该说,生活就是这么有意思。

几乎在洪衍武与“糖心儿”相对无言的同时,“八叉”和“小地主”却在窃窃私语。

谈论的话题,恰恰就是有关他们两个人。

“老八,难怪‘红孩儿’这小子跳着脚也要趟浑水啊,难怪‘刺儿梅’一直没让我见这‘干妹妹’,人真是漂亮啊,作梦都想不出的容貌,还他妈有钱。你说这小子命真是好啊,英雄救美,这不得以身相许啊。现在,他们俩是不是正……”

“‘地主儿’唉,你脑子就往这上面想了吧?我倒是真担心他们走到一块儿去。俩人可全是人精儿,个顶个的毒辣,一转眼珠就一个主意。这要真凑在一块儿去了,以后还有谁弄得了他们?你好好琢磨琢磨,不瘆人哪!我看,往后幺蛾子少不了……”

“甭扯淡,净瞎操心。人家就是不凑一起,你就弄的了啦?再说‘小雷子’不更生猛?劝你一句,别和年轻人较劲,江山那个什么……辈辈儿有人出!踏踏实实跟人后面喝口汤不挺好?你这孙子就是格局太小,生怕谁站你前头。要不怎么说呢,你个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

“行行行啦,就会这么两句是不是?别老学马三立,你牛X,就给我来段儿《八扇屏》,那才叫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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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北城乱

抢钱的人虽然走了,但“耗子”家里的乱局仍在继续。

第一时间,“军犬”赶紧给自己裹伤,其他人更关注各自的损失。

这一盘算,他说抢走了一千八,那个说被抢了两千二。反正最后还是“耗子”经济损失最大,近年攒的底子整四千,全没了。

俗话说的好,出来混,就没有不翻船的!

来“耗子”家里打牌的这几位,这一天晚上全都深刻地体味到了这句话。

谁能想到,在这块儿地面上还能出事儿?

别说这一桌上就有这块地面儿的地头蛇,“耗子”家里还养了俩“看场子”的兄弟呢。

一个守前门,一个守后门。就这么无声息地让人家给拿下了,都捆得跟粽子似的扔院里晾着呢。

情况明显不对。怎么琢磨,怎么让人觉得蹊跷不是?

“军犬”脾气最爆,份儿最高,吃亏又最大。

直接就说,“姓郑的,你他妈必须给我一交代!我在你这儿玩牌,居然就被抢了。钱不钱的先放一边。还挨了一刀,你叫我脸往那放?”

隆福寺的“歪脖儿刘”,斜着脖子一瞪眼,也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耗子”。因为这种事本来就该“局头儿”负责。

“耗子,局是你组织的,你说怎么办吧?大爷也不跟你多要。来这儿带了两千二,你给个整儿就行!”

“耗子”的脸色简直比得上锅底了。哭丧着脸告饶,“两位大爷!你们这是逼我呀!论理,在我家玩出了事儿,是该我给大家一个交代,可问题是这需要时间啊!再说了,各位不都看见了吗?我的钱也让人抢了,赔我也赔不起啊!不过各位放心,我现在上面是‘明王爷’照看,明儿我就去禀,一定把事实查清……”

“镇东单”手下的“二和尚”当然对“耗子”知根知底,现在最烦的就是他另投“明王爷”这件事儿。一听这话不高兴了,趁机就扎他一针儿。

“查,一定得查!我看这是有内鬼,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他们怎么知道咱们今天耍大局呢?还对这里情况这么门儿清,开门没声儿,拿人顺当,连叫唤一声都没有,怎么做到的?都他妈成了天兵天将了……”

可没想到这话反倒引火烧身。“老瘪”座下的“大虾米”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

“是得查,谁都看出不对。不查怎么行?可问题是谁查,怎么查。我可知道有句话叫‘贼喊捉贼’,‘二和尚’,你今儿是第一次来吧?你和‘耗子’过去还在一块儿,这里又是你的地界儿,我怎么就觉着你的嫌疑最大呢……”

“二和尚”当即大怒。

“我就操!臭孙子,你丫敢怀疑我?往我头上扣脏屎盆子?姥姥(土语,音译源于满语,表示强烈不服、不信,并非字面含义)……”

得,话没说几句,“二和尚”和“大虾米”差点没咬起来。跟着“歪脖儿刘”想劝架,还闹个里外不是人。

反正是一团乱麻,都成一锅糊涂粥了。

眼瞅这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伙儿人都恨不得自己要先干上一架了。“军犬”看着不是事儿,一拍桌子才算镇住了场。

“好了好了。都他妈别吵吵了!争来争去管个蛋用!我看先这样吧,就给‘耗子’三天时间,让他给家一交代。三天后我们所有人在这儿开会。‘耗子’要是查不出来,先让他赔钱,我来接手。但有一条,假如今天的事真是屋里的人捣鬼,那他就给自己找个坑吧。”

听“军犬”这么一说,大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们知道这位爷说话算数,言出必行。

就连“耗子”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没辙,惹不起。根本不敢当面反对。他的如今之计,也只能求“明王爷”想想办法了。

可他们哪儿能想到啊,这里面根本就是个连环计。后面儿的招儿,“糖心儿”也早给定好了,这才是刚刚开始。

当天晚上,就在各人散去之后,“军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由他的小兄弟送往临近的“协和医院”,想去给大腿的伤口缝针。

可没想到,就在刚过马路路口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辆自行车,直接就把他们的车给撞倒了。

但这可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因为紧跟着就从暗处冲上来好几个人,照样全是带着口罩的。他们拿出几个麻袋一捂,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的猛凿。

临了的时候,这帮人不但侮辱性地,拿棍子狠狠楔了“军犬”他们屁股几下,还对麻袋里的“军犬”加以警告。

“癞皮狗,有人给你带个话。别他妈总以为就你说了算!人该装糊涂时候就糊涂点儿,否则你没的可就不止是钱了!”

就这样,伤还没治,在路上,“军犬”竟又阴沟里翻了船。委屈的是,挨通儿胖揍不说,就连对方几个人都没搞清楚。

最后好不容易来到医院,更倒霉的是,因为兜里没钱打麻药,还不得不让大夫直接给大腿伤口缝合。疼得“军犬”汗珠子流水似的往下掉,嘴唇都发白了。

所以当“军犬”回到西四后,越琢磨越憋屈,真他妈连杀人的心的都有了。

而照他看来,捣鬼的人无疑就在屋里那几个人里。否则要不了解情况,反应哪儿有那么快?又哪儿会有这个胆子,抢完了牌局不跑,还敢再堵他一次?

至于是谁,“歪脖儿刘”跟他有交情,不会!“耗子”没胆儿惹他,也不会!思来想去,也就“二和尚”最可疑,“大虾米”话虽不好听,可确实挺有道理,先问问很有必要。

就这样,“军犬”钻进了牛角尖,第二天也不等了。直接就指派人手,把“二和尚”给绑了。

可他这一莽撞动手才是真真正正的糟糕了。暗中盯着他的人,等的就是这个。

于是接下来,就在“二和尚”落在“军犬”手里的当天晚上,“大虾米”在西单的一条胡同里,也被人从后面拿麻袋罩住了。

挨了一通棍棒后,脑袋还在麻袋里,腿上就被插了一刀。跟着又被扔在了他大哥“老瘪”的家门口。

等到“老瘪”发现,把人放出来时,“大虾米”的头一句话就是“大哥,‘军犬’这狗杂种疯了!”

而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对方打完“大虾米”,还留下了一句话。

“‘二和尚’已经证明自己清白了。既然不是他,那就是你。回去跟‘老瘪’好好合计合计,把钱吐出来算完!否则,‘老瘪’也得跟你一样下场!”

“老瘪”一听,当即暴怒,立刻撒出兄弟们去打听“军犬”的行踪。

等到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后,除了带回来“军犬”的下落,还有一个紧密相关情况。说“镇东单”手底下,几个“二和尚”结拜兄弟,也正为这小子被绑的事儿,跟“军犬”戗着呢。

那还有什么怀疑呢?“老瘪”当时就派人联系了那几个“镇东单”的手下,结果双方一拍即合,集体对“军犬”的人实施报复行动。

很快,“军犬”的手下纷纷遭殃,两个“大佛爷”的手被刀子穿了。一个“战犯队长”连同几个兄弟,在家喝酒的时候,也被人堵在了小平房里。

当一通砖头雨猛砸过后,不但小房儿差点没塌了,几乎人人不省人事。

当然,“军犬”也不是吃素的,本来心里就窝火呢,还被人这么弄!

而且当他得知“老瘪”也掺乎进来了,还以为是这个“老冤家”,是想用“二和尚”的事儿借题发挥,咬病鸭子,从他身上捞便宜呢。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别看能和平共处,但那是实力均衡使然,背地里谁不惦记着咬死对方!

再等下去,地盘就没了。这哪儿能不拼命呢?

“军犬”有自己的哥们儿,赶紧联系“歪脖儿刘”,还找了西安门的“麻核桃”。跟着就是一通暴力反击。

“老瘪”吃了些亏,同样不甘示弱,又叫来了“月坛”的“爬爬”,复兴门的“三黑”。

就这样,这场乱子越闹越大,还没出三天,就把西单、东单附近的大半儿“玩闹儿”全卷进来了。

就这几天,一到天黑,北城就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有人打太平拳,有人借机报私仇,还有人想借机拔份,扬名立万的。

总之,到了这时候,真想刹车都难了!

惨烈的成果很快显现。

“二和尚”因为遭受严刑拷打,需要长期住院。

“军犬”的一条腿就此瘸了,“老瘪”的人偷袭他的一刀几乎割断他的脚筋。

“老瘪”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一只膀子骨折了,弟弟“老憨”也伤了一只眼,从此视力高度受损,成了半瞎子。

就连其他几方助拳的人马也都受不了了,各自都是损失惨重。赔人赔钱!

再这么打下去,那谁的日子也甭过了。

血的教训,终于让这帮躁动的猛兽恢复了人的理智。

可偏偏就在北城的各家人马冷静下来,想要和谈的时候。他们都没想到,南城那些舔着血红舌头,以逸待劳的恶狼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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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章 后悔

南城各方这次是不遗余力,全面出击打扫战场。

具体实施是两个政策。

对助拳的几方先不见血,一律威逼驱逐,不服再办。

但对“军犬”、“老瘪”和“镇东单”的势力,可就是赶尽杀绝了!

很快,东单、王府井、西单,就彻底成了南城“玩儿闹”们横行的地盘。“小雷子”、“八叉”、“小地主”公然插上了自己的旗子。

北城这下立马傻眼,各方势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内斗有多么不智,合着应了老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有人进而再想一步,更是瞿然而惊。

这帮南城的人怎么会把握时机这么准确呢?

几方人马同时行动,堪称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这件事儿,不会就是南城的人在搞鬼吧?

这种情况下,虽然北城的“玩儿闹”们一时无力追究真相始末。可北城确实还有几个置身事外的“把子”在。肯定有人看不顺眼,想组织人马,再把南城的人给赶回去。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真地插手进来,却猛然觉得困难重重。

别的不说,人心凝聚就是个问题。

北边的各路人马大半儿实力大损,士气低落是必然的。把所有人绑在一起,才勉强和南城大致旗鼓相当。必须同心协力,才能有胜算。

可那些能充当主力部队的“把子”,地盘距离交战地较远。这事儿就是真干成了,一点好处没有,完全就是做好事儿学雷锋了。

如果真要动,他们就必须先就利益均衡达成一致

这叫亲兄弟明算账。义气归义气,利益归利益。皇上还不差饿兵呢,一点好处没有哪儿行啊?

然而就在北城人马准备通过谈判统一意见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意外情况出现了。这立刻让北城所有人灰心丧气,立马打消了与南城相抗的念头。

敢情南城一方居然还有大批后续生力军呢。

很快,不但“瑶子”、“钉子”大摇大摆,把麾下人马开进了王府井和东单,帮着“八叉”、“小地主”清扫留恋不走的北城势力。

为保万无一失,洪衍武也说服了“小雷子”。让他用“糖心儿”的酬金和“摁牌局”的分红,把“小酸枣”和“大老屁”请来充当了雇佣军。帮着一起横扫西单、西四。

实际上,这就等于南城七个“把子”齐心协力对付北城的一帮散沙。

北城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的胜算?不丢他们自己的地盘就算好的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北城望而止步,南城各方势力取得了全面且辉煌的胜利。

不但“小雷子”、“八叉”、“小地主”迅速站稳了脚根。这后来出现的四家生力军也趁机为他们自己捞了一些地盘。

洪衍武和“糖心儿”同样坐享其成,如愿以偿。

一个没动一根手指头,就把京城最高级的十几家影院纳入囊中。

另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为自己报了仇,还拿到了三千块的分红。

相反的,北城各方是损兵折将,溃不成军!不得不割地退让,苟延残喘。

自此,南北实力就来了个大对调。京城最繁华地段的控制权,从此始终控制在南城“玩主”们的手里。

直至“玩主”这个名词彻底消失,被另一种全国统一的名词所取代。这几块地方,也没能让北城人重新再做一次主。不能不说,这是北城“玩儿闹”们心中永远的痛。

特别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当南城的“老炮儿”们,凭借这几块地盘,差不多个个都混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时,北城的“玩主”们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当年错失了什么。

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也只剩下后悔的过儿了……

其实从这整件事情来看,实事求是的说,“糖心儿”的离间计还称不上算无遗漏

这件事仍有漏洞,可疑的地方很多。只要认真考虑考虑,仔细验证一下,并不难发现其中有人捣鬼。

比如说,自始至终,王府井的“明王爷”的人就没掺乎进来,这些人可是近在咫尺,真有便宜不占,简直不能想象。

另外,出手袭击的人,全都面目遮掩,行迹诡秘。刻意掩盖身份的意图太明显了。那么为什么留下的话里又要带出明确的指引性呢?

可“玩主圈儿”里有偏偏就是有着这样的死结。

自私、自大、冲动,迷信暴力可以解决一切!几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人人都有脏心眼子,但肯动脑子的人却不多。还都要死面子,自己不能受一点委屈,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说白了就一句话,谁都是自私的,谁都不相信谁,谁都不服谁。

事情一出,这些人的关注点就全放在了自己面子和利益受损上。

只要有了自己怀疑的假想敌。根本不去考虑对方冤不冤,就跟个炮仗似的,先炸了再说。就没人替别人考虑过,更不会去想自己弄错了会如何。

这么一来,本身这种不负责任,称王称霸的做法就为查明事实真相造成了障碍。不但于事无补,反会增加新的仇恨。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其实等到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双方就是明知存在着误会,也必然要敌对下去了。

因为“玩主”是没有退身步的,只要杠上了,就得硬撑到底。谁怂谁完,以后就没人服了。

那么走到最后,其实北城参与进来的每个人几乎都忘了事情的起因和初衷了。反而变成了纯粹的义气之争,利益之战。

这就是这个圈子里独特的悲哀和弱点,永远不会改变!

更为可笑的是,其实在南城人大胜之后,本应休养生息的北城势力,内斗不但没休止,反倒更加变本加厉。

因为长期存在的势力均衡,一旦遭到了破坏。什么哥们儿仗义全不在了。

几方保存了实力的“把子”虽然对付不了南城,却都看出了身边儿的便宜,竟然掉头开始对自己周边,那些因助拳实力大损的“把子”下手,妄图借机吞并,扩大自己的地盘。

好,这一下才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北城再没人想着去查明事实真相,也不再有人关心这一点。除了南城占据的领地,到处都是食肉动物血淋淋的撕咬与吞噬。

这下全体南城“玩儿闹”,又笑呵呵地看起了笑话。

他们就像坐在躺椅上吃饱喝足的老爷一样,一边眼瞅着穷人为几个肉包子打架,一边心满意足地慢慢消化着自己肚子里的美味珍馐。

人性的贪婪与自私,莫过于此。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大打出手的,都把人性里丑恶的东西,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都是纯粹的王八蛋。

有一个人,还有那么一丝人味儿。即使他是受益者,事后也并未感到快乐和得意,反倒是怀揣惭愧和懊悔,做了一件他过去绝不会去做的事儿。

京城同仁医院眼科的病房里,洪衍武拎着一些营养品,找到了“老瘪”弟弟“老憨”的病床。

这是个在京郊插队的十五岁孩子,人如其名,老老实实,从不打架,是生产队的劳动能手。

就是因为回家探亲,看见有人围殴自己的哥哥,他扑上去以身相护,脑袋挨了重重的两下,才被打坏了眼睛。

洪衍武已经问过了大夫,右眼球内出血,瞳孔散大,神经严重受损,视力必然严重下降。

最关键的是治疗费要六百多块。当时的三联单制度,对工人家属只能报销百分之五十医疗费,还得自己先行垫付全部费用。

这对一个只靠父亲一人挣钱养家的家庭来说,是个多么大的难题就不用说了。

“老憨”用没裹纱布的那只眼睛,辨认了洪衍武好一番,也不知道他是谁。又看着他带来的礼物相当丰富,脸不禁红了,很心虚地问。“大哥,您没找错吧?我不认得你……”

“我认识你哥,你哥是‘老瘪’吧……”

“我哥在三楼骨科……”

“我不找他,就找你。”

“您有什么事儿?”

“为你治眼睛的事儿,这钱收好,交给你妈……”

洪衍武把一个装着一千块的信封塞在了“老憨”的被子里。

可没想到“老憨”马上拒绝。

“不,不。我不要……”

“不要?你眼睛不想治好了?”

“大哥,不瞒你说,我哥也有钱。可我妈不要,说就是卖血给我治病,也不用他的钱。您的钱,就更……”

“明白了。你爹妈是清白人,不愿用脏钱。”

洪衍武叹了口气,“问你件事儿,你眼睛的事儿,你怪你哥吗?”

“我……不怪。我哥不是好人,可他对我好……其实……其实连打我的人我也不怪。我哥也打人,他狠着呢,被他打残废的都有……过去,老有人找我们家来,我哥也为这个蹲过班房,这里面的事儿,真说不上谁对谁错,其实谁都不应该……”

这真是个好孩子,本分,善良,宽厚。

可这却让洪衍武心虚的更厉害,脸臊的像火一样。他感到自己不能在待下去了,不由拒绝地把钱又硬塞到被子里。

“兄弟,我也不骗你。我跟你哥不是朋友,你的眼睛,其实赖我!所以这钱你必须收下,交给你妈!你妈要真是嫌臭,回头就扔茅坑儿里吧!”

说到这儿,洪衍武又恭恭敬敬给“老憨”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你,名字更没脸说。但我告诉你,这儿要真治不好你的眼睛。就去医院南边的‘人民药店’,找一个叫寿敬方的抓药师傅。或许有治。这件事一定转告你妈,记住了没有?”

“老憨”满脸愕然,但仍下意识地回答一句。

“记住了……”

“重复一遍。找谁?”

洪衍武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因为急切,就跟审问似的。

“老憨”不免有些害怕,很顺从地再次回应。

“人民药店,寿……敬方,抓药师傅……”

洪衍武再无二话,在许多旁观病人惊愕的眼神里,扭身出了病房。

门口,陈力泉在等他。

等到出了医院大门。陈力泉终于忍不住问,“小武,这事儿不应该赖你吧?是‘糖心儿’出的主意。再说咱们也没动手……”

“话是这么说。可要不是因为我,就没有南城踩过北城的这件事,我才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现在我最后悔的是,根本就不应该起这个贪心,我们缺这些钱吗?根本不缺!床底下的钞票越塞越多,还没个去处呢。那我图什么呢?就为了一己私念,让这么多人血肉横飞?我有这个权利吗?更何况原本还有另一个办法,我满可以去和北城的人先谈谈……”

“谁都是爹生妈养的,这个代价太沉重了。我心里交代不过去。特别是,受牵连的还不都是些王八蛋。也有像这‘老憨’一样的无辜者……”

陈力泉再没说什么,但他确定一点,洪衍武的心,无疑是越来越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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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邀请

1978年6月11日。

这一天是周日,但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的这份临时差事,别说没休息,而且越是周末越忙碌。

通常而言,每逢周末要装卸的蔬菜得比平时多三成。

这又正赶上炎炎夏日。黄瓜、西红柿、茄子、柿子椒、豆角,种类丰富,几乎每个副食店各样都得来上五六筐,这还是一年之中除了秋季最忙的时候。

因此这一天,恐怕至少要干到十二点以后才能收工。

而就在十一点来钟,洪衍武和陈力泉正挥汗如雨,刚刚把一个副食店的两辆三轮车装上一半的时候,调度高庆田带着仨粗手大脚的老娘们走了过来,说换他们歇歇手。

这个高庆田四十不到,人称“庆爷”。也是个“潮底子”,五几年头一批去边疆教养的就有这一位。

他在刘家窑仓库,虽没有什么名目,却属于一号“大拿”,干着实权领导的工作,所有的装卸工都得听他的。

别看工资不高,只有三十来块,可私下里吃着六十多号装卸工每月一人一块钱的“喜面儿”,还私下里截留一些蔬菜瓜果,倒手卖给一些有钱单位的“小食堂”。

要论实际收入,一个月怎么也得有小三百的进项。

他能混到这个份儿上,其实也是情况使然。

“运动”时期的乱象就不说了,这个时期的管理制度特别不完善。

加上仓库公司的装卸活儿都是临时工性质,要的是体力,不需要高层次的文化。构成群体不外乎在家无业的家庭妇女,社会上不受待见的嘎杂子琉璃球,及一些两劳释放人员。

那么粗暴装卸、顺东西外加糟践,外带偷懒磨洋工就成了难以治理的顽疾。

因此为了控制根本控制不了的事情发展扩大,蔬菜公司不得不采取了小日本用的方法“以华制华”,破格提拔这位能降住这帮混蛋的“庆爷”,当了装卸工的头。

还真别说,自从高庆田上了调度,很省仓库的心。

这家伙相当明智,不但每天的东西,控制在合理的损耗比例之内。靠着自己的“名声”和“手腕儿”,还挨个驯服了十几位“不省油的灯”,自此把仓库治理得秩序井然。

同时,年节的打点,隔三差五请领导臭吃臭喝,也让“官面儿”上说不出他半个“不”字来。这一切因素下,他也就渐渐成了刘家窑仓库说话砸坑的头一号人物了。

只是人这个高级动物很怪,人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高庆田也有自己发怵的人,那就是上半年突入其来加入的洪衍武和陈力泉。

说起来永定门“弓子”手底下的“老猫”,其实是高庆田一个拐着弯儿的亲戚。高庆田手里过的细菜,有一部分就是通过“老猫”发出去的。

当“老猫”无意间发现,威震京南的“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就在高庆田手下听喝儿的时候,他立马懵了。然后就把他们的事儿告诉了高庆田。

合计了没多会儿,俩人就一致决定宴请洪衍武和陈力泉,想破财免灾借席面讨个安生。

可没想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直接就告诉他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们没惦记这份儿“产业”的意思,只想挣那十几块的临时工钱就行。

这话也确实说到做到,洪衍武和陈力泉今后不但照旧卖力气干活,就连高庆田特意留给他们的细菜和瓜果也不沾边儿。

渐渐的,高庆田虽然不明白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的缘故,但也踏实了。另一方面,出于感激和畏惧,更是能周全的地方尽力周全。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在这儿干的也挺舒心,每天卖力气的事儿,什么也不用多想,倒也相安无事。像今天这种额外照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俩人就都抹了把毛巾,想要去水管子冲冲脑袋,喝茶抽烟。

可没想到,那俩三轮工却不干了,嘴里直嚷。

“庆爷,就这俩兄弟手快,你别诚心毁我们啊,非让我们多耗二十分钟不可是不是?”

“我说老高,让他们帮我们装完就不行吗?我们这还赶着回去交差呢……”

可高庆田却嘿嘿一笑,“我这俩兄弟一上午就没喝口水呢,你们也体谅体谅,更何况,人家还有人找呢。”

说着,他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又一指,只见远处仓库调度室门口下的阴凉处,站着一个白衬衣,细腿绿军裤的大姑娘。正在翘首以盼,身材婀娜,脸热得像桃花儿一样,不是“糖心儿”是谁?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由对视一眼,跟着就一起默默走了过去。

原地只留下仨老娘们轮流往车上搬筐装货。而那俩三轮车工,完全已经看呆了。再等一回过神来,就都变了碎嘴喜鹊了。

一个简直快流哈喇子了。

“庆爷,那谁家的姑娘?这不跟画儿上的人一样吗!花儿似的,活仙女儿啊……”

另一个年长的直递烟。

“老高,这是那俩小子的什么人呀?我们家老三你知道,出息着呢,‘北内’的工人,工资高,福利好,还没对象……”

“得得,你们都行了啊,不知深浅别瞎打听。我就劝你们一句,别老惦记着当董永、当牛郎。这‘好事’真落谁头上,那滋味也不好消受……”

高庆田却是莫名的一哆嗦,他哪儿敢瞎掺和也,赶紧托词走人。

没想到,这才刚一转头,后面就接上一句。

“老高唉,你真他妈没劲。你就不能帮我们老三问问?别说董永、牛郎了,就是当许仙,撞上个蛇精也值了……”

一边是有人不知死活,费心心思地惦记。一边却是小心翼翼,尽量保持着界限。

洪衍武带着陈力泉一走到“糖心儿”面前,就开门见山。

“大姑娘,都找到这儿来了?情报工作真有水平啊。有何指教?什么?请我们?没这个必要吧?有事说事……”

虽然遭遇拒绝,可“糖心儿”却仍面带微笑,盛情相约。

“两位,这面子今儿个必须给我。”

“为什么?”

“尽点心意,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们要是不答应,等于是挤对我。明摆着的,钱不要,饭也不吃,那我成什么人了?”

“没那意思,那天晚上我不跟你讲过了吗?这点事儿,不要放在心上,谁碰上,都一样。”

“就不一样。”

“嘿,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多大的人了,你再给我撒个娇看看……”

“糖心儿”眼睛一转,索性实话实说。

“算我求你行么,我也真有事求你……”

“我就知道……”

“聪明。”

“大姑娘,您就不能消停两天?非折腾,非不安生,才高兴,才乐,才得意?****够心了,想歇歇……”

“你这么怕我?”

“是头疼。”

“我可把你当朋友……”

“受宠若惊,但你,多半另有图谋……”

“你怎么这么没用?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大男人,只怕女人?”

“那是女人的手腕好使,你现在也在使,但,并不适用于所有的男人。”

“怎么说都没用了是吧?你不能幸福自己,就不管我了吧?”

“等等,这话说的。我怎么就幸福自己了?没看我们这四脖子汗流的造福老百姓,为社会主义作贡献呢!再说咱们没什么亲密关系啊,我管不着你这段儿啊?”

“哼哼,你这话,懵别人行,对我没用。弄个临时工作,表面上倒是老实,可背地里要知道你把着二十家影院的事儿,就没人这么想了吧?再说咱们一起也经过这么多事儿了,总算有点真交情吧,我跟你情同姐弟……”

“我去,小点儿声儿行吗?”

洪衍武一听,赶紧左右四顾,回头就是抱怨。

“我真得叫你声儿姐姐了!你这不是威胁胜似威胁。一句比一句吓人。到底想怎么着?直说,少开涮!”

“糖心儿”嫣然一笑,相当灿烂。

“实话实说,你劝我的话我真想过了,我也想收手安生日子了。可想了几条路,有点儿吃不准,觉着你挺有能耐。你就送佛送到西吧,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洪衍武这时看了陈力泉一眼,见他抬了一下下颌,是让他做主的意思。想了想,也就应了。

“那行吧。不过,现在不行。这儿短人手,我们自己走了不合适。就是干完了,回头还得洗个澡什么的……”

“糖心儿”是个痛快人,马上接话。

“好,那就晚上。中的、西的你们选,我就一条,往贵了去,别给我省钱。”

洪衍武客气了一下。

“你已经亏了不少了。再吐大血,不落忍,免了吧?”

“糖心儿”却还是那么坚决,很有诚意。

“不行,对你们,不能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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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平地惊雷

今儿忙,因为下班晚,洪衍武和陈力泉早提前说好了不回家吃午饭。

他们不差钱,每天干完活都得固定洗个小澡儿。所以等到从澡堂子洗去一身臭汗出来后,这才饥肠辘辘地去了饭馆。

天儿一热,人的胃口就不太好。要不说京城人怎么夏日讲究吃面呢?

“头伏饽饽二伏面”,人人都知其意,芝麻酱面,炸酱面,整条的黄瓜半头蒜,来这么一大碗,是又开胃、又管饱、又过瘾。

只可惜,这种玩意儿只能家吃,外头没得卖。饭馆里只有西红柿鸡蛋面,榨菜肉丝面,这两种汤面。

夏天要来这个,背道而驰,非得再吃出一身热汗来不可。

好在洪衍武想起了一段儿相声里描述的情景,觉着挺应景儿,索性效仿。

俩人就在经常吃“工作餐”的饭馆里点了一个三毛钱的软溜肉片,一个五分钱糖拌西红柿,还有四毛钱一升散啤。

此外,又托已经聊成熟人的饭馆服务员,让后厨给每人各来一碗半斤的白坯儿过水儿面。

这就是为什么非来这儿,搁别地儿,人家可不伺候。

等到菜一上桌呢,他们先就着菜喝酒,再等面一上来,他们就端起盘子来,把剩下的宽汁儿溜肉片一分为二,里面黄瓜,木耳都有,正好拌面吃。

好,就这不到一块钱,吃的倍儿美。

连那饭馆儿服务员看了都夸,直说“有钱也得会吃,今儿我算见着真正的吃主儿了。”

酒干碟净,吃饱喝足回去还得闷一小觉。

按洪衍武的计划,再醒过来基本就得三点钟了。

已经说好了要带侄子洪昀去电影院转转,吃点冷饮,再看场电影。等完事在把孩子送回来,晚上他和陈力泉就可以去会“糖心儿”了。

可不成想,安排得挺好,小觉儿正香的时候。屋外头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给俩人震醒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脑子有点懵,跟着的反应,是以为小厨房的燃气罐炸了。

这么一想,惊得连鞋都没穿,俩人就跑出屋来了。

结果好嘛,正瞅见躲在拐角后的洪昀,那半拉小脸儿“刷”地一下消失了。

再看地上留下的纸屑,闻到空气里的火药味儿,竟像是这臭小子在当院儿点了一个麻雷子。

这大概是这小子看他们睡觉,等得着急,才憋出的这坏招儿。

洪衍武心说了,这他妈才六岁半,还真有我当年的风采啊……

可还没等他去找这小子发作,后面更头疼的事儿就来了。

就这一声响,震得整个西院儿人都出来了。

邻居们都气势汹汹责问怎么回事,说家里窗户哗哗的,瓶子都倒了,整个西院儿都跟着嗡嗡地颤,还以为有炸弹呢。

此外,水家的那个没爹妈的孩子也被吓着了,哭得“嗷嗷”的,怎么都哄不住。

陈家的隔壁,邻居还发现自家窗户上的玻璃,被麻雷子炸飞的一个石头子给穿了。

这能怎么办呢?自己家孩子的不是,该给人镶玻璃镶玻璃,该道歉就道歉吧。

可是别忘了,头一段时间,洪衍武为水家的事儿惹着西院儿这帮老娘们了。她们现在得着理儿,嘴里还能饶人?

尽管是洪昀做下的孽,她们照样往洪衍武身上联系。

也怪洪衍武小时候忒不争气,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多得数不胜数,想不落人口实都难。

所以几乎众口一词,西院儿老娘们占领了舆论上的高峰。

像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叔叔就有什么样的侄子,就成了洪衍武头上不容推让的罪名。

人人都说洪昀这小子现在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像极了小时候的洪衍武,是彻底让洪衍武给拐带坏了。

把洪衍武听得这叫窝火堵心,要搁他上辈子的年纪,都能犯了喘。

最最可气的是,当他和陈力泉一切忙和完了。去玻璃店买回玻璃给邻居安好了,老娘们的风凉话也都说够了的时候。嘿,洪昀这时候出来了。

虽然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却仍嬉皮笑脸往洪衍武跟前凑。嘴里还恬不知耻地缠磨呢,“三叔,该带我看电影去了吧……”

洪衍武脸色铁青,照着侄子脖梗子就是一巴掌。“还看电影呢?我该抽你!”

洪昀“哎哟”一声,赶紧承认错误。

“叔儿啊,我错了……下回不了还不行吗?您就带我去吧……”

“甭想!我问你,你跑什么……”

洪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儿。

“玻璃都碎了……不跑是傻子……”

“呸!你这点儿出息!我告诉你,人犯了错儿不叫没出息,犯了错儿不敢认,只会自己个逃跑才没出息!我打你就是恨你这一点。你要不跑,老老实实认错,我反倒不打你了。那叫有担当。再说,你要真能跑了不回家也行了。你跑的了一时,现在不还是回来了吗?反倒罪加一等,你说你是聪明还是傻?”

洪昀瞪着眼,脑子里狂算糊涂账。

“啊?那……我明白了……我以后不跑,有担当还不行吗……”

说完这句,他似乎是真算明白了,眼珠又是一转。

“那……那三叔,您今儿还带我看电影吗?您可答应过的。人要说话赖皮,是不是也挺没出息的?也没担当呢?”

“嘿,你个臭小子!还会拿话儿挤兑人了你……强词夺理,该打!”

洪衍武说着在洪昀屁股上茁实猛击一掌。

这次下手也的确重了点,把洪昀疼得哎哟一声蹦了起来。

“三叔!得亏你不是我爸。你下手可比我爸狠多了,这一下顶十下的……”

洪衍武却挥手又是一巴掌。

“你得亏不是我儿子,要是,我不打你个半死不算完。喊疼,同样没出息,以后在我这儿,越叫越打,记住没有……”

打归打,疼归疼。洪衍武并没有食言,最后还是带着洪昀去看了电影。

甚至散了场,他还在菜市口电影院旁边的澡堂子冷食店里,花三毛钱让这小子吃了俩填了人工奶油的羊角酥,和一大碗粉红色的杨梅汁刨冰,把这小子美得摇头晃脑,直说世上只有三叔好。

可是呢,等一回家洪昀就苦瓜脸了。

因为洪衍武说今儿这事儿不能算完,先搜走了他兜里的另外俩麻雷子不说,还逼着他从明天开始去捉土鳖。

这是要他把土鳖卖给药店,用换来的钱补上镶玻璃的钱。还说否则就不带他去看电影,不给他买玻璃球儿、小人儿书、蝈蝈儿、糖豆儿、大酸枣儿了。

在这件事儿上,洪衍武一点儿不糊涂。一是一,二是二,疼侄子和惩罚并举,泾渭分明,决不能混为一谈。

应该说,这是以他亲身经历,从当初陈德元让他择线头的事儿上学到的。

可见在人生里,能遇到真正关怀自己的明白人,这种潜移默化的好处有多么大。甚至能让自己的后辈受益良多。

而洪昀呢,虽然今天挨了揍,又摊上了件苦差事,让他龇牙咧嘴叫苦不迭。却既不敢抵触,也不敢记恨,之后也老老实实乖乖照做。

因为孩子虽然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在情感上却是最敏感的。他能分辨出恶意与善意,也能感受到真正的关心和爱护。

更何况,他又是那么的崇拜和喜爱这个三叔!怎么好意思不听话呢?

这话一点没水分。

一来是洪衍武平日是对他实在的好,跟着三叔连吃带玩,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买。

二来是他爱听洪衍武那些“怎么白坐40路电车不打票”,和那些鬼怪狐仙之类不着边际的神侃胡聊。

在他看来,自打三叔回家,他从此就有了两种活法儿,正常家庭生活与刺激的三叔生活。

在家庭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要干,什么也不能干,全得听家里长辈的,除了坐等吃喝以外,只能学算术、写大字、背古诗。

但在三叔的生活里,就不一样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干,还全是刺激的事儿。

给他买吃买喝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三叔教他捉鸟套猫,带他捉蜻蜓捕“季鸟”(土语,蝉),分辨各种虫类。

三叔还给他讲评书故事,教他怎么用勾拳和跤绊儿打败幼儿园班里的“大王”,篡位登基。

自然他就喜欢三叔的生活。他把三叔视为极有尿性的真英雄。

甚至就以言语而论,他都觉得三叔的水平也远比旁人为高。

三叔会说谁都不敢说,也想不起怎么说,而且要说得倍儿有劲儿的话。能用仅仅几个字,就把人心里的难过劲儿全发泻出来,就像放个炮仗似的那么痛快。

比如说吧,这一天他在幼儿园里淘了气,让阿姨训了一通,还给告了家长。该用什么话来解解憋屈?

三叔就有好办法——“他妈(的)!”

这仨字能让人且痛快呢。只要一出口就解了恨,多么地省事、方便。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一个字,那么天然的干脆利落脆,有力量。

当然,三叔的语言并不只一味的只图简便。还会许多很复杂,却朗朗上口、十分有趣的顺口溜。那些更是常人所不知的,而且数不胜数。

“一对老头老太太,他们两人上北海,老头背着老太太,摔个跟斗起不来。”

“高级奶油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一摸裤兜没有纸,一摸屁股满手屎。”

“大肚蝈蝈王四海,荞面包子吃四百,荞麦面汤喝两缸,摸摸肚子还发囊。饭桶冠军王小强,发面馒头吃两筐,鸡蛋菜汤喝两缸,大屎巴橛子拉两方。”

“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二年级的小茶碗,一打一个眼。三年级的吃饱饭,四年级的装子弹,五年级的一开火,六年级的全滚蛋。”

“傻冒儿青年过马路,稀屎拉一裤,捡张糖纸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警察过来打屁股,越打越舒服。”

“一男一女笑嘻嘻,连忙拿起照相机,只听咔嚓一声响,俩人永远在一起。”

“有一个地方,从来不穿衣裳,那就是洗澡堂,左边是男的,右边是女的,中间还没有墙。”……

洪昀真的学了不少这种顺口溜,这比他爸妈安排他背的古诗记得快多了。到真闷得慌的时候,他就会对着墙,偷偷儿自娱自乐来上两段儿。

洪衍武,其实在他眼中,学问比上了大学的洪衍文都要高明许多。

因为他二叔写的诗歌让人根本看不懂,也只有三叔如此生动的表述,才能算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唉,可怜的洪昀啊,还真是欠缺正确的分辨能力。

怎么说呢,他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把洪衍武身上好的、坏的,所有的东西,一概加以崇拜似的吸收。

如果从“学好不容易,学坏快着呢”这一点出发,洪衍武尽管对此毫不知情,也绝非他的本意,但摊在他头上的罪名,似乎……倒也……并非全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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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吃西餐

“糖心儿”的邀请似乎很有诚意,大热天的,专门跑到苍蝇横飞、瓜皮、烂菜叶满地的刘家窑仓库相请不说,当时话说得也很大。

什么满京城由着你们选,什么对你们不能凑合,感觉上就是一掷千金,很有拿钱不当钱的意思。

洪衍武明知她有所求,当然也不会客气。

他一琢磨,大热天的,除了鲜活海鲜,吃什么菜都不是时令,可这个年代偏偏又没有。

干脆,那就吃西餐吧。

一来陈力泉总想去尝尝馆子里的西餐什么味儿,他都曾答应过好几次了,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能成行,正好能借此满足一下哥们儿的愿望。

二来夏天中餐馆味儿大,墩布味儿、抹布味儿,馊啤酒味儿实在让人倒胃口。反倒是西餐馆儿环境优雅、干净许多,倒是适合谈事儿。

说起来1978年的京城,由于“东安市场”早已改建成了“东风市场”,过去里面的“和平”(德法式)、“和风”(顾名思义,日式)都没了。所以当时偌大的一个首都,就只有三家正规西餐厅。

其中“京城饭店”并不对外开放,只招待政府官员和外国友人,门禁森严。因此老百姓能够光顾的,对外公开营业的便只有另外两家。

一家是位于重文门十字路口西北角的“新侨饭店”,另一家就是位于西外大街135 号,京城展览馆内西侧的“京城展览馆餐厅”了。

这两家西餐厅的用餐环境都算是比较考究的,虽然在“破四旧”的**中,也曾一度卖过炸酱面,但均很快恢复了西餐供应,维持住了旧有风貌。

当然,就具体情况而言,它们之间还是存在着较多不同点的。

“新侨饭店”经营的是法式西餐,装修特点模仿的是法式奢华风格。

墙壁上挂着西洋油画,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还会摆放精致的桌牌和一种玻璃的椒盐瓶儿。椅子也都是带弹簧的软椅,椅垫和靠背都套着米色的布套。

这里可是总理的最爱。因此光顾这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高知和行政干部家庭,不乏文艺界的名流,也有一些家底儿“厚实”的“黑五类”子女。

京城人通常把这里简称为“新侨儿”。

而“京城展览馆餐厅”经营的是俄式西餐。它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京城展览馆的附属餐厅。

因为当初京城展览馆被叫作苏联展览馆,餐厅最早叫做“莫斯科餐厅”。当下这个名字,其实是因为我国和苏联关系恶化之后,才更名的。

不过人们叫惯了以前的名字,很难改过口来,便干脆叫它“老莫儿”了。好在进入八十年代之后,这个餐厅恢复了原有的名字,总算没陷入彻底名不符实的处境。

这里的食客构成另有特点,由于地理位置靠近六里桥,所以除了少一部分有留苏经历的人,大部分以部队大院的军人家庭为主。

如果实事求是的说,就餐厅本身条件而言,“老莫儿”无论软硬件儿还是软件儿,都要比“新侨儿”高出许多。

首先,这里建筑是由苏联中央设计院设计,风格华贵典雅,气势恢弘。

打蜡地板,顶天立地的钢窗,丝绒窗帘,华丽的吊灯,暗绿色的青铜柱子上有可爱的猫头鹰浮雕。这一切都充满了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其次,这里由于具有鲜明的政治属性,保卫级别较高。

在这儿执勤的都是从国务院调来的“内保”人员,甚至带冲锋枪守卫地下室。多年后,他们绝无仅有地成为以离休干部名义离岗的门卫

另外,这里工作人员的待遇也超乎寻常。从五十年代起,这里就发皮鞋、料子裤子、发蜡和鞋油,女服务员则额外发香水。

在特殊年代,这里甚至与驻华使馆一道,成为少数被“特殊供应”的单位,即使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供应量也没有削减分毫。

因此综上所述,在六十年代末和整个七十年代,“老莫儿”作为最具时代代表性的红色西餐厅,深为那些身着绿军装、黄军装的“老兵”们所热捧,更成为了他们见证青春岁月的圣地。

在当年,这些人只要一提“老莫儿”,就像招呼一个高贵而亲近的朋友,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特殊的骄傲和自满。

以至于在后来由这些部队子弟创作的,许多关于“运动”时期的影视文学作品里,“老莫儿”都是最重要的道具和场景。

只是可惜,政治属性和高级别的设施、供给,都不能取代人文文化在享受方面的重要性。

就当年真实情况而言,大概由于地处老城区闹市和客人层次较高的缘故,“新侨儿”确实生生压过“老莫儿”一头,那里才是是京城“份儿”最大的西餐厅。

京城过去有句俗话,“三辈子学吃,五辈子学穿”,这是很有道理的。

由于去“新侨儿”的客人,尽是些受洋教育,喝过洋风的,现在叫“海归”的主儿。这些人的讲究、细致、品味,可不是从泥里刚拔出腿,只知道咋呼和痛饮的“武将”后代可比的。

这也就决定了整个“新侨儿”小资情调最重,一进门就感觉不一样儿,客人个个特有范儿,细嚼慢咽,轻声细语,连音乐都轻曼,说不出曲名。

总之,和整体就餐氛围属于温馨、幽雅、别致的“新侨儿”相比,动勘吆三喝四的吵闹,随处可见暴饮暴食的“老莫儿”,更像个部队大食堂,所谓“明洋实土”,在层次上可要低多了。

再考虑到交通远近,那么洪衍武会选择去哪儿,根本不用猜。

可是没想到事有不巧,等到洪衍武、陈力泉晚上六点在“新侨儿”门口和“糖心儿”碰头儿之后,正聊着往餐厅走的时候,灯突然灭了。从外面看,整个饭店大楼都是一片黑暗。

再一打听,饭店的人说了,今天供电部门早就打过招呼,餐厅已经提前结束营业了。

没辙,这是这个年代的常事,城市供电不足,经常停电。

这么一来,原有的计划肯定是不行了,必须得换地儿。眼下如果再想要吃西餐,“老莫儿”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打心里讲,其实洪衍武是不乐意去“老莫儿”的。

他实在是厌恶大院儿子弟,就更别说是去领地意识最强的部队大院孩子聚集的地方了。

那些人一直把“老莫儿”视为禁脔,想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会是一副什么嘴脸。

可是呢,他自己虽然这么想,却不能不考虑别人。

陈力泉今天是兴致勃勃地来了,能看出一直对晚上这顿西餐很向往。而且由于之前已经开过多次的“空头支票”了,这次再扫陈力泉的兴致,洪衍武实在有点不落忍。

再加上“糖心儿”同样很好奇,直说她自己也没去过,表示很想去见识一下“院派”奢侈生活。

这么一来,两个人都想去,洪衍武就更不好固执己见了。再转念一想,其实也就一顿饭的事儿。

去了犄角旮旯一待,吃完了走人。花钱付账,不招谁不惹谁,总不能挑出他们的不是来吧?

时代毕竟不一样了。“院派”也总得讲理吧?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挥着武装带随便就能打人吧?

得,最终洪衍武一点头,仨人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动身前往“老莫”。

为了图快,他们就近下了地铁站。

这时期的地铁只有一条线路,从京城火车站到苹果园站,票价五毛,其交通意义不大,基本被老百姓当成旅游景点逛。

仨人很奢侈地花了一块五,舒舒服服坐到了南礼士路,然后再倒“103路”公共汽车。别说还真快,到达目的地时还没到七点。

但快也没用,当时在“老莫儿”吃饭的人简直太多了,等号都排到二十桌了。

真熟悉情况的主儿,他们一般是一大早动身,先逛动物园,十点来钟出来,在餐厅门口等着赶头拨。吃晚饭呢,则需在四点以前赶到餐厅门口排队。

不过好在洪衍武和“糖心儿”是俩人精子,脑子活泛得厉害。他们一对眼色就产生了默契,一起找排在前面的人协商去了。

没聊五分钟,俩人就从当时排在第二位,仨外交部子弟的手里,用五块钱的代价,把“号儿”给换过来了。

交易完成,洪衍武还拿“糖心儿”打趣儿呢。

“姐们儿,咱可有点失策啊。你看那仨小子的样儿,看你都看傻了。还一个劲儿打听你是哪大院儿的,狂跟你套磁。我看要你一人来办这事儿,别说一分不花把号儿拿了。那帮小子还得白请你一顿?”

可“糖心儿”一听,却是轻哼一声。

“你当我傻啊?没你在,我就跟有女伴的商量了。你应该明白的,这不叫便宜叫烦恼,街上没话找话,跟我搭讪的人多了。苍蝇似的,躲都躲不开,得亏世上还有口罩这种东西……”

“我服了,你可真会变着法儿夸自己。我们应该荣幸是吧?这么水儿的大姑娘主动请吃饭,谁有这福分……”

“嘿,你还别不信,我几乎就不请男的吃饭,寥寥几个人而已。这里面还独请了你两次,你真是头一份儿……”

瞧这话说的,洪衍武想不“心儿里美”都不行了。女人摸男人的脉,确实一模一准儿。

第七十四章 历史眼光

五块钱真没白花,洪衍武和“糖心儿”没私语几句,门口的服务员就告知他们可以进去用餐了。

于是在许多热血青年,懵懂少年或鬼祟害臊,或故作端庄的关注眼神中,“糖心儿”陪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走进了黄铜大门。

可当这玫瑰花似的倩影一经消失,似乎是带走了所有的芬芳。门外面立刻传来好几声不受控制、没精打采,很是恋恋不舍的哀叹。

洪衍武一耳朵听见,不由哈哈一笑,连朝“糖心儿”挤了好几下眼睛。那意思是你魅力真够大的。

“糖心儿”则似怨似艾地白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至于陈力泉,可顾不上掺乎这俩人“眉目传情”的逗闷子,他彻底被门厅内金碧辉煌装修给吸引了。

在滨城的时候,他虽然对俄式小洋楼很熟悉了,可那毕竟只是租界洋房,比不了这种国家殿堂级别的建筑。

没有七米高的大理石柱子,更没有华贵镀金的吊灯,更没有这种富丽堂皇、精雕细琢的雕塑和修饰。

像他这样住在小平房里的老百姓孩子,空前地触摸到了贵族一样的感受,视觉冲击力自然非同小可。

可更没想到的是,等走过门厅再一左转,踏台阶而上,才是真正进入到一个宫殿般的世界。

一推门,就看到雕花的背光天顶下,有四个青铜大柱子如主心骨一样立于中央。

大厅正前方还有一座假山石水池,不时喷出细细的水珠。

喝!这下别说陈力泉震撼得目瞪口呆,“糖心儿”也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就连见多识广的洪衍武都有点吃惊了。

其实他倒不是为了这种装修水准,关键是就餐的场面那叫一个大!那叫一个热闹!

整个灯光普照的近千平米的大堂里,上百张的方桌、长桌都坐的满满腾腾,除了一小部分是知识份子模样的人。几乎到处可见国防绿、柞蚕丝军服、海魂衫。

在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中,服务员川流不息地推车送餐,态度是这个年代最缺少的温和和礼貌。

各类餐具也相当考究,盛罐闷牛肉、罐闷鸡的是一种状似地球仪的器物,即使几片面包也用很正规的盘子端上来。

刀叉和茶杯托全是一水的镀银货,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辉光……

所有这一切,与当时京城所有的“土”饭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且这种独有的时代氛围,在今后的影视剧中想要完全还原,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真的远比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演绎出的情景生动多了,这是完完全全的即时呈现!

就这一眼,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都觉着不虚此行。他们仨都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快走几步,想跟随服务员早点入座。

只不过生活是这样,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好事儿坏事儿都是掺和着来的。并不能一味的好或坏。

别看“老莫儿”就餐环境如此“高大上”。但前面说过的顾客素质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此时就恰恰凸显出来了。

服务员把洪衍武几个领向了一个角落里的小边桌儿。不走运的是,旁边一个临时拼起来的大长桌,正围坐着小二十个年轻男女,个个不是穿着军衬衣就是军裤,一看就是部队大院儿的子弟。

而且他们大概喝了有一阵了,行为举止相当惹人注目。

有几个说话声儿倍儿大,有几个人脸色通红,凡是男的,不是手上夹着,就是嘴里叼着一支烟,痞了痞气,完全呈现出一副酒过三巡的醉态。

洪衍武一眼扫量过去,就知道这帮人没几个“省油的灯”,而且正处于最容易惹事生非的状态中。既反感也有点担心。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这伙子人里所有男的,一见到“糖心儿”,本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眉飞色舞地碰杯说话,突然挨个就没声儿了,纷纷开始挤眉弄眼。

然后,就在“糖心儿”经过时,几个小子忽然同时吹起了口哨儿。

没的说,这撩拨挑逗的意思太明显了。就希望“糖心儿”能嗔怪地看他们一眼。只要看他们一眼,也就能就势搭上话了。完全是见色起意,“拍婆子”的老套路。

不过“糖心儿”或许聪明,或许经验丰富,她表现的异常明智,一点反应没有,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走到自己桌前,背冲着他们坐下了。根本就没给他们丁点儿机会。

反倒是陈力泉有点看不惯,入座时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可恰恰就这一眼,就又有了后续。

有个小子脱口而出,“看什么看,‘犯照’哪,哪部的你们?”

洪衍武心知,这就是找茬寻衅的节奏!

如果他要一对上“江湖切口”,恐怕就得外边犄角旮旯里耍胳膊根儿去了。即使揍这帮小子一顿出了火,饭也搅了。有病才这么干。

于是按照早就想好的,不置气,只讲理。

“各位,打扰了。我们哪部的也不是,就是来吃饭的。实在是没地方了,我们坐在这里行吗?应该不会碍各位的眼吧?”

这话说的相当客气,就连服务员都看不过去了。她毫不客气地对那伙儿人说,请他们注意团结,别闹事。

这里的服务员并不怵“院派”,自打“运动”以来,这里一度成了治安重灾区,后来为了维护秩序,除了常规保卫,还常驻警察。

再有喝酒闹事者,直接就能送进“局子”,严打严控下,很快就刹住了寻衅斗殴之风。

虽然这帮小年轻背后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抓进去没几天就会放出来,但里面受罪是免不了的,外面也会挨他们亲爹的揍,照样具有很大的威慑力。

所以这样一来,对面理屈词穷,也知道厉害,就没了声息,一波小小的冲突危机被成功化解。

等到三人全部入座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翻看桌子上的菜单。

这里的规矩其实比较接近现代的一些连锁快餐店,服务员可代为点菜,但仍需先付钱。

洪衍武知道陈力泉和“糖心儿”都好奇,且得看一会儿呢,就很客气地跟等在一旁的服务员说,请她先去忙,一会儿看好了再叫她。

而等到服务员欣然离去,他自己也拿起了一份菜单。兴致勃勃地用一种阅读历史文献的眼光,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具体内容如下。

冷菜:

什锦冷小吃——1.20元,大虾沙拉——3.40元,蟹肉沙拉——2.9元,肉什锦沙拉——0.70元,西红柿沙拉(时价)元,茄汁沙丁鱼——1.00元,冷火腿——1.20元,冷牛肉——0.90元,冷酸鱼——1.30元,半熏**——0.60元,硬熏**——0.70元,干酪——1.00元,酸黄瓜——0.35元,黄油——0.20元,果酱——0.15元,面包(1两)——0.06元

汤菜:

什锦红菜汤——0.55元,首都红菜汤——0.77元,清汤鸡蛋——0.50元,清汤蘑菇——0.60元,清汤鸡丝火腿——0.65元,奶油鸡片蘑菇——0.90元,奶油鸡杂汤——0.65元,奶油蟹肉汤——1.65元,奶油大虾汤——2.00元,肉杂拌汤——0.90元,奶油番茄汤——0.55元

热菜

油焖大虾——3.20元,煎鱼——1.10元,奶油烤鱼——1.90元,奶油烤杂拌——1.60元,炸牛肉片配菜——1.20元,咖喱牛肉——1.30元,绞牛肉扒托蛋——1.40元,缶焖羊肉——1.40元,法式炸猪排——1.60元,三鲜馅猪肉卷——1.80元,煎小泥肠配菜——0.80元,煎猪肉里脊串配菜——1.70元,家常肉饼配菜——0.95元,孟林哥鸡——2.50元,烤鸡带配菜——0.95元,缶焖鸡——1.90元,蘑菇炒鸡蛋——1.20,烤猪肉配菜——1.00元,红烩牛肉——1.30元,什锦蛋炒饭(三两)——0.70元,米饭(1两)——0.03元

点心饮料:

糖水菠萝——0.80元,糖水荔枝——0.80元,糖水红樱桃——1.20元,冰淇淋巧克力少司——0.50元,奶油旦糕——0.25元,层酥点心——0.30元,咖啡——0.40元,红茶——0.15元,冷咖啡——0.40元,冰咖啡带冰淇淋——0.60

应该说,眼前这份西餐菜单相当简易。对折页,没有英文,没有图片和任何文字介绍,而且极具本土特色。

单从菜品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本土化已经非常严重了,根本不具备出品正宗俄式大菜的可能。

相对而言,洪衍武前世发迹之后光顾的“老莫”,似乎反倒更接近纯正的西餐。

至少,他去“老莫儿”时,某些当下部分菜品,变异成“含羞草沙拉”、“俄式冷酸鱼”、“基辅式黄油鸡卷”这些名字,显得更具异国风情。而且也有伏特加、鱼子酱这些比较知名的俄国特产可以消费。

同时不知是何原因,他还有一点特别的发现。

最具情怀的招牌菜——“罐焖牛肉”,在这份菜单上是找不到的,相近的只有“缶焖羊肉”,“缶焖鸡”而已。

如此看来,恐怕那些信誓旦旦吹嘘自己当年在“老莫儿”如何如何的人,言语间还有不少注水成分。

要么光顾的次数不多,要么来这儿的时间要靠后。否则,是不会把如此重要的菜品名称搞错的。

从这一点来看,历史上被掩盖的真相,实在不知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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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找别扭

三个人里,除了洪衍武,谁都是第一次接触正式的西餐菜单。

尽管菜单写得相当通俗,以陈力泉和“糖心儿”的文化水平,也没有什么不认识的白字儿。

可毕竟他们知道,中西餐的用餐规矩是不一样的,西餐并不能像中餐那样四冷碟,八个热菜,一盆汤菜的那么招呼。

另外,虽然陈力泉吃过常显璋拿洋白菜做的“红菜汤”,“糖心儿”也喝过师父“阿狗姐”用咖啡豆磨煮的纯正咖啡,俩人都算有过一定“开洋荤”的经历。

可菜单上一些诸如“沙拉”、“干酪”、“黄油”、“沙司”这些东西,在当年确实属于舶来词儿,或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对普通人而言,轻易接触不到,在概念上也很容易混淆,他们看了难免都有些犯懵。

所以俩人老半天也没说话,看样子实在是不知该要些什么好,表情都有点无所适从的局促。

洪衍武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为难,正想给予一些指引的帮助,可偏偏这个时候,隔壁的桌上倒先有人起哄讥讽起来了。

“怎么着?不会点啊?真土鳖……”

“不会是被价钱吓着了吧?没钱就该回家吃去,炸酱面便宜……”

“我看就像兜里没钱,这地方,哪儿是随便谁都能来的……”

妈的,又是这帮兔崽子!都闲得难受是吧!

就在洪衍武三人愠怒间,这伙儿人的头儿,独占长桌尽头主位的那位“人物”倒是及时喝住了这伙儿人,而且转头就对洪衍武他们示好。

“哥们儿,姐们儿,没事!别发怵,你们要看不明白,我帮你们点也行!要不……干脆你们就过来坐得了,咱们交个朋友……”

可说实话,这小子说的虽然是好话,却照样不招人待见。

因为一是他没憋好屁,那俩贼眼珠子死盯着“糖心儿”,色相外露。另外就是他说话时相当神气活现,充满了自觉高人一等和自诩不入俗流的优越感。

说白了吧,看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俊朗,骨骼清秀,本是英雄气象,只可惜照其性格举止来看,却是生来犯贱,这辈子少不了挨揍的命。

洪衍武他们仨,当然都反感极了,哪儿吃他这一套!

陈力泉和“糖心儿”看他一眼就把头扭回来了,晾他一烧鸡大窝脖。

洪衍武倒是回应了一句,可明显是敷衍,同时也把门儿堵死了。

“谢谢,免了。谁都有头一次,我们还是愿意自己来。”

按理说,洪衍武是很和缓地表示的拒绝,这还留着余地呢,要懂事的主儿应该适可而止。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给台阶也不下,才是真贱人之本色。

那人不知是横行霸道惯了,没达到目的心有不甘,还是特别要面子,觉着在哥儿们面前一点儿不能丢份。一听这话,竟变了颜色,带着点恼羞成怒又追着质问。

“怎么着,我好心好意,你们不给面儿是吧?”

得,就这一句话,他的同伴们也都跟着鼓噪起来,态度充满了轻蔑和敌意。

好像受到他们头儿的青睐和邀请,洪衍武他们就应该感恩戴德一样。拒绝不但没有道理,而且是一种犯罪。

洪衍武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再次开口。

“好意确实心领。但我真得说,我们不是刘关张,不是七侠五义,不是梁山好汉,也不是斯诺,不是白求恩,不是柯棣华,更没想访孟尝,求柴进,寻找雷锋,我们只想自己花钱,吃顿饭而已。何况你又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脱离了趣味的人,咱们还是这样保持距离的好……”

好,就这一通相声贯口似的绕腾话,对方所有人楞是没听出到底是骂他们还是在夸他们。

不但当场堵了他们的嘴,让他们昏头转向都没了词儿,更逗乐了“糖心儿”。

她忍不住地冲洪衍武暗挑大拇指。

而为避免邻桌的人再就此事纠缠。洪衍武也不再耽搁,挥手就把服务员叫过来了,自顾自开始点菜。

其实“糖心儿”和陈力泉都乐意吃现成的,谁都不介意洪衍武越俎代庖。

于是在两桌人几乎集体关注下,洪衍武轻松自如地念出了一个个菜名。

凉菜他要的是大虾沙拉,冷酸鱼,酸黄瓜。汤菜点了三份儿奶油鸡片蘑菇和一份首都红菜汤。然后又点了缶焖鸡,油焖大虾,奶油烤杂拌,红烩牛肉,煎猪肉里脊串配菜五个热菜。还有六片面包。

就这些菜,那都是顶昂贵的。加在一起一共十八块九毛八。

邻桌那帮小子或许一开始还存着那么点居高临下想看寒酸的心思,可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对味儿了,彼此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大概谁都没想到洪衍武这么敢招呼。

当时人们收入少,普通人一天日工资也就一块钱多一点。就是常来这儿的这帮大院儿孩子,平时三四个人来也就是五块钱的标准。

通常情况都是要一份汤大家匀着喝,然后再点个便宜的沙拉或是煎小泥肠什么的。他们的钱要用在刀刃上,得用来买啤酒,买“缶焖鸡”或“缶焖羊肉”上面。谁也没有这么不拿钱当钱过啊?

可偏偏对洪衍武他们来讲,钱是最不用考虑的因素,所以这一下就让这帮小子刚才的轻视之语成了个大笑话。纯粹是李鬼遇李逵,一帮假土豪碰上了真大款。

酒水洪衍武也没忘,他要了三杯“格瓦斯”和一瓶红葡萄,这是为了佐餐搭配,根本就没考虑啤酒。这么一来,价格也就上了二十块了。

没想到因此还有个意外的惊喜,服务员居然告诉他们,在这儿餐费超过二十块钱的顾客,还可以买一瓶售价十元的茅台酒,问他们要不要。

这便宜哪儿能错过去啊?整个京城也没有饭馆能买到茅台的。

洪衍武一点头,“糖心儿”就欣然掏出了四张“大团结”。

好,这下儿更震!这居然还是美女请客!

服务员一走,邻桌立刻炸了,就跟看见外星人似的,惊愕和羡慕不一而足。

“****,怎么回事?这俩小子居然是吃请的?那姐们没病吧……”

“嘿,真他妈拿钱不当钱啊,一人吃十块……”

“我怎么就碰不上这好事儿啊?吃着喝着,大美人儿陪着……”

而那领头儿的本来看着就别扭,这时可是越听越怒,忍不住就一拍桌子。

“都他妈别吵吵了,有什么呀!你们别都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我还告诉你们,我平生最烦的就是这个。大老爷们抠抠缩缩,在贴身裤衩上缝个兜儿,把自己的钱藏进裤裆里,愣是去花女人的钱,那叫爷们儿么?”

还别说,这句话算又让那帮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子们找着了些空洞的自信,他们纷纷符合,言语间都充满了自以为是的鄙视。

这让洪衍武仨人听的眉头大皱,都觉得今天实在倒霉,怎么碰上这么一桌不懂四六的猫狗。

其实要说语言攻击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那个领头的,跟着又冲着洪衍武他们冷冷一笑,不无阴狠地扬言。

“跑这儿摆谱充牛X来了,我看是找‘花’呢。这儿的道儿黑,今儿看来有人是想在马路上睡一觉了……”

这可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分明是惦记着要等他们出门打架了。这伙儿人还真是不把别人当人,蹬鼻子上脸,欺负人没够了。

不过既然怎么躲事儿也躲不开,洪衍武这会儿也是想开了,和陈力泉反倒相视一笑。

俩人都明白这意思,白糟践了今天这份好脾气,要找死谁也没辙,有本事一会儿见,看谁哭爹喊妈。

不过见他们这副样子,“糖心儿”倒是深感抱歉,觉着是自己招事儿了。小声儿跟洪衍武和陈力泉直说对不起,还提议马上走人,换个地方。

不能不说这丫头相当懂事,洪衍武心里不由自主地熨帖多了。

他可一点不担心,反倒宽慰了半天“糖心儿”。跟着想了一下,又凑过去,用极小的声儿,同她一起分享对生活的领悟。

“唉,你说,到底是傻X真的那么多,还是碰巧都让咱们给碰上了?我发现,还真是他妈所有偶然都是必然……”

这话可太损了!“糖心儿”不由瞄了邻桌一样,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手赶紧捂住了嘴,硬生生地憋笑。

“你……可……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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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比损

零钱服务员找回来了,点的菜也分着被小推车送来了。

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情绪都很放松。

到这步,他们已经再不把邻桌的人再放心上了,反正这伙儿人在餐厅里不敢掀桌子,有事也得等出去了。就都一起专心致志地品尝起眼前的美食来。

“大虾沙拉”不愧是最贵的菜,选材新鲜,味道相当不错。

俄式“冷酸鱼”也别有风味,鱼肉紧实入味,酱汁浓度均匀,酸甜口儿相当开胃,正对“糖心儿”的喜好。

但让“糖心儿”有点不解的是,洪衍武竟然点了四份的汤,似乎是有点多余。

不过洪衍武随后一解释,“糖心儿”也就明白了。

敢情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喜欢“红菜汤”的味儿。只是考虑到这是俄罗斯代表菜式,洪衍武才专为了“糖心儿”点了这么一份。

他说就是为了让她尝尝,喜欢就喝,不喜欢还有“奶油鸡片蘑菇汤”,双向选择。

双向选择?这名词儿也够新鲜的。

带着好奇,“糖心儿”先尝了一口“红菜汤”。只觉着汤里泛着一股类似洋白菜的味道,上面还有些酸奶油。甜不梭梭的,味儿挺冲。

应该说,像这种有特色东西,喜欢的人自然喜欢,不喜欢人的恐怕永远不喜欢,她自己真是不怎么适应。

相反的,再尝一口“奶油鸡片蘑菇汤”就不一样了。鲜香可口,奶味儿浓郁,除了稍微有点腻,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于是,她礼貌性地又尝了一口“红菜汤”,就彻底把汤盘推开了,把另一份汤放在了自己面前。心里也真的不能不承认,洪衍武替她考虑得相当周到,让人十分愉悦。

可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的体贴还不止于此。

此时竟又对她说,按照西方人的习惯,吃完主菜饭后还应该来点甜点。这里的冰淇淋大概比外面的好得多,很适合夏日消暑。

只是要的早了怕是要化掉,而且那东西也凉,不是什么时候女孩都能吃的。所以他想先问问她的意思,要是可以,等她吃饱了,会叫一份儿给她。

应该说,这个年代的男人,对女人其实并不乏真诚,但细致入微的关心却严重缺少。

那么很自然的,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异样舒心,让“糖心儿”再难以无动于衷。她不由冲洪衍武轻轻一笑,夸了一句,“你真会哄女孩子……”

可话一出口她才觉得有点不对。这听来可不是一种单纯的赞赏,语气竟带着那么一点撒娇的味道。

再一看洪衍武的反应也颇有些愕然,她瞬间脸红了,赶紧把头低下,假装去喝汤。

只是可惜,手里汤匙却出卖了她的伪装。因为只是反复去拨弄,却始终没有再送到唇边一口。

一时间,俩人之间出乎意料地有些尴尬。

但洪衍武可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糖心儿”这种难得一见的女性娇羞意味着什么。要是还有想法,现在就得主动点儿,

只是恰恰就在他略感犹豫是否该抓住这个机会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不合时宜的情况再次出现,完全破坏了一切。

“xxx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欢乐到哪里去啊!哪里快活哪儿按家!‘老莫儿’就是我们的家啊,我们到这高兴的耍,见到犯葛的就碎他!嘿!见到犯葛的就碎他!……”

还是邻桌那伙儿人。不知真的喝多了,还是见不到别人好,在一旁不甘寂寞。

反正一首既嚣张粗野,又充满挑衅意味的改变歌曲,被他们的头儿领着,借着酒劲儿齐声高唱起来了。

五音不全,跑调走板,有多难听就不说了,关键是那词儿忒可气。让洪衍武他们仨一听就气难平。

可相反的,这帮小子却高兴得不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洪衍武他们的谈话兴致全给扰没了,不堪其扰地皱起眉头才暂告段落。

而且这还不算完,唱累了他们就开始大声儿地聊天,开始故意胡编乱造一些极其影响食欲的内容。

先是有人说,洪衍武他们桌上的“奶油烤杂拌”都是用食客们的拼盘里剩下的各种香肠,做的,只有傻冒才点。

接着又有人说“格瓦斯”都是用食客吃剩下的面包渣子发酵制作的,喝这玩意就等于喝别人的口水。

紧跟着就是有关全国各地饮食陋俗的讨论。什么有的地方吃虫子了,有的地方吃耗子了。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更过分的是,领头的那小子居然还号召同伴儿们编排恶心菜单。

很快,在踊跃参与里,像咕嘟绿豆蝇,屎汤子泡饭,鼻涕妞挂面,干炒头皮屑,爆炒搓澡泥,清蒸大土鳖,醋溜懒狗皮,红烧猪尿泡,油炸脚趾盖,油焖砖头子,火烧炉钩子,鸡屎窜丸子,大鼻涕甩汤……这些埋汰、腌、污秽得难以想象的玩意儿就纷纷出炉,被这伙儿人比赛似的诉之于口。

这完全就是故意将讨厌进行到底,非要恶心你一把才行!

那么这顿饭即便再丰盛,洪衍武他们还吃得下去吗?

还别说他们了,换谁也一样。那大长桌临近还有一桌人,胃口同样倒了,首先就避瘟神似的离座走了。

甚至就连这伙人里的几个女孩也受不了了,或骂或打地都不干了,阻止男伴儿们再说下去。

可这帮罪魁祸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倒像夺取了什么重大胜利似的哈哈大笑。然后个个斜眼瞄着洪衍武他们,表情都无比得意。

这份儿下作,这份儿缺德,唉,就别提了。

事到如今确实再无留下来的必要了。洪衍武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就准备要走。

至于一桌子酒菜却不至于糟蹋。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现在出门,有个领先于这个时代优良传统,那就是到哪儿带着他们俩的大饭盒子,为的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油焖大虾”、“猪里脊肉串”和“炸土豆”配菜被装在了一个饭盒里。“红焖牛肉”和“缶焖鸡”放在了另一个饭盒里。茅台和葡萄酒也都被陈力泉收进了书包。

唯独“奶油烤杂拌”没去碰,洪衍武看出“糖心儿”已经对它萌生了心理阴影。

只是他们这一动,对面的那些小子也来了精神了。个个摩拳擦掌,显然是准备着一会儿就尾随他们出去呢。

“这帮家伙可真够可恶的!还真是没完了……”

“糖心儿”一边往手上套了个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一边贴近洪衍武悄声商量。

“一会出去,围着我的,我都能放躺下。找着机会,靠这个,我还能对付一个走单儿的,剩下的就得靠你们了……”

可洪衍武却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手过去。

“这又是什么啊?你身上的小玩意到底有多少?”

“别瞎碰!里面藏着针呢,你可别先躺下了……”

“糖心儿”吓了一跳,可刚提醒了一声,脸又红了。因为洪衍武哪儿是想看戒指啊,在桌子下面直接摸上了她的手。

“瞧你,怎么又来了……”

洪衍武这次倒是见好就收。见“糖心儿”一嗔怪,打了个哈哈,马上就把手放开了。

不过就在此时,他灵机一动,眼睛忽地一亮,嘴里又说。“我也有个小玩意儿,比你身上所有的机关都管用。你信不信?我一出手,估摸着这小二十人全都能一次性立马解决……”

“你想用迷药,倒酒里?”“糖心儿”脑子快,这是第一反应。

“我可没有那玩意,而且你也不能保证所有人全中招啊,一升酒才能倒几个杯子……”

“糖心儿”一想也对,这时就以为他是脸上不好看才故意岔开话题,白了他一眼。

“那你就吹吧……”

“你不信没关系。咱们可以打赌啊。你的事儿不还没谈吗?我要输了,就给你找两个来钱的路子。可我要赢了,你说该怎么办?”

“糖心儿”可没想到洪衍武还较上真了。

“你……你想怎么样?”

“你知道的,就像你上次在那几个南城‘把子’面前一样,咱俩假戏真作得了……”

真正动机暴露。贼心不死,还是换汤不换药。

“糖心儿”有点慌,这问题太敏感。

“你不是说已经……嗨,就别开玩笑了,咱俩不成,我比你大……”

“没有的事儿,我心理年龄都五十了……”

“你哪儿发明的那么多怪词儿?”

“天生聪明呗。你要不乐意,拿你那项链盒和里面的东西下注也行。”

“那是女人用的东西,你能打能杀的,要来干吗?”

“那是你的东西,我才喜欢。另外,‘采花’好使。”

“呸!又胡说了……”

“唉?看你这么怕,我觉得那东西对你也管用。”

“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呀……”

“怕了吧?怕了就直说。反正你是女的,也没什么丢人的……”

女的?女的怎么了?一样吃激将法!

既然是心高气傲的主儿,就难免过于自负。不管怎么说吧,是一时不慎也好,是好奇和利益使然也好,或是心里真的有了那么一点松动。

反正在洪衍武的忽悠下,最终“糖心儿”一个冒失下了注,算是把自己赔进去了。

那么接下来,东西收拾好了,也就到了洪衍武个人的表演时刻了。

受了嘱咐,“糖心儿”和陈力泉先一步起身,就往餐厅门口走。可有一点,他们走到门口就都站住了,还一起转身看了回来。

这是洪衍武特别交代的,要他们站在这儿等他一起走。

而这时更蹊跷的是,留在原地的洪衍武不但跟那一桌儿人说上了话,把几个想要跟过来的小子都劝回了椅子上。

他自己也搬了把凳子,坐到领头那个人的身边去了。

再下面就是敬烟。洪衍武的态度看着挺谦卑,点头哈腰给所有人都发了一圈儿,手里的半盒烟不够,还又从兜里拿出一盒新的。自己也抽上了一根。

这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氛就缓解多了,又见洪衍武咬耳朵似的跟那个领头的又说了几句,忽地远远冲“糖心儿”他们挥了挥手。

“糖心儿”其实能猜出洪衍武这么做是为了麻痹这桌人,可她就是猜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这也是洪衍武刚才说过需要她配合的地方。她就回应似的同样轻轻挥了两下手。

好,这下效果更明显。那伙儿人“嗡的”一声,各个挤眉弄眼,笑得歪瓜劣枣,对洪衍武都亲热了不少。

特别是那个领头的,得意非常,冲着“糖心儿”也好一阵地挥手。然后就跟洪衍武又耳语了一阵,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洪衍武就站了起来,可他似乎挺莽撞,都把桌上的餐具撞下去了。所以马上又蹲了下去捡东西,甚至半个身子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过了近一分钟,他才拿着找到的东西重新从桌布下钻了出来。跟着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就大步朝餐厅大门处走来。

从那里到大门差不多有四十米的距离,按说闲庭信步走过来,应该得一分钟。可洪衍武却仅用三十秒就走完了这段距离,显得相当迫不及待。

而更让“糖心儿”没想到的是,洪衍武一过来就急茬似的跟她说了一句。

“妥了啊!那是个什么师长儿子。我说你是我姐,他还想当我姐夫呢。一会看了热闹咱马上就走,千万别耽搁……”

“糖心儿”和陈力泉的脑子还没来得及转过弯儿来,就这句话刚一说完。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他们亲眼目睹下,那个拼凑的大长桌就是剧烈地一震!

桌布掀起,碗碟横飞,不但汤汁浇了座上所有人一身一脸,整个餐厅都是“揉揉”的回声,用餐的人全都惊呆了!

众目睽睽下,跟着就见大长桌的桌布下散出了浓浓的烟雾。这一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喝骂则响成一遍。

可他们明白过来也完了。就在那领头的怒视洪衍武几个的同时,餐厅的服务员已经赶了过去,内保人员和几个警察也寻声赶来,出现在餐厅里。

有两个人甚至是从正门冲进来的,一眼扫过,就直奔着这一桌人去了。

“别看了,走人!”

幕后主谋洪衍武抓住时机,一手一个拉着“糖心儿”和陈力泉趁机从餐厅门离去,一出门就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了。

“就那些傻小子,不就是比损吗?看谁狠!这下没吓疯,也够他们几个局子里歇几天的了……”

“糖心儿”和陈力泉这时才从惊愕中回复正常,想起刚才那帮人的狼狈样儿,同样都是笑个不停。

走了半天笑了半天,“糖心儿”也难免忍不住好奇地盘根问底。

“你不会放炸弹了吧?怎么那么响!”

这次却是陈力泉主动做了回答。

“麻雷子!他侄子中午淘气来着,刚被他没收的……”

“啊?!”

第七十七章 情思

1978年6月12日,清晨八点。随-梦- . lā .

在京城东城区东单北大街附近的“栖凤楼胡同”,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虽然从外面看着不起眼,院落的格局也很小,只有三间北房和两间东厢房。但实打实的说,这座小院儿里面实在是非同寻常。

首先是庭院里,花树特别旺盛。

由于正在花期,除了墙角边两株化繁叶茂的“太平花”开得像瀑布一样,所有房檐下,窗户前都栽种着另一种藤蔓类的植物。

那艳丽妖娆带着金边的大喇叭花,同样像风铃一样垂得到处都是。当带着凉意的晨风拂来,小院儿清香四溢。

特别是两种花主色都是白色的,给人的感觉就是高贵华丽,还有点儿超脱世俗、神秘浪漫。

室内也是一样,处处透着不一般。

北房的堂屋是一间小小的待客室。有成套的西洋古典式沙发,有苏绣的软靠垫,有菱形地砖铺成的地面,玲珑精致,轻松活泼。

这里按功能性分做了三个空间,一处摆着餐桌,用来吃饭。一处沙发茶几,是用来会客,另有一角摆放着酒柜和老式留声机,还有一张摇椅,无疑是主人日常消遣所在。

客厅里最惹眼的东西,是遍布各处的那些漂亮的摆件。铜制的台灯,珐琅烟缸,彩色玻璃的碟子和银制烛台等等。

特别是茶几上,还有一枝黄色的唐菖蒲,插在一个剔透的水晶花瓶里,瓶高身细,花繁色雅。仅这样一枝花,就使屋子里充满了柔润清丽之气。

总之,如果说当代大多数人对富足殷实的想象都是古香古色的话,那么这里恰恰相反,完全是一派洋里洋气的样子。

只不过一切都像是停留在了解放之前,是一种旧日时光残留的镜像呈现。

与客厅相通的东西两间小房都是寝室。

到了这里则彻底大变,与颜色丰富的客厅截然相反,全都是白墙壁,白家具,白窗帘。要不是床上的卧具带有颜色,简直圣洁得有些吓人。

而此时恰恰正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那张宽大的,象牙白色的梳妆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带腼腆地霎着眼睛。

那张原本就已经很漂亮的脸,竟因兴奋而更加生动,因生动而更加艳丽起来。就连眼睛都晶亮得发光。

她,就是“糖心儿”。

如果是“宝姨”在场,她一定会发现,“糖心儿”此时的神情实在有些异常。而且凭过来人的经验,她也多半儿能看得出,这个丫头大概快要恋爱了。

其实昨天晚上,“糖心儿”和洪衍武、陈力泉一起离开“老莫儿”之后,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

因为洪衍武很快就有了个新主意,直接带着他们俩去了“京展”对面的国家天文馆的天文台,去继续他们的晚餐。

不能不说洪衍武的确有奇思妙想。

当年的国家天文馆虽然已经在1976年重新开放,但当时天文台还没有修建成现在封闭的样子。工作人员也不过二十人,晚上根本没人管。

而能在宽大的观星露台上,点燃在“老莫儿”门厅烛台上顺来的几只蜡烛,对着星辰,仰望月光,一边耳听鸣虫叫声,一边品尝美酒佳肴。是既凉快,又惬意,更有一种难言的独特情趣,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也得说,洪衍武的肚子里确实有货。

五十年的人生经历把他的肚子简直变成了一个杂货铺儿,什么笑话、趣闻、典故、故事层出不穷,根本不愁气氛沉闷。所以几个人都很快乐,边吃边聊,兴趣盎然。

最关键的是,在喝到恰到好处的时候,洪衍武还兴致所至唱了几首邓丽君的歌曲。

虽然他嗓子不行,但好在脸皮厚,发挥超常,竟然没怎么跑调。基本算是把《甜蜜蜜》、《在水一方》、《又见炊烟》和《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到位了。

结果这一手,对女孩子来说恰恰是最具吸引力的杀手锏,“糖心儿”听了非要跟洪衍武一句一句学唱不可。

就这样,他们一个教一个练,歌儿倒是学会了,还来了两次男女对唱。可茅台和红葡萄酒也全喝完了。

最后“糖心儿”唱得累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靠着洪衍武的肩膀睡着了。

等她清醒,这才发现已经早上快五点了。而且身上不但盖着洪衍武的衬衣,脑袋下的枕头还是洪衍武的腿。

借着些许微亮的晨光,她发现洪衍武居然是清醒的,就更觉得脸烧得很厉害。

而最最难堪的是,洪衍武发现她醒来后,竟然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没流口水……”

二十一岁的她,生平第一次受到一个男性如此悉心的照顾,却又意外地把自己的一面暴露无遗。她的脸哪儿能不红呢?

急切下,她真是恨得牙痒痒,不由自主地狠掐了洪衍武一把。

“不许笑,不许笑我……”

哪知洪衍武一点不怕,却越发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当时的场面,直至现在想起来,“糖心儿”都觉得郁闷得无语。

丢人,太丢人了!

可为什么回想起来,心里会发甜呢?还有那么一点酸,一点涩,一点恐慌,一点紧张,一点期待……

难道这就是……

“糖心儿”终于羞涩地捂住了脸。

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在她心目中的好男子,不应该是英俊潇洒,满腹文章,有志气,有英雄气概的么?就像电影里的冯那样。

那她又怎么会对一个玩世不恭,没有正形,一转眼珠一个损主意,成天嬉皮笑脸色迷迷的坏小子……

不,也不对。

“糖心儿”心里又忽然一动。

要说洪衍武完全如此,那也不是实情。

至少在救了她,送她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显得很有男子气,很宽宏,很仗义。而昨天晚上也是一样,他赢了赌注,居然没趁机对她动手动脚,似乎很值得信任。

另外,他也似乎看过不少书,知道很多的事儿。像哲学,历史,文学,艺术这些书本上的东西,到他嘴里都能变得有趣儿的多。

捞钱的法子也高明透顶,更对世情人心都有着别具一格的观点。似乎在他眼里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说到底,就是他活泼不羁的性格,其实也挺有意思的,特别是照顾起人来,更是周到备至,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从来未有过的乐趣。

这些她都没曾想到!难道这些还算不上是优秀吗?

而且……会不会他还隐蔽了更多的东西呢?这不过是他真实的本相才刚刚露头呢?

奇怪!这个人简直太奇怪了,让她根本无法塑造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

难不成,有一天,我真的会对他……

不会!不光是他,谁也不能!

一个否定的声音响起,“糖心儿”倏然而惊,猛然抬起头来望向梳妆台上方悬挂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一个洒脱任性,美艳如花的一个女人。神情淡定,相当自负和高傲。

似乎是在对她说,“傻丫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人的感情?”

是啊,怎么忘了呢?

“阿狗姐”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男人用的是情,女人用的是心。再好的男人,对女人而言也是一种消耗

没有一个男人的感情永远炙热,能保证将来不会冷淡下来。越优秀的男人越不可能和一个女人携手到白头。

聪明的女人,对男人永远都不能动真心,应该把只把情当作武器和工具。否则绝没有好结果!

难道师父的话还会错么?

在传统国人的概念里。爱情故事大致只有两种形式

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就是一见钟情,海誓山盟。对质量的衡量标准大致都是海枯石烂,此心不变。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情”之一字却往往不是沿着某种理想中的轨迹如期而至的。其形式和内涵,也没有那么绝对化。

而且往往由于搀杂着诸多的琐碎繁杂,而显得不入清流、难登大雅。

因为生活毕竟是真实的,往往比书中的诗情画意更真实。特别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爱情”这两个字似乎已被人们彻底忘记。

甚至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可能从“正常”的渠道,得知这两个字及其所含盖的理想和现实的意义。

他们没有衡量的标准,没有可借参照的模式,没有约束也没有浪漫,自发的感情犹如岩缝破裂,才流淌出的一道清冽、纯正而细弱的泉水,全然不知前途的凄风苦雨、坎坷颠簸、清浸浊染或是花繁锦秀,更不知将去向何方,又该去向何方。

特别像“糖心儿”这样一向把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习惯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对这种情感体验既有纯然无知,也有受到了自己最敬仰的人,某种偏激影响的缘故。

那么也就更使得她本能而茫然地渴求,而后又本能而茫然地演绎或排斥。

只要一个稍不留神,便会彻底陷入到迷乱的情感世界里。

这在她,实在是一种身处悬崖而不自知的悲哀……

第七十八章 建言

男人和女人还真是不一样。

如果说,情关对“糖心儿”来说是一种充满煎熬和畏惧的考验,那么对洪衍武来说,就是一种让他别样刺激的游戏,和一种兴奋莫名的享受。

“糖心儿”绝对是洪衍武两世所见最出挑儿的姑娘。

容貌秀丽和眼高于顶就不说了,关键是八面玲珑,古灵精怪根本无人能及。具有极强的敏感和极好的防范意识。

坦白讲她就像是一只最美丽、最灵敏、最机警的火狐狸,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也难以捕获。

本来他已不存什么奢望了,可偏偏无心插柳。一顿西餐的机缘,竟误打误撞让他摸到了“糖心儿”的脉络。

这个姑娘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同样存在着好奇心,甚至对未知事物的探究欲还远超常人。而见多识广,具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却恰恰是他的长项。

并且“糖心儿”毕竟是个女人,就仍具有女人共有的特性。

需要疼,需要爱,需要体贴,需要浪漫。甚至虽然反感男人太色,却同样隐隐渴望男人那种执着的侵略。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对男人的一切统统嗤之以鼻。

所以只要他能一直勾起“糖心儿”的好奇,保留她一定的神秘感和想像空间,再加满足她小女人的心态,那就能随心所欲!

想明白了这个,这一个上午洪衍武都处于自鸣得意的亢奋中,为能找到攻破“糖心儿”抗拒外壳的钥匙十分沾沾自喜,这简直太有成就感了!

只不过在休息抽烟的时候,陈力泉的一些话,却让他多少有点情绪受阻。

“小武,我得多句嘴。道理你全明白,碰上好女人当然是个非常幸运的事,可碰上个玩儿鬼的女人,那搞不好,连自己都得扔里头。你真的喜欢她吗?一辈子的事儿,得想好了……”

确实,洪衍武在自己明知“糖心儿”具有很大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前提下,居然和她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的苗头,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其不智的选择。

陈力泉为此担心当属必然。只是他还知道一点,洪衍武不愿意干的事,谁劝也不行。愿意干的事,谁挡也挡不住。所以他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提醒,以免他日后后悔。

果然,洪衍武支吾半天,说出的话真的证明就是这样。

“还八字没一撇呢。考虑那么多有必要吗?我就是觉着逗逗她挺有意思的。现在在一块挺开心,挺热闹,以后的事儿谁又说的准呢?”

陈力泉马上瞪大眼睛,极认真地看着洪衍武。“那不是骗人么?”

对此,洪衍武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真的只能笑笑。

他能怎么解释?三五句话能讲得明白么?实际上他对“糖心儿”到底什么想法,自己也没想清楚呢。

而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像在指责,陈力泉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

“小武,我可不是说你不好。也不是反对你搞对象……怎么说呢……如果讲条件的话,‘糖心儿’真没什么不好的,实在是配得过你。要样儿有样儿,是人精儿里的尖子。可问题是,结婚找老婆,主要在于能过日子,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紧要。漂亮不一定就是好事儿,女人太聪明也许更……”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其实我也没想明白呢,不过你放心,这事儿上我吃不了亏……”

“你……这话说的……我可不全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最好想明白了。你说过的,男人得有担当。你看,她无亲无故的,基本是靠自己奔命,其实也挺可怜。我就怕你真跟她好了再甩了她,那也太……

泉子的这句话,让洪衍武彻底哑口无言。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忘记了。这个年代正式确认的女朋友,几乎就像自己的未婚妻一样,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一件事。

谈恋爱就等于订婚,要是吹一个女朋友就像离婚。

他自己虽然认为恋爱未必就得结婚,合适就成不合适就散。但这个年代的人,有谁能接受这种婚恋概念?

何况“糖心儿”确实不是“圈子”,清高的很。以她的性格和气性……

真是的,我他妈瞎撩拨个什么劲儿呢?没事儿充什么老情圣啊!

这个厚道的兄弟啊,多亏有他!

陈力泉的话,洪衍武确实真的往心里去了,他决定在没想清楚之前,先把和“糖心儿”的关系保持在正常接触范围。

不过无论如何,答应“糖心儿”的事儿却是先要办到的,总不能白吃人家一顿饭。

终究,他还有自尊心,对一个女人信口雌黄,这种孙子事儿还干不出来。

所以综合考虑,他故意隔了几天才又和“糖心儿”在天坛公园见了面。

天坛的建筑不多,却是京城最大的林区。

林子是又密又深,以松柏为主,四季常青。

特别是在圜丘周围,几搂粗的大树比比皆是。那生长了几百年古老粗大的松树,比赛似的拧着个地往上蹿,树干上无数条粗粝的筋落证明着时间的力量。

整体公园给人的感觉,就是层层密林之上的几座蓝顶大殿,就像漂浮在绿云上的天宫殿堂。

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谈正事了。

由于那年京城的夏天出奇的干旱,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洪衍武选这儿主要就是图凉快,觉得人少没人打搅,说话也方便。

见面之后,“糖心儿”倒也没客气,俩人一起肩并肩往公园里走的路上,她就先说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是想效仿洪衍武倒电影票的法子,去倒粮票。

敢情在当年,“东单公园”就是一个放粮票的小市场,许多缺粮票的人和郊区农民都来这里用钱购买,用鸡蛋换,来补贴家用。

这时候的行情是米票,面票价钱一毛二,全国粮票一毛五。

据“糖心儿”自己说,她已经小不流的干过几天了,五六分一斤的价钱收上了二百来斤的各种粮票,到那儿倒手一买,不偷不抢的,已经弄了小二十块了。

她正在想如果正式干,今后肯定要加大投入,一个月赚个几百块差不离儿。

不过她是个女孩,时间长了找茬的肯定会有,今后免不了还得靠南城的“玩主”护着。她的想法是为了完全,自己拉上“刺儿梅”一起干,然后再让洪衍武帮忙跟其他各方面打个招呼……

可没想到,洪衍武对她这个主意却彻底予以了否定。

洪衍武的看法是,虽然粮票这种东西需求很大,市场广阔。可干这个并不划算。

首先这个占本钱不说,还占人力。

倒票确实讲究薄利多销。粮票如果要和电影票比,同是薄利不假,但多销就未必了。

因为别看“糖心儿”试水挺顺,可实际上也弄好了也就是普通人俩月工资的局面,想每月赚几百可太难了。想达到这目标,那得做成上万斤的买卖。

这种账可不是一进一出那么算的。卖倒是容易,可去哪儿收呢?电影票可是有固定的票源,所以这一条就把粮票上的利润限制住了!

其次这行虽然不偷不抢,但因为倒卖的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判刑上却等同偷抢,基本按“投机倒把罪”最严标准。

真要失手,三五年就扔进去了。就为了这么点儿钱,冒这个险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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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献策

洪衍武的话让“糖心儿”沉默了。

她本以为策无遗算的妙招,竟然在洪衍武的眼里不值一提,这实在是让一向自负甚高的她很有些难堪。

不过当两人走到“双环万寿亭”的时候,反复思量了好几遍,她真的不得不承认,洪衍武揭露出的问题都很准确,也很重要。她自己确实考虑欠妥。

于是就有点跟自己怄气似的,她说了句“我累了”,就坐在与亭子下不走了。而且很快就追问起洪衍武,到底替她想了什么好办法。

这个时候,她死盯着洪衍武的脸,似有些不服气,更似有些期待。

洪衍武见她这副小孩儿赌气似的样子也不由一笑,跟着就说自己的法子其实就三个字——电视机。

“电视机?你是说外国电影里的那种东西?有图像的戏匣子?能在家看的小电影院?”

“糖心儿”还真不是一无所知。在当年上映的那些反映海外工人阶级生活的电影里,在朝鲜、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的相关镜头里,都能见到这玩意。这也就让她有了最初步的概念。

当然,这种了解肯定是比较片面的。那么,她下面提出一连串疑问也属正常。

“你想让我去卖这东西?我在百货大楼里倒是见过几台,要票儿不说,还挺贵呢。要我看,那东西画面小,也不清楚。你说就为了在家看个戏,看场电影,会有人愿意拿一年半的工资去买么……”

这一番话在今天看来,或许有点儿可笑。可这并不能怪“糖心儿”孤陋寡闻。

因为在1978年,电视机对我国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了解太少。据统计,1978年初,按当时的城镇人口计算,差不多每一千人才拥有一台电视机。

但也得说,恰恰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随着电视节目日益丰富,我国就开始步入电视机普及的高速发展阶段。

至当年年底,每百户城镇居民已经拥有了19.2台黑白电视机。今后数年,更是以几何倍数迅速增长。

也正是基于能提前预知,我国马上就会进入到电视时代,洪衍武才会出这么个主意。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打个比方,假设在你饥肠辘辘的时候,手里有一块钱可以买到一顿丰盛的美餐,但同时又有一部只放映一场的外国爱情电影可看,票价是九毛钱。那么你是买两个馒头去看电影呢,还是吃好吃饱为先?”

“糖心儿”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看外国电影,饿着肚子也去。”

洪衍武一听,忍不住再次笑了,就又告诉她一个新的名词儿,说这叫“文化消费”。

还说从她的回答来看,足以证明,哪怕在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时候。只要能保持最基本的生存维系,人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切资源侧重到精神补充上。这就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

接着,他就给“糖心儿”普及起电视的相关知识来了。而有了这些前提。他下面的话才好理解。

洪衍武的观点只有四点。

一,电视作为一场视听革命的新型家电,在西方和一些发达国家都已经普及。而我国的文化娱乐方式可谓极其匮乏。因此电视的发展前景,无疑更加广阔。

在当下,城镇居民好多人宁可节衣缩食,花高出票价两三倍的代价去看场电影,农民宁可步行数十里,饿着肚子,用鸡屁股里抠出的钱去看一台大戏。

想一想就知道,只要电视节目越来越丰富,今后一定会有超乎想象之多的人需要它。

二,物以稀为贵。正因为东西难搞到,才会有利润空间。

这种电器是当前最高端的工业产品,我国产量和进口量都很少,购买证的办法却又没有明确的规定,如今其实已经供需失衡。要没关系,没路子根本搞不到它。

要知道,货源不足可不是短期能解决的,但人们的热情爆发却可能一下形成热潮。完全可以预见,今后当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买它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利润的进一步提升。

三,买电视其实比远买电影票和戏票划算。因为电视虽然没有亲临现场看得清楚,可好处更多。

首先是方便,足不出户在家就能看,再糟糕的天气也无需担心。其次可以一家人甚至带上邻居朋友一起看,看得人越多,占得便宜越大。最后是可以连续观看不同的节目。这样天长日久下来,场场都是免费的,那得省出多少钱来。

这就等于一朝投入,受益多年。精明的人都算得过这帐来。

四,还别觉得电视机价钱贵,要对比一下,“三转一响”又有哪一件是便宜的?不照样供不应求嘛。

说实话,有些人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这里面也有虚荣心和盲目攀比的原因在内。但这足以证明,老百姓手里还是有钱的。

更何况,除了一些有条件的人家儿以外,不少单位还想购买它呢,公家更是不差钱,只是苦于没有门路罢了……

听到这儿,“糖心儿”又沉默了,似乎开始默默消化洪衍武的话。随即就见她频频点头,似乎已经接受。

但这时就显出她的聪明剔透非常人可比来了,她马上就发挥了一下,居然洪衍武脑子里的最佳销售渠道推断出来了。

“你说的对,我觉着要是卖的话,找那些来京出差的采购最好。他们手里不但有钱。而且脑子活泛。关键是待不了几天就会离开,首尾处理得干净,不容易出事儿……”

洪衍武不能不赞叹一声,“你脑子真好使。最关键的地方,我还没说,就让你猜出来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就得反过来叫你师父了?”

这种由衷的肯定也让“糖心儿”心里美美的。

不过她是真精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昏了头,马上切中要害地又说,“你还真别谦虚。聪明人不说糊涂话,我可没你这种好眼光,这点,我服气。再说,这也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最要命的是怎么才能弄到电视机?我的师父,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快让徒弟我长长学问吧……”

“糖心儿”现在的表情着实可人儿。脸颊上泛着光彩,表情似羞似喜,看得洪衍武心下就是一荡。

要按着他的本性,这时候肯定就得趁热打铁,逗逗闷子,卖卖关子,想法占占便宜了。可好在想起了陈力泉的忠告,他还是及时控制了情绪,索性直言其中的奥秘。

“你知道出国人员服务部吗?”

“出国人员……我真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些有机会出国或是去香港的人,回国按指标购买电器的地方。”

洪衍武先给了个简单定义。随后详细解释。

“我们的国家虽然封闭,但在小范围内也一直没间断和外界的交流。特别是和美国建交之后,日本的田中角荣访华之后,公派、私派留学生和出国务工人员开始增多。这些人虽然是极少数的群体,但别忘了,京城却是首都,各大部委,各大院校,甚至不少工厂企业,都有指标。就这个城市而言,为数着实不少,绝对是全国首位……”

“另外,国内的家用电器的生产才刚刚起步,质量次、不好买不说,价格比国外市场还要高处许多。因此,这些出国的人大都喜欢购买一些诸如彩电、电冰箱、傻瓜相机、收录机等家用电器产品,带回家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按照咱们国家实行的政策,三个月之内的短期出国人员,每次出国可以携带一大一小共两件免税商品入境,长期出国人员好像每次可以携带四大四小共计八件免税商品入境。不过因为从国外购买,携带着很不方便,另外,那有限的外汇被外国人就这么赚走也于心不忍,于是出国人员服务部也就孕育而生了……”

“那服务部所经营的商品以外国名牌家用电器为主,价格基本上也是国外市场上通用的价格,用外汇结算所购买的商品价格,前提条件是你得有购买免税商品的指标。……”

“我明白了……”“糖心儿”雀跃一声,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肯定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用不了这些指标,那就浪费了。我们完全可以花钱买过来……”

没说的,这丫头,一点就透。

洪衍武点头予以肯定。

“对。京城一共有几个出国人员服务部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在‘王府井’就有一家,店面挺大的,每天到那儿购买免税商品的人络绎不绝,非常热闹,而且天天如此。你说,这里面的利还小吗?而且还不光是电视机,所有的电器都可以弄,只要有人有需要。我可以负责的说,你每个月只要弄两件儿,轻而易举就几百块。以你的聪明劲儿,要上点儿心思,几千块也不难……”

“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起你这个大魔头,小女子真的不能不甘拜下风!你……可太棒了!”

“糖心儿”完全兴奋了,忍不住轻呼一声,不过她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沉吟了一下又问。

“可是……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自己不干呢?”

洪衍武的回答很实在。

“其实干这个,用不了几个人。重要的是脑子得活,手里得有本钱。而且得控制局面,要悄悄地发财,不能搞得太张扬,声势太大。因为现在虽然没人注意到这块儿利润,官方也不管。但毕竟那儿不是普通地方,钻这种国家空子,一上金额就是大事儿。”

“所以说,我要干就只能自己来,手下那帮兄弟就没用了,怎么想都不合适。不过反过来,这事儿对你和‘刺儿梅’却正好。地面上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今后你们只要注意,克制贪心就行。记住我的话,就吃合理的‘拼缝儿’,千万别超过市价,一次也别卖超过两个大件儿,就出不了大问题。顶多只能算私下转让……”

这话一说完,“糖心儿”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洪衍武的主意太高明了,替她想得简直太周全了。而且他能替他人着想的做派,也是她平生仅见。

圈子里假局气的人真是太多了,嘴上说都是“局气”,可真有几个能放下私利,成全他人的?

她眼前的,恰恰就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她看得出,他是真没把钱当回事。也确实是真心替别人考量。对她,对他的兄弟们都是如此。

干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儿,在圈子里恶名昭著,可为什么会有这份心善,这么仗义的一面呢?

这份见识也真够让人吃惊的,电视和出国的事儿他都门儿清。这是大学生,大学教授也未必懂得的事儿呀。还有什么他是不知道的呢?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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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章 天意

应该说,这个时候的“糖心儿”神情更诱人了。

或是崇拜,或是好奇,或是感动,她望着洪衍武的眼睛居然含了水光。

因为天热,脸颊泛红,更凭空生出许多妩媚。

再加上嘴角旁浅浅的笑意,又不自觉地低垂了脸,这简直越来越像女孩儿情窦初开的样子。

洪衍武倒是不觉吓了一跳,心说我今儿可没干什么呀?怎么这反倒像是又有所进展了呢?

其实这就是所谓的“误打误撞”和“无心插柳”了。

男女之间有得时候很有意思。即需要亲密,也需要距离。

男人追女人也并非一直需要大献殷勤,死追不放到底。有的时候反倒应该适当舒缓一下,放一放手。

要知道,每当人们经历过愉悦的事情之后,都会希望再来一次。渴盼之情萦绕于心,甚至迫不及待,会变得非常强烈,这种情形人人皆然。

但如果对这种特殊或奇妙的经验不加克制,肆意放纵地去满足,反倒会减低新鲜感和期待感,在情绪上带来负面效果。

正所谓“过犹不及”,这就像对喜欢吃的东西吃伤了一样,激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导致兴味索然。

而且“糖心儿”这样的女人又极其敏感。初次对一个异性动心之后,她需要时间来消化,去仔细揣测自己的情绪,琢磨对方的心理和真实意图。

如果对方表现的太急切,她会有恐慌。如果对方拖得时间太长,她又会不相信他的诚意。

可恰恰正因了陈力泉的话,洪衍武故意隔了几天才敢约她。反倒在见面时间上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就起到一种催化剂一样的良好效果。

不但促使“糖心儿”对于这次见面更加渴望,提升了这种接触的期待。也让她相信自己对洪衍武萌生的好感是自发,而不是被迫的。

最关键的,女人对接触“分寸”可是非常敏感,就像有个透明的肥皂泡,如果被人逼近会感到焦虑。

而这次洪衍武在见面之后,只是态度诚恳地替“糖心儿”出谋划策,未曾再有过什么过分的亲昵举动。

正是这种一反常态的克己守礼,反倒维持在了一个适当的距离。让“糖心儿”极为舒服,还误以为洪衍武是真情实意,才会如此尊重自己。

这么一来,“糖心儿”不但最初的一点担心尽消,也因此对洪衍武信任倍增。差不多就要在心里,给他的脑门上贴上“好男人”的标签了。

总之,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儿了。

所以现在,一边是“糖心儿”越看洪衍武越顺眼,显得越来越温柔,眼神越来越撩人。另一边,却是洪衍武的脑子越来越发昏,越来越焦躁不安。

他真的挺矛盾,与“糖心儿”到底要更进一步还是悬崖勒马,确实没想好。可他也得承认,自己意志力也已经快到尽头了。

说真的,他半辈子经历过的女人,大概得好几百人。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面对一个明显对自己有意的漂亮姑娘,搁在过去根本就不可能。

更何况他如今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一个芳华正茂,这么心高气傲,对任何人都不加令色的一个丫头。她的一颦一笑,都在牵动他的神经。

能忍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他而言,无疑已是极坚毅、极正派的举动了。甚至连他自己都觉着不认识自己了。

可陈力泉的话又确实在理,他要真是一时冲动,弄不好最终会害人害己。

怎么办?该上还是该退?

确实想上!可这要一由着性子,后面可就没法退身了……

“轰隆!”

就在洪衍武左右为难的时候,老天爷的一个闷雷,骤然打断了这一切。

随着闪电划破长空,隆隆雷声靠近。天色就这么突然地暗了下来。

跟着一股大风骤然刮起,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地上。每一声轻响,尘埃都会“噗噗”地从地上冒起来。

就是这么突然,旱了许久的京城降雨了。而且还是瓢泼大雨!

再顾不得其他,洪衍武和“糖心儿”一起躲进亭子的中心位置避雨。

可没想到他们俩还在为身在亭子之中感到一丝幸运的时候,事情却和他们所料完全不同。

雨和风竟然来的越来越大,几乎没超过一分钟,就赶上台风的效果了。

随着大风发出骇人地“呜呜”呼啸声,照样会有不少雨滴被风刮进亭子里,浇洒在俩人的身上。

毫无征兆的,一个霹雷又在亭子正上方炸响,脚下的大地,包括亭子似乎都在颤抖。简直就像天崩地裂,令人毛骨悚然至极。

本来就高度紧张的“糖心儿”,这下不由“啊”地一声掉过头来,一头就撞上了洪衍武。跟着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把洪衍武搂住了。

这突如其来地变化,也另洪衍武猝不及防,他愣怔了一下才明白,“糖心儿”是被吓坏了。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把他搂得更紧了。

这倒的确是他没能想到的情况。可再怎么着,这种时候也不能推开人家啊。只能任由这样儿了。

说实话,他的心里倒是更乱了。觉着这事儿怎么偏往人料想不到的地方演变呢?

本来他刚才还以为风雨至少化解了选择难题,能让他缓上一闸了。但现在这么看,这场风雨,竟然像是老天爷替他做了主似的。

再一想,这地儿也实在是有点儿邪门。

“双环万寿亭”……

这是一座两个亭子紧密相连的独特建筑,外观看着就像两个相偎相依的人。本就含有和合、美满的寓意。

莫不成,还真是……

正想到这儿的时候,风雨终于小了一些,雷声也逐渐隐没。

“糖心儿”因此恢复了正常,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脸一红,就把紧搂着洪衍武的手松开了。

可没想到这下更完。因为刚才那阵儿风雨已经把俩人给浇得半透了。

洪衍武倒好说,可“糖心儿”是个姑娘家啊,穿的又是件的确良的素花衬衣。经雨这么一打,全透!

里面的旖旎风光,可就都被洪衍武看见了。

免不了又是一声尖叫,“糖心儿”紧紧抱住胳膊护住胸口,带着哭腔急喊,“你别看,你别看,转过去……”

洪衍武马上遵命转身。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点,这下是想退也退不成了。

虽然对他来说,无非是看了两眼“糖心儿”穿内衣的样子,但在这个保守的年代,人家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会把这件事看得很重。

于是他一边脱下上身的纯棉衬衣,回手递给“糖心儿”让她穿上遮挡身体。一边望着亭子顶,默默叹息了一声。

没辙!这就是天意!

当天,这场狂风暴雨持续了大致一个多小时。直至转成小雨,洪衍武才觉得安全些,带着“糖心儿”离去。

不用问,既然已经不再犹豫了,洪衍武也就不拘着了。这一个多小时他可没闲着,一直把“糖心儿”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尽享清香与温存。

但说句公平的话,洪衍武倒真不是纯粹犯色,谁让“糖心儿”她冷呢。衣服都湿透了,不靠搂抱来取暖,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这点“糖心儿”她自己也明白,因此毫无抗拒。

不过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道德感上的忧虑的话,肉体接触和耳鬓厮磨,必然会像润滑剂一样,引发感情上的进一步亲昵,并为肉体和精神带来双重的快慰。

甚至让男女双方都不自觉地沉溺于其中,愿意像飞蛾扑火一样,去追求这种令人激动莫名的满足感。

于是就在俩人步出公园大门之前,走在无人的甬道间,“糖心儿”第一次主动做出了出格的举动。她竟然再一次把洪衍武搂住,把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如果说“糖心儿”之前这样,都是如同受惊的小鸟寻求呵护,是客观使然。那么这一次的举动,无疑是花儿对雨露的渴望。

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在洪衍武的胸膛涌动,他再控制不住周身火烧,热血沸腾的情感的冲动,也用坚实的臂膀用力环抱住这具婀娜的身体。

吻,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糖心儿”踮起脚闭上了眼睛,在等待着幸福的激情。

洪衍武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把一个激动的热吻印在了她春心荡漾的唇上。

应该说,洪衍武有经验、有技巧,“糖心儿”却差得远了,只能生涩而被动接受。可不知为何,他们还是一起眩晕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中的他们,才相互依偎着慢慢地继续往外走。

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觉得走的太快了,应该再慢些才好。

这是一个多么浪漫,而令人销魂的雨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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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搞对象

一场完全没有料到的风雨,让洪衍武和“糖心儿”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确定性的进展。

从“天坛公园”离开的一刻起,俩人就都心知肚明,彼此成了实质的对象了。

对于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并没保密,当天就把关系挑明了。

首先是“宝姨”。

一个小时之后,洪衍武把湿漉漉的“糖心儿”送回了“宝姨”家。

其实跟本不用说什么,就凭俩人的亲密行止,和“糖心儿”面上的羞态。“宝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所以放下心的的来“宝姨”,看着洪衍武的眼神,就颇有点儿沪海“丈母娘”看“毛脚女婿”的意思了。不但笑呵呵地一个劲打量洪衍武,还给又递毛巾又留饭。

而这带有明显指向意义的殷勤,臊得“糖心儿”脸红过耳。窘迫下,一个劲儿催洪衍武走。

洪衍武当然也感到了尴尬,他又知道女孩子面嫩,估计“糖心儿”还得被“干妈”盘问,于是跟“宝姨”客气了两声,婉拒好意,就趁早溜了。

这就叫表面镇定,实则心虚。不但伞没借,湿衬衣也忘了拿,人还光着膀子呢,就走了。

接着就是陈力泉。

洪衍武到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一边拿毛巾擦脸、擦头发、擦身体,一边开诚布公地告诉这个好兄弟,他和“糖心儿”成了。

一直等着他回来喝酒的陈力泉虽然晕头转向、倍感讶异,但得知一切阴差阳错的情况后,就不由咧着大嘴笑起来了,满满地敬了洪衍武一盅酒。

“小武,你们俩都不是一般人儿,够神的!这是姻缘天定啊!我还差点拆散了你们,怪我!今后就好好珍惜吧……”

确实,若说人生际遇离奇莫过于此。

谁能想到,仅仅一次普通的见面过后,洪衍武的心气儿和去之前比,竟彻底掉了个个儿。

不但再没有犹豫,再没有顾虑。甚至可以说,他还跨越了正常的恋爱程序,直接达到了当年大多数人领证之前都未必能达到程度。

除了最后一步,恐怕男女之间能有多亲密,他和“糖心儿”就有多亲密了。

现在要是再说“没想好”,就连他自己都会觉着自己忒不是东西了。

另外,他虽然不是个迷信的人,可自己重生的经历本就是个天大的谜团。

既然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都能发生,那还是什么邪门儿的事儿不可能发生呢?他就难免会觉着,或许“糖心儿”,真的是老天爷给他的媳妇儿了。

实打实的说,老天对他倒也不薄,一般人想要这种机会还没有呢!

心态一变,行动就变。

最明显的就是玩世不恭减少,真心真意增多。上辈子,洪衍武在感情上得到的教训太惨痛了。他不再把这只当作一场游戏,而是认真地经营起来。

像第二天,尽管雨还在下,蔬菜仓库全面停工,难得落了天休息。可他因为惦记着“糖心儿”的身体,根本没在家待着。大上午的,冒着风雨,就自己跑到“宝姨”家去了。

“宝姨”去上班了,家里只有“糖心儿”一个人。

但没想到她还真被雨浇病了。虽没有感冒,却是严重着了凉,见到洪衍武固然喜出望外,却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能歪靠在床上说话。

她脸色发白,病恹恹地很是虚弱。长长的大辫子今天也没梳,但披肩长发却更具有现代气息,显得她更加楚楚可人。

洪衍武摸摸“糖心儿”的头,没觉得发烧才放了心,然后说要去买点东西,打着雨伞就出门了。

一个小时之后,当他再回来时,带回来了一只活鸡,和两包红糖。

进门二话不说就是一通忙和,先给“糖心儿”熬了姜汤红糖水,紧跟着就是杀鸡拔毛,想要炖鸡汤给“糖心儿”补身子。

却没想到,临近中午,那只鸡刚被他收拾利落。“宝姨”就赶了回来,一见面就把他让进屋去,叫他洗手。

敢情人家回来就是为给“糖心儿”送饭的。“宝姨”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宜兴小罐,一揭开盖子,一股鸡汤的浓香溢满整个房间。

就这份儿讲究,这份儿精致,真让洪衍武不能不为之感叹。

“有您在,看来我真是白担心了。这才叫鸡汤呢,我做的根本没法比……”

可没想到“宝姨”嘴里一边谦虚着,一边夸他对“糖心儿”上心。跟着却有点生气地数落上了自己的“干闺女”。

问她为什么明知自己中午会回来,却不告诉洪衍武,让人家白忙一通?

洪衍武这才知道,自己还真成了挨涮的傻小子了。

要说他生气倒是不至于,但哭笑不得却是难免。

心说了,这丫头难不成生下来就是为了折腾人的吗?对她永远防不住。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糖心儿”一边用小细瓷勺舀着喝汤,却偏偏不肯认这个账。她嘴里甚至还有点埋怨“宝姨”多管闲事的意思。

“寄娘,您做的是您的,他做的是他的,能是一回事儿吗?他要真做好了,我肯定喝。只要看着他为我忙,我就高兴……”

得,就这句话,再加上“糖心儿”富有深情的一瞥。别说半点怨气了,洪衍武简直美透了,唯有甘甜如蜜而已。

“宝姨”一看也没话了,还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瞎掺和人家俩人的事儿干嘛。

不过她也有绝的,似乎是跟“干闺女”有点置气,不乐意“糖心儿”得着理儿。一转头,就把洪衍武昨天忘了带走的那件衬衣拿出来了。

那衣服已经洗干净了,而且也被熨烫好了。

“宝姨”直接塞到洪衍武手里,就给了一句。

“小武,其实呢,你做点事情也不亏。这可都是阿囡给你弄的,昨天她头疼也要硬撑,我换她都不肯呢……”

嘿,就这句话,一边是让洪衍武彻底地心满意足。一边是真的轮到“糖心儿”脸红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直至“糖心儿”痊愈,洪衍武天天下午,都要跑到“宝姨”家来报道。

尽管“糖心儿”每次说,让他不用惦记自己,免得被大太阳晒得这么辛苦。可洪衍武人生经验在这儿呢,分得清是不是真心话。于是应是应,但照跑不误。

他每次来也不空手。总得带上点鲜藕、红李、“羊犄角蜜”、大白杏儿这样的时令鲜货,给“糖心儿”开胃口。

又或是买个蝈蝈,或是弄两条小金鱼儿和灯笼水草装在小玻璃罐儿里,拿来给“糖心儿”解闷儿。

这种体贴入微的关心,让“糖心儿”充分感受到了一种坠入爱河的幸福感。

当然,这个年代,男女频繁地接触是免不了闲言碎语的。特别“糖心儿”又是这条胡同里,饱受关注的大美人,洪衍武出手又格外阔绰。

于是背后不断有人因嫉妒或好事议论、打探,也有些“失恋者”试图去找洪衍武的麻烦。

但好在“糖心儿”根本不在乎别人嚼舌头根子,“宝姨”的嘴上把得也严,洪衍武又不是几个毛头小子惹得起的。所以这点小阻碍根本没能对这对男女造成任何影响,反倒使他们更加觉得对方可爱。

等到“糖心儿”的病一好,俩人的恋爱温度更随着频繁的约会火箭一样飙升。

冷食店、电影院成了他们经常涉足的地方。公园更成了他们每天晚上必去之所。

他们在公园的湖边依偎漫步,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喁喁私语。

在婆娑的花枝树影中,有他们亲吻的身影。在流淌着月光的长廊上,有他们单手相背漫步的足迹。(当年男女恋爱保守,公众场合不能拉手。最亲密的行走方式,也就是俩人肩并肩。而靠在一起的各自手臂,也要向后背着。这样做,可以最大程度的靠近在一起)

如果要用当时流行的酸话来解读,这种热恋般的感受会这样来形容。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为什么唯独你来到我的身边?是上帝的赐予还是岁月的奇迹?

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生活揭开了新的篇章,我的生命有了新的意义。

只要我思念着你,我就生活在甜蜜的海洋。只要有了你,我的生命就永远不会老去……

这话夸张吗?

当然不!

对“糖心儿”而言,她这样靠自己扛起生活重担,又一贯对男人抱有警惕、防范、畏惧,始终逃避的女孩子,一旦情感的大门敞开,必然如开了闸门的水库一样,掀起滔天巨浪。

因为人的情感只能被压抑而不能被彻底消灭,饱尝到焦虑和危机重重的人,缺少感情滋润的人,对爱情带来的喜悦、轻松和满足,更会倍加珍惜

女人又是最感性的动物,很难保持理性一贯在上,以至于对爱的渴求更容易成为梦幻般的迷恋,而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

从洪衍武的角度差不多也是同理。

他从“糖心儿”的身上,弥补了一个人情感上必不可少的恋爱课程。

尽管他始终还认为,自己对“糖心儿”的外在似乎更为迷恋。但他确实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真心反馈。

能被人关心,被人爱,怎么说都是件美事儿。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是他短缺了几十年的遗憾。他同样因此感到了一种自身完善的成就与欣喜。

是的!谁也逃不出这种魔力,他们被迷住了心窍,他们自甘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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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弄指标

爱情固然令人怦然心动,但人的生活里却不能只有爱情。顶点 更新最快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亲人、朋友、期盼、理想和生活目标,总不能成天到晚地黏在一起卿卿我我。

于是在尽享了一星期二人世界的浪漫后,洪衍武和“糖心儿”也开始干正事儿了。

位于王府井百货大楼四楼七号的“出国人员服务部”,成立于1960年。

在设立初期,这里接待的对象,除当时极为稀罕的个别公派出国人员外,还有最高级别领导人及其家属。

即所谓“四副”(党、国家副主席、副总理、副委员长)“两高”(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一元帅”。

这里主要提供的服务,除了为出国人员和领导人及其家属订制服装外,产品品种包括进口名牌家电、手表、香水、呢料、朱古力、白兰地、威士忌、卫生纸巾、珠宝首饰等。

俄罗斯产顶级黑鱼子酱、法国产鹅肝酱在这里是寻常之物。国产“名、优、特、新”产品也是应有尽有。

应该说,在当年,这里不但在对领导人的“特供需求”上,与东华门“34号”形成了有效的互补作用。另外,它与当时的“国际友人服务部”和“华侨商店”,也是京城仅有的三家涉外商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64年12月1日。

由于三家涉外商店同一功能性的全面覆盖合并,在东华门大街25号成立了“京城友谊商店”。自此“出国人员服务部”变得真正的实至名归,成为了只为出国人员服务的专一部门了。

不过尽管这里的接待级别有所下降,但由于当时能出国者大部分为社会精英阶层。“百货大楼”下,每日依然停满了各式小轿车。

“百货大楼”背后的入口处也常年设置门卫,这里照旧是普通百姓几乎无缘涉足的地方。

所以要说有人对这里动上了怎么去捞钱的脑筋。那绝对是突破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可这种事儿偏偏还就成了事实。

1978年6月20日早九点,王府井百货大楼后面的“出国人员服务部”入口处,就悄无声息地来了两男两女。

正是洪衍武、陈力泉、“糖心儿”和“刺儿梅”。

他们这几个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不但衣着焕然一新,都相当考究、洁净,而且长时间驻足在此地。

每逢有人经过,他们都会先好好观察一番,一旦觉着适合接触,便会有人尝试着过去攀谈。

不用说,精心打扮一定是洪衍武的主意。他甚至是自己花钱给大家添置的新行头,让每个人必须都得换上。

这种需要“扮富”的道理,其实和在电影院门口倒票需要“扮穷”很相似。

就是因为能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些政府官员和高级知识分子,势利眼和以貌取人向来是这些人最普遍的特征。

要是他们穿成普通老百姓的样子,那些人多半会和四楼的那些售货员一样地冷冰冰,懒得搭理。

相反的,要是看着个个都像出身良好的干部或高知家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不但能成功减少别人的反感,也可以降低别人的防范心。

同时,从利于交易的角度讲,也只有作出财大气粗的样子,对这些眼高于顶的人才有点儿吸引力,人家才愿意跟你谈一谈

确实,洪衍武的这个主意很有必要。一开始,本来“刺儿梅”是不怎么在乎的,她只是因为女性天生爱漂亮,白给的衣服不要白不要,才穿上新衣的。

可没多久,她自己就体会出其中的好处了。

第一,有些人的原则性极强,不少人警惕性极高,对他们钻空子的要求很反感。

幸亏她穿得体面、光鲜、漂亮,这些人才会相信她编造的“为了弟弟结婚”的借口,比较宽容地相待。

否则,那就不是轻轻放过,或只是加以口头上的说服教育了,弄不好就得惊动公安机关。

第二,漂亮的姑娘打扮得越漂亮,对青年男子越有杀伤力。只要身边没女性的独身小伙子,她很容易就能把话引向主题,并把对方的底细摸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她和“糖心儿”渐渐都熟悉了搭讪的套路。

她们都知道见着中老年男女要尽量回避了,对男女老少一同来的人也不再主动出击。

因为就是这些人脑子最僵化,爱讲大道理。而且又有人随行,就是真动了私心也不敢暴露。装正经是必然的反应。

所以她们只对独身的青年男子或是中年妇女用心。因为小伙子最好打交道,而老娘们儿最容易动贪念。

尽管那些小伙子多半戴着眼镜,即便那些老娘们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他们终究克服不了自身的这种天然属性。

这,就是人性。

只是很可惜,虽然“糖心儿”和“刺儿梅”逐渐摸着了窍门,感觉交际上越来越轻松。可由于还有其他种种客观原因存在,要想顺利得手,还是不容易。

首先,是难在分辨对象上了。

别忘了,“出国人员服务部”还有为出国人员订制服装的业务,不少人是拿着公家给的五百块制装费来做服装的。对这些人,自然问了白问,白耽误工夫。

另外,“免税指标”实在是个好东西。谁都不傻,哪怕归国人士自己的财力不够。可谁没有个三亲六故的,亲戚、朋友一开口,多半也就送了人情了。谁又知道留下还能卖钱呢?

因此,溜溜忙和了俩小时,“刺儿梅”和“糖心儿”各自搭讪了不下十来个人,全都是一无所获。再加上天儿一热,眼见着俩人就都有些冒汗了。

洪衍武哪儿能让俩姑娘热着呀,就和陈力泉买了几瓶汽水儿给大家降火解渴。

冷饮来得很及时,汽水儿一到,“刺儿梅”不等陈力泉递给他,自己先一把抢过来。

别说,每瓶多花五分钱还真有效果,被水冰镇得透心凉的冷饮,心浮气躁的“刺儿梅”一气儿灌进去了半瓶儿。痛痛快快舒了口气,总算是神色好看了些。

当然,洪衍武最关心的其实还是自己媳妇儿,把汽水儿递过去就小声问“糖心儿”。

“你怎么样?没丧失信心吧?慢慢来,真上火不值当啊……”

“糖心儿”一边拿麦管儿嘬着汽水,则一边摇头。

“哪儿能呢?我可不急,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这就是碰运气的事儿。倒是‘刺儿梅’,待会儿我劝劝她就好了……”

“唉,唉,你们俩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似乎见不得俩人“烧”眼睛似的。“刺儿梅”嘻嘻笑着打镲来了。

“糖心儿”多机灵的人儿,只淡淡一笑。

“小武说你今天气色特别好……”

“刺儿梅”一愣,就摸自己的脸。

“真的假的?”

洪衍武赶紧一本正经地配合。

“真好!”

“哈哈哈……”几个人这下都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笑声带来了好运气,又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五分钟后,几个人聊着天喝完了汽水儿,还真开张了。

“刺儿梅”根本没当回事地跟一个中年妇女攀谈了两句,竟然一个小件儿的“出国人员服务券”到手了。只是那娘们儿划价有一手,“刺儿梅”开出的五十块嫌少,最终是六十五块成交的。

是赔是赚,可真让人有些没底。

最胸有成竹的还是洪衍武。他也没二话,直接就让“糖心儿”和“刺儿梅”拿着指标进去买东西。

等俩人再出来,还真是全乐了。因为里面的东西简直太便宜了。

她们买了个“砖头”录音机,才一百一十五块。外面根本买不到。她们都觉着加价到二百三四都有人要,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不认识。

没想到洪衍武却是明白人。接过来一看就说,“nationalpanasonic这是日本松下原装的rq-2106型单声道录放音机。百货大楼上半年,卖过这个,二百六也不是二百八。上货没几天就让人抢光了。”

好嘛,这意思就是,这还真是现在最热门的俏货,要按原价倒腾出去,至少能挣个百八十。

“刺儿梅”一听就美得不行了,极其兴奋地宣称,为庆祝首战告捷,她中午请大家搓一顿去。

而“糖心儿”却不在乎这个。她只是目中含笑地凝望着洪衍武,“你怎么还认识外国字儿呢?日本的东西你也知道?”

嘿,就这副一往深情的样子。分明是她那小心灵儿,又被洪衍武给震了。

第八十三章 洪大本事

洪衍武懂外语么?

当然了。

他前世过得最后一天是2012年12月21日。那早就是信息化的社会了。

别说他了,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每天光是受那些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孔不入的广告影响,就都能照葫芦画瓢地学上几句。

再说,他自己又经常出国旅游,睡过不少洋妞儿。实际上英语、法语、俄语、泰语、日语、韩语,他多少都能嘚啵几句。

只不过,说说“你好”,“再见”,“你很漂亮”,“多少钱”之类的常用语还行。除此之外,擅长的可就是一些骂人脏话了。

说白了,纯属玩儿票性质,连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都算不上。要来正格的,用不了几句也就露怯了。

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耽误他能吹啊。

他当然知道,女孩儿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有本事。要能让“糖心儿”面上有光,为他而骄傲,顺手地装那么一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根本没打磕巴他就神哨上了。居然跟“糖心儿”说,自己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其实自打当初有了这个想法,就一直留意电器市场,没事儿就四处转转,长学问去。

特别是把这个主意说给“糖心儿”听之后,为了替她把把关,还专门跑到京城图书馆,去查进口家用电器的资料。

尽管专业性的东西他看不懂,可好在逮着个搞电子的工程师。他给人家买了两盒好烟,私下里请教了一二,也就了解了点儿国际行情。

别的不敢说,像日本的东芝、松下、索尼、三洋、夏普,德国的西门子、博世,美国的通用电气、惠而浦,荷兰的飞利浦,这类国际上最知名家电企业,他还是知道点儿的。

至于英语,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拼凑而成。他没事儿也爱翻翻妹妹的课本儿,算是多少会那么一点儿吧……

不得不说,洪衍武这番谎话编得实在堪称精彩绝伦。

前因后果,交代得合情合理,同时又旁敲侧击地对“糖心儿”献了殷勤,更是靠着一份儿淡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本事捧到天上去了。

这真是一举三得!

而之所以能如此,心里素质好当然是一方面,这小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那本就是天生的。可关键的,还是上辈子五十年的人生经历赋予了他极强的逻辑思维,和当代人万难企及的眼界见识。

想想就能明白,在这么封闭的计划经济社会,人们连品牌意识都不存在,又有几个知道国际品牌的?

另外,“运动”才刚刚结束,被耽误的这一代人,好些人的文化水平连写封普通的家信都挠头,而且当年学认字是注音符号不是拼音字母,又有多少人知道英语是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

所以经他这么言之凿凿地一通半真半假的忽悠。不但“糖心儿”觉得特别有面子,看他的眼神出现了带有明显崇拜的惊喜,就连最了解他情况的陈力泉都有点迷糊了。

陈力泉是闷头一个劲儿地琢磨、回想,洪衍武到底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啊?

逛商店确实有过。可除了春节就是忙和老常婚礼那次了。也没见他去看什么家电啊?

但要是没看,他怎么知道有电风扇这东西呢?

洪衍茹的课本?那可真没见他看过,翻洪钧的小人书倒是经常。只是他又怎么认识英文字母,没地儿接触去啊?

难道是自己太粗心了?连小武每天干什么都没注意……

至于“刺儿梅”,感受到的意外和做出的反应自然就更大了。当场就连声惊叹起来了。

“真没想到,你小子可够下功夫的。干事儿准备这么充分,难怪别人总在你手底下吃亏。难怪我这妹妹被你给弄到手了……”

确实是夸人,可这话洪衍武不能认,有点伤人品。

“我说‘刺儿梅’,你就别‘烧’我了。过去的事儿咱甭老挂嘴边了行不行?早翻过那一页了,现在咱们是携手共进,共创美好明天。再说了,我跟‘糖心儿’那叫天赐良缘,我可没耍什么手段,什么叫弄到手了?就跟我一开始就没憋好心,会始乱终弃似的……”

“刺儿梅”一听,“噗哧”就乐了,不能不改口。

“嗨,你可真行,我说不过你……也对,你跟人家聊聊就能现学现卖,这是什么脑子啊?真的,你没上大学太可惜了。你说你要没进去过多好……”

可没想到洪衍武这次回应她的,又是完全不同的道理。

“你说这个,还真不是那么回事。人跟人可不一样,真靠书本弄学问我也头痛,我其实也通过跟人聊天,记东西还快点儿。让我去上大学?总不能天天逮着老师穷聊吧?更何况,我也真有点看不上那帮书呆子。他们大多数人虽然有知识,却不能结合实际,除了啃书本儿,屁都不懂。你看陈景润,出风头吧?还别盲目崇拜,他生活能力上就跟个孩子似的。说句不好听的,要真把咱们和这帮人都扔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儿去,咱们能活,他们得饿死,那真就是‘****分子’……”

就这几句,让在场几个人谁听着都顺耳儿。

“刺儿梅”当然也无抬高他人,贬低自己的意思。觉着刚才好像说错了话,赶紧拿“糖心儿”说事儿。

“嗨,我不是觉着,能上大学就能当官儿嘛。我这妹妹真要能跟着你当个官儿太太,就凭这人品模样,可一点不含糊……”

“哟,姐们儿。你怎么又稍带上我了?说真的,我还不想他当官儿呢,那些人太假了。还是现在这样,真点儿的好……”

“糖心儿”说这话的时候,又脉脉含情地看了洪衍武一眼。那份亲近,无疑又上了一个级别。

这下“刺儿梅”彻底闭嘴,只乐,不出声儿了。对这俩人,哪个她也没辙。

洪衍武也毫无节操地笑了,倍儿得意。

心说了,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糖心儿”是怎么看他怎么好,真有点意思……

大概是真受不了俩人眉目传情的这份儿刺激,“刺儿梅”看了看表,见时间已过十一点十分,知道再过半个小时,服务部就下班了,就再次发出了邀请。

几个人一合计,觉得上午不如就到这儿了,先去“萃华楼”吃饭也好,早去也能挑个凉快、干净的地儿。

可没想到要走的时候,洪衍武眼见有俩三四十岁,晒得倍儿黑的人,通过门卫的盘查,走进了服务部,竟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留下来。

其他人不免糊涂了,谁都不明白洪衍武的意思。

洪衍武就笑着告诉他们,“等那俩人出来问问再说,弄不好是大生意。”

对他这个人,“糖心儿”既有信任,也有点爱的盲目,陈力泉则是充分迷信。既然听他这么说,就都有些期待,很顺从地不动缓了。

可“刺儿梅”却是不信,她觉得那俩人一看就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人,绝对是体力工作者,等也是白等,纯属瞎耽误工夫。

没想到洪衍武却给了大家一个相当意外又相当合理的理由。

他说出国的人可不都是官员和知识分子。其实共和国从建国之初,就一直没间断过对“亚非拉”友好国家的援助之手。主席和总理都说过,这就叫“穷帮穷”。

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吃不饱还想着别人,我国才赢得了非洲的信任和友谊,才最后赢得了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的胜利。而这种状况直到目前,也依旧没改变。

所以说,他看那俩人明显像就援建工人。要真是这些常年在国外的人,手里指标还能少么?

并且还有一样,正因为是援建,待遇就不可能太高。那么……

话到这儿,下面也就不用说什么了。

“刺儿梅”当场就一拍洪衍武的肩膀。

“行了,姐姐是彻底服了。就你这脑子,真得叫你一声儿洪大本事,我这妹妹这辈子都得享福。唉,也就是姐姐老了,要不然我都得对你动心……”

而这次洪衍武,也是真叫姐了。

“姐姐,可照我看,您是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了吧?您是打算让‘糖心儿’下药儿弄死我呢,还是打算让您那口子背后捅我刀子?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别老拿您那身刺儿扎我了。怎么说,我也算是您妹夫了,咱可是一家人……”

这下,几个人不免又都笑了。

“糖心儿”更是眼中带水,似嗔似羞地给了一句。

“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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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大生意

毕竟离服务部的关门时间已经很近了,因此等了没多久,那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就出来了。

他们一人推着俩自行车,一个人拿着台收音机。

当然,这两种商品,只是国产货。

一看这行色,洪衍武就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赶紧上去敬烟答话。

结果这么一打听,果然如他所想。

这两位正是援建坦桑的建筑工人,时隔四年才刚刚回家的。而他们手里指标,除了刚刚用掉的一大一小两张,剩下的可都在呢。

还真别说,他们确实用不了。实际上,因为在国外挣到的钱并不多,他们也就打算置办一下“三转一响”,其余的指标基本就没用了。

并且,他们各自家里的亲戚和朋友也都不富裕,也没人求他们手里的指标。

所以这么一来,他们一听洪衍武想掏钱买他们手里的指标,个个都楞了,然后就是喜出望外。

说真的,正常情况下,这时候搁谁也得“挥刀而上”,狠狠“宰”他们一下。基本上给个十块二十块的,就能把这俩人给打发了。

可洪衍武真觉着他们这些工人挺不容易。毕竟他自己的大哥也是这样工人,傻也好,憨也好,都是这样为国家做奉献的。他实在不愿太丧良心,把他们身上最后的一点儿油水都刮下来。

结果他动了恻隐之心,就按小件儿指标四十,大件儿指标八十的价钱报了价儿。

当然,这也是留着余地,准备让俩人划价儿的。他心里真正的预期是小件儿五十,大件儿一百。

可没想到劳动人民性子直,脑子根本不拐弯。这两位连价儿都没还,就把四个大件儿和四个小件儿指标点了出来。还似乎生怕他反悔似的,直往他手里塞。

敢情两个建筑工人一听洪衍武的初报价,就觉着挺合适。要照这个价儿换了钱,他们无疑多了好几个月的工资,那买“三转一响”的钱,能弄出一大半来呢。都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

看他们这么迫不及待,洪衍武一伙儿人全都乐了。然后很理解地拉着他们到僻静处,马上给每人点了二百四十块钱。

这钱一拿到手里,那俩建筑工人笑得简直都合不拢嘴了。

可到这儿事儿还没完呢,洪衍武知道他们手里还有几张。以他的精明,自然能猜到这俩人留下的“出国人员服务券儿”,是准备当成工业券用,来买“三转一响”的。又怎么能不心疼,白白看着他们糟蹋了好东西呢?

所以就又给他们续了根儿烟,接着聊他们手里剩下的指标。

俩建筑工人其实也很意动。不过让他们为难的是,要是把指标都卖了,剩下的东西,今后又怎么置办呢?已经答应过家里,实在没法交代。

洪衍武一听这话,就说这事儿好办,马上叫“糖心儿”和“刺儿梅”去百货大楼前面去“想办法”。

于是没出十分钟,俩姑娘用五十块钱的带价,就换到足够的工业券回来了。

洪衍武随即表示,愿意把这些工业券白白奉送,至于收指标的价钱仍然不变。

这会儿陈力泉也给俩建筑工人送来了几瓶汽水。俩人一看这么周到,那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呀?痛痛快快剩下几张指标也都交出来了。

喝着汽水儿抽着烟,兜里揣满了钞票,这俩人还有点不好意思呢。有一个甚至还想大方一把,花钱请洪衍武他们吃包子去。

没想到洪衍武哈哈一笑,说句“心领了”,接着还继续跟俩人套磁。这次他可是为了更高的目标,开始跟他们打听。别的援建工人手里还有没有用不了的指标。

等一听说,他们这拨儿京城一共回来了八个人,情况都跟这两位差不多。洪衍武就有了新主意。

他的意思是想让这俩工人把别人也介绍给他们,还是这个价儿收的话,大件儿指标一个给他们提十块,小件儿指标一个给提五块。

要是这俩工人自己把别人指标收上来,转卖给他们也行。那就是大件指标九十块,小件儿指标四十五块。其中有多大利润就靠他们自己本事了。

俩建筑工人这次可真是听呆了,这可是连想都没想过的美事儿,还能不乐意吗?

何况洪衍武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当场还又拿出二十块钱,分给每人十块。用他的话说这叫“订金”,免得他们担心会白跑一趟。

俩建筑工人再没二话,当场收下钱就把这事儿应下来。就这样,双方约定好后天早上九点百货大楼正门再见面,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最后在极其郑重地再三握手下,洪衍武和他们像革命战友一样地告别了。

事情办到这一步那可真是圆满成功。

双方都是皆大欢喜,洪衍武把俩建筑工人身上能开发出来的潜力全发掘出来了。俩建筑工人也庆幸撞上了这么一条发财的路子。用现在的话说,那叫“双赢”。

“糖心儿”和“刺儿梅”更是快把洪衍武真的当成偶像了,她们都没想到,收指标还能这么谈的。

扪心自问,搁她们自己也就能做到第一步,或者最多到第二步。

可这一笔“大生意”,背后藏着的利可是比表面上多多了。那些建筑工人真要都找回来,这些指标几乎够她们干一年的过儿了。

所以坐在“萃华楼”里,“糖心儿”是一个劲儿给洪衍武布菜斟酒。眉目含情,无比温柔,真是把他当成心肝儿大宝贝儿了。

“刺儿梅”则不吝美言,大加赞赏,也快把洪衍武夸成一朵牡丹花了。还总频频举杯,给他敬酒。

“‘红孩儿’,一开始我还觉着你心急了呢,怎么给那俩不开眼的傻冒儿那么好的价钱?这可有损的你英明啊!没想到还是你心计多,先用大气的出手拍唬住了俩傻子,彻底让他们把你当成了好人。然后一步一步就把他们的底子全给掏出来了。这事儿办得那叫利索。姐姐佩服!”

只不过她这些话,洪衍武听着却没那么舒坦。而且也没法解释,他要说出真正的想法,在这个圈子里就是个大笑话。

因此在他而言,除了表面上的敷衍,也只能暗地里苦笑了。

唉,就咱这命,怎么老跟别人算的不一样呢?也不知道是他们没算对,还是我自己个儿活错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虽然各人心中滋味不同。但这头一天的就迎来个“开门红”,却实实在在是件相当重要的大事儿。

不但大吉大利,也用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得通的。等于给“糖心儿”和“刺儿梅”都吃了颗“安心丸”。

哪怕随后这一下午都没再开张,她们也并无泄气,在服务部关门之后,都嘻嘻哈哈地挥手作别,相约明日再见。

况且话说回来,这个下午倒也不算白耽搁了时间。至少由洪衍武和陈力泉出面,又成功订购了两台电视。

一台彩电是十八寸日立的,价格一千二百八十。黑白电视是十四寸索尼的,价格五百二。按相关规定,三天后取货。

应该说,和当时国产电视比,即使是免税,进口电视的绝对价格也要贵一些。

可问题是分怎么想了。当时京城电视机厂出的牡丹黑白电视多数都是九寸的,价格也在四百左右。要从尺寸、质量和性能上做综合比较,那进口电视的价钱可就太划算了。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规律。

像德国“德律风根”这个牌子在收音机上很响亮,但是在电视机上名声很臭。

这个牌子的电视机,外表很漂亮,但屏幕色点非常粗大,日本的屏幕一般需要放大镜才能看出红绿蓝三色,而“德律风根”几乎裸视可见。

伴音很动听,图像效果连国产机都不如,还很容易坏,出现“多瑙河之波”是普遍情况。当年常修电视的都知道。

好在洪衍武不熟悉的牌子统统不要,别说“德律风根”,什么波兰电视,匈牙利的电视也都摇头,只点名专要价廉物美的日本货,才得以避开了这个“地雷”。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可能对日本人连一点好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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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面对金钱

还别说,隔了两天,那俩建筑工人真信守承诺,把他们的同事给领来了两个。

而且主动充当了“托儿”的角色,帮着游说,使洪衍武很顺利地买下了四大五小九个指标。

交易完成,大概是早商量好的,那两个“托儿”,有一个主动要请客,带那卖指标的俩同事去吃饭了。

剩下的一个则推说要去找厕所,借故留了下来。

说真的,这一切都是他们自觉完成的。

俩人配合得颇有默契,演戏虽略有生涩,但也算过关,比他们第一次交易时,呈现的不安和紧张来看,已经俨然一副老手的样子。

为此,洪衍武颇感惊讶,觉着“金钱”还真有一种能使人迅速“进步”的额外效果。

可没想到,他这还是小看了人家呢。

等他按照数目把钱交给对方时,这个留下来的“托儿”欢喜是欢喜,可居然壮着胆量,脸红着问他,下次再来,能不能价格再给高点?

嘿!洪衍武这下算是彻底相信“钱能通神”这句话了。

眼前这就是最好的例证,俩个原本直性子的建筑工人,才不过隔了两天就大变样了。就跟打通了脑神经里的任督二脉似的,不但会表演了,学会侃价儿了。

这要有谁敢说不是金钱的效果,而是脑白金。他一定喷谁一脸盐汽水。

不过坦白而言,对这个提价的要求,他也完全可以加以拒绝。因为他是唯一的指标收购方。

但他转念一想,不但挺理解对方的心情,而且觉得实在没必要为这几个小钱儿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因此还是和对方达成的新价钱,说好今后大件儿指标一百,小件儿指标五十。

结果没想到,过了两天,当这两个工人第三次来找他的时候。他们的“进步”简直可以用“超乎想象”这个词儿来形容了。

这一次,他们没带任何人来,居然是把其他人的指标,都弄到自己手里来倒卖了。

他们一共卖给了他二十五张的大件儿指标,和二十一张小件儿指标。仅凭数量就可以推断,剩下那四个人身上的潜在利润,应该让都他们都给掏光了。

当做完这“最后”一笔生意,那两个建筑工人欢天喜地拿着三千多块的钞票离去时。“糖心儿”和“刺儿梅”也不由一阵欢喜雀跃。

“一个说,傻冒儿竟然变聪明了,居然学会从别人身上榨油水了。他们胆儿也够大的,肯定借了不少钱来收指标。还真是小看了他们……”

另一个说,“别看他们手里没指标了。可我觉得他们还会来,一旦沾了腥儿,很难不犯馋。他们有便利条件,一旦知道有谁回国,就是不认识,也会变着法儿地找上门去。肯定还会带着指标来找咱们的……”

听了这些话,洪衍武不知为何,很有些不是滋味。

确实,她们的话都对。

这两个建筑工人算是“自学成才”,不但敢于冒险,还会给别人挖坑了。在适应社会的能力上,确实有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变化。

洪衍武十分确信,从今往后,他们在经济水平上,一定超出周围的人许多。但他们到底得到的多,还是失去得多,却是一道难以计算的数学题了。

有了这么容易来钱的道儿,他们还会安心做那份儿苦哈哈的本职工作吗?

他们还会把心思放在家人身上吗?又会不会自我膨胀,拿这些钱去胡吃海塞,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呢?

如果他们的同事,知道这两个人从自己身上获利,还会把他们当朋友吗?

如果他们有朝一日因此丢掉了工作,甚至身陷囹圄,他们又会不会咒骂他,把他当成引诱他们走向堕落的罪魁祸首呢?

这谁都说不准!

或许所谓魔鬼,本身也是无辜的。一切恶果都是人类自身私欲泛滥使然。

谁也没办法,这,也是人性!

这,就是一个金钱时代开启的必然!

就在洪衍武完成了这桩“甜买卖”的同时,这几天“糖心儿”和“刺儿梅”也没闲着。她们俩又弄到了一大四小五个指标。

而更惊人的,还是他们这伙人从“服务部”淘换出的东西。

不光他们各自出面,“刺儿梅”和洪衍武各还叫来了好几个模样体面些的玩儿闹帮忙。

仅一个星期,就弄到了五台彩电,七台黑白电视,十六个“砖头”录放机,四部相机。

当然,资金耗费同样巨大,花了得有一万多块。

不过,虽然“刺儿梅”只能掏出一千块来,可好在“糖心儿”底儿厚,还有洪衍武给托底。倒也并不为难。

至于存放东西的地方,其实是“小百子”帮着找的。

倒票的这段日子,这小子跟天桥剧场里管杂物的电工头儿混成了朋友。

据他说,那电工头儿愿意在堆放电料杂物的一排小平房里收拾出来一间,专门供他们使用。大概十五平米,离后门也近。只是怎么回谢人家,他心里没底,还得洪衍武批示。

洪衍武一琢磨,这事儿挺合适。真成了,钥匙给“小百子”拿着正好。反正他天天在这儿倒票,家又住附近,什么时候找他都方便。何况能时常照应着,也丢不了货。

于是,他就让“小百子”回去问问,看电工头儿缺电器不缺。

这样一碰即合,最后他们以六百块的价钱,把那台索尼十四寸黑白电视卖给了电工头儿。是又赚钱,又解决了问题,一举两得。

可就这,那电工头儿事后还感激不尽呢。他算懂行的人,自然明白那台电视的好处。

这位声称那电视一搬回家去,整条胡同都轰动了。邻居和家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清楚的电视。让他饱受恭维和夸奖,是大大的露脸。

所以他事后还专门请“小百子”搓了一顿,感谢他撮合了这桩美事儿。

由此便可知道,这批货要想出手,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反正这么说吧,卖货比买货痛快。没怎么费劲,资金进出就走上了良性轨道。

还是洪衍武卖海参的招儿。找个条件好点的旅店,只要用电视机的包装箱一顶门,就不愁没人找上门儿来问价儿的。

尽管洪衍武一方要求必须给现金,可那些出门在外的采购员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办法,即使手里钱不够也能通过关系凑上。这样很快能放出货去。

而且这些人不但要“砖头”录放机,黑白电视机。对彩电简直眼红到家,出两千块都不带含糊的。

最顺当的一天,“糖心儿”和“刺儿梅”用假介绍信一共租下了五间不同旅店的客房,这也就意味着当天卖出了五台电视。

有一个人甚至还嫌一台彩电不够呢,非想跟她们多买两台。就这份儿财大气粗,把“刺儿梅”都给吓住了。

后来“糖心儿”一套话,才知道这家伙是东北一家大型机械厂的采购科长。他除了自用,还惦记着用这玩意孝敬工厂书记,想捞个副厂长干干呢。

不过记住了洪衍武的话,“糖心儿”还是没答应他。这倒让“刺儿梅”很有点惋惜。

总之是方方面面,一切井然有序,大有斩获。但有些或许会伤感情的问题,恰恰是在最好的时候出现的。

比如说,像这些新型电器,对“糖心儿”和“刺儿梅”同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

她们都有心想弄回去一台彩电,自己先过过瘾。反正事实充分证明了,即使看过,那些想买的人也不嫌弃。

可洪衍武却不这么看。为这个,他专门儿和“糖心儿”商量过一次。

他的意思是东西是好,可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会出事儿。别人要问哪儿来的,多少钱,又怎么圆得过去呢?

何况这么美的差事,利润丰厚的关键就是因为别人不知道。

现在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地主”大概也没把他们的生意当回事。可“刺儿梅”真要弄回去台电视,谁还看不出这里面多大的利呀?弄不好就是横生是非。不能说就保不住这个金饭碗,但至少也得分出去不少。何苦呢?

所以照他的看法,“糖心儿”和“刺儿梅”暂时弄个录音机过过耳瘾就行了。剩下的这些,等到许多人家里能看见了,才好放心享受。

“糖心儿”可是个精明人,这道理一听就懂。何况洪衍武又给她腕子上戴了块儿刚从服务部买的“欧米茄”坤表。即使有点小失望,也给扔沼蛙河里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便欣然点头,私下里去找“刺儿梅”沟通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刺儿梅”竟也并不糊涂。或许是年长的原因,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尤为深刻。

她不但很通情理地认可了洪衍武的道理。而且还主动谈起了分钱的事儿。

当初说的是五五分。她倒不是嫌少,而是嫌多。

因为她觉着大部分事儿都是“糖心儿”和“洪衍武”解决的,按这么来,根本不合理。

她真正的意思是自己出的本钱少,又是“糖心儿”想着她,才能掺乎进来的。很承情也很知足。既不想欠他们太多,也不想以后闹得大家都心里不平衡。

所以她的意思是自己就拿三成,其余的就是“糖心儿”和洪衍武他们俩自己的事儿了。

对这件事儿,洪衍武很意外也很欣慰,就跟“糖心儿”说,“人跟人的关系有时候就象数学题,真得画等号才能更好地维持下去。‘刺儿梅’既然能这么想,这就是她的福气,你们在一起也会更长远,更舒服,对谁都是好事……”

没想到“糖心儿”马上就一连串地问,“咱们俩也要这样吗?怎么才能划上等号?你要拿多少才满意?”

洪衍武这下立马懵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糖心儿”不但是个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女朋友。

他还能怎么样呢?只能镚子儿不要,说这笔钱都交给“糖心儿”管。攒钱等着结婚呗。

还别说,他这句话还真算没答错。

因为“糖心儿”很快就满带微笑,把一块儿“劳力士”男表戴在了他的手上。

嘴里还埋怨呢,“以后少臭显,就跟你什么事儿都知道似的。告诉你,你的表可比我的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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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顾家

其实洪衍武和“糖心儿”、“刺儿梅”一样,也同样陷于“卖瓜的,却不能吃瓜”的痛苦之中。

甚至可以说,他的痛苦远比她们为大。

因为“糖心儿”和“刺儿梅”仅仅是不能看彩电,至少还能拿些小件儿回去“解馋”。可洪衍武根本就不敢把胜利果实和家人分享。

现实的情况是,他的手里等于捏着一家货品齐全的电器商店。

真要是都买下来,他就能让洪家,瞬间成为共和国第一个彻底赶上发达国家富裕阶层的百姓家庭。

不但会使整个福儒里震惊,甚至足以把各大报社和驻华外国记者惊动。

可也正因为是这样,连一台电视,他都不敢往家里送。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他自己曾设想过,这年头连黑白电视都如此抢眼,他要真敢把彩电抱回家去,注定的结果,无疑就是把父母、大哥、大嫂和妹妹,都吓个半死。

跟着不出俩小时,这件事儿就会传遍整条胡同。

那派出所张宝成就得找到他家里来,边大妈也得过问。他们要不把他审明白了,没准就得“局子”里过夜去了。

所以说,这就是洪衍武的悲哀。再有钱再有好东西。无法说清楚来历,就没法往家弄,实在是相当遗憾的一件事。

事实上,反倒是别人家先得了洪衍武的济。

比如说常家和宋家,洪衍武就按成本价各卖了他们一台彩电。

其实,宋局长家里已经有了一台电视,可那是十二寸的匈牙利“超星”黑白电视机

所以局长夫人一听说有十八寸的日立彩电,还这么便宜,就动了心。只是她一是怀疑来路,二就是担心质量。

为了这事儿,宋家人专门展开了一次家庭讨论,态度各有不同。

宋平平当然和妈站在了一头,觉得可疑,谨慎为妙。她说虽然家里收入算高的,可爸妈工资加在一起也就五百块。别再让人骗了。

宋国甫无疑相信洪衍武,当场就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抗议,埋怨母亲和妹妹不该平白怀疑自己朋友,太没道理。

但宋平平只是一句,“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那个不是为占你便宜来的?”就堵得宋国甫没话了。

幸好还有宋局长支持儿子。他说自己看洪衍武不是那样的人,儿子交的这个朋友能为老师奔波,足以证明人品。可以叫他把电视送来。

就这样,宋家人才没有错失这次良机。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事实胜于雄辩,局长夫人一见着洪衍武送来的彩电和“出国人员服务部”开具的发票,就没话说了。十分热情地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家里吃了顿饭。

宋国甫为此自觉面上有光,看妹妹的神气也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只是方婷事后得知,却免不了在心里别扭了几天。因为她实在想不到,也不乐意洪衍武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过彩电的效果就是比黑白的强,而且宋家的黑白电视机,也被她用一百块的价钱买回家去了。这总算是弥补了她的那点儿不愉快。

至于常家人,对洪衍武当然是完全相信的。

他们根本没看东西,就爽快掏了一千四百块钱让洪衍武拿走。

而当洪衍武把彩电一送到常家,顿时把常家人给乐坏了,就像得了个金娃娃。

不用说,这台彩电在常家的楼里引起的轰动是超乎寻常的。

自此每晚常家门儿里都是门庭若市,几乎成了“公众影院”。是既让常家体面光鲜,又有些不堪搔扰的小痛苦。

只是有一点却没能想到,何介夫来常家串过一次门儿,竟也托常家给洪衍武带了话,问能不能帮忙搞一台。

洪衍武不好意思推脱,就按一千八的价钱又卖给何介夫一台。

好在老何挺还拎得清,不算太贪。电视到手,也就把弄邮票的麻烦差事给洪衍武免了。这倒是意料外的好事。

可是话说回来,越看着别人家享受这种欢乐,洪衍武也就越替自己家人亏得慌。

尤其是对妈,对妹妹,他要不做点儿什么,实在亏心,自己都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再怎么说,多少也总得改变一下家人的生活条件呀?否则捞再多,那不跟没有一样吗?

嗯……太张扬的不行,低调点儿的,实用型的总可以吧?

琢磨来琢磨去,洪衍武就有了一些想法。

首先,他觉着自己和陈力泉也上了仨月的班儿了。

每月每人计件工资差不多能拿十八块,夏日忙还多两块。要不吃不喝凑一起,也有一百多块了。

若以此为据,大概送妹妹个录放机说得过去。

其次,他想的是去做通母亲的工作,用他回京交公的钱给家里置办一个大件儿。

至于买什么,最实用的首选,当然就是洗衣机。

有了它,家里的女性们就全都解放了。至少冬天,她们的手是不会被冷水浸得裂口子了。

只是可惜,这年头国内还造不了这玩意,也就意味着没有洗衣粉。即使买了进口的电器,也等同摆设,跟买个米缸放家没区别。

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只能买电冰箱了。

如今正好是炎炎夏日,冰箱买来能放饭菜、放汽水、放冰棍,还能买点肉存着,鸡蛋也搁不坏,不至于家里人总往副食店跑了,确实挺实用。

而且状似柜子的外表,就明面儿地搁家里,也不会像电视那么招眼,也挺合适。

要说唯一的难处就是不知道母亲舍不舍得。

在他眼里,尽管母亲眼界非常,可毕竟是上一辈儿人,大约是不懂电器对生活的重要性的。

何况苦日子过得已经太久了,勤俭节约惯了的。真让她花几百块买个每月耗电的家什,可能真够呛。

但不管怎么说,他决定要干的事儿那就必须要干,至少也得试试。不行再想辙呗。

于是洪衍茹就成了第一个受益者。

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洪衍武带着录放机来到观音院东院找妹妹。

也是巧了,正好他就听见洪衍茹屋里传来她和苏绣一起念英语单词的声音。

这小子嘿嘿一乐,根本没敲门,直接就推门进了妹妹的屋。

而且脚刚迈进门去,嘴里就用《两个老虎》的曲调开始胡唱字母歌。

“ABCD,ABCD,EFG,EFG,HIGK,HIGK,LMN,LMN……”

没的说,他的突兀闯入肯定把俩丫头都吓了一跳。但随后也都乐了。

一个说,“三哥,你这胡唱什么呢?”

另一个也说,“小武哥,你干嘛呀,吓我们一跳,人家刚背得单词都忘了……”

可洪衍武却恬不知耻,嘴里还自吹自擂呢。“怎么样?我英语不错吧?”

而他跟着找把椅子坐在俩人边上,把录放机往桌上一放,俩丫头眼睛就都直了。

“三哥,这什么东西?”

“我看看,哎呀,是收音机……”

洪衍武一撇嘴。

“绣儿啊,老师怎么教你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叫录放机,便携式的……”

苏绣已经顾不上反唇相讥了,只有惊叹。

“哇,这么小啊!”

“嘿,这话说的。大了叫便携吗?”

洪衍茹又问,“什么叫录放机啊?”

“砖头”里面正好是盘空白磁带。洪衍武就按下录音键,给她们演示。

“喂喂喂,俩丫头都是小笨蛋……”

随后他把这段声音放出来,洪衍茹和苏绣就又都笑了,都觉得很有趣儿。

他跟着又补充说明。

“好玩儿吧?这是最新产品,日本的,专为家庭设计的。能学英文,又能听音乐。里面有磁带,能录能放。收录两用,想听就听,想录就录……”

苏绣最好奇,忍不住抢先摆弄起录放机,啧啧称叹。

“这小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咱们学校广播室,用的都是这么大个儿的,这磁带也不一样啊……”

可洪衍茹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得多少钱啊?三哥,你哪儿弄来的?”

洪衍武当然早想好了说辞。

“原价一百一十五,可这是个有毛病的,有个小子不想要了,就八十块转给我了。我已经找人修好了。其实不耽误使,百货大楼你想买都买不着。专门弄来送你的。怎么样,便宜吧?”

洪衍茹既欣喜又有点迟疑。“你说的是真的?”

洪衍武信誓旦旦。还拿出了发票。“还不信我?要懵你我王八蛋。”

“哎呀哎呀,你现在在外边学的,真是越来越野了……”

洪衍茹还没说话,苏绣倒先忍不住吵吵起来,不过随后她却满脸羡慕地望着洪衍茹。

“小茹,小武哥对你可真好……”

“绣儿,瞧你。”洪衍茹笑了,她当然看出苏绣已经被这个录放机给迷住了。就很大方地表示。“我的还不是你的?你喜欢,咱俩换着听呗,要不今天你就拿回去……”

对洪衍茹的这种态度,洪衍武本在意料之中。宽和、大度是妹妹性子最大的特点,而且她又与苏绣一向要好。

何况说实话,苏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没血缘关系,论情分其实也跟他的妹妹差不多。

所以当苏绣可怜巴巴把脸望向他的时候,他同样如是说,“绣儿,既然你也叫我哥。在我这儿,你就跟小茹一样,你们俩自己商量着办吧。谁听都行……看,我这儿还有串的一盘邓丽君磁带,和备用电池呢。躺被窝里,你们都能听。”

“小武哥,你太够意思了!”

苏绣立马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可没想到洪衍武竟又挤兑了她一句。

“不过可有一样,马上快期末考试了。我们家小茹我知道,肯定没问题。可你要因为玩物丧志考砸了,别怪我头上……”

“哼!讨厌!”

苏绣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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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七 电冰箱

“妈,有个事儿跟您说……我想用点钱。”

“多少?”

“七百。”

“这么多!你那点钱挣得不容易,千万别胡花啊……”

“我……我是想,给家里买个电冰箱。”

“电冰箱?”

“是,那东西好啊。现在不是夏天嘛,什么东西都搁不住。可要有了它,您就可以……”

“行了,妈知道你心思了。你这是替大家着想,咱家人口这么多,要有个冰箱是好。瓜果蔬菜,冻鱼冻肉全能存住。等你大嫂再生了孩子,咱们哪怕多订点儿牛奶,也不至于搁坏了。可问题是,这事儿你自己吃亏呀。这钱不是小数。你得想好了,真花出去,你要缺钱用的时候,妈可没地儿给你着补去。另外,咱们家花钱买这个,邻居们又会不会……”

这是洪家的堂屋,洪禄承晚饭后去散步了,只有洪衍武和王蕴琳母子二人。

成功地让妹妹接受了馈赠之后,洪衍武就来跟王蕴琳商量买电冰箱的事。

其实说实话,洪衍武知道母亲有主见。对怎么说服妈,心里根本没底。唯一的打算也就是尽量发挥嘴皮子上的功夫。糟篱笆一撞,到哪儿算哪儿。

可事情和洪衍武料想的真有点大不一样,王蕴琳压根就没给他发挥所长的机会。

洪衍武还搜肠挂肚地,想着怎么吹嘘冰箱的好处,王蕴琳就一口打断了他。

老太太不但非常明白冰箱是什么东西,而且考虑得方方面面比儿子还多。

意外下,洪衍武不由一个愣神,随后就希望大增。赶紧一一为母亲释疑。

“妈……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想留着钱给我娶媳妇。可我才多大?结婚也是二哥在前面。说白了,我的钱就是全家的,您以后随便用,给谁花都是应该的。”

“至于邻居们,您也无须多虑。我知道您怕招摇。可您想啊,一个是咱们院儿都是好人家,没人乱生是非。另一个,那东西跟个大柜子似的,又不带响儿,搁咱家里谁知道是什么呀?”

“我都想好了,回头咱就搁小茹屋子里。来串门的客人不会去她那屋,离小厨房也近,拿东西又方便。顶多嘱咐苏绣几句就成了……”

洪衍武想的这么周全,确实解除了王蕴琳的后顾之忧,她想了想便点了头。

“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全。那你要真乐意,妈就替全家谢谢你了。”

只是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顺利地达到了目的地洪衍武,一时却又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的不真实。不禁张大了嘴一再确认。

“妈,妈!您真同意啦?您就这么同意啦?我还以为……还以为……”

见洪衍武整个一副糊涂车子的样子。王蕴琳也不由笑了,她马明白儿子为何迷惑。

“你呀,是把你妈当成了当糊涂老太太了吧?告诉你,别小看你妈,我可什么样的冰箱都用过,你都未必知道……”

这还真是猜中了开头,猜不中结局,母亲的态度让洪衍武一万个没想到。

不过过,王蕴琳的话是真的。她平生见过的,确实就比洪衍武多。

因为经济的好转,洪家早就不用糊纸盒了。那么既然有空闲,夏日天热又睡得晚,王蕴琳索性就当聊天解闷儿,给儿子描述了一些自己当年的生活旧影。

在昏黄的灯光和轻摇的蒲扇下,洪衍武惊讶地得知,敢情在封建时代,根本无需用电,豪门世家就已经使用上了一种木质外观,铅和锡为里,使用天然水冰来制冷的冰箱了。

这种冰箱不仅外形美观,而且在功能设计上也十分精巧科学。“盖”和“门”的设置,实际上是将箱体分做了上下两层,上层为冷冻,下层保鲜,与现代冰箱的造型极为相似。

除此之外,冰融化时吸收室内的热空气,通过盖上镂空的排气孔调节室温,还可以起到空调的作用。

从这点来说,这种环保型的老冰箱,比起当今的冰箱还更有一份独到的妙处。由此也可知道,我国古人的智慧到底有多么地出众。

此外,洪衍武还有一个没想到。

原来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沪海滩上也早就有了电冰箱的踪影。

他的父亲洪禄承,当年在沪海租界里兴办的西餐厅、咖啡馆、舞厅和夜总会,就用上了大冷柜。在炎炎夏日,能够很方便地为时髦的沪海小姐和先生们,提供清爽的冷饮和冰淇淋消暑。

至于私人家里的电冰箱就不多见了,一定要特别富裕的人家才会拥有。

当时的冰箱大多数从外国进口,个头巨大,绝对和今天时髦的二百升以上大冰箱有的一拼。全金属制造的外壳,等闲四五个棒小伙子也休想动它分毫。

而且说起价格来也是异常惊人,最早的世界名牌“Frigidaire——北极冰箱”,在欧洲也是奢侈品。没有十几条“小黄鱼”的代价是拿不到手的。

这个厂家可是生产冰箱的老祖宗,据说全沪海当时只有不超过十台这样的冰箱,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于是这几台冰箱自然成为身份的象征。“哈同花园”、“百乐门舞厅”或是政要之家,谁都说不清它们的归属。

又有谁能想的到,他的父母恰恰就是拥有这样一台顶级冰箱的人。而他大哥洪衍争,幼年时喝的鲜牛奶,就是放在这个如此稀罕的冰箱里存贮的。

大概真的已经憋闷在心里多年了。如今能放心地跟儿子诉说,王蕴琳的语气里透着一种愉悦和轻松,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大有收不住口之势。

这让洪衍武不仅窥视到了当年洪家富贵生活的一鳞半爪,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心境。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母亲对他说起这些,倒并不是怀念当初的奢侈与荣光,而是在缅怀她已逝去的岁月和年华。回忆她与家人共处的幸福时光。

由于他们的家庭属于另类,得随时收敛着,蜷缩着。母亲始终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忆自己的过去。

只是回忆,恰恰又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而人一旦需要长期地否定过去,回避真实。那就等于精神上有了断档和残缺。

这无疑一种极大的扭曲与折磨,也是一种既可怜又难堪的孤独。

一种对母亲的怜悯和对人生起伏的奇妙感悟,就这样充满了洪衍武的心田。

他也认识到前世的又一个重大过失。他对父母的过去,对家族的过去。了解的真是太少了太少了……

得到了母亲的首肯,才第二天,洪衍武就和陈力泉把一个单开门的“伊莱克斯”冰箱盖着床单抬进了观音院东院。

只不过和母亲的开明相比,这天碰巧轮休的洪衍争,所显露出的头脑顽固和食古不化,却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

目睹洪衍武和陈力泉费力地把冰箱塞进洪衍茹窄小的门框,他不但不帮忙,反倒还横加干预和指责。

“哎,哎,老三,你们弄一这么大家伙往小茹屋里塞啊,这要干嘛啊?”

“干嘛,放进去啊。离厨房近,拿东西方便。”

洪衍武站在屋里正往后拉着冰箱,随口答了一句,就继续催陈力泉。“泉子,推啊,你别弄歪了。”

可洪衍争不分时候地还问。“这什么东西啊,哪儿来的?”

陈力泉在外面一使劲,总算把冰箱擦着门框的边给挤进去了。他抹了把汗,接过话来。

“大哥,这是刚买的电冰箱。我干妈知道这事。有了这个,家里今后就方便多了。听小武说,鱼呀肉啊,剩菜剩饭的,就可着劲儿往里搁吧,十天半个月的,都坏不了。”

洪衍争不管这个,只关心一条。

“泉子,买这花多少钱?”

“七百。不贵吧?”

“还不贵呢?小一千了。我一年半的工资。”

其实陈力泉是想说这东西是免税店的价儿,外面卖得更贵。可他表达不清,洪衍争又只关注钱数。所以俩人整个闹一个满拧。

而洪衍武见陈力泉被堵得脸红了,可就有点不高兴了。他就故意斗气儿地刺激人。

“老大,有个事儿还没告诉你呢,这玩意,特费电。一个月,怎么也得十几个字儿。”

果然,洪衍争就像挨了一刀。

“我的妈。这光电费就得好几块钱啊。不行,你们俩赶紧把这玩意退了去,咱家养不了这活祖宗。”

洪衍武一撇嘴,用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小话儿就稍得上了。

“没事吧,老大。好不容易刚搬进来的,瞧我们这一脖子汗。再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妈都同意了,钱没让你掏,电费又不让你交。不帮忙就回你屋去,别多管闲事了啊。”

洪衍争哪有这么容易打退堂鼓。

“不是谁掏钱,谁交电费的事儿。而是不能败家。妈大概是让你小子给懵了,我回头跟妈说去。你们得先把东西退了,别人家商店不认了。发票呢?给我!”

洪衍武也是服了,一边腾东西,给冰箱找地儿,一边嘬牙花子。

“老大啊,你可真行。你怎么就不想想,咱家这一年剩饭剩菜得扔多少啊?再说有了这个,嫂子生了孩子,存奶还方便呢……”

洪衍争却丝毫不让。

“可那也扔不了七百块钱啊。电费都比剩菜剩饭贵。再说,洪钧小时候没有这个,用冷水不照样能镇住奶么?你这纯属脱裤子放屁……”

陈力泉自然不能干瞅着,同样帮忙规劝。

“大哥,人家外国家家都有这个,个个都比这个大。这个可比冷水方便多了……”

可洪衍争照旧不给他丁点儿面子。

“外国人吃什么你吃什么?你们俩一天吃几两肉,一年吃几回鱼啊?咱就是普通老百姓,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才是劳动人民本色。不行不行,快退了去。还剩饭剩菜呢!热巴热巴吃了。哪儿放得了十天半个月啊。”

洪衍武一翻白眼,索性不理洪衍争了,直接招呼陈力泉把冰箱挪到位。

见此,洪衍争可有点急眼了。

“老三,你诚心是吧。怎么说你怎么不听。非反着来?”

哪知洪衍武照旧不理他。直到他很淡定地给陈力泉递过去根烟,自己也点上了。这才颇为懈怠地说,“抠儿老大。别怕花钱。其实你想省电也行,别插电门。你看看,这里头这么多格儿,搁什么都行。搁碗搁筷子,搁煤球儿。人都不管。”

说完他一拉陈力泉还出了屋。最后嘴里只扔下一句话,“有本事,你就自己退去吧。”

给屋里的洪衍争气得脸都白了,冲他们后影儿直嚷。

“有毛病!七百块钱买个碗柜。把你们都烧糊涂了……哼!放什么?棒子面儿粥?”

可说到底,没发票,不知来源,他自己又弄不动,也只能干没辙。

至于洪衍武,其实出了院儿门,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结合母亲的话,眼瞅着大哥这个当年享用最昂贵的冰箱里存贮牛奶的“洪家大少爷”,已经全然忘记冰箱曾带给他的好处了,呈现的完全是一副“勤俭节约标兵”的做派。他心里能好受吗?

感受到洪家两代人,因家族兴衰,时代的改变,居然在生活态度和价值观上,会产生如此大的落差。怎么想,都让他有点难以释怀,有些难言的心酸。

历史啊,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啊,就这么转啊转,真是许多东西都变了。

但好在洪家还有一个人,心劲儿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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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潮流

时间进入了1978年骄阳似火的七月。顶点 更新最快

或许是因为季节让人脾气焦躁的缘故,这个月的月初,共和国在外交上做出两个甚为火爆的决定。

一是7月3日,外交部照会越南政府。通知它:由于越南追随苏联**,大批驱除华侨的事件,因而停止对越经济技术援助,调回尚在越南工作的我国工程技术人员。

二就是7月7日,外交部因类似原因照会阿尔巴尼亚驻华使馆,通知它:由于阿尔巴尼亚加剧**,背弃了双方援助协定。共和国停止对其一切的经济和军事援助,调回所有援助专家和在阿留学生。

这两件事件,标志着共和国外交政策再次发生重大转变。从此踏上了一条身处世界两大阵营之间,独步孤行的发展之路。

不过与国际上的严峻形势恰恰相反,在我国的民间,重新尝到一些自由滋味的老百姓,呈现出的确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新气象。

或许是被禁锢、压抑的太久,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借着躁动的情绪,几乎是一瞬间,就完全地爆发出来。

这个月,外表上变化最大的女性。

她们开始涌向百货商店,从有限的供应品种中选择布料,试图打破共和国持续了数十年的整齐划一和单调乏味。

另外,京城新时兴的卷发和电烫发机,也让理发馆成了排队最长的地方。

尽管烫发要在巨大的烫发机下一坐几个小时,女人们仍旧趋之若骛。

无论俊丑,谁都盼着头上戴上花花绿绿的塑料定型发卷,她们把烫个波浪长发当成了今天芳香浴一个级别的高档享受。

而在文化娱乐上,青年歌手郑绪岚因为演唱了电视风光片《哈尔滨的夏天》中的插曲《太阳岛上》,一举成名。

同时伴随着这首官方歌曲传递出的清新之风,私下里早已通过走私渔船和“敌方电台”漂洋过海的邓丽君,也在大陆的更广泛的地区流行开来。

豪迈有余温柔不足的当代年轻人,根本抵御不了这种诱惑,他们那听惯了虚假空洞“壮志高歌”的耳朵,不啻是天外仙乐。一下就被邓丽君隔空俘虏了。

这是一种令人激动的全新审美感受,人们发现原来在豪情之外,还有万般柔情可抒发。人生的种种际遇和微妙心情如消沉、惆怅、失落、期盼等等,竟被抒发得那样委婉妥帖,淋漓尽致。

对于邓丽君,很多人都有过如饥似渴,狂热“发烧”的感受。因为在当年,她的歌声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审美经历了,甚至能抚慰许多人精神上的创痛和伤痕。

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邓丽君的歌曲对日后大陆流行音乐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她的演唱成为了整整一代大陆歌手和歌曲创作的风向标。堪称我国流行乐坛的启蒙者。

除了音乐,还有电影。

1978年的国产新影片虽然寥寥无几,但引进的译制片却成倍增加,填补了电影市场的需求不足。

继六月份先后上映了罗马尼亚的《汽车行动计划》、英国的《尼罗河上的惨案》,和朝鲜的《在阴谋者中间》之后,七月的第一个排片就是美国科幻电影《未来世界》,跟着还有朝鲜的《扎根大地》、《战友重逢》,以及民主德国、法国、意大利联合摄制的《悲惨世界》。

这些优秀的电影,毫无疑问地在已经如火如荼的观影热潮上又加了一把火。

而由于人民群众对文化的渴求,电影票极度供不应求。文化部部长不得不亲自与京城各大机关、厂矿内部礼堂协商,要求它们对外开放,以解决电影院少的问题。

国务院副总理也就此指出“在目前国家不能大量投资修建剧场、影院的情况下。能对外开放礼堂、俱乐部是个最好的办法。”

于是经过调查和协商,并根据文化部和京城市委的指示精神,京城首批十几家内部礼堂对外开放。

而且改变了过去改变过去有组织分配的售票办法,一律实行公开售票。总算是缓解了一些观众购票难的问题。

总之,改变是全方位的,而且是极其迅速的。

尽管对于某些新事物的出现,政府机关,各大单位,工厂,学校不免有抵触情绪,甚至一度严厉要求自己麾下的“时尚先锋”们检讨、“整改”。

但毕竟官方是官方,社会是社会,各种各样的流行风,还是照样止不住势头地刮起来了。

自然,身处于这种潮流之中,洪衍武的个人生活也必然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

比如说,女人都爱美,都有渴望追时髦的心理,“糖心儿”也不例外。

洪衍武可不像这个年代大多数的男人,生怕自己媳妇或女朋友花枝招展,怕花钱。他非但不禁止“糖心儿”对打扮的热衷,甚至还很支持。

用他的话说,人最好的年纪不打扮,还非得等到老了才打扮吗?

于是布料他帮着挑,裙子样式他给出主意,连高跟鞋、凉鞋他都帮着弄了好几双。哄得“糖心儿”心里美滋滋的,越来越痴迷这种被爱人呵护的感觉。

只是唯独烫头一事,洪衍武却坚决禁止。他真的觉得那乱七八糟的“鸡窝头”太难看,完全是当代理发师极不成熟、生搬硬套的产物。比“糖心儿”的麻花大辫子差远了。

所以他一再恳求“糖心儿”别破坏她自己的完美形象。又说烫发药水对身体不好,等以后理发师手艺和技术改进之后,再烫发不晚。

就这样,甜言蜜语加苦苦哀求,“糖心儿”心一软,不得不克制着对改头换面的渴望,选择为爱放弃了。

但不得不说,洪衍武的审美还是很正确的。

“糖心儿”眼瞅着“刺儿梅”顶着一脑袋金蛇狂舞似的乱发招摇过市了好几天,倒是越来越认可洪衍武的看法,很有些庆幸自己没赶这个潮流。

至于邓丽君的歌曲盛行,对洪衍武周围的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从洪衍武帮“糖心儿”吃上了“出国人员服务部”,他手底下那些分舵舵主们,谁想弄个“砖头”录放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还别说“糖心儿”、“刺儿梅”,“小奶酪儿”,或是洪衍茹、苏绣这俩女孩子了,就连“淘气儿”、“小媳妇儿”、“小百子”这些纯爷们,对《甜蜜蜜》、《小城故事》、《何日君再来》这些邓丽君的当红歌曲,人人都能做到张口即来,曲不离口了。

只是可惜传进来的歌儿太少,怎么听也就那一两盘磁带。时间一长,谁都会唱了,也就显得有点无聊了。

但让“糖心儿”又一个没想到的。是洪衍武还有个新的消遣方式。

他开始用邓丽君的歌曲当配乐,教她跳舞,“慢三华尔兹”、“慢四布鲁斯”、连杨艺还没创造出的“平四广场交谊舞”都教了。

于是公园无人处,或是“宝姨”家里,俩人就越搂越近乎,越搂越黏乎。最后搂着搂着,就嘴对嘴,脸贴脸了。

青年男女,**的。要不是“糖心儿”实在是够理智,又有足够的手段,坚定不移地守护着女孩儿最后一道防线。恐怕早让洪衍武得逞,给借机做成“熟饭”了。

当然,他们俩很多时候也会和陈力泉待在一块。为了方便陈力泉找女朋友,洪衍武同样会教陈力泉跳,而且“糖心儿”也会很大方地充当舞伴。

可没想到陈力泉却真是放不开,刚开始的时候,可让“糖心儿”真吃了不少苦头。

其实他倒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总爱踩女伴儿的脚,而是脚老出现在莫名其妙的位置,让“糖心儿”屡屡脚下拌蒜。最后实在是怕被他带得摔倒,“糖心儿”不得不低着头跟他跳。

后来陈力泉好不容易学会了,才说了实话。他告诉他们自己大概是习惯使然,一旦有人面冲着他挪动脚步,他就免不了下意识地想伸脚把人给撂倒。

这话把“糖心儿”吓了一跳,洪衍武却哈哈大笑。还幸灾乐祸地说他早就看出来了。

气得“糖心儿”牙痒痒。生平第一次对人施以暴力,狠狠掐了洪衍武一把。把指甲都弄劈了。

不过要说让洪衍武最为受益的,肯定还是电影市场的持续火爆。

因为电影除了能让他的家人消遣,了解外面的世界,给他和“糖心儿”提供了一个能在黑暗里搂搂抱抱的所在。还能给他带来最直接、最丰厚的利润。

六月份,洪衍武麾下人手已经达到了一百五十余人,控制了三个城区的十九家电影院。基本把京城一半的影院囊括其中。

新增加的十一家影院,又大多是京城中心位置条件最好的影院。根本就没有理由不大发横财。

所以七月初的时候一敛总帐,收成那叫一个吓人。

总体居然实现了十一万四千元的毛利。按这个数字,已经赶上一个中型工厂的效益了。

先发了两万块的“团体奖”和近一万块的“工资”,再刨去一万八千块给“小雷子”、“八叉”和“小地主”的“保护费”,那还剩六万六千块呢。

于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最终得利是三万七。剩下的钱全给“中层干部”们发了“分红”。

这个月,九个“老人”拿了两千块的分红,十一个新提拔的小子每人一千。又是一次全体共赢的狂欢!

但洪衍武可并没有因此昏头,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很不妙的现象。

那就是在各处电影院门前和电影里面,盗窃案开始频发。尤其以新占领的北城十一家影院最为严重。

这里面既有他自己的某些手下耐不住寂寞,开始故态萌发,想借此一解手痒的缘故,也有南城各路玩主手下和当地“打游飞”的主儿,看上了这片繁荣景象,想浑水摸鱼捞一把外财的原因。

洪衍武深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绝不会予以容忍。他就借着分钱的机会,给南城各路玩主和自己的“中层干部”们各开了一次会。

主题只有一个,各自约束自己手下,携手清剿扒窃行为,还市场一个清平世界。

洪衍武的态度很坚定,绝不能让这些耗子屎一样的蝇营狗苟把“雷子”招来,坏了大家的长远之利。

于是京城历史上,破天荒的,一场由“养佛,吃佛,自己佛”的“玩主”们发起的“打扒”行动开启了。

还真得说,绝没有比贼抓贼更狠、更准的了。

有的人刚伸手就被攥住腕子了。有的人去厕所“劈叶子”时被捂里面了。还有的人“撇空包”和“二仙传道”时被逮了个正着。更多的人才一打照面,就提前受到了熟人很客气的规劝。

也就不过三五天时间,在洪衍武先后开革了七八个手下,在三十余个各路“佛爷”,手指被掰断,手掌被刀子刺穿之后,所有盗窃现象被一扫而空,完全杜绝。

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惩戒之严,如果被京城公安局的“打扒队”得知,他们也只有瞠目结舌和自愧不如的份儿。

第八十九章 初伏

“三伏”是初伏、中伏和末伏的统称,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其气候特点是气温高、气压低、湿度大、风速小。

京城的七月中旬会迎来“初伏”,从月初开始,自然是一天比一天热。

响晴白日时,热浪滚滚,季鸟(土语,知了)玩儿命地叫。

人穿着鞋的脚踩在马路上也感觉发烫。在强烈的阳光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还是感觉刺痛。

这种天气出门就是受罪,躲在屋里打扇子还嫌热呢。

可惜衣食住行人人必不可少,天再热,到了上下班时间,公交车上还是人挤人。大马路上也到处是蹬着自行车的人。

因此各个城区的“清洁队”就成了时下“最可爱的人”。

要不是那些“扫大街的”,冒着酷暑不住地往道路上泼洒清水,加班加点及时清运垃圾站的生活垃圾。京城的老百姓不被热死也得被熏死。

完全可以说,在京城的白天,人们就是仰仗他们而活,真就是这么大的功德。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呢,也不见得多舒服。至少得九十点钟才能变凉快。

在此之前,哪怕人们用脸盆,从自来水管接出一盆一盆清水,泼洒在自家屋里。可被蒸汽那么一蒸,待不了多会儿,也照旧一身热汗。

男人和孩子还好点儿,尚能光着膀子出门纳凉,上街瞎逛荡去。

岁数大的或是躺在竹椅上养神、侃山。或是就着路灯下棋、打牌。岁数小的或是听大人讲故事,或是绕着大人周围借黑“藏闷儿闷儿”。总归还算有点事儿能分散下精力,自己找个乐儿。

可女人们就真是受苦了。出门不但照样得包裹的严实,看着一堆男人打赤膊,眼睛也实在不受用。

要是跟家里憋着打扇子呢,虽然能穿得少点。但也得防备谁冷不丁谁有个事儿,串下门儿。

于是一件褂子始终得放在眼跟前儿,以免突兀来人遭遇尴尬。但就这份儿精神上的紧张,那也是不大好受的。

这么一来,可就真真儿地显出手里有电器指标的好处了。

坦白地说,别看“糖心儿”和“刺儿梅”干到现在,没挣到手多少现钱,大部分利润都揉在货里呢。而且因为洪衍武的警示,她们也不能买台电视回家去消遣。

可是她们俩却同样有权享受一下现代化带来的清凉。

这姐儿俩效仿洪衍武,都已经把冰箱和电风扇置办齐了。

太阳落山后进屋一躺,与外面乱糟糟的世界完全隔绝。耳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吹着不用手摇就能获得的徐徐小风。再来根冰棍儿,喝一瓶冰镇汽水,那滋味别替多舒坦了。

和旁人相比,说少遭罪那是谦虚,绝对是至高享受,简直像活在天堂里。

当然了,洪家人的感受也相差不多。

洪钧把冰箱当成了取之不尽的宝库,里面的冰棍和汽水是他的最爱。偶尔还能偷出一两根给丁家的“铃儿”,换她兜里的“丁老头儿炒货”吃。

要不是洪衍武怕这小子贪凉吃坏了肚子,嘱咐洪衍茹严控洪钧的取用次数。洪钧能把这个三叔,当成普渡众生的神佛顶礼膜拜。

而家里的其他成员,切身感受到的好处更多。

首先是洪衍茹替家里跑副食店的次数少了,排队的次数少了,免了不少烈日暴晒的苦处。另外,谁要是回来晚了,饭菜也不至于就搁坏了。

最关键的,是绿豆汤和西瓜拿冰箱一镇,这种天气吃喝起来那叫一个爽快。是又祛暑又败火,家里人的噪性都降了几分。

一点不像院里那其他三家,发愁自来水不凉,抱怨镇出来西瓜和绿豆汤都是温吞的。

更不会像他们,因天气而脾气暴躁。撩一点火星子,家庭内部就得绊上嘴,和睦也不和睦了。

老大洪衍争这下可完全没话说了。

现在他每天干完体力活回家最热,比谁都离不开这个“高级碗柜”呢。只不过因为自尊心,他才不好意识承认罢了。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场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跟着大家喝绿豆汤,吃西瓜的。就是儿子硬往他嘴边送,他也坚决不。

迎风冻死站,饿死不弯腰嘛。这叫风骨。

实实在在的说,其实因了电器指标而受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人呢。

别忘了,但凡有好事,洪衍武断然不会忘了表叔寿敬方。

他自己家里一用挺好,没几天就和陈力泉给茶食胡同也照样弄去了这两样东西。

寿敬方多么洒脱的人,洪衍武对他也并不隐瞒东西的来路。

果然,寿敬方说只要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就行。连客气一声都没有就留下来了。这下寿家人也有清凉镇暑热了。

不过“神医”可不白要。跟着一千块就拍桌上了。

说白了,这位爷有点不通世情,而且手面儿大得很。既不问价也不容拒绝,反倒还让洪衍武挣了他几个。

除了这个还有两坛子炼好的酸梅汁儿赠送呢。

寿敬方说洪衍武的父亲最爱喝他做的酸梅汤,今年也是碰巧了,“人民药店”进了一批上品粤产乌梅,他又从东单菜市场买到了不少杭州桂花和“卷冰”(即多晶糖。又称为老冰糖、土冰糖、块冰糖等。是用传统工艺生产而成的不规则晶体状冰糖。具有一定润肺、止咳、清痰、去火的药用功效。)这才做了几坛子,就等着洪衍武来给带家去呢。

一听这么讲究,洪衍武就知道是好东西。连声称谢就抱回家去了。

还真别说,东西回去放冰箱里一镇。到了晚上大伙儿凑在一起的时候,拿出一坛子才一开盖儿,就感到非同凡响。

闻着桂花之异香甚浓,瞬间就飘满堂屋,煞是可人。

倒出来一碗,颜色也与平常有所不同,黑红透明,浓似墨汁。

洪禄承这时候就给大家介绍上了。他说寿敬方的酸梅汤,其实比京城老字号“信远斋”的还好。

因为两者虽说都是宫廷秘方。可“信远斋”毕竟是为做牟利,批量制作销售大众的。

他们的表叔就不一样了,本就是御医世家,又喜享受,在下料上要精道的多。

他不但会根据时令下祛暑草药,也会根据天气和气温的变化调配口味。

天凉时尚甜,天热时尚酸。制作时绝不煎熬,而是用开水徐徐泡之,那才真叫做“清宫异宝御制乌梅汤”呢……

可没想到,就在洪禄承说到这里的时候,洪钧已经馋得不行了。

而这小子性急地端起碗来,尝了一口却差点没酸倒了牙。跟着就龇牙咧嘴,连说这“异宝”太齁,实在不好喝。

大家顿时大感诧异。可没想到王蕴琳却笑了,赶紧倒了白开水给孙子喝。嘴里的一句埋怨直接揭示了真相。

“你个小东西,怎么这么猴儿急?那是你寿爷爷炼成的酸梅卤,得现兑上水才能喝呢。”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跟着洪衍武就又按母亲吩咐,去冰箱里取来早放进去的一大茶壶冰镇白水。

等壶里的水一掺进这酸梅卤,就神奇地转为了金黄晶亮之色。

这时候再一尝,什么冰棍、汽水、西瓜,绿豆汤就统统靠边儿站去吧。那叫一个幽香四溢,那叫一个清凉爽口。

不一会这一壶酸梅汤就让大伙儿都给分了。可这还是意犹未尽呢。

洪钧直提抗议,说就应该把家里盛水的东西都腾出来,把这坛子酸梅汤都沏上,放冰箱里去。

这傻话招得大人又是一阵乐,谁都笑话他嘴馋。

但笑话归笑话,却也说明了这东西有多么好喝。于是当天晚上洪衍武就找出俩水果罐头的空瓶子,洗干净了灌满了酸梅卤。

不用问,这为的当然是那个人儿了。

除了亲戚寿家,再一个间接受益的,还有洪家的邻居。

洪衍武这不是见嫂子大肚子了么,何况家里老人孩子又都需要营养。

再一个,他眼瞅着水家养着的那孩子订不上奶,天天净拿糕干粉和糨子对付着喂,晚上又饿得总是哭。也有点儿于心不忍。

他倒是乐意给人家买奶粉,可谁又愿意平白接受馈赠呢?何况背后又容易招惹闲话。

这么一来,他一琢磨,早晚都得订奶,那不如现在就去找找门路试试看。

尽管1978年,京城的奶牛业重新得到了恢复和发展。牛奶产量达到了5419公斤,订奶户达到了24.9万户。市场供应的酸奶和奶制品也有所增加。各方各面都已经超过了运动前的1965年。但“吃奶难”的问题依旧突出。

当时的牛奶价格倒是不贵,一瓶一斤装的大口瓶牛奶价格是两毛四,要是家有女孩儿,订上一瓶足以。只是除了托儿所和医院以外,牛奶公司针对个人用户订购的规定很严格。

有权订奶的只有老幼病患。为孩子订购牛奶需要婴儿的出生证,限时12个月。病人要有区级以上医院的证明,限时6个月。而七十岁以上老人要拿户口本,不满七十岁者不供应。

应该说,订奶这种如今看来轻而易举地小事,在当年可是一件让百姓相当头疼的难题大事。如果资格不够,你再有钱人家也不给你订。

结果恰恰正因了洪衍武手里有指标,这件事却是很顺利地解决了。

敢情洪衍武寻打听到附近奶站负责人的地址后,私下里就买了些东西拜访了一次。

没想到刚进这家的门,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这主儿的儿子就因为去别人家看电视受了委屈,回来跟爸爸哭闹上了,满地撒泼打滚儿,非要自家也买上一台不可。

这不就是老天爷帮忙吗?正因为这惯得没样儿的怂孩子,难题也就不是难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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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章 礼尚往来

奶站站长买到了黑白电视机后很高兴,他就主动给洪衍武出主意说,“以你们家的条件肯定够不上,想多订是没戏了。顶点 更新最快但只要你有户口本,一个户口我可以给你批一瓶。不行你就借别人的户口去订奶。”

就这样,洪衍武一串游,东院四户、西院儿陈家、水家的户口本上就各自多了一个订奶指标。每天清晨,送奶工开始在观音院两个院儿门口的奶箱里投放牛奶,回收奶瓶。

这等于是水家的小孩儿、边大爷和丁家的“铃儿”全都沾上了光,而苏裁缝就纯属贡献指标了。

为这个,洪衍武的大哥是彻底不能再跟洪衍武较劲了。

吃人家嘴短嘛,这可不是他自己的事儿。只要父母、妹妹、老婆、儿子每天都能喝上一碗奶,再看老三不顺眼他得忍。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念这份好处。

而邻居各家也是相当感激,都说洪衍武给大家办了件大好事。

特别是周末回家看孩子的水清,从水婶儿嘴里知道了这事后,更是感动得不行。

她根本在家坐不住,就找到陈家来跟洪衍武和陈力泉致谢了。而且还给送来了两条烟。

洪衍武知道水清不比那些有工作带着工资上大学的人。她和二哥一样,每月都只有二十块钱和三十五斤粮票的国家补贴,学校扣下十六块的伙食费后,每月也就剩四块钱了。自然不好意思收她的礼。

他就说街里街坊的不用这么客气,让东院邻居们知道了也不好。情领了,但东西他不能收,以免大家多心。

哪知水清却说,她可不仅是为了订奶的事儿,也为了以前洪衍武和陈力泉挂在门口的东西,更为了他们相信她的清白,替她说话。要是不收,她就连奶也不好意思订了。

由此可见这个邻家大姐是个多么明白的人,不说是不说,全都心里有数。

得,免人的心结也是美德。既然水清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洪衍武就真收下了。不过他也有份特别的回礼。

是什么呀?

书!

原来当时王府井东单二条有个新华书店的“内部发行组”。

里面不但有外面见不到的“灰皮书”(政治图书)、“黄皮书”(文学专著)、“白皮书”(为曾经的领袖夫人沪海专印),内部装修也很气派。

店堂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户上挂着淡绿色的窗帘,有宽大的沙发供人休息,还点缀着花草。

售货员呢,只有一个女孩,人很漂亮,服务态度却实在是傲气得很。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就是俗称的内部书店,是专供高干们买书的。

按规定,省军级以上干部才可涉足此地,并且需要检验购书卡和介绍信才可入内。但规定是规定,从实际情况上来说,免不了有不少**会拿着父母的购书证来此地买书。

“糖心儿”早就看出了洪衍武的眼馋,碰上机会,就出手掏了一个购书人的腰包,弄到手一张河南省宣传部的介绍信。

结果当天,洪衍武就凭着这张玩意,花了四百元,买到手整整六大摞。

事后,有一半他给送常显璋家去了,算是弥补一些当年的过失。另一半,他就留在身边和陈力泉一起打发时间。也打算着二哥放暑假以后,给他看看。

正好,水清肯定也需要,他自然就拿出一些让她带回去看。

对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这无疑是最好的礼物。而且当时买书既贵又难,水清为这个是既惊讶又欢喜,更对洪衍武和陈力泉有些刮目相看。

但事情到这儿还有后续。

拿书回去后,感激不尽的水清大概是自觉礼轻了。没两天,又给他们送来了几个茶杯套和小金鱼儿式样的钥匙扣。

这是当年一种算装饰又算消遣的手工制作。社会上才刚刚开始流行,材料是一分钱一根儿的玻璃丝。可是让老的少的不少人,为此起早贪黑地练手艺。

用玻璃丝编制的茶杯套儿是最常见罐头瓶的尺寸。有了它就不烫手了,很是实用。

因此流行开之后,几乎所有工作单位的办公桌上都会放着有玻璃丝套儿的水杯,并借以花色不同区别彼此。这也算是当年一景儿。

是最难编制的无疑就是小金鱼儿的钥匙扣了。但一旦编好栩栩如生,是既漂亮又招眼,足以让拥有者平添几分自傲。

这种感觉哪怕是年轻小伙子也不例外,毕竟这在某种程度显示着自己身边存在着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尽管大多数情况,不是亲妈就是姐妹做的,压根就不是女朋友。可谁又在乎呢?只要不说破,一样面上有光。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水清这么早就学会了。而且手艺还是没挑的。

就凭这几件东西,心灵手巧一眼可知。

对这份心意他不好拒绝,转念一想,妹妹洪衍茹和苏绣不正想学着编小金鱼儿呢吗?东西又不值几个。正好有了个样子,也就很高兴地收了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一点,这个小玩意儿带在了身上,当天落在“糖心儿”的眼里,却招得这个心眼多的丫头吃味儿了。

“糖心儿”一看就问他怎么回事,听说是一个邻居大姐还礼送的,当时并没多言语。只是没几天,她就编好了一条小金鱼儿和一个碧绿蝈蝈,送给了洪衍武。还非让他选一个系在钥匙上不可。

就“糖心儿”做的这两件儿小东西,洪衍武一看就被震住了。

敢情里面居然掺进了金丝线。俩物件儿的眼睛也是玛瑙石做的。

别说编制难度增加数倍,材料上就高了不知多少,况且蝈蝈的样子还是市面儿上绝对没有的,天下独一份儿!那还有不好看的?

洪衍武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遵命,自己就要了碧绿蝈蝈,把小金鱼留给了陈力泉。并且不吝言辞地好一通称赞,把“糖心儿”说得转嗔为喜,这场小风波才得以在悄然间化于无形。

不过事后,洪衍武背地里倒是不免偷着乐了一场。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糖心儿”会为这点小事儿吃醋,还这么争强好胜。

她那双手,能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吗?也真是孩子气。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把玩着她做的那只碧绿蝈蝈,他的心却隐隐泛着甜……

要说除了洪衍武邻居街坊以外,最后还有一个人,也同样属于电器指标的间接的受益方。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每月给洪衍武送鸡蛋的赵庆。

为什么呢?其实还不就是因为鸡蛋嘛。

搁在过去,洪衍武要二百个鸡蛋,那是怕要多了放坏了。

而且在冯家失联,常局长回来之后,冯家的那份儿就转送给了常家。这样再算上送寿家的。洪家每月也就能剩一百个鸡蛋,家里九口人吃,那数目还差得远呢。

好在现在有了冰箱,那可是管了大用了。自然也就能多要一些了。

不过这个月2号就是礼拜天。赵庆头一个礼拜可没来,他是第二个礼拜天才登门的。

为这个,这小伙子一进门就连声致歉。声称自己家里有事,一时疏忽给耽误了,实在是不该。还表示多带来了二十个鸡蛋,以作失信的补偿。

对这点,洪衍武能理解,情有可原,这并不能算爽约。另外大热天的,他也知道这小伙子不容易,自然也不会贪这二十个鸡蛋的便宜。

于是他不但没怪罪,还说从下月起,每月要赵庆送四百个鸡蛋来。

这个大喜讯可真把赵庆高兴坏了。只不过他人品真过硬,并不只图自己得利。

想了一下,他没一口答应,反倒好言相劝,说天气这么热了,鸡蛋搁不住。一次要这么多恐怕会糟践,希望洪衍武慎重考虑数目。还建议现在的二百个,要不嫌打扰,他每月可以分两次送来。

这份厚道充分获得了洪衍武的好感。他倒是没说自己有冰箱的事,而是告诉赵庆自己要鸡蛋分送亲戚朋友。这么一来赵庆也就放心了。

不过,这事儿到这儿可没完。

赵庆紧接着又主动跟洪衍武说,鸡蛋既然需要这么多,如此照顾他的生意,他很是承情。所以在鸡蛋价格上,他愿意每个再往下落一分。

现在的价钱是一毛二一个,还别看一分钱不多,可数目一上去就不少了,那四百个鸡蛋能便宜四块钱呢。再说农民手里才有几个钱儿啊?这对赵庆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儿。

这份仁义,又是大大出乎洪衍武的意外。

说真的。要搁家庭妇女肯定就占这个便宜了。可洪衍武是谁啊?

其实这个年头不光是“玩主”,不少京城爷们儿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轻财好义,比着劲儿地走面儿、耍仗义。

要解释通俗点儿,那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越对我好吧,我就对你越好。你越较劲吧,我还非就跟你扳杠不可。

如果代入进现实生活里,好的一方面就是宁可自己吃亏,绝不亏朋友。坏的一方面,就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儿,与他人或许能结怨一辈子。

这就是京城老话儿里所谓的“爷劲儿”。

尽管已经活过一世了,可洪衍武的性子里毕竟曾长期存在这种率性而为的因子。而且以他的经济条件,绝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是真觉着赵庆为人不多。

那么今儿一高兴,他还就跟赵庆说了。

“别,我知道天儿一热,鸡就不爱下蛋。这么热的天你也不容易。要我说,从今儿开始,咱就按腊月的价钱,一毛五一个。你还别推辞,你的鸡蛋确实是好。你不坑我,我也乐意让你多挣。就这么办吧。你要不按我的来,我还一个不要你的了……”

赵庆一看,洪衍武嘴里没酒气,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是实心实意的。

得,碰上这么好的主顾了。他还能怎么着啊?又推辞两句不可,那就得着吧。

就这么着,赵庆再三致谢后,放下了二百二十个鸡蛋,喜滋滋地拿着三十三块钱走了。

其实要搁在今天看,像这种做生意的拉锯战,那绝对是两个傻子在讨价还价。要不怎么都说当年的人们不聪明呢!

不过话可是两头说的。如今的人倒是都变得聪明了,只是怎么吃亏上当,买东西挨懵的事儿,反而多起来了呢?

所以说,什么是傻什么是聪明,还真是难以一言概之的事儿。

这里面终归有点什么东西,是让芸芸众生总也琢磨不透的。

第九十一章 兆庆

赵庆的身上有表,那是父亲给他的。可他很少用来看时间。

这一因为农村人向来是看天儿过日子的,不大有精确时间的概念。二是他那表掏出来也不太“方便”。

确实的说,是块老旧怀表不说,外观也过于惊世骇俗。

金质表壳布满了机刻雕花,正中间还镶嵌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表壳里面是铜胎珐琅表盘和金质指针。还别说打开看了,真要拿出来一亮,在这日头底下能晃了人眼。

像他这样补丁套补丁的人,又怎能不惹人怀疑?多半会招惹来没必要的麻烦。

因此赵庆出了观音院西院,还是习惯性地凭天光估量时间。

而望著前方观音院的过街楼,他心里更不由欣喜地盘算着,今儿既然多挣了好几块钱,不如给家里买些东西带回去。

说真的,收鸡蛋确实是个好营生。

村里的鸡蛋价钱贱,供销社收购价才五分钱。而他按七分钱一个的价钱收,村里人既不用出门,又多了收入,家家儿的鸡蛋都乐意卖给他。

反过来城里人吃不着,这些新鲜的鸡蛋弄到京城就能卖一毛二一个。每次带上四百个鸡蛋,跑一次,就能挣二十。

这对于苦哈哈干上一年,靠工分才能挣七十块钱的农民来说,无异于陡然而富。

他跑了这多半年,不但把家里的债都还清了,还让父母的生活提高了一大截。现在就是大队书记家,恐怕也没他家吃用的好。

当然,并不是没有村儿里人想着效仿他,自己弄鸡蛋出村儿去卖,想多挣几个钱的。

可山路崎岖颠簸又遥远,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吃够了鸡蛋破损的苦头。

他们都没有他的这份口才和这份头脑,懂得用山货和鲜菜疏通水泥厂的司机,借助公家的汽车来运送鸡蛋做买卖。

再说他们也舍不得下本儿投入,更不敢独身来京城。即使卖,也去只会去县城里卖自家积攒的几个鸡蛋。价钱上不去不说,跑一趟也不划算。

人和人,有时候就差这么一线。

夏日午后的阳光是最热的,把赵庆的脸晒得汗津津、红喷喷的。不堪炎热的他,很快作出了决定,不去西单,不去王府井,而是就近直奔前门大栅栏。

他背着已经空了的大藤筐,轻车熟路地出了胡同口,自去自新路的副食店对面的站牌下等候公共汽车。

那里的“5路”一趟车直达,票价七分钱。等坐到了前门站,下车就是廊坊头条的路口。

赵庆如今可对京城算是熟悉极了。自打他从年底开始收村里的鸡蛋进城卖。很快,他就几乎把整个京城都转悠遍了。

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一个农民。

其实龙口村里的本地人,像他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没进过房山县城的有很多呢。少一部分人算有见识的,也只是去过良乡和长阳。

他可算是除了知青以外,龙口村里年轻人中唯一的一个京城通。

而他之所以这么与众不同,敢独身闯京城,这就得感谢他的父亲了。

他的父亲不但教给了他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为他在语言交流上扫清了方言的障碍。而且更是打小就给他讲述京城的地理和风貌。

像什么东单西四鼓楼前,五坛八庙颐和园,前门楼子大栅栏,北新桥儿的大海眼……

对他来说,很小的时候就耳熟能详。

还有什么“酒满敬人,茶满送人”、“渴不死东城、饿不死西城”和“吃面吃面不就蒜,不如来碗饭。吃面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这一类描述生活和礼仪方面的京城民谣。

听得多了,他更是如数家珍。

甚至他的父亲在家里还经常这样地开口说话。

“这事要是到了京城呀……”

“这东西要搁到京城去呀……”

“这个理儿要拿到京城去论呀……”

这便使得赵庆在潜意识里不仅觉得京城的人和物非同一般,似乎就是道理也另有一个,显得更神圣,更伟大。自然而然地就对京城萌生了许多向往。

当然了,京城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可能大多数人认为本该就是这样的。那些京城来的知青一提到京城,不就把鼻子仰得老高吗?

可后来等到他彻底长大成人的时候才知道,他对京城的好感,原来并不完全如他人那样,只是对天安门、对人民英雄纪念碑、对人民大会堂产生的敬仰。

因为他还从父亲嘴里逐渐知道了家族延绵千年历史,知道祖祖辈辈出过无数的帝王将相。知道了家族的没落衰败江山更迭,知道了京城亮果厂“半亩园”的老宅。知道了九龙山上那十八座荒草横生的皇陵里躺着他的祖先们。知道了龙口村的安、孟、宫三姓本是依附他的家族仰仗旗地庄园生活的坟户包衣。还知道了一直把持着村首之位的安姓大族,居然是原来清室皇帝指派的护卫章京后裔。(章京是满语音译,武官职位,意为将军)

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定都京城的皇族血脉。而他的整个家族,数十代人,一直就与数十里外的那座城市密不可分、割舍不断。

一度来了,又一度走了,一度走了,又一度来了……八百年来始终与京城纠葛、牵绊在一起。

这也就难免让他深深地感受到,哪怕如今自己身在这个小山村,也仍与京城,存在着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缘分了。

是的,他并非姓赵,而是姓完颜。他的名字发音倒没有错,但还要加上两个字的姓氏才得以完全。他叫完颜兆庆。

没错,他的父亲才是个最地道的老京城人。但也是被时代大潮彻底淹没的封建皇族后裔,是前清的旗族贵胄。

也正因了这个身份,从民国到解放,无论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他的父亲始终难以获得信任。空有一身的本领和报效国家之心,却难以找到正确的精忠报国之途径,无论从政从军,皆郁郁不得志。

日本人来了之后,他的父亲在外逃反整整八年。等到光复之后,再归京城之时,已经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了。所以最终才会来到了龙口村,心灰意冷地落户于此看守祖坟。

也幸而当时龙口村的村首是个极念情分的人,感念完颜家族一向厚待坟户,从未从龙口村手中拿过出息不说,反倒经常予以三家人钱粮赏赐。

所以村首不但对他父亲的生活多加援手和照应,最后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父亲。

这才有了他,有了这个从小到大,为他遮风挡雨的温暖小家。

如今他长大了,懂事了,越来越感激他的外公,感到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儿。

尽管他家在龙口村算是半个外人,也是唯一的封建地主。可幸好这个村里全都是过去的旗丁,又有安氏大族的护佑,他们一家人才能得以在“运动”中安然保全。

他也没有像那些混居在汉族村落的旗族后裔那样,打小就要听到“别人骑驴骑马,你偏骑人”之类的讥讽嘲弄……

想到这里,已经站在公共汽车上的兆庆不由叹了口气。

人生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父亲有句话还真没说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多数时候,一件事永远存在着正反两面性。

所以人得意时既不要张扬,落魄时也不要丧失希望……

可就在他心生感触的时候,身后猛然间有人推了他一把,一个男的大声喝着,“说你哪,多少遍了,装听不见,快把你这破筐挪开!别人都过不去了!”

有个女的也搭茬说,“就是,我们怎么下车啊?什么素质?”

兆庆扭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站着个工人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大概都是想从他身边经过,挤到车门去。

他惶恐不安地赶紧挪开身体和东西,连连解释说自己疏忽了,没注意,对不起。

可男的依旧不依不饶说,“疏忽了,理由还挺充足。村儿里来的是吧?告诉你,来京城得懂规矩,这不是你们乡下的高粱地,得有眼力见儿,知道么?”

那女的也一样刻薄。“切,一个种地的,进城都看傻了。你再跟说他也没用,不懂就是不懂,永远长不了记性。”

谁想这话还一下激起了售票员的共鸣。

那娘们儿不但也对兆庆加以鄙夷的眼神,还附和着那女人的话继续说,“可不是。他们农村人就是这样。没把脑袋伸车窗外头去就不错了。我告诉你们说,还就这趟车农村人多,都是去看天安门的……”

放屁!这话可绝对是污蔑。兆庆坚决不能认可。

因为农村实在太穷了。农民即使进城,到那儿去也都是走着去,没几个人舍得花钱坐公共汽车的。这售票员说的,只可能是回来探亲的知青。

可听他们的话分明已经结成某种同盟了,兆庆却又不得不强自咽下这口气。

因为这种情况实在是太普通了。这样贫气的京城人还少么?他要是置气那早就气死了。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规律

大栅栏这条商业街比较狭窄。走进来之后,兆庆变得更谨小慎微了。

他对售货员加倍地客气,对其他顾客分外礼让。

白酒、茶叶、糕点、糖果、六必居的酱菜、腐乳……买到的任何东西他都一一仔细地装进藤筐里,然后像装着一满篮子鸡蛋那样小心翼翼地挪动,出入,避让行人。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他每一次进城,虽然或多或少要遭遇一些难以预料的龃龉和屈辱,但这种情况却尤以在商业场所最为多发。

比如说,第一次去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他不知不觉地登上了四楼。

忽然就有人大声地斥责上了。“嘿嘿嘿,你怎么上这儿来啦?下去!”

他这才发觉四楼上敢情立着个木牌子,“顾客止步”。

他赶紧脸红耳热地转身返回三楼,可让人不堪忍受的一声呵斥,却照样从他身后传来。

“真不懂事!瞎胡窜!整个一个农村土老帽儿!”

农村土老帽儿?

这可真伤农民的自尊心!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逛首都最大的商店,感受到的不是宽慰居然是屈辱。

可京城人根本一点儿不在乎,他们不但管农村人叫“土老帽儿”,还有叫“土老赶”的。

开始他并不明白什么叫“土老赶”。直到有一次他走在街上,看见几个小学生,见一赶大车的老农过来,就互相招呼着,“老赶来了,老赶来了。”

几个孩子忙躲到一拐弯儿的墙角儿处,突然齐喊道:“谁是我儿子?谁是我孙子?”

这时,赶车的老农扬起鞭子口中高喊着“喔喔”的招呼着牲口转弯。

而听到这几声儿,那几个孩子像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嬉笑着一哄而散。

城里人对待农民的态度,只要看看这些孩子就能知道。

而且,还不光是在百货大楼这样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商店,可以说在任何地方买东西全是一样。

几乎所有的商店里,他都会经常遇上售货员在柜台里头光顾聊天,或是售货员在那儿来回来去数一叠钞票、单据的情况。

这两种情形下,城里人还好点,说上一句,售货员或许还能搭理。可要是他这样行装的人,任你怎么喊也不理。如果谁胆敢催促,那还非得挨通臭骂不可,连祖宗八辈都得跟着倒霉。

吃饭也差不多。几乎在所有的饭馆,他想要求人点儿事简直比登天还难。甚至连想讨一碗水也不可得。

只要他敢开口,服务员大部分就会狠逮逮地教训他一番,连词儿都差不多。

“这是饭馆儿不卖水,渴了外头找水管子去。要么你就花钱买汽水。别没事儿别瞎捣乱啊,还嫌我们不忙是怎么地?”

真是整个反了,花钱还花出不是来了?狗眼看人低。卖方是爷,买方是孙子。这就是京城,这就是首都!

而渐渐的,时间长了,这种遭受冷遇和怠慢的经验多了,他就又摸索出一条普遍的相关规律。

那就是京城四十岁往上的人,待人接物很宽和、有耐心。而四十岁往下的人,越年轻脾气就越盛,越各色,越不懂事。

反观之,像观音院西院的买他的鸡蛋两个兄弟,说话和气,钱给的大方,还招待他茶水,那可真是京城年轻人里的异数,少之又少。

所以他如今只爱和老年人打交道,不敢奢望再遇到洪、陈这样好脾气的青年,他对京城四十岁以下的人,早已学会了敬而远之。

说实话,他确实爱京城。爱这个城市的古朴、方正、幽默、历史悠久和传承绵长。

父亲说的一点没错,京城的建筑和文化底蕴,实在引人入胜,让他心神荡漾。

可也得说,他真不怎么爱京城的人。

据父亲所言,京城人应该是谦和的、内敛的,热情的、包容的、大度的。但这一点,除了在老人身上,其他的人,他却很少发现。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京城人会以四十岁为界限,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待人处事的态度呢?

这些中年人、青年人的高傲自大,带着一种盲目优越感的存在,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他还记得听父亲说过,南城居住的百姓大多都是从各处逃荒,或是讨生活才进京的穷苦人,手艺人。

说白了,这些中青年人的父母一大半就是全国各地的农村人。

就更别说建国以后,从其他地方调入京城的工作人员,和进驻京城的部队及家属了。

可怎么仅仅一代人,无一例外的,军人、干部、百姓,这些建国前后才变成京城人的子女们就都变味儿了呢?难道仅仅是单纯的忘本么?

说来也真是讽刺,这些人如今竟以纯粹的京城人自居,来教他懂京城的规矩了。

像这样的京城,那还不如农村有人情味儿呢。他们的龙口村是穷,可待京城来的知青却无比的好。

大伙不但心甘情愿帮那些京城人修房扫土地安置,在劳动上也没对他们加以苛求。对他们恋家的心情和偷鸡摸狗的行径也一律加以宽容。

反倒大队时不时地送些瓜果蔬菜白薯苞米地接济他们。让那些京城知青连一个字儿的不是,也挑不出来。

说真的,他对自己的小村子特别有感情,主要就是因为村里这种宽以待人的人情味儿。从这种角度说,他觉得龙口村的人,可比京城人更像京城人。

尽管村里的人识字不多,没见过什么世面,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没什么追求,可他们都是好人,能用真情暖人心。

可奇怪的是,京城知青们虽然也同样喜欢龙口村的人,却仍然向往着要回城。

他自己的父亲也是一样,从知青哪儿了解到恢复高考的事情,今年也非要他去报名考大学。声称自己的儿子如果在龙口村窝一辈子,回不了京城,他绝对受不了。

这就让他真的不明白了,像这样的京城有什么值得待下去的呢?

难道就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一份纸面儿上的京城户口和体面些的工作吗?

其实论建功立业,谁能比得上他那些祖先们呢?可这些人如今不也是深眠这样荒僻的大山里吗?

人生不过匆匆百年,稍瞬即逝,守着家人不挺好吗,何苦来的呢?

再者说,他就是真挣蹦到京城里又能怎么样呢?

京城的地方太小了。好几口人的家庭挤一个不如猪圈大的小屋并不鲜见,简直像活在蛐蛐儿罐儿里。

就是吃着公粮端着铁饭碗,当上了科长处长,那也不是享福而是遭罪。

当然了,因为孝道,他不能违背父命,很快7月20日就要去县里参加高考了。

只是他真正的想法其实是很“没出息”的。

考不上最好,真考上了,念完书也不会留在京城,他要回到村儿里来……

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经过“立新绸布店”(运动中点名,即老字号“瑞蚨祥”)的大门口。

一瞬间,兆庆终于看见了那让他眼儿发亮、心儿发痒、拳头发紧,一直在找的新鲜商品——那些薄得透明,柔软轻薄,或红或绿之中还闪著金丝银丝光芒的纱巾。

这种完全能一把抓在手心里,俗称“一把抓”的玩意。正是如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最向往的东西。

谁要有那么一条,都是成天系在脖子上,比着看谁的俏、谁的艳。

看着纱巾,兆庆又不由欣慰笑了。因为他的心里浮上了一个让村里小伙子,甚至让京城知青都睡不着觉的美丽的倩影。

那是现任大队书记的女儿,安小芹。

她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是村里唯一上过初中的女孩,也是一个发自内心地欣赏和理解他的好姑娘。

尽管他因为身子骨儿弱,又常嗜睡的毛病。被村里人一向视为废物蛋,瞌睡虫。什么都干不了的懒人。可她却从没因此看不起他。

反倒是颇为欣赏他的学识,很是崇拜他的画技。跟那些村里人说他们不识货,坚信他的与众不同是件好事。还省下体己钱,给他买纸笔,买颜料。

他们走得近,村里人自然闲话不少,他曾怕自己碍了小芹的名声,有意保持距离。可小芹自己却不在乎,依然故我地总来找他。照样亲亲热热地叫他“兆庆哥”。

据说大队书记还为这事儿打过小芹。只是他无论怎么打听,小芹却始终不肯告诉他。

像这样的姑娘他没法不爱,他心里怎么能再有别人?

所以一年前,那个星星很亮的夏夜,他们好上了。

他抱了她,亲了她。

她也羞红着脸说,这一生非他不嫁。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凑上一份不菲彩礼,能体面地求亲,把小芹娶过门来。他才会费尽心思地琢磨出了倒卖鸡蛋的主意吧。

而从那一天起,每当他进城卖鸡蛋。小芹都会在村口的路上等着他,哪怕一直等到天黑。

对这份儿深情厚谊他一向无以为报。但好在现在他手里有钱了,也总算找到了能配得上小芹的礼物。

小芹当然是不会跟他开口的,可他却能从小芹看着别人艳羡的目光里,感受到她对这种东西的渴望。

而现在,他就要买两条最漂亮的带回去,送给他心里最美、最亲的姑娘……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障碍

比起水家这份折腾的难受,远在房山的龙口村的暗流涌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的兆庆彻底陷入到一种彻底的苦恼之中。

是的,他也考中了,他被已经停办了八年刚刚恢复招生的人民大学历史系录取了。

可也因为这纸高考录取通知书,他和小芹的感情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怎么回事呢?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曲折。

敢情兆庆和安小芹自以为保密,但其实他们俩好上的事儿,早落在有心人眼里了。

只是那些“过来人”苦于没有实际证据,一向只能影影绰绰、捕风捉影地猜测,难以公然对这一桃色新闻加以议论和发挥罢了。

但在小芹从兆庆的手里得了两条纱巾后就不一样了。

小芹每天高高兴兴地把纱巾系在脖子上,等于向全村的人张扬、展示、宣告这份爱情的甜蜜。这无疑就为人们说嘴提供了铁证和丰富的素材。

于是有人说那是私定终身的定情信物,有人说那是兆庆耍小聪明,变相下的聘礼。反正最近这件事,一下就变成了村里老娘们背后热议的新闻。

大家也就是当着兆庆家和大队书记两家人的面儿,才不说罢了。暂时让这两家人还蒙在鼓里。

可大队书记毕竟是有“耳报神”的,对任何消息的灵敏远非他人能比的。

另外,那也得怪兆庆自己疏忽。

考试之后,他净顾着忙和赚钱的事儿,或是和小芹卿卿我我了,他根本没留意别人在身后的指指点点。

结果这些因素凑在一起,自然就出事儿了。

8月8日,兆庆往城里给洪衍武送完鸡蛋后,又给小芹买了几条点城里女孩用的手绢和丝袜。

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在村口的老地方和等着他的小芹见了面。

可当他刚把东西交给小芹,俩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亲热的话。小芹的俩叔伯哥哥居然出现了。

然后俩棒小伙子一句话没多说,全然不顾安小芹叫着哥的恳求,就执意押着这对惊慌失措的男女去了大队书记家

当他们来到了大队书记的家门前时。小芹的父亲安广胜正站在院子里吸烟,当时他的样子很严肃,举手投足都非常像个干部。

兆庆多灵性的人呢,差不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问题分析清楚了。他不但一眼就看出了安书记心里的恼怒,也明白了今天在这一遭根本就是安书记安排的埋伏,特意让人把他抓来的。

得,俩人的地下恋情这就算被抓个正着,在大队书记面前正式曝光了。

不过兆庆的性子里有坚毅的一面,他也很聪明,知道逃避没用。因此不但没有辩解什么,反倒直接就把事儿挑明了,说自己和小芹好上了,是真心真意的,想娶小芹当老婆。

一句话,让小芹马上可怜巴巴地望向父亲。那神情既有哀求,又有娇羞的喜悦。无疑是盼望着父亲答应下来。

可此时的安书记,脸色却更不好看了,阴阴的。

打心眼里说,他实在是看不上这个兆庆。

他喜欢的小伙子,那得是长着扛扁担的宽肩,顶大梁的粗腰。有力气,会干活,壮得跟个大牯牛似的“劳动模范”。

而绝非兆庆这样白白嫩嫩,身弱气短,开个“学大寨平整土地”的动员会,站着都能睡一觉的“落后典型”。就更别提兆庆家还是个戴帽的封建地主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闺女是傻是痴,放着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不要。干嘛偏偏看上了这个瘦弱的跟柳条儿似的“秧子”?

难倒就图个面目好看,会写会画吗?

那顶个屁用!既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以后就擎等着后悔吧。

同时更让他恼怒的是,这件事其实早有苗头。

他背地里为这个都打过闺女好几次了,可闺女的气性随了自己,死犟死犟不肯回头不说,还闹气不吃饭。

而老婆儿又心疼女儿,一个劲数落他。说当了工程兵的大儿子已经死在矿洞里,眼前可就这么一个独生闺女了,真打坏了丫头饿坏了孩子,他就没人给养老送终了。

这么一来他也含糊了,只想着孩子还小,等自己给女儿寻门好亲事再说。

可没想到一姑息,这事儿就变成这样了。他现在也不知道是悔还是恨。

所以他心里憋着气,鼻子只哼了两哼,根本没接兆庆的话。

农村人想法简单,不讲究绕弯子。这种情形下,当然首先就是质问兆庆和小芹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

这一条,让小芹当场满脸绯红。

兆庆也知道份量,就马上很认真地发誓保证。他和小芹绝对清清白白,没做任何损害名誉的事。

安书记听了总算脸色好了些,可他跟着就问兆庆拿什么娶小芹。

“就你一年那几个工分还没知青多,你养得活小芹吗?我知道你最近卖鸡蛋挣了几个钱,可那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范畴。(即“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和“自由租地、自由贷款、自由雇工、自由贸易”。它是刘主席1959年4月份提出来的)队里只是看你家太穷,欠了一屁股债,才懒得管你。今后要是管你,这就是事儿。靠这个可不行!”

这话可一下让兆庆卡壳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安书记这就得着理了。

“想和我家闺女订亲?你先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吧。要是想不出来,你们就得给我断了。也不怕你不爱听,你娘嫁给你爹,这辈子吃了多少苦?我可不能让闺女再犯糊涂!”

话音一落,他就把小芹脖子上的纱巾和这次兆庆带回来的东西,全都塞还给了兆庆。也不顾小芹的哀求,就让俩侄子硬拉着小芹回了屋,把兆庆给干晾在当院了。

这一晚过后,小芹好几天没出家门,明显是被安书记给软禁了。

兆庆自己也是抓心脑肺,冥思苦想解决的办法。

可这个年代的体制之下,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啊?这时候反倒真期盼着大学能考上了。

好在事情居然在暗中有了转机。可这不是因为高考录取通知书,而是小芹妈替闺女做通了大队书记的思想工作。

小芹妈首先跟安书记说,“他爹。棒打鸳鸯不散,天下间就没有硬拆姻缘能拆出好结果的来。你看咱们村里的,两口子吵架的,不好好过日子的,全是因为当年心里有别人。就是后来勉强按长辈意思成了亲,私底下还是惦记着另外的人。为这个,又闹出多少家务是非来?”

安书记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最了解村里的情况,男女上的“乱子”真不少。那背后勾勾搭搭的,还真差不多全都是当年曾搞过对象的。好些孩子模样明显就有倾向性,只不过谁都没辙,闹出来白丢人,吃了亏的就只能关门打老婆,黑不提白不提罢了……

小芹妈见安书记面呈忧色,知道他心思动了,就趁热打铁又提了一条。

她说龙口村的安家本是大姓,世世代代下来,跟孟、宫两姓又都有亲。再加上如今乱七八糟的,血缘关系越来越近,这一辈儿的孩子,论理儿是只能外嫁外娶了。

可他们只有这一个闺女,招上门女婿又难。兆庆妈安大妮儿既然跟安书记已经出了五服了,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其实什么都是次要,重要的是,今后闺女就能守在他们俩眼跟前了,有个病啊灾的不至于没抓挠。今后老了还随时能看见外孙子、外孙女。亲的,热的在一起,还有比这更实惠的么?

这话算是真说到垦节上了,安书记一下就真动心了。

他想了想也说,“我倒不是全然看不上兆庆。至少这小子敢当面跟我求亲的胆色不孬。而且他们家人也真有点家传的鬼聪明,脑子灵。他爹当年给村里立下的大功劳就不说了。兆庆也有点家传本事,念书画画、摆弄花草、渔猎打鸟就没不成的。几个鸡蛋也能让他发了财,除了他,村里人谁都不行。可问题是靠这个过不了长远日子啊?他身上又长了一根懒筋,能干什么活儿……”

小芹妈这就笑了。说“你一个大队书记还不能给自己女婿安排个好差事了?你这还是把兆庆当外人啊。他能写能画的,书记员、管仓库,什么干不了?照我看就是队里的出纳、会计,水平也没这孩子高。”

这话让安书记当场茅塞顿开,直说自己糊涂,也忍不住笑了。

事儿到了这一步,其实本来挺好的。可谁能想到,老天爷就是这么爱跟人开玩笑,他总得把事儿办过了火儿才行。

敢情恰恰就这个时候,高考录取通知书下发到龙口村的大队部了。

现实可真是让安书记瞠目结舌。九龙山人民公社下的三个生产大队,一个京城知青都没考中,偏偏就是龙口村的这个兆庆高中了。

没错,这是好事,对兆庆家是绝对的好事!

安书记知道凭这张纸,兆庆就能完成他父亲的夙愿,进京城念大学了。毕业留城吃上公粮也不会是什么问题,弄不好日后,头上的官儿帽子比他要大多了。

可话反过来说,这对他家来说却真不是什么好事。

从知青身上来看,他压根儿就从不相信任何的保证,也不相信什么“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心里明白,那些知青迟早要走,所以很多京城人对小芹献殷勤,他都要干涉。

而现在兆庆也留不住了,他要走了自己闺女可咋办?

这一去可就是三四年,大学里什么姑娘没有?他闺女又是个初中水平。能保证不看花了眼?

真最后变了心,他家的小芹那不白等了三四年,都熬成老姑娘了。

再说了,就是不变心又怎么样?把小芹接到城里去?小芹能适应的了吗?

小芹又没工作,进城也只能当个家庭妇女。而且他们老两口,看不见闺女,不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他可不是趋炎附势,想攀高枝的主儿,何况又当了二十年的大队书记。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他看见过谁从官位上掉下来,也见过谁火箭一样的蹿升。

在他眼里,其实干部不干部,城里乡里的都是扯淡。什么大道理也是瞎掰,要论讲,他比谁讲得都好。

他并不求女婿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只求能对他的闺女好。能全家老少待在一起,有口热饭吃。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或许让外人看,这念头显得有点傻。可傻不傻不是光嘴上说的,个人的角度不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儿他可不干。

所以这么一来,这张让大多数人艳羡无比,足以对兆庆肃然起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现在反倒成了横在兆庆和安小芹之间的新障碍。

安书记不得不重新慎重考虑闺女婚事了。

第九十五章 选择

很快,安书记派侄子又把兆庆给找家来了。

但这次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彻底摊牌。小芹也同样在场。

当着俩人的面,安书记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他愿意把闺女嫁给兆庆。可兆庆也不能什么好事都占,要么娶小芹,要么去上大学,让他自己选。

其实说实话,在安书记看来,这事虽然让人为难,却实在是最好的一次考验机会。

兆庆真能答应留下,小芹交给他自己放心。要是不答应,小芹亲眼所见伤了心,或许也就死心了。至于谈恋爱不成倒没什么,只要俩人之间没事,将来什么不耽误。

而与做好了两手准备的安书记相比,毫无准备的兆庆和小芹,今天的感受完全是大起大落,如在梦中。

他们刚一开始听到书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当然是大喜过望。

只是跟着听到兆庆高考得中,安书记把高考录取通知书拍在桌面上之后。俩人除了都愣在当场,具体的态度可就有点分歧了。

兆庆看过通知书是相当激动的。他全没想过自己真能考上,一下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可算能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也能对得起父亲了。

可小芹看过录取通知书,面上的笑容却显得有点勉强了。很明显,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即将和兆庆分离。

而到最后,再听到安书记彻底摆出了选择题,问兆庆要爱情还是要前程的时候。俩人又不禁全都露出了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们谁都没想到别人巴不得轮到头上的天大好事,竟然成了安书记反对他们在一起的理由。

小芹当时就叫了出来,“爹,您这是什么道理?犯什么糊涂!”

可安书记却说,“傻丫头,我一点不糊涂,糊涂的倒是你。你还惦记做城里姑娘咋地?”

跟着他就详细地加以解释一番,把自己方方面面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这下别说小芹默不作声了,兆庆也深思起来,他们谁也不能说安书记考虑的没有道理。

跟着没过多会儿,兆庆说话了。

但他可不是做选择,而是打商量。他的意思是完全可以和小芹先结婚,他再去上学,而且他保证自己毕业就回村里来。

没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仍然撞了钉子,安书记一个劲地摇头。

“保证什么的我听多了,不是不信你,是我对谁都不信。而且你还是没明白,我不光是怕你变心,也是怕小芹离开我们老两口。你只要上大学,就有可能不回来。到时候那可就由不得我了,结了婚小芹也得跟你走,我怎么可能答应?我要的是你踏踏实实留下当农民,不招工,不上学,就在村里跟小芹过一辈子。”

小芹又忍不住抗议起来。

“爹,你太自私了。这对兆庆不公平!不能因为我,毁了他前程!再说,就是勉强他留下来,他也不会痛快……”

安书记的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那就分手!再没啥可说的!这就别怪爹不同意了!”

到这个份儿上,兆庆也沉不住气了。他可知道这位龙口村的一把手,心善厚道不假,可也豪迈血性,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出的话还从没有咽回去过。

于是当断则断,马上就喊出了声。

“我选小芹!不上大学!”

就这八个字,现场骤然而静。

小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感动、欣慰、满足,兼而有之!

安书记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闪烁间也亲热了许多。

只是小芹很快就情难自抑地反对上了。

“不,兆庆!你得去上大学!你的爹娘就盼着你能回京城呢,咱们不再是一路的人了。我要跟你断!”

这下反倒轮到兆庆激动了,他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小芹,你说什么呢?别闹!”

小芹固执己见,她有自己的道理。

“我没闹,我知道考大学有多难。你要真为了我放弃上学,我这辈子都于心难安。说白了,咱俩真在一起过,往后几十年的日子呢。你要考不上,怎么都不后悔,可现在是你考上了,那日后肯定……”

“小芹,你别乱想!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你要不信,我现在就把录取通知书烧了!”

兆庆万没想到小芹说出这种话来,眼瞅着她泪珠子啪嗒啪嗒,他又辩无可辩,那是真急了。于是冲动地一把拿起了桌上的火柴,就要去烧录取通知书。

小芹这可没想到,就是一声惊叫。

还好安书记手快,一把夺过来兆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就塞在了怀里。

兆庆这下傻眼了。“叔?您这是?”

安书记咳嗽了两声才说话。

“兆庆啊,叔现在看你挺顺眼。就不说你念书能念成这样,实在是个好样的。凭你现在这举动,叔也信你对小芹是真心的。可这事儿还不能这么办。你们俩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两家人结亲家,你要把录取通知书当我面烧了,那可就两家结仇了。你爹能干嘛。所以说,这事儿不能急,今天来只是为把事儿说清楚。我不逼你马上表态,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免得将来后悔。想清楚了,再跟你父母说。你们不是私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后得他们都同意,这事儿才能成,明白了吗?”

安书记的话确实在理。兆庆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叔,是我想岔了。那您和小芹等我信吧,我这就回去跟爹娘商量……”

“嗯,是得好好想清楚了。一辈子的事儿,别勉强。你还能反悔。”

“不,您放心,我这不会有变。我只求您一件事……”

“说。”

“录取通知书先放您这儿,我要不来,您千万别把它给我爹!”

“这个我能答应。按规定,只能交给本人嘛。”

听了这句,兆庆再也没话,深深看了小芹一眼走了。

而最后他唇边浮起的一抹微笑,无疑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态度已经十分鲜明了。

可小芹却着实替兆庆委屈,等人一走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一个劲埋怨她爹。又闹着要安书记把录取通知书给兆庆,还坚持说要跟兆庆断。

安书记也不惯她的毛病,断然呵斥一声。

“狗屁!你别以为你爹眼瞎,看不出你耍什么把戏!你对那傻小子倒是好!想用这种办法先让他上了大学,自己再继续跟他好是不是?我告诉你,甘蔗是没有两头甜的。你脾气倔,你爹我更倔。只要兆庆说去上学,你们俩就必须断。你们要敢骗我,我就去京城找他的学校告他耍流氓,凭我一个堂堂的大队书记,就不信抹不掉他的学籍……”

被拆穿了心思,小芹又臊又羞,更怕她爹说到做到。

“爹!您这是何必呢!你太不讲理了!”

“闺女!可不是爹不讲情面,心狠!我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也是为兆庆好。你忘了你哥的事儿了?他当年死活想出去,我费劲巴拉把他弄出去了,他也争气,在部队提了干。可结果人就……唉,出去不见得都是好事,外面不见得都是鲜花绿草。你们还是年轻啊……”

这句话算是触动了安书记的伤心处,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了。

而小芹也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她不再哭闹了,随后还坐在安书记身边,默默地搂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父女二人,终于又依靠在了一起……

是的,隔阂是隔阂,血缘是血缘。毕竟还是亲情更胜一筹。

往往有了亲情,亲人间哪怕再大的别扭,最后都能获得理解和包容。将万千干戈和龃龉化于无形。

只不过这话虽然没错,却还有一句话叫做“爱之深,责之切”。有的时候也正因为如此,事情反而会走向一种极端。

所以兆庆在家里的遭遇可就没有在安书记家这么和风细雨了。

当天晚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对父母讲述了这件事,刚表达了自己想放弃求学,和小芹成亲的意思,就立马掀起了惊涛巨浪。

其实兆庆妈安大妮儿倒好说。

她是个本分的农村家庭主妇,大小受得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教诲。自己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准主意。只知道心疼丈夫和儿子。儿子的话根本让她分辨不出怎么是好,既觉着儿子该去念书,也觉着小芹那丫头挺好。

可兆庆爹却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本身自己就蹉跎了一辈子,他怎可容儿子面对如此大好机会轻易言弃。立马暴跳如雷,怒其不争地骂兆庆没出息。

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人生在世只有建功立业,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才不算白活一场。京城又是完颜家的祖居之地,如今儿子好不容易能重新回到京城,他决不能容儿子有负祖宗,作出为儿女私情自毁前程的糊涂事儿来。

于是责令兆庆明天一早就去拿录取通知书来,老老实实去上学。至于小芹,她要真是个好姑娘,就应该懂得成全别人。

兆庆必然不干啊。

他就说自己本就是为了父亲才去考试的,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做一番大事的念头,那是父亲的心思。

而且他也不喜欢京城,父亲是因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才视京城为家乡。反过来对他来说,龙口村这个他从幼年到青年成长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乡。真要论大道理,完颜家的人应该回到黑山白水之间才是。

他最后说,其实就是念了书,自己最后也会回到龙口村。能守着父母,跟小芹过日子才是他最大的愿望。

好,就这一番话,真是把兆庆爹给彻底激怒了。他对儿子强词夺理和痴迷不悟立刻施以了严厉的惩戒,让兆庆跪在西屋祖宗牌位前,狠狠抽了他一顿篾条。

可兆庆楞是一句话没求饶,兆庆爹一怒也有点搂不住了,把兆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不是安大妮儿死命阻拦,以身遮护,弄不好能把兆庆打昏过去。

但这样也挺严重了,兆庆带着一身的血痕,只能趴在炕上晾着伤口睡觉。没十天半月,恐怕也下不了地了。

而第二天,兆庆爹就径自去找安书记要录取通知书。可没想到,恰恰因兆庆的先见之明,他却没能拿到手。

所以他回来之后更怒,就宣布把兆庆禁足了。说要是儿子不明白过来,就关他一辈子。他要真不去上学,小芹也别想嫁过来。看谁耗的过谁,最后谁吃亏。

得,这事儿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现在呢,倒是换成小芹守在兆庆家的门口望窗户落泪了。

自从知道兆庆为她挨了打,那真是一天到晚戚戚唉唉,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没精神。

别说安书记看着心疼,就是村里再爱嚼舌头的人了解情况后,也于心不忍了。

背地里谁再说这件事,也不免同情地哀叹两声,都觉着很有点没意思了。

第九十六章 送鸡蛋

算日子,1978年8月20日,可就又到了兆庆又该给洪衍武送鸡蛋的时候。

可现实情况是,兆庆背上的伤仍旧未好,同时也仍旧跟父亲打着擂台,似乎并不具备履行约定的可能。

不过兆庆很厚道,他自己虽然麻烦缠身,心里还一直惦念着这件事。

于是提前两天,他就跟父亲说起京城还有洪衍武这个好主顾,问能不能暂时放他出去,等他想办法把给人家送鸡蛋的事情处理好,再回家继续受罚。

对儿子的这个念想,兆庆爹倒是支持的。因为他对孩子的教育就是为人处事,诚信为首。答应别人的事儿,应尽最大能力做到。否则就是道德有亏,立身不正。

只不过一来是天上正下着雨,他怕把兆庆的背伤湿了。二就是他也怕儿子借机和小芹见面。再达成某种同盟和共识。于是他就没同意兆庆出门,反倒是要自己包揽下送鸡蛋的差事。

兆庆对此可不放心,他就劝父亲。

“您二十年没去过京城了,城里变化可大了。再说这还下雨了,后天就是日子口儿。哪怕雨停了,也是一地泥泞。鸡蛋要摔了倒是小事,您六十的人了,可别再摔坏了。”

可兆庆爹却晒然一笑,满不在乎。

“你说的那个地址,不就是南城那个尼姑庵嘛,有过街楼那个?只要它没长腿,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

“另外,你也甭怕下雨路不好走。你没跟我练过武,自然不明白。其实不分门派,只要习武之人,有几分真本事的都必然能走。”

“不说别的,武当山的山路比这儿险得多,我师父徐本善七十的人了,雨后不出一个半时辰就能从紫霄宫下山上山一个来回。除了一双鞋,顶多袜子上溅上几个泥点。就是咱们这个九龙山,我迎着大风登顶也就半个时辰。”

“反倒是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不想明白了绝没你的好儿。到时候我还得给你挂上锁,你就屋里面待着吧……”

就这么着,到了8月20日当天,兆庆爹拿起了兆庆的大藤筐,满满腾腾码好了半筐鸡蛋,凌晨五点钟就动身奔京城来了。

还真别说,这一天虽然仍未出“三伏”,但在两天的大雨过后,却是难得的一个舒服天气。

小雨仍未全绝,但不用打伞也不湿衣裳。一路上的空气里充斥温润的水汽和绿草的清香,让人十分爽利。

兆庆爹也确实没吹牛,他当年在白云观得了徐老道的真传,脚底下的“草上飞”虽然不能真的让他飞起来,也达不到脚不沾泥的地步。但能恒久、持匀速、行走如风,不打滑、不陷足、四平八稳还是做得到的。

实际上别看他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可因为住在山村每天都没断过练脚,这七八十里的路程才歇了一气儿,没出五个小时也就到了京城范围。

当然了,二十年没进过京城了,他又是一心挂念着京城的人,必然会左顾右盼,寻找着当年的记忆。所以一过了菜户营可就慢下来了,眼睛都有点不够使的了。

如今的京城确实是和他印象里的大不一样了。

像过去他放马架鹰,路上歇过脚的野茶馆都已经没了,就连看惯了的陶然亭那一片芦苇荡、乱坟地也成了规划齐整,绿草茵茵的人民公园了。

过去本应荒僻冷落的地段,现今都成了热闹的街道。

那些二荤馆儿、饽饽铺、油盐店、切面铺、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锅铺、京纸铺、掸子铺、香蜡铺、冥衣铺、寿衣庄、棺材铺、杠房、车马行统统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欣欣”、“红光”、“利民”这样招牌的综合性国营商店。

那风一吹就能攘起黄土的地面也都变成了柏油马路。

上面跑得不再是驮轿、西洋马车、铛铛车和人力车。而是大面包状的公共汽车,拉满货物的大解放,以及闪亮的小轿车和行云流水一样穿行的自行车、三轮车。

样样有条有理,处处井然有序。

要说唯一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的,也就是那巍峨的城墙城门都消失了。居然被拆得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使京城变得彻底不像京城了。

这就难免让他生出些物是人非,饱以沧桑之感。同时也不觉由衷地感叹现代城市发展之迅速,这里的气象远非田野乡村可比。

可这么一来,他也就更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地方,那兆庆怎么就不想来呢?

由此可见毛头小子都窝在乡间待傻了!眼里就只有一个小芹,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精彩!

这也就愈加证明了,人必须得出来见世面的必要性!

想到这里,兆庆爹不由焦躁起来,他不再那么有兴致了。似乎京城的景致越好就让他的心情越坏。于是再次抓紧时间,辨识着观音院的方位开始赶路。

在这儿还真的得说,老京城人就是老京城人。

尽管相隔二十余年,京城环境大变,平添出许多新的街道胡同来,可辨识的往日路标又基本消失了。可凭着方向感,兆庆爹还是顺利地找到了福儒里。

而一进这条像凝固了时间的胡同,他便彻底摸着旧日的脉络了。再无半点犹豫和阻碍,就顺畅地找到了西院。这时候的时间也就十一点过一刻。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陈家的门儿上竟然挂着锁,兆庆爹吃了个闭门羹。

敢情这一点真是兆庆疏忽了,他自己知道洪衍武的生活规律,每次进城都是先卖一些鸡蛋,午后再去登门。可他忘了跟父亲说,这就造成了现在这种寻人不遇的局面。

其实等一等到无所谓,关键有点不妙的是,天儿可又阴上来了,凭兆庆爹的经验,眼瞅着雨就要下来。

而且他心里也没底啊,又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回来,这得等到多咱去啊?

这么一来他也就为难了,有心想把鸡蛋托付给隔壁邻居转交吧,可钱他没法管人家开口。再说人的心术也吃不透,万一碰上个昧良心的,吞下去不认,那这事儿回头可就说不清了。

好在就在他费思量的当口,院儿外正进来一个人,是刚买了豆腐回来的水清。

她天性善良,心肠最热。看见个岁数挺大的大爷站在陈家门口,脚底下又搁着一个盛着大筐的鸡蛋。主动就过来搭话。

兆庆爹不好直说来意。因为当时倒卖鸡蛋是不允许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在村里可是还挂在人们的嘴头上呢。于是就自称是洪衍武的亲戚,顺势跟水清打听洪衍武和陈力泉什么时候回来。

他可没想到,水清才一听就笑了。

“大爷,您肯定不是小武的亲戚。要不您不会不知道他家其实是住在东院儿的,这里是泉子的家。”

这一句话,兆庆爹不禁面现尴尬。

不过水清挺知情识趣,赶紧又宽慰。

“大爷,没事儿。您为什么来,我不打听。但他们回来至少得中午以后了。备不住一会还下起雨来呢,我看您这么等,可太不合适了。要不这样,我带您去东院小武家吧,他父母应该都在,有事儿您跟他们说一样。要么您就干脆去我家里喝点水,吃点东西,在我家里等他们回来……”

水清的热情、周到、诚意,都让兆庆爹十分感动,他这辈子见多了人了,听这话完全确定水清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对这样的人,绝没什么不放心,不相信的。只有忙不迭地感谢。

“姑娘,你真灵性,也是真好心。那就麻烦你带我去东院找那个小武的父母吧。我还有事,就不等了。谢谢你了!”

“大爷您客气了。那您等等我。”

就这么着,水清把豆腐放家之后,直接引着兆庆爹奔东院找洪衍武的父母来了。

走上东院的高台阶,步入那油漆斑驳的院门。水清一步步领着兆庆爹绕过了院里高低不平的弯弯路,走过了那棵大枣树,进入到东院的最里面洪家的范围。

没想到俩人刚一步入这里,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粥香。

那味道只能证明一件事,一锅黏糊糊的棒米查粥已经熬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正待起锅。

事实也正是如此,水清闻着味儿直奔洪家的小厨房,冲着门里就叫了一身,“洪大妈,有个大爷找小武,他和泉子还没来,我就领您家来了。”

小厨房里,也顺势应了一声。“是清儿啊,谢谢了。我撂下手里的锅就来。”

跟着不多时,王蕴琳就从小厨房里闪了出来。

她刚关了火,挪了粥锅,手里还端着一个放着芥菜疙瘩的碗。可浑身上下没一点土星儿和油腻,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着那么精神。

只是就在她抬眼望向兆庆爹的一瞬间,就在兆庆爹同时也看向她的一时间,生活里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一刻发生了!

当场,不光兆庆爹愣住了,王蕴琳也全然不动了。紧跟着她手一松,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旁观的水清这才觉着不对,可她还没出声问上一句。两个老人就已经开口了。

只见兆庆爹嘴唇哆嗦着,竟叫出了王蕴琳的名字。

“蕴琳……怎么是你?”

王蕴琳的眼泪却止不住地一个劲往下淌,嘴里的话更是惊人。

“哥……真是你吗?”

这时,水清再仔细这么一端详,她才发现眼前的两个人,眉目之间真的有些相像。

刚才还明明不是,这怎么一转眼还就成了真的亲戚?

眼前这场面可真像是“故事”,很有些离奇。可这分明就发生在身边,发生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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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舅舅

水清走了。她在兆庆爹和王蕴琳没口的谢声中离去了。

虽然今天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谜团,但有一点她能看的明白,人家这是多年未曾见面的亲兄妹又重逢了。

其他的,她也不用知道更多了。这就足够她发自心底地,为无意间成全了别人,充分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了。

而这一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半了,首先意外的是饭菜格外丰盛地摆了一桌子,但全家谁都没动筷子。

父母、大哥、大嫂、二哥、妹妹还有小侄子全都围坐在八仙桌旁,也不知是饭菜刚好,还是特意等着他们回来。

跟着他们就发现席间还有一个陌生的老汉,看打扮,衣裳补丁套补丁,说穷困潦倒并不过分。

但也得说,胡须修理得很是齐整,端坐的样子也是很有派头。

尤其这人还有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见到他们的时候,那双眼便流露出亲近与热切,既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洪衍武当然早不是狗眼看人低的素质了,他揣测这位大概是父母的朋友故人。就拉着泉子先一起冲那老人点了点头,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大叔,您好”。

孰料父亲张口就说“这是你们的舅舅。老三,泉子,你们都跪下磕个头吧”。一下就把他们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而随后等他们反应过来,肩并肩磕过了一个头,母亲的话却更是惊人。

一番更详细的介绍后,他们这才知道,王蕴琳原本是姓完颜,本名是完颜蕴琳。姓王是她嫁入洪家门儿后自己改的汉姓。

至于这个舅舅,全名完颜允泰。其实就是洪衍武儿时曾听母亲几次念叨过的那个尿性人。

他们兄妹俩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就因“逃反”各自失散了,今天完全是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意外相逢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此时均觉得人生的离奇莫过于此。

特别是这个舅舅不但是自己撞上门儿来的,居然还是一直给他们送鸡蛋的“赵庆”亲爹。

现在回想起来,陈力泉是有一定先见之明的,这大概就是他当初一见兆庆,就说他和洪衍武有些相像的缘故了。

其实允泰的感觉也差不多。到现在为止,他还觉着今天就跟做梦似的。

本来这只是他代儿子跑趟腿儿的事儿。怎么二十来年没进京,一来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亲妹子的家里来呢?

特别是一想到儿子这半年来,在京城里唯一的固定主顾,就是妹妹的三儿子和干儿子。他就更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们的沉浮起落、喜乐悲欢了。

于是等洪衍武和陈力泉洗手坐定,允泰倒先自斟一杯酒敬上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嘴里直说,“舅舅得先谢你们俩!要不是你们和兆庆的这层关系,我哪儿能再见着你们的妈呀?”

慌得洪衍武和陈力泉连忙站起躬身相迎。嘴里直说当不起,纯属误打误撞,舅舅客气。

允泰却说,“你们不用惶恐。咱们之间是有真缘分的。我听你们母亲说过了,你们是跟玉爷练的官跤,这是你们的福气。可有一条你们大概还不清楚,玉爷的侄子玉闳是我的好朋友,也私传过我跤术。要从这点儿上论,咱们还算师兄弟呢……”

允泰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一下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洪衍武跟着脑子一转,索性直言。

“舅舅,咱俩虽然未曾谋面,但您的事儿我妈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听说您用骷髅头耍弄过雍和宫的喇嘛,用鞭炮栓狗尾巴上炸过戏台,还会飞檐走壁呢。我可是打小崇拜得很……”

可这话才一出口,就招得洪禄承呵斥一声。“放肆!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好在允泰性子却似跟洪衍武很投缘,没半点介意,也不避讳,反倒是说。

“咳!那不算什么,我还给天安门上的袁世凯像描过胡子,在炮儿局领着叫花子们闹过监,在西直门城楼上做法召过白鹤呢!那可都是过去年少无知干的糊涂事儿了,如今很为自己当年的狂放无忌后悔。听说你小子也是个上树扒猫皮的混主儿,现如今才开始长进了。那咱俩真是彼此彼此。今后一起共勉吧,可别再给家里招灾惹祸了。大概你就是随了我了,这才苦了你的爹妈……”

这一番话那可把大伙儿都逗笑了。别说洪衍武心里对舅舅的“光荣事迹”更加钦佩,其他的洪家子女也都觉着这个舅舅实在有趣。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无论主客吃的是相当畅快。

尽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禄承又满口“怠慢”、“惭愧”,说论理应该在“聚德全”和“萃华楼”设宴接风。可照允泰的话说,他早不是那个把玛瑙当耍子儿,不知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了。棒子面儿窝头吃起来照样香。

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妹妹的饭菜做得很合口味,“独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黄菜”、“豆豉烧豆腐”,尽得他们的母亲真传。有这些已经很满足了。要说遗憾,那也就是不在季节,吃不到完颜家祖传的“糖水白菜”。

王蕴琳就笑称,这还不容易?冬天儿的时候,我先腌两坛子,一准儿给你送家去。今后再断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总之是合家欢乐。兄妹相聚,彼此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亲情。

想也知道,他们分别时都是风华年少,这一转眼再见面,不但各自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肚子里的话,那还能有个完么?

另外,洪家的小一辈儿与允泰很快变得熟络起来。一顿饭没吃完,包括洪钧在内,一家人已“舅舅”、“舅爷”的叫得很顺口了。

对这一点,允泰更是颇为动情,说他如今在龙口村只有妻子相伴。今有这么多京城的外甥、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从此不复孤单寂寞,最大的遗憾算是圆满了。

不过在这种愉快气氛的表面之下,洪衍武还是发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很有些不寻常。

一就是他父亲洪禄承的态度恭谨过度了,似乎是欠了舅舅钱似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有点刻意逢迎的痕迹,并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妹夫见舅哥那么自然。敬重多过于亲近。

二就是舅舅与母亲说话,俩人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顶多是说起了外祖母已经埋入龙口村的祖坟了,又聊聊运动中彼此是怎么过来的。

真正牵扯到旧日时光的部分很少,多是聊现在,聊京城的变化,聊居家过日子。

所以他总觉得这种情形在哪儿别扭着,似乎这三位长者都刻意规避着当年的什么事儿,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这也就难免让他疑窦丛生了。

只是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上面了。因为吃过了饭,喝着茶继续聊天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闲杂内容了。

允泰跟洪家人正式诉起了心里苦处。他详细地谈起了席间怕破坏气氛,刻意转移话题,避免谈论的儿子。

洪家人这才知道了这些天在兆庆身上发生的事儿,而为舅舅一家人的现状以及苦恼而惊讶不止。

对这件事,洪家大部分的态度当然是支持允泰的。都认为兆庆未免意气用事,当以前途和学业为重。好不容易有个跳龙门的机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太过可惜。

可谁都没想到,唯独洪衍武却站在了兆庆的一方,竟劝起了允泰来。

“舅舅,不怕您不爱听。我真得说,老辈儿人有老辈儿人的考虑,小辈儿人有小辈儿人的难处。您是为了表哥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您却没能替兆庆设身处地想想,他一边是您,是孝道,一边是自己的情感,这夹板儿气也够难的……”

“另外,能建功立业之人与其秉性特点离不开。太过注重道德和感情的人,其实很难攀上人生顶峰,因为不够狠,不够腹黑。由史可鉴,站在真正社会高处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据我看,表哥是个既有操守又重感情的人,您真觉得他适合追求名利吗?您再想想,他今日如果能把青梅竹马的小芹舍弃,他日在功利场上怎么就不能舍掉其他的情分?这当不是您想要的吧……”

这话说到这儿,洪禄承见允泰面色不虞,忍不住又叱责上了。

“你这是谬论,强词夺理!普通之下当官儿就没一个好人不成?再说上大学也可以做学问,你的二哥不就……”

“爸!您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洪衍武为了表达完全,可是有点不管不顾累,强顶了一句竟又往下自顾去说。

“舅舅,官有清官和贪官,苦心钻营或知足常乐的官,风险苦乐自有不同,咱就不说了。最后我说的是就算是做学问能有所成,但那能和感情相比吗?是,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才不须此生。但这是在不能牺牲感情的前提下。在我看来,人活一生最重还是感情。亲情、友情、男女之情是同等重要。功利毕竟是外物,是为人情感圆满来锦上添花的。情感是一,功利是后面的零。咱们先不说功利这玩意追得上追不上,即使追上了,当孤家寡人的滋味,可远不如一家人亲亲热热守着平淡人生来得美满……”

“说真的,我一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人本不配唱什么高调。可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在事业上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是有限的,很少人做到极致。即使上了大学,爬上高位,老来时也免不了有遗憾。但恰恰在情感上,大多数人是有条件追求圆满的。而且相对来说,功利上的失败,人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即使无法弥补,也总能自我释怀得过去。唯独感情上的事儿就不同了,往往无从弥补。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一样,真错过去,真造成遗憾,那是穷其一生也难以释怀的痛,是刻骨铭心都难解的愁,这一点您们都是过来人,想必是比我体会更深的……”

还真别说,就这一番话,在座的人全没声儿了。

且不说洪禄承、允泰、王蕴琳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闪烁,或是摇头或是轻叹,心里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就连洪衍文也是听得怔怔出了神,眼望窗外发起了呆。

这当是个人不同经历的心有所感,各自品咂起心中那无法言语的滋味了。

一时,在陈力泉、洪衍争、徐曼丽和洪衍茹不认识似的看着洪衍武的当口,屋里骤然寂静了下来。

唯一的声音,就是床上的洪钧在均匀地打着小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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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请诊

应该说,洪衍武的话效果还不错,多少对兆庆是有一些帮助的。

虽然洪禄承很快呈现出嗤之以鼻的姿态,劝允泰不必把洪衍武的信口雌黄当真。可实则那只是为了摆一摆老子的威风,为周全允泰的颜面,故意做给人看的。

其实他对洪衍武的话挑不出什么有力的道理来驳斥,只能是和王蕴琳一个劲儿地劝允泰想开点。

至于允泰本人的态度就更明显了。

他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仅从神情上就看得出,他肚子里的肠子在千萦百绕,在费神地反复地权衡、思量。

而过了一会儿,他最终是有些无力地说,“这件事儿我还想不大清楚,从道理上,小武说的没错。回首自身,我过去那些带有功利色彩的算计与设计。如今看来竟都是乳臭未干的瞎扯淡,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可毕竟……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我终究还是个凡人,对有些事,真做不到云淡风轻一笑置之……”

接着一声哀叹,那真是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

但无疑也证明一点,他的态度已经不似刚开始那么坚定了。

洪衍武也不求一举就功成行满。他很清楚,一个人的想法是很难一下转变的,特别是趋向衰老的人,很多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做到这一步,便不好再说什么,最后只劝了一句。

“舅舅,我今天的话可能有些冒失、有些唐突了,您别介意。但有的事,真不能笼统地说谁对谁不对,也不能生硬地勉强谁该怎么做。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您呀,当以宽心为重。无论怎样,父子间别伤感情就好……”

这话搁哪儿都对,就是为了宽心的。

允泰自然承情,点了点头。只是颇有点兴味索然的意思,神情也宛如婴儿一般的软弱。

王蕴琳可见不得哥哥这么难受,想了想,便说让他留宿一宿,明日自己要跟他一起回龙口村,也好帮着劝劝兆庆,看看还能不能让大侄子回心转意。

对此,洪禄承同样表示支持。

妹妹、妹夫的这番好意,很是让允泰很感激,而且他马上想到,就此也正好王蕴琳拜祭一下母亲,当下就答应了。

可没想到洪衍武眼珠子一转,又提了个建议,说不妨由自己去借两辆三轮车,明儿由自己和泉子送他们回房山。

这样既能让父母和舅舅省省脚力。其他人谁要想去,也能认认门儿。同时,还方便买些东西给舅舅带上。

这确实是个一举三得的好主意。

王蕴琳和洪禄承听了都很意动,允泰也明白三外甥这份孝心。而且现在是暑假,洪衍文和洪衍茹正在家待着难受呢,兴致自然全来了。

只是需要考虑一下的,是允泰家里究竟方便不方便,和要上班的人请假问题。

允泰倒是说农村地方有的是,比城里还凉快。他只是担心条件清苦。怕小辈儿人吃不消。

洪衍文赶紧就说,“您甭担心我们,现在京城人还不都下乡插队。我也是从雁北回来的,哪儿可连水都喝不上。”

一句话就解决了允泰的顾虑。

跟着,洪衍武想都没想就为蔬菜公司请假的事儿打了保票。

既然如此,那么王蕴琳就把自己单位的事儿嘱托给了大儿子,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自然,洪衍文和洪衍茹都是满脸欢笑。而见他们这么高兴,允泰感受到亲情的眷顾,心里的郁结也不禁为之轻松了很多。

可更没想到,后面紧跟着还有一件真正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大好事儿呢。

敢情洪禄承想起兆庆被责罚的事儿,就问侄子伤势养得怎么样了?还提了一句,说用不用请寿敬方去看一看?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

听说寿敬方有了下落,允泰可真是高兴极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他说兆庆身上本有嗜睡的毛病,自己可一直在寻寿敬方呢。只是托人多方打听未果,现在好了,能请这位神医出马那是最好不过了。

就这么着,下午大家具体的活动内容也就定下来了。

一边是由洪衍武、陈力泉陪王蕴琳出马给舅舅家添置东西。另一边是洪禄承带着洪衍文亲自陪允泰寻访寿敬方。

而徐曼丽因为怀着孕,家里还有个孩子洪钧,洪衍争和洪衍茹就都得留家照看了。

还真别说,洪衍武办事效率就是高。

抽空西院溜达了一趟,他就跟邻居黑子说妥了,先把黑子那辆三轮征用。晚上黑子再帮忙找另一辆三轮来。从明儿起,黑子和他一同事就歇病假了。

至于借车的代价,那不过是一条“大前门”,外带俩人十块钱的奖金补偿而已。

跟着下午,众人各自出门。

洪衍武用三轮车拉上王蕴琳和陈力泉直奔了“大栅栏”,然后又去了“菜市口菜市场”,那真是可劲儿地买了一圈儿。

衣料、棉布、鞋袜、毛巾、肥皂、蜡烛、火柴、雨衣、搪瓷面盆、熟铝锅、暖水瓶、水壶、电灯泡、钢笔、墨水、信纸……他们什么居家用品都要,简直像买下个小杂货铺。

相比较来说,食品却买得并不多,只买了烟、酒、糖、茶、肉罐头、鱼罐头、腐乳、酱菜和几盒子糕点。

这都是洪衍武的建议,他说农村就缺工业制品,不妨多买一些。因为天热,食品就要买一些容易保存的。真觉着不够,想多送些吃喝,那还不如换点粮票给舅舅的好。

王蕴琳很以为然,就按儿子的意思照办了,最后统共是花了二百三十多块钱。

不用说,这里面,洪衍武也贴了不少。

其实主要是在工业券和换粮票上。当着母亲,虽然明面不方便。可他“欺负”母亲不懂行情,假借托词去找熟人想办法,最后花了五十块兑换了工业券,还用四十五块兑换了三百斤全国粮票。把一切办得是妥妥当当。

寿敬方那边儿呢,事儿进行得也极为顺利。

“神医”下午正带着儿子寿诤和徒弟林素“审方子”呢,这是连看病带授艺。没想到就见着洪禄承、洪衍文父子陪同允泰登门拜访。

寿敬方和允泰也是老相识了。故人见面是相当高兴。寒暄了几句,大概听说来意便一口答应。

因为实在是忙,他也不耽误工夫了,让寿诤先陪几位亲戚去家里喝茶,跟着他就让林素给停了后面的“牌子”。

接着抓紧时间看完了现有病人。又嘱咐徒弟林素,说明儿来审方子的顾客一律后延两天。最后他又去和药店经理要了两天轮休,这就回家了。

在这儿咱们可得说,这并不是寿敬方厚此薄彼,怠慢其他病人,医德上有亏。

因为再怎么说,大夫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亲厚远近。寿敬方虽心存仁德,但要求他绝对的一视同仁,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并且话说回来,哪怕一个人某方面的技艺再高明,可要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连“自己人”都照应不了,又怎么可能指望他能对其他人尽心呢?

反正吧,当天儿寿敬方早早回去,茶食胡同的寿家门儿里又是一通热聊。

而寿敬方详细听了听兆庆的情况,当时就断言问题应该不大。

他说这是当年满蒙王公贵胄身上多见的毛病,清宫内药房有专门诊治之法。他已请好了假,明儿就能跟着他动身走人。

寿诤也不愧寿敬方的儿子,对出诊发乎天性地热衷。听了就说,他也想去看看。

允泰此时已经放下了大半的心,自无反对之理,就由衷感激地说,“养仁(寿敬方的表字)啊,真是谢谢你了。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儿,要劳烦你们父子的大驾,我实在过意不去。让我说什么好呢?”

寿敬方就笑,“你还真客气,头一次叫我的字。这可一点不像你当年,扯着我脖领子非要买我蓝点颏儿的时候了。不过现在已经不兴这个了,咱还是随大流,今后直接叫名儿吧。对了,你以后还别觉得欠什么人情,非得还上我。咱们本就算朋友,隔着蕴琳,咱们也是划得着的亲戚嘛……”

允泰这么一听也就恢复了洒脱,半开玩笑地逗上了闷子。

“老弟,那我就不客气了,总之你是亏定了。我现在还真掏不起两根条子的诊费了。要说几根老玉米棒子还差不多。另外,我也雇不起沙发座的汽车请你出诊,咱明儿只能坐我三外甥借来的平板儿三轮儿了……”

寿敬方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后,指着允泰大笑。

“你呀你呀,这才有点当年的风采。不过你倒说错了,还不止这些呢。今儿晚上我注定还得亏上一顿烤鸭子。待会儿我就让诤儿洪家请人去,咱们晚上大伙儿都去前门‘京城烤鸭店’……”

可话到这儿,他突然又摇了摇头。

“咳,一说这个我就琢磨。想当初那老店名儿多好!它叫‘聚德全’,咱们今儿也是‘聚的全’,吉利吧?可偏偏他给改了,没劲!”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这么一听,那全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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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龙口村

1978年8月21日,洪、寿两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儿。顶点 更新最快

昨儿个晚上,由于王蕴琳带着儿媳妇、闺女已经提前把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今儿早上寿家爷儿俩又来的准时,一点多余工夫都没耽搁。大家就围坐在洪家的堂屋吃上了早饭。

等到洪衍武把东西在三轮上捆绑好了。大家再吃饱喝足,把碗筷一撂,都交给了负责看家的洪衍争夫妻俩,就都分坐上了三轮车。

凌晨六点整,眼看着就跟要搬家似的,两辆三轮车一起离开了福儒里,直奔着菜户营的方向出城去了。

龙口村是京城过去和现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

村子不大,只有三百来户。路途偏远,也极不好走。

出了菜户营,先穿长阳,过马家沟,再经朱各庄,然后蹬着三轮车还得走个半天呢。

一路荒僻不说,全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与今日的高速、国道,柏油路一马平川地宽直相比,简直是两重天地。

然而人的行为多数都是受心情所支配,正因为此行一众兴致很高。哪怕一路晃晃悠悠,也是一路说笑,欣然而行。

何况此时是夏末秋初,各种瓜果都开始下市,沿途不乏有瓜田、果园的踪迹。给几个钱儿,拿水壶里的水冲冲,大可敞开了吃西瓜、水蜜桃、李子、梨、枣、葡萄。

这样,又吃又喝倒并不乏味,当天十点来钟,就到了目的地。

进村的时候,除了招来了允泰家的那条精瘦的黄狗,各门各户也出来了好多人。

您琢磨啊?两辆板儿车拉着居家摆设还有老头老太太,既不像来落户,也肯定不是知青。大老远望见,谁不想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于是允泰一路就没断了跟人的解释,喊了一路,直到家门口。屁大点儿的村子,也就基本知道允泰带着京城的亲戚来串门儿的事儿了,达到了一种家喻户晓的程度。

当然,不乏有不少丫头、小子好奇心强,一直看热闹追到院门儿前的。等允泰的客人们都下了车还在眼珠不转地看车上的家什摆设。

王蕴琳就叫洪衍武拿出些带来的糖果分给这些孩子吃。

村里的孩子害臊,挨个脸红着接过了糖,“谢”字也不好意思说,就呼啦啦跑散了。可隔着老远又各自站住了脚,一边吃糖一边回头遥望,看洪衍武和陈力泉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这时安大妮儿已经迎出来了。这场面是既让她惊喜,也让她措手不及。

本来允泰一夜未归,兆庆又被锁在屋里。她是既心疼儿子,又怕丈夫在京城里饿着、渴着、累着,或是遇到什么事儿。

实实在在地从昨晚起就心神不定。一大早上除了给儿子煮了碗粥,干什么都没心思。

而这猛一下见着了丈夫带着这么些客人归家,那还有不犯晕的?

她是既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了,就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好了。唯独眼泪倒是下来了。

这就让允泰很有点难堪。

他先很不好意思地跟大伙儿说千万别见怪。又安慰了老婆几句,这才介绍一番,让安大妮儿跟亲戚们见礼。

不过,还别看安大妮儿只是个没见识到农村妇女,但初次见面,王蕴琳就对这个白净整洁的小嫂子很是满意。

容貌算不得如何美貌,却温婉端庄,年纪比允泰来要小上十几岁。

性子更是透着平淡、随和。待人没有半点夸张的热情,却透着亲切自然。

这样的人,最符合她的脾性。

特别是寒暄了几句,被让进屋里后,她发现屋里虽然寒酸,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炕上铺着凉席,被卧垛垛得整整齐齐,被接上腿儿的桌子后墙上,挂着出自允泰之手的丹青墨笔南山采菊图。

桌上的茶壶茶碗虽都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各类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

这足以看出安大妮儿是个很能干的人。

最关键的,还是安大妮儿对允泰的态度。

且不说他那份柔情、那份依赖和见到允泰时的那份儿欣喜,都是发自内心的。

连进屋烧水、打水,听着允泰甩手大爷一样地指派,伺候大家擦脸、洗手、喝茶都是那么心甘情愿。

这种柔顺、服从,连她也自愧不如,那是绝不会让允泰受了半点委屈,只有自己吃亏的份儿了。

不得不说,像允泰这样一个漂泊半生的落魄之人,年老时居然能有这样一个归宿,那真是祖宗积德,老天爷才会给他这么一个好福分了。

于是出于感激,王蕴琳赶紧也带着洪衍茹上手帮忙,嘴里还一个劲地感谢大妮儿对哥哥多年来的照顾。

这样才几句话下来,姑嫂间就真正的亲近起来。彼此就好像八百年前就认得了一样。

被关着的兆庆也是一样。

他被父亲放出来后,出门还没来得及给长辈们见礼,一瞅见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先傻眼了。

允泰很清楚他的感受,就先跟儿子说,他们其实是表兄弟关系。

这下,兆庆那简直是呆若木鸡。实在难以置信到家了。

老半天这才反应过来,轻吐一口气。

“我今儿才相信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洪衍武就故意挤挤眼,“表哥,劳你送了那么多次鸡蛋,也没招待你吃顿饭,可是怠慢了啊……”

一句话,让大家全都笑了。

这时兆庆才与各位长辈分别磕头见礼。

在称呼上,其他的人倒也平常,只兆庆对王蕴琳不叫“姑姑”,而直呼为“姑爸爸”,让她听得一下愣了。

因为这是旗族家庭特有的称呼方式,旗族人常将家中长辈女子的称呼男性化,以示尊重,正如光绪称慈禧为“亲爸爸”一样。

而很快王蕴琳就想到,这大约是允泰常在儿子面前说你姑爸爸如何如何,他便也自然而然地叫上“姑爸爸”了。

果然,兆庆随后就说,他的父亲每逢中秋、除夕几乎都要思念“姑爸爸”,打他小就没少给他说“姑爸爸”的往事。

他知道“姑爸爸”书读得好,是“贝满女中”的才女。

他还知道“姑爸爸”程派青衣也是唱得绝妙极了,完全够格儿登台唱大轴儿。

但凡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听不到“姑爸爸”唱《锁鳞囊》里“春秋亭”一段,是决不肯离开的……

这一席话,顿时就把王蕴琳眼泪给招下来了。允泰也同样泪光涔涔。

而在洪衍武直撇嘴,发出一声“嘿,妈这些事儿,怎连我都不知道”的嘟囔时,众人也不由嗟叹不已。

是啊,几十年的兄妹分别,音讯渺茫,谁又能不牵挂,不惦记呢?

由此可见,这两兄妹这么多年,各自都是怎么日思夜想地熬过来的。

团圆了,这才真是团圆了!

只不过,恰恰就在允泰家最温馨,最和睦的时候,安书记家却出了件天翻地覆的大事。

敢情安书记的大侄子安太阳,看了允泰等人回村的情景,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急火火跑到安书记家里来报信。

而且因为三轮车上拉着家什,还有洪衍茹这个十五岁的姑娘。这小子居然异想天开,纯属揣测地跟安家人说,允泰大概是为兆庆能进城念书,自己做主给儿子谈好了亲事,这直接就是拉着彩礼带着人来过门了。

安书记一听倒还算稳当,因为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不过安小芹就不一样,她当时就急了,眼瞅着眼泪打转儿,就要往下淌。

可紧跟着,她想问的话还没出口。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她也不知怎么了,竟一下犯了恶心。

接着就一捂嘴跑到了外头,居然控制不住地呕了起来。趴在墙角足足得有好几分钟,那真是好好吐了一场才算完。

这一下,不但追去的小芹妈看见变了颜色,屋里的安书记也脸儿绿了。

当场就一拍桌子,咬牙切齿。

“兆庆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把事儿给做了!”

再往后,安书记家自然就没个消停了。

刚等小芹妈带着闺女进了门儿,安书记就立刻怒斥着让小芹跪下来。

“你,你把咱家的脸都给丢尽了。你,你说,你干的这叫啥事儿?一个大姑娘,你不要脸不要紧,你不想想,你爹妈的脸往哪儿搁?”

小芹跪在地上是既羞又怕,一个劲地哭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越是这样,安书记越生气。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总是认为我们家的闺女最听话,比别人家的女儿都懂事。可结果怎么样,别人家的女儿没去闯祸,你可倒好。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话到这儿,安太阳也明白过来了,就一个劲撺腾安书记。

“这,这也太缺德了。叔,咱得找他们去!”

唯独小芹妈还算冷静,她又怕事儿闹大,对谁都不好。就劝,“行了,低点声儿吧,怕丢脸还瞎嚷嚷什么。你要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干脆去大队部抱着大喇叭喊得了。再说了,也得等问明白了再说,就是真的。这事儿既然已经出来了,你这么喊有啥用啊?能压下来最好先压下来再说啊……”

可安书记此时已经急怒攻心,彻底失去了理智。

扔了一句“放他娘的屁!那边都要娶别人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说完一把就拽上地上的小芹,带着侄子急火火地出门去了。

小芹妈自然也不能坐等啊,便也只有追着跟去了。

第一百章 惦记

允泰家的厨房里,洪衍文的插队经验派上了用场。

他拉着风箱帮忙升起灶火,其熟练程度一点不亚于真正的农民。

洪衍茹也帮着舅妈安大妮儿剥葱剥蒜、洗菜切菜,忙和上了午饭。

自然,这兄妹俩都得到了安大妮儿的由衷称赞,她说“没想到京城孩子也有干活这么爽利的。比村里的几个京城知青强多了。”

至于其他的人,除了洪钧在院儿里和那条大黄狗一起扑蝴蝶、扑蜻蜓,玩得不亦乐乎以外,都坐在堂屋里喝“大叶儿茶”。

这种茶,茶色深橙,味甘微酸,口感甜绵,夏季无论是喝凉的或是喝热的,都有消暑、解渴、生津之功效。

而它又不象红茶、绿茶那样含胺茶碱、******什么的,没有饮后让人亢奋难以入眠的副作用。

喝茶的方式也颇具乡土气息。要以大肚小口短颈的大茶壶来泡,拿大口茶碗来喝。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第一次喝这玩意,可谓正投脾性,都喝得极为畅快,一碗接一碗的往下灌。直呼过瘾。

允泰看了就笑,说这东西城里难得一见,但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其实是生长在山岗上的野花果树、野山楂树上的树叶儿。

每年小秋收一开始,他会在山上采摘野花果、野山楂果子,往往顺便就采撷一两袋这些树叶儿。然后拿回家里经晒干后保存起来,来年夏季就可以泡茶了。

沏泡时,只要往壶里丢上十几片叶儿,冲上一壶开水就成。

而且这一壶茶喝完了可以再冲,冲了再喝。从早到晚冲上几个来回,茶色依然酽茶味依然浓重,既使在盛夏三天三夜茶水也不会变馊。

俩侄子要是喜欢,走时候就带上一袋子。足够他们一家子喝到秋天的。

洪衍武听了就说好,不过他还有点别的要求,最好舅舅把这套茶壶茶碗相赠,这样喝起来才够味儿。

洪禄承听了就骂儿子不像话。说哪儿有小辈儿主动开口找长辈要东西的?

哪知允泰却说,他爱洪衍武这直脾气,这才叫不见外。这东西他还给的起,反正也是自己烧的,家里有好几套呢,侄子喜欢也是捧场。

洪衍武这一听倒是惊了。

“舅舅不瞒你说,我本是开个玩笑,我见您这物件还以为是明代的瓷器呢。没想到是您自己烧的。您这手段高啊!这釉色,这器形,还有这质地,堪称天衣无缝……”

可他一秃噜嘴,允泰反是更惊异。

“你也喜欢这个?年轻人里真是少见。这还真是我仿着明末的家什烧的,花纹样式凑合着七八分像吧,你怎么就……”

“嗨,我是自己爱瞎琢磨,不是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么?我就觉着这些老东西现在虽然贱,却总有重现价值的一天。这就多关注了些。舅舅,您村里要有好东西,烦您帮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一百零一章 声讨

安书记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沿途招来了不少闲人尾随。

所以他们进了允泰家的院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院门给关上了。

然后安书记这才拉扯着闺女,带着老婆、侄子闯进堂屋。

由于心里有气,他见了堂屋里的洪禄承夫妇和陈力泉也不答话。反倒怒意满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就高声叫喊起来。

“允泰!兆庆!你们爷儿俩都给我出来!”

而就在洪禄承夫妻看得一头雾水,陈力泉犹豫是否该干涉的时候,允泰和兆庆却都听出了安书记的声音,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父子俩可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话,安书记就先劈头盖脸地发作上他们了!

“允泰啊允泰,你在村里也住了几十年了,有老支书关照下来话,我从没亏待过你吧?我一直觉着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知书达礼。可没想到我却是瞎了眼了,看错了人……”

“还有你,兆庆,你,你就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混蛋!”

允泰父子俩完全是被骂的晕头转向。他们再一看小芹妈是一脸焦急,小芹是满脸眼泪的委屈,跟在最后的安太阳也是一副怒目相待的样子,就更感到摸不到头绪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允泰开了口。

“广胜兄弟你这话从何说起啊?你看,我家里这么多亲戚,你先坐,咱们好好说……”

小芹妈不禁也劝。“她爹,你别嚷嚷,有事说事行不?”

可安书记的火儿却全在嗓子眼儿堵着呢,想压都压不住。骂了一句“狗屁”,仍指着允泰鼻子继续大声嚷嚷。

“允泰,我知道你来了亲戚,亲家对吧?不就是你给兆庆说的亲事吗?好啊,我闺女那儿,你连言语一声就没有,就连嫁妆带新媳妇都接过来啦?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我告诉你,咱们的事儿得先说明白了,否则我让竹篮打水……”

“嗨!”

允泰总算是明白一些了,赶紧插嘴解释。

“我的安书记,你真是误会了。什么亲家哪,这是我妹妹和妹夫一家人。你说那姑娘大概是他们闺女,那才十五岁……”

“啊?”

安书记真没想到,可还有点不相信,盯着屋里人看来看去,心里直犯嘀咕。

王蕴琳这会儿也看出点意思来了,就出言证明。

“您是大队书记?那真是误会了,我们是亲兄妹,分散几十年,昨天在京城好不容易才遇见的。今天这是带着家里人来认门。您说那丫头,大概是我闺女,还上中学呢,哪儿可能呢?”

这下安书记真信了,不由老脸一红,瞪得溜圆的大眼珠子就盯向了安太阳。

小芹妈听了脸上同样发烧,忍不住去埋怨侄子。

“日头,你怎么也不弄明白了就来报信啊,看,咱们理亏了吧……”

安太阳确实是哑巴了,就有点往后缩。可又转念一想,跟着又硬气了。

“叔,婶儿,这事是我错了,赖我。可这里面还有小芹的事儿呢,咱们还是得跟他们没完呀……”

安书记一琢磨,对呀!

他刚才的那点不好意思立刻消散。这就让安太阳得逞,又把矛盾转移回去了。

不过这会儿,寿敬方父子、洪衍武,以及厨房里的安大妮儿、洪衍文、洪衍茹可都闻声过来了。

有这么多人在一旁看着,安书记倒不好意思把小芹肚子大了的事儿公然嚷嚷出来了。

他就把闺女往前一拉,指着小芹单问兆庆。

“兆庆。我就问你一句,你和小芹到底有没有事儿?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话是放屁怎么地?”

兆庆是一脸找不着北的迷惑。

“大叔,我怎么了?我没骗你啊!我和小芹是正儿八经搞对象啊?”

安书记却以为他是装傻充愣,这刚有点下去的火儿立刻就顶上来了。嗓门能把顶棚撞破。

“什么正儿八经搞对象,你们这叫正儿八经搞对象!你们这是乱来!”

见安书记大庭广众下这么吼自己儿子,允泰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可听出这里面的事儿,一时又让他有点犹豫。

好在小芹妈已经主动劝上了。

“你看你,又喊上了你……兆庆,你别害怕。婶子就问你一句,你跟小芹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个厚道人,总不至于推卸责任吧?”

应该说,小芹妈是个明白人。

因为知道丈夫现在火大,怕事情反而办坏,她索性就自己来问,这算给了兆庆一个主动回头的机会。

只是她也没想到,兆庆的回答却还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大婶儿,您什么意思啊?我们没乱来啊,我也没推卸责任啊?”

好,这下事情更糟。安书记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他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宁可脸都踩在地上,今儿也得把事掰扯清楚了。

“兔崽子!你就装蒜是吧!当着你爹妈的面儿呢你也不说实话!你还没乱来?小芹她怀孕了!”

就这一句,当场举座皆惊,所有人都不由把目光转向了兆庆。

允泰、安大妮儿同时惊呼一声,彻底傻眼!

而兆庆却满脸惊疑不定,不敢置信。只磕磕巴巴说一句。

“小芹,她,她怀孕了?怎么,怎么可能!”

安书记已经完全失控,上去就一把抓住兆庆脖领子。

“咋地,你还挺意外?”

可兆庆也是真的糊涂。

“我,我真没想到……这肯定哪儿弄错了……”

但这句话一说,小芹妈就叹了一口气,脸色既难堪又失望。

小芹也不由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明显是既羞臊又伤心。

在她们看来,大概都以为兆庆是在装无辜,想不认账了。

当然,安书记更是几乎要气炸了肺。

“混蛋!这种事你不知道吗?你不懂吗?你不懂你咋知道下手啊?你还没想到。你是不是还觉得挺委屈啊。你这不是既想吃果子,又想甩秧子?得了便宜还不想沾边儿是不是?你,你简直就是个混蛋!”

安大妮儿护子心切,见状就忍不住哀求。

“他叔,你轻点,慢慢说行不?别,别吓着孩子……”

允泰也知道老伴儿心疼了,可他虽身有武功,却是个道德感极强的人。如果真是自己儿子理亏,他也无脸相救。所以只能先质问兆庆,把事儿彻底搞明白。

“庆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和小芹真的……”

见父亲脸色极为严厉,兆庆毫无犹豫一口咬定。

“爹,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这话不管允泰信不信,安书记却肯定是不信的。他立刻认准了兆庆是个没担当的主儿。

“你是哪样的人?你跟我说,你是哪样的人!我问你,当初说你跟小芹事儿的时候,我是怎么问你的?我是不是问过你,有没有这事儿?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说没有,你骗我!啊不,你这是欺负我!欺负我们老安家没人是不是?好,好啊,我今天,我今天非得教训你个小畜生不可……”

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火大。安书记情绪一激动,满脸狰狞,不由就抬起了胳膊,想要诉之武力了。

可他才刚露出这点意思来。小芹却“噗通”一下跪倒,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别打他!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的错……”

这一下出其不意,让大家再次惊呆。

安大妮儿和允泰同时愣住,心里是既感动又有点心酸。

他们都觉得无论怎样,小芹这种情形下还护着兆庆,已足见这份真情,这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姑娘。

但相反的,这却让安书记搁不下脸来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闺女都到这步田地了,人家这么对待她,她却还胳膊肘外拐地护着。倒好像这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

心里既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于是他倒真不打兆庆了。邪火上头,反而是怒喝一声,一巴掌狠狠括在小芹的脸上。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一个嘴巴再加一声父亲的怒骂,被打倒在地的小芹再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是委屈到家了。

而这一下,也把兆庆给打醒了。

他比小芹妈还要先一步抢过去,心疼地抱住了小芹。转头就跟安书记急了。

“大叔,您干嘛打她,她就是您亲闺女,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啊!”

这一下,安书记更怒。以为兆庆的便宜买乖,差点没气岔了气儿。

“你不认账,还装好人是不是?我跟你说,你们没登记,没领结婚证吧。你这叫啥啊,这叫缺德,干这事儿这叫犯法!我,我……”

到这儿,安书记气得实在说不下去了,就索性动用“专政大权”了。

“日头!快把他抓起来,咱不废话了,直接送他去公社派出所!”

安太阳早看不下去了,叔叔这一发话,那他还有什么顾忌。骂了一声,“娘的,兆庆,你小子就等着判刑,枪毙吧!”就扑了上去。

只可惜,动武他可实在不够看的。这才刚一动,就让眼明手快的洪衍武给抓住手腕儿了。

洪衍武对安书记这样的长辈不好动手,对这个安太阳却没顾忌。很果决地一窝胳膊制服了他。

也就是他没想伤人。要不随随便便,就够安太阳炕上趴几天了。

允泰见闹得太不成话,而且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动手要抓人,也真觉得安家有点不讲理了。脸一下就耷拉下来了。

可他刚想出头替儿子挡横,偏巧不巧地,小芹这会儿开口说话了。却又一下让他的心掉进了谷底。

“兆庆哥,你怎么不认呢?你是害怕,还是不要我了?你放心,我决不怪你……”

得,就这一句,顶别人一万句。

谁都能搞错?小芹自己说的还能有假么?

允泰万没想的,自己儿子竟然真的做下这种丑事,而且当着两家长辈还胆敢抵赖。

这个真相,可比别人当众打他一万个嘴巴还丢人。

激怒之下,他立刻体会到了安书记恰才难以自处的尴尬。再无需旁人动手,他自己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忍不住抬腿一脚砸向了儿子。

“小畜生!你敢骗我!”

他这一脚,可是带着怒气的。

旁边的洪衍武登时就吓了一大跳。

他可是清楚,舅舅是有真功夫的,兆庆这小体格,那挨上非得筋断骨折不可。

当机立断,他一把推开安太阳,横跨一步就挡在兆庆身后。用两只手迎着允泰的胫骨就托过去了。

总算及时,到底是托上了。但这一脚的劲儿也全落他肩膀了。

“噗通”一下,他不由自主单腿跪地上了。就在肩膀火烫火烫的同时,膝盖下的地砖也生生被压碎了两块。

“舅啊,脚下留情!”

随着洪衍武一声龇牙咧嘴呼疼大叫,除了陈力泉,包括安书记、安太阳在内的其他人,皆惊骇地张大了嘴巴。

谁都没想到,允泰这一脚会这么刚猛。看这意思,确实是要命的一脚。

王蕴琳这个当妈的,再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先去看儿子怎么样。好在洪衍武活动了一下,倒无大碍。

安大妮儿心同此理,也是一阵后怕,眼泪刷就下来了。“他爹,你怎么能……”

允泰虽有些后悔自己冲动,却黯然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儿子对不起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就在这个时候,寿敬方却说话了。他让众人千万别在吵闹了,这么七嘴八舌还都带着情绪,什么事儿也说不清。

他称自己倒大概看明白怎么回事了,还不如让他这个大夫来给小芹号号脉。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最理智的好主意。寿敬方一出手,结果马上就出来了,但是却颇出人意料之外。

敢情照他的诊断,小芹是急火攻心,肝胆湿热,却并无喜脉。

这意思说白了,就是小芹没怀孕,呕吐多半是情绪激动,引起的身体不适。

一听这话,允泰和洪家人立刻都放了心。但安家哪儿能轻信呢?很是怀疑寿敬方话里有情弊。

寿敬方就又说,“这事怎么也做不了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出钱,让你们带孩子去城里的医院检查,要真是有孕,我甘愿把命赔给你。”

安书记和小芹妈这么一听就含糊了,跟着只能仔细盘问小芹到底怎么回事。

小芹愣了半晌,彻底懵了,心里一着急,也顾不得害臊了,终于吐露了细情。

“我,我不知道,是兆庆哥呀!是他抱了我,还亲了我……”

安书记一听心里就是一跳,顿时大感不妙。

“别的呢?你们还干别的没有?”

小芹妈也慌了。“小芹,你这丫头,难不成,你们就这么点儿事儿!”

小芹“哇”一声又哭了。“这……这还少啊?不是说,男的一抱女的就能怀孕吗?我,我……”

得,上岁数的人全都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了。

敢情今儿这事儿就是因为孩子无知,大人冲动,才闹出的一个天大笑话。

第一百零二章 结亲

闹了这么大一个阵仗,动了这么大的肝火,安家要讨公道的两件事居然都成了笑话。这让安书记一家人的脸往哪儿放?

所以安书记和小芹妈的脸可都成了茄子色了,那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他们也只能归咎于安太阳这个大糊涂蛋。都怪他信口开河才惹出来这么多事儿。

小芹当然更是难堪,她捂着脸先哭了半气,后来越琢磨越无敌自容,越想越无脸见人,不由自主就夺门而逃了。

还多亏院门被安书记拿门闩挂上了,要出去必得费番力气。再加上王蕴琳心思缜密,一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叫兆庆把小芹追了回来。

否则这种事儿对一个农村大姑娘来说,那恨不得跳河的心都有了。谁能保证不再出点儿意外?

所以就在大家纷纷为虚惊一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寿敬方可就又开口了。

“各位,闹成这个样儿,谁大概都不想看见吧?两个挺好的孩子,为这事儿受了多少罪?差一点就被坑苦了,多悬啊!我虽然算是个局外人,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可小芹的脉既然是我断的,那现在就算有了关系。我不愿见好事变坏事,甚至再为这事儿闹出人命来,本着旁观者清的角度,我就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平和,但秉公执著的语气却让每个都点了头。

说白了,现在有关的人,其实心里都是一团糟。谁都巴不得能有个人出来,说说这事儿的道理,给出出主意的好。

而见大家均不反对,寿敬方便首先对允泰一抱拳,说了声得罪。

“允泰啊,你疼孩子的心,其实孩子自己也明白。可换个角度来讲,你也得想想孩子自己的心思。他自己乐意走的路,才能活得痛快啊……”

“我可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我儿子,一心想学医,考上的却是农大,打报道那天起,他几乎天天旷课跑到医大去蹭课听。他今后毕不了业或是让农大开除,都很有可能。而他就是学成了,也当不了大夫。可我不怪他,还一直支持他。这你想不到吧?因为人只有真的想学,才能学到真本事啊。单纯为了那一纸文凭委曲求全,才是真正的悲哀啊……”

“另外,就得说到蕴琳身上了,兆庆这个大侄子可知道他姑姑过去不少事儿。我看,这其实也是这孩子死心塌地不回头的一个原因。别忘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水到渠成的事儿硬拦可不是办法。小芹姑娘今儿对兆庆怎么样,你可都看着眼里了。俩孩子感情怎么样,你也肯定明白。难道你还觉得能拆开他们吗?”

“最后再劝你一句,你一辈子可以说是为功利所累,这种苦楚你其实是最清楚的。你还愿意逼自己儿子再遭一茬罪吗?你再想想兆庆身子骨,他又受得了这个吗?何况兆庆现在就是愿意去大学,做体检,验尿也未准过得了啊……”

“相反,他不走,反倒对你们老两口也是好事。别忘了,兆庆即使重归京城,你们可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呢。老年无靠的滋味你想过吗?今天也就多亏你有个好外甥,要不就冲你这一脚,兆庆别说上学了,能保住半条命就算好的,现在儿子平安无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这番话说得允泰极为悻悻然,他既深感对不起儿子,也格外感激洪衍武。愣了半晌,百转千回之下,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兆庆啊,爹想开了,不拗你了。你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吧,还是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小武啊,舅舅是得好好谢谢你,让你受连累了……”

这两句话一说,所有的人同时喜出望外。

安大妮儿和兆庆就从没见过允泰和谁这么通融过,无不露出了笑容。

安书记和小芹妈也骤然轻松,都舒了一口气。

小芹更是目露喜色,脉脉含情望着兆庆。

洪家全体也为允泰态度的转变眉开眼笑,感到由衷的欣慰。

因为谁心里都明白,这亲事大概是没阻碍了。

可就在屋内气氛刚刚轻松起来,与他们所想恰恰相反,寿敬方接下来的一番话又把欢快的气氛给遏制住了。

寿敬方对安书记同样一抱拳。

“您是一村之首,愿意和我们这样‘带褶’的人家结亲,能不嫌弃兆庆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婿,是您看得起,允泰父子俩断不会不承情。虽说您这封建家长的做派差点把事儿办坏了,可也不用不好意思,谁都能理解您是护女心切。所以,我们有件事儿不能瞒您,也得先说明白了。”

“兆庆贪睡不是他懒,是身上有病。这病还不好治,我只有七成把握能让他痊愈。而且治好了,也说不准还会传给后代。而要是治不好呢,生活上虽能保和常人无异,但干活上还是有区别的,药也要喝一辈子。说白了,这就是个富贵病,小芹后半辈子可就吃苦了。还愿不愿结这门亲事,您可得想好了……”

这话一说,等于又给泼了瓢冷水。不但在场的人一下沉默了,安书记和小芹妈也都犹豫了。

是啊,谁愿意自己闺女受这么大迟累呢?

可没想到小芹自己却半点没犹豫,回答极为爽快、坚定。

“我不嫌,我也不怕苦累。只要能让我们在一起,我会照顾兆庆一辈子。他治病,我宁可卖血也不会断了他的药!”

完!就在允泰三口感动的眼神里,安书记和小芹妈全都知道闺女没治了。这就是飞蛾扑火,明知火坑也心甘情愿往里跳了。

他们一齐叹了口气,但也只得点了头。都表示小芹既然是一门心思认准了了,那就这样吧。只要兆庆答应他们不离开龙口村,就是他们的好女婿!

这一下才算彻底的圆满。屋里登时欢声雷动,真可谓是皆大欢喜。

再往后,安书记和允泰彼此握手言欢,都开始数落自家的不是。这也就意味着两家人正式成了亲家了。

安大妮儿和小芹妈看着各自的丈夫,都乐得合不拢嘴。

而现在最幸福的,也就是兆庆和小芹这一对了。

俩人含笑对视一眼,反倒都不好意思了。彼此都是脸色粉红,还欲盖弥彰地故意分开来站。那“纯情”的样子,今天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这落在洪衍武的眼里,他就是“噗哧”一笑。

打心眼里说,他是完完全全地替兆庆和小芹感到高兴。

兆庆的选择别人看着有点傻,他却觉得这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明白人活法。也是需要极大勇气和定力来抵制诱惑的。而小芹对兆庆的一片痴心,也完全值得兆庆如此付出。

所谓千金易求,良配难寻。这种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才是人间至宝,真错过去了,是用什么功名利禄也弥补不了的损失。

至于他们今后的日子,经济上会有什么难,那根本不存在。因为人生上进的路并不只一条,像兆庆这样的人,他相信无论在哪儿都是会发光的金子。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这不还有他呢么。大不了他包圆了就是。有他在,还能穷了他们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肩膀却又觉着火烧起来了,他就找了寿敬方让给看看。

等俩人进了里屋,寿敬方掀开他衣服看了看,说等给扎上两针,推拿下活活血就好。

而就这时候,洪衍武想起一件事来,可就讪上脸了。

“表叔,你今天这番仗义执言,说得真好啊。能成就这么一门好亲事,那是积了大功德。可有一条,您是不是跟我舅打马虎眼了啊?”

从药箱里取金针的寿敬方就是一皱眉。“怎么?哪儿不妥?“

“我是说,大学体检的事儿。那不就一泡尿嘛,我去呀,支援兆庆一泡不就完了……”

“老三,你净琢磨这些歪招有什么用啊!你要敢说出来,就是诚心添乱!”

一边没好气地说着,寿敬方转身过来,猛地一把捏在了洪衍武的伤处。

“刚才挨那一脚,你还不够过瘾是不是?我看你是想多养两天!”

洪衍武顿时龇牙咧嘴喊疼。

“得得,表叔,我惹不起您,谁让您是大夫呢……”

这一天的中午,于情于理,允泰都必然要留安家人吃顿结亲饭。

因为本就是临时准备,安大妮儿只来得及准备了一大盆蒜扮豇豆、一大盆爆腌老洋瓜和棒子稠粥,这些农家平时的吃食。

安书记看着眼里,他怕饭食简单、清素,城里人吃不惯。就要悄悄指派安太阳回他家抓一只鸡来。

可允泰一耳朵听见了,赶紧就劝。

他连说不必客气了。称妹妹一家从京城带来了不少酱肘子和烧饼,是昨天西单“天福号”老店特意买来的,肉食已经充足,正好也让安书记尝尝京城名产。

又说这年月养鸡都为了下几个鸡蛋,别平白糟践了东西。更何况他能找着妹妹一家还多亏了鸡蛋呢。妹妹一家和寿家父子如果不来,孩子们的事儿还得多波折,干脆就饶它一遭吧。

安书记听了就笑,说常听人说机缘机缘,敢情应在这儿了。那今天就不吃这“有功之臣”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好面子的性情人,非要指派安太阳回家去拿两瓶柜子里的土烧酒,再抱坛子腌鸡蛋来。

他口称谁让日头这小子满嘴胡诹的,一头驴过去,他也能说成万马奔腾。既然由他惹出这么多是非,就必须得让他跑一趟,将功折罪。而且一切既然因为鸡蛋而起,那正好大家都来吃一个,讨个吉利。

这一番话就把允泰逗笑了,也就不再客气,任安太阳去取东西了。

第一百零三章 农家饭

等到安太阳回来,饭食基本已经被摆上桌了。和狗滚到了菜地里的洪钧,也被洪衍武给提拉了回来。

还真别说,这紧手忙脚临时准备的一顿饭食,虽然简单,却还挺合大家的胃口。

先说那盆爆腌老洋瓜。

老洋瓜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粗细介于西葫芦和黄瓜之间,白皮白瓤,皮厚籽硬,没有任何味道,最大特点是便宜好存放。是这个年代京郊农民的主打菜。

爆腌,则是京城百姓很常见的一种吃法。

说白了,就是临吃之前抓把大粒儿盐对新鲜瓜果蔬菜突击性的腌制。蔫了的,走了水的,都不行,那只能腌咸菜!

这种做法的好处是既有咸味也不损食物原本的鲜嫩,用当今时髦说法就是“保留了食物原生态”。

这一盆老洋瓜是允泰家地里自产的,卖相上就很不错,夹杂着星点红辣椒和青蒜,颇能引人食欲。

而它的吸引力,主要就体现在了洪衍武的身上。

因为这东西虽然眼下繁盛得要命,在农村随处可见。但在进入九十年代,渐渐就会绝迹。

虽然洪衍武小时候,简直把老洋瓜都快吃伤了,但对今日的他来说,那无异于是分隔了好几十年“老朋友”,是绝对的“咱哥儿俩好久没见了”。

于是等到上桌吃饭的时候,他就光招呼这玩意了,咬得“嚓嚓”地响,直说脆生,好吃。

不但引得人人捂着嘴儿乐他,就连他亲妈都感到奇怪。

“这孩子,小时候没见怎么爱吃啊,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老洋瓜脑袋’?”

和洪衍武不同,上岁数的人更得意安大妮儿的稠粥。

那是大柴锅熬的,棒渣儿很粗,很有嚼头。里面还搁了豆子,煮出来的粥红黄红黄的。

这样的粥一开锅,在院里都能飘满香味。那浓郁的粮食香味,闻着就让人踏实和感动,它代表了生活的真谛。

洪禄承、王蕴琳,寿敬方一边喝一边喝彩。连洪钧也很喜欢,直嚷嚷说这样美好的柴锅豆儿粥,他还从没喝过。

这些话自然就把大妮儿夸得脸红过耳,心虚地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里谁家的粥都是这么熬的。

允泰听了倒是对她一笑,说你也别难为情。这就是农村的好处了,在京城里他们还真喝不上,并不是跟你客气。

有这么好的粥,必然需要同样好的佐粥小菜才相得益彰。这样,安家的腌鸡蛋也就跟着出了彩儿。

如今人们多吃咸鸭蛋,却不知鸡蛋用来做咸蛋,其实比鸭蛋更好。因为鸡蛋蛋黄虽然小,腌制出来却远比鸭蛋黄更为细腻,软嫩。

并且不得不说,小芹妈的手段很有些高明之处。

她腌出的鸡蛋打开不但都是红色的,还个顶个有油儿。居然还很有点溏心儿鸡蛋的意思。可谓别具风味。让每个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洪衍茹就不免感叹,说既然腌鸡蛋这么好吃,那大家还买咸鸭蛋干嘛啊?

为此,小芹妈大感面上有光,就高高兴兴给她解释。

“丫头,那鸭蛋能和鸡蛋比?天生一股子腥味,要不做咸蛋,那还怎么吃啊?另外,咱们村儿,夏天的鸡蛋也不一样。山上有一种草叫“凤头黄”,鸡吃了这种草的草籽,下的蛋油大色红,与众不同,才能腌出这个味儿来。我们这儿冬天的鸡蛋就差好些呢。”

大家恍然大悟间,王蕴琳就说,“难怪最近觉着家里的鸡蛋好吃多了,敢情是这么回事。”

除了这些腌鸡蛋,安太阳拿来的那两瓶子酒也很不错。

别看是土烧锅的玩意,色泽有些浑浊,不是特别的清亮透明,口感也略有些涩口。

可因为是纯粮食酿的,决非城里那些掺香精兑水糊弄人的东西。酒香扑鼻不说,入口也很醇厚,回味悠长,喝多了还不上头。

这可就投了陈力泉所好,他一盅一盅轮着敬人,喝得好不痛快。

不过或许是酒多了,人就放松了,他一不留神秃噜了一句嘴。

“我觉着农村也挺好的呀,吃的喝的都比城里强,还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干嘛人就都想往城里跑呢?要我,我就乐意留这儿……”

这句话顿时就让桌上的人都有点尴尬。不过陈力泉性子敦厚,允泰这边都知道是无心之语,倒没人计较。他们只是怕安书记多想。

安书记呢,为人也痛快,根本不避讳,哈哈一笑索性直言。

“小伙子,你这么说我听着高兴。但说实话,其实农村还是不行,活儿累,东西还少。远比不得你们城里吃用都有国家供应,老店名店也多。你看就这些吃的东西吧,你们主要还是尝个新鲜才觉得好,天天让你吃这个,肯定就受不了了。哪儿有你们的酱肉、烧饼好吃啊?在我们这儿,油水,细粮,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我们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地道的酱肉啊,真解馋哪!……”

确实,“天福号”的酱肉在京城鼎鼎有名。味道之美妙,曾促使“末代皇帝”溥仪在被****第二天,就骑着自行车来西单“天福号”门市部买酱肘子。

用这样的肉食塞在烧饼里,那还能不好吃吗?

别说在场的人人都爱,连洪钧那丁点儿的小人还吃了俩呢。

特别对龙口村的本地人来说,恐怕桌上的一切加一块堆儿,也没这两样东西具有吸引力。

别的不说,就看安书记和小芹妈把肉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填,顺嘴顺手往下流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简直舒展极了,幸福极了。

而那安太阳在吃上更是不吝,一点不客气。筷子像是长了眼,专挑肥的往自个儿跟前夹,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

说白了,这年头太缺嘴了。短了荤这个主心骨,素怎么也体现不出应有的美感来。

若真是没有桌上的大盆酱肉和小山似的芝麻烧饼,今天的农家饭桌想必就会失色许多,远没有现在这般美好和热闹了。

只是安书记的话虽是不折不扣的现实,可洪衍武却能掐会算、通晓未来。他心里是有底的。于是举起了酒盅敬了安书记一杯,跟着就断言。

“大叔,要照我看,城里眼下也就这点好处了。可您别忘了,日子是会变的。现在村儿里没有的,未必将来就不会有。村儿里现在没城里好,将来却未必不会超过去。我也不说别的,等明年您再看,我保准儿农村政策会和今年有个大变样……”

这话绝对语出惊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洪衍武。

安书记当时就愣了。“唉,你这话可有意思,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政策?会变?”

洪衍文更是忍不住好心提醒。“老三,这坐的都是你的长辈,说话得有把门的,别多喝几杯满嘴跑火车……”

没想到洪衍武却是满不在乎,还言之凿凿。

“二哥,我朋友的爸爸可有当大官儿的。也算消息灵通。你忘了提前让你复习的事儿了,可真不是胡说啊。”

安书记是大队书记,他不论别人怎样,可是真产生浓厚兴趣了。就催洪衍武快给说说能怎么变,还表示反正是自家人,关门说话,说错了也没什么。

这样一来,洪衍文也不好再拦,也就只得任由洪衍武高谈阔论。

“大叔,其实具体政策还没定。但方向肯定是往宽松了变,您大概往原来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去琢磨就对了。”

“啊,这不是走回头老路么?那政策可是……那谁提出来的……绝不可能!”

还不光安书记,在场上岁数的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运动”余波犹未散去,恐惧都是渗透在骨髓里的。这政策又是当年伟大领袖亲自发动这场“运动”的最初原因,真要像洪衍武说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洪衍武自然理解大家的心情,琢磨了一下才继续说。

“我知道大家都不信,但从去年起,发生的变化大家就都能想到吗?大学改择统一考试,优录录取了,知识又值钱了,老右也摘帽了。这哪一件可都是让人想不到的呀。其实我的话,大家现在还不妨当个笑话听。但我把话搁这儿,不是年底,就是明年,知青问题,咱们这样家庭的成份问题,就都会出政策。等这些都发生了,你们也就会信我了……”

一时沉寂无语。没错,即使听来相当不切实际,可洪衍武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就不能不让在座的各位,往深处去想一层了。

可到这儿,洪衍武还意犹未尽呢,他又把头转向了安书记。

“大叔,从大面上讲,咱们国家乱够了,国家的底子都被掏空了。现在伟人主持国政,为的就是要让国家重新走向正轨。咱们是农业国家,农村人口最多,就是大力发展工业,农民也是基础,因为人总得要吃饭的。国家不可能不给农村减负,提高生产积极性。从下头说呢,老百姓也穷够了,饿怕了,都盼着过好日子。过去出了那么些政策,哪些管用,哪些不管用,不用我说,您心里最清楚。这才是我说这话的原因……”

还真别说,在这种有理有据的屡次“洗脑”之下,安书记的态度还真有点松动了。

“他三外甥,你说的这事我还吃不准,但我也盼着能这么变。不说别的,真要变了,兆庆倒腾鸡蛋的事儿也就不算啥了。我实在是怕有人拿这个找他麻烦,这还琢磨着就不让他弄了呢,想给他在队里找个耍笔杆子的差事……”

没想到竟联系到了自家身上,允泰和兆庆父子颇有些意外,也亦喜亦忧。

喜的是这明显是安书记要照顾自己女婿,以后兆庆就不用干体力活了。忧的是,卖鸡蛋的进项大,要不能干了,兆庆今后吃药治病可就有点为难了。

洪衍武当然明白众人的不同心理,他先是赞同了安书记一下。

“大叔,其实还是您考虑的周到。现在政策还没变,的确容易落人口实……”

可跟着又话锋一转,“不过呢,事儿得看怎么说,虽然倒卖获利是不对的,但如果是给亲戚捎鸡蛋呢,应该不违反政策吧?”

安书记官儿真不白当,很快领悟。

“他三外甥,你是一张好嘴啊。可不嘛,你们是京城里的亲戚,那兆庆进城可就让人说不出什么来了。要不,他的差事我再缓缓……”

洪衍武见安书记这么上道儿,心情也很愉快,临时起意,便继续深入探讨了一下。

“大叔,其实您对兆庆才是真的心疼。怕他受累,也怕他在城里出事,才会给他寻个好差事。所以要是这样,我还有个想法,今后兆庆干脆就别自己去卖了,不如让这位日头大哥帮个忙。今后由他代替,把兆庆收的鸡蛋送到我那儿去。剩下的只要把钱带回来,其他都不用管。这样兆庆的药钱有了着落,日头大哥也能有点外快。您看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这主意是真好,绝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什么都不耽误。

所以当时安书记就点了头,还催着让只顾埋头吃喝的安太阳道谢。允泰、兆庆也都喜上眉梢。

可父子俩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因为这无疑是洪衍武给自己添了大麻烦。还担了份儿责任。

但洪衍武却表示无妨,说城里太缺鸡蛋了,他自己不用上街去买,光熟人就能给包圆了

王蕴琳当然是心疼哥哥一家的,见洪衍武既然这么说,知道他有把握,一琢磨便也表示赞成。

“哥,你就别客气了。哪儿还有亲戚不向着亲戚的,回头让外人都笑话,就按老三说的办吧……”

没想到,这话又让安书记产生歧义了,他抢着声明。

“他大姨儿,咱们是儿女亲家,可是实在的亲戚啊。孩子要生了孩子,你们这面儿叫爷爷奶奶,我们那边儿是叫姥姥姥爷。咱不是外人,真不是外人……”

王蕴琳和允泰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

允泰抢着解释,“广胜兄弟,没说你,多心了。我看哪,咱哥儿俩,干脆商量一下孩子的婚事吧。看看哪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又该怎么办呢?您和小芹妈得先说说意见才好……”

这一来,自然是让兆庆和小芹都不好意思了。

但安书记和小芹妈却同时眉开眼笑。

“那敢情好,咱们知根知底,又都是庄户人,没什么讲究。尽快吧,热热闹闹就好……”

在屋里响起一片欢声笑语中,这一天的夏日午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和睦。

外面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赞歌。藤架上的小葫芦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着,好像它们都要参与到屋里欢喜的队伍中来。

那条黄狗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蹿进了屋,拿嘴使劲拱洪钧的腿,尾巴扑棱扑棱摇得很欢。

它心里想的什么,洪钧当然全都知道。他就把一块儿肥肉攥在手里,送到桌下。

很快,黄狗在桌底下用嘴拱开他的手,悄没声儿地把“赏赐”给吃了,还把他的手舔得精湿,痒得他直笑……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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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金兰斋

上坟后,中午是去安书记家吃的午饭。

安书记为了今日这顿回请,下了很大功夫准备。

昨天下午一睡醒就特意上了九龙山,设套子去抓野鸡了。倒是没白忙活一场,所以这顿酒席摆得相当体面。

年轻人们好动,喜欢冒险,自然对怎么抓野物很感兴趣。

而问得多了,安书记就说那干脆咱们下午再上山去得了。我亲自教你们下套,咱们再带上枪,兴许还能打几只兔子呢。

这样一来,年轻人们就都眼巴巴地看着长辈,嘴虽然不敢说,眼神透露出真正的期盼。

王蕴琳心软,见洪衍茹和洪钧的样子就想妥协了。为难的倒是寿敬方,他已经停诊两天,为病人考虑,实在难以多留。

没想到此时,洪衍武却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先来送表叔回京,明天再返回来接大家。

他说这样呢,家中大哥知道这边情况,会替母亲多请一天的假,寿诤也不用陪父亲急着回去了,又有多么好呢。

于是这么一来,大家留下多玩一天,就不存在任何难题了。

吃过了午饭,洪衍武先美美儿去眯瞪了一个午觉。下午三点,避过了最毒的日头,又起来先洗了把脸,才推出来一辆三轮车请寿敬方上车。

年轻人们都已经去安书记那儿报道了,此时送行的只有洪禄承夫妇和允泰夫妇。

王蕴琳一个劲嘱咐洪衍武路上小心,别太心急,颠着表叔。

允泰其实也没什么好送的,他就给寿敬方带上点儿自家产的新鲜瓜果。嘴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这个大夫这次出诊应该是这辈子最亏的一次,没收一分钱,还跑了这么远的路……”

寿敬方却一个哈哈儿,打断了他。

“你要老这么客气可没意思了啊。我明儿还打算把配好的药让小武给你送来呢。那你下回见我,难倒还这么谢不成?再这样,我都得躲着你了……”

见此,允泰也就把后面的感激吞回了肚子。

“老弟,咱们没得说,那以后一切都在心里了。对了,还喜欢鸟儿吗?入秋我让兆庆给你弄几只“蓝点颏儿”(学名:Luscinia svecica亦称蓝喉歌鸲,通称蓝靛颏儿)、“红点颏儿”玩玩儿怎么样?这儿的鸟儿可多的是。”

这份儿心意寿敬方倒是不好拒绝,何况他又真心喜欢,也就应了。

“不瞒你说,我的鸟笼子可空了可好长一阵儿了。我也不跟你客气,最近日子舒心多了,还真有这个心情了。那好,回去得空我就把笼子,鸟食罐拾掇出来,在这儿先跟你谢一声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载着寿敬方,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下踏上了归途。

要说归京的这段路可不近呢。即使洪衍武蹬车速度比来时快点,到家怕也得七点钟往后了。

那这一路上这么长的时间,叔侄俩总不能就傻坐着,当然免不了要聊天。

洪衍武没几句话就开始往今天上坟的事儿上绕。可没想到,刚一提这茬,洪禄承就看出他的小心思来了。

“老三,有话直说,别跟我动心眼子。你要打听的事儿我差不多有个谱,明说吧,你来送我是不是就打着这个目的啊?”

洪衍武见寿敬方如此精明,也就不揣着掖着了。

马上承认确实是想问有关父母和舅舅之间的过去。因为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几个人当年有些非同寻常的故事。何况兆庆的婚事还拿母亲来说事,这就更让他感兴趣了。

但这种事儿,既然父母和舅舅有意回避,他去问肯定自讨没趣。这趁着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就像跟寿敬方这个知情者打听一下了。

他还说知道表叔大概有些顾虑,或许不愿说,他也不敢勉强。

可既然如今他的母亲和舅舅已经团圆了,有些事儿应该就算过去了。何况,兆庆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他回头从兆庆嘴里套出话来,大约也不难。

这么一说寿敬方就笑了。

“你小子倒是该实在的时候实在,该痛快的时候痛快,算是彻底把我脾气摸透了。想的呢,也挺头头是道。有句话你说的还真没错,事情既然早已过去了,今天再看就不算什么了。你父母和舅舅避而不谈,也就是怕彼此尴尬罢了,并没什么真的隐瞒的必要。那既然今儿有空,我就都告诉你得了,也省得你觉得亏,白拉我一趟回去心里闹腾……”

就这么着,寿敬方在三轮车的颠簸前行中,开始讲述起他所知道的那段昔日往事来。

而听着寿敬方的诉说,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乡间小路,洪衍武的思维也被带向了极遥远的过去……

一切的起始,其实得先从洪家与寿家祖辈的交情说起,得从洪、寿两家与完颜家的合作关系说起,也得从洪衍武的父母相识说起。

而这些,其实都牵扯到了洪家当年在东华门外的一家饽饽铺——“金兰斋”。

这个“金兰斋”实在很不一般。

他不但是洪家名下唯一非“衍”字号的饽饽铺,而且还是最早促成洪家、寿家、完颜家,三家建立起合作关系的地方,可以说是洪家真正发迹的起源地。

原来,由于御药房东药房靠近东华门,所以在道光年间,常年在东药房宫直(太医院医官在内廷值班之称)的七品御医寿远,自然就成了洪家东华门外“衍美斋”分号的常客。

洪家的第五代传人名叫洪鼎,他见寿远这个老主顾住的地方离紫禁城很远,便主动把分号后院的一间空房借与寿远使用。久而久之俩人也成为了好友,经常在一起品茶聊天。

俩人接触时间一长,有时寿远便会对洪鼎谈起东药房内的情形,而洪鼎听了,对御用药材的厚利分外惊讶,便产生了与寿远合办参茸行的想法。

只是寿远虽同样动心,却说人参属于皇室贡品,不能私买私卖,且御药房划归内务府管理,必须有靠山才能经营。

这样一来,俩人在合计后,由寿远出面作保引荐,洪鼎再许以四成干股的报效,终于走通了内务府镶黄旗完颜家的门路。

最后三家达成共识,一起合办了参茸行“衍寿堂”,就此垄断了宫中东西两个御药房的人参和鹿茸供奉。

再之后,洪鼎又借着完颜家的光,从内务府所辖内外饽饽房手中包揽了大量制作传供的外活。继而又在北新桥开办衍英斋,在西四开办了衍祥斋。

自此,洪家的饽饽铺遍及东西南北四城,所出的炉食也因为粘上了皇气,销量大增。

到完颜麟庆之子完颜崇实成为朝廷一品大员时,洪鼎已经与完颜家正式确立了东伙关系。随后又陆续兴办了天宝金店、三阳金店、万庆当铺、古玩店聚宝斋、饭庄衍庆堂和燕喜堂。

由于当年参店、金店、当铺,均为不能私开的阔买卖,洪家也就从此一飞冲天,成了京城最富盛名的官商,最具实力的超级富豪之一。

日后,洪鼎与寿远也结为了把兄弟。正是为了纪念这段友谊,洪鼎才会特意把东华门外的“衍美斋”分号改了名,叫做“金兰斋”。

而从此,洪寿两家的紧密合作,洪家与完颜家的隶属关系就一直稳固地持续了下去。

但世事无常,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到了清末,清廷结束了延续二百多年的统治。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完颜家也就失了势力,不再具备当保护伞的资格了。

这样一来,不但宫廷欠款难以追回,分道扬镳也势不可免。

应该说,洪家倒还算厚道。洪衍武的祖父洪效儒没有像许多商家那样,墙倒众人推,借着“排满”风潮,一合账本子,黑不提白不提就不认账了。

他是个很有道德操守的人,念着祖辈的情分,不但没让完颜家分担清廷倒台造成的亏空,还出一笔巨资,用合理的价钱买下了完颜家对所有店铺的股份,并且继续承担着每年为完颜家免费提供“蜜供”的活计。

要知道,旗人的饽饽很大作用是用来祭祀,上供用的饽饽桌子是金龙绣套,桌子上每节码二百块糕点,往上摞十三层,有五六米高,还得用水果、绢花做顶子。单这一项,每年就意味这一笔巨大的开销。

所以说,洪家的这个散伙条件可没法再厚道了,也就使得完颜家还能保持着最后的体面,维护住一定贵胄氏族的尊严和生活质量。

而与日薄西山的完颜家相反,洪家在恢复了自由之后,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很快,洪效儒竟以京剧为媒,先搭上了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的关系。在袁家失势之后又迅速搭上了段祺瑞。

靠着这位“民国四公子”之一,津门青帮的“老头子”。靠着这位“北洋之虎”。

洪效儒不仅把与寿家合办的药铺洪寿堂开遍了北方诸省,还先后投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王昭甫的丹枫火柴厂,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以及股份制的津门北方轮船公司和津门利中酸厂。

短短十余年,洪家就彻底达到了事业的顶峰。

完全可以这么说,若以此时计,洪家无论从经营业绩上,还是从总资产上,在北方诸省里虽不敢说数一数二,却怎么也要排在前三位里。

但恰恰也是因为洪家巴结北洋军阀这一点,本来对洪家十分感激的完颜家,却横生出来许多怨尤。

也不是为别的,当时完颜家的家主,允泰和王蕴琳的父亲,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后来因袁世凯复又称帝。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于是乎,他见到洪家巴结北洋新贵,就对洪家越来越冷淡,很快就把自家“蜜供”活计转交朝阳门的“永星斋”操办,宁可花大钱也不再沾洪家的光,这也就意味着两家人彻底断绝了来往。

但历史就是这么绕着圈往前走的,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便又会踩在了昨天的脚印上。

虽然按理说,洪家和完颜家的下一代人已经素不相识,形同陌路了。

洪禄承作为一个常年往来于商铺,知名商家的少东家,王蕴琳又是一个基本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他们此时生活圈子相距甚远,原本是完全搭不上边儿的。

可偏偏的,这两个毫不搭界的人就遇上了,这就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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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氤氲

洪衍武的父母的初次相见是在1936年深秋,那时什刹海的荷花早已凋零,东岳庙的金桂却香气正浓。

据寿敬方说,当天的具体日期大概不是九月初九,就是九月初十。

因为他约洪禄承听下午戏出来后,由于时间尚早,他就提议趁着“花红鸟季儿”(俗称,意为秋季是鸟市旺季)去隆福寺逛鸟市。

当时京城鸟市时间地点都不是固定的,多附属于庙会,每月从旧历初三起,轮流分期。

初三为土地庙,初四为花市,初五初六为白塔寺,初七初八为护国寺(俗称西庙),初九初十为隆福寺(俗称东庙),以下类推于十三、二十三、十四、二十四等日。其中尤以隆福寺鸟市最盛,后又于初一、初二增期两天,一月之中便再无虚日矣。

洪禄承当然知道寿敬方在玩物上的独特爱好好,怕要不陪他去一趟,得遭他好几天的埋怨,于是欣然允诺。

可不成想,俩人就在雇了两辆人力车,刚走到**府西口之时,忽有黑云飘来,正临头顶。电光雷鸣中,顷刻就洒下了瓢泼大雨。

雨夹着风,风刮着雨,整条街道顷刻成了一片白茫茫,人力车自带的毡布防雨蓬居然都遮挡不住了。

老天既然这么不给脸,别说鸟市肯定没得逛了。洪禄承和寿敬方弄不好也得淋成水鸡子。

好在洪禄承急中生智,想起自家的“金兰斋”就在附近,就赶紧吩咐两个车向西改奔东华门。

也加上两个车夫实在,毫不惜力地在白雨中奔跑成了一线。这才让他们没被全淋透。

多给了俩车夫一倍的车钱,一进铺子寿敬方就直夸洪禄承聪明。

因为真去别的地方避雨,来得及来不及先不说,就是到了也就是避雨,可“金兰斋”却不一样了,这可是有吃有喝的好去处。

而对“金兰斋”掌柜的来说,少东家和寿家的大少爷的到来,无异于是两位巨星级的人物大驾光临,自然要热情招待,上赶着巴结一番。

掌柜的不但招呼伙计赶紧奉上茶水,烧起堂前炉火给俩人烘衣服。另外,还嘱咐后面的烘炉掌案赶紧操办两份特殊的孝敬。

那就是只有洪家名下的饽饽铺,只有老主顾凑巧才能享受到的一种糕点——“八宝缸炉”。

这“八宝缸炉”名目听着挺唬人,可说白了或许会让许多人失望。因为那其实就是点心渣子重新组合烤制的无馅圆饼。

不过,它也确有独到之处,才能被叫做“八宝”。

说到这儿就得又说一说京城传统的饽饽铺了,洪家经营的全是满式糕点,跟南式、洋式点心很不一样。

满族人管点心叫“饽饽”,饽饽铺又叫“达子饽饽铺”,萨其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细品小饽饽、酥皮点心、奶油乌他,这样的“达子饽饽”,用料中多有蜂蜜、酥油、奶油和各类果仁。

所以正是由这些多种多样,品质甚高的下脚料融会在一起,烧制出的火烧才会滋味绵长,松软可口,甘美异常。

特别是刚出炉的热缸炉,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闻到,使得“闻香下马”者,被香味引进门来的主儿,也大有人在。

但是这种东西,洪家的饽饽铺偏偏是不卖的。对一些特意登门的人和赶上的老主顾都是免费赠送。碰巧了您能白白地吃上,碰不上想买也买不着。

洪家的用意很明白,不为别的,只为舍小利招揽人气。于是天长日久地贯彻下来,这些原本不值什么的点心渣滓,不但为洪家的买卖宣传了口碑,也赢得了许多新老主顾的持久性青睐。

当然了,以洪禄承和寿敬方的身份,在这种口福上就有特殊的便利条件了。随时到,随时有。并不在受限之内。要不怎么说是自家买卖呢?

可谁都没想到,就在洪禄承和寿敬方喝了口热茶,正围着火炉子烤衣服的时候。偏巧门外又进来了两个被雨淋得颇有些狼狈的女人。

一个是年方二八,穿着洋学生衣服,容貌秀丽的大姑娘,一个是年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就知道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和她的仆妇。

果然,那仆妇就跟掌柜打上招呼了。说她们是从中山公园出来,中途归家赶上的雨,谁曾想车又坏在了半道儿上,不得已才进来避雨的。想请掌柜的行个方便,给她们小姐沏杯热茶。

这话说完,不等掌柜的答话,洪禄承就先起身应承下来。这是洪家做生意的一贯原则,和气生财,人望为首。

并且不等茶水端上来,洪禄承就把自己的椅子相让,邀请小姐坐到炉火近前来暖身。

那小姐本有些害臊,可架不住忠心的仆妇一再相劝,怕她生病回去没法交代。洪禄承又是盛情拳拳,于是推辞了几番,最后也就脸红着过来了。

可真等到她坐到近前来,将盘在头顶的湿辫子松下来,洪禄承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一跳。

因为小姐那根长长的粗辫子一直垂到了她脚后跟。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衬着小姐害羞的脸,让她看起来简直像一朵沾了露水的桃花儿。

被水汽朦胧的玻璃,刚出炉的“八宝缸炉”的香气,与小姐那纤柔的身影,一条长长的辫子,氤氲出“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的意境。也让他的意念中泛起了一副带有古旧温馨色彩的图画。

虽然他迫于礼貌,迫于男女有别,不好直视,但还是感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吸引力。

他心里突然领悟了一句话,一个女性,如果其侧影很好看,那她才算一个真正的美人。

这个小姐的侧影,很美。

这一天,洪禄承随后的表现很有些失常。

本来能言回道,很擅长与顾客拉关系的他,不住口地,只会让那“八宝缸炉”。还居然言语磕巴,举止笨拙得像换了一个人。与他面白,身修,美丰仪的外表及不相称。

而且不得不说女孩子很敏感,那小姐似乎觉出什么,看了一眼他的脸,瞬间也是脸色绯红。

然后她就格外勉强品尝了一块,又矜持礼貌地感谢了一句,便很不好意思地把身子扭了过去。透过玻璃,只是专心地看那街面的雨水在街上击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哗哗地流成一条线。

至于屋里其他人,掌柜的在专心对账。寿敬方和那仆妇则全在心无旁骛,懵懵懂懂地放口大嚼。

那两碟子“八宝缸炉”,没多久,就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当雨过天晴之后,小姐特意从铺子里买了两匣子芙蓉糕和萨其马带走,用以酬谢这番招待。

但她除了两个大洋钱,却还给洪禄承留下了“断送一生人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相思滋味。

小姐姣好的面容让洪禄承从此难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写字,几乎全是类似于“清素若九秋之菊”之词。

更是不知画过了多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画作,玻璃的前头有美人的背影,当然也有三两个沙果或是一只睡猫,甚至还有一支扭曲的病梅。

从此,一向只顾埋头家族生意的他变得心神难定,开始频繁地去中山公园,频繁地去“金兰斋”。

而到了铺子里寥寥问过几句买卖,他便只坐在玻璃窗前遥望街景,往往会把一盏茶彻底喝成了白水。望着碟子里的“八宝缸炉”发起呆来。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只是觉得除了这样,更难解心中的烦燥……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在这个个人婚姻多数只由父母钦定的年代,姻缘由自己做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可就是这一次偶然邂逅,一次意外的巧遇,成就了他对异性的第一次渴望。

从未体验过的朝思暮想,让他开始相信“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才会促使他带着一种固执的执着开始寻觅那位小姐的踪迹。

仅凭着撞大运的希望,在不知道那位小姐一点相关信息的情况下,他就巴望着月老能把红线系在他和那位小姐的身上。

不过,或许缘分这种东西真的天注定,谁跟谁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洪禄承这个根本不成熟的希望,竟因为他的执意,有了改变。

时间一长,“金兰斋”的掌柜看不下去了。

眼见少东家人越来越消瘦,愁眉不展,他其实很明白为什么。于是,私下里就说了实话。告诉了洪禄承那位小姐的身份,半亩园完颜家东府的大小姐,完颜蕴琳。

还说她的父亲已逝,如今只有寡母和一个哥哥。和西府完颜立贤家虽是近亲,却也不如何走动。

只因当家老太太瓜尔佳氏,出身显贵,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棱,并不好交际,家风堪称严到了极致。

掌柜的本意,其实是说两家门第差距太大,天潢贵胄之家本就鄙视商家,如今又对洪家攀附新贵存有隔阂,两家是无论如何也难成亲家的。他想着能让少东家就此回心转意,死了这条心的好。

可洪禄承听了,尽管心里有些顾虑,却架不住情思难奈。反倒是因知道了伊人的下落庆幸无比,随后竟是痛下决心,想尽办法要主动出击,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了。

就这样,在当今看了未免有些流于俗套的,却又相当真实的一见钟情,真的成了洪禄承与王蕴琳牵手一生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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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私情

洪禄承和王蕴琳后来到底是怎么谈上的恋爱,这个过程因为具有性,寿敬方也说不清楚。随-梦- . lā .但他知道的是,洪禄承在这件事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因为自从知道完颜家大小姐就是所爱慕的人以后,洪禄承又做了很多后续调查,并花了不少的钱。

后来他不但每天放学下学,都会坐车到贝满女中的门口等着,还在亮果厂“半亩园”完颜府邸后面赁了个小院儿。正对着完颜东府的后面的一扇角门。

反正这么说吧,对当年封建家庭的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日子本过得按章就本,十分平淡

而像这种意外中,被一个男子一见倾心,锲而不舍的追求方式确实很罗曼蒂克、很感动人。同时也很刺激,也很冒险,自然是一石击起千层浪。

于是乎,一段古老的曾被无数次重复的爱情故事,就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

两人的生活轨迹都乱套了,迅速陷入到热恋当中。

但这种事儿是纸里包不住火的,身在幸福中的人眉目神态,情绪举止都与众不同。

洪禄承还好说,每天在外时间较多。王蕴琳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大部分时间都要陪着母亲,老太太又是火眼金睛,眼里不揉沙子的精明人,如何瞒的过去?

时间没出俩月,完颜东府的老太太先起了疑心,就派人暗中盯梢。

等知道了自家闺女竟然胆大包天,从街门溜出去跟一个男人坐上汽车去看电影了。瓜尔佳氏简直目瞪口呆了。

于是前脚女儿刚溜回家,她后脚就派人关了街门。

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何况牵扯到一个女孩儿的名节。

那日王蕴琳的滋味必定是不好过的,她不但得一五一十招出口供,还要在祖宗牌位前跪上一整夜。

更要命的是,允泰知道这事儿后搂不住火儿了。

他的怒火主要来自于两点。

第一,他自诩为金超皇族后裔,父亲又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虽然清廷已经不在,毕竟也是个血统高贵的人家。

可他真没想到自家的妹妹竟被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儿子,在背地勾上了手。这必然让整个完颜家族蒙羞,成为全北平的笑柄。

第二,他还有个高中同学,是时任北平警察局长的儿子。去年刚刚留洋归来,当了德国医院的大夫。医术精湛,品貌端庄。

自从洋大夫来过完颜家见过了他的妹妹,很是仰慕,就动了求亲的念头。

他自己也认为这是门好亲事,便从中干旋说通了母亲,结果利用前不久给瓜尔佳氏做寿的机会,两家大人刚暗中把亲事说定。如今闹了这么一出,今后可怎么收场?

于是乎,允泰就冲动了一把。他第二天就去府后小院儿,把洪禄承给打伤了。随后又跑去东华门的“金兰斋”,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店铺给砸了。

回来他还不解气,就跟母亲商量,说索性俩人之间还没发生什么真正逾礼的事儿。为夜长梦多,干脆也别等妹妹高中毕业了,紧锣密鼓地先结婚吧。

瓜尔佳氏深以为然,为家门声誉计,就点头了。

可没想到,当天知道洪禄承被哥哥打伤,母兄要逼迫自己嫁人的消息后,王蕴琳竟然连夜跑了。她从角门出来,从完颜家一直跑到了洪家,敲开了洪家的大门。

当时洪禄承脱臼的胳膊刚被寿敬方给治好。洪禄承万没想到王蕴琳能回找上门来,俩人这一见,可就再也分不开了。

但也得说,这实在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的事情。

王蕴琳这一跑,完颜家就先炸了锅。瓜尔佳氏差点把脑袋往墙上撞,气得都背过气去了。

洪家也同样是惊天动地。

得家人禀报后,洪效儒急急赶到洪禄承的住处,一边是教训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一边就赶紧叫人备车,想亲送王蕴琳归府请罪。

因为他深知其中厉害,这大姑娘真要在洪家过了夜,真清白也成不清白了。

可没想到王蕴琳以死相逼,拿出来一把剪子,说要送她回去就死在这儿。洪禄承一见,也不顾胳膊了,跪下就磕头,求父亲成全。

正僵持中,允泰奉了母命,也怒冲冲追到了洪家来了。

但他虽然手里拿着刀,腰里别着枪,一副势不干休的样子,却也完完全全看到了自己妹妹拿剪子要捅脖子的一幕。

所以这一次,他一点儿没敢耍混,也没能把人给接走。

最后,也只能是在洪效儒的亲自相陪下,回去把妹妹执意要嫁的消息回禀了母亲。

这个结果,自然极大地触怒了瓜尔佳氏。

她根本不理洪效儒的好话连篇,也没有就势促成一双儿女好事的意思。竟然坚决不肯变通,当场就发了狠。

老太太先是对允泰和身旁的仆人们说,“既然如此,从此就给我把后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家门槛儿一步,马上拿棍子跟我打出去。”

随后还请洪效儒转告女儿,“要嫁人可以,从此不许姓完颜。姓猫姓狗由她去,完颜家从此没她这个女儿。”

说完就让人把洪效儒请了出去,十分不给面子。

而像这样的宣告,无疑也是将王蕴琳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要打出去。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母亲的绝情是王蕴琳绝没有想到的,伤心难过在所难免。可与洪家面临的麻烦相比,这还只是小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件事,必然会为洪家招惹到警察局长的敌视和报复。

想想就知道,人家好好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竟然让别人拐跑了,谁能不恼怒?

关键是这种阶层的官员面子最重,这种事让人没法下台啊。

果然,为了完颜家被迫悔婚,警察局长儿子还跟允泰这个老同学绝交了呢。所以没两天,一系列的针对性报复就轮到洪家人头上了。

首先是在前门段儿上当警察署长洪家长子洪福承,被警察局长寻了个错处撸了官儿。跟着洪家各处产业不断有警察上门寻衅勒索,如果不给,当场就敢抓人封店。

为了这事儿,洪效儒想尽了各种办法跟警察局长搭上线儿。

可请客人家不来,登门道歉要坐冷板凳,送进去的礼物也全被扔出来。最后好不容易请岳乾斋、黄奕柱两位银行大经理一起出面当了中人,才算见了警察局长一面。

但没想到,这位老兄就是来了也不是为了和解的,而是为了下通牒。

警察局长大大咧咧把洪效儒晾在了一边,只跟岳、黄两人喝了一杯酒,随后转身就要走。

这时,他只给洪效儒撂了一句话。

“你一个臭商人居然敢惹老子?劝你趁早把家当卖了滚出北平,你要敢不老老实实滚蛋,老子就能让你们全家要饭。”

这种对商人发自骨髓里的轻蔑和态度上的决绝,不但让洪效儒彻底的颜面扫地,也让两个中人也十分尴尬。

到了这个份儿上,当然再也没有回旋余地,是完全撕破脸了。

从表面上看,警察局也确实是商人们的活祖宗,手里有权又有枪杆子。洪家要想跟人家掰腕子实在不占任何优势,除了屈服再无它途。

可警察局长偏偏忘了一条,他自己不要洪家的钱,可有人要洪家的钱呢。他的官儿是不小,可有人比他官儿还大呢。

既然洪家都注定要破财了,谁还能有洪家人更懂得钱该怎么用?该往哪儿使呢?

洪效儒一事不劳二主,还是烦劳两位大经理,继续帮忙引荐了宋哲元将军。

这次事情办得很顺利。因为当下,这位平津卫戍司令,兼河北省政府主席发愁的是部队正与日军对峙,正是最缺钱的时候。

洪效儒呢,一是为解决自家麻烦,二也不想北平落入日军之手。一顺两便,在捐饷的事儿上就显得很大气。

于是双方很快谈妥了条件。洪家二十万大洋一掏,警察局长的帽子就被摘了,一家人全都卷铺盖卷回南方老家去了。

洪禄承的官儿迷大哥洪福承则因祸得福。马上被起复上任不说,新任的警察局长搞清楚内情后,不知是为了跟洪家套近乎,又或是为了自己能取而代之表示感谢,还主动提拔了洪福承一级。

这件事最终,反倒是以“臭商人”的全面获胜而结束。

不过,洪家要娶儿媳妇过门儿,可还有一个大麻烦存在。那就是王蕴琳名份的问题。

这位完颜家的大小姐,如果从家世上,曾是洪家的主家,配洪禄承自然绰绰有余。可偏偏她又是因私情出逃,被完颜家扫地出门的。

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两家人都是名声尽毁的丑闻。可要隐瞒到底吧,洪家娶儿媳妇总不能娶个没有任何来历的黑户。对亲朋好友又怎么交待?

何况娶亲总得去合婚,放定,陪奁,接亲,总得吹吹打打地招摇过市。洪家要把王蕴琳娶进门,又从哪儿去把新娘子给接出来呢?

这或许就是瓜尔佳氏老太太,有意对女儿施加的惩罚,也是对洪家的一种别样报复。

所以为了这事儿,洪效儒不得不又想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求到了一起合作办火柴厂的王昭甫家里,让王蕴琳认王昭甫当了义父。

这样,改的汉姓是完颜家族所用最多的“王”姓,既不算忘本,也有了个出嫁的娘家。方方面面基本就勉强交待过去了。

于是自此,王蕴琳搬到了王昭甫家暂居,完颜蕴琳这个人就从名义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丹枫火柴厂老板王昭甫之女,王蕴琳。

第一百零八章 迎娶

虽然被逐出家门的王蕴琳已成无根之草,她的生活今后只能由洪家一力包揽,可实际上洪家对她并无丁点儿的草率和怠慢。

相反的,她与洪禄承的婚事,声势和内容搞得都很大。甚至可以说在当年的北平,是要拔头份儿的。

放定过礼当日,在王家院门前昭告喜事的六尺红布下,洪家送来的鹅笼、酒海,整猪、整羊,簪环首饰、四季衣裳,完全按照最高规格,足足有六十四抬。

那些红漆描金的大抬盒,都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

那专由“金兰斋”送来的一双“龙凤喜饼抬”,足足得有一百二十斤。一双“喜果抬”,枣、栗、花生、桂圆也同样摞的小山一样。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围观百姓为之咂舌不已。许多人都打听,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修来了这么一份儿好姻缘。

送妆发奁那天同样的不含糊。

洪家借王昭甫的名义,在外紧急采办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首饰,连寿杠带栏杆桌,加在一起也是六十四抬。

而表示房产的瓦片,表示地亩土坯,分别摞了一百二十八块,被摆放在栏杆桌上,由抬夫彰显在队伍最前面。

当这批价值斐然的嫁妆从王家出门的时候,自然又引来一大批人围在王家门口看,猜测卖火柴的王大老板是不是发了横财。

还有小孩围在门口唱着着,“月亮月亮照东窗,王家姑娘好嫁妆。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锭儿粉,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在众口纷纭的议论里。无论王蕴琳本人知道不知道,但至少这批东西让王昭甫一家,在自家地盘上揽尽了风光。

一点不亏心的说,即使王蕴琳真的作为完颜家的大格格出嫁,陪送的嫁妆若与之相比,怕也是要汗颜不少。

而到了大婚的正日子,迎亲的排场更大。

不但有洪福承属下的二十个扛枪巡警负责维持秩序。有“合兴号”喜轿铺的全套仪仗、鼓乐响器。洪家和寿家为了接送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还开来了“林肯”和“道奇”两辆汽车。

就凭这份儿能叫来警察开道的尊贵,就凭整整六组的金灯、执事、两套二十四响来“晾轿”的荣耀,还有那两辆代替绿轿(按传统,迎娶是一红两绿三乘轿子,红的坐新娘,绿的坐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价值数万元的豪华轿车,这场婚礼就足以称为顶级规格。

这次当然更惹得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堵住了胡同口,连卖豆汁、卖炸糕的也收了摊子,甚至曾一度造成了外大街的交通堵塞。

不用说,谁都想争相一睹从没见过的阔气婚礼。

除此之外,王蕴琳的婚衣也奢华透顶。

那是由收了三百块大洋的苏慎针父亲——老老苏,点灯熬油赶制出来的。

大红的海水江崖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玩意。颤悠悠的,沉甸甸的。堪称珠光宝气,光彩华丽。

这让人作梦也想不出的服饰,让王家每一个女性都甚为神往,都认为身为女人出嫁,如能有如此光鲜,这一生都不亏了。

而洪家之所以会如此大事铺张糜费,全是因为洪效儒深知王蕴琳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

这里面既包含了他对自己儿子拐走了人家女儿的愧疚。也有想借大操大办示之以诚,让完颜家对女儿的未来放心之意。

应该说,从这个角度来讲,洪家就是想用金钱对王蕴琳予以一定的补偿。

只不过,在璀璨夺目的光芒辉映下,在京城百姓的羡慕和仰视中,笼罩在王蕴琳身上的风光无限,却远远不足以抵消亲情决断所带来的凄凉与孤单。

临出嫁的前几天,她几乎每晚都悄悄地以泪洗面。而真到了出门子当天,她更是哭泣难抑,连眼睛都肿成桃儿了。

那可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彻心脾的哭。就连作为娶亲太太的寿敬方母亲,和作为送亲太太的王家姑妈都劝不住,越劝还越哇哇,是难以收场的泪流成河。

有不知道内情的人还夸呢,都称赞新娘子孝顺,是个舍不得离开娘家的好女儿。

要说这也确实,只是他们不知道,让王蕴琳难舍的可并不是这个王家,而是远在亮果厂“半亩园”的完颜家。

她更是为了自己出嫁当日,没有一个血脉至亲在场而伤感至极。

自然,这样一来,就没法梳头换装,盖上盖头了。

以至于等在院子里的新郎官洪禄承和寿敬方,都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可他们急不得,也恼不得。唯一能做的,便只能交待吹鼓手们,一首接一首,连续不断地吹着《麻豆腐大咕嘟》、《油葫芦倒爬城》和《屎壳郎爬竹竿——节节高》,借此为新娘子拖延时间,耗着时辰。

这可中了吹鼓手们的意了,别看累,可如此,主家是要给赏的。他们吹得时候越长,赏钱就越多。

于是,众人便带着极高的兴致开始“炒麻豆腐”了。

这首曲子极有特点,唢呐笙笛要停止,只剩下鼓、镲的声响,而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镲也不是在击,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锅里咕嘟的麻豆腐。

只是这破曲子的鼓点儿,却也让洪禄承更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要不是寿敬方按住了他,一向沉稳的他差点跟着鼓点儿在院里转磨。那可就真成了宛如滑稽戏一般的大笑话了。

好在王蕴琳也懂得轻重,发泄一阵后,便开始极力克制悲戚。

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又都是麻利人儿,一个给开脸儿,一个给备好了头面,俩人齐心协力一通忙活下,总算是没让等在门外的花轿差点错过吉时。

终于,随着院里吹奏起了《百鸟朝凤》,蒙上了盖头的王蕴琳以一副仪态万方的姿态在两位太太的搀扶下上了花轿。这让所有等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说迎娶队伍能顺利出发,还多亏了那二十个警察。

全靠有他们排成两排负责护卫左右。那长蛇一样的序列才得以突破重重人群,从胡同里走上大街。

而这一拉开场面,排场也当真不小。

走在最前面的,先是一对开道锣为前导,然后是整整金灯、金执事、汉旗子、大执事,什么筛镜、绿扇、座伞也一应俱全。

此外,还有两组二十四响的鼓乐响器分插其中。最后面缓缓跟着的就是两辆接送娶亲太太,送亲太太的汽车。

可谓浩浩荡荡,新颖热闹,让谁见了都走不动道儿。

不过,谁都没想到这路上还会遇到更为引人眼球,惊世骇俗的一出。

敢情队伍才刚开出一条街,马路正中就有个画着大红脸,脸上带着髯口,手拿宝剑的净行大花脸,拦在了路中央。

再看那红官衣,红判纱、系玉带、黑厚底,内扎黑靠牌,外罩黑蟒,胯和肩都揎起来,就知扮的是钟馗。

而且这位角儿,远远一见着队伍,还就手舞足蹈,高声唱起来了。

“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那平安吉庆,光灿烂吐寒星,骑着那蹇驴趷蹬,似一幅梅花春景……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要知道,旧京几乎就没有人不听京剧的。这一位的表演又相当到位,于是登时人声鼎沸,引得到处都是叫好声。

只是今天的警察们却没有看白戏的心情,他们听得前面喧闹,还以为有人故意来闹事,就马上有人端上枪去前面干预。

还好洪禄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短时间的诧异后,他很快从吵闹的声音认出是允泰。于是他赶紧下车出面制止,总算没让事情变坏。

而这位扮上的“钟馗”也是精明,虽不好当众明言,可他却能用戏词套进情景里。只凭一声高喝念白,便彻底亮明了来意。

“妹子,休得害怕。我为上京应试,身陷鬼穴容颜改变,以致后宰门捐躯殒命。蒙上帝见俺正直,封我为躯邪斩祟将军,往来人世为神。为此特来相会,与你压轿。但我容颜改变,恐怕惊吓了你!”

这一番话的后边,其实已经有些改词儿了,路人不免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但洪禄承终究不同,立刻领悟。

敢情照旧京婚俗,新娘子出门子,娘家兄弟一定要随行花轿左右,名曰“压轿”。这为的是防止轿夫们走着走着,故意将轿子弄得上下颠簸,左右摇晃。

因为这是在迎娶的特殊时刻,轿夫们合理合法卖弄和露一手的权力。还不光是为他们自己的铺子争光,创牌子,也是向本家讨赏的条件。

而允泰是因为迫于形势,不好以真实身份来送,才会充作了钟馗替妹妹了却终身。他终究没忘记妹妹的婚事,实在是个有爱有恨的汉子。

既如此,洪禄承便亲自走到前面,毕恭毕敬相请这位“正神”随轿而行。

于是乎,洪家的迎亲队伍就有了别开生面的情景。

新娘子花轿旁边居然真的换上了这位“钟馗”老爷来把着轿杆。而且这位“钟馗”仍旧一路高歌,完全取代了鼓乐响器的《夸得胜》和《喜冲冲》。

“把车轮马足,车轮马足,匆匆的趱此行。旌旗掩映,烧绛烛,引纱灯。听鸾凤和鸣,听鸾凤和鸣。响龙箫敲象板,鼍鼓凤笙,一声声美听,暖溶溶春霭霭,百媚自生。伞儿下,驴儿上,坐了英雄后。车儿下载个,弱质娉婷……”

眼瞅着迎娶队伍再次上路,逐渐远去,路上的人们可全都傻了,老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他们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何一场理应喜庆吉祥,端严庄重的婚事,会允许发生如此看似随便轻浮,看似荒诞无伦的一幕。

他们更不理解,为何无论结亲的两家人和那么多的警察,最后竟然是听之任之。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是,听着这一句句连绵不绝的唱词,花轿里的王蕴琳却是激动不已。

她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外面来了自己的亲哥哥。并且她相信,也只有她的这个哥哥,才能想出这样标新立异,别出心裁的变通办法。

毕竟是亲兄妹,他们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允泰的性子也就是这样,该他做的一定要由他做,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一阵温热的眼泪再次夺目涌出,在嘤嘤地哭声里垂落衣襟。

王蕴琳根本不在乎容妆是否难以收拾,她的心里终是释然了……

就这样,一出《钟馗嫁妹》被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位“钟馗”老爷很忠实的履行了自己的义务。

在他的手里,轿夫们今天完全吃了瘪子,曾几度耍尽手段也没能让轿杆颤悠起来。这一路上轿子都走得非常平稳。

到最后,甚至有好几位轿夫因此还真的把这位“钟馗”当成真神附体了。出于对其神通的敬畏,不少人回家后自觉在灶王爷面前烧了好几炷高香。

不过要说被“钟馗”彻底震慑住的,还得说是洪禄承。

因为最后临到洪家大门前时,这位“钟馗”并没有进门。

在一句“妹子,我与你阴阳间隔,难以聚首,后会有期,请了”之后,“钟馗”冲着刚下汽车的洪禄承一亮宝剑,便以一段唱腔结束了这趟护送任务。

而他那眼神儿,那唱词儿,那架势,实在不能不让洪禄承胆颤心惊。

“与我灿灿的鬼灯光荧,闪闪的旌旗现影,一行行大鬼狰狰,一队队小鬼狞。捧着平安,顶着吉庆。咚咚的鼓角齐鸣。咚咚的鼓角齐鸣。挨挨挤挤,鬼头厮混。从今后除妖斩祟,永镇后宰门!”

不用说,这里面透出的鬼气森森,杀意浓浓,当是这位大舅哥对洪禄承,提前表示的一种严厉警告。也是他送与妹妹的最后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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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代价

其实,抱有成见的允泰想如此来替妹妹“辟邪”,是有些多虑了。洪家满门上下对王蕴琳都很好。

过门之后,王蕴琳不但与洪禄承过得很是和美,她那大家闺秀的得体气度也很受洪效儒的看重,她的温和宽容更让其尽得家里女眷亲近。

总之,她与任何一个洪家人都能相处和睦,也颇受下人们的爱戴。她是真正毫无障碍地胜任了洪家二少奶奶的角色。

而实际上一直让她纠结于心,难以释怀的,反倒仍旧是“半亩园”的完颜东府。

敢情王蕴琳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始终难忘,婚后每逢初一十五或喜庆节日,她便会和洪禄承一起去完颜东府后的角门跪拜请安。

但每次都是屡屡遭遇冷遇,那扇门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这无疑表明了母亲的一种态度,始终未能原谅她。

于是她只能在企图得到家人谅解、接纳的等待中,依旧默咽着人间的苦酒。

不过这种情况,终究也因第“卢沟桥事变”爆发得到了一种了结。尽管还是那么的不尽人意。

那一次,就在洪效儒安排好洪禄承夫妇去“逃反”的一系列事宜之后。王蕴琳又和洪禄承一起,最后一次跪在了完颜东府的角门外。

因为即将远行,且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俩人在外跪了很久。哪怕天降大雨,他们也没起身。反倒是一起磕起头来,礼行得认真而重要。

或许正是这种诚心起了作用,角门才第一次打开了。

由瓜尔佳氏身边的女仆出来传话,说老太太只让女儿一人进去相见。而就是这一次,成了这对母女最后的一次会面。

再出来时,王蕴琳带出了那块被黄绫子包裹的翡翠扁方,但她的心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死心了。

这是因为瓜尔佳氏虽然流了泪,却再一次坚定地申明了永不相见的态度。

这无疑表明了,她已经完全被母亲推开了,推得既干净又彻底。真想让母亲彻底回心转意,难上加难!

而这种有家不能归的酸辛,这种再无一见的悲痛,促使王蕴琳临走时,又情难自已地转身回来,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角门磕头。

她衣服沾透了泥水,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她只将头一下一下在地上点着,做得一丝不苟。

直至磕完无数个头,被淋得落汤鸡一样的洪禄承几番劝慰,她才抽抽泣泣地上了汽车,恋恋不舍地从满是雨滴的后车玻璃中,看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宅逐渐远去。

就是自此一别,她与生母从此人天永隔。她与胞兄彻底断绝音信四十一年。

她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再没有回来过……

乡间的小路则依旧颠簸,太阳西斜的余辉正投射在载着两个人的三轮车上,把一个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寿敬方的话俄然而止,他说到王蕴琳与洪禄承离开北平后,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而听了这娓娓的诉说,配合着眼前这昏黄的傍晚,听着吱吱扭扭的车轴响,这些沉重的回忆不觉锁住了洪衍武。

这使他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一种无奈与压抑,一时仍未能完全从古老的岁月里抽身回来。

他完全想像得出,自己母亲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他的记忆里,自小到大总有母亲凝望窗外出神,平白落泪的样子。

那大概就是母亲想着完颜家,想着外祖母,想着舅舅,日复一日……

他也相当明白,从母亲的角度而言,她的根实际就扎在亮果厂,扎在“半亩园”的深处。

纵然是心狠如是的外祖母,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生死隔绝而断裂。

在母亲心的深处,何曾有一刻忘了这位血脉至亲!

只不过这种思念,在今后的****夜夜里,母亲向来只能用无奈的沉默和酸痛的泪水,在她自己心中续写!

“唉!我姥姥这人……也太……那个了!”

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洪衍武悲声而叹。

他并不是想对已逝的长辈不恭,而是在为母亲多年来的委屈而宣泄,那可是持续了数十年的遗憾。

而且他是最清楚,他的母亲选择并没有错。

他的父母是最值得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没拌过嘴,再难的日子也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始终保持了一份宁静。他们两个人活得一直很充实很惬意。

别说未来动勘离婚的年代,就是眼下,那些根儿红苗正,把对方三代都调查清楚,才组合在一起的“门当户对”、“政治清白”的革命夫妻,又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和谐恩爱的?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这句话,他真的只在他父母身上体会过。

寿敬方当然能体会到洪衍武的心情。片刻后就开解他。

“小武,你也别怪你的外祖母狠心。你要明白,不同的年代,价值标准,行事准则是不同的。老太太心硬不假,但在那个年代,老人家也只有保持这种硬朗的做派,才能获得他人的尊重。那是为了完颜家的声誉计,为了子子孙孙的将来计……”

“其实你外祖母,对你母亲的疼爱也是真的。否则就不会见那最后一面,更不会给她那件宫廷至宝。你不知道,那东西大有来历,是西太后的赏赐,是完颜家真正的传家宝。何况换个角度来说,在北平即将沦陷的情况下。或许老人家也是想让女儿走的安心,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危险之地,也未可知……”

寿敬方的话确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还让洪衍武想到了更多。

过了好一会儿,洪衍武由衷地感慨。

“我现在全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了这段历史,经历过亲人分离,经历过这种情感磨难,我舅舅如今才能宽容地对待兆庆的选择吧。从这点来说,我舅舅还算是明智的,兆庆也是幸运的。只是他们上一辈人,所承担的代价太大了……”

不过再接下来,他可就有点固态萌发了,话说得也不正经了。

“……其实……我们这一辈人代价也不小。您想啊,本来就是‘黑五类子女’,好,现在又莫名其妙成了金兀术、哈迷蚩的后代了,这心理负担多大?要我说,这事儿全赖我爸,从头到尾就是我爸最可气,您说他干嘛缠着我妈?他把我妈一家坑苦了,自己倒落了个大实惠,居然得了个一辈子都对他死心塌地的大家闺秀当媳妇。就连我妈后来跟他吃上了瓜络,也没半句怨言。这可有点缺德啊。难怪他见我舅舅犯憷呢,心虚的慌呀。我们的事儿就更别提了,落生在这个家里,好日子没过上一天……”

寿敬方如何容得他这么放肆,听了气得就是一哼,马上呵斥一声。

“臭小子,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的吗?又开始犯浑了吧……”

而跟着又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但我得告诉你,你别觉得你妈亏,因为你父亲对你母亲是真感情,在他们的婚姻里,他的付出并不亚于你的母亲。你也别只知道替自己叫屈。就拿‘运动’这件事儿来说,那全是命运使然。你父亲不但无愧于你母亲,也完全对得起你们。要是解放初期,他有一星半点的犹豫,自己去过好日子,那根本就没你小子了。好多事儿你连想都想不到……”

听到这儿,洪衍武不免又诧异了。好奇下自然一个劲儿追问。

还真没想到,从寿敬方口中,居然又吐露出一些让他很出乎意外的家族往事。

敢情早在解放前夕,洪家确实是有机会走向不同的命运,躲过日后所有磨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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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肃然起敬

当时,内战爆发。

尽管蒋管区因为大量印刷法币导致物价飞腾。随后当局又开始强迫民间上缴黄金银元,兑换“金圆券”。甚至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还发布了“财政经济紧急令”,开始对工商业巨头下手。

可洪禄承在商业领域具有非凡的头脑和敏感性,他自打发现通货膨胀的苗头,早就开始着手应对。从暂缓销售货物到停止销售货物,同时还把手里的大量法币兑换成金条银元。

随后,在******做“打老虎”的示范,强行收缴商人手中的银元、黄金时。他更认识到国内的经济已崩溃在即,又抓住了法令中没有没收外币这一条的漏洞,开始通过黑市,把能兑换的资产统统兑换成了美金、港币,并分批存入花旗和汇丰银行。

结果就是通过这种钻空子的办法和超人一等的眼界与头脑,他成功的让洪、寿两家,躲开了由银行滥发纸钞导致通货膨胀所造成的损失。避免了像其他商家那样,遭受经济重创而破产的命运。

再之后随着战局逐渐演变,洪禄承那已在重庆就任高官的大哥洪福承,开始不断派人给他送来密报,使他愈加确定蒋家王朝取胜毫无希望。由此便不得不开始着手重新规划洪家的未来。

说真的,虽然他一点也看不上三民党。可洪家本身的属性,就注定了他无法相信站在一切富人对立面的红党,会如何善待洪家。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他便和寿家商议,提议两家人一起举家迁往香港。

对洪禄承的担忧,寿敬方不认为是错,他们两家,光外币存款加在一起有两三百万,这足以保证他们在陌生的环境安身立命。只是他做出的选择却是仍想留下。

其原因不但是为故土难离,也有他本身职业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干的是中医,去海外也就变成了废物。那里没有中药,也没有人认中医,这就注定了他的天地只能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

因此最后两家人商定的结果是,洪家独自离去,由寿家在京城留守。这样两头都能有个兼顾,日后完全可以看情形再定。

况且洪家的汽车和货物好卖,房屋店铺却一时不好脱手。再加上王蕴琳此时正身染疾病卧床休养,一时也行不得远路。这两件事都可以靠寿敬方先照应周全着。

就这样,洪禄承给家里预留下购买机票的美金,自己就先坐上了洪福承调来的军机,负责运送已经收拾好的古董玉器,字画文玩,还有后期兑出的一箱子金条,去香港与大哥会合。

本来按照原定计划,等1949年元旦过后,洪禄承在香港安顿好了一切,就让病愈的王蕴琳携儿子洪衍争来港相聚。

却不料洪禄承人才到香港不久。电台里却就突然传出京津战役已起的消息。这一下两边就立马着了急。

寿敬方赶紧想办法,安排身体虚弱的王蕴琳带着洪衍争去南苑上飞机。

可运气却实在不佳,本来他们人都已经到了机场,偏偏临上飞机的时候,机场被红党军队攻占下来了。

这就使得赴港之行功败垂成。寿敬方随后只能把王蕴琳母子送回北平。

随后京津两地彻底被围成了铁桶。他们与外界就中断了联系。

香港那边,洪禄承自然心急火燎,开始通过多方途径打探北平的消息。好在邮路尚通,在除夕之夜,王蕴琳给他报平安的家书终于寄到。这才给让他心里稍安。

再之后,洪禄承就开始多方设法,筹划把妻儿接到香港,可惜皆不可行。长时间的煎熬,加上忧愁焦虑,两边感受到的希望都是越来越渺茫。

1949年的端午节后,王蕴琳给洪禄承寄出了最后一封家书。

在这封带着泪写下的信里,她告诉洪禄承,既然命该如此,就别再等她们母子了。她如今只盼洪禄承在港妥善安排他自己以后的生活,莫要在惦念她们。而她靠着洪家那些尚未变卖的老铺,以后生活上大致无虞,她会在京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

应该说,这时的王蕴琳彻底认为相聚无望了,已经完全认命了,也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未来困境准备。

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洪禄承一见到这封信后,居然用出人意料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称职的父亲。

他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生出了独闯龙潭虎穴的勇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离港返京归家。

在香港那边,洪禄承先是和力阻他的大哥洪福承大吵了一架,坚决地表示妻儿难舍,绝不另娶。跟着就把万贯家财断然抛下,只身上路。

由于当时通往内陆的飞机航班全部停飞,洪禄承花了十根金条的高价,才雇到一艘渡轮回到了花城。

而到了花城后,由于船都已经都被政府军队强征走了,他只能再贿赂一个邮车司机改走陆路。

这一路上,市面混乱,道路难行。直到10月份,他才步步维艰熬到了柳州。

可在当地,他又遭遇到白崇禧的溃兵。好在有惊无险,他虽被洗劫一空,但人身安全没受侵害。

接着,在继续经历了马车、牛车、火车、徒步几番辗转之后,于11月中旬,他才终于平安回到了京城老宅。

而这个时候,一路历经坎坷的他,不但腿瘸了,带着的财物也全丢了,只有一身馊臭,形容落魄非常。

可尽管在别人看来洪禄承落魄得就像叫花子,当院门打开的时候,王蕴琳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惊喜、感动和欣慰,都是发自心底的。

夫妻再见,简直恍若隔世。

尤其是听到随后追出来的儿子叫了一声“爸爸”,更是让洪禄承和王蕴琳双双泪洒衣襟。

再没有片刻迟疑,这对夫妻情难自抑地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他们要把近一年的分离,近一年的思念,近一年的忧愁都借着眼泪抒发出来。

此时,在他们的心里,除了劫难之后的重逢喜悦,厮守一生的幸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什么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那全是虚的!后面的日子即使再苦再难,那也是甜!

至此,寿敬方的话又讲完了。

但这次,洪衍武却更久地没有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这些过去不为他所知往事,已酿成醇厚的酒,带着时光的色泽,味道醇厚至极。促使他想说的感触好多,反而不知道如何能够说清了。

最深刻的体会,他只是觉得对自己的家庭了解的实在太少了。

他的祖父,他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舅舅,还有他今天第一次听说,那个坐拥财富在远在香港的大爷。

这些上一辈的人,这些与他有血脉关系的人,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既平凡,却又不凡的故事。

而在这些恍若隔世的人生里,又都折射着许多他未曾懂得,或未曾体验过的人生道理。

过去,他对自己的家庭只有亲、只有眷、只有愧。但现在知道了这些,却不能不对父母,对这些亲人有些肃然起敬了。让他自觉以往活得糊涂,活得马虎,活得浑浑噩噩。

而当他把这样一些往事放在脑中拼凑时候,便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

是的,暂时他还想不了那么透彻。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

那就是要对得起这些父母亲人的真诚,对得起这些了不起的经历……

前面的路已经暗下去了,隐隐能看远处的亮光。那应该是城里的灯火。

洪衍武看到这一幕,突然感到身体获得了一种力量,获得了一种对生活的期盼,促使他加速蹬起车来,迎头赶了上去。

可不成想,与他的心情激荡极不合拍的,却是身后一声拖后腿的声音。

“老三,你干嘛?悠着点儿!我可不想骨头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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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远见

8月22日,当洪衍武带着寿敬方配好的药再去龙口村接家人时,兆庆的婚期已经完全订下来了,就在9月10日。顶点 更新最快

选这一天除了是找人掐算过的,也是因为当天阳历阴历都是双数,而且正好第二天周日,对洪家这些城里的亲戚们很是方便。

他们到时候只需再请一天假即可。婚礼头天下午过来,结婚第二天上午再赶回去。这样不累,也能全程参与。

唯独日子这么近,倒是看似有点紧,但其实也不然。

因为这年头的农村喜事相当简洁,重要的内容只在那一顿饭上。只要有猪、有钱、有粮票,到镇上请几个大师傅,保证能办的妥妥当当的。

何况洪家这次走亲戚又购置了不少家什,用那些锅碗瓢盆,居家用品布置好的新房,在整个龙口村已经算是头一份了。

至于女方那边准备更是充分,小芹爹妈可老早就惦记上女儿的婚事了。

炕上的躺箱、炕桌、方桌、凳子、衣柜,去年就凑齐木料找人打出来了。被褥也缝出了两铺两盖。有这些做陪嫁,已经足够让其他人家羡慕的了。

要说眼下真正欠缺的,就是新郎新娘缺套新衣了,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于是洪衍武就建议,干脆让兆庆、小芹,还有安太阳,跟他们一起回京城得了。

他说这样呢,两个新人不但能去商场购买新衣,还能去照结婚合影。有安太阳作为娘家哥哥陪着,也没人说闲话。同时安太阳也能顺便认认门儿,今后送鸡蛋自然就省事了。

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挺周详,事儿最后就这么办了。

众人回到京城,已经是当天下午。

三个乡间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在洪家待得都很拘束。习惯了广阔空间和自由田野的他们,在狭小的屋子里待长了就不自在。

特别是第一次来京城的小芹和安太阳,虽然炸酱面很合胃口,虽然洪家人招待热情,可他们还是有点不知该把自己往哪儿摆的别扭。

总觉得待在哪儿都碍事。稍微动缓动缓,不是碰着东西,就是撞着人。

出去也不行,一个人不认识,到处还都是辨认不出的胡同,永远是不到头的灰砖青瓦,让人看了眼晕。

安太阳私下里就对小芹说,“难怪兆庆不爱来京城,我也觉得还是农村好,这里人多车多,走道都不痛快,忒憋屈。”

小芹自然是怕人听见,赶紧阻止。“日头哥,你……你别瞎说。让人听见不好。”

安太阳却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23日,洪衍武和陈力泉依然没去上班,主动陪着一对新人和安太阳出去办事。

他们先去百货大楼买好了衣服,买好了皮鞋,还给安太阳买了条新裤子,又特意去找张秉贵抓了十斤喜糖。这才让兆庆和小芹找地儿换上新衣,去旁边为众多国家领导人服务过的华夏照相馆里,照了结婚合影。

然后也没直接回去,他们几个在外面先吃了顿饭。又就近看了**、逛了故宫,足足玩了一整天,这才打道回府。

而这天晚上回来,安太阳的态度就有了些转变。

一是因为作为农村青年,他还是头一回穿这么高级的裤子,爱惜地摸了又摸。另外就是他今天看了**,上了金銮殿,他自觉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这可不是村里人人能有的福气。

他就又悄悄跟小芹说,“城里还是有不错的地方,虽然住的窄巴了点,可有的吃,有的玩儿。要真没什么事儿,委屈委屈住个十天半拉月的也行,听说京城还有北海、颐和园,要能都看看,这辈子也不亏了……”

小芹终于忍不住说了他。

“你别总这么没心没肺的,进城了也得懂点城里人的规矩。人家对咱们够好的了,你再不知足亏不亏心?你知道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人家招待咱们又花了多少粮票肉票?城里人也不是见天大鱼大肉,白米白面过日子的。还有,刚才一大碗红烧肉,谁都没夹两块,怎么全让你一人吃了,也不怕让这些亲戚们笑话……”

安太阳却强自嘴硬。

“我就爱吃肉,咋舒服就咋待着。你说的,既然都是亲戚,他们还能看不惯咋的?再说了,回头他们要再去我家,我也这么招待他们。哼,你还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要有了钱能比谁都会过,今后就住在农村,没事进城玩两圈儿。城里的东西,农村的环境,加在一起,那才是顶好的生活!”

还真别说,往往真理就是这么不经意的脱口而出的。

巧合的是,在西院的陈家,洪衍武也是这种意见。

他特意找兆庆单独深谈了一次,把对未来政策的预判,更加详细地好好分析了一次。

这既是为了鼓励兆庆,也是为了提醒兆庆。农村不会永远穷下去,家庭成分上的帽子也会很快甩下去。往后可以做的事情会很多,兆庆和小芹绝对不会过得比任何一个城里人差,甚至还会更幸福。

同时,更让兆庆万分意外的,是洪衍武不仅把屋里那部“海燕”半导体收音机送给了他。还拿出来两千块钱让他收下。

洪衍武的意思是,有了收音机,兆庆才能随时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儿,才能验证他说的话是否属实。而这两千块钱,一千是他给兆庆的随礼,一千是专为孝敬舅舅的。

对兆庆而言,还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财富,自然吓了一跳。

洪衍武倒也不瞒他,直言自己私下一直也在倒腾东西,比他弄鸡蛋干得更大。所以这钱只能这么给他。否则公然拿出来,长辈们是不会理解的。

可话是这么说,兆庆仍觉得钱数太多了。他只肯接受半导体,说什么也不肯拿钱。

洪衍武没办法,就换了个说法。

“兆庆哥,咱们就不用客气了。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这钱就算咱们合作的生意。我跟舅舅提过,希望他能帮我留意下在村里收古董的事。想来你们那儿几个村子都平了坟,流出的好东西不少。只是舅舅不好跟我谈钱,我也不方便明着给他钱。现在正好,日后要真能有机会见到古物,无论什么,你就先用这钱买下。东西也不用往这儿送,就存你那儿就好。收上来的东西,咱俩可以三七开。如果你要钱,收一千的东西,我给你一千酬金……”

“你真的要买那些东西?这么多钱……都花掉?”

兆庆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也真有点替他担心。

“小武,咱哥儿俩之间好说,不拿一分钱我帮你办都是应该的。可我得说,那些盆儿啊碗儿的,过去虽然值钱,可现在没人认啊。你想靠这个获利,收上来转手太难了……”

对此,洪衍武听了就是一笑,自有他的道理。

“兆庆哥,‘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句话,舅舅没跟你说过吗?说白了,这些东西不是做吃穿用品的小生意,非得薄利多销,快进快出。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大买卖,囤个十年二十年都正常。着急不行,得吃行情,得货卖识家。要真找着懂行的主儿,几百是它,几千几万也是它。”

“另外,‘物以稀为贵’,‘低买高卖’的道理,你也应该明白。古物在世上可是有数的,而且还会越来越少。价低是好事啊,这才是囤货居奇的好时候。说白了,价格一旦起来,到时候再想收可就不赶趟了。其实有句玩笑话来形容最合适‘今日你对它爱答不理,他日你就会高攀不起’。你就放心帮我收吧,再多我也不嫌多。钱如果不够,你就说话,我会再给你。”

“话说回来,我这既是说古董,可也是在说你。不瞒你说,所有人里,为什么我最支持你留在农村呢?那就是因为我觉着人生和赚钱都是一样的。机会永远存在,它是风水轮流转的。一个问题也绝不会只有一个答案,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重要的是咱们要有远见,得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才能够抓住机遇,用正确的方法面对……

洪衍武这一番话,虽然一时未能全盘被兆庆相信接受,却无疑在他心里开了一扇窗。

并且从这扇窗里,他所看见的,还并远不止是他自己可以过上舒服的小日子那么简单。远不止在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上吃喝不愁、穿用不尽的生活那么乏味。

因为今天他所听到的这些,要像洪衍武说的那样,那么这就意味着他的面前真的是一片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甚至日后,他完全有可能改变整个龙口村的现状,使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

但关键就是,洪衍武对政策预言式的判断能一一被证实,而且到时候他说的话,村里得有人听。

对未来的希望,对回报乡亲,对建设家乡的种子,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兆庆心里埋下了。

老丈人安书记给他在大队部安排的书记员位置,无形中也变得重要了许多。

从这一刻起,兆庆心里有了全新的打算……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件事

兆庆和小芹为了怕给洪家添麻烦,没敢在京多留。8月25日,他们就硬拉着还没玩儿够的安太阳回去了。

不过临走前,这一对新人还是买礼物去看望了一下寿敬方。

这是京城的规矩,请人参加婚礼,再熟再近的关系,也要事先由新人带着四色礼品亲自邀请才算尊重。

本来按理,对洪家也要如此。可王蕴琳早在龙口村就跟哥哥一家说好了,如今日子不富裕,自家不用走这个过场。因此这才免了。

而他们这一走,洪衍武就轻省了,这才能转头处理他自己的事儿。

洪衍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一件喜事和两件麻烦事。

喜事是他25日收到了来自滨城的一封电报,得知“大将”蒋海潮的儿子在8月20日晚落生了。

大概是肥鸡、鲍鱼给揣得营养太足实了,那八斤八的大胖小子,让韩莹遭足了罪。

她在医院里耗了一天一夜也只开了四指。最后实在生不出来,不得不挨了一刀才保母子平安。

于是就按早合计好的,“大将”和“虾爬子”联合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发出了郑重邀请。

希望他们能在9月20日之前,来喝“大将”儿子的满月酒,并参加9月24日“虾爬子”与向红的婚礼。

而之所以洪衍武对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其实是因为这封电报足足用了一百三十三个字,那简直就是一封短信,把杨卫帆打了三次长途电话也没找到他的事儿都说了。

按三分钱一个字的取费标准计算,这封电报的代价高达四块。这种事儿,也就是那帮财大气粗的小子才干得出来。

但也足可见,滨城那帮哥儿们对这件事的重视。

所以洪衍武也没敢耽搁,赶紧去了趟长安街,先去长途电话大楼给杨卫帆打了通长途电话,告知自己已经收到电报,必定如期赶到。

跟着又去了电报大楼,给“大将”发了封电报回复。

不过,他发的电报可就显得有点抠门了。上面只有异常简洁的几个字,“恭喜,必到”。

说完喜事再说麻烦事儿,首推就是该怎么安抚“糖心儿”。

敢情从8月20日起到8月25日,洪衍武就没顾上“糖心儿”这边儿。

本来8月24日这天,他带兆庆他们去王府井的百货大楼,还想叫上“糖心儿”一起呢。结果当天“糖心儿“和“刺儿梅”大概是去“出货”了,都没在。

那么等到8月26日,他再去见“糖心儿”,人家当然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溜溜儿半天,“糖心儿”都没怎么理他。后来多亏“刺儿梅”半开玩笑地帮着说好话。“糖心儿”才听了他的解释。

本来呢,要没后文,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了,这点小别扭也就过去了。

可听说洪衍武过几天又要去参加表哥的婚礼的事儿,这又是三天不得见面。于是“糖心儿”那才要放晴的脸色,就立马成了多云转阴了。

其实说真的,洪衍武本人可是很乐意“糖心儿”能见见他的父母的。

倒是“糖心儿”自己,觉着和洪衍武交往时间毕竟尚短,年纪又比他大几岁,怎么都不好意思见他家人。

平日里,她连去洪衍武家吃顿饭都不敢,又怎么会在这么洪家全体出席的场合,去参加这个婚礼呢?

因此这就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越是从情理上,挑不出什么洪衍武的不是来。“糖心儿”就越不高兴,越看洪衍武就越可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反倒洪衍武比她自己更明白这种心理。知道她这不是纯粹的矫情,而是情到浓时,已经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了一种难舍的眷恋。

这种小女人的心态,每个男人往往都会很受用,很有成就感。

而此时男人能做的,也就是多加安慰,尽量让对方开怀了。

所以洪衍武,就不得不把去滨城的事儿生生咽回去了,愣是没敢再提。先想尽了办法去哄“糖心儿”。

只是当天非常不巧,还偏偏撞上了“糖心儿”身为女人“那几天”。

心理加生理,“糖心儿”皆在低谷期。无论洪衍武提议看电影,逛公园,还是去划船,这丫头全都打不起精神来。

这一天,直到晚上他们一起回到“宝姨”家吃过晚饭,“糖心儿”也不怎么愿意讲话,神情郁郁,只乐意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听着邓丽君发闷。

洪衍武可看不得她如此萎顿,怕她越这样越难受,就死活拉她起来打扑克。

这样,他们就玩起了当年流行的“十点半”。

赢方会用手指弹输方的脑门,一把一兑现。

洪衍武一连故意输了十几把,虽然是有意让着“糖心儿”,但丝毫不露破绽,偶尔还耍耍赖,偷看、藏牌、躲闪着不让她弹等等。

这番卖力的表演效果还算不错,很快“糖心儿”渐渐兴奋了起来。

特别是在她弹洪衍武的脑门时,几乎是欣喜若狂,磨拳擦掌,把深仇大眼凝于一指。

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虽有逞凶之心,技巧和力道都不行,手指弹在脑门上轻飘飘的,温和湿暖如微风拂面。

随后,洪衍武又赢了她一把。他还真是没用多大的劲儿,只是为了游戏的刺激性,想不轻不重地伪装得像一点。

结果万没想到,他自以为是弄巧成拙,当场就把“糖心儿”的眼泪弹出来了。

她低着头哭了很久。任他怎么赔罪说好话,也哄不好。

后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不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感伤。

女人哪,就是这种很可爱,又感性的生物!

总之,洪衍武越看越心疼。忽然灵机一动,他就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太笨。而跟着就把要去滨城的事儿也给说了。

自然,他可不是为了雪上加霜。而是因为他突然想到,干嘛不带“糖心儿”一起去滨城呢?

对他的提议,“糖心儿”先是感到惊讶,觉得有点异想天开。可随后就是一种带有期待的欣喜,情绪顿时就有了转变。

只是再一转念,想到作为洪衍武的女朋友,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见那么多陌生人,她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而且京城这边的生意刚做顺手,就这么扔下也很有点不放心。她就不免重新犹豫了。

但洪衍武明明已经看到她的反应,哪儿再能容她往后缩啊?

他就故意作出一副不容反对的大爷样儿。几乎是命令似的,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让“糖心儿”到时候必须得跟他走。

其实身为一个女人,再怎么样也有被动属性。而女人天生就喜欢将责任推到男人身上。这样才会有为自己行为辩护的余地。特别是对某些本身很愿意,却又存在着某种顾虑的事儿上,更是如此。

所以洪衍武的做法虽然看似武断、专横,但实际上却让“糖心儿”满足了不甚自觉的期待,也让她为此感到无比轻松。

最后她不但心服口服的接受了,甚至还觉得洪衍武很有男人样儿。

就这样,“糖心儿”温驯地歪躺在了洪衍武的怀里,听他讲起了滨城的人,滨城的海。

她在洪衍武的描述里,似乎看见了烟波浩瀚,看见了碧海蓝天。

看见了长着无数鲍鱼、扇贝的大礁,看见了五彩缤纷的海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还看见无数身体健硕的海碰子,手持钢叉利刃,无惧无畏地投入惊涛骇浪之中。

也就更不由得对这次滨城之行,愈加期待起来……

“糖心儿”的事儿搞定之后,洪衍武接着要干的事儿,就是赶紧处理手里的现金。

因为和其他人不同,他的麻烦不是钱不够用,而是现金太多了。

首先他从滨城带回来了十五万,跟着是他春节后又开始倒电影票。

从玄武区八家影院的四千五的净利润起步,然后每个月翻着跟头往上打滚儿,一直干到现在控制三个城区十九家电影院,三万七的月收入,这些钱加一起也有十多万块了。

刨去给家里的和一切花用还有整整二十五万呢。

何况要是没什么意外,九月份一到,那又是一笔四万左右的利润到手……

可如此庞大的财富,洪衍武又处理了多少呢?

半年来,他和陈力泉不断换着地儿地往银行里存钱,也不过存进去六万块,而且这基本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先不说这么一千一千的存钱会不会惹人注意,招来麻烦,光是六十张大额存单的管理就是个问题。

只要想想今后每月不断到手的现金,就知道这一个极不现实的办法。

若真就靠把钱存进银行来消化现金,用不了多久,存单就会增长到彻底让人头疼的数目。

所幸洪衍武还有通过购买邮票保值财富的办法。

邮票小巧方便,升值空间还高。他消耗了十二万左右的现金,到手的近一千八百余张珍惜老票,才不过塞满了两本的A4邮册。这实在是金钱最好的一个去处。

只是可惜,下面想再继续这么办可就有困难了。

因为他要的票只有那不多的几种。并且由于前期的大肆采购。市面上值得他买的货越来越少,老票的价钱也上去不少。已经引发了许多人惜售心理。

如今哪怕是“糖心儿”帮忙,也很难再遇到大批转让的票了。只能零敲碎打的碰运气。

所以既然他马上就要动身去滨城,那么手里尚存的七万块和即将到手的四万块,就得赶紧另寻它途来处理干净了。

否则这么多的钱,真都放在家里就是炸弹。一旦要曝了光,又交代不出来历,那可就是枪毙的过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撒钱

要说在处理现金的这件事上,洪衍武还真有点“赶鸭子上架”的为难。

他苦恼的是,以现在这种社会消费水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能到哪儿去把十一万块钱花出去,既能做到稳固保值,还不引人瞩目呢?

收黄花梨和紫檀木家具?

看上去挺靠谱。

他压根不用学那个什么“紫檀大王”,弄什么“运动遗产”,因为信托商店里现成的“运动遗产”就有不少。

可那些器物占地儿可不小,他买回来往哪儿搁啊?买个几张桌子、条案,还不够捣乱的呢。

买古董瓷器?

那玩意倒是占地儿小点儿,可更不靠谱。

因为这年头文物商店的政策,对民间只收不卖。销售的相关规定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后的文物除了出口换汇以外,只对机关单位内销。

要是偷着买呢,当时可没有古玩市场。他要囤货就得去“晓市”。可那儿的规模太小,交易中的猫腻也大。

何况他要是大手笔把大批量的坛坛罐罐都抱回家来,那可有多么招眼呢。

能不让邻居们生疑吗?父母过问他也没法交待啊。

所以不得不说,对他而言,赚钱速度太快也是一种痛苦。

但活人毕竟不会让尿逼死,洪衍武的脑子也不是浆糊做的。

鬼精鬼精的他,逛了几天大街,就发现了一个一直被他自己忽略的好门道。

那就是去买印石和字画。

这些东西在当时可不受销售政策限制,有钱就能买。而且不光物件儿小,好保存。论升值潜力,也一点不亚于邮票,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据他所知,大龙票日后的价格,不外乎十几万二十几万上下。

最高的拍卖纪录也就是在嘉德2008春季拍卖会中,三枚全,中上品的大龙票以五千多万元成交。

可相较而言,同一时期,名家字画过亿,一克田黄石按十万元计算成交的情况,却更是普遍得多。

孰优孰劣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他也清楚,玩儿这些东西的门槛可比邮票高出不少。不但要有钱,还得懂行。对藏家文化素质的要求远比其他收藏品种更高。

实话实说,以他有限的文化水平,自己都觉着并不具备涉足此道的条件。

但他毕竟知道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的鼎鼎大名。

也知道鸡血石、田黄石、芙蓉石号称“印石三宝”,全是价值连城的稀缺性珍品。

更架不住这年头没有假货啊。

而且这些东西的价值高低与国运也是联系在一起的,那简直是便宜到家了。

具体来说,他逛了趟“荣宝斋”南纸店。

就发现齐白石的画作,标价才三十五元一平尺。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李可染是十五元,王雪涛十二元,陆俨少才八块。刘炳森最惨,居然才八毛。

而在“萃文阁”刻字门市部里,“印石三宝”居然随处可见六十克以上六面平章大料,(平章损耗克重,这是一种如今难以想象的奢侈),价格也全都跌于谷底。

虽然与当年的人民币金价每克九块七相比。田黄石每克标价十元,鸡血石每克八元,芙蓉石每克九元,看似是“一克石料一克金”,不算低了。

但要和如今所谓的“极品田黄成国粹,易金百倍古今扬”、“高山石系田黄贵,贵逾黄金数十翻”的情况再一比较,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了。绝对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白菜价儿。

于是乎,面对这个被他差点错过的巨大的宝库,那就可劲儿招呼吧。

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洪衍武带着陈力泉跑遍了厂甸儿的五家文物商店门市部和“荣宝斋”,还有王府井的“和平画店”和工艺美术大厦。毫不吝惜地把钱撒了出去。

以至于后来,他花秃噜了手,连要去滨城的钱都没了。最后,还不得不临时去银行里取出来五千块钱,充作了路费。

至于具体收获,洪衍武在字画上只对听过名字的大家作品出手,大约花掉了近三万元。

一共买到了九幅齐白石,二十一幅徐悲鸿,十五幅张大千。

同时,还有吴作人、李可染、王雪涛、傅抱石、潘天寿、程十发、关山月这些人的作品共计百余幅。而所有这些画作,其中又有一大半是八尺以上的大幅作品。

剩下的七万多元钱,则都用于买了平章大料的印石。

而且主要花在了六十三块有“印石皇帝”之称的田黄石,和八十一块有“印石皇后”之称的鸡血石上。

至于芙蓉石,因为洪衍武完全不懂,他就只挑颜色剔透漂亮的买了十余块。聊做玩物罢了。

就这样,洪衍武的十一万块钱花了个净光净,都变成了这些东西,被他专门存在了新买的三个樟木大箱子里。

处理完这件事后,他不但心里踏实了,觉着不用再为今后现金的去处发愁了。甚至还颇有点志得意满,自觉已成收藏大家的得瑟。

这还真不能怪他,因为这三个箱子,未来至少能值十栋楼。已经等于他上辈子虎口夺食,与“大人物”相争的那笔财富了。

而有了这些东西,他这辈子就是撂着蹦儿地糟蹋钱,那也穷不了!

最后,还有件事得提一下,那就是在洪衍武买字画、买印石的过程里,他还意外地捡了一个大漏儿。

敢情在当下这个时期,正是文物商店门市部收购业务开始变得繁忙的时候。

这即是因为社会风气在变得宽松,也是托了电视机的福。

因为好多想买这玩意的人钱凑不够手,又抵制不住像在家里看“小电影”的诱惑,才会纷纷把家里一些保存下来的值钱玩意出售。

有个带白帽子的回族老太太就是这样,想以不低于五百元的价钱出手一个祖母绿宝石戒指。

可去了“荣宝斋”,那儿却认为她的东西只是翡翠,开出的最高价格才二百八十块。

至于“萃文阁”、“英古斋”这些专营印石玉器的门市部,又因为戒指托是金质的,碍于规定不敢收。连看都没仔细看,就让老太太把东西送去银行。

就这么着,可就让在“萃文阁”里碰巧旁观,听了经过的洪衍武逮着了。

他一看老太太那戒指的戒面绿得都要冒油,足足有十克拉,戒指的抓脚是阿拉伯风格。心里就先信了五分。

再转念一想,就是买着翡翠,他也不算亏啊。何况那戒指又如此漂亮,“糖心儿”要是戴上,那简直没挑儿了。

因此他就追出去了,一问价钱,痛痛快快掏了五百块给拿下来了。

只不过,这东西买到手后,他倒并没有急着送给“糖心儿”,而是耐心在等一个比较适合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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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乡间喜事

九月初秋,可真是一个绝好时节。

论天气,这本就是京城最舒服的时候。风和煦,灰土少,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利。

许多果子也开始成熟了,树上,街上都出现了各色果实,用漂亮诱人的红色、黄色、绿色,为城市平添了几许新鲜的艳丽。

何况在这种心旷神怡的味道里,似乎社会上的消息也故意与之配合似的,变得有趣,且令人欣喜。

如果抛开京城动物园的大熊猫“娟娟”一胎产下两仔,西单百货商场要施工兴建一幢4层高32000平米的商场大楼,这两条为百姓热议的花边儿新闻不论。

在政治方面传递出的信息,则更让人压力为之一轻。

首先是京城公安局为遭受迫害的一批老干部的子女彻底平反。

然后就是京城市副市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市工商联主任,齐仁堂药铺的传人,岳松生骨灰安放仪式在京城举行。

随后,京城市委还发出《关于迅速清退机关、企事业单位占用私人房屋问题的通知》。

这一切的一切,都隐隐预示着洪衍武的预言正在渐渐成真。

至少,像洪家、寿家、完颜家,这样人家的政治待遇无疑又荣升了一格,他们脑袋上戴着的“黑帽子”已经开始松动了。

于是就在一种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愉悦气氛里,兆庆和安小芹的婚礼如期而至了。

9月9日傍晚,洪家人和寿家父子还是坐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蹬着的三轮车,到达的龙口村。

他们还没进村,允泰家那条大黄狗就从旁边的庄稼里钻了出来,照直扑向坐着洪钧的三轮车,一个蹦高儿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洪钧的腿上。

洪钧喜不自胜。当场却也把王蕴琳吓了一跳,赶紧护着孙子驱赶,“去!”

可黄狗摇着尾巴不去,照样屁颠儿屁颠儿追在三轮后头。

连蹿带跳,欢呼雀跃,一直跟到家门口。等洪钧一下车,就绕着圈儿地跟他亲热。

洪衍茹对此很惊讶。“这狗真通人性,可它怎知道咱们今天来了呢?”

洪钧一边按着狗脑袋,一边给它挑毛上沾的草籽。“它会闻味儿。”

王蕴琳见此也很欣慰。“隔了半拉月,它还认识你呀?”

洪钧得意洋洋。“当然,奶奶,我跟它是哥儿俩,就跟我三叔和泉子叔似的。”

洪衍武赶紧一声呵斥。“呸!你们俩纯属酒肉交情!何况你还把自个儿降到了畜生档次,也不嫌寒碜?我可给你小子提个醒,再这么瞎比喻,留神自己屁股……”

洪钧吐吐舌头,还兀自强辩。“5号院王的太太还管家里的猫叫儿子呢,我这算什么!”

而就在大伙儿都笑声里,允泰家里听见了院儿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一股脑地迎了出来。

这次亲人们相见的场面相当隆重 该站采集不完全,请百度搜索'读!!零!!零!',如您已在读!!零!!零!,请关闭浏览器广告拦截插件,即可显示全部章节内容!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动身前

洪家和寿家当然都是慢桌,长辈们和新人坐一桌,其他的小辈儿们坐在一起。

因此安家的哥儿俩就坐在洪衍武的边儿上。

而这一开吃,这俩人立刻就让洪家、寿家的几个孩子领教了他们的厉害,桌上每个人才不过夹了一两筷子。他们眼前的半盘猪头肉就没了。

等再眨嘛几下眼,小半盘肘子也没了。

说白了,这哥儿俩简直是天生的肉食动物,多肥的肉也不嫌腻。那是运筷如飞,颇有嫉“肉”如仇,要扫荡一空的气势。

这种吃法,让洪衍茹和洪钧都看傻了眼,一时都不敢伸筷子了。

洪衍武看着却只觉好笑,半开玩笑地调侃着。

“日头,月亮,你们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留神再噎着。我真是奇怪啊,咱们昨儿一起吃饭你们还不这样呢,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安月亮全然满不在乎,埋头照吃不误,边嚼着边用流氓无产者的腔调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安太阳却不好意思了。他不由自主控制住了下筷子的速度,跟洪衍武解释。说场面上的事儿就这样,这都是吃习惯了,一到这会儿就收不住口。还说这已经是慢桌的速度了,不信他回头看看就知道了。

结果这一看,果然!回头的人才真正领教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

敢情后面那些快桌,居然连盘子都撤光了。桌面早就被扫荡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大伙儿抽烟的抽烟,闲扯的闲扯,还有抻着脖子遥望大棚的,都在期盼热菜的到来。

确实不愧“快桌”称号!

到这时候,洪衍文和寿诤这俩有插队经验的也忍不住跟着附和,说他们当知青时候,在村里吃席也得这样抢,否则屁都捞不着。

还说即使这样奋勇争先,他们这些知青也比不过当地人。人家练的那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都有真功夫,那是绝对做到了稳、准、狠。

他们话音还没落呢,热菜开始上桌了,马上就证明了这番言论的真实性。

只见头一个大蒸碗往一张“快桌”上一端,洪衍武他们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内容,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等筷子纷纷撤走后,才看见碗里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土豆。

而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

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快桌”上的人们立刻欢呼着站起来迎接。

瘦弱乏力者不是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要么压根就钻不进去。几乎就在一瞬间,桌上除了一个空碗,就连汤儿也没了。

说真的,像这种夸张的场面,就连在劳教圈儿里抢过伙食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不由得直瞪眼。

陈力泉忍不住对洪衍武小声儿说,“还真是能吃啊,平时油水少,人都快变成狼了……”

洪衍武则忍不住感叹,都他妈是这场“运动”啊,没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竟把普天下的农民给弄成了这样。

就在这会儿,新人终于过来敬酒了,于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又引回了他们自己的桌上。

新郎兆庆今儿可是真高兴,跟桌儿上的人挨个都喝了一盅酒。那是满满的诚意。

新媳妇小芹则一脸羞涩,跟在兆庆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

他们两个这会儿站在一起,显出的是天生一对的般配。

自然了,这会儿大家就要应景儿地说些“地久天长”、“白头偕老”的话。

只唯独安太阳跟兆庆碰杯时候直咧嘴。很不满地埋怨他,没让自己当伴郎。

小芹对娘家哥哥可不吝颜色,这会就见了脆生劲儿。护着兆庆,开口毫不遮掩地数落。

“日头哥,你可真能扯,没有伴娘要伴郎做啥?你真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再说伴娘是娘家人,从没听说过娘家哥哥去给新郎当伴娘的……”

一句话,给安太阳说瘪了嘴儿。

兆庆自然要来打圆场,赶紧插嘴说些让大家放开肚子吃的话。连说酒肉今天都管够,千万别客气。

这几句倒是投了安月亮的脾气,他直言不讳。

“不客气,我吃得挺美。巴不得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没想到安太阳正没好气,听了立刻撅了他。

“你比我还能扯!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这句话绝对有点睛之效,立刻就让大家笑成了一团。

还别说,真理啊,往往就是这么一不留神,从嘴里溜达出来的……

兆庆的婚礼结束之后的一个礼拜过的平平淡淡,距离洪衍武去滨城的日期进入了倒计时。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唯一要做的事儿就是临行准备,买火车票,弄假介绍信。还有给滨城那帮小子们买些礼物。

至于其他,值得一提的也就几件事。

一件是有关倒腾鸡蛋的事。

9月17日中秋节当天,安太阳拉上了弟弟安月亮,俩人就伴儿,正式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快递业务。

他们在兆庆的安排下,也搭上水泥厂的汽车来了趟京城。不但给洪衍武送来了兆庆收购的五百个鸡蛋,还带来了兆庆为寿敬方专门捕捉的两只蓝点颏。

洪衍武也没惊动家里,中午直接带俩小子外头吃了顿馆子。给了他们六十块钱,就把鸡蛋留下来了。

其实这个价钱也经过争执的结果,洪衍武原本要按一毛五给,可来之前,兆庆交代安太阳只许按一毛收。

所以最后没办法,洪衍武就坚持自己出安家哥儿俩的跑腿儿钱。这样算是变相兆庆的鸡蛋价儿维持在了一毛二。

而洪衍武卖鸡蛋也有点特别,不但不赚钱,还得搭进去点儿。

他自己留下了二百个鸡蛋,按惯常方式分送一部分给亲朋好友后。剩下的三百个,当天全以九分钱的价钱低价转让给了东院和西院的邻居们,实实在在赔了九块钱。

这倒不是他傻。其实鸡蛋的事儿他就是为了帮帮兆庆的忙。这几个钱他就是白扔进水里也不带眨嘛眼的。可要是为了几块钱高价出售,那可就是犯了忌讳了。

相反,像现在这样,顶新鲜的鸡蛋卖得还没副食店官价儿高。既让人抓不着把柄,处理掉鸡蛋还非常之省心省力。

而且得了他的便宜,就连当初他为水清得罪的那几个老娘们都对他眉开眼笑了,背后也不说他闲话了。

这么赔本赚吆喝,无论对他眼下,还是近在眼前的八三年,可都是一件好事。若长此以往下去,难倒还有比这么攒人情更划算的事儿嘛?

说完了鸡蛋的事儿,再说说工作的事儿。

敢情为了兆庆的事儿,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是几乎连着请了两次假。

按说夏末初秋正赶上忙的时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菜头高庆田不敢得罪他们,还是私下做主咬着牙放行了。

可他们现在因为要去滨城,参加完兆庆的婚礼回来后,一张口又要请半个月的假,而且还不一定能保证到日子就回得来。高庆田可就有点儿兜不住了。

为此,他试着跟上头说了一下,蔬菜公司的领导知道之后,当然非常生气,坚持不批。高庆田就只能跟洪衍武回话,说他没办法了。

没想到洪衍武倒不难为他,当天还和陈力泉一起请他吃了顿饭。

意思主要有二,一是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二就是他们俩已经决定不干了,托他回去给蔬菜公司领导带个信。工资什么的,如果能要出来,就都归他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非常果断的彻底抽身了。

弄得高庆田好一阵都没琢磨过味儿来。他实在是搞不清这二位大爷怎么想的。

按说他们每天在他手下老老实实干活,从没给他惹过事儿,一点“荤腥“还不沾。从这几方面看,应该是挺懂得珍惜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的。

怎么干得好好的,一转头,工作和钱说不要就都不要了,还非得去外地呢?

就这么着,越琢磨越吓人。高庆田还以为洪衍武和陈力泉犯了什么大案呢。真是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就怕警察哪天找上门来问话。

后来因为一直也没见动静,几个月后又听人说在街上遇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下饭馆了。他这才把心踏实揣肚子里。

但自始至终,这件事他也没整明白。

其实呢,要说这辞职这事儿在洪衍武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对他来说,这破工作本就是临时的,没了就没了呗。既然当初是街道主任给找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再找街道主任去不就完了嘛。反正他也没别的要求,就要求工作时间短一点。

什么,街道主任会不会生气?不可能,除非他不需要买电视。

得,还真让洪衍武猜准了。在街道办事处,他一提电视,街道主任什么脾气也没了。除了满口保证尽快给他解决这件事,当天还笑呵呵地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就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又拥有了一段完全自由的时间,满可以把滨城之行当成一次无拘无束的度假旅游了。

第五十四章 乱棍之下

说实话,别看“老褡裢”是洪衍武的老对头了,这次洪衍武还逼着“大金子”几个跳了河,可他也真是留了一线余地,没把事情往绝了做。

否则要是他真按最后说的那样,专门跑到对方的公交线上折腾。那么别说会毁了对方的生计,恐怕“老褡裢”的手下也真得“折”进去。

当然,众所周知,洪衍武从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那他还为什么会如此“宽宏大量”呢?

其实无非是冲着“老褡裢”是真正的“老炮儿”,辈份儿高,交际广,朋友多,势力又在右外根深蒂固。唯恐结下深仇大恨,麻烦无穷罢了。

毕竟洪衍武不能真要“老褡裢”的命,也没打算在江湖上争份儿,而且洪衍武还知道“老褡裢”命挺大,九十年代还在京城江湖活蹦乱跳呢。

那么点到为止,能给对方划条界线,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也就足够了。实在犯不上“红眼儿死磕”。

但同时洪衍武也清楚,流氓还有两个通病,那就是重面子,而且“不见棺材不落泪”。

现在唯独可虑的一点是,像他如今这种做法,跟过去睚眦必报、加倍奉还的性子可有点不一样了。而且距对方挑事儿都过去好几天了,他才付诸行动。

那么“老褡裢”会不会以为他已经没过去的那股子狠劲了呢?

所以他下面还必须得继续证明自己还是过去那个浑不吝,他的警告并非虚言恫吓才行。

这样才能不让“老褡裢”胡思乱想,生出想要“翻篇儿”的心思来。

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那就得拿“软柿子”开刀了。

洪衍武的下一个报复目标,是丰台火车站附近一个叫“横六儿”的主儿。

这小子也是一方“把子”,吃着从丰台火车站到展览路的“335路”。

就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唆使手底下的“佛爷”,在莲花池电影院门口“撬”了“小酸枣”外甥的“天窗”(黑话,胸前俩兜),摸走了十来块票款。

这件事儿,让“管面儿”的“菜刀”和“小酸枣”的外甥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如今自然到了算账的时候。

可既然“横六儿”是个“把子”,应该同样不是善茬啊,为什么还说他是“软柿子”呢?

因为“把子”和“把子”还不一样,与“老褡裢”相比,这家伙属于新蹿起来的。根基不稳,人面儿也不广。

实际上去年下半年,这条线儿原来的“把子”“老豆儿”“折”进去了,“横六儿”是在突然情况下,比较意外地坐上这个位子的,算是一个“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

也就是“大老屁”和“小酸枣”,在“运动”中都被“老豆儿”从“老兵”手里救过命,觉着“老豆儿”没两年还能回来,才不好意思冲他出手。否则早吞了他了,根本容不得他能蹦跶到这一天。

可这两位仗义的主儿,所做的人情也是白瞎。因为他们谁都没想到“横六儿”是属于脑子里缺根弦儿的,非但不懂得做人,而且很有点不知死的劲头。

自从“横六儿”当上“把子”之后,见没人敢动他,就眼里没人了。不但没去“大老屁”和“小酸枣”的门上“拜山”,反自以为“老炮儿”们虚有其名,都不敢惹他。

再加上手下人们拍马屁一吹捧,这小子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很快就带着一些同样喜欢争凶斗狠的主儿,开始主动追打一些比较有名的人物。他甚至还像当年的洪衍武一样放出了狂话,说不管是谁,只要不敬着他,就是他的敌人。

但人和人又不一样,他哪儿有洪衍武这身本事啊?所以这就叫腚眼抜灌子——嘬屎(死)呢!别说“大老屁”和“小酸枣”早就厌烦他了,他自己还因此结下了仇人无数。

那么面对这样的“没头脑加不高兴”,洪衍武还能有什么顾虑啊?大可以一巴掌拍死,直接灭之!

在实施行动之前,“菜刀”已经按洪衍武的吩咐,提前打听好了“横六儿”的活动规律。

他回来汇报说,“那帮人分两拨,每天分头在335路公共汽车方向相反的两条线上活动,‘横六儿’也跟车,但这小子中午必回丰台火车站下车吃饭。”

就这样,洪衍武掌握了这个情况后,做了一番安排。5月6日,他就带着陈力泉、“菜刀”、“小酸枣”外甥和“大老屁”手下“宝福”的四弟去了丰台火车站坐等。

当天中午,在丰台火车站的“335路”总站上,洪衍武他们五个人一连等了好几辆车才见着目标。

但好饭不怕晚,只要能逮着这小子,那就不算白来。也只须一次,就能彻底给他捏死。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随着一辆上白下红的大面包车停到了“335”的站牌子前。前后车门同时打开之后,“横六儿”率先打头,带着手下的八个兄弟下了车。

要说这个时候的“横六儿”,那心里特美。

因为这一天的上午,他们哥儿几个的“收获”还真不错,不但顺利地“下”了七八份儿“货”,还逮着份儿“大炮”,他现在兜里足足一百多块。

虽然怀揣着仨钱包还没来得及“甩”,可他也不愁。毕竟最后这趟回来的车,他的人都没“下货”,绝没有“炸”了的可能。

只可惜还有两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乐极生悲”。

这小子哪儿能知道啊,他自己已经进了“套儿”了。跟着他们后面下车的人里,就混着俩“菜刀”手下的“小佛爷”呢。

这俩“小佛爷”下车先找洪衍武他们,远远看见之后一打手势,瞬间就表明了俩意思。

一个是为自己人指清了目标,二是告诉他们,这伙儿人身上带着“脏”呢,尽管放心下手。

其实没带“脏”也没关系。洪衍武还有后手,他完全可以趁乱拿出自己事先准备的钱包来,到时候就非说“横六儿”偷的,他也没辙。

于是乎,条件成熟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拐青”(黑话,棍刑),就落在了“横六儿”一伙儿人的头上。

就在这帮小子正嘻嘻哈哈的,互相逗着闷子想往远处去的时候,他们的身后毫无征兆地冲过来五个人。

甚至那伙儿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五根带风的镐棒儿就已经暴风骤雨般地砸在了他们的身上。

这五根棍子,又粗又捍,是“菜刀”按洪衍武的吩咐在日用品杂货店买的,六毛钱一根,要抡圆了,保证能打折这帮小子的狗腿。

所以仅仅片刻,再看“横六儿”这伙儿人,下场这个惨哟!根本没能力还击,五个人就立刻成了“滚地葫芦”,疼嗷嗷直叫不说,很快就起不来了。

最倒霉的就是“横六儿”,都没看清楚是谁打得他,就被洪衍武狠狠一棍子给楔昏过去了。跟着身上又被踩了无数脚。

当然,“横六儿”的人多,丰台火车站又是他们的地头,剩下没挨着棍子的四个,等一反应过来马上招呼人手,出手相救。

这么着,纷乱中,很快又匆匆赶来四个,八个人重新占据了人数优势,并肩子齐上,还都掏了家伙。这阵势,不免把“小酸枣”的外甥和“宝福”的四弟吓住了。

但这也无妨,洪衍武、陈力泉和“菜刀”可都是浴血沙场的老手,“战犯”中的“战犯”。更何况一寸长一寸强,刀子哪儿有棍子好使啊?

结果实力完全不对称,他们仨迎头而上,根本没让那俩胆怯的小子上手,就把这八个小子又打翻在地了。

这通狂抡啊,楔得这帮小子个个脑袋流着血,在地上没命的爬,也惊得四周群众惊呼大叫,忙不迭地着急躲闪。

总算洪衍武还有个度,见真揍得差不多了,任凭几个还能动缓的跑了,也就让几个人停了手,随后开始安抚惊慌失措的群众。

只见他抱拳拱手绕场一周后,扯着嗓门就开始大喊。

“各位大哥、大叔、阿姨、没你们事,我们是专找这几个孙子的……”

跟着又一招手叫过了“小酸枣”的外甥,指着他说,“前几天,我这个哥们儿身上的钱被他们给掏了,他们都是贼!各位都请给做个见证吧,哪位能帮忙把警察叫来更好!”

这时“菜刀”已经从昏迷的“横六儿”身上把“脏”搜了出来。仨钱包,还有不少钱和粮票,都摆在了地上。

众目睽睽下,群众的眼睛当然是雪亮的,这时大家再无怀疑,都安心下来,好几个好事儿的小伙子还叫了一声“好样的”!随后,就真的有人去叫警察了。

谁都没想到,在这情形下,洪衍武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像打把式卖艺的一样耍了一通棍花儿,那副潇洒自得的样子,俨然是以见义勇为的好汉自诩了。

这无疑也再次得了个满堂彩。

只是他身后边几个同伴,却实在难以如他那般坦荡。

除了陈力泉见怪不怪,面无表情以外,“菜刀”他们仨,那完全是一副心里打鼓的样子,脸是彻底臊红了。

远处俩负责盯梢的“小佛爷”更是私下嘀咕。

一个说,“咱这位爷心够黑的。打残了人家不说,还把人往局子里送,自己倒落个好名声。我怎么觉着,这抓贼的比当贼的还损呢……

另一个大概语文不错,一句话做了比较恰当的总结。

“你懂什么?能当皇上的主儿都这样。既当了(婊)子,还能立牌坊。用评书的话来说,那叫‘非能人所不能为也’……”

第六十五章 玩儿人

“是爷们吗?说好不动她就放我们!”

“想反悔啊!你们南城人是真不玩儿啊!”

眼瞅着院门被堵上了,“疯熊”和“五十四刀”顿时色变,都扯着嗓子叫起来。气恼不平,极为不忿。

所有人都把目光凝视洪衍武,等他下令。

洪衍武又该怎么选呢?

论理,确实应该说话算话,把人放掉。

可放虎归山,让这两个王八蛋平安无事走脱,别说太便宜了他们。北城大概率也会被他们组织起报复力量,反咬一口。

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呀,直接让人把他们打灭了,一了百了。

可这样一来,他这个人也就谈不上言而有信了。

其实在上百人的见证下,名声臭大街他倒无所谓。关键是“小雷子”、“八叉”、“小地主”一直都没说话,就是在观察他,他们会怎么想?

要知道,他们未来的合作需要信任,而且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事儿他要这么办了。谁也不是傻子,恐怕都会往他们自己身上联想。这种副作用值得吗?

沉默片刻,洪衍武果断就做出决定,放人!

守信是立世之本,决不能因小失大!

可就在他刚示意众人把道路让开,“疯熊”和“五十四刀”喜出望外的时候,“糖心儿”从背后一个补刀,却又把他们的希望像掐烟头一样地弄灭了。

这丫头居然站了出来,带着哭腔儿演上悲情戏了。

“求求大家。千万别放他们走!他们俩都不是人,是畜生!他们打我……还扯我的衣服,要不是你们大伙儿及时,我……我……”

打女人?杂种王八蛋!

要知道,“玩主圈儿”哪怕全是社会垃圾,依仗暴力欺负女人也为人不齿,而且是最看不上“花事儿”的。

何况“糖心儿”还是这么一个“万人迷”级别大美女。

虽然夜色下她的脸看不清,可婀娜多姿的身条儿,柔弱似水的声音,梨花带雨样的缀泣,却着实把“红粉凋零,青衣憔悴,柔情薄命”演绎得格外逼真,一字一言听来是那么的惨淡无助。

也许是出于义愤,也许是荷尔蒙的冲动,没准儿还有些隐晦心理的嫉妒,反正是成功激起了众多“玩闹儿”的义愤。

顿时,全场就炸了庙。刚让开的一条路不但迅速合上了。无数把刀子也高举了起来!

“‘糖心儿’!你他妈别胡嘞!”“疯熊”的大憨嗓子居然叫出了尖厉的声儿。

“臭娘们!谁打你了?真够操蛋的你!”“五十四刀”同样惊得头发倒竖。

他们没法不怕!因为只要有一个人带头,他们马上就会乱刃加身!

只可惜他们的话根本没人信,“糖心儿”的身边有人眼尖,马上叫了起来。

“臭孙子!还抵赖!人家的领口是怎么回事?”

“就是,大姑娘哪儿会自己把衣服扯烂!你们算鸡X‘老炮儿’!”

得,这一下,“疯熊”和“五十四刀”百口莫辩,真成了掉进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

要说全场里的明白人,倒不是没有,洪衍武就算一个。

一个是他阅历到了,不会没经过分析就轻信人言。另一个是因为他刚才是最接近“糖心儿”的人。

虽然光线的原因,只能大致看清她的样子,但观脸色、听说话、再看举手投足,“糖心儿”绝不像真的遭受过暴力侵害的样子。

可话虽如此,他却不会叫破。因为这就等于是想睡觉,有人给递枕头啊。不配合那不有病吗?正合心意!

在场面上,洪衍武所长向不外乎三样——装傻、扮愣,充大尾巴鹰。于是一招“顺水推舟”,他就义愤填膺地大骂了一句。

“狗丫挺的,我们要的是秋毫无犯的她!你们敢对个大姑娘干这种事儿,还是人吗?真应该阉了你们这些畜牲,猪狗不如!”

跟着就是蛊惑人心的招呼。

“各路兄弟们,咱们确实是流氓加混蛋!可混蛋不混理,是咱们永远不破的规矩!两个老梆子既然先背信弃义,咱们也用不着把他们当人看了!大家伙儿有谁想拔份的,自己站出来,替天行道啦!”

好嘛!洪衍武这小子嘴不但好使,鸡贼耍得也够溜的。

这一高举正义的大旗,再加上成名立万儿的诱惑,激得无数人高举刀子“嗷嗷”叫着。仍旧是不用他出手,“疯熊”和“五十四刀”就注定要被踩上一万只脚,没有好下场了!

不过,可别忘了女人记仇儿,“糖心儿”这还没发大招呢!

在这纷乱中,“糖心儿”居然又给加了重重的一磅。

“各位,他们太欺负人了!我也不求别的,只为出这口恶气!要能见骨头见血,我愿多出一千块相酬!要谁能废了他们一人一条狗腿棒子,我愿多出两千!”

完!这才叫日本船。满完(丸)!

说真的。“糖心儿”这一手,就连洪衍武都没想到,他不能不吃惊,也同样毛骨悚然。

心说了,单田芳老师的教诲还真没错啊,千万不能惹江湖上混的娘们!这丫头逮着机会,那是往死里玩儿人啊!

就这样,名声加金钱双效作用,使各路恶狼兴奋劲儿直接飙到了顶点。

在夜色笼罩下,无数双眼睛都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疯熊”和“五十四刀”,目光阴森森的,不但带着恶意,也充满了贪婪。

终于,开始有人试探着逼近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困兽犹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疯熊”和“五十四刀”这两个见过真刀真枪的大流氓,根本不可能束手待毙,怎么也得反扑一下子。

俩人倒是果决,大叫一声,没理会敌视自己的人,反倒持刀齐齐向着“糖心儿”奔突了过去。

不用问,她是最好的挟持目标。重新拿下,或许就能借此脱身。哪怕捅她一刀,也比窝囊死强!

应该说,“疯熊”和“五十四刀”也确实不是庸手,他们很珍惜这一次机会。现场人太多,要想成功,第一出其不意,第二必须下重手。

“疯熊”冲过去,第一刀就硬碰硬地插在一个小子的大腿上,那小子腿一软,躺在地上打开了滚儿。跟着山一样的膀子一撞,又一个小子横飞开来。

几乎同时,“五十四刀”也捅翻了一个小子,紧跟着他又抓住了第二个人,一膀子把他扔开,为“疯熊”逮“糖心儿”创造出了机会。

仅仅几下子,“糖心儿”面前的四个人就没了。这让她完全没能想到,惊恐间腿都软了,根本不听使唤。

可惜洪衍武也鞭长莫及,眼瞅着揪紧了心。

好在人群里还另有好手。一个人一把拉开“糖心儿”,跟着侧踢朝前,结结实实地踹在“疯熊”仅有一只眼的大脸上。

这个人是“小雷子”!

而另有一个矮壮的身影,用一把刀架上了“五十四刀”的匕首,随着“刺啦”一声响,带着撞击的火星子,俩人也肩对肩地撞在了一起。

这是“小地主”!

成了!有了他们的出手,虽然“糖心儿”还惊魂未定,可洪衍武是踏实了。

他能百分百断定,痛打落水狗的情况下,双方心气儿完全不同,赢定了!

果然,“疯熊”才刚刚仰起头来,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第二脚。

根本没容他喘气,第三脚又随后而至。

这种致敌于死命的“追命三脚”,其实是“老鬼”传授给“小雷子”的。

而他不仅没手软,还加以发挥。三脚之后多了第四下,从上而下,在半空中蜷腿,狠砸“疯熊”的胸骨。

就这一下子,“喀嚓”一声响,“疯熊”差点疼昏过去。光听声儿,至少得是个骨折。

旁边照样儿没耽搁。

没几下子,“五十四刀”也被“小地主”一个“铁门槛”给放躺下了。随后,“小地主”的几个兄弟一起扑上,死死按住了他。

“小地主”兀自不肯罢休,又是狠狠一脚踢中了“五十四刀”的面门。直至听见牙齿碎裂的声音,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狗屁‘老炮儿’,功夫还嫩着呢!咱们南城的,一人打他们北边儿的仨!”

就这一声儿,真是灭敌人志气,扬自己威风。

菜市口和天桥儿的两拨人马,都忍不住为自己的“把子”叫起好来!

“好唉!咱土地爷威武!”

“雷爷!您这腿活儿也漂亮!”

“糖心儿”会做人,马上不失时机地表示致谢。

“两位!真是谢谢你们了!又救了我一次……”

“小雷子”一贯冷酷,一句没言语。

此时,“八叉”这家伙看出甜头,倒主动凑了过来,特市侩地问。

“大姑娘。我打听打听,你刚才许的那两千,是真给假给,我愿意……”

“小地主”马上给拦了,还一通数落。

“我说老八,你又没动手,捡什么便宜来啊!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跟着转头跟“糖心儿”攀上了交情。

“大妹妹,咱俩可不是外人!‘刺儿梅’是我媳妇儿,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儿姐夫。为自家人出气,责无旁贷,一会儿,你就看我的吧……”

好嘛,他还说别人呢,他自己也是个吃喝不落空,操蛋不让人的主儿。为了两千块,居然现场认上小姨子了。

第六十八章 摁牌局

既然已经“踩灭”了“明王爷”,那么顺理成章,南城“玩主”们的下一步,就是“小地主”、“八叉”派人进驻“王府井”的地面,然后伺机剿灭“镇东单”残余势力了。

于此同步,“小雷子”也会对西单的“老瘪”和西四“军犬”下手。

这就意味着,南北城双方的一场大战,将会正式拉开序幕。

虽然南城的几位占了先手,肯定会有一个大占便宜的开端。可随后而来,也必定会遭受反击报复,甚至还得防止北城其他的“玩主”插手其中。

一到了这种阶段,那就完全靠实力了,再不会有什么讨巧的余地,必须全力以赴,真刀真枪血拼到底。

不过事实上,“战争”的演变却没有如此走下去,反倒有了新的部署和变化。而影响这一切的人,就是“糖心儿”。

获救的第二天晚上,“糖心儿”在前门的“老郑兴”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她以感谢救命之恩为由,把几位南城“把子”都请来了。

在席间,她不但如数付清五千元酬金,还送了“刺儿梅”一块儿价值五百块的“英格”女表。这豪爽、大方的做派,让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大生好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天“糖心儿”精心打扮过,她不仅恢复了往常优雅和精致。而且还主动坐在了洪衍武的身边,不断给他斟酒布菜,看上去就像俩人搞了一百年对象似的。

这既让现场其他人为她真正的艳丽而震惊不已,同时也大为羡慕洪衍武的艳福。

这可不是凭空猜测,就凭这些人的眼珠子不错地死盯“糖心儿”,偶尔颇具深意地冲洪衍武坏笑,就足以说明一切。

这下好,除了洪衍武自己,没人觉得他们俩之间是清白的。甚至连陈力泉也不免有点吃不准了。

因为邪性的的男人,本来不就应该有个邪性的女人陪伴吗?

这不离谱,很正常!相反,没有才不正常,才没意思!

可恰恰直到此时,这一切真的就是“糖心儿”故意为之的表面的功夫。

她这次宴请大家,酬谢固然不假,对洪衍武另眼相看也不假,但她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目的,就是要借这伙儿人的手,对向“明王爷”出卖了她的赌局“窝主”实施报复。

当然,“糖心儿”是不会直来直去提出要求的,因为这样又得偿还一笔人情。

她干的很艺术,先借洪衍武让南城“把子”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再结合大伙儿意图攻占北城地盘的时机,为他们提供了一次可以让北城几个“把子”内乱的计策。

这一计真可谓精彩绝伦,好处太多了,在场的人听完就没有不佩服的,不动心的。

因为真要能成功,不但北城的力量很快会消耗殆尽,大伙儿还能借此捞几笔大钱。

就这样,一顿酒下来,“糖心儿”报仇的事儿基本落听,而且她还得到一份许诺,事后有权分好处。

唯独不高兴的只有洪衍武,酒席刚刚散去,他就质问起“糖心儿”来。

“大姑娘,办事不能这样吧?昨天刚救了你,今天就利用我!坐我身边儿就跟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似的,有意思吗?”

“抱歉。我其实没恶意,这件事对大家不是也很有好处吗?再说,我只信你,也只有你能护着我……”

“嘴长你脸上,怎么说都行。我最讨厌别人算计我,尤其是被你算计。说实话,你的性格太刚硬、少怜悯,善于玩儿鬼。就为了给你自己报仇,这一次又玩进去多少人?你当别人都是傻子!都是你的工具!我很不喜欢你这一点!”

“我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从来没有人怜悯过我,所以我也就没有学会怜悯别人。这都是你们男人逼的,世道逼的!我不这样,就是别人嘴里的菜!不过你除外,你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条件肯帮我的人,我保证,永远不会害你……”

洪衍武不言语了,死死盯着“糖心儿”,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这话。

“糖心儿”也同样很认真地对视着他,眼神里没有犹豫、心虚,很清澈,像一潭秋水。

最终,洪衍武没再说什么,叫上陈力泉离开了。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1978年6月3日,周六。

这一天早上,话匣子里播放了一条新闻,原全国文联副主席、京城文联主席、人民艺术家老舍的骨灰安放仪式在京举行。

而家住东单“协和胡同”的郑浩,却根本没受到这条消息的一点感染,打早上一起床,就喜气洋洋开始忙和开了。

他拿着黑市里换来的票证去副食店里一通采购,香烟、点心、水果、熟食、汽水、白酒,还特别买了二斤好茶叶,钱真没少花,一共三十来块。

这可不是他家里有什么喜事,也不是要请客,而是晚上又要撮大牌局了。

郑浩二十来岁,绰号“耗子”。他原本是“镇东单”麾下的一个“佛爷”,这个绰号也很适当地体现了他的特征,这小子脑子精明的很。

他看准了京城的玩闹,好赌的不少,仗着爹妈留下的一处三间房的小院儿,及时从“佛爷”行里抽身而退,改为组织赌局为生。

由于他服务周到体贴,一直以来也给“镇东单”留了份儿进项,因此凡是北城的玩闹儿渐渐就都知道他这里既规矩,又安全如壁垒。

时间一长,牛气更加冲天,他这儿竟成了京城里最顶尖儿的一个赌窝。

附近知名“玩主”、“佛爷”,只要玩儿麻将牌的,基本上一缺人手都往他这儿来凑局。而且因为趁钱的主儿越聚越多,每周四、六日晚上,也就成了固定开大局的日子。

尤其是周六晚上,基本是一些老客来耍大牌。

比如说西四的“把子”“军犬”,西单“大佛爷”“大虾米”,隆福寺的一霸“歪脖儿刘”,来的基本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台面金额也得往七八千走。

水涨船高,这种局流水抽喜儿也得往上。

一圈儿五十,一宿至少混个五百块。再加上还能加价儿卖些烟酒食品的,弄好了七八百。

不过说来也有些心疼。“耗子”最好的一个老客前天刚“折”,还是被他自己出卖的。

过去,只要有“糖心儿”掺和的局,当着这位姐们儿的面儿,所有老爷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玩的圈儿数多,买烟酒摆阔是特别大方。轻而易举,“耗子”的收成就能上千。

今后这景儿当然是没了。可“耗子”也很无奈。

打心里说,他真的不能不“卖”她。别说他惹不起“明王爷”了,他自己现在实在缺个新靠山。

“镇东单”一完,这家伙的手下就都把他当成了随便敲的竹杠,他要再不找个硬主儿给自己拔闯。别说老底子守不住,这局早晚有人闹事儿,也就别吃饭了。

这就是没办法的事儿呀……

“耗子”对“糖心儿”的怀念仅在这么一念之间,也就过去了。其实没怎么当回事,然而,就是没当回事酿成了大错。

江湖大忌,在刀口上行走,一个闪失足以致命!

这小子万万没能想到,当天晚上,“明王爷”这个新主子不但一点没能罩住他,惹了这位姐们儿的报应却上门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军犬”、“大虾米”、“歪脖儿刘”齐齐到来,为了补“糖心儿”的缺,“耗子”特意为这几位又张罗了一个新的牌搭子,“镇东单”手下的一个“队长”“二和尚”。

可正当这几位摸到第四圈儿,“军犬”刚糊了一把二百五十六的大牌,正准备收钱的时候。小屋的门突然被踹开了。

从外面冲进来七八个人,带着口罩,手里全拿着家伙。眼神全冒着绿光,杀气外泄。

就这场面,谁都知道碰上“摁牌局”的了。这种“黑吃黑”其实是难免的,或许就是因为“耗子”这儿名气太大,才会把人招来。

但屋里的人毕竟都经历过很多场面,江湖上又讲究什么事儿,一般要‘盘盘道”聊一聊。

于是,“耗子”首先作为“窝主”,当仁不让就得站出来。

只见他不紧不慢,颇有些“老大气质”地说,“这儿我说了算,哥儿几个缺钱说句话,多少咱们聊聊……”

可哪知对方却根本没“聊聊”的意思,一个人上来直接一个大嘴巴就给“耗子”扇墙上去了。“老大”一下成了三孙子。

跟着有人把刀往牌桌上几个人脖子上一架,动手就去拿桌上的钱。还有人对牌桌上几位爷下令,“都把兜翻了,一个钢镚儿不许剩!”

要知道,所有人里,“军犬”最特别。他可以西四的一方“把子”,真要乖乖听话,那人可就丢大发了!

所以为了面子,他就特横地说了一句,“兄弟,我是西四‘军犬’,都想清楚了,碰我什么后果。今儿能走出去,你们几个未必有明儿……”

得,就这一句。那带头的竟然乐了。“你就‘军犬’啊?听过……”

然后再无其他,闪身而上。

“噗!”一刀直接扎他大腿上了!

“军犬”疼得就是一声嚎。

“****!碰上吃生米儿的了!”

那另外三家一看,脸儿顿时全白。

“有话好说!认倒霉,给!给!给!……”

就这样,十分钟之后,这伙儿人连“耗子”的老底儿都给掀了,一共“卷了”一万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九十三章 放榜

京城1978年的八月,天气持续炎热,人心也更为浮躁。

当月,除了中央宣布撤销学校中的红卫兵组织。京城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曹禺、赵起扬、江风、胡沙等28位领导干部,和马连良、李再雯(小白玉霜)、荀慧生、叶盛章、侯喜瑞、秦仲文等老艺术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这两件大事以外。对民间影响最大的还有三个内容。

一,1978年夏季高考发榜。

二,京城恢复律师制度。

三,《十月》大型文艺丛刊创刊。

而这三件事又尤以高考一事最受人瞩目。

这不但因为这次高考是全国首次统一命题,分省录取。也是因为这件事是与人民利益最息息相关的,它对每个人的影响是立竿见影的。

谁要是能够金榜题名,也就意味着自己的人生走上了一片坦途。将获得身边无数人的尊敬、羡慕与嫉妒。

说是鲤鱼跳龙门,一夕之间改变命运,绝非虚言耸听。

这件事具体到洪衍武身上,尽管他不大在意,甚至可以说漠不关心,还以为和他自己毫无关系。但命中注定与他这一生颇有渊源的两个人,竟一一又都高中了

而距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个打小一直和他不对付,却偏偏又有个好姐姐的水澜了。

8月15日,在京郊插队的水澜拿着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了家,可把水庚生和水婶儿高兴坏了。

他们这辈子没儿子,本是最大的遗憾,可谁能想到养得姑娘个个争气。老大上了京大,老二又考上了菁华,整个福儒里也没一家人有他们这份儿体面。

提气,高兴,精神!

水婶儿因水清弄回个孩子憋在心里的郁闷也清空了大半儿,几个月以来头一次面上泛起了红光。

当风尘仆仆的水澜一进门,她不但手脚不歇地伺候二闺女洗脸,更衣,收拾行李。还指派水庚生和放了暑假的三丫头水涟,分头副食店买菜、买面、买肉。

这是打算亲自操持,中午连炸酱面带炖肉,要好好给二闺女补一补。

水澜这也是头一次见着水清带回来的孩子。可还没仔细地看上一眼,她乍一听说孩子跟了水家的姓,取个名叫水小影,就点儿不乐意了。

她心里琢磨,这算什么事儿啊?就跟妈又生了个老四似的。看姐姐这意思,是打算就这么养在家里了。这不明不白的,别人问起来都不好解释。

跟着,她不得不碍于情面抱了孩子一会儿。可那孩子哇哇直哭不说,还滋了她身上一泡尿。她就更没什么兴致了。换了件儿衣服后就唉声叹气,直埋怨水清犯傻。

她说一有了这孩子,不但家里添了大麻烦,还会影响姐姐学习。甚至连今后姐姐找对象都麻烦。最关键的是孩子还没户口,今后上幼儿园,上学都是问题。

水清本是天生好气性,春节又没见着水澜。既想念这个妹妹,又觉着她是为自己好,就耐着性子跟妹妹解释。

她说小影是自己同学冉丽影的孩子。孩子爸找不着了,冉家也没其他人了。她不管谁来管?何况这也是冉丽影最后的一个遗愿,她在床头亲口答应的。

可她却没想到,水澜竟对此嗤之以鼻,对她的评价只有“迂腐”二字。还说现在这种事儿多了去了。男女知青生了孩子送老乡的多的是。居然劝她尽快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这下水清可真生气了,她说“水澜,姐绝不给家里添麻烦,今后更不会给你添麻烦。只要毕业有了工作,孩子我就尽快接出去自己养。别忘了,你和水涟可都是我帮着妈把你们带大的,洗洗涮涮、喂水喂饭、把屎把尿,哪样儿我没干过?我不信凭我自己养不活这个孩子!”

就这样,亲姐俩头一次红了脸拌了嘴。

水澜是觉得水清不识好人心,为个野孩子居然跟亲妹妹急眼。

水清则是觉得水澜变得越来越自私,缺少起码同情心。

因为冉丽影对水澜可不是陌生人,水澜小时候跟屁虫似的,缠磨着人家学折纸,学翻绳儿,学染指甲,学编麻花辫子,可比对她这个亲姐姐还亲呢。

现在怎么能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呢?也太绝情了。

总之,这姐儿俩话越说越锵锵。最后,也就因为她们都是文化人,又不愿让邻居们听见笑话,这才强自克制住了。没有大吵大闹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哪怕再待在一个屋里,姐妹俩也都没话说了,隐隐地生份上了。

这种尴尬不但一直持续到水庚生和水涟回来,也一直持续到了饭菜端上了桌儿。

但好在母亲进出忙碌的身影,和父亲和善又亲切的笑脸,比什么都能温暖人心,滋养情感。

于是快吃饭的时候,水清和水澜闹的那点别扭,也就暂时扔到脑后去了。

她们俩和水涟一起,都表现出乖巧柔顺的一面,齐齐坐在饭桌前,感受着这近年来难得一次的全家团圆所带来的温馨气氛。

水婶儿一边端菜上桌,一边亲热招呼自己的孩子们。

“清儿啊,小澜,小涟啊,动筷子啊。你们别等妈,再耽搁,可就都让你们爸给吃了。”

“唉唉,挤兑谁呢?我饿狼啊,我吃得了吗我?”

水庚生听了就一瞪眼,说完就坐下来自己倒上一杯酒。但眼看着面前三朵花儿,他又笑了。还一边给仨闺女挨个夹肉,一边情不自禁地夸上了女儿们。

“你们仨,都是好孩子。清儿上京大,小澜上菁华,小涟学习也不错,照我看今后也是大学的苗子。真是给你们爸妈争气啊。你们看咱们家,你妈当初在街道钉扣袢儿,你爸给人剃头,过去就没人瞧得起咱家过。可现在就好了,咱今后不比大人比孩子。只要你们个个锃亮的校徽往胸上一别,扬起头走道儿,爸妈那就是扬眉吐气。”

水婶儿在一旁坐下来,也是接口帮腔。

“对,你们爸说的对。当初我最怕清儿考不上了。老洪家的老二都考上了,要咱家没出个大学生,福儒里不就显他们家了?那可太没面子了。好,现在好了,咱家一下出来俩大学生。简直能把妈给乐死。我看他们洪家还有什么可牛的么?一个师院的大专生,比起我上京大、菁华的闺女,他们可没资格喽……”

只是她后面越说越不像话了,让水清可有点听不下去了。

“妈,您什么心理啊?还高兴人家倒霉,怕人家好啊?您别这么小市民,怎么忘了人家的好了?小影的奶还多亏小武订上的呢。他和泉子这些日子可没少帮咱们。”

水婶儿却白了闺女一眼。

“你这话说的呢,一码归一码。那要真反过来,洪家老二考上京大、清华。你们成了师院大专生,是你爸高兴还是我高兴啊?再说了,洪家老三小时候毁我多少东西?气了我多少回?他还打过你爸呢。这现在懂人事儿了,也是他欠咱们的。何况我还怕他没安好心呢,人家都说,他是对咱们家小澜……”

这下水澜也不受听了,气哼哼就是一戳筷子。

“妈啊,人家瞎传,您还跟着传。就不能盼我点好啊,非把我和个流氓连在一起?他配吗?恶心不恶心?你们以后都离他远点儿,吃过亏还不长记性!”

“水澜!你别这么说人家!咱得了人家的好,就得感激。干嘛这么高高在上的……”

水清是真替洪衍武感到委屈,忍不住出言制止。

可水澜从不会忍气吞声。听了这话更气。

“咱又没求他,他自己犯贱。指不定他心里琢磨什么呢,你别把谁都当好人,傻不傻?切,这世道也怪了,俩劳改犯居然还都回城了,比知青混得都强,还比咱家都有办法,偏偏得靠他们订奶……”

得,眼瞅着,这姐俩就又要说“蹭”了。

还好水庚生及时在碗边儿敲了筷子,又顺势转移了矛盾,才算按住了俩闺女。

“瞧瞧你们俩,俩丫头,怎么现在都跟毛头小子似的?一上大学就长脾气啊!这还能嫁的出去吗?对,都怪你妈,没影儿的事儿净瞎叽歪,另外就是,她这人嫉妒心强。听爸的,你们别管别人,咱就一心一意地上学。大学毕业有个好前途比啥都强。咱管别人家事干什么呢?上学这事就得一心一意,就跟爸给别人刮胡子似的,万一走神儿就得给人剌出血,你说那别人能干嘛……”

可按下了葫芦起了瓢,水婶儿也不乐意自己受挤兑啊,听到后面就反唇相讥。

“得得得,上学就说上学,说什么你刮胡子,那能是一回事吗?你就没文化吧!”

水庚生不由一个脸红,仍嘟囔着强词夺理。

“没文化……没文化我就不能说句话?你……你个办病退的家庭妇女老掺乎什么?再说,怎么就不是一回事?我从小学艺比上学可难多了,真走神师父可是要打的……”

只是夫妻俩谁都没想到,他们的斗嘴,竟让最小的水涟烦得受不了。此时,她可忍不住大声抗议起来。

“哎呀,你们今儿都怎么?吵吵吵吵。谁都吵吵,大热天的,烦不烦啊?就不能好好吃饭啊。爸,妈,你们真是。不就是我二姐又上个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吗?”

这下好,暴露了危险思想。水庚生这个一家之主,得优先教育闺女了。

“至于吗?你那么点小岁数懂什么?大学毕业就是干部编制,有好工作,有好福利,人人看得起你。你真考上了,就让别人眼红去吧。下午爸还得给你姐再放两挂大查鞭呢,这次我得好好露露脸……”

可他刚说到这儿,冷不防水婶儿“噗哧”又乐了,她彻底抓住了话柄儿。

“你这就不叫嫉妒心强了?刚才还说我呢?”

只是她也是乐极生悲,随着一股便臭蔓延和床上孩子哭声响起,还没等看到水庚生的窘态,就不得不从椅子上蹿起来了。

“清儿啊,影儿肯定又拉了,快!咱换尿介子吧……”

接着就瞧水家这份儿乱吧。水婶儿和水清直扑孩子,水庚生和水涟一起打扇子散味儿,这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水澜则扔了筷子,愁眉苦脸托上了腮,彻底没食欲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大墙

吃过了午饭,随着安书记打着饱嗝儿带一家人离去,村里人逐渐都知道了兆庆和小芹两家结亲的消息。

特别是那些早上尾随安书记过来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怒气勃勃登门的安书记一家不但没和允泰家发生任何矛盾,两家人居然还结成了秦晋之好,这自然是大跌眼镜。

而这些人又多数是些好事之徒和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于是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

有些人说安书记是为了要彩礼,知道允泰家来了京城的亲戚,狮子大开口,用高价儿把小芹卖给兆庆的。

也有人嫉妒兆庆能捞着小芹这么个漂亮媳妇,今后还有大队书记当靠山,心里冒酸水不是滋味的。就说安书记老糊涂了,敢随便和“黑五类”人家联姻,今后肯定受牵连,会倒大霉。

还有些人则反过来觉着兆庆为了娶小芹,宁可不去上大学是纯纯粹粹地犯傻。笑话他本来能做城里人,能找个好工作,却非留下来当农民,娶个乡下姑娘的。

但总之,大多数村民还是厚道的,朴实的。

他们不但为兆庆和小芹,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在情感上,也和允泰家这个半外来户又亲近了许多。

大家都觉得兆庆能留下娶小芹,足以证明他是彻彻底底把龙口村当成自己的家乡了。今后,他就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而恰恰是这种意识上的改变,日后不仅会对兆庆本人,也会对允泰和安书记两家,甚至会对整个龙口村,都产生莫大的好处,使兆庆的人生成就远超过去读什么大学。

只不过这一点,别说此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提前预知,就连现今的人们,大多数也是想象不到的。

因为说句实在话,简单的惯性思维,从众心理,并不止是这个年代的通病。

下午的安排很简单,大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孩子们也就用不讲什么规矩了,谁都成了王爷,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兆庆自告奋勇提议要带大家去摸鱼。

对洪衍文、寿诤和洪衍茹来说,这是他们从没有经历过的活动项目,都很感兴趣。就连洪钧也闹着要去。

只是安大妮儿担心外头太阳太毒,孩子们中暑。特别是洪衍茹和洪钧,真晒成黑老包就糟了。就不想让他们去。

好在王蕴琳很开明,说“让他们去吧,洪家的孩子可没那么娇贵,就是晒成了红虾米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自己乐意呢。”

就这样,安大妮儿才不反对了。

兆庆的心倒是很细,先把家里两个草帽给洪衍茹和洪钧这两个重点保护对象戴上了。然后才取了墙上的鱼篓子带他们出门。

就这样,六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后头还跟着一条黄狗,一起走到了村南边的一个水泡子。

水泡子面积很大,清幽幽地水波不兴,还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看起来相当美好。可兆庆却说得留神下面的水草,千万别被缠住脚,还说有的地方水很深,这里淹死过人。

这么一听,洪衍茹就害怕起来,死活不让洪钧下水,还不住嘴地问其他人,“你们行吗?你们行吗?”关切、紧张溢于言表,那意思是要不就别下了。

可洪衍武却说,你带着洪钧一边看着,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们行不行了。

就这样,他让洪衍茹带着洪钧先去一边避开,他们其余的人就脱得只剩条裤衩,都下了水了。

兆庆非常熟悉情况,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太阳光下,水暖,鱼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相视一笑,就一猛子扎下去了,等再冒头,已经每人手里抓着条小鱼。

岸上的洪衍茹和洪钧一阵雀跃。兆庆拿过鱼篓子放下,也不得不夸。“行,是把好手!”

寿诤和洪衍文一看也来了劲,跟着也都钻下去了。

可这俩大学生看着简单,哪儿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经过大海练出来的本事呀,几乎可以说是龙王爷的亲儿子?

结果他们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了,自己费了半天劲,一条鱼没抓着,还都给吓跑了!纯属裹乱!

别说洪衍茹带着洪钧笑话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必须虚心求教,才能掌握摸鱼的窍门。

于是,打这时候起,就由洪衍茹带着洪钧和那条黄狗在岸上看衣服,扑蜻蜓,捉蝴蝶。五个大小伙子则专心在水面上钻上潜下。

在微风吹动中,在草窠里的虫子的吟唱声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阳关灿烂,尽享野趣的下午。直到西边天空浮现出一片美丽动人的晚霞,他们才收场回家。

而这时,他们的鱼篓子里已经几乎装满了。都是些“小麦穗儿”,还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晚饭自然因他们的集体出动而解决,那是另一种柴锅才能展现的精彩——贴饼子熬小鱼儿。

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这次是由允泰亲自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他比累得不想动的洪衍文更有条不紊,不大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

安大妮儿开始把拾掇好了的鱼倒进去,她从小坛儿里舀出一些自家做的大酱,又扔进去两把香葱,丢半头子小蒜,再用大铁勺子慢慢地搅。

兆庆则从旁抓起一把和好的棒子面,使劲地甩在热锅的锅帮上。

在氤氲的蒸汽里,那些黄色面团像一圈头碰头在吃奶的小猪崽儿,可爱极了。

紧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允泰抽出了硬柴,灶底的火逐渐变得和顺、柔和,由着小火慢慢地炖。

这一家人配合实在默契,就像共同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各司其职,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真好!

晚饭在院子里吃,锅里冒出了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撩拨得让人心里发慌。

洪钧这小子大概是饿狠了,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想往锅跟前走,去掀开锅盖瞅瞅,那里边变成了什么。

临到锅熟,安大妮儿又端上桌儿一盆鲜货。有顶花带刺的新择黄瓜,一口就流水的小水萝卜,甜而不辣的羊角葱儿,这些都是蘸酱用的。

酱是纯黄豆酱,已经晒了一整夏,揭开酱缸,“噗噗”地直冒泡,酵发得火候正好。

这晚上,每个人又吃得不少,谁的肚子里都得吃下好几十条“小麦穗儿”和泥鳅。

只是洪钧有点儿挑食。他不敢吃鱼脑袋,非说怕它们进到自己肚子里造反,咬他可怎么抵得住?

饼子上,他也只爱吃上头的焦咯吱儿。那玩意咬起来“嘎嘣嘎嘣”,又香又脆,他连吃几块都丢不开手。

至于被揭了“咯吱儿”的饼子,洪衍茹很主动地接收了,吃不了的还塞给了洪衍武。她这个“姑爸爸”,惯侄子可有点儿没边儿。

唯一委屈的是那条大黄狗,它只能在远处趴着,不时拿眼睛往这边瞅瞅。

洪钧看着黄狗可怜,问他舅奶奶怎不给黄狗吃饭?

安大妮儿却告诉他,乡下的狗从来不喂,它们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吃。

洪钧听了,这才明白他这个“新哥们儿”为什么会这么瘦,就又偷偷藏起来半拉饼子。

天渐渐黑下来了,要说龙口村唯一谈得上先进一点的,就是通了电,用上了电灯。

可晚饭后,谁都不愿意进屋,就没开灯。大家收拾完碗筷,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听着秋虫鸣叫在院子里聊天。

这个时候,田野间都是黑洞洞的,有萤火虫在远处扎堆,一闪一闪的,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未知。让没见过这种景象的人都很新奇。

头顶上则是满天繁星。那又粗又壮的银河,呈现出恍恍惚惚,密密麻麻,横亘琼宇的精细。这种壮美、浪漫,更是今日灯火通明的科技年代再也难的一见的。

而夜晚也是安大妮儿最能展现自我才华的时候,她可不光会做饭,还会打着扇子讲述许多奇闻轶事。

像什么黄鼠狼拜月,狐狸炼丹,刺猬修炼时候被冲撞了,还得再熬五百年。还有什么“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的天时老令儿,一下子把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

农村的夜晚,真的也很有意思。

第二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允泰要带王蕴琳去母亲的坟上祭拜。

而且由于昨天打过招呼,安书记一大早也赶来了,还特意找村里的车把式赶来辆马车,亲自作陪相送。

到达目的地,让所有人很意外的是,允泰和王蕴琳的祖坟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

他们来到的是村西头九龙山的一处山脚之下,丝毫没有王蕴琳记忆里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气派。只能见到一处足足长达数百米的石头墙,上面连绵不绝刷着各种革命口号。

而后,允泰根据标语内容,找到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这一条后。他才有点无奈地告诉王蕴琳,说“民”字后面就埋着他们的母亲。

安书记见众人诧异,赶紧为大家解释。说这还是允泰为龙口村立下的一大功劳呢。

敢情“运动”开始破“四旧”那会儿,村里就接到上级指示要平坟。

这事儿安书记挺为难,他是党员、书记,也是个大孝子。不平坟吧?这属于“四旧”,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马克思。

平了坟吧?上级的任务是完成了,可一耕地再把爹娘和先人们的累累白骨翻出来,赶明儿到了那边儿就更没脸面对爹娘和先人们了。何况村儿里人也不干呢,非得戳他脊梁骨不可,他真为难。

于是他后来就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辙,最后还是允泰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不行就移厝吧。说白了,这意思就是迁坟。他的主意,是让把村里所有的坟都迁到九龙山脚下一块风水不错的地界去。这样才应付了过去。

可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儿,上级又号召“农业学大寨”非要把山平了,改梯田。

这样的话,村里人的祖坟又都保不住了。安书记又不得不求允泰想辙。

允泰最后苦思三天还真琢磨出来了。

那就是先上山开田,然后用山上开出的石头在村里人的坟地外头砌起一道大墙,把坟都围进去。最后在墙上面刷上各色革命标语。这样体现了学大寨,干革命的决心,谁还敢拆?

安书记一听拍案叫绝,马上照办。于是,允泰也就成了村里的大恩人。

都是因为他,所有人家的祖坟才算保住了。这份大功,也让他一家在“运动”中安安乐乐地走了过来。

只是从此,村民们在拜祭的时候,就要麻烦一些了。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意思意思。各家各户的记号,也都得自己想办法了。

对此,王蕴琳虽然很是遗憾。可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先人们的坟地还能留下已经是万幸了。这还是多亏哥哥机智,村里人照应的结果呢。

自然,她是不会怪罪的,反倒谢了安书记多年来的周全。就默默把家里带来的祭品摆在了墙下。

然后由允泰领头,和洪禄承一起带着自家的几个孩子举行祭礼,撒奠酒,烧纸钱。

跪拜时,心头的一番难言滋味,真的只有王蕴琳自己才能知道。

她想起了母亲坐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耐心指点她如何管理家事的样子。

也想起了母亲母亲对允泰的恨铁不成钢,跟她絮絮叨叨诉苦的样子。

更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初,母亲看似绝情说出永不来往的话后,却又侧偏着头,强忍眼泪把翡翠扁方交给她的样子

唉,几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如今人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思念,她虽找到了母亲的坟前,却仍是隔了堵大墙难得相见。而她那身有诰封,帽饰上能戴四颗东珠的母亲,如今却又偏偏埋在了一个“民”字之后。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能不说是天意如此,命运使然,可又怎能让她内心得以平静?

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下,王蕴琳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她忘了时间,忘了计数,最后一个才起身。

这时,大家发现,抹着眼泪的她,虽未放声,身下的土地,却早已经湿了一大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说情

最后一件事,是在电影院门口发生的。

临走之前,洪衍武总得几个影院转一圈儿,挨个看看情况,再跟那些“管面儿”的“中层干部”们嘱咐嘱咐,安排安排。

但俗话说,常在河边儿走,难免不湿鞋。没想到就在9月15日下午六点多,洪衍武转悠到西单“首都电影院”的时候,正好就赶上自己的手下出事儿了。

这里是“小雷子”的地盘,地面儿上倒不会有什么麻烦。其实是有个小子卖高价票卖到了一个警察的手里,惹着官面儿上了。

要说也是这小子活该,人家是带对象来看电影的,穿着便装,本来一问售票口没票,就想走了。

可偏偏这小子太贪,眼见就要开场了,为了把手里最后两张票捅出去,主动过来搭腔。

而且那两张一毛五的《孤星血泪》,人家出五毛他都不卖,非要卖人家一块。人家还能不急吗?

警察当然不能让嘎杂子给欺负了,掏出腰里的铐子一亮明身份,电影院门口的玩儿闹们全都立马傻眼。

还幸亏洪衍武把运作流程规划得严密,各自分工明确,才没有把别人暴露出来。

只是那个出票的小子,还有另一个一直在帮腔的,就不免带上银镯子了。

按说这种情况就是死局,俩小子必然要因“投机倒把”的罪名,吃几天“黄金塔”,在“里面”“挣工资”了。

可偏巧就让洪衍武撞上了警察正铐人的一幕,而且那警察还是他的熟人,这才算峰回路转,有了尚能谈一谈的余地。

那警察是谁啊?

嗨,就是白纸坊派出所的片儿警,张宝成。

其实也不能全怪俩倒霉小子看走眼。主要张宝成今天大变样了,一点都不像警察。

这小子打扮得简直就跟个知识分子似的,裤线笔直,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胸口还别着根钢笔,这套行头跟洪衍文平时的形象很有一拼。

而且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张宝成居然还假装自己不会抽烟。

要知道,每个月洪衍武去跟张宝成汇报思想,可从来都是俩人边抽边聊的。往往等抽完一支烟,张宝成还得找洪衍武“窑”上一根烟,谈话才能结束。哪儿会有这景儿啊?

“来,抽一支吧?”

“不抽。”

“何必呢?”

“坚决不抽!”

张宝成的严辞拒绝,让洪衍武忍不住远远看了一眼张宝成的对象。

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姑娘穿得挺时髦,印花的布拉吉,脚踩一双棕色小皮鞋。模样也还凑合,至少够及格分了。就是脖子扬得高高的,明显是一个自命清高,使人不易接近的丫头。

洪衍武心知肚明,这才是张宝成假模假式的原因。于是便抑制不住地咧嘴笑起来,故意挤兑他。

“至于的吗?你们俩要成了,可得过一辈子呢。现在就这么怕,你以后怎么办?还真戒烟啊……”

张宝成兀自强辩。

“我这是怕吗?这是尊重。告诉你,人家可是咱们区文化局局长的外甥女儿,文化宫当音乐老师的。我们才刚接触几次,介绍人说了,她们全家就没人抽烟,我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没想到洪衍武照样还是笑,这就让人很尴尬了。

于是张宝成勉强又解释了两句,也就不废话了。干脆把脸一板,用警察的身份挽回尊严。

“行了行了,我的事儿该你管吗?对了,我还没说你呢!这俩是你熟人啊?你知道他们‘投机倒把’,不去举报,还想让我徇私枉法。你这是什么性质啊?”

对这一手,洪衍武可没辙,赶紧退让。

“得得,我错了行不行?别扣大帽子,倒几张票而已。你是不知道,这里面是有情可原。”

跟着,他就挨个给张宝成介绍边上站着那俩小子的情况。

说他们一个是成天在外头打架,家里有个药罐子一样的病妈。另一个是局子里“挂过号”的“小佛爷”,出来以后就洗手不干了。

反正就一句话,人家这都是不想惹事了,又得吃饭,没辙才干这个的。

那俩小子不愧是“管儿线儿”的,人也机灵。就都装出一副老老实实,又委屈又无奈的样子。

这种默契地配合,无疑让洪衍武的描述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可信性。

总之,由于洪衍武很懂得警察的心理。这避重就请、故意往惨了说的一通忽悠,倒真让张宝成的态度有些松动了。

于是最终俩小子算是幸免了一难,被张宝成网开一面给放了。

不过这事儿到这儿可还没完呢。

张宝成这么给面子,洪衍武当然得表示一下谢意啊。他就让那俩小子拿出两张下一场的电影票给了张宝成。自己还提议请张宝成和他对象去冷饮店里喝冷饮。

洪衍武所说的这个冷饮店,是西单食品商场的二楼。

那应该是当年京城最高档次的一家,也是冷饮最全的一家。里面除了卖冰棍儿、雪糕、汽水以外,还有酸梅汤一类的。

最牛的是奶油烩水果,一高脚杯一块二。但说白了,其实就是把几种罐头水果切成小块儿,用酸奶一拌。

本来洪衍武以为张宝成怎么都得客气推辞一番,没想到张宝成连让都没让,就叫上对象跟他去了。而且到了地方人家也没客气,直接就要了最贵的奶油烩水果。

而就在洪衍武越来越感到意外的时候,张宝成把他叫到一边,后面说出来的话更是吓了他一跳。

“你小子,怎么干上这个了?说吧,干多久了?”

“我干什么了?”

“甭废话,你敢说这里面没你的事儿?那你这么就这么巧出现在这儿?还这么卖力气帮他们求情?你小子抽烟可一直是‘香山’,这钱哪儿来的?你还别懵我,你要敢说没有,回头我有空就来找他们,非弄明白不可!”

最后一句让洪衍武已经到嘴边的否认卡了壳,不过他也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就含糊其辞地敷衍。

“嗨,我也就是偶尔掺和掺和。你也别生气,我不想说出来。是因为事情本来对谁也没多大坏处,能瞒着比不瞒着强。真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处了。”

张宝成总算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又问,“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

“没赚几个……”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没收你的!”

“你想啊,能有几个?一张票才一毛多,卖十张了不地也就挣一块。块儿八毛的吧……”

洪衍武说得挺有策略,让对方自己去想,张宝成听了就笑了。

“你倒挺会说。放心吧,我也没刨根问底的意思。这事儿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但有一条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了,今后你干这个,只有我知道怎么都没事。但你要因为别人进去了,能帮忙我就帮,帮不了可别怪我。你自己悠着点吧……”

这话听着也挺实在。洪衍武就说“你放心,我出不了事,再说我真出事,怎么也不会怪你啊。”

没想到张宝成忽地又岔开了话题,问他去滨城的火车票买好了没有。然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唉,那里海参可是好东西,你上次不带回来一些嘛。那东西用来跑跑人际关系,送礼用最好使……”

洪衍武很灵性。马上醒悟。“你想要?没问题啊。带多少你说。”

“也不多,三四斤吧。主要是下半年了,元旦我总得看看几位领导吧。别买太贵的,拿得出手就行。我工资可不高啊……”

“什么钱不钱的。咱们谁跟谁啊,保证让你满意。”

张宝成就再也没话了,哧哧地笑起来。这次是真心的。

实话实说,今儿这事儿其实办得挺划算。

捞那俩小子,连冷饮带电影票不多三四块的事儿。那点海参,张宝成就是一个钱不给,也不算什么。可洪衍武回去之后还是好长时间不痛快。

不是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后半段儿。张宝成对他明显是一种做交易,做利益交换的态度,把他一切情绪都破坏了。

今天这事儿让他看到了张宝成的另一面,原来他也并不是那么纯粹的热心,有一些潜在的东西开始展现了出来。

那就是城府、算计和功利心。

当然,人无完人。这不能说有什么错,许多人都是这样。官场里这样的人最多。

这应该算作是一种特别善于为自己考虑的人所呈现的特质。

从张宝成交往的女朋友,懂得跑领导门路,办事四面溜光、懂得变通。都能看出来他就是这种人。

而这些恰恰却是邢正义和赵振民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儿。

洪衍武完全可以断定,加以时日,张宝成的位置大概率会超过邢正义和赵振民。甚至今后,他自己有许多事,或许也只有这个警察能帮上忙,肯帮他的忙。

可打心里说,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本来他对这个警察的照顾一直感激在心,甚至已经快把他当成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从今之后,他知道自己也只能把张宝成当成一个可以合作,求他办事的对象了。

这一点才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不过话说回来,洪衍武毕竟是深通世故的。他怎么也不会跟现实较劲,很快就不再去多愁善感了。

相反的,这事一放下,倒是他又想起了今天一个好玩的情景,忍不住想笑。

原来他发觉张宝成的那对象特别能吃零食。她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自始至终在吃零食。先是冷饮,然后是糖,一会儿又是瓜子。

这就是那个文化局局长的外甥女,在文化宫里教音乐、让片儿警引以为自豪的女朋友。

而她除了吃零食之外,一坐下还爱脱鞋。

她的皮鞋在冷饮店的座椅下,一直散发着淡淡的腌萝卜味儿。这甚至说明她很可能有脚气。

嘿,还真够张宝成一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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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京进京

1978年9月18日,周一。

早在清晨四点五十,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一人带着一箱京城土特产,准时来到了京城火车站。

俩人的身上除了车票之外,也带了不少钱粮。整整四千大团结和不少全国粮票。至于买特产余下的七百多,洪衍武懒得带,索性就扔在了家里。

按照说好的,五点整见面,洪衍武和陈力泉将在候车大厅的电钟下面坐等“糖心儿”。

这种见面的约定方式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虽然此时时间尚早,但这个地方是进京出京的主要途径,候车大厅里仍然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不如此,很难顺利会合。

可即使有了如此明显的坐标,等了好久也没见这位大姑娘的踪迹。

就在五点十分,离开车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洪衍武不由着急起来,他一是怕“糖心儿”面皮儿薄,临时反悔了。更是怕她睡过了头。

于是两眼不断从来往的各色人等身上、脸上扫过,生怕漏过什么。

好在很快陈力泉的“火烧身”就有了感应,低声通知了他。

“来了,你身后。”

他赶紧一回头,果然见到了“糖心儿”艳丽的容颜。

不过这丫头样子不一般,大概想跟他们开个玩笑,当时正一脸调皮的神色,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试图接近他们。

结果全没想到差两步的时候洪衍武会突然回头,一下身子就僵在当场,看样子反倒被吓了一跳,然后就是一脸失落。

不由半嗔半怪地说,“你可真够精的,一直没见你回头啊,怎么发现我的?”

一听这话,洪衍武就知道她早来了,不定猫在哪儿偷着观察他呢。心里的石头落地同时,自然又是气又想笑。

“你多大了,还玩这个?看看时间。姐姐,咱们再不进站可来不及了。”

“嗨,我不是怕你家里人来送你们嘛,要撞见了多不好意思。别生气了,都没吃早饭吧,我给你们带了早点……”

挨了埋怨的“糖心儿”,眼睛里泛着害臊和自知理亏的神色。一边说着,一边亮出手里的几个烧饼夹肉和一个保温瓶。

这一下就让洪衍武感到了一种熨帖,心里像被一只小手抚摸似的那么舒服。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别说生气了,他倒是很想,现在就把这个丫头抱在怀里。

没辙,可爱的女人永远能让男人包容。

只是无论怎样,也没时间再耽搁了。所以仨人拿着东西马上行动,一路疾跑,冲向检票口。

好在随后检票上车的过程相当顺利。离开车前两分钟,仨人及时登上了自己的车厢。

当火车开动,他们肩并肩坐在座位上,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奔北而去时。都不约而仰靠在坐椅靠背上大出一口气。然后就是彼此相视大笑起来。

在这一刻,他们的身心都放松了。很快便又把注意力都转向即将破晓东窗外,心里都充满了对未来旅程的期待……

常言道,有来就有往。

既然有出京的火车,那么就会有进京的火车。而同样的,有精神振奋的人,就有疲倦不堪的人。

就在洪衍武他们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京城北部边界的同时,一辆自南向北,来自花城的列车也驶到了良乡县范围,即将到达京城。

在这辆列车的餐车车厢里,固定的生物钟促使老警张国良打着哈欠从座位上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餐车的另一头。

还好,昨晚擒获的三个犯人一个没少,都还铐在座椅腿上,各自散乱地躺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着。

而他们的不远处的座位上,另一个年轻乘警士慧也依然沉浸在睡梦里。

车厢里很安静,除了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也只听见车窗外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

按照习惯,张国良揉揉眼睛,接着窗外的微光,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时间和他预想的也一样,大概是早上六点。

这就意味着半个小时左右,要到京城南站了。也意味着在大喇叭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旅客们很快就会开始收拾行李,做下车的准备。

当然,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就越需要乘警的巡视,以免有些居心不良之徒趁机浑水摸鱼,给一些警惕性不高的群众造成财产损失。

于是,他也就不再耽误时间了,直接就去推士慧。想把这小子叫起来和他分头巡视一下软硬车厢,再做一次安全检查。

可没想到,推了好几下,士慧也没醒。

这倒让张国良有点不忍心了,他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终于罢手。

必须得说,他如此心软的时候真的不多。但这可不是他宠着这小子。关键是士慧昨天立下了大功,累得实在够呛。

跑铁路的人都知道到,京城到花城的京花线以及京城到沪海的京沪线,这两个线路上的列车,始终会让那些“吃大轮”(黑话,铁路上行窃)的盗贼们垂涎。

因为,这两条线上的列车富得流油。

而他们两个昨晚一起抓住的三个犯人,就是一个常年跑这条线的三人团伙。从这伙儿老贼身上,他们查获的赃款,竟然高达一千余元。

同时,在抓捕犯人的过程里,士慧不但表现出了一个警察应有的勇气,还及时拦截了一个想要跳车逃走的小子。把自己的手都划伤了。

跟着,这能干的小子又配合他突审、去走访取证,几乎忙和了一个通宵。直到凌晨四点多才来得及眯一会儿。

就凭这一切,他又怎么能不心疼这么一个好苗子呢?

干脆,还是自己去巡视一圈得了,就让这小子多睡一会儿吧。

张国良带着微笑作出了这个决定,可就在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想伸手去拿餐桌上的水杯的时候,他却傻眼了!

敢情昨天忙活了一晚上写成的交代材料,还有一会儿就要发还旅客的赃款,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吃了一惊,张国良还以为东西掉在座位下面了。他马上打开了餐车车厢的电灯,可灯火通明下,无论是那放着水杯的餐桌桌面,还是桌子下面、座位下面,统统不见不见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这下他可真的沉不住气了,马上急赤白脸地弄醒了士慧。可两个警察就是翻遍了整个餐车车厢的桌上桌下,甚至连那三个贼的身上又搜了一遍,也没能找到。

更奇怪的是,餐车的两个通道门居然是完全紧锁上的,钥匙又在张国良的兜里。这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社会渣滓有社会渣滓洞优势,那几个铐着的小子善于察言观色,脑子都活,眼见警察这么一折腾,很快就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好,不但开始幸灾乐祸,也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叫嚣着让两个警察快放了他们。否则就去告他们乱抓人。

两个警察这时脸色都变了。谁都明白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人抓了,跟旅客也做过笔录了,可现在所有物证都没了。他们跟方方面面可怎么交待呢?

对这几个犯人又该怎么定罪呢?难道真的要把这些坏人放掉吗?

这件事要传出去,别说其他的,一个内部重大过失处分肯定跑不了。那简直会成为铁路公安系统最大的笑话。他们也会成为让所有乘警蒙羞的耻辱!

不,绝对不允许!

张国良毕竟干得年头长些,苦苦思索下,只剩下两种最后的可能。他忍无可忍地扑了过去,照着一个叫得最猖狂的小子脸上就是一脚,直接就把他给踹晕了。

跟着又狠狠盯着另外两个,脸色狰狞地喝问。

“说!你们到底是另有同伙?还是趁我们熟睡的时候,靠‘捋苗’(黑话,拨手铐)脱身了?东西到底在哪儿?我就给你们十分钟。否则,就别怪我给你们‘上吊铐’了。”

这种威胁不可谓不严厉,态度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那俩小子都知道这话代表着什么。弄不好,他们就能为此残一只手。

所以他们俩也不敢再闹了,犯不着自讨苦吃,都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一个小子说,“警察大哥。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要会‘捋苗’早就趁列车减速的时候跑了,哪儿还待这儿等您收拾我们啊?何况我们出来的也就是仨人,真没别人了。我们各有不同分工,昨天也跟您说清楚了,您说我们再多带一个有什么用啊?”

另一个也说,“被您二位抓,是我们输了,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怨旁人。可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行行出状元,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们警察就是再厉害,也不能总牛逼啊?我看,这车上确实有别的高手。但是谁,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一说,张国良和士慧不由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不愿意承认,但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是明摆着的。

可要是这样,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两个乘警的脸色真是难看之极。……

早上七点。

京城火车站“东方红”的音乐钟声敲过没多一会儿。从花城到京的旅客就纷纷从出站口涌了出来。

这种海样的人潮每天要在这里上演无数次。而为检票员们所熟悉的规律,开始总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肿。五分钟后就变成了有条不紊,行云流水。再过五分钟可就,稀稀落落、零零散散了。

这一天也不例外,直至十五分钟,出站口就没人了。

可就在两个检票员正要把出口拦住,转身离去的时候。没想到门洞里又传来了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同志,同志,请等等。我还没检票呢……”

跟着一个人影,从门洞里十几米远的黑暗处逐渐显现出来。

两个检票员可都是标准的大爷脾气,马上呵斥。可这小伙子脾气挺好,连连道歉不说,紧走了几步,看着腿似乎还有点跛。

于是这件事,这个人,很快就被两个检票员彻底遗忘在脑后了。

遗忘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要是等他们一扭脸马上就问,这小伙子长什么样,穿什么,带着什么东西。他们一准儿说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这小伙子全身上下太大众化了,也太没特点了。

这张脸吧,让你一看就觉得面熟。想想呢,到底是像隔壁二哥还是自己表哥表弟,还真有点儿吃不准。

年龄上也是如此,你说他三十岁也行,说他十八九也行,怎么看都不能断定。

另外这人所穿得衣服、鞋、帽子,背的包,也都是毫无特点的大路货。既看不出地域性,也无法判断职业,总之就是人人都用的东西。

甚至就连口音也是一样。说的绝对是普通话。但哪儿的人,你凭耳朵听,绝对分析不出来。

但实际上咱们得交代一句,恰恰就是这个既像隔壁二哥又像表哥表弟的小伙子,故意在火车上盗走了张国良和士慧丢失的那些东西。

就是他,毁了两个乘警的前程。

而京城,也是他阔别了整整十年,才重新踏足的家乡。

他那曾经传遍南北城的名号——“伸手来”,如今的京城,应该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但知道的人谁也不能否认,他才是京城几十年来,唯一够格称的上“神佛”的人物。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是人非

归乡。

很简单的两个字,可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真正的滋味的。

一个人自小成长的地方,就像有一种无形的牵绊似的,深深植入在每个人的血脉里。

哪怕远隔万里,也总会提醒着远行的人们,时不时地想起养育他们的一方水土。

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辗转反侧,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朝思暮想,包含了太多次的感伤哀叹。

这一点,哪怕对一个贼来说,也是一样的。

十年了。

对“伸手来”来说,京城的那些人、那些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在召唤着他。

无论他身在何处,在梦里总是能梦见很多片段,很恍惚但是却那样的真实,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未能减色半分。

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仇、那些思念,反倒由于像电影播放一样的反复重温。让他的执念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忘怀。

他忘不了身为一个知名惯偷儿子,从小所受到的怀疑和屈辱。

他忘不了一心想改邪归正的父亲,最后沦落到了怎样凄凉的下场。

他忘不了自己和哥哥后来又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违背了父亲的嘱咐,踏入贼行的。

他更忘不了自己两兄弟是如何技压群贼,靠祖传的盗术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南北两城名头最响的“贼中高手”的。

可他也忘不了,自己的技艺终究对付不了人家手里的刀子,反倒因为持技逞能,遭了别人的忌。因为不甘心让那些“玩主”骑在脖子上,最后像落水狗一样被驱逐出京城的。

而最让他难过惭愧的,还是因为他的亲哥哥主动牺牲了一只手,用屈辱的一跪,才保下了他的这条小命!

这么多年,这些事始终像沉甸甸的大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夜不能寐。

这么些年,对哥哥的愧疚,对家的渴望,和对那些“玩主”们的痛恨,成了他苦练技艺,谋划回归之策最大的动力。

现在他技艺大成,也有了周密的谋划,终于可以不再畏惧那些把他驱赶出京城的人,可以重新回到京城来了。

他不但要找那个夺走哥哥一只手的人报仇,替他们两兄弟一雪前耻。也要重新找到他的哥哥,弥补多年来的亏欠。

但很可惜的是,才刚刚回到京城,他就已经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威力。

1978年9月18日当天,“伸手来”一出火车站,顾不得疲惫与饥饿,他就直接前往灯市口的柏树胡同。

那里不但是他的家,还有他唯一的哥哥,他日夜思念的亲人。

可等到他找到了自己过去居住的那个小院儿,却骤然失望至极。

因为那里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杂院,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三户人家给分占了。并且有关他哥哥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

然而还不仅如此,更让他没能想到的,是江湖上的势力也经历了好几次大洗牌,局面早就和他走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西单、东单、王府井居然都被南城的“把子”占了。而南城、北城过去那些声名赫赫的人几乎都消失了。

最具讽刺的,是他从为数不多的几个旧相识口中得知。那个让自己一直最忌惮、最惧怕的那个“申城隍”,曾经称王称霸,要了他哥哥一只手的“北城王”,居然早在五年前就锒铛入狱了。

敢情他一直是傻乎乎地,在外面白白多游荡了好几年!

可这能怪谁呢?全都是该着!

这么多年来,由于经费从未发愁。他靠一双手,到处都能吃喝不愁。

他为了安全起见,就一直四处游走,完全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以至于他只往家寄信报平安,却从未给哥哥写过回信的地址。

这才真叫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

秋季的京城,天是瓦蓝的,蓝得如同清澈的海。再加上天上的几朵白云,就像海里飘流着白色帆船。

而京城的天空最具有地域标志性的特征,就是是天上往往会见到一群群白鸽在盘旋,那鸽哨声声听来特别让人激动,神奇之处,在于完全可以同时体现出欢快与悲凉两种感情。

正是带着这样的情绪,“伸手来”也就更迫切地寻找起哥哥的下落来。

他并无其他的好办法,还是只能从那些老相识身上下手,来拼凑蛛丝马迹罢了。

于是他暂时在一个招待所落了脚之后,跑遍了当年主要活动范围的公交线。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多方打探,他总算是从一个还活跃在北新桥一带的“大佛爷”口中得到了哥哥的情况和下落。

他的哥哥自从手残之后,已经不叫“一站七”了。

由于手艺沦为平庸,辗转跟了南北城的几个“把子”之后,越混越惨。

如今甚至就连个能固定“蹬车下货”的地盘都没了。只能勉强靠打游飞吃“20路”、“204路”夜班车过活。

至于他哥哥的身边,目前除了一个会耍刀子“挡风”的主儿,也就一个手艺还凑合的小徒弟了。仨人暂时在隆福寺附近落脚。

具体在哪儿也说不好,不过他们每天晚上,基本上都在东四西大街上的“卤煮店”吃饭,然后才去“抓分”。

总之,境况窘迫得很。

听到这儿,“伸手来”就再没要问的了,塞给了“大佛爷”一卷钱,面无表情扭身就走。

而“大佛爷”一数,居然是整整二十张大团结。

这手笔让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老半天才吐出仨字儿,“操,牛逼!”……

京城的汉民小吃,卤煮火烧是一绝。

最正宗的当然是在南城,但因运动结束时,仍然是公私合营的经营状态,而且还是老师傅掌灶。其实这时候,南城北城的水平相差倒还不大。

通常规律,卖这玩意的地方都不能叫饭馆,只能叫小饭铺、小店。而且往往还没有具体的店名。只有门口一个幌子当招牌,就俩字“卤煮”。

别看这么简陋,这么不起眼,可想吃的人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或是错过去。

因为说句实话,连招牌都不用看。只凭门口那三尺口径的大锅,那里面咕嘟的“大杂烩”香味,一条街外就能提前感应到了。谁还找不着啊?

猪心、猪肺、猪肚、猪大肠,这些猪杂碎沉在锅底,锅上面浮着的是十几个火烧,它们和油炸豆腐泡儿一起随滚开的汤起伏着。光看着就叫人过瘾

吃的时候,掌灶的老师傅只要轻轻一拨拉,这些东西就挨个进了笊篱。

具体操作流程是,先把火烧搁案板上,铛铛两刀,切成四角码碗里。跟着那些荤货照样捞起来剁巴碎了放碗里。最后再捞几个豆腐泡儿,把老汤一浇。

喝!好这口儿的主儿,当时就得流口水。

而且这玩意热乎,解馋,管饱不说。最大的好处是便宜。这么一大碗才卖一毛二。

仿宫廷苏造肉的口味和做法,却用的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下脚料。这让它从清末到民国,从解放到如今,一直是京城平民百姓,尤其是体力工作者,最主要的肉食来源。

所以这就是这种小吃为什么这么兴盛,这么有市场的主要原因。

它的背后,永远站着伟大的劳动人民!

不过话说回来,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腻。何况又是这么油大的玩意。

这天晚上七点来钟,跟着“大眼灯”和“二头”来吃“卤煮火烧”的“滚子”可就有怨言了。

“大哥,师父,咱今儿换个样儿行不?我这两天刷牙都是猪大肠和蒜味儿,我这肚子也有点受不了。老觉得不舒坦,克化不了似的。”

这话登时让“大眼灯”和“二头”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心酸。

“二头”就说,“兄弟啊,哥哥对不住你,委屈你了!今儿再忍一闸,只要咱们下了货,明儿说什么哥哥也请你去‘白魁老号’吃顿烧羊肉去。”

“大眼灯”想了想也说,“都怪我,头两天好不容易下了点儿‘叶子’,我还闹了肝病。结果都让我看病用光了!要不今儿这样吧,我就不吃了。反正我也没胃口,给你三毛钱,你去找个饭馆要个肉菜吃米饭吧。”

可这么一说,“滚子”也跟着脸红了,赶紧改口。

“我不是那意思。哪儿有饿着师父,徒弟自己吃饱的道理?我就是说……就是说,我一会儿干脆就买俩火烧吃得了。就不吃那些杂碎了,这样还能省出个底儿钱……”

话说到这份儿上,三个难兄难弟感动之余,也都没话了。

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当贼当到这份儿上,再多说半句自己都觉得臊的慌。

于是几个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就又进了每天必到的“卤煮店”。

还别说,越是这种经济实惠的地儿人越多。别看已经这么晚了,人来了还不能立马吃上,得排个几分钟的队才能买着票。座位也没有,得等别人吃完了赶紧占上才行。要么就得端着外面就着窗台吃去。

可谁都没想到,屋漏偏缝连阴雨。好不容易轮到“大眼灯”了,他刚要了两碗卤煮,另给“滚子”点了俩火烧,偏偏掏钱的时候掏不出来了。

敢情他兜里净光净,仅剩的一块钱,和一个留着抛硬币玩儿的五分钢蹦儿,全都找不着了。

“大眼灯”绝对确定今天出门带着钱呢,再摸两圈,还是没有!

这下他可就惊了。还用说吗?肯定是让人摸了去了。

本能判断,他马上回头瞪向身后的人,但人家神色一点心虚没有,还很不耐烦的去看他。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也吃不准了。最后便不得不在服务员和顾客交加的白眼中退开了。

得,这下就连卤煮也没得吃了。

“大眼灯”赶紧跟“二头”和“滚子”小声儿说了情况,他们也是大惊失色。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各自带着恨意扫视了一圈儿低头吃“卤煮”的那些顾客们。然后一无所获的黯然离去了。

他们心里这份懊啊!这天下间,哪儿有还比贼让贼偷了更让人吐血的事儿啊。这一下,士气真是坠落到最低谷了。

可就在他们刚走出十米远的时候。他们身后有一个人突然追了上来,一句话就把他们都叫住了。

“唉,丢钱了吧。还给你们,还要不要……”

这仨人同时一惊,赶快齐齐回头。就见身后一个小伙子那这一块钱在冲他们笑,只是那人没在灯光下,脸看不清。

“二头”马上就摸后腰的刀子,嘴里去问。“朋友,你什么来路,成心玩儿我们?”

可没想到那小伙子理都不理他,只是照直奔着“大眼灯”过来了。

“哥,看来你是真不认识我了。刚才我可跟你们一路了,就排你后面,你看我半天,怎么也没认出来啊?”

等灯光一照。“大眼灯”一看清小伙子的脸,突然灵机一闪。就是带着惊讶的狂喜一步过去。抱住了小伙子的双臂。

“强子,你是户强!兄弟,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离开的时候才十四岁啊,我一眼能认出你才怪!”

“这倒也是……”

小伙子也笑了,跟着就说。

“我的亲哥唉,你也让我找的好苦啊。当年鼎鼎大名的‘一站七’户刚,现在可没几个人知道了。能打听出你的下落,我也算是走了运……”

这时,一旁的“二头”和“滚子”,可是都看傻眼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逢

1978年,由于从京城发往全国各地的九十组长途列车已经完全淘汰了烧煤的蒸汽火车,全都换上了“东风2型”和“东方红2型”的内燃机车,均速能保持在八十公里左右。

那么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京城到滨城九百多公里的路程,早上走,晚上也就能到了。

这比起去年来,得咣当一天一宿的路程可谓是莫大的进步,对所有旅客来说都是一种切实的好处。

只是即使如此,身处硬座车厢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主要是当时铁路线运力不够,为解决这个问题。既卖座票,还卖站票。那么车上的人可就多极了。

就看车厢里这个乱劲儿吧。除了有座儿的人,还有站着的、靠着的、蹲着的。有带大件儿行李的,还有带着孩子、背着麻袋的。拥挤不堪,吵闹非常。

而且当时车厢还不禁烟。

这么一来,吞云吐雾的人不断,车厢到处是烟雾渺渺。再加上脚臭、屁臭,和孩子尿裤子,那味儿叫一个蹿,谁都不免被熏得晕头转向。

也就多亏“糖心儿”挨着窗户坐,才能好受点。可就是这样,她那漂亮的小脸儿也有点发绿了。一个劲儿地看她那块“欧米茄”,巴不得早点去餐车吃饭。

洪衍武当然心疼啊,他就得想办法解决问题。于是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他就找了一趟列车长,递上了一根烟,想问问有没有空出来的卧铺想补上差价换进去。

也算他运气好,得知除了五六个散客以外,待会儿还有一个软卧包房的几个京城干部,会在秦皇岛下车。唯一的难处就是他没有“团级、处级”的介绍信。不够格换铺。

洪衍武哪儿能让这种小事给难住?赶紧就说他不要票,而且可以按四个人八十块的全程价付费,只希望列车长行个方便。

这也就意味着,完全转成了私下交易,钱全能装进列车长自己的腰包。

如此一来,最后的关节被打通了。列车长很爽快地忽视洪衍武他们仨平民百姓的身份,让他们享受到了有些“僭越”的特殊待遇。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顺带的好处。那就是在列车长的关照下,他们还得以提前十分钟进入了去餐车车厢。

不但提前免于硬座车厢之苦,连吃午饭也不用排队了。

今天的人们往往有个误解,认为几十年以前消费水平低。去餐车吃饭的人很少,那应该是一件很方便、很体面、很享受的事儿。

但其实这种想法只对了一半。

当年的人们乘坐火车旅行能在餐车正经吃上一顿饭,确实是一件挺体面,也很享受的事。这主要得益于当年那些老厨师的素质和手艺。

但人少,方便可就未必了。

因为实话实说,当年毕竟是计划性经济,餐车除了为生活水平较高的领导干部们提供服务,也要讲究“为人民服务”的。

像餐车的提供的食品,除了五六个炒菜,卖的确实是外面两三倍的高价以外,可还提供三毛钱的肉丝面,四毛钱的精粉肉丝面,和一菜一汤一碗米饭的五毛钱客饭套餐呢。

这些经济实惠的东西才是顾客消费的主流。老百姓也并不是吃不起,只是舍不得,并不乏有人为了体验一下餐车就餐的特殊体验,咬着牙跑来享受一番的。

另外,为方便自带干粮的旅客,餐车还有为旅客烩饼、烩馍的服务和义务。这自然就能吸引来更多的普通旅客了。

所以实际情况是,一到饭点儿,广播一通知,仅仅一节车厢的餐车照样是人满为患,迟一步就得过道里挤着排上个把小时,才能轮着了。

洪衍武他们几个,今儿这就算是捞着了。

作为头一批进入的顾客,不但免于排队着急之苦,还可以优先找个向阳的窗口坐下,舒舒服服地慢慢点菜。

他们要了一块二的辣子鸡丁、八毛钱的白边肉、九毛钱的溜肉段、六毛钱焖排骨。和三碗一毛钱的二等米饭,五瓶八毛的“滨城啤酒”。

拢共八块八毛钱,连喝带聊,吃得美美的。

饭后他们也没急着走,回硬座车厢那不是犯傻么?就在这里坐等。

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又喝了壶茶,秦皇岛站也就到了。仨人这才回去拿东西,在列车长的亲自引领下,带着两箱土特产移驾软卧包厢。

从这时候起,可就彻底舒坦了。

这儿的铺位又大又舒服,连开水都不用自己打。他们各自躺在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进入了梦想。

下午睡醒后,又起来打了会儿牌。临到晚上六点多,列车到达了滨城火车站。

不过他们舒服是舒服了,可因为列车晚点半个小时,让早早就来了的“大将”和杨卫帆却是一通好等。

因此等人潮涌出,彼此在出站口见面的一刻,杨卫帆头一句话就开上了玩笑。

“你们俩真成唉,跟火车司机商量好了吧,还真会掐着饭点儿来。”

“大将”一见着洪衍武,更是兴师问罪。

“小武,你小子太抠了。我们盼了好几天,就等着看你回的电报,想着总比杨子带话详细多了。好,收到电报一看,才四个字!你的钱都舍不得花,留着娶媳妇呢?”

本来自以为彻底占据了情理的高点,又憋了一肚子牢骚,“大将”还要滔滔不绝往下数落呢。可他全没想到洪衍武根本没接话,却是不动声色让出了身后站着的一个大姑娘。

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他们介绍,说是他自己的对象。再加上那姑娘又艳色惊人,这一下反倒让“大将”尴尬无比,为最后一句后悔起来。

“嗯……嗯,你好。我……我叫‘大将’,不,不,我叫蒋海潮,外号‘大将’。不好意思,我就爱胡说八道,你可别往心里去……”

杨卫帆也是一个出其不意,他吃惊的样子并不比大将好多少。瞪圆了眼珠子,看看“糖心儿”,又看看洪衍武,也同样是带着磕巴介绍完了自己。

反倒是来之前总觉得不好意思的“糖心儿”,此时表现的相当大方。她不但含笑主动跟俩人都握了下手,话也说得让人宽心。

“我叫唐昕,外号也是‘糖心儿’。您两位怎么称呼我都行。蒋大哥,杨大哥,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可我早就听过您二位的大名,知道你们都跟小武是不分彼此的铁哥儿们。我也知道男人彼此开些玩笑很正常,真正的朋友都是不拘小节,交一辈子的,所以今后咱们在一起相处,你们可别因为我有什么顾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还怕你们因为我,今后跟小武闹生份了呢……”

好,就这一番话,立刻把“大将”说得眉开眼笑,连说“糖心儿”爽快。杨卫帆更是偷偷冲洪衍武一竖大拇指,表示由衷的赞赏。

嘿,给这小子都快美出鼻涕泡来了。

没辙,谁让他的“糖心儿”就是这么出色呢。家里、外面全不含糊。

谁有这么好一个姑娘当媳妇,作梦能不乐出声儿来?

就这样,才第一面,“糖心儿”就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亲和力,给“大将”和杨卫帆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和莫大的好感。

几个人再相处起来果然就轻松多了。

后面的事儿肯定也没别的,是先安顿,再去吃饭。

总之,“大将”一拍胸脯,硬是把洪衍武仨人到滨城的吃住都包圆了。

他不但在“胜利招待所”找谢经理,给洪衍武他们订了最好的两间套房。还在“海味馆”摆了一桌大席,给洪衍武一行接风洗尘。

这一天晚上,几个分别了大半年的朋友,聊着近况和往事,谁都喝得不少。

“糖心儿”也收获不浅,不但品尝到了最地道的“滨城海鲜”,也见识到了这几个大男人,最性情、最具孩子气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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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艺高人胆大

贼有公认的忌讳,比如你要请贼吃包子,吃饺子,吃馅饼儿,他能跟你急。

因为这些玩意,再好的馅,也是“关”在里头的,对贼来说,这是很不吉利的联想。

除此之外,贼行里也同样有个通行讨吉利的仪式。那就是每天出门干活儿前,大家往往会用硬币测吉凶。

“大眼灯”就有这个习惯,他常年带着一个1966年的伍分钢镚儿在身边。每次出发前,都要从口袋拿出来,让每个人往地上一扔,算算卦。

“当啷”一声脆响后,只要钢镚字面朝上就是“凶”,意思是“走背字儿”。

相反,伍分字面朝下,就是“吉”。意思是“天安门保佑,大杀四方”。

对这一条,作为“大眼灯”徒弟的“滚子”来说,向来也是很相信的。因为贼行里的运气太重要了,邪门的事儿数不胜数,想吃这碗饭,并非全靠手艺。

用他自己的亲身体会来讲,有时候运气好,被“雷子”盯上也能逃过,出门低头就能捡个大钱包。

要是运气不好,上厕所都能碰上警察。就是掏个睡梦里的“傻老赶”,赶上公共汽车来个急刹车,弄不好都能捅“炸”了。

差距就是这么大!

特别是这一天,出发前,“大眼灯”、“二头”和“滚子”三个人因为连连“测”出三个“凶”,谁这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出什么差池。

可偏偏吃饭钱还是让人给偷了,就连算卦的钢蹦也丢了。这便越发证明这个办法有多么灵验了。

但就跟老太爷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似的。

谁知在他们仨人都觉得丧气得不行,甚至有心回去烧两柱高香,好好去去晦气的时候。命运发生了大逆转。苦尽甘来、时来运转的事儿,就这么真实的发生了。

“伸手来”户强的出现,就像从天而降的大救星一样,不但把他们仨从生活的窘境中彻底解救了出来。也让“滚子”对运气的信仰发生了天翻地覆似的动摇。

“滚子”忽然发现,世上竟然真的存在神乎其神的超绝“窃术”。

而一旦一个贼的本事达到了他师叔的高度,不,哪怕达到了一半,什么运气就都成狗屁了。

因为他的师叔“伸手来”就完全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做成现实,把运气肆意地玩弄于鼓掌之间。

甚至照他来看,还别说什么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的师叔,甚至完全够格把“伸手来”的外号改成“伸手如来”。

不!这可不是他因为师叔成功掏走了师父身上的钱就盲目崇拜!

也不是因为他听了师叔和师父的对话,知道了师叔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到一地偷一地,从未失手,从未走空,就轻易做出的判断。

他“滚子”也算是见多识广,当了五六年“小佛爷”的“老江湖”,知道那也有可能是自吹自擂。

关键还在于眼见为实!他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种妙手空空的奇迹,见识到了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

比方说吧,师父和师叔兄弟相认的当天晚上,师叔就请他们去了附近最有名的“首都饭庄”(即“萃华楼”,“运动”中更名为“首都饭庄”)暴搓了一顿。

这里实际上是一座古雅的三进大四合院,前门开在八面槽,后门则在灯市口。

不但是京城所有老字号中唯一一家从未中断过经营的高档饭庄。也是够格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的饭庄。

那餐厅庄重的气派就别提了,光那全套的的银架、银勺和细瓷的杯、盘、碟、碗,看着就让人眼晕。这里的菜就没有下五毛钱的。

师叔也真够意思,像“清汤燕菜”、“烩乌鱼蛋”、“芙蓉鸡片”、“酱爆肉丁”、“糟溜鱼片”、“葱烧海参”、“干煎鳜鱼”、“油酥大虾”,各种好吃的叫了一桌子。还叫了两瓶售价六块的五粮液。

而就在大伙儿足吃足喝完毕之后,他陪着师叔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师叔就给他露了一手。

敢情当时已经距离餐厅关门时间不远了。虽然饭庄里还有近一半的顾客,可他们沿途经过的开票的收款处却早上了锁,已经空无一人了。

“滚子”自己还全没在意,还想照旧去上他的厕所。他可没想到“伸手来”发现周遭没人,却站住不动了。

等“滚子”回过头来,眼瞅着“伸手来”从旁边的花盆里揪下一根草坯子,自顾去拨拉门锁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师叔动了什么心思。

不用说,这小子当时就魂飞魄散,差点没尿了裤子。

因为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真要让人撞见那还有活路么!绝对奔着十年以上严判。

何况时间也不够啊。就是开了门锁,还有抽屉上的锁呢。

照他看,要想都挨个打开,“搬大闸”(黑话,指开锁入室行窃)的高手也得费个十来分钟啊。这不是活腻了,自找死路嘛!

所以他是叫也不敢叫,劝也不敢劝,当时站那儿可就傻眼了。

但事情的发展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伸手来“开锁居然比拿钥匙开都快,小草棍一捅,胡撸一把,挂锁就摘下来了。跟着狸猫似的闪身进去,又是轻轻一桶锁眼,抽屉也就拉开了。

而就在“滚子“惊魂未定,恐惧中刚刚涌起一丝兴奋的时候,“伸手来”就已经完全得手了。

他迅速地把抽屉里的那几摞十块、五块的大票儿踹进了自己兜里,然后合抽屉,转锁眼,闪身出门,又重合挂锁。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就跟他本身就是收款台里的开票服务员一样那么熟悉。

不夸张的说,整个连偷带拿,从挨个开锁最后到恢复原状,绝对不超过二十秒钟。

之后呢,“伸手来”还照样气定神闲,一把抄起还在发愣的“滚子”胳膊,继续去厕所撒尿了。

跟着才慢条斯理地回到餐厅,没事儿人一样地叫上“大眼灯”和“二头”出门了。

而且最牛的事儿,还是发生在回家之后。

到了落脚处以后,“伸手来”主动说了刚才的事儿。就想让大家把钱给分了。

“二头”当然和“滚子”一样震惊。但“大眼灯”知道了事情经过,却埋怨弟弟做事不过脑子,说干这种事儿怎么都有个万一,真出了事儿,太得不偿失。

可没想到“伸手来”却满不在乎,说自己有完全的把握。捉贼拿赃,刚才的事儿要真让人撞见了,找不着他身上的钱也是白搭。

跟着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就让“滚子”和“二头”一起搜他。

还别说,俩人上下一起动手,恨不得连鞋底子都看了,也没找着钱。

最后还是“伸手来”自己“亮了包袱”,说他们搜他身的时候,钱早放进了他们的口袋里了。

俩人听了赶紧就去摸兜,真没想到,那一摞摞的大票儿竟真的从他们自己的兜里拿出来。

紧跟着再一数钱,“伸手来”随便一伸手就足足捞着了两千二百多块,都顶上“大眼灯”和“滚子”当初在“永定门火车站”的时候,俩人三四个月的收成了。

这下不光“二头”和“滚子”全服了。“大眼灯”也没话说了。

“伸手来”的本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就是实打实的“艺高人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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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偷三不偷

这一天的晚上,“滚子”就没睡好。

因为他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反复过得都是“伸手来”偷“首都饭庄”收款处的一幕。几乎是辗转反侧地推敲了一宿。

他觉得师叔虽然是临时起意,却真跟老谋深算过一样,整个行窃过程里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而且整个过程里,一星半点地犹豫和惊慌也没有,就跟在自己家里拿钱似的那么自然,那么便宜。

最关键是“斗转星移”那一手,生生在他们三个行里人的关注下,就能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把好几摞钱都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这是什么水平?这是什么素质?

至少在他看来,他所知道的那些溜门撬锁的高手就全都不在了。

他也绝对相信,哪怕是好几个警察面对面,也捏不住他师叔的痛脚!

可这仅仅还是“伸手来”的初露峥嵘。

让“滚子”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位师叔,后面几天干出来的事儿,才更让人震撼无比。让他把崇拜镌刻到了骨子里。

第一是“伸手来”首先当仁不让承担起了几个人的生计。

从第二天起,不但给他们每个人买了新衣裳,把他们打扮得焕然一新,还亲自带着他们上街“打食儿”。

至于他选择下手的地界也很特别,只去故宫、北海、颐和园和全京城最有名高级饭馆。

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伸手来”声称,他是个很有原则的贼,讲究“三偷三不偷”。

不偷穷不偷病,不偷孤身在外,只偷洋只偷富,只偷达官显贵。

像他们去在故宫、北海和颐和园,是为了偷腰包鼓鼓、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在高级饭馆,则为了偷衣冠楚楚、大吃大喝的官员。

“伸手来”甚至都不用他们仨人亲自下手。

用他的话讲,这些个地方警察比别处多。目标又非比寻常。他们几个的手段不到,再有点心理压力,出手容易“炸”,还是他亲自上阵最稳妥、最保险。

所以给他们安排的唯一任务就是帮着望风“扫雷”和寻找目标。

要说,“伸手来”最后的几句话确实有点伤人,可这个主意,这一番安排也真让人不能不打心里服气。

因为首先,他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行窃,对这样的目标下手。在当代绝对属于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创新之举。

这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才发现了一片肥的流油,还从没人染指的新天地。

是啊,由于“运动”时代的终结,故宫老外变多了,饭馆的官员也变多了。

这两个地方可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把子”的势力范围,这些人的警惕性也低。哪儿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发财”地界呀!

其次,那“三偷三不偷”的原则也透着骨子豪迈的大气。

有了这些准则,这个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贱业”,也就具有了一股子“盗亦有道”的侠味儿。

没错,偷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偷这两种人才是够解恨的。

洋鬼子一点不冤枉。

从清末到如今,哪一个外国人对咱们看得起过?哪一个对咱们不是鼻子朝天,作威作福的?

要说,金发碧眼的毕竟没虐杀过咱们,姑且还可以原谅一二。可那祸害了咱们八年的“****的”,活剐了都应该的“小鬼子”,怎么摇身一变,也成友好邻邦了?

当官儿的当然更可气。

他们绝对是吃喝不拉空,好事儿不让人。

还别说“运动”中他们遭罪的事儿,大家都遭罪。可他们现在毕竟是熬出头了,如今可过得挺美,好多老百姓就是“解放了”,也得照样过着穷困日子。

而那些大多数没倒霉的的呢,连他们带他们的子女全都长期享受着特权,当兵、留城、好工作,似乎就是全为他们准备的。把天下的好事都占尽了。

相反的,像他们这样老百姓家的孩子,但凡有一条活路,能找着一份糊口的工作,也不至于把脚踩进这一行啊?

偷!就偷!不偷他们偷谁的?偷他们,那叫替天行道,叫劫富济贫!

而除了以上这些,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伸手来”一身本事已超凡脱俗,他们几个就是绑一块儿也没他一个人上阵管用,弄不好还反倒帮倒忙。

比如在故宫,“伸手来”跟着七个“小鬼子”后面进了一趟“太和殿”,再溜达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七个钱包,一个也没放过。

再比如说,在“丰泽园”饭庄的贵宾包间里,“伸手来”假冒熟人进去敬了一圈酒,握握手,拍拍肩,就把里面五个林业局干部身上的钱都席卷一空。

这样的手段,谁能做的到?

就是不提手艺,专说眼力和气度吧。

人家每次可都是盯准了才下手的,讲究一天顶多就做“一手活儿”。只干一趟,恨不得就够几个人吃一个月的。

这又有谁能比得了?

所以说,跟着“伸手来”的这几天,不但彻底结束了过去点灯熬油靠蹬“夜班车”,活受罪的惨日子。

也让“滚子”感受到了一种自身层次眼界提高。产生了一种想像师叔这样,“天下任我行,随意取财货”的热切渴望。

至于第二件事儿呢,是“伸手来”替他们几个人报了仇,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怎么呢?这事儿就得提一提“滚子”和“大眼儿灯”、“二头”落到如今窘迫处境的由来了。

前面说过,去年洪衍武刚回京的时候,“二头”因为惦记上了“把子”的位子,想借着尤三和洪衍武起冲突的事儿来浑水摸鱼,算计“弓子”一把。

他就一边挑唆“弓子”的亲信“邪唬”对洪衍武报复。另一面又跑去跟洪衍武卖好,

当着洪衍武的面,不但给了“孝敬钱”表示愿意臣服,还提供了不少“弓子”那边的消息,就是盼着洪衍武能把“弓子”干趴下,扶他上位。

可偏偏洪衍武只想要快钱去救父亲的病,也不想再涉足“吃佛供”的烂行当。

他虽然后来利用“二头”给“弓子”挖了个坑,却没下杀手,只是想借大胜加以威慑,让“弓子”“大吐血”,与之签订停战协议。

这就等于吃人不吐骨头,不动声色地把“二头”给耍了。不但让“二头”白欢喜一场,还暴露了内奸的身份。

于是走投无路下,“二头”才会为自保,靠献出“倒火车票”赚钱的办法,带着手下兄弟们转而投靠天桥“小地主”寻求庇护。

当然了,他这一举动也是一箭双雕,在后背捅了洪衍武一刀。

正是因为有了“永定门火车站”的售票处这块利益,“小地主”才会主动找上门和“八叉”打连手,派出“暗簧”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杀招。

可偏偏洪衍武他居然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物。不但福大造化大,抗过了这一劫,后来还靠着强横手段反过来追杀“八叉”和“小地主”,最终以一根“****”平天下,既功成身退,也成了南北城威名赫赫的人物。

这么一来,“小地主”吃了大亏,就必然要迁怒“二头”他们的头上,对他们这些外来户也就更谈不上什么信任了。

所以后来,“二头”几个在“小地主”手底下过得日子也不怎么地。完全是被当作搂钱的耙子,不惜力地在加以利用。

再加上“小地主”任人唯亲,又给他们派了个昏聩“监军”,四处掣肘。他们哪怕连轴转,上缴的钱数也只是越来越少。

最后,他们被“小地主”误会“黑钱“,落了一顿“拐青”不说,还再次遭到驱逐。从此也就彻底沦为了“野盘儿”了。

别看恢复了自由身,可在玩主圈儿,这种处境最是凄凉不过。

因为行有行规,国有国法。地下规则,更是森严。

吃哪行,走哪路,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地界,一个师傅造就一代徒弟,一个小老大带着一伙弟兄,所有生财的地方都有“把子”占着,所有的“佛爷”想上街面吃饭,都只能从自己的“地界”下手。

要妄动别人地面上的一根草那也是滔天大祸,即使是看见别人的地界有白给的金银财宝,也不许下手去收。

像他们这样的,等于就是没有半点根基的丧家犬了。要还想“抓分”,就只能趁人不备,偷两嘴了。

可这是算抢食,没人发现算占着便宜。可要是让人知道了,那就是“三刀六洞”的下场。一个脑袋磕头在地上,还要请客赔礼,否则弄不好最终就是断手、断脚,小命儿难保。

另外更别忘了,打游飞也只能是生手才能操持的。他们可都曾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出门,哪条线上都有几个熟人。先天就吃了大亏,又哪能偷着嘴吃呢?

于是时间一长,“门板”和“扎枪”这俩小兄弟就都退出了。他们和身为孤儿,被“大眼灯”养活大的“滚子”不同,都是有家有爹妈的主儿,当初干这个本就是为了能吃口肉,现在不但冒风险还得吃苦。那图个什么呢?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做江湖兄弟也是一样。至理名言,形势所迫,也就各自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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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至高境界

从这时候起,“二头”的这个小团伙,除了他,也就剩下“大眼灯”和“滚子”俩人了。

并且他们的苦处还有一样,还得防着“弓子”为旧怨报复呢。

如此,也就只好躲到北城来了。

人生地不熟,自然更是步步蹉跌。

幸好“二头”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门生意。那就是在电影院门口倒电影票。

虽然他们比不了洪衍武的局面,干这个也慢了一拍。可他们在倒票上还是有些自己的心得的。

至少他们就懂得大吃大喝把售票员拉成利益同盟,懂得三人势单力薄,为安全起见,得跨区作业。懂得只做每天下班时间的黄金三场和周日全天,才能最大可能的不赔钱。

这么一来,他们这个三人小团伙吃上首都电影院之后,小鼓捣油干得还挺不错。

干了俩月,到五月底的时候,刨去吃喝,落手里五百来块钱不说。还隐隐成了受附近“倒票”痞子们分外推崇的旗杆子,好多没摸着门儿的小子都佩服他们的本事,有想跟他们一起搭帮干的意思。

这也就让他们看到了能够经营出自己一片新的天地,东山再起的希望。

只是可惜,这个希望还是太脆弱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收编周围的队伍,北城就发生了大混乱。

跟着一夜之间,北城长安街沿线全成了南城人的地面。而且影院门口也成了被南城人扫荡的重灾区。不出一星期,长安街沿线十一家影院居然全换上洪衍武的人马了。

而且没多久,洪衍武的人联合在北城圈地的南城“把子”们,还开始严查影院区域内的盗窃行为。

这也就算彻底把“二头”一伙人的饭碗给砸了个粉粉碎。让他们三人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所以归了包堆儿,“二头”他们时运不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似乎洪衍武也太克他们了。

这个“红孩儿”就好像天生是为了和他们作对似的,都追到北边来折腾他们了。他们所有的倒霉事儿,全都倒霉在他身上了。

于是乎,“二头”和“滚子”这些事也一直耿耿于怀。既然听“伸手来”询问他们眼下的窘困原因,自然而然,也就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了洪衍武的头上。

“伸手来”这一得知详情,哪儿还忍得了啊?

当场冷冷一笑,说,“我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物呢。什么狗屁“玩主”,他们的刀子能变出钱来?要不是靠“佛爷”养活,他们都得****去。装什么大尾巴狼!断人生路如杀人父母,这仇咱必须得报!”

就这么着,“伸手来”很快就带着“二头”和“滚子”去西单的首都电影院实施报复去了

不过事到临头的时候,“二头”和“滚子”可都有些犹豫了。

因为这里已经成了“小媳妇儿”的新封地。他们都知道,“小媳妇儿”本身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大佛爷”,手下又有几个手艺不错的好手。

现在这块地界儿,真可谓从“管面儿的”到“管线儿的”全都是“佛爷”里的精英。这些个人每天又都在刻意防贼,哪儿有那么容易得手啊?

再说真出了事儿,“红孩儿”和“小雷子”这两位煞星都必然要追究,万一露出马脚,再偷鸡不成蚀把米,惹这么大麻烦其实挺不值当的。

这么一想,他们心里就免不了有些后悔,意气一消,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偏偏“伸手来”脾气死硬,他还不受这个。口称“你们都别那么没出息,俗话说‘偷儿状元才’。你们好好看着,我不搅他个人仰马翻不算完!”

跟着硬逼他们给指明目标,自己就上去了。

还真别说。高手就是高手,时机抓得挺不错,刚好影院门口散场。“伸手来”就跟一条鱼似的,在人海中这么游了一圈,都没五分钟的功夫就回来了。

不过由于人多,“二头”和“滚子”虽然都大老远看着,他们可不知道“伸手来”得手没有,反正就见“伸手来”回来后,冲他们直接喝了一声“走!”

他们也不傻,当即扭头就走。等快步走到安全地带,俩人一看,才发现“伸手来”手拿一个军挎包。

这一打开,整整一天的票款三四百块全在包里面放着呢。敢情硬是把“小媳妇”的宝贝从他身上给“摘”了。

最关键是书包带子完好无损的在他手中晃动,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拿到的包?

俩人全都既惊且喜。特别是“滚子”,再也忍不住,马上就要磕头,想求师叔教教他这一招。

“伸手来”见他们都是这样儿佩服,特别是“滚子”如同看神仙一样地看着他。也不由哈哈一笑。

完全没推搪,他一把馋住“滚子”,一口就答应了他。

“好小子。你伺候你师父这么些年,同甘共苦,不弃不离,算个有良心的,当然可以教你。可你现在的水平还太低,要想跟我学,还是先得把基本功练好。别着急啊,咱慢慢来,只要想上进,以后有你出风头的时候。我还指望靠你‘一佛出世’(黑话,指贼行里的出师),给你师父争个脸面呢。”

“滚子”喜出望外之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当街硬是在行人的瞩目下,恭恭敬敬给“伸手来”磕了一个头。

起来嘴里还说呢,“师叔,能给您当引路童子是我的大造化。我保证好好学……”(“童子引路”指贼行里有实力有势力的人物,在旧社会,有这派头的,多是一方地界的“老头子”)

就这么着,仨人随后把包随便一扔,只拿了里面的钱,便高高兴兴回去了。而从这一天起,“滚子”也就心怀激荡地,在“伸手来”的指点下,苦练起窃术来。

在他看来,他的师叔简直堪称一代“贼王”啊。他怎么能不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好好求教呢?

他也有追求啊,他有朝一日也想当“翻手金覆手银”的“神佛”啊。要真错过了这一站,他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而对于“二头”来说,有了“伸手来”,他倒是满可以彻彻底底松一口气了。

说实话,他心里的包袱太大了。这一年多以来,他一直就觉着对不起兄弟们。一直在为兄弟们每况愈下的生计发愁。

仅从“伸手来”让他得以解脱这点来说,他的崇拜和感激之情,就不比“滚子”少多少。

更何况“伸手来”还帮他一雪前耻。带着他过上了每天逛公园,下馆子,手里的钱花不完的舒服日子。

所以根本不用“伸手来”提一个字,他就主动让贤,实心实意地退居后面,把小团伙的掌控权都交出来了。

就这样,“二头”和“滚子”没多久就对“伸手来”死心塌地了。若说奉若神明或许有点过,但真心折服是绝不夸张的。都是心甘情愿听指挥,绝没办个不字儿。

只是他们虽是样样满意,心满意足。“大眼灯”这个当哥哥的倒是对“伸手来”的一些作为,有点看不惯了。

不是为别的,问题还是出在了“滚子”身上。

明显的,之后没几天,“大眼灯”就发现了“滚子”身上发生了某些巨大变化,他不能不为之担心起来。

怎么呢?

敢情“滚子”只要出门,总得偷回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刚开始的那一天吃过了午饭,“伸手来”和“二头”留在饭馆里喝酒,“大眼灯”就带“滚子”去洗澡。没想到回来之后,“滚子”竟撂桌上两块三角形状的肥皂。

“大眼灯”当时可是大为吃惊,立刻就明白这小子是把人澡堂子里的肥皂都给偷回来了。

说到这儿您还别乐。这肥皂代表的意义,可和今天人们的认识完全不一样。

在当时的这个时期,由于轻工业水平的落后,肥皂属于限量供应物资,每家一个月只有一块“灯塔牌”肥皂。

而且买了香皂就不能再买肥皂,一家子洗衣洗脸洗澡就靠这一块儿。还别看肥皂只卖两毛一,二十一块您也没地儿买去。这能不是宝贝吗?

当然了,肥皂这么紧张,许多人就都开始想辙了。首当其冲,澡堂子里的肥皂就成了人们觊觎的目标了。

您想啊,买一个澡票两毛六,如果洗完了澡顺手牵羊带走一块肥皂那不就赚了嘛!白洗还落块不花钱的肥皂!这事儿可有多么美呢!

可同样的,因为社会整体紧缺,澡堂子除了定量下发的肥皂,也没地弄多余的去啊。

平时用,不但得先把淡黄色的软肥皂送到锅炉房烤成蹦楞脆、红透亮的,还得拿菜刀剁成三角块呢,就是怕耗费快,也防和顾客自带的混淆。要老这么丢受得了吗?

那么相应的,当时澡堂子就有了特殊规定,为了防盗,把肥皂与员工的收入挂钩起来。

一是超过耗费标准是要扣全体奖金的。另外就是鼓励员工集体反扒,抓一个偷肥皂的罚款一块,谁抓着的有谁五毛。

这么一来,澡堂里面人人都练成了专项反扒的本事。通常的那些老办法就都没用了。

还别说藏毛巾里的,女部藏头发里,都能让服务员给破了。甚至有人靠这个,一天就能多挣十五块的。

您说,澡堂子这地方又不比别处,洗完澡的人都是光着出来,身上一览无余,除了这些办法,偷了肥皂可怎么带出来?“滚子”能做到这一步他容易吗?

所以“大眼灯”的吃惊,绝不是他觉得“滚子”在瞎胡闹,主要还是好奇他偷肥皂的办法。

“滚子”倒也不隐瞒,嘿嘿一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还真得说,既想偷就有办法,敢情这小子是肩膀横披自己的大毛巾,靠俩胳肢窝,一边一块,他给夹出来的。

肥皂可是有用的东西,“大眼灯”不能不夸“滚子”两句。可他哪儿想得到啊,从这时候起,这小子可就变本加厉,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过了一天,下起了小雨。大伙儿指派“滚子”打着雨伞,带上饭盒去饭馆打菜,打算就在家里喝酒过阴天了。

可谁知道这小子去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打来饭菜。倒是从人家饭馆后厨偷回两只鸡来。

那可是活的鸡啊,关在铁丝笼子里头,后厨还那么多人,他怎么弄出来的?

一手一只,不挣扎也不叫,邪!

不管怎么弄出来的,“大眼灯”反正是跟这小子急眼了,说大家都饿着肚子等着吃饭呢。你把饭盒都扔饭馆了,就带这么俩玩意出来。你是打算让我们杀鸡拔鸡毛现做是怎么着?办事儿轻重缓急不分啊。

嘿,“大眼灯”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委屈。

“您别急啊,我再回去取一趟不就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我这不是手艺进步了吗?惦记着给您弄点好东西补补,本来还想让您夸夸我呢……”

不大一会儿工夫,“滚子”又回来了,这次饭菜倒是拿回来了。嘴里还嚼得“嘎嘣嘎嘣”响。

“嘴里吃什么呢?”

“糖……嘎嘣。”

“我知道,你不赶紧回来,又跑副食店买糖去了?”

“没有,嘎嘣,嘎嘣,我又进了趟后厨,嘎嘣,偷了他们一把冰糖。嘎嘣。”

“我就……想吃花钱买去呀,你小子值当的么!”“大眼灯”一听,无名火三丈,恨不得都快打人了。

可偏偏没想到,“滚子”还有他的道理,居然振振有辞的说,这是师叔给他布置的功课。要求他出门一趟,就必须偷点儿公家的东西回来。否则,师叔就不教他了。

好嘛,事情敢情出在自己弟弟的身上。

“大眼灯”当时就把怒火转移,狠狠的瞪了“伸手来”一眼。

“伸手来”赶紧给哥哥解释,说这即是为了练手艺,也是为了练心理素质,以求达到一种在神态,动作,举止上,自然到让周围的所有人都不认为你在偷,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偷的境界。

他还说反正小偷小摸违法不犯罪,真被抓住也没什么,但要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好处多多,对提高技术至关重要。也只有过这一关,把一个贼练到没了贼气,才有可能达到信手拈来的至高境界。

得,一个有理,一个乐意,倒像他是个管闲事的。那就别说了。“大眼灯”也就忍了。可没想到后面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简直情况脱缰的让人无法想象。

像刚开始的肥皂,活鸡,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可后来,“滚子”这小子手艺见长,屡屡得手又助长了气焰,可真是看上什么拿什么了。

有的时候只是心念一动,而根本没想过这东西有什么用,就伸手了。

比如说,饭馆里的塑料花、酱油瓶、杯、碗、碟、勺。副食店的秤砣、铅笔、算盘,理发店的推子、剃刀,还有厨师的白帽子、套袖、菜刀,那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可你说他偷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在家也开始偷了。于是遭大罪的日子就开始了。

想抽烟了,一摸兜里烟没了。想喝水了,杯子也找不着。起床刷牙,牙膏不见了,梳头,梳子没有,穿鞋,鞋也没了。出门,连表也找不着。

想要找到这些东西,非得揪着“滚子”,他嘿嘿一乐,才把藏着的东西给你拿出来。

这还算什么家啊,地地道道一个贼窝,什么东西一转眼就丢。

说白了吧,除了“伸手来”以外,无论“大眼灯”还是“二头”,都是受害者。他们全过上了提心吊胆的挠头生活,得时刻防备“滚子”摸自己的东西。

可长此以往,终究是会让人抓狂的。

一次“大眼灯”出门买东西,发现兜里居然净光净,大老远的路,他白跑一趟。于是忍无可忍之下,他回来终于爆发了。

没想到,“滚子”后悔是后悔,道歉是道歉。

可他也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有时候跟本没动心思,手就自己伸出去了,就跟鬼附身似的……

这他妈是病,是病啊!

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让“伸手来”给整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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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老而安乐

滨城的秋天比京城更像秋天,因为这里有许多落叶树种,那梦幻一样的颜色变化,比京城来得要早得多。

对于自小生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的“糖心儿”而言,这种新奇的景色无疑是分外吸引人的。

而且更让她激动的是,9月19日上午,当他们大家伙坐上杨卫帆的吉普车,出发去“蛤蛎村”的时候。

在明媚阳光的照映下,那沿途的景色不但更为壮美,还让她见到了素未谋面,一直只存于想象中的大海。

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啊。

树叶由于季节的变化产生颜色的不同,艳绿色、橙黄色、淡黄色、粉红色,赤红色,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装点着沿途的山脉。

爽朗的秋风送来了大海的气息,根本不用站在山隘处居高临下,只要往路边望去,金色的沙滩,蔚蓝的大海便尽收眼底。

特别是广阔的海面上,那漂浮着串串养殖用的玻璃球,在阳光的辉映下,犹如雍荣华贵的绿宝石项炼,闪烁着耀眼迷离的光泽。

这一切的一切,一下就把“糖心儿”迷住了。她恨不得马上就想近距离地接触一下,感受一下,那为无数人所赞扬、歌颂过的沙滩和海浪。

只可惜,她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便只好先克制这种渴望,无奈地转而恳求起洪衍武来。要他保证,一定抽时间带自己来海边一趟。

她这副对大海恋恋不舍的样子,自然让“大将”这个土生土长的人,感到份外的高兴。

他都没等洪衍武开口,就打了保票,说等明天喝了满月酒,后天就带他们去“碰海”,让她真真切切感受一下海的滋味。

这么一来别说“糖心儿”眉开眼笑,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兴致高昂起来。他们也想海啊,别看才离开这个地方半年,可这里真是会让人上瘾的。

中午十一点,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

因为是提前说好的,就知道洪衍武他们要来。“老刀鱼”家里早就准备好了,中午饭摆得很是丰盛。“大队书记”也特意赶来作陪。

都是老熟人,见面好不亲热。

“糖心儿”虽初次拜访,也很懂事。

她早就听说“老刀鱼”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碰海”师父,于是不但态度尊重,还很亲热。

冲“老刀鱼”一口一个邵大爷,对“老刀鱼”的老婆,也一口一个邵大妈。

再加上她本来人就漂亮,属于分外出挑儿的人物,这一下就得到了老夫妻的充分好感。

“老刀鱼”听说“糖心儿”是洪衍武的对象,连说小武有造化,乐得合不拢嘴。

他的老婆更像对亲闺女似的,握着“糖心儿”的手一个劲地夸,“京城的丫头就是俊,小武这孩子好眼光……”

可这还不算什么,“糖心儿”可是个有心计的丫头,在京城就详细问过洪衍武和滨城这些人的关系。

所以除了洪衍武、陈力泉给“老刀鱼”夫妻和“大队书记”带来的烟、酒、糖、茶之外,她自己还给老两口单准备了一份心意。

那是动身前特意在京城药店买的两瓶虎骨酒,这玩意有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之效,对住在海边的老人最好不过,这老两口都能喝,没风湿病也算温补。

不用说,这好东西一拿出来立刻就获得众人一致喝彩。都觉得“糖心儿”太体贴了。

“大队书记”直接表示非常羡慕,跟“老刀鱼”就说,“老哥,别看你只有一个亲闺女,我有仨儿子。可这些小辈儿的对你可太好了,连远在京城都有人惦记你,论福气,我可是比不了你啊。你可真是我见过的头一份儿。”

“老刀鱼”也是会说,半开玩笑地还打趣起来了。

“我有福?那是这些孩子们仁义啊。但这个头一份儿我可不敢认,因为还有小武呢。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这小子那才叫真有福!”

一句话,大家都笑起来了。也把“糖心儿”夸得脸上晕红。

当然了,“老刀鱼”这话也是谦虚。实际上,他过得其实相当得意。

家里是绝不会再缺钱了,渔村有“大队书记”照应着,“大将”和杨卫帆时不常,也会过来照看一眼。

闺女邵娟又成了有工作的城里人,连终身大事都有眉目了。他又怎么能不舒心呢?

这老爷子现在真是安享晚年了。每天就是三饱一倒,除了喝点小酒,就是找村里的老人唠嗑,要不就是待家里听听话匣子。实在是快乐似神仙啊。

才大半年不见,就养得面色红润,人明显发福了。

如果说,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也就是他再没什么机会去“碰海”了。

这事儿没办法。“大将”这伙子人因为个个发了财,钱多的花不了。这大半年来,本身去“碰海”的次数就减少了。

再加上洪衍武又有嘱咐,大家都顾忌着“老刀鱼”年岁大了,谁再去海边也没有叫过他。

另外,家里老伴儿也看“老刀鱼”很紧,所有“碰海”工具都给锁了起来。一直就没给他机会下水儿,可真是把他给憋坏了。

不过好在知道“大将”和杨卫帆,马上就要接自己进城喝满月酒,喝喜酒,“老刀鱼”就拿这个当借口,总算做通了老伴儿的工作。

蒙她开恩特批,前几天打着下海给大家捞些“菊花鱼”吃的旗号。这才又过了一把瘾。

说起这“菊花鱼”呢,其实是村里人给起的土名,也是这个季节的特产。

每年一到山菊花开放的季节,当金灿灿的小花像火一样燎遍了海边的山坡的时候。随着升涨的潮水,大海里就会游上来一种奇特的怪鱼,到浅海直立的礁石缝隙中产卵。

要说这种鱼的样子可真难看,浑身长得癞癞疤疤的,而且老是张着吓人的大嘴。不熟悉的人在水里看见他,准能被那副凶神恶鬼般的面目吓得半死。

但是,别看这鱼样子臭,他的肉却又白又嫩,味道很鲜美,肚子里还揣着一大包黄澄澄的鱼籽儿。所以“蛤蛎村”的人才会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叫“菊花鱼”。

论捕捉也相对轻松。因为这种鱼一点能耐也没有,很容易被与人从水里提着尾巴捉上来。只要捉鱼的人有几分扎猛子钻暗礁缝的本领就行。

所以一到时节,沿岸的渔村里几乎有一大半的人出动,会“噗通噗通”跳进海里去捕捉这种美味。把海湾弄得像下饺子似的。

特别今年,因为“老刀鱼”的参与,捉这鱼还发生了一件让他挺自豪的事儿。

原来,目前“蛤蛎村”捉“菊花鱼”的尖子叫“刘大爪子”,他是渔业大队的捞捕能手。因为年纪和“老刀鱼”相差太大,属于“孙子辈”的人物,向来没亲身领教过“老刀鱼”海里的本事。

他见“老刀鱼”都歇了这么长时间的水儿了,又这把子年纪,还惦记着下海,就感到特别不可思议。

于是嘴里就说,“你老要吃在家等着就行,我捞个几条给你下酒。你老就别下水儿了,你这岁数,要弄点毛蛤子还差不多……”

可他这番劝阻虽然带着好意,无意间却也让“老刀鱼”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毛蛤子是浅水里的一种贝类,上面长一些毛茸茸的须子,多得是。退大潮时,女人和孩子也能弄到。向来渔村里嘲弄“扎猛子”水平差的男人,就叫他“毛蛤子手”。

这是海边顶厉害的贬义词,分明是嫌弃“老刀鱼”老了,看不起他了。

“老刀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当场就要和“刘大爪子”比一比。“刘大爪子”也是年轻气盛,根本不信自己会输,假意推辞了几下就答应了。

他们最后约好以三猛子为限,谁捞出来的“菊花鱼”多,就谁赢。输得人捞出的鱼全归对方所有。

还真别说,这一真试巴上了,最后结果可是让现场所有人傻眼了。

被大多数人所看好的“刘大爪子”居然输了,尽管他一猛子就能捞出三条,这在村里人眼里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架不住“老刀鱼”更牛,一猛子上来就四五条,最后一猛子是八条。就这一手,简直堪称刷新了整个西北岸的记录,就没一个人能做到的。

那么不用说喽,“老刀鱼”自然是大大出了一次风头。

众目睽睽下,这老爷子堂而皇之带上“刘大爪子”输他的“彩头”,就扬长而去了。回到家后更为这个乐呵了好几天。

甚至到现在,他坐在饭桌前,指着那一大盘子鱼还止不住地夸嘴呢。兴高采烈地跟洪衍武、陈力泉和“大将”分说里面的门道。

“哼,一猛子三条还夸!我看了,那小子也就仗着游水‘干净’,惊动不了鱼。其他可没什么。可咱们‘海碰子’谁还做不到‘只见人行,不见水动’啊?这是基本功。说白了,这一条就算打个平手。可我比他还强出两条去呢。”

“一是我知道‘菊花鱼’喜欢哪样的礁石,不喜欢哪样的礁石。布满皱纹的礁石鱼才多,光滑漂亮的礁石鱼少。那‘大爪子’不懂,随便找一块就下,鱼的数目就得凭运气了。”

“二呢,现在的这帮小子还是太嫩,就是鱼多,也不懂得怎么拿。拿“菊花鱼”是有窍门的,无论这种鱼怎么肥大,尾巴却是又细又扁的。‘大爪子’觉得三条以上就没法拿了,可我一手就能夹四条。我上岸时候,那就像牵着一群鱼,把那帮小子个个都看傻了。赶明儿,让你们几个也见识见识……”

说到得意处,“老刀鱼”竟又乐出声儿来。那快乐的样子简直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

可万没想到,他的老伴儿这时候把“海凉粉”端上桌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又变成了好似面对家长的犯错孩子。

“老头子,还显摆你那点能耐呢!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下海,你就对不起我,对不起闺女!”

得,什么叫万物生长,相生相克啊,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

“老刀鱼”现在就对俩人怵头,一是老伴儿,一是闺女。

这一下他就变成了赔小心,赶紧声称,“不下了,不下了,这不就说说嘛……”

这让席间的所有人又都是相视一笑。

大家伙儿倒不是觉得“老刀鱼”怕媳妇可乐,而是为这对老夫妻平淡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馨、亲切、质朴的恩爱而感动。

这相濡以沫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两口就像一坛窖藏数十年的陈年老酒,散发出的浓浓飘香,甚至远超席间的真正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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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意外别离

在“老刀鱼”家吃过了午饭,大家伙儿下午就启程回城里了。

“大将”同样是在“胜利招待所”给老两口包了个套间。

而且和别人不同,由于有亲闺女在这儿上班,老两口享受到的可完全是贴心至极的超格待遇。

邵娟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不但向阳,新的毛巾、牙刷、拖鞋、肥皂、开水也准备得妥妥的。

另外,知道爸爸爱听戏,还给送来个话匣子,知道妈妈怕冷,又加了两床被子。简直比接待大领导还周全,还舒适。

“大将”见了,私下就跟洪衍武感慨。

“看,疼爹妈还得是女孩儿。多细心,多体贴。要不说,闺女是爹妈的小棉袄呢。”

洪衍武就笑,“我看你这叫得陇望蜀,有点不知足。怎么,刚有了儿子,就想闺女了?”

没想到“大将”提起这个,不但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还有点小失落。

“嘿,谁说不是呢,儿女双全多美啊。可咱是没这命啦,都怪结婚太晚了。你看,前几年还宣传‘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呢,谁知道今年三月份起就‘只生一个好’了。唉,想想这个,我就心疼我儿子的下一代啊。真到那拨孩子,什么姑姑、叔叔、阿姨,舅舅的,可就全没了……”

“你想的还真挺远。”洪衍武听了不禁莞尔。而他随便一句话就把这事儿给点拨透了。

“其实照我看,你真有点想左了。咱这样的人,还怕什么计划生育政策啊?想要孩子继续要不完了,谁还拦得住你啊?只要你和韩莹看开了就行。工作上咱不当头儿,不入党,大不了再当个落后典型呗。除了罚点款,去医院生孩子全自己花钱,还能拿你怎么样啊?就连上户口也不用愁,社会上的事儿不就那样嘛,咱肯花钱怎么也有辙……”

还别说,“大将”这一琢磨,谁说不是呢?立马释怀,又眉开眼笑了。

只是他可不知道,其实洪衍武因他的话,心里也在替自己大哥和大嫂庆幸呢。他觉得大嫂怀孕的时候得亏赶上个政策小尾巴,这真得说是一种福气。否则像他们那样的老实人,也就是一个小孩儿了。

等到下午下班时间之后,“胜利招待所”骤然热闹了起来。

因为不但“老刀鱼”的准女婿赶过来看望准岳父、准岳母。那些“海碰子”们也都先后报道,来这儿看洪衍武和陈力泉。

所有人全齐,没有一个拉空的,连向红、樊纲姐弟俩都来了。

不过这天,这些“海碰子”们关注的焦点可不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了。“糖心儿”一下成了焦点人物。

要知道这帮臭小子年纪都不小了,好多还没对象呢。今年来,电影院里外国电影的煽情镜头又多,早把他们的心思扰得不安定了。

一见着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还挪得开眼珠?

天性使然下,连羡慕加仰慕,上赶着臭贫是必然的,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好在“糖心儿”见多识广,是场面上混的主儿。应付起来十分游刃有余。她不但没被这帮糙人的率性和声势给吓着。反倒和大家说说笑笑,态度十分自然。

而且还出手不凡,特意把“阿狗姐”首饰匣子里的一个金戒指送给了向红,做新婚贺礼。

这让她立刻就拥有了一个铁杆儿“保护神”。

结果这帮小子在“虾二嫂”的镇唬下,很快就不敢造次了。

不过大家也没为此扫兴,反倒高兴劲更上了一层楼。

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除了给大家带了不少京城特产,还特别备了一份儿大礼。

那就是按着人头儿买的,三洋2564收录机和飞利浦AR508收录机。

八台三洋2564收录机是纯进口产品。体积小,就一个喇叭,售价一百七十元。是送单身汉们的。

而那两台飞利浦AR508是京城无线电厂组装的双喇叭大家伙,售价五百二十元。是专为“大将”、韩莹,和“虾爬子”、向红准备的。

这十台家伙拢共花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三千多,因为贵重、怕摔,他们还通过杨卫帆的门路,特意走军邮提前给送到滨城来。

而杨卫帆取到货后,一直存在小洋楼里,直到今儿下午才刚刚开车取过来。

要知道,这可都是京城市面上的新玩意,和松下“板儿砖”比,不但能听磁带,还带收音机功能了。滨城根本就见不着。

而且洪衍武和陈力泉除了硬件,还提供软件服务,额外赠送十几盘串好的邓丽君磁带呢。

那么没的说,一分发礼物,几乎人人嗷嗷叫。不但“大将”、“虾爬子”、向红特别高兴,谢了又谢。那几个小子都恨不得抱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亲上一口。

邵娟和樊纲也同样乐得合不拢嘴,因为“老刀鱼”享受不了靡靡之音,直接把这东西给了闺女。而樊纲压根没想到他自己还有份。这还能不美吗?

现场气氛一片热烈,人人都乐开花了。

可接下来却又麻烦了,因为为了晚饭谁请客的事儿,这伙子人争起来了。

原本“老刀鱼”说他来请。可他那准女婿,海事局的小干部也挺实在,豁出去一个月工资不要了,也要代劳。

可这些“海碰子”们个个财大气粗,哪儿好意思占人家这便宜啊,就争着抢着要掏钱。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倒是杨卫帆这会儿站出来了。一句话,就让大家都愣住了。

“你们都别抢啊,这顿必须是我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今晚十点就要走了。‘大将’、‘虾爬子’,很抱歉,你们的酒席我都去不成了。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家里有些事情,父母都在京城等我回去呢。你们别怪我。本来家里让我昨天就动身的,我就是为了能跟大家聚齐,才拖了一天……”

要说还真是物极必反,恰恰就在大家最高兴的时候,闹了这么一出。

可这事儿情有可原,大家别说责怪了,与情与理都只能理解,甚至是感动。

因为人家今天开车跑了一天,把“老刀鱼”老两口给接过来了,把大家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直到现在才说了自己的事儿。还要请大伙儿吃饭,这是多么周到啊,谁还能说人家不仗义呢?不给人家这个面子呢?

没人再争了。一起坐到“群英楼”的饭桌前,大家反倒都陷入一种依依惜别不舍心情里。

说实话,从接触以来,杨卫帆这个高干子弟不但没摆过架子,在私下里其实还帮过大家不少忙。

“海碰子”们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是他们小团体里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明天这种特殊日子,唯独缺了他,谁心里能不带点遗憾呢?

所以接下来哪怕面对一桌子的珍馐美味,大家兴致也不高。“老刀鱼”和洪衍武都看出杨卫帆挺尴尬,就一起举杯挑动气氛。

“老刀鱼”年老持重,他的意思是让大家可别辜负了杨卫帆一番好意,再让人家临走心里不痛快。

洪衍武则说,朋友又不是只做两三天的,等杨卫帆回来,再好好灌这小子不完了。

最后“大将”这位本主儿也说话了,他半开玩笑提起杨卫帆的尴尬事。要杨卫帆办完家里事儿赶紧回来,争取今年把“扎猛子”的本事过了八米大关。别总是停留在捞“海红”和“刺锅子”的初级水平,给人民子弟兵丢人。

这么着,总算是气氛逐渐又恢复正常了。大家又开始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地哈哈大笑,说起生活中各自身边发生的趣事。

可让洪衍武和“大将”全没想到的是,酒席快散的时候,杨卫帆居然把他们悄悄叫到了外面。

一边抽烟一边告诉他们,因为家里的事儿一时半会无法迅速解决。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回不了滨城了。他刚才没说具体情况,就是怕破坏大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氛。

而就在洪衍武和“大将”刚面露愕然的时候。杨卫帆又把京城的一个电话分头留给了他们,说自己回京住的地方不是能随便出入的地方,要找他就只能靠这个电话了。

至于他自己,马上就走,因为是搭乘部队的军机,也不用送。就请他们跟大伙儿解释一下,说声抱歉吧。

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突然,吸完一支烟。杨卫帆爽快地和俩人握了握手,就消失在了“群英楼”的门前。

而洪衍武和“大将”则留在原地老半天相对无语,都不由隐隐泛起了一丝忧虑。

因为他们虽然酒喝了不少,尽管整个过程杨卫帆极力想表现得很轻松,但都能察觉杨卫帆是强作笑颜。因为只凭杨卫帆火车都不坐,需连夜搭乘军机回京这一件事,就透着他家里的麻烦事儿不小。

像这样有权力家庭还会遇到什么问题呢?杨卫帆回京又要面对什么呢?

他们实在是想不出。

杨卫帆做东的这一顿酒,可真喝得他们有点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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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添彩儿

忧虑是暂时的,快乐仍然在继续。

尽管杨卫帆的匆匆离场,让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别扭。

可由于对杨卫帆的处境和家庭情况,大家都所知不多,也无从揣度。所有担心全是白饶,也只能先放在一边。

因此当9月20日,“大将”家的好日子一到,大家也就再顾不上其他了,都情绪饱满地参与到欢庆的喜宴中去。

酒席是在“津门街”“苏扬饭店”办的。

“大将”母亲掏的钱,选的地儿,一共摆了十桌。

莅临的这些宾客,除了和“大将”交情深厚的“海碰子”们,还有蒋家的左邻右舍,有蒋家和韩家的亲戚、领导、同事、朋友。就连交通大队长和谢经理都被“大将”给请来了。

可谓兴师动众,声势搞得很大。

临到酒席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在蒋家人的簇拥下,压轴的角色总算来了。

还只能缓慢走路的韩莹,终于带着孩子出现在了饭店大厅。

这立刻如天皇巨星出场一般,引得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围拢了过去,兴致满满地参观蒋家的“革命接班人”。

虽然孩子妈仍是一脸蜡黄,行动也依然不便。但韩莹抱着孩子享受众人围观的幸福却溢于言表。

“大将”和他的妈妈、姐姐、姐夫,听着众人交接不断的祝词,也是笑不停口,喜不自胜。

不过说实话,洪衍武是很不支持这种形式的。

因为月窠里的孩子还太小,虽然孩子吃母乳的时候免疫力较强,可唯独对感冒病菌无效。被这么多人围观,病菌太多。真染上病,纯属没必要地让孩子遭罪。

另外,对剖腹产的韩莹也是一种折磨。伤口还没好利索呢,就得出来抱着孩子应酬场面,对她恢复身体也不利。

可话说回来,他同样也很理解蒋家人想要大操大办的心情。

因为别忘了,当初“大将”和韩莹结婚,是完全瞒着蒋家人的。韩莹父母又已逝世,娘家同样一个人没有,也实在是够凄凉的。

那么今天,其实就等于是“大将”母亲,一字不差地向儿媳妇履行了自己当初的诺言。借给孩子过满月的这个机会,也同时是给俩人的夫妻关系昭告天下了。

这既是周全了蒋、韩两家人的颜面,也是一种对夫妻俩情感上的弥补,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所以说,人生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难免有瑕疵的。即使是好事、喜事也是如此。

而往往许多旁观者挑出的毛病和不理解,只是未能设身处地罢了。如果真换个角度,谁都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

当然了,洪衍武不是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即使解决不了,他也不会扫兴。

实际上,他和陈力泉、“糖心儿”和“海碰子”们一起看着韩莹怀里那沉睡中的大胖小子,同样是高高兴兴说了不少好话。

而且由于他的开口提醒,“海碰子”们也都没敢把脸凑得太近。更不会像刚才有的人那样唐突,非要伸手传看一番才肯罢休。

可哪知“大将”和韩莹,却都还非要让洪衍武抱抱孩子不可。

更没想到的是,洪衍武推辞不过,才刚接过孩子。紧跟着“大将”竟然还当众宣布,说他的儿子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蒋谢武!

嘿,这名儿一说,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海碰子”们却全都激动了。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大将”和韩莹分明是感激洪衍武撮合了他们的姻缘,才会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啊!

于是“巴蛸”、“三戗子”一带头,这帮小子全都起哄架秧子上了,非要让洪衍武认个干儿子不可。

更奇的是,大概洪衍武和小谢武也真有缘分,被这么一吵闹,小谢武居然醒了。可是偏偏没哭。

小家伙咧巴几下嘴,皱巴几下眉,亮晶晶的大眼睛盯了洪衍武一会儿,竟乐了,咯咯的笑。

这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是他们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才会让这孩子的第一次微笑是为洪衍武展现的。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啊?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说是大吉之兆。

得,这么着,洪衍武十八岁就喜当爹了。

只是眼下有一样很是为难,做人家干爹肯定得有份心意。可洪衍武的手在自家兜里掏摸了半天,除了烟盒、火柴再无其他。

主要是昨天喝酒太多,今儿他起的又急,匆忙洗漱了下就出门了。别说镚子儿没带,哪怕是“糖心儿”送他的那块“劳力士”都拉在了招待所里。

这下可坏了,当干爹的岂能没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绝不能!

但是以洪衍武目前的状态,确确是摸不出半个值钱的物件来。这便让他很有些难堪,有些下不来台。

当然,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满可以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但是他没有,他终究不忍心如此糊弄怀里与他如此亲近的干儿子。

幸好,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有人出面替他解了围。

“糖心儿”竟从兜里拿出来一个小红布包搁在孩子的身上。口称,“这是小武和我给孩子添的彩儿……”

跟着一打开,露出了金灿灿的一个小锁。

敢情这也是她早就备好的礼物,同样是“阿狗姐”的遗留馈赠。

于是“海碰子”身后的几个老娘们,当时就是“呀”的一声。

“大将”妈更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推辞。

“姑娘,这是顶值钱的东西。你家里祖传的吧?这份儿礼可太厚了,我们小子没福气承载啊。”

其实也不怪她们都这么激动。

要知道,黄金的色彩与众不同,现场凡是有点岁数的人都认得。何况现在这玩意不好找不说,就凭这金锁的做工,份量那都是上上之选,至少有半两重。

再说“大将”妈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家庭妇女,哪能想到如此年轻的人儿,出手就是这么大方啊?

怎么琢磨,她都觉着“糖心儿”是不知轻重,私拿了家里的东西。当然不敢收了。

而见母亲如此,“大将”和韩莹也全没了主意,双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

可“糖心儿”却不容拒绝。

“大妈,看您说的,一件玩物罢了。就是给孩子讨个吉利。您放心,我不会没轻没重的,我们来给您贺喜所备的这份礼,家里人也都知道……”

洪衍武也说,“大妈,您可别和我们客气。凭我和海潮这关系,咱还过不去这个吗?”

这下“大将”妈没话说了,她看着光彩照人的“糖心儿”脸上是和煦,洪衍武又是满眼的真挚,也只好诚惶诚恐地谢了又谢。挺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替孩子收了。

至此周围是一片叫好喝彩声。蒋家人个个容光焕发。

没的说,这次喜宴办得简直太有面子了。这比旁人家正经结婚都出风头。

不过最感庆幸,松了一口气的还是洪衍武。

回到席面时,他忍不住在桌子下握住了“糖心儿”的手,凑过去悄悄谢了一声。

“今儿亏了你了。才没让我丢人。要不说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呢。有个好媳妇,真比什么都强!”

“糖心儿”虽被夸得有点脸红,“呸”了他一句。可笑得却是那么明媚灿烂。眼里也全是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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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海边

“大将”一家都是实在人。壹?????看 书 看?·y?KANSHU·COM虽说收了洪衍武和“糖心儿”的礼,可因为礼物太过贵重,他们和“糖心儿”又是初见,着实难以心安。

于是,酒宴还没散去,一只鸡油色的玉镯,就作为蒋家的回礼,被“大将”妈硬戴在了“糖心儿”腕子上。

那是“大将”妈年轻时当姑娘戴的东西,也是她让自己闺女紧急从家里取来的。

“糖心儿”想不要都不行,因为老太太把话说的挺绝。

“这是岫岩老玉,本不值什么钱。姑娘,你要为大妈好,就把这东西收下。也免得大妈心里过意不去。再说,小武认了这个干儿子,和我们也算是亲戚了。你又是他对象,大妈做为长辈送你个见面礼,不能驳大妈的面子吧?你要是再不要,可就是嫌弃了……”

没辙,盛情难却,也就只能受了。

“糖心儿”很乖巧,便极力表示出喜爱的意思,谢了又谢,换得了蒋家人全体的微笑。

而9月21日。“大将”也履行了自己诺言。一大早就收拾好了“碰海”的家伙,蹬着三轮车,来找洪衍武他们去“碰海”。

对这件事,“糖心儿”高兴是高兴,期待是期待,可事到临头她忽然意识到了两条,才觉着这事儿有点欠妥。

一是“虾爬子”和向红的婚事还需要人操持呢。她觉着他们这时候实在不应该自己去海边玩,留下来多少能帮帮忙。万一耽误了人家的喜事,更说不过去。

二是占用了“大将”的时间,他就没法在家照顾老婆孩子了。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可“大将”却表示无妨,他说“虾爬子”和向红事儿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有“三戗子”和樊纲在城里帮忙足以。

另外,他自己家里也有妈和姐照应着。韩莹也早就说让他招待好他们,他这是领了老婆懿旨的。

相反,他们这些“海碰子”可早盼着和洪衍武、陈力泉再一起“碰海”呢。不光他,“巴蛸”、“死尸”、“海兔子”、“海狗子”,也都会去海边和他们会合的。

洪衍武听“大将”如此说,便也来宽慰她。

他称这次去的是较近的东岸,就是为了下水儿玩玩,两天就回来。还能空出一天多余时间,什么也耽误不了。绝对赶得上喝“虾爬子”喜酒。

这么着,才算宽了“糖心儿”的心。

再不耽搁,大家伙一起高高兴兴上了路。两个多小时之后,便到达了距离最近的海滩。

没想到其它的“海碰子”不但早就来了,还已经捡拾好了柴堆。

这一天,天气很好。大海充分展示出了她无穷的魔力。

海边的天比城里的天蓝得多,还有比蓝天更蓝的海。白色的海鸟在蓝色的世界飞翔,绝对像闪电,又绝对像动感的剪影。要?看 ??书 ???·y书K?A?NSHU·COM

像“糖心儿”这个城里养大的小鸟,压根儿就不知道京城以外的世界多么精彩,从来都享受不到这样的美景。

自然,她一到海边就被征服了。从脱了鞋把脚踩进海里,她就不愿再出来了。

但从这点也让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其实是个对大海了解不多的姑娘,于是众人都迫不及待想要赶紧下海露上一手,想给“糖心儿”开开眼界。

只是他们脱衣服时,可真是吓了“糖心儿”一跳!

因为“糖心儿”还从没见过六七个大老爷们毫无顾忌地在沙滩上扒光身上衣服的景象。

尽管他们每个人衣服里面,早就都换好了红色的游泳裤,让她随后松了一口气。

可这些小子们,彼此肆无忌惮的“黄色玩笑”,无所顾忌地“啊啊”大叫,和故意站在礁石高处恬不知耻往海里撒尿的行径,还是让“糖心儿”的观感受到了剧烈震荡,宛如遭遇魔鬼。

眼前的一幕已经全然超出了她最初抱有的浪漫想象。她从没想过男人能如此粗鲁,如此野蛮,如此肆意妄为。

甚至完全没有料到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呈现出一种忘乎所以的状态。

他们从一脱去衣服就彻底撕裂了文明,完全融入这群“海碰子”中,也同样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野人。

但很快,她的感受就起了变化。因为这种野蛮里也透着活力,透着刚猛,透着男人的血性。同样也是她难以想象的。

这些个野人,每个人都身材似乎都接近欧洲的雕塑。他们身上的伤痕,和手持渔刀、渔枪样子,也像远古战士一样的英武,一样的神气十足。

特别是他们他们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水镜和鸭蹼,抡起粗壮的胳膊,作了两下伸展运动,就毫无畏惧地“扑通”一声扎进浪涛里的样子,更是看得她浑身发热。

瞬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兴奋布满了她的全身。

而接下来的画面更是让“糖心儿”心中持续燃烧。以至于她目不转睛的站在礁石上看完了全过程。

身体强健的“海碰子”们轻快无比,各个都像箭一样地扎进深蓝色的水下。他们的水性高强,伏下很长一段时间才冒出水面,而且从不落空,一样样的海珍品被他们从大海深处打捞出来,迅速塞满了网漂子。

特别是当“海碰子”们大获全胜,爬上海滩,集体高唱起凯歌,那粗野的曲调和内容更是让听者激荡不已。

“我们都是穷光蛋,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们都是阔大爷,海参鲍鱼当干饭……”

多么豪迈,多么自由,多么无所畏惧!

再配合着琳琅满目的收获,把鲍鱼、海参、海螺,还有“海蛎子”倾洒在礁石上的情景,这种自然流露的野性美,这种质朴无华的男子气,简直让“糖心儿”佩服、崇拜到了极致。

柔弱的女人总是会被男人身上的勇猛刚强吸引住的,不是吗?更何况,这又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年代。

所以,就在过足了瘾头的洪衍武恢复了常态,开始觉出不好意思,去问“糖心儿”,会不会觉得他们太野,太没教养,有没有被大家吓住的时候。

“糖心儿”眼中带着激动的神采,竟很坚定地回答,“怎么会?你们太棒了!你们不是野人,你们是鲁滨孙。我也要学‘碰海’!”

这句大大出人意料话,不但让洪衍武大为高兴,也一下刺激得所有“海碰子”们个个挺胸昂首,更生龙活虎起来。他们最喜欢这样懂得欣赏的姑娘。

而且受到这种鼓励后,这帮向来不知道收敛的小子,竟然全都变得文雅了。

不但每个人烤火时强忍着,绝不肯像平时那样“啊啊”大叫。更可笑的是,“大将”也把“海蛎子”三个字改成标准的“牡蛎”,并用普通话口音对“糖心儿”说,“请你吃牡蛎”。

这句拙笨的,模仿收音机播音员讲话的声音,令了解他的人,无不听着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其实“糖心儿”这时也绝,不好受,因为被“大将”打开的“海蛎子”呈现的是一种液体状,完全像人的鼻涕,她只看着就有点恶心了。

但终究盛情难却,洪衍武又在旁一个劲儿地鼓励她。于是她也就只能硬皱着眉头吸溜了一口。可就是这一口,她的味蕾完全绽放了。

要知道,这年头水下的“海蛎子”肉,由于没什么人猎取,异常肥硕,而且味道极鲜美。

海边的人常说,“生吃蛎子,活吃虾,吃不够来吃他妈!”也就是说,如此鲜美的蛎子,会让吃的人都急得红眼似的凶狠。

一向饮**致的“糖心儿”又哪能免俗呢?

她立刻就被这种原汁原味的鲜美给征服了,像喝面条汤似的有滋有味地吸吮了起来。而且吃了一个还不够,催着洪衍武又给她弄开了一个。

不用说,“糖心儿”敢生吃的举动赢得了“海碰子”们集体欢呼雀跃,这个举动一下子拉近了她与大家的距离。

为此,每个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开始了生吞活咽的表演。他们不但砸碎海蛎子的贝壳,将冒着鲜气的蛎肉连汁带汤地往嘴里灌。而且为了展示个人的勇气,还表演生吃海参,生吃螃蟹。

富有弹性的海参只要出水,就会本能地将身子变得柔软,甚至软得像稀粥一样从网兜的小孔里流淌出来。

其实,这是海参狡猾的逃遁方式。只要“海碰子”们发现海参变成这样,就会抓起来猛力地往礁石上摔打,稀软的海参由于疼痛的反应,立即迅速地变硬,恢复弹性。

这样,“海碰子”们就可以大口地撕咬。

“巴蛸”似乎牙口最好,胶皮一样生涩的东西,一连气儿竟吃了三个,那像狼在撕咬着肉块的样子,让“糖心儿”由衷地感到一种惨不忍睹。

可要说最令她惊心动魄的,完全体会到茹毛饮血含义的,还是吃张牙舞爪的活蟹子。

“海碰子”们先是“喀嚓”一下掰断正在因反抗而拼命舞动的蟹钳子,接着就喀嚓喀嚓地咀嚼起来。

“糖心儿”甚至看到蟹子腿还在牙齿中间痉挛颤动,不由得发出尖叫。但这尖叫声反而使“海碰子们”热血沸腾,犹如听到喝彩声似的不断地、夸张地表演着残忍。

洪衍武听到“糖心儿”一阵阵的尖叫,倒是很有些心疼,一开始,他还以为“糖心儿”被吓坏了。

但不久他就感到自己错了。“糖心儿”的尖叫的确有着她的故意,因为他也渐渐感到她的尖叫具有喝彩的乐感,绝不含有真正的恐惧和愤怒。

于是他索性用渔刀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偏口鱼杀死,迅速切割下还在冒着血丝的鱼肉,沾好酱油和醋,送到“糖心儿”的嘴边。

“糖心儿”张开粉红的小嘴接受了。吃完了又是眼睛一亮,直夸美味。甚至还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似乎在说,看,我已经完全不怵了。完全适应了。

只是没想到,她的自负还是没维持多会儿,因为这会儿“海碰子”们又固态萌发开起了玩笑,聊起了生吃海鲜的滋补功效。

“巴蛸”说,“海里的东西只有生吃才能给男人带来大补。过去,结婚的新郎头三天要大吃生“海蛎子”,入洞房才能金枪不倒。为此,“海蛎子”的另一个名称叫‘男人菜’。“

“死尸”听了就吃边叫喊着,“那你的意思,吃这玩意儿,难道只有‘大将’才是有的放矢不成?咱们这些光棍吃了也白吃,要是吃多了,那个玩意儿难道还会变成手榴弹,要爆炸?”

其它的“海碰子”立刻都们哈哈大笑,说不信歪理邪说,得找个人试试,先后对比一下才行。说完就眼瞅着洪衍武和“糖心儿”坏乐。

他们这副样子,很快让“糖心儿”脸“腾”一下烧红了,刚才的镇定自若全没了。

可这些坏小子们却要笑死过去,不少都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洪衍武赶紧解围,一把拉起“糖心儿”来。“走,咱们不理他们,去那边捡点贝壳去,我再给你捞几只海星。”

“糖心儿”也配合,赶紧揽住洪衍武的胳膊,跟他离开了。

临了,这丫头偏偏又不甘心。一回头,又故意说,“你们几个,难怪没有女朋友呢。这种玩笑开多了,老天爷会罚你们没女人缘的。要不改,你们以后肯定后悔……”

得,这下子,除了“大将”,全哑巴了。

还别看这帮小子表面上流氓,但实际上,他们都纯洁得像块玻璃。“糖心儿”随后一句话,竟真的让他们都患得患失起来。人才刚一走,他们就争先恐后跟“大将”讨教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海火

“海碰子”们纯属自作自受,他们的损失还不止如此。

正是由于他们有些过分的玩笑,“糖心儿”和洪衍武远远避开了他们,俩人自己跑到一边的海滩去独处。

这就让他们完全错失了,能光明正大近距离欣赏异性身体的机会。

特别是在礁石后换上泳衣后,“糖心儿”的俏影简直美不胜收,尽管距离遥远,可仍能感到她的身材婀娜苗条,露出的四肢也是分外雪白。

这种强烈的吸引力简直让几个傻小子后悔地拿脑袋去撞礁石。

可此时他们谁也不好再凑过去了。也就只能在篝火边,私下打着黄腔解馋了。

“巴蛸”的眼睛一直盯着远方。

“绝对天仙!小武可真有艳福!嘿,瞧人家这对象找的!”

“海狗子”岁数最小,想法相当疯狂。

“我以后也得找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女人要是不爱我,我就强奸她,判刑也值!”

“海兔子”最流气,竟还给“糖心儿”的身体各个部位打起了分儿。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说秃噜了嘴。一句“这姑娘白白净净,那身材完全是真枪实弹,真和韩莹穿泳衣一样的够劲”,彻底暴露了心里曾有过的龌龊。

这立即遭到了报应,“大将”一脚就给他踹进了海里。也算是乐极生悲,活该倒霉了。

不过恰恰相反。洪衍武却应该感谢这帮小子给他制造的这个好机会,方便了他的狼子野心。

因为正是由于身边没有他人,在海里,“糖心儿”才会放松地与他接触。才让他能打着教潜水的旗号,肆意搂抱和抚摸她。

一开始,洪衍武和“糖心儿”站在齐胸的水里,只是相互扯着手。

但后来“糖心儿”戴上水镜后,按照洪衍武教的方法往水里扎,怎么努力,都很难扎下去。

洪衍武便去按压“糖心儿”的身子,渐渐动作就大了,最后他干脆就抱住“糖心儿”的细腰往水下使劲儿。

这么一来,在与他频繁地触动下,“糖心儿”的身心便开始融化。

这种微妙,洪衍武也很快就感觉到了。当他的手无意下触到“糖心儿”的胸口时,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战栗,同时也能感受到她的顺从。

于是这就变成了一种变相的鼓励,让他越来越得寸进尺。

而“糖心儿”也不知是因为身在海中很不适应,全然无法抗拒,竟然有些站不稳了。

恰恰就在她歪歪倒倒之际,洪衍武及时地抱住她。这就成为了促成他们彻底亲密在一起的导火索。

这一抱,又让他们想起了那个四处漏雨漏风的“双环万寿亭”。想起了他们浑身湿透的两个人,是怎么搂抱在一起的……

应该说,这样美好的经历,也只是刚刚开始。

因为大海是属于浪漫的地盘,是使爱情升华的最佳催化剂。在这里,美好的事情永远层出不穷。

很快,当“糖心儿”一掌握了要领,终于学会潜到水下,洪衍武又带她去看水下的情景。

水镜有放大作用,通过它观察到的水下世界,比人能想象出的要艳丽一百倍。那身临其境的触手可及,和光彩的折射,水流的动感,简直让“糖心儿”差点就在水下惊呼起来。

洪衍武还会给“糖心儿”捉扇贝里的小蟹子吃。

海边的人都知道,虽然扇贝的鲜美天下有名,是没有味精时期的最佳调味品。可寄居在它里面的黄豆大小的蟹子,才是天下至鲜至美的东西。

所以尽管“糖心儿”开始有点害怕,怕那个活生生的小蟹子夹她的口舌。但和“牡蛎”一样,只要一品尝,嚼着嚼着,就被那若软如粉丝一样的质感,精彩绝伦的味道给俘虏了。

她不但眼睛光亮得映出了海水,还连连点头称赞。“鲜鲜鲜,真是鲜极了!”

洪衍武就继续去从扇贝里寻找小蟹子,每找到一个就给“糖心儿”。

他也不让“糖心儿”去接,直接用指尖小心地捏着,放进她的嘴里。动作轻柔,十分殷勤。

终于,“糖心儿”吃美了,小嘴“啧啧”地咂。心满意足地说,“我吃得太多了,你吃吧。”

没想到洪衍武却说,“已经没有了。都被我捉完了。”

“糖心儿”的脸不由红了,“那怎么办?我太贪吃了……”

洪衍武忍不住地笑,“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洪衍武一下子抱住“糖心儿”,用力地亲着她,边亲还边说,“我吃你的嘴上就行了……”

就这样,他们抱着亲着,一直过了很长时间,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这些动作。直亲到气喘吁吁,直亲到情难自控。

没想到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几个“海碰子”来搅和了,几个人直冲他们吹口哨和招手。

虽然是叫他们去吃饭,但也明显是看到了他们亲热的样子。这就让他们觉得很不好意思地分开了。

不过,哪怕是关键时被人打断,也并不足以熄灭年轻男女已经被撩拨起的激情。

因为血气方刚的洪衍武和青春年华的“糖心儿”,完全像两支强大的正负电极,只要还有浪漫的浪花,就必然要摩擦出更炙热的火花。

晚饭过后,洪衍武和“糖心儿”离开篝火去海边散步。特别没想到的是,老天爷似乎在暗中帮忙,这竟然是一个有“海火”的夜晚。

所谓“海火”,其实是一种海水发光现象,是由一些会产生光亮的浮游生物造成的。

具体的现象就是,墨黑的大海里会不时翻腾着一大片一大片细碎的银花,好像点点灯火。

如果有人往海里扔石头,也会冒出一朵朵银色火花,闪烁不止。

倘若用手去捧一捧海水,那简直就像捧着一捧融化的银子。当那滚动的银子从手掌中流淌到海里,又是盛开出一串串小火花。

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的人,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太美了!

“糖心儿”也不例外。惊喜不止是必然的。她忍不住开始光着脚在沙滩上疯跑,因为她每踏上一步,都会火星四溅。

这种游戏让她彻底着了魔,爽朗的笑声在海边如银铃般响起。

洪衍武看到她玩得如此快乐,便跑过来和她一齐跺脚,于是一片片星光闪耀,繁花锦簇。

老半天过后,他们终于玩够了,玩累了,就找一个干爽的沙滩坐下。

而当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遥望了一会黑沉沉的大海里隐约闪耀的“海火”之后,一种由荷尔蒙产生的本能冲动又爆发了出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再次重复起无数次的亲吻和搂抱动作。

但恰恰正因为无人打扰,长时间的温存必然让洪衍武火急火燎。

渐渐地,他就不满足了。男人的本性开始促使他继续革命,更上一层楼。

于是慢慢的,他的手开始进一步地动作。过去在肉体上的丰富经验,让他极其准确地就能触碰到梦寐以求的地方。

而“糖心儿”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这简直就是继续前进的命令。

这样,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两只手像蛇一样地在所有的爱情领地上滑行。

一阵狂热的抚摸之后,他彻底撒了野,开始勇敢地要进行更大的动作。

但这时,“糖心儿”却犹如昏迷中突然清醒,猛地推开他。就像往常那样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不行!”

只是这一次,洪衍武却没有止步不前。因为尽管“糖心儿”嘴里仍旧拒绝,可满脸烧红,眼睛里射过来的光束,却仍是滚烫的。

和情感上不一样,在这方面,洪衍武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嫩小子,他非常清楚异性这种表情的丰富内涵。

这分明是女人的身心都到了位,浑身骨头都酥软了。虽然理智上还坚持,可情绪上早就是敞开大门了。

这就是最佳攻占堡垒的好时机,他要是再放弃,那才叫傻蛋呢。

他不但照样纠缠不已,而且眼睛热辣辣地冒着火光,甚至嘴里也喃喃开始说“我爱你”。

果然,这三个具有相当魔力的字眼,他一直没曾表达过的话。

在这种关键时刻,像几万伏电流一样穿透“糖心儿”的身体,使她瞬时失去了所有抗拒的力量,瘫软在沙滩上。

浪涛在耳边轰鸣,激流在心胸里冲撞,洪衍武已经举起他的渔枪,他完完全全地取得了胜利。

当他压在“糖心儿”身上,紧紧地拥抱她之后,他们两个人都克制不住地战栗抖动起来……

海边的风是那样的软,海滩上的沙是那样绵,银光粼粼的“海火”依然在茫茫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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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女人心

9月22日,从一大早起来,“巴蛸”、“海兔子”和“海狗子”他们几个就开始想方设法撺腾“糖心儿”下水。

他们双管齐下,先采用诱惑法。提出愿意把渔枪交给“糖心儿”用,一起带她下海亲手猎鱼。

在“糖心儿”拒绝后,又采用激将法。

他们说“糖心儿”虽然外表漂亮,可有点欠缺勇敢。只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才能算是百分百的美。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到大风大浪里锻炼,你敢不敢到大风大浪里锻炼呢?

不用说,这一切伎俩都是别有用心,为了弥补昨天的遗憾想大饱眼福。

只可惜,无论哪种办法都很失败。他们丝毫没能“糖心儿”的态度松动,或感到惭愧。

她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就轻易地摧毁了他们的一切阴谋诡计。

这种失败带来的沮丧,使得几个臭小子把怨气都迁怒在了洪衍武身上。

他们尤为愤怒的认为,这完全是洪衍武太过小气,故意嘱咐“糖心儿”不下水才导致的结果。

于是接着大伙儿一起去撒尿的机会,就冲洪衍武满腹牢骚,表达不满。

什么“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小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不仗义。”

还有什么“你洪霸天想要强占良家美女,连看也不让兄弟们看,小心日后给你拉清单。”

可洪衍武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撒完尿,相当蔑视地啐了一口吐沫,直接走人。

所以这帮混小子除了咬牙跺脚继续在背后痛骂,也没有别的辙了,就只好拿到海边游泳的孩子们撒火了。

这一天,只要在沙滩上的玩耍少年儿童全都倒了血霉。一旦被这几个讨厌鬼看见。就会被他们围上去,成为他们恶作剧取乐的对象。

“海碰子”全有这个能耐,他们那粗粝的皮肤,乱钢丝一样的短发,被盐水泡得发红的眼睛都是最吓人的武器。

无论玩得多么高兴的孩子,只要被他们故作凶狠地盯上几秒钟,都会脚软筋麻。在瞬间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就“妈呀妈呀”地哭喊着跑走了。

当然了,实际上怎么回事,洪衍武和“糖心儿”这两个当事人最清楚。

其实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导致的身体“不方便”,才是“糖心儿”今天远离大海的主要原因。

但这一点,他们是绝不可能对外人言的。就连陈力泉,也会瞒的死死的。

因此为了不让大家伙儿起疑心,他们彼此间也刻意保持了相当程度的距离。不但再没有单独行动,也没有再怎么亲近过。

顶多也只是在太阳西下,落进大海时,他们两个人才牵着手一起坐在沙滩上。看着白花花的浪花变成金色、红色,再变成淡紫色,变成铁黑色……

不过,洪衍武绝没能想到的,是9月23日回到滨城之后,“糖心儿”可没能恢复前几天的开朗和热情。

她不但继续与他保持着一种平淡的疏离,甚至还有点越来越情绪低落的倾向。

比如说,中午大家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吃得很少,也没怎么说笑。

下午,大伙儿相约一起去看电影,一直很给面子的她,头一次以困乏的理由缺席了。哪怕他开口再三邀请,她照样坚持留在了招待所里。

到了晚饭时候,她居然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压根就没去吃饭。

这他还能不急吗?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应该是装出来给大家看的才对。

“糖心儿”现在如此,绝对反常!那不是真病了,就是情绪上出大问题了。

于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完一顿饭后,他赶紧去买了点肠胃药和感冒药,然后带着从饭馆里打回来的饭菜,敲响了“糖心儿”的房门。

而当房门打开,他立刻大吃了一惊。

屋里竟然没开灯,黑乎乎一片。而且在招待所走廊的灯光下,“糖心儿”的脸色难看极了。

那张往日几乎能明亮得放出光来的脸,苍白得象换了一个人,眼眶还有些隐隐发青。唯有黑色的秀发还跟原来一样卷曲着,闪烁着星星光泽。

“你怎么了?真的病了……”

洪衍武一边开灯,一边关切地去问。

灯亮了。

可“糖心儿”只是沉默着,即不说也不动。

她见洪衍武盯住她看,就又把脸扭向一边隐入背光处,双手只垂在身前,颤抖地摆弄着衣服的一角。

“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了?发烧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洪衍武伸手摸了摸“糖心儿”脑门,温度正常,就是没有回应。

“说话呀!啊?!告诉我怎么了?”洪衍武不觉提高了嗓门。

“我没生病……”淳美的女声终于开口,但夹杂着明显的沙哑。头也依然扭向一边。

洪衍武赶紧拿出饭盒和勺子,“那你肯定饿了,先吃点儿东西吧,有什么事儿,待会儿咱们慢慢说……”

但“糖心儿”缓缓摇头。“我不饿……”

“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你说出来!千万别憋着!”

洪衍武伸手去拉“糖心儿”,想揽她在怀中,不料一拽之下“糖心儿”反倒推开了他。

她依然摇摇头。“你别问了,我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跟我闹什么气!到底为什么?昨天不还好好的嘛!”

洪衍武终于憋不住了,频繁遭遇拒绝,不但让他难堪,也让他有点冲动。

可那一瞬间,他看见“糖心儿”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泪。他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一下反而变得充满愧疚,有点不敢正视“糖心儿”了。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第一次,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次激情的遭遇?还是一次美妙的欢娱?说起来恐怕不那么简单。

在这个年代,在这种事儿上,女人们可没有三十年后的那种潇洒劲儿。

她们不但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全部。通常也认为这种事,几乎能决定自己的未来

没错!在第一次越过那道神秘的男女之线时,在沙滩上褪尽萝衫的那一刻,她明显是那么脆弱,那么惶恐,而他的感觉却是——痛快淋漓,如愿以偿。

像“糖心儿”现在这样,太正常不过了!

“你……在怪我……是吗?”

洪衍武这句话一说,就见“糖心儿”的身子明显颤动了一下。他的心立刻也随之抽动了一下,觉得自己猜中了。

“果然……唉!你是该怪我。我承认,是我太混蛋了。你骂我流氓,骂我无耻,骂我下流都是应该的。我错就错在太自私了,没去考虑你的感受。”

“可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也晚了。我不想辩解,也无法辩解。但我能保证的是,我对你是认真的,不是游戏的态度,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两年之后能登记了,我们就结婚吧。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幸福,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洪衍武的自言自语透着低落和消沉,但话里的真挚和诚意也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这番发自内心的实在话也终于见了效果,“糖心儿”被触动了。

她转过身来,静静地看了他好一阵,面色上也有些感动,

只是和他所想还有些不同,“糖心儿”却没有立刻扑进他的怀里。而是颇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其实……其实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也明白。所以我没有怪你,我也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对未来很害怕,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更没信心,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真的,哪怕结婚也不代表什么。我们以后要真的变得不好,也很正常……”

“你……你为什么这么说?”洪衍武不可置信地看着“糖心儿”,“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所有的……唉,你不知道……是我见过的,经历过的,让我没办法……”

“我不知道,你就告诉我,我听你说!”

“糖心儿”不由再次呆呆地望着洪衍武。这次更久,才垂下眼帘。

“哎!怎么跟你说呢……那些是有关我过去的事儿……”

“直说!从头说!只要你愿意!你愿意让我了解你的过去吗?”

“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很烦人的……”

“我想知道,真的……”

就这样,在洪衍武一再坚持,锲而不舍的缠磨下,“糖心儿”终于下了决心。

而这些话,也确实憋在她的心里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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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流浪儿

“糖心儿”出生在一个富足的高级知识份子家庭。

父亲个子高,很英俊。名叫唐颂,是一家知名出版社的主编。

母亲肤色白,很漂亮。名叫严昕,是民乐团琵琶独奏的女演员。

而“糖心儿”不但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她自己的名字唐昕,也正是取用父母名字中的各一个字,组合在一起构成的。

这无疑表明了她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

按理说,这应该一个和睦快乐、相亲相爱的家庭。

只可惜,爱情这种东西太脆弱了。家庭幸福在她的父母生下她之后不久,就渐渐沦为一种形式。

在“糖心儿”的记忆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的父母就经常吵架。矛盾的焦点是父亲太有女人缘,也太过风流,常在外面沾花惹草。

而到她六七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从开始的唇枪舌剑,摔盘子砸碗,发展到大打出手了。

这时的她,印象里最深的画面,就是父母宛如拳击运动员一样,你来我往的撕扯交锋。

好在到她八九岁的时候,这场家庭战争迎来了终结。

可那仅仅是以父亲保证绝不离婚,和母亲不干涉他在外胡来的妥协休止的。

因为到了这一步,她的母亲才发现,实在难以舍弃主编夫人的名头,和这种身份带来的便宜。她也实在不敢成为一个掉价儿的离婚女人,去单独面对生活难题。

这样,也就只能委曲求全了。

但可笑的是,因为他的父母太过在乎名誉,尽管在家里关起门来是同床异梦的两个人。但当他们一家外出,却还要刻意做出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

特别是她的母亲作为屈从的一方,在家整天哭天抹泪,在外却不得不加倍卖力地迎合父亲,努力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这让“糖心儿”实在是发自内心地可怜她的妈妈。

但谁也没想到,这种情形没过几年就出现了大逆转。

随着“运动”的降临,文化界人人自危。“糖心儿“的父亲也因为旧日撰写一些重要言论成为组织审查的对象。

恰恰就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糖心儿”忍气吞声了好几年的妈妈把她的父亲举报了。并迅速划清界线,与她的父亲离了婚。

这种复仇方式,带来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她的父亲因此沦为阶下囚,仅仅在狱中关押了一年,就因承受不住各方面的压力,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相反,“糖心儿”的母亲却过得还不错。她的美貌使她顺利开始了新的生活,与一个比她还要小好几岁的政工干部组成了新的家庭。

只是新家庭也会有新的矛盾,那就是“糖心儿”母亲曾经的一段婚姻,和她这个小拖油瓶。

继父不是个大度的人,对“糖心儿”并不好。日子久了,从一开始的假笑、假殷勤,很快变成了不加遮掩的冷眼和漠然。

并且这个家一旦发生夫妻间的争吵,继父就必然要用他们母女俩沾了他的光,明明是“黑五类”,却借着他的户口享受着“红五类”的待遇来说事。

而往往一到这时,母亲就彻底没话说了。她就会像对待上一段婚姻那样无底线地退让,让继父占尽上风。

不过好在她的母亲很快又怀了身孕,这让这对夫妻的关系大大缓和了。

可另一方面,也恰恰是这个同母异父妹妹的降生,把“糖心儿”最后能享受的一点母爱也给夺走了。

过去,无论怎样,母亲总会格外关照“糖心儿”一下的。私下里会偷偷给她买些零食,在继父叱责她的时候,也会尽力说些好话。

但如今不一样了。母亲的心思全放在了她第二个孩子的身上。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十一岁的“糖心儿”了。

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这话绝对没错。

从此,“糖心儿”在家里的地位彻底滑落到了最低点。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成为了这个家的小佣人。再没有新的衣服,没有吃过糖果。

特别是学校停课关闭期间,她连偶尔放松的时间都没了。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应付铺天盖地的家务活儿。

继父对她也再不用有丝毫的顾忌,不但随时加以喝骂,甚至还可以用扇耳光、拿脚踹的方式来随意惩罚她了。

其实累到不怕,打也能忍,关键是继父还故意让她挨饿。

一点抓住点错,就罚她不许吃饭。

这种滋味才是最痛苦的,最难忍受的。人一旦没了饭吃,简直就像没了灵魂。

终于有一天,饥饿的滋味让“糖心儿”完全醒悟了,这个家不再有她的位置。

继父对于她的存在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而母亲不但对继父毫无办法,对她似乎也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了……

就这样,对这个家恋无可恋的她出走了。

既然走出了家门,她就选择了流浪。而流浪也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

偷车上运输的水果,偷刚蒸好的馒头,偷滚烫的包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下手去拿。

只要没偷钱,她不觉得有太大罪过。这是在没有法制的年代,一个女孩子凭自己的良知傻想出来的一条是非界限。

当然,由于开始的莽撞,挨烫挨打都是难免的。她的容貌,也会被些不怀好意的成年人盯上。

可她是机灵的、敏捷的,她从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与他人为伍。只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只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一旦要失手,就马上换一个地方。

这不但使得她屡次险而又险地脱离了危险。也使得她最大程度获得了扒窃经验。

而她也是幸运的。流浪仅仅一个月之后,在对一个漂亮女人的糕点盒子下手的时候,她虽然被抓住了手腕,却遇到了完全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贵人。

因为那个漂亮女人就是“阿狗姐”。

当然,她开始也并不相信“阿狗姐”。可她在“阿狗姐”的手里,根本就没办法脱身。

她被“阿狗姐”强带回了家,带回了“栖凤楼胡同”的那个小院儿。

这样,她当然就更没办法跑了。

不过很快,她自己也不想再跑了,反倒还怕离开这里。因为这里简直就像天堂。

“阿狗姐”问清她的情况后,不但给她洗澡、梳头、剪指甲,还给她买了新衣服。“宝姨”做的吃食不但管饱管够,也是难以想象的美味。

她们都像对亲闺女一样地对她,哪怕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在父母都在的时候,她也没感受到这样的家庭温暖。

所以仅仅过了一晚,她就忍不住主动向“阿狗姐”祈求,“您能让我留下吗?我保证以后再不偷东西了……”

“当然可以,你这么好的囡囡,不会让你在外面吃亏受苦的。”

“阿狗姐”的态度非常和蔼,一口就答应下来。只是后面的话,却让“糖心儿”全然想象不到。

“……不过,我就是喜欢你敢偷东西才带你回来的。晓得伐?你还别觉得偷东西不好。照我看,这虽然算不上好事体,可也不是坏事体。人要没的饭吃,还哪能办?当然要偷。何况偷还能惩罚坏人,这叫‘黑吃黑’。”

“你别不信,你想一想,其实天下间,许多人不是都在偷吗?而且越是看着体面的人偷的东西就越多。财主在偷穷人的钞票,当官的在偷百姓的权利,写文章的人都想控制别人的思想,站在人世间顶峰的人,更被叫做窃国大盗。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只不过他们用的方法比较隐蔽罢了。”

“你再想一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咱们这样的人来‘黑吃黑’,只有那些人的游戏规则,那叫‘只许州官放火,不叫百姓点灯’,那穷人就永远是穷人,富人就永远是富人,这世界就成了一潭死水,就不好玩了,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黑吃黑’关于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有情趣。”

“小囡囡,我来教你怎么偷东西好不好?因为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你是要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何况你看,你的手指多好啊。又细又长又灵巧,比阿宝只会煲汤做饭的小胖手强一百倍。你要不学这个,都白白糟蹋了一双好手。我觉得咱俩有缘,你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徒弟……”

尽管小小“糖心儿”还听不懂这些话,尽管学校的书仍让她认为偷是不好的行为。可当时“阿狗姐”眼里的温柔却更让她亲近。

为了这种被宠爱的感觉,她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哪怕是明知道去做坏事。

“我学,我一定好好学。那我以后能叫您妈妈吗?”

“哈,不是不行,可是我有点不愿意听别人叫我妈妈,那显得多老气啊。阿宝是我干女儿,我都不让她这么叫。我看,要不让阿宝来做你的妈妈吧,反正她在沪海的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

“啊……这位阿姨是您的女儿……怎么会?您……您是这么年轻……”

“哈,小囡,会说话,有礼貌,还这么漂亮。我真是喜欢你,奖你一块朱古力糖好了。”

“嗯,谢谢。可是……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嗨,叫师父呀。对了,你也可以叫我‘阿狗姐’。一定要记住啊,‘阿狗姐’是永远不会老的……”

就是这番对答,“阿狗姐”成了“糖心儿”的亲人,把一身的本领都传给了她。让她成为了“锦线”贼帮的新传人。

同样的,“阿狗姐”当时那含笑眨眼的俏皮神情,也永远记在了“糖心儿”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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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眼泪

“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阿狗姐’去世了,我就只有‘宝姨’相依为命了……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的家庭,也是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的原因。??? ?壹?看书 ???·y?K?A?N?S?HU·COM一五一十,实实在在……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说罢,“糖心儿”很疲惫地仰靠在椅子上。

她垂下眼皮,憔悴的脸上又有了泪痕,黑色的秀发在脑后散成一片。

沉默。

洪衍武一直听到最后,中途连一句话都没有插过口。

直到现在,他还在消化她的身世,虽然刚才的那些疑问,已经差不多都弄清了。

这就是唐昕,可怜的“糖心儿”!

一个因不负责任的父母,离心离德的双亲,孤苦伶仃、受尽苦难的女孩子。

一个极其缺乏家庭温暖,却又对婚姻充满畏惧的姑娘。

一个坚强的,只能独自在社会上苦苦挣扎的丫头。

一个比他大上三岁,却相当柔弱,不敢渴望未来的女人。

经历了这些磨难,她的一颗心早已伤痕累累,恶病丛生。

她的这张脸,尽管看上去永远光彩照人、艳丽无双,但谁能知道背后却隐藏着如此的凄风苦雨。

他原以为自己很惨,家庭就够不幸的。可和“糖心儿”一比起来,他就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至少他的不幸只是时代造成的。他的家人彼此相亲相爱,在贫困和屈辱的时光里,他还能拥有一份来自亲人的温暖。

可“糖心儿”却一向是那么孤独,那么艰辛,她的身世和遭遇简直让人闻之心酸,令人心痛欲碎!

唉,也不知“糖心儿”从小到大到底流过多少辛酸的泪水,凝结过多少哀愁和忧伤。

完全可以想象,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当他不管不顾,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失地硬行突破了最后一线。对她而言,又怎么能仅用其他姑娘的心理来揣测呢?

她感受到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一定远比旁人更多、更沉重、更惶然。

他真的后悔了,为自己只图欢娱的冲动后悔……

“小武……”

似乎已睡着的“糖心儿”突然说话了,又一串泪水悄然而落。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的过去很好奇。我没告诉你这些,不是想隐瞒,而是实在不愿意再想起。也有点怕你瞧不起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了,你以后要想知道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

她仍闭着双目,声音很轻。可要是她此时睁开眼,一定会看到洪衍武满面负疚的。

洪衍武他慢慢坐到“糖心儿”的身边,想说什么,但几次开口却组织不好适当的语言。

她仍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完全能看出她发自身心的倦意。

洪衍武终于忍不住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拂上她的脸颊,轻轻地为“糖心儿”抹去泪水。

“其实,其实……你是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要早知道这些,会更爱你,更对你好。我会告诉你,未来不用怕……”

“糖心儿”慢慢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洪衍武正在为她擦拭眼角的手掌。

洪衍武赶忙收手。

可那双幽怨俏丽的大眼睛却痴痴凝望着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更对你好,更爱你,也绝不会这么莽撞……不过没关系。我们还能把握以后,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好。绝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

“以后?你怎么能肯定?”

“是!以后!我能肯定!”

“不,你怎么还不明白?人生好多事儿都是说不准的。我的年龄又比你大,老的肯定比你快。真要是命苦,有一天你嫌了我……”

“不会!你别这么说!那我呢?要这么说,我远远配不上你。我在别人眼里永远都是两劳人员。你跟我在一起,今后也会被别人看不起。你会觉得委屈吗?”

“那……那不一样。我绝不会……我了解你,你和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你有本事,你什么都知道,何况我自己更是……”

“不,你想错了。这些都不是关键。两个人的感情和对生活追求的一致才是最重要的。说实话,我要和别人比,可能除了钱,没有什么能多给你的。我也知道,天下所有的夫妻都会有意见相悖甚至争执的时候,激情也总有变淡的一天。所以仅仅靠这些,我确实保证不了让你始终对我满意……”

洪衍武说到这儿,马上把低落的声调一转,态度十分温柔,也十分积极地继续说了下去。

“……可我,可我愿意。愿意给你更多的东西,你也理应得到更多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家。我今后不但会是你的朋友,你的丈夫,还会是你永远可以依靠、相托的亲人。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清楚自己的责任,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要让我们的孩子在最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用时间和实际行动来证明我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

洪衍武的表态是诚挚和坚决的,却并非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语义空泛。相反,很客观,很实际。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完全超出了“糖心儿”的预计。

“你……?”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什么?你记住,我非让你觉得自己命不苦不可!这是我说的,一辈子都不改!”

洪衍武这句话无疑是霸道蛮横的,但是却又让“糖心儿”由衷感到一种值得信赖的温暖。

她没有再说什么,把头歪向一边,成串的泪水瀑布般宣泄而下。她抬手去擦,竟一下子泣不成声起来。

洪衍武刹那前又涌起心酸。“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我求你……”

可“糖心儿”的脸被手捂着,怎么也拿不开。她摇头,越哭越厉害,双肩抖个不停。

由于还从未见过什么人这么伤心地过,洪衍武心疼得不行。他很清楚,任“糖心儿”这样哭下去,是会哭坏的。

可他怎么哄也不管用,只好轻轻揽住她肩头让她哭。

好在“糖心儿”已不再抗拒他,先开始还只侧起身子,后来就慢慢扎进他的怀里。

洪衍武干脆紧紧搂住她。

就这样,“糖心儿”彻底象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了。而她双臂也围过他的脖子,同样紧紧搂住。

又过了半晌,“糖心儿”总算哭痛快了。

可两个人仍旧没有分开。他们就一直这样抱着,似乎想永远这样待着,直到地老天荒……

9月24日清晨,睡了一个好觉的“糖心儿”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她不但依旧美丽,依旧迷人。或许因为昨晚解开了心结,也显得更开朗,更温柔了。

大家一起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洪衍武曾不动声色,从侧脸认认真真看了她至少半个钟头。

当确定忧郁的浪花漂走了,剩下的只是柔润和俊美。他心里似乎有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犹存的心酸倏地消散开去。他也终于获得了轻松。

爱情就是这样,当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喜怒哀乐就像移植到了你自己的身上。

当对方忧愁悲伤的时候,你的快乐也如同被绞杀了,再也无法安心做任何事。

只有当对方重启笑颜,你才会重新体会到生活的美好,感受到呼吸的喜悦。

这一天,当然也是“虾爬子”和向红的大喜日子。

但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他们的婚礼并没在饭店摆酒席,而是请来厨师,搭了个临时灶头,在“虾爬子”的家里操办的。

新人房中的那张折叠桌是主桌。“虾爬子”父母房间的八仙桌也派上了用场,另外,院里还借来邻居家的桌子开了两席。

只是这样,还是不能解决全部问题的。也并不意味着,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

因为这只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两家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点至五六点,还将有更多的人来贺。

“虾爬子”是船厂的焊工,向红如今的工作,在百货商场卖香皂牙膏。他们俩人的同事和同学都不在少数,下午来的主要就是这些人了。

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约总得再各摆两桌,再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十桌左右。

而之所以会选择了如此麻烦的方式,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

樊纲私下给洪衍武解释,说这首先是新郎、新娘双方父母的意思。

家长们可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认为这样省钱。觉得不如实惠些,节余下的钱让小两口今后用来过日子,比花在饭馆子里撑面子强得多。

其次,就是“虾爬子”和“向红”为结婚置办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就是不算洪衍武和“糖心儿”送的双喇叭和金戒指。他们也用当初分到的木材打好了整套的家具,还把“三转一响”,电视机,电风扇都置办齐全了。

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够招眼的了。

因此,连最爱出风头的向红自己都觉着害怕,担心“虾爬子”再被派出所盯上。这样,婚宴他们也想要办得低调一些。

这件事,“海碰子”们早就知道,人人都挺理解。洪衍武他们当然也不会介意,友情第一嘛。

于是,客随主便,就在当院儿里吃了一餐乱哄哄的婚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内外有别

应该说,这种酒席的肯定没有在饭馆里吃喝舒服。

且不说院子里人来人往,凳子、桌子左摇右晃,关键是两个土灶眼加厨房的燃气灶都用上,也顶不住四桌同时开席。

而且别看菜虽然多,但被许多双筷子一夹,必然成糊里糊涂的一片。再加上偶尔一刮风,桌上再梢点土什么的,也实在让人难有什么好胃口。

不过百姓人家的家宴式婚礼,也有个格外的好处。那就是喜庆,热闹。

别看如今轿子、盖头、“天地码儿”之类的讲究,和那些极其繁琐的仪式早已迅速消亡了,但婚宴上的仪式也并不简单。

“虾爬子”和向红的婚礼大体上就分出如下几个环节。

一、鞠躬。

两个人要对领袖像三鞠躬,对家长三鞠躬,对主婚人三鞠躬,对来宾三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后司仪者还故意得意洋洋地地说“给我三鞠躬!”

这样俩个人头晕脑胀地一算下来,竟共计总要鞠十八个以上的躬。

二、主婚人致贺辞。家长讲话。来宾致贺。

这些发言真没什么可说的,基本都是单位领导、父母长辈和亲戚朋友中的体面人物讲两句,以夸奖和祝福新人为主的内容。这年代这一环节相当严肃,越短越精炼,越受人欢迎。

三、请新郎新娘“老实交代”恋爱经过。

这个环节就很有意思了。因为肯定会有人会故意盘问一些细节情况。

大家伙儿也乐于看到一对新人面红耳赤,配合的起哄架秧子。

反正要是不把新郎、新娘逼迫到面红耳赤,难堪狼狈,频频求饶的程度,是绝不会放他们过关的。

四、闹堂。

这是比上一个环节还要有人情味,充满戏剧性,受大家欢迎的节目。

比较传统的方式,就是让两个新人共咬一块糖果,或是共争一只苹果。

虽然新人同样会很尴尬,但这毕竟不同于众口逼问羞于启齿的问题。也有众人参与互动,也有大家喝彩的鼓励,包容了一种趣味和幸福感在里面。

而且恰恰因为有刚才的“交代”作为铺垫,也就不至于怯场了。

总之,虽然有关就餐的安排不尽人意,但洪衍武他们这些人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看着一对新人做足了整个婚礼步骤,被大家娱乐得滴溜乱转,还是很有趣味,很开心的。

何况再怎么说,酒是可以敞开喝的。男人们只要能推杯换盏,便可以克服其他一切,照样很尽兴。

洪衍武唯独就是怕委屈了“糖心儿”,他可没见她吃几口东西。

可他去关心地询问,“糖心儿”却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还很是温柔地给斟酒夹菜。显然是在表示,她一点也没感到不自在。

这样,洪衍武也就带着一丝甜蜜,放心地把注意力放在了酒桌上。

不用说,待所有仪式过完,新郎新娘少不得还要打起精神,继续应酬与宴的亲友,挨个敬酒敬烟。

而因为关系近,哥们之间过得着,“海碰子”们这桌,新郎新娘反而是最后才过来的。

特别“老刀鱼”和“大将”见他们俩已经精疲力尽,也没让人难他们。号召大伙儿只一起举杯碰了一下,便免了新婚夫妇的苦差。

见“海碰子”们这么体谅,“虾爬子”和向红当然相当感动。

别的不说,和那些送来枕巾、被面、床单、脸盆、蒸锅的“重要人物”们相比,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海碰子”们,可人人出了一百块的大礼呢。“老刀鱼”和“大将”给的更多,一人掏了二百。

小两口早就商量好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了这些一起战风斗浪、患难与共的哥们儿弟兄。

所以“虾爬子”就在席间跟大伙儿说,“招待不周,大伙儿多包涵吧。我知道大伙儿没尽兴,咱们友情后补。一会都回去歇歇,晚上七点见面,我们请大伙儿去开洋荤去!谁不去我跟谁急啊!”

就这么着,晚上才真的迎来了“海碰子”们欢聚一堂,为小夫妻集体庆贺的时刻。

除了“老刀鱼”老两口实在身乏体累,实在不愿跟年轻人掺和,其余人等全齐。

而“虾爬子”和向红带大家去的地方,居然是海边一处十层高、光彩夺目的建筑。倒还真是让人挺惊喜。

因为这座灯火辉煌的大楼不但位于海岸最好的地方,站在上面可以对大海一目了然。楼顶上还是一片人影交错、欢声喧腾的场面。

在下面就能看到楼顶有一个相当广阔的的平台,平台四周是一圈别致的石头栏杆。

平台顶上是一个被高台垫起来的小亭子,亭子里则是演奏的乐队。

此外除了,乐队下面人影晃动。还有一些穿着红色礼服秀鬓高卷的服务员走来走去,端着各种色彩的玻璃杯。

这绝对是神仙待的地方,除了洪衍武清楚里面是干什么的,“海碰子”们一看就傻眼了。

向红这时就得意洋洋告诉大伙儿,说这是新建的大饭店“观海楼”。她有个姐们儿来过一次,说里面吃的、喝得、住的、用的,全是外面没有的。就是东西太贵。可咱们有银子,今天他们两口子请客。大家尽管进去好好玩乐。

这么一听,大家还能忍得住吗?兴致就都来了。

一片欢呼后,都急茬地往里走。

可偏偏守门的一个家伙不让“海碰子”们进去,非要他们每个人出示工作证和介绍信。

大家当然没有。正着急呢,却眼瞅着,旁边的两个黄毛绿眼的洋鬼子,大摇大摆,任意横行。

而这小子不但不管,反而殷勤地开门,像狗一样摇尾巴。

于是“海碰子”们集体大怒。就问看门的刚才那两个洋人是什么身份?问他怎么不去查洋人。

那家伙虽然支吾说不出,可又着他固执的坚持。竟然趾高气扬地说,“这是接待外宾的涉外饭店。外国人当然不用查。滨城人却那么多,要是都来这儿,那还不把这儿给挤炸了?”

“海碰子”们再忍不住了,一齐咆哮。

“这可是滨城,我们都是滨城人!这里他妈早就不是殖民地了,洋人是你爹还是你妈?”

或许是大义凛然,或许是群情激愤。这看门的小子当时就毛了,他不再肆无忌惮了,反倒冒了冷汗。

得亏一个老家伙急急跑出来,否则这小子弄不好真会挨揍。

老家伙看来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的态度和看门小子完全不同,满脸堆笑,非常和气。

弄清纷争后,他赶紧打圆场。

“这里哪儿的人都可以进,滨城的革命群众当然更可以进。门口没查外国人,当然也不会查咱们本国人。只是这里面高级豪华,收费很高……”

“海碰子”们几乎同时大呼,“我们有钱!”

“你们有什么钱?美金,日元还是港币?”

老家伙虽然继续作出耐心的样子。但洪衍武却从他笑里锋芒看出,他是在语言里故意设圈套。

果然,这几个陌生的词汇一下让“海碰子”们矮了一半,他们面面相觑,都没了底气。

为此,那老家伙则和小伙子可都面露喜色,洋洋得意。

不过这俩家伙也没高兴多会儿,因为有洪衍武在,他是不会让大伙儿吃亏的。

他故意做出不明白的样子,来替“海碰子”们表达抗议。

“难道我们用人民币就不行吗?难道这个饭店就只收外国钱吗?难道咱们自己的国土上,居然还有地方不让用咱们本国的钱?”

这几个“难道”可太吓人了。那老家伙登时焦头烂额,感到招架不住了。

“能用能用。但一杯咖啡要收两块钱。上面有规定,人民币比外币贵百分之三十差价……”

老家伙确实是改口退让了,但他明显还带有最后一线希望,那就是想让这伙儿人因为昂贵的价格,自己知难而退。

他可绝对没想到,一听他放行,所有“海碰子”竟然一窝蜂似的往里走,嘴里兴奋地直嚷嚷。

“只要本国钱好用就行,管他妈差百分之多少的!”。

这种阔气的表态,不禁老家伙吃惊的咽了口吐沫,没敢再拦。

不过要说最难堪的,还是那个看门家伙。

洪衍武可没饶过他,从他身边经过,拉开门时笑了笑,话说得格外损。

“同志,我要没理解错,外国人管你这种工作叫‘门童’。交际处给你的工作规定的职责范围,也仅限于给客人开门,拿行李吧?现在,你怎么能让我们自己开门进去呢?可有点失职啊。不过没关系,自己人,我们也不和你一般见识。但请你记住,涉外场所不是只接待外宾。内宾也是有权享受你的服务的。下一次别弄错了你的工作职责,该开门的时候变成了拦门!”

嘿,就这几句,解气不说,还挺有水平。一听就是了解涉外饭店内情的行家。

那看门的登时臊了个大红脸,被数落得哑口无言。连带老家伙都是一脸诚惶诚恐,直说“接受批评。”

看那神色,恐怕他们还真误会洪衍武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人物。

不过目的达到,洪衍武可没兴趣再理会他们了,拥着满面笑意、与有荣焉的”糖心儿”就进大堂了。

而里面的“海碰子”听见了他的话,也早乐成了一团,乱糟糟地又吵吵起来了。

“嘿,小武,还是你说话给劲儿。都是花钱,凭什么区别对待?”

“哈哈,还别欺负我们不懂。有你这位京城的大人物,谁也懵不了咱们。”

“哼,好狗不挡道。也就是杨子回京城去了。要他在,就让他把兵调来,我看谁敢不让咱们进……”

最后一句,清晰地传出了门外,老家伙和看门的更是被吓着了,都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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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欢乐场

进了饭店,“海碰子”们人人觉得大开眼界。

这里的金碧辉煌气派之大是他们没有见过的,能直通平台的电梯也是他们第一次搭乘。

坐上凉爽的平台更是如此,那里不但视野开阔,栏杆上到处是柔和的灯光。每张桌子上还有一个装着燃烧蜡烛的玻璃杯。

连服务员态度也与众不同,轻言细语,和颜悦色。不但很殷勤地给他们拼好了一张大长桌。还主动送上了菜单,并且告诉他们可以先吃饭后结账。

但最最惊人的,却是场中那个庞大的舞场。许多外国男女都搂在一起,正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眼见这宛如外国电影里的场景,谁能不兴奋?一种奇妙的气氛,让每个人都身心都酥软了。

只是菜单上的东西,也确实贵毁了。

那老家伙说的还真没错,咖啡是这里最便宜的东西,就要两块钱。啤酒三块一瓶,洋酒六块一杯。一份西红柿配几根肉肠的冷盘也要四块。

其他的东西就可想而知了。

何况外国人吃饭都是按人头要的,这么算下来,大家伙十一个人要想痛痛快快吃一顿,不花个几百块是拿不下来的。

就连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对这个价格也有有点惊讶,因为这里的东西比“老莫”都要贵上好几倍。

难怪他们周围几乎全是金发碧眼,无论顾客和服务员都在好奇地关注他们。

因为这里不是公款吃酒席的地方,连领导干部也是基本不来光顾的。这么昂贵的价格,又有几个国人消费得起呢?

实际上,全场除了一桌不知是香港人还是日本人的顾客,属于黑头发黄皮肤的,也就是他们了。

另外,还存在一个问题,倒不在于花钱多少,而是出于文化上的陌生,对这种环境的完全不适应。

尽管音乐美妙动人,但演奏的都是外国歌。没人会唱。

而且这些长相古怪的外国人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吮杯中的饮料,说话的声音也小极了。

这种氛围让喜欢喧闹和吹口哨的“海碰子“们都不禁拘束起来,感到一种不自由。

再说那些洋玩意的滋味也不见得就有多么好。

“虾爬子”和向红先点了一瓶八十块钱的“黑方”。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去品尝。

可除了洪衍武,没人享受得了。人人都觉的是敌敌畏味儿,简直是受折磨。让人不甘心,又感到很冤枉。

所以没待上十分钟,“虾爬子”和向红都就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而大伙儿也都犹豫要不要溜下楼去,就此打道回府了。

不过幸好,洪衍武对这些玩意不陌生,到底由他出手挽救了这次即将失败的“开洋荤”。

他主动抢班夺权,承揽过点菜的大权后,做主先把主打酒水换成了两打冰镇啤酒。

随后还改了西餐的路数,没按人头去点菜。而是采用国人习惯的聚餐的形式。叫了一大桌子不同的菜品,大家热热闹闹地来共享。

而且他点的还都是些“大虾沙拉”、“咖喱牛肉”、“法式炸猪排”、“煎香肠大拼盘”、“海鲜通心粉”这些最适合国人口味的菜式。

等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端上来,他又和陈力泉、“糖心儿”一起教大家用刀叉。

这么一来,不但大家尝过都说好吃,还都觉得很好玩。

一时间,这帮“海碰子”一个个学着洋鬼子的样,体验起用刀叉进餐的滋味。推杯换盏,大吃大嚼,连聊带逗,好不快活。

除此之外,更让“海碰子”们料想不到的,居然还有惊喜的余兴节目。

因为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他们仨可都会跳舞。难得碰见这种正式的舞场,又哪能不过一次瘾呢?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各自和“糖心儿”混在外国人堆儿里跳了一曲,他们的舞姿让“海碰子”们个个激动得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

特别是向红,特别羡慕,便也闹着要学。这样洪衍武和“糖心儿”就分别成了她和“虾爬子”的义务指导。

没想到这两口子学得还挺快,教了他们一会儿,俩人竟也能勉勉强强应付下来一曲了。

至于其余的“海碰子”们,虽然不好意思下场一试,可他们哄笑着品头论足,也觉得很开心。

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快乐也感动了周围不少外国人,把全场都带动得欢快了不少。

很多外国人都兴致勃勃看着他们寻欢作乐,邻桌的不少人不但频频遥望冲他们举杯,还有人过来想邀请“糖心儿”和向红跳舞的。

想想也是,这年头,这些外国人同样很少有跟他们这样普通百姓接触的机会。更不会想到共和国的年轻人也有这么开放,活跃,热情的一面。

当然,跳舞的邀请“海碰子”们肯定是拒绝了。

说白了,这年头的国人对浑身长毛,金丝猴儿一样的洋鬼子好奇是好奇,友好是友好,可还没到能坦然近距离接触的地步。

但遥望举杯对饮却是没问题的。

“海碰子”们论喝酒可不怵外国人,更不肯坠了国人的气势。一瓶又一瓶,有多少人敬酒都敢奉陪。

反正冰镇啤酒是真没少喝,两打喝完了又再要了两打。每个人喝了都得有五六瓶。

喝酒的人都知道,男人一喝到兴头上,往往什么就都不在乎了,而且身上就像充满了电一样想要宣泄。

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叫“喝嗨”了,而当今最通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去ktv。

“海碰子”们也不例外,尽管这年代是没有这种娱乐方式的,可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冲着大海歌唱了。

于是,不是谁先带的头儿。这帮小子突然就在席上高歌起来。

大伙儿一起举着啤酒杯,把“海碰子”的专属歌曲唱了好几遍。乐队的演奏都被迫暂停了。

比较出人意料的是,这首土得掉渣的歌曲还引得现场大部分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因为哪怕外国人听不懂,也理解不了“我们都是穷光蛋,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们都是阔大爷,海参鲍鱼当干饭……”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歌曲的奋发、勇气和血性,却是感受得到的。

这些人可不是在为了“海碰子”们毫无章法的演唱技巧而鼓掌,而是为了他们发自心底的豪迈和激情在喝彩。

就这样,吃着,喝着,唱着,跳着。全体的“海碰子”们都彻底沉浸在快乐中。这里完全变成了他们的欢乐场。

真的,没治了!

只是这对洪衍武和“糖心儿”来说,仍旧不是幸福的全部。

就在大家玩乐尽兴,结完账单一起下楼,准备回家的时候。洪衍武刻意拉着“糖心儿”单独留了下来,比众人迟走了一步。

他把在琉璃厂收来的那个祖母绿戒指拿了出来,这才是他准备的压轴重戏。

“喜欢吗?”

“太漂亮了!这?这是?”

“糖心儿”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个小东西,放射出清亮的光芒。

“西方的传统,男女相爱,作为定情信物,男人通常是要送姑娘戒指的。这代表了一份承诺,用来确定双方缘定今生的意愿。”

“你,你这是……”“糖心儿”的声音大了些,但却是颤抖的。

“对,送给你的。上个月我就买到手了,只是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昨天没带在身上,今天是特意带来的。你愿意让我给你戴上吗?如果戴上它,你可就再也不能后悔了……”

“小武,你……你真的想清楚了?……那你今后要后悔呢?”

“糖心儿”喉咙喉咙干涩得好象宿醉初醒。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涩使然。

“怎么会?我要霸占你一辈子。我要让你做我儿子的妈。”

“你别开玩笑。”

“糖心儿”凝视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语气却是怯生生的。

随后的声音更低得耳语一般,还轻轻搓着自己的双手,侧过脸去低着头不敢抬眼。

“我还是有点怕……你可千万别勉强……也……也……别……骗我……我不是非要你答应什么……”

洪衍武马上神情肃然,信誓旦旦。

“我不说第三遍了啊!你听清楚了,我绝不会骗你,我会对你好,我要娶你,尽最大努力让你幸福,永远做你能依靠的人。我说到做到!如有违背,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发毒誓这一招,谁也不能否认,在情场上通常具有奇效。

更何况是对方没要求的情况下,主动的行为。

“糖心儿”当时就被感动得不行了。

她的脸红极了,周身的血液好象突然间沸腾了,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充满力量和速度的热流,排山倒海地涌向身上的每一处,连眼皮都变得滚烫起来。

再不让洪衍武说下去,伸手就急切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别,我信……”

就这样,在灯光和烛光的照映下,在轻柔的音乐里,洪衍武终于把戒指轻柔地戴在了“糖心儿”的手指上。

但之后,他却始终攥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

这真是一个极其幸福的时刻,每一秒,每一刻眼神的对视,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俩个人似乎都有很多话想说,却又都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彼此的眼神里只有甜蜜。脸上只有微笑。

只可惜这最难得,最宝贵的好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就因一个人的打扰提前结束了。

“小武,你们怎么还不动啊?有什么话咱回去说吧。”

“虾爬子”这小子居然急匆匆跑了回来,横插了一杠子。

不过他的主旨可不是来催促,而是求助。

“唉,哥们儿,身上带着钱没有?楼下居然有内部商店,向红又看上一件绣着花的女衬衫,看标价,我们以为是一块五角六分一件,差一点要买十件,因为那衬衫的花想到精致。可服务员居然冷笑着告诉我们一百五十六块,说是朱什么丽纹的料。向红不服气,就又杠上了,非要不可,说三百五十六也要。可我一摸兜,钱不够了,还差三十……”

洪衍武没废话,赶紧掏兜拿钱,又答应马上就下楼。总算把“虾爬子”支应走了。

只是可惜,他再重新握住“糖心儿”的手,俩人却再难找回刚才那样恰到好处的情绪了。

最后还是“糖心儿”“噗哧”一笑。主动放弃了。

“行了,咱们也走吧。别让大伙等急了。”

洪衍武便只有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好吧。那咱们也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好衣服。要真好,也给你买一件。”

“不用了,有这个戒指,我已经很开心了。一百五十多的衬衣,太贵了,那还不是骗外国人的?”

“话不能这么说。你这么漂亮的人,穿多贵的衣服都应该。当然了,你就是穿套袖,都比精心打扮的向红好看。”

“讨厌。你别这么说人家,也太刻薄了……”

“谁让她多事,谁让‘虾爬子’跑过来捣乱的?破坏咱情绪。本来挺浪漫的……”

“好了,你怎么跟小孩似的,乖……”

朦胧的月色下,柔和的灯光里。俩个相偎相依的身影,随着电梯门的闭合从平台消失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家常饭

这里是位于隆福寺附近的一处三合院内,一处由三间东厢房单辟出的小偏院。

房主是个姓孙的孤老头子,属于“封建社会残渣余孽”里的小鱼小虾。

罪过虽说不大,却断了政府对贫困孤老的每月十八块钱救济。

所以从“运动”起始至今,孙老头子除了一直靠捡废纸过活。还偷偷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出几间出租给外人,赚几个瓦片钱。

当然,这年头这种行为属于私下苟合的违法行为。

房主要价挺黑,租客来历也多数不明。

但心照不宣的是,房主一旦收了房钱,对于租客的一切不但绝不打听,不闻不问,甚至在可能的情形下,还会尽量予以掩护。

比如说,这孙老头除了在前院里,故意堆放了大量废纸箱和破烂家什,把东厢房小院遮掩了一个严实以外。还特别把小院的门,开在了三合院紧里边儿的犄角旮旯。

陌生人进了院儿差不多都会以为东厢房是别人家的房子,这就为租客提供了一种安全保障。

另外,小院儿里头也在墙头架着梯子。真要有什么情况,有孙老头子出来应答和来人找院门的工夫,里面的人直接就能越房离去。

并且除了安全问题,这个小院的其他条件也不错。

里面自成一片天地,并不像外面那么杂乱,院里全是青砖铺地,还栽种着一棵挂着累累硕果的石榴树。

生活上也很方便,不仅有一个独立的自来水龙头,还单有一个可以自己使用的小厨房。

“大眼灯”和“二头”正是看中了这些,才会带着“滚子”,以每月三十块的代价安心在这里落了脚。

而这一天的中午,“大眼灯”就利用这个小厨房,给“伸手来”做了一顿家常饭。

案板上鲜嫩的韭菜缀着几点水珠,阳光照耀下,碎玉一样闪着翠色。

“大眼灯”断了三指的右手掌,勉勉强强地按住这一拢湛绿。

他左手拿着黄杨木把的菜刀,一下一下笨拙且认真地切下,费了挺长的工夫,才把细长鲜韭铡成了细末。

跟着取来三个红皮鸡蛋,一溜儿排齐,在碗外沿试着一磕,仨鸡蛋就挨个都裂了嘴儿。把玉样的清和橙色的黄,倒进碗里。

然后又在炉子上坐上生铁锅,碗里又撮点盐花,撒了韭菜末。接着就用残手把碗顶在身前。

也只有这样,他拿筷子的左手才能伸进碗里去搅拌。

随着腕子疾抖,转眼泡沫泛起,蛋黄和蛋清就合在一起,混合成了爽眼的蛋液。

一挑筷子,那是连丝带线地串着韭菜末落回碗里。

此时铁锅已热,开始下重色的花生油,眼瞅青烟将冒未冒的时候,拿碗把蛋液倾尽。

只听“哧啦”一响,蛋花展开满屋都是香味。

“大眼灯”左手持锅铲,不住掀起油外快焦的蛋边,待油吸尽,鼓起半锅嫩黄,把韭菜下锅。

灿灿的喷香中,眼见着又嵌上了点点沉碧……

也就是在这盘菜完美出锅的同时。院门儿一响,“伸手来”进了门。

“嗬,我说的呢,隔墙都透着那么香,鲜韭菜摊黄菜……嘿,哥,您今儿怎么不怕麻烦,还操劳上了?啧啧……”

刚一进院,“伸手来”就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大眼灯”却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只说了句“洗手去吧”,把菜放在了院里的小桌儿上,就继续进屋去拿筷子,寻凳子去了。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伸手来”也洗了手坐在了小桌旁。

可直到他伸手夹了口菜塞进嘴里,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因为小桌上居然全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家常菜。“炒咸什”、“素什锦”、“韭菜摊黄菜”、“冬瓜汆丸子”。而且还不见“二头”和“滚子”的踪影。

要搁往常,最先坐饭桌上的保证是他们俩啊,什么时候也没错过饭点儿去啊,今儿可真奇了怪了。

他不禁楞了神。

“哥,你今儿这是……二头和滚子呢?”

“大眼灯”又把一碟子排叉和炒花生仁放在桌上,用牙咬开了二锅头的瓶子盖才回答。

“他们让我支走了。外头吃去了,且不回来呢。我就想跟你单独吃顿饭……”

“好好,咱哥儿俩是得自几个吃顿饭了。说实话,外部馆子我早吃腻了……”

“伸手来”听了便再没多想,性急地又夹起一块“素什锦”,跟着来了几筷子黄豆,这才舒舒坦坦放下筷子,举起了酒杯。

“哥,我敬你。什么是亲哥?这就是亲哥,你算想到我心里去了。我这几年一直在外地,吃他妈什么山珍海味,也没你做的饭菜香,我都馋的不行啦。还有这‘素什锦’,知道我好几年没吃上这口了,你‘全素斋’排大队买的吧,兄弟我谢谢了……”

话说的挺带感情,“大眼灯”眼睛也不禁有点湿了。但他没言声,只默默和弟弟碰了一下,一口就把酒给吞了。

而等到放下酒杯,火辣劲儿进了肚子,这才开始说话。

“强子,这么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哥哥能不心疼你吗?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窝囊至极,没什么用了,还得靠你养活着,我心里有愧啊。说句不好听的,连做顿饭都不利索,你凑合吃啊……”

“伸手来”立刻打断。

“哥,你这话我可承担不起。不说咱哥俩打小相依为命,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的手也是因为我啊。你别再这么说了,咱们是亲兄弟,我养你一辈子都是应该的。你放心,我保证让你过上舒坦日子……”

“好兄弟,你的话,哥信。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也有自己主心骨了。你回来干得这一切事儿,就是我的手没废,也比不了你。只是有的事儿,我还真是不能不说,得和你好好谈谈……”

话到这份儿上,“伸手来”明白了。敢情今儿这顿饭还不仅仅是喝酒吃饭,“大眼灯”还有其他的事。

他马上正襟危坐,筷子也放下了。

“哥,你这话我可承担不起。不说咱哥俩相依为命,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如今这样,也是我坑你的啊。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兄弟我哪儿要有不对,你尽管教训……”

“你吃啊,这么认真干什么?别等菜凉了。咱哥儿俩边吃边聊……”

“大眼灯”可不愿意把气氛搞得很严肃,赶紧给弟弟夹了一筷子菜。直催着“伸手来”又动了筷子,才继续提正茬。

“强子,我想先跟你说说‘滚子’的事……”

“‘滚子’?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小子现在是有点出格儿,让你担心了。可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毛病能板正过来。我有一段时间也是这么过来的。先练放,再练收,收放自如也就成了。其实他能这么快变成这样,也正是说明他用心、上进哪……”

“用心?上进?你还以为这是上学读书考状元呢!”

“嘿,怎么就不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哥,不说别的。就那小子的一双手就堪造就。那叫一个灵秀,那叫一个细、柔、薄、软。二拇指、三拇指、四拇指,都一般长短。咱们小时候,为了把二拇指抻得和三拇指一般长,吃的苦头比大姑娘缠小脚还厉害,我直到十八岁手才算彻底成了。可这小子现在就跟我一样了,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逼着他练出来的……”

“伸手来”说得挺兴奋,可“大眼灯”却面呈伤感。

“不是我逼的。而是生活逼出来的。那小子家里穷,为了吃饭,从六七岁开始,就帮着妈妈糊火柴盒。别人每天糊三千个火柴盒,‘滚子’能糊五千个,而且他的十个手指还能同时干几件活计,折纸,抹糨糊,吃窝头,揉眼睛,挖鼻子,抓痒痒……”

“嘿,敢情是这么回事啊!看人家宝贝儿这双手,那才是老天给的聚宝盆呀!这就叫‘祸兮福所倚’啊,前半辈子穷怕什么,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行!”

“伸手来”是由衷的欣赏,发自内心的高兴。可他哪知“大眼灯”却又深深叹了口气。

“强子,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啊!‘滚子’有这么一双手,还跟着我这么长时间,他怎么眼下就这个水平呢?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不说别的,他外表流里流气,想靠近谁都难。你以为我是惯着他才不管他呢?”

“伸手来”这下真的愣了,半晌才睁大了眼睛。

“哥,难道你是刻意留手,没传他真本事?”

“对,我就是没传他!偷这东西是最容易上瘾的,‘手艺’越好就越难戒掉,要能走正路当然好……”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匪夷所思,“伸手来”完全不能理解。

“难怪!那……那既然如此,你当初干嘛还要收他当徒弟呢?”

面对疑问,“大眼灯”沉默了。

直到他撮一把炒花生仁,扔进了嘴里,低着头又嚼了半天,才终于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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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同病相怜

原来“滚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

他的大号叫肖昆仑。出生在“运动”前夕,才刚刚三岁,“史无前例”就开始了。

他的爸爸只是个普通的汽车售票员,因为成分好,本来一点事也没有,就因为看不惯乱糟糟的世道,发了几句牢骚。结果这就遭了坏人的恨!

也不知被谁往鞋里塞了张领袖像,老肖按“公安六条”,被扭送到了公安局。

那可就倒了霉,受了罪喽!

一连关了三年,结果老肖又气又累,再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撒手人寰。

肖昆仑的爸爸去世之后,他那没有正式工作的妈妈就只能靠糊火柴盒,捡废纸养活他了。

再加上家里早典尽卖光。六七岁起,他就因为饥饿,得帮着妈妈一起忙生计。

可后来他的妈妈因为撕扯大字报去卖钱,也被抓了起来,竟然和他的爸爸落了一样的下场。

这么着,肖昆仑就成了孤儿了。那么为了吃饭,他必然会选择游荡于社会上。

先是跟着大孩子学着卸人家的车铃,后来又偷着拧大楼里门窗的把手当破铜烂铁换钱。进而发展到夜里去建筑工地盗窃建筑材料。

这么一来二去,偷摸,骂街、打架、抽烟、喝酒什么就都会了。

最终成了个滚刀肉似的“铜铁小佛爷”。

就因为人小机灵,眼睛贼、跑得快,还得了个浑称,“滚子”。

但这种日子也没那么潇洒的。

饥饱不定不说,还总得受一些街痞和无赖的欺负。好不容易挣点钱常被人无理抢走。真失了手,肯定挨打,弄不好也得进“学习班”蹲上几个月。

后来在一次“大抄”的时节,“滚子”偶然遇见在街头游荡的“大眼灯”,见他为躲“大抄”,正无处可去,就好心把他们带到了自己住的楼房平台去“刷夜”。

结果正是这一晚上的相处,他成了“大眼灯”的徒弟。

那时他才十一岁,哪怕后来跟着“大眼灯”加入了“二头”的团伙,他也是最小的一个。

刚开始的时候,“滚子”也就能把把风,每月是干耗“人头份儿”,挣不来几个钱。

而且“大眼灯”带着他,甚至是破了贼行里“十二岁以内的不得上路,更不得入路”的规矩。

这让“二头”都觉着“大眼灯”有点犯傻。

可“大眼灯”还是一直无怨无悔地靠自己挣双人份儿。从没有亏待过“滚子”,让他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

为什么会如此呢?

说到这儿,那就不得不提一下“大眼灯”的父亲了。

因为户刚、户强哥儿俩的身世,在某方面和“滚子”有着极为类似的一面。

在解放前夕的京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绰号“云里飞”的“乌里王”户荣斌。

(黑话,乌里王,“乌”者,黑也。乌里王即贼行出类拔萃的强者。专指和家乡父老交好,每年只出门做一两次大买卖的独脚大盗。)

他从师于京城著名的“黑钱”贼头“酒鬼张三”,学了一套越墙窜屋、跳跃翻腾的贼本领。论入户的水平,其实并不亚于驰名京津的“燕子李三”和“赛狸猫”段云鹏。

(黑话,黑钱指专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

特别是出徒后,他还在偶然间从北平稽查处的手里搭救了一个从津门来的“高买”,学会了一套妙手空空的“清手活儿”。

自此身兼两门,也就成了贼行里响当当的人物。

(黑话,高买是对买调包类,光天化日下专偷金店银铺、绸缎庄、参茸行的顶级高手。因这类贼通常能做到不知不觉伸缩臂膀随意出入袖筒,把赃物藏于怀内,也就有了“三只手”的别号)

但对于京城百姓们来说,提起“云里飞”来,却既不怕也不恨。

因为“云里飞”的不请自到,只针对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外国人和宽敞大宅里的政府官员与豪门巨富。

他是让北平侦缉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稽察处头疼的死敌,却能让老百姓解气、痛快。

当然,人终有倒霉的一天。

1948年,户荣斌偷了一个政府官员的宅子,销赃时遭人出卖,终于被三民党法院判了刑,关进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监狱。

本来,那高官是还想要户荣斌的命的,可恰恰此时,人民解放军兵临城下。

于是心慌意乱中,高官也就把心思放在怎么疏离财产,如何撤离上面了。

后来京城和平解放,“云里飞”户荣斌经教育和劳动改造后被新政府释放。并且政府还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在房管所当了一名水暖工,鼓励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吃饭。

这让户荣斌从方方面面都感受到了一种天翻地覆的新气象。

且不说劳改干部和蔼可亲,把犯人当人,和三民党的官员绝不相同。新社会的幸福也人人有份,连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再受气,不再挨饿了。

人们都不再愁眉苦脸了,到处都是大兴土木建设国家的工程,世道真的变了。

这样救命之恩加上心灵的触动,户荣斌终于下定决心,从此要永远做一个老实本份的人,再不伸手偷盗了。

很快,他就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娶了一个山东乡下寡妇,组成了自己小家庭,先后还生了两个儿子。

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的,但的的确确,他与旧日那种高来高去,住窑子,吃馆子的荒唐生活一刀两断了。

他从骨子里变成了一个向往新生活,安守清贫的普通工人。

他甚至还把捡到的一个提包上缴派出所。

由于那里面有银行工作人员丢失的两千元公款和许多票据,为此他还受到了单位表彰,得了个大奖状。

但可惜的是,好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运动”来了,人人得过审查,界定成分这一关,单位一大批领导又倒了霉。那么户荣斌的老底儿也就人被掀开了。

从此周围的人对户荣斌的观感来了个大变样,没人再愿意接近他了,也没人再相信他。

单位过去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全都算在户荣斌的头上。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

竟然还有人说户荣斌上缴的那个提包,或许本就是他自己偷的,怕风声紧、钱烫手才转而交公。

于是单位就开始天天批他,审他,要他交代近年来的盗窃活动。

没有的事儿,户荣斌当然不承认,家就被搜了好几次。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就因为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他的两个儿子被邻家的孩子随意欺辱。

他的山东老婆也因为护着他,被那些闯进家门的人打伤。之后又无钱医治,没几天就在家里咽了气。

所以等到户荣斌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再重回家门时,他不但工作没了,发现老婆死了。家里也是一片狼藉。

他第一眼夺目而入的就是两个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儿子,在灯光下,吃着从菜站检回来的烂菜叶和菜梆子。

当大儿子从小儿子手里抢过还剩半碗的菜糊糊送到他面前时,他再忍不住了。

突然间一声大吼,地动山摇,矮房的顶棚被震得哗哗直掉灰。

一阵疾风荡起,户荣斌“噔噔噔”一溜大步,他跑到了院儿里,几下蹿纵上房,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待到夜半,户荣斌再回到住处时,“当啷”一声踢开房门。

也不等两个儿子问话,“叭叭叭”,两盒点心,几个罐头,一只烧鸡甩在脏兮兮的桌子上。

“X他妈!”

户荣斌喷着酒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之山崩地裂一般,他醉醺醺地跌倒在了床上……

从此,户荣斌心灰意冷了,他又成了“云里飞”!

而且他不但自己偷,还开始教两个儿子!

只是他从不许两个儿子上街去试身手。因为他还不想就让儿子们走这条路,而是为防止自己哪天不测,他的两个孩子还能靠这个不饿肚子,活下去。

但事情往往总是朝着最坏的一面发展的。他的下下之策还是成了现实。而且这一天来的出乎意料的早。

仅仅两年之后,户荣斌白日在某部委大院进入一户居民家中行窃时,恰好碰到独自在家的一位老人犯心脏病情形危急。

良心未泯的户荣斌不忍袖手离去,就给垂危的老人打水服药,帮助老人脱离危险。

可不想这通忙活耽搁了时间,待老人状态平稳后,他正要离去时,却在开门时,迎面撞上了下班回家的老人儿媳妇。

那女人一声惊叫,邻居们齐齐出动,把户荣斌堵在了当场。之后就是派出所的入户搜查。

按理说,户荣斌可是个贼中高手,他懂得起赃并罚的道理。

因此他向来入户只偷现金,进商店也只偷食品。而且从不留存,花用完了才再去作案,在他的家里其实没搜到多少钱物。这事儿本应该不太严重。

但是更倒霉的是,从他儿子的屋里,居然搜出了七八个有机玻璃的钥匙坠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当场,几个警察的脸色都变了,因为那种钥匙坠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都是国家民航的乘机纪念品。

在六七十年代,连坐火车订个软卧都得要查你级别够不够的,飞机当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要是有一个两个纪念品,还说不定是偷个劳模的家,失主是偶尔得到特批坐了回飞机,但七八个……

就这样,“云里飞”户荣斌因一念之差,死在了他带回来,给儿子当玩具的这些小东西上。

公审大会就是在闹市街头举办的。一辆大解放上足足站了十几个插着个牌子的犯人。

当公审员念到户荣斌的罪名时,说他是屡教不改的累犯,长期游窜于各大部委家属大院,偷了好多个干部的家。因盗窃金额数目重大,罪行影响恶劣,执行枪决!

当天户刚和户强哥儿俩都去现场看了,他们的父亲在最后一刻,居然抬起头笑了一下,随后又被人恶狠狠地按下了脖子。

这一天晚上,小哥儿俩在家哭了个死去活来。从第二天起,俩人就结伴上街了。

尽管他们才把“清手活儿”练了半生不熟,他们还没有像父亲那样有偷盗官家富户的本事。但这已经足够他们每天在公共汽车上,肆意去掏普通老百姓的腰包儿了……

所以说白了。其实“大眼灯”之所以会对“滚子”动了恻隐之心,从此带上这个年幼的小累赘。正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由“滚子”想起了他自己和弟弟的遭遇。

而他这些年看着“滚子”一天天长大,渐渐地也有了如同自己父亲当年一样的心境。

一方面不想让“滚子”挨饿受冻,但另一方面,也对让“滚子”走上这条路万分无奈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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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执

青砖地上,石榴树下,小偏院里,凉风飕飕过耳。

喝着六十五度的二锅头,户刚、户强哥儿俩的酒都有点上脸,但眼睛却都在发亮,这是酒劲正到兴头的明证。

只是“伸手来”知道了“滚子”的情况后,却老半天没说话。足足快吸完了一支烟,才把烟头死命一掐,表了态。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真心疼这孩子。行,我答应你,等把他这毛病板回来,我就不再教他了……”

“好,你懂我就好。我就是可怜见这么好的孩子,不想眼瞅着他在这烂泥塘里越陷越深……”

“大眼灯”脸上浮现笑意,显得很欣慰。

可他没想到,“伸手来”后面还有话呢。

“哥,那话也得两说着。‘滚子’要是自己乐意,死缠着我,非要学呢?那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哥呀,你替他打算的心挺好,可我看强扭的瓜不甜,孩子的心气儿还就在这一门,你突然不让我教他了,他会怎么想?我的意思呢,我是可以不教他,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毕竟已经是个贼了,已经有了瘾头了。何况你毕竟不是他的爸爸,又是你把他带进门的。你不做通他的心理工作,说不让我教就不让我教了。要搁我,听你的才怪,反倒非死皮赖脸要学到手不可……”

“大眼灯”登时沉默了,刚才的高兴劲儿也全没了。不由也点燃了一支烟。很踌躇地沉思起来。

“还有呢,我在京城也待不了多久,我真走了也就没机会提点他了。你不让我教他,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

“强子,你还要走?”

“大眼灯”登时愣了,一下被烟呛咳了起来。

“好……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你……”

“伸手来”看着哥哥焦急的样子,则面呈难色。

“哥,我也不想走。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当‘游黑’(黑话,流动全国各地作案的扒手)已经习惯了。真留下来,舒心日子一过,好不容易磨砺出来的‘手艺’也就废了……”

“大眼灯”急了,干脆直接说了所有的心里话。

“手艺?强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刚才是说‘滚子’的事儿,可……可实际上也想劝你呀。咱们这行干久了,是没有好下场的呀!你在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社会吗?这人哪,在社会上混,就像一个人与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敌人对抗。真较劲,兄弟,你一时能占上风,早晚可要吃家伙啊。为什么呢?寡不敌众,咱算什么呀!几只小老鼠而已,社会呢?那是庞然大物,那是老虎。那是群狼呀!”

“伸手来”只默默听着哥哥的教训,一句没言声,但眼皮却耷拉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大眼灯”看在眼里,知道“伸手来”有点抵触。不由把手伸过去,万般疼爱地抚着弟弟的肩膀,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

“那怎么办呢?咱就得识时务,差不多了就得收手。咱不能总干这个呀,得躲着,得转弯,再不济,也得学会关键时候躺地上装死。你想想,要是能好好吃上一口安稳饭那多好啊,苦点累点其实不怕,咱哥儿俩要能在一起,才是大吉祥!……”

“哥!爸是怎么死的?你还没长教训是不是!”

可真没想到,冷不丁,“伸手来”突然把筷子一摔,情绪激动地辩驳起来。

“你忘了吗?‘永远改不了的贼骨头!’这是当时公审现场时候,咱们身边的那些人说的!还有咱们那些邻居们,知道咱家的事儿后,就‘贼儿子’,‘一窝贼’地这么叫咱们!这些都也听见啦!谁能把咱们当人看!”

“你别以为我没想当过好人?刚离开京城的那一年,在一辆长途车上,我下了一个‘大炮’,里面有一百块钱和一张医院的处方。我正因为于心不忍,才会装作捡到的,交到长途站派出所。没想到,正碰上事主也在。那是个什么‘革委会’主任的老婆,一拿着了失物就变了脸。臭娘们一句感谢没有,竟死活坚持钱包是被偷走的。非让派出所把我关起来审问不可。那一关就是一个多月,他们没证据,都不放我,就因为我口音不是本地人。他们觉得可以随便捏鼓……”

“好,不是好心没好报嘛!那我就发誓出去一定变本加厉地偷!我心里当时想,你们关吧,你们关我一天,我今后就多偷一年,这个教训我永远要记住!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出去的么?我是抠破了自己的小腿,塞进去一只苍蝇,直到后来化了脓,腿伤烂得不行了,他们怕惹来麻烦不好收场,才任我自己一点一点爬到门外。你不是问过我左腿怎么有点跛吗?这就是原因!差一点就保不住了……”

“哼,当好人?当好人有什么好下场!他妈我算是看透了!咱们生下来就没别的路走!既然如此,我就要当个天下最能偷的贼。不能只让别人笑,我自己哭。我活着,就是不能把天下调不了个儿,我也得让那些有钱有权的,陪着咱们一起哭!”

“伸手来”的话,让“大眼灯”听着又心疼,又着急。好不容易等到弟弟话一停顿,他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

“强子,你这是进了死胡同了啊!你相信我。你这么固执可没好处!你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社会风气不一样了,好人又能好好的活着了,人们又都变和气了,往后的日子还是有希望的……”

“伸手来”脖子一梗,却是完全不认同。

“一笔说一笔!那又怎么样?就算现在外面变好了。你就能保证不再来一次‘运动’,你就能保证别人今后不歧视咱们?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事儿,别犯傻了你!外面电影你去看过吗?用《悲惨世界》里的话说,‘一日为贼,终身为贼!’咱们小时候看的《流浪者》现在外面也在重映,‘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这话你不陌生吧?好,就算这些是电影,是假的。最起码,‘运动’口号你没忘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强子!”

“大眼灯”同样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再无半点稳当劲儿。

“你才是犯傻呢!咱们做贼,可是被逼的!无论怎么说,偷就是偷,贼就是贼!当初咱爸自己都说过,作贼的全说自己是劫富济贫,有志气的人才不甘心永远做贼!你别拿你那‘三偷三不偷’说事。咱俩当初上街,先偷的可都是老百姓!我的好兄弟啊!这行缺德呀!你就不想活得堂堂正正?宁远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要我说,咱爸是没赶上好时候啊,他要活着,看到现在的社会,肯定也会像我这么想!他肯定不会让你再这样下去……”

“你说错了,哥!”

“伸手来”声音竟然拔得更高。

“偷东西不缺德!缺德的是逼得咱们走这条路的人,是让这咱们没法活下去的世道!咱们是贼,可有良心。咱们家过的好好的,本本分分的,凭什么那些带着红袖箍的人把咱们家毁了?那些让爸丢了工作,逼着他去偷的人缺不缺德?爸他救了人,却被枪毙了!那个因他获救。却送他吃枪子的一家子缺不缺德?我把钱包送回去,那个不念半点好,反咬我一口,让我差点没了一条腿的人,缺不缺德?咱们凭真本事吃饭,他‘申城隍’凭什么看不顺眼,不但敲咱们竹杠,还要了你的一只手?他缺不缺德?你们好不容易在‘首都电影院’占了脚,那个什么‘红孩儿’把你们挤走了不说,还不许偷。他凭什么那么霸道?这小子又缺不缺德?我跟你说,哥,这些事儿没完!一个个,我得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当然,欠老百姓的,我也会还!”

“大眼灯”对“伸手来”的抱负简直无法置信,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怨念竟会这么深。

他不能不劝,他无法不劝。

“强子,你怎么执迷不悟啊?你非得往牛角尖里钻是不是?我的话全白说了!你就不想想以后,你总得娶媳妇生孩子呀!你这么走下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不能为了仇恨活着,会把你毁了的!……”

可“伸手来”无动于衷,照样冷冷一笑。

“娶媳妇生孩子?哥,我没那天了,我也不想那天,因为……已经太晚了!说实话,我外面的事儿好多没跟你说,是怕你知道了,再吓着你。我不留下来,也真是为你好。总之,咱家的香火靠你传下去就行了。你放心,我怎么也得把你的将来安排好,让你衣食无忧。我……我自己活着的意义,除了解恨就是解恨,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等我火候到了。早晚有一天,我要夜盗故宫!”

“啊!?”

最后一句,让“大眼灯”不由自主,惊恐地抖了一下,桌上酒杯都被他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的弟弟已成疯魔。这让他彻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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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老虎不在家

户刚、户强哥儿俩好不容易单独聚在一起喝的酒,最终以话不投机,各持己见收场。

虽然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亲兄弟间彼此的关心和爱护之情,也都是真的。

于是此后,“大眼灯”是每天追着“伸手来”的屁股后头叨叨。大有不把他劝说服气,不让他放弃执念,便誓不罢休的意思。

对“滚子”的事儿,反倒一时半会儿顾及不到了。

而“伸手来”除了开始板正“滚子”,教他如何“收”,把心思全都放在替哥哥后面日子的考虑上。

思来想去,他决定从两方面着手。

一是要先给“大眼灯”攒够一笔巨款作为生活保障。这个目标数字,他自己定下至少两万块。

二就是他琢磨着该怎么把占据了“首都电影院”这帮人给撵走。好让“大眼灯”他们今后能有个细水长流的长期进项。

当然,他没别的招儿,就是靠偷呗。

“伸手来”的具体打算是,每天就专门偷“首都电影院”这伙儿人身上的票款,一直偷到他们在“首都电影院”干不下去为止。

这样不但能捞着不少“干叶子”,今后等这帮人滚蛋了,把地盘空了出来,也不怕他们来找后账。

因为到时候,“首都电影院”门口游散的票贩子都会回来,那人肯定多了去了,谁能想到和他们有关系?

这不是一举两得,天衣无缝嘛!

有了主意,“伸手来”就跟“二头”、“滚子”一合计,这俩小子也都觉得是个高招儿。

于是说干就干,“小媳妇儿”就倒了血霉。

一连数天,“小媳妇儿”每天带在身上的票款都是不翼而飞。而且防不胜防,无论他怎么想辙,该丢也是照丢。

要说打上次书包被盗之后,“小媳妇”就长了教训。

他再弄个军挎,可不敢再把包单肩挎着了,每天都是斜背着,手还总下意识地放在包上护着。

这叫“五将军把门”,任什么贼也必须分散其精力,使其将手松开才可下手。

可即使如此也没用,还是到了散场的时候,电影院人流一涌出来,乱哄哄一挤碰,也就有了破绽。

等人潮一散去,他的书包倒是还在,可里面的三百多块票款全没了。

再次失利,“小媳妇儿”又长了记性,从此远远躲在一边。再不敢散场时候往人流里凑了。

可他也总得吃饭,坐公共汽车啊。

好嘛,吃饭排大队开票,又或是坐趟车的工夫,包里又没钱了。

这时候,哪怕“小媳妇儿”就是个白痴、缺心眼外加头号大傻子,也知道自己被个高手“贼”上了。

心里这份憋屈、郁闷就别提了。

因为他连谁下手偷的他都没弄清楚,这主儿为什么偷他也不知道。何况这事丢人不说,这几次加一起,丢的钱加一起也有小两千了。

洪爷和陈爷不在京城的时候,偏偏出了这么大乱子!真等他们回来,他怎么能说得清?怎么好意思不包赔呢?

得,他上月的分红肯定搭进去了。要是再丢钱,那“小奶酪儿”的收成也保不住!

“小媳妇儿”跟“小奶酪”这么一合计,都觉着得这篓子实在是抗不起了,还是别为了颜面再藏着掖着了。俩人就去找了“小雷子”。

当然,那每月上万块的抽成不是白拿的,这是“小雷子”份内的事儿。

所以这位小爷一听,居然有“佛爷”敢太岁头上动土。根本没废话,从翌日起,就抽调了俩“战犯”和俩手艺高超“大佛爷”,专门在“小媳妇儿”的四周布防了。

这几个人任务就一个,把乱伸“爪子”的人逮着,把丢的“干叶子”找回来,然后给这不知死的小子“长长记性”。

可就是这么多人,竟然还是栽了个大面儿。

敢情当天傍晚,在电影院门口出了个小小的意外。

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来看电影,他们发现售票窗口没票了,就四处寻摸,主动找到“小媳妇”的手下来买高价票。

这俩孩子对一张五毛钱的价钱楞没还价,只是他们兜里全是零钱,好一通数钢蹦儿。

紧跟着,当他们好不容易数出一块钱来,没等递钱拿票呢,俩孩子不知怎么手一松,“哗啦”一下,把这一大堆钢蹦儿全撒在地上了。

这俩孩子立刻就是大呼小叫。一边忙着捡钱,一边挡人别往这儿踩,这就导致电影院前出现了暂时的混乱。

国人爱看热闹,也是顽疾固症。见这景儿,别说一大帮人乌泱一下围过来了,就连“小雷子”的人也待不住了。

护着“小媳妇”的四个人里,就有俩小子溜达过去了。剩下的俩,和“小媳妇”站在原地没动窝,可也跟让人提着脖子似的往热闹处看。

哪知道等俩这份儿乱子一过去。“小媳妇儿”他们可就傻眼了。

因为这次不但“小媳妇儿”包里的钱又丢了,连那四个“小雷子”的手下也没幸免。他们身上,自己那点银子也全被掏了。

等“小媳妇儿”和俩“大佛爷”又合计了老半天,他们才算琢磨过味儿来。都觉着弄不好,人家早就看出他们几个布下的陷阱,那俩孩子就是受人指使故意闹了这么一出。

因为利用人们的好奇心理,吸引人注意力,趁机下手,是贼行里的惯技。这叫“欲知其妙而售其奸。”

通常情况下,“佛爷”们都会用“撞人”,“争执”之类的行为来吸引人注意力。

只要街上行人一贪看,“佛爷”就会贴近那些如痴如醉的走神者,然后趁其神不守舍之际扒走其钱包等物。

按理说,他们本应该有个提防。可这一次,人家这一手“声东击西”玩儿的却是十分高明。

一反常态,绝不流于俗套。两个孩子的表演配合这种特殊场景,是既自然又真实又有趣。才会让他们不知不觉中,丧失警惕。

要不说,干哪一行,他都得琢磨呢。

再加上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清手活儿”,估计真掏他们的时候,人家也就一碰一靠,东西就到手了。

谁见过这般出类拔萃、神乎其神的“手艺”?

所以他们恨是很,但对这个没露过真容的主儿,还真不能不服!

可他们虽然服了,“小雷子”还偏偏不信邪呢。

他不但立马再召集人手,把手底下手艺好、眼力好的“大佛爷”又调了五个来。还亲自上阵,就戳在“小媳妇儿”的身边儿。

这是虎视眈眈非要跟这个“贼”死磕到底了。

还别说,这阵势儿倒是真管了用。

在七个“大佛爷”,十几个“战犯”,共同严防死守的死盯下,这一天,“小媳妇”的票款头一次保住了。

但恶心人的事儿还在后头。

那就是大家随后却发现,除了站在这些人视角中心的“小媳妇儿”和“小雷子”俩人。其他的十几个人,身上的钞票可都让人给掏走了。

合着“小媳妇儿”和“小雷子”反倒成了吸引大家伙注意力的道具,贼抓住了这个破绽,让他们又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到这份儿上,尽管“小雷子”暴跳如雷,恨得牙根痒痒,可他也没辙了。

这还能怎么办呢?

他们在明,人家在暗。他们人来少了不管用,人来多了,人家转移下手目标。

死局啊!

可要说事儿也真邪性。就在“小雷子”和“小媳妇”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天下太平了。

“小媳妇儿”的票款居然再没丢过。那暗中跟他们较劲的“高手”不知怎么转了性儿,从此再没光顾过。

这让“小雷子”和“小媳妇儿”实在感到匪夷所思。

而他们商量过后得出的结论是,大约是那个“高手”也觉着再横行下去危险太大,继续冒险不划算。也或许,备不住是人家偷够了,去花钱享乐去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能不继续出事比什么都强,至少在洪衍武回来前,损失越小越好。

为此,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恰恰完全相反!

实际上“伸手来”他们得手这么多次,一直对没能把洪衍武和陈力泉逼出来感到诧异。

因为按正常来讲,作为当家人的“红孩儿”和“陈力泉”早就该跳出来扛事儿才对,怎么“小雷子”都冒了头儿,他们俩却没了踪迹呢?

于是,“二头”就出面扫听了一下消息。

嘿,万万没想到,敢情最近就没人见过洪衍武和陈力泉。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弄不好“老虎不在家”。

那么有了这个念头,“伸手来”干脆就让“二头”带路,一起去探了一次洪衍武的老巢。

大晚上的,他们到了观音院西院一看,陈力泉家还真是黑着灯呢。

凭着祖传“登堂入室”的本事,又是个没人的空房子,那还不由着他这个“云里飞”的儿子折腾?这还真是“猴子称霸王”了。

说真的,也多亏洪衍武把大部分的钱财都变成了邮票、字画和印石了。

再加上“伸手来”一是不懂行,二是祖训有云,只许拿现金细软。最终造成的损失还小点。

但再怎么说,“伸手来”却是把洪衍武铺底下的现金都敛把走了。另外,洪衍武藏在顶棚上饼干盒子里的那些储蓄存单也被“伸手来”寻了出来。

所以尽管当天回去的挺晚,可无论是“伸手来”、“二头”,还是“滚子”,又或是“大眼灯”都睡不着了。

因为战利品实在是太丰厚了,存单就五万五,还有三千多现金,要再加上头一段日子的斩获,归了包堆儿,六万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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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荒唐的代价

自家的小院儿后,“伸手来”当然是得意洋洋,浑身充满了成就感。? 壹 ??? ?看书 ??书·y?K?A?N?SHU·COM

“娘的!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肥。这么多钱也不知道他怎么弄来的?还他妈藏在顶棚上?这世上有些人就是爱自作聪明啊,总喜欢把东西藏在自以为隐秘的地方……”

“二头”和“滚子”则纷纷捧臭脚。

一个说,“大兄弟,你是谁啊?京城第一神佛!他‘红孩儿’再有本事,跟你比也就没了。只有他藏不了的东西,可没有你找不着的地方!大概所有的老底子全被你卷了,爽利!”

另一个说,“师叔,您这手简直是釜底抽薪啊。干这么一票,就跟偷了银行似的,咱们可什么仇都报了!今后咱还不想过什么日子过什么日子。您,您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神偷!”

可唯独“大眼灯”面上青红不定,不但犹豫,还很有点畏惧。

“强子,你们太胡来了!电影院门口去折腾就没必要,还掏了‘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的老窝!你们惹他们,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啊?这钱太多了,人呢。那‘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可不是一般人物,真要让他们知道,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不过他的这瓢凉水可不管用,“伸手来”压根儿满不在乎。

“哥,你就是杞人忧天。让他们知道?他们哪儿知道去!不瞒你说,我入户时,没一个人看见,手指都刷上胶水了!我敢打包票,就连警察都查不出谁干的。凭他们?两个就会耍胳膊根儿的傻青!我呸!”

“二头”和“滚子”也随声附和。

一个说,“师父,你放心吧。到手这么多钱,那咱们今后就到此为止了。师叔说了,今后不会再去“首都电影院”跟他们叫劲了,那还怕什么。”

另一个说,“就是,眼儿哥,这些钱,足可以保证咱们躺在床上慢慢想,今后要干什么了!有了这些余粮,咱今后的路子就宽了,反倒是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

而紧跟着,也不等“大眼灯”再发表意见,“伸手来”就一语定夺,对战利品作出了分配。

“唉唉,大家听着,这些钱这么着。我的意思是,我哥留三万。‘二头’两万。‘滚子’一万。剩下多少,我离京时候带走。大家都没意见吧?”

这还有什么意见?简直太仗义了!

‘二头’和‘滚子’没干什么就凭空发了笔横财,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称谢。

而在这种恨不得举手欢呼的喜庆下,“大眼灯”紧皱的眉头和隐隐的忧虑,却再也没人关注了。?一看书 ? ???·y?K?A?N?S书H?U·COM

总之,得手的当天晚上,除了“大眼灯”以外,其他人都是兴奋莫名,闹着要喝酒庆祝。

只是这么晚了,他们又去哪儿喝去呢?

对!东四有家“青海餐厅”。

可他们去了一趟,白跑。

敢情,这天上晚班的一个厨子病了,饭馆提前打烊。

这就只剩下西单“首都电影院”旁边的“新丰饭馆”小吃店了!

可他们真要去那儿,那绝对是吃饱了撑的,自己作死,非碰上吃夜宵的“小媳妇儿”他们不可。

而他们现在不但要躲着这些人,还需要降低曝光率。

那又该怎么办呢?

幸好,京城还有“燎原日夜食品店”。

现在的人大多认为在几十年前的京城,由于人们没有夜生活。一过晚半晌,整个城市所有服务业机构就都关门了。除了澡堂子能开的晚一些,顶多有几家提供夜宵服务的饭馆、饮食部。

但其实不然,当年的京城还真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昼夜二十四小时都不关门的便民商店。那就是“燎原日夜食品商店”。

说起这家商店,还是得念咱们总理的好。

由于沪海在1968年首办了全国第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星火日夜食品商店”。

以“扔掉排门板,今夜不打烊”的服务热情,非常有效地解决了“太阳三尺高,门板都关牢,太阳一落山,东西买不到”的民生问题,获得了老百姓的一致赞许和好评。

于是总理批示,又继而在京城和津门分别设立了这种日夜商店。

京城的日夜商店就取名叫做“燎原”。用以呼应沪海的“星火”,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

当年这种商店的特点是,以地处闹市为选址原则,以“小、特、快、便”四字作为服务方针,以“热情、周到、薄利、贴心”为服务宗旨。别看店面面积都不大,但服务项目可真是五花八门。

店中除了备有糕点、烟糖这些食品、副食以外。还卖热茶、冷饮。

除了蜡烛、火柴、针线包这样的日用小商品,还有劈柴、引火炭、信纸、邮票、报刊、杂志。

最方便的还有修理自行车的服务和提供气筒子。

而且还可以免费灌热水,还可以免费给顾客热烙饼饭菜。

完全可以说,它具有哪怕今天市场经济环境下那些知名商家,也不具有的服务意识。比今日大家早已离不开的便利店还要方便、周全。

因此这种商店对于所有的京城百姓简直像久旱逢甘霖。从“前门”设立的第一家起,一经广播电台报道,迅速发展到“王府井”、“新街口”、“西单”、“东四”、“东单”,又接连开办了五家日夜商店的局面。

哪怕在十年浩劫那个冰冷的年代里,这些“燎原日夜食品商店”也依然给百姓提供着脉脉温情。

所以说到这儿,后面的事儿也就显得很自然了。

由于“滚子”头几天为练手艺,没事就在街上串,去偷公家商店。他把地形都摸熟了,直接就带着“伸手来”和“二头”去了东四的这家“燎原”。

只可惜大概是因为偷了一笔巨款,把今天运气都用光了,他们竟然接二连三走上了背字儿。

没想到“燎原”店里,酒虽然管够,可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香肠和面包是没有了,糕点除了动物饼干,就只有硬的能砸死人的桃酥和能当撬棍使得江米条。

罐头除了水果的,就是凤尾鱼,牛肉的和午餐肉统统没有。

不过好在能下酒的,倒有两样新鲜的东西。那就是滨城产的烤鱼片四川的牛肉干。还都是小纸袋包装的。

结果几个人一合计,除了四瓶“华灯”牌的“京城特曲”,又买了两瓶山楂罐头,两瓶凤尾鱼。

至于柜台里的“烤鱼片”和“牛肉干”,各有百十来袋儿,那索性就全都包圆了。

最后“滚子”又提出个私人申请,说他喝不了白酒,想喝“小香槟”。

“伸手来”也痛快,一个字儿“买!”

这就又抱走了一箱房山县河北饮料厂的“京华”牌“小香槟”。

当这几个小子回去以后,发现“大眼灯”已经先去睡了,他们也没去打扰。就自己去了另一个屋大吃大喝起来。

还真别说,那烤鱼片和牛肉干都挺香。就是烤鱼片太咸,牛肉干太辣,吃得喉咙有点发烧。

这时候就体现出“滚子”的“先见之明”了。得亏听了他的,买了不少“小香槟”。

“伸手来”和“二头”便也开始喝这玩意,“咕咚咚”灌上一气儿,解完了渴,就又大吃特吃。

“伸手来”明显对烤鱼片特别感兴趣,吃一包又一包。

“滚子”看他吃烤鱼片如飞,主动要来和师叔比赛。

“伸手来”说要比就打赌一百块钱的。

“二头”一听觉得挺有意思,便也加入进来。

于是三个人每人手十袋,喊“一二三”就一起开始往嘴里塞,看谁吃得快。

最终,这次比赛以是“伸手来”赢了二百块钱结束。

但问题是,“二头”和“滚子”都表示很不服气。

他们说,撕烤鱼片的包装袋太费劲儿,耽误了时间。于是他们就一起将烤鱼片袋全部撕开,然后再要求重新来赛。

可再次输了以后,他们更不肯罢休了。非说烤鱼片软硬程度不一样,质量上有差异。这样,就只好继续比下去。

总之,赛完了烤鱼片,又换成了牛肉干来继续比。到后来,由于战绩上开始呈现各有胜负的局面,这三个人越吃越痛快,越比越有乐趣。

最后一直赛到那一大网兜的烤鱼片和牛肉干几乎都叫他们给造光了。他们周围的地面上扔满了烤鱼片和牛肉干的包装纸,才算罢休。

可到这会儿事情却很有点不妙了。

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吃的所有玩意可全是腌渍食品。

烤鱼片和牛肉干不用说,那是绝对吃得够够够够的,这一辈子都吃足了。

而凤尾鱼又冷又腻,山楂罐头酸得要命,更别说喝的还是带汽儿的东西和白酒。那滋味还能好受得了吗?

像他们吃得嘴唇内外秃噜了皮,被盐渍得沙沙地疼,那是轻的。

而严重的是他们发现,喉咙不仅是发烧,而且发烫发疼,连吞咽口吐沫,都难受得要命

这种折磨使他们觉得喉咙里似乎有根锯条,口渴得像好几天没喝水,而所有的“小香槟”也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喝下去反倒是火上加油一样,更渴更疼。

没辙了!不喝水绝对不行,他们的嗓子眼真冒烟了,完全是烈焰凶凶,恨不得把他们烧死!

他们就摸黑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挨个“撅尾巴管儿”(土语,弯腰从自来水管子喝水)大灌了一气儿凉水。

当冰凉的水流,“咕咕咚咚”地灌进他们发烫的喉咙食管和冒火的胃里的一刻,那简直是可以算是他们平生最舒服的时刻。

让他们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高档饮料,都比不过这种水管子里涌出来的甘露。

自来水救了他们!

只可惜这种获救是暂时的。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呢。

当他们纷纷躺倒床上之后,肚子又开始不争气了。

先是小腹不时地隆隆作响,不一会儿便剧烈起来,就像被孙猴子钻进肚子里那样地闹腾。于是,他们又跳下床冲向院儿外,完全是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胡同的厕所。

可就是这样也来不及,“滚子”那塑料小体格第一个抗不住了。

离厕所还有一大段距离,他就蹲下忙活上了,而且还哭爹叫妈痛哭流涕。

那滋味,光听着就知道是抠心挖胆、翻肠绞肚!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归来

1978年10月9日,和“海碰子”们一起欢度完“国庆”的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终于又回到了京城。

这次滨城之行,他们一共在那儿待了得有小一个月。

要说还真是没白去。不但该见的人都见着了,带回来满满腾腾两麻袋大伙儿送的高档海货。他们也真是玩儿痛快了。

其实从喝完了“虾爬子”的喜酒之后,洪衍武、陈力泉和“糖心儿”就没闲着过。

先是把“老刀鱼”老两口送回家去,在“蛤蛎村”住了两天。然后就便搭了村里的船,又去“蛇岛”待了两天。

这次再去故地重游当然就不一样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再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玩得好不痛快。

下海“戗鲍鱼”,拿鱼枪猎“黑鱼”,看海鸥,堆沙堡……

他们还给“糖心儿”讲“蛇岛”的传说,给她指着看他们杀“挫虎龙”的海域。

“糖心儿”对他们如何崇拜,对岛上的蛇如何害怕先放在一边不说。那旧日的一幕幕在小哥儿俩心中这么一过,却是让这兄弟俩在唏嘘之余,感情又增进了不少。

确实,人生有时候也是需要回味的。有的东西记得越深,越有好处。

而当他们再回滨城,那就是跟“海碰子”们一起过“十一”了。

吃了两天请之后,洪衍武他们仨不好总打扰大家,就自己开始了滨城游。

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那些具有明显日俄风情的街区,还有滨城最秀美的南山风景区。

他们甚至还凭着谢经理的门路,在滨城最有名的“红旗招待所”(“运动”中用名,既今日之“南山宾馆”)租了个别墅住了一个星期。

那可是滨城最高级别的招待所了,接待过不少国家领导人。当年“太子”去朝鲜前也在这里住过。

里面根本就不是一间间的房间,全是二层、三层的小洋楼,还有一座四百平方米的俱乐部。

这个俱乐部有餐厅,有舞厅,还有个小电影院,设备相当豪华,功能也很完善,可见当年的领导干部也是很会享受的。

所以说白了,这段日子他们要多美有多美,每天轻轻松松,除了吃饱喝足就是玩。

特别是对突破了最后一层关系的洪衍武和“糖心儿”来说,简直就跟度蜜月一样。

每天白天,他们俩不是在花园里摘果子,就是跑到南山公园里看枫叶,要不就到明泽湖去钓鱼。到了晚上,除了去俱乐部里消遣消遣,洪衍武也难免会溜到“糖心儿”的房里去干干“坏事”。

这不能怪他们太忘乎所以,不知检点。

因为正是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在他们眼中只有对方。他们爱呀爱,爱死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该怎么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感情。

这一点也体现出陈力泉的厚道来了。

明明他的“火烧身”对一切举动都了如指掌,但他却能做到不动声色地装作不知。一点没给洪衍武和“糖心儿”造成半点尴尬。

总之,滨城之行十分美好,他们三个人,最后是带着意犹未尽的感受和“海碰子”们的深情厚谊踏上归途的。

到这时候,洪衍武和“糖心儿”之间,可以说也就差那一张纸,和真正的两口子也不差什么了。陈力泉则在心里默默为他们高兴。

当然,这所有一切终止于踏上京城的土地。到了家没多久,他们的好心情就都消失殆尽了。

因为不但洪衍武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老窝进了贼,有人把他的老底儿给卷了。

第二天,“小媳妇儿”和“小雷子”也把这段时间里他们接连失利,被一个神出鬼没的贼偷走了好几千票款的事儿说了。

这个哑巴亏吃得可真不小!是一千个没想到的噩耗,一万个没想到的无妄之灾啊!

要不说命运无常,人不能太得瑟呢。往往就在你过得最得意的时候,老天爷就会兜头给你一棍子,给你点别样的滋味尝尝。让你也知道知道,永远别想什么事事如意,顺风顺水。

当然,这事儿要让洪衍武就这么算了绝不可能。

关键倒不在丢了多少钱,而是那存单的隐患太大了。那上面可几乎都是他和陈力泉的名字。那就是天大的雷!

于是撮火归撮火,愤怒归愤怒。洪衍武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并把注意力聚焦在了种种疑点上。在心里一连问了自己好几个为什么。

首先,就是“首都电影院”为什么会被这么一个贼中高手惦记上?这主儿胆大包天,技巧绝妙不说,为什么只针对这块特定的地方下手呢?

其次,这个贼中高手分明是占尽上风,屡屡得手,无论布下如何严密的防范措施也全无效果。可怎么偏偏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呢?

还有,他们的老窝怎么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失窃了呢?这仅仅是纯属巧合,还是同一个贼干的呢?

虽然这些包裹着层层迷雾的问题,是没人能把答案明明白白告诉洪衍武的。

可五十年的人生经验让洪衍武和其他束手无策,难有头绪的伙伴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他懂得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因才有果的。决没有什么事情是孤立的,毫无道理发生的。

任何看起来诡秘、不合逻辑的事实,背后都必定存在了一个无比合理的解释。而这些疑问,就是解开关键线索的钥匙。

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当他把这些疑点串联在一起之后,似乎把握到了一些有可能查明真相的蛛丝马迹。

第一,洪衍武认为“首都电影院”门口的事件,很明显对方是有针对性的。而且目的绝不单纯仅仅为钱。

因为凭这主儿的手段,想去哪儿偷不行?何苦到这儿,屡屡冒巨大的风险偷这点票款呢?

第二,这主儿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突然收手,那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导致的。

照洪衍武来看,“小媳妇儿”和“小雷子”的分析完全不具合理性。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因为有了什么突发变故,对方继续下手的条件不存在了。又或是最初的目标因为什么原因变得没有必要了,才会如此。

第三,洪衍武能确定,偷他家的人,入户手段高超无比。

因为锁是好的,门户完善,没有鞋印,没有手印,邻居没听见丝毫声响。

而且他也能断定,这个贼不但把屋里的东西不但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事后还都一一恢复了原样。

这一点其实是因为他临走前,为那些宝贵的东西都刻意做了些记号,而这些记号明显都有了变化。

比方说,他甚至能确定,对方连箱子底儿的邮册都翻开过,因为里面夹的两根他母亲的白头发不见了。

而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偷他们的那小子肯定是先找到床下现金的。如果一般人,有了这般斩获,已经足够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而且那藏在顶棚上的存单,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任谁也得搭上不少工夫。

那么,贼又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态,才会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尽快离去,冒着被主人撞破的风险,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他的老窝统统搜了一遍呢?

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入户的贼相当了解他和陈力泉的情况,知道自己很安全。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贼偷他们的家是具有明确目的性的,至少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好,那么再往前面推导。天下间到底存不存在这种偶然性呢?

“首都电影院”门口偏巧来了个盗窃高手,于此同时,他们的家里也很倒霉的被另一个高手偷了。这两件事毫无联系,仅仅纯属巧合?

怎么想,这也是如同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概率。

那么从现在开始,便大可以把两档子事儿放在在一起综合考虑了。

既然如此,能确定这个贼是专门针对他和陈力泉的,第二条便也有了一个能解释通的理由了。

或许正是偷了他们的家,获得了做梦都想不到的一笔巨款,才是促使这个贼突然收手的原因。

如此,最后需要确定的就是这个贼的来历和最初的目的了。

这个既能“抓分”、“宰皮子”(黑话,偷钱包)、又能“搬大闸”(黑话,开锁入室盗窃)的双料人材,究竟是谁的人呢?

洪衍武反省自身,他最大的仇家就是南城、北城的这帮“把子”们了。

可南城的八叉、小地主、老疙瘩、大老屁。现在偏偏是与他关系的最好的时候。

他们彼此间已经有了新的利益依存关系不说,他走之前也是关照过他们的。

那些人作为了解情况的人,要来这一手,本身就容易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况且这事还把“小雷子”捎带进去了。

想想就知道,他们自己的地盘还没捂热呢,干嘛一下得罪两个能一起发财的狠主儿?

再说用这种手段弄得不疼不痒,又有什么必要?

这在逻辑上完全讲不通。真要是他们想玩儿坏,绝对会有更高明、更狠辣的法子。

而北城的那帮“把子”在被南城攻占地盘的事儿上,对他在暗中使坏的情况基本不知情,更何况也没人认识他的家啊。

会是为了解气,特意打听来的么?

不,谁要敢打听这么敏感的问题,保不住被询问的人会卖了他们邀功请赏,或是被人在酒桌上把消息散播出去。

这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愚蠢之举。

那也就是说,北城的人也不大可能。

而且这个贼,或者是其同伙,既然能认得他的家,过去跟他打过的交道一定不少。

可如果不是南北城的“把子”们,他还会有什么仇家呢?

嗯……除了总参三所的高鸣、高放这俩公子哥儿,南城的几只小鱼小虾。好像也就是北边这十一家影院被他挤走的游散票贩子,和那些在电影院门口被教训过的“佛爷”了。

再结合这个贼只偷“首都电影院”,并不涉足他其他地盘的独特之举……

洪衍武眼睛一亮,终于抓住了一点要领。

那就是“首都电影院”!

似乎这千丝万缕中,一切线索都汇于此处。

到这会儿,也再没别的想头了。他就跟“小媳妇”和“小雷子”提了一个请求。

“查,就查首都电影院门口!‘雷子’帮忙查查过去那些在这儿倒票的票贩子都有谁,‘媳妇’负责去查被咱们在门口抓过的贼都有谁。这事儿马上办,越快越好,我要所有人的名字,看看到底有没有我认识的老熟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漏网之鱼

“伸手来”他们那顿庆功酒喝得绝对是自讨苦吃,还没等到看见早上的太阳,他们就全都被“大眼灯”送进了医院。

当天可算给“大眼灯”折腾坏了。

他本来手就有残疾,凌晨时分,仅靠一人弄瘫软如泥的三个人,那是件轻省的事儿吗?

得亏房东赵老头有辆专门捡废纸用的竹子手推车。他才能挨个把仨小子像运废品一样,送进医院看急诊。

而医院的结论更是让他哭笑不得。说他们几个胡吃海塞都吃出急性肠胃炎来了,还有轻微的食物中毒。

“大眼灯”还是第一次听说,吃烤鱼片和牛肉干这样的美味佳肴能吃出食物中毒来。

可见这几个混小子有多么不知节制,胡折腾到了什么地步吧。

不过医院穿白大褂的大夫倒是挺有本事,也挺负责。先给那仨中毒的设法催吐,然后又洗了胃。最后挨个又打了吊瓶,送进了病房,总算把这几个小子给治消停了。

这一点既让“大眼灯”感激不尽。也让那几个小子把大夫当成了大恩人。

因为说实话,当时他们受折磨的滋味儿,没亲眼所见的人绝对想不出来。这绝对算得上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头了。

而再之后的几天,“大眼灯”也就顾不上别的了,成天光给几个小子送饭就够他忙和的了。

虽然他们吃不了什么东西,可见天三顿煮得稀烂的小米粥,适当补充营养的红糖、牛奶、鸡蛋,也得靠人操办不是?

反正大眼灯每天就是医院跟家两头折腾。靠着不怎么灵便的双手,就跟伺候月子似的,伺候这几个小子的吃喝。

好在钱倒是不缺,还算让人能少操点心。

10月13日当天午前,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几个小子可算出院了。而且他们一出来就闹着要去东安门“四新饭馆”(“运动”中用名,既京城老字号“馄饨侯”)去吃馄饨。

不用说,这是他们身体大好了,想弥补一下多日以来缺少油水的肠胃。

至此,“大眼灯”才算是彻底放下了所有的担心,露出了多日难得一见的笑容。

不过他们几个当时可谁都没料到,他们的厄运还在后面呢,这顿梦寐以求馄饨竟然没能吃成。

敢情从协和医院出门没多久,他们就被人盯上了。而当他们走进“校尉胡同”北上时,身后得有七八个汉子赶了上来。并穷追不舍地一直尾随着。

“大眼灯”其实不愧“扫雷”专家,在四个人里,是他最先发现情况不妙的。

只可惜察觉也晚了,因为他们匆匆跑向胡同口的时候,根本没能跑进“金鱼胡同”,就发现前面也有同样数目的人迎了上来。

很明显,这是落入包围圈,已经无法脱身了。

而且很快,“大眼灯”和“二头”就认了出来。在这些堵他们的人中,领头的正是“坛子”和“剁刀”。

他们也都知道,这两位可都是“雷子”手下有名的“玩主”,堪称心黑手狠、冷血无情。

特别是跟过洪衍武的“坛子”,在前一段时间和北城交战中战功赫赫,已经成名,如今是“雷子”最为依仗的左右手,管着三十来个人。

论实力,都赶得上小地界儿的一方“把子”了,称得上是南北城都要看几分脸色的一位人物。

有这两位出手,可见人家有多么重视他们。

果然,那些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狼似虎地过来直接就亮了刀子。步步紧逼地把户家哥儿俩和“二头”、“滚子”围在了一起。

最终,在双方相距一米时,才停住了脚步。

“雷爷、洪爷和陈爷有请,几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坛子”声音不高,语调平缓,但字字杀机。

“大眼灯”赶紧挡在所有人最前面,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为什么?”

“坛子”笑了笑,瞥了一眼几个猎物。随后脸色突现狰狞,刀子跟着一挑。

“揣着明白装糊涂,都惊动了三位把子,你们干的事儿自己不清楚?”

就这一变脸,把“滚子”吓得不禁失声轻呼。

“大眼灯”则毫不犹豫地大包大揽起来。

“让他们几个走!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有事儿找我一人说……”

可没等“伸手来”他们反对,“剁刀”已经不耐烦了。他一伸手,招呼几个人上来就掐脖子,刀也顶在了他们几个的身上。

等挨个搜过了身,“剁刀”又是一声大喝。

“甭废话了!东西在哪儿呢?要不交出来,可就见红了啊!”

“坛子”则露出了看似憨厚的微笑。

“你们还是老实点吧,这样才不吃亏。我明告诉你们,你们老窝也有我们的人,今儿你们要能跑得了才怪。不过洪爷有话,‘东西在就都好说’。我劝你们一句,还别等我们自己搜出来,你们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最好……”

没辙了,对方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人家什么都知道了。

“大眼灯”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了一眼,彼此都是面如土色,刚刚出院的欣喜荡然无存。也只能表示愿意带他们回家取藏物。

至此,“坛子”和“剁刀”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都以为手拿把攥了。

只是,他们也有点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们一伙儿前呼后拥,用刀顶着这四个“战俘”,走进一条大约两米来宽的狭窄胡同里时,出事儿了。

原来“大眼灯”他们进了胡同后,就都一边走一边回头,似乎是怕身后几个拿刀混小子从背后给他们一刀。

这让“坛子”和“剁刀”的人得意地直发笑。而为了快点赶路,“剁刀”甚至下令让手下们把刀收了起来。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大眼灯”毫无征兆地发动了突然攻击,回身一脚就把他身后的那个小子踹成了弯腰大虾米。

跟着又不要命似的扑向了“伸手来”后面的那个人。用肘直接击打,几下就把这小子干趴下了。

还别说“坛子”和“剁刀”了,这狠逮逮的几下子,就连“二头”和“滚子”都大吃了一惊。

因为他们一直以为“大眼灯”性格很平和,再加上他手又有残疾,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有如狼似虎的一面。

可能正是这种让人太过意外的悍勇,一时让场面呈现出很诡异的安静。居然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大眼灯”发威。

反倒是“大眼灯”自己的一声呼喊,才扰乱了局面。

“强子,快走!”

所有人都一下醒过神来了。立刻就明白的“大眼灯”的用意。

“二头”和“滚子”毫无犹豫地也立刻发动,一起跟旁边的人撕扯挣巴起来。胡同里登时大乱。

可即使这样,“坛子”和“剁刀”倒不慌乱,因为胡同这么窄巴,前后又都是他们的人在堵着。想突围离去?哪儿有那么容易!

但这件事真是他们想左了。“伸手来”哪儿是一般人物啊?

人家那是“飞黑”世家。他在外多年,已经把父亲“云里飞”传下的翻屋越脊之术练成了七八成。这个特殊的地形反倒比平地更便于他的逃脱。

就见“伸手来”一蹬墙脚,腾空而起,跟着就左右腾挪。这边的砖墙踹上一脚,那边的墙头巴上一下。

“蹭蹭蹭”,也就三四下,四米多高的房头就上去了。那简直比猴儿都快,比猫都利索。

众所周知,金大侠的书里的柯瞎子,外号叫“飞天蝙蝠”。其实要客观地评价,这个外号安在“伸手来”的头上,或许比书中的人物更加恰如其分。

不用多说,眼前发生的一切,立刻就叫“坛子”和“剁刀”傻眼了。他们马上就照搬“伸手来”上房的法子去追。

但无论是谁,真一上手试巴才知道,没戏!

因为看着简单是简单,可那胡同实际有两米多宽呢,一个人伸展开四肢都够不到对面。又是个连窗台都没有的溜光墙面,没练过的,谁也不行。

这让“剁刀”急得跳了脚,冲房头上一个劲大骂。

“王八蛋!两条道儿任你选。要么是你乖乖下来,咱们没事儿。可你要敢跑,我就弄死他们。你看着办吧!”

这番威胁可谓正中要害。“伸手来”心里登时被揪了一下子。忍不住就犹豫起来。

可这时“大眼灯”却又在房下不可遏制地高呼了一声。

“强子!听他们的全完!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没错!“伸手来”也是老江湖,怕归怕,却并不傻。

他立刻醒悟,心知要真下去,所有人的小命儿才捏在人手里呢。这是他哥好不容易给他创造的机会,只有他走了,能拿着那些东西来换人。“大眼灯”、“二头”和“滚子”才有一线生机。

所以他眼瞅着“大眼灯”几个已纷纷又被人用刀顶住,却再没半点含糊。反倒咬牙切齿回了一句。

“兔崽子们!别以为‘佛爷’就弄不死人!你们要敢胡来,我就防火烧你们的家!还有,你们告诉那姓洪的,想要东西可以。但如果他敢动他们几个一手指头,我保证用他的东西,把他送进大牢!”

说完,脑袋一缩,彻底消失在了房头。

这让“坛子”和“剁刀”好一阵大眼瞪小眼,垂头丧气,大为恼火。

而正被人按着脑袋趴在墙上的“大眼灯”,却因此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眼看旁边以同样姿势被按着的“二头”和“滚子”,却不免感到极大的抱歉。

不为别的,只为了救“伸手来”,他让大家陷入了更糟的境地,这伙儿人很可能迁怒于他们来发泄。

更何况,事儿还都是他这个弟弟惹出来的。

“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们了……”

听着“大眼灯”的话,“二头”和“滚子”却毫无埋怨之意。

一个说,“眼儿哥,别说了,你够仗义的了。其实换我也一样,自己的亲弟弟呀……”

另一个也说,“师父,我不怕。您别担心我,我也有钢骨叉子,保证不软蛋……”

而这两句话,偏偏又把“大眼灯”的眼泪招出来了。

不是因为怕,也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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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失策

“坛子”和“剁刀”说的没错,赵老头的小院儿确实有他们的人。

而且人数还不少,院里院外都有,连赵老头都让俩小子给控制住了。

这种情形下,“伸手来”趴在墙头上刚观察了一会儿小偏院里的动静,就被外院儿流动巡视的人看见了。

结果又是好一阵房上奔逃,他才躲过围捕。

再一想到,过一会儿,“大眼灯”、“二头”和“滚子”很可能也会被那帮人给押过来。

这大白天的,他不敢再出现了。

他甚至不敢在闹市里停留,就用身上的钱买了点吃的,直奔郊区。最后在大北窑一个废弃的建材堆场里,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容身之地。

那里有许多足以容下好几个人的洋灰管子,现在的天气还算暖和,在里面睡觉既不着风又不漏雨,保证还没人知道。

于是他就爬上来二层的管子,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夜里十点。醒来之后,他抖擞精神,整理了一下满身尘土的衣装,才重新回到了隆福寺。

没别的,他还得把藏起来的存单拿到手里来。有了这个资本,才能谈后面如何救人。

可是这就有个问题了。那存单一准儿就能在吗?要是被搜走了又怎么办呢?

不,不会!

在“伸手来”想来,这种情况绝无可能。

因为事关重大,藏存单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就有这个把握,哪怕对方把房子拆了也找不着他藏的存单。而现在这么晚了,对头们搜了一天应该已经撤了,正好方便他去把东西取来。

如果说,真有什么事儿是让人担心的,那也就是一条。对手肯定要对“大眼灯”他们加以审讯!倒不知要让他们受怎样的皮肉之苦了……

还真别说,实际情况和“伸手来”想的差不多。

到了赵老头的家之后,他发现除了赵老头的屋亮着灯光,整个小偏院一片漆黑。显然已经是人去屋空了。

由于估摸着赵老头已经被“策反”了,他也没去打听消息。甚至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扔了个石头子在小偏院儿里。

直到反复确定彻底安全了,他这才开始行动。

不过,他可是没有下地进屋,而是从墙头一溜小跑儿,去了小偏院儿的房顶。

到这儿还不算完呢,他又继续溜到“界壁儿”的后院墙去,踩上了临院儿紧密相连的屋瓦。

因为就在邻居房脊后面一块瓦下面,藏着一个不锈钢饭盒。那才是他搁置存单的地方。

这一手,其实是过去旧社会“飞黑”(黑话,指飞贼高手)的独特招术。

由于旧社会的警察和刑侦队认为“贼不离赃”,对赃物的搜查通常只针对贼的住处下手。

而“飞黑”也往往会有一些难以迅速变卖出手的珠宝细软在手里。

所以有经验的“飞黑”,往往会把那些重要的东西藏在与自己落脚处相隔不远的邻家屋顶。

这样一来藏得隐秘,二来取用方便,三来真被搜出来也可以一推六二五,把责任撇个干净。实在是一举三得的高招!

于是自从听父亲说过之后,这也就逐渐成为了“伸手来”在落脚某处后,藏匿赃物的习惯。

只是今天这事儿可是撞了邪了。因为“伸手来”认死了绝不会出纰漏的东西,竟然不见了!

当他终于翻过屋脊,只见到藏东西的地方,邻居家的的瓦片被完完全全地盖好了。而那个饭盒却不翼而飞了。

相反,取而代之的,竟是屋瓦下压着的一张纸!

上面还龙飞凤舞地写着好几句话!

“失而复得,你算白忙。罪责难逃,自己提防!”

这还说什么呀?字条儿上都明明白白的,人家是真把东西给找着了!

嘿,而且这几句话也真是够嚣张、够气人的!

“伸手来”破天荒地,小脸儿成了翡翠色了,那叫一个绿!

当然了,和冲天怒气相比,他心里更多的还是不甘心,更多的是替“大眼灯”他们担心。

这一下所有的底牌都没了,他拿什么去救人呢?

要说“伸手来”这个时候可是真后悔极了。

后悔不该狂妄自大,后悔不该眼里没人,是他自己的任意妄为,才为大伙儿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大眼灯”会“埋怨”他了。为什么会说,“那‘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可不是一般人物……”

还真让哥哥说着了,他实在太轻敌,太小看这些“玩主”了。

人多势众不是一句空话,能当上一方“把子”的也真得有点能水。这些人的本事并不仅仅是争凶斗狠。至少能证明他们的行列里藏龙卧虎,就有高人!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真是猪脑子!

哥哥最后喊叫的那一句,嘱咐他什么来着?

是“走得越远越好”,还有什么“再也别回来”!

该死该死!这下真惨了!

哥哥当初还说过,“真要让他们知道,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这帮孙子,弄不好是比申城隍还要更坏更狠的主儿!

是的,哥哥了解这帮人。跑!这或许是脱离危险的最好的办法。

可他能就这么大撒巴掌,一走了之吗?

上一次他惹了祸,是哥哥牺牲了一只手保全了他。这次难道他还要照方抓药,再来这么一次吗?

他那可怜的哥哥呀!那他也太不是人了!

再说还有“二头”和“滚子”呢!

虽然只短短相处了没几天,可他们都是一直在帮他,一直真心实意地待他!把他当成亲人啊!可以同甘共苦的亲人……

不用说,“伸手来”实在是进退两难了。

一方面他绝不肯放手不管,自己逃离。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能救出人来。

想来想去,他把心一横,终于乍着胆子做出了一个更胆大妄为的决定。

妈的!“强盗碰上贼爷爷”,那咱们就来斗上一斗!

何况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就不信,你们永远不睡觉!你们永远不出门!只要再有一个机会,那存单还得回到大爷手上!

对!今儿晚上老子就得连夜再去一次!

虽说有可能设有埋伏。可更大的可能,是那些存单刚刚到手,或许就在身边,还没来得及另藏他处呢。

再说,也有可能你们压根就想不到大爷够胆量再去,反倒粗疏大意了呢。

退一万步说,就是偷不了你们,也得先认认你们俩兔崽子的模样,再给你们点苦头吃。

哼!市长家,博物馆,派出所,军队后勤办公室,大爷我可都偷过。我就不信你们那小破屋会是什么龙潭虎穴!

今儿非得让你们明白明白,刀把子不是永远好使,贼也不是好欺负的!只要抓不住我,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就这样,在路灯昏暗的光线指引,下了房头的“伸手来”再次下放开脚步,直奔城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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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盗

连老天爷都似乎在帮助“伸手来”。

在他赶往福儒里的路上,天气居然起了变化。

不但浓云密布,把月亮严严实实地遮盖了,也起了风。“呜呜”刮着,把树枝吹得乱摇乱响。

这实在是一个值得下手的好天气。

因为对于专门在夜间翻墙越屋进行偷盗的窃贼,在作案时都遵循一条要则,即“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其原因是,在雪天或月天作案,皓月当空,白雪铺地,容易暴露行迹。而刮风下雨的黑夜,易于隐藏,风雨响声也可以掩盖行动时发出的响声。

除了这个,“伸手来”到达的时间也好,正是凌晨两点来钟。

这个时间段,整个城市的人们几乎都在沉沉的昏睡之中。连上夜班的人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所以当“伸手来”摸到观音院西院时,到处漆黑一片,等到了老陈家的窗户根底下时,他也能很清晰地听到屋里面有两个人轻轻地在打着酣。

不算重,也不算轻,但相当均匀。此外,再无别的声响。

没错,这俩糊涂蛋确实是大意地睡熟了,不会有错。

探明情况,“伸手来”心下大喜,便马上抓紧时间行动起来。

他先在邻居家的窗台上找了一块废弃的牙膏皮,轻轻地拨开了陈家门上插销。跟着就蹑手蹑脚进了那堂屋,把门轻轻合上了。

这个过程里,除了天长日久不那么润滑的门轴轻微的响动了那么一下,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而成功进入堂屋之后,他也并没有急于进入卧室下手行窃。反倒又做出了一系列的安排。

那就是首先将进出里屋外屋的位置和家具摆设探了个明白,跟着他又把堂屋大门的插销轻轻取了下来。

这些都是为了万一失风,便于很快开门逃走。特别是拔去插销的步骤,看似有点多余,其实很有必要。

因为有的时候,有些过于松快的插销也会自己把门插上。

那么不用说,对于一个贼来说,这种意外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当然是需要完全杜绝的。

除此之外,他接着还在堂屋门前和卧室门前随手摆放几件板凳之类杂物。

这是防止万一主人惊觉后,会起身捉贼。

因为一旦此事发生,有了这些地上的东西,他转身而逃,一跃便能轻松避开。但追贼出来的主人不知道,便会受到绊阻摔倒。

没错,这一切都是他祖传的行窃窍门,叫做“进屋先掩门,诚心诚意摆杂物”。

顺利地布置完一切后,此时在“伸手来”的心里,还真有点“天助我也,水到渠成”的小得意。

他想当然地认为,后面应该很容易就能摸进卧室去,如果顺利地话,也应该从俩个人脱下的衣服里,或是屋内的抽屉里,找到那些存单,全身而退。

那么到时候,如果情况还好,他甚至大可以也留下个字条气气冤家对头……

只是可惜,“伸手来”一边想着美事儿,一边儿刚把里屋的门推开了一小半,事情就遇到了重大挫折。

因为虽然他小心翼翼,没让这个门发出一点声音。可诡异的是,那两个平稳的呼吸声,竟然有一个声音突然中断了。

而且紧跟着,屋里那两张单人床上,就有个身材颇为魁梧的人,从一张床上坐了起来。

黑黢黢中,尚能模模糊糊地看出那人的脑袋也转向了门口。

坏了醋了!

“伸手来”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再不敢观望,匍匐在门后缩成一团。

可这一下更糟!

因为一个没留神,他刚摆好的杂物被他自己缩回去的脚丫子剐蹭了一下,小板凳“楞楞”地发出一声轻响。

恰恰就这一声,引得屋里的人有了些反应,梭梭传来一阵鞋响。

要搁一般的贼身上,恐怕这下非自己炸了不可。弄不好就要夺路而逃,彻底暴露。

不过“伸手来”倒还不至于,他仍旧稳得住阵脚。

这是因为他脑子转了一下,压根就不相信房里的这个人真有这么警醒,觉着此人刚才能坐起来,大概不是尿憋的就是口渴,是碰巧起夜的一种巧合。

同时也是因为“飞黑”的窍门还有一句话,叫做“咳嗽不起床,鞋响不出房”。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窃贼行动时,当被主人发觉后,如听见咳嗽、鞋响等诸种情况时,还不用太害怕、太紧张。

如果从人的心理来分析,往往此时房中人会发出声音或弄出鞋的响声,只会有两种情况。

一就是主人对贼存有畏惧之心,怕贼人持械行凶,通过这种方式壮胆,想虚张声势吓走贼人。

二就是主人还不怎么确定,也懒得去查看。只是以这种方式作为一种试探。

说白了,其实入室行窃小偷是“不怕高声喊,独防暗里揪”。

他们不怕房主人大张旗鼓,因为越如此就越证明胆虚。怕就怕那不动声色,暗中给你一家伙的狠主儿。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还真不太要紧。大可以处变不惊,看看情形再说。

何况话说回来,“伸手来”也不是一般人啊!他不会像别人那样坐等听天由命,他还有压箱底儿的一招呢那就是口技!

这是他在外跑江湖,跟一个湖南“老盲流”学的。

无论学猫还是学老鼠绝对能做到惟妙惟肖,跟真的别无二致。甚至他还能模仿猫吃饭的声音和老鼠打架。

当初求着人家学这一手,为的就是这种特殊的时候派上用场。

还真别说,这招还真有效。当“伸手来”开始学起了耗子的“吱吱”叫声。果然,那坐起来的小子就打消了怀疑。

踢踏鞋的声音一下没了,就听屋里骂骂咧咧了一句,跟着一只鞋子狠狠地扔在在了“伸手来”藏身的门上。

只不过屋里这小子力气倒真是大,不但把门砸得“咚”一声响,还使得那门狠狠撞了一下伸手来的脑袋。

没多会儿,“伸手来”一模,额头竟鼓起一块儿来。

妈的,这叫一个疼啊。真是旧仇未报,又增新恨。

当然了,这一下狠家伙,也把屋里另一个睡觉的家伙给吵醒了。

不过后面的情况倒挺不错。俩人根本就没开灯。

那被吵醒小子随便问了几句,听说闹耗子也就不说什么了。倒是吩咐先起来的人去点根蚊香,似乎他被秋蚊子咬得不善。

先起来的也真听话,马上照做。

“伸手来”在外屋明显看到屋里的地面被火光照亮了。跟着这光亮又一熄灭。再听屋里“咕咚咚”,传来一通喝水的响动。那先起来的小子也就回了铺。

这样不一会,俩人又都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到这会儿,“伸手来”总算是大大抒了一口气,确定是虚惊一场,度过难关了。

而为了万全,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二十分钟,听得里面的呼吸声一直平稳无变化。才慢慢从门后闪身出来,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屋。

黑暗里,最明显的当然是卧室里的那个红亮的蚊香头儿。

不得不说,那玩意摆放的位置比较独特,因为是相当碍事地放在了房子的正中间的地上。而且味道也和“伸手来”平时闻到的不太一样。

具体是什么味儿也没法形容,反正是感觉有点甜,有点柔,就像专门给娘们用的东西似的。

不过,这点异常“伸手来”倒也没太在意,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找到存单上。而他的首要目标就是先把屋里俩人的衣物搜摸一遍。

可偏偏就是这个疏忽让他陷于了不复之地。

他忘了一句话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当他伸手去摸椅子上的那些衣服时,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就觉得脑袋沉沉的,突然一下就重了起来。恨不得用两只手托着头都撑不住了似的。

愕然之下,他也真的试图用手去托自己的头。可更没想到的是,他手一动,身子反倒彻底失重,“咕咚”一下子他就歪倒在了地上。

完了!身体竟然软绵绵地不受控制了!

这让“伸手来”惊恐至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拼命地挣扎起来。

可是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又挣扎得了?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越来越没有知觉。

而在彻底昏厥前,他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了父亲曾提过的一件东西,有点明白了。

心中一凛,他只想大叫一声。

“闷香!这就是传说中的闷香!他们居然……”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这真的不能怪他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

这一个夜晚,是一个灾难!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面对面

“伸手来”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 ?壹? 看?? 书 ? 看·y?K?A?N?S?H?U?·COM?

他不是主动醒的。而是被一股酸辛刺鼻的气味给薰醒的。

坐在椅子上的他,刚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只纤纤素手正把一个小药瓶从自己的鼻端挪走。

跟着再一抬头,发觉环境竟然完全陌生。

这里既不是他昨晚去的地方,而且面前站着的一女两男,也都是他不认得的陌生人。

特别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小子年岁可都不大,一看就比他小好几岁。

而那个把他弄醒的姑娘竟漂亮得惊人。

看见她,立刻就有一个感觉。似乎“艳光四射”并非空谈,就像所有光亮都凝聚在她身上似的,晃得让他有点睁不开眼。

不过下一秒,昨夜发生的最后一幕在脑中衔接上了。“伸手来”立刻想到自己昏厥过去的一幕。

心里登时一惊,身体也是一颤,马上就想要蹦起来。

只可惜,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束缚,可浑身仍然筋酸骨软,也就只能勉强抬抬胳膊腿儿罢了,想站起来还做不到。

“哎呦!还是起不来?”

两个男的里,那身量较矮的小子,脸上明显出现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伸手来”立刻瞪了他一眼。

“甭装孙子!挤兑谁呢!”

这讨人厌的主儿继续微笑。

“脾气够冲的。报个字号……”

“甭废话,都好好听着,‘佛’了你们的爷爷就是‘伸手来’!”

其实“伸手来”之所以这么横,一是明知这就不是求饶的事儿,自忖落到了对头手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二也是因为有个漂亮大姑娘在旁边瞅着呢。

正所谓“美人激发英雄胆”,死都死了,他怎么也不能载这个面儿,索性就豁出去了

只是在报了自己的名儿后,他还有点不能相信这俩年纪轻轻的小子,就是“大眼灯”惧怕的那两个非比寻常的一方“把子”。

明明是俩小崽儿么。

于是顿了口气,他又以更高的声音反问。

“你们是哪庙的和尚?也给爷亮亮招牌!背后有主子没有?让说话管用的出来……”

可没想到事实证明,这还真就是正宗的冤家对头。

对方开始自报家门,“我叫洪衍武,我说了就算……”

跟着一指旁边那个魁梧的,“这是我兄弟,陈力泉……”

最后,还没忘了一指那大姑娘。“这位是‘糖心儿’。就是这姑奶奶的玩意放倒了你,服吗?”

这几句话,都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伸手来”眉头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但同时,刚才洪衍武那极为揶揄的口气,又不免让他怒从心起。

他不愿输了气势,就故意冷笑着回敬一句。

“好嘛!我还以为你们俩小老爷们是凭自己本事呢?敢情是靠女人的玩意,这也有脸说?了不起啊,英雄好汉……”

对方却根本不吃将。特别是洪衍武,一点不在乎,大咧咧地反唇相讥。

“女人的玩意怎么了?好用不就得了。看看你自己吧?有本事你倒是起来打我一下呀,还不是就会吹牛x……”

说完,这他故意把脸凑过来,就那么侧着得瑟着,吃准了“伸手来”丁点儿动弹不得。

“伸手来”当然被这种得便宜卖乖的举动给气坏了,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念出。

“行!托你们的福,这个亏我记住了!别看现在我是落你们手里了,咱还有以后呢……”

“还以后什么呀?告诉你,你后半辈子就躺床上的命啦。你自己说,你还能干什么……”

洪衍武坏笑着故意吓唬他。

果然,这一句话,就轻而易举让“伸手来”的怒火中烧转变成了满面骇然。

他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反正惊闻噩耗,只觉耳中嗡的一下,嘴唇都哆嗦了。

还好,此时“糖心儿”发话了。

她先嗔了洪衍武一下,“行了,差不多得了,别瞎逗。你也太没溜了,说点正经的行不行?”然后转头就给辟谣了。

她很是和气地告诉“伸手来”,说这‘闷香’的劲儿虽然大,再过十几分钟,人也就正常了。绝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

“伸手来”心里的石头一下落地,对洪衍武的厌恶和对“糖心儿”好感同时大增。并且,他也确定了他自己始终的判断。

没错,还真是那传说中的玩意……

这么一来,他的好奇心可就起来了,忍不住一连问了“糖心儿”好几个问题。

“你……怎么会有这玩意?这‘闷香’真是用死人肉和枯骨合成的药饵吗?你又是哪条道儿上的?”

“糖心儿”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把能说的都告诉了他。

“‘闷香’是下五门的玩意,我的‘闷香’,自然是门里传下来的。当然了,这东西的秘方,我得保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死人肉和枯骨全是瞎掰,这东西要真这么恶心,我才不会碰它。至于我是干什么的,咱们是同行,‘锦线儿’你听说过吗……”

还别说,“伸手来”真曾听父亲提到过一些,旧日贼行里曾享誉全国的风云人物。

什么长江口海盗范巧林,东南巨盗“王胡子”,河北“燕子李三”、“赛狸猫”,津门吃“飞轮”(黑话,指轮船)的于黑,四川的“四大名山”,兰州“白老五“,苏杭“对买郑”……其中也包括沪海的“锦线儿”阿狗。

当下,他不禁脱口而出。

“你是南方人?怎么不在沪海混,串槽串到北地来了?我藏在房上的东西,就是你找着的吧?”

虽然这次“糖心儿”没说话,只淡淡一笑了之。但那种不加掩饰的得意,却无疑说明了一切。

“伸手来”瞪着两个大眼珠子,血就直往头上涌。

他真没想到,自己跟‘玩主’对上的一仗,竟折在了同行手里!

一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促使他大加指责。

“大姑娘!就是南北不合槽,我吃我的‘黑钱’,你吃你的‘锦线’。可咱们都是拜‘盗跖’的,也算半个自己人,你为什么帮着外人,断自家香火情分呢?‘盗亦有道’还讲不讲?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可不成想,这番逼问下,“糖心儿”没开口,那洪衍武倒是不满意地插嘴了。

“我说,给你点颜色,你还就想开染坊了!盘道还没完了是吧?你还要分里外?我先问问,你的里外靠谱吗?这是我媳妇儿,不帮我,她还能帮你不成?那才真成胳膊肘朝外拐了……”

“伸手来”听了就是一愣,不过他随后就想通了。

是啊,“玩主”可不都是些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的主儿嘛。

这姑娘,人一漂亮就由不得自己了,被霸占也是难免。可惜了,这么好的人物,糟蹋了。

如此,他回望“糖心儿”的一眼就充满了自作多情的怜悯。而他对那洪衍武的眼神也就没来由的愈加痛恨。

这情绪可就太露骨了,洪衍武一下就看出“伸手来”的想法来了。

他也一瞪眼,很不客气地继续损上了。

“嘿嘿嘿,瞧你那小眼神,你琢磨什么呢?我可告诉你,我们是自由恋爱!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就羡慕、嫉妒、恨去吧……”

这话一说,被看破心思的“伸手来”,不可避免地脸烧了一下。

因为他很快察觉,这话居然是真的。

“糖心儿”虽然表面上对洪衍武又嗔怪了一声“讨厌”,可那神情透着轻松快乐、情意绵绵,绝无半分勉强。

这让他很有点莫名其妙地郁闷,也颇有点失落,甚至有点愤愤不平。

心说了,‘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话还真没错,在论的。

这么水儿的大姑娘找什么主儿不行,非找个混这行的杂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过这点没边儿的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很快,他的心思就又转在另外未解的谜题之上。

那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们头上的?还有,当时屋里的闷香应该是现点燃的,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屋里?我来的时候,你们绝对在熟睡中,这我能确定……”

可洪衍武却似乎没有“糖心儿”那么大度,也或许是对他恰才的一系列态度很不满意,并没有作出详细解答,只是很没有耐心地敷衍了几句。那话说得也相当不好听。

“‘伸手来’,别以为你会偷就怎么样了?谁都有点自己的绝招。我就跟你说一句。你呀,就是败在你自己身上了,屡屡得手,贪得无厌。其实,你要只干一档子,我还真逮不着你。可你不知收敛也就完蛋了。我就劝你一句,有本事的人自傲是特性,但自傲不等于盲目自大,你要真觉着天老大你老二,不被人收拾才怪呢。拿我这兄弟来说,我就敢肯定,无论什么时候,你的一举一动丁点都瞒不过他。不信?忘了昨晚上你挨那鞋底子了,滋味不坏吧……”

敢情昨晚上那一下还真是成心的。那时候他们就……

想到这儿,“伸手来”挂不住脸了,他恼羞成怒地一下打断。

“哟嗬,你还挺关心我呀。你还想教我怎么做人?扯淡!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别装大丫挺!”

洪衍武对此倒似乎早有预料,不急不恼,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爱听,道理我也懒的说了。反正我也没义务教你做人。不过事儿已经出来了,收回去挽救都不可能。那好,咱们就来谈谈现实的事儿吧……”

“伸手来”这么一听,就以为对方要凶相毕露地摊牌了。不但毫不畏惧,还放了狠话。

“谈?谈能让你把我放了吗?甭废话,别来这套。反正落你手里了,爷们认栽,该怎么着这么着!不过我可提醒你。最好把事儿做绝了,千万别再给我机会……”

可他偏偏没想到,洪衍武下面却给出了不同的答复。

“话先别说这么肯定!你怎么就知道我怎么想的呢?真要动你,我还跟你这么客气干嘛。明说了吧,不但你,我连你哥哥、‘二头’和‘滚子’也没碰一根手指头……”

“伸手来”神色就是一动。从内心讲,他当然期盼这是真的。但他觉得对方没理由这么慈悲,又怎能相信。

“你们没动他们?我不信,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凡事都得占理,真正的流氓混蛋不混理。我就是再牛x,也不能不让别人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斥骂

洪衍武随后侃侃而谈。

“咱们矛盾的起因,是我和‘二头’那点的恩怨,还有‘首都电影院’的地盘,对吧?”

“先说第一件。那本是我跟‘二头’之间一报还一报的事儿。当初他想利用我,我就坑了他,然后他又阴了我一家伙。可他最后没能得逞,我也就没有再找他。这件事里,我真没想到会让‘大眼灯’、‘滚子’跟着这小子吃瓜络,让他们几个都混成这么惨。”

“跟着再说第二件。其实我占电影院也是为了手底下兄弟们都能有口安稳饭吃,不用再提心吊胆每天上街行窃。说是不让任何‘佛爷’在电影院门口行窃,那也是为了保护大家伙儿的利益,维持好这份生计。我可没有想把别人都挤兑到没有活路。更没想到‘二头’他们刚在‘首都电影院’找着新营生,又被我们给挤了。其实要搁别人,愿意跟我们好好干的,完全可以收编。可偏偏‘二头’他心虚,只想躲着我,事儿才变成了这样。”

“至于你,虽然偷了我不少钱。可也算你替朋友出头,事出有因。另外,出了事儿,你没自己跑了,还敢回来找我们,也算是条汉子。这一点值得佩服。更何况我的东西并没丢,再计较也就没必要了。”

“总之呢,这些事我多少有点抱歉,对你们我也能体谅。所以我是这么想,与其大家互相敌视,自相残杀,倒不如化敌为友,握手言和。咱们没有本质上的深仇大恨,你们跟我干,我让大家都能有口饭吃,不就得了?”

实事求是的说,这些话洪衍武说的有理有节,相当大度。如果“伸手来”能借此下台阶,对双方都是一件挺好的事。

只可惜“伸手来”在社会上泡得时间太久。他过去的经历又比较坎坷,对“玩主”的成见早根深蒂固,心里只把洪衍武的话全当成了阴谋诡计,完全没听进去。

“话说得挺漂亮!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出气,话就冒出来了,只可惜,还没有人找你要饭吃。说白了,你,我信不过!你们这号人,向来不管不顾、眼里没谁,见谁欺负谁,怎么还能发善心呢?我看关键是你也惜命。是不是怕爷们给你们家添把火呀!怂了就直说,别他妈充好人!”

面对“伸手来”的嘲讽,洪衍武只是冷冷一笑,很有点看不上眼的意思。

“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这人不识时务。是,我相信报应,也承认得失都是暂时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都有大轮回。依你的道行,高来高去,放把火都行!可你也就到这儿了!还能怎么样呢?真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烧不死我,你就是把自己个和你的亲人朋友往死路上逼。再说了,你放火肯定牵连别人家,你心里就过意得去?千万别说我占便宜卖乖,我比你有资本,更不会被拍唬。我不弄你,是真的不想弄你,为的是大家和和气气都有好日子过,可不是弄不了你……”

“伸手来”照旧固执己见地叫板。

“切!打三巴掌揉三揉,小孩过家家呢?姓洪的,你说这么多想干什么?我看你没憋好屁,八成看上爷的手艺,想让咱傻乎乎地给你卖命吧!我跟你说,爷不是奴才命,你这是痴心妄想……”

洪衍武此时倒是真笑了。

“你还真是自视够高的。我看上你的手艺?吃佛供?你自己掂量掂量,我的那点家当,让你去偷别人家去,你得偷多少日子?你就一准儿偷得来吗?我金盆洗手之后,现在安安稳稳享受富贵,我有病,才会再趟浑水去。还有,我带着一百多号人一起挣饭吃,要是靠你那两只手,养得活他们吗?”

“再退一步,别的不说,你自己就心甘情愿这么混下去,当一辈子贼?你乐意,“大眼灯”、“二头”和“滚子”呢?他们都乐意?”

“是,你或许觉得你手艺高超,在社会上自由自在挺好。可有一点你得记住,玩悬的谁也保不住失手。你想想,就是你能偷一笔巨款,你不收手,敢留手里面么?不,你怕出事,就只能大手大脚糟蹋了,然后再去偷。所以说,这一行没前景,不划算。你真这么下去,就注定是苦命,穷命,就是不枪毙,干到死也是白忙活。”

“可你再看看我们的人就不一样了。跟我干,和过去在社会上混不一样,旱涝保收是第一位的。谁挣多少,也明明白白,都是有据可循。就连出了事儿,罪过也不大,最多进去蹲几天,还有安家费。琢磨琢磨,比当贼可强多了吧……”

这些话“伸手来”倒真有点触动了,只是最后还是摇头。

“你嘴是好使,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不是让我们给你干,你好从我们身上刮油?想都别想!你要真仗义,干脆这么着。一,别讲什么条件把我们都放了。二,今后得容我们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倒票。否则,你就是来假招子。”

洪衍武沉吟了一下,很认真地做了最后的说服尝试。

“你这话太没道理!确实,我是掌灶的,拿得是头份儿,比谁都多。可我心不亏,吃肉也不怕咯牙。因为跟我干的人,比他们自己单干都划算。‘二头’他们当初的收入你知道不知道?我手底下挣得最少的新手,一个月也得百十来块。能看一摊儿的主儿,每月是两千多。靠你们自己,能奔出这个数?

“另外,咱们之间可不是谁求着谁。既不是你求我,也不是我求你。你愿意跟我干,就在我的锅里拿一份口粮。不愿意,有的是别人愿意跟我搭伙吃饭。至于你说让我不讲条件放了你们。你还要在我门口跟我做一样的买卖。对不起,绝不可能。”

“为什么?一,你们干出的这件事儿。差点砸了我们的招牌,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否则明天就会有别人有样学样,踩乎到我头上,这会影响我们所有人的利益。明告诉你,西单新把子‘小雷子’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他被你们戏弄过,是坚持要废了你们的。是我说情,许了他两千块补偿,才饶了你们。所以肉刑可免,罚款难逃。你们得掏四千。要么给我干,用收入的一部分扣除抵债,要么就掏出现钱来,我就放了你们。”

“二,同样的道理,我绝不能允许别人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单干。因为那样会彼此拆台,票钱就卖不上价了。咱们谁也甭想多挣钱。何况这块地盘,我们还得给西单的‘把子’上贡呢。我交的份子钱,凭什么你们坐享其成……”

“伸手来”真是执迷不悟,心思非往窄胡同里钻。竟然仰天大笑。

“看看,说心里话了吧。换汤不换药!四千块?耍什么花活?我就知道是流氓就是流氓,无利不起早……”

可就在他还想要继续大加嘲讽之时,却没想到“糖心儿”忍不住发作了。

“谁也不欠你的。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啊?还真拿上糖了!地球离了谁都转,离了你不行啊?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呛锅啊?”

“糖心儿”可是早就心疼洪衍武,心里来气了。

虽然她平日眉目温柔,可这时候那小脸一寒,眇目一瞪,脾气也够硬朗的。就跟训三孙子似的毫不客气。

“明说了吧,为什么这么劝你,是因为咱们都是过得不如意的人,也都是走错了路的人。越是咱们这样的人,就越应该有一次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何况用小武的话说,咱们之间掐,那叫弱弱相残。犯不上,也犯不着。这只能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看笑话。可你怎么就不懂道理呢?”

“是!这社会上乱,咱们又是这个烂圈子里的,见谁信谁那是傻子。可你也不能一杆子把船打翻,不加分辨就认定所有人都是敌人,都是坏人。连别人正常的要求也当成是算计。你这叫哀莫大于心死,本质上其实是个没出息,不敢相信别人的懦夫。告诉你,命运可以不幸,社会可以不公正,但是我们的心,不能死。真正的男人,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逆境和挫折,栽了多大的跟头,心绝不能死。”

“伸手来”这一刻很震惊也很尴尬,更多的是猝不及防和无所适从,一下就被骂傻了。

但“糖心儿”身为一个女人,所呈现出的威凛和那当头棒喝一样的话语,也确实够有份量的,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问。

“心?什……什么心?……什么意思?”

“好好的,正常的生活!”

“糖心儿”不快地白了“伸手来”一眼。那意思,怎么连这都没听懂。

还别说,这世上就是有一物降一物。

大概“伸手来”和洪衍武是天生八字不合,一看他就冒火。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可换了“糖心儿”,虽然话更难听,但“伸手来”就是生不起气来。那一字一句如穿云破雾一样地直奔心里。

说真的,打小到大,他还从没有见过,有这么美丽的女人会为自己的事儿起急。

就觉得这大姑娘连发火也那么好看,不但被骂得服服帖帖,没了火性,嘴头子也有点软了。

“那……那什么……你别急,容我再好好想想……”

“随便想,千万别勉强。也不妨再告诉你两件事,免得你真答应了又后悔。一,哪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电影院已经没你们的地儿了。况且你们也把其他人都得罪狠了,有你们在,只能是裹乱。所以你们今后要想留下,都得跟着我混,到时候可别觉得听女人的指派掉面子。二,‘大眼灯’,他们早就答应我们的条件了。一会儿他们几个就过来找你。你就是不干,也不差你一人。”

“糖心儿”可正在气头上,还有点意犹未尽,索性说痛快了算。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拧!我就送你一句话,痛快点儿,愿意干就干,不爱干就滚蛋。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们犯不着把你当孩子哄。还别拿好心当成驴肝肺!让着你,真以为我们都是好脾气?我看,你就是一个没睡醒!”

“……那……那行吧,我干!”

嘿,真没想到!

洪衍武费了半天吐沫星子,竟不如“糖心儿”一顿臭骂来的有效!

“伸手来”居然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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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咯硬

苦恼这玩意,谁也摆脱不了它。

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多得犹如天上飞的麻雀,随眼可见,四处乱窜。

况且这东西附在人身上,很多时候,也都是是人自找的。

就比如洪衍武,在收编“伸手来”、“大眼灯”、“二头”和“滚子”这件事上,他就有那么点考虑不周,才会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要说洪衍武的本意,原是吸取了当初占北城时,连累让“老瘪”弟弟“老憨”无辜受伤的教训。不想再出现这种让自己良心难安的遗憾,才会采用相对柔和的方式休止干戈。

他觉得这样以德服人,既能从根上消除隐患和对立,又能把冤家对头收为己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同时还有一个情况是,他和“糖心儿”去滨城这么久,一直都是“刺儿梅”一个人看着“出国人员服务部”。

他们俩是玩儿痛快了,人家可累得够呛,在京城一直给他们挣钱呢。

这事怎么想都挺不落忍的。所以论理,他们一回来,这就该让人家松快几天了。

可这样也有点不好,洪衍武他心疼媳妇。

所以综合考虑,他也就自然而然想到,干脆把这四个主儿交给她们俩使唤得了。

当然,这四个人的“工资”是全由他来负担的,并不损害“刺儿梅”的利益。这一点,也让“刺儿梅”相当满意。

而事实上,洪衍武雇请“伸手来”、“大眼灯”、“二头”和“滚子”确实挺划算。

因为他们不光会偷,在倒票上可都是有用的人才。

“二头”在具体操作的步骤上很有天份和创造性,能提不少好建议,还是个挺能打的主儿。

有了他参谋和“护托”,“糖心儿”和“刺儿梅”在外面出货收钱,可就安全、方便多了。

“大眼灯”呢,是著名的“扫雷专家”。眼力老道,在人群里找“雷子”一看一准儿,观察顾客穷富,也一眼分明。

“伸手来”则颇有表演天份,装**,装知识份子,演什么像什么,嘴皮子又好使。老少男女几乎通吃,呲活儿一绝。

“滚子”虽然年纪小,可也有股子机灵劲。跟着大伙儿学什么都快,即便不精,但谁不在,他也能撑上一段时间。算是个多面替补队员。

他还特有眼力劲儿,不怕琐碎和辛苦,就是平时买汽水、买烟,传个话、递个消息也挺有用的。

说真的,自从有了这四个得力帮手。“糖心儿”和“刺儿梅”一下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管的这一摊儿,也干得越来越有声有色。

也就半个月的工夫,他们挣的钱都赶上过去一个半月的了。

而且由于人马不合槽,无论是“小雷子”、“小媳妇儿”,还是这四个人,彼此都觉得挺自在。没人闹情绪,一片和平景象,省了不少事端。

总而言之,洪衍武知人善用,以上这些方面统统都是好事儿,确实达到了他的初衷。

可是,生活就是不能让你完全如意了。事实证明,太过理想和完美的谋划是不存在的。什么事儿,也总得有点毛病让人咯硬着。

洪衍武很快就发现一个颇为意外的情况。

和无比珍惜这种新生活,死心塌地卖力干活的“大眼灯”、“二头”和“滚子”不同。

“伸手来”这小子似乎别有居心,他“归顺”的动机可能没那么单纯。

因为每次当洪衍武去找“糖心儿”,总能看见这小子苍蝇似的地围着“糖心儿”转悠,就跟饿极了的人盯着羊肉包子似的。

虽然一见他就会马上知趣地躲开,但那眼神却不由自主透出一股子不安分的弯弯绕儿来。

都说女人有第六感,其实男人也不完全是神经迟钝。

这种情况,再结合着“伸手来”当初态度的骤然大逆转,洪衍武可就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但这时候他还没有确凿的把握,何况其他人都正在空前高昂的兴头上。他总不能因为这点征兆就破坏这大好的团结气氛。那样会冷了所有人的心。

于是他就私下里跟“糖心儿”提了两句,想给她打打预防针。

但没想到“糖心儿”竟笑他瞎吃醋。

她说“伸手来”只是好奇心重。总缠着她问“闷香”的秘方。另外就是跟她切磋一下窃术窍门罢了。

那小子对她门儿里的东西,着实佩服得很呢。可像‘闷香’这样要紧的东西她不能传,就是急死他也没用。

说这些话的时候,“糖心儿”很有点沾沾自喜的自豪。

这么一来,洪衍武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甚至还存着点侥幸,以为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或许真的是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

但是,后面的事儿很快就证明了他一开始的判断没错。

因为没多久,洪衍武就又发现,“伸手来”在面对他的时候,竟显示出一种冷淡和敌意来,让他很是摸不着头脑。

后来他才知道,敢情“糖心儿”还是挺在乎他的感受的,上次他们的对话,口中说是没什么。可之后也刻意保持了和“伸手来”的距离。再不怎么和他接触、说笑了。

所以“伸手来”这小子,分明就是察觉到“糖心儿”的疏远,才会迁怒与他。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最明显的还有十一月初发“工资”的那天。

由于这个月不光“出国人员服务部”干得不错,十九家影院又是一个满堂彩。

再加上洪家当月又有添丁进口的喜事临门10月29日,洪衍武的第二个侄子洪镒,按照历史原有轨迹,落生于天坛医院了。

于是洪衍武就“普天同庆”大方了一把。宣布无论十九家影院的兄弟们还是“出国人员服务部”的四个人,所有人当月双薪。

有这种从天降的大好事,那当然欢声雷动。

不但各家影院背后都称赞洪爷仁义,“大眼灯”他们几个也都份外念洪衍武的好。

要知道,洪衍武从下月起才开始扣他们的钱。而他们不过干了半个月,每个人平均下来,竟拿了有二百块。

这份儿收成,别说比他们当下自己混强多了,就去比过去的日子也美。

更关键的是,说明了洪衍武绝对没骗他们,并不是为了那四千块赔偿,就要把他们当牲口白使唤。

所以“大眼灯”就做主,由他们四个人出钱。请洪衍武、陈力泉、“糖心儿”和“刺儿梅”搓了一段涮羊肉,借此表达感谢之情。

本来这事儿挺好。但恰恰就是这顿饭,“伸手来”在席间竟对洪衍武屡次招惹挑衅。他的态度便愈加清晰得如日当空了!

不用说,男人在酒桌上,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敬酒。

而这种场合,又是大家搭伙以来的第一顿饭,彼此都得表达出诚意来。所以与情与理,洪衍武都不好拒绝。

“伸手来”恰恰抓住了这一点,把敬酒当成了进攻的武器。表面对洪衍武极为热情,可背地里打的主意就是想把他灌趴下出丑。

只是这个阴谋很轻易就破产了。

因为先不说洪衍武身体素质好,本身就能喝不少。酒桌上还有最善饮的陈力泉呢。

泉子最知道洪衍武的酒量,还能让他吃亏吗?

见“伸手来”有点过分,陈力泉就反攻为守,也照方抓药地回敬“伸手来”。这样没几轮儿,就灌得这小子两眼都发直了。

此时“大眼灯”他们也都看出不对,帮着说软乎话打圆场,这事儿才过去。

可这还没完,就在大家喝完酒出门的时候。“伸手来”这小子恃技逞能,竟然用窃术惯技凑过来摸洪衍武的腰包。

而这一次,饶是“伸手来”的“清手活儿”已达化境,也空前碰了个硬钉子。手还没摸到位置,就被洪衍武身边的陈力泉察觉,一把抓住腕子了。

这时这小子这才明白洪衍武在劝降他时,说的可不是假话。

有陈力泉在,他的一举一动真的都瞒不过去!

这让他既吃惊,又大感受挫!一下子意识到,如果当初有这位爷在“首都电影院”门口,他还真占不着便宜,弄不好早就“折”了。

但同样的,陈力泉和洪衍武也无法小觑了“伸手来”。

因为这家伙竟然会“缩骨术”。

“伸手来”被抓住后,须臾之间,他也不知怎么活动了下腕子,手就跟滑溜溜的蛇似的,“嗖”地一下从陈力泉的掌握中甩出去了。

这对拿人百无一失的陈力泉,同样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他们俩也不由心下一惊,觉得要真想逮这小子,也实在不容易。

没得说,这件事儿又让大家都挺尴尬。

还好这次由“糖心儿”做了好人,打了圆场。

而在“大眼灯”主动替“伸手来”表达过歉意后,便又把这当成一次不太合适的玩笑揭过去了。

但表面上虽然过去了,可必须得说,各人心里其实都够别扭、扫兴的。

“大眼灯”回去之后,关起门来好好教训了一顿“伸手来”不提。就是没真正吃亏的洪衍武,晚上躺床上也没睡好。

因为虽说今儿一点没让“伸手来”得着便宜。可自己媳妇身边儿,明显有了一个心怀叵测的情敌!这谁能踏实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因为心软,竟引狼入室,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儿,埋下了一颗雷。

连肠子都悔清了有没有?

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有没有?

恨不得挖了自己一双狗眼有没有?

这是自作孽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保卫爱情

洪衍武琢磨来琢磨去,很快就决定,他不能坐视不理,得采取行动了。

他倒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对“糖心儿”不信任。

关键这种事儿有心算无心。老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怕贼惦记啊。

“伸手来”那小子可是顶高明的贼,偷的习惯是渗透在骨子里的。真要有个马失前蹄,他都没地儿哭去。这损失可不比几个钱儿,没法弥补啊。

那要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呢?

是剁了手,割了脚筋给丫扔井里去?

还是找刚刚白拿了他六斤海参的张宝成帮个忙,给这小子抓进去。用点手段审出两件陈年旧案判他个几年?

都不行!两种办法都太操蛋!

他要真干出第一件事来,那不但是丧心病狂到家的标准罪犯,也是一个没脑子的莽夫。

天网恢恢,用这种极端手段本身就是以身家性命冒险,等于是自己给自己刨坑呢。像他这样千辛万苦想过正常日子的人,能有这么傻么?

而第二种办法不但是主动送给张宝成一个把柄,也忒下作!真这么干了,连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说实话,他倒不是把自己道德水准拔的多高,就认死理,绝对不能这么干。

但办事得分情况。为了什么?值不值得?

也就是付出成本、风险和收益的关系。

且不说事儿没到那份儿上呢,而且人家也没那么大罪过。

道理是明摆着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真是好东西谁都想要,真是好姑娘谁都想泡。

像“糖心儿”这么出色的丫头,以前这种事就不少,今后这种事儿,那肯定也免不了。

他能为了这个,把所有人看上“糖心儿”的人都弄死吗?

就是他能这么干,“糖心儿”又会怎么想?

不现实!

所以说保卫爱情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永远会出现。也绝不是靠简单粗暴,就能一劳永逸的事儿。

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了,关键还是在于掌握正确的方法。

至于洪衍武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果概括到理论高度那就是以下三条。

一,要始终对敌人保持足够的警惕性和敏感性。

这一点他无疑是做到了。

二,就是把各路情敌的招数和神秘感给揭露做穿。

这是最关键的一条,若能掌握敌人的路数,又岂有不胜之理?

三,在任何时间地点都要保持自己的风度,展示自己的胸襟。

像恶意辱骂、诋毁对方,甚至连丁点的计较都不能出现,只能轻松、客观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否则那就等于自乱阵脚,去帮敌人的忙。

其实他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因为归根结底,“糖心儿”早已经是他的人了,心拴在他身上呢。

这点“伸手来”可比不了。如果这种情况要都能输了,那也无话可说,没得埋怨了。

于是综上所述,定下思路。洪衍武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宝姨家,跟“糖心儿”谈了一次。

这次他开门见山,直接断言。“‘伸手来’看上你了。他真对你有企图。”

当然,这一次,“糖心儿”是毅然决然地照旧没信。

洪衍武就把自己的依据和分析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说,“你不觉得当初这小子答应跟咱们干就很可疑吗?我劝他半天都没用,结果你一骂他,他知道了今后跟着你,就两眼冒光地答应了。况且他和‘大眼灯’他们完全不一样,具体条件没问,要求一样儿没提,这正常吗?”

“糖心儿”切了一声,还是没当回事。

“那你怎么不说我的话特别有道理呢。我和他是同行,他不信你,信我,很正常。世上醍醐灌顶,幡然悔悟的事儿不是没有。再说,人家没提条件,那是知道了‘大眼灯’他们已经答应了,他还不得和别人一样啊?我看,你就是因为昨天吃饭的事儿生他气了。其实强子就是一个爱开玩笑,有点没轻没重的人。他还摸过‘大眼灯’的腰包呢。别计较了行吗……”

强子?叫这么亲热,还把他说的跟任性孩子似的。我比他年纪小好不好!

得,到此为止吧。再纠缠这个问题,恐怕就得落个疑神疑鬼和小心眼的评价了。

强忍着醋意,洪衍武不得不跳过警示环节,去进行把敌人招数神秘感做穿的“大揭秘”步骤了。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故作轻松,就跟开玩笑似的。

“你瞧,我的话,你还不信是不是?”

“糖心儿”死活说不信。

因为她的理由是他们身边的人,谁都知道她跟洪衍武的关系。在当时人们的道德观念里,别说朋友妻不可欺,就是抢陌生人对象,也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何况“大眼灯”他们如今又靠洪衍武吃饭。“伸手来”真敢这么干,他又置“大眼灯”他们于何境地?

这既不理智,也不“局气”。绝没有可能。

洪衍武却借机将上一军。

“你还别这么说,事情没有绝对的,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看那小子就是个不懂四六,不知所谓的家伙!是,他是挺在乎‘大眼灯’他们,可没准他还认为现在这种日子不自由,没以前的日子快活呢。你信不信,你要按照我的话去做,我绝对会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

“糖心儿”眼睛一转。“你总不能让我去勾引他吧?”

洪衍武特别坦然。“当然不会!我保证是他自己露出狐狸尾巴来!”

“糖心儿”沉吟了一阵。“那先说说看,你具体是怎么想的,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打赌……”

一切铺垫到位,洪衍武开始侃侃而谈。

“这小子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今天你去,他再见你,肯定会跟你打听我的情况,问我昨天送你回去,路上生没生他的气。这时候,我需要你漫不经心告诉他,说不用他担心什么,只要接着好好干就行。但你同时还要显得很不高兴,随口埋怨我几句,说说我小心眼什么的。”

“糖心儿”忍不住插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就是小心眼。反正我这么说也不是撒谎……”

“好,要的就是你现在这种态度,自然,效果更好。”

“糖心儿”见洪衍武坏笑只觉得可气,立刻一个白眼,外加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当女人对男人下手泄愤的时候,如果不疼一定要装作疼。如果真疼,一定装作不疼。

洪衍武通过和“糖心儿”相处,早已经理解其中的奥妙,便不动声色忍了一闸。

随口还开了句玩笑。“大美女,生气可长皱纹啊。”

然后才继续又说,“……这小子见你这种态度,那肯定就美坏了。所以从这天起,我就不去百货大楼找你了。你记住,无论谁跟你打听我,你都装着没好气,要是能再有点伤心的样子更好。没准第二天,‘伸手来’就打着让你散散心的旗号,试探着约你去公园,看电影,再顺水推舟请你吃饭。”

“如果你要坚持不去,也没关系。他还会送你礼物,那小子好面子,出手肯定是挺贵重的东西。我估计是手表,首饰什么的,多半表面上就可以看得见的。你要是拒绝,他肯定就说,‘哎呀,不算什么,谁让我给你们造成误会了呢,就当我赔不是吧。你要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时我就需要你半推半就地收下来,最好还表示出一点喜爱的意思。然后过几天,你再装作很不舍地把戒指还他。说为这个,我跟你吵了一架。然后你就提醒他,说怕我去找他麻烦,让他千万小心点,最好躲一躲。”

“这时,他就会装作大度地说无所谓,然后说你对象,也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也太没男人样儿了。而你,则要开始顺势谴责我。你要表示为对我很失望,为他很担心!到这份儿上,那小子绝对就会放心大胆开始说我坏话,从此明火执仗的趁虚而入,展开攻势追求你!你静观其变,一切就都清楚了……”

“糖心儿”又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

“你以为你是洪半仙呢?在这儿编电影还是写呢?你还能老对呀?咱走着瞧吧!”

洪衍武点点头。“那咱们骑驴看唱本,到时候看!”

可尽管胸有成竹,但后面演变的结果却实在出乎洪衍武意料之外。

“伸手来”这兔崽子,居然没按他设想的路数出牌。事情完全没按照他设计的方向发展。

这小子除了第二天确实跟“糖心儿”打听过他的态度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就连跟以前似的在“糖心儿”面前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都没有。

接下来的好几天,几乎天天洪衍武被“糖心儿”嘲笑。

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说他胡乱猜忌,说他没有气量,说他小肚鸡肠,说他疑神疑鬼,说他神经过敏……

操,说得他都想拿脑袋撞墙了!

没想到弄巧成拙,好不容易在“糖心儿”心目中建立的神机妙算的形象毁于一旦,变成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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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家暴

可说实话,对这个问题,洪衍武也百思不得其解啊。

这“伸手来”怎么这么就沉得住气呢?

难道他走眼了,这小子居然是个游戏花丛的情场浪子,深藏不露的泡妞高手?

那可坏了!因为这种根本性的判断错误是会要人命的!

对方要是有经验,那肯定特虚伪。不但绝不会说他坏话,反倒会在“糖心儿”面前充好人,说他的好话。

那对他在“糖心儿”心目中的形象破坏力就太大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洪衍武还真毛了。

脑子紧急思考对策,思来想去,他决定只好借助现代设备,用松下rq-2106型录放机来揭露“伸手来”的真面目了。

只是还有个问题,“伸手来”比猴儿都精,怎么才能不引起他的疑心,还能让他把心里话秃噜出来呢?

他去主动找这小子肯定不行。那……实在不成,也就只能求“刺儿梅”帮个忙了。

唉,欠一份儿人情到无所谓,关键是,这姐们儿肯定也得笑话他,男人宝贵的尊严啊,就快保不住了……

还好,就在洪衍武勉为其难,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事情就有了转机。

忽然之间,“伸手来”就开始行动了。

而且是双管齐下,先是请“糖心儿”吃饭,然后在饭馆里就拿出来一个蓝宝石戒指,要送“糖心儿”。就连当时那台词说的都跟洪衍武预料的差不多。

只是“糖心儿”却没按照洪衍武说的半推半就地收下,反而是坚决果断的拒绝了。

这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变化,不免让洪衍武感到眼花缭乱和措手不及的发懵。

不过,很快他就把其中的缘故搞清楚了。

敢情“伸手来”迟迟未动,其实是他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他竟然忽视了“大眼灯”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伸手来”可是“大眼灯”的弟弟啊,凭“大眼灯”那眼力,从上次不欢而散开始,肯定在一系列情况中,也看出点什么来了。

他怕出事,私下必然对“伸手来”加以训斥、平日也会严加看管。要是放任那才叫不合理呢!

而最近,“大眼灯”却不巧得了重感冒发烧了,正在家里休息呢。这才让这小子逮着了胡来的机会。

至于“糖心儿”拒绝的理由和做法,却更让人哭笑不得。

因为“糖心儿”觉得戒指这东西有着特殊意义,但她觉得或许“伸手来”自己并不知道,她怕收下来反倒让洪衍武造成一种误会。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被她坑“进去”的“申城隍”,恰好就是“伸手来”的仇人,要了他哥哥“大眼灯”的一只手呢。

这两天,“伸手来”不知听谁说起这件事,也就把她当成了恩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糖心儿”认为这件礼物或许只是一种感激。并不能说明“伸手来”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洪衍武一时没辙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位亲密队友竟然这么善于替别人考虑,对他却完全不配合。这基本上,也就毁掉了他揭穿“伸手来”面目的计划!

但好在“伸手来”自己不弃不馁的执着,又帮了他大忙。

没出几天,这小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支派克金笔,几次三番非要送“糖心儿”不可。

这玩意,对六七十年代的人们来说,那就是IPHONE啊。女孩子又总是对这种闪闪发亮的东西一见倾心。

不得不说,“伸手来”还真挺有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洪衍武估计“大眼灯”病也快好了。生怕“糖心儿”再次不坚定,就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要按计划行事。

他还故意说,“你不是直到现在还相信‘伸手来’对你没有企图吗?那你怕什么?我要真搞错了,今后我对你就再不说半个不字!”

事实证明,只要有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好东西吊在前面诱惑着,人的积极性可就不一样了。

这么一来,“糖心儿”就再无犹豫了,甚至斩钉截铁地宣告,“好,你记住今天的话,我一定要让你彻底认输!”

然后她就心无旁骛地发挥出了全部的表演热情。

再之后,就是有一天,“糖心儿”突如其来地对洪衍武“家暴”了一次。

那天下午,洪衍武自己去宝姨家等“糖心儿”回来,像往常一样,无聊地躺在床上听着歌儿,渐渐地睡着了。

等“糖心儿”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大爷似的睡得正美,却控制不住地气恼。

她抬腿就上了床,一屁股就坐在洪衍武肚子上了。只听一声惨呼,硬生生把他给砸醒了。

可这还不算完呢,跟着连抓带挠,连掐带打。她就跟严咏春附体似的,一连气儿地狠尅了洪衍武至少二百来下。

抓得他瞠目结舌,挠得他莫名其妙,掐得他狼狈不堪,打得他伤痕累累!

可洪衍武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敢说,因为“糖心儿”的表情实在太过恐怖!

一直等她打到自己累了、手酸了,他才敢问怎么回事?

“糖心儿”仍旧面有余怒地直挺挺地坐在他肚子上。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户强是不是合计好了消遣我呢?他怎么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啊!”

洪衍武这才明白过来,“伸手来”已经完全暴露了,这是“糖心儿”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了,才会如此气急败坏。

他立刻就乐了。哎呀,这滋味,他真想捶着床好好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我就说嘛,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丑恶势力隐藏的再深,我们也可以轻易剥下他们伪装的外衣。你现在明白了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要不是我眼下留情,那臭小子连伪装的裤衩儿也穿不住……“

可人的自尊和自信是不能来回伤害的。

在事实面前,虽然又证明了洪衍武的料事如神、英明神武。但“糖心儿”于愠怒失望中,却如一朵花般惨淡,如一杯酒般黯然。

“你还笑,别瞎逗了。现在怎么办呀,我虽然当场就明明白白拒绝他了,可金笔他也没收。跟我没完没了的。今后得多尴尬?弄成这样,你高兴?”

眼见“糖心儿”又两眼冒火了。洪衍武心头猛然浮现了一句话。

幸福的人儿啊,请低调。省的痛苦的人儿哟,受煎熬。

刚吃过苦头的他,此时可不敢再刺激“糖心儿”了。赶紧安慰。

“你别急啊。这又不是你的错。纯是那小子自作自受。放心,善后的事儿我早想好了,不会让你为难的。从明儿起,我出面把你们的活儿彻底分开。今后让‘刺儿梅’带着‘大眼灯’和‘伸手来’就在‘服务部’门口负责收指标。你带着‘二头’和‘滚子’去买东西卖东西。这样彼此见不了面,还有什么尴尬的?那小子要懂事儿,也就该老实了。”

但“糖心儿”听了,仍旧愁眉不展。

洪衍武知道她并没有完全放心,就又说,“你是不是怕他故意闹事儿,还缠着你?没事,我还有地儿安置他。十九家电影院呢,我大可以给他远远儿调开。可咱们先说好了,真做到这一步我也就仁至义尽了。他要再没结没完,还跟块大鼻涕似的黏黏糊糊,可就别怪我了。先礼后兵……”

“别,别。这事儿你得让我好好想想。”

听出洪衍武话里带了锋芒,“糖心儿”赶紧劝阻。

“户强的想法当然不对。我也早后悔自己没提早察觉。可他其实和我、和泉子一样,也是个孤儿,怪可怜的。他又是个固执的人,喜欢意气用事。万一真闹到最后一步,我这心里……”

随后她又叹了一口气。

“何况就算咱们不考虑他,‘大眼灯’他们又该怎么办呢?他们可没做错什么。我实在不想因为我,就毁了他们刚刚过上的平稳日子。要不,要不你就别管了,你要是相信我,就让我自己来妥善处理。咱们大事化小,行吗?”

跟洪衍武在一起之后,“糖心儿”的心也是越来越软了。说这事儿的时候,她怕洪衍武多心,表情十分紧张。

但这其实对洪衍武来说,却是件乐见其成的事儿。

不仅因为女人越善良越值得人爱,也因为对生活充满希望和乐观的人,才有可能顾忌到他人。

这至少说明“糖心儿”现在有了安全感,在和人相处之中,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防范和算计利用了。

所以他当然得支持鼓励,便一口答应。

“行,怎么不行。俗话说,娘子出马一个顶俩,家有贤妻夫无横祸。我很看好你哟,娘子,你心眼真好,让你受累了……”

相声讲究“三分逗,七分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技巧,而且在跟姑娘谈恋爱的时候尤为适用。

这句话,终于得以让“糖心儿”展颜一笑。

“真的假的?不许骗人!你就这么信任我?这么大度?你就一点不怕我跟他……”

“嘿,这话说的。我当然信你,而且还自信。我心目中的自己,有金盔金甲,有五彩祥云。‘伸手来’他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只有匹夫之勇,但毫无正常的人的理智。能跟我比嘛。何况咱们俩都注定是两口子了。我怕个球!常言道,夫妻缘分天注定,死缠烂打没有用,朱丽叶爱的是罗密欧,王二姐离不开张庭秀,我的好媳妇儿啊,你可知道?真由美心里可只有一个杜丘……”

洪衍武胡诹的段子,这次可是彻底把“糖心儿”逗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因为由于十月底伟人访日归来。这不但正式拉开了两国在各方面的友好交流序幕。日方也送来了许多优秀的故事影片在国内放映。

目前放映的正是《追捕》。在这部电影里,由高仓健和中野良子扮演男女主角就叫做杜丘和真由美。

而他们俩昨天才刚看过这部电影。这个玩笑开得可谓恰逢其时。

不过这样一来,洪衍武的肚子却也因坐在身上的“糖心儿”笑得花枝乱颤,而再次饱受压力。

他赶紧求饶。“我谢谢你了,我的亲媳妇儿,先下去行吗?你不能老骑着我呀,太危险。万一我要是忍不住放个屁,把你震下去怎么办?”

“你这破嘴,真讨厌!”

“糖心儿”瞬间梅超风附体,这次两只手都用上“九阴白骨爪”了!

可很快,两个人却又滚做了一团。

少儿不宜,不提,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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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赌约

洪衍武真没想到,“糖心儿”还真说到做到了。

他所了解的情况是,没几天,“出国人员服务部”的工作分工,就按照他的想法,很顺利地实施了。

而“伸手来”虽然情绪上相当萎靡,再见他也只有冷淡的态度。

但预计中这小子多少该闹点情绪,或是表达些不满。甚至是不管不顾,故意把事情闹大,让大家都不痛快一场的情况一点没出现。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论理,“伸手来”好不容易春情泛滥了一回,还让他给搅了,以“伸手来”偏执的性子,绝不甘心才对啊?

怎么居然老老实实服从了这种安排,竟似全盘接受现实了呢?

“糖心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带着悬念苦忍了好几天。洪衍武终于绷不住劲儿了,头一次主动询问“糖心儿”,跟她打听其中到底有什么内部。

“糖心儿”趁势可就拿上糖了,把细长的头颈一昂,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儿一甩,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你不是天才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你洪大本事、洪半仙儿,也有不知道的事儿?”

洪衍武赶紧伏低做小。

“你别这么说啊。我算什么天才?我其实就是把别人用来学习和思考的时间,都用来吃卤煮了。”

“你倒真谦虚。合着你那不是学问,就是一肚子猪杂碎呀?”

这一句自嘲的玩笑话,可又把“糖心儿”给逗乐了。

她也就不再瞒他,把事情经过由来好好跟他说了一遍……

敢情从那一天“家暴”之后。“糖心儿”很快就找“伸手来”单独深谈了一次。

她这次没绕弯,不但态度很坚决地把派克金笔还给了他,意思表达的也很清楚。

那就是告诉“伸手来”,她的心里只有洪衍武。

希望“伸手来”能悬崖勒马,别再琢磨不该惦记的事儿。否则她们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还会影响“大眼灯”、“二头”和“滚子”的生活。

“伸手来”也确实真跟洪衍武预计的一样,死不悔改,纠缠个没完。

声称“糖心儿”可以不喜欢他,东西也可以不收。但他喜欢谁,今后愿意再送谁东西,那是他自己的事儿,这谁也管不了。

特别是当他听说了“服务部”门口要分工的事儿,更是放言,要这样他就不干了。索性今后公开追求“糖心儿”。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那副油盐不进的顽固样儿。最后弄得“糖心儿”也没辙了。

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她一咬牙,就提出要就此事跟“伸手来”打个赌。

如果她赢了,“伸手来”就老老实实服从安排。今后远离她,不许再纠缠骚扰她,也不许跟洪衍武较劲。好好过他自己的日子。

如果她输了,“服务部”分工,她就和“刺儿梅”调换,她来负责“服务部”门口收指标的事儿。

这条件并不对称,“伸手来”一听,本来很有点犹豫。

可“糖心儿”是谁?一用激将法,说男人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他就完蛋了。马上就改口问她怎么打这个赌。

“糖心儿”说,“没别的,你不是自诩窃术天下无双嘛。咱们就用老本行决胜负。我今儿跟你去溜达一趟,咱们坐五站公共汽车,逛一逛再回来。你也不用动手,我来偷,我什么时候下手,只要你能看出来就行……”

这话可太大了。

“伸手来”当时就说,“‘糖心儿’,别呀,你这是瞧不起我啊。何况你也太吃亏了?要不这样,这个过程里,我给你三次出手机会,只要有一次我没看出来就算我输。”

嘿,他还有点傲气,不愿占这个便宜!

可这脾气也就更中了“糖心儿”的意了,她淡淡一笑。

“你呀,记住你自己的话,真输了别反悔就行!只要能做到这一条,你就算个男人。”

得,这么着,俩人就算赌约正式成立了。

见目的达成,“糖心儿”心下悄然窃喜不止。

可“伸手来”他也满有把握,觉着绝不会出纰漏呢。

因为老实说,其实贼行里,女人的存在是一种很特殊的另类。

理由很简单,女人感性比较强,而行窃依靠的是理智,容不得任何激情澎湃。

玩技术活儿对女人来说,具有先天的弱势,这也是真正的女贼数目很少的缘故。

因此通常来讲,真正的江湖里,女性总是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让男人冲锋在前,很少亲自实施犯罪。

另外,女贼如果长得漂亮,还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而这对行窃来说既是好事,同样也是坏事。

好处是美女容易取得陌生人的信任,方便出入富贵权势者聚集的地方,对单独男性下手成功率非常之高。

她们光凭“盘子”、“身条儿”,往往就能让目标五迷三道,放松警惕,忘了身上的钱包。那么后面的事儿也就轻而易举了。

而坏处是在人多的环境里,美女的一举一动总有人关注,那么“捅炸了”的可能性就非常高。

同时无论成功与否,暴露后,由于对方都会记得美女窃贼太多相貌细节,事后被抓的可能性,自然也比常人多了几分。

所以正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也就注定了美女窃贼的特殊作案方式。

那就是以骗为主,以窃为辅。

像“锦线儿”这一门就有许多五花八门的小玩意,而且多是迷惑人心智用的,麻醉人肉体用的迷药、闷香类。

至于说到具体行窃手段,女贼的纤纤玉手可不能练得手指头一样长,那样破坏美感,也容易暴露。

最适合她们的,恰恰就是“浑手活儿”。

因为暗藏“青子”(黑话,刀片)的行窃方式既能防身,也很方便。开包断带,得手相当利索。这门功夫当然也比纯靠手指功夫的“清手活儿”难度低一些,更好练一些。

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如此,女贼的行窃过程里,如果有心人观察。其实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很难掩藏行窃过程。特别是事后,非常容易为事主察觉到失窃。

它远不如“清手活儿”隐蔽,能做到让事主一直懵懂无知,甚至直至用钱时候,事主往往还不知道钱是怎么丢的。

反正总地来说吧,“糖心儿”这绝对是属于以几之短,来考验“伸手来”这个行家里手啊。

“伸手来”又哪儿能不心下暗喜呢?他怎么也不相信,在窃术的领域里,“糖心儿”会有高于他的可能。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当然不!“伸手来”完全小觑了“糖心儿”。

因为就像女的不喝酒便罢,但只要喝那就很难让人招架一样。真能干上这行的女贼,绝对都是特别冷静、精于计算的女性。

像“糖心儿”这样得了“阿狗姐”真传的,更属于佼佼者,作起案来极其沉着有序。

完全可以推断,要有今日相对公平的高考机会,她在精密学科能取得的成就概率,应该远大于同一专业的男性。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心存轻视之心的“伸手来”,他就已经先输了一半了。

很快,比赛开始。

上了车后,“伸手来”别处也不看,他就盯着“糖心儿”那两只手,可说是全神贯注。

为什么?那还用问吗?谁也不能用脚丫子偷钱包吧。

“伸手来”就认准这一条了,省心省力。

不过,他心里也同样感到挺困惑的。

难道“糖心儿”真会当着他的面儿在车上动“青子”下个钱包?这事儿会有这么容易吗?

可不是如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偷东西呢?

唉?不会是“糖心儿”已经是暗中青睐于他,又不好明确表示,才会借助这种方式下台阶呢吧……

呸!要不说自作多情是一种病呢。

嘿,这傻小子自己就犯了花痴,异想天开上了。

反正吧,“伸手来”是做梦娶媳妇儿,越琢磨越高兴。他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身贯注地等着“糖心儿”出手。

可仿佛是故意调皮,跟他捣乱似的。“糖心儿”是故意哪儿人多往哪儿挤,谁看着傻往谁边儿上靠,偏偏五站地把个“伸手来”眼珠子都瞪红了,她也没出手。

下车的时候,“伸手来”就问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这是不敢下手,还是自己认输了呀?”

“糖心儿”却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不才五站地么?咱们怎么说的?五站地再回去!你急什么急?”

得,一句话,噎得“伸手来”直咽吐沫。

“糖心儿”自己则去路边副食店买了串“糖葫芦”,然后站在马路牙子上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全然一副无忧无虑、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吃完了“糖葫芦”,她也没急着回去,说既然出来了就买点东西。她就自顾自地走进了旁边的百货商店,逛了起来。

本来“伸手来”还挺警惕,怕她借这个机会对商店里的顾客下手,或是“佛栏柜”(黑话,偷商品柜台)去。

但只盯了一程,他就把心踹肚子里去了。

因为“糖心儿”居然说她手冷,买了一双黄色的棉线手套,自己给戴上了。

这戴着手套逛商店,还怎么拿“青子”出手啊?

再高明的贼,让他戴着手套“下”钱包那也得坐蜡不是?

就这样,“糖心儿”这副安心逛街的架势让“伸手来”大感身心放松,渐渐地就失去了警惕性。

特别是当俩人逛完百货商店又去了旁边的“新华书店”,看着“糖心儿”慢慢悠悠地翻书的时候,“伸手来”竟止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最后他甚至出门抽烟提神去了,只是从门口远远看着“糖心儿”在书店里选书、付款、交钱、出门。

还好,买了两本书的“糖心儿”最后又买了一份报纸,总算结束了这场购物行动,和“伸手来”一起坐上了归程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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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戏法儿

最后一决胜负的时机,应该就是归程中的这五站地了。

可谁知“糖心儿”竟然还有点不走运,这趟车,乘客相当少,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

而且车上正好有两个空座,“糖心儿”和“伸手来”他们也坐了个面对面。

这回,面对“伸手来”火辣辣严盯紧防的目光,“糖心儿”似乎有些招架不住,有点不自在了。

想想也是,就是当今社会,搁哪个女孩子要被哪位男性,用这样执着的目光,目不转睛凝视十分钟,估计都会害臊起来。

何况这都引得周围其他乘客瞩目,对他们发出了好奇的目光呢。

反正“糖心儿”越来越不好意思,她就拿出买的那一张报纸模作样地看看,以作掩饰。

可等她过了好一会儿,放低报纸再一看,“伸手来”居然还在直勾勾看着她。

这下“糖心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脸红着凑近,去跟“伸手来”打商量。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人家都瞧着你呢。”

没想到“伸手来”竟是那么厚皮厚脸,只笑了一笑,照样不为所动地死盯。

其实他现在已经很安心了,看着“糖心儿”带着手套儿拿着报纸,并不相信还会闹出什么妖儿来。

他这就是为了故意逗“糖心儿”脸红,光明正大好好欣赏一番“可餐”的秀色。

这样一来,“糖心儿”没辙了,只有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甚至坐到第四站的时候,“糖心儿”明显忍受不了了,干脆就提前走到车门下了车。

“伸手来”当然丝毫不肯放松地照旧死跟。

而且一下了车,他就坏笑地问“糖心儿”。

“你可什么也没干成!怎么样?要我说,干脆认输得了。就是再换辆车,可也就一站地的工夫了……”

没想到这时候“糖心儿”居然睁大了双眼,对他说,“我都得手了啊,你已经输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说完她就拿出来“新华书店”刚买的两本。一本萧伯纳的《窈窕淑女》,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跟着还做了解释。

“两本书我可就付了一本的钱呀,《窈窕淑女》是我买的,《白痴》是偷拿的,要不信,我有购书发票……”

《窈窕淑女》?还……还《白痴》?

怎么就跟骂人似的?她不会成心的吧?

“伸手来”一口气堵胸口,差点没缓上来,随后就表示抗议了。

“你这也算?不行。太投机取巧了,纯属耍花枪骗人呢!我不服!”

哪儿知道“糖心儿”却笑了,“不服?早知道你不服!那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带着吃惊,“伸手来”马上低头看去。

就见“糖心儿”的手虽然还带着手套,可手心里却有一根金灿灿闪着亮儿的派克金笔。

嘿,这支笔实在有点眼熟!

怎么?怎么像他头几天费尽心思弄来,想送给“糖心儿”的那支呢?

刚动这个念头,“伸手来”就跟遭了雷劈似的,下意识去按自己的左胸!

原来自从“糖心儿”把金笔还给了他,他就把这支笔插在自己上衣兜里了。这在当时是属于一种普遍的流行做法。那是表示自己颇有学识,属于文化人的意思。

而现在,这支笔果然已经踪影皆无,竟到了人家的手里!

可……可“糖心儿”带着手套,她又是怎么得手的呢?

“伸手来”也不亏为“神佛”级人物,经验老道。脑子闪电般的急急一转,也就明白过来。

“糖心儿”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把他定位了下手目标。

然后在公共汽车上那一连串的可疑动作,再加上随后一系列的购物,买糖葫芦,买手套,买书,买报纸,弄得挺让人眼花缭乱,其实就是马三立的相声——《逗你玩》呢!

等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降低了警惕,就在最后俩人面对面对坐,他最得意的时候。她将计就计来欠身说话,然后特别自然,顺手把报纸往前一推一挑,也就得了手了。

嘿,大意了!

想到这儿,“伸手来”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锤了自己大腿一下,心里简直追悔莫及。

说实话,利用报纸的手法虽然巧妙,却也不算多么稀奇。旧社会沪海有许多贼,都靠这一手“吃大划”(黑话,偷钢笔)。

论理,他应该是能察觉的。要不是“糖心儿”耍花招……

可他能怪人家吗?“锦线儿”贼明明擅长的作案方式就是这样啊。

人家可不是徒有虚名,障眼法玩儿那叫一个出彩儿!就这份儿能针对人心的对症下药,那也是本事啊!

唉,确实栽了!这只能怪他脑子太简单,先入为主就犯了轻敌的毛病……

见“伸手来”瞪着眼前的金笔,面色青红不定,无话可说了。

“糖心儿”得意地一笑,就主动把金笔又插回“伸手来”的上衣口袋了。

跟着很轻快地说,“那就这样了。我既然赢了,咱们今后就按照约定好的办吧,天色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但她这一动,马上刺激得“伸手来”浑身就一热。他可是在舍不得这个倩影就在眼前消失。情急下就口不择言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我肯定比姓洪的对你好?你到底看上他哪儿了?他才多大……”

这些话可就有点唐突了,而且极其不讲理。

“糖心儿”顿生不快,很严肃地板起脸来,义正言辞地说,“小武年纪是不大,可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他对自己,对朋友,对家庭,乃至对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勇于承担责任,也能承担责任。是他让我活得安心、让我过得放心,正因为有他,我才可以相信别人,甚至相信你。而且,他说话算话……”

就这些话,就像一个个耳光抽在“伸手来”的脸上,顿时让他臊得面红耳赤。

好在“糖心儿”很会给别人面子,适可而止,到此便打住了。

只是劝了一句,“你别再钻牛角尖了,天下好姑娘多的是……”

随后手拿垂在身前的辫梢向外一甩,就转身离去了。

按理说,事儿到这儿应该就完了。

但“糖心儿”的麻花辫子又长又黑,再配着一张艳若桃李的俏脸,那一撂辫子的动作在“伸手来”的眼里就别提多么勾人魂魄了。

这一瞬间,“伸手来”简直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炸裂了。

他实在难以自控,觉得要不追上去就得死在当场,于是就又跑上前,完全不管不顾了。

“不行!你别走!咱们说好了是三次!三次!我还有一次机会!咱们再比!”

这话也是相当的胡搅蛮缠。原本三次是“糖心儿”的机会,这会儿竟变成他的了,完全就是不要脸,强行牵强附会,混淆概念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一点机会。

“小武真没说错,你就是不懂四六!”

“糖心儿”一转过身来,先是讥讽了一句,然后马上就给他展现了一个特别残酷的事实。

“你还有什么机会呀?你早就输到家了!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糖心儿”一伸手,居然那根亮亮的派克金笔又到了她的手中!

这回“伸手来”可真是傻眼了。

他的脑子里全盘混乱,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可记得很清楚,“糖心儿”刚才把笔插回他的上衣兜里,很快就转身走了呀。

然后就连碰都没碰过他一下。她也没拿报纸,手里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最终,“伸手来”就这么眼瞅着“糖心儿”离去了。

那真是“掬尽三江水,难洗一面羞”啊!

这次他再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不仅丢尽了颜面,也是实打实地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打击到了。

他这才觉得,其实自己才是少不更事,自讨没趣。明白了他自诩甚高,其实根本不算个什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贼行里还有太多他不懂的玩艺儿!强扭的瓜儿也并不甜!

确实,无论什么时候,做人真的不能太自以为是,不能逞强,也不能勉强,否则就是个大笑话……

随着“糖心儿”悠悠住口,整个折服“伸手来”的经过算是讲完了。

这不由让洪衍武拍案称奇,高兴地连声叫好。

他真没想到,“糖心儿”竟有如此的手段,就连“伸手来”在他最擅长的领域里都吃了瘪子。

而他更高兴的是,“糖心儿”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那真是美得摇头晃脑了,直念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媳妇”。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在琢磨“糖心儿”留的这个包袱——这最后一次,她到底是怎么把金笔偷到手的呢?

于是,他就又不得不央告着“糖心儿”来解密。

“糖心儿”大概也是说累了,懒得再逗他,喝了他献上来的一杯茶,直接就把窗户纸给捅破了。

她说这行窃其实和变戏法儿差不多,属于相通行业。

要点都是第一要手疾眼快。第二技多不压身,绝不能重复使用一个技巧。第三一定要懂得伪装,绝不能下手前让别人知道你要干嘛。

至于具体细节和方式倒是没直接说,而是她把一根钢笔插在洪衍武的上衣兜里,模仿当时的情景给洪衍武演示了一遍。

这个过程还真没有什么复杂的,“糖心儿”就是把辫子弄到身前,然后简单的用手一撂,一个特勾魂的姿势后,跟着转身就走。

然后?然后洪衍武一低头就吓了一跳,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这个这个,他上衣兜的钢笔也没了!

再一看“糖心儿”,已经转身回来了,正歪着头捋那长长的大辫子呢。

只见那黑亮的麻花辫子上挂着的,正是他胸口的那根钢笔!

不注意分辨,还以为是发卡呢。

绝了!太绝了!原来,“糖心儿”的大辫子,竟然……竟然是作案工具!

洪衍武的脑海里似乎闪过了“糖心儿”的发辫“无意识”地带走“伸手来”金笔的一幕。

而且作为圈里人,他立刻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手的真正价值。

最为称道的,那就是如果真用这个办法来作案,即使旁边有警察看见都没法抓,因为即便戏法穿帮了,失败了,被人察觉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人家大姑娘的辫子长么,若是一不留神挂上什么,那也绝不是稀奇的事情。

该道歉的反而还是钢笔的主人呢。谁让你的东西挂住人家头发了呢?

这时洪衍武再一抬头,忽然发现“糖心儿”正鼓着嘴呢,还似嗔似怨地瞪了他一眼,像是特别不满意。

他诧异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这是没及时得到夸奖,不高兴了。

“我的亲媳妇!你别怪我,我都看傻了!你这简直就是大师手笔啊!太给咱争面子了!我得崇拜你一辈子……”

说完一个狼扑!他直接搂着“糖心儿”滚上了床。

小蜜蜂采蜜喽!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去!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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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回答书友对糖心儿没能发觉伸手来好感的原因。

环境改变了。和洪衍武相处,让糖心儿有安全感,她心里和大多数人的心理,他们都已经是两口子了。对人不再整日提防了。人的思想也是有盲区的,伸手来的好感在当时是有悖常理的。但因为身世、经历相似,糖心儿对伸手来也非常同情。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财运挡不住

1978年的11月,可以说是本年度政治气氛最浓重的一个月。

在这个月里,国家高层召开会议,讨论议题,做出决定的频率达到了高峰。

月初,时间跨度长达两个月的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在京举行。

报纸上对外公布的消息,这次会议将会决定彻底改变插队政策,将上山下乡纳入劳动就业的轨道,并通过了《国务院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若干问题的试行规定》。

11月10日,共和国工作会议在京城召开。

会议讨论了把下一步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问题。还讨论了“运动”中遗留的问题和一些重要领导人的功过是非问题。两位和伟人争权的大佬因此正式落马,解放思想则成为了当前问题。

11月14 日,经最高层批准,京城市委宣布:1976 年清明节,广大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悼念总理,声讨“四人团伙”的活动是革命行动。对因此而受到迫害的人,一律平反,恢复名誉。

11月18日,华夏通讯社报道,1976年因“天安门事件”而被捕的380人中,没有一个坏人。这些人现已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11月25 日,京城市委召开大学扩大招生工作会议,确定首都24所大学分别设立36所分校,扩大招生约1.6万名。

11月29日《京城日报》报道:京城市委日前召开会议,具体研究贯彻最高层批转同意五大部委,部署全部摘掉老右分子帽子以及摘帽子后的安置、改正和有关政策的落实问题。

以上这些国家大事,一件比一件影响重大,涉及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涉及到千家万户。

因此一但有什么新消息传到社会上,受这些政策所影响的每一个人,生活的心气和精神面貌必然都开始发生全新的变化。

或许是精神一震,充满希望。或许是更急不可耐,盼望后续政策落地。或许是还隐藏着一丝忧虑,暗暗考虑如何应对政策的演变。

但更多还是喜笑颜开,欢欣鼓舞。人们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变得乐观和积极起来。

当然,作为重生的过来人,洪衍武对这些新闻的关注程度远比当代人要少得多。

由于在他的心里早已预知了结果,这些新闻对他完全没有悬念,他仅仅是看看报纸,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便好。

他的精力完全放在了其他的地方。

其实自打把“伸手来”这件唯一的烦恼解决之后,洪衍武的小日子里就没什么愁事儿了。

当月,他除了时常和“糖心儿”在一起腻乎着,其余主要忙活的就是一些家务杂事了。

比如给嫂子和洪镒搞点营养品,帮舅舅那边处理鸡蛋,再把从滨城带回来的海物分送一些给亲戚朋友。

工作的事儿洪衍武也抽空问了一下。

街道李主任可是个“热心人儿”,为了尽早看上电视,他比洪衍武自己还急呢。

只是现有的工作,不是工作时间长就是离家太远,并不符合洪衍武的要求。也只能再等等看。

不过这件事虽然一时没结果,可李主任又收了洪衍武两条烟,倒是就手把边大妈“副主任”里“副”字儿给去了。让毛远芳就此靠边儿站了。

为这个,李主任在福儒里的居民口中竟然成了值得信任干部。人人交口称赞,让他自己也很意外。可见毛远芳有多么不得人心吧。

至于在挣钱的事儿上,洪衍武认为一切都上了正轨,顺其自然就好,还真没怎么上心。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钱真找到你头上的时候,连挡都挡不住。

首先说电影市场,由于伟人十月底访日的原因,从十一月到十二月整整两个月里,有六部日本影片将集中在国内放映。

而这些日本影片一经登上京城的银幕,立刻让京城的电影院门口,比平日更增加了数倍的热闹。

不为别的,关键是依次放映的是《追捕》、《望乡》、《吟公主》、《金环蚀》、《狐狸的故事》和《故乡》。

这排片顺序可是太牛了,头两部电影简直就像个最响亮二踢脚,一下就把国人刺激得嗷嗷直叫。

毫无疑问,《追捕》是当时国内最缺少的商业娱乐片。

警匪、追逐、爱情、脱逃、阴谋这些激动人心的元素一个不少,立刻牢牢抓住了国内观众的心。

结果这部电影,不但使高仓健的硬汉形象一举凌驾于国内传统奶油小生的形象。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皮靴,外表清纯,内心如火的真由美,也成了国内男青年的第一代梦中情人。

电影一经放映,大街小巷中,很快就能听见有人哼哼“啦呀啦”的电影主题曲了。“横路敬二”则变成了傻冒的新代名词。

甚至没多久,只要有人有翻阅栏杆或是跳下台阶的举动,或是是学生跳高、跳远,几乎到处可闻拿人打镲的新词儿。

“你跳啊,跳啊,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不是也跳下去了……”

至于《望乡》,这部影片也被译为《山打根8番妓院》。它其实在娱乐性方面并不高,而是一部揭露50年前,日本少女被贩卖到南洋为娼的辛酸史。

但这对当时封闭的国人而言,通常的理解就是一部带颜色的电影。

正因为如此,它在共和国引起的社会影响不仅远超《追捕》,甚至超过了它在本土放映的效果。可以说饱受争议,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认为他对青少年的心灵有荼毒作用,建议封禁影片。最后导致相关部门不得不对影片的许多镜头,又做了剪辑处理才得以重新上映。

这应该就是我国喜欢剪辑外来电影的习惯由来。

但实际上更多的人骂归骂,同时却又抱有极大的“批判热情”,怀揣考验自我的“革命目的”,而欣然购票入场。

这种心态,用一句相声里的台词儿就是,“我得看看到底有多腐化,多堕落!”

于是乎一块钱不嫌多,两块钱乐意看,三块钱都心甘情愿,只要有票,有票!

说真的,有这“双响炮”,京城的电影票房还从没这么火爆过,一票难求是常态。

完全可以预见,这个月电影票方面又会是创造出一个收入的新高度。至少一月顶俩月,洪衍武到手的利润得按翻倍算。

因此,尽管明知话剧《于无声处》11月16日在京公演,同样是个捞钱的机会。洪衍武却只出于本能地动了动念头,就直接放弃了。

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钱多了他还发愁怎么花出去呢,白惹这个麻烦干嘛!

其次再说说倒腾指标的买卖的事儿,同样也有一个大大的惊喜。

而给洪衍武带来这个惊喜的人让他也比较意外,居然是“二头”。

不得不说这小子在票务方面真的很有天份,他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也善于动脑子。

自从跟着“糖心儿”卖货以来,“二头”见所有的家电里,就数电视机买的最火。而且发觉现在根本就是有钱无货,他就自己琢磨上了。

照他的想法,哪儿都能没电视机票,那生产电视机的工厂还能没有吗?

于是他私下里就按自己的想法试巴了一下。

当时,京城本土生产的电视机有两个品牌,一个是“牡丹”,一个就是“昆仑”。

生产“昆仑”的是一家老厂,位于东城区北河沿大街77号,叫做“东风电视机厂。”距离王府井很近。

“二头”打听到厂址之后,特意赶在下班时间连续跑了好几天,在门口跟工人们搭讪。

等请吃请喝交了几个小哥们之后,没想到摸到手的情况,非常乐观。

因为当时,市面上所有紧俏商品,就唯有发放电视机购买凭证是没有明确规定,全是由生产厂家与一些单位或个人的关系决定。

当时比较普遍的现象是不同单位在公家的层面上以权谋私,彼此之间互通有无,用自己的产品来互相交换,美其名曰“为内部谋福利”。

既然电视机厂有着如此的便利条件,自然不能免俗。

从各位厂领导手里,随随便便批出去的电视机票,那简直多不胜数。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儿。

另外,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肥水总得先浇了自己的田,才能匀给外人。

那么电视机厂内部,他们自己的工人当然也会轮流分配到电视机票。

由于各种渠道还厂的旧电视机或样品,也都会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内部分配。为此厂办还分门别类制作了许多种票子,让人眼花缭乱。

只是由于当时的分配方法比较僵硬死板,基本上是硬性一刀切,赶上什么是什么,一点不考虑人们的不同情况。

比较尴尬的实际问题,是这些票往往并不那么符合工人们的心里要求。

像有的人家里已经有电视了,却分到一张,等于没用。

像有的人虽然家里没有,也想买电视,却还没攒够足够的钱。

还有更多的人对到手的票种不满意。想买新的,来了张旧的。想买便宜的,来了张贵的。想买十二寸的,来了个九寸的。

而遇到这些情况,工人们除了自己私下里调节一下,就只有继续等了。

结果是许多人不得不把这些票子几乎无偿地转赠他人,多数是淹没在了亲友圈里。有不少票子,甚至就是白白地浪费了。

洪衍武多么精明的主儿?响鼓不用重捶敲,这一听就动心了,他立刻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片还无人触及的蓝海。

现在的问题关键,就是能弄到多少票。只要票够,那可比“出国人员服务部”里面的利,还要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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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内部票

不得不说,“二头”这次来,做的准备是特别的充足。

这小子还怕只凭嘴,说服力不够,接下来马上用事实说话。居然拿出了好几张他自己收来的电视机票。

结果这一下不但解释了洪衍武心中的疑问,同时又让他大大地喜出望外。

因为二头收来的各色电视机票,代价平均下来不过三十块一张,但其中却有许多非本厂职工,永远想象不到的,实惠到家的票种。

而这小子也对各种票种的内情调查得相当明白。

具体说来,电视机厂的内部票共分为五种。

一,新电视机票。

这种票最多,每月都有额定数,视当月产量而定,大约能有二百张。谁分到可以到百货大楼,以全价直接提货。这种票蕴含的利润是最低的。

二,出展回收样机。

这种票指的是送往“四机部”参加各种展览会展出,或放在各大百货公司橱窗里的电视机,时间长了,就换新型号,旧样机就以半价内部供应。

其实这种出展回收机是最划得来的,因为当初从仓库里提出去的,是质量最可靠的新品。

据一个“东风电视机厂”装配车间的工人透露。

他说一台电视机要想组装好,得有400多个分立元器件。

像他们这样的流水线工人将元器件先后全部装上去以后,插上电源,其实并不是每个电视机都会亮,亮了也不一定都有图像。

那些装完以后,一开就亮就有图像的电视机,日本人称它为“一次性直通”。

在这一时期,日本最好的索尼电视机的“一次性通过率”也不到80%。我们国内没有一家能超过50%的。

但这些送到百货公司和“四机部”的样机,恰恰就全是能达到这种条件的完美电视机。并且价格便宜,半价取货。

只是这种票数目不多,每个月也就二十张罢了。

三,检测修复样机。

这指的是厂里的质检科,会对每个批次的电视机,进行随机抽样的数据检测,乃至破坏性物理实验的电视机。

检测完毕,如有损坏,再经修复内部供应。

这种也很划得来,因为送检的机器的质量一般都比较过硬。价钱也是半价,数目同样是二十张。

四,学徒工实验装机。

当年“东风电视机厂”新招收的工人,并不能直接上流水线,进厂得先学装配,因此每个月都会有这种给学徒工练手的机器,装成三四十台。

那些机器的元器件差些,都是等级品,但内部供应,视质量情况只卖一百二到一百五一台,还是极为划算的。价钱相当于三折。

五,顾客返修电视机。

不得不说,当年电视机的质量还不够稳定,返修率也一直居高不下。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或许还记得。八十年代初期,电视最火热的时候,当年报纸上曾经登出过四幅漫画,用四部老电影的名字来讽刺电视机的质量问题。

《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开机很久才亮。

《多瑙河之波》——图像扭动。

《看不见的战线》——只剩中间一条线。

《今天我休息》——黑屏。

因此尽管当时退货换货的条件非常苛刻,甚至还谈不到“三包”政策,但也还是会有不少人,想方设法找到厂子退货、换货

毕竟电视是这么贵的东西嘛,不能看谁干呀?求爷爷告奶奶,就是绕多少弯子,找邻居二姨他三舅姥姥的四外甥去,也不能让这么一大笔钱打水漂了。

而换下来的机器,由厂子直属服务部修复后,转为内部供应。每个月大概十七八台左右。价格也是三折。

其实说实话,真换过元件,也就没什么毛病了,用个十几年照样不是问题。

总而言之综合看来,这里面的漏儿可太大了,那真是大有可为啊。

特别是后四种的电视机,这里面的利润简直就是一座蕴含量太过丰富的金矿。

要知道,洪衍武他们作为销售第一线,非常了解当时的社会现状,最知道民间对电视的需求是什么状态。

几个月前的时候,大家去百货商店买电视还得选一选。

搭上电视机的品牌也多,牡丹,昆仑,金星,福日,熊猫,飞跃,曙光。难免几个牌子之间,得比比价格、性能、外观吧。

可很快这就成为旧皇历了。

因为一方面,是电视节目越来越丰富。

不但越来越多的老电影在电视屏幕上播放,还有了球类直播的体育节目。

更关键的,是敬爱的领袖们能在电视上看见活动着的影子,这一切可比听话匣子转播过瘾多了。

另一方面,也是人们有钱了。

什么涨工资、私下的奖金制度放在一边不说。就那些越来越多的领导干部、高级知识分子获得平反,补发他们的工资就是一大主要购买力量。

于是乎,在这两者合力之下,电视机热销也就是顺利成章的必然了。反正这么说吧,这一段时间以来,商场里能见到的现货越来越少。而什么东西越少,人们反倒还就越迫切地想要。

不知不觉,人们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尽早能看上电视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上风。

往往许多没有票的人,不惜比官价多加一些钱,也要买到手。而好不容易有了票的人呢,去百货公司买货也是急茬的。

那是生怕断货买不到,根本不敢怎么挑,什么牌子呀,磕了碰了都不在乎,只要是台电视机,有影就行。

所以说,最后四种电视别看都有点毛病,可照这个行市弄到市面儿上,也不难按照原价卖掉,那可是翻着跟头打几个滚儿的暴利啊。

这么着一想,洪衍武他就是不缺钱,可面对这么容易弄到手,又非常安全的金坨子,他要不伸手去拿,那不是犯傻吗?

不干白不干,不拿白不拿啊!

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洪衍武琢磨再三,冲“二头”笑了笑,索性开诚布公,直接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二头’咱们直说吧。这钱太好挣了,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你这主意也真高明,绝对的金点子,我都想不到这儿。可你自己怎么不干呢?你们哥儿四个要真自己弄,每个月捞个两三千块也是有的,比再我手底下强多了,何况你不是也一直想自己当‘把子’吗?有这种单戳一摊儿的机会怎么不干了?”

“二头”似乎早有预料,连想都没想,没遮没掩,看着很实在地把心里话说了。

“洪爷,现在不比当初了。经历过这么多事,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什么材料了。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将,不是帅啊。其实真坐上‘把子’的位子,要担着的事儿太多,表面是风光,是一片天,但本事不够,那就是受罪,还得连累手下兄弟们……”

“唉,想当初我不就是狂妄自大,看高了自己,看低了别人。痴心妄想,才会落了这么个下场吗?把自己的兄弟都给混没了。不管您信不信吧。反正我还从没这么踏实过。如今能端一碗安稳饭,已经知足了。”

“另外还有,想从这里面捞钱,也得够资本,不是一般人玩儿得转的。首先,能在这些票里挣多少,取决于手上的现钱。把票拿下来立刻就得买电视机,因为那些票子也是有期限的,即使弄来的票子再多。若不及时购买电视机,也会作废的。这得多少钱?小打小闹当然也行,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其次,别看这么肥的好处,肯定只是昙花一现。时间一长,等人们脑子都转过来了。那些厂子里的人卖票肯定涨价,也绝对会有别人想掺和进来。我就占了个先机,没准儿明就见着对手了呢。凭我自己,我戳得住吗?可有您这棵大树,咱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那就不一样了……”

别说,“二头”的理由,既合情又合理。还透着那么一股子有自知之明的洒脱劲儿,让洪衍武实在不能不刮目相看。

心说了,这还真是个人才啊!

再想想当初,他更是不由地感慨起来。

“‘二头’,我还记得,上次你也是这么来找我,可咱们彼此算计,最后谁都没落下好。要说命运这东西其实有意思,没想到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来了。而且时过境迁,咱们现在还真在一块混了。过去的事儿现在再看,当初争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相信你的话,我希望这次,咱们能精诚合作,谁都能落个大实惠……”

跟着洪衍武就给“二头”划出了物质奖励的条件。那就是把倒指标的买卖分二成份子给“二头”。这等于直接就给“二头”提拔到合伙人的位置上了。

“二头”可没想到自己一分钱没出,就凭一个主意就能换得如此厚报。他反倒愣了,实在是有点不敢领受。

洪衍武还以为他嫌少。

“你别和‘刺儿梅’比,我是帮‘糖心儿’在还她的人情,那是她们姐们间的事儿。实话告诉你,倒指标的买卖,我自己在里面也就占四成,所以能力所限,就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二头”这才知道洪衍武误会了,也赶紧解释。

“洪爷,我不是嫌少,是嫌多。您这可是动用资金好几万的大买卖啊,我真当不起,也没做过这个猛。而且……而且我有件比较特别的事儿想求您,您要是能答应,哪怕一点份子不给我,我也高兴……”

洪衍武好奇了。

“什么事儿?说!”

可一声催促下,“二头”的面色却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也就片刻沉吟,他就直截了当了。

“就是强子的事儿。这小子是不懂事,我们都看出来了。您现在还能容他我们都挺知情,眼儿哥背后也教训他了。可我也看出来了,这小子就是个轴脾气,备不住今后还……我就想,提前先跟您求个情。万一他真一根儿筋,哪天再干出什么混帐事儿来,您到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别伤了他。我只求您这个,其他怎么都行……眼儿哥……眼儿哥就这一个亲人了……”

说到这儿,“二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看着洪衍武的脸色,很快就见到了严肃之色,这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可他还真是想错了。因为洪衍武不是生气,而是感慨。

他一是没想到“二头”居然能这么“局气”。二也是感觉到,好人真的有好报。

这明显是因为他没粗暴地处理“伸手来”这件事,人家知情,才愿意这么回报于他。否则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之后他才会故意又问。

“‘二头’你想好了?你真愿意为了哥们儿义气,放弃真金白银?这可不是小数啊,那是论万算的钱数……”

“二头”竟然真的爽快点头。

“您甭说了。眼儿哥和滚子跟着我吃了这么久的苦,都没舍了我,他们就是我的亲人。这情分,值!我认头。”

嘿,就冲这个,洪衍武也不得不在心里挑大拇指了。

他面色和缓下来,由衷地赞叹。

“行,是爷们!那我就答应你!不过咱可得说好了,前提是‘伸手来’他可不能伤人,这种事儿是彼此的。他就是再混,只要他不伤人,我就不伤他,咱们怎么都好说……”

“二头”欣慰至极,立刻抱拳行了一礼。可他没想到洪衍武竟然还有下文。

“可即使这样,我也占了你大便宜。对真心帮我的,我从不亏待人。干脆,你们几个欠下的那四千块从现在起就一笔勾销了。我再单给你百分之十的份子。你看行吗?”

“二头”这才是真的吃惊了,他不相信地愣了半晌,随后立刻血气上涌,发自内心地躬身一躬。

“洪爷,您是这个!还没有一个‘把子’能做到这份儿上。我能跟着您是我的福气!以后但凡有任何差遣,我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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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买与卖

“二头”为洪衍武又成功开辟了一块新的“庄稼地”。

在他的操持下,“东风电视机厂”的“业务”很快就上了正轨。

也就一个星期,他们就顺利的弄到了五十来张内部票。

当然,全是后四种的折扣内部票。

这一点上,洪衍武和“二头”意见很统一,钱要用在刀刃上。

于是一万多块扔了出去,换得了五十多台廉价电视进了“天桥剧场”的库房。

可这“二头”还不满足呢,他的身心或许已经憋屈的太久了,一找着能发挥能量的地方,就无比迫切地希望尽快证明自己。

他马上又跟洪衍武进言,说希望能拨给他一万块钱,让他带着“滚子”再去海淀区花园路2号的“京城电视机”厂碰碰运气。

照他估计,“牡丹”和“昆仑”差不多,应该内部都是这种情况。

可对这件事儿,“二头”自己说完也有点后悔,因为钱数太多了,他实在吃不准洪衍武对他能否达到如此的信任程度。

但事实证明,才第二天洪衍武就把钱拿出来了。

用他的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凭你‘二头’为哥们能舍自己的利,我就信得过你。何况就凭你这主意,也不止值这么点儿数啊,我怕什么!”

于是,就这份气度和手笔,使得“二头”更为折服。

有了心气儿,人办事就不一样了。

到了海淀之后,“二头”和“滚子”还真是卖力气,俩人租了一个当地农民的房子住下。每天中午、下午下班时间都去“京城电视机厂”的宿舍门口蹲守。

没几天又跑下来四十多台电视。

等他们打电话通知洪衍武找两辆三轮车去拉货的时候,还让洪衍武多带上一万块呢,因为后面还有三十台呢。

“二头”在电话里就兴奋地跟洪衍武说,他以后就扎这儿了。这比“东风厂”还好,厂子大,折扣的内部票得多一倍。

洪衍武听了当然是很高兴了。

可不光是为了这里的票子多,还因为“京城电视机厂”周围可是块鸟不拉屎的地方。由“二头”主动跑“牡丹”这一块呢,他自己就能在城里待着,带着“糖心儿”跑“昆仑”了。

那肯定是省心省力,比海淀这个大农村强多了。万一京城里有些其他的事儿,他也能照应得过来。

什么事儿,不用点透。人家能这么替他考虑,他也得对得起人家。

洪衍武也挺够意思。把电视机一拉回去,他回头又叫人专门给“二头”和“滚子”,拉来了整整一车吃的、喝的、用的、盖的。

至于娱乐方面倒是不用多操心,农家院其实比城里有意思,再说,不还有电视呢嘛。

于是从此,“二头”和“滚子”就算是成了驻“京城电视机”厂的“专员”了。每个月他们至少得有俩礼拜泡在这里。

其余时间嘛,只要办好了事儿全归他们自己安排,倒是满可以回城享受一下。

电视机买的快,卖得速度也不含糊。

别看十一月底天气已凉,可洪衍武他们,无论到京城的哪个旅馆或招待所,都能成功地让一些外地采购员激动的冒汗。

那些人几乎全是一个样儿,弯腰顶着一脑门的汗珠,瞪着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瞅着桌子上播映着的电视机。

在摆弄一番天线、旋转按钮后,只要银屏上的雪花,一降低到符合他们需求的程度。这些人就会操着各地口语方言开始划价,然后迫不及待地点票子,反倒像是怕洪衍武反悔似的。

有几个爽快人甚至一买就是三台、五台。

为什么?

一是东西难搞,二是洪衍武卖的“便宜”啊。

市面上五六百块国产黑白电视机,只卖四百八,谁还不抢着要啊?

这些人可不知道,洪衍武占了他们多大的便宜。

每台电视至少挣他们二百。而且就连提供的发票都是假的。

这是因为当时发票都是汉字写的钱数,洪衍武可没办法把真发票给他们,也就只能刻个萝卜章来懵事了。

实际上也就俩礼拜,还没到月底呢,刚到手的一百三十台内部处理电视就放了七成出去了。

按这速度完全可以预计,以后收上来肯定没卖的块。

更颇为让人意外的是,这甚至还让洪衍武手里的进口黑白电视机和彩电的价钱也上了一个台阶。

因为人的思维惯性,就是喜欢以此类推。

那些外地采购员认为既然洪衍武国产黑白电视机都这么“便宜”,其他的想必也贵不了。便顺理成章地放心解囊了。

总之,这个月洪衍武所有进项里,若论赚钱速度最快,毫无疑问当属电视机的销售。

不说别的,洪衍武他们在这买卖上一共只动用了八个人的人力,要不是这个月特殊,几乎等于十九家影院全月的收入了。这要还不算快,也就没有再快的了!

至于剩下的不到四十台国产黑白电视也没留住。因为这次遇见这么大的实惠,手里又有超低价的真发票遮事儿,洪衍武也不好再阻止内部人员享受这种福利了。

像“糖心儿”叫上“刺儿梅”,一人先挑走了一台电视机,一字儿没掏,回去白看。

而“大眼灯”他们,乃至洪衍武手底下分管十九个影院的“分舵舵主”们,每个人也都按原价抱回去一台。

关键还有人得瑟呢。

像这么划算又紧俏的东西,“刺儿梅”几乎刚弄到手,“小地主”就在外面走了风声。

虽然“刺儿梅”保密工作一直进行着,“小地主”具体也不知道“刺儿梅”他们是怎么弄的手的。可他们手里这批电视机能比商场里便宜一半他是知道的。

结果有了这么一宣扬,“小雷子”、“八叉”、“钉子”、“瑶子”、“小酸枣”、“大老屁”这些有了些交情的“把子”,可就闻着味儿挨个都来了。

都是爷们,也都是场面上的主儿,必得周全面子。还能好意思挣他们的钱吗?

得,又原价折出去六台。

特别是“小雷子”,他对自己“大哥”还真好。居然不怕烧包惹来麻烦,特意还给“老鬼”买了台彩电看。这又让洪衍武少挣一笔。

可到这儿还没完呢。别人都得着实惠了。洪衍武总不能忘了自己家里吧?

他也就用张一百五“学徒机”发票当掩护,弄回家去一台二百八的“展品机”。

家里人当然是相当满意,父母、哥嫂、妹妹、侄子无不夸他办了件漂亮事儿。

可这种熨帖也有连锁的后遗症,那就是他家里,一时就成了全院儿的电影院了。

甭管是边大爷、边大妈,还是老丁两口子带着“铃儿”,又或是老苏和苏绣,一连几天,晚上兹要有好节目,都主动奔洪家串门来。

他们对这种家电还都只有个耳闻,能亲眼感受一下电视的乐趣,就别提多惊讶,多兴奋了。

头一次播映,就让老丁瞪大了眼珠子。

“唉……出来了出来了……真出来了!”

丁婶儿也是砸嘴,不住口地夸。

“瞧瞧,多清楚。除了雪花多点,人影小点,不比看电影差……”

边大妈关心的是别的方面。

“蕴琳,你说多少钱买的?一百六十块钱?……虽然比外面倒是便宜……可买肉,也够吃好几年的呢。你们也真舍得?”

没等王蕴琳回应,边大爷倒数落上老伴儿了。

“去去去,你还民革委的大主任呢,就知道吃肉啊?懂不懂,咱能看上这,就算是提前进入现代化了。这钱值!”

陈力泉忍不住搭上话茬。

“边大爷,其实还差点呢,电视可有彩色的,现在卖小两千呢。不过您放心,咱就先凑合看看黑白的,过两年再换”

洪衍争听了一撇嘴。

“拉倒吧你,泉子!彩电?还两千?这么贵重的东西说换就换?咱小老百姓没那么高要求,就黑白的吧。要省着点使,我看这辈子也就是它了……”

苏绣自从用上了录放机,就已经经过洪衍武的充分洗脑了。她又是个嘴闭不上的丫头,这时来声援陈力泉了。

“大哥,您也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泉子哥说的更有道理。时代是发展的么。别说黑白早晚换成带色的。人家外国人家里,还趁两台呢。”

老苏见闺女插口,最后也掺和进来了。

“臭丫头,你就吹吧你,外国人要两台干嘛呀,一只眼睛看一台?他烧包啊……”

“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让苏绣不好意思地撅起了嘴。

就这样,洪家彻底地热闹起来了。

一块堆儿看《苦菜花》、《白毛女》,边大妈和丁婶儿能抱头哭成一团儿。

一出京剧《铡美案》,能让洪禄承和老苏,把旧京几乎所有的铜锤花脸点一遍名儿,品评他们的唱腔特色。

一场足球比赛,国足的“小快灵”初显峥嵘,飙升了所有男性的爱国之心。

那时的国足还是很招人待见的,颇有点“人穷志不短”,真敢玩儿命的架势。不比现在那些上炕只认识娘们,下炕就知道钱的“球星”们。

所以老丁贸然一句“我估计想赢够呛”招得大伙儿一起指责。差点就沦为了“卖国贼”,被唾沫星子给淹了。

当然,过后还是一团和气。

总之在那段时间,就因为知道大家要来看电视,洪家晚饭变得十分仓促。不得不按照电视节目的播出时间,强行把每天的晚饭提前半小时。

否则还没吃完,电视节目的播放时间就到了,赶上人家登门。自己还端着碗喝“疙瘩汤”呢,忒尴尬。

不过这种既有快乐,也有烦恼的日子倒也没持续几天。

因为一方面是洪衍武也想让邻居们都沾沾光,早就把电视机的来龙去脉都给交代清楚了。还垫了话,说谁想买,他还能帮着想想办法。

而另一方面,邻居们各自也都是知情知礼的人,天天老来打扰,也都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各家人把门一关,私下里一合计,觉得洪衍武这门路确实挺合适。价钱比商店里便宜多一半不说,又有电视机厂出具的发票,靠谱。

一咬牙,买吧!

就这么着,观音院东院就因为洪衍武,于1978年,就全体携手并进,光荣地进入电视时代了。

这消息也就是洪衍武刻意瞒着,还托词怕别人也来求,他不让那三家邻居跟外面说。

否则真让外国记者知道。已经足够他们全体四户人家上外国报纸杂志风光一把的了。

只唯独寿敬方这个人比较另类。

尽管洪衍武白送他一台黑白电视,想让这个表叔也享受一下现代化的生活。可他这人除了鸟儿鸣,其他声音都怕吵。

这台电视机也就刚弄到他家里时,打开扫了几眼,此后就再没动过。

挺好的东西,竟直接放家里蒙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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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新工作

1978年12月初,又迎来了清点胜利果实,享受丰收喜悦的好日子。

上个月洪衍武连电影票带倒指标,总共拿了六万六千块的纯利。

他那些在电影院门口吃饭的手下们,成功实现了收入翻番,等于又是一个双薪月。

“糖心儿”和“刺儿梅”,这次因为沾了“二头”的光,利润比往常一下激增了两倍,各自分了六千块。

这不但使“糖心儿”成天乐吟吟的,也让“刺儿梅”笑得眯起了眼,甚至对“小地主”说话都硬气了三分。

这完全可以说明一个问题。钱哪,不但是英雄胆,它照样也是女人的胆。

最值得称赞的是“二头”,按说好的,这小子拿到了两千块的分红。

可这些钱,他自己个也没独闷儿。竟然不容推辞地跟“大眼灯”、“伸手来”和“滚子”一人伍佰地平分了。加上“工资”,他们每人拿了得有八百多。

照他这路子,可以说这哥儿四个已经领先一步实现幸福的共产主义了。

对这一点,洪衍武固然觉得有些不切实际,认为日子长了肯定难以一直如此的维系下去,但心里还是满欣赏的。

因为这一举动足见人品。既然是这样的人为他办事,他还能不放心么?

当然,在处理钱的方面,洪衍武现在也是不用太发愁了。照样是王府井和琉璃厂两头跑,买名人字画、买印石三宝。

而且因为不着急了,他还慢慢挑上了,跟各家店混熟的人都打了招呼。

说只要有罕见大块料的田黄、鸡血,或是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黄宾虹的画作,一定给他留着。

说实话,他这时候还真颇有点志得意满之感。幻想着自己的下半辈子,要不然也开个印石字画博物馆玩儿玩儿得了。

那到时候,随着这些东西的行情上涨。肯定是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啊。

他必定也得混上个什么文玩大家的称号。也得上电视台做几期节目去,听那些主持人满口“老师”称呼着。

马老师弄古董,那还算什么呀!能跟他比吗?

官窑青花也不过是论千万算的。顶多和他手里的田黄打个平手。可这些字画,那都是论亿算的。咱一副顶他十个官窑!

想着出风头的美事,心里乐到了极点。洪衍武还好为人师地想教育一把“糖心儿”呢。

“姐姐,跟我学着点吧,你也买点字画、印石。你就知道傻留钱,那票子算什么呀,只会越来越毛。物以稀为贵懂吗?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懂吗?买这些东西,就跟咱俩手里的邮票似的,也能不断上涨。同时还透着品味,熏陶个人修养……”

陪着他一起逛商店的“糖心儿”倒是挺虚心地点点头。“嗯,说的挺在理……”

可跟着,就伸出那纤纤素手,把洪衍武用小一千块,刚收的两张画轴拿走了。

那是一张齐白石的仕女图,一张徐悲鸿的猛虎图。

众所周知,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最出名。但从某种角度说,之所以如此,除了这两种东西他们画的传神,那也是因为这两种东西他们画的最多。

其实像这种画家本人很少尝试的题材,价格往往还会更高一筹。

所以洪衍武的笑模样,立刻变成了傻眼。

“唉,唉,你这是干嘛呀?”

“糖心儿”睁着大眼睛,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干嘛?听你的,我拿两张画挂家去也熏熏呗。”

“洪衍武”立刻干呛了一口。

“薰?你当薰蚊子哪。我是怕你吃亏,才让你别留钱……”

可不防倒让“糖心儿”抓着话柄了。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还不是我的?咱俩以后不是一家子?要我说,今后你就继续买字画,我留着钱呗……”

“我,我……得,您有理……”

“我还想要两块石头呢,你光留着有什么意思,咱俩也一人刻个章呗。有章省事,都不用写名字了,一盖就行……”

“行,行,您兹要高兴,怎么都成……”

洪衍武这真是强忍住了心疼,还得陪笑脸呀。可谁让他穷得瑟的呢?

这就叫报应,还是有人能治他。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种痛苦也蛮让人自得的。

什么叫有钱人?那就是得把好东西不当好。什么几千万、几个亿的,咱根本不在乎,说糟践就糟践。

爷,那揍逮系介个样儿~

同样是在这个月的月初,洪衍武和和陈力泉的工作也终于有了着落,这俩人又有地儿上班了。

说句不过分的话,街道的这位李大主任,当初给他自己亲兄弟张罗工作都没这么尽心过。

这也就是看在电视机的份儿上,才会按着他们的要求,不厌其烦地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总算是在前门段儿上给他们寻摸着了一个较为合适的事由。

要说这个工作还真不错。虽然是临时工,一月照样是十八块钱。可每天是在室内上班,固定早六点到中午十二点,六个小时工作时间。

说是体力工作者,可也到不了四脖子汗流的地步,每周还有一天休息日,那比待在菜站,天天雨打风吹可强多了。

不过这活儿唯一的缺陷就是臭,有点腌臜。他们得见天儿跟猪肠子打交道。

哪儿啊?这什么工作啊?

嗨,京城老字号,鲜鱼口的“天兴居”饭馆。

京城人大多吃过炒肝,都知道这是正宗的京城风味小吃。但上了年纪的老京城人,还知道有关“炒肝”更多的故事。

比如说,知道这玩意其实是由“白水猪杂碎”演变来的。

知道“炒肝”的创始者本是创业于清同治元年(1862年)的“会仙居”。

知道当年是大记者杨曼青出主意做公关,才捧火了“会仙居”的炒肝。

还知道民国22年(1933年),借“会仙居”第三代传人闹内讧之际,它斜对面的“天兴居”后者居上。最后不但把“会仙居”给干趴下了,1952年还把“会仙居”给吞并了。

而从此至今,这京城的“炒肝”,也就首推“天兴居”为正宗之源了。

这个“第一”的名头可不是白占的。哪怕是在这样的年月,别的地方炒肝买一毛钱一碗,“天兴居”靠着首屈一指的味道和制作工艺,都能卖两毛钱一碗。

还别看这么贵,还照旧是人满为患。每天熬的七锅“炒肝儿”,一锅能卖一百三十碗,不到九点钟,准告售罄,晚一步都吃不着。这就是差距!

可能说到这儿就有人感到奇怪了。会问,“这么牛的老字号,那怎么会有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位置呢?能让他们两个强劳过的人来上班,那李主任的面子可够大的!”

嗨,这事儿也得两说着。

怎么呢?

一方面“天兴居”的名气大是不假。可它出名儿也只是出在这碗“炒肝”上了。

这东西,京城人是当早点吃的,配着点包子或烧饼、火烧,可不能当正餐。所以说破了大天儿,这“天兴居”本质上就是一个大点儿的早点铺。

店堂四五十平米,也就摆十来张桌子,比普通小饭馆大点儿不假,但和“京城烤鸭店”(聚德全)、“齐鲁餐厅”(便宜坊)这些老字号一比,可就相形见绌了。

说到实际的经营状况,除了早上六点到九点,热闹不到仨小时,其余时间顾客寥寥无几。

也就中午还兼营点炒菜、炒饼、蛋花汤之类的简便午餐,应付几个逛前门只求填饱肚子的外地旅客。

至于晚上那根本就别想了,鬼影子也没一个。所以也就不营业了,一过下午两点,直接上板儿关门。

另一方面呢,“天兴居”现在也确实是急缺干活的人手。而这就得说到当时特殊的历史原因了。

原来为了尽可能不去上山下乡,“天兴居”从“运动”时期起,招来的年轻人,竟然大多是从后门安排进去的。

就这帮小青年,无论是来自于什么样的家庭,共性是干嘛嘛不灵,吃嘛嘛香。还都打骨子里就看不上服务行业,颇有些自觉龙游浅水、大材小用的委屈。

打上班的头一天起,他们就没认真工作过。最擅长反倒是的迟到、早退、吵架、扯淡、或者是跳跳“忠字舞”,打打“敲三家”什么的。

真论干活,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用掌灶司永祥师傅的话说,只要这帮小子上班别把蛐蛐带来,别再掉进炒肝锅里去。包包子时候别抽着烟,再把烟灰给包进去,他就谢天谢地了。

干脆,还是让他们闲着吧,也比裹乱惹事的好。

所以实际上,“天兴居”一直都是靠老职工们的自觉性维持着日常经营。特别是厨房里的事儿,关系到店铺的百年声誉,试过几次之后,就谁也不敢让小年轻们插手了。

当然,小年轻们自己也乐得清闲,每天仨小时最忙的时候收收脏碗、抹抹桌子,剩下时间也就抽烟打牌去了。就没一个人,想着跟老师傅学点技术的。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而随着老师傅们一个个退休了,年轻人继续一个个增多。自然干活的自然越来越少,吃饱了混天黑的越来越多。

那么天长日久,全部积累起来的矛盾真到了某种程度上,也就会来一个总爆发了。

而现在恰恰就是这种时刻,因为洗肠子车间的两位老职工刚刚退休,百十斤猪肠子每天清洗和处理的任务没人干了,成了个让人头疼的大难题。

是,老职工们还是有人会干,可是真忙不过来了,至于小年轻们,根本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于是这可就愁坏了白白胖胖,弥勒佛一样的沙亮宝经理。要没了处理好的猪大肠,哪儿能变出一锅锅的炒肝儿来呀。

倘若京城百姓吃不到这一口,那是要叫屈骂娘的呀。真写封信到饮食公司,肯定得挨上级批评。关键是挨批之后还照旧得解决问题,那不就太亏了嘛。

还真是巧了,就在这种最迫切需要解决问题的特殊时候,一个受李主任所托的电话,打到了沙经理的办公桌上。

正满头大汗的沙经理一接电话眼睛就亮了。

有两个能干活的小年轻想来这儿当临时工?这不正是想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嘛。

强劳过?那倒不算什么,反正俩小子也不是因为偷进去的。

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有毛病的人,他也不能甘心没有正式编制,还干这种活儿不是?

得,这么着,这事儿就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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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班

当然,正式上班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还必得来“天兴居”先报个道,让沙经理和掌灶司师傅相看一番才行。

这面试的最后一关要过不去,仍然是白搭。

其实作为沙经理和司师傅,他们倒不在乎别的,只想看看这两个小子脾气轴不轴,愿不愿意听领导的话。能不能不嫌脏臭,卖力干活。

而实际情况要比他们想象中要好得多。

特别是司永祥。他几乎已经在心里,要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打满分了。

首先是因为他们俩的穿着挺朴素,干净利落,没那么多零碎。头发也很短,都是寸头。

光看外貌,就像干活的人。比店里那帮子喜欢大鬓角、油亮小分头,或是卷毛鸡脑袋的年轻人强得多。

其次俩人身板儿也好,看这胳膊腿,肯定能顶上大用,让他们老哥儿几个能轻松不少。

关键是俩孩子气性也真不错,而且还挺懂事。

进屋先叫人后敬烟,然后就老老实实站着。既不怵窝子也不燥性,已经听沙经理磨叨半天没营养的话了,也没半点不耐烦和急躁劲儿。

行!真好!

那么剩下的也就得看他们平日表现了。再有点勤快劲儿,再有点机灵劲。以后只要别变懒、别学滑、学奸喽。那就真是两个没挑的好小子了!

唉!可你说这样好的孩子,干嘛非去打架呢?

这一走错路还能有前程么?这辈子就是再怎么干,也是受累的命。没什么大出息喽……

想到这儿,司永祥还真有点同情心泛滥了。赶紧咳嗽了两声,来提醒沙亮宝。那意思自己已经相看好了,你差不多得了,也别老说难听的了。

胖经理收到信号,果然适可而止。

他的目光带着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又在洪衍武和陈力泉脸上归了一圈。终于打着官腔,用最后的警告结束了这次谈话。

“啊……你们一定要明白,像你俩这样的人是没有人敢用的?我们能信任你们,你们心里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今后别搞邪的歪的,别再冲动干糊涂事……过去有错误,改了就好,可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唉,我们一定听经理的话。”

洪衍武不失时机地又给沙经理送上一根“香山”。沙经理坦坦然接过,似乎是说得嗓子冒烟了,举起杯子一边喝着水,一边冲他们挥了挥手。

就这样,司永祥顺势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带了出去。

之后,先领着他们先去拿了工作制服,然后又去看了不足六平米的“洗肠子车间”,并告诉他们今后每天的上班时间和工作内容。这大概就算上岗前的初步工作培训了。

而在人际关系该如何相处上,司永祥同样没藏着掖着。

他很明白告诉他们,说今后他俩只需对自己一个人负责就行。沙经理不怎么管具体工作,主要负责去公司开会。人不坏,就是好面子。只要平时恭敬点儿就行。

随后又带他们去后厨其他地方转了转,依次介绍了店里几位堪称“顶梁柱”的老师傅给他们认识。

最后只唯独警告了他们一条,就是千万别跟店里那些小年轻攀比。

司永祥说,他们和这些背后有门路的小子、丫头不一样。活儿苦,待遇低。但这谁也没办法,谁让他们没有个好爹好妈呢?如果他们心里不平衡,也学那帮小年轻一样混日子,这店里可就没他们的位置了。

这话听着,也许会让许多对小饭馆前门不屑一顾的人们哑然失笑,也许会让许多年轻气盛的人背后大骂一声“他妈的”。

但洪衍武却能明白,这是丑话说在前头,这是在替他们着想。

说白了,这个道理他明白,公平永远不存在。

尽管这座京城的市民共用着同一个空间和同一份时间,尽管这是一个号称“社会职业无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国家。

但人们之间毕竟有所不同,人和人之间的层次是永远真实存在的。

哪怕在这样根本不起眼的小单位里,也会有许许多多同上面那些层次相通的东西。

像家里有门路,能顺利地留城,被安排进入小饭馆工作的人,这已经足够在那些去下乡的知青面前趾高气扬了。就更别提他和陈力泉这样的人了。

这种现象,其实同是某个“大人物”把自己侄子送进了市府机关工作,这个年轻人便令某些人格外尊敬三分,在性质上是完全一样的。

甚至进而再说一句,哪怕在当今社会里。某些公共认知里看上去风光体面的工作和单位,不依然存在着正式工和合同工的区别嘛?

虽然都在一个地方上班。可这两种职工,工资、待遇、工作强度乃至晋升空间,完全是云泥之别。

而且还不光咱们的共和国有着这样的现象,就连奉行资本主义的小鬼子,二鬼子也是如此。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以小见大,人类社会本质的真实缩影,不外乎如此。

正因为司永祥师傅是这样一个好心的厚道人,就跟司永祥一见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喜欢一样,虽然还只是第一面,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同样对这个真诚待人的掌灶师傅大生好感。

于是从第二天起,俩人就怀着一份敬重的新,完完全全照着司永祥的嘱咐,踏踏实实在“天兴居”干上了“肠子工”。

说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工作内容,那还比较简单。

其实他们上班连最繁忙的早餐都不用应付,主要就是负责对猪大肠这种原材料的处理。具体说来不外乎是洗肠子、煮肠子、切肠子。

难的是每天一百多斤的猪大肠量比较大,及时处理出来比较烦人、累人、臭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碱、盐和醋有腐蚀作用。这玩意摆弄时间一长,就是戴着胶皮手套难免有个破口什么的,手照样难受得厉害。

不过洪衍武是个能琢磨的人,陈力泉和他之间又不分彼此,根本不存在那种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的算计。

于是他们俩很快就摸着了窍门,协力把这份工作干得十分出彩。

首先洪衍武绝不可能让自己受罪。

他见跟沙经理申请未果,索性就自己掏腰包买了口罩和全新的橡皮手套。

其次他又和陈力泉做了明确的流水线分工。

你负责去除掉肠头肠尾。我负责碱、盐浸泡。你负责醋水冲洗,我就烧火开锅只管煮大肠。

最后俩人再一起把捞出来的大肠切成“顶针断”。一切齐活。

他们哥儿俩的紧密配合那多有默契啊,又都是身强体壮的麻利人。特别是陈力泉,手上有真功夫。铁砂子常年揉搓的主儿,洗点猪肠子算什么。

他的“分筋挫骨手”,甚至能悄么声地、不带丁点肉地把一整副猪骨架子给卸下来。

所以说真要手快着点,这些活儿他们仨小时基本就能干完,而且完全符合“天兴居”对原材料的处理要求。

就这工作效率,那可是算是创了记录了,让所有老师傅们都不得不佩服。背地里都说,“就没见过这么快的手。要说干活,还真得是年轻小伙子啊!”

不过光能干还不行,在老职工们的眼里,干完活还得把首尾处理干净,不给别人添麻烦才算得上好。

这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让人失望,每天弄完大肠,他们可没有功臣似的,扔下脏臭的一摊儿就不管了。

他们必得把自己的“洗肠子车间”好好收拾一番,把一切锅灶工具冲洗个干净才会真正罢手。连一丁点的糊弄都没有。

而且即使干完了所有份内工作。他们也不会就此闲待着。

往往先喝点茶水,歇上一气儿,再给老师傅们发发烟。

然后借着大伙儿一起聊天的工夫。也就主动剥上了蒜,继而再全部捣成细细的蒜泥,这就省得老师傅们再弄了。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或许还会进后厨,帮负责刷碗的两个大姐,去码码“炒肝”专用的“喇叭碗”,再摞摞碟子、插插筷子什么的。

反正能帮点什么就帮点什么。根本不用别人张口。

这样既联络了感情,也替老师傅们分担了工作,自然让各位老职工背后里交口称赞。

“这俩小子懂事!比那帮没大没小、只会成天瞎扯蛋的兔崽子强多了。这回算捞着宝了!一定对他们好着点,得让他们常干下去才好……”

就这样,能聊、会干,外加“香烟攻势”,没几天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彻底赢得了老职工们的欣赏,让后厨里里外外都把他们俩当成自己的弟弟或者晚辈。相处的就别提多融洽了。

当然了,在“天兴居”也不光只会收获好意和善意。

和老职工们恰恰相反。尽管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辛勤劳动,成功地为“天兴居”解决了大难题。可年轻职工们却十分地看他们不顺眼。

因为这些人根本不在乎“天兴居”会变成怎样,对自己的工作也没有任何责任感。

他们只觉得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得很是多余,这么卖力气地傻干,不但把他们对比得很无用,也让那些老职工数落他们的话变多了。

于是他们自然把洪衍武和陈力泉视为了眼中钉,私下里那难听的话可就多了。

有几个平常就好惹事的小子,甚至私下里还商量好了,打算一起溜达到“洗肠子车间”门口乱扔垃圾、吐痰,这种方式进行挑衅,和洪衍武、陈力泉约上一架呢。

只是这件事根本还没来得及发生,打算找茬的几个小子就自己先没了这种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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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左右逢源

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说起来挺逗。

敢情这几个主儿早先也当过一阵小玩闹,后来虽已上了正路,却至今仍对前门“八叉”和其手下的“四大金刚”敬若神明。

私下里,他们不但经常把那些知道的“江湖传闻”吹得神乎其神,而且靠这个造成的一种神秘感,他们在年轻职工里混得还挺有市场。

偏巧有这么一天,“二金刚”带着熬夜打牌的一伙儿手下来吃早点。这些人饿极了,等不及开门营业就要闯进来。

这帮小年轻认得“二金刚”,当然不敢管,结果就原形毕露犯了怂了。

最后还是由老师傅出面挡了他们。但这一下,在门口也就吵吵起来了。

而恰恰就在这伙玩闹,流氓劲要发作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正好来到。相当戏剧性阻止了一切。

他们甚至一句话没说,只是在大门口冷冷扫了一眼,就镇住了场面,让气氛一下子变和谐多了。

这还不算,“二金刚”陪着笑脸上赶着直敬烟,听说他们就在“天兴居”上班后,一个劲儿地赔罪认错,老老实实排队等着去了。

于是从此,在所有年轻职工的眼里,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由“临时工”变成了值得敬畏的“神秘人物”。

等那几个自诩为“在社会上吃得开”开的小子们,再一打听出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江湖名号。背地里把听来的那些消息加油添醋地一宣传。

所有年轻职工就彻底再没有较劲的心思了,反倒腿肚子有点发软。

一时间,整个“天兴居”竟然有点秩序井然的样子,居然没什么人敢于调皮捣蛋地闹腾了。

嘿,这就等于洪衍武和陈力泉还起到了一定的辟邪作用。不但能逼退职业流氓,也把这伙儿小年轻镇唬得够呛。

对此,沙经理和司师傅都有点意外的小惊喜,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招临时工还招来了俩门神呀。

不过说实话,这俩主要业务是洗肠子的“门神”,本身倒并不想达到这种效果。

因为他们听见那些小年轻狂吹不已,在背后把他们俩说得完全走了样儿。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江湖恶霸了。

还成天用战战兢兢的眼神瞅着他们,这还能不头疼吗?

那么为了休止这一切,为了不让自己的名声彻底被败坏。他们就只好用电影票试着笼络这些年轻人的心。

还别说,就近就是大观楼,拿票方便得紧。现在又是日本电影最热门的时候。这种时髦紧俏的礼物当然受欢迎了。

一来二去,没怎么费事,年轻职工们对待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变。

渐渐由忌惮转为了亲热。见面打招呼,有烟主动发。没事儿也一起聊聊邓丽君、高仓健什么的。

而这下更好。洪衍武的见识和眼界,对流行和时髦趋势的了解,似乎远比他的江湖恶名还更容易让这些人产生崇拜心理。

于是此后,他们之间就彻底变得相安无事了。

当然了,既然这么复杂的群众关系都能搞好,那和领导的关系也就必然不会差了。

好面子的沙经理其实近似小官僚,反倒是最容易搞定的人。

洪衍武对他这种人号脉挺准,有针对性地总结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秘诀就是,无论人前背后,工作上要夸领导艺术强,威信高,当面再时不时的捧经理几句,并带着盒好烟专门给沙经理备着。只要这位大经理心里、嘴上都美,还能找麻烦嘛?

果不其然,每次在洪衍武刻意的逢迎下,沙经理都开心的合不拢嘴,笑眯眯的胡编海吹着自己的“功绩”。

等说痛快了,抽痛快了,别说不找麻烦,再求他什么事儿都会很好解决。

就这样,也就半个月,洪衍武和陈力泉反倒成了在“天兴居”左右逢源,各方面都吃得开的人物了。

无论老的少的,和谁相处都是一片友好气氛。就没有一个人说他们坏话的。这都邪了门了!

也正是基于此,12月15日,沙经理和司永祥又一起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叫进办公室,对他们这一段时间的工作作出了如下的评价和决定。

“小武、泉子啊!听店里上上下下反应,这半个月你们俩的表现非常出色啊。所以我在此代表咱们‘天兴居’作出决定,今后让你们享受正式职工的劳保待遇,你们俩可得把再接再厉这份工作做好噢。”

笑眯眯的沙经理用着他那憨憨的大嗓门笑着对洪衍武和陈力泉首先说道。

边上的司永祥也是频频笑着点头。

“是啊是啊!你俩的工作最辛苦,也最脏。挣得还少。没道理让你们这么干,却连个毛巾、肥皂、澡票儿什么的都享受不到啊……”

刚说到这儿,他又把头转向沙经理,提了一个后续建议。

“老沙,我看哪,干脆也让他们俩在咱们后厨吃早饭吧。总不能人家天天洗上百斤的肠子做贡献,到了还吃不上一碗热乎炒肝吧?”

“行。这点事儿我还能做主。”

沙经理略一犹豫也同意了,跟着就一本正经地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又说,“看见了吧。永祥师傅对你们多好。他是对你们最看重的人了,千万别辜负他啊。其实,就是为了你们自己,也要更好好干啊。你们还年轻,未必就没有转成正式工的可能……”

对最后一句,洪衍武可没当真。知道是吊在驴跟前的胡萝卜。何况就是真的,他也不在乎。

但话说回来,别人的认可和好意总是值得高兴和感谢的。

于是他还是躬身一礼,并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烟发给了两位顶头上司。

“谢谢领导们的夸奖和鼓励,我们自知还有很多地方不足,以后还得请二位多多指点和监督。但请放心,我们俩一定不会辜负领导的信任和期望,翘尾巴的……”

“恩,这话说的不错……”

沙亮宝和司永祥都对洪衍武这种谦虚的表态相当欣慰。

尤其是胖经理,发现洪衍武今天直接一给就是两根“香山”。大可以点一根“窑”一根,那笑得是嘴都合不拢了。

同样的。洪衍武也在笑。只不过他的心思却藏着点恶趣味。

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位胖经理名字取的独特,总能让他联想起一个未来的男歌星来。

在加上胖经理这份特殊职业,和那个靠一首《暗香》成名的歌星对比起来,那种巧合和反差简直太有趣了。

这还真让他觉着,生活就是一块趣多多啊!

工作挺顺利,家庭也挺顺利,什么事儿都挺顺利。

自此之后,每天洪衍武就过着上午上班,中午洗澡下馆子,下午捞外快,晚上谈恋爱的舒心日子。

现阶段,要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事儿,那也就是他一直没联系上杨卫帆,心里还挺惦记的。

其实自打回京以来,洪衍武就想着要和杨卫帆见面。只是他数次打过杨卫帆留下来电话,却总是找不着人。

不是没人接,就是旁人接了告诉他杨卫帆不在。接电话的人,还总是语气严肃地询问他的来历。和杨卫帆又是什么关系。

所以最后,他也就不愿意再去打扰了。只留言给杨卫帆,让他什么时间有空再联系自己。

凭感觉,洪衍武能觉出杨卫帆家里的事儿确实够乱的。另外一个也确实猜不透这小子,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索性也就不想了。只安心等着杨卫帆联系他。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12月17日,直到回京快两个月了,杨卫帆才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和陈力泉晚上去新侨饭店吃饭。

而让人吃惊的是,这一次见面,杨卫帆样子明显大变样了。

不但没开车,没穿军装,精神也很颓废。尽管努力想让气氛轻松,故意说一些有趣的话题,但怎么看都知道他其实是心思沉重,忧虑重重。

上菜的时候,他吃得东西也很少。酒根本不去碰,坐在位子上只是一根接一个的抽烟。

这情形洪衍武和陈力泉要再看不出有事那也太迟钝了。俩人就追问他到底遇见什么麻烦了,说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他们绝对义不容辞。

杨卫帆本想左顾而言想岔开话题也没有用,最终还是在他们的追问下忍不住透露了实情。可这一开口那就是宛如霹雷一样的消息。

“我们家的事儿,一直没告诉你们,今天就跟你们说实话吧。我的父亲……名字叫杨耀华……”

没听过这个名字的陈力泉倒还好说,可洪衍武是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人,这一句话当时就把他给吓着了。

因为上一世,他和“大人物”、高鸣朝夕相处,对**的圈子就非常感兴趣,曾专门研究过。

他也记得特别清楚,凤凰卫视就曾拍摄过一系列的专题片,依次介绍过开国比较重要的上将军。而有一期节目主题内容就是这个杨耀华。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他的革命生涯中,参加大小上百次重要战役。论资历和功绩,肯定比不过“十大元帅”,但也不逞多让。

他不但是我国海防力量的创建者之一,也是在1976年临危受命,摧毁了“四人团伙”在沪海的帮派体系,迅速稳定了沪海局势的大功臣。

完全可以说,此人是属于难得的双面手,国家第一序列的高级干部。

可偏偏他的结果并不好。因为就在此后,他犯了严重的战略性错误,居然站错了山头。

那么自然,他很快就被“挂”了起来。更遗憾的是,在不久之后,也不知是因气还是因病,就撒手人寰了。

算算时间,可不正是这个时候吗?

前一段时间,那个谁可是刚刚下去啊。

不用说了。杨卫帆他们家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成陪绑的了。

这就意味着杨家的气数,马上就要耗尽了!

想到这儿,洪衍武情不自禁地杨卫帆揪心起来。

他深知这曾经显赫无比的一家人如果真倒下了,今后也是不会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因为这种错误不同一般,他们哪怕有再多亲朋故旧也没用。所有人为了自己的仕途,没人敢于为他们说话。

更别说杨家的一家之主很快就会离世了。人死如灯灭,人一没了,所有的关系全断,更是什么都指不上了。

甚至今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为了撇清自身,躲避没必要的麻烦,都会像躲传染病一样躲着他们。

他自己当然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了,而且他一个小老百姓也没这个必要。

可他又该怎么办呢?他又能为杨卫帆做些什么呢?

是把预计到的一切跟他说清楚,给他提个醒,赶紧想后路?还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将门

杨卫帆在京城的家,是“海x大院”最西面的一座三层大别墅。

这座别墅在大院里很知名,因为它“运动”中曾一度作为那位常年带着墨镜的李将军宅邸。

后来“九一三”之后,李某倒了台,这里的主人才又换成了杨卫帆的父亲复出的杨耀华将军。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真是风水轮流转。杨将军一家才搬进来不到五年,就似乎也要搬离这里了。

这还不仅是外人这么揣测,连杨家人自己都有这个预判。

所以几乎每个住在这里的杨家人,在杨耀华出事之后,都各自迅速地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了,悄悄送到了外面去。

他们完全做好了一接到有关部门批示,马上就能搬离这里的一切准备。

只是这个命令却迟迟没有下来,上面也一直没宣布对杨耀华任何具体的处分决定。

反倒是有人专门代表伟人传话给杨家,让耀华同志“在家安心养病”。

因此杨耀华的级别和待遇不但还依旧保持着。而且每周,还会按时收到不少代表“领导关怀”的营养品。

这种远比预计中要好的多的处境,倒是让杨家人心里暗暗生出一些希冀。

特别是杨耀华前妻生的那五个子女,他们开始想到,自己的父亲毕竟也是伟人在二野的老部下和亲密战友,而且伟人身在江西最倒霉的时候,父亲也曾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探望过。或许念着这份旧情,事情还不会太糟。

于是这五个子女,私下串联了一下,便一起开始做起了父亲的思想工作,天天喋喋不休。只希望他能做个主动检讨,跟老上级服个软儿。

只可惜事情弄巧成拙。

要知道,老一辈的军人是没有什么软骨头的,脾气臭倒是通病。这样的人心里闹气是不能硬压的。你越反对他,他就越坚持。

杨耀华就是这样。他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又是枪林弹雨闯过来的,意志坚定到了几乎可算作偏执的地步。

他自己既然没想通,那么谁劝也没用。子女们的沆瀣一气,只能让他平增郁结、更添恼火而已。

这还不算,毕竟是六十初头的人了。长年累月日理万机,又打了一辈子的仗,说身子骨特别棒,一点毛病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结果心里赌着气,某天又多喝了几口闷酒,也不知道怎么地,杨耀华居然脑中风了。

从此,被送进了不远的“参零幺医院”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这下不但杨家五个子女们集体傻眼了,杨卫帆的母亲穆迪也是追悔莫及。

她因为是续弦,向来就不愿招惹这五个原配留下的继子女。哪怕明知杨耀华心里反感,不爱听他们那些话,可为了避免加剧早就存在的家庭矛盾,她也不好去阻拦。

可哪儿能想到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恶果?

于是这一次她也是真的光火了,破天荒跟这些继子女们急眼了,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

那五个子女气得亲爹弹了弦子,也是自知理亏。再想想父亲既然已经如此,场面上的事儿就必须得指着这位继母来周全了。

因此不但谁都没敢还嘴,反倒一起“穆阿姨”、“穆阿姨”地叫着认错不迭。

最终,还是家庭面临的困境把大家绑在了一起。让穆迪不得不原谅了这几个坑爹货色。

不用说。他们心里谁都清楚,还别看表面上杨家人官儿都不算小。

穆迪是“海政”的团长,享受正师级待遇。杨家长子杨卫国是空军大校,次子杨卫军是国家海洋局副厅长,三子杨卫舰是一艘导弹驱逐舰的大副。长女杨卫疆“参零七”医院药房的主任,次女杨卫宁任沪海商业局计划处处长。

可实际上,这个家庭所有人,幸福都系在杨耀华一人身上。

如果杨耀华这位上将军要不在了,其余的人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工作就算能保住,那也会坐冷板凳,转到冷衙门去。前程至此止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

那这还内斗个什么劲儿呢?事已至此,赶紧想办法保住老爷子才是第一要务!

到了这个地步,杨家上下再无别的心思了。都是各找门路、想办法,只盼着杨耀华真能病体痊愈才好。

但可惜事与愿违。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杨耀华的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无论他们通过什么途径寻访到的名医,面对只会流口水,意识已经不清醒的杨耀华也是束手无策,频频摇头。

甚至“参零幺医院”的专家组经多次研讨会议之后,更给出了“极有可能会继而引发危及生命的并发症”的诊断。

这分明就是暗示杨家人,可以为杨耀华准备后事了。

一时间,杨家全体都是愁云惨淡,为未来根本看不见出头之日的苦日子大感忧虑和恐惧。

这么一来,眼瞅着刚刚凝聚在一起的心气儿,竟因杨耀华的病入膏盲转为了集体的灰心丧气,又有了要散摊子的迹象了。

五个子女不但开始和穆迪互相埋怨,更过分的是,还要穆迪把他们父亲不久前,刚刚补发的那两万块工资交出来。

这隐隐的,就已经有了想争夺遗产的架势了。

而恰恰就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也为父亲身体难过,却痛恨自己帮不上一点忙杨卫帆,终于受不了家里的鸡飞狗跳,在极度的郁闷中来见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次。

他可没想到,这次还真来对了。

因为当这两个好哥们逼问出他的家里事儿后,不但让他痛痛快快发泄了一通心中的苦闷。还让他看到了一线能够挽救父亲性命的希望。

是的,洪衍武带着杨卫帆又去求了寿敬方。并原原本本讲述了杨卫帆当初劫持渔船,救过他和陈力泉性命的经过,垦求表叔能施以援手。

这个理由,确实是把寿敬方打动了。

哪怕深知此事麻烦众多、牵扯很广,但本着医者仁心,且出于对杨卫帆这种赤诚性情的欣赏,寿敬方倒是很愿意帮洪衍武还了这份人情。

当下他就不再客气,问了问杨耀华的病症后,答应了诊治。

只是他也得先把话说清楚了。那就是既然病人已经到了等死的份儿上了,就是死马权当活马医治,治不好别怪,治好了也不用谢。

最最要紧的是,他为杨耀华治病这件事分文不取,杨家人也得答应一定不能外传。

其实从杨卫帆角度来讲,寿敬方的医术他只是听洪衍武描述的。刚开始的时候,打心里是觉着这其中是有些水分的。

只是他当初给洪家送过“挫虎龙”,亲眼见过洪禄承身患恶疾的样子。觉着既然寿敬方能把洪禄承治愈,那么他也就不免报了三分希望。

可等到再跟寿敬方一聊起父亲的病来,那三分希望又升到了五分。

因为寿敬方虽然没见过病人一眼,但从杨卫帆口中寥寥问得几句,就基本把杨耀华的后续病况判断得差不多了。有许多细节甚至是寿敬方说出来,杨卫帆才注意到的。

这本事简直就跟算命先生一样,自然大大树立了杨卫帆的信心。

最后再一听寿敬方开出的条件,那杨卫帆简直能信到七分了。因为人家什么都不图,就连名声都不想外传。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

于是当天一回去,杨卫帆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穆迪。迫不及待地请求母亲尽快让寿敬方给父亲诊病。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直焦急地给父亲求医问诊单母亲竟然犹豫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意孤行

敢情这件事,难就难在寿敬方的身份上了。

由于他根本就连个行医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人民药店”的一个抓药师傅。穆迪根本无法相信他的医术。

在她的眼里,甚至已经先入为主,有一大半把寿敬方当成了迷惑儿子的江湖郎中了。

何况即使事实不是如此,也还有许多其他人情世故方面需要她顾忌。

比如说,这件事要不要告知杨卫帆的五个哥哥姐姐?

他们作为杨耀华的子女是有知情权的。而想必他们知道这件事,也绝不会同意的。

甚至别说他们,恐怕就连杨耀华的秘书韩山那儿,她也解释不通。

其实这件事,如果被人当成笑话那还是好的。要被五个子女说她居心不良,另有所图呢?她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可正巴不得捏着她的把柄,好争夺那两万块补发工资呢!

不,不行!这就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那么多大医院的名医都没有办法,杨耀华靠一个野郎中获救的几率太小了。而她根本付不起这个责任,更不能落人口实,背这个黑锅。

对,不能冒这个风险!她需要那两万块钱来保证她和儿子的未来……

正是基于这些理由,考虑老半天,穆迪最后反倒是黯然地摇摇头,完全否定了杨卫帆的请求。

可杨卫帆又怎么能理解呢?

他就锲而不舍地继续来恳求母亲,再三保证寿敬方是有真本事的人。还说什么哪怕有一线希望也总要试试。哪怕死马当成活马医,也比束手无策的要强。

穆迪被缠得没有办法了,便不得不跟杨卫帆透露了一点心声。

但正是这些实话,把心理单纯、一腔热血的杨卫帆打击倒了。

他压根没想到母亲也有这么市侩、这么功利的一面。

在他心里,他的母亲是最亲切、最善良的女人。怎么也会为了顾忌这些世俗的东西,就放弃去尝试挽救父亲的性命呢?

震惊加激动,杨卫帆的情绪不免有些失控了。

他口不择言地说,“妈,一直以来,外人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没少诟病您是有所图才会嫁给爸的。但我从不相信,我认为您们是有真感情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可今天我真怀疑这一点了。这么说吧,您要哪怕对爸有一点感情,也不能忍心看着他等死。那两万块钱就这么重要吗?给他们不就行了!我……我有钱,我能养活您……”

话到这儿就没法继续了。杨卫帆的脸上立刻挨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而他的母亲打了他之后也没好到哪儿去,完全失控地痛哭起来。

生活呀,就是喜欢刻意地去折磨人。

就像这对母子俩,他们都有自己的委屈,都有自己的伤感,也都同样把对方当成自己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可是他们却偏偏没法沟通,没法互相理解……

这件事没法再谈了。但就和穆迪固执己见一样,杨卫帆的性情中也有着和他的母亲相同的执拗、任性。

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要私自把寿敬方请到医院的病房给他的父亲诊病,哪怕任何人阻止也没用。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他也要办成此事。

这倒不是因为他与那几个哥哥姐姐一样,生怕父亲的离世会让他失去生活里现有的一切。

而仅仅是因为杨耀华是他的父亲,他是杨耀华的亲生儿子!

这种天生血缘关系把他和父亲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实在不知世界上还有什么关系比这种连接更加重要。

在他看来,既然身为人子,他就必须尽一个儿子的义务。如果不试过所有的办法来挽救父亲的生命,他将会永远于心难安、追悔莫及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1978年12月22日。

这一天既是周四,也是冬至,更是杨卫帆计划好的行动之时。

因为每周四的下午一点半之后,他的母亲和那些有空来探视父亲的哥哥、姐姐照例都会在父亲秘书韩山的陪同下,去神经内科的主任办公室,听专家组汇报最新的治疗情况。

只有这一个来小时,他父亲病房里的人最少。他们遭遇的阻力也最少。

于是就在这一天的午后,杨卫帆开着吉普车,把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寿敬方和洪衍武送到了“参零幺”医院。

他几乎是掐着一点四十五的时间点,把他们领进了有警卫员守卫的特护病房。

果然,病房里除了昏睡中的杨耀华以外,房间内就只有一个大夫和值班护士。

杨卫帆见状暗自松了口气,便再不耽搁时间,马上请寿敬方开始诊治。

寿敬方倒是不慌不忙,保持着风淡云清的惯常姿态。

他先给杨耀华号了一下脉。然后又翻起病人的眼皮验看来一下,随后他只问了屋里那个大夫和护士一件事,那就是病人现在自己还能吞咽东西不能?

从护士的口中一得到肯定的回复,寿敬方便再无疑虑,马上让洪衍武把他的紫檀木小药箱放在桌上。他自己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黄铜的小钥匙,准备开锁行诊了。

这也是中医的老规矩,药箱永远得锁上,只有行诊之前才能现打开。因为药箱里的东西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但就在这时,那个大夫也是彻底看明白了。

他立刻意识这事儿蕴含着巨大的风险,思想中的警惕性促使他马上进行干预。

他不但盘问起寿敬方的来历来。还问这件事,到底穆团长,杨参谋长(杨卫国)知道不知道?

没想到寿敬方还没答话,杨卫帆已经先出头跟他杠上了。

一句话没解释,倒是颇有点蛮横地说,“杨耀华可是我爸,我请大夫给他治病,还得通过你不成?这没你的事儿,甭多管闲事。”说完,就催促寿敬方继续诊疗。

但杨卫帆持这种态度,情形也就更明朗了。

别说那大夫已经能确定这里面的事儿不对,寿敬方同样犹豫着停了手。就连洪衍武也凑过来询问。

“杨子,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会没打招呼吧?”

事已至此,杨卫帆便不得不挑破窗户纸了,很痛快地承认自己是自作主张。但他同样表示,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话说得挺爷们。

“你们放心,你们只是负责给我父亲治病。哪怕这件事出再大漏子,也有我来担着呢。无论谁问,我都会跟他们说清楚了,保证丁点不关你们的事儿,成么?”

只是话虽如此,他还是有点一厢情愿了。杨耀华的官位在那儿摆着呢,各方各面,牵扯的麻烦大了。

何况寿敬方如今根本就没有行医资格呀。就凭他这么白齿红唇一说,怎么能这么轻易放下思想的担子?

所以寿敬方沉吟半天也只是皱着眉,实在难以答应。

洪衍武在一旁看着也是干没辙。

其实他倒是有心帮杨卫帆说话,因为当初洪禄承身染沉疴之时,他的心情和杨卫帆绝对类似,他最能体谅一个儿子有多么想救自己的父亲。

但是寿敬方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这次能来就已经够意思了。他又哪儿能逼迫表叔硬往自己身上惹这笔糊涂账呢?

就这样,事情就僵在这儿了。而且这么一耗时间,那屋里的大夫和护士可就借机都溜出去了。

这下杨卫帆可不能不着急了。他知道,至少那穿白大褂的“四眼儿”肯定会当汉奸报信去,再耽搁肯定什么都完了。

于是当机立断,他马上就跪下了。嘴里直说,“老爷子,这事瞒您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没其他办法了,您是我父亲最后的一线生机了。我总不能看着我爸爸等死啊?请您一定体谅我,我求您帮帮我……”

这一举动实在出乎寿敬方的意料,那份恳切的真情流露,也确实让人感动。

寿敬方打量了杨卫帆一会儿,索性彻底实话实说。

“我也不瞒你。今天来看,你父亲的病确实太重了,而且很危险。我唯一的办法也只有一丸古方丹药了。这丹药是乾隆朝御药房的留存,当年曾用来治疗孝和睿皇太后的中风症,具有服下立愈的良效,如今世上仅余一颗。不过正因为时间太久远,药效还能否保持就很难说了。服下或许能痊愈,或许能好一半,或许压根没效果。听明白了吧?你要非让我治,我能做的,也就是行针刺激你父亲的气脉,尽量促进药效吸收。反正是一锤子的买卖。成不成的,还得全凭你父亲自己的造化。可这件事的后果……”

杨卫帆一字不落全都听个清楚,他还真有点决断劲儿,关键时刻一咬牙,居然掏出来枪来,直接顶在了自己太阳穴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立刻让洪衍武和寿敬方都不禁面上为之变色。

可他们还没说话,杨卫帆就固执地做了最终表态。

“老爷子,就凭您这份风仪,就凭您不图名不为利,我就知道您是个古道热肠,一心为病人着想的好大夫。说真的,哪怕只有一分的可能性,我都不能不试。何况您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呢?这么说吧,只要您肯施手相救,我一辈子都没齿难忘。只会念您的好儿,绝无半分埋怨的!您放心,这件事我保证牵扯不到您。因为这是我用自己的性命相逼,用枪来强迫您的……”

决绝,果断,毫无迟疑。而且身上居然能带着这种家伙,也证明了他是早有准备的。

事儿到这份儿上,寿敬方终于点了头。

“唉,我现在是彻底相信,你能干得出劫持渔船的事儿来了。好吧,别的不冲,就冲你这么信我。别的不看,就看在你这份孝心上。谁让我也是有儿子的人呢?那我就姑且试一试吧……”

说完,他就继续打开药箱,把要用的东西一样一样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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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对峙

杨卫帆判断的没错。

那个大夫和护士不去报信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都不想继续在医院干了。

而他们带去的消息,造成的效果和影响当然也是相当轰动的。

正在神经内科主任办公室里的穆迪、杨卫国、杨卫疆,杨耀华的秘书韩山,和五六位专家大夫,一听说发生了这种事,全体都急眼了。

再没有半点耽搁,这十个人急匆匆地一起赶往特护病房。

没想到临到门前,一摸房间还被里面上了锁。

于是韩山急不可待立刻下令,让门口的两个警卫员撞开了病房的房门。

可房间里面的情景又是什么样子呢?

那更让这十个人差点把魂儿吓没了。

敢情门一撞开,一股扑鼻的黄酒味儿和药气就扑鼻而来。

众人再定睛一看,最里面的病床上,杨耀华的氧气管儿和输液管儿,不但都已经被拔掉了。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敞开来。

同时胸腹间还插着亮晃晃的银针,正由寿敬方俯在他的身上,专心致志地运着针。

屋里唯一的闲人是洪衍武。他面对闯进门来的警卫员,双手抱头,以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老老实实退倒了房间的一角。

但以身挡在病床前的杨卫帆就不一样了,他竟然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来阻止旁人靠近。那就是用黑洞洞的枪口,直挺挺地对着破门而入的这些人。

“都别过来!站住!”

杨卫帆的脸色阴沉的,语气是强横的,眼神里却是无所畏惧和不顾一切。

他这副从未有过的疯狂模样,立刻就把他亲妈的眼泪吓出来了。

穆迪带着泪先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儿子,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呀……”

杨卫国和杨卫疆却同时怒气勃勃地大叫。

“小六儿,你疯了!快把枪放下!”

韩山也是同样大惊。“小六儿,首长的身体可禁不住这么折腾,你别胡来!我命令你,马上放下枪,让开!”

那两个警卫员脑子有点直,听到这一声,还以为领导下达了命令,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

却不想他们才骤然一动,杨卫帆就真的扣动了扳机!

“趴”的一声,就跟放了个脆爆竹似的。

众目睽睽下,枪口燃起硝烟,子弹在地上击出一道火花!

“啊!啊!呀……”众人参差不齐地发出几声惊恐大叫,所有人全吓了一大跳!

特别是那最后面那几个专家大夫,或挡脸,或扭身,或手臂乱晃,吓得腿都哆嗦了。

不为别的,谁都清楚,跳弹误伤那也够人一呛的!何况真受了伤,又有多么冤枉呢?

这时谁都意识到杨卫帆恐怕是玩儿真的了,再没人敢轻举妄动!

两个有点冲动的警卫员更是尴尬。

他们都知道,杨卫帆可是杨耀华的亲儿子。所以他们也不知自己眼下是该拔枪相向,还是该马上后退了。怎么办都似乎有点不对劲。

倒是秘书韩山不愧是老将军的身边人,还算有胆有识。

紧要时刻,他相当冷静地让有点不知所措的两个警卫员迅速退出了房间,很及时地缓和了气氛。跟着才又做出和颜悦色的态度来,试图跟杨卫帆沟通。

“小六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你可别犯傻,真伤了人,可就不好办了。快把枪先放下,好好跟韩叔叔谈谈好不好?”

杨卫帆不答,先扭头看了一眼。见寿敬方没受到影响,还在继续行针,他这才安心地回过身来。

“韩叔叔,我现在可不能听你们的。我得确保我父亲诊疗结束才行。你们只要不逼我,老老实实等着,事后我随你们处置。”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受什么刺激了?是不是有人给你吃什么**药了……”

穆迪可深知眼前这一切的严重性。这里不是一般地方,住的都是有级别的干部,开枪的后果可不是一般严重。

不用问,出于母亲的本能,她第一个念头就想把杨卫帆往事儿外头择,她要尽量保住儿子的前程。

可没想到她刚说了一句,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杨卫帆脸色一凛,却直接把她的一片苦心给枉费了。

“妈,您这话就不对了,没人蛊惑我。我的意见早也就跟您说过。这是我能为父亲做的唯一一件事了,您要能同意,我何苦出此下策?我在这儿声明一点,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我自行其事。特别是这两个给我父亲诊病的人,那都是我用枪胁迫来的。今天的事儿跟他们没一点关系,一切责任由我来负!我不怕坐牢……”

“儿子,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穆迪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心里又急又气,几欲当场晕过去。

至于旁观中的杨卫国和杨卫疆,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他们差不多看明白了,怎么也没想到,本应该一条心的杨卫帆母子就因为给杨耀华诊病意见相左,竟能闹成这个地步。

特别是这个一直被家庭边缘化的“小六子”,他骨子里竟然是个一点不怕把天捅个窟窿的青皮。

这下可好,他们自己内讧,惹出这么大乱子,日后在分配财产的事儿上,必然显得理亏。

只是他们也不能光看热闹。

因为杨卫帆毕竟是杨家的人,在这种地方闹出这样的场面,万一刚才枪声要惊吓别的首长又怎么办?

别忘了,他们的父亲已经危在旦夕了,现在杨家就是纸老虎。事后真有人追究下来,他们弄不好也要吃瓜络的。

何况在这件事的看法上,他们也是支持穆迪的。

他们的父亲怎么能冒险让来历不清的人诊治?专家们就是治不好,可也能尽量延迟杨耀华的生命。

老爷子现在多拖一天,就能给他们多一些时间绸缪。人要真被杨卫帆给折腾没了,那就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昏招。

所以一念之间缓过神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开始指责干涉。

杨卫疆说,“小六儿,我看是家里把你惯得没样了。你竟然敢这么无法无天!赶紧把枪放下,悬崖勒马!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杨卫国也说,“你个混小子,还别拿枪吓唬人!这里都是你的亲人,你要冲谁开枪啊?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跟我们耍混蛋,没戏!告诉你,别逼我跟你动手啊……”

可没想到杨卫帆冷冷一笑,他故技重施,用枪口竟又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而且还把击锤给扳下来了。

“大哥,二姐,你们还别激我。是,咱们都姓杨,我没法向你们开枪!可我敢向自己开枪!爸就在这儿看着呢,我当着他的面发誓,我保证说到做到!你们要不要试一试啊,就一步,你们就能拿走我的命!”

喝!真横啊!杨卫国和杨卫疆一时无语。其实心虚的是他们,他们还真不敢硬来。

但这一下也把穆迪吓得彻底变了颜色。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噗通”一声,竟真软倒在了地上。

还好有那些专家在。那几个白大褂的半老头子和老太太,赶紧一起慌手慌脚地把穆迪扶了起来。

该掐仁中的掐仁中,该测脉搏的测脉搏,该听心率的听心率,一样没耽误,倒是能很快确定人没事。

不得不说,在这么混乱的现场中,如今还能保持冷静的也就是秘书韩山了。

他心知现在最关键的是大事化小,赶紧结束这份乱子。总之是不能让事态恶化下去了。否则这事儿拖得时间越长,后面越不好交代。

于是他马上借机打起了亲情牌,想靠这个软化杨卫帆的心智。

“小六儿啊,瞧把你妈气的!我知道你请大夫来是为你父亲好,可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你的母亲啊!你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怎么办?还有,你必须清楚一点,你的父亲可不仅是你的父亲,他还是我们国家的高级干部。他的一切,国家都要负责的。你要想为他做什么,得先通过组织……”

没想到杨卫帆不耐烦地摇头,根本不让他说下去。

“行了,韩叔叔。我是对不起我妈,可正是因此,我就更得对得起我爸了。您也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您说的都不切实际。我还通过组织?我亲妈那儿我都通过不了,就别提通过组织了。还有我那几个哥哥姐姐们呢?还有他们横在中间呢?”

韩山继续努力,采用辩证方法。

“你也知道通不过!那你就不想想,为什么通不过呢?难道你的亲人们和组织都错了不成?我们都在尽力挽救你的父亲啊……”

杨卫帆的脑子可清醒得很,一点没被绕进去。

“是,你们是都在尽力。可你们能挽救的了吗?医院专家组不是宣判我父亲死刑了嘛!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能让我父亲活,我何苦如此……”

只不过,他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实话也是最伤人的。

这一没留神,就捅到了那些专家们的痛处。招得那些白大褂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也全不干了。

“小伙子,医学可不是万能的。你得正视现实,你现在这样于事无补,只能让病人增加痛苦……”

“年轻人,你怎么能凭感情行事呢?科学是讲究严谨性的,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们一直是以诚实的态度对你的父亲进行治疗,一切诊断都是专家组共同作出判断的,我们绝对的实事求是……”

“孩子,我们都在替你的父亲想办法呢。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呀,这只会把事情搞坏,使你父亲的病情恶化……”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抗议,就跟捅了麻雀窝似的,那叫一个乱。把杨卫帆吵得头晕脑胀,心下大为后悔。

第一百五十八章 奇迹

在所有白大褂里,叫唤得特别厉害的,是一个四五十岁,脑袋几乎没了毛儿的半老头子。

他甚至都没怎么理会杨卫帆,直接就把主要目标对准了病床前施诊的寿敬方。

“我说,那位行针的老同志,年轻人不懂事,你怎么也不持重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以病人的现状,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只能对病人的身体造成伤害……”

“唉,等等……你……你用的是什么针?我怎么从没见过呢?还有,你知道不知道中风症是不能沾酒的?你又给病人服了什么药?我闻着怎么有硫磺味?”

“不,不对!你这药可能有毒啊!你快停手!别再弄了!我现在警告你,哪怕你是被胁迫的,可如果你行医施诊的方式有问题,我们仍然是可以追究你的责任的……

“喂,喂,我跟你说话呢?你究竟是哪儿的大夫?你的领导是谁?我要给他打电话!”

只是无论问什么,寿敬方都始终不答话,这可把那秃顶老头儿气得不善,他挥着拳头几乎都要从地上蹦起来了。

而他这么一通咋呼,倒是把韩山给提醒了。

是啊,怎么就糊涂了呢?杨卫帆既然死犟,那把他请来的大夫说服了,也一样呀。

这么一想,韩山也冲寿敬方喊上了。

“老同志,我们跟你说话呢。你知不知道,这位可华医研究所刘副所长。你可千万别自误啊!你的诊治方法要是有问题,一旦出了事儿,你可真的付不起这个责任。你还是听刘所长的……”

其实说实话,寿敬方性子孤傲,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根本就不会在意旁人说他什么。

特别行医的时候,又是他最平静沉稳的时候,哪怕外界再乱,干扰再多,他也得先顾病人这头。

这就叫专业素质。他一直没言语,只顾行针,就足以说明一切。

但是,寿敬方毕竟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

要是旁的还好说,这一听到“华医研究所”五个字,他可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为别的,他没忘了当初安排工作,一直等了好几年,终究是被“京城华医研究所”和“京城华医医院”拒之门外。这事儿已经成了他心里的疙瘩。

所以他还真的停了手,抬起头来好好打量了几眼那秃顶老头。

“你是华医研究所的?还是副所长?”

“是啊,如假包换。”

秃顶老头还以为是自己名头奏效,才引起对方重视。面有得色。

韩山也不知就里,还以为寿敬方态度松动了,赶紧证明。

“是,老同志。这刘副所长,还身兼药理试验室的主任呢。绝对的业内权威啊。”

可事实却是寿敬方一声冷笑,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大好听了。

“我听说华医研究所,多是‘四大名医’的徒弟。肖龙友对《伤寒论》的研究颇有建树,施今墨注重辨证,汪逢春擅长时令病,孔伯华为温病大家,我倒想请教,您究竟是师从哪一位啊?”

这一问可谓切中要害,那秃顶老头就有点结巴了。

“我……我,不是四大名医的徒弟。我是医学院毕业的……”

寿敬方似乎早有预料,再次嗤笑一声。

“医学院?原来是西医改的中医?那就难怪了。我觉得你也不会是‘四大名医’的徒弟。我劝你一句,你那个什么副所长,什么主任的。以后别拿出来挂在嘴上,丢人!”

这可是明面的羞辱,韩山傻眼了,秃顶老头当然也急眼了。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没听懂呢,你就是个棒槌!”

嘿,这寿敬方居然又损了秃顶老头一句。

可这还没完呢。目光烁烁的寿敬方,连着又是好几声质问。

“你还别不服气。我的针你说没见过,那么我问问你,《黄帝内经》的《灵枢》篇读过没有?‘九针’你都不知道,还能当副所长?对了,你还是什么药理试验室的主任。可你这个大主任,难道就只能闻得出黄酒和硫磺来?其他的药呢?我给病人服的药是六十多味配的,你就闻出这两种来了?就这水平?”

这突如其来的教训,真是让所有的“白大褂”们集体愕然。韩山和秃顶老头尤其瞠目结舌。杨卫国,杨卫疆也都大惊失色。

因为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寿敬方会一点不客气,教训起知名的华医权威来了。

而且似乎他还挺占理,说得秃顶老头竟无言以对。脸红了半天,才不堪受辱的反驳了几句。

“我……我又不是研究针灸的。‘九针’当然知道,只是没见过而已……至于你的药,我……我当然闻得出来,你用的……用的是‘回天再造丸’,对不对?你这是照本宣科,我已经试过了,那没用……”

却不妨寿敬方又一口打断。

“谁说是‘回天再造丸’,告诉你,是‘回天再造丹’,差一字,谬千里。丹药和丸药的区别你总知道吧?我不用黄酒化丹,怎么给病人服用?我不用九针行脉,又怎么让药效吸收?”

寿敬方的话句句在理,只是有一点,他说得都是旧社会传统的行医方法,比如讲究“方针并行”,讲究“毒可入药”。这些办法可是和建国后的新社会有点脱节。

所以这一下,秃顶老头算捏着把柄了。他胆气立刻为之一壮,像是有了尚方宝剑。喊得一声比一声高。

“丹药?炼丹可是封建陋习,那都是一些重金属和矿物质,根本不具备医疗效果,反倒能让人中毒。国家对此早就明令禁止了。你这是游医的野方子,是草菅人命!这是犯罪!”

哪知寿敬方却冷冷一笑,一番话就跟抽嘴巴似的拽出来了。

“犯罪?你这话去跟康乾朝的叶天士说去吧。明告诉你,这药是御药房留存,就是这位‘天医星’亲手炼制的。你说的这种‘毒药’,它治愈过嘉庆帝的孝和睿皇太后,道光帝的庄顺皇贵妃。这一切,清宫都是有医案备注的。难道过去这么多名医、御医,还不如你这个副所长懂得多?荒谬!”

说完,便再不理会,又自顾自开始行针了。

还真别说,寿敬方这几句那可是够唬人的。让谁听了心里都不免有点含糊。

也是啊,一个华医研究生副所长的名头,又哪儿比得过“天医星”呢?

何况他又言之凿凿,还口口声声说清宫有医案可查呢。

这下秃顶老头儿的气焰,几乎全被打消掉了。只见他面红过耳,直喘粗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连其余众人,也不禁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硬行干涉了。

很明显,所有人都打着一个主意。既然不知真假,那就不如先看看的好,反正真的假不了……

就这样,现场气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之中。再没人发出一点干扰的举动。

也恰恰就是这种还算聪明的谨慎观望之举,才没让他们自己丢更大的脸。

因为事实胜于雄辩。才过了不到五分钟,寿敬方竟然大功告成,真的创造出了一项医学奇迹!

在现场所有人的见证下,他不但行针把身患沉疴的杨耀华给扎醒了,让这位早就口歪眼斜的将军开口说了几个字,居然还引导老将军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这绝对是超出所有人想象力的一幕。

病入膏盲的杨耀华,意识恢复了,语言能力恢复了,行动能力也恢复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亲眼所见的事实,更能说明问题的呢?

全场一片哗然!在场众人现在是真的相信世上有手到病除和妙手回春这种事儿了!

神医啊!无疑!

至于最后,寿敬方只跟杨耀华亲自交代了两件事。

一件是,“老先生,记住了,您可千万不能再动气了!你这个病,根儿在心上。要还想不开,一准儿复发。可能救你的药这已是最后一丸了!其他的‘破四旧’都给毁了。就是你再把我请来,我也束手无策了……”

第二件就是指着杨卫帆说,“老先生,你还是有福气啊,多亏你有这个儿子,才保住了你这条命!其实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多看看这么好的儿子,多看看你的这些亲人,你心里也就没气了……”

这些话,既像医嘱,又似劝解。一下就把杨耀华的眼泪给说下来了。

这个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老将军,哆哆嗦嗦地说了两声“谢谢”,就冲着杨卫帆和穆迪伸出了颤颤巍巍的手。

这下杨卫帆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了,一步就扑到杨耀华的床前!

穆迪也是情难自控,赶过去握住了杨耀华的一只手!

此时,他们三个人的共同点都是极度的喜悦,但眼泪却又都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卫国和杨卫疆也是一样大喜过望,他们见杨耀华又向他们看过来,随后也都缝插针地凑了过来。

病床前立刻呈现了一幅父慈子孝,骨肉至亲的感人情景。

秘书韩山此时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当然马上逆转了态度,一个劲地跟寿敬方道歉、道谢,恭维个不停。

真正难堪的只有那些医学专家们,这些业内权威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不由自主地在门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仍旧不能相信看到的一切。

特别是那个秃顶老头,精神都被震撼得有些恍惚了。

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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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转变

更具讽刺性的,是“参零幺”医院的神经内科主任,竟然带头,以一种毫无阻碍的速度迅速完成了立场的转变。

他堆起满面笑容主动来和寿敬方攀谈,一个劲打听寿敬方的来历,甚至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招揽之意。

这不禁让那些专家们大跌眼镜。

但俗话说,是眼镜就总能发亮的。这些做官的本事远胜于医术的“权威”们,很快就醒过味儿来了。

心说主任这步棋秒啊。

这主儿不管是哪庙的和尚,只要愿意调到“参零幺”来,那么各方各面就都好交代了。

不但院长肯定会对此感到满意,他们专家组也就没了任何责任,或许还能分润些功劳。

这又是多么好的事儿呢?

所以除了秃顶老头儿之外,其余的这些白大褂也都帮着主任一起恭维起寿敬方来了。

他们七嘴八舌,比起当初他们吹捧那刘副所长时,那要卖力多了。也不吝溢美之词,简直要把寿敬方捧到了天上。

只可惜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寿敬方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对这样的市侩的情景还深感厌恶。

他只是敷衍了几句,收拾好药箱,就打着要细说医嘱的旗号,把韩山单独叫到了医院的过道里。

随后简单几句,把饮食和调理的注意事项交代清楚,就急不可耐地带着洪衍武离去了。

韩山倒是也想挽留来着。可寿敬方特别不耐烦应酬,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连韩山要派车相送都拒绝了。

韩山见阻拦不住,转念又一想,反正人是杨卫帆请来的,有什么事儿总不至于找不到人。如今的当务之急倒是赶紧把杨卫帆开枪的事儿善后。也就没再勉强。

一出了门,寿敬方和洪衍武都是大感轻松,觉得自在了许多。

这时,洪衍武可就免不了也得夸上表叔几句了。

他嬉皮笑脸,眉飞色舞。

“表叔啊,我今儿是开眼了。就凭您这手段,真称得上医死人,肉白骨了。您这辈子要不当大夫,我都不知道您能干嘛去……”

寿敬方却摇摇头,很客观地回答。

“你呀,甭拍马屁。我还有自知之明,这都是那古方丹药的功劳。其实今儿挨我数落的那个副所长有点冤。他说的没错,丹药确实鲜有不杀人者,是以药饵为刀刃也。可世事无绝对,天下的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咱们祖宗五千多年的历史,岂能是今人一语就可定夺的?那个副所长丢人就丢在他把什么事情都给想死了。话说回来,其实我这嗔念也很有点无谓,冲他去根本没必要。我治好了病患,对他的奚落无异于当堂砸匾啊。为这个就毁了人家的名声,唉,有点过分了……非我所愿!”

洪衍武没想到寿敬方还有这份慈悲,特别是对他能随时自省,倒真是满心钦佩了。

“表叔,您就是心软。要我说,您也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就刚才那情形,他们恨不得活吞了咱们。要不是您这几句,能压得住场?我倒觉得是他们自找的。就这帮人,没多少本事,还眼里没人,什么狗屁专家啊,在病房里就这么吵吵?其实您让他们知道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这也是积德。您别忘了,庸医杀人可比什么都快。省得他们这么自大,就觉着他们自己对……”

这番另类的劝解还真说到寿敬方的心里去了。他愁眉一展,也就不再多想,反倒就势跟洪衍武开上了玩笑。

“跟我说实话,你小子刚才怕了没有?是不是你心里对表叔一直含糊着呢?我看你离门口那么近,八成你是惦记着见势不妙就自己开溜吧?”

洪衍武连声叫屈。

“瞧您说的,哪儿有的事儿啊!其实所有人里,还就我最信您!因为我知道,杨卫帆那小子拔枪什么的,对您来说根本就没用。您既然见了病人,还肯施诊,就证明人有救,那我怕个什么?事实果然证明,您是锦上添花如天使,雪中送炭赛耶稣啊。”

马屁拍得挺响,但这最后两句没正形的夸张,也实在让寿敬方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臭小子,就拿我老头子开涮吧。这张嘴是真够可以的……”

洪衍武嘿嘿一乐,也就岔开话题。

“表叔,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还分文不取,我打心里谢谢您。可咱爷儿俩不是外人,我心里可不落忍,总得表示表示呀。那要不……我给您把电视换个带色的吧?”

哪知寿敬方就是一摆手,还挺抵触。

“不要,不要!那玩意我可不待见,又费电又闹腾。其实你要真谢我,也好办。皇帝不差饿兵。你请顿饭就行。还有,你手里要还有茅台,就再给送我两瓶来。”

洪衍武一听,表叔就这点小要求,那还能不满足?赶紧应承。

“嗨,那没的说。表叔,满京城的馆子,可着您挑。明儿我再给您送一箱茅台来。怎么着?这顿饭咱爷俩现在就去?我身上带着钱呢。”

寿敬方也真不和洪衍武客气。

“行啊,那就近吧,西单‘曲园酒楼’。”

就这么着,当天,这叔侄俩借着高兴劲,先泡了个澡,又美美吃了顿湖南菜。就算是自己给自己办了庆功宴了。

不过要说这一遭,他们还真是不虚此行。

寿敬方不但顺利地帮洪衍武还了人情债,自己也一解多年的闷气,出了个大风头。

洪衍武呢,除了替杨卫帆感到高兴,为全了朋友的情分而欣慰。同时也有身为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悄然改变了重大历史进程的兴奋。

他可是非常清楚,按原有的历史,杨耀华根本就熬不过1979年的春节。

可现在这位上将军竟然因他而有希望痊愈,天知道这会对共和国的未来造成多大影响?怎么想,他也自觉有点扭转乾坤的意思。

确实,洪衍武还真没想错。杨耀华可不是一般的人。

因为共和国从建立开始直至洪衍武穿越之前,只有三十位领导人逝世能享受到降半旗的哀荣。而杨耀华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由此可见,他在这个国家占据的份量。说一句国之柱石,恐怕并不过分。

况且别的不论,至少杨耀华的存在,对杨家人的意义太重大了!

就拿杨卫帆在高干特护病房区开枪射击的事儿来说,有这位老将军撑着和没他撑着,那可完全是两回事。

尽管情有可原,可如果杨耀华仍在昏迷之中,杨卫帆一个开除军籍的处罚是免不了的。如果杨耀华因此逝世那更糟,弄不好赶上有人落井下石,杨卫帆还得做几天大牢。

但现在嘛,一个上将军恢复了意识,生命脱离了危险,这件事可就有待商榷了。

或许正是因为心疼杨卫帆,也或许是是经历过这一次生死。总之,杨耀华的心态已经产生了显著的变化。

就如寿敬方所劝的那样,过去较劲的事儿,杨耀华已经不是太在乎了。反倒是对生命、对亲情格外眷顾、特别的珍惜。

因此这位老将军很快就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让秘书韩山代自己草拟了一份检讨书,并亲笔签名呈交了上去。

这就是主动低头,向老领导、老上级服软了!

很显然,这种态度也正是另一方所期待的。

于是上面也很快有了批复。

“耀华同志的工作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有一些瑕疵,但瑕不掩瑜。组织会适当考虑减轻一下耀华同志身上的担子,希望能保重身体,安心养病。争取尽快痊愈,重新投入到革命工作中来。”

很显然,伟人宽宏地原谅了一切。

虽然谁都明白,日后杨耀华肯定属于半退了,很难再回到真正权利中心,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再担任什么要职了。但至少,没了来自最高层的刻意为难,杨耀华目前的级别、待遇是都保住了。

这其实就已经是杨家全体期盼的大喜事了!

说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杨耀华这尊金佛还能在明面上摆着,杨家的人脉和关系就全都盘活了。

杨耀华的那些老部下、老朋友,顾虑扫清,是必然会对杨家的子女们尽力照应的。

那些关系一般的人,抱着“下闲棋、烧冷灶”的心态,多半也会尽量周全。

真正的对手们呢,既然杨家已经无力再与他们角逐竞争,也不会再穷追猛打。毕竟都老了,毕竟曾经是战友。而且,“运动”中死去的故人已经太多了。

至于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呢,多半只是些小官僚。他们可搞不清最上层的真正的意图和动向,只会抱着趋炎附势的心理,再次把杨家人供在脑袋顶儿上。

所以这个家庭还有未来,前景并不会太糟!

果然,没多久,杨卫帆开枪的事儿处理意见就下达了。最终定性为违反枪支安全规定,造成枪械意外走火。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杨卫帆真正受到的处罚,只是口头警告一次。

为此,杨耀华安心了。杨家的上上下下也重新都有了笑容。甚至这个家庭复杂的内部关系都和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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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无所求

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自古以来,国人就把知恩图报这一项,视为做人最重要的操守之一。

那么理所应当,杨耀华的家人,事后是必然要对寿敬方表示一下感谢的。

所以等到杨耀华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杨家的那些麻烦事儿也都一一捋清。杨卫帆就和他的母亲一起,在秘书韩山的陪同下来到茶食胡同。

他们是特意赶着元旦节前来的。不但备了重礼,带来了一千元诊金,来之前还受了杨耀华的亲口嘱托,想把寿敬方接去,由杨耀华亲自致谢。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寿敬方礼数虽然周到,该接待接待,该上茶上茶,但态度却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非但礼物不收,诊金分文不取,也断然拒绝了杨家的盛情邀请。

寿敬方相当固执地表示这件事实非自己之功。他说病患之所以能获救,是古人遗惠,自身积福。杨家的感谢,他心领了,到此为止即可。既不用再言谢,也不要再打扰,只要按当初说好的,杨家不要把此事对外宣扬就好。

总之,几句话就让杨卫帆母子的满腔热情全然消退。之后无论他们怎么劝,寿敬方也只是摇头。

最后被缠磨烦了,寿敬方甚至坦言顾虑,说自己确实没有合法的行医资格。因此历来对所有登门求助的病患皆不取费收礼。这样至少可以算作乐于助人,真有什么牵扯也可解释一二。但无论治的好、治不好,如果他收了任何一个患者的东西,这性质也就变了。他可不愿意授人口实,且毁了多年来的清誉。

这样一来彻底把门堵死,也就促使杨卫帆母子不得不带着所有的东西,悻悻而归。

对这个结果,杨耀华也挺意外,但评价挺高。

他认为富而不骄易,贫而不贪难。寿敬方是个真正的医者,境界颇高。

于是也只说让家人再去问问有什么能为寿敬方做的。真要是人家别无所求,就只有记着这份情谊日后图报了。

但是说实话,杨家其他人可还从没遇到过寿敬方这样淡薄名利的人。对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可是相当不理解。

私下里商量了一下,除了杨卫帆以外,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不会这么简单。

别忘了,寿敬方为了救杨耀华,可是宣称用了最后一颗仅存的古方丹药啊。那药又确实具有药到病除的神效。这要细究起来,是多么大的代价?

这么一来,他们也就越来越怀疑寿敬方是嫌礼物轻,诊金少。又或是故作姿态另有所图了。

秘书韩山有点自作聪明,他根据寿敬方最后的那几句话,怀疑最大的可能性,是寿敬方想让他们帮忙搞个正规的行医资格,又不好意思明说,才会如此暗示。

而他把这个揣测一说出来,大家都觉得很像是这么回事。

结果合计了一下,杨家人达成的共识就是可以出面运作一下这件事。但前提还得让杨卫帆再跑一趟,先问清寿敬方属意哪家医院的好。

为此,被驳了面子的穆迪,自以为掌握了真相,可就有点不高兴了。

冷笑中直埋怨。“哼,我还真没看出来,心眼儿够多的。有什么要求直接说不就完了,干嘛唱高调,装得那么清高……”

其实对这个问题,杨卫国、杨卫疆也差不多跟穆迪一个看法,他们骨子里都带着些特殊家庭的优越感。这倒是难能可贵地再次达成统一战线了。

一个说,“穆阿姨,别生气。小老百姓嘛,办点事儿太难,大概是过去碰得钉子多了,才会有这种心思。您得理解,这就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既想求咱们办事,又怕主动开口求人再被拒绝,所以才想试探一下呗。这不还能抬高身价吗?”

另一个也说。“穆阿姨,这样也好。您想啊,办了这事儿咱就不欠他什么了。要我说,这土大夫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和交际。其实他要对咱们客气些,坦白点多好,今后维持住这层关系,常来常往的好处不是更多?我还可以给他介绍其他的首长呢。眼界问题,勉强不得。”

幸好杨卫帆与他们不同,他可是个明白人。以他和寿敬方接触,死活也不相信,这位有真本事的长者会真如他们所想。

所以他没有贸然行事,而是先跟洪衍武联系了一下。

也得亏如此,才没有冒犯寿敬方。

因为洪衍武再次确定无疑地告诉他,寿敬方就是这样本色,不喜客套的人,话里绝不会打什么机锋,也真的不图任何报答。劝他还是别自己胡思乱想的好。

而且特别意外的是,杨卫帆从洪衍武的嘴里还知道了另外一件事儿。足以证明这一点。

敢情“参零幺”医院和‘华医研究所’还挺神通广大,不知怎么知道了寿敬方的地址,他们不但刚刚派人登过寿敬方的门。而且都表示不计较家庭成分,愿意把寿敬方调动到他们那里工作。

可无一例外,两家医院最后都遭到了寿敬方的坚定谢绝。甚至寿敬方都不愿意借这个机会,替自己的儿子寿诤争取一下在正规医学院里求学的机会。

要知道,“参零幺”医院可不仅仅是一家“军委直属机关医院”。事实上,它还是最高级别的军医进修学院。在功能上,它与协和医院很相似,集医疗、保健、教学、科研于一体。

所以说在这件事上,寿敬方完全有条件借助杨家的力量,或以自己就职为交换,给儿子铺出一条通畅的道路来。

但他没有。

这可不是他傻,不懂变通。

他自己的道理是,医学是人命关天的大学问。如果谁能成为合格的岐黄传人,天资敏悟,饱含兴趣,勤奋苦学,不拘一格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

特别是不拘一格,才是决定一个医者能否在前人的肩膀人更进一步的最终条件。

而相反的,他本人最厌恶的就是教条主义。

以他来看,目前所有的医学院教学都以科班自诩,永远脱离不了呆板和僵化教学的缺陷。军队的医学院更是如此,必须一板一眼,稍和教科书有偏差都不被允许。更不允许学生发出疑问和质疑。

那么他的儿子如果真的成为正规院校生,反倒会因此受到思想上的禁锢。

而真要把医学上的概念学死了,学僵了。这种只知照本宣科的大夫在他看来也就废了。还不如让寿诤就这样蹭课听,反倒能保持了头脑的鲜活与敏感。

说实话,寿敬方对自己的儿子其实是寄予了厚望的。他之所以支持寿诤学西医,其实就是想让寿诤尝试着把华医西医结合,探索出一条全新的医学之路。

因此他对寿诤的要求也不同。他要的只是儿子学成真本事,而不是获得世俗人眼中前程和保障。

尤为庆幸的是,在这一点上,寿诤的态度与他高度一致。

寿诤自己都说,虽然缺乏正规系统的训练未免有点可惜。但好在他不学外科,所失有限。

相反的,这种处境对他自身限制却很少,只要感兴趣所有的科目,他都可以去听,可以去研究。而且正因为这种状态,反倒更让他珍惜身边的学习机会。

至于日后,其实寿诤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在华医行诊上引入西医的辅助,而不是图谋如何进入正规医院上班。

说实话,寿诤确实做到了“士可贫,然不可穷其志”。

他觉得像寿敬方目前这种状态就挺好。接触的病人多且不分科,又多是经西医诊断过的病人。似乎对他实现理想更有帮助。

当然了,其实洪衍武的心里,早为这个表哥作出了更好的规划。他是绝不会任由寿诤的才华在这种社会体制下被埋没的。只是目前时机未到,还不宜说而已……

反正事儿就是这样的事儿。而经洪衍武这么详细的一解释,杨卫帆也就彻底明白了。回去就一五一十把这一切分说给了家里人。

如此,在事实面前,杨家人才不得不相信寿敬方一点也没有欲擒故纵的意思,是真的对他们无所求。

只是虽然误会搞清楚了。可大多数的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喜欢以己度人,往往会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本能地排斥。

比如说在对寿敬方的看法上,明明是杨家人自己先入为主地抱有市侩的想法,可越是如此,他们就愈加看不得别人的高洁。

于是啧啧称奇之余,穆迪和杨卫国、杨卫疆又都有了怪话。反过来又开始说寿敬方迂腐,不合时宜。笑他是个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的。

终于,这些话传进了杨耀华的耳朵,一下就惹得这位老将军大怒。为了这事儿,他特意把家人和秘书都叫到了床前,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次警告。

他说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别忘了是寿敬方相救,杨家人才有今天的安乐日子过。所以只要有他在,就不容杨家人忘恩负义,再干出这种“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的混帐事儿来。

杨耀华把话说得很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无论是子女们还是穆迪全被捎带进去了。

一时间,杨家上下战战兢兢,连秘书韩山都变脸色了。不为别的,他们就怕给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都还记着医嘱呢,这不等于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嘛。

而杨耀华这还不罢休呢。又吩咐杨卫帆元旦务必要把洪衍武请来。

他说引荐之德一样是恩,何况关键时刻没躲着杨家走,还能主动帮忙。足见是真交情。寿敬方是无缘相谢了,总不好因为人家年纪小,就怠慢人家。

就这样,杨家人再没人敢说半句片汤话了。而且即使再不乐意,也得憋心里忍着。

同时,他们也得顺着爸爸的意思,准备在家里接待杨卫帆那位不怎么体面的朋友了。

当然,表面顺服,并不碍背地里的腹诽。特别是穆迪,因为她听说洪衍武不但是洗猪肠子的临时工,还劳教过。

她可是打心里不愿儿子交往上这种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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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格格不入

其实和杨家人觉得份外别扭一样,洪衍武对杨卫帆的邀请也同样感到相当头痛。

是,他和杨卫帆是好哥们,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愿意跟杨家的其他家庭成员有所接触。

过去,虽然杨卫帆只是偶然地有意无意提起过他家里的情况。可洪衍武是什么样的人?他早从只言片语里感受到了杨卫帆家庭中的真实情况。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亲人啊?

就因为对杨卫帆母子的排斥。打闷棍、下黑手、传小话,物质引诱加腐蚀,这些招数层出不穷。

说白了,杨卫帆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为了毁这母子俩,动的心思都快赶上二月河的《九龙夺嫡》了。

还别看已经是新社会了,这分明就是封建社会权力家族的通病啊。

得亏如今是没有世袭罔替这一说了,否则就为了杨老将军这“镇国公”的爵位,弄不好杨卫帆还会有性命之忧呢。

此外,杨卫帆的母亲虽然是真心疼自己的儿子。可洪衍武对她的印象也并怎么不好。

且不说穆迪那一身拿腔拿调官太太的样子招他反感,就是穆迪疼儿子的方式也太过阴暗自私了。

洪衍武可还记着,穆迪为了撇清杨卫帆开枪的责任,毫不犹豫地就想把屎盆子扣寿敬方脑袋上。一点也不顾及寿敬方是杨卫帆请来给杨耀华治病的人。

这样凉薄的心性,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当敬而远之才属明智。

何况最后还有关键的一条呢。

洪衍武可是个劳教过的人,工作既也不体面。家庭成分也拿不出手。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家庭,都不乐意自己的孩子和他交朋友。

相对的,身份的优越感、地位的傲慢、家族的自负、对政治权力游戏的敏感和洞悉,却都是高级干部家庭的通病。

因而这就使得杨家人和他之间,天生就具有一种界限分明、难以逾越的鸿沟。

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完全可以预见,属性完全不合的人和物勉强凑一块儿,那肯定彼此都不舒服。

至于见过之后,人家会不会反对杨卫帆和他继续来往,那也说不好。

所以似乎不去,才是对彼此都好的结果。

但这事儿为难就为难在,杨卫帆是替他父亲转达的邀请。

就凭特意选择元旦这一天,就凭杨卫帆不厌其烦地劝说。就知道这位半生戎马、功绩卓著的老将军,诚意还是很明显的。

这么一来,无论是出于对英雄的敬仰,还是对好友长辈的尊敬,都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

所以考虑再三,洪衍武还是捏着鼻子应了。

只是他也实在不乐意一个人去遭这“洋罪”,便提了一个条件,问能不能让陈力泉陪自己去。

“当然可以啊。泉子也是我的好哥们啊。”

杨卫帆一口答应,而且跟着就解释。

“嗨,咱们也别绕弯子了,干脆说清楚吧,省得误会。其实我压根就知道你们不乐意去,去了也肯定不自在,才没好意思请泉子。如果泉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可求之不得呢。”

陈力泉哪会儿计较这个,听了嘿嘿直乐。

“我去,可我就会闷头吃饭,你们不嫌弃就行。”

洪衍武也说,“不是不乐意去。我是怕你家里人见了我们,会对你……”

杨卫帆可不爱听这个,马上一摆手。

“哪儿的话。你们千万别有什么顾虑。你们是我的朋友,关他们什么事儿!是,我妈这人是有点不好打交道,思想上也有点那什么。可她就算是慈禧太后,我也不是光绪皇帝啊。何况我爸这人特随和、特开明,他首先就肯定了咱们哥们是真交情,也是他想见你们。我妈哪儿能惹他不高兴啊?就更别提我那些哥哥姐姐了,他们更没话说。所以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话到这份儿上了,洪衍武也只能一拍杨卫帆的肩膀。

“得。全冲着老爷子了!”

过了两天,新一年的元旦终于到来。

随着清晨广播里传出“政府已经命令人民解放军从今日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炮击”的声音,《告台湾同胞书》作为最重磅的新闻消息,拉开了1979年的序幕。

这一天早上九点半,杨卫帆按约定准时前来,驱车接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拉着他们直奔京西。

众所周知,公主坟一带是大院的聚集地,这个年代还属郊区。

从这里一直到西山脚下,空军、海军、通信兵、总后、炮兵、装甲兵、工程兵、铁道兵等司令部依次排开。

而且这些军队大院都是统一制式,自成一体、相对封闭。

它们各自有自己的办公区、生活区、食堂、服务社、礼堂、俱乐部、游泳池、医院、车队、幼儿园、小学,甚至中学。

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城市,完全可当得起“大而全”这三个字。

所以当杨卫帆把车驶入“海X大院”之后,仅仅去过总参三所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这种比较特殊的环境和气氛,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

这里很少见到“板儿绿”,基本上都是海军灰。但军人的纪律性和严密区分的等级意识,却又和所有的部队驻地一样,始终贯彻在每一个角落。让整个大院永远看起来井井有条。

比如说,无论是买东西、洗澡、理发、看戏,吃饭,队伍永远排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几乎没有外面加塞儿的情况。

还有,院里普通干部、军机干部和高级干部的住房完全不同。

高级干部的住宅,一家一层,每层有宽敞的六间房。普通干部一般是两间楼房、公用厕所。工人则住在大院四围的平房。

不夸张的说,这种整齐划一,等级分明的氛围。实在是让人有点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这些人办公的地方,还是居住的地方。

要说唯一称得上有活力,还不太僵硬死板的,也就是海军院儿里那些能折腾的半大小子了

他们都讲究穿一身灰、白袜子、白边懒汉鞋(俗称“片儿鞋”、“片儿懒”)。自行车必须卸掉后座,同伴坐在前头的大梁上。

在院儿里,可以屡屡见到这样的男男女女叼着烟卷儿,骑着车一起呼啸而过的情景。看上去很有些不羁放纵“山大王”意思。

但就是这样自行其事的潇洒群体,也依然是笼罩在一种潜在的规矩和准则之下的。

说白了,这是因为他们自小到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习惯了对共性的依赖。对权力和等级的膜拜,是很难再有什么真正独立或个性的。

就比如像他们这种“标新立异”,照旧脱离不开群体概念,而且刻意的毫无意义。

只不过是为了和陆军孩子们穿棕红边“片儿鞋”、深蓝色袜子,把自行车座椅拔到最高,前后都带人习惯,硬要来做个简单的对比区别罢了。

而且他们也依然对一切能确立级别的参照物异常敏感。

如过仔细注意一下,从他们的口中往往能听到类似这样的对答。

“你爸什么级别?”

“上校。你爸什么级别?”

“唉,中尉。”

“得了,那你以后就跟我混吧。”

“行,都听你的。”

就是这么自然和普遍,无论哪一方都顺利认同而别无异议。

所以初步的新奇感过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很快就感到了兴味索然,他们这两个胡同里长大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庞大的体制压力,和自身自由散漫的格格不入。

而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氛围的重灾区居然是杨卫帆的家里,这就让他们更感拘束了。

比如说,杨卫帆的家居然驻扎着一整个警卫班。

他开车带朋友进自己的家门,也得老老实实等着警卫检查完毕,并且电联过里面,才能得到敬礼放行。

还有他的家里到处都是公家派遣的服务人员、司机、锅炉工、炊事员、服务员。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难保佑自己的隐私和宁静的。

最夸张的是他家里的客厅。那屋子空旷得很,三盏大吊灯在房顶,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但房间里除了十几个单人或双人沙发,和一些茶几,再没有什么其他家具,墙上也只挂着领袖像和一些照片、奖状。

不过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件客厅中间不仅放了一个两平米左右,养着金鱼和绿植的大型假山盆景。而且服务员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端来的茶杯,那上面有居然还有用毛笔写着的阿拉伯数字。

陈力泉这么一看可就奇怪了。

“杨子,你们家杯子上怎么还写字啊?还怕丢吗?”

杨卫帆的回答可谓超出想象。

“我们家的客厅就是为了开会的。但凡家有来客,人数都不在少,我父母也必给每位沏茶。这样写上数字,每个人才不会弄乱呀。”

这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再一注意观察,果然,客厅里茶几上还有不少烟灰缸呢,墙角也码放着十个暖水瓶。就这布局和形式,实际上与公家单位的会议室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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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盘问

在客厅的沙发稍坐了片刻。

也就是杨卫帆刚打开烟筒,刚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点上一根“大中华”的时候,一位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客厅的门口出现了。

她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看上去很年轻。

明明应该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但“逝去岁月不饶人,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效果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变得衰微了。

若不仔细看,恐怕连额头和眼角上,那些并不怎么明显的光阴印痕都会被忽略过去。

不用说,这就是杨卫帆那风华出众的母亲了。

洪衍武最先看见,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叫了一声“阿姨”。

跟着把手里的烟放在烟缸上,拉了陈力泉一把。

直等到陈力泉有样学样,杨卫帆也叫过一声“妈”后,穆迪这才拿腔拿调地说了一句。

“欢迎,欢迎你们来家里做客。”

不是京城话,只能算是普通话。虽然语言内容很客气,但仍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不免让人觉得有点言不由衷。

果然,下面的情形继续印证了这一点。

“伯母好,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孝敬二位长辈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毕恭毕敬把带来的礼物奉上。

可穆迪却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只说了句“有心了,坐吧”,连正眼都没看上一眼,就招手让保姆拿到出去了。

而接下来,她倒是用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起洪衍武和陈力泉来。

等杨卫帆刚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名字。她就迫不及待地地问。

“你们都是我儿子的朋友?和我们家小六儿是怎么认识的呀?”

洪衍武便讲了他们和杨卫帆当初凑巧在滨城百货商场相遇的经过。

可跟着穆迪又问了,“你们两个都在哪儿上班啊?”

就这样,她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政治审查彻底展开。

先问他们工作,又问他们的家庭成分,还问他们父母。颇有不问清祖宗三代誓不罢休的意思。

得知他们全面的具体情况后,穆迪虽然没有什么明确表态,但眼神中透露出的不满,却无疑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陈力泉还年轻,真没想到刚进杨家的门就遭到这种下马威,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这时体会到洪衍武之前的顾虑不是杞人忧天了。头上不但隐隐泛了汗,手也有点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还好,洪衍武是做了思想准备来的。来之前已经预感到,进入这样的家庭他将遭遇到什么。穆迪的态度其实并没太出乎他的预料。

他一句一句应对的倒是不卑不亢。既没有像陈力泉一样地手足无措,也没有产生什么自卑心理。反倒是一直自然地和穆迪对望着答话。这点倒是让穆迪相当意外。

最后,这种对话终于由于杨卫帆的干涉而结束。

当穆迪又问起洪衍武的兄弟姐妹的时候,杨卫帆听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都是有自尊的。忍不住抢白似的嗔怪母亲。

“妈,您不是真要查祖宗三代吧?这可不是您在单位,这是咱们家!他们也不是您的下属,他们是我朋友!其实我知道您想听什么。小武他二哥是大学生,您满意了吧……”

这样一来,穆迪也觉得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便说,“这孩子!妈对你的朋友多关心几句又怎么啦……”

而这时,偏巧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楼上的韩山打来的,说杨耀华现在想见客人。

这样,大家就都有了能下台的台阶,此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三个年轻人很快都跟着穆迪上楼去了。

和杨耀华见面被安排在二楼的小会客室。楼梯的转弯处有一株足有两米高,叶大如盆、油绿乌亮的植物。

这东西在这个年头还很新鲜,陈力泉从未见过,忍不住看了又看,还伸手摸了一把。

洪衍武觉得好笑,就告诉他,“这是龟背竹。热带雨林里生长的植物。”

没想到穆迪一耳朵听见,也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了洪衍武一眼。还问他,“你去过南方?”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有这般见识。

但有点不合时宜的是,这时韩山已经打开了小客厅的门,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这个话题也就没法再继续了。他们所有人一起进入到小客厅里。

虽是冬日,穿着一件蓝色对襟丝棉袄的杨耀华,却坐的是把藤椅。

此时的他,和病床上的他已经大不相同了。头发白多黑少,但透着精神。身体虽然还虚弱,目光却不再迟缓。显然,身子骨已经大好了。

在这位老将军面前,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态度必然是份外敬重的。

但他们却不再感到拘谨。因为他们渐渐发现,杨耀华可和他们想象中大不一样。没有那么威严,也没有那么沉闷。与穆迪恰才的冷淡相比,这位老将军本人待客就要热情多了。

老爷子是湖南口音,说话就跟伟大领袖一个味儿。所以跟他们闲聊起家常来,就跟电影《开国大典》里的古月扮演的人物似的,显得很亲切。

他还专找他们懂得的话题谈,谈京城的风物和习俗、询问百姓的民生状态,其中他尤其喜欢聊他们的日常生活。

再加上无论穆迪还是韩山,是完全以杨耀华为轴心的。什么都依从他,顺着他。见他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这般好,招待上也就特别厚待,给他们拿最好的烟,上最好的茶。

这么着,香茶弥漫,满室盈香。客心安然,谈性愈浓。

不经意间,由这些琐事一样的话题,渐渐就绕到洪衍武、陈力泉和杨卫帆的关系上了。奇怪的是,这次这俩小子竟然把他们自己的情况更加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过后洪衍武都觉着纳闷儿了,别看杨耀华想知道的问题一点不比穆迪少,却根本无法让他们产生丁点的反感。甚至还颇有主动倾诉的欲望。

还别说陈力泉这次都是自己主动“交代”的个人情况,连他自己都秃噜嘴了。把他们打了师长儿子的事儿也说了出来。这嘴也忒没把门的了。

这么细一琢磨,洪衍武就不得不为之叹服了,真正顶级的政治动物确实不一般啊。

是,绝对谈不上什么“王八之气”。

但工作经历,戎马生涯,加上长期身居高位的视角,禀赋,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却在这样的人身上,融合而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使其无论有什么样的文化基础,都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一个有感染力,有引导力,能掌握全局的人。

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做不到。反正至少他肯定,这老爷子要是再逮着三民党俘虏,能像这么聊上一场,十有八九能当场策反成功。

难怪建国之后,一直是当政委呢。

不过这次谈话,也不光洪衍武和陈力泉被忽悠了。反过来,洪衍武拍杨耀华的马屁也很到位。

因为别忘了,凤凰卫视的纪录片可是把杨耀华生平最光彩的一面都给总结出来了。

洪衍武哪怕记得七七八八,那聊起这些来也都是杨耀华平生的得意处,可算是正应了“投其所好,骚在痒处”这句话了。而且不得不说,他问得问题都很关键,好多情况就连韩山、穆迪、和杨卫帆都不知道。

于是这么一讨教。竟然把杨耀华的谈性也给激发出来了。后半场,几乎就是这个老将军的口述回忆录。

要不是保姆提醒到了服药时间了。弄不好得一直聊到吃饭时间去呢。

这一下,别说穆迪真有点惊讶了,就连韩山望着洪衍武都有点佩服莫名的意思了。

估摸着他还以为洪衍武提前做过功课呢。可他就忘了一条,他这个贴身秘书都不知道的事儿,洪衍武又去哪儿查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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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感受

吃过药后,杨耀华还要休息一下,所以谈话必须暂时告一段落了。

老将军倒没忘了嘱咐杨卫帆,“你陪客人说说话,一会儿吃饭咱们饭厅见。”

跟着他又跟穆迪说,“夫人,今天是新年,又来了客人,我总能喝一盅了吧?”

虽然穆迪仍然以“服药不能喝酒”为由,坚决地拒绝了申请。但老爷子却并没有真的失望,而是冲洪衍武他们眨了一下眼。

从这个动作就可看出,今天的谈话让他的情绪还是比较高兴的。他问这话似乎只为开个玩笑,并非要达到目的不可。

于是杨卫帆就安心地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回到了自己的顶楼的卧室。

一直到吃饭前,小哥儿仨都能放松地聊聊天儿,再不虞被旁人打扰了。

杨卫帆对哥们没的说,一进屋就得倾囊而出。不但拿出来“三五香烟”,“mm巧克力豆”,居然还有几瓶可口可乐。

这可都是当年的稀罕物儿,只能是殊渠道的供给。

洪衍武倒是挺想喝可乐的,不仅是因为好久没喝了,猛一眼看到就有熟悉的亲近感。也是因为这种玻璃瓶的包装才是原生态,一旦不含异味儿,而且气儿足。

他一点不客气,当时俩瓶子一对,就给打开了。

然后“咕咚咚”就灌了一气儿,直接见底儿了。

跟着还特舒坦地打了个气嗝儿,十分满意。

这可让杨卫帆有点直眉瞪眼。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洪衍武对这玩意能这么享受。这东西贵是贵,四块钱一瓶呢。但那滋味可真是怪……

最后,还是陈力泉的反应比较符合杨卫帆的预期。

这愣小子从洪衍武手里接过一瓶,刚尝了两口就直言不讳。

“杨子,这外国汽水怎么这味儿啊?就跟中药似的。比咱们那橘子味儿的可差远了!不……不会是我这瓶儿坏了吧……”

“哈哈哈”,洪衍武和杨卫帆都忍不住乐了。

其实说道真正高干家庭的特殊之处,还不独有这些口腹之欲的享受。高级别的待遇是贯彻在住所每一个角落的。

像诸如国家配给的大面积住房、家具、家电、汽车和工作人员就不提了,这些属于应有之意,老百姓几乎发挥一下想象力,几乎都能想象的到。

但在广大人民群众还要依靠蒲扇、火炉子的年代,杨家居然有冷暖两用的中央空调,这种奢侈的现代化享受,可就超前得有点难以想象了。

这个年代的中央空调的形式还是挺有趣的。

空调管道和通换气口并非安装在房间顶上,而是如同暖气片一样体积的方形装置,安装在每一个房间的墙壁上。

铁皮面板上有排气孔,也有一个旋转按钮,可以用来调节温度。冬天是暖风,夏天是冷风。

别看形式是笨点、土点,还脱离不开当年的科技水平和设计能力。可是要从功能上讲,其实与当今现代化社会的生活水准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高干就是高干啊!不一样,真不一样!和我们老百姓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洪衍武摆弄了一会,发现温度变化挺明显。不由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但这却让杨卫帆有点难堪了。

“你瞧你,我就怕你这么想,你还真这么想了。想多了啊。”

可没想到陈力泉也是和洪衍武一样的看法。这小子刚上了趟厕所回来,也忍不住啧啧赞叹。

“杨子,你这屋里的独立的厕所可真够大的。水龙头里自带热水不说,还有个大浴缸。你这不出家门就能泡澡啊。就这条件,可比在滨城那小洋楼里洗淋浴还滋润呢。我记着电影里,外国有钱人家里就这样。真没想到,你们家生活水平,都赶上资本家了。这大官儿的待遇就是好啊。”

杨卫帆脸一下更红了,但却争辩地诉苦。

“嗨,你还别这么说。条件好吧,可别忘了,这里就不像个家。你们不知道,我在这里行动特不自由。半个房子对我来说都是禁地,特别是二楼会客室和我父亲书房。过去我父亲特忙,每天晚上开会都到深夜。我要有点事儿想跟父亲说,大多时候得通过韩秘书转达。就连我妈都不怎么照面。因为她的生活是要围着我父亲转的。再加上他们还老出差。我在家里见的最多的人,反倒是家里的保姆,炊事员和警卫员,基本上就没怎么和我父母在一起吃过饭。这种生活你们能想象嘛。真不是得便宜卖乖,我在这个家里住这么长时间了,还不习惯呢。再说了,你老跟厕所叫什么劲,没准以后你搬进大房子,家里的厕所比我们家还多呢。”

洪衍武一听乐了。不等陈力泉答话,就插上话了。

“没错。我就有预感,泉子今后的房子肯定小不了。弄不好还真得有十来个厕所的规模,比你们家得大上一辈呢。不过杨子,你这诉苦模式也有点问题,因为我们真是没法感同身受。你自己想天天和你的父母待一块儿自然没错。可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倒是挺怕见你父母呢。你看你爸,和气倒是和气,可老爷子也够能套话的,见他我发虚。至于你妈呢,太严肃,她对我们就没笑过,更让人怵得慌……”

见陈力泉又是附和地在点头,杨卫帆也绷不住笑了。

“我爸我也犯怵。不过我妈么……你们怕她完全没必要。我妈是怪物,她从来都不笑的,对我也不笑,大约是怕脸上有皱纹。我妈还势利眼,洁癖,正闹更年期呢。反正生活起居、吃喝穿用,全都挑三拣四地矫情。你说我妈要是特完美一人,你们怕她还情有可原。可她那么多缺点。你们怕她干嘛呀?”

这洪衍武可抓着话柄了。

“嘿,你小子,怎么这么编排老家?大不敬啊。要让你吗听见,非得抽你不可。再怎么,你不能背后说‘老家儿’的不是。懂不懂?”

“是是是,您教训的对。我知道,这要搁胡同里,街坊听见都能抽我。像过去冯奶奶……”

话一到这儿,杨卫帆神色抽动了一下,没下文了。显然,最后三个字,无意触动了他的情感禁区。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视一眼。俩人不由都正经起来,一起问他。

“冯家人,你还没找着呢?”

“她们的下落就一点没消息?”

杨卫帆真的叹了口气。

“真没有。实在没办法,我就把这事儿托付我妈了。可谁能想到没多久,我家里就出了事儿。现在我爸又这样了,也就顾不上这头了……”

就在小哥儿仨闲聊的时候,他们可谁也没想到。与此同时,杨耀华那边儿,也正进行着一场有关他们的谈话。

评介的发起者是穆迪。

“唉,耀华,今天那两个小六儿的朋友,看样子你挺喜欢啊。你觉得他们人不错?”

杨耀华实事求是。

“也谈不上,我热情些,是因为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毕竟才接触几分钟,人到底怎么样不好说。不过,我觉得那俩孩子还挺朴实的他们和小六儿之间,看样子相处得也不错,你没听他们在滨城的事儿吗,患难与共。还挺像那么回事……”

穆迪却摇头。

“朴实?不好说。患难与共?那是咱们儿子对人太实诚。其实吧,我倒不是嫌弃他们别的。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他们跟小六儿接触,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目的?”

杨耀华觉得有点不受听了。

“你怎么这么想啊?你指什么?他们是劳教过,犯过错误。年轻人嘛,那段时间不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他们打的那个师长儿子,我看本质就跟他们没什么区别。小六儿不也打过架?不要轻易地就把人往坏处考虑嘛……”

穆迪辩称。

“我不是因为这个。你问问小韩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韩山被绕进去了,就不能不说话了。

其实穆迪所指,是杨卫帆当初曾主动托人,试图想把洪衍武和陈力泉调进“海x大院”的事儿。虽然后来洪衍武和陈力泉拒绝了,但杨卫帆所托的人因为他们俩劳教过的履历很是担心,却把这事儿告诉了韩山。

韩山知道杨卫帆对穆迪的重要性,自然不会对她隐瞒。而现在穆迪既然这么说了,杨耀华也就同样知道了。

但杨卫华听了,所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

“人家不是拒绝了,事也没办?这说明不了什么。倒是小六儿,怎么就习惯了托人办事呢?他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打得还不是我的旗号。不行,这事儿得好好说说他。”

穆迪自然要护短。

“这不是什么大事吧。哪个干部家的孩子不是这样?为国、卫疆他们更是……算了,不谈这个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儿子交朋友的问题。我最担心的是那两个孩子的秉性。”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什么都没做啊。反应过度嘛。”

“什么反应过度啊。其实正是因为他们没答应调动工作,我才更担心呢。照我看,人的贪心可是超乎想象的。他们恐怕是嫌弃这工作不好才不答应呢。你就没觉得他们都很奇怪吗?那个姓陈的,不言不语,可一看样子就心虚。那个小武呢,眼神鬼鬼祟祟,知道的事儿倒不少。你说他怎么就对你过去的功绩那么了解呢?你能说这是无心的?我怎么琢磨都不对劲。”

韩山也表示赞同,而且很快提出个建议。

说不行一会儿吃饭时候,就再跟洪衍武和陈力泉提提调动工作的事儿。这次还不妨口气大些,再问问他们有别的要求没有。

咱们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就是放长线钓大鱼,也总不能永远不拉钩。

穆迪连声说好,说这样最能见人品。

杨耀华虽然觉得初次见面,就这样试探人家不好。

可转念一想,洪衍武刚才的谈话里,确实对他太熟悉了,这样的疑点还真的不能让他忽视,一时也就沉默起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饭厅

吃饭时间到了。

差十分十二点的时候。杨卫帆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楼,来到一楼的饭厅。

当他们一走进屋,就看见黑褐色菲律宾木质的大长条餐桌上已摆好了各式样的凉菜,和小碗、小碟等餐具。

而杨卫帆的二姐杨卫疆、二姐夫顾云澄,女儿顾薇薇和三哥杨卫军均已在座。

却不料,洪衍武、陈力泉和他们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杨卫帆就先跟他的二姐“汆儿”了。

敢情这位药房大主任正为安保漏洞,数落家里的保姆呢。

她催着让保姆把桌上的四个碟子端走。说是首长的餐桌上最好不要摆这些没经过检查的东西。

对要撤下去的这些东西,她还自作主张,轻描淡写地让保姆带回家去自己吃。

可是她要保姆端走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来的礼物啊。

敢情洪衍武自知杨家门槛高,对好东西见怪不怪。今天来做客,他和陈力泉除了送两瓶茅台酒撑场面以外,其余就带了些京城土产。

当然,这土产绝不是指老百姓习惯送的国营糕点厂的粗劣糕点。

而是考虑到杨卫帆那文工团的妈,多半有着“小布尔乔亚”习性,他们特意去“春明食品店”买的一些香肠。

另外又考虑到杨耀华中风后的饮食禁忌。他们还带了王蕴琳做的一小坛子“糖水白菜”和一罐子“橘子酱”。

这两样东西比较精致,能去油腻,佐餐最好,而且是外面买不到的。

应该说,在这些礼物上,他们还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所以上楼的时候,杨卫帆是特意嘱咐过炊事员的,要他中午把这些东西弄一些出来给父母尝尝。

可哪儿知道,如今竟然发生了这一幕!这简直就是当着面儿,抽人的大嘴巴啊!

这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倍感尴尬不说。杨卫帆也由不得急眼了。

“二姐,您干嘛呢?什么东西就瞎送人啊?这是我哥儿们特意带给爸妈的!”

在杨卫帆强行干预下,保姆又把碟子放下了。

可猝不及防,被插了这么一杠子,杨卫疆当然不乐意了,马上教训杨卫帆。

“咱们家的特殊性你不知道?一切饮食,皆由专职人员、专门车间、专用设备、专库、专车进行。外来的食品是不能随便吃的。别说你朋友送的。就是你买的也不行。”

杨卫帆也不示弱,一梗梗脖子。

“什么话,我朋友难道还会下毒不成!再说了,外面的东西你自己也没少吃啊。老莫你就没少去,我还见你吃过烤白薯呢……”

二姐夫顾云澄是卫生局干部,自然要偏帮老婆。

“小六儿,你可别胡搅蛮缠。你姐是医生,这也是为父亲的身体着想……”

杨卫帆不傻,见以一敌二不是事,索性也不争辩了。

“行行行,算你们对!反正讲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们两口子。但东西你们谁也不许动!我吃行不行?一会儿我一个人全吃了它。”

这话带着股子不服气的青皮劲儿,可真够气人的。惹得杨卫疆杏眼一瞪,眼看就要大发雷霆。

而就在这时,坐在轮椅上的杨耀华恰恰被韩山推着进了饭厅,后面还跟着穆迪。这一下,屋里全都没声儿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杨耀华的脾气,他是最看不得家庭闹纷争的。特别是病过这一场之后。愈加重视家人之间的和睦。

果然,老爷子脸一沉就训上了。“你们可是亲姐弟,这里还有客人呢,闹什么‘窝里斗’,真不怕让人家笑话!”

不过随后等问清了缘由。杨耀华却很明显地偏向杨卫帆了。他毫不迟疑地发话让保姆把碟子留下,说要让大家都尝尝客人送来的东西。

这样,杨卫疆白了弟弟一眼,只能坐下。顾云澄也觉得这事儿弄得挺不好意思。

不过这位做和事佬挺有本事,他一句就成功地缓和了气氛。

“爸,您千万别生气。其实就是因为他们是亲姐弟,才会这样呢。”。

说完,他还颇为友好地站起身来,跟洪衍武和陈力泉分别握了握手。

这样一来,不但让杨耀华神色和善多了,杨卫帆和杨卫疆的面子上也好看多了。

洪衍武也不得不高看这位二姐夫一眼。

因为这带眼镜的白面书生和死眉瞪眼的杨卫疆、待人轻忽的杨卫军完全不同。待人接物透着游刃有余的老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像这种能做到四面讨好、八面溜光的交际高手,那前程也必然远大。

说实话,要不是杨卫疆本人模样过得去,家庭背景又给她加了分。像顾云澄这样的人,娶了这么一个刻薄的老婆,还真是挺委屈的。

就这样,这场小风波算是过去了。

而这时,餐桌上除杨卫国一家三口和身在外地的杨为卫舰和杨卫宁以外,杨家的人已经全部都到齐了。

韩山是知道杨卫国中午不在家吃饭的,他们要去参加空军系统的活动。于是把杨耀华扶到椅子上坐好,他这个秘书就吩咐开席了。

却不巧正在这时,饭厅里的电话居然又响了。竟是门口岗哨打来的,通知里面有客来访。

韩山起身接了电话命令放行,随后又做了转达,说是“总后”周部长的女儿来了。

本来穆迪对这个不合时宜的打扰满脸生厌,可这么一听就喜笑颜开地出门去迎客去了。杨卫疆和杨卫军也都把颇为玩味的目光,凝视在了杨卫帆身上。

洪衍武和陈力泉正觉着有些奇怪,杨卫帆已经小声地提醒了他们。“‘玉面罗刹’!”

这才让他们想起那个滨城海军406医院的周护士来!

也不等他们询问,杨卫帆自己就呲牙裂嘴地做了简单的交代。

敢情周曼娜其实一直就对他穷追猛打,在滨城的时候就没少骚扰他。

而且无论是他明确表示俩人不合适,或是故意躲着都不行。

这丫头鬼,会借着一些老干部夫人的名义叫杨卫帆去家里吃饭。

结果反倒弄得人人都知道她对他有意思。不少人都盼着他们俩真成一对。甚至还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他的父母。

而后他回了京城,周曼娜居然又办调动也追到京城来了。特别是前一段时间杨家倒了霉,她还天天往杨家跑,这王宝钏、孟姜女似的劲头,算是彻底获得了他母亲的欢心。

现在杨家上下可都把周曼娜当他女朋友了。让他实在百口莫辩。

他更没想到,今天这丫头也跑来凑趣儿了。就连让他清净一天都不行!

洪衍武和陈力泉听了都哑然失声。他们可一直以为杨卫帆早就把这麻烦甩掉了,哪儿知道反倒越缠越紧了。

照这趋势下去,大有假戏成真,借势逼婚的可能性啊。

看来这小子还是太看重面子了,这才是活受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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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访客

没过多一会儿,穆迪就带着客人重新返回了饭厅。

出乎所有人意料,来访的还不只是周曼娜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个身着绿军装的姑娘。

而且两个人都备了厚礼。

她们一共带来了六斤五十头干海参和两斤“蛤蟆油”(广东人称之为“雪蛤”)。这些都是极好的滋补品。

对这些礼物,穆迪显然是相当满意,和看到洪衍武他们的礼物时态度大不一样。

她笑吟吟地主动拿来给杨耀华过目,又耳语了几句,才招呼保姆过来把东西拿走了。

而周曼娜大概也已经来过杨家许多次了,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

她一见穆迪把杨耀华的轮椅冲她们转了过来,就轻快地主动走上前去,亲热地叫了一声“杨伯伯”。

先是代父母问好,然后又连连抱歉,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汽车坏在半路上了,这才来晚了。

杨耀华哪儿会跟小辈儿人计这个。他口称无妨,很客气地感谢周家人的惦念。

得知周部长夫妇同样去参加新年活动了,还半开玩笑地说,“生活真是变好了啊。哪儿像过去,每年除了国庆,政府就再没组织过什么官方仪式的招待会了。可惜现在虽然活动丰富了,我却参加不了喽,病老头子一个,也只能待在家里……”

“您哪,千万别这么说。这点病对您算什么?我父亲说,您是刀山火海淬炼成的真英雄,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健康的。不过到时候,您可就又要像过去一样地日理万机了。还是得舍小家顾大家……”

别说,周曼娜还真会说话。就这份灵秀,这份乖巧,简直让洪衍武和陈力泉乍舌。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玉面罗刹”的这一面,觉得与她在滨城的傲慢和冷淡相比,根本判若两人。

杨耀华当然也是被逗笑了。这时他也就把注意力转向周曼娜旁边那个女孩身上了。

那个女孩和周曼娜容貌属于一个级别的,同样生得端丽玲珑。而且神情怡然自若。不出意外,这也是个高级干部家庭的孩子。

果然,她主动叫了一声“杨伯伯”后自报家门。说自己名叫叶璇,父亲是“总后”军需部副郑委叶一涛,周曼娜的母亲就是她的大姨。

杨耀华因为工作原因曾和叶一涛打过不少次交道,甚至比周曼娜的父母还熟悉,态度很是和蔼。

“我知道你,你可是你父亲的宝贝疙瘩,家里叫你‘小叶子’对不对?今天你第一次到我家里来,伯伯很高兴。你不要太拘束了,当作在自家一样……”

说到这儿,他又做出手势指向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对了,今天我家里还有小六子的两个朋友来做客,你们年轻人凑在一起,总不至于太闷……”

这意思无非是想让四个年轻人彼此认识一下。

洪衍武和陈力泉趁势赶紧站了起来,各自报了一下姓名。

周曼娜和叶璇也都微笑着点头。“你们好”。

其实这也就是个礼貌上的程序,叶璇和陈力泉都挺无所谓,他们没什么过多的想法。打过招呼也就过去了。

但周曼娜和洪衍武可就不一样了。

周曼娜还记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呢。

当初他们在滨城住院疗伤的时候,她就特意关注过他们,想借此进一步了解杨卫帆的生活。

可后来知道他们和杨卫帆只是滨城偶遇的京城老乡,而且还是两个没什么背景的小老百姓,也就失去了兴趣。

哪知道他们和杨卫帆的交情不仅一直保持到现在,居然还登堂入室坐在了杨家的饭桌上。这哪儿能不让她暗暗吃惊呢?

她必然得好好琢磨一下,重新定位洪衍武、陈力泉和杨卫帆的友谊了。

至于洪衍武,他的关注焦点则完全放在了叶璇的身上。

其实刚才自打这“军婆儿”一进屋,他就觉得面熟,只是想不起哪儿见过。

后来一报姓名他总算唤起了记忆,敢情这位“小叶子”,居然是他上辈子的老板娘,是“大人物”的正宫娘娘。

他还记得,在不多的几次见面中,“大人物”对这位日后也仍貌美如花的夫人,可是非常客气、非常体贴的。

这种尊重,当然来自于对叶璇娘家的敬仰。他们是真正的军政两家合力,才能在房地产业和资源行业都划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圈圈。

于是,这就使得“大人物”对自己的老婆又敬又畏。哪怕在外面搞女人,他都不敢夜不归宿,更不敢在京城包养外室。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二代”里不多的“模范丈夫”了。

要说生活还真是有意思啊,这不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嘛。

没想到这个旧日高高在上,对他根本不吝颜色的女人,如今还是青春少女的年纪,却跟他坐到了一张餐桌上。

八成她现在还不认识自己未来的丈夫呢。

这要是能给她“上”了,是不是直接就给“大人物”的脑袋染成绿色了……

对“大人物”的记恨,让洪衍武不由自主地带着恶意琢磨着。

但说实话,他也就是想想而已。因为现在的日子,他过得着实挺美。

他的家人、“糖心儿”这个女朋友,还有杨卫帆这个哥们。这一切都不会让他用自己的幸福当代价,试图去干这种无聊的报复勾当。

他再傻也没傻到这个份儿上不是?

“都饿了吧?那你们快坐下,一起来吃饭吧。”

就在洪衍武臆想翩翩的时候,周曼娜和叶璇也已经和在座的其他人都打过了招呼。随着穆迪一声亲热的招呼,她们去洗了手,也加入到了杨家的家宴中。

这时热菜已经陆续上桌了。

高级领导人的餐桌,确实是有许多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地方。

他们的伙食费虽然要用工资承担,不过买菜渠道与一般人不同。

东西要好的多,米面油肉都是特级品,且加强比外面便宜。完全体现了“真材实料”和“物美价廉”两个特性。

另外就是外面买不到的东西他们能买到。

带包装的“名优特”土产品,当然是“34号”提供。

农副产品来说,“香山农场”、“玉泉山农场”则是主要供货渠道。

那里有专为高级首长试种的几样反季蔬菜和瓜果,像苦瓜、青椒、木耳菜、南油菜、无籽小西瓜等。

这种特殊级别才能享受的特殊对待,被称为“专供中的特供”。

所以这桌面上的颜色就很好看了。

菜色相当丰富,湘菜的传统菜有“红烧肉”、“腊味合蒸”、“青椒炒肉”、“东安子鸡”、“汤泡肚尖”。

另外还有几个“烧冬笋”、“番茄炒蛋”、“醋熘白菜”、“红烧鲤鱼”这样的家常菜。

凉菜呢,除了“凉拌木耳”、“辣椒皮蛋”、“炸花生米”、“泡椒凤爪”,就是洪衍武带来的“鹅肝泥肠”、“鸡肉肠”、“糖水白菜”和“橘子酱”了。

总之,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香味扑鼻,极为诱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家宴

就在这一道道热菜陆续上桌的时候,顾云澄和杨卫帆一起,给在座的亲朋好友都斟上了美酒。顶点 更新最快

男的喝白酒,女的喝色酒。

杨耀华不能喝酒,穆迪亲自去厨房把一大杯热腾腾的羊奶端到了他的面前。

敢情为了给杨耀华补身子,大儿子杨卫国特意弄回来两只产奶的母羊。

这两只羊被圈养在后院里,每天喂以玉米和干草,营养充足,所以产出的奶色极好。

这股随着热气飘溢出淡淡的芳香,一下就把唯一的小孩儿顾萌萌给吸引住了。她不错眼珠地盯着杨耀华的杯子。却对自己面前的橘子汽水看也不看。

而杨耀华一见三岁的小外孙女咬手指头的样子,也就知道这小丫头馋奶了。哑然失笑下,他就问穆迪还有没有了,要求给孩子也倒一杯。

穆迪就去厨房端来了其余的多半杯奶。

顾云澄和杨卫疆又哪里好意思领受?一起谢着推辞,说孩子每天有两瓶牛奶喝呢。

但人一过六十岁,却是最疼隔辈儿人的。杨耀华终究执意让把羊奶端给了孩子。

这一下顾萌萌开心地笑了,迫不及待啜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感叹。

“牛奶真好喝呀。”

“不,不是牛奶,这是羊奶。”

杨卫疆先纠正了一下,然后宠溺地替女儿抹去了唇上的一层奶沫,继而又提醒她。

“姥爷把自己的好东西让给了你这个小馋猫。萌萌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现在应该说什么呀?”

“谢谢姥爷!谢谢姥姥……”

顾萌萌想了想,最后又奶声奶气地追了一句。“还得谢谢羊!”

这一下,哄堂大笑,每个人都乐着看着这对母女。桌上也真有了几分新年聚餐的温馨气氛。

再下面,自然就是杨耀华举杯致辞了。

他寥寥几句话,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欢迎客人们来家里做客,还有自己很高兴今年能和大家一起共度新年。希望每个人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工作顺利。

其他人便也都一起举杯,预祝杨耀华身体健康。

随后,在酒香飘溢中各自动著,杨家的家宴终于正式开席了。

还别说,部队给杨家配的炊事员大概是个真正的湖南人,烧出的大多数菜肴虽味道平平,但几道湘菜却属正宗,相当够味儿。

现在人皆以为湘菜和川菜近似,口味皆以辣为主。但其实区别还是挺大的,湘菜口味更重酸辣。同时,爆炒也是湖南人做菜的拿手好戏。

只是这个年头的京城人还不怎么能吃辣。别说那两个做客的女孩子,连大多数的杨家人在内,因久居京城,也都不太适应这种口味

这么一来,由于酸和甜的东西是最能解辣的,反倒洪衍武带来的“糖水白菜”和“橘子酱”成了最受女人喜欢的食品。

不但顾萌萌和周曼娜、叶璇吃得两眼冒光,穆迪也没少吃。

那“春明食品店”的香肠也很受大家的欢迎。

洪衍武买的是销售量最高的两种香肠,鹅肝泥肠是传统品种的翘楚,就不用说了。那鸡肠更是别有特色。

这种食品竟是以完整鸡皮为肠衣的。完整时看上去像一只肥鸡,内中以鸡、猪肉糜、鸡蛋、豌豆填充,造形十分奇特。

切出来一半和另一半整的一起摆在桌子中间,谁都忍不住夹上两口。就连杨耀华都连称味道鲜美。

得了父亲的夸奖,杨卫帆眼见形势大好,可就公然替洪衍武得瑟上了。

“怎么样?这些外面的东西,味道不错吧?咱们家也别老以为就‘34号’里的东西最好,其实天下间的好东西多了。”

跟着瞄了一眼杨卫疆。“二姐,你不尝尝?”

他这就是故意挑衅。因为杨卫疆也有点赌气,对洪衍武带来的东西,还一筷子都没碰过。

周曼娜和叶璇不知究竟,均以为这些东西是杨卫帆弄来的,不但一起夸奖味道好,还都劝杨卫疆快尝尝。

顾萌萌年纪小,发乎真性,也跟着嚷嚷好吃。

这一来可真把杨卫疆挤兑得够呛,不由气得脸色发白。

关键时候还是顾云澄,他知道杨卫疆受不了委屈,赶紧出言化解尴尬。

“六子,吃你的饭吧!你二姐最近肠胃不好,进不得生冷……”

穆迪这时候也警告地瞪了杨卫帆一眼,总算及时维护住了和平气氛。

不过此时,桌上还有个情况让人颇感意外。有些明明是照顾杨耀华一个人口味的菜肴,今天却多了两个人能和他同享。

洪衍武和陈力泉居然都不畏辣。

一个是前世吃惯了各种口味的席面,对各路美食都有品尝心得。

一个是身体强健、性子粗豪,生性就喜欢刺激的口感。

所以他们对“青椒炒肉”、“东安子鸡”、“凉拌木耳”、“辣椒皮蛋”、和“泡椒凤爪”都相当欣赏,吃得颇为适口。

这一下,无意中可又投了杨耀华的眼缘。杨耀华脸上泛起微笑,不住口的夸他们。

“行!你们这俩小伙子都不赖,真正的男人就得能吃辣!”

听到此言,陈力泉是不好意思地笑,洪衍武只有谦称。

“您过奖了。其实我们也怕辣,主要还是您家的厨师烹饪水平高,在京城是很难得吃到这么正宗的湘菜的。”

可话是这么说,他们俩被杨耀华这么一夸奖,杨卫帆却比谁都要高兴。就借着这话,主动跟父亲说起了滨城“海碰子”的事儿来。

在杨卫帆嘴里,那些滨城一起“碰海”的哥们儿,个个都是能在海底探囊取物,活吃虾生吃鱼的好汉。

洪衍武和陈力泉又是其中翘楚,他们连几十米下的彻骨寒流和礁石锋锐都不怕,这点儿辣又算得了什么!

甚至他还颇为自豪地声称,自己如今也能潜下十几米了。同样也成了可以捞海参、戗鲍鱼的高手。

只是这么一鼓吹。在吸引眼球,收获惊讶的同时,却不想落人口实了。

杨卫疆一下就抓住把柄了。

“小六儿,我都不稀的说你。照你这么说,以你的关系,在滨城弄些海参很方便啊。可你怎么就不想着点儿家里呢?难到你不知道爸的病,用海参进补最好?你看人家曼娜都比你细心,比你懂事。要我说,要不就是你没长心,要不就是你那些朋友……哼哼!”

冷笑声中,杨卫疆得意地瞟了杨卫帆一眼。满脸“得报大仇”的窃喜。

可不想,她恰恰失策了。杨卫帆根本没有愧色。

“二姐,你还别冤枉我。更别小看我的朋友。不瞒你说,我们今儿还真给爸弄来了海参,现在就放在我吉普车上呢。只不过样子不太好看,这才没及时拿进来罢了。你没调查清楚,怎么净瞎指责呢?”

杨卫疆一听,有点意外,但还兀自口硬。

“不好看?你可别找托词。海参这东西,小孩儿都知道是越大越有营养。人家曼娜送来的可是四十头一斤的呢。当然好看了。你比不了,只能说明你用便宜货糊弄咱爸……”

周曼娜可不愿意卷入姐弟俩的争执,更不愿因为自己,让杨卫帆难堪。叫了一声“卫疆姐”就想替杨卫帆说几句话。

可没想到,杨卫帆根本不用她帮忙,大笑一声竟反将一军。

“二姐,我今天可是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瞒你说,我弄的也是四十头一斤的海参。我说的不好看,是数量太多了。小六十斤呢,还有四十多斤的大虾干、干鲍鱼什么的。都装在一个大麻袋里呢。我们进门不得先见爸妈么?那些海货又腥,总不能就扛个大麻袋直接进客厅吧?”

得,这一下杨卫疆彻底哑然。其他人均是面上变色。

不为别的。现在滨城的海参价格虽然已经恢复正常,那四十头一斤的官价儿也得四五十块。六十斤?这就是好几千块钱啊。谁也没见过这么送海参的呀!

这下就连杨耀华都不镇定了,眼睛先望向杨卫帆,“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说的是真的?”

在得到儿子确定的回答后,他又看向洪衍武和陈力泉。

“……这不行!这些东西价值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洪衍武当然知道杨耀华顾虑在哪儿。马上做出了解释。

“您千万别误会。这些东西可不是我们俩送的,也不是冲着您送的。您知道,我们前段时间刚去了趟滨城,正碰上杨子回京。这不回来时候,滨城的好朋友们就集体给凑了两麻袋海货嘛。实际上这里就有杨子一份儿。要说心意,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但这礼物,是送给杨子的。您这病就是赶巧了,实际上是吃自己儿子,这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嘿,这一番话下来,不但给杨耀华说得豁然开朗,眉头舒展。穆迪笑盈盈望着杨卫帆,面上生光。其他人也都尽数释疑。

只是周曼娜和杨卫疆却难免都有点讪讪,脸红红的。

一个是因为自家精心准备的礼物莫名其妙地掉了价儿,心里有点委屈。

另一个就是非所愿闻,明显自己多费口舌妄作了小人,竟又让弟弟露脸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试探

当然,洪衍武虽然给了个还算合理的解释。但杨耀华还得再细致地问问。

因为毕竟这么贵的东西,这么大的手笔。就是按他所说,好几个人一起凑的,也超出正常家庭的负担了。

于是,洪衍武只得又介绍了一下滨城“海碰子”们的生活现状。

一方面,他提起了去年滨城海参疯狂涨价的事儿。称滨城的“海碰子”们实在是“运气好”,赶上了“天生掉馅饼”。几乎有真本事的,都靠着手里的存货一下变富裕了。

另一方面,他又说民间的海参交易价格历来低于官价。特别是经历过涨价风波后,今年迎来了增产,政府也严控私下交易了。

所以最后也就给出了这么一个半真半假的结论。他说现在已经没什么“海碰子”们靠这个弄钱了。他们的朋友,个个都安心本职工作,惦记娶媳妇生孩子了。

而他带回来的这些,这都是“海碰子”们技痒难耐,平时捞着玩,自己家里留着吃的。

别看这些海珍品在京城价值挺高,但在当地,在这些“海碰子”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他们熟人、朋友、亲戚、邻居都能分享到这种好处。

这么一来,杨耀华也就完全安心了,甚至随后还颇为欣慰地感叹了一句。

“看来我还真是沾了这小子的光了。嗯,还不算一无是处。虽然年少轻狂,无知冲动。但至少知道孝敬父母,也很会交朋友。”

这句话明贬实褒,作为对子女一贯严厉、不苟言笑的杨耀华,其实已经是难得的肯定态度了。

穆迪和杨卫帆当然都很高兴。

杨卫疆和杨卫军听了却都点不自然。

因为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就因为这次生病的缘故。事后杨耀华对杨卫帆这个小儿子,是越来越亲厚喜爱了。

至于洪衍武也没想到,他说的这番话,虽说帮了哥们儿一把,但正好合了韩山的意,给人家提供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试探他的机会。

“小洪同志,你看,你在滨城的朋友都安居乐业了。那你今后有什么具体打算没有?千万别客气啊,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们提提看。还真是多亏了你给介绍的这位寿大夫,首长才能得以康复。今天我们请你到家里来,可就是为了要好好谢谢你……”

冷眼旁观中,韩山可时刻都没忘了要替首长分忧解难。这时很自然地插了口,满面堆笑,态度是相当亲热。

这么一来,所有人就都把目光投向了洪衍武。

杨耀华和穆迪表面上都保持着和煦的微笑,但暗地里却都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洪衍武神色变化。

周曼娜和叶璇在这一刻,也真正明白了洪衍武的身份,和他能坐在这里的原因。恍然大悟后,两双大眼睛都不由得流露出略带轻视的戏谑的神色。

杨卫疆和杨卫军姐弟俩,则完全是习惯性地表露出自身的优越,和对有求于己之人的那种自傲。

顾云澄这个老油子呢,却只低头照顾女儿吃饭,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现场唯有杨卫帆和陈力泉是真心为洪衍武高兴。但他们俩之间还有着本质的区别。

杨卫帆是欣喜之余,主动替洪衍武操上了心,飞速地思考,该提个什么条件和要求最适当。

陈力泉却是安安心心地等待洪衍武自己表态。对洪衍武作出任何回答他都会认为是正确的。

可偏偏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洪衍武一点磕巴没打,很简单的一句话,当场就给回绝了。

“哦……我没什么要求,好意心领了。”

嗯?!

此言一出,除了对洪衍武有着盲目信任感的陈力泉,其他人是完全的出乎意料之外。

杨耀华、穆迪都愣了!

周曼娜和叶璇不敢置信张大了眼睛!

杨卫疆和杨卫军万分狐疑地彼此对视一眼。

不动声色的顾云澄,给女儿喂饭的手突然停顿了。

就连杨卫帆都傻愣愣地望着洪衍武。

特别是韩山,他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还以为洪衍武没听明白,楞了下神,又继续耐心诱导着。

“小……小洪同志……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你有什么难处或是愿望、要求,尽管说出来。工作上的,生活上的都可以。至于什么学历啊,经历啊,家庭成分啊,你都不用考虑。比如说,你想不想换个好一点的工作呢?想不想进国营大厂当工人?或是学驾驶开汽车?如果在经济上有什么具体要求也不用避讳……”

可洪衍武仅仅是微笑又摇了摇头。就连多思量片刻都没有。

这下连杨卫帆都替洪衍武着急了。因为他知道韩山能开这个口,肯定是经过父母同意的。生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了。

“小武,你先别急着推啊。你再好好想想。就是你自己没要求,你家里人呢?韩叔叔我是知道的,他难得开这个口,这是代表我们诚心诚意想谢你。多难的事儿其实都不要紧,你大可以先说出来听听嘛。”

杨卫帆真是好心眼,也纯属操心的命。这一边提醒洪衍武机会宝贵。一边就在飞速地思考,他能不能替哥儿们提个什么条件和要求。

但洪衍武还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第三次坚决地回绝了。

“真的不用。杨子,你的意思我明白,可咱俩之间还用客气嘛。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帮你办事,本就是应当的。真为这个就跟你家里提要求,那我成什么人了?事儿也就全走味儿了。我还配做你朋友嘛?来,咱们碰一个,这事儿就不用再提了……”

嘿,这几句话可是真有劲。

杨卫帆一下没话了,又痛快又激动地跟洪衍武碰了一盅酒。

可是桌上的大多数人,也真没见过这么傻,这么不懂得抓机会的人,反倒是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们之中,只有杨耀华的眼神一下柔和了。他故意问洪衍武。

“小洪啊,你真这么想?太轻率做决定,难免是会后悔的……“

洪衍武哈哈一笑。

“不瞒您说,其实杨子早就想帮我们调工作。可我觉着吧,我们给哥们添这种麻烦挺不好的。毕竟我们的自身条件在那儿呢,顶着‘两劳人员’的帽子。事不好办不说,杨子办成了,也绝对会让人说三道四。那不成了坑哥们儿了嘛,所以当初就拒绝了。现在也是情同此理,如果您帮我,我觉得影响更不好……”

在座的人还是第一次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劳教过。这一下,他们眼神里的内容可就更多了。

但偏偏杨耀华的语气却又更亲切了些。

“我知道,年轻人都好面子,讲义气,能替别人着想也是好事。可有些事要是不好意思,终归是自己吃亏啊。我这么说吧,影响什么的,不该你考虑,那是我们考虑的事儿。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你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吗?”

最后一句话,意思已经相当露骨了。那分明是杨耀华亲自表示,可以帮洪衍武他们调动工作了。绝对是含金量高得不能再高的承诺了。

但洪衍武还就是绝,他只低头问了一声陈力泉,见陈力泉摇了摇头。他就执拗地坚持了原有意见。说他和陈力泉都觉得现状挺好的,不想有什么改变。

这个结果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声“真傻!”,同时也彻底引起了杨耀华的好奇,话说得都有点顾及不上了。

“难道你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吗?你们就不嫌臭,不嫌脏,甘心在个小饭馆里洗猪肠子?何况你们还是个临时工吧……

可洪衍武根本不避讳,也没丁点自卑的脸红,呵呵一笑。

“老爷子,我知道,您是真的关心我们,想帮我们一把。为这个,我特别感谢您。可我还真得说,我们俩对现在的工作确实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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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梅干菜

顷刻间,桌面上一下安静了下来。

没人再干别的,几乎所有人在都用怪异、好奇、惊异、怀疑的眼光看着洪衍武。

显然,对他刚才这句话,是没人能理解的。大家无不觉着,真这么想的人,只有脑子出了毛病才能解释得通。

像杨卫疆就不加掩饰地讥讽了一句。

“看来小六儿的朋友还真是觉悟挺高啊。居然想学时传祥,也要当个‘宁肯一人脏,换来万户净’的全国劳模啊。好,有志气。你一定会靠这种味道,同样登上**城楼,受领袖接见……”

这句话立刻就引起了叶璇控制不住的一声窃笑。

周曼娜顾忌着杨卫帆,倒还算不错,拉了叶璇一把。可忍俊不禁的样子也很明显,一看就是强忍笑意。

只不过,这句有点出圈儿话也惹来了杨耀华义正言辞的批评。

“卫疆,怎么回事!什么叫这股味道?劳动模范也好拿来开玩笑的?”

要说这位将军思想还真是很正统的,在大是大非的观念上绝不含糊。这既让杨卫疆面色一红,也让本来大感无趣的洪衍武顿生尊敬。

所以他见杨耀华还在用探寻的神色望着他,就耐心地继续解释起来。

“不矫情,也不说虚的。老爷子,我跟您说的是真心话。表面上看,我们的现在的工作脏、臭、累,还是临时工,似乎挺差劲。我们店里的那些年轻人都不爱干。可那是因为人和人的条件是不一样的。作为我们来讲,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您看,我们俩人都是解教的两劳人员,我个人的家庭成分还摆不上台面。但我们店里那些年轻人,人家都是成分好,有门路才能办的留城。我们要跟人家比待遇,要公平,那才是傻透了。反倒应该明白一点,恰恰因为人家都不爱干这活,才会轮到我们。这不是等于我们托了他们的福么?”

“说更明白一点,要不是年轻人大部分都去上山下乡了,连这活儿都轮不到我们。真要比起来,我们俩解教后能回到京城里来,有这么份工作,可比那些背井离乡的知青们走运多了。我们首先就得对政府对教养的新政策感恩戴德。”

“其次,实际上我们工作待遇也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差,实惠的地方也很多。比如说,我们工作间里完全自己做主,有椅子,不用站着,手快点每天也就仨小时的活儿。干这个工种,也不用像老师傅们四点半就起床。到了店里先吃热包子和炒肝,店经理又给特批了劳保。其实除了工资差几块钱,没法报销医疗费用,我们和正式工的待遇没什么区别。逢休息日,我们给家里买炒肝都便利,不用等开门,也不用排队,还能多给……”

洪衍武刚说到这儿,就听到周曼娜和叶璇发出了轻笑。这俩丫头终于忍不住了,都不好意思地捂上了嘴。

但没人怪她们。因为其他人多少也都有点哑然失笑的意思。特别是杨卫疆和杨卫军,嘴角含笑,眼神完全充满了鄙夷。

就连杨卫帆都在地下偷偷拉了洪衍武一把。不用说,这意思肯定不是觉得他说话有趣,而是觉得他这些话很没出息,很小市民。

之后,随着杨耀华叹了一声,穆迪轻轻摇了摇头。韩山正了正神色,开始替首长发声了。

“小洪同志,你这个想法可真有点……有点特别,也有点犯糊涂啊。人总要成家立业的嘛,眼下这种生活你又能维持多久呢?你就不想想以后?为了将来,难道现在换一份体面一些的、正式的工作不好么?”

叶璇也不客气地插了口。“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本来刚才还以为你想当劳模呢,怎么听你的意思,最后竟成了落后典型呢?年轻轻的,还是应该有点志气才好。不要只图过舒服的小日子,这叫‘小农意识’,会白白耗费了你的光阴!到老了,你会因为没有做出一番事业后悔的。再回头想一想,又是多么的可惜啊……”

可他们却没想到,对他们词正理直的告诫和劝导,洪衍武非但不接受也不害臊。而且根本不赞同。竟振振有词的一一反驳起来。

“你们说的道理我也懂。可现实却是两回事。其实无论是客观和主观,我目前的选择,恰恰才是最好的。”

“你们还别不信,咱们先说客观。打小我受的教育也是要胸怀大志,成就一番大事业。我一样知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名言。可这现实么?仅从概率上来说,就不成立。”

“咱们拿学校的学生来打个比方。老师总爱问学生长大要干什么呀?答案几乎一样,全班都想当官、当科学家、当教授、当将军。可现实中呢,能全都功成名就吗?肯定不行,泥匠、瓦匠、厨子、售货员、服务员、烧锅炉的、澡堂卖票的才是大多数。年轻人上山下乡去和农民结合才是更普遍的情况。真要到了部队也是一样,别说将军了,提干的能有几个?士兵要都想当官儿,那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说世界上的真相,还是那句话,就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精英只是少数,平庸者才是多数。这就像一盘‘梅菜扣肉’。少数的肉在上面,大多数的梅干菜铺在下面。这一点永远不变。”

“搞清了这个道理。我也就有了自知之明。像我们这样条件先天不足的,那就是下头的梅菜,而且是霉透了的梅菜。眼下如果勉强去冒充扣肉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别说吃的人不满意,扣肉们也得闹意见。”

“就比如说,韩秘书刚才提过的工人、驾驶员什么的都是常人万分期盼的好工作。工资高,有面子,待遇好。可我想过了,要是我真干这个,这就跟学习差的孩子,走门路,勉强进入重点学校的尖子生班级一样的道理。恐怕适得其反,怎么都难受。”

“因为越是好的工作,越受人瞩目。我们要去了,肯定惹人嫉妒,遭人非议、排斥。这工作起来不但压力大,人际关系上也不好搞。相反地,我们自身为了不丢面子,为了对得起这份工作。那就得拼命努力的工作,永远都得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好。只可惜先天条件不足,把我们弄进去就已经不容易了。我们跟所有人比,恰恰是最没有可能被提拔,被重用的。那我们累死累活,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何况真要是干不好,不但会连累把我们办进去的人丢人,还得让帮了我们的人落埋怨,赔人情呢。求人办事的道理我明白,有交情也不是白求的。你帮我,我帮你。为我们的事儿,不得用别的方式弥补人家?要是那样,韩秘书,我们可就太对比起你了。可话说回来,这不是两头不合适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啊?……啊,啊……”韩山是彻底被绕进去了,一时还真挑不出这话的错儿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兽之别

像用泥巴一样堵了韩山的嘴,谈完客观的洪衍武可还意犹未尽呢。

他继而又谈起了主观,这次可就把目标转向了叶璇。

“您是叫叶璇吧?您刚才说我是‘小农意识’,这我承认。撇开客观原因不提,我自认也不是一个能做到头悬梁、锥刺骨,愿意为事业奋斗,‘甘洒热血写春秋’的人。可您说我是白白浪费光阴,老来会后悔,这我却不能同意……”

叶璇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姑娘,又自认站在理论高点。洪衍武这么一反驳,她如何受得了?不等他说完,马上不服气地据理力争。

“怎么?这难道不是嘛!有一段话你听说过吗?‘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这话就是……”

正当她情绪刚有些激动起来,偏偏洪衍武也有样学样地打断了她。

“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话,作者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我还知道一句更简洁的话,出自岳武穆的《满江红》,‘莫等闲,白了头,空悲切’。这讲的道理,大概都是要把自己的追求和祖国、人民的利益联系在一起,作出一定的成就来,才算不负自己的人生。我理解的没错吧?”

叶璇还真没想到洪衍武还真知道,睁大了眼睛,不得不点了点头。

但随后,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恼。嘴里仍兀自逞强地质问。

“你既然知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吗?难道这些话有问题吗?”

“他们说的没错。可有个先觉条件,这话只是对他们自身而言,或是对像他们一样,有着类似精神层次,相同志向的人而言的。说白了,那只是一种人们应该追求的高级目标,代表着最崇高、最理想的要求。可如果要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你要非按这个标准要求每一个人,恐怕没几个人能做到的。也没几个人能合格的。”

洪衍武匝匝嘴,又继续说,“难道你能要求人人都这么想么?难道做不到这些的人生活就没有意义了?那些普通的老百姓,多数都没有这么高的精神境界。他们从事着最普通的工作,每天只知道算计柴米油盐,他们的想法也主要是为了挣工资,养家糊口。可要没有了他们,恐怕这个社会连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都保证不了。所有人天天都得为生活中的杂七杂八的事儿烦恼,又何谈什么‘最壮丽的事业’呢?”

叶璇却没丝毫动摇,很坚定地给予还击。

“你这是谬论,是偷换概念,雷锋同志说,‘甘愿做革命的螺丝钉’,本来就是让大家安心本职工作。我也明白,一切的精彩可都是建立在广大人民群众平淡无奇付出上面的。而且咱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并不是这个。而是人不思进取,没有追求,虚度光阴,最终会后悔!”

洪衍武没想到这丫头脑子还挺清晰,竟没把她给绕进去。也只得跟着她再回到原点。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才重新开口。

“可你说的这句话,我认为还是有问题的。因为你的论点描述的还不够准确。我的理解,你是认为人如果在事业上没有成就,在工作上没有付出全部努力。将来就一定会后悔,就会觉得一生虚度,对不对?”

叶璇迟疑了一下,很快点头确认。“对!”

可洪衍武却偏偏笑了。

“那你还真的错了。因为你的结论太以偏概全了,这种认识也太绝对了。你承不承认一种米养百种人?每一个人具体条件是不一样的,并不能都在事业上,工作上取得非凡的成就?你承不承认每一个人的生活处境是各有不同的。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也都会有所区别?”

叶璇想了想,仍然不能否认。可说了声“是”后,她又跟了一句。

“你又想说你的‘梅干菜’理论?我承认其中有几分歪理。可你也要知道。人活着总要有所追求,要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不能让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人也不能因为客观的困难就放弃拼搏精神和进取心!否则,那不就是自暴自弃的懦夫了么?那不就成了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低级动物了么?”

这话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已经很有点伤人了。

哪知洪衍武并没有被刺痛,而是又摇了摇头。

“我现在可不是强调客观。我说的正是人的主观意识。我对你的话,有一部分是认可的。人是要有所追求,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可是我要说的是,生活的内容太丰富了。人想要所追求的东西也太多了。难道人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只有通过在事业上作出成就这一种途径么?不,这只是表面答案。是照本宣科的人云亦云。这个答案下面掩藏的,才是最核心的真相。人,穷其一生追求的绝不是树碑立传,建立功勋。而是人本身具有的情感!”

洪衍武看到叶璇的表情,就知道她犯迷糊了。还不独她,甚至其他旁听的人,也都是一脸朦胧。

他不等有人质疑,便主动详细地解释起来。

“小学课本上说使用火和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我不这么认为,黑猩猩就会制造简单的工具,比如把草嚼烂吸水,用树枝钓蚂蚁。动物园里的猴子,还会找游客要烟要火柴。”

“还有人认为人的独立意识和探索精神是区别动物的特征。可他们并不能证明动物就没有这两样东西。难道老虎和北极熊不是除繁殖期外独来独往么?难道动物身处陌生的环境就会变得呆傻,不知如何反应么?”

“但动物确实只有简单的喜怒哀乐,而人就不一样了。人的情感非常的复杂和细腻,这才是这既给了我们生活的乐趣,也给了我们克制动物本能的情操和道德。许多人都认为这些基于理智和智商,但那是错的。”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当一个人和他的孩子,一起面对危险的时候。在这种紧要关头是没有考虑时间的。而再胆小的人此时都会克制住自己的胆怯和恐惧。不但不会逃走,还会舍生忘死地去设法保护自己孩子。在这个过程里,他不会去衡量得失,考虑成功的概率,做矛盾的挣扎。而这种根本无需考虑的选择完全就是自身情感来决定的。”

“我甚至可以断言,每个舍己为人的英雄,在救人的时候也是不会有太多想法的。何况生命的价值又怎能彼此比较、衡量?促使他们行动的绝对是更升华的情感,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尊重,而不是需要精密计算、不带感情的理智和智商。”

“其实,哪怕是‘事业’这个词儿,也只是人情感的一种表现形式。科学家刻苦钻研是首先是基于对学科的喜爱,工人们卖力苦干大干是期待国家能够兴盛,当初支持战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的,除了对敌人的仇视,那就是对父老乡亲们,对家园的热爱。绝不会每个战士都是马列专家。”

“是的!如果这些是成立的,那就足以说明,人的情感才是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才是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也是决定一个人生活价值和目标的关键!”

洪衍武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桌面上特别的安静。每个人都很注意的在听,几乎都被他新奇的论点给吸引了。

而这种情形下,无疑也就到了他话锋一转,抛出最后论据的最佳时刻。、

“具体到个人身上,我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我就是个普通人,性子冲动,有点自私,既不喜欢约束,也不喜欢循规蹈矩。如果真进入什么大型国企,或是和机械打交道,我都会很不适应。”

“我也做不到为许多素未谋面的人和什么高尚的目标,不计得失地付出自我。像我这种小老百姓,真正关心的只有身边的人。亲人、朋友、邻居、同事,和一切对我有善意,我也对他们抱有好感的人。

“除此之外,我还爱我的日常生活,爱这座老城。我爱和上年纪的人打交道,爱听他们说过去的事儿,爱听鸽子哨、空竹声儿,喝炒肝、吃奶油炸糕。没事儿看看电影,泡泡澡堂子,跟哥们儿打打扑克、喝顿小酒。外加夏天逗蛐蛐,冬天养蝈蝈。”

“当然,咱们谁都明白,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要用这些有限的东西去应付生活,是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尽善尽美的。所以这也就需要选择。”

“而比较幸运的是,许多常人生活中最大的难题,对我还不是太过为难。我手里并不缺钱,别的不说,杨子这样的海货,我也有一份。另外房子我也不用指望公家分配。现在国家有政策,退还私房。我们家祖宅是四进的院子,只要拿回来,连后三辈儿人都有住处。至于我的家庭成分问题,也不操心,照目前这趋势,解决完老右的问题也就快到我们这样的家庭了。”

“这么一来,我的生活方向和如何取舍也就确定了。第一我要求自己对得起亲人、朋友、邻居。力所能及地让我关心的人和关心我的人,过得舒心一些。至少,也要让他们觉得生活里有我这么个人,不是件痛苦的事儿。第二就是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爱过的日子。不为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人和事儿,去委屈自己。”

“说真的,我对那些所谓的远大理想没有热情,对获得荣誉和金钱也不看重,我最怕发生的事儿。反倒是那些因为工作,为了事业,不能让我陪伴家人的情况。”

“我做不到自己父母生病,还要去外地出差。我也做不到自己妻子生产,还照旧坚持在工作岗位上。我希望今后能仔仔细细地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多留给孩子一些快乐的记忆,不要让孩子长大了,一回忆起童年,他的父亲就总是缺席。特别是我的父母年纪已经大了,像‘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遗憾,我完全不能容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我毕生的追求,都是和我的亲人以及我关心的人联系在一起的。”

“我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早琢磨明白了。虽然我的生活态度很不上档次,觉悟也挺低,但只要他们能过得好,我的情感也就圆满了。就是这辈子一事无成,我也没什么可难过后悔的。相反的,就是功成名就,可我要忽略了他们,年老的时候变成孤家寡人,甚至连共同的记忆都没有。那才是让我一辈子追悔莫及的!”

洪衍武的话说完之后,一时四座无声。好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至于叶璇,气得直翻眼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洪衍武竟然这么能诡辩,而且居然还很难找到有力的依据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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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散席

洪衍武的话有道理是有道理,可他却有点太随性的畅所欲言了。

有些话,实际上细琢磨起来,对席间不少人有着讥讽嘲弄的效果。

谁能听着不别扭?

所以原本本来很欢悦的饮食聚会,经他这么一说,竟遭遇了尴尬的冷场,没人再接下去说话了。

而这一点,很快洪衍武自己也琢磨过味儿来了。

想想确实有点不妥。

对方可是杨卫帆的家人和亲朋,原本是好意想给他调换个工作,他不愿意也就罢了,还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竟然像是借机给所有人上了一堂课,给人家指点江山、教化人生呢。

这难免让人觉得他有点妄自尊大,更是不知好歹地伤了人家面子。

用句俗话说,那就是“穷横穷横”的。

何必呢?

这么一来,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就主动自嘲起来。

他说自己没什么见识,是个糙人。原本就是升斗小民,也只有活在蛐蛐罐儿里的眼界,如果有那些话说得不当,纯属无心之举,还请大家见谅。

说完又以极低的姿态,举杯走过去,躬身给杨耀华敬了一杯酒。这就类似于请罪了。

杨耀华的心胸当然不会那么狭窄。老将军笑谈了一句“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没想到还很有点哲学家的辩论口才啊”,就算宽宥了他,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杨卫帆也很识趣,为了替哥们儿解围,接下来立刻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他故意问起母亲,“海防歌舞团”在排练什么新节目,团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一提到这个,穆迪的话就多了,而且讲得生动有趣。

她说团里缺西洋乐器,下面申请要买几把小提琴。可一个新提拔的小干事不懂行,嫌价格贵,居然自作主张,执意下命令让团里木匠制作。弄得木匠哭笑不得,只得找更高级的领导诉苦。

她还说演《智取威虎山》的样板戏时出了意外。后台做效果的大锣,竟被溜进来蹭戏的战士给碰掉了。多亏演“座山雕”的演员有急智,现场加了句台词,“来人啊,看看山下什么情况”救了急。而且这样一来,“土匪”们也心领神会,应了一声“是,三爷”就去后台抓人去了……

这些笑话,立刻就把大家逗笑了。

此外,穆迪还顺便提了一句,说“海防”现在有个叫苏小明的女孩儿嗓子不错,形象不错,是个团里打算重点培养好苗子。

周曼娜和叶璇听了都大感兴趣,就打听起详细情况。穆迪就说过几天“海防”又有演出,如果愿意去看看,她可以给她们找票子。

这样,谈话的气氛就彻底结束了不痛快,重新热烈起来。

随后,周曼娜和叶璇又聊起了她们“总后”的内部逸闻。话题便就此重新归于这个家庭惯有的轨道。完全恢复了餐桌上应有的和谐安适。

而洪衍武则老老实实,再没有吭一声。

不用说,这都是刚才那番话闹的。

明明是下里巴人,干嘛非跟阳春白雪跟前凑呢?

有了前车之鉴,他可不愿意再节外生枝了。如今能较顺利地下了台阶,周全了哥们儿的颜面,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饭毕,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愿再做停留。尽管主人们仍旧在说着挽留的话,但他们再三道谢后,还是执意离去。

临出门前,杨耀华就特意把俩人叫到身边,跟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他还嘱咐他们过年的时再登门,到家里来吃腊肠和血粑粑。说那是他们老家过年时必不可少的风味食品,出名的好吃。

就连穆迪嘴里也说“你们送来的东西都很好。我们很喜欢。今天我们是快乐的。希望你们也是快乐的。”

他们这样的态度不能说不诚恳。洪衍武和陈力泉也礼貌地应承着,显出了京城人的矜持和礼数。

但其实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受邀者是是不会来的。邀请者也不会对此事再提。这次的出席,恐怕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

果然,最后当洪衍武和陈力泉走向大门口时。杨家人除了杨卫帆,和代表杨耀华送客的韩山以外,再没人跟着他们出来。

这无疑反映出杨家大部分人的真实态度。

其实按送客的规矩,主人至少是要把客人松下台阶,目送着客人离去的。

可屋里再没其他人露面。他们都端着架子,待在里面不屑出现。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他们来说,本质上仍然实在是无足轻重、草芥一般的人罢了。

幸而对这一点,洪衍武早有意料。在他的眼里,这些不过是现实社会存在的客观必然罢了。

换句话说,这种客套的尊重,或是不屑其实并不是针对他这个人来的。而是对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身份的态度。

真要较真,就他这么一个洗猪肠子的临时工,非得跟全世界作对不可。

何况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受杨耀华委派的韩山和杨卫帆还都要开车送他们回去呢。

对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又何必在乎呢?

大步走出杨家的大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发现,北风吹得猎猎做响的天空,已经开始飘下了雪花,外面地面都已经黑了。

知道路肯定不好走,他们俩也就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上了韩山的吉普车。

至于杨卫帆,洪衍武以他喝了酒,而且还得陪客人为由,拒绝了他的“好意”。一点没给这小子逃避周曼娜的机会。

最终,在杨卫帆恨得有点牙痒的幽怨目光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乘车离去了。

但还是得说,虽然他们俩人是走了。也真没什么人对他们的离去有什么眷恋不舍的。

可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洪衍武今天在席间说过的话,却让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受到了颇深的影响。

这一点,在他们告辞之后,很快就显露了出来。

首先是客厅里,吃餐后水果的时候,杨卫疆和周曼娜、叶璇之间的对话。

杨卫疆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特别看不过眼,听到外面汽车声响,就肆无忌惮地讥讽起来。

“你们看看,小六儿这交往的是些什么人啊?洗猪肠子的。还是两劳份子。我们好心好意把他请到家里来,想帮帮他的忙,最后还不落好。不识抬举!什么追求感情的圆满?狗屁。我看就是懒,就是油滑。居然冠冕堂皇地把堕落都说出歪理来,真是无耻之极!”

周曼娜当然要顺着杨卫疆说话。

“就是。遇事顺坡溜,总想舒服,明明是在下坡,是消极,他却认为是进了福窝。咱们要不是社会主义国家,这种人早就饿死了。纯属小市民的通病!瞧今天这通无理搅三分给我们小璇气的!我们的‘小叶子’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可她们谁也没想到,真碰了钉子的叶璇反倒对洪衍武没这么大怨气。

“嗨,其实我倒没什么,不过是口头之争而已。事后想想,那个什么‘梅干菜理论’,还挺形象的。而且至少有句话说得没错,世界还是丰富多彩的。就拿姓洪的本人来说吧,明显是个典型的老京城人。像他这样住在胡同里的人,过得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说话,做派,思想都跟咱们平时接触的人不一样。你们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他说的那些东西,好多我也没听说过。炒肝和奶油炸糕是什么呀?空竹又是什么呀?蝈蝈不是夏天才有的吗?怎么能冬天养呢?刚才真应该好好问问他……”

杨卫疆和周曼娜对视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不约而同一起规劝。

杨卫疆说,“小璇,你这种好奇心可是很危险啊!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这样的人接触!别忘了,存在决定意识,底层生活里,像王国福那样‘身居长工屋,放眼全球’的大能人,有几个呀?大多数的“胡同串子”都是市井气十足,目光短浅,整日介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放在嘴边上絮叨没完。跟他们打交道,只会让你变得平庸,粗俗,无聊!”

(注:王国福,1922年生人。12岁时逃荒至京,后定居大兴县大白楼村。是五十年代成立互助组,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劳动典型。1969年全村人因他,基本住上新房,他自己却仍住在旧时“长工屋”里。1969年8月因病去世。1970年元月,《人民日报》及全国各大报纸,均以显著位置登载了报导其事迹的长篇通讯。他因此成为了浩然的《金光大道》的创作原型)

周曼娜也说,“是啊,什么有意思啊?我的小公主,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你知道胡同里的人都过什么样的日子?胡同里的人家,大多数一间屋子半间炕的挤着,到了三伏天,只能光板儿脊梁坐马路牙子上乘凉去,恨不能吃个窝头还要抓阄呢。你别看那姓洪的号称自己不缺钱,那只是没见识的胡吹,井底观天罢了。他能有多高的层次?多少见识?手里攥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还惦记怎么劝卫帆离他们远点呢,你这丫头可别犯傻!”

叶璇见她们俩反应如此剧烈,调皮地挤了一下儿眼睛,便再不说什么了。

只是心里嘛……可就没人管得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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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对话

跟着是在服务人员已经离去的厨房里,当杨卫帆真的把一麻袋的海货抗进来,让穆迪一一过目后。趁着没人在,母子俩之间也开始了一段直抒内心的对话。

“儿子,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在滨城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儿没有?”

穆迪把那些海珍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忽然开口询问。

“妈,您什么意思啊?”杨卫帆完全不解。

“我是问你,是不是用我们的名义,帮滨城那些人干了什么事儿了。他们才会送你这么些好东西。你别怕,跟妈说。妈还能不站在你这头?妈是怕你不知深浅,万一有什么麻烦,得先帮你处理干净。”

“妈,我在滨城就没告诉他们咱家的事儿。他们能求我什么?再说,我闯出的祸,你的耳报神不都告诉你了妈?就是为了救人,强迫一艘渔船出海了!”

“就那件事?还有别的没有?”

“还有,还有把滨城的小楼借他们住了几天。再有……再有就是送他们一些罐头,还让他们进我的防区捞过海参。就这些了,还都是我主动提的,可不是人家开口求我……”

“就这些了?”穆迪认真地看着杨卫帆。“就为这些。我怎么这么不信呢。这些老百姓的孩子能这么谢你?他们就这么实在,能这么大方?这些东西可是价值不菲啊。”

杨卫帆有点不高兴了。“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啊!老百姓怎么了?不说别人,我冯奶奶对我怎么样,您总知道的吧?还有冯媛她……”

一提这个,穆迪有点变颜色了。

“好,好,算妈说错了。儿子,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太不合常理了。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足够一个工人十年工资的了……”

“切,这算什么呀!妈,凡事无绝对!您还记得我跟您说过我有钱,能养活您吗?我不是开玩笑。我跟您说,今儿来的那俩哥儿们,去年在滨城,还给了我四万块钱呢。”

“啊?!”穆迪叫了一声,就呆住了。

“妈,您别怕。我跟您说,去年我不是同意他们在我的防区捞海参么,后来他们捞出了八百斤干海参,非要分我三百斤。我也不懂这个,就没当回事,可有可无地存在他们手里了。后来,就赶上了海参涨价,等到他们真的把钱给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呢。而且特走运,一百多快出手后没多久,行市就不行了……”

“妈,其实我知道,您对我交朋友一直不放心。唯恐别人接近我,动机不纯。可您想想,这么一大笔钱,要搁别人恐怕早黑不提白不提了。他们能主动给我,您说这是什么人性?再说今天您也看见了。别说我跟他们来往一直都瞒着家里的情况。就是他们如今知道了爸爸的官位,对咱家也别无所求,真不图咱们什么。您还不放心么?”

“相反的,‘大院儿孩子’也有不开眼的。您看咱们院儿刘司令的胖儿子,除了整日介没完没了显摆那点子父辈的家世勋章,就没啥正经的了,成天泡在‘老莫儿’里。还稍不随意就恶语相向、出口伤人。我就不明白了,这类二货的优越感是究竟从何而来的呢?您乐意我交这样的朋友?”

“好,远的不说说眼前,就是我那些哥哥姐姐们又怎么样呢?您别看一个个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的姿态。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可他们之所以能‘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超脱’得可以不接地气。那是因为他们打小儿基本衣食无忧,住行不愁。所以才能‘超脱’得起来。像运动里,‘倒霉’的时候又怎么样呢,眼睛不也盯着几个鸡蛋一把柴火?”

“再有,在真正的金钱面前,他们又怎样呢?他们不也为了家里补发的那两万块钱工资眼红吗?前段时间,爸的情况不好。他们生怕自己两手抓空,把您都给逼成什么样了?什么情分都没有了!他们能比得了我这些雪中送炭的朋友?”

话到这份儿上,穆迪也只不得不承认,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这么看,你的朋友都是有情有义的。可就是,就是他们的工作、经历和身份,都不太好听啊……你跟他们来往,不符合你的身份,肯定会惹闲话的,你要考虑自己的前程……”

“前程?”杨卫帆一笑打断,相当不以为然。

“妈,咱们的生活里缺前程吗?咱们缺的是情和义。何况您担心的这些东西,又怎比得上某些表面带笑的家伙背后捅刀子,拉后腿呢。我劝您一句,您干脆跟爸商量一下,把那钱都给我哥哥姐姐完了。我的钱全给您还不成妈?咱娘儿俩不跟他们争那点小钱了,一分不要,让他们自己争去。咱就图一省心,图一顺气儿……”

“您呀,以后也别嫌我没出息。其实今天我哥们儿说得也是我的心声。他说得多好啊,人过一辈子,过的就是感情。我可就您这么一个亲妈!您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求您和我爸身体好,过得高兴。你们别生病,别有灾,长命百岁。真要能那样,我的情感也就圆满了……”

这话说得实在,听着更让人动情。

穆迪的眼圈儿红了,她拍了杨卫帆一巴掌。

“你这孩子,吃蜜了?就会拿好听的填糊你妈……”

最后的一段对话,是发生在韩山开车回来之后的。

在二楼的小客厅里,开车回来的韩山向杨耀华汇报了他送洪衍武和陈力泉归家途中的所见所闻。

听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并没有直接回家,中途还求韩山下车买烤鸭子去了。老将军很是奇怪。

“这俩小子,怎么又绕到前门吃烤鸭去了?难道是在咱们家还没吃饱啊?这要让别人知道,还不得说我杨耀华吝啬啊?”

韩山就解释。

“嗨,其实不是去的前门。是和平门。这不今天赶上那‘京城烤鸭店’一万五千平米的新楼落成营业吗?那姓洪的小子经过和平门看见热闹了,就非要停下来进去买烤鸭子。说什么这具有历史见证意义,要带回去给家里人吃。我坳不过他,就等了会儿。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大方,四十块买了四只鸭子,居然分给我一半。说一只给我,一只送您的……”

“啊?还有我的份儿?”杨耀华不禁失声而笑,随后摇摇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人。新鲜。”

“是……”韩山也随声附和。“这小子脑子里一会一个怪主意,属于性情中人,没志气,没纪律,年纪轻轻还有股子看破红尘的味儿,贪图享受。可以说一身的臭毛病,不亏‘京油子’之称。可偏偏人不小气,懂礼数,挺乐观,还有点无欲则刚的意思。实在是让人没法形容,感觉奇怪得很……”

“哼哼,得亏咱们部队的兵不是这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像他这样的人是遵守不了的。一身毛病根深蒂固,就是放进‘红色思想大学堂’,也改造不出来了。无欲则刚?那又何谈什么进取心……”

话到这儿,杨耀华不觉沉吟了一下。

“不过,他跟小六儿做朋友。我还是比较放心的。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对他自己也很了解。如果他真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他就不会生出什么妄念来,这样的人做事是很有分寸的。另外,为人性情一点也是好事,这从另一个角度说也代表真诚。无论是谁,一辈子难得有几个真心的朋友……”

没想到,就在此时,杨耀华又突然把目光凝视到韩山的脸上。很突兀地说了一句。

“小韩,下面,咱们谈谈你的工作问题。我打算把你调动一下,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谈谈?”

这话跳跃性可太大了,韩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眼睛直了。

“您,您想要我离开您?是我做错了什么……”

杨耀华的目光依旧平静,为他做出解释。

“不。是因为我已经注定要退到二线三线了。名字也要放到老同志一档了。我很清楚,等做完交接,彻底放权之后,或许一年半载才会喊我参加一次撑面子的活动。说句不好听的话,在别人眼里,如今杨耀华的名字早过气了!你继续跟着我还能有什么前途?”

韩山更焦急了,迫不及待表白忠诚。

“可,可是……您别这么说。您对我不薄,我可没另攀高枝的心!我愿意跟着您!”

这话在杨耀华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很感动,眼神里分明亮起了一种柔和的光。但他的决定却始终没有改变。

“不,你听我说。小韩,小六儿的那个朋友说得对啊。人活一辈子,到老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在乎感情。你,跟了我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不但没出过什么大错,还帮我解决了不少生活里的问题,和我的家庭成员也相处的不错。很不容易啊!人非草木,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在我心里,其实你已经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了。我又怎么能不为你的未来着想呢?”

“所以,你才一定要走!如今不比往日,表面上看我的处境没什么改变,办事还有人给面子。可这只是刚开始,慢慢的这些就都会变了。我要不及时给你做好安排,以后就是想给你安排,也没这么容易了。”

“我可以给你两个方向。一是比较实惠的,但没有什么上升空间。那就是我把你下放到地方,去当草头王去。到底是一个团的一把手,还是当军工企业的一把手,任凭你选。还有一个方向,是比较清苦的,但上升空间较大。那我就把你调到海军舰艇学院去进修,在一两年里你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只有学习。这就像重回钢炉铸造一样地艰苦!我记得,你自己说过,你的父亲当年授衔的时候没能封将,这件事被他引为毕生的遗憾。将来你们家究竟能不能出个将军,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这些话让韩山的心里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温暖。他在激动的情绪下,完全是本能地行了一个标准军礼,嗓子也哽咽了。

“首长,您替我想的太周到了!我记得您说过,专业知识和技能才是海军的未来。所以我不怕苦,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尽管此时,院子里的树木已经都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那些被冰雪冻住的枝丫在阴风中摇曳。

尽管,这一天或许是京城新的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但无论是杨耀华还是韩山脸色都是红红的。

这一刻,他们心里有激动,有欣慰,有温暖,有心灵的交流。

他们都充分体会到了洪衍武所说的,“事业也是感情的一种表达形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这一天,被他们永远地记住了。

这一天,是1979年的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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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暖春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雪莱《西风颂》的结束之语。

诚然,如诗中所言,折磨人的时代终于会过去的。

1979年就是整个共和国度过了凛冽的寒冬,在春的温暖中,彻底焕发出生机勃勃的一年。

但这个重生的机会并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坐等老天恩赐的。

而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的靠着自新意识,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历史,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批判和改正,才换来的浴血重生。

在本世纪后期,我们给了自己一个机会,那就是彻底否定和纠正“十年运动”。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否定”和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纠正”起来也是异常艰巨的。

同时,这场“运动”曾使得一代人为此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因此即使及时地停止了对人们的继续伤害,也势必在情感上留下深刻入骨的痕迹和震荡。

在这一点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1978 年8 月11日,短篇《伤痕》一经在《文汇报》上发表就轰动了文坛,引发了激烈的讨论。

这本卢新华创作的控诉了“运动”给一个普通家庭造成的伤害,作品中描写的生活经历和难以承受的亲情裂变,是许多人的亲身体验。

因此才会让无数“死里逃生”出来的人为之深深感动。不但掀起了一场“伤痕思潮”,也使之迅速成为一种火遍全国,引发全民共鸣的社会现象。

在这种社会分氛围的笼罩下,从1978 年底开始到1979 年整整一年的岁月里,共和国只有一种主旋律,那就是解放的欢笑和感奋的眼泪交织在一起。

继“四五”运动的平反之后一系列拨乱反正之举。让国人感到巨大的喜悦。

甚至这一点对洪家人也一样,他们同样被囊括在内。

因为谁也没想到,洪衍武总挂在嘴上的预言竟然真的成了真事。

继“老干部”,“知识分子”的问题相继得到借机之后。像他们这样,蒙受政治与亲情矛盾折磨最深最长的一群人,从“运动”结束后苦苦等待了两年半,终于迎来了彻底解放的一天。

1979 年1 月11 日,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 1979 年11 月12 日,中央批转了6 部门《关于把原工商业者中的劳动者区别出来的问题的请示报告》,促使社会主义改造中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得以妥善解决。

于是,近五千万户人家因此受惠。洪家、寿家,乃至完颜家一律得到平反。

从此,作为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一份子,他们再也没有低人一等的属性。谁也不能再用“黑五类”三个字来称呼他们。

而是应该按照他们从事的工作或职业,相应地称他们为农民、工人、教员、知识分子。

他们享受宪法规定的公民的一切基本权利,再不会有任何歧视或者变相歧视。

后来的历史证明,1979 年的这次社会大解放,不但结束了共和国的社会分裂状态,也解放了生产力。

在经济改革中,最先成为经济生活中的人才,最早的一批成功者,恰恰是这一大批长期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

这与他们在逆境中磨练自己意志冲破思想牢笼的努力相关,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八十年代经济繁荣的坚实力量。

就这样,全国人民再次获得了在同一个天下、同一个起跑线起步的机会,这无疑是全国、全民族的幸事。

正如当年发表的诗歌《双桅船》中所言: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完全可以想像,在此之后,洪家、寿家和完颜家的生活肯定要发生不少积极的变化。

还不光是在精神层面和政治待遇上面的,而是随着一项项政策的落实,有着实打实的实惠。

比如说,首先,是早就过了退休年龄的洪禄承和王蕴琳都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正式职工退休待遇。

尽管俩人都只能按照新实行的《关于工人退休、退职暂行办法》中最低标拿退休费。

可洪禄承原先核定的工资基数就高,百分之六十的标准也有七十多块。再加上王蕴琳最少也能拿二十五块的保底标准。老两口加在一起,每月退休费就能达到一百块钱。

比起过去,洪禄承“劳动改造”一分没有,就王蕴琳一人拿三十八块的工资的窘况,那当然强多了。

可尽管如此,一开始的时候,王蕴琳还真有点舍不得辞那布鞋厂的工作呢。

倒不是为别的,她是觉得找眼下找份正式工作不易,还惦记像别人家那样,想让一个子女接了她的班,自己再退呢。

可洪衍武却说,“妈,您真是想多了。老大、老二都不用您操心。小茹年纪小不说,学习比我二哥都好,今后肯定也是上大学的料啊。恐怕就我和泉子俩人才真是让您发愁的。可一来,您那布鞋厂就看不上我们,根本不乐意接受我们这样的‘两劳人员’,您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未准能说通。二就是真有这机会,我和泉子谁去啊?再说我们俩本身也不愿分开啊。还有,您那厂子也就是个区级的大集体企业,我们这样的小伙子成天和一群老娘们打交道,又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所以,我的亲妈哎,我求求您了,您还是别瞎琢磨了,赶紧辞了差事,回家踏踏实实享福吧……”

王蕴琳这么一想也是,但她很听不得洪衍武的语气。还是嗔嘚了他一句。

“区级大集体怎么了?当初还不是靠这个大集体的工资养活的你们。哼,你妈退了,今后就只能在家当老妈子了,伺候你们几个,比上班更累。”

洪衍武一听,赶紧赔笑。

“是是,我没别的意思。要不说最伟大的是母亲呢?您受委屈了,我们能有吃有穿,全靠老太太您劳苦功高。妈,您放心,往后我爸万一要没了,咱们家肯定演不了《化蜡钎儿》,谁不管您,我也管您……”

“浑说!”王蕴琳听了当场就啐了一口,她也是拿这个活宝儿子没辙。

(注:《化蜡钎儿》是清末阎德山编演的单口相声。故事讲的是一个寡妇老太太三个儿子不孝,逼得他们的寡妇妈将锡蜡扦熔铸,围在腰里,假充私房金银。利欲熏心的三个儿子及儿媳发现后,这才争相供养老母。而老母去世后,发现发财美梦落空,反被世人耻笑)

其后,就是京城各处以街道办事处为具体执行部门,陆续开始退还“运动”中的查抄物资。

不用问,这个退还过程必然很混乱,很复杂的。也一定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任务。

因为想想就知道,距离查抄的时候已经太久远了,物资堆积如山,难以理清不说。有许多物资还遭遇破坏,或下落不明。现存的一些东西,物主也缺乏有效的证明。

这都是很现实的困难,只能是理清出一部分,再退赔一部分。

可即使如此,能拿回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已经是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了。像寿敬方家就得回了不少器物。

硬木家具,茶碗掸瓶、樟木箱子皮大氅,玛瑙朝珠宣德炉,珐琅彩的西洋座钟……大大小小数十件,真有不少的好东西。

可最让寿敬方欣慰的,还是他在街道办事处的物资仓库里找回来家藏的上千本医学古籍、御医医案和自己写了一半的医书,这才是他们寿家真正的传家之宝。

虽然街道办的人也曾一度犹豫他没有具体证据证明,不好把东西让他拿走。

可街道主任也曾是寿敬方的患者。一句“咱们街道,除了寿家,谁还能有这些东西?把东西给他,我负这个责任。”也就没人再为难、有二话了。

要说寿敬方和寿诤拿回这些古籍可都高兴坏了,这爷儿俩当天回去一宿没睡,愣是一起把这些书都给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遍。

第二天他们还招呼洪衍武和陈力泉帮忙弄了辆三轮车,又去家具店买了个两大书柜给拉家去了。等妥妥当当彻底安置好了这些书籍,这爷儿俩心里才算踏实。

而其他那些值钱的东西,他们倒像堆破烂一样瞎摞在堂屋,一时也懒得管了。这既是让洪衍武不觉哑然失笑,又大生敬仰。

不过洪家,可就没有寿家这么大的动静了。

这是因为他们家大部分家资,当初经由洪禄承都给弄到香港去了。剩下那点家底,“三反五反”退赔,从老宅搬出来要变卖,“自然灾害”的三年里填肚子,给王蕴琳治病,也就都耗光了。

真到“运动”时期,家里早就没什么实际东西了。由于邻居们保护,也没怎么遭难。所以这件事跟他们的关系并不大。

可偏偏没想到,另有一件好事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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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失而复得

1月22日,一个自称来自国家人民银行的人,在张宝成的陪伴下找到了洪家来。不为别的,他是代表美国大通银行,来请洪禄承去领钱的。

敢情在解放前夕,洪禄承在北平的美国大通银行存有一万美金。

后来因为时局的骤然变化,大通银行先是被迫大批量压缩华北方面的业务,随后又彻底撤离了共和国。

而在那个时候,洪禄承偏偏正好在从香港往京城赶的路上,这笔钱也就淹没在时代的洪流里了。

但是现在,由于1979年1月1日,共和国和大老美已经重新建立了外交关系。两国也开始在经济文化领域展开合作。

美国大通银行就开始联系国家人民银行,想要着手处理当年撤离华夏时,未能履约的那部分业务和存款。

实际上,大通银行当年遗留下来的客户并不多。全加在一起不过一百来人。尚在人世的,可能还不足六十余人。所需归还的款额也不过二三十万元人民币。

而且说实话,行此举的更多的缘故,恐怕还是大通银行想尽快承揽共和国的金融业务,想要借此展现诚信,与国家人民银行早一步进行接触罢了。

但当年共和国对涉外事件,可都习惯从政治的角度去解读。

国家人民银行一把此事上报,上面自然而然就把这件事儿,当成了代表两国人民友谊的大事要事来处理。

于是火速下了批示,“特事特办,全力配合”。

结果经过各方协同查找,效率出奇地高。才不过寥寥数天,就找到了洪禄承的下落。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洪禄承和王蕴琳口就一起跑了一趟。

事情办得相当顺利,当天下午洪衍武和陈力泉下班回来后。老两口就告诉他们,已经把户头里的钱换成了存单,拿到手里了。

王蕴琳喜孜孜地说,“手续很简单,美国大通银行方面,只要求客户本人,留下可对照指印和签名即可。真没想到,竟然连本带息都还给咱们了,折算成人民币有两万四千多块呢。”

洪禄承也不免发出感慨,“这才是真正做大买卖的老商家啊,大通银行的信誉还是值得称赞的。”

是啊,无论如何,谁能想得到,当初打了水漂的钱,还能自己漂回来呢?

这可真是一笔失而复得的巨款哪!

只是洪衍武肚子里,却还是有几分腹诽的。

不为别的。是因为国家人民银行是按当时1美元=1.4962人民币的汇率,给强制性地换成了人民币来兑付的。就连侨汇券都没给一张。

这在他看来,无异于被国家坑了一道,家里可是亏大发了。

可后来转念一想,他也知足了。

因为他又琢磨过味儿了来了。

上辈子他就没听家里人说过这事儿,想来是因为父亲过世的原因,家里与这笔钱完全失之交臂了。现在能把钱拿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当然了,和洪衍武不一样。洪家的其他家庭成员,无论谁知道这件事都很兴奋,只有高兴。

在他们的眼里,家里无异于陡然而富,这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一样庞大的财富了。

于是当天,洪禄承夫妇俩就在全体家庭成员归家之后,还召开了一次包括陈力泉在内的家庭会议,公开宣布了他们对这笔财富的处理办法。

当着所有家里人的面儿,老两口直接把一摞存折摆在了桌面上。

敢情他们早商量好了,是要把这笔钱分成六份。他们俩留两份儿,剩下的钱给子女们平分,每人名下四千块钱。而这些亮出的存折上,已经分别写上了每个孩子的名字。

这么一来,洪家的子女们就都呆住了。无论谁都没想到,他们个人竟能拥有这么一大笔钱。

或许是洪家的孩子们对父母的尊敬和孝顺是根深蒂固的,也或许是洪家的孩子们都苦得太久了。

被这么一个大馅饼给砸中了,面对如此巨大可以任自己意愿支配的财富,他们本能的反应不是大喜过望去拿自己的存折好好看看,反倒生出些畏惧和不好意思来。竟然个个都说不要,极力推辞。

老大洪衍争首先表态。

“爸,妈我和曼丽吃住都在家里,这些年也没帮上家里什么忙。这些钱你们留着吧,我们不能拿。曼丽你说呢?”

好,他的意见都说完了,最后一句才想起要问媳妇。这让抱着孩子的徐曼丽还能说什么?

徐曼丽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也确实是个能体谅丈夫直脾气的贤惠妻子,传统的道德观念很强,不贪财不小气、

所以一点也没给洪衍争难堪,很顺从地附和。

“我听你的。”

而在大哥大嫂谦让过后,老二洪衍文就显露出大学生的清高来了。

“我现在上学,学校给发钱。买书、生活基本都够了。以后毕业了,学校还管分配工作。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些钱。妈,我看我那份儿就免了吧。”

洪衍茹这么一听,两个哥哥都不要,她更是有点惊慌地马上拒绝。

“我也不要。我一个中学生要那么多钱干嘛!就是想花还不知道买什么呢!”

好嘛,一家子竟然全怕钱咬手!谁也不想沾边!

洪衍武在旁边看着真是哭笑不得。心说了,这真让外人知道了,谁能相信呢!

忍无可忍,他就叫上了。

“别啊,好不容易咱家里有钱了,你们怎么都变傻了呢?推什么推呀!我还就不信了,有钱还能花不出去的!你们自己想想,咱家缺的东西可是太多了。不说别的,咱们家人人都该有辆自行车吧?再说大冬天,也不能再让妈和嫂子用手洗衣服了。我早就想给咱家买一台洗衣机了……”

还别说,他这话还真有点道理。这么一来,大家都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洪禄承这个户主一语断之,把这件事做了个定论。

“老三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自行车和洗衣机都是有用的东西,这钱咱们得花。何况你们都是洪家的孩子,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分给你们的钱就是你们的,你们也该过过宽松的好日子了。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一份心。”

这话一说,洪家的几个孩子都觉着心头又暖又酸,便再也没有异议了。

可跟着,老爷子还有下文呢。

“还有,曼丽这几年是够苦的了。这个家都是她在帮你们的母亲撑着。你们的衣食住行,哪一件事儿上,你们嫂子没花过心血?所以,我和你们的母亲决定,把我们留的那些钱里,拿出两千块给单独给曼丽。她只有你们一半,你们都没话说吧?”

这话才真让人没想到呢。徐曼丽就有点发懵了。

她“腾”地一下脸色绯红,可刚看了洪衍争一眼,还没来得及拒绝。这档口,王蕴琳也说话了。

“嗯,泉子也一样。别忘了,你们父亲生病的事儿,当初是人家泉子陪老三去的滨城。他还把自己家里的那些存款留给咱们抓药治病。就冲这些,说是洪家的恩人也不为过。何况他还是我们收的干儿子呢。既然是儿子,那就得有份。我做主,泉子和曼丽一样,也拿两千块。同样从我们留下的钱里出。你们也没意见吧?”

好嘛,这下陈力泉也吃了一惊。他真没想到,就连他也有份。

这一来,他和徐曼丽在感动中,就都急不可耐地推辞起来。

两个人都说自己不能要。洪衍争也帮腔,说他们两口子拿一份就足够了。

洪衍武可看不得再闹这个,就索性越俎代庖了,直接替泉子答应了。而且他也不让陈力泉再推了。

“泉子,爸妈既然说了,就这么着吧。你再这样,反倒是把自己当外人了。你还认不认这干爹这干妈了?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兄弟了?再说,咱哥儿俩不早说好了么,有什么都一人一半。轮理儿,我还得补你一千呢……”

这样一句话,陈力泉就只剩下憨笑的份儿了。

“大哥大嫂,你们也别让了。大嫂这么多年的辛苦,谁都看在眼里的。你们要不拿,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何况就不冲别的,为了我那俩侄子你们也不能再推了。我得说,爸妈就是圣明。咱家就你们挑费大,养活着俩洪家的接班人呢。你们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俩孩子不是?真别让了。你们要让,谁还好意思花家里一分钱啊,这不是让我们大家陪着你们着急么……”

洪衍武跟着又劝起洪衍争和徐曼丽两口子来。

要说在劝人上,他还挺有自己的道理,使人很难反驳。

这么着,在他连番的劝解下,洪家人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争执,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果。

最后,是洪衍争夫妻俩把他们的六千块钱的存折拿走了,王蕴琳让他们自己保管。

至于其他人,暂时保管权还收在王蕴琳的手里。那些折子要等他们成家时候再正式转交大权。

当然,如果谁有什么要求是可以跟家里提的,比如没自行车的人都要买辆自行车。比如没手表的洪衍茹要买块手表。

反正从今往后,只要理由正当,洪家孩子们的物质要求是绝不会得不到满足的。

而大家刚才的这番谦让举动,让洪禄承也不由颇为欣慰地感叹。

“都说都说金钱是万能的,可对咱们家来说,也只不过是维持物质生存而已。都说商人之家唯利是图,可偏偏咱们洪家人却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一点,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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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民族饭庄

为庆祝家里的这件大喜事,1月23日晚上,洪家没开伙做饭。

趁着高兴劲儿,洪禄承和王蕴琳宣布要带大家下馆子,直接把晚餐定在了王府井的“民族饭庄”,去吃涮羊肉。

所谓“民族饭庄”,其实就是京城家喻户晓的老字号“顺东来”。

这家一直位于“东安市场”京城的清真菜馆儿,开业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3年)。

刚开始时,“东安市场”只是“神机营”荒废的三十亩练兵场。“顺东来”也只是卖黄土的丁子清在这里开的一家粥铺。

直到民国三年(1914年),丁子清从当时以经营涮羊肉名满京城的“正阳楼饭庄”,挖来了红案师傅郑春荣,又在原地盖起了三间青砖灰瓦的铺面房。“顺东来”这才改名为“顺东来羊肉馆”,经营爆、烤、涮羊肉。

虽然郑师傅有一手可以把一斤羊肉切成四寸长,一寸宽,薄如纸张八十片的功夫,让羊肉馆生意很兴隆。

可由于20世纪之初京城中回民有着穷苦人多的特点,“教门”中的商贾又有秉承教义,做公益,“写乜帖”的讲究。“顺东来”并没有就此变成只招待阔主顾的高门槛。

(注:乜帖Niyah,“教门”用语。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心愿”、“举意”。指“教门”信徒在礼拜、封斋、施舍、朝觐宰牲、设宴待客、举行纪念亡者仪式前,从内心发出或口头表达的意愿。有些地区“教门”信徒专指各种原因的施舍和对宗教的捐赠。)

它不但经营利润高的饮食,原来物美价廉的中低档食品也没放弃。还照样招待过去那些不太体面的老主顾、穷哥们儿。

后来随着业务不断发展,羊肉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的时候,“顺东来”已经扩建为三层楼的规模。彻底超越了日渐没落的“正阳楼”,成为京城首屈一指以经营涮羊肉为特色的大菜馆。

解放之后,“顺东来”也一直深受共和国领导人们的喜爱和好评。总理、陈老总、伟人都在这里宴请过不少外国领导人。

1966年底,由于“东安市场”面临改造。“顺东来”便迁至“新侨饭店”营业,并因“运动”中的改名风潮更名为“民族餐厅”。

直至1969年新楼落成,“东安市场”变成了“东风市场”,“顺东来”才又迁回原址营业,店名则再次改为了“民族饭庄”。

而今天洪家人集体光顾之时,其实正是“民族饭庄”职工最多,营业面积最大的时候。

它虽然仍为三层楼房,但却已经达到了2700平米。

一二三层各有一个供百人进餐的大众化餐厅。一楼设小吃部,供应奶油炸糕、奶酪、芝麻烧饼和各类甜食。二楼设有九个单间雅座。三楼有两个高级宴会厅。

不用说,以洪家人喜静的性子和不爱招摇的做派,以及刚获得摘帽,怀揣一笔巨额财富还有点惴惴不安的心理。那一定是希望在二楼雅间里就餐了。

领导人专用?

那到不怕,洪衍武有经验,两盒好烟一递,一盒前堂,一盒后厨就全解决了。

不过他这小动作可没瞒过他老子。洪禄承看见了可是连嘬牙花子带摇头的。

洪衍武看在眼里,本以为他爸爸又看他不顺眼了,却没想到小心翼翼地一过问才知道,洪禄承原来不是冲他,而且感叹如今餐饮业的服务差劲。

洪禄承嘴里直念叨,“过去饭庄子讲究三宝。厨工、跑堂和茶房。除了厨师手艺要好,跑堂的服务周到和茶房的知礼懂礼也是一样的重要。我记得公私合营以后还不这样呢?现在怎么想要个合适点的座儿,还得贿赂堂倌儿呢?这是他们的本分啊?”

其实老爷子这么想并不奇怪,主要是因为干饭庄子就是洪家的老本行,这些毛病在旁人眼里不算什么,在他眼里可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儿了。

何况他也是太久没下馆子了。洪家一直穷得很,这么多年,也就是上次寿敬方招待完颜允泰的那顿烤鸭子,他才作陪了一次。说白了,就是缺乏对社会环境正确认识,与时代有点脱节了。

洪衍武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也挺会说,几句话就把“铁饭碗”和“计划经济”的毛病给他爸爸解释清楚了。

末了还说呢,“您是做老了生意的,这就是垄断经营、囤货居奇呗,不奇怪!这年头,干好干坏一个样。您不给点好处,谁给您尽心办事啊?不过您也甭急,慢慢看。单田芳不都说了么?天下分久必合,合就必分。什么都是周而复始的。我相信,不正常的事儿早晚变回来!”

嘿,这下洪禄承就愣了。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儿子这几句话里透露出的见识。

无论是商业理论,还是对世界的理解,照他来看,就连读了不少书的老大和老二就不懂。实在不应该是洪衍武脑袋瓜儿里能有的玩意。

老爷子自然而然就盯着洪衍武琢磨上了。这次可没言声,因为洪衍武类似的反常已经好几次了。他已经不大相信儿子的信口胡柴了。

虽说最后还是没琢磨出个究竟,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子就上桌了。可不管怎么说吧,洪禄承倒是头一次觉得洪衍武还真是他的亲儿子了。或许,还是所有孩子里最像他的一个。

于是老爷子还没动筷子,反倒先特意纠正了洪衍武一句。

“老三,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你给我记住,咱们家过去是做买卖的,不做生意。买卖买卖,一买一卖,货真价实。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懵事。这你可得分清楚了,以后别瞎说。”

这话说得很突兀,没听过他们刚才谈话的人难免都有点莫名奇妙。

但洪衍武转了转眼睛,却同样很认真地应了一声,“是。爸,我记住了。”

这让洪禄承更感欣慰。

他现在是真觉得,自己或许一向错看了这个儿子。这个老三除了小时候淘气,恐怕还真不是一无是处。

人际交往上有能力,也足够聪明,有的事儿更是一点就透,还是很拎得清的……

反过来和洪禄承也差不多。其实这顿饭,让洪衍武对他的父亲也是好感大增,颇为敬佩。

但洪禄承征服他的,可不是老爷子展露出什么可断天下大事的远见卓识,或是什么颇有高度的人生哲学。而是人人都会,却未必懂得的一种学问,吃!

说实话,洪衍武吃过“顺东来”不少次。

九十年代之后就别提了,除了价高,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

他宁可去吃“四季”,去吃“老五”,去吃“窑台”,去吃“福满楼”,去吃“能仁居”,去吃“聚宝源”这些小店儿,去吃快餐类的“呷哺呷哺”和“海底捞”,去吃人均消费千元以上的创意火锅“三十五号院”和港式火锅“河豚汤”,甚至去吃用罂粟壳当底料,第二天保准儿辣屁股的川味火锅“蜀王”。也不愿意去这家正宗的京城老字号吃火锅。

即使推脱不开,偶尔陪陪专门点这个名儿的外地客户、外地官员来尝个鲜儿,他也很少动筷子,真去吃点什么。

那就不是钱的事儿。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就连那碗调料都比不上别家的好吃。给他的感觉完全就是磨快了手里的刀子,靠百年盛名,坐拥繁华商圈专懵外地人的宰客黑店!

要说重活这一回呢,他倒是感觉好多了。

因为这年头想吃涮羊肉选择不多是一,二来就是这年头饭馆子还秉承着一些老传统。

首先羊就不是拿饲料喂的。那肉是真好,鲜红鲜红的,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就没有拿冻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用银炭旺火。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懵事儿的。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那自然就香。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绝不是煮,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好。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那味儿是太鲜了。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一般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由于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了。和过去并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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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料儿

应该说,“民族饭庄”如今确实还存有旧时遗风,“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只可惜,洪衍武对这儿的小料儿却颇为腹诽,很不热爱。

因为从历史上看,“顺东来”历来宣扬的调料特点,只是一个“全”字。

芝麻酱、绍酒、酱豆腐、韭菜花、卤虾油、辣椒油、花椒油、酱油、米醋、蚝油、鱼露、黄酱、味精、白糖、盐末、胡椒粉、五香粉、香菜末、葱花末……琳琳总总二十来种,全都给你放在小碗里呈上来。

除了一碗打好的半成品底料,其余全由客人自己调配。这里并没有像其他饭馆儿那样有真正成品的小料儿提供。

所以洪衍武就总觉的这儿的小料不好吃。底料本来味儿就重,还有股子怪味,他自己搁点酱豆腐、韭菜花之后,就更齁咸齁咸的。

他甚至觉得那二十多种调料里,好些东西都是没必要的,完全就是店里为了好看走的形式,反倒给人添了麻烦。

但这一次,恰恰他的父亲给他上了一课,完全颠覆了他以前的成见。让他知道了“顺东来”的调料绝不是徒有虚名。

敢情洪禄承一度曾是“顺东来”的常客。他的调料方式是当年“顺东来”的少掌柜,丁子清的儿子亲手教的,有个名目,叫做“调七宝”,最是正宗不过。

他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孩子们都对此没经验,就边说边做,很有兴致、很耐心的给大家示范了一次。

具体的勾兑流程是,除了底料,先放料酒、虾油、酱油、米醋。搅拌均匀后,再放酱豆腐、韭菜花,用勺顺时针搅拌,最后,再根据各自的要求,放辣椒油。

据洪禄承介绍,那些半成品的芝麻酱传统底料里有着独特的阿拉伯香料和陈皮、砂仁、草豆蔻、肉果、山奈、白芷等,此为独门秘方。

可仅有了这东西还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底料。因为那只能是遮掩羊肉的膻,所以还必须添加其他的七种必不可少的东西,才能突出涮羊肉的美味来。

而且,在添加这“七宝”的时候,还必须得遵循液体的先放,固体的后放,搅拌时不沾碗的原则。顺时针搅拌,才能保证搅拌的调料不散不泻。

也只有做到这一步,这一碗底料才算勉强调制完成,可以用来蘸肉吃了。

而此时其他的调料,才有了可以自由发挥的余地。他们每个人便大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继续往里加入他们喜好的味道。

只是无论想要再放什么,千万不能忘了,在调配原则上,一定要遵循着“辛、辣、卤、糟、鲜”五个字。否则随意乱加些什么酸的苦的,就会破坏味觉的平衡。

至于他个人的习惯,是喜欢再加点鱼露。因为那种特有的鱼腥味与羊肉本身的香味结合起来,又形成了独特的鲜香味。而他们的母亲王蕴琳,是喜欢加点白糖,更偏甜口一点。

洪禄承最后又称,有了小料。吃的时候也有个讲究。

绝不能直不楞登地猛蘸调料,否则筷子上的羊肉也会全是调料味道。一来二去,碗里的酱料着汤一多就会泄,也就没味道了。

正确的办法是要用筷子夹着羊肉扫碗边儿,这么一蹭挂上的调料足以把羊肉衬托得尽善尽美,还不遮本味。那才是恰到好处。

“今儿个这涮羊肉,你们大家伙儿就敞开儿吃吧,敢保说好。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们,这辈子你们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哈哈哈……”

洪禄承开着玩笑,终于先动了筷子。

还别说,洪衍武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紧随其后,照父亲的样子这么一试。也甭加别的了,光这碗基础调料就已经非常好吃了。

提神,解馋!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给人的感觉,哪怕就是拿块糟木头蘸上这么一下,也会让这块木头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使人胃口大开的美味,轻而易举地吞下肚子去。

火光,肉味!

自沸腾的紫铜锅子以至扑鼻的葱花儿香,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洪家的每个人一时都只顾着大快朵颐,几乎要把舌头给吞进肚儿去。

他们从来就没想过,天下还有这么香,这么好吃的东西。

舒服,真是舒服!

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难怪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那果然是生命的中心。

洪家子女们每个人的口腔都被蘸着佐料的羊肉片占据。他们为嘴里的泛起香菜味儿而倾倒。被这种合起来精彩绝伦的天地精华征服。

言语能力恨不得退化到了史前。每个人的这张嘴,就只剩下了咀嚼的功能。

洪衍武真是不能不佩服父亲在吃上面的学问了。这么一来,他也如醍醐灌顶般的豁然开朗,彻底想明白了一直费解的问题。

原来,当年的生活节奏慢,吃得起涮羊肉,又喜欢吃的人又多是祖居京城,有钱有身份,有一定的底蕴和素质的主顾。

这些人群不但爱吃,还会吃。自然是不太满足定式的小料了,当然喜欢自己动手调制。

而“顺东来”的调料便是为了迎合这种需求,尽可能让各人按各自的口味和习惯随意调配,这就给了顾客很大的“自由度”,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它的“人性化”、“个性化”。

说白了,这就是过去那个年代高级餐饮中的私人订制,这就是如今的人们倍加推崇的“DIY”模式。

会吃的人当然是越吃越美,在其中能享受到独具一格,颇有成就感的妙处。

可不懂的棒槌就崴泥了,那瞎掺和一起的怎么能好吃的了呢?

洪衍武扪心自问,要不是他爸爸教给他,他自己又何尝真正懂得这些门道呢?上辈子不过是穷人乍富的傻吃罢了。

而开火锅店的商家为了赚钱,往往要大批量的开连锁,为了保证质量图方便,追求的是一个口味的模式化。也就彻底忽略个性诉求了。

甚至更多的老百姓,还认为在家吃火锅才最实惠,在外面吃太亏。他们去超市买粉嘟嘟的劣质冻肉和袋装方便调料,吃的不亦乐乎,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去火锅店里吃涮羊肉。

却殊不知,他们的家宴与真正的涮羊肉相差何止千里。

那么自然而然,“顺东来”这个秉承老统和独特的精到服务,也就会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与人们越来越隔阂,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为人诟病了。

可这个责任,又该怪谁呢?

洪衍武个人觉得,店方和食客两方面都有自己的毛病。其实无论哪一方,都是一种不求甚解,自以为是的大笑话。

这就像清宫里一些首领太监曾感叹过的那样。

“想当初,宫里许多规矩本来是好的。可时间一长,大家都忘了最先设立这些规矩的原因,只知不论缘由、无论什么事儿,都要一律照搬照做。最后反倒与初衷相悖,也就闹出了一桩桩不合清理的荒诞事儿了……”

和男人不同,女人的情感更为细致,最容易触景生情,也最容易多愁善感的。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王蕴琳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看着围坐在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他们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她很想说点什么。

但实际上,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她也很想笑一笑,可她也怎么笑不出。她就更不可能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

不为别的,她是在心疼她自己的孩子们。

洪家的这几个孩子受得苦太多了。除了老大以外,其他的孩子们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今,竟连吃顿涮羊肉也能香成这样。她这个当妈的看着能不心酸?

“哎哟!我的天!你才多大点。一人都干一盘了……”

忽然间,洪衍争冲着洪钧叫了起来。并力阻洪衍武再给儿子夹肉。

“老三你别再给他了,那是纯肉,小四两呢!小心这小子积食……”

可洪衍武却说,“大哥,别大惊小怪的。孩子正长身子的时候。你就让他吃吧。他也不傻,真撑着还能硬吃?再说了,万一真吃顶了,大不了回去都吃片乳酶生呗。何况你自己都干了四盘儿了,我可看着呢……”

好,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洪衍争自己笑了,当然是那种不好意思的傻笑。

可偏偏这个小插曲,却招得王蕴琳再也忍不住了。她这个当妈的,在子女们的欢笑声里,悄悄扭过脸去,用餐巾抹去堕出的滴滴老泪……

这一幕,唯有洪禄承注意到了,他不觉也停了筷子,悄悄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回去之后,洪家的孩子们皆兴高采烈,吃饱了喝足了便昏然大睡。

老夫妻俩,夜深不寐。

这一夜,他们足足唏嘘了数十年的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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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万象更新

1979年1日28日,是农历己未年正月初一。

大部分的京城市民在度过了一个没有年三十的除夕夜后,又开始了他们为期三天的新春假期。

这一年的春节与1978年相比,其实无论是过年的气氛还是形式,都有了一定的全新变化。

首先,是在全国范围内呼吁复苏“年”的呼声更高了。

1979年1月17日,《人民日报》上发表有针对性的群众来信:《为什么春节不放假》和《让农民过个“安定年”》。

相反的,主张继续坚持“过革命化、战斗化春节”和响应号召“不请客、不送礼、不张贴春联、不大吃大喝”的声音却寥寥无几。

在民间自觉迸发出的热情下,不但全国各地年画空前畅销,贴春联的行为也大范围地复苏了。

红纸黑字的“万年红”贴遍了千家万户的门口,一张张贴在门上的大大的“福”字将人们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表露无遗。人们用这种最传统的形式表达对时代最深的欣喜!

要知道,在七十年代前期,可基本上都是城市平房居民和农家小院才贴春联。

内容基本都是“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或是“岁岁平安日,年年如意春”之类的老句陈辞。

而1979年,春联不仅从乡村贴进了城里的单元楼,词句也由简单的豪言壮语变得带有对未来、对新时代的期盼了。

如“喜气洋洋过春节,身强力壮迎长征”、“四化美景振人心人心思跃,公报春风拂大地大地生辉”,或是“新长征起步春光明媚,现代化开端金鼓欢腾”,“富国安邦人欢财旺,移风易俗送旧迎新”。

其次,1979年的春节,京城人们普遍感觉餐桌上的年夜饭丰盛多了。在年货和各类商品的供应上,都有了可喜的增长。

虽然食用油、花生、瓜子、芝麻酱,鸡蛋和蔬菜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但富强粉的定量由每人一公斤提高到了两公斤。粳米也由一公斤变为了可购买全月定量。

猪肉在定量的基础上可以凭本额外多买2.5公斤。活鸡、带鱼都更充足了,而且市场上居然还难得一见地出现了冰冻虾仁和鱿鱼。

至于烟酒茶三样儿,以香烟的供应增长最为显著。

除甲级烟和乙级烟中的“前门”、“恒大”、“香山”、“八达岭”需要凭证每人每次限购四盒外,其余牌号的乙级烟敞开供应。

白酒虽然仍有一些限制,但已相当宽松。

京城城镇居民可凭购货证每户每月供应白酒1.5公斤。集体户口个人可凭证每月供应500克或一瓶酒。购买散装白酒500克以下不再登记。

在茶叶供给上,也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

1979年1月10日,京城市政府作出决定。除每500克5元、6元、8元的三种花茶仍收0.5张工业券外。其他茶叶一律免券供应,这立竿见影地促使了“高末儿”销量大增。

(注:高末儿为京城土语,即价格高,质量差的碎茶叶)

当然,还不光只有这些,要说变化最为明显的还得属糕点、糖果。

这一年,不光像“话梅糖”、“牛轧糖”等一些深受广大消费者喜爱老产品恢复了生产。同时,外省市和进口的新产品、新口味糖果也进入京城市场。

“红虾酥糖”、“吉利酥糖”、“牛奶朱古力”、“蛋香饼干”、“香酥饼干”、“特制蛋糕”、“巧克力棍糖”等11种全新的产品,也依次摆上了商品柜台。

完全可以说,糖果市场已经最先一步由卖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不但不限量,居民购买和选择余地也加大了。

因此,从这一年开始,过年时,一个家庭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虎视眈眈盯着父母给自己分几块“酸三色”水果糖的情景,逐渐成为了被遗忘在脑后的历史。

另外还有,春节娱乐方式也从过去单调走向了丰富。

应该说,贯穿七十年代前半期的春节娱乐主题基本可概述为,样板戏、革命歌曲、革命舞剧、革命电影、纪录片。几乎十年如一日地延续下来。

然而从1977年起,这种情况就开始发生变化,春节气氛开始变得鲜活起来。

五颜六色的灯笼,娓娓动听的“空竹”、各种各样的鞭炮、脸谱销量大增。

人们着魔似的喜欢放鞭炮,以至一段时间内关于鞭炮伤人的事件层出不穷。

各种游园活动也重新盛行起来,体育环城赛跑活动和一些传统游戏得到了恢复,如套圈、射击等再次出现。人们特别热衷于猜谜语,谜语灯会空前火爆。

电影院里也不一样了。人们不仅可以看到多年后重新露面的《阿诗玛》、《桃花扇》、《李双双》这样的国产电影,而且慢慢地,还可以看到来自国外和香港的故事片。

到了1979年,这种情况就更为明显。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开放和丰富。

1979年的除夕夜,消失多年的交谊舞竟然出现在了人民大会堂的联欢会上。在此之前,跳交谊舞额是作为“封资修”被禁止的。

于是从这一刻起,跳舞热从***的红墙内蔓延出来,民间舞会潜行了一年多,全国各大城市均出现在公园、广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男女青年自发聚集跳交际舞的现象,围观群众多时竟达万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舞会上,有一对优美地画着华尔兹的圈的青年男女,他们脸上荡漾的幸福感觉被摄影师李晓斌适时捕捉进了镜头,成为了能够代表我国历史符号的一张经典照片。

当时,这个女的还叫盖小玲,后来改名为盖克,著名演员。

1979年的除夕夜,同样也是电视播映春节联欢晚会的开端。

有好多观众一直都认为1983年的春晚是第一届。但其实在1979年,就有了第一台春节联欢晚会。

当时叫做《迎新春文艺晚会》,是由春晚创始人之一的邓在军和《西游记》导演杨洁共同执导的。

只是由于当时全国的电视机拥有量才100多万台,而《人民日报》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出现与电视机有关的漫画,所以影响不大。

后来领导觉得春节晚会适合做下去,1983年,邓在军才又再次执导了最知名的那次春晚。

1979年春节,国人还在电视上看到了第一条电视广告。沪海电视台春节期间播出了长约90秒的“参杞补酒”广告片。

香港《大公报》一名记者在当时的报道中这样评论,“广告的出现犹如一声长笛,标志着共和国经济的巨轮开始启航。”

总而言之,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渐渐具有人情味和生活色彩了!

正是因此,对普通百姓而言,这一年互相拜年时,说的除了“过年好”这样的传统话语。也多了好些家长里短的寒暄客套。而且民间语言渐趋轻松,话语时代性有着明显的体现。

比如上了点年纪的关心,“春节您家本儿上的‘五斤肉’买了没呢?”

“买了买了。今年真是比去年强多了,炖肉总算是能让孩子们多吃几口了。”

年轻人们在这年春节刚刚相互询问,“你有没有听邓丽君的新歌啊?”转过年来便又对刘文正拜得无以复加。

“哥们儿,听过《外婆的澎湖湾》吗?是个男的唱的,真不错……”

“冒儿了吧你!人家那叫刘文正。他的《兰花草》、《迟到》、《童年》、《橄榄树》也好听,不比邓丽君差。我刚串了他一盘磁带……”

“哎哟,那你可得借我串一盘,今后,女的我就听邓丽君,男的我就听刘文正!”

就是这样,哪怕从这些小事儿也能看出,人们都在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生活的喜悦,体味着“拨乱反正”之后的团圆以及亲友的互访所带来的春节的温馨。

具体到洪家呢,节前摘帽这件大喜事让他们从未有过的轻松,不但精神上扬眉吐气了,经济方面也宽裕了。那么这个春节必然过得是和睦美满。

这一年,光看洪家的春联就能体现出这一点来。

因为春联有三个作用,一是辟邪,二是家福报平安,三就是来年的祈祷。主人家想什么,其实全都能通过笔下的内容展现,让看的人心里明镜儿似的。跟本不用你开口,就可知家中大致境况。

洪禄承这回写的是“福惠三春景,吉祥两字金”,而且因为是羊年,横额自然就是“三阳开泰”了。

而且用的是隶书体,圆峰润滑,恰似柳叶荷萍,大有心神气定的感觉。

不用说,和去年洪家人仍然有点战战兢兢,把“平安”当成首要期盼已经完全不同。他们的心态已经有了非常积极的变化。万事顺畅,追求进步才是他们今年的愿望。

同时,这次洪衍武也长了记性,没再露怯,他把大门上的“福”字贴得端端正正的。

想他如此中规中矩,恭恭敬敬地贴上了他亲爹的一笔好字,洪家人这一年也满应该过得更加顺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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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买车

在置办年货上,今年由于年关添了不少的事儿,春节又在一月底,采买时间上空前紧迫。

但好在洪禄承的身子骨好了。他和王蕴琳又退休在家,加上有洪衍武、陈力泉和洪衍茹、鸿钧一起帮衬着,人手安排上倒是充足得很。

另外,由于一些东西供应充足了许多,排队的难度也随之降低了,所以真忙起来倒并不显得如何手忙脚乱。

最终,不但很及时地买齐了购物本上的东西。洪家人还用刚刚分得的钱,各自买了不少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好东西。

像洪禄承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很大方地花了三十六块买了三斤的“白雪玉芽”,这几乎已是当时京城能找到的,最顶级的花茶了。

正因为贵,乏人问津,而无需用券。

当然,也不是全为洪禄承自己喝。这不过节么,除了自己留一斤。完颜允泰和寿敬方那儿也要各送一斤。

王蕴琳的心思则放在了孩子们的穿衣戴帽上。

老太太专门带着洪衍茹和洪钧去了一趟“大栅栏”。

只是此时她们身上虽然钱是足够的,无论七块七毛八一米的咔叽布,十九块八一米的毛料,还是二十块九毛一公斤的毛线都买得起。

但可惜所有的布料却都要票证,毛线还要工业券,就是把家里的积攒下的票证都花光了,也绝不够人手一份的。

王蕴琳经过一番衡量,便索性直接购买成衣。

成衣价钱高,收的票证还能少点。

就这样,她除了给洪衍茹和洪钧一身买了两身混合料子的新衣。她还给丈夫和四个儿子一人买了两条新裤子。

然后又用工业券为徐曼丽买了三斤纯毛线。总算是全家的东西都凑齐全了。

但王蕴琳偏偏忘了,她可没为自己买东西。

闺女又是最心疼妈的,洪衍茹发现母亲唯独没给自己买东西,她可就不干了。知道没了票证,她就非让退一件她外套,给母亲买一件呢绒外衣不可。

洪钧一听便也跟着起哄。说奶奶不买,他就不走。

最后俩小的缠磨得王蕴琳不得不顺着他们,转而为自己添了件新衣。这才算真正圆满,几个人皆大欢喜地拿着这些衣物、毛线回家了。

而作为家里的长子,洪衍争这个当大哥的这次表现得也很有样儿。

他不但给自己个买了一双三接头牛皮鞋,给徐曼丽买了一块小坤表。给儿子洪钧买了个母鸡下蛋的电动铁皮玩具。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也没忘了。

照原样儿,他给洪衍文、洪衍武、陈力泉每人也买了一双皮鞋。也送妹妹了一块手表。然后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还想要把家里买洗衣机的钱给出了。

这样私下里,他就拿着皮鞋来找洪衍武,想问问他去哪儿买那个洗衣机。

洪衍武还真没想到大哥会这么大方,这么急不可耐地送钱送物。

只可惜还是那句话,有马没鞍子,虽有进口的洗衣机却难找着洗衣粉。

他就是再心疼家里人,巴不得赶紧把他大哥的钱给花出去,也只能再等等。

结果他就又在洪衍争这儿落了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评价。

这气得他真想在老大推门出去的事儿,给他这个刻薄的大哥屁股上来一脚。

可后来又一想,忍了!家里的“瓷公鸡”好不容易拔回毛儿,三十多块呢!这次看在新皮鞋的份儿上,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至于洪衍文和洪衍茹,他们俩人确实都没什么大开销,手里有钱就是买书、买点好文具而已。

不过他们和洪衍武、陈力泉都一样,全没自行车。他们也确实该需要辆自行车。

王蕴琳惦记着这件事,洪衍武又打保票说他能弄到购车票、工业券,就给他们每人拨了贰佰元购车款,还说买车剩下的节余也无需上缴,就算零花钱了。

得了母亲的懿旨,下面的事儿可就好办了。

1月26日一大早,洪衍武带着几个人直接奔了百货大楼,先找人换好了票证,盯着开门时间进了自行车部。

跟着一个小时都没有,他就把一切购车手续都办好了。

给洪衍文挑好了一辆165块的“燕牌锰钢车”,又给洪衍茹弄了辆158块的“小飞鸽”,。

然后便让这兄妹俩骑着新车,带着票据自去白纸坊派出所给新车上户口。

这也是当年的一个时代特征。谁买了自行车都得去派出所登记、打钢印、挂牌、领证、这就算明媒正娶了。

相反的,洪衍武自己呢,压根就没打算在百货大楼买新车,之后他竟带着陈力泉奔了天桥。

敢情该买什么车,这小子心里早有谱儿了。

就在天桥的信托商店里,有他平时闲逛时,早就惦记上的几辆古董级别的自行车。

俗话说“买仨、卖俩、当一个”。当年的人们都没收藏意识,哪怕再好的自行车,一被主人送进了信托商店也就不值得什么了。

而且还甭看商品本身标价就不高,这种专售卖、寄卖旧货的信托商店,还是当年唯一能跟售货员讨价还价的地儿。

所以对有口才有经验的人来说,这里的价格也就便宜到姥姥家去了。

说白了,也就是因为洪衍武一直没法交代钱的来历,才没好意思往家搬。否则这些好东西,他早就收入囊中了。

这次挑车的时候,洪衍武还真是看哪个都喜欢。而且因为有一辆当初他看着品相特别好的“凤头”已经被人买走了,就更促使他不加犹豫地出了手。

于是他跟售货员一通白话,竟一气儿买了五辆。

像两辆八成新的车,是百八十弄到手的。半旧的车,价格划到了六七十以,归了包堆,也不过才花了三百八十多。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钱花冒了,因为陈力泉又意外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店里竟然有件完好无损的“美国皮猴儿”。

当然,这只是民间的俗称。这玩意的正名其实应该叫做“阿尔法N3B风衣”,这是“二战”时美军陆地战斗人员的外衣,具有高度防寒能力。

收腰长下摆设计,进一步对臀部和下腹部保暖。肘弯部有加强片,保护陆地行动的士兵在寒冷的冬天,不至于将衣服磨破,损伤脆弱的肘关节。还有个拉链臂袋,可以插笔。

另外,那调节拉链闭合敞开式设计也极具特色,外缀人造郊狼软毛,戴上可保护整个面部。一旦收紧兜帽,仅露出双眼,再戴个墨镜……

哇!那简直就太酷了!凭泉子的“同”字号的身材,这要穿上,那绝对拉风啊!

所以别看标价七十多块,最多就便宜两块,洪衍武没二话就给陈力泉买下来了。

那个一直接待他们的售货员还特别爱开玩笑,故意逗他们,说穿美国皮猴,带瑞士表,骑风头车,可是我年轻那阵最顶级的讲究。你们现在已经凑齐两样儿了。要不要再弄块好手表带带啊?

却没想到,洪衍武乍一听就乐了。催着陈力泉把表亮亮。

只见泉子的手往怀里一掏,那块从“邹蛤蟆”手里弄来的那块“江诗丹顿”就晃了售货员的眼,一下就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这太意外了!嘿,彻底震,盖帽儿了!

在现场钱货两清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再面临的问题,可就成了怎么往家弄这些车。

其实这点不用发愁。信托商店门口就有等活儿的三轮车夫,一辆车跑一趟才四毛。

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一人骑了一辆车,又雇了一辆三轮车,拉上了其余的三辆自行车打道回府。车钱他们可给的是五毛,因为有个前提条件就是路上走慢点,别把车给颠巴坏了。

当然,他们如此回去后,在家里头不可避免地又引起了一场小震动。

因为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拿四百块钱买了这么多辆旧自行车。

来西院看过他们买的自行车后,洪衍武的哥哥和妹妹都有点找不着北了。他们不明白洪衍武干嘛带着陈力泉非买这些脏兮兮,样子有点奇怪的车子。

特别是大哥洪衍争,不加掩饰地直接表达了不满。

“你们俩纯属冒傻气,有新车不要买旧车。弄回来这些快散架的玩意还得修车,简直亏大发了。”

洪衍武却眼一翻,严词反驳。

“老大,你别瞎说行不行。你好好看看,这些车能是凤凰、永久、金鹿比得了的吗?我都不跟你说什么保值增值了,反正你也听不懂。你就瞅瞅这做工,单股叉子的车见过吗?自摩电,看看这车灯,纯牛皮车座,支架上都是外国字儿形状的。这样的车要擦干净了,再给拾掇好了,骑在大街上要什么劲头?全毙啊!”

可不么?实打实的,买这样的车洪衍武看重的,还真不是今后那点升值空间。因为收藏自行车是小众行为。真要挣钱,还不如他留几瓶茅台酒呢。

其实他就是喜欢这样的老车子品质精良,有型有款。这年头没私人汽车,能骑上这样的自行车,那就是等于开上宝马和大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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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好东西

还好,洪家毕竟还是有人识货的,也不是一味只有否定意见。老爷子洪禄承看见这些车,倒是挺高兴。

“什么?拢共四百不到?嗯,我过去就有这样的车子,这钱花的不亏。这都是好玩意,当年别说买了,租一天也要一块大洋钱呢。行啊,老三。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玩儿上洋车子了。可我倒想问问你,你买的这些车是什么牌子的,你都认识吗?”

没想到父亲竟然兴致勃勃。洪衍武当然得表现一下,就把自己知道的给说了。“这两辆是英国凤头,这是英国羚羊,这两辆大概是德国车吧,什么牌子我就不知道了。”

却没想到洪禄承刚听完就大笑起来。“哈哈,你小子倒难得实在。什么凤头?那是老百姓自己瞎叫,这牌子的正名叫‘英国兰令’。因为它的厂址就是在英国诺丁汉兰令街。不过,你能知道凤头,认识羚羊也不错了。像你这代的年轻人,恐怕连懂得这点的都不多了。”

“爸,那您就给指点指点呗。那另外两辆到底什么车啊?”洪衍武还头一次见父亲这么爱跟他聊天,赶紧凑趣求教。

还真别说,正是因为有了虚心请教的这句话,在听了洪禄承一番详细介绍的之后,洪衍武真长了见识。再看这些车,他自己个的心气儿都不一样了。

敢情玩儿“凤头车”也是有讲究的。

事实上,几十年前出厂的“凤头车”装备并不齐全,车灯、车铃都没有配备,只有少量车配有微型气管。一切都得靠玩车人自己重新拾掇。

具体说,“凤头车”前面一定要配上德国“博世”前大灯。

车铃得是“邮政”铃里面的虎头铃。

还要配上荷兰镀铬的后衣架,如果是双支架就更好了。

最后,还得装上“米勒”后尾灯,和俗称“老头带”的“邓洛普”外胎,这才算尽善尽美。

而这些配件要加在一起,价格已经能和一辆车子相当了。

另外,原先洪衍武还以为“凤头”、“三枪”就是英国最好的自行车了。其实不然,在他买来的这些车里,最宝贵的恰恰在是那两辆不认得的车子里。

敢情那两辆自行车,只有一辆是德国产的,叫“钻石牌”。另一辆仍然是英国产的,叫“汉堡牌”。所有的老车子,就是这辆来头最大。

因为这一辆自行车,是1938年首批由英国“邓洛普”公司生产的,再由荷兰、爱尔兰和英国生产的零部件组装而成,1953年就停产了。

绝对的物以稀为贵,存世量肯定特别稀少。

而且其商标上半部为英国皇室徽记,下半部为五人连手图案,与其车的轮盘形状一样,中间还有“乔治六世指定产品”的英文字样。

说白了,这就是英国皇室御用,能和普通的车子一样吗?

一粘上皇气,必然确定了其在英国自行车中的顶级地位。这都不是宝马和大奔了,那是宾利啊!

所以一听完,洪衍武就下了个决定。

这辆车可不能骑了,就搁家里摆着。否则真丢了,去哪儿找回来呀?

跟着他又一琢磨,“爸,您也反正也没事儿,过了节,您帮我把这两辆凤头的配件找找怎么样?咱爷儿俩彻底给他收拾一新。”

洪禄承乐了。“你还惦记使唤你亲爹了。我就那么闲在啊?”

洪衍武赶紧拍马屁。“知识就是力量啊,我不是个棒槌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可真没错啊。干脆,完了事儿我匀您一辆凤头骑还不行?”

洪禄承终于点点头,半开玩笑地应承了。“好吧,可咱先说好了,配件钱也得从你的钱里扣啊。甭想占我便宜,让我再搭二百进去……”

哪知洪衍武也得便宜卖乖,脖子一梗,意见还大了去了。

“爸,我知道您算盘打得好。可儿子吃老子天经地义。不说别的,这大过年的,我还得给您磕头呢。有个顺口溜说得好,一入新年,小孩拜年,跪下磕头,起来要钱。要钱没有,转脸儿就走。这总不会是说您吧……”

“嘿,挤兑谁呢?再说你这头也太贵了。算了算了,我可不是看你,我是看这车的份儿上……”

瞧,够邪性的吧。

这对互相皱眉了小二十年的父子俩,这不但是第一次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他们还前所未有地互相逗上闷子了……

说完了洪家人自己的采买,还得再说说年礼的事儿。

这一年总的情况也比去年要好。

因为不但洪家人自己情况变好了,其他人也都在往上“走”。

寿敬方那儿自不用说,他本身就是有大能耐的人。

每年他仅仅靠着去颐和园敛巴点“益母草”,去圆明园采点“何首乌”就足以让自己吃喝不愁了。

如今又退赔了不少家当,手里那就更是宽裕了,年礼便走得很有面子。

节前他遣寿诤送来了四瓶“虎骨酒”和四个“天福号”的酱肘子。此外,还有两小坛“秋梨膏”,两罐“甜酱黑菜”和两罐“甜酱八宝菜”。

这是一式两份,既有洪家的,也有完颜家的。主要是寿敬方节前太忙,怕“龙口村”来人万一不赶趟见不了面,所以为了稳妥,便托洪家转交。

这些东西里,像昂贵的“虎骨酒”和名满京城的“天福号”的酱肘子就不用说了,大家都清楚是什么样的礼品。

可也千万甭小瞧了那“秋梨膏”和两罐子酱菜。实打实的,那同样是很难得的好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秋梨膏”和夏季的酸梅汤一样,这也是寿敬方自己熬制的。

其中加了贝母和茯苓,用蜂蜜调和而成。用的是宫廷秘方,有个名目,叫做“苓贝秋梨膏”。

要是和老号“通三益”的传统“秋梨膏”比起来,不但滋味不差,在营养上,在滋阴润肺,养肺止咳,去咳化痰的功效上更甚,冬季食用还可以预防感冒。

至于那两种酱菜,是名字被改成“田园酱园”的老字号“天源酱园”,刚刚恢复的传统产品。

“甜酱黑菜”用京南的香瓜、北郊的杏仁为原料,加姜丝、甜面酱做成。成品黑褐色,可炒可汤,也可鲜食。

“甜酱八宝菜”又称“果料八宝菜”,料选八种以上,故称“八宝”。

制作原料是蓝片、黄瓜、藕片、姜、扁豆、豇豆、银苗、花生仁、核桃仁、杏仁等,酱激后成品为红褐色。

这两样小菜都是高档酱菜,由于原料精细,不是穷苦大众可享受的产品。已经在京城消失多年了,今年恰恰就是在节前刚开始销售的。

乍一上市就被能寿敬方发现,送来给洪家和完颜家尝鲜,必须得说,真是一件幸事。

“龙口村”那边的情况也不错。

兆庆被老丈人安插进生产大队部做了文书。每月已经吃上公粮了。

再加上洪衍武的现金帮助和每月鸡蛋的贴补,他婚后生活上一点不紧张,吃药治病都没耽搁。如今身体调养的情况相当好。

而那安家哥儿俩跟着掺和倒鸡蛋也没少挣钱,两个月下来都给家里凑上一百块了。

这把小芹的二叔可给乐坏了。为这事儿杀年猪后,特意送了完颜家半副排骨。一个猪头。

再有,安书记前几天上山打猎又打了一只狍子和不少兔子。何况这一次兆庆进京,是要给洪、寿两家分送年礼,他要拿的东西可就太多了。他必须得带着安家的“太阳”和“月亮”一起来京城。

半只狍子,一个猪头、八只兔子,两坛子腌鸡蛋。四百个鲜鸡蛋。另有允泰自酿两坛子烧酒和两斤自制“金糕”。还有两斤安书记家里自制的“糖瓜儿”。

这么些东西,哪怕是仨大小伙子分担,也累得够呛。

仨人一到洪家都快出溜到地上去了。那天中午,光炸酱面,这哥儿仨就干了三斤,还吃了两大碗炖肉。

不过辛苦是辛苦,可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却真受欢迎。无论野味还是鸡蛋,都是城里最缺的。

就连那最后的两样允泰做的土产也不是一般的东西。其实和寿敬方送来的“苓贝秋梨膏”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

先说那酒,刚进屋放一会儿徐曼丽就过来问了。她家过去是酒商,她也是闻着酒味长大的。真是好东西,指定逃不过她的鼻子。

果然,那土烧就不是一般的土酒,而是完颜家的家传自酿。叫做“满殿香”。

是以白面、糯米粉、甜瓜、丁香、白术、莲花、木香、白檀香、缩砂仁、藿香、甘草等酿造而成。

成酒味道醇厚,还比平常的白酒多了股异香,真要打开,这屋里都得是酒香味儿,就跟撒了香水似的。

另外,那“金糕”俗称“山楂糕”。别看是京城比较常见的东西。可外面买的东西颜色发深、发红,跟果丹皮似的,味道也发齁,很是名不符实。

唯有好在吃上琢磨的允泰,年轻时候专门跟内务府的人讨教过,学会了独特的加工方式。做出来的“金糕”才色似黄金。酸甜绵软,恰到好处。

寿敬方就是个识货的人,看了直称赞,说这样的“金糕”才真称得上是够格的宫廷御用珍品。才是正宗。

而私下里,兆庆也没忘了告诉洪衍武,说替他收东西,钱花了还不到二百。已经收了大大小小几十件了。

明清时期的茶壶、茶碗居多,瓷盆、瓷盘、茶叶罐、瓶子什么的也有,都经过了他的父亲给掌眼。有一多半是底下有款的。

最好的玩意是收了一个青铜的战国烛台和一个金代的黑釉嘟噜瓶。

只是他的父亲坚决不收明器,说是不吉利,也有损阴德。

对最后这一点,洪衍武表示很理解。其实这么大的收获已经让他很高兴了,他就是怕舅舅和表哥老给他省钱。所以最后好说歹说,又硬给了兆庆一千块资金。

(注:明器,行话,陪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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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情

说完了亲戚再说说朋友。

常家这一年也是面貌焕然一新。

常显璋的父母都平反了,补发了工资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常家又跟何介夫化解了昔日恩怨。

这种情况下,常显璋要是还在看大门,那才奇怪呢。

事实上今年暑假之后,经何介夫和常家一起努力。常显璋就已经正式恢复了中学教师的身份。

只不过因为十五中的教师已经满员了,能否回十五中,还得看看学校的意思。弄不好他就得被安排到其他条件差一点的学校任教。

可碰巧他自己的老师也平反了,就是当初劝他别考大学留校当教师的那个校长。

这师生关系也是杠杠的,校长一见这案头摆着自己学生的复职申请,二话不说就批了。而且一回来就让他继续教初中毕业班。工作的事儿就这么顺当地解决了。

除此之外,常显璋还有个更大的喜事。那就是国庆的时候,他欣喜地得知,顾凌烨已经怀有身孕了。他们俩很快就要为人父母了。

这个消息,还甭说让常显璋和顾凌烨她们两口子喜不自胜。就是双方父母亲家,那心气儿也拔高了一节,呼吸着空气都跟喝了美酒似的那么美。

这时再回首当初,两家人也必然感慨万千,滋味无穷。

他们即庆幸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家儿女的好姻缘总算没有变成一场悲剧。也因此更尤为感谢从中撮合,出了大力的洪衍武和陈力泉。

这可不么!要不是有常显璋的这两个学生,眼下他们的日子,或许就要被另一种凄凉景象取代了。

所以虽然从礼节规矩上讲,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礼这一条。

可常秋耕副局长心怀感念,还是从国庆后就开始托人,专门汇了款子,终于在元旦后从兴凯湖弄来了一百斤上好的东北大米和当地特产的二十斤白鱼干、四斤椴树蜜。

然后便以看望洪衍武的父母为由,早早地和老伴儿邝美芸一起登门,给洪家送去了。

这些礼物大概花了一百来块,虽然比不了洪衍武动辄出手茅台、海参的。可在当时那也算是重礼了。关键又是从那么大老远特意弄回来的土特产,足显诚意。

这让洪家人很是过意不去,洪禄承和王蕴琳自然一个劲地称谢。

洪衍武当然也有点受宠若惊。可他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又求了邝美芸一件事。

他倒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自己的妹妹。

敢情上辈子,洪衍茹学习上虽然有天分,也很用功。可因为家庭摘帽的时间比较晚,还是只能在140上完高中。

这个学校可不是重点学校,师资水平很有限,教学质量也不高。洪衍茹即使作为优秀生,最后也只能考到外地,上了个“三流大学”,毕业后还留在那儿工作了很长的时间。

要不是这样的“变相插队”,她上辈子怎么也不会会嫁给那个各方各面都不出众,还很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的丈夫。

所以,洪衍武为了妹妹不再走上这条“歪路”,自然希望提前能请几位师大附中的名师给妹妹指点指点。这样她考个好大学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反正真要考不上,他就给妹妹弄出去留学,总之是不会再让她去那个小地方上学了。

不用说,洪衍武这门路算是找对了。

因为邝美芸本人就是带高中毕业班的资深语文教师,她办这事儿再方便不过,只要跟几个同事打声招呼就行。再说,还有退休的老教师呢。

而且,她本人也挺喜欢洪衍茹的文静劲儿,一高兴,不但答应帮忙介绍最好的数理化和英语老师,答应把师大附中各科的全套卷子帮洪衍茹留一套。

她还保证洪衍茹的语文成绩就包她身上了,说欢迎洪衍茹随时去师大附中和她家里找她。简直是有点要收亲传弟子的意思了。

这喜得洪衍茹当时就一个劲地“谢谢老师”。

洪衍武看在眼里,也不禁欣慰地笑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他那个大哥洪衍争偷偷一拉他的袖子,又来煞风景了。

跟着凑他耳边儿说的话,那纯属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气他呢。

“老三哪,这两位不是你老师的父母吗?那你说,小茹论起来不成你师姑了吗?这辈儿是不是有点乱呢?今后又该怎么算呢?”

洪衍武最见不得大哥穷嘚瑟,一横楞眼儿,反击的话就出来了。

“老大,成心是吧?那我也考考你。你说我要是在大街上让邻居们作证,跟鲁班拜个把子,咱哥儿俩今后又怎么论呢……”

得,小木匠这下彻底熄火。

在他眼里,洪衍武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绝不怕丢人。他是真怕这个弟弟为了较劲犯这个混。他总不好连累祖师爷不是?

除了常家以外,宋国甫和杨卫帆也都惦记着洪衍武和陈力泉。

“大果脯”的爸爸今年荣升了一级,由副局升为了正局。

虽然市粮食局里还有个书记压着他一头。可宋局长人缘好,面相善,这样的领导是最得底下人拥护的。真论权力的实际功效,俩人只能算是平分秋色。

所以“大果脯”搞点“私务”也就更方便了。这不,他节前又给洪衍武他们送来了二百斤的全国粮票和三十斤油票。

粮票倒还罢了。洪家现在的生活水准高了,一日三餐副食水平直线上升。光定量粮食就已经够吃了,可不得不说,油票却还真是缺。

因为这年头,京城市民每年人均食用油定量只有3.64公斤,春节每人才临时增加一两食用油和一两香油。要想顿顿吃炒菜米饭,就这点定量油,搭上自己练的“板儿油”也不够使的。

王蕴琳可正为家里过年油不够使发愁呢,这下好,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不但自家问题解决了,还能匀给亲戚朋友们一部分。

至于杨卫帆呢,在他的努力下,他的母亲穆迪终于把家里的两万块退补工资分给了他的那些哥哥姐姐们。

正是这一主动举措,不但让穆迪赢得了杨耀华发自内心的赞赏,也让杨家的另外几个子女不免心下内疚,他们都没想到穆迪能这么大方,都不免真心地对穆迪尊重了许多。

杨家算是因此彻底获得了家宅平安和宁静,具备了能过一个温馨好年的条件。

而且这么一来,这几个哥哥姐姐也对杨卫帆真心友善起来。过年前多多少少都给他买了、寄了好些东西,借此对穆迪示好。

特别是大哥杨卫国,还特意拉着杨卫帆去了一趟空军的物资仓库,让他可这劲儿挑了好几件飞行员的皮夹克。

杨卫帆当然不能忘了哥儿们啊,转头就把两件皮夹克给洪衍武和陈力泉送来了。

要说也挺有意思,本来杨卫帆是穿着一件皮夹克来的,想先跟他们俩显摆显摆,等他们好好羡慕一番,再从车上拿出皮夹克来。那既出了风头,又显得自己“局气”。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来的时候和“大果脯”碰上了,进屋的时候,正看见这胖小子试穿陈力泉的那件“美国皮猴”呢。

就这一打眼,他自己的哈喇子倒先流出来了。

只可惜啊,陈力泉虽然大方,很“局气”地放了话“谁穿着好谁拿走”。

但偏偏宋国甫的身量短,杨卫帆个头还行却又太瘦,他们穿上还真的不合适,都撑不起来。那衣服就跟给陈力泉定做的似的。

洪衍武这时就很不厚道地笑了,挤兑他们。

“你们俩都甭惦记了。这可是美国人的衣服,就只有泉子这样,生得跟武松似的汉子,穿上才像那么回事。这真是该谁的就是谁的!你们没戏……”

得,尽管依依不舍,还丢了面子,可不得不给人撂下。

不过再怎么说,宋国甫还算有点收获。“美国皮猴”穿不了,但杨卫帆带来的空军皮夹克他穿着挺合适。洪衍武试穿了一件,另一件就做顺水人情送他了。

所以最终,最背的就是杨卫帆了。标准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风头没出,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却彻彻底底搭了两件皮夹克进去。怎么琢磨都别扭。

好在洪衍武有句话说的也对,“杨子,你别可惜,其实谁能穿,你也不能穿。别忘了,你可是在职军人,老子又是开国上将,真穿个美国兵的衣裳回去,你不自找倒霉么?你们老爷子为杜绝你投敌叛变的可能,多半得开枪蹦了你……”

这么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杨卫帆便想开点了。

跟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安慰他那脆弱的小心灵,又掏钱请他跟“大果脯”一起去洗了一出痛快澡。又去前门内大街的“宣内烤肉店”搓了一顿“鲜嫩赛豆腐”的宛氏烤牛肉和“糖溜卷果”。

嘿,酒桌上几盅下肚儿,小烟一冒,再这么热火朝天的一侃。这小子也就算是把仅有的那点不痛快彻底给扔没了。

(注:宣内烤肉店,是“运动”中更名,即京城清真老字号“烤肉宛”。京城经营烤肉的餐馆数“烤肉宛”的字号最老,创建于清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至今已有320多年历史。早年间,南宛北季,人人皆知。季氏的烤羊肉、宛氏的烤牛肉,各有各的立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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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感恩

今年不比去年,除了这些亲朋好友。念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好儿的可还另有一大批人呢。

不是别人,那就是跟着他们混饭吃的那些手下弟兄。

像电影院门口那一百多口子。无论是早是晚,但凡在电影院门口干上了,就再舍不得这个小团体了。

好处都是明摆着的。“把子”来头大,没人敢惹。虽说定下的规矩严,说一不二,可相反有这些规矩管着,谁该拿多少都透明。何况规矩里的奖惩机制也很公平,“劳保制度”把后顾之忧都给你免了。

在这个集体里,只要卖力好好干,就没有再受穷、挨挤兑、受欺负的。什么也不用担心,谁也不用提心吊胆。这个年头哪儿找这么美的差事去?

最实际的,哪怕是笨口拙舌的新人,每个月都拿的钱都比央企大厂八级工匠的工资还多。这口踏实饭那是太香了!他们还能不感谢洪衍武和陈力泉吗?

而那些因洪衍武受到提拔,成为影院负责人的几个小子就更别说了。他们当初前途本就有限的很。包括“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在内,他们收入也不过每月一二百块。谁从一大开始就没想过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现在可好,每个人哪个月收入都得两三千的,还家家都看上了电视机。他们能傻到跟自己过去没有比较吗?

实事求是的说,这一点上洪衍武做的还真到位。伟人的“三步走”战略还没提出来呢,他就已经实现“共同富裕”了,跟着他混的人个个都成了真财主。

至于“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他们原先最大的梦醒就是凑够五千块家底儿就结婚,结果马失前蹄折在了牌桌上。从此谁见谁都躲着他们。

要不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把他们从赌博的泥潭里拯救了出来,他们光为了还债就得愁死。

现如今俩人加一起一个月就能挣一个五千块,婚期也定在了今年五一节。这一切他们忘得掉吗?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小百子”那就更不必说了。打一开始就是洪衍武救了他一家子的命。

现在他不但跟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混成了小有名气的“百爷”。家里也是事事兴旺。

父亲身体恢复了自理能力,也是靠今年一月份的平反拿着了病退的工资。姐姐则和珐琅厂里的技术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眼瞅着明年五一也要结婚了。

要说别的他现在都不发愁。愁的事反倒和洪衍武挺类似,就是挣到的钱该怎么藏起来的问题。

他每月明面儿上只敢交家里一百块钱。要不然怕把家里人吓着。

不打折扣地说,他对洪衍武的敬仰和忠心都已经渗透进骨子里去了。洪衍武就是他的神,要吩咐他做什么事,他不假思索也不会去过问理由,就去照做。

所以说,还不光是钱的事儿。连情分也在里面,所有的人几乎都由衷地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存有感激之情,也发乎真心地想表表心意。

于是“淘气儿”、“小百子”、“小媳妇”、“小奶酪”、“三蹦子”、“菜刀”、“顺子”……这些十九家影院的负责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牵头人,串联着坐在一起开了一次会。

而商量的结果嘛,大伙儿这么一合计,觉着也甭买什么东西了。干脆,还是直接掏钱吧。

因为要买点年货伍的,米面肉油的能有多少钱,那并不足以表达他们的敬意。再说弄得杂乱无章,也不好看。何况,洪爷和陈爷又真能缺什么吗?

还是拿钱出来好!就按以前“当佛爷”的样子,大家伙儿一起给洪爷和陈爷凑上一笔供奉!

就这样,二十个影院负责人因为有分红,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首先就带头一人掏了二百。

其余的一百多人按“老人儿”六十、“新人儿”三十的标准来均摊凑份子,也得到了全员的积极响应。

最后他们不但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凑了一个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吉利数,还在菜市口的“胜利小吃店”包了场,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喝了顿大酒。

席前佳肴飘香,座客笑语哗然。一百多人个个兴奋,颂词如潮地一起敬了酒。

就这份声势,这份儿体面,一经亲眼目睹的好事者传了出去,又把南城的各路玩主们全给震了。

“小酸枣”、“大老屁”、“钉子”、“瑶子”,首先的反应是对这个钱数完全难以置信。

九千九百九十九?过去还没听说过,哪家“把子”一年能捞这个数的?

不可能!吹牛逼呢吧?

可后来又一想,也不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兄弟多啊。这一百多人均摊下去,每人也就不到一百块。跟他们手下交上来的份子也差不多。

操!不知不觉,“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竟有了这样的人和势,谁又能不心惊肉跳呢?

这“金盆洗手”怎么洗得比当初还威风啊……邪了!

和这些“把子”们不同,更了解洪衍武底细的“八叉”和“小地主”倒是对此不怀疑,只是心里那股子酸溜溜的滋味也终究难免。

是,按说他们如今确实长进了。跟自己去年一比,地盘多了一倍,人多了一倍,收入也多了一倍,不免有点自鸣得意。

可维持这么大地面。要处理的麻烦也不少。人吃马嚼,铲事儿平麻烦,一切都得耗银子。说句实在话,大部分的利润来源还是靠洪衍武每月交给他们的那四千块钱。

就眼下他们忙和一年了。好不容易才凑了个万八千的,就这笔钱也不能全落他们手里,还得给兄弟们发下去一部分,让大家过年呢。

这怎么跟人家比呀?老话说的好,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俩货私下里一合计,还是那个老问题。这钱怎么就往这俩小子的兜里蹦呢?

按月要给他们匀出那么些钱。洪衍武和陈力泉居然过得满轻松。年关下,她们俩不但不给下面发钱,手底下人还欢天喜地,抢着给他们送钱?这明显就是从上到下都捞肥了啊。

这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么着,羡慕嫉妒恨,外加琢磨不透伤脑仁儿。再加酒一上头。俩人就忍不住都跟同桌的亲信们甩了脸子。

连损带骂就透着一个意思:你们也不争口气?看看人家!

可他们哪儿知道啊,那几位亲信,心里头同样还不满意呢。

大多也琢磨着一个念头:切,还甭说我们。你们这就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跟你们干才拿多少?顶不上洪爷、陈爷手下一个“管眼的”。说不好听的,咱要也能在人家手底下管一家影院,老子早不跟你们玩儿了。咱就是彼此就和着吧……

对于手下同样养着一百多人的“老鬼”和“小雷子”来说,他们和“八叉”、“小地主”也不同。关注的焦点完全在另一种东西上,那就是人心。

“老鬼”再一次拿洪衍武做例子,苦口婆心地告诫“小雷子”两点。

一是冲这股子人透出来的齐心协力劲儿,今后就轻易别和洪衍武他们翻脸。

因为一旦动了他们,就等于也动了这些人的饭碗。那是要惹人拼命的!

二就是做“把子”的,要想成事,最大的底气不在于为人是否公平、公正!对敌人下手是否够毒辣!

而是永远应该先想着,该怎么让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吃饱穿暖有钱花!

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人心就永远不会丢。只要有人心在。那什么都能有!

说白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就是你不想干,手底下人都会自己把你给推上去!

“小雷子”深思了一阵,颇有收获地点点头,随后就提了一个建议。

“大哥,我明白了,不是人人都有过命交情的。对大多数人,忠心是要用利益来换的。谁也不傻,付出和收获始终在计算,得让兄弟们切切实实感受倒跟着咱们的好处。要不这样,年关下,咱们给大伙儿发的钱就翻个跟头,您觉得呢?”

没想到“老鬼”眯着眼睛还是摇了摇头。

“我看还是先加一半吧。记住,还有一条,要量力而行,给自己留有余地啊。别忘了,人是接受不了过掉头日子的。有了一你给二他们高兴,可拿了二你再给一,他们可就要骂街了。别给自己埋雷,适得其反……”

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是浪是浪,石头是石头。那些自己琢磨的人统统想象不到,洪衍武可有着非常独特的苦恼呢。

喝完大酒回去的路上,他就醉醺醺跟陈力泉一个劲地诉苦。说的那话那叫一个矫情,要让那些“把子”们听见,非得挨个气吐血不成。

“哎,你看,这大过节的又来这么一笔钱。不要吧,怕寒了他们的心。要了吧,那还得费劲花出去啊。真是麻烦!累!”……

撇开了电影院这一摊儿,“弄指标”、“倒电视”那儿还有一摊儿人马呢。

“刺儿梅”、“大眼儿灯”和“二头”打知道了影院那头儿办大席这回子事儿,他们也迫不及待想表达一下心意。

他们人虽少,但挣得更多,每个人竟然掏了五百。最后加上“伸手来”和“滚子”那份儿,一起给凑了两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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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饕餮

“刺儿梅”、“大眼儿灯”和“二头”同样是发乎真诚,也是为了感谢洪衍武让他们远离了有今儿没明儿的动荡生活,让他们都端上了一个金饭碗。

不过洪衍武可是没接他们这份“孝敬”。因为这钱对他真没用,除了添麻烦。还不如不要,把人情攒着呢。

于是他就说了。这倒贴指标、电视的买卖和电影院那边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纯是合作而非隶属。“刺儿梅”和“二头”都有份子,区别只在多少而已,谁也不比谁低。

何况真正做主的人是“糖心儿”,不是他。有唐大姑娘在,还轮不到他僭越。

所以好意心领,他们要真是想谢他,今后就继续通力合作,大家一起发财就足够了。

这番话说得敞亮、漂亮,让每个人都能感到一种认可和尊重。而且玩笑一开,大伙儿也都被他说笑了。

再加上又有“糖心儿”帮着他劝说。这样,在他们俩人共同坚持下,几个人也就把钱收了回去。

不过所有人都坚持着,必须要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吃一顿饭,而且还非得请最贵的不可。

可满京城又哪儿最贵呢?

第一时间能想到的自然就是京城饭店了。

虽然那儿门卫守卫很严,出入的除了老外就是高干,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出入的。可这也不是绝对的。对他们这一伙儿来说就不为难。

别忘了,他们几个人干这个,早就置办了几身好衣裳,习惯了在服务部门口冒充高干子女。他们出入京城饭店,从充门面来讲,是最擅长的。

何况京城饭店的东楼,其实就是后来的“贵宾楼”。那里和主楼有所不同,从1973年兴建开始,规划的主要的任务就是接待外宾和游客。

政治属性较轻,更像是日后的旅游接待饭店,在管理上便宽松许多。

再加上越是这种地方,门卫的防范意识越轻,还真没怎么过问,就放他们进去了。

而这一进去,所有的人都感到大开眼界。

博物馆式的装修和雅致就不说了,到处都是国宝级的艺术品也不提了。就连那里的人行为举止,衣着打扮都相当新奇,与别的地方有很大的不同。

而且最关键就是,连洪衍武也没想到,这年头的京城饭店东二楼的餐厅里竟然有那么多的好菜式。

首先是享有“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和“食在华夏,味在四川”之美誉的川菜。

川菜以成都和重庆两地为代表,包括乐山、江津、自贡、合川等地方菜肴。有大吃(高级宴会)和小吃(民间普席)之别。

高级宴席选料严格、制作精细、口味清鲜、醇浓并重。多用山珍海味,配以时令蔬菜,品种极其丰富,口味变化较多。以、多、广、厚著称。

民间菜则擅长小煎、小炒、干煸、干烧等烹调技法,以脆嫩、麻辣见称。

说到这里,有一点一定要搞清楚。为我们所熟知的“回锅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完全是属于民间菜“小吃”之流。

想当今,人们总有一种误解,似乎川菜好吃是好吃,可原材料廉价,导致价格上不去,有负“八大菜系”之名。

这其实就是把民间“小吃”当成了能涵盖“川菜”二字的全部,根本不了解川菜的“大吃”菜肴而犯的常识性错误。

其实,持有这种观点的的人只要去一次京城饭店就知道了。

由于这里从建国起就承担着共和国国务活动和外事接待的重任,这就注定了这里的川菜必然以成都菜为主要色调,走“高大上”的“大吃”路线。

著名的菜肴有“烧黄肉翅”、“龙井鲍鱼”、”蝴蝶海参”、“豆瓣海参”、“抄手海参”、“红烧象鼻”、“清蒸元鱼”、“樟茶鸭子”、“叉烧鸭子”、“黄酒焖鸡”、”干烧鳜鱼”、“锅烧鱼”、“金钱虾”、“两吃烤方”、”烧牛蹄黄”、”坛子肉”、“水煮牛肉”、“豆渣猪头”、“玻璃肚片”、“口袋豆腐”、“八宝锅蒸”、“雪花鸡闹”、“鱼豆腐”、”鸡油红苕”、“糖占锅杂”、“清汤凤尾”、“清汤冬瓜蒸”。

光看这些名目就让人觉得特别大气。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和今天大家所熟知常见的川菜绝对有着天差地别。

其次,京城饭店还有天下独一无二,最具特色,最享有盛名的官府菜“谭家菜”。

所谓“谭家菜”,其实是清末官僚谭宗浚的家传筵席。

谭府两代主人谭宗浚和谭瑑青都酷爱美食,尤爱山珍海味。刻意在吃上面下功夫研究创新。

他们一方面吸收全国各地美味特点、做法,一方面不惜重金聘请名厨来家做菜,学其技艺。因此把家传烹饪水准推向了新的高度。成为了独树一帜的“私房菜系”。

又因谭宗浚是同治二年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谭家菜”还被称为“榜眼菜”、“翰林菜”。

1909年,为生计,谭瑑青在家以重金为代价开私宴接待陌生宾客。使得谭家菜走向社会、变相对外营业。我国餐饮界的私家会馆由此发端。

当红其时,获“食界无口不夸谭”的美誉。到了三十年代更是名声大震,当时的政界、财界、商界、文化界的名流要人,以用谭家菜宴客为光宠,即使提前半月预订也不嫌迟。

解放后,谭家后人谭令柔参加公干,家厨彭长海(红案)、崔鸣鹤(冷荤)、吴秀全(白案),搬出谭宅,在果子巷自起炉灶经营“谭家菜”。

1954年彭长海、崔鸣鹤、吴秀全,参加公私合营,“谭家菜”便自果子巷迁往西单“恩承居”。

1957年,西单商场扩建,而专为照顾伟大领袖口味,从湖南引入京师的湘菜馆儿“曲园酒楼”并入“恩承居”,自此一居两菜。

1958年,总理同志品尝过“谭家菜”后发出了“一定不要让谭家菜”失传的指示,亲自安排“谭家菜”驻京城饭店西七楼。

自此,“谭家菜”才恢复了旧日的高贵,一直作为京城饭店的主打菜系一直延续了下去。并给京城饭店挣得了无数的赞美荣誉和广泛的经济效益。

“谭家菜”的特点,是选料精,下料狠,火候足,口味纯。所有菜肴都是“以味媚人”。

烹饪手法讲究慢火细做,不象一般菜馆里的菜,出于经营的需要,多是急火速成。

而在“谭家菜”中,采用较多的烹饪方法是烧、烩、焖、蒸、扒、煎、烤,以及羹汤等,而很少有爆炒类的菜肴,亦不讲究抖勺、翻勺等技术。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谭家菜”里有近半菜肴还得事先预定为最理想,以便给厨师留出充足的备料、制作时间。

说到招牌菜,谭家菜有菜品近三百种,以山珍海味、发制烹调海味菜最有名。

如风味隽永的“黄焖鱼翅”、“砂锅鱼翅”、“清炖鱼翅”、“海烩鱼翅”、“清汤燕菜”、“蒜香扒裙边”、“黄扒鱼肚”等。

还有汤鲜味美的“蚝油鲍鱼”、“什锦佛跳墙”、新颖别致的“柴把鸭子”、“紫砂焖牛腩”、脆嫩香鲜的“两色大虾”、“翡翠双蔬”、清淡适口的“银耳素烩”、“芙蓉虾仁”。

甚至还有日后再难得一见,传说中的“龙虎烩”、“扒熊掌”、“焖鹿筋”和“烧驼峰”。

所以这对“川菜”的印象一直维持在麻辣味觉系统之内,和对后世“谭家菜”的印象一直是菜名前面非得加个什么“御赐”、“榜眼”、“金榜”、“红顶”之类忽悠词儿的洪衍武来说,简直拥有莫大的吸引力。

现在京城饭店的菜单可是太质朴了。他哪儿能错过如此的品尝良机。

意外的惊喜下,他这次还真来了兴致,毫不客气地大点特点起来。

先要了凉菜六例:“白占鸡”、“香糟鸭块”、“灯影牛肉”(川)、“芥末菜心”、“桃仁花菇”、“黄瓜面”

又要了热菜八例:“黄焖鱼翅”(谭)、“清汤燕菜”(谭)、“扒熊掌”(谭)、“红烧鹿筋”(川)、“豉油活鱼”(谭)、“裙边海参”(川)、“白汁鱼肚”(谭)、“两吃烤方”(川)

点心要的是“酥合”(川)、“麻蓉包”(川)

甜菜要了“炒三泥”(川)、“杏仁豆腐”(谭)

酒水要了两瓶泸州老窖,饮料点了几杯橙汁。

有意思的是,这时代,京城饭店的菜单上竟然把“orange juice”翻译成“橘子酒”。

由此可见当时国内和外面的世界有多么隔阂。咱们这会儿别说橙子和橘子的区别不知道,就连软饮和酒精饮料也会搞错的。

至于价钱,这些菜里最便宜的就是“芥末菜心”,还要两块一呢。最贵的是“扒熊掌”,六十八块六。

反正洪衍武点的这一餐,由于鱼翅、燕窝、熊掌、鹿筋、鱼肚、裙边这些珍稀食材都有了。所以必然不菲。

在这个年代,八个人,人均餐费小三十,最后总共竟花了二百初头,这已经是一个二级工人半年的工资了。

要换算起来,应该等于当今两万块的概念了。确实称得上是花钱如流水了。

不过也必须得说。这味道是绝对的好。让八个人的舌头差点没吞下去。

就连自以为吃过天下无数名菜,吃过各国美食,好吃米其林三星餐厅的洪衍武也不能不服。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珍馐美馔”。

他现在的感觉有二。

一是觉得华夏不亏为美食第一之国,打心眼里欣慰、自豪。

二就是为了那些坐在餐厅里,只知道点一些“小笼包子”,“软炸肉鸡”,“什锦炒饭”的金发碧眼们感到可怜。

真是差着历史就差着行市呢?这些茹毛饮血的洋鬼子哪里知道,他们错过的何等样的精彩!

其实洪衍武有这种感觉很正常。

由于这年头《野生动物保护法》根本连影儿都没有。与此同时,京城饭店的主厨又是真正的国宝级烹饪大师,真材实料配上高超手段,要是差了,那才怪了呢。

总之,这顿饭把所有人的味觉都征服了。吃的时候,大家话都少了。

直到吃饱喝足,抽着小烟儿,叼着牙签儿。大家基本有了一个统一意见。

那就是这样的聚餐活动很好嘛,不但增强了大家的体质,也能充分调动大家的爱国情绪,具有积极向上的意义,以后还是要多组织几回。

最终,大家嬉笑而散,都觉得不虚此行。

只是对于洪衍武来说,其实这顿饕餮盛宴还不是最大的收获。与之相比,让他更满意的、是“伸手来”是彻底老实了。

这小子对“糖心儿”虽然还很倾慕,可行为举止都规规矩矩的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再冒犯的举止,甚至席间还在“大眼儿灯”的催促下敬了他几杯酒。看着是死心塌地认命了。

嗯,这种感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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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礼顺人情

当然了,最后咱们还得单独地来说一说“糖心儿”。

这丫头在对待过年的态度上很有意思。表面看似漫不经心,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已经把送洪家人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准备好了。

她给洪衍武父亲买了两瓶枸杞酒,送洪衍武母亲一个银镜子和一把银梳子。

送洪衍武大哥大嫂两个“线儿缇”被套。送洪衍文一条牛皮腰带和一个羊皮面儿的记事本。

送洪衍茹两条“一把抓”纱巾和一块灯芯绒料子,送陈力泉一条银表链。

送洪钧一套十二色的水彩笔和两包“大白兔奶糖”。

另外,还有“宝姨”亲手做的“鲤鱼跳龙门”的花式年糕增送给洪家全家。

要说凭“糖心儿”的经济条件,这一件件礼物花费对她并不算多。但难得的是,这明显是针对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和喜好所准备的,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大心思。

至于送洪衍武什么,那就更贴心了。糖心儿居然是亲手为洪衍武织了一条长毛的灰羊毛围巾。

所以洪衍武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那心里全然是热乎乎的。感觉就像已经实现了幸福的共产主义。

只可惜,“糖心儿”就是有一点不好。对待何时亮明他们俩人关系这件事,总是太过忸怩不好意思。

这次又是这样,死活也不肯应洪衍武的要求,在过年的时候去见他的父母亲人。

她先是说不能让干妈一人在家过节,又说洪衍武连结婚年龄都没到,现在就去既没必要,也让人家笑话。

总之是决不肯妥协。让洪衍武恨得牙痒痒,没辙没辙的。

最后还是她见洪衍武真有点生气了,才不得不妥协了一步,说不行就今年“国庆”吧。

只是洪衍武既然已经知道“糖心儿”的脾性了,哪儿能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施展拖延战术?

他就故意哼了一声,不容置疑地说,“不行,‘五一’就去。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你这么漂亮怕个什么呢?不会是你后悔了吧……”。

就这么着,连逼带哄,总算是让这丫头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答应下来,这件事才算有了个能看得见的定期。

应该说,到此为止,大部分人对洪家的年节馈赠就都交代清楚了。

如果有什么没提及的,那就是大嫂徐曼丽的娘家和洪家的三户老邻居送来的一些东西了。

主要是这几家经济条件都不算好,能给的东西很有限。也就不在此一一细谈了。

而相对的,是对所有这些真情相待的亲朋好友们,洪家也给予了丰盛厚礼。

首先当然是为寿家、完颜家、常家和亲家徐家精心准备了四份儿礼品。

洪衍武带回来的那些海货是少不了的。海参、鲍鱼、干贝、虾干都和去年一样各备了两斤。

每家也还是两瓶茅台,两瓶果酒,两个水果罐头,两个肉罐头,两个鱼罐头。

区别是今年排骨、腔骨、水果都没有了,随行就市换成了每家一只活鸡、一只活鸭。

而荸荠和韭黄市面上也不多,买了不多点儿就留家自己吃了。

倒是杂拌儿和高级糖果每家都各送了两斤。香肠类也丰富了,变成了“春明食品店”的拳头产品。

还有就是每家都有两罐子王蕴琳用秋天上市的橘子做的“橘子酱”。

另外在此基础上,也必然要根据具体的现实情况,对几家亲友做些额外的侧重与调节。

比如说,徐曼丽的父亲卖了半辈子酒,既懂酒也爱酒。允泰的“满殿香”总要灌上几瓶让这位亲家品尝品尝。鲜鸡蛋也得送八斤。

而常显璋的父亲自打感冒之后,这近一个月咳嗽就没好利落。寿敬方的“秋梨膏”便正好可以对症下药。也是另有八斤鸡蛋。

还有早就答应允泰“糖水腌白菜”呢,王蕴琳足足给哥哥腌了两坛子。

而且她也怕哥哥省吃俭用地受苦,还单独又拿出了一千块钱和“大果脯”送来的一百斤粮票十五斤油票,托兆庆转交允泰。

与此同时,承蒙人家安书记一直惦念着,还托侄子给送来了野味。那不得回赠人家点好烟好酒么?两瓶茅台和两条牡丹也是临时加办的。

就连安太阳、安月亮哥儿俩陪着兆庆跑这一趟也不能白辛苦了。

既然他们看着洪家哥儿几个的新裤子相当羡慕。洪衍武和陈力泉正好还富裕一条,就都转送了他们。

邻居们那儿也一样,不管人家送的是什么,多了少了的。洪家都一视同仁,尽量在能让人家安心接受的程度上厚待。

所以野味主要就跟这三户老邻居一起分了,另外还单给了每家两斤油票,五斤鸡蛋。

值得一提的是,听说边建功和苏瑾今年春节都回不来了,他们正忙着走门路,缠磨着领导办回城的事儿。

洪衍武就赶紧弄了几条乙级烟和数斤高级糖果,送到了边家和苏家。

他是想给这俩人儿寄去。正好借着过节,拿这些东西再加加份量,事儿或许就好办了。这就更让两家人感动。

至于其他的人,那就都是洪衍武单独去走面儿了。

论感情,杨卫帆,宋国甫和“小百子”、“小媳妇”公母俩,当排在前面。此外也就是仨警察了。

可杨,宋两家根本就不缺什么。洪衍武也就意思意思。拿点常家送的兴凯湖的“白鱼干”和“椴树蜜”,给他们带回去尝个鲜儿便好。

而“小百子”和“小媳妇儿”呢,他们如今手里有子儿,也都过得好了,并不需要额外惦记什么。

洪衍武也就是和陈力泉跑了一趟“小百子”家,专门看了看他的父亲,送了点营养品给老爷子补身体便罢了。

那三个警察,更没那么多事儿。

邢正义和赵振民,绝对是讲原则,两袖清风的主儿。洪衍武要送他们东西还得惹他们起戒心呢。真要维护感情,初三凑一起吃顿饭聚聚,好好聊聊就足够了。

张宝成是贪了点,可他还有自知之明。国庆过后,刚白拿了洪衍武那么多海货也不好再有所要求,洪衍武给他匀了点鸡蛋,一只活鸡,就已经挺感谢了。

除了论感情还有论功利的。有些人用得着,洪衍武又不缺钱,能烧一柱香就比不烧强。免得用人的时候再临时先抓,那是傻子。

所以他打算是初三的时候,一气儿跑跑何介夫、沙经理、司师傅和街道李主任的家,给人家拜个年。好烟好酒一递,有礼有面儿,这就足够了。

说到底,洪衍武自己心里明镜似的。所有的人里,真正该他重视的肯定还是“糖心儿”那头。

他上辈子已经懂得了一点,无论爱情和婚姻,都需要双方共同付出,一起来经营。

何况将心比心,人家怎么下的心思啊,反过来也不能差太多了。

“宝姨”那儿倒好说,她是沪海人。那沪海迁京的老店“浦五房”的南味食品必定符合她的口味。

洪衍武就买了些“鲜、甜、酥、软”的“卤肉”、“叉烧”、“卤鸽”和“熏鱼”。

而像家里的“白鱼干”、“椴树蜜”、“秋梨膏”、“金糕”、“橘子酱”和“糖水白菜”,也必然要备一点。

因为无论“宝姨”还是“糖心儿”都好甜食,喜清淡,这些东西,她们娘儿俩也多半喜欢。

可难就难在,光有吃还差点意思啊。而买穿用的东西这年头选择很少,这娘儿俩又都是过得精致的人,一般的还看不上。临时抱佛脚,又去哪儿抓挠去呢?

还好,受“京城饭店”那顿饭的启发,洪衍武灵机一动真想起了一个地方,可以去专门接待外国人和外交人员和政府官员的“友谊商店”看看呀。

他就穿上了大哥给买的皮鞋,借了陈力泉的“美国皮猴”,还从家里抽屉里翻出一个他爸爸当年的戴过的墨镜,冒充港客的打扮混进去了。

咱们前面介绍“出国人员服务部”时曾提过,京城的“友谊商店”是在“百货供应处”的基础上,兼并了三家涉外商店的外事业务成立的。

原本是在东华门25号,后来1971年我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为适应新形势,在建国门为它专门兴建了新楼。

1973年“友谊商店”便正式迁到新址营业。

这里的建筑面积15482平米,营业面积4710平米,在整个七八十年代,堪称全国最大的涉外服务商店,也是最大的高级消费品商店。

要说那里面的好东西,那真的海了去了。像女人用的东西,时髦服装啦,高级化妆品啦,珠宝首饰什么的,应有尽有。

可是有一样,这里花的钞票不一般哪。

此时尚未发行外汇券,得拿外币交易。人民币倒不是不收,可您也得拿出侨汇券来一起使用才行。

是,按说洪衍武是能想办法兑换侨汇券。

可一是他出去了未必就能再这么顺利混进来了。二是京城并不是侨乡。市面上的侨汇券本就有限,真是不如工业券、布票类的那么容易换到,价钱也不大合适。

所以洪衍武这份难受,腰里有票子,看着好东西也有的是,可偏偏不能买。

还好,这天运气还真不错。就当他在珠宝玉石柜台前眼馋着转磨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正牌儿香港人来柜台前要求退货。

敢情他昨天刚花了五千多港币买了一对和田玉镯,拿回去后因为朋友看了说不值,所以就后悔了。

要知道,友谊商店里每个营业组可都有“外汇任务”啊,自然希望顾客不要退,就极力劝说。可越是这样,那香港人就越认定了东西不好。

洪衍武听着那挺漂亮的售货员讲成色如何如何,他自己当然是相信东西是真的。

因为这年头又没私营经济,有谁会在玉上造假啊?

何况“友谊商店”就是我们国家的脸面。咱们国家的风格,对外可一向死要面子活受罪。买外人的全是好东西。

于是,他看着是个机会就从旁主动搭腔了,说自己可以花钱买过来。不过他只能用人民币交易。

作为售货员来说,只要保住外汇就行,对这件交易的态度很无所谓,尽管不符合规定,可也听之任之。

那香港人却挺鸡贼,看出他真想要,就想在汇率上占点便宜。说卖你可以,但你用人民币得给我一千块。

洪衍武也不是棒槌,心里估摸了一下,觉得这老小子顶天就能挣个四十多块。根本懒得跟他计较,俩人就当场点钱取货,达成交易了。

有意思的是,等那香港人走了以后,那售货员表示了几句感谢。可没想到洪衍武就势竟跟人家套上了磁,跟着提出,问能不能再卖他点其他东西。

那售货员就笑了,说你要有外汇还行。没有真不行。因为这些珠宝都是要换外汇的,侨汇券都不好使。

洪衍武也好说话,问她认识不认识别的柜台的人,只要不需要外汇的东西,随便卖给他点儿就行。

那售货员还真没见过这么好意思,这么能顺杆儿爬的主儿,就说,“我们这儿的手工真丝绣花拖鞋不要外汇,你要吗?二十五一双。要多少有多少。”

作为她来讲,本来是开玩笑,觉得女人用的东西又这么贵,一个小年轻就不可能买。却不想这正中了洪衍武下怀。

他一开口就要二十双。可把那售货员吓了一跳。

不过京城人都好面子,既然说了,转脸就把话吞回去那太不好看了。那售货员就勉为其难,只好带他去托关系,最后真是按二十五卖了他十二双。

人家这忙帮的真可以。洪衍武留下了两双拖鞋,给托人的和卖货的售货员一人留了一双。这可让她们俩喜出望外,都觉得他挺懂事。

而其余的拖鞋,洪衍武就都带回家去。一点不多,正好家里妈、嫂子、妹妹一人两双。“宝姨”和“糖心儿”也是一人两双。这有多么合适呢。

嘿,还真没白费劲。就这些东西,无论家里家外获得一直好评,所有的女人见了都是一副笑脸。

特别是糖心儿,对那镯子和拖鞋都喜欢得不得了。心花怒放地对他一通夸。

这一切,让他还真有点“妇女之友”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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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年下

以上说了这么多,其实只为了证明一点。在迎来1979年的春节的时候,洪衍武是极其幸福的。

他的家庭状况彻底改观了。没了扣在脑袋上的帽子,压在后背上的大山,家里的气氛空前的宁和,洋溢着轻松。

同时,尽管洪家几乎在一夜之间陡然而富,他的家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消费快乐。但金钱却没有取而代之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价值观。

洪家的家教还是饶有成效的。洪家的子女,并没有谁在钱上动心眼,为这个闹生分的。甚至除了最初兴奋的几天之后,再没有人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他的家始终还是旧日那个家,是把感情和血脉联系放在第一位的。

这一点,让他打心眼里觉得踏实、并为他的家人自豪。

另外,他许多亲友们处境在今年得到了明显改善。

像陈力泉就彻底地融入了洪家的生活,每天和他像亲哥们儿一样地相处,一起开心工作生活着,再也没感到过孤单。

舅舅允泰不但幸运地得以和母亲相认,表哥兆庆身体日渐康泰,也得偿所愿娶了小芹。

常显璋和顾凌烨两人的爱情长跑终于有了美好的结果,常顾两家人都是否极泰来,开始迎接幸福的人生。

就连杨卫帆那曾经病逝的父亲,在共和国历史中占据浓重一笔的上将军,也奇迹般地获救了。

还有“小百子”、“小媳妇儿”、“小奶酪儿”、“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刺儿梅”、“大眼儿灯”、“伸手来”、“二头”、“滚子”……

太多太多的人因他出谋划策、出手相助,度过了困难,遇难成祥。他们也都在关心着他,惦记着他。

而对他来说,相当得意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通过一己之力改变了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纠正了不应该发生的遗憾,成全了那些他所关心的人。

这既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也为他带来了一种很享受的成就感。

至于最后,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个人情感上也没有了遗憾。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去爱,不懂得去爱,和女人只能保持肉体关系,但他错了。

“糖心儿”就是那个深深吸引着他,惹出他充沛怜惜和爱护之情的人。

她的出现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

她用女人天然的温柔、细腻、妩媚、体贴,告诉他真正爱情的滋味,引导着他学会了如何在情感上做交流。

还有如何尊重,关心,真正的爱护对方。

就像某部爱情电影里说的那句经典台词一样,“You complet me”。

她,确实使他的人生变得完整,这已经让他无法再离开她了……

是的!就是这样!

尽管眼下,他还有一些心里埋藏的目标没有实现。

比如说让洪家老铺重张,收回老宅。帮助二哥寻个实惠的部门,为他的仕途尽一臂之力。看着妹妹幸福地出嫁,能有个配得上她的伴侣。还有帮着泉子成家立业,让这个兄弟永远和他一样富足、快乐……

可实际上,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活相当完美了。

他的家是温暖的,他的朋友是真心的,他的爱人是美丽的,值得他去深爱的。他的身边,还有无数的人在关心着他,信任着他。

他并不缺钱,可以随着性地花。工作也很轻松,领导对很关照。他对未来也没有迷茫、没有恐惧。

他甚至完全可以肯定,随着历史的进程,社会的发展,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势必会越过越好。

说实话,此时他心里的期待,多是他和“糖心儿”日后的生活。

包括了他们的婚礼、他们的蜜月、他们将来儿女绕膝、白头偕老的日子。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有点没出息。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要建功立业,爬上人生顶端的伟大目标。就连做个行业翘楚,成为商业首富之类的执着都没有。

那太耗时间了,太耗精力了,也太费力劳心了。

他早就体验过这种“荣耀”的生活,真的认为没什么意思。

他可不想再自讨苦吃,过一种时间紧迫,忙碌奔波的日子。或是被虚伪包围,整体泡在名利场中的生活。

所以他对未来的畅想,只是想不费力地挣点轻松钱。能有时间多陪陪家人,让自己快快乐乐地享受这种感情圆满、不愁吃喝的安稳日子就好。

他今后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大可以由着性儿地睡懒觉,可以点着样儿地要吃食,可以一家老小住在宽敞舒适的大房子里。

没事带老婆孩子出门逛逛街,带父母出门听听戏,偶尔全家老少凑齐了一起旅个游,闲来无事和朋友们聊聊天、喝喝酒、打打牌、泡泡澡。

再多请几个人帮忙打理家务,管家、厨子、园丁、司机一应俱全……

这种日子虽然有些看似浪费生命,比起那些社会建筑顶层、高端家庭的宏图大志来,层次上差的绝不是一点半点。

可他过去的经历和体验,让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有不入主流的失落,也不会有燕雀看鸿鹄的寂寥。

那些忧国忧民、兴利捍患的大事儿还是让别人去操心费力吧,他就是爱这种闭门自得的悠闲生活。

用他自己的道理来解释,那叫做“梅菜扣肉里的梅菜也很好吃,在有的人看来,会觉得比肉还香。这是因为梅菜其实在被扣肉的油暗暗滋润着,而高高在上的肉却要备受煎熬……”

这话让人听了,或许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就是要充分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做一个新时代最大的得益者!做一个真正会享受生活的聪明人!

只是……他这个愿望固然美好,但能实现吗?

难道就凭他是重生者,老天爷就能眼睁睁瞅着他过上这种连他都有点嫉妒的好日子吗?

每次总是突如其来的命运之手,这次就能规规矩矩地不来胡乱干预吗?

还有蝴蝶效应呢?墨菲定律呢……这一切都是未知。

但不管怎么说吧,至少,在1979年的除夕夜。洪衍武就是带着这种极大的幸福感,和对未来的无限乐观度过的。

过年的程式是基本不变的。还是团圆饭、守岁、放鞭炮、辞岁,最后吃饺子。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的余兴节目。

虽然保留了老节目,免不了全家一起猜谜语,但也因为有了电视,全家一起看了《迎新春文艺晚会》。

只是电视机太小,黑白12英寸,人太多,明星们的样子也没记住,洪家人只记住了一首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而随后更引人关注的娱乐性活动,是发生一场带有八卦兴致的审问。

起因大概是吃饺子的时候,抱着洪镒的徐曼丽先打听的。

她忽然问那“线儿缇”被罩,洪衍武是打哪儿买的?质疑他怎么一下懂得买这些东西了?还问他怎么会想起买女人用的拖鞋的?

母亲也问儿子怎么想起给自己买镜子和梳子了。好奇他这个就会买烟买酒的主儿怎么变得这么贴心?

洪衍武本来是信口胡柴地敷衍。可大嫂不信,转脸又去问陈力泉了。

泉子哪儿又是会撒谎的人啊。不问他还好,他能装不知道。可一问他就紧张了,加上嘴里塞着的饺子又吃出了一个枣核,一不留神,差点没呛着。

洪衍武可不忍心泉子再遭罪了,也就照实说自己交女朋友了。那些东西都是女朋友买的。

好,这一下洪家可就热闹喽。

别说王蕴琳和徐曼丽一个劲地盘问。洪衍文、洪衍茹和洪钧的脑袋都不约而同凑了过来。就连年纪大了,有些困乏的洪禄承。和酒有点上头,昏昏欲睡的洪衍争都精神了。

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全神贯注中,洪衍武不得不开始了一通胡编海吹,给大家讲了一个京城都市版本,“董永”泡“七仙女”的故事。

把全家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把个陈力泉听得是咧嘴咂舌……

欢笑!喜庆!兴奋!吉利!

屋里是温暖如春、欢聚一堂,屋外是繁花似锦、鞭炮声声。

尽管这个夜晚气温很低,但人们都从闪烁的烟花中看到了幸福的远景。从水仙的清香里闻到了桃李芬芳。

太多的人们以欢畅、乐观、信心百倍的热情,期待着新春的到来……

但俗话说,“人生百态,社会万象”。即使在同一个夜晚。还是有许多不同情形的生活景象存在着的。

像远隔不久的西院水家,水清在自己屋里,一边摇抱着一岁多的水晓影,哄她睡觉。一边却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望着黑黢黢的窗外暗自神伤。

大年下的按说不该,可她抱着怀里这个热乎乎的小生命,却不能不想起去年年节发生的一切,想起那撑着病体跪在炕头求她的冉丽影。

如今孩子的亲妈已经没了一年了,孩子却终于长大了一岁,这简直就是一场说不出道不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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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值班

在更远一些的东庄派出所,那唯一亮着灯的办公室里,1979年的除夕夜,照旧还是邢正义在值班。

这可不是因为他节后就要提科级,暂代副所长了,假模假式地发扬风格。而是因为他真心实意,想让其他的同事们过个好年。

至于他的母亲,同样很支持他这种做法,因为当初邢正义父亲生前过年就是这样。她并不需要儿子陪自己,反倒希望他能像他父亲一样,保持这种先人后己的革命传统。

只是作为邢正义自己来说,今天却也难免感到这奉献滋味真不好受。

因为去年还有食堂老刘给包的饺子,还有赵振民陪着聊天,倒不算太寂寞。

可今年老刘节前就请假回老家了,赵振民也早调入了“打扒队”。别说没了饺子,所里就连一个作奸犯科的人都没有。

他自己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每隔一个小时,要去附件的胡同里转转,防止失火,就真没什么事可干了。只能烤着炉火,翻来覆去摆弄那几张报纸。

可他偏偏没想到,就在他准备再一次出去巡视时。才刚走到派出所门口,迎面就撞上了一个急匆匆猛往院里走黑影。

俩人“碰”地一下就撞在了一起,不但都被吓了一跳,还差点都扔个大跟头。

可当邢正义再定睛一看,他又笑了。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振民。

这小子一边揉着脑袋,一边递上了一个被棉套包着的饭盒。

“哎呦,正义,你真行。我好心好意来陪你值班,你就给我开‘碰头会’啊。得了,你先回屋吃饭吧。免得凉了,我妈包的三鲜馅儿饺子,香着呢。瞧这事闹的,我给你送饺子,你送哥们儿一大包……”

虽然这小子碎嘴子似的喋喋不休在埋怨着,可打胸腔里升起的一股热流还是把邢正义浑身都暖热了。

让他突然从心里感到充实,从心里高兴起来。什么劳累、寂寞、低落,一切的负面情绪全都不见了……

最后,还有更远一些的京郊大兴县团河农场呢。

在那里,同样有着洪衍武的一些老熟人。

那就是已经在这里待了不短时间的“大得合”和“尤三”。

这一年,他们竟然同样混壮了,境况有了不小的改观。

“大得合”和“尤三”都已经不再担任班长和副班长的职务了。“大得合”已经升任了整个中队的值班员大组长。而抱着他的大腿,“尤三”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成了个专门负责防火防盗、夜班巡视的值班员。

真甭小看这点变化。

不是在“圈儿”里待过的人不知道。值班组长和夜班巡视的值班员,官儿听着不大,权力却着实不小,可是属于教养圈儿里数一数二的美差。

在团河农场,一个教养中队下辖三个小队,一共只有七个值班员。

一个拿总的大组长,负责带班儿,轮流替换休息。

两个统计出收工人数,分发报纸信件的。两个负责打扫院内卫生、下雨天代大家收收衣物的。另外就是夜里有两个人防火防盗、督促大家按时作息的。

至于护秋的值班员,那是季节性的,任务也不同,可以另外组织。

总之,表面上设立值班员是为大家更好地劳动、学习和生活服务的职务。但实质上他们根本不用下地干活,属于实质脱离改造的特殊人群。

而且由于值班员都是队部指定的,深受管教干部器重信任,可以时常“帮助”教养服从队长管理,能把队部的意图顺利地贯彻下去。

这就让他们掌握了一种可以对其他教养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的权力。成了干部之下,教养之上的特权之人。

要说和以前当班长比,待遇上的变化。除了不用出工干活以外,夜里可以用伙房给的挂面和调料自己烧点儿吃的,过年过节能得到几瓶好酒作为赏赐。

接见的日子特许家属到值班员宿舍谈话并不限制时间,队长也不监督等等。至于平时多占多拿,臭吃臭喝,那更是瞒上不瞒下的事儿。

如果还要具体一点,只要再看看他们今天的值班室就知道了。

在教养队里,就寝以后从来不许熄灯,为的就是便于值班员来回巡视,避免不法分子利用黑夜为非作歹。

所以即使是深夜,整个中队的宿舍也都是亮着灯光。但区别在于宿舍里只有两盏十五瓦昏黄的灯泡。而值班室里的一百瓦大泡子却亮得耀眼。

如果再凑近,反差就更大了。

和死气沉沉、闷头傻睡的教养宿舍相比,值班室窗户上人影重重,屋里是大呼小叫的说笑和叮叮当当的锅勺撞击声,好不热闹。

如果要从蒙着一层水汽的窗户再往里一张望,恐怕就更要大大地意外了。

嗬,就看灯下,以“大得合”为首的四个人正围着两个铺着报纸的大木箱子在用扑克牌赌钱,每人叼着一支烟卷儿,弄得屋子里烟雾腾腾。

赢了钱的,咧着嘴嘻嘻地笑。输了钱的,尽管也笑,那笑声中却夹着骂老天爷、骂运气手气的脏字儿。

生着旺火的火炉子上,“尤三”却正在用一只大号铝饭盒在摊着鸡蛋。

他旁边的小桌上,除了酱油瓶、醋瓶、油盐罐儿之外,已经炖好了一锅炖肉、做好了一大盘“葱爆羊”,“烧带鱼”和“酸菜白肉”,还有好几瓶“二锅头”和十几只农场产的大苹果。

不用说,他们的年夜饭可比教养们的那点儿“猪肉炖粉条”和“胡萝卜馅儿饺子”强太多了。

当然,他们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也和这一天的特殊性分不开。管教干部总要回去过年的,所以除夕夜的教养院儿也就成了值班组权力最大的一天。

“尤三”这小子又有鬼机灵儿,早靠着磨洋工的办法,已经偷偷私做了一把伙房的钥匙。

而当“尤三”最后把摊的鸡蛋熟练地翻了一个面儿后,终于发出了开饭的邀请。

“得爷,菜全得了。哥儿几个歇会儿吧,趁热,先喝!”

听闻此言,没等“大得合”应声,背向窗户的“机灵儿”便主动接了下茬。

“先喝就先喝!多承哥儿几个看得起,给我接风洗尘。这不是,今儿晚上从坐下来到这会见,还净我赢钱了。又吃又喝又拿的,很不好意思啊。这样,到目前为止,我赢了小二百,这钱就不要了,你们三位一人六十,咱们大过年的图个一顺百顺,这位做饭的兄弟也甭嫌弃,就拿零头好了。各位要还想玩儿,喝完酒兄弟我继续奉陪,大年初一咱们接着来。只是到时候,兄弟我要再赢了可就不让了……”

敢情这所有人里,就“机灵儿”不是值班员。他年前因为喝多了酒,撒酒疯砸了个饭馆被抓了现行,这才刚折了进圈儿没几天。

可他是“红叶”手下的老兄弟,和“大得合”不但认识,还一起吃过饭、同过席。自然就受照顾了。这不,年下就被请来一起过节了。

不过,圈儿里这几个值班员可都没想过“机灵儿”能这么大方。听他话说的倒是真漂亮,可那是二百呀。在外面也不是小钱。人又是“大得合”特意请来的。没弄清楚深浅,谁可都不会轻举妄动,都不约而同拿眼看着“大得合”。

这时候,就听“大得合”发话了。

“怎么?二百块说不要就不要了?看来‘红叶’在外头混的不错啊。你们这帮兄弟也都跟着吃肥了。不过我劝你一句,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你既然进来了,就没进项了,别看是在这里面,那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对这种半开玩笑的试探,“机灵儿”也不避讳,索性实话实说。

“哥哥。您是为我好,兄弟真心谢您了。可您对外面的事儿,知道的也老黄历了。我大哥‘红叶’早洗手上岸了,现在我是跟‘小酸枣’。已经上了一步,带着十几个兄弟负责‘19路’整条线儿了。除了交上头的,每月自己都能落个三五百的。这个面儿我还走的起。何况我也就一年的事儿,我手里有几个,足够里面开销的了。钱花光了也无所谓,出去再挣呗……”

“大得合”听了一笑,也就带头把钱收了。嘴里还不禁夸奖了两句。

“喝,你小子是出息了啊。如今也看整条线,挣大份儿了。不赖。看来除了‘淘气儿’,“红叶”的兄弟里就是你‘机灵儿’最长进啊。现在你也和‘淘气儿’平起平坐了吧?”

可没想到,“机灵儿”听这话,却一摇头。颇有遗憾之色。

“嗨,我还是不如人家。其实赖我自己,我还是想左了。我就是舍不得眼前那点收成,不像‘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他们看得长远,都跟着‘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倒电影票去了,现在谁不是每月挣个一两千的?而且还不用提心吊胆。听说洪爷和陈爷有个新章程,就是被手底下人被‘雷子’抓了,也照样拿外面的钱。等于带着‘工资’当‘教养’……”

喝,这下可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得合”本身和洪衍武交情不浅,“尤三”和洪衍武之间那点历史性接触也让他一听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他们出于不同的原因都很关心洪衍武的情况。而另外两个值班员,是压根没想到电影院门口倒票能挣这么多钱的,也没听说过折了的人还能跟外面一样分钱的,都想知道内幕。

这么一来酒桌上可就有的聊了。

说话间热菜端了上来,大伙儿一起把酒瓶打开,分别倒进茶杯、牙缸、饭碗里,彼此敬了一杯酒,就开始纷纷询问“机灵儿”他们各自关心的内容。

“机灵儿”索性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秃噜到底。

他从“红叶”考上大学,把他们一伙兄弟托付洪衍武说起,到洪衍武目光精准,和陈力泉一起,带着底下人把持了玄武区八家影院大发横财。

再到南城“把子”们联合在一起,集体攻占下长安街,把北城人全给打灭了。而洪爷和陈爷的“产业”也随之扩充到了东城、西城的电影院。

直至如今洪衍武和陈力泉麾下管着上百人,不但刚集体亮相“胜利小吃店”造了极大的声势。这帮兄弟还刚给他们凑了个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年关供奉的事儿全讲了出来。

他最后还说,“如今京城有个说法,说洪爷之所以能捞银子,是因为外号取得好。你们想啊,“红孩儿”不就是善财童子么?”

这些消息可是把席间的几个人都听傻了。谁也没想到京城风云会有如此变局,更没想到竟然有人会靠着一张小小的电影票折腾出这么大的局面。

两个不认识洪衍武的值班员是啧啧感叹,颇为艳羡、崇拜。

“大得合”则拿这些消息下酒,一杯一杯喝得颇为畅快。

作为老朋友,他为“红叶”的前程高兴,为洪衍武的本事赞赏。而作为南城人,他同样为了大家伙儿能踩到北城去兴奋,发自内心地扬眉吐气。

唯独“尤三”闷头不语,就是自己吃喝,低着脑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机灵儿”看着就奇怪了,不免问了一嘴。

结果,“大得合”就哈哈笑着把“尤三”那点事儿给说了。

“淘气儿”矍然一惊。“你惹谁不好偏惹这位爷?我操,你可真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尤三”也是一脸苦涩。

也就“大得合”在坏笑。

“甭怕。我支持你报仇,等出去我就带你找他去。我保证给你创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出去之前,你好好磨炼磨炼功夫。到时候真能拿下‘红孩儿’,你小子可就牛逼大了!放心,输了也没事,有我在,他不会要你的命……”

这个明显的挤兑,让其他的人都嘻嘻笑起来。

“尤三”谦虚着赶紧敬酒,“得爷,您可别涮我了。我服啊,出去您可别忘了帮我跟洪爷美言几句……”

“得了吧,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我保准儿人家根本记不起你来……”

“大得合”一句话,又是引起一阵哄笑。

确实,跟洪衍武比,没有人把“尤三”当棵葱,更没有人把“尤三”当个菜。

但谁都忘了,有的人天生就记仇。谁也没在意,“尤三”的眼里,可不光只有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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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动静

1979年京城的二月,堪称戏曲界的“早春二月”。

因为在这个月,大多数政策的颁布都是为国粹艺术松绑的。

2月3号,为纪念人民艺术家老舍诞辰八十周年,首都文艺界和各界人士一千多人,举行了老舍作品纪念演出活动。

同日,吴晗编写的历史剧《海瑞罢官》由京城京剧团重新公演。

2月11日,文化部决定将首都京剧团交由京城市政府来领导,与市京剧团合并,成立京城京剧院。

2月 14日,“运动”中逝去的原国家评剧院演员“小白玉霜”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

这一切的一切,都标志着戏曲界的工作方向逐渐开始回归正常。

戏曲艺术的春天来到了,名角能够重返舞台了,老戏、老剧目也能够重见天日了。

于是这月起,京城乃至全国的各类戏曲剧团都闻风而动,各自上报打算复演的剧目。

戏校,剧团里,也很块就传出了诸如《四郎探母》、《铡美案》、《空城计》这些为人所熟悉的唱段唱腔。

像早有准备的“北方昆曲剧团”一下上了《紫钗记》、《西厢记》和《十五贯》三部老戏。为此得到了上级充分的表扬和肯定。

可同时,却也把拿总的副团长王莜忙的不可开交,把主演霍小玉和红娘的俞宛妤累的够呛。

就连老苏的活计也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的工作骤然一下多了起来。每天晚上回家,都得点灯熬油地赶着缝制。

但对此,渴望能重新听到吹拉弹唱的老戏迷们却都是欢欣鼓舞,万分期待。不断有人来信来电打倒剧团,或是托认识剧团的熟人去询问,到底何时才能上戏。

就连洪禄承和王蕴琳也提前跟老苏垫了话,说好俞宛妤第一场复演老戏,让老苏一定得给他们留票。

可大部分人一点没想到,就在全国人民刚刚沉浸在这歌舞升平的气氛之中的时候,本月,共和国居然还对外宣战了。

2月 14 日最高上层突然下发通知,决定要对我们边境上那个南边的小国采取军事行动了。

这时通过广播、报纸的全方位宣传,我们的老百姓才惊觉,敢情过去和我们站在同一阵营的那个小兄弟是个白眼狼。

白吃我们的援助,白拿我们的物资不说,还迫害驱逐华侨,祸乱我们的边境安宁,残害勒着裤腰带给他们扶贫的老大哥。

这帮黑瘦干巴的兔崽子,一点不值得可怜,饿死活该!喂条狗还知道摇摇尾巴呢,说他们禽兽不如恰如其分!

于是众志成城,群情激愤下,2月17日,我们的子弟兵被迫自卫反击,迅猛发出了惩罚性的铁拳。

对这件重大事件,洪衍武身边的人除了气愤和抨击以外,也别无他途为国尽忠了。顶多背后问候一下黎笋和武元甲的女性亲属们。

闹腾动静最大的只有杨卫帆。这小子蔫有主意,还真是胆儿肥,来实在的。

他不声不响,竟突然呈递了转陆军作战部队的申请,主动要求上前线去杀敌。

他的打算,是自己是杨耀华的儿子,将门之子倍受关注。父母再能管制他,在报效祖国这件事上却不好反对,自然就得放行。否则跟基层部队怎么交代呢?

还真别说,事情似乎跟杨卫帆筹谋的一样。尽管妈哭了一气儿,爸也发了火儿。哥哥姐姐们背地里都说他傻。可他还是顺利地接到上级批复的调令。

于是临走之前,他就请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吃了饭,告诉他们自己要上战场了。席间既有运筹帷幄的意气风发,又颇有些相见无期的感慨唏嘘。

说真的。作为洪衍武来讲,爱国是爱国,可自己哥们儿要真去面对枪林弹雨,他心里也别扭。也担心。

可吃了喝了之后,再一听说具体情况,他反倒踏实了,认定了杨卫帆去不成。

因为这小子的父母是反对的,小家雀又怎么可能斗得过“老家贼”?明面上不成,能来暗的呀!

所以他当场就只有笑嘻嘻地预祝杨卫帆马到功成了,一通恭维和吹捧,把这小子夸得心花怒放的。

可实际上呢,还就是跟洪衍武想的一样。

杨卫帆去部队报道,还没几天就因“保管不利,丢失弹药”犯了错误。根本就没上战场,中途就被遣返回来了。

官儿降到了副连不说,还不得不带着一个排的士兵,被调到京郊去给“总后”一个干休所看大门去了。

这就是他家里对他的惩罚!

在这次报道临走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反过来做东又给杨卫帆饯行。

他们在席间笑称,让他“安心养老”,说他们有空回去看望他的。

可没想到,郁闷之极的杨卫帆却没一点幽默感。那天,他把自己给灌高了……

想上战场的人去不了,不想去的人却又不得不去。

和杨卫帆的情况恰恰相反,这一次,历史原有轨迹发生了偏移。本应该通过家里门路调回来的高鸣,倒是开拔到前线去了。

这是因为经由上次洪衍武用照片胁迫他那件事,他的父亲看到了他懦弱的一面,因而拒绝再给予他帮助。

高作礼说了,要么回来的是一个有所担当的英雄儿子,要么他宁可没有这个儿子!高鸣必须经过一场真正的试炼证明了自己,才能重新回到这个家!

就这样,尽管高鸣心里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可失去家庭助力,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战场!

毕竟,当逃兵也是要枪毙的!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没辙,命运就是这么有意思,永远和人自己的设想不一样。兜个圈子,绕个弯路,全是为了逗你玩呢!这就叫做造化弄人!

“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耍龙灯。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啊。缠枝莲儿呀,江西腊啊,蔼杭尖儿。

打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爱吃白糖罐。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啊。缠枝莲儿呀,江西腊啊,蔼杭尖儿。

打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爱抽关东烟。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啊。缠枝莲儿呀,江西腊啊,蔼杭尖儿……”

过了最初几天,热血贲张的全民激动时期,正月里的京城渐渐又恢复了安适和宁和。处处响着这首由孩子们捉对儿拍掌传唱的《打花巴掌》。

(注:《打花巴掌》是流传至今的在京旗人童谣。这通常是两个小孩儿对面站立,用双手左右交叉着对拍巴掌,一边蹦跳着一边说唱的游戏,内容则以老太太的“爱”为主题,从正月一直数到十月。其情其景可以参照李翰祥导演的电影《一代妖后》中,同治皇帝和阿鲁特氏皇后坐在床上拍巴掌的一幕,虽然歌谣内容因剧情要求有所改编,但仍是很贴切的表演。一直以来,好多人都觉得这首歌谣郎朗上口有趣好听,却不解其意。这是因为童谣里描述的是清代京城旗族老太太的悠闲生活,和今天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像歌谣中,“捻纸捻儿”是为了吸水烟,水烟袋要用纸捻儿燃点。而“茉莉”和“江西腊”都是花卉名称,无可论之处。“蔼杭”你就是查遍所有字典、词典也找不到,是因为这个词来自满语。意为“箭靶”。应该说,这种童谣对历史和民俗,是一种最生动有趣的记录方式。)

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无论外面怎么个枪林弹雨,硝烟弥漫。是沸声盈天打翻了天也好,是你死我活血肉横飞也好。

说到底,战场上的一切,除了广播和报纸以外。其实是和老百姓并没有什么实际联系。大家还得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还得精打细算地居家过日子。

这也是小老百姓的好处,虽然生活里难有荣耀,难有光彩夺目。但大可以将自身置于熙来攘往的红尘市井之内,过得塌实而超然,惬意而自在。

洪衍武更是这样,他已经笃定了国运必将欣欣向荣。自然继续安心享受着每日上班下班,陪女朋友,吃嘛嘛香,夜夜无梦的美好生活。体味着“碗里乾坤大,床上日月长”的人生真谛、浮生要诀。

至于其他,他真正关心的也就是两件事儿。

一是车,一是房。

首先得说,老将出马,确实一个顶俩。

节后,洪禄承买了全套的调车工具,一出手,还真的把那几辆车给拾掇好了。

像德国“老钻石”、英国“羚羊”和那辆“汉堡”他都亲自挑了原装配件。把损耗的原件换了不少,还擦得烁烁生辉,散发着古典的风采。

那两辆“凤头”就更别说了。漂亮至极。

洪禄承费了极大的心思和金钱,完全是按按照当年传说里的顶级配置按上了。锃亮的前灯,宽大的座位和多档的变速器,一切都是那么精致而优逸。就跟新车似的。

特别是那车锁,居然是按在前把的支撑梁上的,实在称得上是独具匠心。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一看,立刻就爱不释手了。

他们马上推出去“凤头”去试车,先是有意在上坡处试了试变速功能,爬坡时,果然轻了许多。

而等到骑上大街和闹市的时候,更是惹人眼球,狂赚回头率。

不但街上修车人看了都说好,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一位中年人还特意询问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车?再一会,有两个青年说,这车真气派,他们想买。

等到进商店存车时,管车的老头给了他们俩竹牌后,还特意叫他们将车放在他的身边。

人家说了,你们俩这车太显眼了,被人家弄走了我赔不起!我劝你们一句,你们的车,最好加双锁!

得,过瘾是过瘾!这风头出的也太大了!而且人家担心的也没错,这样的车要不丢才怪呢!

所以当天回去,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不敢再骑“凤头”了。直接把这两辆车和那“汉堡”一起划入摆设行列了。

如果洪禄承要骑,那就由他吧,反正老头儿也不怎么出门。

而他们的座驾,就换上了那次一级别的“老钻石”和“羚羊”,可就是这样,也跟伺候祖宗似的。

两辆车上了双锁不说,还下雨怕淋着,下雪怕冻着,放外面都怕被风刮倒。每天存店外头还得时常看看,生怕有人“惦记”。

没两天俩人就体会到了,想把这样好的车当作普通自行车使用,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合实际的想法。或许,这才是他们的主人,当初选择将它们卖掉转让的真正原因。

“痛定思痛”,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商量,最后决定彻底收家不骑了。俩人又跑信托行,花钱买了两辆普通旧车取而代之才算轻松。

合着一共买了七辆旧车。

所以这一结果,最终被老大洪衍争评价为“脱了裤子放屁”的败家行径。

其实就连洪衍武自己也得承认,收集古董自行车,无论从经济效益还是实际应用出发,都不是一个理性的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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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房子

说完了车再说房子。

早在去年的九月,京城市委就发出《关于迅速清退机关、企事业单位占用私人房屋问题的通知》。

现今上面更是明确了政策。要求“运动”中被挤占的房产也必须退还。

那么有了这两条命令,还不独洪家,京城里所有被占了私房的人家,出面索要自己的房产,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

只是蹊跷的是,这两条政策尽管对每户人家真有实打实的好处。可实际上打听消息者多不胜数,但真出面去索要私房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运动”才刚刚过去,“运动“带来的震荡还在人们心中起着作用。

有钱有产业的人心有余悸,他们就生怕自己再成了人人喊打的剥削房产主。

在他们看来,这一次浩劫余生已是万幸,他们就怕现今要房,得罪了革命群众,日后如果历史反复呢?再来一次“运动”,那就死有余辜了。

所以说,这些人马上恢复坦然和自信是不可能的,瞻前顾后是必然的。

于是虽然很多人本身就急缺住房,特别迫切改变居住条件,甚至为那一大笔房产急得红了眼珠子,嘴角起大燎泡。

可也只有强自按捺焦急的心情,患得患失地等着情况明朗,希望身边能有其他人先一步行动,能够以身示范做个例子。

洪家也是这样,洪禄承和王蕴琳压根就没动这个念头。

政策是知道的,房契也在手里,可连提都没提,更不敢想。他们只求过个平稳日子,再不想追求外物,让家里有什么动荡了。

可对这件事,和别人完全不同,洪衍武当然是不怕什么“风水轮流转”了。

他只怕一样,就是家里的老宅拿不回来。

上辈子他的记忆里,家里可没这么大一份产业。否则他跟俩哥哥的阵仗还得闹得更大。

其实要不是这辈子他把母亲的翡翠扁方给找回来了,又把他爸爸的病给治好了。没事闲唠嗑,还总爱打听家里过去的事儿,他的父母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家里还存着老宅的房契呢。

因此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其中的原因可能就是父母的不作为,才让洪家子女失去了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一大片房产。

当然,这些房子真到了前门改造的时候也保不住。可反过来说,那年头拆迁款都四万多一平米,毕竟也能给洪家带来一大笔巨款啊。

是,他自己是肯定不会受穷的。可他这些哥哥和妹妹们呢?

照他们自尊自强的脾性,仕途商场上很难有大进展,他就是尽力帮忙也够呛。

而且这种性情的人都有点死心眼,就是自己求着送他们钱,他们也能把钱往外推。

上辈子妹妹就是这么傻,自己风光无限的时候送她的东西和金钱,她可全没要,为这个甚至还空前地跟她一向惧怕的妹夫大吵了一架。

可要是有了这老宅就不一样了。拆迁款,洪家后代人人有份,谁都能分一杯羹,到时候就是哪位混得再不得济,他也不用着急了。

再说了,眼下自行车的事儿无疑完全暴露出他处境中最大的一个弊端了。

家里地儿实在太小了。就那几辆自行车和几个大箱子就快把陈家西屋占满了。

他要再想收点什么好东西,可往哪儿放呢?东屋睡觉,总不能搁堂屋摆着吧?

所以说,还是得指望那老宅的房子,只要能要回来,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到时候,他就是把信托商店里的好东西都搬回来。那也搁的下啊。

最后还有,千万也别忘了考虑客观现实的困难啊。这种事儿那肯定是越早张罗越好啊。

别忘了,这年头哪儿都缺房啊。当初“街道办”是用洪家的房办养老院的,可过了这么多年,天知道那房究竟派什么用场了。或许是单位占用,或许是老百姓租住。

所以说是有政策腾退,也得有地更换啊。要不及早行动,就是大栅栏的“街道办”想给你腾退,手里没房调剂,又往哪儿安置呢?

而且今年知青大返城的高潮可就该来了。人和房的矛盾更会加重。很快,就会有“一间房子半间炕,找着对象上不了炕”的顺口溜传遍社会。

这是什么景儿?又是多少人?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

好,即便不说这个,这年头政府办事走程序也“肉”啊,官僚做派忒重。不排在前面想办法先办,等大家都发现这事可以办了。光等着排队就得等死你。

何况这种事里头,可扯皮的东西又多,趁着当年的经手人大部分都在,有的事还能说清楚。

否则要等下去,万一哪位重要人物作古,或是占房的人家再多更换几个来回。那可就真是一笔再难理清的糊涂账了。

三年五载的小意思,十年八年也很正常。甚至不少人家苦苦等了好几十年,房子都拆没了也没个说法。

他自己上辈子可就是干拆迁起家的,这种事见得不是一件两件了,还能犯这种傻么?

总而言之,越往后拖,事儿就越难缠。

正是抱有这种宜快不宜迟的想法,生怕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洪衍武就马上开始游说起他的爹妈来。就想让父母尽快把房契拿出来,交给他来运作。

他自己当然早有预料,知道这要下一番水磨功夫的。因为他的父母不是一般的老头老太太,有见识有文化,他们既然思想有顾虑就不是轻易能做通工作。

于是他就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游说方式。

一方面是掰开了揉碎了讲政策,一点点来分析。要让父母明白,国家这个政策是可信的。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

另一方面是,他还得讲感情,除了设法勾起父母对老宅的依依怀念之情。还得用哥哥妹妹,甚至是洪家后代的成长环境来说事。

现实问题就摆在眼前,他们可都长大成人了。洪衍武要不是跟陈力泉一起住,家里早安排不孝了。谁今后不得结婚啊?那又得怎么办嗯?

指望政府福利分房?他大哥都排多少年的号了,这都还没影儿呢。

洪禄承和王蕴琳都不是糊涂人,洪衍武游说他们的话又没来半点虚的,这样就渐渐动心了。

反正,这事要从节后算,洪衍武缠磨了大概一个月,终于获准得到父母允许,让他先尝试着接触一下。

而且洪禄承办事极其稳当,虽然房契拿了出来,却没让儿子留在手里,而是让洪衍武拿到“大北照相馆”拍了些照片。

洗出来以后,先拿这些照片说事。真有什么进展,他在出面不迟。

不过最后还得说一句,其实洪禄承和王蕴琳真能想通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寿家的发生了一件相关事件。

敢情寿敬方是比较倒霉的。他们寿家的祖宅位置原先就在“重文门菜市场”的那个位置。

别说他“运动”中被轰出去再也没回去过。1976年兴建菜市场还把他家的宅子给推平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可是呢,现在因为有了政策,里面有一条说,对“运动”以来,国家建设征用拆除的私房。其价款绝大部分暂存房管部门的。即进行清理,要将价款发还产权人。

所以区房屋管理局就主动找到了寿敬方,主动给了他补偿款。

虽然那钱是按照房屋的平米数核算的,连院子都没算,价格也很低,一平米只有不到十块钱。

但架不住寿家的房子多啊,好几十间呢。平均下来一间房119.64元,总共是退了寿敬方四千多块。

就这样,他们寿家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落在手里一点钱。

当然,在洪衍武看来,两块一平米的补偿款完全就是能把人气吐血的价儿,他表叔那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但反过来讲,这件事却又让洪禄承和王蕴琳相信了政府的诚意。

他们觉得政策确实是上面真心实意想要执行的。所以区房屋管理局才会主动出面给补偿。

否则,黑不提白不提,他们这样的人谁又知道去哪儿要钱啊?知道了,又哪儿敢去要啊?

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把房契拿出来,随了洪衍武的意了。

了解到这个缘由后,洪衍武也不由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句。

表叔啊表叔,我要不把老宅要回来,都对不起你们家的房子。你们家被拆的丁点不剩的事儿,深深地把我给鞭策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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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打探

洪家的老宅位于大栅栏的“煤市街”。门口有几棵参天的老槐树。两扇黑漆大门建在一个五层台阶高的平台上,在大门里应属于比较宽大的类型。

大门旁还有一对石门墩,门槛是铜皮包着的,高约一尺。整个大门朴实无华,却显得敦厚大气。

说实话,因为“天兴居”就在附近的原因。洪衍武自打听了父亲说明老宅的位置,他上班下班就会经常绕路过来看看。

而每一次他刻意经过这扇大门前,他都要停留一会儿,忍不住要想象大门和院墙里面的亭台楼榭。

据他所知,洪家的老宅里包括了不但百余间房,还有一个西式小楼,这是洪家数代人不断购置周边房屋地产,与老宅相连,才逐渐形成了今日之规模。

而且最宝贵的是,由于洪家发迹于此。在老宅旁边还有“衍美斋”和“衍美楼”这两个跨街面对面的老铺。

要知道,光“衍美斋”就是一栋二层小楼,不下二百余平米。“衍美楼”更了不得,那是包括了三栋小楼的一个院落。

以他前世的经验来预估一下,光这两处门面房,价值就顶的上京西香山的数栋别墅。那种房子,可是以亿来计算的。

这么大的产业,他要不为家里争取回来,那简直就是作孽啊。

没有人会知道,他作为洪家的子孙,一直只能站在院墙之外遥望祖业被许多外人出入的难受滋味。

是啊,过去是只能眼瞅着,干看不能动,但现在总算到了他可以为洪家争回祖业的时候。

不过出手是出手,能就这么直眉瞪眼,急不可耐地找上门去吗?

不,事可不能这么办。一听说落实政策,就猴儿屁股着火似的蹦蹬,那是不经人事的傻小子。

正所谓不打无准备之仗。在动手之前,总得先详细地观察运筹一番。

其实缠磨父母的时候,洪衍武已经把相关条文琢磨一个月了。而他从爹妈那儿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当初“大栅栏街道办”是1955年租用的洪家的房,原本就是因为资金紧张才没购买。

到了1956年呢,因为资金情况进一步恶化,街道办连房租也付不出来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也没难为,说就把租该为借得了。这么着,街道办的养老院实际上从此就白用洪家的房子了。一直用满十五年再说。

这件事表面上可以说,是洪家吃了大亏,可也得说洪家不愧姓洪,错有错着,很有点洪福齐天的意思。

因为在1956年,京城政府就提出了针对私有房产的改造意见。到了1958 年5 月17 日至31 日,则正式通过了私房改造方案。

其中规定了,改造起点以出租房屋间数和建筑平方米结合计算。对其出租房屋够15 间自然间,不够225 平方米或够225 平方米不够15 间者都列入改造对象。

赎买定租也定的很低,而且为保证雨季居住安全,还采取边留房、边审批、边接管的办法。

而洪家的老宅呢,恰恰因为是给“街道办”白使,压根就没交过钱。而街道办仗着自己也是公家单位,随便就能打电话叫房管所的人来修缮房屋。

这么一来,洪家的房子就被所有人给忽略了。

房管部门的领导也有点马大哈,竟然误以为此房就是公房。便使得洪家意外地逃过了私房改造。

这应该算是老天开眼,也是如今洪家人能拿回自己产业最有利的一面。

但也得说也有不利的一面。那就是现今政策主要解决“运动产”。洪衍武他们家的房子可并不再此列之内。

还有,当初租改借,重新立下的十五年期限早就满了。

现在已经逾期近十年,养老院是早没了。而外面两个老铺,却已经分别被“体育用品公司”和“京城红旗厂”的门市部占了。

这两家营业部是从哪儿租的房?老宅院儿里的房子里又是些什么人在用?这些问题谁也说不好。

即使是有街道办可以找,但估计现在在职的人知情者也不多。

所以说,洪衍武就必须等彻底搞清了房子的现状,把里面情况都掰扯清楚了。再琢磨该迈哪条腿,该蹚哪条路,该找什么庙,该拜什么神。决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还是那句话,他想让人家腾房,先得弄清楚这房现在是谁负责?其次还得知道占房的人别的地方有没有房?那些占房单位的上级部门能不能给他们房?占房单位负责人如果下令腾了房对工作有没有影响?这种影响有多大,上级部门对此会是什么态度?等等等等。

就这样,洪衍武表面上先按兵不动,私下里就从十九家电影院里选了“精兵强将”,抽调出来帮他打听情况。

这帮小子都是社会上的人精子,猫有猫招,狗有狗道。

或请客吃饭,或递烟搭顾,或找熟人打听,或装外地人走错路溜进院去,甚至还有故技重施,不惜留门撬锁进那两家营业部翻人家经理办公室文件的……

总之,各展神通,很快就把各种情况摸了个底儿掉。最后一汇总,事儿就清楚了。

敢情,洪家的房无论是老宅还是两个老铺,还是在“大栅栏”的街道办事处的手里。

起先,街道拿洪家的宅院办养老院,本来资金就紧张。好不容易支撑到了“运动”中,结果社会一乱,好些老人也成了批斗对象,就彻底办不下去了。

后来呢,街道索性为解决一些困难户的工作问题,就把洪家的院子改办了街道工厂。主要业务是加工装订,承接印刷厂的活儿,裁些毛边儿书什么的。

再后来呢,工厂办得倒是挺红火,人越招越多,甚至有些关系户也都招进来了,大概一百来人。这样,有些下夜班的工人因为家里住房困难,见厂子里房子多,就弄了钢丝床在工厂借宿。

没想到,后来发现这里房子冬暖夏凉,根本没人管。这样就有人开始明目张胆往里搬锅碗瓢盆,就算固定占了房了。

最终是引来越来越多人效仿,导致后边的西式小楼连带后罩楼就都住满了。

作为街道办和工厂领导来说,都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一开始对这事儿确实也是懒得管,觉着反正房子有,也没人收房租,就让他们住呗。

后来蔓延成势,也是真管不了了。

因为他们也惹不起工人啊。计划经济社会,谁都没权力扣工人工资,反倒还得指望工人卖力干活呢。何况那些老娘们真犯浑,那也敢揍你。有不是自己家的房子,这又何必呢?

至于那两个占洪家老铺的两个门市部,承租关系也很清楚,就是“街道办”把房子转租给他们的。按官价一平米月租一块三,已经租他们近十年了,这也算街道的一个稳定进项。

要是情况还真是不容乐观啊!国营的,集体的,公家的,私人的全掺和进来了!这他妈也太复杂了!

洪衍武确实不能不骂街。因为他可是知道,京城的私房政策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宣布,八十年代初才开始落实的。到1990年为止,先后下达过不下三十多个有关政策文件。也没彻底把所有的事儿办利索。

为什么,就是因为以公占私房最难解决。

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单位几十口子甚至几百口子人,没了房就等于没了窝儿,上哪儿找饭辙去?

就更别说,这房子还能成街道办下金蛋的鸡,是那些工人们不用交房钱白住的地方了。

所以,要让他们腾退原房,等于让他剥皮抽筋,谁也不会轻易撒手。

而从政府的的角度讲,更关心的问题,是不能让百十口子人挨饿。

尽管“政策”规定,有些私房本该归还个人。但可别忘了,这个年代还算不上法制社会政策的弹性很大,你要非那“公民的私有财产究竟受不受保护”来说事,哪儿都不会卖你的账。

要真是较真,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吗?政策里不是还有一条,“一时腾退不出的先给房主立据,两三年内退还。”

人家就用一个“拖”字,到时候还是走不了,再给你立新字句。这么反复折腾你好几年,最后出个低价要给你收购了,你还能怎么办?

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打“持久战”,耗不起这份神,所以,几轮拉锯战下来,便只有自动“缴械”,把私房让给了单位。

这里面可没有什么“觉悟”可言。“猫腻”的事儿才是免不了的。如果不屈心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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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关键

困难确实是显著的,但洪衍武却绝不会打退堂鼓。

因为别明明该是自家的产业,便宜了别人心有不甘。他也早把办成这件事,当成今生今世对所有家人一个很有必要的贡献和补偿了。

话说回来,就不说兄弟姐妹今后拆迁分钱的事儿,仅从洪禄承拿出房契时小心翼翼的神态,他就能看出父亲对这些老宅院的感情了。

那可是洪家的根儿啊!

他为什么不能让父母在有生之年再回到洪家的宅院去住一住呢?又为什么不能让哥哥妹妹们都感受一下洪家人祖祖辈辈原本的生活环境呢?

那是他们应得的呀,他可绝不能再放任这样的遗憾再发生了。否则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原谅自己。

是的,仅仅精神层面的原因,就已经值得他豁出去一切,全力以赴为家人争取了。

所以也没什么可顾虑,下面就该正视现实的困难,想办法去解决了。

可面对这一盘乱麻一样的乱局,又该从何处下手理清呢?

洪衍武现在面对的主要问题就是,是具体该怎么去谈这件事。

是先去找街道上的人去谈?还是先找那两个占住老铺的营业部去谈呢?又或是还得找那里两家营业部的主管部门、上级单位?

说实话,直接面对街道办必定遭到推诿,各个击破人家或许就不尿你,去搬尚方宝剑那一是未必请得来啊!二是或许就根本不对路!

这时候,要搁这年代的其他老百姓,恐怕都得成了一脑子糨子的糊涂车子。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就是狗咬刺猬一样的难题。

可洪衍武不一样!他有着旁人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上一世的人生经验。

这小子可不单是从事房地产业的老手,别忘了,他当初起家就是靠拆迁的活儿。

那时候,他代表着开发商的利益,最擅长的就是琢磨住户的心理,更知道这里面的黑幕。此后更多年和政府打交道,他还能不知道的这种事儿的关键在哪儿吗?

关键就在与执行政策的人身上!

就是因为政策边缘制定得很模糊。所以最后结果究竟如何,不正是要靠执行政策的人说了算么?

只要稍微往那边偏一点,这房子是占住单位的。要是往他这边偏一点呢,这房子就得归还个人。

说白了,这就像请律师打官司一个道理,一定要请跟法官关系好的。

为什么?

因为但凡有的打的官司,那是各有各的理。否则一边倒,直接依照法律判了就完了,谁还费这劲啊?

至于律法这东西是明摆着的,能拿下律师资格的,大家半斤八两,谁还能不清楚啊。

所以能帮助官司获胜的要素,还是得律师和法院那边的私交!

老百姓不明白这个,挑律师光听忽悠,挑便宜的,想要赢官司,那就得撞大运了。只能在对方也没请到认识法官的律师情况下,那才有可能。

有鉴于此,那么在洪家这件事上,无论街道还是占房的单位,洪衍武其实压根不用着急找,他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把落实政策的负责人解决才行。

这样搞明白了攻坚目标,他就去了“玄武区房屋落实政策办公室”,打听谁负责“大栅栏”地区房屋落实政策的事儿。

打听出来之后,他又把手下人手再次撒出去了。这次的目的,则是从正面和侧面反复了解此人的一系列情况。

包括家庭背景,个人经历,兴趣爱好等等。直至这些情况又都弄门儿清了,他才能开始动作。

其实有权力管洪衍武这事儿的,是个区“房落办”的主任。

此人姓魏,人不到四十岁。

单从形象上讲,他带着个金丝秀郎眼镜。模样颇为潇洒,谁看也不像当官的,倒像个风度翩翩的学者。是绝对道貌岸然,一脸正气。

可则呢,越是这种人心里包着的东西越没法见人,这老小子可是个真正的贪官啊。

说到这儿就得谈一谈魏主任的履历了,原来此人是1967年底分到区房管局的大学生。

要知道,当时大学生留在京城的不多,房管局这种地方更是凤毛麟角。

从分配来看,这位魏主任当年显然是被寄予厚望,作为“空降部队”派进来的。大学生么,稀有动物,当然进来就是个干部。

而且恰逢非常年月,他长的又是一表人材。自然青云直上,就做了火箭干部。

只是仕途上哪儿有坎坷大道啊?时候到了,上得高,也摔得狠。

“九一三”之后,这位魏主任当时都已经升任区房管局的副局长了,可惜他过去写过几篇文章,在系统内部卖力鼓吹过副统帅。

有人见不得他风光,把这事捅了出来,让他一下就被归类到温都尔汉摔死的那位“余党”里。不但瞬间从副局长的宝座掉了下来,还吃了不少苦头。

再之后,魏主任在局里待不了了,就转调进一家房管所当副所长,这可就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了。

他心知自己仕途就此止步是大概率的事儿,于是乎转而求了实惠。就开始用自己手里的权力为自己谋私利了。

靠山吃山,先得给自己弄几套好房。再之后,视礼物而定,帮他人调房、换房。

于是高档烟酒,名贵衣料,人参鹿茸,他是什么都敢收什么都敢要。最后发展成了,你正常找他办事,不送他礼物,他都得刻意难为难为你。

这种事儿一多,好些人当然觉得不公平,气不过就写匿名信上告。

可他们恰恰没想到,那些匿名信根本就送上局领导的桌子,就有人为魏主任截留了。

原来自打魏主任开始堕落,用权力大开后门,他也有了新烦恼,就是“贡”满为患。

别人送来的好东西,他自己肯定是享用不完的。衣料、烟酒什么的还好说,可以保存时间长一点。

但要命的是那些吃的东西,吃又吃不完,倒又不敢倒,要一直放在家里,用不了多少日子。他们家就会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儿。

所以魏主任索性就废物利用,把这些东西拿到局里,去给那些过去的老同事们分享。结果还不光是领导,跟局里方方面面,他人缘儿混得好的不能再好了。

这么一来呢,他在局里也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了。

不过也得说,这位魏主任看到这些辗转到手的信也真有点害怕了。

他知道自己在房管所待的时间太长了,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他要再待下去,就是不再收礼,恐怕别人也以为他收了。

要这么长此以往挨人告,如何得了?那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打鼓另开张呢。

打着这个盘算,魏主任就开始送礼贿赂上峰,想给自己再换个地方待待。

这不正碰上有这么档子落实政策的事儿吗?正好局里还没人愿意管这摊子麻烦事儿呢,局领导也乐见其成,就把这小子又调去当主任了。

应该说,有这么一位魏主任坐镇“房落办”,对每一个想来办手续,索要私房的人都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磨难和阻力。

他要是不吃肥了,是不会帮你办事的。

可偏偏这对洪衍武却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因为他是不缺钱的。有这么一位奉行“物质规则”的官员反倒容易让他把事儿办成。

这确实是实情,其实谁爱多花钱?谁要说爱多花钱那是有病!这不都是被事儿给逼的嘛。

就说眼下吧,根本就无法可依,政策也总变。相对来说,这种收礼办事的规则也是一种规则,还能看得见摸得着,给洪衍武指出一条道儿走。

这总比没有规则要好。比那些公事公办,却完全是根据自以为是的真理,“秉公持正”的“清官大老爷”要好!

其实说到底,还别看这事儿在此时比较难以让人民群众接受,但不夸张的说,只要再过十年,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根本就不怕送礼。甚至巴不得对方收钱。

因为礼物和钱能送出去说明你有路子,这事儿有戏办成。

要是能明码标价一目了然,那就更省心了,少搭了多少人情费用?还就怕提拉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别废话,多少钱吧?你说个数,我掏得起,这事儿就算有谱了。

相反的,你要是按规矩来,再碰到个打官腔儿的摇头大老爷,您这事儿就得等到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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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请客

确定了主攻方向。洪衍武主动找上门去,敲开了区“房落办”魏主任办公室的大门。

他用两条“牡丹烟”作为见面礼,拿“请教一些政策相关问题”当幌子,把所求的事儿点明白了,也就告辞了。

这个很正常,初步接触谈到这里就够了。

一个是留时间给这姓魏的琢磨琢磨,另外一个,更多的细节自然得在私下里慢慢谈。

至于哪儿谈?俩人也约好了,晚上“晋阳饭庄”见面儿再聊。

请客!

为了尽快地,顺利地解决这档子事儿,洪衍武根本不在乎花钱。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舍不得金弹子,打不着凤凰鸟”的道理?

何况他每个月的收入还都得想辙花呢,所以他就没存着什么先察言观色,在舍鱼饵的打算。一切以显示诚意和实力为主。

还是老套路,他先找个好说话的服务员,一套磁弄了个单间,自己就可着贵的菜先点上了。

等魏主任一到,得了好处的服务员就催后厨紧着这边上菜。不大一会儿功夫,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佳肴,还上了一瓶店里最好的“汾酒”和一瓶“竹叶青”。

洪衍武嘴里还直客气呢,“魏主任,我这就是自作主张,也不知道您有什么忌口。您要不再看看?有什么更合口的您再点俩……”

要说天下真没有花钱的不是。

魏主任相当欣赏洪衍武的这种办事风格,一见这场面就是心怀大畅。不但连连摆手说不用,还很和蔼地让洪衍武不要叫他“主任”,要叫他“老魏”。

当然了,按魏主任的岁数和他的阅历,以及京城老礼儿,洪衍武是不好这么叫的。显得不大恭敬。

可魏主任偏偏坚持如此,他有着自己的算计。

敢情就冲什么没谈,就能给他两条好烟,请他一顿饭。这姓魏的就能看出来这事儿后面,肯定还有更大的“卤”。

那么他觉得让洪衍武叫他一声“老魏”,是属于亏面子不亏实用价值的“套儿”。

先用这种惠而不实的方式换个对方舒坦了,把对方拴住了,他一会也好再往狠了开牙啊。

否则万一一下要过了劲儿,再把财神爷吓跑又有多么不合适呢?

这么着,实在推让不过,洪衍武也就只好僭越了。借着“钱大爷”的势,跟“老魏”论起了哥们儿。

不过说实话,魏主任可真是多虑了。这鸡贼耍的有点不是地方。

因为洪衍武的实际情况,根本就不在乎魏主任怎么黑他。说不好听的,洪衍武真舍得送,他魏主任都未必敢收。

而另一个呢,魏主任也根本想象不到这些房产在日后真正的价值。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权力对洪衍武有多么重要。

在他观念里,新建的带厨卫的单元房才是真正的好房子。这种平房,还是老房子,还真没多大意思。别看占地面积大,那修缮护理还麻烦呢。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不光是这年头老百姓太穷,当官的难得见着什么“大鱼”,眼皮子都浅。也因为人们对财富衡量的标准上,观念普遍还很扭曲。

但尽管如此,必须得说,在赴宴和吃请上,魏主任倒是很有经验的。

他知道这不是公家的饭局,一切以“谈事”为中心,也用不着跟谁用酒杯瞎客气联络感情。

于是除了洪衍武敬他的一杯,也就不再怎么喝酒了,只顾拿筷子一通招呼洁白清嫩的“炒鸡脯”、汁色乳白的“五滋汤”,和外酥里嫩的“软炸虾仁”了。

不管怎么说,先用好东西填饱了肚子,他至少不亏本。而且还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方便一会儿聊正事儿。真要喝酒,干嘛不等到一切谈妥之后呢?

真是,这年头的小官僚,也不比缺吃少喝的老百姓出息到哪儿去。

就这样,等到了菜过五味之后,这位大主任擦了擦油嘴,才正式和洪衍武开始讨价还价。

姓魏的很能装洋蒜,似乎很不落忍地先摇了摇头。

“小洪啊,你还是年轻,办事有点唐突啊。你看,你送我这么好的烟,还非要请我来吃饭。有这个必要吗?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按政策,去找街道办,让他们给你腾房就完了。”

洪衍武不能不佩服这老小子有点功夫,狐狸尾巴藏得挺深。

“别别别,瞧您这话说的。这事儿哪儿能这么容易啊?您想想,白占了那么久的房子,又弄了百十号人,谁甘心情愿就这么搬出去啊?何况哪儿办事都一样,能拖就拖,能耗就耗。俗话说,人无压力轻飘飘,要是没您出面,我自己去找他们,他们能有压力吗?再说,现今还没有别的单位腾房的先例,他们要能搭理我才怪呢……”

洪衍武看着魏主任似笑非笑看着他,主动递过去一只牡丹烟,给他和自己都点燃了,才又继续。

“不瞒您说,政策我仔仔细细研究过。我就怕他们不愿意腾房,给我立字据,故意耗我三年。我不傻,现在都搬不走,三年之后不更走不了!我可不想傻小子一样让人涮好几年,最后还落一个房子低价转让归公,那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我们家不缺钱,就缺房!”

这话点得透,魏主任实在绷不住,笑了。

“行,有你的!先下手为强是吧?你这是想趁对方没知道你打算的时候,就先跟我这儿说好了,提前把对方所有后路都给堵死了。然后再转头拿我去将军啊?嘿,你岁数不大,脑子可以啊。这里面的事儿看得挺明白!难怪你家里人放心把这事儿教给你办。哎,你背后是不是有高人指点啊?”

“谢谢您夸奖,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后面的事儿还请您成全。总之,我就指望您仗义相助了。”

可话到垦节儿,魏主任的态度又显露出一种迟疑来。

“嗯,只要政策允许……可是……你们家这房子可不小啊?加起来上百间啊!在我管辖的这一片,这面积可算是头一份了。你们就不怕收回房子又成资本家了?再说,我这掌握政策的人,要真是明显地倾向你们,那别人会怎么看,对方不光是‘街道办’,这还牵扯到街道工厂的工人们,这是不是有点……”

对这种事儿,洪衍武经历太多了,到此自然心领神会。而对这种小官僚他也懒得玩含蓄,就不兜弯子,直奔主题了。

“嗨,您这话可不对了。我们家已经摘帽平反了。公安部部长在报纸上都说了,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今后享受宪法规定的公民的一切基本权利,不应当再有任何歧视或者变相歧视。您帮我,同样也是为人民服务啊。当然,人民也是懂得感恩的,绝不会让人民公仆白辛苦。干脆,直说,您家里缺点什么吧……”

“噢!对对对,已经平反了。是不应当歧视,要一视同仁啊。”

魏主任的确顺着洪衍武改了口,可他不具备洪衍武的心态,仍旧不太好意思把这种事儿诉之于口。可又得把要求挑明,于是是话锋一转,便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

“哎,你们家买电视了吗?我们家去年刚买了个九寸的,哪儿都好,就是屏幕小点。你知道,这电视越大越清楚,现在大概是有……”

洪衍武立刻明白。

“老魏。不必多说了,这事儿交给我办好了。十四寸的行么?牡丹,昆仑,您随便挑!您就是想要进口的,我也有办法。东芝,日立,怎么样?不过就是尺寸小一点,大概得十二寸的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魏主任还有点担心,一直不眨眼的瞅着洪衍武脸色。他可真没想到洪衍武能这么痛快,自然马上喜形于色,

可眉头刚一挑动,却又强忍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做出为难的样子。

“别急,别急。咱们别太冒失了。仔细再想想,你这事儿可有个大麻烦啊。主要就是街道工厂那百十口子人得安置啊。真要是百十口子人确实没地儿挣饭吃,我也不好硬轰不是。真闹到区政府哪儿,我也兜不住啊……”

魏主任表演的挺真,可洪衍武并不糊涂。他知道这就是借机又抬价儿呢,老小子无非是觉得他答应挺痛快,还想再挤出点“血”来。

“我的大主任啊,您就别逗我了。您既然能主动提出来,当然就有了解决办法啦。就凭您,整个区房管局上上下下哪儿不熟。您动动关系,给他们街道小厂找个新地儿还不容易吗?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您能帮忙把这事儿解决,我也不会犯抠门儿的……要不,咱们把黑白的换个带色的行吗?我跟您说,日立十八寸大彩电,满京城的商店里您都买不到……”

“那可是好啊!小洪,真看不出来,要不说大宅门呢,你们家还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洪衍武的的大招是真有效。魏主任惊喜已经控制不住了。

可没想到他还真是好胃口,一转眼珠子竟然又问。

“……哎,对了。你似乎对电器挺在行啊?那我再跟你打听一个事儿,现在是有一种什么,什么收录机的,就是那种能听磁带,又能听收音机的,说是几个几个喇叭的是不是……”

洪衍武就假意踌躇了一下,这也是为了给魏主任看的。随后才说。

“您呀……您也不是外行。得了,我就再给您弄一个日本原装,三洋四个喇叭的……”

话到这儿就不用再往下谈了。

魏主任已经控制不住地眯着眼,嘿嘿乐上了。呈现出与文质彬彬外表,极不相符的市侩的得意。

洪衍武则暗生鄙夷。他怎么瞅都觉得魏主任这种笑容,嘴咧得就像老娘们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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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腾房

魏主任是功于心计的。顶点 更新最快临散席时还暗示了一番,那意思是坚持不见兔子不撒鹰。粮草未到,兵马绝不先行!

可他哪儿能想到,其实洪衍武才是最急着往他家送东西呢。

因为拿了这么贵的东西,他就得办事啊。

洪衍武可不怕魏主任拿了东西不认账,彩电这玩意可不比寻常,这不是一点烟酒,这东西的价值,搁一般人家那是值得拼命的。

而且这东西稀罕啊,只要捏着彩电的票据,就等于揪着魏主任的小辫子。他要真敢不认,就得跟派出所解释解释这东西哪儿来的了。

所以当一台大彩电如约送至了魏主任的家里,洪衍武倒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而及至此时,他也终于可以转头去找“大栅栏街道办”说的说的了。

登门的时候,洪衍武准备充分。他把翻拍的房契和当年借约的照片,还有报纸上的政策条文都带上了。

等敲开“大栅栏街道办”主任办公室,把东西往桌上一摆,直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别的,他就一个意思,洪家的房子到了该原物奉还的时候,原主本家已经找来了,您就腾房吧您呐!

当然了,在洪衍武隐藏的密不透风,没透露丁点消息下,街道办的一方根本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大栅栏的街道办”的现任胡主任,完全就像被打了一闷棍。

他在街道虽然服务了近十年,可才刚刚升官不到半年,这屁股在位子上没坐热乎,就有人来要街道办里的房子,这等于动他的小金库啊,如何能忍?

虽然他曾听老主任提过这事儿,也知道刚下达有关退还私房的政策。

可他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洪家人一直都没露过面,想来这房子也算是自动放弃了。他估摸着这家人尿性不大,未必敢来讨要。

谁能想到,却偏偏事与愿违。

这胡主任的脸当场就耷拉下来了,那叫一个苦瓜色。

只是他看了看房契,大概觉得这老玩意儿,如今未必做得数。又看了看洪衍武,觉得他也很年轻。

琢磨了半天,忽然冷冷一笑,来了个翻脸不认账,一推六二五。

“小伙子,这东西呀,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只认上头的文件。明白吗?你要不明白,就让你父母来一趟,我跟他们说……”

欺负人吧?

早就想到了!

洪衍武一点不生气,态度依旧礼貌。

“行行行,您只要认一样就行。上面一发话您就搬,是这个意思不是?”

嘿,洪衍武这句话可就把胡主任的嘴给堵住了。

他那稳稳当当的态度也真是叫人生疑。这和胡主任的预计完全不一样呀。怎么就没一点气性呢?

眼珠一转,胡主任又拿话逼了一句。

“小伙子,我得提醒你啊,我们街道办可是代表政府啊。你可别胡来,闹出什么乱子。”

“嗨,要乱的是您啊,我乱的是什么啊……”

这次洪衍武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没错,您这儿是政府的基层派出机关不假,那您做为国家干部,就更应该积极执行国家的政策啊。至于房子到底该不该还,这照片上能看得很清楚,最早说是我们家租给街道十五年,可后来咱们街道困难,我们家就改成出借了。不但分文未取,十五年期限如今也逾期十多年了。够可以的了!天下间总没有借别人东西,最后能借成自己个的道理吧?”

就这几句,把胡主任彻底臊了个大红脸。没办法,这事儿要论理,他挑不出洪家的不是来。

而就在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胡主任赶紧借机转移尴尬,可他接起电话一听呢,得!更糟的事儿来了!

原来电话是体育公司营业部经理打来的。他说刚刚接到了区“房落办”的人送来的文件通知,说他们现在占用的是人家的私房。要求一个星期内就要搬走。他们可是刚交给街道办半年的房租啊。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再转头看看洪衍武春风满面,自鸣得意的那劲头。

胡主任可真明白了。人家要没尚方宝剑,还能来他这瞎白话吗!

到了这一步,就不得不说洪衍武的高明了。他占了出其不意和料敌于前这两条。之后的交锋几乎是一边倒的。

虽然“大栅栏街道办”的胡主任不甘心认输,亲自出面找过好几次“房落办”,又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求朋友帮忙疏通游说。甚至还不惜动用了公款,和两家营业部经理一起把“房落办”的魏主任请了出来,吃了一次“丰泽园”。

可洪衍武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街道办主任能给魏主任的好处,远比不上他。

他绝对相信,为了大彩电和“四个喇叭”,只要不是直管领导,就是亲爹来了,老魏也不会尿他们的。那顿饭,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了。

果然,老魏还真给他做劲。尽管吃了喝了,可还是立场坚定地“为民做主”。始终戳在洪衍武这头。仍然要求贯彻精神,得腾退原房啊。

甚至席间还假模假样劝了胡主任几句,装好人说可以帮他们街道工厂今后的安置地点想想办法。

这么一来,那两家陪坐的营业部经理就先后看出了情形不对,都打了退堂鼓。难就难在他们虽然已经有意腾房。下面却跟街道办事处在退还房租的事儿上扯了皮。

这倒也真不是胡主任故意不给,问题是春节刚过啊。胡主任已经用一部分钱给几个干事谋福利了。要退钱,街道办可就没办公费用了。

嘿,这时候洪衍武他又很仗义地站了出来,表示愿意为街道办排忧解难。房租他来承担。

这么着他掏了两千多块钱,两家老铺的房可就腾出来了。而且这小子还借机充了把好人,让被追债逼得焦头烂额的胡主任不能不承情。简直就是两面光啊。

如此街道办一方也就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再加上“房落办”隔两天就是一道“令”,逼得他们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内部一商量,不如先要求私占房屋的工人迁出得了。

这叫做弃卒保帅,办完这件事,至少先能应付“房落办”和洪衍武一阵。

到时候或许洪衍武也就满足了。而有了时间呢,他们可以再跟上级试着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凑一笔资金把街道工厂房赎买回来,怎么也得把厂子保住。

可先不说街道一方这么想切不切实际。反正是工人知道消息后抵触特别大,几乎所有的住户都是俩字儿“甭谈!”

为这个事儿,负责做住户工作的街道办干事,连去了三次都吃了闭门羹,甚至陪同的街道工厂的干部还差点挨揍。

胡主任只得跟洪衍武诉苦,希望他在宽限几日。

洪衍武就说了。“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您。干脆,您带我去一趟,把具体情况跟大家正式说一下,宣布这房的所有权交还给我就好。我靠自己就能把这些住户迁出去。我只希望您给我找个民警陪同,我也不用他干什么,在旁边待着就行……”

“这能行吗?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胡主任很担心地问。

“有民警在,还能出格儿吗?您就瞧好儿吧!”

洪衍武当然是胸有成竹了,老本行嘛。他要是迁不出去这几个人,那才见了鬼呢。

反正第二天下班之后胡主任按洪衍武交代的,把这事儿当众一宣布他就站一边儿去了。而他请来的民警都说好了,也真的不管什么,只在旁边抽烟看热闹。

洪衍武呢,他来就一个人,也压根没花精力,非口舌跟住户们扯皮,去试图游说他们。他只是当众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儿是他决定对搬家的住户进行物质奖励。

他说三天之内能搬走的人家,他出钱奖励搬家补助费一百元。如果能在三天之后,一个星期之内搬走,他奖励五十元。

可要是一个星期之后再搬,奖励就低了,变成了十元。至于逾期两个星期之后再搬家的,可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这个条件当然是仿效日后的拆迁奖励办法来的,是行内多年的经验汇总才形成的。原则是谁先走谁获益最大,目的就是争取时间,防钉子户。

果然,这一手财大气粗的办法,大出所有人意料。不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也确实有着惊人的效果。住户们很快开始分化了。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别忘了,要能拿着一百块,那可是普通工人两个多月的工资了。往俗了说,卖肉都够一个大人吃一整年的了,怎么吃不香啊?

于是有那么五六家,大概家里最宽松的住户,就问起洪衍武怎么能保证他说话算话来了。

洪衍武自然有所准备,当场就掏出两沓子人民币亮给大家看。还说什么时候搬,他什么时候立马给钱。今后一个星期之内,每天下午,他都会到这儿来。

这一下没人再怀疑了。都穷老百姓,谁见过这么多钱啊?

就连胡主任都暗自咋舌。因为他知道啊,洪衍武刚出两千多把两家营业部迁走。这又是两千,也太阔气了吧!

可他也真不能不佩服这一手的高明。因为这一下又有更多的人家态度松动了,私下的讨论声一下高涨了起来。

而就在这些人兴奋的时候,洪衍武马上可就翻脸了,他又给住户们浇了一头冷水。

他当众宣布的第二件事,对所有住户可就不是好事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垦节

原来,洪衍武说,他已经跟管片儿的电力局,自来水公司提出申请了。最近就要动手把住户们占据的两栋楼停电、停水。

这既是因为他们家今后不能白白替赖着不走的住户们掏电费、水费,也因为电线老化了,容易引发火灾,相当危险。

他甚至还号称,他们家孩子多,为了今后便于分房析产,过几天他还要请房管所的泥瓦匠来,彻底把厂子和后院之间封死,把后罩楼和西式小楼也给隔开。住户们要再出入,就得绕道儿走后门了。

而且对于后门,他还想要加高十层台阶,按上门槛。这一切在所难免会对住在里面的人产生干扰和不便,不准备走的人心里可得先有个准备。

话说的不紧不慢,还挺客气。可谁都听出来了,洪衍武这就是先礼后兵,里面藏着刀枪剑戟呢。

这一方面是给愿意走的人甜头吃,另一方面他也要折腾赖着不走的主儿。今后谁要再住下去,肯定就没那么舒坦了。

甚至看这意思,这小子弄不好敢把房子砌成一个死圈儿,那不成封建社会的圈禁了吗?谁受得了啊!

这一下当然捅了马蜂窝,不少实在无处可搬的人就叫起来了。说这样不行,他们宁可交房租,也不能让他这么办。

但洪衍武却说了,“房租的事儿,能不能收?收多少?得由房管所说了算。谁想租这里的房,可以,得跟政府申请。政府如果让我租给你们,我没二话。但是,还有个前提,谁租也得把这么多年的房租补足。至于现在呢,我是不能硬把大伙儿给轰出去的,可你们也没有权力提什么要求啊?从哪儿的道理来说,我收拾自己家的房子,总不能还得经过你们批准吧?”

这一下,全场哑然。

人家说的没错啊,说到底房子就是人家的啊!他们又不是合法租户。人家想拆想盖,根本用不着他们同意啊!

至于日后再租下这里的房,那不就纯属瞎掰么?他们要能跑下房管所的大令,那早去别的地儿住了。何况就是批下来,人家要以前的房租,他们也掏不起啊!

到这份儿上,该何去何从,每个人心里大多有了谱儿,都自己计算开了。

这会儿在旁冷眼旁观的胡主任,心里是愈加佩服了。那民警也多瞅了洪衍武好几眼,看意思透着对他的欣赏。是没想到他办事能这么有章法。

但是,困难可没到此为止。因为人是百样人,这种时候,往往还会有不管不顾硬耍生混蛋的。

有一家中年夫妇脾气就挺葛,在这院里,平时就是人见人愁的主儿,还没服过谁呢。这会儿他们就跳出来了,带头指着洪衍武的鼻子骂上了。

什么臭资本家啊,老子是工人阶级天王老子也不怕啊!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俩人还肆无忌惮地威胁说,“别看你小子今儿把警察给叫来了,可警察不能老保着你。留神,你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兹要你再敢来,擎等着挨揍吧……”

可他们哪儿知道啊,洪衍武就是混蛋的祖宗啊,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没等他们嘚瑟完,洪衍武就径自去墙角拿了立在边儿上的稿棒,“咔嚓”一下就在腿上撅折了。

跟着又找了几块转头,众目睽睽之下,摞在地上,轻松一掌就给劈碎了。

这几下子,有没有真功夫,傻子也看得出来啊!

别说让中年夫妇脸色立变,也立刻在全场引发了一种类似于旧天桥卖大力丸的现场效果!

直到此时,洪衍武才平心静气对那中年夫妇说,“您两位呀,千万甭吓唬我,不客气地说,耍胳膊根儿我才是专家。其实这位民警同志这次能来,真不是来给我保驾护航的,而是为了你们大家伙好。怕的是万一谁有个情绪激动,上来就动手,再被我给伤了……”

哎呀,这几句就是反手的俩大耳贴子啊。

那中年夫妇不由自主地面色讪讪,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而到这一步,不但胡主任看出大局已定,又开始发声替洪衍武说话。就连一开始并没想掺和进来那位民警都看不过去了,主动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民警的话是不多,但挺给劲儿。

“房子是人家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们硬霸着人家的房不走,那是强盗的作法啊。”

“还有,你们故意对抗就已经不对了,要是再想打人那就是错上加错,知法犯法!只要是你们先动手,那就是真受伤了,人家也不用负责!弄不好还得进去待两天!”

“至于家里缺房的实际困难,应该归哪儿管找哪儿去,不是有房管所嘛,还是该通过组织来解决!不能搞山大王那一套啊!”

完,确实是没辙了!软的,硬的,横的,混的,官的,私的。人家全盘占据了优势。那还有什么办法啊?再不服能行吗?

就这样,这些住户们都无话可说了。于是转过了一天,便陆陆续续真有人搬家了。

洪衍武肯定说话算话,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要的真是人能走。只要人和东西一搬出去,他就立马给钱。

这一下比什么说服力都强。其他人谁也不傻,谁跟钱过不去啊?

所以哪怕再有人没处可去,宁可把自己的东西先送到街道工厂存着。跟工厂找个地儿就乎着暂时落脚,他也得先把房子腾出来。

在第三天的限期之内,就连那中年夫妇也突击性地搬走了。

别看他们当初耍过横,可当他们从洪衍武手里接过钱的时候也照样乐,有一百五就比没有强,这就算落手里了。

这么着,住户问题轻易地圆满解决了。

单凭这一手,对这事儿摸底的胡主任就得说洪衍武干得漂亮!

而且见识过洪衍武这连打带消的一场表演之,他也没有一点脾气,对房子死心了。

怎么呢?

还用问吗?他要真想买洪衍武家的房,靠上级批准能有几个钱?

到目前为止,他眼睁睁看着洪衍武花了五千多了,眼皮子都不带眨的。人家能答应才怪呢。何况就连街道办该退赔的房租还是人家垫付的呢?又该怎么算!

当然,他也可以按着政策给洪衍武立字据,硬要出三年,先不搬。

可就凭洪衍武这连打带消的手段,他就知道这几年自己肯定痛快不了,洪衍武肯定天天琢磨这房子,弄不好就整出什么麻烦来,让他喝一壶的。

胡主任可是个明白人,这一想通了便把洪衍武找来,直接就交枪投降了。

“小洪,你是真能干!我也看出来了,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想尽办法,你也非把房子都弄回来不可!这样,你就让我消停消停。也别跟我较真儿了,也别让“房落办”天天催我了。我答应你,只要房管所那边有信儿,能找着能安置下街道工厂的地儿了,我马上让工厂迁走。这还不成吗?”

嘿,这话可真是让洪衍武心花怒放了。他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一句话嘛!

他欣然点头。“胡主任,我发现您这人挺痛快的!之前得罪冒犯的地方,您也别怪我,换个角度您就明白我的心情了。我们家祖辈住在这儿啊。这房要拿不回来,您说心里能不别扭吗?几十年的遗憾啊。不管怎么说,您能答应这事儿,就算帮我们一家老小达成心愿了。那我在这儿先谢谢您了……”

这一次,他们原本对立的双方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

而且让胡主任相当出乎意料的是,一夜过后,“房落办”那边不但停止了电话文件的催促,洪衍武还给他送来三条好烟。说这其中两条烟是给他的,另一条请他代为转交那仗义执言的民警。

这件事,不禁让胡主任颇为感慨。他觉着洪衍武这人挺知道好歹,至少待人接物不小气。这么一想,他心里到真痛快了不少。

所以到了这个地步,那真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洪衍武只要等魏主任再帮忙安排好街道工厂的新地址。他就能彻底踏实了。

可是俗话说的好啊,好事多磨!

就再洪衍武感觉水到渠成大功告成就在眼前的时候,魏主任那边儿出状况了。

敢情就再洪衍武把街道这边的态度转变告诉魏主任后,老魏却没怎么高兴,说当晚要洪衍武去他家里,告诉他一个坏消息。

洪衍武还没见魏主任这么着急呢,看那神情就知道这事儿挺难过关。他就有点上火了,一直巴巴地等到魏主任下班,直接又把他给带饭馆里去了。

等满满一桌子酒菜上来,魏主任才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

据他称,街道工厂搬迁的新地址,他跑下来的是一个印刷厂后院的三间废仓库。

本来这事儿挺好。虽说那儿条件差了点,可街道厂去了能顺便多接点业务,印刷厂也省事儿了,并不打算收他们房钱。这属于一利两便。

可是呢,偏偏区房管局里有个新调来的副局长掌握着最后的这根笔,他就是不批呀。估计是听说街道厂迁址是为你们家私房办的,这是等着孝敬呢。

但洪衍武听完了,却一下轻松了。

“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怎么了呢?他要收礼,那我就送呗。”

魏主任睁大了眼睛。

“送?据说那老家伙可黑啊。万一他也要彩电怎么办哪?你们家有多少钱?舍得?”

“他跟你说了他要彩电?”

“那……那倒没有……我是打个比方啊……”

洪衍武根本没多想。“没什么可想的,他兹要敢收,我就敢送!咱这事儿反正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怎么也不能卡在这儿啊!我现在关心一样,他收了我的礼,能不能给我把事儿办了!”

一听洪衍武这么说,魏主任这才露出了一副骤然释轻的笑容。镜片上闪着亮,递给了洪衍武一根牡丹烟。

“小洪,这个你放心。有我担保。你只要能让他满意,这事儿马上就妥!实事求是,咱就差这最后一位大爷签字了……”

“我的大主任,时间要紧啊,夜长梦多。这事儿我答应。你那边可尽量快着点儿。你的四个喇叭我都准备好了……”

魏主任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一起去了。

“哎呀,明白明白,那就谢谢了。总之,我办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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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的确良

有了洪衍武的许诺,魏主任办事效率还挺高,都没到两天时间,就把话又传过来了。

对方还真敢开牙,那副局长果然要了一台大彩电。

当然,魏主任也是信誓旦旦拍了胸脯了,再次保证只要洪衍武把彩电给他送家来,由他转交给副局长,保证三天之内,街道工厂就可以搬迁。

可是说实话,到这会儿,洪衍武却开始觉着事情蹊跷了。他有点后悔答应老魏的时候,明显太过风风火火了。

怎么那么巧呢,就在最后关头,非冒出来个新来的副局长卡我一道?

而且根本不了解我的情况,这主儿张口就敢要台彩电。

还有老魏的态度,就没见他这么殷勤过。还由他转交?这牵线搭桥的劲头,怎么比当初给我办正事还积极呢?

这一切的一切不合情理啊!备不住这老小子给我耍花屁股呢吧?

嗯,要么他这是欺上瞒下,借花献佛,想用我的东西去孝敬领导。要么就是压根没这副局长,这孙子故意“诈我”呢,想再吃我一嘴。

嘿,要真是这样,这孙子可够黑的!见我花钱不眨眼,就把我当肥猪宰呀!

想到了这点,洪衍武心里挺别扭。

他虽说不在乎钱,可要让人把他真当傻子懵,把他当了联合国的救济署,以他的性子那是受不了的。

再有点不讲理地说,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他可以跟别人耍阴谋诡计,但别人反过来这么对他,那可就不行了。

所以为了办成事儿,他答应是答应这个条件了。可为了彻底明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跟魏主任吊了个腰子,要求得跟这个副局长见上一面儿。

对此,魏主任沉默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言声。似乎是嗔怪洪衍武不信任他,有点不高兴了。

可洪衍武他会解释,说自己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今后打算,想多认识几位领导。再说,再送出一台彩电去他也肉疼,总得亲眼见见这尊神仙吧。

老魏踌躇再三,这才就范,点头答应了。结果俩人商量好,隔天请这位副局长去吃烤鸭子。

宴请之日,他们还是去大前门那家著名的烤鸭店。

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由于从去年起,经常要接待外宾举行宴会,这里生意越发红火。如今到不了饭点,楼上楼下全都能坐满了人。

所以“京城烤鸭店”在新形势下就调整了经营策略,对老百姓可就不太厚道了。

首先是菜单的变化,老百姓的菜单和领导、外宾们的彻底分开。

领导和外宾们的菜单墨绿镶金的封面,制作精良,内容也很丰富。

菜品细则里,除了列有各色宴席的不同搭配选择,还有以“全鸭宴”为噱头,成系列的一百零六道鸭子菜。

但百姓的菜单与之相比就差多了。

青色简洁封面,内容只有一页,菜品全算下来,都不到三十个菜。

除烤鸭以外,主要都是“油爆鸡丁”、“软炸虾仁”这样的鲁菜,和“木樨肉”、“肉片豆腐”这样的家常菜。

所有菜品里,除了“川鸭肝”之外,其余菜肴竟然跟鸭子完全没关系,连个“盐水鸭肝”、“芥末鸭掌”都没有。

另外还有一点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店方对单间的管理越发严格了。

单间的调配权力,完全被店方经理收归几手。现在可是一点商量余地没有。

谁要想要单间,不但需提前预定,宴请内宾的级别也必须达到局级。老百姓是彻底免谈。

哪怕洪衍武再跟以前那样似的,想用好烟贿赂服务员都没戏。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改变,明显都显露出一种政治挂帅和权力至上的时代特征来。

这就是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普通老百姓的悲哀。别看每天都被某些人挂在嘴上,顶着“国家主人”的名义,但实质却是一向被忽视的。

不过话说回来,京城烤鸭店的这个全新变化,在当下,却也巧合地成了一块试金石,意外地帮洪衍武验出对方的成色来了。

晚上六点二十几分,迟到了近半小时的魏主任陪着一男一女,出现在了“京城烤鸭店”。

早就在一层的大厅里等了他们半天洪衍武赶紧过去招呼迎接。

魏主任便来给洪衍武介绍,说这男的就是区房管局的王局长。那女的是他的夫人。

要单从外表上看,男的五十多岁,女的四十多岁。模样虽然不敢恭维,但俩人外面的衣服都还挺体面,男的是毛料大衣。女的也是混纺大衣。确实都挺像干部的样儿。

可是呢,当洪衍武说这里单间必须局级干部才能用,提议最好由局长出面要个包间的时候。

这“局长”和“夫人”却一起愣了,他们俩都把目光转向了魏主任。

这一瞬间,洪衍武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俩人态度上的为难和尴尬。

魏主任的反应到还算快,赶紧就说,“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咱们就楼下吃吧。反正你的事儿局长已经同意了,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大家都省点事儿……”

“副局长”和夫人听闻就都跟着点头。

洪衍武心里一动,随后却又故意说,“不行不行,这不光是单间不单间的问题,连菜单也变了。楼上楼下现在完全不一样。今天副局长能大驾光临,我是不省荣幸啊,当然得好好表达一番谢意。可要是就请家常菜,那多不合适……”

这下,“副局长”和夫人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愣愣地再次看向魏主任。

魏主任只好越俎代庖又来打圆场。

“没关系,没关系。小洪,局长绝不会怪罪你的。其实王局经常来这儿,对楼上的菜还真没多大兴致。是不是王局?”

“副局长”这才赶紧接口。

“是的,是的。小同志不要太客气了。我和我的夫人是经常来这里的,反倒是楼下没有坐过,不如咱们今天就尝个新鲜……”

好,这帮人到真能遮啊。

其实这会儿,还别看仅仅刚见面,简单几句对话。但就凭几个人刚才的这番神情,这些反应,洪衍武就已经能断定,这一男一女八九不离十就是魏主任找的群众演员了。

因为再怎么样,堂堂的副局长也不能跟儿子看老子脸色似的,总是战战兢兢以魏主任马首是瞻啊。这不上下颠倒了嘛?

而且魏主任回答这两句话,他怎么脑袋上,鼻尖上就见了汗珠子呢。那不是心虚导致的紧张,还有别的解释吗?

他完全相信,自己只要再追问一下区房管局内部细节,保证这俩替老魏做“托儿”的家伙就得现场穿帮。

洪衍武心里这个气啊。可是说到底,他还得靠魏主任办事呢。

现在倒不能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否则对方恼羞成怒,得不偿失。

所以理智的做法,还是得装傻充愣地装糊涂,先把这顿饭支应过去。

至于之后怎么样,彩电照送!敷衍着老魏把该办的事儿都办妥了才是正茬!

这么一来,洪衍武也就不再难为他们了。就招呼几个人在大厅中间找了个桌子坐下来了。

大家又寒暄了一通,洪衍武还给“副局长”和魏主任点上了烟。

大概是觉得洪衍武态度很热情,以外刚才过关了。“副局长”和“夫人”神态恢复了正常,竟然又演上了戏。

“副局长”喷着烟儿跟洪衍武说,“小同志啊,你想求我的事儿我已经拍板了。今后再有什么事儿,你跟魏主任商量就行。至于那件东西,你也交给魏主任好了。我还是得注意影响,免得别人说闲话。”

那女的也帮腔,跟洪衍武说,“这件事儿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有的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多亏魏主任帮你说话。我们老王才顶着压力帮你办了……”

他们俩这话,大概都是魏主教的,目的是什么不用说了。

洪衍武尽管心知肚明,可也得假装感恩戴德地客气几句。表示彩电已经到位,明天就送魏主任家里去。

这么一来,那仨人集体都是眉开眼笑。

可再下面,“局长”似乎充大还挺过瘾,为了装高端,竟又跟魏主任聊起了社会上的事儿和国际局势。

其内容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来,实在是不着边儿。让洪衍武觉得这主儿都快成忽必烈的外国亲戚了,整个一个胡逼侃。

他听着心烦,实在有点受不了,就赶紧点菜交钱躲开了。

想的是早吃早完事,就别再跟跟他们一起瞎耽误工夫了。

所以他就一直在端菜的窗口,他才打起精神回到位子上敷衍他们。

哪儿知道,回来才刚坐下没多久,他就亲眼目睹了一出匪夷所思的大乐子。

原来,由于屋里烟雾缭绕,密不透风,到处还都是人,又有土暖气烧着,那温度是相当闷热。

在大厅里面坐不了多会儿就让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大多数人都要把外衣全部脱掉才行。

所以洪衍武回去的时候,在坐的那三个人也都不能免俗。

俩男是露出了毛背心套的衬衣。那女的却似乎更怕热,把她里面那厚厚的夹袄都给脱了。只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

而过了没多久,又有一个服务员由端来一个大横盘,洪衍武他们点的烤鸭可就上桌了。

那油乎乎,金黄色花瓣一样的烤鸭是分外诱人啊。

引得“副局长”和“夫人”不错眼珠的盯着,他们根本不像刚才声称的那样“没多大兴致”,而是迫不及待地都抓起一张薄饼,学着魏主任的样儿开始夹鸭肉卷饼。

这时候就又暴露出一个细节来,“局长”居然没放葱和酱,这种“疏忽”可绝不应该有的。

但更绝的还得属个女的!

这位“夫人”很不体面的足足卷了一大卷肥鸭肉,那饼都撑破了。

然后她就跟三天没吃饭似的,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吭哧”一口就吞下去一大半。

这时就见顺着那饼卷,有一大滴晶莹剔透的大油点子,“吧嗒”一下正好滴在她胸前的最高峰。

瞬间,的确良料子是一片透明,一个“黑头儿”突显峥嵘!

操的嘞!怎么连奶罩子也买不起啊?吃饭居然吃出一半裸来!

这儿的八国联军的后代可多呀,影响多不好呀。还不招的他们再起了邪念?

洪衍武连带“局长”和魏主任,仨人的目光一下都聚在了那女人的胸前,差点儿没集体喷了。

这一幕,就站在旁边的服务员也看见了。那大姐想笑同样没敢笑,仔仔细细关注了这桌最后一眼,就赶紧捂着嘴转身走了。

要说还得魏主任。就在知情者谁都发傻的紧要关口,唯有他生出急智,很到位地提醒了一句。

“吃烤鸭,女人要注意,千万别把油弄在身上。”

这一下引得女人下意识低下头。

再一看,可真了不得喽!她慌忙把鸭子卷儿放在盘子里。跟着就想去胡撸!

可惜,两手都是油,情急下,她便只有用胳膊一个劲儿地蹭着胸前。

但这不蹭倒好,一蹭面积更大,透明度更高了!

好在这会儿“副局长”也醒过味儿来了,一把拿起她脱下的那件夹袄塞在了她的胸前,算是及时救了她。让她抱着去找厕所穿衣服去了……

两分钟之后,洪衍武借口去买点啤酒,径自出了饭馆大门。

刚一出来他就绷不住了,扶着门口大树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边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喝多了,纷纷侧目。

可洪衍武一点都顾不上了。

的确良,确实良啊!

哈哈哈……这顿饭没白吃,几十块钱买个笑话,足够他乐一整年的了!

回头他得跟“糖心儿”和泉子好好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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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惊喜

这一场“精彩”的“烤鸭大餐”之后,也就隔了一天,洪衍武的彩电就到位了。

而且这一次登门,他还把“三洋四个喇叭”也给魏主任送去了。以示自己的对他的完全信任。

魏主任当然是很高兴了。原本为那两个低劣“演员”产生的懊恼一扫而空。

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查看东西,一边兴奋地夸洪衍武办事干脆。

可被贪欲冲昏了头脑的他,何曾想得到啊?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这位爷抖机灵。

怎么了?

因为洪衍武喂他的“肉”里可掺着七步断魂散呢!人家来送东西的同时,就已经安排了人手,把他给“挂”上了。

自此,他兹要出门就有人跟着。一举一动,打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会有人记录下来,汇报给洪衍武的。

这就叫“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啊!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洪衍武早就琢磨好了怎么收拾他了,就等一切尘埃落定呢……

但不管怎么说,魏主任心里一见着这些东西,最后一关便再无意外地打通了。

街道工厂这块最难啃的骨头,总算是被洪衍武的“咬”了下来。

3月14日,就在京城与日本东京结为友好城市的这同一天。大栅栏街道街道工厂全厂停工,开始动手搬迁了。

当天傍晚,等到所有人和物一概肃清之后,拿到前后院门钥匙的洪衍武这叫一个心花怒放!

还别看花了近万元的代价,但他打心里透着那么美。

于是先是在正门的影壁后头连着翻了仨跟头,然后就大头朝下,双手擎地在前院的游廊里蹚了一个来回儿。

那可真是乐疯了!

他没办法不得意忘形!

因为洪家的老宅,流于他人之手已经二十余年,今日在他的手里又拿回来了!

他终于可以拍着胸脯对自己说,我为所有的亲人们又办了一件像样的事儿了!

只要能让爹妈高兴,能让哥哥妹妹念他一点的好,什么钱不钱的!他就是把手里那点子儿都花光了,他也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自然了,事儿都办到这份儿上了,下一步也就该请父母来亲眼看看了。

不过当天晚上回去,洪衍武可没直说,他真怕他爹妈高兴的睡不着觉。

他呢,就打了个埋伏,说自己办事遇到点儿坎儿,明天下午一点需要让父母出面,去老宅那儿谈谈情况去。

对他的话,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没什么可怀疑的。

因为在他们想来,这种事儿本身就像在撞大运,就是一切顺利,没半年也绝办不成。

像洪衍武这不到二十岁的年级,莽撞、冒失、气性大是常犯的毛病,要不遇见点困难那才是怪事呢。

所以老两口欣然答应下来。只是他们想打听点详细情况,却从洪衍武这儿问不出来了。

而且更可气的是,他们没想到,洪衍武还找了个借口溜了。

其实这也没办法。事实上,是洪衍武他绷不住想乐。这不是怕说漏了么。

可这么一来,反倒招得老两口又担心上了。

他们一琢磨,说看老三头几天办得几件事儿都挺好啊,怎么现在又闹小孩儿脾气了?

这么躲躲闪闪的,难不成不会是闯祸了吧?会不会又把别人给打了?又或是得罪了什么人,把事儿弄僵了呢?

好,天上冷飕飕,地上滚绣球。有馅的是包子,没馅的是窝头。

这一晚上洪禄承和王蕴琳一直瞎琢磨到午夜,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就是躺倒在床上,也是各自翻了半天烙饼才迟迟睡着的。

这就叫做生活,尽管人们通常为某件事,费劲心思地想追求一个完美的结果,把事儿办得面面俱到的周全。但往往还是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到了看房的当天,也是如此。

午后两点,在外面吃过了饭,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一起在煤市街洪家的两扇黑漆大门前,恭候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大驾光临。

可让他们都没想到,大哥洪衍争竟然陪着爹妈也来了。

敢情洪禄承昨儿个一宿都没睡踏实。今儿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就跟大儿子说了。

“老大你今儿请假别上班儿了。老三让我和你妈下午去谈咱家老宅子的事儿。可见谁?哪方面除了问题?他一点没透露。天知道他捅了多大的篓子!有你在我还放心点儿……”

就这样,洪衍争就顺从父亲的意思跟着来了。

为的是万一洪衍武有什么需要帮着擦屁股的地方,他这个长子好替父母代劳,至少赔罪赔情、跑东跑西,还不用父母太着急。

但他们也同样没想到,见到的洪衍武不但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洪家那宅院儿大门居然大铁链子挂着把大锁。

“老三,怎么回事?你这唱得哪出啊?”洪禄承看这挂锁,头直犯晕。

“爸,这您还看不出来啊,里面没人。”

“老三,那人都去哪儿了?咱们是在这儿等啊,还是……”王蕴琳看洪衍武漫不经心,很有点着急。

“嗨,还等什么啊。妈,我跟您说吧,今儿这儿就咱们。人都让我给弄走了……”

“啊?好你个老三。你个惹祸精啊!你……你你……”

得,好话没当好话听,一贯对这个弟弟有成见的洪衍争,居然误会了。

好在终归一切误会绝于陈力泉之口。

就在仨人眼瞅着都要上火的当口,泉子一句“小武已经把房拿回来了”,就把事情解释明白了。

只是明白是明白了,这消息也绝对够惊人的。老头老太太连带大儿子,就全都楞在了当场,怎么也不敢置信哪!

直到亲眼看着洪衍武拿着一钥匙,上台阶开了挂锁,“哗啦啦”地推开了大门。他们仨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味儿来!

“我去……不会吧?全搬走了?咱家的房拿回来了?”洪衍争眼珠子都块掉地上了。

洪衍武只笑笑,没搭理他。

“老三,这事儿是真的?”

这次是妈开口,洪衍武赶紧回答。

“千真万确!妈,我还让街道办胡主任给我写了份证明呢。事实经过,自愿还房,都写上了!还有‘房落办’的大章呢。您不信,我给您看看!”

“好小子!你办得可真够周全的!这我真是没想到!我还以为……可你怎么办成的呢?你赶紧好好跟我说说!”

洪禄承更是欣喜至极,但同时,他也相当的好奇。

没想到洪衍武却提醒了他。

“爸,事儿我怎么办妥的,咱们回去之后可以慢慢聊。但今天,现在,咱们的正事儿,还是该好好看看房呀!我知道您想这房子,所以昨天傍晚一拿着钥匙,今儿就请你们来了。您说呢?”

“对对对!先看房,看房!”

就连王蕴琳和洪衍争也一起附和起来。

就这样,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洪家老少几口,终于一起步入了那高台阶上敞开的黑漆大门。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种突然而至的幸福将他们每个人都紧紧地攫住。

这是洪家居住了十代人的府第。

是他们曾以为永远失去了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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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寻赃

东庄派出所位于东庄一条,洪衍武低头穿行了两条胡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庄三条。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三岔口。岔口右边是尤三“劈叶子”的厕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义追他的那个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让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难料的感慨。

其实这次的东庄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无收获,他至少还得到了俩民警的友情。以前,他只知道恨“雷子”、躲“雷子”,和“雷子”交朋友还从没想过。邢正义外冷内热和赵振民的坐卧不宁,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心里对“雷子”的旧有印象。

尤其是赵振民,那小子没一点注意形象的意识,说起话来不时迸出两句擦边球的脏话。特别是晃着手铐的那个德行,顾盼神飞,激情四射,一说铐人就两眼放光,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看着可真有点那个啥。

说起来也好笑,他“穿”回来后,居然是从这两个“雷子”那里,第一次获得了这个年代只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只是可惜,终究白忙了一场,薛大爷给的钱还是丢了。

嗯?等等,这事……可有点蹊跷。

尤三是真的把钱花了吗?钱倒是可以花光,那粮票呢?十二斤多的粮食他横是不能都吃了吧。没吃?那粮票可也没在他的身上。

再仔细想想,听赵振民说,从尤三身上搜出来的,也只有这伙贼下午扒窃来的那点财物。难道他们一上午就没开张?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照这样练活,连上供的“份儿钱”都凑不出。

其实打心里来说,洪衍武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尤三会把钱花光了。但在几个贼身上都没搜出他的钱物,尤三又死不松口,不由得他不自认倒霉。但他现在静下心细一琢磨,还真是疑点重重。

要说尤三也仅仅是在从厕所逃跑后才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这小子可并没什么把钱花掉的机会。如果尤三身上没有他丢失的财物,那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再设想一下,当尤三在发觉陷入公安包围圈的情况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着急如何安全地转移隐匿赃物了。这样即使万一被捉,他身上没“脏”,还可以开脱。

妈了个哈赤的!尤三这孙子在说谎,钱绝对被他藏起来了。

可当时时间紧迫,那些钱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贼比作一种动物的话,那洪衍武就是擅长捕捉这种动物的好猎手。深知“佛爷”习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脚,几乎凭直觉,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个地方不动了。

接着,他的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舌头也一个劲儿舔着干涩的嘴唇,就像一只老狐狸瞅见了肥嫩的兔子。

这块破地儿简直就是万恶之源!

洪衍武撅着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这个方寸之地,是专门容纳人间脏污的所在,也就是东庄三条三岔口的公共厕所里。

说实话,一开始他只想找到藏钱的地方,拿了钱就走。可当他进入厕所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极为不利的情况——厕所有人。

在几个蹲坑人的注目下,为了不引人怀疑,也为了能仔细观察这个方寸之地,他只有当机立断,也解开裤子,装模作样加入了蹲坑儿的行列。只是他没考虑周全,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年头的公共厕所的污秽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厕,只能用“臭名远扬”来形容。

京城百姓这时形容上公厕,总结为“一闻,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里找厕所根本不用看标志,“闻”着味儿就能找着。进入厕所则污水横溢,屎尿横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浑身臭骚味。所以只能“跳”着前进。另外在夏日,厕所坑中的场面将会让人惊心大“叫”。还有厕所里弥漫着的尿液氨气能呛得人眼泪直流如同“哭”状。再加上便坑之间毫无遮挡,入厕的人们只能大眼瞪小眼,相对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这个公厕,建筑标准低,设施简陋,当之无愧就是这样的典型。从外面看,这厕所屋顶是单面坡斜,墙体破旧斑驳,十分简陋。两个入口歪歪斜斜地写着“男”、“女”两个字。红砖墙体下边抹麻刀灰,砖墙一直垒到屋檐,顶部由几层错砖垒搭,形成通风用的“品”字形砖垛子。作为防雨措施,厕所顶部只加覆两层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没有门,怎么看怎么像是农村的猪圈。

既然外面都这么差劲,那里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厕所内部是一溜沟槽式的五个茅坑,对面是一条长长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泪,要再严重一点,能让人当场晕厥,一头扎入粪坑。除此之外,厕所里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简直是世上最恶心的墙壁。上面赤裸裸地画了许多下流的图案。

说实话,洪衍武能坚持下来是鼓足了勇气的。因为他从小就最害怕上胡同里的茅房,这种公厕曾是他噩梦中频繁出现的场景,茅坑很宽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时候的他一看茅坑就会产生万丈深渊的眩晕。那时他总怕自己掉进去,每次上厕所都是两腿颤抖着完成的。他此时深深觉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这一点实在忍受不了。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怀念冲水马桶的清洁和方便。

不过像公厕这种特殊场所,毕竟也没多少适合藏东西的地方。洪衍武还没被熏得忘记正事,他早就用几乎张不开的眼睛扫视四周了。

藏在茅坑里不可能,墙壁的裂缝一眼见底,砖砌的通风口风又太大。而房盖结构更简单,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檩,铺苇箔,油毡顶……

就这样,一眼一眼逐渐往上看,直到房顶。没过多久,洪衍武就发现厕所灯泡左面的檩条上有问题。在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小角。凭感觉,那多半应该是纸包之类的东西。

金钱和厕所,多么奇妙的组合?这简直就是无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学了。

一找到目标,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坚守的勇气。他尽量憋着气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钱。可他很快就又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年头厕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厕所里就没有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来来往往,出来进去,不断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裤子。这些人要么哗哗尿出雄壮的小便,要么就拉出昂扬的大便,偶尔还有释放体内浊气的声音助兴。

在这种等待中,他几乎快疯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产生了幻觉,总觉着房梁好象是一条条的大便,随时都会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泪早被熏出来了,早已捏紧了鼻子。他的双腿也已经逐渐麻木,不得不更换着身体的重心来舒缓这种痛苦。更难受的是,小刀一样的冷风,已经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块冰坨,几乎快被冻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说不清。但这段时间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蹲在他身边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业”,并且浑身舒泰地提着裤子离开了这里。他一想到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他还只能蹲在这里默默地忍受着恶臭的“熏陶”,就有一种仰天无泪的感觉。

这简直就是生没辙,干搓火,明明是个狗臭屁,看着却像香饽饽,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还退不得,没处儿藏也没地儿躲,人家说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哟生活,为什么摊上这种恶心事儿的总是我?

默默哀叹中,洪衍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干草诱惑着不断拉磨的驴,或者是被几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他现在一定不计代价先买他二十公斤,然后一口气全吃光,噎死都认了。

这无疑是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观。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几乎被清零的时候,老天爷却似乎像睡醒了一样,突然睁开了眼。

没多会儿功夫,洪衍武身边蹲着的几个人竟然奇迹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厕所里只剩下一个嘴里叼着烟,正一边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边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见了胜利的希望,开始真心真意地祷告。“老天爷,让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万别再折磨我了……”

老天爷似乎今天心情不错,竟然很快就满足了他的愿望。不多时,中年人在狠嘬了最后一口烟后,就心满意足地扔掉了烟头,然后很麻利地擦干净了屁股,叮了当啷地系上裤子。

当目睹中年人从厕所门口离去的一刻,洪衍武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不仅体会到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欣喜,同时也更加确信了一句真理——坚持就是胜利!

第一百九十四章 老宅

京城的四合院由来已久,从金代起始,演变沿用至今,在全国乃至世界都赫赫有名。

要说这其中的讲究,那可太多了。

单拿代表房主人社会地位的象征大门来讲,光凭这个门就可以彰显房出房主人的家境和尊优程度来。

像除了《清会典事例》中规定的,亲王、郡王、世子、贝子这些皇亲国戚的“王府门”各有不同规制。官宦人家的“广亮门”、“金柱门”也有不同讲究。百姓里的“蛮子门”、“如意门”、“随强门”,同样有门户高低之别。

因此人们常说的“门第”、“门当户对”,便是由此得来引申含义。

总之,这四合院里面包含的东西可谓自成一套系统。任何东西的规制、形式、样式,都值得深究,瓦、木、油、雕,哪一样活儿也不简单。

其具体细情,别说当今的人们已经大多不了解,就是在古建行里也不是人人精通,了然于心的。咱们要在此一一罗列,说个明白也并不现实。

不过,要是来形容一下洪家宅院面积和范围,咱们只需先把两个量化词搞清楚便好。那就是“进”和“跨”。

大家都知道,“四合院”是对京师独有的合院建筑形式的一种统称。

“四”指的是“东南西北”四面,“合”即四面房屋聚合在一起,围成一个“口”字形。

只要符合这两样要求,都可以叫做“四合院”。

可人因贫富不同,住宅的规格必然也不同。这种简单形制的四面围房的一个小院儿,其实只能满足小门小户的需求。

像贵族、官员、有钱人家的私宅往往会有数重院落,正房前有轩廊,后有抱厦,东西各有厢房,豪华宽敞。院落内外还有不少附加设施,还都带着花园。

这样极其复杂的四合院又该怎么用语言确切地表达和区别呢?

那就在这个“进”和“跨”字上了。

简单来说,可以把“进”当成一套四合院院的“经线”来讲,它代表了宅院的纵深。

一个由四面房屋围成的庭院,为四合院的基本单元,称为一进四合院,。如果哪个宅子有围成两个院落,即为两进四合院,有三个院落则为三进四合院,以此类推。

朝的权贵,多的能达到七进、八进,“一入侯门深似海”之说不是空言。

只是由于空间的实际限制,可并不是所有宅院都能无限以纵向发展的,于是一些大宅院便出现了横向结构

这就是“进”相对的,“跨”的概念。它可以当做“纬线”来讲,指的是宽度。

其道理和“进”一样,有多少左右的并联的院子,就有多少“跨”。

通常将沿中轴线布局的院落称为“中路”,分居两侧的院落则根据方向分布,而称为“某路”跨院。

如以洪家老宅为例。

由于煤市街是南北朝向的大街,他们家在街西边。

且因为经过几代人扩建,把中路院落逐渐完善到了有大门,有影壁,有外院,有二门,有内院,三进院,再加一个后院的规模。

他们家的老宅便可以称之为“坐西朝东的四进四合院”了。

当然,这种朝向正房的方位也是坐西朝东,肯定比坐北朝南的正统院落要次一等。老话怎么说的?“有钱不住东南房,东不暖来夏不凉嘛”。

可洪家后来又用逐渐加盖的几个北路跨院弥补了这种不足。

虽然未能把周边有的人家并列进来,实现空间应用的最大化,新增部分有些不太齐整,犹如一束散花。

但毕竟瑕不掩瑜,这些跨院无疑使得整体院落的功能性愈加完善。

让洪家最终成为了有门房、有账房、有车马房、有挑夫班、有私塾、有客厅、有花厅、有餐厅、有库房、有厨房、有厕所、有园林、有洋楼的“深宅大院”。

实际上到洪禄承一代,洪家的建筑规模已经堪比王府和皇亲国戚的府邸了,房屋高大,院落重叠,前廊后厦,院园相通,说起来很有点“城南第一家”的意思。

这也就难怪宅门里能容纳下百十个工人,给每位领导都配上独立的办公室,最终还能匀出两栋楼住着三十多户人家了。

那么自不必说,这么大的房子那要想都好好瞧瞧,还真得耗费不少的时间。

其实外院最没什么可说的。

“门房”换汤不换药的被改成了街道厂的“传达室”。外院儿南北两边各两间厢房被充当了库房,那一排坐东朝西的“倒坐房”其余的房间,原本是洪家的外账房和男仆的住处,则成为了街道厂充当堆积成品货物,打包装的“出货处”。

这些地方,洪禄承带着大家只是推开了房门走马观花地瞅过两眼便算了。

真正让洪禄承长期驻足的,是绕过洪家的影壁,进入垂花门之后。

这垂花门可不是普通的门,必须建在四合院的中轴线上。

旧时称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门”就指的是这个垂花门。它的功用实际是用来区别内宅与外宅的关键之门。

垂花门在形制上多为一殿一卷式,即由一个尖形顶与一个卷棚组合而成。它的门扇则一般是四扇门,上贴斗方。

除红白喜事、贵客光临等大事外,这四扇门平日是不开的,充当了内宅影壁的作用,家人出入都走侧面。

所以也正是从进入这道门之后起,从抄手游廊步入最宽阔的内院之后。洪禄承和王蕴琳为时光尘封多年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了。

大型四合院,二进院落中的北房多做接待贵客的厅堂。小型四合院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好将这一功能安排在北屋的中厅,两侧套房仍然住人。

旧时内宅的居住分配是十分严格的,正房是院内最重要的建筑物。由于祖宗牌位及堂屋设在正房中间,所以它在全宅中所处地位最高。

洪家的二进内院必然是最高规制,西边的正房是“七正四耳”,东西两侧厢房是“五正双耳”,光这一个院子就有足足二十五间房。比整个观音院东院大了一倍半。

这个院儿里,正房前面的两棵桂花树也都有年头了,主干枝丫都赶上了成年人的腿,而且因为是南方的树种,长在京城十分难得。在它们郁郁葱葱的笼罩下,正房也被衬托的愈加庄重、雅致。

只可惜,街道厂有点焚琴煮鹤的唐突。为了图前面工人,和后面领导吃饭方便,除了东西厢房作为裁纸车间使用,竟然还把这一溜儿正房改作了工厂食堂。

在洪禄承和王蕴琳的眼里,原本是神龛的地方变作了售饭窗口,过去常年散发的檀香气息已被浓浓遗留的葱花气味所取代。

正房前,平滑的水泥地面让人很难找到草的痕迹了。而且居然被接出了两处自来水管儿。

这让他们瞬间体味到沧海桑田的变迁,感受到了时间的威力。

“爸,这四合院不都应该是红绿相间的么?咱们家这柱子的颜色怎么是黑的啊?不过别说,这样倒也挺好看的,显得庄重……”

就在洪禄承和王蕴琳望着满地油腻的正房地面频频摇头的时候,洪衍武突然提问了。

但他这个问题倒是很有意思,就连洪衍争和陈力泉也关注地望了过来。显然他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洪禄承和王蕴琳先都不约而同地对视着笑了笑,才由洪禄承回答。

“这就你不懂了。红青油饰哪儿是一般人家能用的?那得是皇亲国戚或是公侯贵胄才能用的。你母亲的娘家够格。咱们家是商人,也就只能是素油黑饰了。”

几个小辈的这下恍然大悟。特别是洪衍武,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山西平遥的王家大院儿和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儿,无疑例外的门窗廊柱,都是那个颜色了。

因为就和他们家一样。那些家主也都是商人,不能用红青油。

至于当今已经演变成凡古建必用红色绿色,那纯属是不懂装懂的胡来了。

僭越如今倒是谈不上,但在文化上,却无疑失去了本味和真实。而且把红青油也拉下了档次,显得相当艳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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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钩子

谈完这个话题,王蕴琳一下也被勾起了兴致。

她就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从屋里出来,指着房檐下问他们。

“我再考考你们,知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吗?”

这小哥儿俩就顺着王蕴琳手指的方向看。

这才发现,房檐下面,居然有一溜儿生锈的铁钩子。而且不但每隔半米就有那么一个,一眼望去,似乎每间房下面都有,连绵不绝地排列在那儿。

还真没人知道,甚至他们就从未注意过。俩人不由面面相觑。

“老大,你总还记得吧?”

王蕴琳又笑着问大儿子,她的意思很明白,洪衍争可是一直跟他们住到十几岁呢。

果然,洪衍争想了想,真说出了答案。“我记着好像是挂灯笼用的……”

“挂灯笼?”

“这么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听闻都诧异极了,情不自禁大叫。

其实真不怪他们这个反应,因为这个院落里所有房檐下要都挂上,那至少得上百个啊。有谁家这么点灯笼的?

“你还不信?真是少见多怪!那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这钩子都是干什么用的?”

老大能得着机会臊洪衍武,当然不会放过。一句话就噎得洪衍武磕巴了。

“不是……这个……明明没这个必要嘛……”

洪衍武急着想弄明白,他也懒得跟大哥掰斥了,还是转头问妈。

“妈,大哥就是故意卖关子,有话不会好好说。我还是问您吧。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咱家过去,横不能真的天天点这么多灯笼吧?好看是好看,可把院儿里照这么亮有什么用啊?再说后面还有不少院儿呢。多少钱也禁不住这么造啊。它也容易失火啊……”

“你倒真挺明白的!”王蕴琳“噗嗤”一下,被儿子给逗乐了,跟着才揭露了谜底。

敢情当年洪家确实不是天天这么挂灯笼,也不是哪个院儿都挂。

事实上,除了“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以外,洪家人只有每逢喜庆、做寿之日,又或家里来了亲朋好友,才在这个二进院里摆宴请客时挂这么多灯笼。

而且还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挂的也不是普通的灯笼。其实是字谜灯笼。

要知道,虽然今天,猜谜的娱乐方式已经并不多见了。但在过去,特别是清代,猜谜可是上流社会借以会友的一种活动,而且相当活跃。

像《红楼梦》有关于谜语部分就写了两段。一是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二是荣宁两府上元节猜灯谜。

又《品花宝鉴》里记载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猜“俩”字。

以上这些都可以看出清代谜语的盛行,表明了当年谜语是贵族日常娱乐消遣品的社会情况。

而到了民国初年,这种娱乐方式由上及下扩散到民间,京城普通民众方面猜灯谜活动也繁盛起来,于是季节性的猜谜活动开始出现。

所谓季节性活动,即是在长夏至秋凉这一段暑季里。住户中的知识分子,在每日或定期日的傍晚上灯时候,会选择附近街巷适宜地点,悬挂“壁灯”。

壁灯一般用半透明纸糊于横式长方型木框表面,中燃蜡烛,也有用小煤油灯的。事先要将预备的谜条,贴在其上。

这样便可供附近及过往喜好的人,围观而猜,借以忘暑。夜深即散,叫做“打灯虎”。

当时不少的人,如遇有对心思的壁灯,往往会不惜远道群约而往。射中谜条既多,窘迫悬者穷于应付,以资笑乐。因此还有了“打虎队”之别称。

而要从根儿上论呢,“打灯虎”和“打虎队”两者,大概都是取材于《史记》李广在北平射虎的故事。

前人还有咏这一活动情况的竹枝词,颇为逼真。

词云,“处处商灯万象开,谈龙射虎亦奇才。斯文扇荡无停歇,岁月须愁风雨来。”

而在这蔚然成风、众人皆乐期间,甚至还出现了两个高级的谜坛组织和相关定期刊物

那两个“谜社”,一个叫“菊社”,是北城辛寺胡同的画家李菊侪主办的。另一个叫“惜红”,是宣外南半截胡同的韩绍蘅主办的。

他们标榜的都是“以文会友”,会定期邀请各界的知名人士在本人住宅聚会宴饮猜谜。

而《春声》、《秋影》、《国华》、《云龙雾豹》、《神州菁华录》,便是当时最流行的介绍古今谜格的书报。

所以说到这里也就知道,洪家在自己家宅院里悬挂灯火,借此猜谜取乐,在当年其实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儿。

实打实的说,这也比打麻将、叫堂会更有意思。家人参与度既高,也不庸俗,全家老小都能乐趣盎然。

只不过以他们家的财力,举办的规格确实是高了一些。

通常情形下,每打这么一次“灯虎”。这个院儿里要悬挂的灯笼大约三百余盏,不但是屋檐,就连游廊也要包括在内的。

而挂的满悬谜条的灯笼,种类也很多。既有制作巧妙的高丽纸灯笼,也有玻璃灯和琉璃灯,甚至还有高价买来的从宫里流出的宫灯,统统都是常人家难得一见的高级货。

至于奖品,平日里不外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亦有特奖,那就是洪家家主做寿之日和“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便得改发大洋钱或是绫罗绸缎了。

另外,宴饮完毕,通常还有个保留节目——放“盒子花”。

如今已经绝迹的“盒子花”,是当年制作精妙的大型烟花,放的过程也就要复杂得多。

先得架起架子,六角形的大盒子要一层一层地码上去,第一层是礼花,第二层是花炮,第三层是人物。

然后再把架子挂起来。最后一旦点燃,一层层烟花便会飞上天空,使得满园满院呈现飞火流星、五彩缤纷的情景……

随着王蕴琳鲜活地描述着那些旧事,似乎所有人眼前都看倒了昔年洪家宾客如云,指灯嬉笑的盛况。

不但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听入了神。洪禄承和洪衍争父子更是陷入了一种似梦似幻的回忆里。

这座数百年的庭院,委实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太多的记忆、太久的岁月、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感。

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颓废,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风华不再,也许这个院落曾经的光彩,被淹没在了由不同的年份、四下搭盖了的小房、杂物窝棚、接出的廊子后面……

但这就像每个人都曾年轻,有的人也曾用有过绝代风华。岁月虽已不再,感情却怎能轻易流走?

尽管连他们自己都似乎遗忘了,淡漠了。但只要再回到这里,再看上那么一眼,那些沉落于砖头瓦块中记忆的丝丝缕缕便会不可抑制地冒出来,重新把他们的心揪紧。

这就叫家!这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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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六章 秘史

因为有了被钩子引出的往事,接下来随逛随看,记忆便与昔日时光贴得更加近了。

大家在离开了二进院之后,又陆续逛了三进院、后院、西洋小楼,北路西跨院,北路东跨院,花厅院儿,大花园。

每一处,照样是由洪禄承,或王蕴琳如导游一样地给几个孩子讲解着。

在三进院,洪禄承告诉洪衍武他们,这里正房朝西,当年正好做祖先堂。至于北房,则被他们的祖父当做办公地点。

想当年他们的祖父每天必到这里处理堂务,可那会儿不叫经理室,也不叫办公室,叫做公事房。

这里如有外人,那必是商谈价值数万的大买卖。

而从他个人来说,自上高中起,他就基本等于自己父亲的秘书,在这里帮着打理一切实务。

也正是因此,他获益良多。跟着父亲学会了买卖里的窍门,学会了真正的为商之道。

比如说,他们祖父有仿效英国人,在这里喝下午茶的习惯。但是却从不用西式糕点,而是专用“衍美斋”自产的奶油饽饽。

这不是因为怕花钱,而是老爷子坚持为商信誉是根本,看重做人要里外一致。

他的道理是,“若是连洪家人都不用自家的东西,别人又怎会觉得洪家的东西好?”

而且出于类似原因,老爷子也一向对“齐仁堂”的岳家却颇有不屑。并时常以之为反例,告诫洪家人。

“岳家子孙不肖,自己看病都信西医,那还卖什么国药?虚伪!那是欺骗老百姓!也等于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砸他们祖宗的招牌。你们可千万别学他们……”

洪衍争和陈力泉听罢,都是抿嘴而笑,他们眼前无疑都浮现出一个既顽固又可爱的老头儿形象。

唯洪衍武惊疑非常,不为别的,皆因日后的“齐仁堂”不但是上市公司龙头股,还开了不少华医医院。

更有一部电视剧让其声誉传遍大江南北,就连南方人也知道京城有个“齐仁堂”。

它的名头,不但压过了京城的“庆仁堂”、“鹤年堂”、也远比西北的“时济堂”、南方的“胡庆余堂”、广东的“杏和堂”为大。堪称国药典范啊。

可怎么连他们自己都信西医呢?

“爸,您说的这有谱没谱儿啊?岳家,他们不也是宫廷御医吗?我可听说他们货真价实,有口皆碑啊。他们家还信西医?不会吧?”

面对洪衍武的质疑,洪禄承仍旧回答很肯定。

“是,岳家的药制得还行,可话说回来。这是所有老字号的根本啊。满京城的正经药铺,又有哪家是弄虚作假的?

“至于说他们信西医,那肯定没错的。指的是大房。他们大房老二岳西园信耶稣,成天挂一个耶稣像,吃饭之前,睡觉之前,天天儿跪到那儿。生活起居全是洋派儿,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大房只要生病了,请的也全是西医,最早是东郊民巷的两个洋人,一个意大利的,茹拉大夫,那是随军医生。还有一个是德国的贝大夫。后来呢,就请协和医院的关松涛。像他们家二姑爷朱广相和老九岳夔也都是西医,不夸张的说,他们就连配副眼镜都得找洋人毕华德。你说冤枉他们吗?”

“还有,岳家可不是宫廷御医,只是供奉清宫御药房。这什么意思呢?说白了,他们家的药可以卖进宫去。但宫里的方子他们可不懂。岳家的宫廷秘方,其实是靠‘兴隆木厂’马家的舅爷给的,人家跟你表叔家同朝为官,才是正牌御医。那为什么肯给他们方子呢?因为马家和岳家几辈人是世交,是把兄弟。舅爷是看在马家的面子上,才肯给方子。否则,岳家连‘治宝锭’都没有……”

(注:治宝锭。小儿用药,琥珀散方加减,具有清热导滞、祛风化痰功效。据传,传统方法要用十条金子和药一起熬,药力才够。但药熬完了,金子一丝一毫不少,只当做触媒)

“可岳家的人不懂得感激啊,小一辈人渐渐就不尊重人家了。后来不但把马家舅爷推出‘齐仁堂’大门,开人家玩笑,还拿人家帽子当尿盆儿。‘兴隆木厂’老掌柜知道可就不干了。一怒之下,就在‘齐仁堂’老铺对面,给马家舅爷开了个‘同济堂’,专为挤兑‘齐仁堂’。‘齐仁堂’卖一毛,他们就卖九分。”

“那马家可是京城首富啊,这下‘齐仁堂’受不了了,就请京城大商家来说和。官司一直打到了大理寺,最后判定的是‘同济堂’经营的汤剂饮片,‘齐仁堂’不许卖,只能经营丸散膏丹。而且还得给舅爷在先农坛养三百头鹿。岳家是举双手投降啊,丢了个大人。后来两家又和好了,马家不再追究,‘齐仁堂’经营才恢复正常。”

听完父亲这些话,洪衍武就三个心得体会。

一,做人还真的得低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太过得意嚣张,备不住什么时候就遭人收拾。

二,人都是一样的。露脸的事儿爱往外宣扬,丢人的事儿就得包得严严实实了。当初电视剧里光演白家老七怎么牛X了,这些事儿怎么丁点没提啊?

三,就是无论哪朝哪代,敢情搞土木工程,玩儿建筑的才是最挣钱的行当啊。那马家能让“齐仁堂”服软,不就是靠给皇家营造的买卖才能有这底气吗?

跟着到了后院,王蕴琳则指着那两层中式小楼,也来告诉孩子们。

她说大抵上规模的四合院的最后都是两层小楼,在整座院落中起罩护镇压作用。

京城最美轮美奂的后罩楼有两座。一座是定阜街“庆王府”内,雕梁画柱的凹形后罩楼。另一座是“恭王府”九十九间半的后罩楼,民国期间它一度成为“辅仁大学”的女生宿舍。

而洪家的后罩楼根本不行,做工、设计均别无新意。别说与庆王府、恭王府的比不了,就是跟她娘家的比起来,也只能落个“寒碜”二字。

只是,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倒不在于洪家是商人家庭,而是因为后罩楼又叫“绣楼”,是大宅家中女眷们居住的地方,是家、戏剧家最爱想象、编撰“鸳鸯蝴蝶”类故事的地方。

洪家历代几乎都是单出,只有男子,没有小姐,这里向来只能用于女佣的住所,那么自然也就对修建这种建筑物不上心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街道工厂的职工们把这里给强占了,当做住宅,哪怕再祸害得没样儿,也并不怎么可惜。

可谁也没想到,她这话刚说完,恰恰就发生了与这里完全相反的情况。

原来当他们又走到相隔不远北面外院的时候,一看到那冻砖瓦破败,雕塑残缺的二层西洋小楼时,王蕴琳就不由心疼的感叹起来,说这房子是真给糟蹋了。

据她称,这座楼那洪衍武的祖父年轻时候花重金,请给张之洞盖小楼的洋人造的。与那个粗疏的后罩楼的水准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栋楼无论从设计还是施工都很完善。窗外有月台,门口建了喷水池,院里还铺了绿油油的金丝草草坪。

房间全部采用欧式玻璃长窗,屋内天花板上悬挂枝形吊灯。

室内不但有地板、护墙板、暖气、通了自来水的卫生间,在院子东南角还安排了发电设备和锅炉房,与厨房相邻的还有配餐室。

甚至为了通新式马车和小汽车,还在北墙上开门,换上新式大铁门,以便车马出入。

说实话,如果房屋内的设备可以完整地保留下来。哪怕是当下,那也堪称是丝毫不落伍的摩登生活了。

可是呢,现在光外面就已经变成这个样了,就已经可以预料到里面会是什么成色了。

王蕴琳说得没错,进去之后,大家确实发现房屋已经不成样子。

地板吱吱作响,许多地方有残破不说,廊柱也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下水沟眼压根不通,不知已经堵了多久。厕所里全是水,地面上为走路垫了许多砖头,就如同北海的水榭。

十几间屋子,几乎每间房子的顶棚都像地图一样,有一圈一圈的水渍。

看这个程度,那一旦下雨,真恨不得用盆在屋里接水。也亏得那些职工还舍不得走,还能在这里能住着。

这个时候,因眼见王蕴琳神色郁郁,仍在频频摇头,洪衍武就不由插口开起玩笑来了。

“妈,这小洋楼您怎么这么心疼,当初不会是您和我爸住的地方吧?你们要是能住这儿,可挺美哪!自己有独院,还能单请佣人,单开伙。这不等于分家另住了吗?多自由啊!就是开舞会,我爷爷也未必知道……”

他的意思本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可没想到,这下却连爹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洪禄承竟然说,“我们不住这里,这里是……是你三叔的住处。你母亲是替我心疼。因为这里一直是你祖父交由我管理,从不许外人擅入一步,挪动里面任何东西的……”

“三叔?我还有个三叔?”

别说洪衍武脱口失声。连洪衍争也叫了出来。

“爸,您说真的?我怎么也不知道呢?”

“哎,你们三叔离家早。他是你们祖父的心尖子,本来是要去留法当博士的,可……”

随着洪禄承哀叹一声,他又黯然地道出一段洪家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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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流离

洪禄承这一代确实是哥儿三个。

老大洪福承,字立之。洪禄承行二,字益之。他们还有个三弟,叫洪寿承,字谨之。

而他们的父亲洪效儒之所以给三个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其实是取自商家传统道德标准。

因为古人为了防止生意人卖东西时欺骗顾客,在制秤时,将秤的前三颗星定名为福、禄、寿。

寓意是少给人一两缺福,少给人二两短禄,少给人三两折寿。这三者不弃,方为诚信。

至于这哥儿仨的表字自然也有含义,连起来就是,“立之为本,益之德行,谨守谨记”。

不过有一点与洪福承、洪禄承不同。洪寿承作为洪家最小的儿子,实际上是洪效儒的续弦夫人所出。

他与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恰恰这哥儿仨之中,也独独是他最为父亲所宠。

为什么呢?

倒不是洪效儒偏疼小的,也不是洪效儒喜爱继室,爱屋及乌,才专爱这个孩子。而是因为洪寿承在念书方面很有天赋。

前面提过,洪家的二进院里有两棵桂花树,那是洪家进京后,随着买下宅院栽种下的。

其中不乏有盼望洪家子孙将来也能“攀云折桂”,出个文华大学士的心思。

但可惜的是,洪家历代出的都是商人,没有一个人文采出众的,可以在学业功名上有所建树的。

熟料就是这个洪寿承,从小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三岁便开始认字,从私塾念到崇实中学,一直品学兼优,深受每位老师的喜爱。

考上辅仁大学物理系后,更被本系教授看重,聘为实验室助手。实在是最有可能圆洪家这个梦的人选。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华夏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价值取向。洪效儒自也不能免俗,必然就对小儿子青睐有加了。

他甚至还特意让洪寿承移居小洋楼,并给他配备了专门的管家、门房、听差、番菜厨师和佣人。为的就是让他提早适应西式生活,为日后出国留洋做准备。

可也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不知是否出于嫉妒,洪福承对这个弟弟可并不如何亲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淡。

反倒幼年失母的洪禄承是由继室夫人一手带大的,他不但对继母很尊敬,也和洪寿承自小交好,两个人的感情,更胜原本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何况在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婚事上,洪寿承也是出了大力的。

在王蕴琳夜奔出逃的当夜,就是他命令门房把王蕴琳放进了洪家,并亲自带她直接去找的洪禄承。

日后他更为洪禄承和王蕴琳求母亲出面代为求情,又在父亲跟前说了不少好话,才顺利地成全了他们的姻缘。

所以哪怕在婚后,洪禄承夫妇也和这个三弟相处最好。他们不但时常一起出游、聚会,王蕴琳还有意把自己贝满女中的女同学介绍给他。希望也能回报他一段美满的姻缘。

但一切美好终结于国难。

“七七事变”京城沦陷之前,洪福承见势不妙,早早逃反去了南京。京城沦陷后,洪禄承夫妇作为洪家产业的继承人,也被洪效儒安排,经由津门去了沪海。唯有洪寿承仍旧留在京城,一边念书,一边陪伴双亲。

而国都沦陷之后,由于人心苦痛,山河无色,大学也被日本人干涉。洪效儒便不舍得留小儿子在沦陷区当亡国奴了。就酬了一大笔钱,提前送他去法国留洋。

可哪知道,洪寿承在辅仁大学就已经秘密加入“抗日杀奸团”了,早在北平参加过多次成功的刺杀行动。

因此到达津门之后,他并没有登上去欧洲的轮船,反倒是带着留学的巨款,彻底投入到了抗战斗争之中。自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别离岁岁如流水,几年之后,直到1941年的中秋节一早,洪家的门房才莫名其妙在窗户缝儿里发现一封洪寿承写的家书。

里面的具体内容是:

父亲、母亲:

我现在很好,在需要我的地方,您们千万不要找我。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写这封信,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结婚了,是志同道合的结合。

现附照片一张。我们希望得到您们的祝福。并盼望您们身体康泰,万勿以我们为念。

不孝子寿承、儿媳婉华敬上

让洪家二老欣慰的是,照片上的洪寿承很英俊,那姑娘也很漂亮,看着很般配。俩人都穿着洋装,也有首饰,经济境况似乎还不错。

只是由于信中仅寥寥数语。他们对那姑娘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唯有那封信末的“婉华”二字,应该是代表了她的名字。

自此,这封信连附带的照片,就被洪效儒一直贴身保留着。

可尽管每日都是望眼欲穿的期盼,但立尽西风雁不来,洪效儒始终也没能等到儿子回家的一天。

1945年光复后,老爷子和从沪海返京的洪禄承重聚,临终前只有吃力地指着照片和信件,把这件事托付于他。

“……益之,以后有了机会你得去找他……替我……叫你弟弟……回家……别忘了……让他们给我……坟上……磕个头……”

于是在此之后,洪禄承就按父亲的话,开始多方设法寻找弟弟的消息。他甚至恳求身在重庆的大哥一起帮忙。

但哪有那么容易?茫茫人海中找人,就似大海捞针一般。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以重金悬赏,终于得来一个比较确切消息。

有人说曾在沪海见过洪寿承。只不过那人还不太确定,因为当时听人叫洪寿承为“陆先生”。

洪禄承就抱着一丝希望,赶紧派人带着洪寿承的照片去沪海打探。

没想到真有了些眉目,他便带着保镖又亲自跑了两次,最后经一番仔细的寻访后证明消息的确属实,“陆”(绿)就是“洪”(红)。

从那些和洪寿承打过交道的人口中,他也得知了失踪兄弟的一鳞半爪。

“陆先生”是洋行的翻译,带着她的妻子一起住在沪海,他的妻子后来怀孕了,给他生了个女儿。沦陷期间,“陆先生”也曾进过日本人的宪兵队,但很快被德国人保了出来,倒没受什么罪。

可是光复前夕,“陆先生”倒似乎惹了什么不该惹的麻烦,总有些莫名其妙、凶神恶煞的人来询问他们的事儿……

所以最终,“陆先生”一家三口的行踪,在沪海完全地蒸发了。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个泡儿也没冒。

而且特别让洪禄承感到遗憾的是,洪寿承一家在沪海曾经的住处不但在租界里,甚至距离他自己的住处只有两条街。

在那几年里,他们兄弟二人原本是可以轻易见面的,但就这样地错过了。这不能不说是命运对他们的捉弄。

后来到了解放后,洪寿承的情况便在洪家里一直处于严格保密状态,除了洪禄承夫妇,再没任何人知道。他们再也不敢主动寻找了。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种种迹象都表明洪寿承很可能是搞特工工作的。而且当年辅仁大学的“抗日杀奸团”不但团长是军统的人,也有许多人后来都加入了军统,如果泄露出相关消息,那必定会引来麻烦。

当然,洪寿承也有可能是红党的人,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无论从他的家庭出身考虑,和照片上的经济状况来看,都不像。他们怎么敢冒这个险呢?

于是就只能寄希望于洪寿承有朝一日能够信守承诺回家,自己敲响洪家老宅的院门。

而洪禄承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时时地偷偷把珍藏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时时地叹气罢了。

再后来,他们被迫从老宅迁出,经历了历次“运动”,就更不敢对此提及分毫了。

甚至在“运动”期间,为了安全起见,洪禄承把那封信也塞进了火盆,付之一炬。

只是那张照片,他却怎么也没舍得下手烧了,就像王蕴琳的“翡翠扁方”一样。成了他甘愿冒生命危险,也要保存下来的东西。

至于眼下,由于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洪禄承无疑已经接受了最坏的事实。

他觉得“下落不明”不外乎有几种可能。

死了,归依美国了,共和国成立时逃窜台湾了……

所以他今天触景生情,心情激荡地吐露了这段家史之后,仍然没忘了谨小慎微地告诫孩子们一番。

“这件事,你们知道了便好,今后不要再提。免得外人得知,咱们洪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再次卷入波澜动荡之中。”

而就在说出几句嘱咐的时候。眼泪溢出了洪禄承的眼眶,王蕴琳布满忧郁的眼神,同样显露出难以道出的悲凉。

这既是为了与“陆先生”失之交臂惋惜,也为了没能给逝去的长辈一个交代而沮丧,也或许是深深在怀念几十年前,曾经住在这个西洋小楼里的身影…

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可思议。

洪家的不少内幕出人意料。

娓娓道来,房中泪语。这一天,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都记住了洪禄承的嘱托,记住了这个残破不堪的西洋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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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两跨院

从西洋小楼出来,跟着就溜达到了连在一起的北路西跨院和东跨院了。

西跨院比较大而且齐整,是洪家一家之主的居所,也就是洪衍武的祖父洪效儒的昔日住处。

旁边有一个月亮门相连的东跨院较小,那是洪禄承的一奶同胞,洪家大爷洪福承的小院儿。

这两处院落的情况迥然不同。

因为被街道工厂当成了办公区,西跨院的房子保护的良好。

想当初廊子上挂的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养着金鱼的陶制大缸,虽然如今都看不见了。

但北屋正房前,西边一棵红石榴,动边一棵白海棠,却还长得欣欣向荣。

特别北屋的窗棂,和西屋前那个既可以当桌子也可以当凳子的雕花石头基座,竟然都保护的很完整,让洪禄承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这两样东西可是这个院里的精华所在。

北屋窗棂并非常规的“步步锦”、“灯笼框”或“龟背纹”。那上面雕着许多飞舞的小蝙蝠,精致华美,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那是民国初年,翻修这个院子的时候,特意找巧匠仿照储秀官后殿“丽景轩”的窗户样子做的。

而那石头基座是圆明园遗址的旧物,雕工同样精美绝伦。

洪效儒当年花费百余两银子,才从圆明园福海边上农户手里淘换来的,绝对的皇家气派。

小的时候,洪禄承最爱的就是和寿敬方、洪寿承一起,在这个雕花基座上摆弄他们的蛐蛐。

不过与之相对的是,东跨院却年久失修。

这里被街道工厂当成了杂物仓库。由于破桌子、烂椅子也就将将堆满了一侧厢房,大部分的房间长时间的空着,排不上用场。

日久天长,自然窗棂残破,门户歪斜。

院里已经爬满了“爬山虎”,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可原本墙下栽种的几棵桃树和一棵大芭蕉却已经枯死了。

这让整个院子看上去阴暗灰败,谲诡幻怪,仿佛是妖魔鬼怪的住处。

而大家刚踏足进去没多久,草丛里便滑过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赭石色的底,墨绿色的章,像戏台上的蟒袍。

所有人不约而同吓了一大跳。王蕴琳更是心惊胆战,生怕伤了孩子们。

还好,洪衍武和陈力泉很快认出那是“赤链蛇”。它只有进食的时候口腔才有毒,面目虽狰狞,性情却温顺。

大家这才安心,不过也就不便再在院里待着了,都退出了大门。

其实倒也不单单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京城有妈妈令儿,说“狐黄灰白柳”(狐狸、黄鼠狼、老鼠、刺猬、长虫)是家神,是不能轻易得罪的。逢有这种情况,得早早地回避,不要“撞克”了。

这时,洪禄承为了让妻儿安神,也为了缓和刚才在西洋小楼里低落的不良情绪,就给大家又讲了讲当年这两个院儿里有趣的琐闻逸事。

西跨院因为那是洪效儒的居所,过去每年春节洪家人都要到这里来吃团圆饭。这里的年俗还是比较有趣的。

首先除夕夜要踩岁,洪家当年专用芝麻秸秆。

芝麻本属唇形科植物,方茎中空,踩之有声。

用它“踩碎”之谐字,谓之“踩岁”。还有一层意思“踩岁”者“踩祟”也。踩去邪魔外祟,可保平安无灾。

其次,从初一到初五,如有客人来,还要在茶里加糖及一段柏树枝。

吃饭也有讲究,吃饺子叫“接元宝”。且盘中饺子不可吃光,要留一两个,谓之“压盘”,意思是越吃越有。馒头则叫“大发”,意思是发大财。

直到过了初五,洪家的子女们才许回各自住处单独吃饭。

至于东跨院里的乐事儿就更多了。

因为孩子们的大爷,洪福承可是个声色犬马的高手,玩闹儿大家。

少年时好养鸽子,爱钓鱼。中年喜京剧,逛商场,更好玩坤角儿和女戏子。从二十刚出头,吃喝嫖赌就已经玩得相当精湛老到了。

洪效儒其实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子,但他毕竟是洪家的长房长子,又没有母亲,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也就这么姑息着了。

好在这个儿子倒也并不一味纨绔,顶个警察署长的名头对洪家还有些用处。而且从洪福承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比较适合混迹官场。

别看他破案无能,但擅长交际。而且因为家里有钱,也并不克扣属下,用来应酬同僚、上司甚为大方,各方各面人缘都好。

特别是靠一口地道的梅派青衣,很得高官显贵们的欣赏,各处政府机关都有说得上话的朋友。这就有了一定青云直上的基础。

只是可惜他这人聪明却浮躁,有才情却无坚持。因此唱戏全凭嗓子的宽厚,不耐心钻研,身上不行。

有一次唱《探母坐宫》,竟然把“孩子”拿倒了。自此人送外号“电台红(洪)”,意思只能听,不能看。

这一点又限制了他在上峰前露脸的机会,否则或许早就做了警务处长或副局长了。

但话说回来,这样的一个人,故事必然不少。就比如当初他对待自己的小院儿,就十分的标新立异。

敢情刚搬进新院儿的时候,洪福承手里刚纳了一笔不小的贿赂,就很想好好布置一番。

几番考察过后,他便决心要挖地三尺为池,池上建桥,桥上修亭。在自家院里造一让人心服口服的雅致景观。

于是那亭拆了修。修了拆。反复几次,先取名“流云”,之后改“飞瀑”,然后又叫“花渊”,最后定为了“听雨”。

继而为池中之水也是大动干戈。洪福承先是找人来担,但随担随渗,家里井都快枯了,也仍不满一池。

他便又外雇专人来担,精卫填海般,不分昼夜担水不止。

之后,因为听某人说京西香山樱桃沟见一块奇石,他更不惜重金,千辛万苦从山里刨了出来,运回家中,摆在池畔。

熟料,那石没了野趣便索然无味,配在池边完全一副死眉瞪眼的傻相。

他便又着画匠在上头点缀绿皴,用以仿效青苔。

效果倒也的确夺目,他的亲爹便有很中肯的评语,“花了上千块,居然弄回来个千年的王八壳子!”

有石有亭,那还得有竹。他便又托人花大价钱,购得珍贵名竹“金镶玉”,栽在了“王八壳子”旁。

但竹不扎根,没几天就黄叶儿了。

他便只好又移来松树苗,用杆子绑了,期许着将来能长成像“卧龙”、“凤眼”、“莲花”这样的名松。

可他性子急,却又受不了松苗生长慢,最后索性彻底拔了,又要改种长得快的“响叶儿杨”。

这下他的媳妇,洪家大奶奶可急了,哭求到父母面前。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间不栽鬼拍手(杨树)。立之他胡闹到了这个份儿上,非在家里要栽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我要再不来禀告,就是我的错了……“

这么着,洪效儒实在不能不插手了。

最终,老爷子一发话,池子填了,亭子拆了,杨树拔了,“千年的王八壳子”也给拉走了。还在西墙角上还开了个月亮门,以便于随时对长子进行约束和监督。

而洪福承耗费了近万大洋一无所得,只落了个净光净的平整大院儿和一顿训斥。他一赌气,也不爱费心打理了。就索性破罐破摔地着人把大院地面彻底给抹平了。

却不成想,无心插柳,此举在冬天的时候竟另有妙处。

到时只需沿墙留出一米多便道来,其余部分围土泼水,待冰厚两三寸,便可得一偌大的人造冰场。

人在上面滑行,竟和“太庙”冰场效果一般无二。

于是洪家人便算是在这儿过足了溜冰瘾头了,晚上甚至还牵引出了电灯照明继续滑。

长此以往,几个冬天下来,就连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大奶奶都学会溜冰了。

所以这个东跨院,曾经给洪家人的冬天带来了许多快乐和热闹,在洪家人的口中也叫“冰场院儿”。

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听闻后,愕然不已,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东跨院的地基,会比西跨院突兀地低了半尺。

想来,这便是当年大兴土木刨坑挖池运走了一些土,然后重新填埋时,就只能挖院里其他地方的缘故了。

而且洪衍武更是大感到尤为可惜,怎么洪家这么热闹的时候,偏偏他没有出生呢!

哎!生不逢时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惊喜

洪家的花园很大,有石头假山,残垣花圃、半塌的亭子。

但更多的,是分布在一条“之”字甬路旁边那些核桃树、柿子树、石榴树、榅桲树、枸杞树。

这些花果树木都是良种,是洪家历代人陆续栽植的。

光阴百年,匆忙之间,似乎没有谁留意它们的生长。但洪家历代人在这些果木上均受惠颇多。

因为每年仅仅光凭自家院里的这些产出,卖给“果局子”换回来的钱,就足够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青菜钱了。

这件事,也完全可反映出洪家务实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

这与许多官僚家庭的著名庭院,如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秦老胡同的“增家花园”,一味追求奢华的情趣,是绝不一样的。

当然,这种实实在在好处,在街道工厂占据的时候,也让更多的人分享到了。

因为洪家花园里虽然荒芜,可地上除了密匝匝的荒草,并无多少残果、果核。由此自可推论出,这些果实年年都是有人摘走的。

在这里,洪禄承还特意把一棵屋梁旁边又高又大的柿子树指给了陈力泉看。并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父亲陈德元,小时候淘气偷摘过柿子的那棵树。而今年冬天,他也就能尝到这棵老树的产出了。

一席话,说得陈力泉也红了眼圈。不觉体会到生活就是不断地在兜圈子的感悟。

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就会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来。

洪禄承和王蕴琳并没有带大家在花园里如何深入,而是携手沿着甬路来到了一个院门前。

就在大家疑惑的目光里,他们告诉大家,这里就是他们过去的居所——“花厅院儿”。

只可惜院门口被大铁链子仅仅缠绕,那挂锁甚至都锈死了。一看就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这样的情况,就是有钥匙也很难把锁打开。

唯一进去的法子,恐怕得找把斧子把院门劈开,或是把门把手劈开,给铁链子摘下来才行。

洪禄承和王蕴琳均知此举甚难,掂了掂铁链,就露出特遗憾神色来,觉得今日这个最想看到的地方,或许就看不成了。

可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件事对旁人为难,甚至可能连洪衍武都束手无策。但对陈力泉来说却是小事儿一桩啊。

只见泉子一步上前,轻轻一扭……

嘿,“哗啦啦”一声,铁链子就给秃噜下来了!

洪禄承、王蕴琳和洪衍争都不明所以,他们还以为是铁链子锈蚀得厉害,一拽就断了呢。

这一下可乐坏了!都情不自禁道了一声“运气好”,高高兴兴进了院门。

唯有洪衍武明白怎么回事,在后面特意一拍陈力泉肩膀,朝他使劲竖了下大拇指。

这一举动,也换得了泉子一个憨厚的微笑。

随后再不迟疑,这哥儿俩也都跟着走了进去。

进了院门先是一个不小的天井,正面的墙角处布置着一大片山石花木。

那几块太湖石虽非嶙峋怪石,倒也玲珑剔透。共有三块高大的石峰,大小不一,错落有致。

而且别具特色的是,在一尺多高的石面上,凹处有土,从中竟生长着一株山桃树,主干斜生,足有碗口粗细。

眼下又恰恰正在花期,已经开得白花花一片,好不绚烂。

单看此景就已经觉得此处不俗。这景象如在任何一个公园里,都会是照相的必选之地。

再向右手拐去,绕后了四扇写着“四季平和”的绿漆木头影壁,这才看见了这座宅院的全貌。

这儿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颇高,座北朝南。

院落正中是一个北边是一排五间起脊的正房,东边是几间偏厦。西边,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

在石桌后后面,也有些半高的石块和一棵丁香树。

另外通过西墙上的个月亮门,还能看见门里另立一栋小阁楼,并以石阶和游廊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一隅连接起来。

游廊上还缠绕着紫藤,一直攀到了阁楼上。

至于内院的最里面,还种了十几棵“西府海棠”。

此物花叶同放,眼瞅着花期将至。完全可以想象,一到四月里,这里也必定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美景。真是不负“花厅院儿”之名。

不过这些景致虽美,却仍比不过那西墙上砖雕。

那居然全是镂空细碎的花雕图案,做工极为精巧细致。空白处拼凑成的大图案,竟然是一整副的“百子嬉戏图”。

说是巧夺天工并不为过,这种精湛的壁雕,就洪衍武个人来讲,实在为他平生仅见。

说实话,岁月沧桑,在洪衍武父母居住的旧址,同样免不了荒草丛生,飞鸟惊蛇,但却不得不说。这里这个小院儿是真的好。

因为此处院落设计不但是经文化熏染过的,处处于不经意中,透着十分的经意。完美地体现出了“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的精致风雅。

而且屋门歪斜,屋瓦遗落的情形也没有东跨院那么严重,居然除了木质的阁楼以外,大部分的房屋是完好的。

这就不能不让洪禄承夫妇,连带着同样在这里住过的洪衍争都大喜过望了。

洪衍武很懂得凑趣,这时嘴里抹了蜜似的说。

“爸,原本刚才看了小洋楼,我还真觉得您说的有理,我爷爷是偏疼三叔来着。可现在我才发现,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爷爷还是最疼您呀。还别看您这院儿不大,可真是盖了帽儿了。不但要花有花,要树有树,要房有房,要楼有楼。就凭这雕花的砖墙,颐和园里也没有啊。您再看看那房子,这一比质量可就比出来了,都是空无一人,年久失修,可我大爷那院儿都快半塌了,您这儿还基本没事。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洪禄承不觉被逗得莞尔一笑,假意嗔怪地说。

“嗨,你小子,净会瞎编排。你知道什么呀!你大爷1937年离开京城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他那房子能不老吗?我和你妈1945年之后,又回京城居住。这个院儿1955年还重新收拾过一次。这怎么能比?”

跟着他又望着王蕴琳故意说。

“另外,你要非夸院子里的景致不凡。其实我是沾了你妈的光。这花砖墙和阁楼原来都是没有的。全是为了迎娶你母亲而专门建造的。像你母亲这样的品貌,咱们洪家自然不惜重金。”

对丈夫在孩子们面前开这样的玩笑,王蕴琳是既觉得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赶紧拿话打岔。

“行了,你们也别夸外面了了。咱们还是快进屋里看看吧,这么多年了,我老梦见这里……”

这么一说,洪衍争也附和。

“对对对,爸,妈,咱还是快进屋看看吧。我记着搬之前,咱“花厅院儿”里可还剩下不少东西呢,看意思,这院儿是一直锁着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好,听得此言,这下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来了兴趣,几个人几乎同时到了正房门前。

可谁都没想到屋里居然又是堆得满满腾腾的,从窗外的脏玻璃看,每间房里面都是黑乎乎一片。

完!估摸着里面又跟东跨院似的,被街道存放了不少破烂。

这下众人心里又骤然凉了下来。

可等到陈力泉照刚才帮着破除了铁链子锁头,真的打开了房门,洪家人心里又“蹭”地一下着了火。再次由骤冷转向了骤热。

因为谁也没想到,五间屋子里面居然全都是洪家旧日的大件儿家具摆设。

这些古旧的玩意,在过去的十年里被毁掉了无数,在当下的京城已属凤毛麟角。而在这里,在这座洪家的古旧废园里,却奇迹般地存在着。

八仙桌、条案、供桌、挂屏、折屏、隔扇、罗汉床、拔步床、衣橱、衣箱、节盒、西瓜罐、冬瓜罐、瓷凳子、梳妆台、铜香炉、鎏金佛、青玉观音、落地大瓷瓶……

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总之,都是些又大又笨重的玩意。而且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落满灰尘,难寻出一丝亮色。

“哎哟”洪禄承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

敢情不但有他们自己院儿里东西,也有洪家其他院儿里的东西。

这都是当初他们夫妇离开老宅时,因为没地方安置无法带走,却又不舍得捐赠或变卖的家私。干脆就造了册,原地留在老宅里了。

想的是这些老物件儿也用不坏,又有双方公认的记录,等到房子回来的时候,东西还是他们的,就不用折腾来折腾去了。

后来随着“运动”来袭,全国都开始了“破四旧”,当然也就不再惦记这事儿了。

万没有想到今日,这些东西竟然在他们的屋子里又见到了。

想来应该是“破四旧”那会儿,是被统一收敛到这里的。或许是当时的街道领导好心,也或许时间一久,街道的人都忘光了,后续就没做处理。

这就是老天爷有眼哪!

洪禄承和王蕴琳的欣喜是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两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至于洪衍争和陈力泉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和体积。俩人又不约而同,都跑到了东边偏厦去看。

跟着铁链子哗哗响过之后,又是老大一嗓子。“爸,妈!邪了嘿!我住的这三间屋里也是满的!还有不少东西呢!”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差点没乐出屁来。

他跟谁都都不一样,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特别头几天,寿家归还家私的时候,他还看着心痒难耐呢。当时觉着自家太倒霉,家底儿都让老爷子给“败光了”。除了妈还有件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哪儿知道包子有肉不再褶儿上啊。他们洪家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竟然在这个院里藏了这么多宝贝呀。整整八间房啊!

想到这儿,他再也忍不住了,奔着一个早就盯上的大画桌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他就问父亲了。“爸,这大画桌是不是海南黄花梨啊?咱家打哪儿弄来的?”

却不想洪禄承的回答,更是远远超出他最好的设想。

“你小子还挺认好东西。不过这个不叫画桌,叫画案。它在咱们家至少也有一百年了。这是明相严嵩用过的,当年你高祖父用了一个十六间房的两进院子才换来的。至于这种木头也确实是海南产的,但正式的名字叫‘花榈’,也可以叫‘花梨’,价比‘紫檀’。你说什么‘海南黄花梨’,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你可别瞎叫,招人笑话……”

(注:“黄花梨”称谓出现较晚,我国古书记载为“花榈”、“榈木”、“花梨木”,后来有了替代品,才创造了“黄花梨”这个词)

“哎哟我的亲爹啊!我还管它叫什么啊,光凭严嵩用过的,那就是无价之宝!”

可俗话说乐极生悲,就在洪衍武爱不释手地抱着大案正美的时候,东边屋先是传来“咣当”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哗啦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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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章 行家

洪衍武小脸儿绿了!

他没回头就知道,肯定是老大“闯祸”了!

为什么?

因为陈力泉有功夫,别说练成了“火烧身”就等于身后长了眼,就单凭反应能力,泉子真要撞到了什么,也足以挽回恶果。

果不其然。一回头就看见,东屋门前,陈力泉一边抽着烟,也往屋里张望呢。

而等到他急匆匆跑过去之后,就看见在东屋最里面的一间,洪衍争从一张桌子上正往下爬呢。

桌子底下,不但有一个倒了的花架子,还有一个已经摔成了好几瓣的大号扁壶。那壶上满是花卉,粉彩鲜艳,瑞丽无方。

洪衍武赶紧从家私的缝隙里挤了进去,再拿起来一看扁壶的底儿……好嘛,乾隆官窑!

他这个心疼啊,那就别提了。

“哎呦,我的大哥哎,你这是干嘛啊,好不容易咱家的东西刚回来。我还没好好看看呢,你就开砸了?日子不过了?”

洪衍争却有点无所谓。

“不就是摔了一件瓷器嘛。反正这屋里这么多呢!我说,你倒是先看看我从房梁上够下什么来了!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放上去的,居然还在呢……”

这话不说还好,老大显摆似的打开了一个小布包来献宝。把洪衍武给气得鼻子差点歪出脸去。

怎么了?

敢情里面一个“琉璃喇叭”、一个“转花筒”、一个“蝈蝈葫芦”。大概其都是洪衍争小时候的玩具。

“大哥哎,就为这几个破烂货。你就毁了这么好一件瓷器啊?那是乾隆官窑!官窑!洪家的东西,咱们可是人人有份儿啊。那可不是就你一个人的!”

得,要不说话赶话呢。这么一说,老大也不高兴了。把脸一耷拉,两兄弟就蹡蹡上了。

不过倒也没吵两句,俩人就消停了。因为他们父母过来了。

弄清了事情始末。出乎洪衍武的意料,这次王蕴琳居然向着大哥,教训了他一顿。

母亲的道理是,“老三,你喜欢这些东西是好事,这里面有知识,有情趣,总比爱别的俗物强。可你大哥手里的东西,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啊。”

“‘蝈蝈葫芦’是你祖父留给他的东西,‘琉璃喇叭’是你父亲给他买的,‘转花筒’是我亲手给他做的。这些都是他曾经的心爱之物,能保存至今,着实不易。失而复得,对他来说,更是一件没想到的幸事。你怎么就不能体谅这种心情呢?就为他失手打了件东西跟他急赤白脸?”

“老三,你从小长在贫困之家,要记得争气。人咬菜根也是过,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为绮丽纷华所动。这些外物,没有不行,多了也无益。什么东西也只是东西,远没有人重要。怎么能为此伤兄弟感情呢?”

“我还跟你说,当年我娘家这些东西最多,那不知是完颜家几代人的积累。可后来家势衰微,经我和你舅舅手低价当当儿,撒出去的古玩字画又何止千万,现在看来,那一切其实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这一席话登时说得洪衍武冷汗淋漓,面红过耳。

是啊,他至于吗?

别说家里有这么多东西,就是唯一一件被大哥失手打了,他也不该发这么大的邪火啊!

他这不是又犯了过去的毛病嘛!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混蛋至极!

亏他自以为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看来还是修炼不到家,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外物迷眼啊!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洪衍武不敢造次了,马上幡然悔悟,跟洪衍争道了谦。

他承认,物件一旦寄托了人的情感,再不起眼的物件都会弥足珍贵。自己没能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很是有愧。他真是不该跟大哥犯浑,请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还表示,要将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印在心底,永远不敢忘记。

这番话诚心诚意的,态度很诚恳。既让洪禄承和王蕴琳欣慰。也让洪衍争大大出乎意料。

因为洪衍争本以为,“老家贼”即使跟他道歉,也就是迫于父母应付差事。说实话,他就没见过自己的弟弟真正的服过软儿!

可这么一来,真是有点感动了,再看看那四分五裂的扁壶。他也就不好意思起来。

“老三哪,也怪我毛糙。粗疏大意毁了家里的东西。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这些老物件呢。既然如此,这些东西将来都归你总行了吧?我是一概不要……”

可没想到,他这一句,洪衍武差点没炸了庙。反应又是极其激动。

“嘿,大哥,你这……这真是瞎大方!你还真不识货!别看这些东西现在不值几个,可这都是宝贝!就冲你这样,这些东西我还真得替你看起来。等将来你明白了,我再还你。说清楚了,可不是我要独闷儿啊,我是怕你不懂,像这个乾隆官窑似的,再给瞎糟践了!”

哪儿知道他这好心好意,也属于瞎咋呼,洪禄承一听可就绷了脸了,手一伸,把兄弟俩一起骂。

“你们都是混账!胡说八道!什么你的我的,还将来?我和你妈还都活着呢,这些东西就没一样是你们的!瞎分派什么!”

一通发作,哥儿俩全傻眼,是啊,爹妈活着就惦记家底儿,这不是忤逆是什么?

可老爷子话到这儿还没完呢。拿眼睛一撇耷洪衍武,相当不屑。

“还有,老三,你也别看不起你大哥不懂行。其实我看你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不是我说你,就这东西,好好看看,什么乾隆官窑,不过一件民国仿的西贝货而已!”

“啊?”洪衍武这次才真是目瞪口呆。“爸,您没开玩笑吧,咱家还能有假玩意?”

又是一声冷笑。

“嘿,你这话说的,这行里深着呢!来,我正好教教你,好好听着。你看,这个扁壶上面的粉彩画得很满,不留空白,这种瓷画名为‘百花不露地’又称‘百花锦地’,也有人叫它‘万花不露地’。这是什么样的时代特点呢?必然是富足年月。所以正是由于清乾隆时期国富民强,乾隆皇帝本人又较张扬,喜欢热闹,这种繁华锦簇的满彩瓷得才以流行。可是‘百花不露地’画起来比较繁琐,生产成本太高,于是清嘉庆之后,这种彩瓷烧造就中断了。但从反向来说,这种东西也就成了瓷器里的精品了。尤其是到了民国时期,这种瓷器不但受国人青睐,还符合洋人的审美。于是价格一直在上涨,仿品就必然多了起来。就拿这件东西来说,器形、颜料都对,确实很像乾隆时期的东西,可惜画法平平,却远不如前朝。加之釉彩凹凸感明显,施彩很厚,这也和真品有很大的区别。听明白了吗?”

洪禄承侃侃而谈,让在场的几个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特别是洪衍武,他对父亲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的感受是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父亲如果能活到2000年。那绝对是个能赛过“马老师”的人物。堪称活着的“张伯驹”啊!

于是带着无限钦佩,他就开始拍马屁。

“爸。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长知识!就您这学问够我学一辈子的。我看您都够格去故宫当鉴定专家了……”

谁不爱听好话啊?特别还有着男人和父亲的双重身份,这几句自然拍得洪禄承相当舒服,颇有点熏熏然的得意。可洪衍武接下来的几问,却又让他不自在了。

“哎,对了……爸,这扁壶咱家哪位‘大头’买的?是我大爷还是我三叔啊?总不会是我爷爷,他老糊涂让人家懵了吧?

洪禄承听了脸色就骤然一变,老脸一红,很是尴尬。在一旁的王蕴琳却忍不住抿嘴笑了。嘴里忙数落洪衍武。

“你这孩子,嘴里怎么老没遮没拦的。什么大头啊!不能这么说话,谁买的也是你的长辈!”

得,这下不用说什么,看都看明白了。

洪衍武瞪大了眼珠子。“爸?原来是您买的呀!怎么会?您这不是挺明白的嘛!”

洪禄承嗽了嗽嗓子,还硬着头皮强撑门面。

“这有什么奇怪的?谁也不能总占便宜不吃亏,都在所难免。再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了也就不会再上当了。我就算比别人强的了,至少我还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得亏你母亲出身世家名门,打小是长在古玩堆里的。搁普通人一辈子弄不明白的学问,搁她就是一目了然的事。要不然,恐怕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把这玩意当真东西呢……”

好嘛,又是一个神转折。敢情一切表面下都有真相,正格的专家是另一位啊!

洪衍武不由自主带着点不满瞟了一眼他爹。

心说了,嘿,我还把您当真神呢,敢情您是靠媳妇儿呀!那还嘚瑟什么?

咱爷儿仨豁牙子吃肥肉,谁也甭说谁了!都是棒槌!

嗯,要说有本事的还得是我妈,我舅舅这样的。看来若非天潢贵胄、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断不能有此见识。

难怪一说真正的古玩大家,多半都是这样的家庭出身呢。因为光有钱不行啊,还得有时间,有文化,有闲情逸致。差一点都没戏。

得,我以后也别费劲绕弯子,有什么还是自己问妈吧。也甭跟这位假行家瞎捣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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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商议

这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洪家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老宅。

别看除了洪衍争带走他童年的玩物,他们没再拿走任何一件东西。但他们每个人脑海里,却无一例外,都轮番闪现着昔日洪家祖辈人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尽管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洪家许多人,也只是通过洪禄承和王蕴琳描述才有个耳闻。

但威严慈祥的洪家祖父,浪荡不羁的洪家大爷,年轻有为的洪家三爷,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仿佛能亲眼见到似的。

还有通明的灯笼、洋气的西洋小楼,欢乐的冰场院,那一幕幕的往日繁荣也仿佛历历在目。

尽管斯人、斯物已去,时过境迁,让人不免存有许多伤感。

但每一个洪家人,只要他们来过一次这里,听过今日所讲述的这些,必定都能感觉到血脉里的某种东西会和这里产生共鸣。

这种东西会让他们永远为这个家族所牵挂,为这个宅院所关切。

哪怕宅院已经这般老旧了,已经移形换貌,但他们也依然热爱这里。

在他们的心里,这座老宅院就像一个迟暮的美人,尽管风烛残年,但一举手一投足风度仍在。

或许这位没人头上的珠翠可能已经过时,不再瑰丽,但珠翠仍旧还是珠翠,本质是永远不变的。

当然,这次回去之后,洪禄承和王蕴琳没忘了继续询问洪衍武是怎么把房子弄回来的。

虽然洪衍武隐瞒了他在其中具体的花销,只是很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

但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是有见识的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要害。均不由暗暗吃惊,谁也没想到自己未满二十的儿子能有这份心计,这种筹谋。

所谓谋后而动、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不外乎如此。扪心自问,哪怕他们自己亲手来办,恐怕也不能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于是针对洪衍武的这一番作为,洪禄承背后给了三个字的评价。“有章法!”

王蕴琳则由衷感叹,“儿子大了,真是有依靠了!”

也正因为如此,接下来,在商议洪家老宅修缮和是否搬家的事宜上,连二儿子洪衍文都没有知会,老两口却特意把洪衍武叫了来,让他和洪衍争一起来商量个主意。

洪衍争一开始把这事儿想的倒很简单。

他认为最费事的,也就是他大爷住过的东跨院。只要把洪福承原先那个院子的房重新盖起来,其余破败的房子再修葺一下就行了。

而他制定的方案就跟搭小房的步骤似的,先找建筑材料,买砖头,买沙子,买木头。再找懂得盖房的人手来帮忙。

重点是请泥瓦匠。他自己就是木匠,木工活儿就不用求别人了。

到时候他会把厂子里的同事请来帮忙,只要管几顿饭就行,能给家里省下不少的钱。这就叫众人拾柴火焰高。

只是唯独那小洋楼他就没办法了。里面的设施他连见都没见过,那些材料又难找,恐怕一时难以下手收拾。

反正如果按他的方式来计算,估摸家里出两三千块就足够了,大概其俩月就能完活儿。最后顶多再糊糊顶棚刷刷墙,没什么难的。

洪衍争自觉挺美,按他的计划,是又省钱又省事,完全可以赶在入夏之前,把这边东西拉走,房子交还房管所。

那今后洪家人便可以不用再花房钱,每个人都有一处小院儿住了。

可没想到他这主意一说,不但洪禄承和王蕴琳听了面面相觑,脸色迟疑,洪衍武更是强烈反对上了。说洪家的房决不能这么修,这就等于瞎凑合。

洪衍武的意见是,首先从房子的外观来讲,要“修旧如旧”。

隔扇、窗棂、门雕、壁雕、檐饰、墙砖,都要找真正懂行的人来做,以求尽量恢复以往的风貌。

这可不是随便找几个能盖排房的主儿,就能办到的。那得真正懂得古建营造的人来,才不算糟蹋了这么好的房子。

至于房屋内部,甚至比要旧日要更精细、更体贴地装修,怎么保温,怎么舒适怎么来。

他的个人要求,至少得地面铺砖,有干净的厕所和厨房。还得自购锅炉,通上土暖气,能洗热水澡。才算是基本达到了现代社会的生活需要。

同时他也不建议像洪衍争说的那样,装完了房子,全家就要彻底地从福儒里搬走。

这一是因为这边的东西和那边压根不搭调。

老宅里可有不少古香古色的好玩意呢,今后要都摆在房里,再掺和着这边弄过去三合板圆桌,柴木凳子,搪瓷脸盆,塑料暖壶,破铝盆儿什么的,看着实在是不成样子。

其二就是他觉着这房根本就不该退给房管所。

真要退了。万一家里人搬了过去,住着不适应,觉着着不方便呢。想回来可就没后路了。

那不行!还是房子捏在自己手里的好,到时候想去哪儿住去哪儿住。方便!

不用说,洪衍武的话是句句在理,设想周到啊。

首先,谁不愿意把房往精致,往舒适了去修呢?

何况就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出身和素质来说,他们在住宅上也必然希望能根据主人的情趣设计细节。

另外,在观音院东院已经住了这么久,跟这里的人和物也早就有感情了。洪禄承和王蕴琳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几户好邻居。

真搬到老宅去,住着偌大的房子却没人说话。怎么可能不想这儿呢?

要能随时回来,自然是好。

所以肯定是洪衍武的想法更中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心意啊。他们一边听洪衍武说,就一边嘉许地频频点头。

不过,尽管父母态度和倾向明显,但洪衍争可还有点不服气呢。因为光想谁不会啊?可有些困难却是实实在在的呀。

他就说了。

“老三,你别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光说得好听。我怎么觉着就这么不靠谱呢?照你这思路,这工程量可就大了。一年也未必能完活儿啊。”

“何况总共加起来,这花费又得多少?咱们可不是国家掏钱修‘***’。是老百姓自己的住家儿,花光了可没人给贴补,今后咱可还得过日子呢。”

“不是我说你。你真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噢,就因为家里有了点儿家当,你现在人都飘了?还锅炉呢!你知道一个锅炉多少钱吗?那是咱自己家能买的东西吗?我就不明白了,你自己去澡堂子洗,又费多少事儿了。”

“还有呢,福儒里的房子今后不退,每月都得交房钱呢。一平米一毛二分二,咱家五间房一个月十块九毛八。还有水电费呢,水费一吨也是一毛二,电费一度七分,咱家这冰箱还特吃电,都加一块儿每个月将近六七块。这等于每月白扔小二十呢,有那个必要吗?这不是浪费吗?”

这么一说,洪禄承和王蕴琳不由迟疑了。他们当然也明白,照洪衍武的说法,所需时间、金钱绝对不菲。老大的顾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洪衍武心里有底,他绝对坚持自己才是对的。可不会被老大这么几句就随便改变初衷。

“大哥,我可不是不虚心接受意见,非要跟你顶着来啊。我下面只是就事论事跟你解释一二,你先让我把话都说完了,咱哥儿俩再慢慢谈。”

“的确,在修房子的事儿上,确实要花费不少。那是因为房子这东西不是几件家什,几个盆几个碗,怎么对付,怎么将就都能使,真不想要了想换就换。那修一次是为了住好几十年呢,真差一点就够你难受的。何况咱们家的房子多亏了洪家历代人心血投入才营造出这样的格局。所以依照我的看法,要修房就必须把钱花到位,决不能抠门。如果光想怎么省钱了,不说把这么好的房子糟践了。今后如果总是返工也不行,反倒成了一种最大的浪费。”

“别的不说,安全总要考虑吧?咱们家老宅确实是老了,不但房梁得加固,得更换。那水路、电线也用了很多年,早就不行了。如今那么大宅院又一个人没有。真不管它万一跑了电,火星子就能把屋子引燃了。那咱们才叫欲哭无泪呢。”

“时间上也是一样。慢工才能出细活,咱们住房可不能来回折腾。最好事先好好规划一番,把能考虑到的都尽量周全了才行。而且因为时代和社会环境都变了,有许多房子上原先的设计就显得不便了。也要尽量把不合时宜的地方给更正了。否则挺好的房,住着也照样受罪。”

“别的不说,你就没觉得那院子特别大吗?一个院儿套一个院儿的,想出门上趟街都得老半天。还有门槛呢。每天要下班回家光搬自行车就够你累的了。就更别提冬天储菜,储煤了。现在可不是仆从如云的时代了,这都得咱们自己身体力行啊。所以总而言之,无论时间还是金钱。该付出的就得付出,半点不能凑合。不但要修房,还得改造水电路,修路扩门。”

“这事儿如果打个比方呢,其实就跟买皮鞋似的。假如我五十块钱买一双真牛皮的,你五十块买了三双人造革的。表面上看是你占便宜了,同样的价钱买了三双,可以轮换着穿。可我保证要不了两三年,你那三双鞋一起完蛋。这玩意质量次啊,不耐穿不透气,脚还受罪,到了日子塑料就化了。可正格的牛皮鞋就不一样了,一分钱一分货,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要在意点,随时钉个鞋掌,补个衬里什么的。没准八年十年也是它。到底怎么花钱合适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最后咱再说说这福儒里的房。老大,你也甭光看着每月掏那几个房钱。你知不知道京城的房有多么短缺啊?都不说越来越多的知青要跑回来,今后肯定更缺。就说说你跟单位福利分房的事儿,打你上班就开始排号儿,也没轮上一间小平房啊。你再看看那些当官的。有谁嫌自己房子多的?不但都霸着,还拼命弄呢。为什么?这房子是稀缺资源啊。别看公家定的租金没几个,可你真要转租,就咱们家这些房,一间我就能租出去十五块钱去。那人家还得感谢咱办了件好事呢。怎么?现在老房子回来了,你就要退啊!这不是犯傻吗……”

别说,洪衍武这些分析深入浅出,不但有理,而且还有许多大家都没想到的地方。可谓发人深省。

话到这儿,其实就连洪衍争也有一半被说服了,只是钱的事儿他还是很担心。

“老三,我承认。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你也别忘了,知易行难。要是钱不够使,也是一切瞎掰。我就问你,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咱家的家底儿就足够能把事儿办成呢?万一修个半半拉拉,那可就是拿钱打水漂儿了。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没错。洪家家底儿都算上有两万来块钱。过日子是尽够了,可要大兴土木就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敢肯定,家里的钱就一定够。

洪禄承和王蕴琳当然也关心这个问题,都望向了洪衍武。

没想到洪衍武一点不为难,胸有成竹地轻松地一笑。

“老大,你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钱的事儿还真不用担心。因为咱们不用把所有的房一气儿都修好啊。”

“我的意思其实是,必须先把整个院落的水路、电路、厕所改造好。这些基础工程以后返工太麻烦,无论你住几间房都得办,决不能凑合。但明面上的房子可就由着咱们了。完全可以分批来。我是想先可着西跨院和花厅院儿的房子修。其他的只要塌不了,就先不管了,等有钱再说。”

“这样就算是个样板吧,不但家里的钱就足够了,到时候还能算出修其他的房需要多少钱。万一真是材料不够,还能就近,从东跨院半塌的房里拆补一下。此外,咱们也能先看看效果如何……”

嘿,还真是醍醐灌顶。其他的人一下全明白过来了。可他们还有没想到的呢,洪衍武后面的话,那更是被他们疏忽了一点。

“爸,妈,大哥。我还得提醒你们一件事。你们别忘了,咱家可还有两间老铺呢。现在占咱们家房子的人是走了。可这不意味着这房就得空着啊。”

“我都跟房管所打听过了。两个老铺合理的租价,是在国家规定的每建筑平米四毛四的基础上,再按地域加百分之一百五的地段差价。那就是一块一,咱们完全可以再租出去啊,那可是‘大栅栏’的铺面房。过去街道往外租每月一块三一平米,都有人抢着要呢。咱们只要跟房管所登记就行,该交税交税,都听政府的呗。”

“我觉得就是再往便宜了算,那两个铺子加一起,六百多平米呢,每个月瓦片儿钱也得七八百块啊。干脆,咱还不动家里的底儿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就用租房的钱来修房不就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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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动工

洪衍武最后的这个主意,算是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洪禄承和王蕴琳当即拍板儿,就决定把这事儿还交给洪衍武去办了。因为知道房租一时到不了位,还给洪衍武提前支出了两千块钱。

对此,洪衍争也没有异议,反倒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洪衍武说话。他也是真心觉得交给兄弟去办这事儿,是比自己强。

而且不仅如此,王蕴琳还单托付给洪衍武一件事。说他舅舅允泰手里也有房契,想让他帮着问问完颜家老宅,亮果厂“半亩园”的事儿。

既然妈开了口,洪衍武当然不会推脱。再说帮舅舅家的忙,本身也是义不容辞。对这件事,他就拍了胸脯了。

只是没想到,才刚刚一扫听就得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半亩园”竟然是让部队给占了。

这种情形可不比政府或单位占房,那是另一条线儿,老百姓不但跟人家根本说不上话,连找谁说这事儿都摸不着门儿。、

唯一可行的办法,也就只能先托杨卫帆给打听一下,再从长计议了。

这样往后又过了两天,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先一步搬进老宅子去了。

他们住在了二进院里。这一是为了能看着房别失火。二也是方便改造水电路时后,有人能支应着。三来还得把花厅院儿的东西先挪过来。

说清楚了,这可不是洪衍武着急弄清家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主要是因为屋子不腾出来没法修啊。

要说现在也真是办这些事儿的时候,眼下的天儿,气温已经不低了,冻土化开,正是破土动工之时。

再说这儿离他们上班儿单位也近了,步行五分钟就能走到“天兴居”,顾哪一头都很方便。

于是等到洪衍武分头宴请了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的领导,各自送了一些礼物之后。一递交申请,水路和电路工程先一步提上日程。

实话实说,洪衍武真正闹出来的动静,可远比家里人想象的还要大。

水路上,他不但要把过去不合理的水路取消。还要把每个院子都能通上可自由开关的自来水管道。

这工程量可就大了,不但全院儿的地都得刨开走管道,还得在花园的角落里专门造一口井来安置水表和水路的总开关。

电路上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考虑到今后电器时代的到来,洪衍武不但要求把电线都改成铜线。还想弄一个低压配电柜,以方便控制每个院落的电路。

这个年代最贵的就是工业材料。反正,光两个工程算出来的材料费,大概其就得五千多块。多出来的钱洪衍武当然就自己担下了。

于是乎洪家人头攒动,成捆的铜线和成吨的铸管运到了院里。自来水公司的施工人员来了十个人,电力公司也派了仨师傅。每天他们在洪家老宅里出来进去,架梯子刨沟的,那热闹极了。

就这通乱,要搁一般人家真够一呛的,因为你就是每天给人家沏茶倒水,招待饭食。也够操心的了。

不过洪衍武可没遭这茬罪。他想得挺明白,搭人情、陪精力他受不了,想省心就别省钱,干脆,还是拿钱说话吧。

他的办法是动工第一天请这帮工人一起下了一次馆子,每个人送了两条“大前门”。

在酒席上,他还很诚恳地表示。说自己家里人少,日常中肯定就顾不上各位师傅了。这一点请各位师傅多海涵。但对于各位的辛苦,他会在事后表达感谢。

只要大家活儿干得漂亮,质量没毛病。他愿意完工当日,再奉送大家每人两条“牡丹”,外加每人五十块钱辛苦费,大家不要嫌弃也不要客气。至于施工期间,还希望大家多多担待,多多帮忙。

洪衍武话说的客气,酒菜是可劲要,那二十六条香烟也跟眼前戳着呢。谁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故意怠慢,可谓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许诺虽然现在看还是虚的,可就凭动这么大的工程,凭这个手笔,就已经足够这帮工人产生信任的了。

于是个个不疑有他,吃完了这顿“开工饭”就各自甩开膀子开始干活了。

要说洪衍武这办法,高明就高明在两点上了。

一是绝不抠抠缩缩,极大地激发了工人们的劳动热情。二是他只追求最终结果,没给任何人靠磨洋工获利的机会。这么一来效率自然高。

拿电工来说,原本可以慢悠悠磨蹭一礼拜的。这下三下五除二,三天就交了活儿。

洪衍武也真不食言,不但当场给钱给烟,还又借着这事儿款待大家聚了一次餐。

这一下不但获得了电工们的交口称赞,也等于中途用事实给自来水公司的工人打了一针兴奋剂。

在这种亲眼目睹的刺激下,接下来没出五天,竟然连水路都铺设好了。能达到这种效率和质量,在这个年代绝对堪称奇迹。

只是干完了活儿,自来水公司的人也真是累得够呛,吃散伙饭的时候,不由都跟洪衍武诉起苦来。

他们说“小伙子,你这钱出得真不冤,我们就没干过这么快、这么累的活儿,我们敢保证,你这活儿质量都赶上区政府大楼了。可我们也全累劈了,至少得歇半拉月才能缓过劲来。”

洪衍武当然知道挖土方什么滋味,哈哈一笑,道了声辛苦,敬了一杯酒。每个人又给加了二十块钱。这一下怨气也就平息了,照旧还是皆大欢喜。

要按步骤,水电路一完活儿,也就该正式修房了。可这事儿搁洪衍武就有点头疼了。

不是为别的,就因为没找着懂行的人。

在改造水电路的期间,洪衍武问了区里好几家房管所,无一例外,干活的全是大众化,只懂得盖排房的泥瓦匠。别说过去的“八大柜”了,就是“四小柜”的人也没找着一位。

(注:清代的皇室宫廷建筑,都在明朝基础上扩建和改造而成。皇家大型工程,由内务大臣主管,再由工部转交给当时京城的十二家木厂承包。这十二家木厂被称为“八大柜”和“四小柜”。“八大柜”为: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四小柜”为:艺和、祥和、东升、盛祥。)

好在他还有洪衍争这个大哥,最终多亏洪衍争的师傅解决了这个问题。

前面外传《第一百四十七章无靠》里提过,洪衍争师傅王汉平师承“龙顺成”,是“红星家具厂”唯一拿七十九块四的七级木匠。眼下,像老爷子这样出色的手艺人可不多了。

别看并非干土木营造出身,可故宫里一些修补隔扇、窗棂、木雕和家具的精细活儿,可离不开他。

有时候上面就会派这样的专项任务给他这样的能工巧匠。一来二去,他就这么和故宫里的人混熟了。而且接触最多的还就是搞古建的。

所以洪衍争知道了洪衍武的为难,去跟师傅一打听哪儿能找着干古建的人,王汉平就出来牵头了。老爷子领着洪衍争和洪衍武哥儿俩去景山西面的“陟山门街”,去找了一家姓单的人。

这一次去,不但彻底解决了洪家的难题,还让洪衍武大开眼界,长了见识。

敢情那“陟山门街”住的全都是故宫博物院的人。那搁到现在就是专家聚居地啊。而且这还不算什么,当年这些专家们的生活条件才真是让人看着心酸呢。

就拿洪衍武他们拜访的这位单云盛先生来说,他是故宫刚退下来的研究员。本身是学历史出身,三十年代的时候,又在朱启铭办的“营造学社”里的文献组当编纂。可谓是资历最早的专业古建人才。

而且由于单先生对西洋建筑和古建法式都很感兴趣,在“营造学社”时,他跟法式组队长梁思成经常讨教,学到了许多。完全可以算是梁思成的学生。

甚至共和国十年大庆的时候,他还被梁思成举荐给文物局领导,让他来负责修太和殿。

就是这么一位大家,居然退休费就拿了三十五块钱。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的两间门房里。甚至他的女儿也去当知青插队了好几年,这才刚刚办完返城,只在故宫的建筑队里找到了一份瓦工的工作。

说实话,其实单先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洪衍武也不知道。但就凭这一次拜访,他就能对单先生产生充分的信任。

因为即使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单家几乎有满满一屋子的书。

而且单先生知道他们来意后,不但很坚决地推辞了礼物,还不绕弯子地直接说了。

“你这事儿,我得先看看你们家的房子,房子要没什么价值,你们另请高明,有价值做修缮的我就帮这个忙。要是真的可以呢,我还有一个要求,营造上必须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所以到时候你得先把大概的花费范围告诉我,然后我再告诉你能不能干。这是因为用料、施工,都得我说了算,不能省钱的地方就不能省。时间你也不能催。因为现在能干这活儿的人不多,不得用的人我绝对不用,我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别说这番言论正合自己的心意。洪衍武也在这位单先生身上看倒了堂堂正正的文人风骨。这是与那个“房落办”魏主任有着天壤之别的人性。

果然,单先生看过房后,又听洪衍武开出一万块的价儿就应了这事儿。他代为算出的预支账目其实远比洪衍武估计的低,连东跨院一起翻盖才不过八千块。

而且账目清楚无比。砖、瓦、灰、沙、石、木、漆、人工,一笔是一笔,单价、运费全都一丝不苟。甚至根本就没有列出单先生自己的报酬,他竟然要白白地义务帮忙。

当然,视情况而定,还有可能再增加一些预算,可控制在万元之内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单先生找来的工匠更了不得,十二个老匠人最年轻的也是四十来岁,且无一例外都是“八大柜”的后人,只有六个小伙子是来充当力工的。

而且从那些老匠人口中,洪衍武更是进一步了解了单先生的为人。不但知道了他有一个外叫“芝麻酱”,还知道他在故宫不得烟儿抽,混得这么惨的真正原因。

敢情单先生在古建上特别注重工艺,他不像其他专家那样看不起工匠、技工,而是天天和具体的施工人员泡在一起。所以在这些事儿上他就特别较真。

像他就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应该像缓缓搁水,它才能好使。

而有的工人偷懒不去搅和,把水管往那儿一搁他就玩去了,抽烟去了,结果该化的不化,该凝的不凝。

单先生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会发脾气。非要给人家讲拌水泥如同“拌芝麻酱”的道理,总想纠正他们的错误,这样就落下这么个外号了。

至于他的待遇上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提高,是按最低级别退休的研究员,那就得说到1962年了。

当时因为“自然灾害”的原因,全国没粮食吃。那两年各处都在精简机构,故宫也不例外,领导就想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辞退,说没他们也成。

单先生知道后就不干了,他跟领导沟通了几次也没能说通,就越级打了个报告给上面,声称这些工匠的技艺才是真正的宝贝,希望把这些老工匠给留下。即使真有困难留不下来,也得给他们录音,把他们技艺传下来,才能让这些人走。

报告上去,文物局批了,但故宫的领导可就生气了。同意是同意,但经费上却故意拿一手,钱总拨不下来。反正七弄八弄的,就把事儿耽搁了。这报告跟没打一样,工匠们全都带着遗憾走了,单先生的想法也根本没实现。

而且此后单先生就彻底倒霉了。苦活累活都交给他了。却再也升迁无望。

对这么样的一个人,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绝对的有本事,但正因为太过钻研学术才不通人情世故。像这样的宝贵人才,其实我们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可要没有个能知人善用的好领导,那不但无法发挥出其本身的价值,结局也都免不了一个“惨”字。

官僚作风,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

洪衍武是既为了单先生的遭遇惋惜难过,也为他自己能请到真正的行家里手感到由衷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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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 老铺

老宅里的房子交给单先生,洪衍武是百分百的放心了。

可后面有关老铺,却意外地出了一个小波折。

那就是“京城红旗厂”的营业部经理,哭着喊着要重新租下洪家的老铺。

敢情他们急急忙忙搬走了之后,就再没找着合适的营业地方。转悠了一圈儿,不得不又找回来了。

其实说实话,洪衍武一点不想把房租给他们。

是!他是跟家里人声称,要把两处老铺出租,用租金来修房的事儿。可那仅仅只是个让家人安心的幌子。

噢,难道就为那一年几千块的房钱,他就真去房管所挂号啊?

还是那句话,他一个月好几万的进项,天天还琢磨怎么往外花呢,那几个钱还能在乎吗?他何苦鹌鹑嗉里寻豌豆,蚊子腹内刳脂油呢?

相反的是,如果他贪图小利,哪怕他是合法纳税,在这个年代的旁人眼里,无疑就又成了“不劳而获”的新罪状了。

虽然不会再有人为这个搞什么“批斗会”了,但“树大招风”总是难免的。

不说别的,肯定有人犯“红眼病”吧?要是一堆人天天有的没的,肆意编排自己家的事儿,谁听着也别扭。

更何况花钱租铺面房的也都是公家单位。主家和承租方真有点什么矛盾,那很容易就成了主家的不是。

还有,俗话说的好啊,“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后还想把老铺重张,给父亲一些安慰呢。万一到时候人家不肯走,也是麻烦。

所以说,何苦来的呢?洪衍武根本就是打算自己掏钱来修房,压根就没把房出租的意思。

可是呢,尽管如此,“京城红旗厂”这次能找回来,也不是没有倚仗的。洪衍武还真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为什么呢?

因为洪衍武的大嫂就是“京城红旗厂”印染车间的女工。营业部经理不知打哪儿打听出这层关系来了,他找了厂领导一合计,就一起出面托付徐曼丽给家里通了个气儿。

这什么意思还不明白么?

于是洪衍争把情况一说,洪衍武没让大哥大嫂丁点儿的为难,很快就跟红旗厂营业部经理去房管所走了程序。

甚至规规矩矩,完全按照国家政策,用比以前低的价格,每平米一块一,就把“红旗厂营业部”原来租用的“衍美斋”老铺又交给他们了。

这下可把红旗厂领导和营业部经理都给美坏了。

要知道,“京城红旗厂”建国后成立的时候,是好几个由山西商人开办的染坊合并而成的。

实际上这个厂子里,连厂长带职工,老家大多是在山西最穷苦的地方,徐曼丽也是因为家里山西的籍贯才能托人进厂当的工人。

就那帮“老西儿”,苦日子过惯了。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公家的,那真是把钱当钱啊,厂子食堂吃饭都很少见细粮,连炒菜都少,还跟老家一个习惯,各类杂粮面食、辣子、陈醋、浆水菜。

那必然是觉着占着天大的便宜,捡着金元宝了。

不过洪家也没太吃亏,精明的洪衍武没忘了额外提条件作为交换。

一个是他要求双方在房管所备案签字,约定这房只能租营业部有限的几年。大概六七年之后洪家肯定要收回,真到时候要腾房,别舍不得搬走。

二就是他明着直说了,自己大嫂在厂里的待遇得给变变了,不能总在印染车间吃苦受累。他们家过去是“黑五类”那没辙,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该调剂就得调剂一下了。

于是徐曼丽就被厂领导调进设计室坐办公室去了。今后的工作是专管印染车间配料的搭配。

那比起在车间挨呛、挨熏、搬货、运货那当然轻省多了。只要开机器印染之前,按图纸要求把染料配比定好就行了。

虽然偶尔还需要下车间监督一下,并没有完全杜绝“有毒作业”。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徐曼丽从进厂学徒开始就在印染车间,别的活儿她也不懂啊。

反正这件事,最后把红旗厂乐得屁颠屁颠的,徐曼丽挺知足,大哥挺满意,父母也对修房的事感到更安心了。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洪衍武也就捏鼻子认了。

但是,另一个老铺“衍美楼”洪衍武可就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出租了,他要留下自用。

那是一个三栋小楼联成的小院儿,上下足有四百平米。

当初租用他的体育用品公司,一层是当柜台,二层除了留了北边做办公区。西楼和东楼都是库存仓库。空间不但特别实用,也没有什么消防隐患。

院门外就是大街,搬运东西方便。把院门一关,也没人能看见里面有什么。用作放大件儿的家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有了它,洪衍武也就有了条件,能办一件他长期惦记的事儿了——收硬木家具!

哪儿收去啊?

还是却信托行的委托商店。

要说这年头的信托商店还真是的好地方。不但宝物众多,有时候还分门别类给你整得挺专业。

至少像玄武区的菜市口东边就有这么一个信托行的门脸。里面百十平米,几乎全是老式家具。什么老桌子、老椅子、老柜子、老梳妆台。

这些东西,不是“破四旧”时候,主人主动低价处理转让的。就是被当时林立的各个“革命组织”,主动送到信托商店来换取“革命经费”的“被抄物资”。

此外,还有信托公司本身,长期从外埠采购,向机关团体挖潜,从华侨和使馆收购来的处理物品。

当然,在这些售卖的家具里面,一些写字台、大衣柜、双人床什么的也不是没有。

可是这样的“简约类”家具既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又节约空间,而且价格实惠,很快就能被顾客们买走。

相对而言,华美大气的老式家具占空间不说,因为大多是硬木的,价格也要高一些。

在当时号召“勤俭节约”的社会大环境下,自然也就被人们视为“华而不实的过时玩意”了。

这样的观点其实特别普遍,就连洪衍争这样有个好师傅的木匠,打心里讲,不也对古典家具不怎么重视么?

所以说,洪衍武来信托行的商店里买家具,那是太合适了。光挑硬木的买就行。那根本就不是捡漏啊,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抄底啊。

就比如说来菜市口信托行买家具的这一天,他带着陈力泉进门的时候,就一个老头儿跟那儿盯着商店呢。

那老头头发半白。坐在那铺了灰布的靠背椅上,抽着自己卷的“大炮”,你不理他,他也不抬眼皮。

再加上那些家具都是胡乱堆放着的,落满了灰尘。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这里是个冷衙门。

洪衍武转了两圈儿,指着一个两米多长的鸡翅木的供桌就开问了。

“大爷,这玩意多少钱?”

“六十五!”老头慢条斯理,连眼皮都没抬。

洪衍武两分钟后,又指向了一个看似黄花梨的踏床马扎。“这个呢?”

“八块五!”老头语气带上了点不耐烦。

洪衍武跟着跟两个酸枝木的灯挂椅对上了眼儿。“大爷,这一对椅子多少钱?”

老头不由自主看了他好几眼,最终用相当不满的语气回答。“一百一!”

可洪衍武就跟不懂人事似的,话音还没落,竟又指着一套被拆下来的架子床问上了。

“这是一整套吗?缺不缺东西,什么价儿?”

老头儿这下真急了,差点没蹦起来。“嘿,小子,你没事拿我打镲玩儿呢?问东问西的,买不买你?”

洪衍武可是一脸无辜。“买呀,买呀。刚才这几样都想买,就是价格太贵,咱得商量商量……”

老头儿一听倒乐了。“还都想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也不懵你,你真想要,看见没有……”

这么说着,老头儿就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公家的进价可都在这上头呢。我大件儿加五块,小件儿加两块卖你怎么样?够便宜的了吧……”

说完,老头悠悠地喝了口茶,拿眼睛只扫耷洪衍武,像是吃准了他买不起。

因为在老头看来,这些玩意现在是没人认了,尽管卖不上价儿去,可加一起也得好几百呢。特别是那架子床,进价就小二百呢。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俩小年轻,既不可能有这个财力,也不可能有这个见识。

洪衍武是来买东西的,当然也没想置气。这么一听马上赔笑,就递过一支烟来。

“大爷,您别这么说啊,我可没气您的意思……您给的价儿好是好。可咱要是真这么办了,那您跟上头可就没法交代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洪衍武说得是好话。可架不住信息实在不对称啊。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成见,这就足够产生歧义理解的了。

没别的,这些话在老头儿听来,那简直就是故意气人,明显叫板啊!

要知道,京城人确有京城人的特色。大多数京城人虽然善于包容,但最烦的就是有谁当面儿充大耍横。

别说这块地界儿随便扔一块砖头就能砸着俩处长,就凭户籍制度给首都人民带来的骄傲感。如今哪怕皇城根下的一个收破烂的,也敢跟你说“爷”如何如何?

对,咱不是领导,可多大的官儿咱也都见过。有什么呀!出了你的衙门口儿,谁尿你啊!

于是本来老头儿都接过烟来了。可这么一听,烟又摔桌子上了。反倒气哼哼马上翻起了账本。

一边翻还一边嘴里念叨。

“小子!你还甭跟我打马虎眼,净捡便宜话儿说,没门儿……告诉你啊,还甭跟我玩儿这个哩个儿楞!你大爷我说话算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儿……看着啊,那架子床一百八十三。条案……四十六,一对椅子七十二……马扎四块三,加起来一共……一共三百零五块三,麻利儿的,掏钱吧您呐……”

这下洪衍武也没辙了,只能给陈力泉一个眼色,让泉子在老头儿的催逼声里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子“大团结”。

嘿,还真要买啊!

这下老头儿傻眼了。那脸上叫一个精彩。简直就跟撞了邪似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可他也能不赖人家啊?这是他自己闹腾的。不占理啊!

再一想,哎,反悔可不行!刚说完硬话,这就等于在俩小年轻面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啊!是爷们不能丢这面儿呀,还是扛了吧!

于是也就只好咬着牙,寒着脸,给开了票据。

没想到这时候洪衍武又说了。

“大爷,谢谢您了。可我还想买点东西,您看是拿笔帮我记一下,还是用账本对着划勾呀?麻烦您过来这边吧,看得清楚。我要那边仨花几,那儿的俩条案,紧里头的所有屏风、插屏、折屏、挂屏。哪儿还有俩罗汉床是吧?我也要了!您这儿东西够全的吭,嘿哟!还有交椅,玫瑰椅,方桌,圆桌,方凳,亮格柜,博古架,那我也都……”

眼瞅着洪衍武这么指东指西,旁边的陈力泉还居然又掏出两沓子人民币来。

忽然之间,老头而就觉得自己胸口怎么那么闷,心跳加速下,骤然一疼,“咕咚”就软倒在椅子上了。

这下不但耳鸣,眼睛也花了。

再后来,他可就没什么感受了,耳边只听见洪衍武在急茬叫着。

“大爷!您怎么了……您……您这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啊?别别别啊,刚才咱说着玩儿呢,那都不算。价儿该多少是多少!您说了算……您可别吓唬我!您睁睁眼!哎哟,罪孽喽,您可真是我亲大爷……泉子,快含口水,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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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宝贝

尽管出师不利,才刚想买点家具,就差点闹出人命来。

可总归有惊无险,最后靠着陈力泉一口凉水,又把老头给喷醒了。

看来这老头还不是心脏病,只是不知是气的还是吓得,昏了过去。

想想也是,就因为耍了一回大爷脾气,差点担上给公家造成巨额损失的罪名,估计谁也没想到这种倒霉事会落自己脑袋上。

恐怕就是人不昏过去,大白天也得好好咬一口自己的手,看看到底是不是做梦。

再后面,为了给老头儿压惊,洪衍武特意出门买了两盒好烟。

而好言好语地安抚好老头儿之后,或许真是所谓的“好事多磨”,过了这道坎儿可就一顺百顺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但在当天以挺公道的价钱拿走了五十多件家具,在之后的十天里,更几乎把全城52家信托商店都逛了一个遍,那是一通狂买。

说实话,洪衍武最大的感触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他本来以为,信托商店扎堆,又有专门家具门市的菜市口,这儿的玩意就算好的了。可只有逛过才知道,要说好东西,还真是北边的多。

相比较而言,南边信托行里东西,好东西的来源恐怕只有前门地区有数的几个大商家。

因此硬木家具其实只占百分之六十左右,这其中紫檀和黄花梨还不多,无论从材质和规格上看,都比较普通。

但北边就不一样了,高门大户太多了,所以有待售卖的商品是极大丰富。

拿椅子来说,带扶手的“交椅”、“官帽椅”多极了,材质上紫檀和黄花梨也并不少见,连铁力木家具和红瘿木的家具都有。明显格调和档次上都高了不止一个层次。足见“东富西贵”不是白叫的。

所以洪衍武,逛到北边的时候,基本上就非紫檀和黄花梨的家具不买了。像“马老师”做节目时所说的“全国现存不到百余张的黄花梨交椅”,他前后加在一起就买了十一张。

可是,到最后仍不得不说,真正给洪衍武带来了极大的惊喜,让他大开眼界的,还得属重文门内大街12号的“华夏工艺品商店”。

为什么呢?

因为这里是近年才刚刚改名的工艺品商店。实质上却是1975年从廊坊头条“劝业场”原址迁过来的全市最大信托商店——“劝业场信托商店”,光在职职工就有470人。

这里营业面积大不说,经营品种也是异常丰富。一切旧货,就没有比这儿更全的了。

除了皮套钟、金壳表、高级衣料、高级皮毛、瓷器以外,还有工艺品专柜,专门经营装饰品、欣赏品、古瓷、洋表、古玩、玉器及硬木家具。

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这里具备外事服务属性,作为唯一可以供应外宾的旧货商店,全市信托行收购点收上来的一些特殊商品,也只有这里才可以销售。

那么自不必说,这就是精品汇聚地啊。居然让洪衍武发现了两件极为难得的紫檀大料家具。

一个是将近四米的架几案,一个是两米多高的一对紫檀嵌画珐琅多宝格。都死沉死沉的,绝不会看错。

稍微懂得点老式家具的人都知道,紫檀是几乎没有大料的。有的都在故宫呢,不用说,多少钱也得拿下啊!

所以洪衍武在这儿花钱是最多的。差不多扔出去三万。为了怕引人瞩目,他甚至是叫来了不少人帮着他分批代买的。归了包堆,总共买下了大大小小,近两百件黄花梨和紫檀精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洪衍武最后还临时起意,又出面买了一对底价三千六百元的,栽在粉彩大花盆里的料器蟠桃树。

这主要是他看着这对桃树太栩栩如生,太逼真了。花和叶泛着荧光,莹润光滑,真是太漂亮了,那一眼望去就是“美不胜收”四字。

结果这一冲动就没过脑子,掏钱给拿下了。

可他才刚一买下来,扭脸就后悔了。

因为这玩意太大了,光树高就一米五。枝干伸展出去还特占地儿,连同大玻璃罩子往地上一放,一盆料器占地就差不多两平米。

另外也太娇贵了,就没一处不怕磕碰的,稍微一不留神,一个闪失就得残了。

这让他怎么往家弄呢?

后来再一琢磨,这价钱也着实让人有点肉疼。

因为所谓料器实质上就是玻璃做的。可这三千六的价码,都够买下十个大件紫檀家具了。是不是有点冤大头啊?

不过要反悔可不行了。当年的商场不实行三包,那售货员的脾气也都大着呢。要不是个敢于吵破天去,甚至到经理室去大闹一场的人,退货基本是没一点可能性的。

没辙!洪衍武对付老娘们也头疼。

他就只能是和陈力泉一起,把桃树连带玻璃罩子外裹一层厚棉被。再捆上杠子,连三轮都没雇,就靠他们俩自己步行,一个一个轮着往家抬。

那可真是费了大劲了,想想就知道,二百多斤的东西还这么娇气的。能不遭罪吗?真跟抬两个事儿多的活祖宗差不多。

这一路上洪衍武就埋怨自己冒傻气啊,叫苦不迭说花钱买罪受。

倒是陈力泉看得开,说就兹当练功了,每天他拎那俩石锁还三百来斤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洪衍武一听更郁闷了。

“泉子,我能和你比吗?你的爱好就是练功。我这人懒散,纯属吃老底儿,打滨城回来就没怎么动过胳膊腿儿。现在的我,身子骨还不如在菜站干装卸的时候呢……”

好嘛,您自己犯懒,那赖谁啊?

什么甭说了!自怨自艾没有用,该出的力气还是得出。

但恰恰更倒霉的是,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往“衍美楼”老铺运送最后一盆料器的时候。正好在洪家宅子的大门口,还让单先生和王汉平给撞见了。

两位老先生都是少言寡语的人,看见他们也没言声,可是,随后竟然主动跟过来了。

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小心翼翼放下“蟠桃树”,刚打开“衍美楼”院门儿时候。两位老先生从街角疾步走过来往里这么一看!嘿,洪衍武置办那点东西可就都泄了底了。

因为还有不少东西,院儿里搁着呢,洪衍武和陈力泉得慢慢挪啊。

王汉平干一辈子木匠了,就喜欢好家具,一见院里这些紫檀和黄花梨的玩意,那还有不激动的,一步抢进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嘴里直说“都是宝贝啊!”

就连单先生对那两件大料紫檀家具也是啧啧称叹。那词儿都跟洪衍武想的一样,“紫檀大料难得,赶上皇家御用规格了。”

可他们越是这样,洪衍武就越害怕啊。一是担心人家跟他打听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二就是怕这两位再进屋里去,那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不过让他颇为欣慰的是,这两位老先生倒都是明白人,知道这种事儿忌讳什么。都只是夸东西,谈物件儿。一句额外的话也没提。更没有想进屋的意思。

王汉平还逗洪衍武呢,说“你喜欢这些玩意?好,识货!比我徒弟都像我徒弟……”

而单先生更是出乎洪衍武的意外,随后的几句话竟带给他极大的惊喜,让他今天心里闹的别扭一扫而空。

敢情单先生没多久,就认出了洪衍武弄回来的蟠桃树不是凡品。说那是西太后的东西。

为什么呢?

因为这么大的料器,民间很少见,只有供奉宫廷的御厂才能造得出来,俗称“宫料”或“御琉璃”。而且自宣统以后,老工匠散去,就连御厂也造不出来了。

再加上粉彩的花盆符合同治、光绪时期的时代特征,上面又有“储秀宫制”的字样,自然是西太后的东西无疑。

据单先生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太后有个习惯,要求自己用的瓷器,都要署上自己曾经住过的殿堂名。

事实上,慈禧用的瓷器,除了“储秀宫制”还有“体和殿制”,“储秀宫”是她的居所。“体和店”却是她用餐的地方。因此有“体和殿”这种字样的,应该大多都是些餐具。

最后再配合着这种特殊的题材,结合史料记载,慈禧太后在50 大寿的时候费银 15000 两, 60 大寿的时候费银 121100 两, 70 大寿的时候费银 38500 两。都曾大量烧造用瓷、摆件和料器。

完全可以进一步断定,这东西是为慈禧太后寿辰专门烧造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烧的,有个讨巧的办法,只要数数树上的蟠桃数目,大概就可以知道了。

这么一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立马就来了兴致,俩人一数下来,还真是!整整六十个!

这下给洪衍武美的,不但一点也不累了,郁闷烟消云散。反倒还来了精神头,沾沾自喜地嘚瑟起来了。

他就跟陈力泉显摆,“怎么样,还是咱哥们儿有眼力吧,旧货市场里那么多东西,我就看上这俩玩意了。别说西太后的东西,以后也再也没了。我看,这都算的上国宝了,三千六,划算呀。一句火眼金睛,不过分吧……”

总而言之,那牛X劲儿大了去了,完全没了刚才蔫头耷脑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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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镇物

可俗话说的好啊,人再得意也得夹着尾巴。

洪衍武这一眉飞色舞把实话秃噜了,反倒惹来了没必要的麻烦。

人家单先生一听说是“华夏工艺品”商店买的,就知道这肯定是阴差阳错从故宫流失出去的。

毕竟是故宫的研究员,职业的责任感马上爆发,单先生竟然提议让洪衍武交给国家。他表示愿意跟故宫收购部门说说,可以给他高一些的价钱把东西收走。

哎哟,得意忘形,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

洪衍武这一下就苦了脸,直告饶。

“别啊,单先生,我们哥儿俩好不容易把这玩意弄回来的,容易吗?您别一句话,就给划拉到故宫里头去啊。那里头什么没有,可不缺这一件两件的。我跟您说,这东西年头可不够,按国家政策它不算文物啊。我谢谢您,您就别逼我了,好不容易捡个大漏儿,我还想当传家宝呢……”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还说得如此可怜。单先生和王汉平都不由一起笑了。

不过单先生还在坚持,“你这东西确实算是国宝。难得的是一对儿,还无残破,已经足够进‘珍宝馆’的了。所以,你才该把他交给故宫啊,这样可以有更多的人民群众看到它……”

洪衍武一梗脖子。“那可未必,我的单先生啊。您别诳我,行里边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真正的好玩意,可不是都给公众展出的。再说就是可以展出的,那就都是真的吗?比如说某些字画,某些瓷器……”

这几句正中要害啊,单先生一下支吾了。

洪衍武顺势又赶紧好言相求。

“单先生,说实话,这东西能到我手里,那也是缘分。您去‘华夏工艺品商店’看看就知道了,咱们什么好东西不是明码标价在往外卖啊?那叫出口创汇。还就属料器洋鬼子买的最多,因为咱这玩意儿是一绝,他们那儿没有啊。其实要不是我这对蟠桃树太不方便了,估计早流失到国外去了。我们这买下来,还算为国家立了一功呢。其实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不就怕我倒手转卖,或是藏着掖着嘛。您放心,一是我保证好好保存,多少钱也绝不出卖。二我保证,以后绝对找个机会为公众展出。兹要有人看,我就天天敞开大门给人看,绝不关门。真要那样,那没准比交给故宫还更符合您的初衷呢……”

这几句话说的到位,单先生脸色还真犹豫了。

关键时候,王汉平又出面帮着洪衍武说了几句话。

“老单啊。故宫就是再有钱,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去吧?人家自己花钱买的,不愿意交公就算了。你都不在职了,还操这心干嘛!何况小伙子这话也没说错,有时候这些东西在私人手里,确实比在公家手里能够得到更好的保护……嗯,你能说不是吗?”

这么一来,单先生真就点点头不言语了。

洪衍武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既感谢王汉平仗义执言,也觉得单先生这位专家肯听人劝,还挺开通的,倒不算是食古不化。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王汉平说这话居然也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并不单是冲他这两盆蟠桃树说的。因为紧跟着,王汉平就对他仔仔细细说起了一件大事儿。

洪衍武等到听完了,才真正领悟了王汉平刚才这话的意思,更是为两位老先生来找他的真正意图大吃一惊。

敢情今儿单先生和王汉平撞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运东西,并不是巧遇。两位老先生其实是特意等在大门口的。目的就是要跟洪衍武说个大事儿。

是一件什么大事儿呢?

为的是一件了不得东西。

这东西有多么了不得呢?

事关整个京城的安危。

这话听着邪唬吧。可话得两头说,这东西要真说出来,后辈的年轻人或许能够不当回事。但老辈儿京城人绝对一百一的认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得嘞,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那东西是一块儿巨大的木头,金丝楠木,镇守京城的神木!

自明清起,京城就有“五大镇物”之说。

传言按道家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在京城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用来震慑妖魔,以确保京城安宁。

中央属土,镇物是“万岁山”,实际上就是聚土为镇山的“景山”。北方属水,镇物是“颐和园”昆明湖边的铜牛。南方属火,镇物是“永定门”的燕墩。西方属金,镇物是“觉生寺”(大钟寺)的永乐华严大钟。

而东方属木,镇物就是咱们要说的这棵“神木厂”里的金丝楠木了。

据《日下旧闻考》中记载,“神木厂在广渠门外二里许,有大木偃侧于地,高可隐一人一骑,明初构宫殿遗材也。相传其木有神。”

还有“京师神木厂所积大木,皆永乐时物。其中最巨者曰‘樟扁头’,围二丈外,卧四丈余,骑而过其下,高可隐身。岁久风雨淋漓,已渐朽矣。”

这些文字都清楚地记录下了“神木厂”在当时的真实情况。

“神木厂”具体位置其实是位于广渠门外通惠河二闸的南面。大约就是今天东三环“双井”地区。

这个地方的地名几经变革,后来又分别叫做“皇木厂”和“黄木厂”,最后被叫做了“黄木庄”。软胶囊,就连住在那儿的人,也没几个知其来历的了。

可这个地方在明清两代却是极为知名的。

明初时永乐皇帝朱棣营建故宫紫禁城时,曾派人到四川、两湖、两广等地采办大量上好木料,这些木材经辗转运输,最后沿大运河运到京城,统一堆放木料的地方就是“神木厂”。

这些大木那都是世界罕见之物,其中尤以“樟扁头”这棵木头最为巨大,相传其具有神力,可避邪治病,此后便被民间称为“神木”。

到清代的时候,乾隆皇帝也曾两次到“神木厂”观览“神木”,曾御题《神木谣》并制成碑,其中有“远辞南海来燕都,甲乙青气镇汉舆”之句。更是正式坐实了“镇物”之说。

而因见大木“已渐朽矣”,为使“神木”不再受风雨侵蚀,乾隆皇帝又下旨,命人在“神木”的西侧建立了红墙黄瓦的方形御碑亭。同时还建筑了七间相连瓦木结构的廊房,把“神木”覆盖起来,周围用青石栏杆围护。

后来到了解放后,1953年的时候,一个乐器厂建厂在“黄木厂6号”的位置上。神木连同御碑都被圈进了乐器厂的大院。

虽然此时,“神木厂”四周已变成菜园,为神木建的廊房和御碑亭也年久失修,屋亭倾颓,透风漏雨。但房中的“神木”却叩之依然有声。

跟着到了“运动”期间,御碑被埋入乐器厂食堂的菜窖。

那根担任着东方坐镇重任的神木待遇更惨。因嫌它占地方,厂领导终于下令工人把它锯成了好几段,破烂一样地扔在了院里晾晒。又让它重新遭受风雨。

后来王汉平被请到乐器厂做木工指导的时候无疑中发现了这个情况,搞清始末之后,心疼极了,就跟单先生通了气儿,想让他出面让故宫把“神木”收走,妥善安置。

可故宫的人看了之后,说那就是几大堆儿烂木头,什么文物价值都没有,就完全放任不管了。这么着,那木头还是只能那么搁着。

直到头几天,那乐器厂的新领导忽然又找到了“红星家具厂”来,说想用他们院儿里的那些木材跟家具厂换三十张写字台。给厂子里那些平反后重新上任的干部们谋个福利。

王汉平当然想答应啊,可“红星家具厂”的领导因为觉着乐器厂根本就用不着巴结,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就给拒绝了。

家具厂领导说他们不缺木料,更别说风吹雨淋过的糟木头了。要写字台可以,得拿钱和工业券买。看在都是公家单位的面儿上可以适当优惠一下,但以物易物面谈。

这态度一下就气着乐器厂的领导了。走的时候撂了一句话,“你们家具厂别牛气哄哄的,我们乐器厂也有木匠。真以为离了你们,我们就得吃带毛猪?我还告诉你们,我们就拿那些‘糟木头’自己做,刷钢琴漆,保准儿比你们做的还漂亮……”

这话在家具厂领导的耳中当然无所谓啊。可王汉平听了简直魂飞魄散。

那可是明永乐建大殿的余材啊。天生楠木,专供殿庭楹栋之用。清王朝的时候,上品的金丝楠木就已经不好找了,那都没舍得挪用。

好嘛,最后居然给做了写字台了,还,还刷钢琴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下这么个下场呢?

别说鲁班祖师爷要知道,气的都能从坟墓里蹦出来。今后这事儿也会让后人戳脊梁骨的呀。

六神无主下,王汉平赶紧就找单先生来讨主意来了。

单先生一听也急得够呛,俩人商量来商量去实在没辙,最后就憋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干脆,就用洪衍武修房的钱跟乐器厂买木料吧。

当然了,这肯定不是要私下里挪用造房款,坑洪衍武一把。

单先生的意思其实是,反正花厅院儿的木阁楼也得重造。他原本规划的是用两千块买杉木、榆木和香樟来修这个阁楼呢。

现在如果要能把金丝楠木拿下来用来造这个楼,那其实更好。虽说阁楼规制小点儿,那也总不至于像做写字台那样糟践了这样的材料,论起来洪衍武还占了大便宜呢。

只不过这中间有两点。一是必须得就此事跟洪衍武打个招呼,人家不同意也办不成。二是要按乐器厂三十个写字台的条件,两千块的木料款还不太够用,得说服洪衍武再给加点儿钱,另外还得弄些工业券。

这么一来,他们商量后就在洪家的大门口等洪衍武回家了。哪儿知道等来的是他正往家弄东西呢。

但这下倒也更证明了洪衍武的眼界和财力了。所以说完这番话后,王汉平和单先生都笑呵呵的。

他们无非是觉着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大概十拿九稳了,洪衍武肯定不会反对的。

可事与愿违。洪衍武听过之后琢磨了好一会儿,竟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面露为难之色,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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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邪性

“怎么着?不行?”

看着洪衍武的样子,王汉平差点没急得跳起来。

“这多好的事儿啊!小子,你不是挺喜欢这些东西吗?怎么犯糊涂啊!我可跟你说,盖你们家这阁楼,能用这样的金丝楠木那真是天大的造化。那是明永乐的余材啊,清朝那么多皇上都没这个福气……”

“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怕那木头真糟了啊?我高诉你啊,楠木的木性最稳定,不开裂、不变形,极为耐腐,别看风里雨里泡了那么多年,可那是‘皮烂心存’。腐朽的就外面一层皮,里面好着呢,说它是‘糟木头’那是不懂行。那下脚料都金贵着呢……”

“怎么茬啊?要不我给你签字画押总行了吧?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走过眼呢,保准儿那木头没事!你总不会信不过我这个老木匠吧……”

王汉平是个直性子人,一句接一句的抢白,根本没给洪衍武说话的空档,他自己倒越说越急赤白脸。

还是单先生稳当,看出了点什么。就问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果然,洪衍武的回答还真是这样。

“王师傅。您可别激动,就冲您是我大哥的师傅,我就不可能不信您。我也不是不懂行,我知道,这金丝楠木是软木里最好的木料了。不但耐腐,一到阴天还泛着香味。但单先生这话问得到位啊,这事儿太大!我这心里实在是有点担心啊……”

“第一,我打小就听我爹妈说,京城有‘五镇’之说。还听我们邻居边大爷讲过,‘神木厂’的‘神木’是通惠河发大水,由虾兵蟹将从河底运到‘庆丰闸’的金龙化身。尽管这都是传说故事,可这足以说明这东西非同一般了。在民间,它经口口相传了好几百年,那不是神物也是神物了!说白了,这东西再好,那是整个京城人的东西。这京城的老百姓要知道谁敢自己给独吞了,背后不得骂他祖宗啊?以后谁要酒桌上一聊天,就编排南城的洪家怎么着怎么着,我爹妈都得跟我反目成仇!我不能给自己家里招骂啊……”

“第二,这‘神木’既然是这样一件东西,那就不比几件硬木家具和西太后的蟠桃树了,那是文物里的文物,宝贝中的宝贝。我还把话放这儿,您别看现在没人把这东西当回事,不尊重咱们民族的历史文化。可以后就跟人一样,总有给这些物件‘拨乱反正’的一天。真到那时候,就连这些家具、这对蟠桃树那都得价值连城,让人眼红。就更别说这个象征着镇守京城东方安宁的‘神木’了。国家要为这个找我来怎么办?我可不想吃倒账,再花钱给自己买个罪过。真为这事儿追究我的责任,我多冤呢……”

“第三,咱们再说用金丝楠木做殿这件事本身,那可是皇家的气派。整个世界上,也就承德避暑山庄有个纯粹是楠木的大殿。明朝的皇上也没这个谱儿呀。所以从风水角度来说,像这样的东西,真弄到我们家来,我们也承受不起呀!那不得招灾招祸啊!”

“反正您二位别看我年纪轻,可我懂得一个道理。过犹不及!人,不能什么便宜都想占!应该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饭,我怕吃不下硬塞,再把我自己给撑坏喽!”

还别说,洪衍武确有他自己的道理。从他的角度来说,这种忧虑真是很有必要的,还真挑不出他的不是来,也绝不能说他操心的事儿就一定不会发生。

单先生和王汉平都不免刮目相看。这一二三的,让他们觉得洪衍武把事儿想得通彻极了,真称得上眼光长远、独到。而且竟然能不为利所惑,这种知进退、懂深浅,可不是一般年轻人能做到的。

可欣赏归欣赏,问题是眼下迫在眉睫,除此,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这又怎么是好呢?

单先生愁眉不展,苦苦思量。

王汉平急得直握拳,一个劲地蹿腾。

“可别介啊……你真不要?那咱们就得眼睁睁看着‘神木’玩儿完啊?这不也是作孽嘛!哎,我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你买下来,我们替你保密还不行吗?”

洪衍武见他们是真为难了,赶紧又说,“王师傅,单先生,您二位也别急。这么着吧,这钱我出了……”

“啊?”单先生和王汉平情不自禁齐齐睁大了眼睛。

这又是一个完全没想到!怎么刚说不要,这又要了呢?

洪衍武赶紧解释。“二位,我出这钱不是我想要木头,而是纯属敬重二位的为人。您看,你们这么着急为的是什么呀?往高了说,你们是在挽救国家财产。往大了说,你们是在挽救民族的历史瑰宝。往俗了说,你们想救京城老百姓的心气儿和念想。这事儿本来不是你们的责任啊,于你们个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还能自觉自愿做到这份儿上。这就叫急公好义!我佩服,我感动,我不能不敬重!另外呢。单先生帮我修祖宅,天天这么辛苦,一个子儿不要。王师傅帮我们家做细活儿,看我大哥的面上,也是分文不取。您二位一个是博物院的大专家,一个是七级工匠啊。这些更是让我亏心啊。正好,咱就拿这事儿遮了吧。你们要救这块木头,我愿意出钱,助你们一臂之力!”

好,这番话一说,两位老先生那真是转忧为喜。

单先生夸,“你这个人,真不小气。难能可贵……”

王汉平也赞。“好小子,是咱京城的爷们,仗义疏财是骨子里带的……”

可没想到洪衍武还有后话呢。“二位。这事儿成归成,可我还有两个条件呢,你们得答应我。一是这件事我只出钱不出力,一切得由你们二位出面去办。二就是这件事你们可得替我保密啊,树大招风,肥猪找宰。我怕……”

这下逗得单先生和王汉平,还真是不能不笑了。

一个说,“你也真是的,做好事还怕留名吗?这么偷偷摸摸,反倒弄得跟做坏事似的……”

另一个也说,“哼,你小子可真够怪的!说你是鸡贼吧。你还挺仗义!说你有担当吧。可又这么胆小!你这孩子和你大哥怎么一点都不像呢?这都邪性了……”

是都邪性了!这点洪衍武自己也承认!

因为尽管是他极力不想沾边儿,可万没想到,一切到头儿,他想不沾还真不成了。

原来单先生和王汉平带着钱赶到乐器厂谈条件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棵“神木”的四分之三,都已经被开出板材来了。

那乐器厂的领导不知是带着气,还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回去之后居然马上做出了指示。让手底下的工人把那些木头给挨个运进车间开出料来了。

尽管工人们是一种满不在乎、肆意浪费的操作态度。可开出的那些板材,也仍旧足够打造四十张写字台的。

所以等单先生和王汉平再看见那些料的时候,他们真是欲哭无泪啊!

就凭这些板材,没见过的人都能想象,当初那棵‘神木’有多么大啊!

但万幸的是总算还留了四分之一的原木没动,也没到刷钢琴漆那一步!

于是王汉平和单先生仍旧是拿钱把所有的金丝楠木都买下来了。就连下脚料都没留,一股脑地找人找车全给拉走了。

再之后,他们就又找洪衍武来了。

先带他去看了看那些放在露天里的料,又告诉了他整个事情怎么回事。然后就一起劝他。说他们谁也没本事再找个条件好点的地方,完好无损地把这些东西保存下去了。

他们的意思,是事已至此,现在唯一可行,还能给京城老百姓留下点东西的办法,也就是把这些木料给用在洪家花厅院儿里的阁楼上了。

否则这些东西早早晚晚全完蛋,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们当然知道洪衍武担心什么,因此俩人还特意把一份证明材料给了他。

上面把为什么买这些料,怎么买的这些料,谁谈价,谁付钱,找哪儿的车,和谁交接都写下来了。俩人还都签字画押了。

那意思是责任都是他们的,洪衍武属于不知情,和他完全无关。

单先生还劝呢,“咱们都这么熟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心里都有点谱。我们信你,现在就看你能不能信任我们了。我们是决不会害你的。至于你还担心什么风水问题,那完全没必要。堪舆我虽然研究不深,但完全可以告诉你,这块木头进你家来,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为过去不管是立碑或是镌刻于墙,高门大户都讲究在门前弄一个‘泰山石敢当’。那是什么?那就是镇物。为的是压制恶煞厉鬼,保家宅平安。你这可是‘神木’呀,整个京城的东方都能保,你这个家宅要有了它那才真是四平八稳了呢……”

王汉平也拍胸脯,“你就放心吧。我们俩老头子嘴都严。这件事我们就烂肚子里了,也不会往外说。我保证连我的那徒弟我也不告诉他。这总成了吧?你要再不相信,我当面给你发个毒誓也行!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命啊,反正我信。说真的,我觉得这么转来转去,最后还得找到你头上。其实就是老天爷想让你来救这块木头,你要答应了,绝对积功德呀……”

如此一来,实在是盛情难却,洪衍武也就只有点头应了。

这一是他真被这俩人的心思给感动了,二来他的身上也已经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却又应该感谢上苍的事儿。比如重生,比如“挫虎龙”。

他就难免对天意抱有一种畏惧,感到许多事芸芸之中自有命数了。因此就有点相信,或许这木头还就该他伸这一把手的说法。

至于单先生和王汉平,眼见达到了目的终于踏实了,俩人尽展笑颜。

单先生兴奋地表示。“我马上回去‘烫样’,有了这样的金丝楠木,更得给你们家的阁楼做出个好样式来,才不算亏待这些好材料啊。”

(注:烫样,古建行话,意为制作立体模型)

王汉平更是挽胳膊撸袖子。“小子。你就瞧好吧。这回我也让你看看我的本事。细活儿就不说了,我看这开出来的材料就足有富裕,回头再给你做一个金丝楠木的架子床。怎么样,就算我老头子谢你了……”

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自然不会再扫兴,也就只有连声致谢而已。

要说事儿也真够邪门的,尽管有关“神木”的传说,这年头的京城人已经没人再当回事了。就连洪衍武自己,其实也不大相信那玩意就有什么神力。

可偏偏就在单先生和王汉平把所有金丝楠木拉走之后的第二天,乐器厂的木料间就失火了。

虽然被人及时发现给扑灭了,只烧毁了几个立方的木料。后来也查明是车间里的工人随意扔烟头引发的火灾。可这件事却真是让许多乐器厂的老工人开始闹心了。

因为这乱扔烟头的习惯,大家向来都有。而且乐器厂在消防举措上,保卫科一向宽松得不像话。

但偏偏自建厂以来的三十余年里,乐器厂却从未有过一次失火和工伤事件。这个厂子始终拥有着一种近乎于奇迹的好运气。

可怎么那些木头一运走,这厂里就失火了呢?难道说好运气就这么凭空地消失了?

那么颇有些见识的老工人们,自然就细思起了前因后果,就想起了那些老掉牙的传说故事,也就不能不把失火的原因联想到失去“神木”庇佑上了。

果然,二十年之后的乐器厂,已经变得和其他工厂再无区别了,同样必须依靠严格的规章制度才能避免工伤和火灾事故。

而这时就有个在工作中从未出过事故的老工人对其他工友坦言。说他当年在“神木”被运走之后那断事故频发的岁月里,之所以能没出过任何差池。就是因为他在给“神木”开料的时候,藏起了一块下脚料。他天天都带在身上上班。才有如此奇效。

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个时期在任的厂领导是信了。

于是老工人当年保留了一块做写字台的下脚料,竟又被乐器厂当成宝物摆进了展室。

如此命运轮转,也实在称得上是一件令人难以言表的启示了。

人,怎么翻来覆去,总是自我否定,又总是吃后悔药呢?

世间的遗憾,恐怕多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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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下套儿

洪家老宅的修缮事宜到目前为止,基本上就完全上正轨了。洪衍武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再加上硬木家具的收购暂时告一段落,他也就想喘口气儿了。

可歇是歇,他身子歇了脑子却没歇。脑子转着转着,就琢磨出该怎么收拾,那敲诈了他两台大彩电的魏主任了。

为了这事儿,他专门又把“小媳妇”叫了来,先问了问魏主任的现状,随后又嘱咐了一番。一个能让魏主任痛彻心扉的计划就这么布置下去了……

魏主任和洪衍武不同。

他不懂得什么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相反,他倒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句话的忠实信徒。

他更不怕老百姓戳他的脊梁骨,不相信会有报应,而是奉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为至高真理。

在他的眼里,只知道名烟名酒名茶越多越好,家用电器至少也得填满他名下的三处房子才行。这也是他为什么狮子大开口,找洪衍武要了两台彩电的缘故。

一开始是他自己住的三居室摆了一台彩电,那台换下来的旧黑白就送到了他名下的一居室里。

可另外还有一个两居室还空着呢,这让他高兴了几天就变成难受了,怎么琢磨怎么睡不着觉。这不,最后抖了个“脏攒儿”就把这块“空白”给填补上了。

(注:攒儿,京城土语,意为计谋)

为这个事儿,还不光魏主任自己高兴,他老婆也乐疯了,直夸他聪明。

于是当天晚上,第二个到手的彩电竟然产生了某种药用价值。

带着兴奋劲儿,魏主任两口子竟然整出了点新婚的缠绵感受,毫不疲劳的大战了三四个回合,差点连隔壁的孩子都惊动了。

但也不得不说,恰恰是魏主任这种贪得无厌的性情,不但惹得洪衍武对其产生了报复心,还给了洪衍武一个大空子可钻。让他决心要给魏主任好好讲一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当然,在一切开始之前,往往都是由好事儿开头,再慢慢一步步变坏的。

这既是客观世界的通常规律,同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人为的设计也往往要遵循这个路数,才方便成事。

这就叫,“天欲令其亡,必先让其狂”嘛。乐极才能生悲。

于是在这一天,魏主任接到了洪衍武的一个电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又被一个大馅儿饼给砸中了。

敢情洪衍武在电话里居然说,他的哥儿们今年五一要结婚,想要大操大办一场。但缺少好烟好酒。如果魏主任手里要有富裕的名烟名酒,他的哥们儿愿意比官价儿高出两成的价格收购。

魏主任就问洪衍武,“你的哥们儿要多少啊?如果就几瓶酒几条烟,那可得要加三成才行……”

没想到洪衍武回答,“要那点小事,我不就给他办了嘛。他和他媳妇儿家亲戚都多,七大姑八大姨的,加在一起得好几十户呢。另外,他也想自己留一些,以后托人办事方便。您那兹要是十大名酒,和“大前门”、“大重九”以上规格的香烟,有多少我哥们儿要多少。”

那魏主任还能不乐啊?他家里多年积压的各类“贡品”早就“淤”了。

要说一般的东西拿去送房管局同事们还不心疼。可好酒好烟价值高啊,只为了图个好人缘就送外人,他可就舍不得了。

本来那些东西除了他自己享用,也就是转送一下领导和自己的老岳父,再无其他去处。

可那些东西总归也是有期限的,搁时间长了,烟焐了也就不好抽了,酒也保不住有包装不严实的,飞走半瓶你难受不难受?

这下可好,眨眼之间,洪衍武的哥们儿就会拿着“嘎嘎响”的钞票送上门来。就凭他的充足“货源”,发一笔横财不在话下。

哈哈!喜事天降!财运到了想挡都挡不住!

魏主任乐得简直合不拢嘴了,在电话里还紧着嘱咐洪衍武呢。

“小洪,跟你那哥们儿说啊,我家就是烟酒店,随时欢迎,任他挑任他选。可有一条,你让他把钱备足实了。咱得现场结算啊……”

电话那头洪衍武暗地直骂,姓魏的,你丫就鸡贼吧。

可嘴上却说,“您放心吧。这可是结婚啊,人这一辈子就这一回。我哥们儿还能抠抠缩缩吗!不过什么时候合适呢?您得给个时间啊,我们好找人借辆三轮车啊……”

魏主任一听还借车,心里就更美了。可略一思量,这事儿折腾起来动静不小。别忘了,无论是他家里的东西,还是这种交易都得见不得光,那么还是得背着点儿人好。

晚上肯定不行,搬东西像偷,更引人注意。周末更不行,邻居都家休息,眼睛肯定多。那什么时间合适?当然也就是上班时间了。

于是魏主任就说了,“我当然希望是明儿一早了。可是你们能行吗?”

哪知洪衍武对一切答应得特痛快。

“那有什么不行的?请一天假呗。咱就说好了,明儿八点我们去您家啊……”

“啊,对,就我们俩人……哦,忘了告诉您了。这要结婚的,就是上次我带来那个,给您送电视那个……对对,您还记得……”

“啊?是,可能就是去您家看见好烟好酒了,这才托我问问,这小子够有心眼儿的哈……”

“好嘞,哎,明儿见……”

就这么着,当晚,魏主任两口子又借着憧憬发财的美劲儿激情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洪衍武和“小媳妇儿”还真准时到了魏主任的家。

一进门儿,“小媳妇儿”就特客气。点头哈腰,一个劲儿说“给您添麻烦了”。

进来后,因为见屋里就魏主任一个人在家,还马上把两千块掏出来给拍桌子上了。

这股大气劲儿,让魏主任一下眼睛就亮了,心里也踏实了。他就赶紧打开那间存放东西的屋门,让“小媳妇儿”进去随便挑。他则沏茶倒水地张罗上了。

虽说魏主任这人是占便宜没够,但他在某些别人能给他带来好处的时候,也会视情形而定,吐几口“血”。

所以这一次他对洪衍武和“小媳妇”的款待可是空前的热情,不但给弄了好茶,还给开了盒“大中华”。

一个劲儿地紧着张罗,“尝尝,尝尝,这烟的味儿和别的就是不一样啊。也就是我这儿,否则你们要想见着这货色,就得去局级以上的领导的家了……”

洪衍武识趣地恭维。

“您不就是局长吗?原来的副局,就是想干点实际工作,才退位让贤当的主任。发扬风格嘛,我们都知道……”

“小媳妇”的话更受听。

“局长?局长也比不了您这大主任实惠啊。您这儿的好东西太多了,得亏我有先见之明,带了不少大纸箱子。我下去拿去啊。一会我回来拿东西,您就拿本儿记。最后咱们统一算。您放心,这两千要不够,还有!”

魏主任鼻涕泡儿都快出来了。“好好好,那我来帮帮你吧……”

洪衍武紧着劝阻。

“不用,不用。您家楼层又不高,不就二楼嘛。您坐着就行,让他自己干。您是不知道,这是帮他大忙了。他中午还得请咱们吃饭呢……”

“没错!中午我得好好请您搓一顿!您挑地儿啊……”

随着楼道里悠长的回声儿,“小媳妇儿”远去了。

魏主任听见这一声,更是兴奋地要打哆嗦。觉得洪衍武他们是真懂事儿啊。

紧跟着,等“小媳妇儿”抱着一摞纸箱子回来,差不多费了俩个小时的功夫。他们仨人一起把东西敛巴齐全了。

要说魏主任还真不算吹牛X,连烟酒店都没这么多好玩意!

具体的烟酒数目如下:

中华牌香烟8条,官价儿每条6.5元,实价儿每条7.8元。

友谊牌香烟12条,官价儿每条5.4元,实价儿每条6.48元。

牡丹牌香烟50条,官价儿每条4.7元,实价儿每条5.64元。

前门牌香烟25条,官价儿每条3.6元,实价儿每条4.32元。

香山牌香烟35条,官价儿每条3.7元,实价儿每条4.34元。

茅台酒36瓶,官价儿每瓶8元,实价儿每瓶12元。

五粮液40瓶,官价儿每瓶3.7元,实价儿每瓶4.34元。

泸州特曲30瓶,官价儿每瓶3.6元,实价儿每瓶4.32元。

古井贡酒24瓶,官价儿每瓶3.4元,实价儿每瓶4.08元。

洋河大曲28瓶,官价儿每瓶3.4元,实价儿每瓶4.08元。

京城特曲48瓶,官价儿每瓶2.85元,实价儿每瓶3.42元。

通州老窖56瓶,官价儿每瓶2.7元,实价儿每瓶3.34元。

而最后都加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连烟带酒总共是1977.62元,差不多正好是两千块。

“小媳妇儿”这时候呢,又耍了个“局气”。他只从其中一沓钞票抽出两张,说一会儿大家吃饭用,其余的钱就都塞给了魏主任。

魏主任拿着那一千九百八当场就乐开花了。下意识就想马上数数,可刚一动作,忽然醒悟到,洪衍武和“小媳妇儿”还在自己身边呢。这样可有点不妥,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洪衍武倒挺大度。

“钱这东西,还是当面点清的好。您也别有什么顾虑的,否则真有个差池谁都别扭。我看干脆你们就在这儿数数清,我先帮忙把箱子挪楼下去。这东西太多了,酒算下来得二十二箱,再加上那些烟,怎么也得拉两车走啊……”

这么一听“小媳妇儿”也附和称是,魏主任就哂然一笑,开始数钱了。

数完了钱,俩人也一起上手,帮着往下搬东西。洪衍武先蹬走了满满腾腾的一车白酒。等他四十多分钟之后,再蹬着空车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而这会儿魏主任和“小媳妇儿”也早已经把其余的烟酒都搬到楼下来,抽着烟等着他呢。一见他的面,“小媳妇儿”一边赶紧接过三轮车来,一边又塞给他午饭那二十块钱。

“辛苦辛苦,这一趟我来拉吧。哥们儿,我已经跟魏主任合计好了,中午咱还是去吃烤鸭。我看都这点儿了,要不你陪着魏主任,先去饭馆等我得了。一会儿我拉完这趟,直接就烤鸭店找你们去……”

“小媳妇儿”这主意不错,洪衍武也没客气。声称自己早上就没吃早点,还真饿了。说着不但接过了钱,还从地上箱子里拿了两瓶“京城特曲”,让魏主任跟他走。

魏主任一看这又能蹭上好酒喝了,高兴是高兴,可毕竟也算个有文化的人,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了。惺惺作态地要先帮忙把东西放上三轮车再走。

这时候“小媳妇“就说了,“魏主任您甭管,我自己来就行,你们也赶紧走。公共汽车可难坐,我蹬三轮回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回头就骑自行车追你们去,你们先点菜,菜一上桌我就到了。更何况一会儿就该中午下班了,您不是不愿意让引人注意嘛……”

这话在理啊,魏主任还真怕人多眼杂,也就不假模三道的了。很高兴地和洪衍武一起走了。

还真别说,中午再见面,还真没怎么耽误工夫。也就等了十来分钟,“小媳妇儿”就赶到了。时间正过十二点十分钟。

三人推杯换盏,一起“搓”了两只烤鸭子。那二十块钱都没打住,洪衍武还垫付了八块呢。

再加上两个人轮番拍马屁,频频敬酒。把魏主任吃得这叫一个舒坦。

吃饱了还继续吹牛,喝完了白的喝啤的,一直到快三点了,服务员都翻椅子,挥舞着扫帚、墩布轰人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回到家里,酒劲儿上头的魏主任脚底下已经拌蒜了,用钥匙找了好几次钥匙孔才打开房门。

然后他哩了歪斜进了卧室,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连眼镜都没摘就睡着了。

这真是一场美梦啊!在梦里,那一千九百八被魏主任凑足了两千块整,分成两个存单存进了银行。

按照百分之五点零四的利息。那五年之后就是……就是两千五百四啊!他还再收礼呢,到时候没准又能把烟酒再卖出个两千块。要再存进去五千块五年,那就是六千……鸡生蛋,蛋生鸡……

可就在这个时候,没等“鸡”和“蛋”再来一个循环,魏主任就被人从梦中给粗暴地叫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的老婆,正急切地摇晃着他。嘴里还叫着,“老魏,老魏,你快起来!”

“哈哈,你别急嘛,钱已经到手了!一千九百八啊,就在外面柜子的抽屉里……”

魏主任还以为下班的老婆急不可耐要看他卖烟酒的钱呢。可不妨老婆一咧嘴,倒哭上了。

“狗屁!你快起来看看吧,咱家的大彩电和四个喇叭可都没了!抽屉被翻得那叫一个乱!还一千九百八呢!咱家自己的钱都没了。那挨千刀的贼,就连个钢镚儿都没给剩下!你听明白没有?咱家被偷了!”

“啊!”这话一进耳朵,魏主任就是一个蹦高儿。急匆匆冲出了房门。可很快他也骂起来了!

“这是他妈哪路的王八蛋啊!我的彩电,我的四喇叭……还有那钱,那钱!你说,你说他怎么就非今天偷我呢!哎呀呀……不行,不行……我这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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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报应

这一切还用说么?

对喽!魏主任家的失窃案就是洪衍武和“小媳妇儿”俩人玩儿的“攒儿”!

原来就在洪衍武和魏主任离开院子之后,继续把那些烟酒装上三轮车的“小媳妇儿”,戴上了绒线手套,拿着两个早准备好的空纸箱,扭脸又上了二楼。

他用“搬大闸”的技术,仅靠一根铁丝,就轻而易举开了魏主任的家门。

这次进屋就直奔目标,先把彩电和“四喇叭”装进纸箱。再照样用铁丝开了存放烟酒钱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钱和票证都席卷一空。

两个箱子都搬到楼道里之后,在临走之前,他还在室内伪装了一次“老贼”似的扫荡。

抽屉全拽出来不说,能开的柜门也都打开了。反正东西乱丢乱扔一气儿,给搅和乱了算完!

而“小媳妇儿”在干这一切事儿的时候,心态也空前坦然,绝不担心事主会撞破。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呢,魏主任不是也有洪衍武陪着呢吗?

他同样不担心搬东西时候被邻居们看见。这是因为刚才他跟魏主任往下弄东西,早就已经落入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头儿、老太太眼中了。

甚至有人来打听,还都是魏主任主动出面帮着应付的。

“……不是搬家,不是搬家。他们是我们家亲戚,帮着处理点没有的旧东西……”

这么一来,“小媳妇儿”完全可以说是在明目张胆下,哼这小曲儿,有条不紊地做完了一切,这才撞上了门安然蹬着车离去。

实话实说,这在“小媳妇儿”毕生的盗窃生涯之中,也真是绝无仅有,最肆无忌惮的一次。就像是他成了透明人一样,绝不怕被任何人看到。

再之后,那就是“小媳妇儿”带着大功告成的得意,去前门陪魏主任吃烤鸭子了。

“滋儿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的魏主任,何曾会想到,他今天蹭的这顿饭是多么地贵呀!洪衍武和“小媳妇”早已经把他家给掏干净了!

他更不会想到,这俩小子表面对他阿谀奉承纯属装孙子,心里却都笑他“傻X”呢!

当然,也搭上他自己喝多了稀了马虎,一回家之后直接倒在上床昏睡去了。否则提前俩小时,他就应该发现大事不妙了。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他没喝多又能怎样。自打他从家门离去,一切就已经注定无法挽回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机关算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有人忍辱负重,新账旧账到头一起来算。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当天傍晚,就在魏主任被气得心口疼的同时,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却正在广外“白菜湾”的“小媳妇儿”家里,开开心心地坐地分赃呢。

三合院儿的一间房里,存着好几十个箱子。“小媳妇儿”正按照洪衍武的要求,挨个辨认查看,往车上装东西呢。

彩电和“四喇叭”,还有两千块钱的本儿,当然就不用说了,洪衍武都得拿回去。

而顺手牵羊从魏主任家里弄来的一百多现金,则成了“小媳妇儿”的辛苦费。

至于弄来的那些烟酒,洪衍武也只要茅台、五粮液、“大中华”和“友谊”。

其他的,就都一股脑都奖赏给“小媳妇儿”了。

洪衍武说了,“你小子结婚又不是假的?这些你就留着用吧,回头再给头几天负责盯人的兄弟每人几条烟、几瓶酒就行了。也多亏了这姓魏的这么能收礼,否则这些东西咱们自己去外面弄去,还没这么方便,这么全乎呢……”

“小媳妇儿”当然高兴了,就带着感激的心情开始捧臭脚。

“洪爷。您这招儿高明啊!您看,咱用钱当诱饵,勾搭这老小子自己把好东西送上咱们的车,先替咱们打好了各方各面的掩护。最后用顿饭给丫支走,再安安全全,连钱带物,彻底地给丫来一个‘卷包儿会’。最关键是丫吃了亏既不知道是谁干的,还不敢报案,否则他自己受贿的事儿就得见了光。哈哈,您说的对啊,这帮孙子!越贪,胆儿就越小。以前偷点什么总是提心吊胆,我就没干过这么痛快的活儿!诸葛亮也没您这计谋啊……”

可谁知洪衍武听完了却说。“你可别忘了,那姓魏的可是个戴眼镜的。没准就能琢磨出是咱们干的……”

“啊?”“小媳妇儿”大吃一惊,“您说他能猜出来?”

“是啊,他这样的主儿天天琢磨人,脑瓜子绝对够使。再说,什么事,巧也没这个巧法儿不是?我觉得怀疑在所难免……”

“那,那那……”“小媳妇儿”结巴了。

见他这幅样子,洪衍武一下笑了,仍然镇定自若。

“别怕呀!他怀疑又能怎么样?他自己锁的门,屋里现场你又伪装过,这样一来,他既不能够完全确定,也没有证据啊!其实他就是找上门儿来,我也有话说。我们花得起钱,还犯得着干这事儿吗?就是偷,干嘛不直接偷,还非得绕个大弯子呢?而且我们傻啊,难道就不能换一天吗?干嘛非这样惹人怀疑啊?我只要这么跟他聊一次,这些问题就能把他绕迷糊了……”

“何况还有一条你说的并不确切。那姓魏的,不但本身怕报案,他也根本就没法报案!你想想,即便是他脑子抽筋主动想报案,他也没办法证明那些东西是他丢的啊!警察肯定得问他。你那些东西打哪儿来的呀,对不对?可他说什么都没用。别忘了,彩电和‘四喇叭’的发票压根就在咱们手里攥着呢!说不好听的,咱们要当他的面,从他们家硬往外搬东西,他都拿咱们干没辙……”

“所以我跟你说,我要玩儿‘黑’的,出面直接找他要东西就完了。干嘛还让你下手呢?因为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我就是故意想让姓魏的怀疑我,可又确定不了是我。像他这么贪的人,吃了这么大亏,肯定天天老得琢磨这事儿,想置于脑后都做不到。而且兹要一想起来,他就难受,他就憋屈,他就懊慆。可又偏偏找不着出火的地方,认不准该恨的人。时间长了,光这个伤财惹气动肝火,没准儿就能要了他半条命去。你说怎么叫解气?这才叫解气!”

“哎哟,对啊!”“小媳妇儿”这又精神了,眼睛一亮,就一拍大腿。

“洪爷,您这治人的招儿太绝了,这叫活受啊。我真是打心里一百八十个‘服’字儿。您说的没错,咱们就是这种人的克星啊!那怎么着?什么时候,我再按您下一步计划,对他那两居室里的彩电下手呢……”

可没想到说到这个,洪衍武却又犹豫了,而且片刻后竟摇了摇头。

“要再弄他……还是算了吧。我看这种程度已经够老小子长教训的了。我也怕把事儿做太绝了,真给他气死!那他老婆孩子可就无依无靠,成孤儿寡母了,毕竟没这么大罪过。而且他也是顶着雷帮我出了力的,另外那台彩电就给他留着吧。反正我也不吃亏了,这都把他家底儿掏空了。干脆,放生了……”

“小媳妇儿”又谄笑着赞叹。“洪爷,您还真是仁义。菩萨心肠,有好生之德……”

可洪衍武又是一摇头。

“行了。你就别替我吹捧了。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和姓魏的一样,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我懂得一个道理。做人做事还是要讲究个度的,万万不能走极端。一旦过了分,就是自己跟自己为难了。这姓魏的不就是这样吗?他倒霉是因为办事收礼吗?不!他要是不敲我第二次,我还念他的好呢。咱们可不能学他……”

“小媳妇儿”不由自主地沉默了,连嬉皮笑脸的劲儿也没了。半晌才说,“洪爷,能跟着您干真是福气!我不是说跟着您总能吃香喝辣,我是说您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还是您说的对,什么都得悠着点儿。我刚才本来还想跟您商量一下,把这台彩电买下来呢。现在我不要了。不仅如此,我和艳子也得考虑一下结婚动静得小点儿了,没准连家具我们也不打了。否则真要是闹得太大,我还得想辙跟片儿警解释经济来源呢……”

洪衍武是既有点意外也颇为欣慰。

“行!看来我的口舌总算没白费!你要能明白这点,就吃不了大亏了!记住,出风头的事儿别急,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不过真要有人查你钱的来源,只要你把存单都藏好了,也不用太担心。我教你一手儿,你完全可以拿这些烟酒说事儿啊。这理由是现成的,你就说找人借钱,倒卖烟酒挣了几个,不就完了……”

“小媳妇儿”听了却大惊失色。

“哎哟。我的洪爷!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这出得什么主意啊?那这么多烟酒足够投机倒把罪了!那还不如我说自己倒粮票呢!”

洪衍武笑了一笑,还是胸有成竹。

“是我糊涂是你糊涂?虽说都是国家计划物资,但烟酒和粮票能一样吗?你说你倒粮票,你倒卖了多少?说少了人家能信吗?还得逼着你交物证!你要不拿出上千斤来,能放你过关?就是拿出来,那也是死证啊。稳稳拘了你。但烟酒就不同了,首先在你家里放着的东西,你想赖也赖不掉。可不用怕,因为这玩意好,谁都爱啊,这里面活动空间就大了。听我的,万一走了背字儿,到时候你就说总共倒腾了一二百块的烟酒,挣了点小钱!那根本成不了罪名。至于剩下的东西,你死活也别承认是你的。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搞错了。有你这话,这些东西在局子里搁不了几天准没。到时候谁还问你啊?你兹要扛上几天,就没人再跟你较真了,也就是批评教育,做没收处理。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的事儿!……”

“哎哟!”小媳妇儿”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乐得都不知道怎么夸好了,他是越看洪衍武越觉得像孔明在世,刘伯温附体啊。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糊涂,我糊涂!您这脑子!真没治了!听您一席话,就是胜过……胜过看十本儿书啊……”

不过要说实话,尽管洪衍武对人情世故理解比较通透,但也不是所有的事儿都能尽在他的掌握的。

命运所制造的意外,就是他完全不能匹敌,根本摸不到头绪的一股力量。

打个比方,他想让魏主任猜忌他、怀疑他、为他受尽心理煎熬的愿望,就没能实现。

第二天,魏主任倒真是忍不住来试探过,把洪衍武和“小媳妇儿”都叫了出来。

洪衍武和“小媳妇儿”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却充分发挥了表演才华,一个个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甚至听说了魏主任的损失,两个人还大惊失色说这应该报警啊!丢什么了我们可以给你作证!果然把魏主任弄得没着没落的,直犯迷瞪!

可偏偏就在他们做好了铺垫的这一天,魏主任那存着彩电的两居室又遭了贼了。

魏主任在和洪衍武他们谈完话之后,本想去两居室把那彩电弄回家去。可开门进去后,看见屋里的景象,一下就给气毁了。

要说这回被盗,贼倒是没偷走什么东西,因为魏主任的两居室基本不住,没放什么钱物。至于彩电又沉又招眼,贼不敢往外拿。

可也正是因此,这个贼反倒把魏主任的大彩电给扔进大铝盆里泡上了水,还在床上撒了泡尿、拉了泡屎,以泄找不到钱的愤怒。

墙上甚至用屎写了两个大字“报应”。

这种事儿,除了“操蛋”俩字儿,还能怎么形容呢?

结果魏主任还真被气出冠心病来了。要不是房门敞开着,他被人及时发现,差点没死在两居室里。

后来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得知消息,还特意去医院看望了魏主任一次,给他送去了不少营养品。

魏主任这个感动啊,对洪衍武和“小媳妇儿”的猜疑尽释。

因为在他心里,这两次窃案无疑已经做并案处理了。而那两居室洪衍武和小媳妇儿根本没去过,也就谈不上什么犯罪嫌疑了。

至于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出了医院也是都觉得匪夷所思。

“小媳妇儿”甚至悄悄问洪衍武。

“洪爷!瞧这事儿闹得……我斗胆打听一句啊。您是不是不信我了,又去找别人干这事儿了?怎么就和您的主意那么像呢?”

洪衍武却断然否认。“操!说不干了就不干了,我还找别人,那纯属有病!我想来想去,这就叫因果循环哪!要不是老魏真的点儿背,那就是得罪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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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海棠花开

1979年的4月,随着暖风日盛,洪家老宅“花厅院儿”里的海棠花开了。

那一串串的粉里藏白,白里透粉的花朵开得如此浪漫,如此洒脱,根本没有一丝闪念和犹豫。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挂满了枝丫,怒放在温暖的阳光下,引来蜂舞鸟鸣。

这种繁花似锦的美丽,让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受到一种奔放的幸福。似乎只要多看上那么几眼,什么烦恼和愁事都不在了。每个人的生活和未来,也会变得如此绚烂似的。

洪衍武相当遗憾老房子正在改造修缮之中。由于“花厅院儿”里整日乱糟糟的,不但人来人往,还有沙堆、砖墙。这就使他没有办法和“糖心儿”一起牵手赏花。

现在看来,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事儿了,也只能寄希望于明年了……

应该说,这一年的四月份是自“运动”以来,京城风貌最欣欣向荣,最朝气蓬勃的一个月。因为这个月我们的共和国,与“时尚”两个字联系之紧密是前所未有的。

这不像以前那样不经意地开了个小缝儿,仅仅是几首歌,几款布料或是某种时髦的产品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而是全方位的复苏和奋起直追似的“试水”。

这个月初,法国时装大师皮尔?卡丹受邀首次访华,他在民族文化宫临时搭起的T型台上,让外贸界和服装界的部分国人第一次领略到了外国时装设计师的服装表演。

表演当天的现场,在流行音乐的伴奏下,走着猫步的8个法国模特和4个日本模特,与台下穿着蓝灰制服,屏住呼吸观看的观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特别是当一位金发女模特在T台中间停下,兴之所至撩起对襟的长裙时,台下观众竟不约而同地向后仰身。简直像在躲避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冲击波。

这一幕,在后来导致了一些负面报道和反对意见的出现,使得皮尔?卡丹沪海之行接待规格降低,遭遇冷淡,表演的场次和观众人数也都大打折扣。

但这位大师毕竟是“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他在共和国开创了服装表演的先河。无论怎样,谁都不能妨碍皮尔?卡丹的名字和品牌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变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相同的,故宫和太庙的屋角和飞檐也给这位法国当代的“马可?波罗”带来了极大的灵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受到启发的他特别注重肩部设计,因而把垫肩和在他服装里广泛运用。

而作为第一个敲开我们国门的国际品牌,这无疑影响了我国时装流行趋势,使得有垫肩的服装几乎在整个八九十年代一直热卖。

于此同时,与“皮尔?卡丹”带来的这场“官方内部演出”交相呼应的,是在民间,“喇叭裤”已经彻底形成了一股流行风潮,完全动摇了这个东方大国数十年来的整齐划一和单调枯燥。

其实这种源于水手裤的玩意,和烫发、大背头一样,早在1966年之前,在六十年代的“社会青年”中就曾经流行过。后来是因为“破四旧”才“夭折”掉了。

如今相隔已经十年,在世界范围内的流行早已接近尾声。能通过港澳同胞带进来的“喇叭裤”又不多,按理说,原本是没有恢复再流行的基础的。

可偏偏由于禁锢过久,年轻人审美变得很畸形,特别愿意追求夸张。以至于从进口电影和电视上一发现这种奇装异服,好多人就争相效仿。竟使得这种“过了时”的服饰,不但在国内各地迅速流行,而且又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流行热度。

有些年轻人自制的“喇叭裤”,最宽甚至达到了一尺二,两条裤脚的宽度超过了腰的尺寸。

许多人在穿“喇叭裤”时,还会穿上高跟的皮鞋,有的鞋跟上钉上三角铁片。走路的时候,皮鞋踢踏响,裤脚扫马路。再带上蛤蟆镜,拎着“四喇叭”的录放机招摇过市,那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百。

当然了,这种“服装怪”的命运与“皮尔?卡丹”的首演待遇如出一辙,从重新流行之初就遭遇各方各面的批评和抵制。

有许多人看不惯,认为这简直是大阿飞!流氓!玩儿闹!反正穿奇装异服的不是好人。

为此,他们斥责年轻人过于轻浮,说这是代表着西方腐朽、虚幻、没落的东西。

画漫画的人马上抓住时机,将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画成反面人物,大有古代怒斥“服妖”之势。

相声演员更是不失时机,编出相声段子。说他们胡同里自从有人穿喇叭裤,从此竟不用扫胡同了。为什么呀?裤脚像扫帚!

甚至随之还出现不少的街头压迫行为。一些派出所和单位保卫科人员,一经发现有人穿“喇叭裤”,必要用剪刀强行剪破,方为之后快。

直到《青年报》写了一篇文章论证,说我国唐代壁画飞天里的人物也穿喇叭裤,说它是源于我们民族的,而不是西方,反对的声音这才小了一些。

可无论怎样,千万都不要小看“喇叭裤”对我国服饰文化造成的冲击。

因为它不但促使国人开始采用A字服装廓形,而且将国人对身高标准提高了十厘米。

这一代的年轻人就是因为“喇叭裤”才开始崇尚西方人的体型。

招聘、找对象,对男女方的要求分别从五六十年代的1.65米和1.55米提高到1.75米和1.65米。甚至小伙儿们情愿找比自己高的姑娘为配偶。

到现在人们都很难置信,一种服饰的流行竟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但这确实是历史事实。

服装开放的意义还不仅仅只以上这些。别忘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如何把美丽保存下来同样是每个人的期盼。

于是不但烫头、蓄发、留胡子、穿高跟鞋、尖头皮鞋、新式服装,这些“破四旧”前的“时髦”统统复苏了。“照相风”同样不可抑制地刮了起来。

照相技术已经发明了近200年了,此前此后都有人照相。而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社会主要流行群体有二。除了真正摄影爱好者以外,还有一种就是谈恋爱的。

酷爱摄影技术的人,对器材本身了解的非常仔细,什么功能都非常清楚。他们什么都拍,拍出的照片效果很好,尽管不少是业余爱好者。但他们里面往往是大师辈出,有着堪比专业人员的水平。

比如说当月,全京城都在谈论的,一个在中山公园举办的,题为《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举办者就是一个叫“四月影社”的民间团体。正是这些摄影爱好者们,开了新时期民办艺术活动的先声。

而谈恋爱的人就完全不同了。正值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季节。两个人一起出游享受阳光与生活是一。更主要的是拉风。

这种虚荣还不单是体现在照片上,回头拿给人一看,哪儿哪儿我去过,留下了靓照不负青春。同时也可以证明私用相机咱有,买了胶卷随便地拍,借此换得他人的羡慕。

其实最大的享受还是在拍照当时的拿一刻。当时的男女恋人往往心有默契,都爱找人多的地方来拍照。

女的打扮漂亮,手拿纱巾风度翩翩一摆造型,男的再一掏相机一通紧忙和。这个过程就别提多体面了。

这是因为当时拍照得靠人手工对焦距,相机普遍个儿头又大,还都带着牛皮套。阳光下闪闪发光都跟小钢炮儿似的。

无论拍照男女,那感觉基本上就相当于如今的一对恋人开着辆豪车上马路兜风。是必然会引来艳羡的眼神和议论的。谁能不美啊?

只要注意一点,别太过嘚瑟,为了取景,就肆无忌惮地攀上跳下,那就不会出现诸如摔伤或失足落水这种扫兴事儿了。

与“喇叭裤”和“照相风”具有同样流行传导威力的。还有“吉他热”和“跳舞热”。

自邓丽君风靡不久,七十年代崛起的台湾校园歌曲又传了进来。

较之邓丽君的柔媚,校园歌曲更多的是清新、平易、如话家常、如述心语。一时间,《童年》、《橄榄树》、《外婆的澎湖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广为传唱。

再加上1978年底爆发的云南知青事件,促使着国家上层不得不改变了知青政策,为返城开了口子。直至今年年初,已经有不少青年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于是,在未办妥关系之前,在未找到工作之前。这些无事可做的年轻人中,就有不少人把精力放在了一把吉他上。

当时没有专业教材和老师。谁会的也不多,技巧全是靠口口相传、自我摸索和相互学习。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当时人们学琴的热情,那并不是对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而是一种生活的必需品。

因为没有吉他,这些没有事干的年轻人就会充满暴躁和落寞,完全是一把吉他给了他们自信,也给了他们证明自己比别人强的机会。

当时的特点是崇尚高手,技术要求革新,渴求新知强烈。于是一天狂练琴十二小时的大有人在,弹琴弹到手破了根本没人在乎,几乎可以肯定,每把琴弦都挂有主人的鲜血。

而且由于缺乏空间,练琴的年轻人大多会选择在公园练琴。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样也就必不可免地引发了“碴琴”之风。

顾名思义,“碴琴”与“碴架”之举类似,唯一的区别是以琴艺决胜负,谁输了要把琴给对方,充当其战利品。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讲规矩的。所以演变到最后,“碴琴”之后,跟着就是“碴架”了。

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八十年代的摇滚会在京城开始兴起。九十年代民谣和某些乐队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整个国家沉闷的音乐氛围,创造了一堆一堆的音乐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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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突如其来

至于说到“跳舞热”,那主要还是源于人民大会堂举办的除夕舞会,让青年们嗅到了肢体解放、舞禁初开的味道。顶点 更新最快

于是自春节后,由各个大学率先举办各类交谊舞会。

当时,在大学校园里,举办交谊舞会成为学生会的一项主要活动。在许多场合里,都能听到兴致勃勃,有关交流经验和探讨舞技的谈话。

而走出大学校门,许多单位也逐渐在工会的组织下,开始举办周末或假日舞会。

就这样,很快,跳交谊舞就成为了整体社会最流行的休闲活动。

人们在食堂开舞会,在会议室开舞会,在停止营业的菜市场里开舞会。甚至平时,还会自发地在公园、官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聚集跳舞。

一时间,震耳的欢快音乐,无数随着音乐舞动的男女和飞扬的尘土,成了京城的一大奇观。

这一代的铁杆儿舞迷,应该就是当今“广场舞”能经久不衰最根本的源头。

当然,脱离了学生会和工会,人们自发组织的舞会也必然会引发一些社会问题。

比如说,每一个能跳舞的公众场所,都会吸引来为数众多的观众形成围观。

而青年人们即使跳到深夜也不肯轻易散去,他们违反制度,破坏公物、文物、绿地、花坛,他们动作猥亵,语言粗鲁,还常常因彼此言语或肢体碰撞大打出手。

这一切都为社会治安带来了不少问题和隐患。

另外,由于跳舞的姑娘们大多打扮时髦、漂亮,还引起了人们对婚姻、家庭稳固性的普遍担心。

于是穿着时髦就成了流氓的代名词,甚至很有些人担心会引发男女作风问题或第三者插足问题。

当然,倒也不能否认这样的忧虑一点没有道理,至少干部子弟们举办的“家庭舞会”,就不光是跳舞那么简单。

有许多盲目无知的女孩子,都是被带到这种“舞会”上“失足”的。

另外,还有一批生活观念更“前卫”的女孩子纷纷涌入涉外舞厅,主动且准确地跟随着外国男人的舞步摇摆着。

这既促成了“运动”之后最早一批的涉外婚姻,但也有不少姑娘因此成为了靠出卖自己身体赚钱的人。

这就正如1505年葡萄牙商人把“杨梅大疮”带入花城的过程一样,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也开始传入了共和国。荼毒甚广。

总之,开放!放开!好的坏的都来!

不管我们的国人做没做好准备,反正全方位的巨大改变确实是再也无法遏制、无法回头的了。

而在这样的社会状态下,洪衍武同样难以避免被这些“时尚”所包围。

只是他可从未关心过这些“新生事物”究竟是利是弊,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社会发展、转型的必然。

至于他真正关心的,倒是该怎么弥补这段时间忙于老宅之事,带给“糖心儿”的冷落之感。

于是,在他的恳求下,“苏裁缝”亲手赶制的一条米黄色和一条蓝灰色的“微喇”成了最佳的“赔罪”礼物。

跟着,在“北海公园”的“露天舞场”里,洪衍武陪着上身深红“开司米”高领毛衣,下身米黄“微喇”的“糖心儿”下场跳舞,一下就吸引了无数双眼球,大出风头。

要不是后来不知从哪儿蹦出四五个色胆包天,却又不知死活的小子“犯葛”,彻底地败坏了“糖心儿”的兴致,从这天回去再也不想来了。

否则跳舞跳得“很猖”、“很飘”、“很飒”、“很喇”的“糖心儿”,和“拿龙拿得很在行”的洪衍武,只要再来那么一两次,他们绝对会成为“北海公园”里人所共知的“露天舞后”和“北海大拿”。

不过尽管如此,春天总不会被辜负的。这毕竟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洪衍武和“糖心儿”还有更多的消遣方式可行。

比如说,在慕名看完了《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之后,深受感动的两个人也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台进口相机,准备出游拍照。

经过合议,他们规划第一站就是要带上宝姨和陈力泉,一起到八达岭去“爬长城”。

洪衍武准备工作很齐全,买了好几个胶卷,也准备了丰盛的野餐,啤酒、汽水、罐头,水果、烤鸭、酱牛肉、香肠、面包……应有尽有。

另外,因为路途太远,他还事先特意去“首都汽车服务公司”花二十五块钱包了一辆“沪海”牌轿车。

等到了他和陈力泉的休息日那天,早上八点整,司机如约驾车而至。洪衍武就和陈力泉带上东西坐上汽车,然后去接了“糖心儿”和特意倒休的“宝姨”。一车五人,向北进发。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八达岭上微风拂面,游人如云。让每个人都很有兴致。

而且由于新买的照相机是台当年刚出的最新产品“佳能af35m”,它是世界上第一款镜头快门35mm自动对焦相机。

所以即使毫不了解摄影技术的“糖心儿”,也能顺利地充当一把“著名摄影师”了。

这让她好不兴奋,爬长城的过程里,一直蹦上跳下地给其他三人照相,嘻嘻哈哈,忙个不停。

等到站在了八达岭的最高处,极目远眺之后。洪衍武还求旁人,帮他们照了好几张集体合影。

再之后,洪衍武又单独给“糖心儿”和“宝姨”拍了不少母女合照,“糖心儿”也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拍了不少张“兄弟留念”。

直到临近午后一点,他们才带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塑料布,取出吃的喝的,来了顿有滋有味的野餐。

等歇够了,慢慢再往长城脚下走。大概下午四点钟。他们来到山下的停车场,再次坐上“沪海”牌小轿车一路奔驰而归。

由于“宝姨”表示自己累坏了,实在不愿意去外面吃饭。洪衍武就把她“糖心儿”直接送到了家门口。

总之,这一天,车接车送的,玩儿了个痛快。落在邻居们的眼睛里,自然惹得他们好不羡慕。

只不过,洪衍武和“糖心儿”俩人想要单约,下一步要过“二人世界”的计划却不得不就此终止了。

因为“老郑兴”的领导找“宝姨”谈了一次话。竟然告诉她,说她长久以来递交的“回沪申请”终于获得上级批准了。

公司领导考虑到她在京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能回沪见见丈夫和女儿,所以现在决定从沪海调另一个面点师傅来京接替她的工作。等到忙完了五一节,她就能回沪海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说实话,这在现在看,几乎等若玩笑的恩典,还真的不是“宝姨”的领导无情。

因为夫妻长年分居曾是具有我国别具特色的婚姻模式。

有多少人的婚姻有名无实,有多少人把微薄的工资贡献给了探亲往返的铁路。这种情况,许多家庭都曾深有体会。

对这个问题,过去讲奉献精神,一般是不予解决的。

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户口和粮油关系完全卡住了人的流动。若一方是农村户口,更不可能进城。

同为吃商品粮的两地分居夫妇,唯一可指望的,就是能有人和你对调,但难度极大,概率甚小。

所以这就使得当时有不少夫妻分居两地甚至一直干到退休为止。两个人这一辈子几乎过得都是单身生活。

而如今领导能为“宝姨”解决了这个她自己都不存希望的困难,那还真算是的体察民情的好官了呢。

宝姨听闻消息,自然喜极而泣。当日跑到电报大楼打了通电报通知了沪海那边,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慢慢整理行李。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就让“糖心儿”心里难过了,她是真舍不得干妈走呀。

实际上,自从“糖心儿”九岁之后,“阿狗姐”和“宝姨”就成了“糖心儿”情感上唯一的温暖来源。

如今“阿狗姐”又已经去世,七年来,“糖心儿”和“宝姨”相依为命,甚至比真正的母女感情还好。

要是没认识洪衍武呢,“糖心儿”或许会还跟“宝姨”一起去沪海。可现在就不行了。

“糖心儿”已经成了洪衍武的人,是注定要在京城成家的。恐怕就此一别,以后母女俩再见面就很难了。

“宝姨”很能体谅“糖心儿”的心情,她虽然同样不舍,却也只能好言相劝。

“囡囡,你已经长大了,小武这人有主意、会办事,对你也好,照我看,满是个靠得住的人。想来你今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是不用我再替你操心的了。你可千万别伤心,其实寄娘只不过是回家呀,咱们可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你想我了就写信,打电话呀。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来沪海看我啊。对了,你的婚礼我可是一定要参加的,你和小武结婚后就来沪海玩儿吧,我带你们去好好看看‘阿狗姐’当年威风的地方……”

说了这番话之后,“宝姨”还把洪衍武叫来,当着他的面要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让“糖心儿”幸福。说他如果让“糖心儿”受了委屈,自己可是不依的。

面对“宝姨”如亲生母亲一样的关爱和嘱托,“糖心儿”情不自禁地趴在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可哭过这一场之后,“糖心儿”倒也想明白了。

人生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的,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能陪伴儿女一辈子。

何况“宝姨”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因“阿狗姐”的缘故,能独享“宝姨”十余年的母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如今,是该把“宝姨”交还给人家的亲生女儿了。

于是“糖心儿”恢复情绪后,就跟洪衍武说了,在“宝姨”回沪海之前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天天陪着干妈。

洪衍武自然能理解这对母女希望独处,临走前就留了话,说要什么东西,干什么力气活,或是要出行的,就招呼一下自己。

哪知“糖心儿”送他出来时,泪花还没擦干净呢,却调皮地一笑。

“我们这儿,用不着你,这几天你就别惦记了。倒是你家里那头,很是对不住了。‘五一’我真去不了,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啊?”洪衍武一下傻眼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事儿,竟又给了“糖心儿”一个可以拖延的理由了。

这丫头,可有点成心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临时工

人生在世,来来往往。顶点 更新最快既有人要离开京城,也有人回到京城。但其实都是返乡。

4月15日星期天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早班儿,买了些吃的东西回家看父母。就一下发现家里多了不少蒙古特产。

像包装纸上写着“西乌旗乳品厂”黑糖块,如同晾干了的荷叶饼一样的“奶皮子”,还有不少叫做“蒙古果子”的炸食。

这些玩意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方疙瘩,可口感香香甜甜,咬劲儿挺像油条。

一问才知道,敢情都是边建功和苏锦从内蒙带回来的。

家里人告诉洪衍武他们,说这一对去内蒙插队足足八年的难兄难弟终于办了返城手续,回到家已经快七八天了。而且通过边大妈的“运作”,俩人都已经上班了。

只不过干的活儿同样是服务口儿的临时工,一个在小吃店,一个在澡堂子。

家里人还说,这几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没回过福儒里这边,边建功和苏锦可是老打听他们来着。

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天就没急着走,打算跟边建功和苏锦见个面,再请他们外面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可没想到,下午边建功和苏锦还没下班。大哥洪衍争先从外面回来了。而且还拿自行车驼回来一台全新包装的洗衣机。

那是今年三月份,我国出品的第一台单缸洗衣机。

“京城洗衣机厂”把它命名为“白兰”牌,型号为白兰1型13。百货大楼的售价是298元。

见大哥洪衍争信守诺言,自觉自愿,真的把洗衣机给买了。洪衍武高兴了。

“老大,你真是说话算话啊。本来我还惦记着你要说话不算,我自己掏钱办这事儿呢。不过我倒问你一句,你是心疼咱妈啊,还是心疼嫂子啊?”

没想到洪衍争把自行车立定后,却是横眉立目。

“你甭跟我说便宜话!你小子净谎报消息!我问你,你不是说没洗衣粉吗?打上个月百货大楼出了这洗衣机,我就没敢买。先四处托人找洗衣粉。可后来一打听,基本上每家化工商店都有。人家1966年就生产这玩意了。‘熊猫牌’的,也不贵,一斤一袋五毛五,两袋咱家能用一个半月。你的话有谱没谱儿……”

“啊?不能吧?没洗衣机,就先有洗衣粉了?”

洪衍武含糊地打起了马虎眼。

其实这也难怪。因为居民平时买肥皂都在副食店。而他纯粹是当代思路,完全把副食店当超市了。

他见副食店里没有,就以为真没有。哪儿想得到,这年头东西分这么清楚,洗衣粉都在化工商店里卖啊。

“还不能?你可让我丢大人了,净耽误事儿!我现在倒是相当怀疑你的话了,这洗衣机洗得干净衣服么?别让我白花这么多钱,再买个摆设来!你说这玩意留着能干嘛?当米缸?……”

洪衍争不依不饶,怪话挺多,随后还跟着又数落了一句。

“你还干看着?洪三爷,咱有点眼力价儿行吗?我谢谢您,来帮把手……”

洪衍武赶紧颠儿颠儿过去了,跟大哥一边儿卸东西,一边作保。

“哎呦!我的大哥,你就放心吧,有了它,我保证咱家妇女双手都解放,妈和嫂子的手,冬天再也不会有口子了……”

在把洗衣机箱子一起往屋里抬的过程里,洪衍争又哼了一声。

“你的话水分太大,我顶多信一半儿……”

洪衍武则嬉皮笑脸。“这我已经知足了。你以前还一点不信呢……”

嘿,这哥儿俩就这么穷逗着,洗衣机又进了洪家的家门儿。

接着拆箱子、安装洗衣机,又弄出屋来接上水试了一把,这就到了下午五点了。边建功先下班回家了。

他的单位离家挺近,就在距离不过百十米的“盆儿胡同”,那家“利民小吃店”里干后厨。

要说这个小吃店的性质,其实跟“天兴居”差不多,只做早饭和午饭,但规格却比“天兴居”差了不只一星半点儿。

因为这里谈不上什么老字号,也实在太小了,整个屋里就三张桌子。

常年不变样儿,只经营六样儿食品,油饼、油炸鬼儿、糖耳朵、大饼、炒饼和豆粥。全员加在一起才五个人。

边建功纯属是看街道办的面子勉强安置的。基本没活儿给他干,除了擦桌椅板凳,就只能让他负责上午看炸油饼的锅,中午看熬豆粥的锅。

想想看吧,边大妈的亲儿子,根儿红苗正的产业工人后代。工作比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惨。由此可见,当下就业形势之艰巨。

果然,边建功一见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先回家里取了两把带着皮鞘和银饰的蒙古刀送给了他们。

牛哄哄地告诉他们这玩意叫“呼图嘎”。钢火好,刃锋利,都能赶得上“鱼肠剑”了,是特意给他们带回来的。

跟着就是一通诉苦。开始强烈表达对工作的不满。

“小武,泉子,说真的。我和苏锦真得感谢你们。因为办什么事,关键时候,还真得拿东西说话啊。自打七五年内蒙的兵团建制一取消,那国家农场的领导可比当年部队干部黑多了。要没有你们在这两个春节,不断送钱送物,我们哥儿俩哪儿能打通这么多关节呢?还且回不来呢……”

“只不过,我们回来跟全国比也算晚一步了。倒霉么!现在京城等着找工作的人海了去了。像咱们这样老百姓家的孩子,基本就只有两种出路。一个是去当卖苦力的临时工,一个就是到劳动条件差、工资收入低、福利待遇次的街道工厂去干活儿。可就这样还有好多人轮不上呢。一个位置就有十八个人去抢!要不是靠我妈跟街道办的人都能说上话,我和苏锦就连这个临时工还没有呢……”

“嗨,反正我们这一代青年,算是倒了血霉了。刚懂事就赶上了‘运动’,正是上学的黄金时代,非得给我们发荒郊野岭受再教育去。要一琢磨,我们其实还不如你们呢,你们才受苦三年就回京了。咱们现在的工作性质也完全一样。早知道我当年也出去打架了,受得罪没准还少点呢。八年了,好不容易熬回来了,又他妈改喝西北风了。我算明白了,当年把我们哄出去,就是因为城里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没辙!看锅就看锅吧,一个月十六块钱,总比没事儿干强!我一大老爷们,不能白吃家里的饭吧……”

“苏锦?苏锦那工作更操蛋。挣得比我少两块不说,你们知道干嘛吗?他在我哥那澡堂子里,天天给人捧臭脚丫子。也不是知道那么缺德,在报纸上建议应该恢复澡堂的传统服务项目。结果苏锦一报道,就被领导抓夫,强行指派去学修脚去了。现在他天天没事净洗手了。我们还是经过牛粪、羊粪、马粪锻炼出来的。那也不行,人的臭和畜生的还是不一样。他自己就觉得膈应,每天不把手洗秃噜皮是绝吃不了饭的。而且连吃馒头都用筷子,手是一点不碰……”

正说着呢,苏锦也进院儿了。远远一听话音儿,就知道这是说他呢。

他不由面露苦笑,“建功,你就别给我四处散播了。这事儿光荣啊?我想瞒还瞒不住呢,你那大喇叭,得谁跟谁说,嚷嚷得连西院都能听见……”

边建功不好意思了,胡撸着后脑勺。“我这不就跟咱们自己兄弟唠唠吗?他们还能笑话你?”

洪衍武赶紧抻茬。“不能够啊!得了,俩哥哥,既然都回来了,咱们也别站着干聊了,我跟泉子给你们接风。咱下馆子去,边喝边聊怎么样?都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吧,撂下东西咱这就走……”

边建功一听喜不自胜,可苏锦却有点抹不开面子。

“别介啊,又让你们破费不合适。还是等我们发工资吧,到时候我们请客。不过,至于你们借我们的钱和物,我们如今这情况,就得慢慢还了……”

洪衍武一听赶紧拿话拦住。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见外了不是!你提这个,没劲啊!就冲咱们这几家这么多年的情分,就冲咱一个院儿住着,这点事儿还过不上吗?我还不要了,你别心里负担这么大……”

边建功也说。“苏锦,你可真是的!该心里记着心里记着,放嘴上就假了啊!怎么一回来,你心眼都窄巴了呢?连这点儿事都担不住,一点没有你在内蒙纵马套狼的劲头了!巴乐怪,巴乐怪!你简直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注:巴乐怪,蒙语,意为“不行,不行”)

说完一句蒙古谚语,他跟着半开玩笑地又说,“咱洒脱点儿,就听小武的,吃他的大户去!他们家如今可发洋财了啊,咱福儒里第一家,绝对吃不穷他!”

洪衍武也笑。“对,还是边老三痛快!苏锦扫兴,今儿得挨罚!罚……罚他什么呢?哎,对喽!咱就罚他吃烤鸭……”

“啊?”这话刚说完,苏锦看看自己的手,马上脸绿了!

“哈哈哈……”其余三人皆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有面儿

说吃烤鸭子,那纯属玩笑。洪衍武绝不会真去这么恶心苏锦。

再加上考虑到大馆子人多、喧闹、价钱高,洪衍武怕真边建功和苏锦反倒更难为情放不开。他干脆就近,领着大伙儿去了相距三四百米的的“新光饭馆”。

这个国营饭馆不在主干道的马路上,具体位置在“南横东街”和“珠朝街”夹角处。斜对面就是藏着康有为故居的“米市胡同”,穿过这条胡同才是通向菜市口,顶热闹的“骡马市大街”。

再加上附近居民又都是南边贫苦的老百姓,根本就没有下饭馆的习惯。也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大人才会嘱咐自己家孩子,“去街上的饭馆打点酒去,买盘猪头肉,钱别丢了”。

所以这里就很有点“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意思。

尽管规模还行,有那么十来张桌子,大厨的手艺也不赖,很能炒几个拿手菜,可买卖从来也没红火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饭菜实惠,环境清净,又是家门口,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请边建功和苏锦的客,恰恰是最合适不过的。

而且这个饭馆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以前在菜站上班的时候,经常来光顾,把这儿当成了食堂。他们跟这里的服务员、厨师都混得特别熟。

在这绝对有面儿,喝多晚都行,保准儿没人轰也没人赶。

这不,别的不说,洪衍武打头才一推门,里面的人就招呼上了。

“哎呦,这是谁啊,少见!坐坐坐,先给你们来壶茶。酽点儿?淡点儿?”

先出声儿打招呼的是个跑堂的男服务员,姓崔。紧跟着,开票那大姐坐在票台后头也穷逗上了。

“嘿哟,小武和泉子,有日子没来了啊!怎么着,口儿高啦?连我们大师傅手艺都看不上啦?”

洪衍武赶紧回应。

“打住!真让大师傅听见,菜里多抓两把盐,算你的算我的?大姐你只要口下积德,下月菜市口电影院上演《桐柏英雄》,我保准儿有你两张八排的中间座……”

那女的一笑不言语了。

跟着洪衍武一摸兜,主动冲远处正寻茶壶的服务员招呼了一声“小崔,接着!”

“嗖!”一整盒“友谊”通过抛物线飞了过去。

不用说,这包“友谊”自然就是魏主任的贡献了。

那叫“小崔”的服务员把烟一接在手里,惊喜极了。

“牛x!看来大姐是没说错,你们是口儿高了,烟都升级了!”

说完这句,这小子也不沏茶了。拿着烟颠儿颠儿,先后厨跟大师傅分烟去了。

今天来的实在早,饭馆里还没其他的人。洪衍武也不开票,领着其他的人直接落座。

又过了一会儿,不但“小崔”把一壶热茶和茶杯给端上来了,大师傅也露面了。

这是一个小四十的中年厨子。姓路,胖乎脸,挺高挺壮,跟个小影壁似的。手里还拿着一盒两毛九的“恒大”,过来先给他们发了一圈烟,彼此相互点燃后,大师傅才实实在在地通报情况。

“不瞒你们,这几天上的东西都不怎么好。我这就小半扇猪肉,一点鸡肉,还有点水发虾仁算新鲜的。牛羊肉有几斤,可颜色都开始发黑了,带鱼也不行,又细又臭,要听我的,牛羊和鱼你们就别点了。怎么着?爷们,将就着吃点儿什么……”

这一幕落在边建功和苏锦眼里,让俩人都不由暗暗咋舌。

他们真没想到洪衍武在这儿那么熟,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有这么大的面儿。

正常的情况下,服务人员都鼻孔朝天,能见着个笑模样简直比登天还难。半天不搭理属于正常,哪儿能给你沏茶倒水,主动问候呀?

就更别提后厨大师傅也出来客气上烟,对他们如此随意地通报情况,主动问他们想要吃点什么了。

很明显,他们在这里的待遇是超规格的。都是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子。

否则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他们单独来,只怕想吃点什么,都得反过来要对这些饭馆的人点头哈腰。

当然,这与洪衍武的出手大方也是分不开的。别人敬烟都是一根两根,可这小子倒好,五毛四一盒的“友谊”一甩,这就没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而且还许了别人的电影票。

如此按逻辑来讲,倒说的通了。谁不喜欢和大方、痛快的人打交道啊。人家拿了你的好处,又怎么可能对你不亲热?

嗯,还是有钱好啊!又洒脱又有面儿,人见人笑,花儿见花儿开……

而就在边建功和苏锦不约而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洪衍武开始招呼他们。

“俩哥哥,都别拘着了。说吧,想吃什么?只要这儿有的,我管够啊!也不一定他们墙上写的,兹要饭馆有材料能做就行!这位路师傅就没有不会做的菜……”

这话到位,既透着对边建功和苏锦的重视,又捧了一下大师傅。一下就把胖厨子说的眼睛眯缝起来了。

苏锦赶紧说,“不客气不客气,我随便。”

边建功也说,“我也随便!”

可紧跟着,他就做了很精辟补充。“其实光有猪肉就行了。我们内蒙回来的,在牧区成年累月啃牛羊肉,就馋猪肉。哪怕猪油抹馒头吃,都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这几句,把大师傅一下说乐了。“那我也不能就拿板儿油糊弄你们呀……”

洪衍武也是一笑,索性越俎代庖。很在行地点了“木樨肉”、“溜肉片”、“干炸丸子”、“糖醋里脊”、“红烧排骨”、“酱爆鸡丁”、“清炒虾仁”、“软炸虾仁”八个热菜。

也不管边建功和苏锦越听越惊讶,连说别要多了。路师傅一口应下,一甩大毛巾,叼着烟自去厨房了。

跟着洪衍武给小崔递过去一张“大团结”,又找他要了瓶二锅头,“小崔”也跟着应声去了。

这俩人,都是一副甘受指使的样子。

这又不禁让边建功和苏锦各自感慨不已。

边建功触景生情下,甚至很直白地表达了羡慕。

“小武,你这也太客气了。哎!也是!别看都是临时工,咱们也不一样。听说不但外国银行还了你们家钱,老宅子也退给你们了。还是你小子有福气,根本就不指望临时工那点工资,否则你只能抽破‘北海’,连盒‘香山’都抽不起。就更别提‘友谊’了……”

苏锦听着有点不像话,就拿话拦他。

“没喝你就多了!你活着就为了抽烟,可怜不可怜?”

哪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虽然苏锦要提拉边建功,可边建功偏要顺坡往下出溜儿。

“可怜又怎么了?只要我每天能来包‘大前门’,和半升散啤,这辈子我都够了……”

正说到这儿,就听后厨“刺啦”一声爆响,跟着传来连续、刺耳的翻炒响动。明显是路师傅已经开始练活儿了。

边建功和苏锦都不禁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抬眼一望,后厨里面隐约火光闪动,这情景对他们来说几乎代表着一种像天堂一般的幸福。

不大一会,一盘“酱爆鸡丁”和“溜肉片”先上了桌儿。

洪衍武赶紧拧开酒,一边给几个人倒酒,一边张罗让大伙儿趁热吃。边建功和苏锦就再顾不得别的,一起下筷子猛填乎。

这一气儿,洪衍武和陈力泉谁也没动筷子,但两盘菜眼瞅着各下去一半了。

等到碰了一盅酒。初步解了馋的边建功才又继续说。

“小武,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连这个牛,我现在都不敢吹了……”

“不是哥哥跟你诉苦啊。真是没想到,返城回来的日子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不但是工作,哪儿哪儿都别扭。关键连家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你就说睡觉吧。那木板床,对我还真不如铺着大毡的土炕睡得自在。不但要脱鞋,枕着棉花一样的枕头,我也不习惯了,就自己垫了衣服。没想到我妈看不顺眼,非要扳我这习惯。说我的衣服脏,脑袋天天枕着衣服睡,要害病的。可我在内蒙不但枕着衣服,脸还冲着羊粪盘儿。都没害过病,这不是瞎掰嘛。我妈还总嫌我身上膻,我被逼得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这都奇了怪了……”

“还有吃。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要是过去探亲假,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们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明白,我爸妈看着我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另外,我们空旷的地方待惯了。头几天还好,时候一长,就觉着京城太闹腾了。待着憋屈得很,心也发虚。我特别怕去王府井,大栅栏,西单。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黑压压的,老让我想起过去的批斗会!你知道我,嗓门大。要是闷得慌,就免不了爱大声叹气,长吼一声。只是想多吸点氧气。可我爸顶烦我这个,说我是‘制造噪音’,还说如果比赛嗓门,我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老爷子这通数落我,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是因为我不走了,不像过去短暂地住那么几天,今后就成了家里的长期拖累。所以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不了了,谁能不嫌弃啊?亲爹亲妈也一样。要不说呢,就是狗一样地天天看着粥锅我也干。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

“至于在社会上,我就更没地位了,完全变成了又穷又土的乡巴佬。我连买东西都不会了,不会同时排好几个队。也不认识那些新玩意,到哪个商店里买东西,都被人当成土老冒儿,人见人嫌。每回乘车也是一样,老被售票员当成外地人,翻来覆去就查我的车票。遇到了几次这种情况后,我再也不想坐车了。好在咱在草原上走惯了,到哪儿去,咱都“亚不盖儿”……”

(注:亚不盖儿,蒙语,意为步行。)

这一番话,真是满是人生凄凉,心酸落寞。洪衍武听了就想劝两句。

可这时候,苏锦插口说话了,别看他的工作这么差,他自己倒想得挺明白。

“建功,你就知足吧。其实咱俩还真就不错了,什么工作不得有人干啊?至少有边大妈帮忙。街道上还是尽量照顾,更不会懵咱们。你知道四连跟咱们一起回来的宝中和亮子吗?他们街道那头儿缺德极了,纯属连懵带骗。是,给他们安排了工作,但具体去向不说明白了,只含糊说是京城公用局。宝中和亮子挺高兴啊,一口应下。跟着就去参加学习班,猛学伟大领袖著作和先进人物事迹,再反复启发。总之,一定让你自己表态,‘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只有工作岗位挑人,不能人挑工作岗位’之类的。然后这才突然亮出谜底,火葬场!正好是大伙儿脑袋发热的时候,谁一时都改不过口来,也就只好去了!你们说,冤不冤……”

啊?在场三人听了都对结果大吃一惊。

嘿!这招儿……是够损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轨迹

“哎呀,照你这么说,咱是不错了……”

“那可不!富耐着,穷忍着,跟命碰可碰不起!往好处想想,至少咱们能先离开内蒙回家了!你想想留在那儿的那些人,还在天天吹着白毛风,闻着牛粪味儿,一个月有二十九天见不着人影儿,还在过着‘苏武’一样的日子。比咱们惨不惨?而且等他们回来,形势或许更差。说句心里话,当时看着民警给我盖完最后一个章,把户籍卡给我的时候,我给他跪下的心都有……”

“是,是我错了!为了回家,喝酒!”

桌上的四个人都大口地喝酒。一盅酒亮了杯底。

或许是这杯酒刺激的,边建功固态萌发,就跟在内蒙似的,忍不住习惯性地高歌唱了起来。

“昏特太得MZX,昏特太得MZX,塔布勒满耐色特个林著勒很耐乌兰纳勒……”(敬爱的MZX,敬爱的MZX,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本来挺优美的曲调,竟被他唱得苍凉悠远。嚎完了,边建功的的大嘴不自然地干笑了笑,又仰脖儿灌了自己一杯。

“见笑见笑。跟那些老蒙待久了,我也爱激动了,一激动就爱唱。真是没说错,女愁哭,男愁唱……”

可恰恰没想到,就是因为这首歌,“小崔”送“木樨肉”和“糖醋里脊”上桌之后,又给他们拿来瓶二锅头。口称路师傅最小的妹妹也在内蒙呢,这是大师傅送的。

“小崔”还稍来路师傅的话,说让哥儿几个喝好了,唱美了,不用在乎别人。谁敢有意见,就让他玩蛋去。

为这个,这几个小子又不由干了一盅酒,集体感谢大师傅。

路师傅尚且如此,就别说洪衍武了。因为二哥洪衍文的缘故,他同样能理解边建功和苏锦他们这一代知青的痛苦。

从1968年开始,到1978年结束,整整十年。近两千万青少年,带着向往和激情,奔向祖国的天际。

说是知青,其实他们没有正经上过几天学。而他们付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付出了“空前绝后”的牺牲,创造的成绩却真的寥寥。

洪衍武的二哥在雁北苦苦干了七年,连自己都快累死了。可雁北照旧是老面貌。

而这还算是好的。像边建功和苏锦干了八年,最后结果不但同样是一场无效劳动。甚至还是一场对草原亘古未有的生态环境大破坏!

这有多么操蛋!越是拼死拼活地干,反倒越是对草原犯下了重罪!

而等到这一场群体运动不再有任何凝聚力的时候。这些人又调过头来,像乞丐一样涌回城市。

他们不得不拼死挣扎用尽手段,与当初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争夺不多的生存机会。

弱弱相残,何其惨也。

即使是侥幸获胜者。可他们这代人因为文化水平低,又缺乏技术,年龄还都偏大。在单位照样是弱势群体。涨工资、成家、分房,全都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而刚刚费心费力地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又进入经济时代,接踵而来的“下岗潮”偏偏又在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赶上了……

曾有人专门总结了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说他们是要吃的时候,赶上自然灾害。要读书的时候,闹运动学大寨。要工作的时候,一刀切轰出城。好不容易回城了,分得工作,不是太阳晒就是去卖菜。谈对象了,工资三百大毛没人爱。好不容易要提拔了,文凭没有你算哪块材?拼死拼活大专毕业了,脸上褶子条条长起来。熬到年富力强了,厂子都拍卖。安度晚年吧,福利分房、医疗全不在。上街转转吧,汗都捏出来,每月也只有四百块。

所以怎么看,这都是晦气到家的一代人。好事赶不上,坏事全赶上。一点都不带错过去的。这样的人生,也只能用“步步蹉跌”来形容了。

至于具体到个人身上。如果这次没有洪衍武的良性干预,其实边建功和苏锦的原有命运,远比现在更惨。

在曾经的历史中,他们还多喝了两年风,直到1981年和1983年,才先后回到京城的。

先回来的边建功当了两年待业青年,卖过菜,当过宾馆清洁工。后来又换了好几个单位进了附近皮革厂。可凭着卖力苦干,刚混上个车间主任,厂子就倒了。

这还不算,边建功下岗后没多久巧不巧地,又赶上了1998年洪衍武拆福儒里东院的房子。

当时为了顺利拆迁,洪衍武在较低经济补偿的基础上,给边建功介绍了一份在宾馆当保安经理月薪八千的工作,骗他签了协议。拔了他这个“钉子户”。

结果一拆了房,宾馆那头就不再顾忌,把边建功给开了,算是洪衍武大大地坑了老邻居一把。

后来边建功无奈,只能买了辆二手汽车,靠拉黑客过日子。这种状况一直到能吃上退休费为止。

而后回来的苏锦,境遇更波折。

他回城虽然没当修脚工,可被分到清洁队当了垃圾工。每天夜里十点到早上五点,得跟着垃圾车,满京城地腾空已经满满腾腾的垃圾桶。那味儿,比脚丫子更了不得。

后来“苏裁缝”拼命地托关系求人,才把苏锦弄进了“昆曲剧团”,负责给剧团拉大幕。

倒霉的是,偏偏刚上班半年就出事故了,苏锦的右手因为意外被舞台上掉落的大灯砸断了手筋,落了个“残疾证”,成了废人了。

可没想到2000年后,洪衍武却挺意外地在电视上看见了苏锦。

当时电视播放的是个介绍民间艺术的节目,洪衍武这才知道,后来苏锦一直跟着父亲打下手,苦练左手的制衣本事。

后来慢慢地,子承父业。等到苏裁缝一退休,同时随着服装市场日益细分化,苏锦就和一些高档的定制服装店有了业务来往。

结果最终因为用金线给个国内女明星绣制“戛纳电影节”露相的礼服出了名,被奉为了当代的绣工大师。

只是可惜,右手的残疾虽然没对苏锦的事业造成打击,却致使他一直都是单身。

虽然他也算是同一代人中难得冒出头儿的佼佼者,但这种由肢体残疾带来的人生遗憾和自卑感,是物质远远不能弥补的。

不过现在好了。既然洪衍武已经插手了,他就有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打算。

说实话,为了弥补自己干过的坏事,为了这么多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为了边家、苏家在曾经困难的年月里,对洪家不断施以援手的仁义和包容。

洪衍武都不能不在边建功和苏锦的前程上尽一把子力气。何况他现在又有这个能力呢?

所以等菜都上了桌儿,洪衍武就开始抻茬提这事儿了。

这也是他今天请客的本意。他表示愿意帮边建功和苏锦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他们换份儿满意的工作。

这当然是好事儿了。边建功和苏锦谁也不会不同意。可问题是真能办到吗?

洪衍武看出了他们不相信,就说,“两位哥哥哎,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凭咱们边大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就解决吗?何况我和泉子也是临时工,自己都没安排好,说帮你们有点吹牛X。”

“但这事儿你们得分两面看,第一,边大妈人缘是好。可她太讲原则,老辈人嘛,行的正,坐的正。现在这个社会风气,光靠人情面子,可吃不开了。人家还得认实惠的,论这个,恐怕咱们这条街都没人比得上我能个的。”

“二呢,我和泉子跟你们情况又不一样,一是我们俩是两劳人员,有这一条,想去哪儿都比你们难上好几倍。就是去了也是白浪费,以后提级更难。另外,我们也不愿意受约束。所以说,我们的事儿和办你们的事儿,完全是两回事。当然,没办成之前,我也不打保票。现在就是想问问你们理想的去向……”

这么一说,边建功和苏锦都明白了,俩人可已经见识过走后门的威力了,还真萌生了不少希望。只不过,这明显又是欠下一大份人情啊,可怎么好意思呢?

洪衍武还真有点上火,又蹿腾了一把。

“哎呦,你们俩就痛快点吧。要不说得我替你们操心呢。你们看,现在我主动要帮忙,你们都脸红。要让你们自己上门求人,你们不得臊死啊!别想那么多,真想还人情,等你们都混好了,还能没机会吗?”

得。这么一来。苏锦就先开口了。他没别的想法,就想当裁缝。

也是,打小这小子跟着这么个爹,连男孩子游戏都不玩。每天坐家里,给苏绣和洪衍茹缝布娃娃,做娃娃的小衣服。甚至为此,被胡同里的坏小子们叫“大丫头”。

可见这基因和天赋一直都在起作用。

而随后轮到边建功,他倒犹豫了。

一会儿想当产业工人,福利好劳保好。一会儿想学手艺当厨子,混个口福。一会儿又想进电影院上班,今后能白蹭电影看。一会儿又想当保卫科干事,威风……

惹的苏锦都忍不住数落他。“你小子真是贪心不足!什么好事都想要。天下哪儿有这种事儿!再说了,你以为小武是区长了,一句话让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啊……”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边建功自己都说。“不就是聊天吗,我自己想想不行啊!大白天娶媳妇呗……”

没想到洪衍武最后却说了,“建功的要求,我总结就是要实惠、威风,最好还能学门手艺。还别说,真有个职业能满足他所有要求。但是,我就有个顾虑。你们在内蒙待时间太久了。今后上班,这酒,建功你能不喝吗?”

边建功一下眼睛就亮了。“啊?你不是懵我呢吧。真要像你说的似的。我还真就跟你拍胸脯,不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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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家人

这天夜里将近十点,洪衍武和陈力泉把边建功和苏锦送到院门口就走了,根本没进院儿。

所以边建功和苏锦都是靠他们自己,跌跌撞撞,歪进家门的。

先说边家这边儿。

由于每天晚上都是边大爷关院门,眼下边大爷可正为边建功迟迟不归生气呢,特意等在他的屋里。

这一见他醉醺醺进屋,都快喝趴下了。当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臭小子,下一次馆子,怎么喝成这样?你真是到外头散德行去了!”

边建功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你的量我不知道?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小武请客……要了……八个肉菜呢……还说要帮我换工作……不喝……行吗?再说……没准换了工作……我就不能……不能再喝酒了呢……你看……看人家给我的烟……友……友谊……五毛四呢……真是……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把烟放在一边,就沉重地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衣服也没脱,直接呼呼入睡了。

瞬间,就让满屋子充满臭哄哄的酒味。

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给边大爷气得哟!老爷子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披上外衣,拿着手电筒,去关院儿门了。

没想到出门碰见了去厨房腾暖壶回来老伴儿,边大爷又忍不住抱怨了一通儿。

“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他回来,人成烂泥了!咱俩这辈子都没下过饭馆,老百姓,谁花那冤枉钱!可他呢?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羡慕人家,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人家当儿子去……”

说完,老头儿气哼哼走了。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又想起儿子喜欢垫衣服睡觉的毛病,几步进了屋。

再一看见灯也没关,这次儿子居然连衣服不脱就睡了,那真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疙瘩收拾儿子几下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多,挣的少……回来拖累家里了……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臭孙子!你们甭狗眼看人低……就会让老子熬粥……早晚给你们丫的……都扔锅里熬了……”

夜深人静,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儿子心里才最苦啊!可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

再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二儿子都留城了。就属老三吃苦最多……

边大妈赶紧捂着嘴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在昏黄的灯光心下,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类似的情景,差不多同时,也在“苏裁缝”家上演。

“爸呀……绣儿呀……我可算回家了……我还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呢……下辈子说什么也不当上山下乡了……谁再逼我离开京城……我就跟他拼了……”

刚吐过一场的苏锦,嘴里叨唠着醉话,重新歪倒在了床上。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安静了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真是谢天谢地!总算结束闹腾了!

老苏叹了口气,就劝正把扫帚和墩布拿进屋的闺女回屋。

“绣儿,你快回去睡觉去。这儿太埋汰,我收拾就行了……”

可苏绣却径自上了手。

“您甭管了。这是我自己哥哥,我嫌什么?倒是可惜了,今儿他吃的这顿饭,敢情全孝敬土地爷了……”

老苏听她这么说,不由一声嗔。

“你这臭丫头,就拿你哥打镲吧!”

苏绣弯下腰,一边收拾着一边反驳。

“我可没有。您没听我哥说了,小武哥请他们,吃了八个菜,十块钱。那吃什么呢?纯属吃票子呢!一斤猪肉才七毛八。老天爷,合着他们吃了十来斤肉。这可是咱们家好几天的伙食费呢。”

“苏裁缝”也不由感叹。

“要说小武这孩子倒真不小气,可像这么花钱不行啊,有点穷人乍富的样子。确实是太浪费了!真养成了大手大脚的毛病以后怎么办,找机会我得说说他……”

苏绣出屋再进来,又开始墩地,嘴里却叨叨。

“爸,您看您!就是抠门!看别人花钱都这么心疼!我看这辈子,指望您带我下馆子是没戏了……”

“苏裁缝”大感失面子,不由争辩。

“瞧你这话说的。太瞧不起你爸爸了。我还告诉你,你爸爸也阔气过。你当咱家的招牌是闹着玩儿呢?搁以前我缝一件旗袍挣六十大洋的时候,那也见天下馆子、逛戏园子。1948年,我娶你妈的时候,给她做的头面首饰,即使比不上你洪大妈这样的大宅门太太,可比个处长太太、司长太太也毫不逊色。那时候,咱家还有自己的包车和厨子、老妈儿呢。可我现在才挣几个?一月才三十六,能拿棒子面儿凑合养活你们就……”

正说到这儿,突然间,床上的苏锦又嚎了起来。

“别!别!我不会修脚。经理,师傅,你们别逼我……我就会做衣裳……拿剪子……小武答应了,答应给我换工作……我不干了……我要当裁缝……”

他拼命吼着,呼着,求着,带着恐惧,令人心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又沉沉睡去。

这次“苏裁缝”父女都沉默了。

半晌,苏绣才说,“爸,我哥真可怜。咱不能光指望别人啊。您干脆送点礼,也跟领导说说,把他弄您那儿去得了。团里不是排新戏,需要添置新盔头吗?最近瞧把您给累的!难道不需要加人手?我哥要去了不正好吗……”

哪知“苏裁缝”却一嘬牙花子,大吐苦水。

“闺女,你是不知道啊,真不是你爸爸舍不得这张脸。其实我已经跟王团长提过了,可他是副团长,没人事权,只能帮我跟上头说说,其他就爱莫能助啦。我那儿调来了三个人,那可都是走的团长和书记的关系……”

苏绣睁大了眼睛。

“啊?新来了三个呢!那您还这么忙?我就不信,那几个人手艺能比我哥好,他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

还别提这个,一提这个“苏裁缝”也有气。

“手艺?手艺算个屁!人家来了根本不干活,成天就喝茶看报。活儿还是你爸爸我干。没地儿讲理去,哪儿都一样!这世道,能干事儿的不行,就是吃苦受累的命!要想过得好,必须得当官儿,要么就得有当官儿的亲戚……”

“呸,就是欺负您老实!我要是您就干脆撂挑子。让他们都光着上台吧,爱谁谁……”

苏绣一掀门帘子,气哼哼拿着扫帚和墩布走了。

独自留在屋里的“苏裁缝”望着床上的儿子,不由又是一声哀叹。

他现在,是真心盼着洪衍武说话能靠点谱。他也不求别的,哪怕是给苏锦换到个只管缝补的小铺子去呢。

他怕就怕洪衍武嘴上没毛,说话只图高兴。要是儿子一旦希望破灭,恐怕会更加地难过……

当然了,不得不说,“苏裁缝”肯定是多虑了。

因为他哪儿知道呀,洪衍武是二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理。

何况这小子又是真心实意想帮忙。绝对不会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病。

所以打喝完这次酒以后。洪衍武也紧锣密鼓开始忙和上了。

他也没找别人。还是去找的白纸坊街道李主任。别忘了,春节早就送礼打好伏笔了,这就是用人的时候了。

还照旧是两条好烟开道,一条“中华”,一条“友谊”。真是托魏主任的福,这次就连李主任都沾光了。

可说实话,烟虽好,上档次,洪衍武如今的待遇也是让座看茶了。但他这次所托的事儿也够让人为难的。

李主任一听根本就没敢应,头一次往外推。

“小武啊。你把东西还是拿回去吧。咱也不是外人了,跟你说实话,冲边大妈的面子,我能尽力的其实已经尽力了。他们俩是和你条件不一样,政治上没有污点,按理说应该可以找好一点的工作,当个正式工什么的。可现在情况也不一样了,要工作的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没法安置,我能怎么办?就是我亲儿子,也就这样了。要不然,就只能等。可咱们都明白,越等越完啊。现在的学生都不下乡了,每年毕业生都还剩好些呢……”

洪衍武赶紧笑着摆手。

“我的大主任呀。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非逼着让您给解决。我是求您给介绍一下能解决这事儿的人。再退一步,管这事儿人的同事、亲戚、朋友都行,像您天天跟外面的单位打交道,哪儿都能过上话儿,这事儿不难吧?只要能找着点儿关系,您就甭管了。剩下的我来……”

这么一说,李主任到来神儿了。眯缝着眼睛好好打量了洪衍武一番。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真够能琢磨的啊!可我就奇怪了。别人家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呢?这事儿的难度可比你自己的事儿还大。就是真办成了,代价肯定不小啊。你为自己都没下这么大工夫,现在图什么呢?”

洪衍武嘿嘿一乐,递过一支烟去。

“图什么?图情分,图感情。人都是相互的,作为邻居,‘那几年’里,人家没少帮我们家,我这算报恩。真的,李主任,不瞒您说,人家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人家。就这么简单。我自知自己前途无望,图个舒坦就得。可人家是有希望的,能帮不帮我昧良心。反正尽力而为吧。试巴一把,成不成的我心里也就踏实了。要不以后肯定后悔……”

李主任接过烟点上,不由真有点受感动了。头一次也“局气”了一把。

“行!我还真小看你了。可以啊!就冲你这番话。我抓紧时间帮你联系联系。这烟你拿回去,我也冲边大妈,尽力而为……”

洪衍武赶紧谢绝。

“别别别,李主任,您已经帮过边大妈了。我们都念您的好,真的。这事儿还不定多麻烦呢,绝不能让您白操心……别,别,您真别让了。再说都快过节了,就当不是求您办事,是我看看您还不行吗?您收下,收下……”

李主任又推了两把,见洪衍武态度坚定。也就再不客气。满面堆笑拉开抽屉,把烟往桌下一胡撸。

跟着没再说什么,只用手遥空一指洪衍武,当场就抓起了电话。

“喂,喂,西城商业局吗……哎,我找统计科老徐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平金打籽

几天下来,李主任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打了无数个电话。

这种行为真有点像现在的电话销售,完全是一种全面撒网的意思。

但好在当年人生活节奏慢,到没什么人因为反感挂断电话的。反倒为了解闷儿聊得不亦乐乎者居多。

这样,还真被他们趟出了几条路来。

最先获得解决的,就是苏锦的工作问题。

有关这方面,李主任给联系了三个关系。

一个是“京城服装三厂”的人事科长,一个是“雷蒙服装店”的采购员。还有一个是“普兰德洗染店”的织补师傅。

于是洪衍武就邀李主任作陪,在外连连请客。

而命运这东西就是这样,要说事在人为的确没错,但有时候还真是成事在天。

因为苏锦这事儿,居然在最有希望的地方纷纷碰了钉子,而最不报希望的地方,却偏偏获得了成功。

先说“京城服装三厂”。

按理说人事科长就管招工人,应该成功的概率最高。可是呢,人家说了,他们厂子全是机器生产,首先就不在乎工人裁缝手艺的高低。

另外,他们厂子现在人满为患,领导为了安插人手,彼此都快打起来了。互相正窝里斗得欢呢,弄得现在就连工人的孩子办接班儿都难。

他这个人事科长工作太难做了。说不好听的,被领导、工人们挤兑在夹缝里,跳楼的心都有了。要能安排,他都情愿把自己安排到车间去,让别人干这个人事科长。

说最实际的,就连他自己的孩子现在家里还待业呢。所以就是好处再诱人,他都办不到啊。

结果这顿饭,就成了人事科长的诉苦会。

跟着再说“红都服装店”。

1956年的时候,总理与京城市长曾共同提议,将沪海的“雷蒙”、“波纬”、“造寸”、“蓝天”、“万国”、“鸿霞”等一批名牌服装店迁入京城,来满足首都人民的生活和外事工作的需求。

而“红都”这个牌子,其实是从伟大领袖诗词里选出来的,属于“运动”中改名的创举,实际上呢,这家店就是过去的“波纬”。

店址最先在“前门饭店”,后来又迁至“东交民巷28号”。

因为技术力量好,服务质量优,不但在外宾和社会名流中享有很高的口碑,自1957年来,还开始承担“中南海”里领导和外事人员的制衣业务。

于是为了方便裁缝师傅,中央甚至破例给“红都”特批了一辆轿车,专供他们进出“中南海”使用。这是何等荣耀?

应该说,这个工作绝对对口儿,要能去再理想不过了。

而且采购员办事痛快,根本没什么墨迹的。听洪衍武这边许了两条大中华,吃请的时候,这位就真把他们的经理给请来了。

按理说这事儿,凭着洪衍武有各类热门儿的家用电器当底牌,应该有的可谈。

可“红都”的经理一听苏锦的家庭情况,都没下一步,就一口把这事儿回绝了。

这不是他有多么高风亮节,就一点不动心。关键还是“红都”要承担领导人制衣任务这一条,对内部职工的政审条件很高。

据经理称,他们的职工基本上父母都是党员。苏锦就是家庭条件再差,那至少也得是没犯过错误的产业工人家庭,自己是个团员才好。可一个“小业主”的孩子,这就……

总之,这还真不是靠人情、托关系就能解决的事儿,无能为力。

所以这顿饭又白请了。为守信诺,也为交个朋友,洪衍武还搭进去两条烟。

这样最后也就到了“普兰德洗染店”缝补师傅这儿。

其实这时候,洪衍武和李主任都是想着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他们的打算是哪怕把苏锦先弄进去当个洗衣工呢,总比修脚强不是?其他的以后再想办法,慢慢调换吧。

没想到那织补师傅很有自知之明,为人特别谨慎,见面归见面,坚决不去饭馆。哪怕洪衍武再三相邀,织补师傅也坚决不吃请。就在大街上让他们直接说事。

洪衍武没辙,就只能直截了当,把苏锦的事儿说了,还把他家传手艺全方位地夸了一番。

可织补师傅仍旧显得很为难。

他说真不是不帮忙,而是自己职位太不上话。

他倒也能把经理给请出来,可问题是“普兰德洗染店”同样是沪海迁京的企业,而且还是京城唯一一家提供洗衣和精工织补的单位。他们照样也要承担外事任务。

那么在政审要求这儿,恐怕比起“红都”来也宽松不到哪儿去。

所以虽然听着苏锦是个人才,可办不成是大概率的,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就这样,当天草草地散去,洪衍武和李主任简直都丧气到家了。

可没想到才第二天一早,完全出乎意料,“普兰德”的经理竟然主动给李主任打来电话,说自己听织补师傅说,有个想找工作的人是裁缝世家,还会做绣工,是不是真的?

李主任含糊其辞地应了,那头又问水平怎么样?李主任说这我可说不好,你们得见了单谈。

更没想到的是,那头还特急。说马上就要见。

这么着,当天没等下班,李主任找了洪衍武。然后俩人一起去让苏锦请假出来直奔了西四,与“普兰德”的经理见面。

这次见面异常顺利。听苏锦一说起“京绣”和“苏绣”头头是道。“普兰德”经理是特别惊喜,说你工作的事儿好说,只要你能帮我一个忙。

说完就急匆匆又把他们给带到了西四南大街20号,位于丁字街路口的西南角的“造寸女装店”。

洪衍武一见“造寸”这俩字儿,就特腻歪。心说真是的,怎么还非跟沪海干上了。

原来这里也是沪海迁京老店之一。其店名正是由民国时期的知名作家张爱玲,一句“造寸造寸,寸寸创造”的好评而来。

“运动”前,京城甚至一度还流传着“男装去雷蒙,女装要造寸”的口碑。

这是因为这两家店曾经承揽了“中南海”领导人的全部制衣任务。当时主要领导人的衣服和几任第一夫人的着装,只出自这两家店。

像如今正红的‘红都’,那仅是后起之秀。完全是因为“运动”以做奇装异服的借口把“雷蒙”给封了。它才有机会接过男装大旗。

而最让人么没有想到的是,洪衍武他们一进店门,发现“造寸”方面居然对他们的来访也很重视,由店方经理亲自出面接待。

特别是对苏锦,更是格外热情。

再等到“造寸”的经理让人拿过一件丝绸衬衣来,“普兰德”的经理从旁再一解释,洪衍武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普兰德”和“造寸”如今都面临着一个不小的难题。

敢情被取来的这件丝绸衬衣是一个美国女记者上个月刚在“造寸”定制的,不是标准款式,是这位美国人自己的发明创造。

由于这个美国女记者非常喜欢刺绣工艺,在京城买了不少绣品。所以当时她就特意拿来了两条蓝底金线的袖带,要求用这种材料做衬衣的袖口和领子。

这种要求对“造寸”不难,成品让美国人也很满意。可谁也没料到,后来美国记者把这件衣服交由饭店的服务人员做清洗服务时,却被无知的服务人员用熨斗烫坏了。

美国人很生气。这也成为外交事件惊动了“市外办”。

按照通常的做法,当然是由过错方赔礼道歉,并请“普兰德”的织补师傅来挽回恶劣影响。

可手段高超的织补师傅这次却犯了难。因为丝绸好补,绣线难补。

那绣线可不是简单绣上去的,是立体的,是有凹凸的。最关键那绣线还不是普通的绣线,是真正的金线啊。

谁也玩不转,就只有请示上级求助。

“市外办”也没辙,只能一面开始寻找京绣大师,另一面把这个任务交由“造寸”和“普兰德”共同商议解决。

从此之后,那美国人老打电话来问。这就让两家店是经理头疼了,虽然他们挺无辜,却真怕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因为这已经不是谁对谁错,能讲责任划分的事儿了。

别忘了,那美国大娘们可是新闻记者,要在海外一见报,领导一发怒,有关人等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们此时一听苏锦开口,就笃定地断言这是京绣“平金打籽”绣。

还说这种绣,是以真金捻线盘成图案,或结籽于其上,十分精致,华贵。只要能提供金线,他当可一试,如果实在不行,他的父亲也肯定能补。

这两位大经理简直欣喜若狂啊,真是吃了定心丸了。差点没抱着苏锦亲上一口。不用说了,下面紧着问苏锦还需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能补好?

苏锦很实在,就说要高瓦数的立灯照明,还要一个没人打扰的空房间和一张大案。至于时间,加紧绣,一夜能好。就是他明天还得上班……

话到这儿就齐了。洪衍武赶紧站起来拦着苏锦的话头儿。代表他跟两位经理谈条件。

他就问一件事,问苏锦的工作到底怎么办?刚才只说“好说”,怎么个“好说”法,现在就得说出来了。

他还把丑话给挑明白了,说苏锦家庭出身就是“小业主”,虽然摘帽了,可跟先进家庭绝挨不上边。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给安排?

洪衍武这不要脸面甘当小人的做派逼得两位经理不得不明确表态了。

“造寸”这边还真不敢把话说满了,说这个必须得打报告跟上级请示。因为来他们店里的领导和外宾太多了。

倒是“普兰德”这位经理敢应,说我们那儿都是幕后服务,还没这么严格。只要苏锦真有本事,“造寸”这边即使通不过,他们“普兰德”绝对要苏锦,就当织补师傅。

苏锦这下高兴了。其实只要能不修脚,让他当洗衣工他也干啊。

可洪衍武还不放心呢,又追问,“那您得说清楚了,他去了能不能当正式工?有编制的。”

“普兰德”经理一听哈哈大笑。“你呀你,心眼够多的。告诉你,我们这样的单位就没临时工。”

就这样,口头协议达成。苏锦豁出去熬了一宿,凭着家传的本事,很顺利地把衬衣上的图案给绣出来了。

而且不但如此,他还把一些因为年久已经有点残破的地方,用金线做了弥补和修饰。

最后衬衣再给美国人一看,哟呵!居然比没补之前还好!

美国娘们儿立刻挑了大拇指,直说“万德福”啊!

为此,她还要求要和织补师傅见一面,要拍照,要写文章赞扬,要在报纸上介绍华人的神奇技艺!

这样,苏锦就和“普兰德”、“造寸”的师傅们一起被拍了照片,这张照片还配着英文的“表扬信”,被刊登在了美国的报纸上。

剩下的事儿还用说吗?丢人变成露脸了!领导自然龙颜大悦。

两家店的经理和职工都受到了表扬。苏锦的政审问题当然就不成问题了。

想想看,人家都在海外露相了,这是人才啊,哪儿能再埋没当修脚匠啊。

结果在4月20日,“市外办”就下了一纸批文,让苏锦即日到“造寸”报道上班!

就这么着,最后这一次,洪衍武居然子儿没花,这事儿就办成了。而且苏锦去的“造寸”还和“红都”属于同一级别,隶属同一服装公司。

这还真是难言的一种机遇啊!

当然了,洪衍武也不会真为省点小钱儿欣喜。为了苏锦的今后,他仍旧带着苏锦,特意把李主任和两家店的经理请出来一起吃了顿饭,席间还送了烟酒,以示感谢。

这顿饭给苏锦做足了面子,为他日后的人际关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酒桌上,“普兰德”经理还开玩笑呢。说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把衬衣从“造寸”拿回“普兰德”让苏锦去补了。这下功劳分出一半,人才也没了。

这话让“造寸”的经理听了心花怒放,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司训班

苏锦的工作顺利解决,不但让“苏裁缝”一家欣喜若狂,对洪衍武感恩戴德。也同时激发了边家的极大憧憬。

作为边建功来说,希望那是陡然放大了十倍。事实胜于雄辩嘛。

虽然他还不敢全信洪衍武能让他当司机的话。不过,看苏锦这事儿办得这么漂亮。想必换个体面点的单位,弄个稳定的正式工应该没问题了。

所以这几天他就一个劲儿跟他爸爸显摆。“爸,您看,我这酒应该喝吧。人家小武没瞎吹,这不给苏锦都办成了……”

边大爷虽然看儿子不顺眼,可也真心希望这事儿能成。嘴里就说,“小武真要给你办成了。记着人家的好,以后有机会别忘了回报人家,人家遇到事儿你可不能往后缩。这比回请一顿饭,灌猫尿耍假仗义强!听见没有!”

就连边大妈知道这事儿都不能不夸。

“这小武是真能个儿啊。这么大的事儿竟让他给办成了!这孩子了不得!不光能买着便宜电视,在社会上还挺能闯的,真不是一味胡折腾。打小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倒是看看,他能不能把建功的事儿也办成了。他要是也给办成了。我就……我还真得……”

自言自语说到这儿,站在当院儿正晾衣服的边大妈突然瞅见下班的“苏裁缝”进院儿了。

老太太拦住就问。“哎,老苏,你儿子那事,打算怎么谢小武啊?”

老苏倏然一惊,还以为边大妈看不过眼,在挑他的理呢。

“啊?边大嫂,不是我不想谢啊。我都见不着小武人,我……怎么谢他啊……他现在事儿多,修他们老房子,还得为你们建功的事儿张罗……”

边大妈一听这话,脸上的褶子全展开了。赶紧堆出笑脸。

“老苏,我没别的意思。为小武这孩子的热心肠。我不也想表示表示吗?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嗨,瞧您这抽不冷子的,吓我一跳……”

老苏脸上的颜色这才和缓,又看看前面洪家门前没人,凑过来压着声说。

“打我这儿讲,我真心觉着怎么谢都不为过。可话说回来,咱实际条件也有限不是?反正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给孩子做身好衣服吧。至于要再找不着小武啊,我干脆就请老洪他们两口子吃饭,也不用去外面了,就家里。咱们就力所能及,都知根知底地没人挑。这本来就是情分的事儿,所以请爹妈和请儿子也是一样,心意表达了就行。我看您啊,干脆也这么办。反正以后日子还长呢,至于孩子们之间,就让苏锦和建功自己个儿慢慢还吧。儿女的债,总不能真的都让爹妈出头还吧。您说呢……”

边大妈仔细听着,很赞同地点头。“是,你说的是,是这么个理儿……”

跟苏裁缝合计完这一场,边大妈舒了一口气,感到多少有了点章法。

她可是不知道,洪衍武现在却正着急上火呢。因为边建功这事儿,他彻底弹错了弦子了。

的确!洪衍武最开始的打算,就是想让边建功当个司机。

也不吝什么司机,长途货车,短途货车,或是开小车都行。最不济的,开个大公交也行啊。

不为别的,这年头咱们国家汽车太少见了,千人拥有汽车不到0.5辆,比埃塞俄比亚保有量还低。驾驶员职业的技术含量是出奇的高。当司机绝对吃香啊。

开货车,四处奔波能带私货,吃货主天经地义。开小车,要么干出租挣大钱,要么给领导当司机吃八方。

哪怕就是进了公交车队,司机也是大拿。领导哄着,评职称得先紧着司机。女售票员还多呢,解决个人问题方便啊。等干上几年,再出来一样捞钱。

只是洪衍武通过李主任联系了几家有运输车队的工厂、单位和公交车队,甚至还找到了“首都汽车服务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头上,却宛若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敢情当司机用谁,根本不是这些单位自己能做主的。

司机倒是哪儿都缺啊,哪儿都要啊。可这年头,个人根本没地儿学车本儿去。因此最关键的权力都在司机的职业培训机构那儿呢。

当时这种地方可不叫“驾校”,都叫“司训班”。而且还不对外开放,全是内部自己办的。

运输公司、电车、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各有各自的“司训班”。

到用人的时候,根本不是用人单位说我要让谁谁当司机,而是这内部“司训班”陪训出来的司机指派给你,你不用就无人可用。

所以说啊,洪衍武是把上下关系给弄反了,费了半天的劲,整个一满拧。

而且最倒霉的,是这种“司训班”和用人单位根本没什么来往。他们只和各单位总公司或主管部门有联系,另走一条线。李主任的交际圈子根本就够不上,覆盖不着啊。

到这儿,李主任表示爱莫能助了,洪衍武也就只有用两瓶五粮液再次酬谢他,自己再另想辙了。

不过俗话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

洪衍武一边琢磨自己的关系网,一边思索着这些关系,到底那些与“司训班”有可能存在交集。

突然间豁然开朗,他终于想到了一点。

任他什么司机再牛,不还得归交警管吗?不也得考试拿车本儿吗?

这么着,他就去找张宝成想办法了。

还真别说,一通烟酒铺路,吃喝开道,没两天就经由张宝成在交通大队的同学,联系上了“京城第二汽车公司司训班”的一个副主任。

这可是专门给“首汽服务公司”培训出租司机的热衙门口啊。对洪衍武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可更让人没想到的还在后面呢。等到几个人一见面,张宝成的交警同学还没来得及作介绍,洪衍武就先愣住了。

敢情这位被交警尊称为“孟哥”的副主任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甫父亲的司机孟师傅。

洪衍武不但坐过人家的车,他们还一桌儿吃过烤鸭子呢。

好,孟师傅一见着洪衍武也乐,“哎呀,是你呀。没想到这儿又见了啊。今儿你又请我吃烤鸭子怎么着?还送不送鸭架子啊?”

这玩笑一下就拉近距离了。等张宝成和他同学弄清楚洪衍武和孟师傅是老熟人,也都笑了。

这下就不用假客套了,也没什么放不开的,几个人就坐进了饭馆里。洪衍武和孟师傅为谁请客还好一番争执。

跟着点完菜,坐下聊。洪衍武就忍不住好奇,先问孟师傅怎么离开宋局长,调到“司训班”当副主任了。

孟师傅就告诉他,说自己常年开车,落了个腰椎盘突出的毛病。还有肩周炎。今年以来给宋局长开车就有点跟不上劲了。

但宋局长为人挺重情分,了解情况后既不想让他继续受累,也不忍让他退二线干杂物组去,就托人给他安排到这儿来了。

这儿当然是个美差了,福利待遇比粮食局还强些,既不用他再开车,还给弄了个正科级。不大不小也是个官儿啊,这就算是修成正果了。

说到这儿,孟师傅就打听洪衍武的来意,听完之后他也奇怪上了。

第一点是好奇洪衍武怎么不走宋局长的门路,这点儿事儿在宋局长那儿可不算什么。干嘛非绕这么大弯子,求爷爷告奶奶的?

另一点就是他同样想不明白,洪衍武自己就甘心干个临时工,怎么帮邻居找工作却这么热心肠,非得找这么好的事由?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份儿上的。

显然,这两个问题也吸引了两个小警察。张宝成和他同学,谁都没想到洪衍武还认识个位高权重的大局长,大感意外之余也是想不通啊。

洪衍武就给他们解释。说自己只是和宋局长的儿子宋国甫有交情,他要求宋局长办事得靠宋国甫开口。

宋国甫很重感情,肯定不会拒绝,可这么一来无疑自己就会让宋家人看轻,甚至质疑他们的交情,恐怕他们这种友情也就变味了。

做人嘛,其实越是真朋友越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他很珍惜这个朋友。并不想拿友谊换这个方便。

而他自己呢,恰恰今年家里大变样了。他们家原先的存款和老房子都落实了政策,他现在是既不缺钱也不缺房。

反正去什么单位,凭他的“潮底子”也提拔不起来,他何况再去受人管制呢?干临时工图个自由自在挺好。

至于他帮邻居能这么张罗,也是感情到这程度了。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打他落生,这些邻居就跟他自己家人一样,困难年月更是多亏人家,他们一家才能安然度过。

如今既然有经济条件能帮邻居张罗一把,那干嘛不呢?换谁也得这样啊。否则那成什么人了?

要说实话,洪衍武真他娘的有点虚伪,话净捡好听的说。

其实宋国甫那头,他更多是觉得为这点小事不值当。那是预备着关键时候和要紧事,才能动用的关系。

而边建功的事儿呢,除了真心帮邻居,他也有着利己性的考虑。

别看今年国家刚刚宣布不禁止私人拥有汽车了。可这年头连买台黑白电视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有几个人买得起私家车啊?何况就是买得起,谁又敢当这个出头羊啊?

所以必然很长一段时间内,私家车想也不要想。那么边建功要能成了司机,不管怎么说,他以后用车就方便了。两全其美啊。

可尽管洪衍武存着私心,但毕竟这么一二三地,条理分明,顺理成章,是能自圆其说的。几个人谁也不能说他想得不对。

何况认识局长儿子,怎么也是和局长搭上了线儿,不能不让两个小警察高看几分。

张宝成和他同学就笑,很附和地点头。有点捧臭脚地说,“你把事儿想得挺透,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孟师傅却是真有点受感动了,直夸他,“这道理是简单,话也人人会说,可真能做到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啊?你这人不赖。而国甫呢,我眼瞅着长大的,更是个厚道孩子。就因为他过去那些朋友没几个真心的,我替他有你这个朋友很感到高兴啊。这样吧,冲国甫一直把我当叔叔,冲你小子这么仁义。你托付这事儿,我管了……”

好嘛,随着热菜一盘盘开始上桌,洪衍武带着兴奋给孟师傅……不,给孟主任敬了一杯酒,边建功的事儿居然就这么顺利地解决了。

要和苏锦的遭遇比起来,这更是堪称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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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傻人有傻福

还真得说边建功傻人有傻福。

这不但是因为有洪衍武不辞辛劳和代价地为他筹谋奔走,也因为人走时运马走膘,这小子这次赶得真是点儿。

要知道,即使是工作不难找的年月,出租司机也是有着特殊光彩的高端职业啊。

尽管此时出租汽车的日常运营此时还维持着站点候车,电话约车,靠里程表核算计价的方式,远不如日后招手载客自由度那么大。

但由于整个城市出租车也就数百辆,出租司机的收入仍远高数倍于其他行业,甚至其他单位的司机。

因此他们的择偶要求也很高。这个年月,找教师找空姐并不是稀罕事。

这样的好工作哪儿能不引人打破头来争抢呢?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其实还别看孟主任是“司训班”的副主任,属于直管领导。可别忘了,孟主任可是刚调过去的。

在正常情况下,一期“司训班”实际上只有十个名额,可跟孟主任同一级比或比他级别高的领导至少三个。人家可都是根基深厚的。

再加上“司训班”还有上级呢,总公司那边的头头脑脑,谁没有几家亲戚朋友,不想给自家人图个实惠啊?

还有总公司的关系户们呢?和总公司有着这样那样利益交换的各方各面……

所以说哪怕是孟主任要安插一个学员进来,也要面临着巨大的竞争,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原本这事儿应该在成与不成之间呢。

但恰恰眼下国家刚给“首都汽车服务公司”调拨一批“212”吉普车和“沪海”牌小轿车。“首汽”不能让这批汽车闲置啊,急缺出租司机。

“京城第二汽车公司”为此决定五月份,就要把“司训班”扩大规模为三十人一期,并升级更名为“京城出租技工学校”,今后还要长期培训中专生成为出租司机,填补用人空白。

这么一来,烙饼变大了就好分了,再怎么着,也应该有孟主任安插自己关系户的名额了。这当然就算边建功抄上了。

结果赶在4月27日,孟主任就把“司训班”这边儿一切手续办妥了,通知晚上洪衍武来他家取通知书,说边建功“五一”后就可以凭通知来报道,参加为期两个月的职业培训了。

那没别的,得了信儿,晚上洪衍武就带着边建功去了孟主任家。带去的礼物除了“茅台”酒、“中华”烟,还临时抓了一个“四喇叭”和一个“收录机”。

这不是孟主任要求的,而是洪衍武自觉自愿的。他心知肚明这忙帮的有多大。绝对不能耍鸡贼,否则以后再有事,也就没法再开口相求了。

自然,见礼物不轻,孟主任也得客气一二,不好意思收啊。

洪衍武就声称这是边建功父母的意思,说孟主任如不收下,他们俩没法回去交代,恐怕老头老太太还得亲自登门致谢。这么好说歹说,硬给孟主任留下了。

彼此算是心有默契,都挺满意。

只是洪衍武虽然踏实了。出门后,这边建功心里却闹腾上了。

这也难怪,他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当初他和苏锦办回城,打通一路关节,就是几盒烟几斤糖。了不地花上七八毛钱请两瓶土酒,吃顿烧麦。

而最重的礼,也就是他们俩一起给国营农场场长送了两瓶“茅台”和两条“香山”了。

像今天这样,洪衍武把几百块钱的东西眼也不眨地就送出去了,从没见过啊。确实够让他心惊肉跳的。

于是走出去没五十米,这小子就沉不住气了,带着口吃开口问,“小武,那……那孟主任都说……说不要了,你怎么还……还硬塞啊?而且一送还是两件儿?少送一个也好啊?”

洪衍武这才发现边建功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就故意逗他。

“怎么?心疼了?得,算我冤大头!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全算我的……”

边建功大黑脸腾一下就成茄子色了,又急又臊。

“别啊,兄弟。瞧你这话说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哪儿还能有半句怨言啊?这些东西,当然更不能让你给我白掏啊。那我还有脸见人吗?放心,你前前后后给哥哥垫的钱物,我一准儿都还上。只不过我……我就是含糊啊,估计我这一年的工资还是不够的,你……恐怕还得多等些时候……”

洪衍武哈哈大笑。

“行了,不逗你了。其实我明白,你是在琢磨咱花这么大价钱,找这么个工作值不值当吧?我告诉你,太值当了!你可不知道人家帮了咱什么样的忙!这么说吧,你上班之后,每个月要不挣个两百块,你都对不起人家孟主任……”

“啊!”边建功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子里掉地上。

“你没开玩笑吧?二百块?那都合别人半年工资了?那这些东西,俩月不就出来了。这……这可能吗?”

“你不信我?”

“不不,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办成了。我不信你信谁啊?”

“这不结了!你呀,就把‘吗’字儿咽肚子里吧。我这还少说了呢!你知不知道,出租车主要是给外宾服务的。那都是挣外币的。赶上大方的老外,多给个十块二十的根本不在话下……”

“啊?”边建功眼珠子真突出来了。可又一转念。

“给外宾服务?就我?我可不会说鸟语啊?这怎么办啊……这活儿好是好,可我……我干不了……”

洪衍武没想到他还“杵窝子”了,赶紧拉他一把。

(注:杵窝子,土语,意为胆怯,退缩)

“哎呦!亏你也是骑着烈马驰骋草原的主儿。这么好的事儿怕什么!你还不会开汽车呢?这不都得靠学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能下单子,或者打电话叫出租车的老外,不是有翻译陪着,就是会说咱们的话,你的顾虑纯属多余!没必要!”

“呃……”边建功这才把心放肚子里了,不过还有一个事儿让他过意不去。

“兄弟,按理说,这么好的事由应该你自己干才对啊。怎么就轮我脑袋上了?我到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呢!咱们胡同里第一个开汽车的!牛X大了……可,可这,这不合适啊,要不,‘司训班’还是你去吧。我,我不落忍……”

洪衍武又忍不住笑了,他笑边建功的实在。

“哥哥,你还真厚道。不瞒你说。我和泉子要不是背着两劳人员的名分,早就给自己想辙了,可没戏啊,只能悔不当初。踏实好好干吧你!这就是你的福气,谁也抢不走,跟苏锦当裁缝一样,命里该着。不过你可记住了,千万开车不能喝酒,咱们老百姓能有这种机会不容易,你可千万别自己把好日子给毁了,你答应我的……”

“哎哎,你放心!我要做不到我就跳护城河去……”边建功没口的答应着。跟着就忍不住憧憬上了。“我操!那要照你这么说,哥儿们以后不也成财主了?那我也能天天抽牡丹,下馆子了!什么买不起啊?我爸妈要知道不得乐疯了?他们……真能信吗?”

“嗯,那你就先别说。等钱挣到手,给他们买着东西用事实说明一切。对了,咱送礼的事儿也甭提,免得大爷大妈没必要地担心受刺激。还有……”说着,洪衍武又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了边建功。

“拿着!‘司训班’每个月是有补贴,可才二十块,你就都交家里吧。让大爷大妈也轻快点儿。这钱,你买点好烟带着,别忘了中午再请教练吃吃饭。那圈子里的风气就这样,千万别图省钱。否则让人瞧不起没什么,真有人在训练或是拿车本儿的时候难为你,可就麻烦了……”

能想得这么周到,边建功这还说什么呢?

大老爷们鼻子都酸了,心里就跟揣着个火炉子似的,全是热乎劲儿。

“小武!兄弟!我,我,我都有心给你磕一个了……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都在心里了!咱以后慢慢看……对了,那什么,我爸妈还让我请你家去吃饭呢!这你得去吧?你什么时候有空,给个准话儿!‘五一’行不行?”

“别别别!饭我肯定去吃!‘五一’还真不行,咱再往后延延,我有特别重要的安排!”

“不不不,必须去!你别懵我,又找借口……”

“真的真的,真不懵人,我要带对象去见我爹妈……”

洪衍武确实没懵人。就在替苏锦和边建功张罗工作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自己的事儿。

是,“糖心儿”是以陪“宝姨”为借口,又想把见洪衍武家人的事儿往后拖延。

可洪衍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那是个眼珠一转一个主意的主儿。他哪儿甘心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糖心儿”得逞啊。

所以这次他没惯这毛病,表面阳奉阴违地答应了,可根本就没把“糖心儿”的意思告诉父母。

实际上,反倒是很快,私下里溜到了“老郑兴”,把“糖心儿”老故意拖延的事儿在“宝姨”面前告了一状,跟这位“准干丈母娘”请求支援。

从“宝姨”的角度来讲,她是过来人了,早就知道“糖心儿”和洪衍武到什么地步了。当然希望“糖心儿”能跟洪衍武早点确定关系。本来在走之前,她还想找机会催催洪衍武呢。她可没想到竟然是“糖心儿”自己一直在拖延。

那不用说了,“宝姨”当然坚定地站在了洪衍武这边。打算回去就要跟“糖心儿”好好谈谈。

可对这一点,洪衍武却坚决反对。

“别,您可千万别告诉她。她那小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现在答应您了。回头一害臊再反悔,到时候真躲起来就不去。咱哪儿找她人去?您还是听我的,先甭告诉她了。只要您愿意配合我,干脆,咱还是这么办吧……”

洪衍武接茬把自己主意一说,本来还不无顾虑的“宝姨”捂嘴笑了。

“小武,囡囡也就你能降得住。行,都听你的。这一次我完全支持你,不能由囡囡闹孩子气了。这样也好,我走之前,就出面把你们俩的事情给定下来。大家就都安心了……”

“哎,谢谢‘宝姨’!不,谢谢妈!”

洪衍武这一改口,“宝姨”笑的更开怀了。之后非留下洪衍武吃了一碗她亲手做的“焖肉面”和“桂花拉糕”,这还真是“毛脚女婿”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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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一当

洪衍武跟“宝姨”私下里结成了同盟,各自开始暗中准备。

“糖心儿”可全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时间一晃。就到了“五一节”当天了。

这天一早,特意倒休的“宝姨”就按洪衍武的主意,谎称想去“圆明园”玩儿。

她一边催“糖心儿”起床,一边假装因为路远交通不便,去打公共电话要出租车。

可实际上呢,过会儿来的出租车是洪衍武安排好的,这就是做做样子。

跟着吃过早餐,“宝姨”便开始收拾要带上的东西。

要按“沪海”的讲究,登门送礼,最体面的就是“一挺机关枪,两个手榴弹,一个炸药包,两串二十响”。

“机关枪”指的是“金华火腿”,“手榴弹”指的是两瓶老酒。

“炸药包”是捆好的蛋糕。通常讲究要鲜奶或白脱裱花蛋糕,牌子则要淮海路的“老大昌”、或南京路的“凯司令”。

至于“二十响”当然就是两条好烟了。

这些玩意其实和京城的“烟酒糖茶”四色礼品的讲究和类似。

只不过,“宝姨”是不可能真的一股脑自己带上的,那落在“糖心儿”眼里肯定就穿帮了。所以大部分的东西都只能交由洪衍武自去承办了。

而考虑到京城的蛋糕质量都很差,并不好吃。“宝姨”倒是准备了些精致的吃食代替。

有从东安门“浦五房”特意买来的酱肉、叉烧和熏鱼,还有一大盒子用上好材料自制的“杏仁排”。

不过,最体面的还是由“千层糕”、“卷心糕”、“如意糕”、“青米糕”、“马蹄糕”、“豆沙米”、“擂沙圆”……等等各色点心组成的一篮子“什锦糕团小点”。

这颜色缤纷的南方特色食品,同样出自宝姨之手,看着既热闹喜庆,也充分展现了“宝姨”的诚意。

只是就这些东西已经不少了,让“糖心儿”见了仍然未免产生疑惑。

她嘴里直说,“寄娘,你带这么多吃的,咱娘儿俩哪儿吃的了啊?”

还好洪衍武早替“宝姨”想好了说辞。

“宝姨”就按洪衍武教的,口称“囡囡,‘圆明园’听说是个野林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我怕司机有意见,多带些吃的就送他喽。司机填饱肚皮有了好气性,我们才好逛个痛快。”

这番道理编的很圆满,让“糖心儿”没话说了。

而等到东西收拾完毕,又面临着第二关。

“宝姨”不光自己穿上了平时难得穿一次的毛料外套,还逼着“糖心儿”精心打扮,亲自给她挑衣服、梳头,还让她抹了点口红。

“糖心儿”当然就又奇怪了,“寄娘,咱们不是就去趟‘圆明园’吗?您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呀?”

这个问题洪衍武也早想到了,“宝姨”就又说,“我不是快离开京城了吗?虽然我们是去‘大北照相馆’照了合影。可我还是觉得合影的照片太少了。今天我要带上相机,让司机师傅给我和你好好拍拍。”

这么一说,合情合理,就又遮过去了。

而等到她们娘俩梳妆打扮完毕,带着东西坐上了出租车。可还有最后一关呢。那就是怎么去和洪衍武会合,又不让“糖心儿”起疑。

这一条需要司机师傅和“宝姨”一起配合。

洪衍武的安排是需要出租车司机借口买点东西,特意在“大栅栏”的门口停靠一下。

然后就在等司机师傅的空档里,“宝姨”从车窗外,又“无意”地发现了大包小包,刚“买”完礼物要去“走亲戚”的洪衍武。

这么一来,出于“心疼准干女婿”,“宝姨”邀请洪衍武上车,用出租车先把他先送到目的地也就顺理成章了。

总之,一切都安排的丝丝如扣。

当洪衍武满面堆笑,连声称谢,带着东西上车的时候,“糖心儿”还笑着打趣他今儿个“运气好”呢,哪儿知道这些“运气”都是出于他的安排啊。

当然,如果按理说,以“糖心儿”这么古灵精怪的性格和绝对聪明的智商来说,肯定不会一点异样感觉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没有发现。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

“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何况“糖心儿”自打跟洪衍武交往以来,日子越过越安定,心理也越来越踏实,像“警惕”、“猜忌”、“狐疑”、“防备”这些东西,早在她心里没了踪影。“安全感”这东西,几乎已经把她完全变成了一只喜欢晒太阳的顺毛儿小懒猫儿呢。

再加上洪衍武向来又对她百依百顺,还从没悖逆过她的意愿,那么犯个粗疏大意的毛病也就难免了。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糖心儿”最近的心思都在与“宝姨”即将分别的事儿上了。每天脑子里转得,都是该给“宝姨”再添置些什么东西,还要带“宝姨”去哪儿转转。心里充满了对干妈的眷恋和不舍。

她可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和蔼朴实,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会和洪衍武站在一个立场上,算计起自己来了!

另外,还不得不说,“宝姨”天生乐观的性子,和成天笑呵呵的胖脸在技术上弥补了最大的破绽。否则要搁旁人,只要在任何一个环节,想想这件事忍不住一好笑,满完!这计划就没法再继续了。

反正吧,就是有心算无心下,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把个“糖心儿”瞒了个死死的。

说来好笑,没一会儿,出租车都停到了福儒里东院的门口了。这一路光顾着聊天,根本没往车外边看的丫头,还毫无察觉地催促洪衍武呢。

“你到了吧?快下去吧,我和寄娘要走了。你办完事也早点回家,过节别喝太多酒……”

等这话一说,别说洪衍武和“宝姨”绷不住了,就连司机师傅都咧着大嘴乐了。

这还真是亲眼见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主儿了。

而一见这种异常,“糖心儿”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去看看外面儿。

好嘛,东院儿那庙门一样的外观和高台阶儿就已经属于标志性的特征了。更别说远处还有个过街楼。

这比什么说服力都强,和洪衍武自己描述过的家门口一模一样。

得,彻底傻眼!

挨懵的滋味儿当然不好受啊。特别是自诩聪慧、常算计别人的主儿,自己被人耍得滴溜儿乱转。要说不憋屈、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可是呢,想想这件事的起因,再看看洪衍武赔笑告饶的样子,和“宝姨”连哄带劝,甚至假意生气的着急。“糖心儿”又不能不打心底感到一种受到重视的甜蜜和被人关心的幸福。

其实她自己同样很清楚,既然事到临头,那就容不得反悔了,洪家人肯定都等着呢。

即使再任性、不懂事,她此时也不能再往后退了,否则不但让洪衍武闹个没脸,也把婆家人都得罪了。

没辙!就是想跟洪衍武算账,怎么也得等到这事了了。

于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气儿,“糖心儿”不得不半推半就地屈从现实,很快被“宝姨”拉着下了车。

只是完全没想到,不下车还好,这一下车,他们几个人就陷入了福儒里街坊们的包围之中。

敢情光这辆出租车进胡同就足够引人瞩目了。早就已经有些孩子和大人围过来看热闹了。好多人还以为胡同里来了老外或者什么大官儿呢。

至于等到他们几个都下车之后,虽与期待不符,围观的人却没丁点失望,反倒是更兴奋了。

因为别忘了,洪衍武本身就是福儒里的“名人”。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小子招猫、逗狗、上房、上树、打架、骂街、运菜、搬煤、蹬三轮都属正常。

可他穿着干干净净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样子,谁又见着过啊?

就更别说与他同行的,还有个衣着体面的老太太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了。

那还真是没人能想到的新鲜景儿,有着超乎寻常的震撼效果呢!

所以,这一亮相,就连刚才没动窝的人都远远儿寻过来了。

可这还不算完,东院儿里的邻居们接茬还从院门里往外涌呢。

边大爷、边大妈、老丁、丁婶儿、苏裁缝,这些年长的站在了高台阶儿上。

边保国、边建功、苏锦、苏绣,这些小辈儿下来台阶儿罗列两旁。看上去,竟然和威虎山上“八大金刚”罗列阵势,要给杨子荣来个下马威的情景有点相仿。

其实能这么热闹,这还得怪边建功是个“大嘴巴”。

这几天这小子早就跟东院儿里的邻居们都嚷嚷开了,说洪衍武“五一”节要带对象回来。

把边家、苏家和丁家,这三家人的好奇心全吊在半空中了。他们的好奇和期盼,一旦不亚于洪家人自身。

另外就得怪洪钧这臭小子多事。

本来他和玲儿正台阶底下玩儿呢,这一看见洪衍武下车。俩小屁孩一边儿“炮打灯”似的往院里跑,一边儿“打狼”似的狂喊着报信。

所以洪家人还没来得及动窝呢,那三家邻居已经先出来了。

可这么一来,“糖心儿”可惨了。她本身就正怕见人呢,就想着“悄悄地进村儿,打枪的不要”,哪知才刚一下车就见着这么多人。更不敢想象洪家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她。

她的脸一下红一下白,心里简直是在乱打鼓了,这完全是一种马上就要拜堂的感觉啊。别说没有了旧日里当着“雷子”的面儿都敢“下青子”的飒爽劲儿,窘得就连挪动脚步都费劲了。

而“宝姨”也是没想到啊,怎么会引来这么多人呢?

但好在人多归人多,却没人起哄架秧子,更没有让洪衍武难堪的。

反倒在洪衍武引着“宝姨”和“糖心儿”一起往院门口走的途中,周围净是亲热打招呼,和善意玩笑的声音。

黑子挑着大拇指嚷嚷,“武哎,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

球子妈也说“小武,哪儿找的这么漂亮的对象,仙女似的,姑娘是不是演员啊?你可真有福气,你妈见了非得乐坏了……”

边大妈甚至都迎了下来。

“好啊,小武,还真把人领回来了。我还说呢,你要敢骗我,故意不来大妈家吃饭,我可不依。行了,快进去吧。你妈早等急了……”

怎么人人态度都这么好啊?

嗨,这好理解。

一方面是“糖心儿”真的很出色,属于那种静则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仪态万方,比电影明星还漂亮的大美人。

当她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让许多人都惊呆了。他们怎么看,这样的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娶的。

然而洪衍武却偏偏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对象领到了福儒里。这小子简直就是大家眼里的英雄啊。

而另一方面,正所谓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短。

东院的几家邻居们就不说了,西院和其他的人,许多都在龙口村送来的鸡蛋上受惠颇多。就连毛远芳还找洪衍武买过好几斤呢。

谁这时候不乐意捧捧场,说点好听的呀?

结果,这一下可就显出洪衍武的“好人缘儿”来了。虽然都是热闹,可和他当初解教回福儒里的那一场,绝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一个大调个儿。

“糖心儿”尽管不好意思看人,一直就没敢抬头。可听着这些善意的话,知道街坊四邻是在捧着他们,心里也照样美。

“宝姨”除了不可思议,更是分外有面子,觉得洪衍武这小子懂得为人,足见品性。

而就在这时,洪衍武的大哥洪衍争、大嫂徐曼丽和陈力泉也一起迎出了院儿们,跟着又是好一阵寒暄亲热和客气的问候。此后,他们终于把“宝姨”和“糖心儿”热情地引进了洪家的门儿。

至于那些东院儿以外的街坊邻居们,看到这一幕,无不心生羡慕。等洪家的人都消失了,还不少人没散去呢。

他们私下里忍不住赞叹“糖心儿”的品貌,分析洪衍武到底凭什么能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对象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呀?

而最后的结论,当然往往就是世俗化了。无一例外,大家都把原因归结到洪家落实政策的存款和房子上。

没人相信会有其他的原因,可能这些人也不大愿意相信有其他的原因。

这一点既也无关文化水平也和社会阶层没什么关系。因为就连一个“京大”的大学生都是这么想象的。

没错,今天凑巧也是水清把男朋友唐颂带回家见父母的一天。而他们俩人恰恰刚目睹了洪衍武他们下车的那一场面。

本来那唐颂也很是羡慕,还跟水清打听洪衍武是什么干部的儿子。可一听旁边邻居们的议论就马上变了态度,表现得相当蔑视和不屑一顾。当众毫不顾忌地大声说。

“敢情是个暴发户啊。真看不出来,那女孩儿居然这么俗,心甘情愿地当个‘高价姑娘’。哎,就是长得再漂亮也没层次……”

只可惜,他这有点故意的高声见解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附和。

那些彼此聊得热火朝天的邻居们可不愿意跟他这样一个外人,就此问题做深度讨论。

这些话是不能拿到面儿上说的,那显得自己人品多不好啊,还会伤邻居间的情分。何况虽然洪衍武现在是和气了,可真惹着这小子,翻脸不认人也照样要倒霉。

所以唐颂的话没有让人觉得他如何品质高洁,见识非凡。反倒这种冒失之言,让周围的人迅速避让开来,还换得了水清的一声嗔怪。

“你干嘛呀!你又不真正了解人家,别这么刻薄!咱们毕业以后都要搞新闻工作,主观成见是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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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定亲

不管外面如何,反正洪家门儿里是两家亲家见面,喜气洋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洪禄承礼数周到,王蕴琳大方亲善,他们做的准备也很充分。

因为知道“宝姨”是沪海人,怕她不喝花茶,单是饮料就准备了汽水、咖啡、印度红茶和西湖龙井。还另备干菊花、方糖和炼乳。

茶具就用透明玻璃杯,没有一点花纹的,很简单却很剔透,无论用什么饮料都很赏心悦目。不会显得俗气。

至于佐茶还有饼干、蛋糕、南糖,这都是王蕴琳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琳琅满目地摆在桌子上的小碟子里,想用什么一伸手便可自取。

这种招待方式透着大家风范的体贴,既能让人感到既热情周到,也在尽力减少客人的拘束和不自在。

而“宝姨”在年龄上虽然要小一些,当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南方人的温婉和天性纯善,同样很让洪家的人感到舒适。

要说也是巧了,“宝姨”带来的那些“糕团”和“杏仁排”恰恰最适合当茶点。洪禄承夫妇都是识货的,很是喜欢,于是又叫孩子们拿一些摆了两碟子。

洪禄承更不禁叹道。“您有心了。做这些东西很是麻烦。足承盛情。”

这样一来气氛大好,大家坐下说话便愈显和睦。

从“宝姨”的角度来说,她现在感到最满意的就是洪家的人。

洪衍武的父母就不用说了。洪衍争的稳重,徐曼丽的和煦,洪衍文的文雅,洪衍茹的柔美,这些统统让她很欣赏。

总之,这个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妻贤,全家和乐。就没有一个人不和气,不体贴,不知礼的。

相比起来,洪衍武反倒显得有点平常了。就像是好几只孔雀里头掺杂着的一只锦鸡。

不过,这可不是说“宝姨”有点看不上洪衍武了。主要是洪家其他人都太出色了,远超她登门之前的想象。

于是便再没有兜圈子,“宝姨”直截了当,按照和洪衍武事先商量好的,开始介绍“糖心儿”的基本情况。

在她的口中,“糖心儿”职业成了“友谊商店”家电部的售货员。工资不错,福利很好,初中毕业,以前没找过对象。跟洪衍武是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认识的。

这些都是虚构出的很理想的说辞,既让洪禄承夫妇感到满意,同时也顺便合理解释了洪衍武这么会这么神通广大,总能买到便宜的家电。

可跟着“宝姨”却没按既定的路数来,反倒捅出了“糖心儿”最想遮掩的问题,说她比洪衍武大三岁,而且父母都在“运动”中去世,自己已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宝姨”还表示,自己这个干闺女身上的缺点真不少,尤其是家务方面。

说她虽然烹饪方面还过得去,也擅长几道精致的南方点心。但就是怕不合京城的人的口味。而且针线活儿恰恰是最差的,连个被罩也不会拆洗。好在她是个懂事理的好孩子,肯定会尽最大努力弥补不足,做个合格的好媳妇的。

相反的,“宝姨”对洪衍武却表示相当满意的,说今后要是能把“糖心儿”托付给他,自己回沪海也就放心了。如果“糖心儿”今后有什么不是,还希望洪家人能看自己的面子上,多多担待,指点一二。

应该说,“宝姨”这番话大出洪衍武和“糖心儿”的预料之外。一下就让俩人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他们都怕这些问题会让今天的事儿起波折。万一洪衍武的父母要是介意这些怎么办呢?

可实际上,却得说洪衍武和“糖心儿”是“当局者迷”了,反倒是“宝姨”相当聪明。

首先是“宝姨”自知即将远行,今后即使对“糖心儿”想多照应,也是鞭长莫及。

其次是洪禄承夫妇谈吐不俗,一点也不糊涂。那么露巧不如显拙,对有些问题,还不如挑明了好。

当然,表面上看,“糖心儿”似乎有些吃亏,这些说辞似乎对她有些不利。

但就凭与洪家人初步接触,“宝姨”就能感到洪家人都是些心地善良,且通情达理的人。

这样的家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因为“糖心儿”的身世对她轻视。多半倒是会出于怜惜,对她宽宏有加。

再加上“宝姨”又对“糖心儿”天生丽质、聪敏和灵性有着极大的信心,她觉得洪家人要是愿意拒绝这么出色的儿媳妇,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所以她不但把这些问题实话实说了。话里也丁点儿没有偏袒宠溺“糖心儿”的意思,同时却充分认可了洪衍武,表达了对洪家人的信任。

这明显不是为了想让洪家对“糖心儿”的缺点加以纵容,而仅是为了洪家人能多加理解和包涵。自然会让洪禄承和王蕴琳很高兴。

果不其然,“宝姨”一点也没想错,她的话起得全是积极作用。王蕴琳此后对“糖心儿”的脸色愈加和蔼,眼神里甚至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关键时候,“糖心儿”同样没掉链子。

对王蕴琳所问几句家常,她回答得都很得体。尤其展示出一种对日常事物处理的稳妥周全的才智。

同时,她低眉顺目的乖巧,轻盈的体态,文静的举止,说话柔声细语,都犹如小鸟依人般的可爱,也博得了其他洪家人的普遍好感。

她就是这样的一流女子,虽然家世有些凄凉,但有“阿狗姐”这个好师傅的传授,无论是管家理事还是待人接物,都有过人之处。

而且弱眼横波,风韵无限,是属于那种增之太肥、减之太瘦,无可挑剔的美女。

只要她愿意,她足可以让任何人都无一例外地喜爱她。

因此再接下来,洪家这边儿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懂得“白璧微瑕”的道理,再好的东西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尽管他们也觉得年龄上和家世的问题有些不尽人意,但堤外损失堤内补,“宝姨”的坦诚和“糖心儿”的品貌足以掩盖这些遗憾。

夫妇间互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之后,洪禄承首先便笑称。

“姑娘大几岁也是好事儿,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嘛。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就凭他能找着这么好的姑娘,那是他的造化。我们没什么可挑剔的。说到底,孩子们彼此满意比什么都强,毕竟这辈子是他们俩一起过……”

王蕴琳看了一眼满脸喜气的洪衍武,又看了一眼已经羞得低垂了头颈的“糖心儿”,也随后对“宝姨”说。

“亲家您请放心,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说外道的话,我能保证,我们家绝不是苛待媳妇儿的家庭,一定会好好对待孩子的。对了,要照我看,既然他们的关系确定了,也谈了这么久了,干脆明年就让他们把事儿办了吧。不用非得等我们家老二,现在早不讲这个了……”

这明显是考虑在替“糖心儿”的年龄做考虑,那不用说,“宝姨”当然笑呵呵地附和起来,连声说好。

这样紧跟着,王蕴琳便亲手从兜里拿出来一块准备好的“雷达”牌小金表,笑吟吟地给面似红霞的“糖心儿”戴上了。

而有了这个仪式,这门亲事就算正式敲定了。

这就等于是说,洪衍武和“糖心儿”的姻缘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可。如不出意外,只要明年洪衍武一到法定结婚年龄。“糖心儿”也就该进洪家的门儿了。

其实要说起来,还真多亏“糖心儿”心思缜密,此时才避免了一个尴尬。

敢情她下车的时候,想到这个了。就怕一会儿洪家人送表,她便把自己的“欧米茄”一把摘了放兜里了。

否则要等王蕴琳拿出手表来,发现自己送的还没有“糖心儿”手上戴的那块表贵,那可就未免让大家都有点别扭了。

只是话说回来,再聪明的人,能想得到的尴尬可以避免,但有些想不到的意外,却仍会像气泡儿一样从水里冒出来。

就比如说,为了庆贺家里的喜事,洪衍茹特意取了一张大红纸来剪纸。而她剪出来的是一个带双喜字的两只喜鹊。

那两只鸟站在枝头上,嘴对嘴在一起,人人见了都说好。

可偏偏就在洪衍茹张贴在玻璃窗上的时候,洪钧这小子从外头刚野跑了一圈儿回来了。

进屋看见这景儿就问,“小姑,你这剪得什么呀?你怎么老爱剪鸟儿啊花儿的,没劲!干嘛不剪个飞机、大炮的啊?”

他妈徐曼丽就说他,“哎哟,你个小不点懂什么呀。剪那些大炮飞机,你是盼着咱家跟别人干仗啊!知道你小姑为什么剪这个吗?这是两只喜鹊,有寓意的。代表着咱们家今天的大喜事。这一只是你三叔,另一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只是这位阿姨。阿姨是我三叔的对象嘛,他们今后是要结婚的……”

洪钧嚷嚷着打断,一句话就把大伙儿都给逗笑了。

洪衍武这时就逗他。“哟,你小子还知道对象呢?可以啊,懂得不少啊……”

可没想到这句鼓励竟让洪钧嘚瑟上了,紧跟着后一句,那更属童言无忌,让人忍俊不禁。

“切,这有什么!我还知道呢,我小姑剪的这两只鸟是在亲嘴。三叔,你和这阿姨,今后肯定也得抱一块儿亲嘴……”

“哈哈哈……”

一时间,洪家屋里充满欢声笑语。连长辈带小辈儿都笑得那么开怀。

他们既是在笑洪钧的话让洪衍武愕然尴尬,笑“糖心儿”瞬间的满脸绯红,笑徐曼丽满处捻狗一样地追洪钧,非要教训这“胡说八道”的儿子。

也是在为洪衍武和“糖心儿”感到高兴。为眼前生活的美好而感到喜悦。

是啊。洪家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红火了。

明年,明年就要添丁进口,娶儿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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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水清的男同学名字改为乔牧,因为忽然发现,前文唐颂这个名字已经用过了,是糖心儿的父亲。请各位见谅。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天地一家春

如今是新社会,通过建国后的婚俗改革,同时又经过了许多年的艰苦岁月。

在京城人的婚姻中,大多数人家,已经绝不再讲究什么彩礼和嫁妆,耻于谈经济条件了。

谁家要想送什么见面礼,全凭自觉自愿,哪怕是一根钢笔,一块衣料,对方也绝对不能挑肥拣瘦。

像现今所传言,七十年代曾流行的“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说法确实是有,但大多数情况,那只是一种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完美设想和追求。这些东西几乎都要靠新人自己在婚后添置。

因为一是没有几个家庭能办到的,要也白要。另外这个时代人们重名誉多过于物质。都怕落个“卖闺女”或是“财迷”的名声。

而像婚前“过帖”、“合婚”、“定礼”、“送嫁妆”这一系列的繁文缛节,更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终简化过的新婚俗,除了两个年轻人结识或许还有靠介绍人“相亲”这一环,还有男女方互相带礼品登门让对方的父母“相看”的步骤,基本也就是两家亲家再彼此见见面,吃一顿“许亲饭”了。

而洪家眼下这种情况,属于把“相看”和“许亲饭”二者合一。但正是因此,这一顿饭也就格外重要。

那不但是两家人初步接触的第一步,也是这门姻亲确定下来的庆祝之宴。

确定无疑的是,从这一顿饭里可以看出许多内容,像双方的诚意、礼数、生活水平,乃至双方素养、口味和生活习惯。都会直接影响到彼此的观感和认可度。

说句不好听的,这顿饭要是出了问题,不但会给双方儿女的姻缘蒙上一层阴影,让双方父母长期心存芥蒂。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哪怕已经说好了的亲事,都能黄了。

这话可一点也不夸张。

当今社会,不就有女孩去男友家做客,见到装在盆儿里的饭菜魂飞魄散,吓得马上要分手的例子吗?

也有准女婿受不了准岳母,一边嘬着筷子一边给自己夹菜的盛情款待,因而退避三尺的情况发生。

同样还有因某一方父亲酗酒凶饮,或是某一方家长对菜肴大加褒贬或难以下咽,导致不欢而散之事。

反正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情况都有,考验彼此忍耐度的样本举不胜举。

不过反过来说,要是这一顿饭真能吃得舒心、温暖,让彼此感到合拍一致,甚至生出“我们原本就该是一家人”的感受。那对促进双方感情,也真比送什么珍珠玛瑙,说什么好听的话都强。

一旦有了这种良好的开端和基础。今后哪怕儿女之间发生矛盾,双方父母也容易理解对方的立场,进而主动开解自己的孩子。这对婚姻本身当然是一种极大的益处和保障。

所以说,王蕴琳在这顿饭的内容和形式上,可确实是用心了。

原本要讲排场,图省事,她大可以把这顿饭安排到大饭庄子里去吃的。今日的洪家不是花不起这个钱。

可考虑到当下庄馆里嘈杂、喧嚣、烟雾缭绕、酒气冲天,再加上“宝姨”和“糖心儿”又都是女性,显然这种安排只会让她们别扭、不自在,甚至倒胃口。

那么要是家里吃呢?

“宝姨”是沪海人,本身又是顶级的面点师傅。王蕴琳担心的是京城家宴的口味,对方适应不了。

况且真要弄一大桌子菜,烹炒煎炸,又炖又煮的,那得忙乎到多暂去?也就没什么时间说话了。

就这样,思来想去,她最终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吃“春饼”。

说起京城饮食,哪怕是今天,外地的朋友们也多数停留在“烤鸭”、“涮羊肉”和一些知名京城小吃的简单认识上。

要论家宴呢?恐怕除了“打卤面”、“炸酱面”,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

但实际上京城的特色饮食很多。而且由于受到了满蒙藏回苗这些少数民族的影响,不但口味多种多样,在用餐形式上也很有意思。

说起来一点不吹牛,往往既可以做到丰俭由人,也可以自由调配口味,比当今西方传来的自助餐还具备先进性呢。

这一点,最典型例子就是“得胜包”和“春饼”。

外传里提过,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年的拜师宴,王蕴琳用来款待“玉爷”的就是“得胜包”。

这种旗族的风味食品满语叫做“乏克”,写出来有点像骂人的话。

由于其有以菜当碗的特点,需用苏子叶或白菜叶卷上什锦内容的米饭来吃,享用这种时令食品的时间便只能在七月初五之后。

没吃过的人,只要看看当今获得许多白领青睐的“韩国生菜包饭”就大致明白了,那其实就是“号称一切文明出韩国”的棒子们,一种极其低劣的模仿。

有意思的是,和“得胜包”的吃法有共通之处的“春饼”,恰恰在时令上与之相对,却是在“立春”与夏季之间,占据百姓餐桌的。

因为从实际意义上来讲,“春饼”就是用烙得薄如宣纸的面饼,卷上早春特产的时蔬炒菜来吃,名曰“咬春”。

这真是一个相当生动的字眼啊。在京城人看来,春天竟然也可以用牙齿咬到的。

提到这种习俗,那应当是从唐朝就有的。《唐四时宝镜》记载道,“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

元初契丹人耶律楚材也有一首诗详细地描述了吃春饼的感受。

“昨朝春日偶然忘,试作春盘我一尝。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藕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也与何曾同是饱,区区何必待膏粱。”

由此可知,这种食品源远流长。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吃它的讲究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致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说起来京城人卷“春饼”,除必须的酱料、葱丝以外,最要紧的就是看重生熟各菜。

首先有几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那就是韭菜、菠菜、豆芽菜、粉丝和“摊黄菜”。

(注:“摊黄菜”即摊鸡蛋,旧京因有太监,忌讳说“鸡蛋”。常用的指代词有“黄菜”、“果儿”、“鸡子儿”、“木樨”。其实“木樨肉”这道菜说白了就是“鸡蛋炒肉”,另外“木樨”也指“桂花”。所以细琢磨一下,前人所创造的“木樨肉”的这道菜名真可以说是形神兼备,极其精辟,完全体现了我们语言的艺术性。只是可惜,今人多无知,许多大饭馆居然堂而皇之把“木须肉”三字写在菜单上。这既属白字谬误,也与菜品内容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应该算是一种文化倒退了。)

其次还奉行两条主要原则。

一个是如要吃荤,必须用“熏”、“酱”、“烤”的方法制成的熟肉菜。另一个就是选用的时令蔬菜以鲜嫩爽脆的口感为主。

只要遵循这个原则,其余一切皆可评个人喜好任意发挥。

这便使得卷“春饼”拥有了极大的空间和自由度,完全可以满足不同阶层的特殊需要。

像贫寒之家,只要把猪肉丝儿、豆芽菜、韭菜、菠菜、粉丝炒在一起,再摊个鸡蛋放上头便可来一顿最简易的“春饼”。

这有个名目,号称“春饼炒合菜大盖帽儿”。听着就觉得威风凛凛,豪气万丈。

而小康之家呢,通常标准是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菠菜豆芽炒粉丝”,外加一道切成条儿的“松仁儿小肚儿”和一道切成片儿的“酱肘子”或“酱牛肉”。

这就是一顿算得比较丰盛,合乎基本规格的“春饼”大餐了。

至于今天的洪家,那境界还得高出许多,无疑是堪称豪华版的大宅门儿标准了。

在王蕴琳的操持下,光酱就有三种。黄酱、甜面酱、橘子酱。

她还另把羊角小葱、水萝卜、黄瓜去皮切段儿,以供佐食之用。

炒菜当然也是不老少。

有“摊黄菜”、“炒蒜苗”、“炒茭白”、“炒青白蛇”(韭菜炒豆芽)、“菠菜炒粉丝”、“金针炒木耳”。

还别看多,菜早洗出来了,又都是热油快炒,没有蒸煮炖的环节,其实一点不费事儿。

而熟肉食品那可就更多了。

王蕴琳昨天特意跑了一趟“天福号”,把酱肘子、酱猪头肉、小肚、熏鸡、烧鸭子、咸肉、熏肉全买回来了。

一会儿工夫,就都切成丝儿摆在桌儿上,就跟个熟食铺子似的,一应俱全。

虽说与当年完颜家相比,尚少了宫里的“苏拉酱”和“金华楼”的“八宝烧猪”。与当年的洪家相比,也还缺了“复顺斋”的“酱牛肉”和“月盛斋”的烧羊肉。

但这已经是王蕴琳力所能及,当下所能准备出最全的规模了。

而且别忘了,还有“宝姨”送的“浦五房”的酱肉和叉烧呢。

这不得不说,又是一种极其有趣的巧合。就真跟两家人想到一起去了似的,现成的切出一些来摆上,又给席面儿增色不少。

至于最后烙荷叶饼的时候,“糖心儿”抢着露了一小手儿。她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烫面加香油烙成双合,即不艮硬,也不松散。

最绝的是她不但姿势异常优美,两只手轻快地像蝴蝶飞舞。而且那饼几乎就没有糊痕。这实在是不能不让王蕴琳夸奖几句。让徐曼丽和洪衍茹都由衷地佩服。

其实她们还有不知道的呢。这可是“糖心儿”第一次烙烫面儿荷叶饼。

而之所以初次能这么成功,全都仰仗“宝姨”平日在面点上的调教,同时也有“糖心儿”本人身负一身高明窃术的缘故。

正所谓“一通百通”,她可是有一双能沸水里夹肥皂头儿,当着面儿捋人手表的一双巧手,掌握点儿烙饼的火候儿算得了什么。

总之,这一餐的质量真算得上几近完美。

菜好,饼好,琳琅满目,加了张桌子都摆满了。

在口味上,“宝姨”和“糖心儿”没有一点不适应。

她们按照自己的喜好放入时蔬和肉食,尝过都说好,说这可以算是她们最喜欢的京城饮食。又爽口又清香,哪怕是卷肘子、猪头肉也并不觉得腻。

其实这也难怪。这玩意儿连皇上也爱不释手呢。

《我的前半生》里就记载着末代皇帝溥仪一连吃了六个春饼,领班太监知道了怕他撑着,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提起他的双臂,像砸夯似的在地上蹲他消食儿的趣闻。

凭这个,您就琢磨这玩意到底好不好吃吧。

另外,用餐的气氛也相当随性,也相当快乐。透着和和美美、顺顺当当。

屋外,阳光明媚,流云掠地,花树繁盛,蜂蝶飞舞。

洪家的堂屋,暖暖的酒,温温的情。

大家伙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儿,喜笑颜开地互相传递着饼,谦让着谁先下筷子,比着谁卷得最笔挺整齐。嘴流油,手流油……

这实在是一幅笑语哗然、笙磬同音的家庭欢宴图。堪称天地一家春!

其实“春饼”的寓意也正是兼收并包,随性散淡,愉悦和谐,正如老京城人的生活态度。

与其说这是一种难得的美馔,倒不如说它可以同时满足人们精神需求和情感寄托,能从让人们从口腹之欲里品味到一种直达心里的幸福,感受到一种家的味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闲气

和洪家佳肴飘香,欢聚一堂的景象截然相反,同一时候,西院儿水家的家宴可是有点别扭。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乔牧没吃饭就走了。

其实乔牧刚进门的时候本来挺好,见着“水婶儿”可热情了。

先奉上两盒糕点和两瓶“华灯”牌“京城特曲”,然后嘴就跟抹了蜜似的,什么好听说什么。全然一副以水清对象自居的态度。

水婶儿今天可并不知道水清要带同学回家,见这小伙子脸挺白,一表人才,简直是分外惊喜。自然要热情相待。

她又张罗喝茶又给拿烟的,都不知怎么款待好了。最后是兴高采烈中被水清劝进厨房忙和去了,才让屋里重归宁静。

可这一切良好气氛,就在水涟抱着水晓影进屋之后完全不同了。

因为乔牧亲眼目睹了一岁多的水晓影是如何扑进水清的怀里,扭糖样儿的叫妈妈的。

水清欣喜答应着,抱起孩子那一幕,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尽管水清随后给乔牧解释了孩子的来龙去脉,可他哪怕再努力,极力展现出的笑容仍只能用“僵硬”二字来形容。

特别是在他尝试劝说水清应该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走,被水清断然否定之后,他的态度就越发显得不自在起来。

原本刚进门燃烧起来的热情和喜悦立刻没了,取而代之是眉头紧皱和唉声叹气,乃至坐卧不安。

这不但是因为他一时难以接受水清的解释,也因为他在未来的规划中,实在没有能容纳这个孩子的空间。

当然,他自己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是没有成见的,可他的家庭,别人的看法……

水清看出了乔牧的变化,就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很委婉地说,“乔牧,本来过节把你请来,是想留你吃顿饭的。可你要是有其他的事儿,就别为难自己了。”

“是是是,那好,那好,那我就先走了,很抱歉,非常抱歉,我没有想到……”

乔牧如蒙大赦,还真是马上就坡下驴。说真的,他这种迫不及待其实已经很有些伤人了。

可水清态度还是那么体谅,照旧没让他往下说。

“不,该抱歉的是我,冒失的把你请到家里来。还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其实是我的不是。不过如果不把你请来,有些事儿在外面是不好说清的。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直对你保持着一种距离,那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以后还是维持普通的友谊吧。我现在只是希望,这件事你能替我保密。因为虽然咱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了,可旧的传统观念还很严重。我怕……”

这番话显露了一颗既宽宏又纯净的心,乔牧不禁面红耳赤,不歇气地表示。

“你放心,我明白,我一定保密。你很伟大,你很善良,简直让人感动。可我,可我……主要是我的父母,还有……还有……”

“你真的别说了,我都明白……”

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水清脸上依然一副和煦的微笑。

就是再厚脸皮,乔牧也没法再说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了。空前的自惭与自愧让他仓皇地出了水家的门,几乎逃一样的离去了。

他甚至就连声招呼也没跟水婶儿打,走得相当失礼。不过,他倒是没忘了带走今天买来的礼物。

可这绝不能怪他!本来他是不好意思这么做的,可谁让水清送他出门时,顺手把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而且极力坚持如此呢!

是的!既然他和水清既然已经不可能有什么缘分了。那么这礼物留在水家,明显就不合适了。

万一让人误会了怎么办?名誉对谁都是很重要的!

没错!他拿走这些东西,可完全是为了水清一家考虑。

他这个人是很高尚的,对物质的东西一向都是很藐视的。钱算什么?钱是为人服务的,人不能做钱的奴隶对吧?

可关键是,他不能让水家人为无功受禄而心里难安啊。

知识分子嘛,就是不同于一般的世俗百姓,理应体谅别人的难处……

其实和乔牧本人的感受相当近似。乔牧这么一走,对于水清而言,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

因为打心里讲,她本人对这个在学校任学生会干部,生得很文气,又喜欢写诗,被不少女生私下里评论为“小郁达夫”的乔牧,一向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不是她没有对异性的渴望,而是因为乔牧太文弱了。

这不单是指身体上也是指性格。这个乔牧总是喜欢悲花悯月,在某些方面过于敏感,比女人还女人,如此的奶油小生并不是她所欣赏的男人类型。

她甚至认为乔牧就不应该学新闻,因为他太虚幻,太喜欢浪漫了,而新闻工作者是要讲究务实的态度和客观性、严谨性的,决不能靠捕风捉影。

因而她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和乔牧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会有逾越普通人际关系的一天。

相反的,倒是乔牧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打一进大学校园,就总追在她的后面。总找机会和她进行学业交流,还与她谈论雪莱、普希金。进而主动给她帮忙买饭,占座,排队。

于是渐渐地,不管她愿不愿意,便有一些流言在学校里传播,说他们两个人违反校规,在私下幽会搞对象。这有口难辩的冤屈,让她十分烦恼。

那么为了避免事态更严重地恶化,为了让乔牧自动克制,同时也为了不伤对方的感情和面子,她便只有借“五一”这个日子,把乔牧带到自己家里来“摊牌”了。

事实上和她想的也差不多,计划成功了,她今后再也不用为这个志趣毫不相投的乔牧烦心了。

只是话说回来。副作用也是很明显的。

因为这件事带给“水婶儿”的感受恰恰相反,在她看来,这不是女儿靠聪慧摆脱了麻烦。而是“小拖油瓶”把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给吓跑了。破坏了一桩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于是这个当妈的就甩脸子,摔咧子了。她唯恐这个孩子会彻底耽搁大闺女的终身大事。便再一次旧事重提,要水清把水晓影送人。

水清当然不干,解释了两句说不通,就又和水婶儿怄上气了。最后干脆带着孩子躲进了屋去。任凭水婶儿自己叨叨,根本不理睬她了。

可越是这样消极抵抗,水婶儿就越生气啊。

好嘛,大五一节的,都临近中午了,水庚生带着二闺女水澜买完东西从外面回来后,发现别说炒菜了,家里连米饭都没做呢。

结果他好奇地刚一问中午吃什么,水婶儿就直不楞登地噎了他一句。

“吃?还吃个屁!你的大闺女都快把她亲妈气死了!”

您说说,水家闹得这叫哪儿出?这日子口儿生闲气,这节还怎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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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宽慰

好在水庚生倒是一个比较想得开的人,性格也比较乐观。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他就开始两头去说合。

男人嘛,又是一个几乎全是女人家庭的户主,那就得有担当,得有耐心,还得有处理家庭危局的本事。

当然了,到底怎么息事宁人,这里面还得讲点策略。

比如说,水庚生就先装做义愤填膺的样子站在老婆这一头,在外扯着脖子冲水清屋里吼了好几声。

什么天底下就没这么不懂事的闺女,上大学长本事了?别的没学会,居然学会气亲妈了?大学就教你们这个?你有本钱了?翅膀硬了?……

可实际上呢,等靠这几句咋呼暂时安抚了水婶儿的怒气,进了屋儿以后,水庚生却半句重话也没呲得水清。反倒一见水晓影正在闺女怀里吭哧哭着,赶紧抱过来孩子慈爱地哄着。

“姥爷抱抱,来抱抱吧……乖,我们晓影不哭了啊。都成小花猫了。姥爷拿胡子扎扎,哎哟,不怕不怕啊……姥爷刚才没骂妈妈,刚才大嗓门儿,那是轰大老鹰呢……”

水庚生逗了逗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门外,见“大老鹰”已经又进厨房了,这才提正章,小声劝闺女。

“清儿啊,别跟你妈怄气。她是为你好……”

坐在床边儿的水清叹了口气。

“爸,那是我自己的亲妈,我还能怪她吗?更何况我对晓影都这样,又怎么不理解我妈的心呢?只是我气不过啊,明明晓影这事儿咱们已经合计好了呀。我妈她这又怎么又算倒账啊?而且您别忘了,孩子一天天大了,这备不住哪天就听懂大人的话了,让您说,这……”

闺女说的有道理,可老伴儿也有苦处,水庚生赶紧苦口婆心解释。

“是是,是你妈不对。可她这个老娘们本身脾气就急。要平时没事还好,可你今天抽不冷子带个男同学回家。结果人家一见孩子,没吃饭就给吓跑了。你妈能不受刺激吗?你是没结婚的大姑娘,你妈当然替你的未来担心啊。你得体谅她的这份心。反正要我做裁判,你妈是有错,可你也不全对……”

水清有所触动,也说了心里话。

“爸,这事儿是我想的不够周全。可我跟您说,我没告诉家里带人回来,这本身就是没有那个想法。您又不是不清楚,学校严禁谈恋爱。我不能违反校规校纪啊。我妈她真是能自己瞎想。再说了,我就是今后真成家,那前提条件也是对方能接受晓影才行。而且我都想好了。就是结婚,在晓影十二岁之前,我也绝不要自己的孩子……”

本来前半段都挺好,水庚生还听得频频点头,可后面那些话,却让他也跟着着急了。

“哎哟,我的傻丫头。真等晓影十二岁,那你都多大了?那就光开花不结果啊!不是我说你,这还真是犯糊涂啊。这事儿绝对不行,别说你妈了。我都不能答应……”

可水清却仍用平淡的语气坚持。

“爸,您就不要劝我了。您是没看见,当时孩子亲妈跪在炕上求我那个样子!您也不知道,小冉她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托付给我的!我跟您说,多难我也得亲手把晓影带大,就不可能把她交给别人,更不可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就是因为像晓影这样的孩子总会横遭白眼,心灵往往很脆弱,所以我不想让她的成长过程里再有被别人分走妈妈的感觉。我认为我做的没错,您和我妈就是都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往最坏处想,孩子今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番话真的有点决绝。让水庚生在心疼闺女和孩子的同时,也不免替自己和老伴儿有点抱屈。

“你……这……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孩子只有你一个人呀?难道我就不是孩子的姥爷吗?难道你妈就不是孩子姥姥了?你别看你妈刚才这样对你,可她那是让着急拿的。你要不是她亲闺女,她能这样?还别看她咋呼着要把孩子怎么着,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穷嘚嘚。其实她疼孩子并不亚于你,自打你上学去,她就没让孩子受半点委屈。就跟当年拉扯你们姐妹几个是一样的……”

看见父亲这个样子,水清立刻意识到自己话有点过了,赶紧往回圆。

“爸,您看您,我能那么不知好歹嘛。我是你们的亲闺女啊,最知道您和妈都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好人。是的。正因为你们是这样。所以我更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反过来说,您们还为我担心什么呢?一定会有一个有责任心,宽厚,让人信得过的好人愿意帮助我,把晓影抚养长大……”

这话说得水庚生有点熨帖了,可世上的事情要真能有这么顺理成章就好了。

“哎!孩子,你可真能宽自己的心啊。我当然希望真能如此,可是……”

水清知道父亲下面还想说什么,赶紧抹了一把已经有点湿润的眼角,尽量地展颜笑了。

“爸,您真别担心了,一切会好起来的。好人有好报嘛,这可是打小你告诉我的,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爸?好了!咱们有话回头再说吧。我这就去给妈认个错,也免得您两头为难,受夹板儿气……”

说完,她就故作轻松地离开屋,不再给父亲任何劝慰的机会了。

水庚生见水清自己闪着泪花,还在故意逗他,也是既欣慰又好笑。

可之后看着大闺女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怀抱里只顾着吃手的水晓影,温暖之中却不禁一声叹息。

他怎么不明白啊?这个闺女呀,其实最让他担心的地方,就是太会替别人着想了。她总是成全别人,苦着自己。

而且别看表面上脾气挺和顺,可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属于认准了一件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那种。

这样的性子,又有文化,顶有主意了。就是真肯好好坐这儿听他说,那也是白搭呀!只有姑娘拿着他的,他根本降不住这丫头……

水庚生自己抱着孩子留在屋里不提,水清倒是真的很快跟母亲和好了。

这并不奇怪,亲人之间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的。特别是母女之间,什么话都好说。

作为水清来讲,她强楼着母亲的脖子,脸贴脸地说了几句暖心话之后,水婶儿的气便烟消云散了。

母女俩就此破涕为笑,重归于好。跟着一起动手,终于在下午一点过后,让全家人吃上了久违的午饭。

这种和睦的全家团圆气氛一直维持到下午五点。

最终,在父母出于担心女儿走夜路的连声催促下,水清趁着水涟逗弄水晓影的空档儿,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和水澜结伴儿走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水清离去决不能被水晓影发现。否则,那孩子舍不得妈,又得不歇气儿地大哭一场。

到底能哭得怎么撕心裂肺、怎么让人心疼就不说了,关键是这孩子曾经自己哭背过气去。没法冒这个险。

而当天的晚上,一直到躺在床上,水庚生才对水婶儿开展她的思想教育课。

半辈子的夫妻了,他最知道自己老伴儿的脾气,总得先把气儿消了才能听人劝。

而且他也懂得先褒后贬,先认可老伴儿关爱女儿的心思,才跟着指出她的不是之处。

“……不是我说你啊,你的心是好的。可你今天非提把晓影送走干嘛!你那闺女跟你一样,天生的护犊子,她能不急眼?再说了,我最知道你,你那话就纯属没用瞎咧咧!现在要把孩子送走,可和清儿刚回来时候不一样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养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我敢说,真这么办了,不出三天,你第一个就得想孩子!”

“哎,还用你说,我自己也后悔了,是不该说那话。可我不是替咱们清儿着急嘛。你说以后她可怎么办啊?万一真没有个丈夫。一个女人自己活在世上,苦得很,累得很……”

说着,水婶儿捂上了嘴。半晌,情绪好点才又继续。

“……你今天没在家,是没见着清儿那同学。穿着体面,特别会说话,一看就有文化。我觉着和清儿特般配。他们要能成了,两个大学生可有多好啊。哎,真是可惜呀……”

可她这番话,水庚生却不认同,甚至皱着眉有点不屑。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找不着丈夫?就凭咱们清儿这条件,天下好男人不可能都是瞎子。你又懂什么叫般配了?那小子都能被个孩子给吓跑了,你乐意闺女嫁给这样的人?他还把买来的东西都拿走了呢,我就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知识份子?吃屎份子吧!就看他这点担当,就不像个站着撒尿的!难怪清儿跟我说,压根就没看上那小子,就是借孩子打发他呢。我看咱闺女比你明白多了……”

水婶儿的态度终于有了动摇。只是根深蒂固的担忧仍旧挥之不散。

“啊?清儿也是这么跟你说的?那……可能真是我想岔了……算了,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行咱们再就另谈一个!不过话说回来。真有条件好的人乐意娶个带孩子的大姑娘吗?那男方的家里怕也不同意吧?这好说不好听啊,又不是寡妇改嫁。别说别人了,我自己要有儿子我也不干!”

水庚生有点不耐烦了。再次重申自己的一贯主张。

“哎哟,孩儿他妈呀!你又来了,什么寡妇改嫁?有你这么形容自己闺女的嘛!我还跟你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就相信一条,老天爷不可能净让好人吃亏!好人有好报!谁的缘分,那月老肯定暗中都给安排好了。咱家清儿一定会有一份美满的姻缘的。一定会找着个懂得心疼她的人。又厚道又有担当,怎么也比那个娘们唧唧的小子强一百倍……”

水婶儿当然也愿意相信这个。可两口子之间斗嘴同样也养成了习惯。

“……哎呀,你也别把人踩乎到底,至少那小子模样真挺好。其实我吧,还真是喜欢有文化的人。看着干净,有涵养。咱们清儿那么斯文的人,我可不乐意她找大老粗……”

“大老粗怎么了?我就是大老粗,大老粗都有爷们样儿!不像那些小白脸儿,人软,嘴碎,都一副太监样儿……”

“啊呸!瞎说!你闺女才嫁太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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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喝喜酒

1979年的5月,京城的重大消息有如下几条。

其一是5 月16日,京城电视台开始试播。

其二是5月18日,国家批准在西山“卧佛寺”附近建设“京城植物园”。

其三,继京城市委农村会议定下来,生产队一级可以实行“包工到作业组,联产计酬,超产奖励”的生产管理办法之后,为了进一步提高农民的劳动积极性,5月 25日,京城市物价局、市粮食局根据国家粮食、油料统一调整收购价格的规定,拟定了本市具体调整意见。

经市革委会批准。定为本市粮价平均调高19.58%,食用油脂每百斤统购价调高27.18%,油料价格平均调高23.48%。统购价格提高以后,销价不动。粮食部门的政策性亏损由市财政补贴。

最后,就是5月28日,京城军民万余人在首都体育馆集会,欢迎对南方边疆自卫还击战的“作战英模报告团”。

从洪衍武的个人角度来说。对前两条新闻最为关注,因为那是与民生联系最紧密的。

像电视机屏幕上又多了一个丰富节目的频道。这直接使得电视功能性进一步丰富,必然导致人们对电视机更加渴望。

像“京城植物园”的设立,不单单让京城人又多了一个可供亲近自然的好去处。它也会与“香山公园”交相呼应,相映生辉,从此逐渐开始形成京西最热门的旅游景区。

尽管碍于目前的社会体制,这两条消息并不能让他马上付诸行动转化为实际的金钱。但他的这种畅想完全发乎本能,在脑中演练一遍,多少也可以从中获取一些自我满足的乐趣。

而第三条政府调节农产品收购价的消息,其实是洪衍武一直有心在等的信号之一。这无疑体现出上层逐渐开始对农村经济放开的趋势。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为表哥的具体谋划还得再等等。

因为哪怕安书记再有开拓进取精神,甚至敢于成为京郊第一个效仿凤阳小岗村“包产到户”的大队支书,村里的日子也并不会因此好过多少。

别忘了,龙口村位于九龙山的山脚之下,耕地少,这几代人生得孩子又多。仅靠粮食增产吃饭,绝不是那个村子的出路。

至于最后一条,洪衍武倒是最不关心的,甚至是刻意去忽视的。

这不是他对那些归来的战士们不尊重,对那场战争太冷漠。

恰恰相反,前世,他通过各方各面的消息,对那场战争已经了解的够多了。他知道的内幕,远比那些官方报告更真实,更血性,更能打动人心。

所以他也更怜悯、更尊重那些在这场战争中逝去的人。

可他偏偏对这件事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只能平自感伤。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如此,把目光聚焦于自己的小日子,逃避开负面情绪才是合理的选择。

只是生活这东西就是这么有意思。如果洪衍武真能关注一下报纸有关“作战英模报告团”的消息,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只要他仔细地看上那么两遍,他不但会对命运的安排大大吃惊,甚至会对未来产生更深层次的思索,进而采取一些防范于未然的举措。

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在这次“报告大会”上发言的英雄,多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其中的名字,那就是他的老熟人——高鸣。

是的,本应该想办法滞留京城,前一世从未上过战场的高鸣。这辈子却由于洪衍武的间接影响,不但被他的父亲推向了战场,而且居然历经战火淬炼,脱胎换骨的回来了。

这时的高鸣,在战场上受的伤刚刚痊愈,职务升任副连长。并且他还将作为京籍军人的英雄代表出席大会,拥有长达半小时的发言时间。

他的父亲当然为此深感到欣慰和荣耀。不但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这个儿子回家。也把高鸣重新视为高家的希望。

总之这一世,哪怕洪衍武没想到、不愿意,可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和他所了解的历史不太一样了。

而且完全可以确信,随着时间,这些偏差和改变将会越来越大。或许当他发觉到这一点时,有些影响已经注定无法挽回,或是会对他造成严重的阻碍了。

但这个没办法,因为生活的美好总是会把人变得越来越迟钝的。而且他也不是神,只是个活在红尘里的凡人,有些事并不是他能掌控的。

回到具象的生活里,咱们再按时间的顺序,好好捋一捋洪衍武这五月间大概忙和的事儿吧。

“五一节”当天中午,除了洪衍武把“糖心儿”领进了自家门儿里。还有两场他熟人的婚礼同时进行。

一个是“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的。一个是“小百子”姐姐百玉容和厂里技术员的。

这里咱们先说百家这边。

“小百子”的姐夫是西安人,留京的大学生,结婚之后得从宿舍搬进百家。

他老家那边亲戚不多,父母还没退休,想请假来参加婚礼吧,没想到领导又没批。便只能传话过来,说工作要紧,别两头折腾浪费钱了,你就过年时候带着媳妇回家看看就行了。婚宴便也在百家这边办的。

于是当天午后,等把“宝姨”和“糖心儿”送上了出租车。洪衍武便叫上陈力泉,直接奔了“小百子”的家,给“小百子”全家人道喜。

“份儿钱”洪衍武早就让这个小兄弟带给家里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算做一起,出了六百六十六块。这数儿既吉利,也是当之无愧的头份儿。

当然,洪衍武更没忘了提前打招呼,带话说了家里有事儿,不能来喝喜酒了。

可没想到,到这儿之后却发现“小百子”家开的流水席,居然有一桌没动,就单给他们俩人预备着呢。

那好吧,既然盛情难,也就只能接茬再来一顿了。

要说中午那顿热闹的喜宴,其实百家人也净顾着劝亲戚朋友和新郎新娘的同事们了。自己还真没怎么吃喝,就连新郎都一直用掺了水的“假酒”来应付场面,丁点醉意没有。

这么一来也好,送走了其他客人。“小百子”一家正好坐下来,跟洪衍武、陈力泉实打实地喝一顿喜酒。

可没想到“小百子”一家出于感激,把旧事重提,让他们之间越聊越热乎,一直喝到了晚上七点。

别说老爷子不胜酒力了。就连头一次见面的新郎,都实诚得只能被洪衍武和陈力泉架到床上去了。

这弄得洪衍武是相当不好意思。应酬了一天都没翻船的新郎,最后倒让他给喝高了,这叫什么事儿!

于是临走时候,他就直跟百玉容说抱歉。只是这种事儿也不是那么好开口的,一句“怪我,怪我,耽误了你们的好日子”,反说得百玉容红了脸。

得!这倒是像他有意取笑新媳妇儿了,怎么都是罪过!甭废话,赶紧走人!

至于“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那边儿呢,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没去,其实倒并不要紧。

因为实际上,那小两口也是听取了洪衍武的意见,选择低调成婚。而且“五一”他们在家里开的一桌席,根本就是带着特殊目的性,走的一个形式。

菜都是“小奶酪儿”自己做的,有鸡鸭鱼肉,实惠却不上什么档次。

款待的客人呢,除了跟着“小奶酪儿”搬过来的一个大妹妹,两个小弟弟。其余都是请来的一些街道办、民委会、派出所的人。

而小两口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自我“曝光”。想让这些人看看他们的情况,解除这些人的好奇心,今后遇见事儿既能照应一二,也不至于总瞄着他们了。

应该说,效果很不错。也很有必要。

因为别看小两口完全没打新家具,只把“小奶酪”家里的旧家具都给运来了。可他们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两辆自行车。这和他们没工作的处境根本不相符,早就引得邻居们起疑了。

还多亏“小媳妇儿”借这顿饭给几位赏面子的客人“露了底”,才把这种隐患消除。

他就按洪衍武那招儿敷衍,说他们自己是偶尔打打零工,再帮人找门路买买好烟好酒,挣几个跑腿儿钱。

跟着又吹了一通自己买的电视便宜,拿出了低价发票当场给这些人“显摆”了一次。一切也就都解释通了。

最后临走时候,小两口还没忘了给几位“证人”带上一些烟、酒、糖。

这么一来,那些人白吃白拿得了好处。又可怜这一家子孤苦伶仃,连个上年纪的亲属都没有,都得靠他们干这个吃饭。即使明知道他们来钱的法子算是个小罪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人真跟他们叫劲。

相反的,都想着今后要是自己需要买这些东西,倒多了个还算方便的门路呢。

所以小两口的表演圆满成功,起到了防患于未然和破财消灾的作用。

另外,要说小两口这场面寒酸得有点令人遗憾呢,倒也不见得。因为真正的婚宴,其实是设在第二天呢。

5月2日中午,“小媳妇儿”、“小奶酪儿”小两口带着手下的兄弟们集体歇业一天。

连同洪衍武、陈力泉,外带“菜刀”、“顺子”、“三蹦子”这几个老兄弟,大家伙儿齐聚“京城饭店”东楼二层餐厅。

小两口“烧”了三百多块,点了两桌燕翅大席呢。

这顿饭,酒喝得全是五粮液。烟每人发了一条牡丹。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照样,也给了这小两口随了六百六十六块的贺礼。而“菜刀”、“顺子”、“三蹦子”各自都随了二百的份子。

恐怕许多的高干子弟,婚礼酒席也达不到如此的高标准呢。

而且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小媳妇儿”挺懂得心疼兄弟,真有个当大哥的样儿。

对底下人的份子,他不但统统称谢婉拒,还说兄弟们挣钱不易,今后只有他给兄弟们随份子的,绝不会倒过来,再拿弟兄们的血汗钱。

这让洪衍武觉得,这小子算是真混出来了。

这不仅是手里有钱,心性没变的事儿。难得的是“小媳妇儿”的胸襟和眼界也跟着看涨了一块,居然懂得怎么刁买人心了。这样的人当然值得重用。

当然了,开席之后,小两口要敬酒,第一个就得敬洪衍武。

这不是简单依照地位的排列顺序,而是因为他们心里同样像“小百子”一家那样感慨万千。

别忘了,要不是洪衍武,他们绝没有今天,恐怕早不知让谁给逼债逼死了呢。

而当初他们攒够五千块就结婚的想法,此时也更像是个笑话了。如今哪怕两万也早挣出来了。

他们怎么能不感谢?怎么能不庆幸?怎么能不激动呢?

一切都尽在杯中酒了。

胸口各戴着一朵红绢花的小两口为了以示敬意,齐齐冲着洪衍武一鞠躬,然后连干了三杯酒,为这顿热闹的喜宴,引发了第一个满堂彩儿。

这欢乐的气氛不但吸引了服务员们羡慕的目光,有几桌外国人也饶有兴致地被他们这伙儿快乐的年轻人吸引了。

是啊,幸福总是能感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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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回沪

参加完两场婚礼,洪衍武把关注力又重新放到了“糖心儿”那边。

也不知是因为“五一”的“许亲饭”取得了完美的成功,还是因为与“宝姨”分别在际,“糖心儿”其实没有怎么去“报复”洪衍武,也没有耍性子不理他。

她对洪衍武实唯一类似于惩罚性的举措,只是让他充当好几天“听差”。去帮着跑跑腿儿,替“宝姨”买返沪车票,买些带给“宝姨”家人的礼物,就算将功折罪了。

洪衍武同时怀揣着对“糖心儿”悔罪之心,和对“宝姨”感恩之心,哪能不尽心尽力?

很快,他不但电联杨卫帆,借助这小子的门路,给宝姨买了张去沪海的卧铺票。而且在不折不扣买了“糖心儿”交代的那些衣料和京城特产之外,还自掏腰包送了“宝姨”一台14寸东芝黑白电视机、一台松下双卡录放机和一台电风扇。

就连怎么把东西弄回沪海去,他也没让“宝姨”操心。

他把这些礼物,连同“宝姨”那些用不着的衣物和东西,一股脑地弄到火车站去办了包裹托运。“宝姨”到时候只要人回到沪海,凭托运单就能取着东西了。

这事儿想得周全,绝对办得漂亮。“糖心儿”看在眼里是满意,“宝姨”心里也相当承情。所以接下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洪衍武给她拿来的一千元钱了。

她的态度特别坚决。“小武,你千万别再客气了。收了你那么贵重的礼品,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好再拿你的钱呢?不瞒你说,囡囡已经给了我一笔钱了。”

洪衍武却说,“她给是她给的,我给是我给的。我们俩还没结婚呢,这可是两码事儿。”

但“宝姨”一点不糊涂。“不,在我这儿看,你和囡囡就是一样的。否则我可没有道理收你送的礼物了……”

洪衍武还要再劝,“宝姨”却抢先了一步。

“小武,‘宝姨’知道你和囡囡都是怕我回去少了花用,也知道你们两个孩子手里都宽裕。可你们的馈赠已经太多了,用‘衣锦还乡’都不足以描述,让我简直比正牌华侨还像华侨。还嫌宝姨不够招摇吗?我一个月才挣几个呀?别忘了,我的工资可是明摆着的!别人不得问我钱物怎么来的呀?我怕公安局都要怀疑我、调查我喽。不瞒你说,囡囡要给我三千块,我根本就不敢要,最后好说歹说,还是她硬逼着我,我才留下了一千块……”

这话是正理,这么一来洪衍武自然面显讪色,还真是不好强求了。

但“宝姨”见他尴尬却又有点抱歉了,跟着便诚心诚意地说,“小武啊,你别误会。宝姨是真心感谢你的,不跟你见外才会实话实说。我不妨再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知道宝姨最喜欢你哪一点吗?那就是你能把囡囡拉回相对正常的生活,让她也有希望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小武啊,在宝姨的心里,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不但救过囡囡,赚钱还这么有本事,这些都是我从没有想到的,更是真心替囡囡庆幸。但宝姨不得不说,最看重你的,其实是你能给囡囡一种安全、稳定的生活。”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囡囡过去的生活方式,是我的寄娘‘阿狗姐’有意栽培的。我自己的命,当年也是‘阿狗姐’救的。所以这件事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能反对。我就担心囡囡的未来,怕她越走越远,像‘阿狗姐’一样,一辈子有吃有穿,享尽荣华,可却要东躲西藏,孤老终生。这又算什么好日子呢?可现在好了,自从她跟你再一起了,就有了脱离那种生活的希望。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这才是一个女人应该过的日子……”

“宝姨我别的不求你,就求你一样,永远别再让囡囡回到老路上了。你们就这样,越接近普通人的日子越好,你们越安全,越踏实。我就越开心,越放心。哪怕有一天你们俩赚不了这么多钱了,也千万不能再去……好吗?当然。以你们现在各自的条件来讲,几乎没有可能再过苦日子。可宝姨就是担心哪天有个万一,就是想听你亲口保证,你能答应吗?”

“宝姨”对“糖心儿”的心思完全是一个父母对孩子最本质的愿望,能有这么一番叮嘱,足见母女情深,这是最真挚的感情。

洪衍武也曾一度当过孩子的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当即做出保证。

“您放一百个心吧。您的期望也是我的希望。您说的道理我明白,再多的钱也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强。我都想好了,等我们明年结婚以后,我们就连现在这些事儿都不干了。回头我再帮‘糖心儿’也找个舒服点儿的工作。没准儿是少年宫,没准儿是图书馆,也没准是公园,反正轻松自在就行了。我绝对能向您保证,就是以后再苦再穷,我们俩都不会为钱再去冒险了,后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养孩子,过日子,侍奉父母。您看行吗?”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了。真的是洪衍武的心思,假的是洪衍武的决心,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永远也不会有缺钱那一天的。

这辈子对他来讲,可能最容易就是赚钱的事儿了。

但无论怎样,“宝姨”听了却真是发自心底的开怀了,那胖脸上的褶子全都舒展开了。远比收到洪衍武和“糖心儿”任何钱物的“孝敬”,脸上都有光彩。

5月8日下午,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宝姨”在洪衍武、“糖心儿”,还有洪衍武的双亲一起相送下,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糖心儿”尽管恋恋不舍,可也心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于是只得抱着“宝姨”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便罢,带着泪花和唯一的亲人挥手作别。

好在如今,既然她已经算做了洪家的儿媳妇,毕竟不比以往形单影只了。

有了王蕴琳这个准婆婆的宽慰和关怀,另一种等若亲情的温暖,化解了“糖心儿”心里一部分的苦楚。减淡了一部分的伤感。

她对洪衍武的母亲是真心喜爱的,这个准婆婆身上的和煦、慈爱和大度,都远比她曾竟最好的设想还要好几分。如果可以许个愿望,她真希望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不过情感的难关度过之后,还有个现实的难关呢。那就是“宝姨”的住房和家具都是属于饮食公司的。

如今既然“宝姨”走了,饮食公司就要把房收回,调配给其他的职工居住。那么“糖心儿”也就必须要尽快搬离此处了。

为了这事儿,洪衍武在帮“糖心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劝她。

“你就搬到我们家去吧。跟我妹妹住一屋。别看现在窄巴点,可等我们老宅一修完。仨院儿呢,那不立刻就宽敞了?”

可“糖心儿”却坚决反对。

“那哪儿行啊?我还没过门儿呢,哪儿能直接住到婆家去?不但会让人家说闲话,也会让人看轻的。再说也不方便,小茹的学习那么紧张,我可不好意思打扰她。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东西我全都收拾好了,你到时候过来帮我搬家就行了……”

洪衍武想了想就又建议。

“你要不乐意去我们家也没关系。‘小奶酪儿’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现在都搬到‘小媳妇儿’家去过了。他们当初在“白云路”住的三间小西屋就空出来了,因为听了我的话,还交着房钱没退给房管所。要不你就去哪儿住得了……”

这下“糖心儿”不由笑了。

“哎哟,祖宗,你还真是操心的命。一个大老爷们,都快成事儿妈了。累不累神啊!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谢谢您了!”

说完自己去继续收拾东西,但不经意间,嘴里却小声嘀咕上了。

“切,三间小西屋,又黑又潮的,都快出城了,还挨着个老道观,一条臭水河,怎么住啊?难不成我是满脑子封建迷信的老太太,还天天去山门摸石猴去啊,可真会找地方……”

(注:京城“白云观”始建于唐,为唐玄宗奉祀老子之圣地,原名“天长观”。“白云观”最知名的,就是有三只小石猴,分别隐藏在山门、山门侧墙和东侧院石碑上,所以有“三猴不见面”之说。后来民间根据道教效法天地、崇尚自然的法理,又因“猴”同音为气候的“候”,便逐渐形成“摸猴”之风俗。人们期望靠摸到到猴子,顺应天理,给自己带来好运。被容易找到的,自然就是山门中间券门东侧浮雕中的那个巴掌大小的石猴,早已被游人摸得锃亮。)

这片汤话可真气人啊,洪衍武听进耳朵里,不由翻了个白眼。

心说自己也是多余!这小姑奶奶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点不知道民间疾苦!

外面的房子多难找啊。祖孙三代五口人挤在一间小房里不新鲜,回城的知青迫不得已盖小房,睡厨房的有的是。

好嘛。现在有三间西房给她一人住,还嫌弃?这真是没法伺候了。

想到这儿,洪衍武鼻子忍不住哼了一声。有点故意逗气儿地琢磨上了。

你还别挑三拣四的,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能找着什么好地方!

等你为难再求到我头上的嘿!看我怎么拾掇你这小妖精的!至少也得解锁一两个新姿势才行!

嗯,不赖我流氓!都是你招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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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慰问

饮食公司给出的搬家最后期限到本周周日5月14日为止,还有好几天的时间。

于是收拾好了一些笨重杂物,“糖心儿”就没再让洪衍武帮忙,坚持这几天自己独自来打理。

这可不是她客气,一个是她的东西太乱太杂,确实需要分门别类好好捋捋清。

另外一个就是有许多隐私类的东西和衣物,她是不好意思给洪衍武看到的。

对此洪衍武也很理解,他只去废品站帮“糖心儿”买来了些干净的废纸箱,就大撒巴掌由她自己折腾了。

“糖心儿”这边暂时没事儿了。洪家老宅的修缮工作也是相当顺利。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琢磨,干脆借着周四休息,咱俩人一起看看杨卫帆去吧。

那小子可是个喜欢热闹的主儿,在干休所那种氛围里肯定难受得不行。更何况“五一节”都没去看他,洪衍武还为了“宝姨”托他买了张卧铺票,八成背后没少挨他的埋怨。

这么着,周三中午一下了班,俩人吃了午饭,就去前门“首汽”营业点雇了一辆“丰田”出租车,回去带上“慰问品”直奔了京西。

当时的出租车取费办法,是按照里程表计费。

每公里收费五毛钱。起步基价四公里,收费两元。停歇半小时以内不收费,超过者每半小时收费五毛钱。单程驶出京城五公里处,每公里加收一毛钱的空驶费。

按理说,杨卫帆执勤的“海军干休所”在香山脚下,整个距离也就是二十五公里,按照这种计价方式,怎么算十五块也打住了。

但由于当时出租车行业的特殊性,出租司机几乎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根本就不爱挣国人的钞票,所以要按这种方式根本没人愿意去。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加价才行,洪衍武最后是填了包车的单子,掏了二十五块钱。还塞给司机一盒“友谊”,司机这才高高兴兴地招呼他们上路。

没辙,这就是时代特殊性。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花钱的不是。

洪衍武他们是从一点半左右开始出发的,也就两点一刻就到了位于“香山南路8号”的“海军干休所”了。

而且那有着荷枪实弹的大门岗哨都没拦,直接放行进入,一下就省了不少的口舌和麻烦。

以至于他们见到杨卫帆的时候,那小子都不敢相信。

因为这里可是团级以上,军级以下的离休干部休养所。被设置为团级编制。在当时政治思想占主流的年代里,守卫级别也不低呢。怎么能这么随便就让外人进来了呢?这追究起来当然都是他的责任啊。

于是杨卫帆也顾不上跟他们寒暄了,就气哼哼先要去大门岗哨,训那两个当值的士兵。

洪衍武赶紧就拽胳膊把他拦住了。

“你可别啊,我们大老远来看你,你不热情招待就去骂人去啊。我告诉你,这一车东西还等你搬呢,你小子可别借机会跑。再说了,要我说句公道话,也不赖人家站岗那俩小战士。他们才多大?又不是京城人,他们懂得出租车和其他汽车的区别么?一见汽车可不都以为是领导呢。真要训人,你也先得检讨你们有没有过相关的教育。不教而诛可不成……”

杨卫帆听了就笑。

“你成!你可真成!一来先给我背一雷不说,紧跟着又给我上一课。好人还都让你做了!”

可越抱怨,洪衍武就越得意。

“那是!你别扭也没用,关键还是咱占着理呀!不信你问问司机去,用人家话说,就这辆车,除了大使馆和中南海,满京城哪儿都平趟,就没进不去的地儿。真不光你的兵这样,哪儿都是千疮百孔。行了,甭废话了。你赶紧动手,搬东西去!”

杨卫帆没辙,见陈力泉已经自觉动手,他也只好上手帮忙。就这样,三人一人搬了一个大纸箱子,进了杨卫帆的单人宿舍。

还真别说,一打开纸箱子,这些东西还真挺让杨卫帆感动的。

第一个箱子里装得全是大中华、茅台酒。烟十二条,酒十二瓶。

第二个箱子里全是吃的东西。

“天福号”的酱肘子、猪头肉(1969年停产停业直至1979年恢复生产,因此没改名),“京味香”的酱羊肉、烧羊肉(“运动”中改名,即“月盛斋”),还有“秋实果品店”(“运动”中改名,即“桂兰斋”)买的几铁桶的“蛋黄酥”、“夹心饼干”,外加两斤樱桃,两斤黄杏儿,十二个各色水果罐头。十二个肉食罐头。

至于第三个箱子里是娱乐类物品。

一个小录放机,串好的磁带六盘,空白磁带四盘。另外还有扑克牌四副,一套羽毛球拍子、一筒球儿和几十本各类。

好嘛,不但吃的、喝的、抽的、玩的、应有尽有,还都是顶级的好玩意。那绝对是体贴到家了。

只是杨卫帆感谢是感谢,惊喜是惊喜,可也真有点堵心的感受。

洪衍武一点儿没猜错,尽管是香山风景如画,空气清新,幽静安适。可这儿周边太过清冷,确实只适合养老,这小子在这儿待的形同圈禁。

他每天不是出操、训练、执勤,就是食堂吃饭,宿舍睡觉。顶多去香山上转悠转悠,跟老乡买只鸡吃,早就打心里憋屈死了。

一见着这些东西,就未免触景生情,生出一种“不知还要在沙家浜驻扎多久”的伤感。

洪衍武看出了杨卫帆的心事,就劝他跟家里服个软儿,趁早调走得了。

可没想到这话一说,却更引得杨卫帆哀叹一声。那真是“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了。

接着也甭废话了。杨卫帆出去找了俩搪瓷缸子,连同自己的杯子一起用开水涮涮,然后开了两瓶茅台,“咕咚咚”地倒上三缸子。

就着酱肘子,烧羊肉,洗出的樱桃。一边喝是一边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倒苦水啊!

敢情他也不傻,在这儿看了一个月的鸟儿,跟老干部们还没混个脸儿熟就认清形势了。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早跟家里低了头,希望父母息怒,能放自己离开。虽然滨城多半是回不去了,但调到个热闹点儿的地界也比在这儿强啊。

可没想到,这次爹妈都是来真格的了,非说要让他在这儿带个三年五载好好磨磨性子。

要说爹火气旺,差点没被他气个枪伤崩裂,旧病复发倒有情可原。可这次妈也不帮他了,任他怎么求也不心软。

看样子他的父母要不把他治个服服帖帖,彻底成了被五指山驯熟的孙猴子。是绝不可能发慈悲的。

而且最别扭的是,这个地界是归海军和“总后”共同负责的。

“玉面罗刹”周曼娜这下找他来可方便了,几乎每礼拜都要来个两三次。

来就来吧,这小妞儿还来得声势浩大,不但坐着周部长的那辆“吉姆”,给他带吃带喝,还总要给他洗衣服,归置屋子。

吓得他把脏衣服都得藏起来,屋里的卫生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次跟她见面就公事公办的样子在外面说话,唯恐跟她扯不清。

但他一切的设防全都没用,干休所上上下下,所长政委,车管、服装、政工干事,军医护士、汽车班战士,乃至他自己手下的士兵,全都公认为他们是一对儿,全都认定他是周部长未来的女婿。

再这么下去,这事儿恐怕都得传到那些离休的老干部耳朵里去了。真要有哪个当过副院长,副部长的老头子多事,打电话跟他父亲或周部长讨喜酒喝,那可麻烦大了!

洪衍武听到这儿也是皱眉,说“杨子,我估计这“玉面罗刹”就是想用这手造势,把你一步步往她的网里逼呢。这小娘们毒啊,就当初在滨城她自己跑到火车站送你,当着大家的面儿,又给你送“中华烟”,又托你往她家里送东西的伎俩一样。等到人人都这么想的时候,你想辩解只会自毁名声,恐怕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了。可关键是……我还多想了一层,你说你家里人是不是跟这事儿也有关系呢?你妈可是最疼你的,这次对你这么狠心,不正常啊不……”

啊!着啊!

这话一下就让杨卫帆小脸儿刷白!

还真别说,确有这种可能性。

可要这样,那这个地方不但非常的无聊,那也是险恶之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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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献歌

“报告!”

谁都没想到,就在这当口,门外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正出神的杨卫帆登时就被这抽不冷子的一嗓子惊着了,手一哆嗦,得!

缸子里的酒,有不少洒在了裤子上,弄得就跟他尿了似的。

这正是,把酒凌虚叹,凌虚叹。也寥落,也斑斓。哪知门外一声喊,瞬间惊飞男儿胆啊!

等来人得令再一进门,好嘛,原来是杨卫帆手底下一个班长,手里还拿着一把吉他呢。

怎么回事啊?

嗨!时值五月,干休所也要组织“歌咏比赛”。

但这里的比赛,可不同于普通基层部队的拉歌,只为体现生龙活虎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随便练练,比比就行了。

别忘了,这里可是干休所啊。那些离休的老头儿老太太没事儿干,每年对这事儿可是兴致勃勃。

他们不但要参与进来和官兵们比试比试。还并通过各自门路,找来专业文工团的行家做评委。设立了奖项,办得很是正规。

那么,这整体比赛就必然需要高一点的水平。也因为这个,杨卫帆手下的官兵们都在尽心地演练参赛节目。

而这把吉他呢,其实是杨卫帆为了自己解闷弄来的。

可排长也会弹几下,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就找杨卫帆借走做伴奏乐器。每次排练完,再派人给他送回来。

这不,这个小班长就是奉命来完成这个任务的。

只是这小子来得也真莽撞,这一嗓子又跟猛张飞似的,生艮粗硬!那还能落下好么?

杨卫帆酒劲儿已经上了头了,军痞劲儿一上来,也不顾自己连风纪扣都没系,模样比谁都像个土匪。

竟然寻着这小班长从宿舍直接过来的,没戴帽子的错处。硬是狠呲儿了小班长一通。

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突然发作,给这小子都说懵了,脸色又红又白,十分下不来台。

洪衍武也觉得不是事儿。他一琢磨,他们大白天就又喝又抽的。这小班长要心怀不满、多有怨言,回头一发牢骚,这事儿不定又给传成什么样呢。

当然,杨卫帆是个有背景的“山大王”,多半是没人跟他为难。可毕竟对他也不好不是?

于是等到小班长委屈万分地出了屋,洪衍武就主动追了上去。

他跟小班长解释,说自己是杨卫帆的朋友,今天来看看他们连长。杨卫帆呢,碰巧遇到点儿不好的事儿,心里有邪火,让小班长千万可别介意。

跟着就拿出两盒烟塞在小班长手里,说这是杨卫帆的意思。还说他们连长为刚才的事儿已经后悔了,这两盒烟让他拿回去给大家伙儿分分。

小班长别的不认识,可认识“大中华”啊。他这样的大头兵,要不是洪衍武给他,哪儿有机会尝到这么好的烟啊?

这么一来,臊眉耷眼就变成眉开眼笑了。

这小子跟洪衍武还说呢,“杨连长的为人我知道,他心眼顶好,平时谁有困难求他从不推辞。这点小事,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你放心,你们喝酒的事儿我也不说。”

就这样,这事儿算胡撸圆了。可等到洪衍武再回屋的时候,却又是一个没想到。

敢情杨卫帆这小子已经遵循着“女愁哭,难愁唱”的通行规律,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上了。

他给陈力泉正弹唱的是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

“……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相见?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不得不说,洪衍武还真是有点吃惊。

因为当初,虽然早在滨城的东南岸边,他就听杨卫帆唱过歌儿。但那时因为是海边风大,又是清唱,他只觉着这小子小嗓儿还行,音准不跑调,其他倒也没觉出什么。

可今儿这一有吉他伴奏,就不一样了。不但声音悠扬,吉他弹得也好。竟然有点惊艳之感。

再加上杨卫帆小白脸模样挺俊,活脱儿就是个大陆版的刘文正啊。

所以等这首歌一唱完,洪衍武就夸上了。

“哎呦哥们儿!这水平可以啊!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呢?什么时候练的?”

陈力泉是直接挑大拇指,评价相当简练。

“牛X!”

杨卫帆则微微一笑告诉他们,“你们别看京城现在流行弹吉他,可实际上我早就会。我妈不是歌舞团的么?我小时候,常跟着我妈去团里。没事儿时候,我就玩儿那儿的乐器,团里的阿姨叔叔谁有空都爱指点我一两下。这么着我就会了。其实还不止吉他,钢琴、小提琴笛子、马头琴、二胡,我都能对付几下。不过我玩儿的最多的还是手风琴,过去讲究那个嘛。不瞒你们说,七二年的时候,整个百万庄那片儿,论‘碴手风琴’,哥们儿绝对位列三甲之内!”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下豁然了,他们就要杨卫帆再弹个别的听听。

特别是洪衍武说了,“你也别光唱外国的,崇洋媚外。来一个国内的行吗?”

杨卫帆也没谦虚,就又来了一个《四渡赤水出奇兵》。

“战士双脚走天险,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堑重飞渡,兵临贵阳抵昆明,敌人弃甲丢烟枪啊,我军趁胜赶路程,调虎离山袭金沙,MZX用兵真如神……”

嘿!这吉他弹唱的长征组歌,不但铿锵有力,居然被杨卫帆唱出了点儿摇滚味儿!真是人才啊!

这让洪衍武都有点身在“三里屯”的感觉了。

他就琢磨,嘿,没想到杨子还有这么一手儿,不管怎么样,这辈子倒是饿不死了。

今后就是再惨,这小子满可以酒吧唱歌糊口,要么就独霸西单地下过道儿。怎么也能混个啤酒加烤串儿的小生活啊……

而就在这时,杨卫帆似乎彻底起了兴致,跟着琴音又是一变,主动弹起了《游击队之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这秘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这歌儿那才真是没治了!

开始轻声细语,随着声音渐大,转为行云流水一样的顺畅。歌曲编排、演唱方式和效果,一点不亚于专业水准啊。

这首歌一弹唱完毕,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由自主齐齐鼓掌,再次由衷称赞。

他们俩一致认为,就凭杨卫帆这首歌和这手吉他,要去筒子河边“碴琴”。那儿的所有吉他都得扔河里去,“圈子们”更别提了,非得把杨卫帆生吞活剥了不可。

杨卫帆也不无得色地“咕咚”灌了口酒,等小烟儿冒上这才告诉俩哥们儿,说最后一首其实才是他压箱底儿的歌儿呢。

因为这是当年“海防歌舞团”的男中音台柱子教他的。

那个男中音觉得他嗓子条件不错,还曾想收他为正式的弟子呢。可他不乐意,就跟人家学了这么首歌儿。

他目的性也很强,就为了去应付学校里的文艺演出的。

可别说,到目前为止,靠这个,在学校,在部队,他还真混了不少奖杯和奖状呢。

而到现在,这次轮到了干休所的歌咏比赛,他是照方抓药,还是打算拿这歌儿来应付。

洪衍武听到这儿,就不免问杨卫帆。

“杨子,别说,你还真有文艺才华!可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从舰艇学院里被开除,你怎么没去你妈的文工团啊?那儿不受苦不受累,还能到处玩儿。不比你去海军基层部队好?你怎么想的?傻不傻啊?”

杨卫帆的回答倒很符合他的真性情。

“你才傻呢!咱一个老爷们。靠唱歌跳舞吃饭,那多没出息啊?别说我本来就不想当兵,就是当兵,那也得当拿着枪杆子的能上战场的兵啊……“

说到这儿,他不禁卡了一下壳。因现实故,不无黯然地感叹。

“可谁知道啊,我们家是真就想把我当个摆设啊。我的训练都白费了!打靶上,我真下过苦功呢。你们说,身为一名军人,居然想上战场都不行!那还算什么兵啊,不白吃国家的粮饷么?哎,实际上,我他娘的比文艺兵还废物呢……”

洪衍武这时眼珠一转,突然心里一动,一个主意临时冒了出来。

“杨子,你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你就是金丝笼子里的小鸟儿一只。可你不是想走吗?我现在就想问问你,要还能去文工团,你乐意吗?”

这么一说,杨卫帆倒是愣了。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就不得不承认两相其害取其轻是理智的选择。

反正他再当兵也没有放枪的那一天,那还不如去文工团呢。管他干什么呢,当个小干事也比窝这儿强。

只不过想也是白想,他妈肯定不会帮他,更不会放他的。

可杨卫帆真没想到,得了他这话,洪衍武倒乐了。

“那可未必。你妈不放你也是为你的将来打算。她的心思最好猜不过了。你未来的路她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要想自毁前程,去冒风险,她必然不愿。可反过来你要是能安安全全地上进,给她露脸,显出你的本事来。她又哪儿会耽搁你的前程呢?巴不得全力帮你呢……”

杨卫帆被彻底说糊涂了。

“小武,你这云山雾罩,想说什么呢?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直说行不行?我还上进?我在这儿,屁事也干不了……”

“非也,非也!三十三层天重天,白云里面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

洪衍武是彻底把狗头军师的劲儿拿出来了。摇头晃脑好一番嘚瑟,急得这位“杨大仙”都要拿酒瓶子楔他了,才结束了卖关子。

“其实我的主意很简单,我这儿有两首现成的歌送你了!我自己瞎琢磨的。作词作曲都可以写上你名儿。你记下来找人给你妈看看,这事儿就好谈了。而且我还告诉你,只要你能让你妈给你个演出机会,我还保证你一曲成名!怎么样?”

“哥儿们,你喝大了吧?咱不吹牛X了行吗?还一曲成名?我还雄鸡一唱天下白呢!”

杨卫帆哪里肯信,全当成是拿他打镲呢。

可洪衍武还就叫上这个劲儿了。

“嘿,你还不信?行,你听着……”

说着,他嗽了嗽嗓子就卖弄了一首。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要说洪衍武嗓子是不行,可这首歌曲调悠扬,朗朗上口啊,小孩儿听两遍都会唱。

关键这又是“海防歌舞团”的经典曲目。歌词、曲调都是那么贴切,那么生活化,对杨卫帆这个熟悉海军生活的现役军官自然触动非常啊。

说不喜欢那绝不可能!

所以唱完了这一首,别说陈力泉是满脸钦佩和兴奋,直说好听。

杨卫帆更是彻底无语,根本来不及表达欣赏,先不由自主哼哼着调子,品上滋味了。至少有两分钟,才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

“绝了,真的。这歌儿绝了!能不能成名谁也说不好,但至少好听啊。哥儿们,敢情你更牛。自己瞎琢磨的,可比那些什么专业的词曲作者强多了!我看,跟《罗马表》可以相映生辉……”

前面都是好话,但最后一句可差点没给洪衍武鼻子气歪了。因为那首《罗马表》是当时传播最广的流氓歌曲。

歌词大约是这样的:我的女朋友,她的条件高,她要一块罗马表。我是个穷光蛋,我怎能买的起,买的起。我去偷钱包,被人抓住了,她在一旁哈哈笑。我笑你妈了个X,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这不明显挤兑人嘛!

洪衍武立刻就不乐意了。

“行!杨子!糟改我的心血是把?得!算我热脸贴冷屁股,瞎你替操心,咱到此为止吧……”

“哎哟!”这下杨卫帆不乐了,立刻醒悟,这小辫儿还抓人手里呢!

得,赶紧赔罪告饶。又认错,又给点烟。说了半天好话,好一通猛夸,才终于换得洪衍武操着他那有点跑调的嗓子,给来了下一首。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还别说,真值!杨卫帆和陈力泉一块听着,眼睛都越来越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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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歪才

《军港之夜》和《小白杨》委实堪称“红歌”里的优秀作品,又好听,又好学。

杨卫帆很快就学了个大概其,然后用吉他伴奏这么一唱,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相当满意,就连他自己都很有感觉。

紧跟着再拿录放机一播放刚才的录音,那效果也是杠杠的。一点不像业余水平,绝对够格参加全军汇演的。

这不但让杨卫帆信心大增,对洪衍武出的主意拥有了不少底气。洪衍武在他心里自然也增添了不少的文艺光辉。

虽然暂时还称不上什么词曲大师,到了让他来崇拜的地步。但洪衍武有歪才,脑子绝非一般人可比,杨卫帆却深信不疑。

想想看,在这个几乎所有革命歌曲都是慷慨激昂风格的年代,一个人居然能把枯燥的军旅生活通过歌曲,表达得这么浪漫,这么抒情。要说这不算有才华,那简直是昧心之语。

至于这歌儿会不会是别人创作的,洪衍武的剽窃?

杨卫帆根本就没有这种考虑。

这主要是因为当年人们有大量闲暇时光,许多人都自己创作歌曲解闷。而且这些“创作者”大多没有音乐常识,歌曲传播就是靠传唱。

这也是当年许多知青歌曲,和“流氓歌曲”在民间那么泛滥的主要原因。

其中倒不乏一些歌曲相当曼妙动听。像《南京知青之歌》、《罗马表》、《织毛衣》均属此流。

而杨卫帆和洪衍武接触以来,同样听过不少他“创作”的小调。

比如说用《喀秋莎》改成的《炖萝卜》。

“买四个萝卜,切吧切吧剁了,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吧,没有花椒大料,就滴上几滴醋吧,酸不拉叽,就一起喝了吧……”

还有拿《爱情买卖》改成的《拍婆子》。

“拒绝被我拍,逼着我离开。你说已被别人霸占,眼泪掉下来。别拒绝我的爱,我一定把你拍。就算身负再多伤口,要把你多回来。圈子不是谁想带,想带就能带,先靠插子和皮带把份儿戳起来。婆子不是谁想拍,想拍就能拍。蹬上二八,揣着攮子,追逐你的爱……”

这些歌儿在杨卫帆看来都是又有趣又好听,甚至相当具备广为流传的可能性。

所以说,其实洪衍武早就“展露”过他过人的“音乐才华”。杨卫帆自然不疑有他。

更何况杨卫帆完全相信哥们儿不会骗自己,不会坑自己,要不是洪衍武自己的歌儿,绝不可能让他署名。

而有意思的倒是,在得了洪衍武这两首歌之后,杨卫帆自己却很有些不得劲儿。突然间对洪衍武大有愧对之意。

这是因为洪衍武曾电话告知他完颜老宅“半亩园”的情况,托他找门路跟“总后”的人打听打听,帮忙想想办法。

消息他如今倒是打听出来了,占房的单位是“总后”军需部下属的一个军用品工厂。

那厂子也不大,关键是要是想让这家工厂腾房,那至少也得军需部工厂管理局的局级干部说话协调。

他自己的关系顶多到副处一级,有点够不上啊。

当然,要考虑全方位的话,杨卫帆倒不是真没路子,周曼娜的父亲就是学院管理部的部长。通过这层关系那肯定能解决。

可要这样,他就得欠周家一份大大的人情,自然不想开口。

所以说啊,一方面是哥儿们真心真意帮他的忙。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有负朋友所托,还能不自惭吗?

可没想到的是,当他硬着头皮把情况一说。洪衍武却很理解他的难处。

不但没怪罪,为打听到的具体消息谢了他。反倒让他别着急,说这事儿容慢慢再想办法吧。

这就更让他觉得人家够哥们儿,他自己差那么点意思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习惯的就是借酒表达感情了。既然无以为报,那就开喝吧。

于是剩下的就是喝酒吃肉,弹琴聊天了。

洪衍武也没忘了把自己明年要娶媳妇的事儿告诉了杨卫帆,让这小子提前给自己预备好份子。

这消息着实又“雷了”杨卫帆一把,他只能抱拳大呼佩服。说没准等自己结婚时候,洪衍武孩子都会打醋了,表示非常支持洪衍武向五世同堂的人生目标努力。

总之,小哥儿仨又闹又笑,一起造了四瓶茅台,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

杨卫帆又让人弄来两张钢丝床和两床被褥,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歇在他的宿舍里了。

而第二天一早,这哥儿仨全没到五点就醒了。不为别的,胃里难受啊。

想想看,昨儿喝了那么多白酒,吃的可都是冷的熟食,连口粮食都没有,那是什么滋味?

说实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全应了王朔那本的名字了——看起来很美。他们这会儿最盼望的就是来口热粥喝。

结果这天早上,干休所食堂的战士们算是开了眼了。

五点半刚一开门,杨卫帆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打头阵就冲进来了,什么做好了吃什么,这一通足搓啊。

就着咸菜、鸡蛋,馒头干了十二个,棒子面粥,仨人每人喝了三碗。那就跟饿了三天没吃饭的主儿一样。

本来小战士们还觉着部队食堂不许浪费,怕他们拿那么多馒头,最后剩下粮食不好办呢。

可没想到啊,什么都没糟践。就俩字,能造!

吃饱喝足之后,仨人一下来了精神了。既然香山脚下那就甭白来一趟了。洪衍武、陈力泉和杨卫帆就打着饱嗝儿一起上山了。

中午他们从山上下来以后,是在“香山团城遗址”附近的村民家里打的尖儿。

这里全是旗民后裔,吃饭和京城人口味相差不多。

不过洪衍武他们也没吃人家做的农家饭。洪衍武的歪主意,花五块钱,买了两只老乡的鸡,还有点玉米、土豆。和两瓶子“土烧儿”。

他们自己动手,把鸡开膛破肚,拔毛撒盐。直接在人家院里生篝火烧烤。又另把玉米和土豆直接人家灶里的碳火堆里。

好吃不好吃的另说,反正别有风味。有点当年在滨城打野食儿的意思。

老乡看着都新鲜,更没想到的是,听他们胡侃更长见识。

几个小子一起坐下来边喝边聊,以洪衍武率先开启了无聊模式。

他故意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咱们干喝没劲。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吧,考考你的知识面。咱们的四大名著是什么?四大发明是什么?四大红是什么?四大硬是什么?四大白是什么?四大黑是什么?四大得意是什么?四大倒霉是什么?……”

在一两个公知的答案被否定后,陈力泉博浪着脑袋表示不知。

杨卫帆义却正严辞地说,“你丫别糟蹋咱们的文化了,快告诉我‘四大硬’后面几个的答案是什么?”

果然,就没一个答案不流氓的。洪衍武一说,连旁边待着老乡都跟着乐劈了。

在欢声笑语里喝完这顿酒,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该辞行了,他们在农家小院里就声称不跟杨卫帆回干休所了,要直接坐公共汽车回家。

杨卫帆哪儿能让他们这么走啊。非叫他们和他一起回去,他要联系汽车班派所长的吉普车送他们。

洪衍武怕他官儿小,行这种特权让人说三道四,影响不好。一个劲儿推辞。

可杨卫帆却说,“你给我拉倒吧,你要再废话,我只能叫手下的兵,设卡子给你们拦车了。上次我底下那排长的表弟来看他,那帮小子就这么干的。差点没把那货车司机给吓尿了。你要不嫌刺激,咱也这么来一回……”

洪衍武赶紧答应。“得,那咱还是走特权吧。就算我积德行善了。”

杨卫帆也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就对了,服从组织安排,才是好同志……”

等到回到京城后呢,又隔了一天,“糖心儿”很准时地给洪衍武打电话了,通知他周日来帮忙搬家。

电话里也没说别的,听语气还挺开心。倒似乎是真找着地方了。

这可让洪衍武有点意外了。他有点好奇,却没好意思问,心想住哪儿,反正当天也就知道了。到时候看看再说。

这样5月13日下午,洪衍武就和陈力泉一人蹬着一辆三轮准时到了“梅竹斜街”的大杂院,开始帮“糖心儿”搬东西。

“糖心儿”不差钱,旧物件送大杂院里邻居们不少,自己也扔了不少。

最后归置出来的东西还真没多少。都是装在纸箱子里的小物件,大家伙也就带走了电视和冰箱。两车正好搁下了。而在她的指引下,洪衍武和陈力泉蹬着车就奔了长安街了。

他们要去的哪儿啊?

嗨,还不就是东单北大街的“栖凤楼胡同”嘛。“阿狗姐”给“糖心儿”留的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这时候可又到了“太平花”的花期了。院儿里墙角边那两株“太平花”又开得花团锦簇,洁白清香。

只是和以往相比,院儿里那些藤蔓类的植物都没了,仅有东厢房的墙角落里还长了那么几株,照旧挂着艳丽妖娆带着金边的大喇叭花。

把东西往院里搬的洪衍武这下彻底服气了。

因为最近通过修老宅这件事他对老房子了解了不少。很容易分辨出,这应是旁边那个“广亮大门”院落里强分出的一个跨院儿。

而且就凭那“广亮大门”形制和门上尚存的雀替、三幅云等饰件就知道,这座府邸当年不但是个高级官员的宅院,而且是三品以上。

这样的房子,还能差得了么?

更让人意外的是,屋子里面居然比想象中更好。北房的堂屋里的洋摆设样样精致,富贵却不俗气,给人的感觉就跟老电影里的沪海洋房里似的。

要是拍电影的话,用来表现旧社会剥削阶级腐败堕落的场景合适了,比人造的布景强一万倍。

陈力泉则对墙角的老式留声机分外感兴趣。忍不住拿起那些黑胶唱片一张张过目。

听“糖心儿”说只要把唱片放在留声机里就能放出音乐来,他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电影里常看,可从没见过。

“糖心儿”见他如此,就给他放了一张。

随着唱针在黑色胶片上滑动,周旋的金嗓子唱出了数十年前的动人旋律。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一曲《月圆花好》就像有人拿鹅毛掏人的耳朵眼儿似的,一下触动了人的情怀,展示出旧时光里那繁华似梦的魅力。

陈力泉慢慢坐躺在一旁的摇椅上,很快就听入神了。

洪衍武点燃了一根香烟,倾吐出淡淡的烟雾。然后故意**地对依墙而立的“糖心儿”眨了眨眼。

“糖心儿”当然明白什么意思,瞬间绯红了脸颊,轻轻摇摇头,只对洪衍武报以含情脉脉的浅笑。

在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下,她的脸和皮肤的边缘被映出白亮的荧光,把整个人的轮廓勾勒得愈加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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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妖精洞

搬完了所有的东西之后,任由陈力泉独自待在堂屋听留声机。“糖心儿”领着洪衍武一间间地参观她的房子。

她的这处小院儿还从未有过任何外人涉足,就更别提男人了,自从“阿狗姐”去世以后,几乎连“宝姨”都不常来。

不用说,自然藏着许多的秘密。但现在都对洪衍武公开了。

最先看的当然是卧室,在一片洁白的房间里。对着梳妆台上面挂着的“阿狗姐”正相,“糖心儿”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盒子。

一大一小两个镶嵌着螺钿的首饰匣子一打开,登时给人满目璀璨,耀眼生辉之感。

那里面一层层,一格格分得极清楚,项链、项坠、耳环、戒指、发簪、发卡、别针、领扣、手镯、手链,长命锁,一样俱全。

由于解放前,国人通行的审美标准是重黄金,爱翡翠,喜镶嵌宝石。“阿狗姐”也不能免俗。

于是黄和绿便构成了这些首饰珠宝的主要色调,大部分的耳环和戒指都镶嵌着红蓝宝石和钻石。

而其他的颜色,只兼有几条红珊瑚和珍珠的项链、耳环,白金的胸针、发卡罢了。

说起来,未免显得有些艳俗,但不得不承认,每一件几乎都是足以传世的上品。

洪衍武当初从回族老太太手里买的那个“祖母绿”戒指,本来一直还自鸣得意,觉着捡了个珍稀的宝贝呢。可一被“糖心儿”收在这个匣子里,也就显得很平常了。

“这些都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说给我做嫁妆,再加上这个小院儿,怎么样?你算捞着了吧?”

“糖心儿”一边得意笑着,一边拿起一个翡翠手镯套在了自己皓腕上。那神情分明是在炫耀,也相当地臭美。

但必须得说,这种臭美不但一点都不惹人厌,反倒越发显得娇媚横生,激得洪衍武爱意泛滥。

“那可不,你这俩匣子,那等于两个杜十娘的百宝箱啊,我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脸待遇,落一人财两得……”

说着,洪衍武一手抓住“糖心儿”的腕子,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可“糖心儿”不但满脸羞涩地一扭身挣开了,还跟着啐他一口。

“讨厌!会说话嘛你!你才杜十娘呢!哎……你不会还真想当李甲吧?”

洪衍武意识到不妥之处了,赶紧自省。

“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啊!我可不当那天下第一号的傻子!不瞒你说,要真有人想当孙富,我非弄死兔崽子不可!敢惦记我媳妇?姥姥!我媳妇是无价之宝!”

这么一来,“糖心儿”才转嗔为笑。只是她还是推开了洪衍武第二次伸过来的急色之手,朝外屋一撇嘴,那意思还有陈力泉呢。

洪衍武也知道勉强不得,便只好意兴阑珊地罢了手。

“糖心儿”看在眼里,却越发好笑。总算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啄,给了一个鼓励性的亲吻,跟着便拉着他的手,把他又带到东厢房去了。

东厢房是“糖心儿”练功的地方,里面当然有许多“阿狗姐”留下的特殊道具。

什么“镇魂针”、“乾坤镯”啦,藏着钥匙扣里的钢丝绳啦,还有叠好迷药的“香罗帕”。都放在这里。

可让洪衍武感到有点奇怪的,就是屋里还摆着好几个裁缝用的木头模特。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是干什么用的。

还是“糖心儿”给他演示了一遍,他这才恍然大悟。

敢情那模特要穿上男女服装来用的。而且无一例外的是,穿在模特身上的服装,全身上下的衣兜,袖口处,下摆处都要用小夹子夹上铃铛。

人只要伸手略微一碰,这些铃铛就会响动起来。

那么不用说了,“糖心儿”平时要练习的,就是如何不发出一丝声响,用刀片划开每个模特的所有衣兜,并把钱物掏出来。

这还真是一种奇思妙想,非常巧妙的练功道具。

而除了这些东西,更让洪衍武感到惊讶的,就是这个屋里的书架上除了一些书,还摆了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数百个香水瓶子。另外还有墙角处小山一样,上百双的鞋盒子。

等到问过“糖心儿”才知道,敢情“阿狗姐”不但爱首饰,也爱香水,爱鞋子。这些全是她的师父留下的。

据“糖心儿”称,“阿狗姐”以前常对她说,“香水是个好东西,不但能让女人魅力倍增,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特别是有些香水,男人和女人都是无法抗拒的,哪怕价格比黄金还贵,那也是值得的”。

由于持有这个观点,所以“阿狗姐”就收藏了许多上等的香水。

哪怕“运动”时期,必须得“戒掉”。她也没忘了教“糖心儿”辨识味道,怎么使用这些香水。

因为她坚信,早晚有一天,这些东西还会成为人们的最爱。女人照样还得靠香水帮忙,俘获男性的身心。

“阿狗姐”对鞋子的偏爱也出于同样的道理。

她一直认为在女性服饰穿戴里,最讲究的部分就是脚下的一双鞋。女人穿鞋要配衣服,配季节,配场合,配情绪。一句话,必要把鞋穿到审美的境界。

所以,“阿狗姐”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大多均为进口货。

别看后跟儿如一弯新月般纤巧,可内里的支撑全是优质钢条。像这样的鞋子,即使踩上一百年,也是不会坏的。

说着,“糖心儿”的孩子气就来了,从鞋盒子里翻出一双欧式鞋款的绣花高跟鞋,甩掉了自己的布鞋就穿上了。

她说她觉得师父留下的这些鞋,比现在百货公司卖的鞋样子好看多了,她的脚大小也合适,只是不好意思往外穿。跟着还问洪衍武,她穿上好看么?

那脸红的样子,像极了小女孩在偷穿母亲高跟鞋。

可也真得说,高跟鞋这种东西确实能把女性身材的柔美尽情地体现出来。“糖心儿”身材本来就堪称曼妙,穿上这双鞋,反正至少够把洪衍武迷死三五个来回的了。

洪衍武嘴里当然说着好看,但有个疑问却又不由自主地环绕在心头。

“媳妇儿,你们这里不但是贼窝,还是一个‘四旧’老窝儿啊。‘运动’时候你们娘儿几个就这么过来的?没人查?没人抄?没人来骚扰吗?你们就不怕万一……”

“哪儿能呢!我师父和宝姨两个女人带我一个小女孩住在这里,尽管深居简出,那也容易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说到这里,“糖心儿”跟着又是狡黠地一笑。

“可你也别忘了,我师父是干什么的?过去的沪海那么乱,她一个女人就靠自己,都站得住脚,立住了码头,想躲在这里过几天平静日子自然也不难。”

“我师父最先解决的就是官面儿上的。特殊年月里,能上去当头的,背地里没几个好东西。街道革委会主任,民革委的主任,乃至派出所的头头,附近厂子的工人民兵头头,他们免不了都干过一些足以丢官罢职的事儿。我师父私下里可有本儿账,捏着了这些人的尾巴,也就没人敢来触霉头了。要再给他们送点东西,吃点甜头,其实跟养几条狗也差不多。我的户口,我的学籍,还都是靠这些人办下来的……”

“至于还有一些躲在阴沟里的东西,总觉得这里只有几个女流,大有便宜可占,可实际上他们更是大错特错。别说平时他们连大门都进不来。就是家里没人的时候,或是深更半夜,他们想翻墙闯入也是没戏。我师父出门的时候喜欢在屋里染上熏香,和布置一些小玩意,谁进来都别想再出去了……”

“还有,你进院里来不是看见墙角那些金色的喇叭花了么?以前这院子里到处种的都是。那就是我们做迷药的一味主料,从三月到十一月,花期累叠。要不是我把大部分花已经割掉了。你今天进这个院儿,走不到屋门就得晕倒。你想想,谁能打我们的主意?这院里抓着的贼不下十几个,死猫死狗死鸟儿无数。要是我逮‘伸手来’可比你们省事多了,他只要进这个院儿,就算自投罗网了……”

听到这里,洪衍武心中疑惑尽释。

合着这里真就是一个妖精洞啊。表面上看着阳光明媚,花香树香。但实则危机四伏,吃人不吐骨头啊。

要不说呢,男人还真别小瞧了女人,女人想要阴人,恐怕连神仙都难防啊。

还好这成了自己的媳妇儿,不再是外面飘着的野妖精了。

嗯,世界真是太危险了,且活且珍惜才是正理。

一点没发现洪衍武在胡思乱想。“糖心儿”忍不住又拿来一个半瓶的香水,在自己的耳边和手腕处涂抹了一些。很快,一股茉莉花的清雅香气飘散在屋里。

洪衍武这时坏主意一冒,故意怂了怂鼻子就问,“嗯,这香水够特别的,怎么是白菜味儿的?”

“还鱼香肉丝味儿的呢!”

“糖心儿”被逗得嘻嘻而笑,跟着就将自己的手伸到洪衍武的鼻子下面,说“别讨厌,你再好好闻闻。”

于是洪衍武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糖心儿”主动把细长的手指伸到了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在那一刻,在心猿意马的洪衍武眼里,“糖心儿”和香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她就是一株盛开的茉莉花,散发出馥郁醇厚的芳香。浑身充斥着一个22岁姑娘诱人的青春气息。

不用说,这可就上了色狼的当了。

机不可失,洪衍武一把抓住了“糖心儿”的手腕,就用力把她拉向自己怀里。

当“糖心儿”发觉这是一个阴谋,已经晚了。

她刚要发出一声惊呼,洪衍武的嘴,已经抢先堵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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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意外发现

洪衍武的吻越来越激烈,让“糖心儿”都有点要窒息了。

她好不容易才扭脸避开,继而抽出了一条胳膊,一边挣脱着洪衍武的怀抱,一边试图说服他罢手。

“别急……你再等等,好不好……别……别,别!现在真不行,泉子还在呢……你要真想,怎么也得等泉子走了啊……”

没想到洪衍武根本不理,照旧呼吸沉重地吻着她的头颈,手也开始不老实了,越来越放肆。

“糖心儿”羞得不行,只能一边努力挣蹦着,一边像哄孩子似的安抚洪衍武。

“别闹!听话!乖,乖!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呢……不骗你,真的……我还有个小箱子呢……”

可尽管“糖心儿”几次三番地做出努力,但洪衍武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这还怎么都不行了?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糖心儿”一下来气了。她干脆一伸手,够着了架子上的“镇魂针”,狠狠地就给了洪衍武一下子。

好,这一家伙!那滋味不比“雷子”的电棍“电一炮儿”舒坦。

洪衍武“哎呦”一声,登时欲念消退,恢复了自控能力。

而看着他龇牙咧嘴揉着后肩的样子,“糖心儿”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出言奚落。

“这下舒服了吧?好好跟你说不听啊?还反了你了!要收拾你,这儿东西可都是现成的……”

这时的洪衍武,眨巴着眼睛瞅架子上那一摞五花八门的家伙什,再想着“糖心儿”的话,眼角就突突直跳。脑仁儿都疼。

他能怎么着啊?好汉子不吃眼前亏嘛。也只能忍着夫纲不振的屈辱,老老实实地赔着笑规矩起来。

其实话说回来,收拾媳妇最合适的地方还是在床上。既然主场不利,容后再战也好。

正所谓“君子报仇,一夜不睡”嘛,反正有他痛快的时候!

不过闹归闹、逗归逗,“糖心儿”倒真是没骗人。果然在这屋子的地砖下面还真藏着个沉重的小箱子。

看着藏得这么隐秘,还有这份量。没打开箱子呢,洪衍武就猜了个大概其。

“你这里头不会是金条吧?”

“糖心儿”笑着回应。

“财迷心窍!不过你还挺聪明!打开看吧,还是我师父的东西,倒也不光是金条。”

或许这世界上心里有鬼的人想法儿都差不多。其实“阿狗姐”存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和洪衍武前世在自己家里藏的那些玩意,基本类似。都是为了紧急情况下出逃用的。

唯一的区别就是除了十根金条,和一小袋儿钻石以外。阿狗姐的箱子里现金种类更多。

五封大洋,一千美金,一千英镑,五千港币,甚至还有簇新的两千块第二套人民币。

据“糖心儿”说,以前箱子里还有把袖珍手枪和几本护照呢。

不过“阿狗姐”去世之后,“宝姨”就偷偷把护照给烧了,那把手枪也不知道被她扔到那个河沟里去了。

至于“糖心儿”现在为什么要给洪衍武看这些东西。除了已经定下终身,不想再把自己的事儿对他有所隐瞒以外,还有个另外的意思。

就是想跟他商量一下,要不要把这些大洋,外币什么的都换成人民币。

洪衍武知道“糖心儿”能动这心思,是因为现在外面正有人收“大洋”呢。

那是一些南方人为了做“走私”生意,特意跑到全国各地去收的。

在这个年头,外面根本不认人民币。温州、广州操持这些生意的人,除了以货易货的办法以外,能跟外面进行交易的货币,就得靠“大洋”。

洪衍武自然马上予以了否决,顺便又给“糖心儿”普及了一堂理财课。

“媳妇儿,你又财迷了吧?告诉你,收大洋的事儿我知道。那帮南方人忒黑,按二三十的价格收上来,到他们手里是最少当一百块使的。更何况大洋这东西越搁越值钱,那有古董的属性,升值可比银行利息快,咱能吃这个亏吗?换出去傻不傻啊?外币也差不离儿。有了这些美金、英镑、港币,咱去‘友谊商店’能随便买任何东西!换成人民币行吗?再说现在汇率也低啊,汇率懂不懂?反正我跟你说吧,你老喜欢攒票子,送进银行吃利息,那是老太太都会的办法,是要吃亏的!知识,领先于社会的见识,才是咱们发家致富的根本,明白吗?”

洪衍武那新词儿都是闻所未闻的,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这让“糖心儿”根本无从反对,而且心里相当矛盾。

一方面高兴的是自己爷们懂得多,另一方面痛恨的是洪衍武嘚瑟。于是这就意思了,她白了洪衍武一眼,还不得不夸,不得不继续请教。

“知道你懂得多,行了吧!那我再问问你,这两千块钱怎么办呢?你说现在还能花吗?我好几次都想拿出去买东西,就是没敢……”

可万没想到,这回洪衍武更笑话她了。

“哎呦,我跟你说吧。你这些东西里,还就这两沓子钞票最值钱。你要信我的,踏踏实实拿着,二十年你看,它要顶不上你这箱子里其他所有东西。我赔你两万块,行不行?”

“糖心儿”一下睁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啊?这不就是两千块人民币吗?废不废还不知道呢?再说了,二十年,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啊……”

洪衍武这就又嘚瑟上了。

“要说娘们败家,这话一点不冤。刚说过的,知识,超越社会的见识!你全没有!我告诉你,你这两千块可不是普通的两千块,那是第二套人民币。特别这十块的,是由苏联代为印制的,又叫‘苏十元’,本身就具有非同一般的纪念意义。而且因为它在市场流通只有十年,存世量还特别稀少。这就应了‘物以稀为贵’了。你知道咱俩的区别是什么么?在你的眼里这普普通通的两千块钱,可在我的眼里,它就是两百张大龙票啊,两百张梅兰芳小型张啊!明白了吗?你问问自己个,邮票上的钱数,能和真正的行市等同吗?你这钞票也一样……”

“糖心儿”可是早充分吃到邮票的甜头了。她跟着洪衍武买的那些邮票,样样都翻了至少一个跟头。

本来她早就想卖,可洪衍武保证还远没到时候,果然,那些邮票的行市至今还在稳步上涨。这已经让她对洪衍武的眼光心服口服了。

现在这么一听,自然就不平静了,她喜不自胜地拿起那两沓人民币好好端详起来。还真是把他们当成了奇珍异宝了。

“媳妇啊,手轻着点啊。我提醒你,你这东西值钱就在品相好上了,要有破损可大大有损价钱啊……”

就在卖弄的当间儿,洪衍武突然发现“糖心儿”拿走了钞票之后,箱子底下露出了一张照片来。他出于好奇,不由自主拿过来一瞅。

可就是这么不经意地一眼,脑子登时就乱了。

简直是蹊跷极了!那照片上内容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简直让他以外自己眼花了。

洪衍武赶紧揉揉眼睛,可没想到再一看,确实没看错!

这下,他可就傻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那是过去的一张老照片,内容是穿着时尚的一男一女,他们非常亲密地坐在一张咖啡桌旁。

女人手里举着一支烟,男人绅士地正划燃火柴,要为她点烟。

不用说了,女人正是“糖心儿”的师父“阿狗姐”,可那男的……怎么居然长得……这么像他那再未归家的三叔呢?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就在洪衍武脑子混乱成一团的时候,“糖心儿”悄悄凑过来了。见他对着这照片出神,就主动给他做了解释。

“……啊?你看这张照片呢。我师父说,那是在沪海法租界最大的餐厅‘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厅’里拍的……你看我师父的那件旗袍,漂亮不漂亮?我也好想要穿一件试试,可惜呀,现在再没人穿这种衣服了……”

洪衍武一回过神来,马上追问。

“这男的,这男的是谁?“

“糖心儿”还没发觉异样,轻蔑地一撇嘴。

“这男的呀……嗨,李甲。这就是让我师父唯一动过心的男子,可惜也是个负心人。哎!这张照片我师父不愿意看,她又舍不得烧,所以才会扔进这个箱子里……”

可她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玩笑话却让洪衍武很有点急赤白脸了。

“你别开玩笑!你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糖心儿”吓了一跳,不免愕然。

“怎么了?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洪衍武压着焦急解释。

“嗨,你不知道,我看他特像我三叔,我爸给我看过我三叔的照片!”

“糖心儿”愣了一下,很快一口否定。

“不……不会,你一定搞错了。我听师父提过,说这人姓陆,是个地下党……”

可一听这话,洪衍武心里却真是“咯噔”一下!

巧也没这么巧的,姓陆?这又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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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 乱麻

洪衍武真的激动了。为探听究竟,赶紧原原本本把家里这段往事对“糖心儿”做了个简略的交代。

他说自己有个三叔,17岁就离家去抗日,再没有回来过。唯一和家里有过的联系,只在结婚的时候偷偷摸摸给家里送过一封信和一张新婚合影。

可亲情是不会以分离割断的。家里人没了,就得找。

他的祖父一直没等到三叔回来,到临终前还惦念着这个儿子,就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他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后来经多方打探,才好不容易查到,他的三叔曾以“陆先生”的名义,带着妻子、女儿住在沪海的法租界里。

只可惜还是没见着面,因为在1945年日本投降的前夕,三叔全家神秘地搬离了这里,不知所踪了。

本来,他的父亲是还想要继续追查下去的。但后来打起了内战,社会动荡,根本无法寻找。

解放后呢,“运动”又一个接一个。家里人也吃不准三叔是红还是黑,就不敢再声张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件事终究成了父亲的一个心病。至今即使已经意识到人恐怕永远都回不来了,也仍想弄明白三叔最后的下落。

而他,正是刚刚才看过父亲冒着风险从“运动”中一直保存下来的那张照片。才会觉得照片上和“阿狗姐”坐在一起的人就是他的三叔。

如今“糖心儿”又说照片上的人姓陆,和他了解的情况相符,这就有些奇妙了。反倒更能说明他的三叔和照片上的就是一个人。

所以他希望“糖心儿”能把她了解的的情况告诉他,以了却一个家族几代人几十年的惦念。

这些话说得很悲壮,就连洪衍自己,也被自己的描述感动了。

“糖心儿”是个女孩子,眼瞅着又要进洪家门做儿媳妇,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于是在仔细回忆之后,她便告诉洪衍武一些想起来信息。说如果照片上的这个人真是他三叔的话,那么他的三叔真的把“阿狗姐”的心伤狠了。

因为这个人不但隐瞒了已经成家的事实。而且接近“阿狗姐”,讨好她,甚至许诺要娶她,都只是为了利用她去偷一个军统要员的公事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狗姐”在无意间发现要下手的目标的真实身份,很及时地收了手。

而这个人全程一直都在暗中监视,见目的没达到,又暴露了他地下党的身份,连一句话都没留,就彻底消失了。

之后“阿狗姐”彻底查明了一切,她十分确信,从始至终,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带有目的性的刻意欺骗罢了,就连一点真心付出也没有过!

都是为了他的党,为了他的主义……

听到这里,洪衍武脑袋里骤然一亮,就像心里有一支蜡烛被点燃了。

只是这根蜡烛虽然努力地要照亮一片混沌的雾,但因为光亮太过微弱,却偏偏又不容易。

而他哪怕再继续追问,让“糖心儿”回忆,也就只是这么多了,再无其他相关细情。

因为实际上,在“糖心儿“的记忆里,“阿狗姐”对这段人生经历几乎是闭口不谈的。连“宝姨”都是全然不知。她完全是偶然性地,才“逮了”这么两耳朵。

其实“阿狗姐”之所以对能她提及,更多的目的,还是想以亲身经历做警示,教育她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并让她明白,对男人来说,事业和功利才是一切,而感情只不过是陪衬品,是最容易牺牲掉的。

她何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居然这件事会和自己未来的婆家发生如此紧密的联系?

于是事情到这一步就又卡壳了。“陆先生”的下落仍旧没有确切的结果。

而在洪衍武的强烈要求下“糖心儿”还能做的,也就只能带着他从另一间东厢房存放的杂物里,寻出两本落满灰尘的黑皮影集来,试图从“阿狗姐”过去的照片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罢了。

只是可惜,翻看完全部照片,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从像册里面,只能看出“阿狗姐”的人生很确实精彩。充分展现了民国时期,一个美丽沪海女人的万千风情。

且不说那些衣着华丽,首饰璀璨的半身照、侧身照、定妆小照,和游戏性质的男装照、戏装照、墨镜照,已经足以说明其生活的富足和快乐。

而且大量的出游照中,沪海外滩的沙逊大厦、华懋饭店(现称和平饭店)、沪海外滩公园(现称黄埔公园)、虹口公园(现称鲁迅公园)兆丰公园(现称中山公园),莫里哀路(现称香山路),极司菲尔路(现称万杭渡路)的花园洋房。

又或是旧时的闻名远东三大赌场,跑马厅,跑狗场,回力球场。也全都成为了陪衬“阿狗姐”美丽靓影,体现她恣意享乐的背景。

要不是洪衍武知道“阿狗姐”的底细,恐怕光看照片,还真会把她当成什么沪海的贵妇名媛呢。

但偏偏最关键的一点,却是让人相当无奈和的。

那就是这些照片基本属于“阿狗姐”个人照。与他人的合影很少很少。不但身边没有一个男性,偶尔发现一两张,那也是她与“宝姨”的合影。

为此,洪衍武很失望地问“糖心儿”。

“你师父的照片都在这儿了吗?怎么没见什么合影啊?是不是都给烧了?”

“怎么会?都在这里了,要烧的话,连这些也不会留。”

“糖心儿”继而抚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不由感叹。

“其实这很正常。我们‘锦线’一门都是女流,从事的又是这个行当,自然最重防范。你想过没有,我师父要真是随随便便和任何人拍照,那些照片一旦落在青帮、巡捕和特殊机构的手里,那将是个什么情景?恐怕‘锦线’一门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我师父做过什么都会被人查个底儿掉。”

“所以我师父平日里就是独来独往,哪怕连手下的姐们都尽量不见,就更别说合影了。防得就是一条线儿被人查到底。这样真出了事儿,还能守望相助,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至于对男人,我师父更来向来都是当成猎物的。能被你三叔骗这么一场,真是绝无仅有。我至今都觉着匪夷所思。其实对我师父和你三叔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你三叔是怎么获得我师父好感的?他们怎样认识的?怎样相处的?我比你还好奇……”

太平花的味道充盈在屋里,就像人的郁闷一样化解不开,挥之不去。

他们的寻找彻底地停滞了。据如同一团乱麻一样,找不出任何头绪。大约这团麻在初始,就被命运之手将头和尾牢牢地打了个死结,故意让人难以择出了。故意要看他们的笑话。

要说洪衍武此时的心情,那更是极其复杂的。

他想的是三叔的往事,对他而言原本以为只是个故事,根本于几无关。当时答应父亲要帮忙找这个叔叔,也只是单纯为了宽慰老家儿的心。

哪知道最后,就在洪家的所有人对寻找已经接近失望,就要划上句号的时候。进一步的进展竟然轮到了自己来发现,来认证。

可偏偏这些让你发现的东西,又只能拼凑出不多的片段。天知道水落石出的大结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想,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世界上的万千,就像故意与人作对似的。逼着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无法稍有停止地去哭、去笑、哀愁、忧伤、相思、牵挂……

人真的不能不相信这个。

因为只要仔细地想一想,三叔更名改姓的事儿,简直就跟唱《四郎探母》一样。

杨延辉改名木易,娶代战公主,在番营一十五载。他的三叔则是以“陆”代“洪”,一直潜伏在沪海搞地下工作。

而且在那个摄影技术有限,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的年代,行踪隐秘三叔的照片居然能和向来不与人合影的“阿狗姐”坐在一起,被如此清晰地拍摄下来,同样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概率。

更何况还一直被保存在这么个地方。还偏偏被刚看过三叔照片,记忆犹新的他给发现了。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也只有“奇迹”二字可以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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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歌咏赛

“糖心儿”很体贴,也早有了身为洪家儿媳妇的自觉。

她看出洪衍武想要带走这张“阿狗姐”和“陆先生”的合影,不等他开口,一句“我人都是你的了,这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就把照片主动交给了他。

而且她还专为了这件事儿,当天打了长途电话,去询问身在沪海的“宝姨”。

但和她想象的一样,“宝姨”只和“陆先生”见过有限的几面,对这个人的印象,除了长得挺帅,舞跳得好,会说洋话,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没辙,洪衍武也只能先把这张照片和已经查明的消息告诉了父母。

当然,出于替“糖心儿”考虑,洪衍武对“阿狗姐”的身份和照片的来历也是做了掩饰的。

他只含糊其辞地推说,这些照片是在收拾“宝姨”的旧物中找到的。经查询,那是“宝姨”的亲戚当年在沪海“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厅’的旧照片。

如今虽然她的亲戚已经作古,但留下了一条消息,说照片里的“陆先生”是个地下党。当时他在在谋划盗窃一个军统要员的公事包,后来没能成功才逃走了。

不用说了,这张照片和这个消息再掀波澜,同样把洪衍武父母的心境给搅乱了。

俩人都是万万没想到,他们那出身大宅门富豪世家的三弟,在辅仁大学就接受军统领导,加入了“抗日杀奸团”的洋学生,当时怎么会没有选择占据正统大位的“三民党”,而是投奔了土得掉渣的“红党”呢?

这种结果在今天看虽然是正确的,却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

但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他们这么多年的小心谨慎,偃旗息鼓就都成了一场笑话。成了一种有负父亲所托,延误了查明亲人下落的愚蠢选择。

这一宿,洪禄承夫妇又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既有一种懊恼不堪的失落,也有马上要行动寻找亲人冲动。

只是冷静下来后,又经过一番合计,老两口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太冒失。

毕竟政治这东西太过敏感,他们都是吃过苦头的。而洪衍武提供的消息又极为含糊,真搞错了,弄成一场笑话无所谓。可要致使家里真背上个“三民党特务家属”的负担,那洪家人好不容易得来安宁和幸福,恐怕又要完蛋了。

他们自己不怕,但实在不能不为子女们着想。

所以俩人最终决定还是得慎重行事。不能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绝不能去政府部门正大光明的询问探查。只能私下里,靠自己来寻找。

至于怎么找,也只有一个比较原始和缓慢的办法了。那就是写寻人启事。

这张寻人启示,洪禄承是以洪家人寻找旧友的名义写的。

他把洪寿承的那张新婚合影上,两夫妇的名讳都写上了,是两口子一起找,只是没写姓氏。

同时注明寿承是京城籍贯,和从小到大在京曾经念书的学校,也写上了他们夫妇结婚的时间,还有他们曾居于沪海的具体地址。

最重要的当然还有酬谢金额。洪禄承在启事上承诺提供有效消息者,谢现金百元。如能提供人最终下落者,无论生死,谢现金千元。

这在眼下,绝对是让人咋舌,且无法不动心的一大笔酬谢了。

除此之外,对这张启示的制作和张贴,洪家人也下了一番功夫。

这个环节是洪衍武出的主意,他先找了照相馆翻拍放大了两张三叔遗留下的照片,然后去除了“阿狗姐”的部分。跟着又找了一家印刷厂,连两张照片带文字,一起印了五千份儿的寻人启事。

而等到成品一出来之后,洪衍武派不但派手下们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张贴这些寻人启示。他还往最有希望的沪海寄去了两千张,往自己朋友最多的“滨城”寄去了一千张。

他分别委托“宝姨”一家人和“大将”那些“海碰子”们帮忙,在这两个城市轮换更替着张贴寻人启事,普遍撒网找人。

同时还没忘了提醒他们,除了闹市区以外,千万不要忘了火车站附近和码头。因为万一他的三叔一家住在别的城市,或许就有出差的人能看到这些寻人启示呢。

说真的,这件事洪衍武办得不可谓不周全。

在当时广播、电视、报纸各种官方媒体均没有针对个人业务的环境下,能同时在全国的北、中、南部的三个大城市,如此声势浩大一起寻人。这已经是最大效率,最有希望的办法了。

如此一来,洪家能做的努力都做了,也就只剩下在家坐等消息,听候老天爷的安排了。

其余一切具体事项,均由洪禄承夫妇亲力亲为。要不说合适呢,老两口都已经退休,办这些事正好。

有意思的是,就在洪衍武忙着帮家里弄寻人启示的同时,他前一段时间一时兴起,瞎鼓捣的另一件事也开花结果了。

杨卫帆火了!而且是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大火!

整个过程是从5月15日起始的。当天,既是干休所举行歌咏比赛的日子。也是杨卫帆第一次公开演唱洪衍武给那首《小白杨》的日子。

经过这几天的不断练习,舞台上的杨卫帆,已经把这首歌唱得精熟。

在没有麦克风,只有几盏大灯映照下的舞台上,他弹着吉他虽然只是清唱。但那优美的旋律,感人的歌词,借着他圆润的嗓音一经表现出来,就登时打动了所有观众。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边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别看当他演唱时,全场鸦雀无声,曾经安静得让他心里发寒。可当他唱完这首歌时,登时全场掌声雷动。

不但那些离休的老头老太太们笑容满面地交头接耳,表示非常喜欢。杨卫帆手下那些士兵们更是忍不住集体高呼,“来一个!杨连长!再来一个!”

就这样,本来按照规定,只需演唱一首歌曲的杨卫帆,临时在全场观众热情的要求下,又把《军港之夜》唱响在干休所的礼堂里了。

其实要是实事求是,不偏不倚地来讲。杨卫帆这首《军港之夜》准备的并不充分。

因为这原本就是适合女性演唱的歌曲。杨卫帆也有点嫌弃它软绵绵,太没骨头。再加上歌咏比赛只要求一首歌曲,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习《小白杨》上了。

所以加演这首歌曲的时候,他弹奏的吉他不但有错音,歌词也没记全,基本第一段和第二段都是重复的。

可问题是,正是因为这首歌曲的“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类借景抒情歌曲太少了,让大家又好奇又新鲜。而且不得不说,在海军的地盘唱海军们自己的生活,是有绝对加分项的。

因此杨卫帆虽然表演不到位,但仍然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台下简直可以用轰动来形容,在士兵们强烈的要求下,杨卫帆连唱了三遍。而且由于这首歌旋律郎朗上口,易学易会。最后一遍竟成了大家的集体合唱。

这样,当这一天演出结束的时候。杨卫帆不但毫无争议地获得了这次歌咏比赛一等奖,也成了干休所人人皆识的歌唱明星。

可这还不算完呢。当天,可是有“海防歌舞团”和“总政歌舞团”的两位评委在场啊。

他们在听完这首歌,都忍不住询问杨卫帆,歌曲创作者是谁。

在得知两首歌都是杨卫帆“自己创作”之后。他们就跟今天某个音乐综艺节目的导师似的,当场都成了伯乐,极力发出邀请,想让杨卫帆调到他们的歌舞团去。

那争抢的热情大了去了,差点没吵起来。都说只要杨卫帆答应,马上就可以带他去见团长,当天就办调动手续。

这都是因为在当前的形势下,无论哪个文艺团体都缺乏有份量的新歌新节目啊。杨卫帆对他们谁来说都是宝贝。别看今天那综艺节目是假的,他们可是真心真意的。

要说杨卫帆就是杨卫帆,崇尚自由是他的天性。就在这种时候,他那不安分的心眼子又活动了。

这小子一琢磨,真是走运,今儿来的这个“海防歌舞团”的人,居然是个生人,他不认识自己。而知道他底细的所长又没在这儿,政委也只认为他跟“总后”周部长有关系。那么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彻底跳出父母给他划定的小圈圈啊。

于是他就完全推翻了洪衍武给他的规划,做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选择,居然表示要加入“总政歌舞团”。

当然,《军港之夜》这首歌,他还是愿意交给“海防歌舞团”的,那毕竟是他母亲的“歌舞团”嘛,实惠总得落自家人肚子里。

就这样,两个评委皆大欢喜,都觉得自己没白来一趟,回去准保立功了。

于是在上午歌咏比赛结束后。杨卫帆把《军港之夜》简谱和歌词都抹去了姓名交了出去。就急切地跟着“总政歌舞团”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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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小白杨

下午杨卫帆面见的“总政歌舞团”团长,是今年从时团长手里才刚刚接过班,曾排演过多次大型歌剧、舞剧的著名指挥家胡团长。

他看了杨卫帆演唱的《小白杨》和《军港之夜》,那是非常高兴。

因为他自己擅长的是编排恢弘庞大的音乐节目,上任之后便紧抓合唱、齐唱、大联唱和群舞、组舞、集体舞这些节目,但于不知不觉间就有点忽略了个人节目的编排。

如今可正头疼团里演出失衡,严重缺乏优秀的独唱和独舞节目呢,而杨卫帆所展现的创作才华和圆润的嗓音,无疑正好解决了团里的难题。简直是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啊。

于是根本没废话,胡团长不但当即拍板下了一纸调令,给予杨卫帆正连级待遇。还要求杨卫帆马上回干休所收拾东西,今晚就搬到团里宿舍来。

这是因为再过三天就有一场演出任务,而杨卫帆的发声技巧也很专业,根本无需太费力做什么调整,胡团长就很希望杨卫帆能抓紧时间排练节目,和团里其他演员尽快熟悉磨合,争取三天后就正式登台,演唱这首《小白杨》。

说实话,胡团长对杨卫帆绝对是培养尖子演员的待遇。不但待遇提高半级,分配给他一间单身宿舍,而且让他一入团三天后就登台,说不上绝后也真是空前了。

这下给杨卫帆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不过他倒不是真因为胡团长对他的表现出的器重,而是因为从小到大,这可真是第一次有望脱离父母的掌控。那是一种龙归大海,虎入丛林的喜悦之感啊。

不说别的了,这小子谢过了胡团长。凭着一腔子的高兴劲,不顾辛劳,连口气儿都没喘匀,风风火火就回干休所去了。

“总政歌舞团”的调令那是什么份量?干休所政委就没有不批准的道理,反倒恭喜了杨卫帆几句,开玩笑说以后再见他恐怕就只能坐在舞台下面了。

而杨卫帆回到宿舍后,叫了两个士兵来帮忙,只简单的收拾一下行囊便火速撤离了。许多东西都转手送给手下的大头兵们了。

差不多晚上七点左右,杨卫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总政歌舞团”,正式搬入团里的宿舍。这一天打了俩来回儿,又没吃饭,就因为心情好,居然一点没觉得累。

安顿好之后,他拿出路上买的几个烧饼,就着罐头凑合吃了一顿,跟着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正式参加团里的排练了。

入团之后的生活,杨卫帆没有半点不适。

别忘了,他打小就泡在“海防歌舞团”里,对部队文工团内部很熟悉,什么门道他都懂。因此处理人际关系,简直如鱼得水。

他人长得帅,标准的小白脸,又爱开玩笑,深受歌舞团的女兵们青睐。

他嘴也很甜,懂礼貌。对岁数大点儿的人都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不光台前老演员,也让幕后的老职工们心里很受用。

至于对待男性战友们,洪衍武给的“友谊”、“大中华”更是打开隔阂和陌生的不二法宝。

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很顺利地就融入了新的集体,不但没遇到一点排斥,居然还左右逢源,混了个极好的人缘。不论舞台前后,还是食堂、宿舍、澡堂,竟然哪儿都交上了朋友。都这一点让胡团长都觉得很神奇。

紧跟着三天之后下基层部队的演出,杨卫帆一炮而红,被战士们盛情邀请连唱两遍,真的来了个满堂彩儿。

这还不算,之后紧跟着又连上了内部汇报演出。杨卫帆演唱的《小白杨》不但大受欢迎,还获得京城军区首长好评。

首长明确表态,“小同志,你的这首《小白杨》唱出了战士们的心声。有感情,有美感,有兵味,不错。革命歌曲也不一定非得都是进行曲,都是硬邦邦的口号,这种表现形式很有创新性。”

跟着又问他。“你姓什么呢?姓杨?那太巧了!嗯,小伙子挺精神,站的还这么直。我看你就是我们军中的小白杨……”

自然,这么一来不拿奖都不行了。整个一天上掉馅饼,《小白杨》成了杨卫帆的成名作,个人独唱一等奖被他收入囊中。

而且随后,参与汇演录音的“京城人民广播电台”人员,还向台里的“每周一歌”栏目组推荐了这首歌,很快便向军外播放了《小白杨》。

结果短短几天,电台就收到了社会上许多热情听众来信,都要求多播放几次这首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寄信来的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复原军人。他们在信中都声称,《小白杨》让他们记起了服役时的时光,内心充满感动。

这下可好,经过了成色的检验,杨卫帆“小白杨”的外号传遍京城军内军外,如今堪称已经小有名气,真就是个闪着亮光的金娃娃了。

不但让胡团长彻底把他当成了心尖子。其他的演员们也都是笑脸相迎,无不把杨卫帆这个“歌坛新秀”视为未来的独唱台柱子了。

尽管有个别人不服气,甚至有那么一两个男演员暗地里嫉妒的。但他们也不傻,谁都看出来杨卫帆如今前途远大,他受重用是必然的。要使坏也不能在他正当红的时候明着硬来不是?大可以等他这首《小白杨》过了气儿再说。

所以杨卫帆此时真像是那只爬到旗杆儿最上面的猴儿了。他往下一看全是那笑脸儿对着自己的屁股。那还能不美吗?

他还真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掉了家庭的束缚,今后能过得特别自在轻松了。

可就在他刚想联系一下洪衍武、陈力泉,想跟这俩哥们儿好好显摆显摆,让他们都来看看演出,也为自己高兴高兴的时候。他的好日子到头儿了!

5月24日早上,他才刚起床,他那寒着脸的亲妈,居然找上门儿来了!

敢情这会儿穆迪已经完全搞清楚怎么回事了,不但通过干休所所长和充当评委的那个演员搞清了一切因果和细节,亲眼见到了杨卫帆手写的《军港之夜》曲谱、歌词,甚至还在收到消息后,专门去“京城人民广播电台”调听了杨卫帆《小白杨》的录音,看了那些仍在陆续收到的听众来信。

她今天来到这儿,就是找“叛逃”的儿子兴师问罪,并要把他带走的。

为回报书友“阿锴老师”的鼓励支持。今天下午17:50勉力加更一章。再次感谢“阿锴老师”的厚爱。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赎买

说实话,穆迪再见到杨卫帆时,心情很复杂,有一半是吃惊和自豪。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这份儿才华,居然写出了《军港之夜》和《小白杨》这两首这么好听的歌曲,而且还拿了奖。这让她在家里、团里份外自豪,每个熟人对她的道贺,对杨卫帆的夸奖无不让她大有面子,心里美滋滋的。

可另一半她却不能不气。她气自己亲生儿子有这样的本事居然一直藏着掖着,就不想着早点替他的母亲排忧解难。居然还靠这个处心积虑地逃离父母的视线,替人家效力去了。这让她情何以堪啊?

外人一旦要了解到她的亲生儿子亲口拒绝来“海防”,主动跑到“总政”去了,肯定得笑话的呀!

所以她把杨卫帆堵在宿舍里之后,就是把门儿一关,劈头盖脸来了一通臭骂。说他没良心,说他白眼狼,说他胳膊肘朝外拐。

她哭天抹泪地命令儿子马上跟“总政歌舞团”递交申请,调到“海防歌舞团”去。说要干文艺可以,必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免得自己天天担心。

杨卫帆这天可算丢人丢大发了。尽管关着门,可当时的隔音条件有限啊,宿舍里不少人都被招引来了。无论拿着刷牙缸子的,还是手拿脸盆的,都站在外面,隔着窗户看“杨母训子”的戏码。

而且说实话,杨卫帆他也没见过妈这么气过。特别在穆迪骂着骂着,居然自己掉了泪的时候,他同样不能不感到抱歉。

可自由毕竟是个好东西。他再怎么心疼妈,但更可怜自己,如今在这儿待得这么美,这么轻松自在,他哪儿乐意天天再被妈不眨眼地看着啊?

所以骂是可以骂的,错儿也是可以认的,脸面更可以不要。但他宁死也不去“海防歌舞团”。

其实,杨卫帆顽抗到底的倚仗,无非是他觉得木已成舟,两个歌舞团在业务方面历来有竞争关系,“总政”又比“海防”高一个级别。胡团长根本不怕他妈,此事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变化。

可他实在是把高层之间的人际关系想得过于简单化了。也同样估计错了有关他的事儿,在穆迪心目中的份量。对一个母亲来说,只要为了儿子,那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事实上,不过当天下午,胡团长就把杨卫帆叫进了办公室去,根本没容他说一个字儿,就当着他的面,把调令交给了穆迪。极其痛快地把他“交还”给了“海防”了。

而他的母亲当时就让他给胡团长鞠了一躬,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今后再称呼胡团长就叫恩师,之后都没等他醒过味来,就叫候在门口的警卫员把他给押上汽车了。

总之,他就这么糊里糊涂拜了师父,又无奈地成了“海防歌舞团”的人。

至于事情的真相,杨卫帆是许久之后才打听到的。敢情他的母亲为了把他弄回去,是给胡团长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大价码的。

她不但把“海防歌舞团”里的一个已经成名的女中音和男高音演员送给“总政”,作为交换条件。而且还答应了胡团长,杨卫帆今后就算是他的学生了,无论在今后的艺术道路上取得任何成绩,都与他的“教育培养”脱离不开。

胡团长可不傻,一看这态势,他就明白了。什么划不划算的先放一边。要是不答应交人,恐怕就得让穆迪记恨上了。难道就为了看重人家的儿子?这有多么的滑稽啊!

再说了,他虽然看重杨卫帆,喜爱这个人才,终究也比不上人家亲生母亲对儿子的爱护程度啊。

在他心里,其实可气的倒是杨卫帆这个臭小子,居然底细隐藏这么深,也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想瞒天过海。简直是痴心妄想!何况他也有自己的孩子,要敢这么造反,他也得严惩不贷!

于是这位指挥家、大团长就跟当初接纳杨卫帆一样地痛快,毫无心理负担地做了这桩“甜极了”的“赎买交易”。

而杨卫帆同志,也就很悲催地被当做货物给交割了。不但争取自由的计划全部流产,而且今后无论在生活和工作里,都要接受自己母亲的双重领导了。

当然了,既然迫于形势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把儿子弄回来。穆迪自然就不会让杨卫帆好受了。

回到“海防”之后,她简直是“西太后”附体,就如同“慈禧”把“光绪帝”关在“瀛台”一样,居然把杨卫帆真的给“圈禁”了。

不但给他找了专职警卫严加看守,不许他随便出屋,就连上厕所都派人跟着。屋里除了吃喝烟茶以外,只有一张床和吉他、纸笔,此外再无他物。

至于说到恢复人身自由的条件,穆迪就一个。杨卫帆必须再创作出一首可以媲美《小白杨》和《军港之夜》的歌曲,将功补过才行。

否则就里面待着吧。什么时候写出来什么时候算。连领工资都不用他发愁,她作为亲妈就直接代领了。

这么一来,天生最恨当乖宝宝的杨卫帆差点没吐血啊。觉着这种处境下自己简直快疯了,那真是生不如死啊!而他自己冥思苦想了两天,弄出来的音律就没有自己听着能过关的。

他没辙了,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洪衍武身上,千方百计和他取得联系。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在周曼娜探访他的时候说尽了好话。

最后就像清政府“割地赔款”一样,答应陪周曼娜去郊游、游泳、跳舞这三个条件。才算说通周曼娜肯帮忙把洪衍武找来。

这样,端午节的前两天,杨卫帆才好不容易在自己的“囚室”里,与洪衍武单独见了一次面。

当然了,洪衍武见此情景也是颇为意外。

本来电台播了《小白杨》在外面反响不错,最近还能听见电台里播放观众好评呢。他还以为杨卫帆过得挺滋润了,出名儿出得都忘了哥们儿了。哪知道事实完全相反,这小子反倒连人身自由都彻底失去了。

而跟着从杨卫帆的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洪衍武更是差点没乐坏了肚子。不由自主地就幸灾乐祸上了。

“杨子,你小子真有本事。我给你的歌儿,本是为了让你改良状况的。怎么让你小子全给整反了?你也太有主意了,怎么老不考虑实力是否对等,总妄想一朝一夕之间就取得最终胜利呢?同志啊,太不理智了。你这是犯了王明的左倾冒险主意错误啊!别忘了,任何胜利的前提是先得保全自己。这下连本钱都赔光了,让我怎么说你好?你不但对不起你自己,你也太对不起我了。没办法,因为你的无能,国会已经决定放弃你了,我们的美式武器要投资在更有前途的势力上……”

洪衍武这话简直把杨卫帆给气坏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我都什么样了?你丫就别说风凉话了。还放弃我?你要真不管,我就在这儿跟你同归于尽!反正我不管了,就指望你了。你必须得拉兄弟一把……”

洪衍武还在假模假式。

“不是我不管,再帮你也没用,照你这路数,下一步可就该坐牢枪毙了!我不能害你啊?”

杨卫帆彻底急赤白脸了。

“我去,你丫就别挤兑人了!大爷!算我求您了行吗?您有什么条件尽快开。我保证以后决不再自作主张了还不行吗?以后我就连上厕所用什么纸,都听您的……”

话说到这份上,洪衍武知道杨卫帆真快急了,也就住口不再玩笑了。

而他倒是真没让朋友失望,说还真有一首不太成熟的歌曲。

跟着他抽着烟,喝着茶,翘着二郎腿,充大拿酝酿了足足半小时,终于杨卫帆翘首以盼中,哼哼出了一首他没把后半段歌词记全的歌曲。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自从离开家乡,就难见到爹娘。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是青春的年华,都是热血儿郎……”

而这首歌才刚唱到此处,杨卫帆的目光已经彻底亮起来了。

他那个激动劲儿就别提了。真跟《十送红军》里唱得似的,“十万百姓泪汪汪,恩情似海不能忘,红军啊……”

终于心里坦荡了,“阿锴老师“请您千万别打赏催更了。我能多写,一点不会偷懒。只是已经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实在有心无力,盼多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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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五月节

1979年的5月30日,周三。

这一天是阴历五月初五,我国民间传统节日“端午节”。

“端午节”本名“端五节”,始于春秋战国时代。传言皆因唐太宗生日为八月初五日,为避“五”字之讳,故改“端五”为“端午”。

这个节日可以说是我国名目最多的节日,据统计,历史上有记载的别名就多达二十余个。

如“端阳节”、“重五节”、“重午节”、“天中节”、“天长节”。明代又称其为“五月节”和“女儿节”,历史上还有过“浴兰节”、“地腊节”、“午节”、“卫生节”、“诗人节”等等名称。

老京城人则延续了明朝的习惯,俗称它为“五月节”。

至于说到这个节日的来历,现在的人,一般都会说是为了纪念伟大诗人屈原。

但这种说法并不确切。

因为仅从以上列出那么多的节日别名上,就不难看出,“端午节”的活动内容相当庞杂。

事实上南北差异性也很大,各地均有不同祭祀庆祝形式。类似于“龙舟竞渡”、“为屈子招魂”等,都只是地方性活动。

而且从历史典故上讲,“端午节”也不光是为纪念屈原,同样还有纪念伍子胥、勾践、曹娥等说法。

归本溯源,应该说这个节日的本意,只是在酷暑来临之前,人们为驱瘟避毒、驱邪避灾而举行一系列祭祀和祈求活动。是一个遍及全国范围的综合性民间节日。

这也是我国千百年来的传统节日的共同性。每一个传统节日,无不是寄托了人们对平安美满的向往、企盼。才能自发形成、代代相传。

以旧时京城的过节方式来举例,“端午节”绝不负与“春节”、“中秋节”并列的三大传统节日之名。因为仅从时间上算起,就要从五月初一一直闹腾到五月初五呢。

基本每个家庭,从五月初一起,都要张贴《钟馗驱鬼图》、《张天师驱五毒图》来镇宅。

有的人家还用红纸剪了葫芦花、纸老虎或蝎、蛇、蜈蚣、蟾蜍、壁虎等单纯五毒图案,以白纸为衬,和天师符、钟馗图一起贴在门楣上。谓能驱妖避邪。

院门要挂昌蒲、艾叶。蒲叶形状像剑,称蒲剑,利器挡妖邪。艾叶香气馥郁,剪编成艾虎,去污秽。

同时还要供佛。从五月初一日上午起,焚香秉烛,设三堂供,粽子三至五碗,五毒饼三至五碗,樱桃、黑桑椹、白桑椹各一碟。每日烧香跪拜不可间断。直至端午的午时方可撤供。

在佩饰上,家中妇女头戴红绒“福花”,未出阁的大姑娘头戴“石榴花”。并要以五彩绫罗制成小虎、葫芦、樱桃、桑椹、瓜、豆、葱,蒜,用彩线穿起来,系于小儿的钗头或背上、胸前。

小姑娘们还用硬纸条叠成菱形“棕子”,缠上五彩丝线,戴在身上。

以上这些通称为“葫芦”、“续命缕”、“长命缕”。最迟,到了五月初六东方发白之后就要摘下来,连同贴在门楣上的剪纸葫芦揭下来,一并扔到门外,谓之“扔灾”。

只有灾难扔干净了。过了五月节才可消灾解难,毒净邪除,平安到明年端午。

到了五月初五当日,还有一些其他讲究。

除了人们要喝雄黄酒、吃五毒饼、绿豆糕、粽子、桑葚等以外,还要用雄黄酒在男孩子额头写“王”字,给男孩子戴“虎符”。出嫁的闺女必须于是日回娘家过节,谓之“躲端午”。

最后就是在娱乐上了。当天全城的戏园子都要演应节戏,如《混元盒》、《五毒传》和《水漫金山》之类。另外还有“熙游避灾”一说。

初五日上午,旧京的老百姓会结伴群入“天坛”,谓之“避毒”。

天坛是个祈年的圣地,又是名胜,仰仗天神之力以避毒瘴,又可以游乐,诚是一举两得。

过了午后,往往还会有人继续到“金鱼池”,或是到“高梁桥”、“满井”、“草桥”、“积水潭”来“饮醵熙游”,大家在树下席地而坐,很像西洋人的野餐,往往直至傍晚才尽兴而归。

只是这种承袭了千百年的节日庆祝方式,最终在建国之后戛然而止。

由于新社会通过移风易俗和“破四旧”运动破除了封建迷信,同时随着元旦、妇女节、劳动节、青年节、儿童节、国庆节这些现代节日的兴起。

很快,不但“端午节”消失了,连同一起的还有“清明节”、“重阳节”、“乞巧节”、“过小年”“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等。仅仅保留下来了“春节”和“中秋节”。

这种现象,其实到并不能说明现代节日就比传统节日为优,可以完全彻底地取代我们民族的传统节日。而应该说是在经历社会特殊阶段时,人们迫于现实做出的一种无奈选择。

毕竟过节是需要钞票来支持的。而对我们国家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来说,传统节日开销不菲,事项繁多,远没有纪念性的现代节日那么省事、划算。

再说国家又有明确的政策倾向性,不但不给传统节日放假,连“春节”的原有假期都取消了。而元旦、劳动节、国庆节却是有假期的。

这么一比较,传动节日和现代节日,连在时间支配上也分出了伯仲。现代节日的全面胜出也就势成必然了。

但反过来说也一样。一旦等到人们的生活条件变好了,经济水平提高了,工作时间缩短了。这些现代节日单调的纪念性和庆祝方式,也就不能满足人们对喜庆的渴望,对生活丰富性的需求了。

传统节日的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丰富多彩的庆祝方式也就会重新被人们怀念,再次回到人们的生活中来。

像今年的洪家就是这样。洪家今年可谓喜事连连,全家摘帽平反之后,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有了退休待遇,老宅、存款也都回来了,实在是有闲有钱。

最关键的洪衍武这个儿子也越来越让父母放心。不但办得事儿件件漂亮,在邻居们中间口碑也越来越好。如今还有了个漂亮的对象,婚事也定在了明年。

这让王蕴琳怎么控制得住心中的高兴劲儿,自然想着找机会,把全家凑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实际上阳历五月中旬,她偶然看见有京郊的农民在偷着卖苇叶和马莲草,就动心了。赶紧掏钱买下了许多,跟着就去市面上找上好江米和密云的小枣。

于是经过好几次或是合法,或是有点违规的交易,她凑齐了包粽子的材料,就在家里开包了。

就口味而言,粽子馅荤素兼具,有甜有咸。北方的粽子以甜味为主,南方的粽子甜少咸多。料的内容,则是最能突显地方特色的部分。

过去京城的“稻香村”、“五芳斋”到了节气,均有售卖八宝粽、鸡肉粽、火腿粽、鲜肉粽等馅料的粽子,但那基本是为南方人准备的。

京城人只吃三种传统粽子。

一种是净米粽。纯用江米制成的白粽子,蒸熟以蘸糖吃。另一种是小枣粽,馅心以小枣、果脯为主。第三种就是豆沙粽。

除此之外,京城民间还盛行一种以黄米代江米的粽子。

馅料用的是红枣。蒸熟之,只见黄澄澄的粘黍中嵌著红艳艳的枣儿,有人美其名为“黄金裹玛瑙”。

但实际上这是名目好听,黄米小枣粽子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其价格比江米粽子便宜。这在老京城人的概念里,这种粽子是“下力人”吃的。

因此王蕴琳只包江米粽子,净米的、小枣的,豆馅的都包,加在一起大致有一百二十余个。

这些粽子,临节前,三家邻居每家赠送了二十个的,给上大学的洪衍文带走了十个。还让洪衍武给“糖心儿”送十个去。其余都留在家里自用,大部分都是净米粽。

洪衍武为此还戏称他妈“风格高”呢,可自己一尝才明白就里。

敢情王蕴琳留下的净米粽并非普通,而是用奶酪浸泡一夜后煮制的。蘸上桂花汁和玫瑰汁来吃,味美绝伦。

据王蕴琳称,这是清宫的做法,叫“**粽”。京城的市面上,也只有民国时期的“北海仿膳”才售卖过几次。

包好了粽子,再有也就是等端午当天,全家人回家吃饭了。

王蕴琳很可惜当日并非周末,否则按照她的意思,全家应该一起出游一次才算上佳。可没想到她这个念头一显露,就让回来拿粽子的洪衍武给解决了。

洪衍武出的主意是什么呢?是要全家一起去老宅过端午。

敢情现今为止,老宅的“花厅院儿”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现在单先生带人忙和的是洪衍武祖父和大爷曾住过的两处院子。

那“花厅院儿”又连着洪家的花园子,那岂不是很便宜嘛。

一听这话,王蕴琳跟着去老宅看了一次,儿子说的一点没错,甚至完全可以住人了。

这么着,回来就把这事儿给定了。王蕴琳通知全家人,端午节就去老宅子过。

非常感谢“小奔他爹”,对您的鼓励非常感动。您不但是第一粉丝,也是我的第一个盟主。在此深表感谢。

当然,我的内疚也是很大的。您从未要求加更,现在也是这样。我只能把这份支持现记住了。待有余力时,再来回报您的盛情。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老宅新貌

听说要去老宅里过“端午节”,洪家人就没有不高兴的。

因为去过的人想看看房屋修葺得究竟如何,没去过的人更是早就惦记着去见识见识老宅的样子了。

也就是怕打扰施工进度,去哪儿给添乱,大家伙才一直克制着,没敢去参观。

如今可算有了这个机会了,兴奋是必然的。

况且王蕴琳这一回来,又把那新修的房子一通猛夸,每个人心里那简直痒痒到家了。

但说实话,大概是因为王蕴琳兴高采烈下把那里说得太好了,就没人真能相信王蕴琳的话的。洪家人都怀疑她是因为偏爱三儿子,话里有太多言过其词之处。

首先,以洪禄承来说,虽然他自对洪衍武已经有了许多信任,同往日的印象比,对这个儿子有了极大的改观。而且他也听大儿子洪衍争说了,目前负责修房的单先生是真正的行家。

但是,他更了解“花厅院儿”里的房子,细节是相当复杂的。毕竟荒了二十年了,大面儿上虽好,可精彩的部分却都得更换。而且不利的是,如今会干这种细活儿的工匠太少,好多材料也难得。

因而在他的心里预期中,真能恢复成原貌的七八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像王蕴琳说的,里外都修得比当年还好呢?

特别是王蕴琳还告诉他,说旧阁楼已经统统拆掉,重新造了一座形制精巧的楠木阁楼。

他就更不敢置信了。

洪禄承不是没见识的人,他难道还不知道楠木有多么难找啊!是什么价格啊?

他自然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王蕴琳看错了。

其次,对于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文和洪衍茹来说,在他们的印象里,始终想象不出王蕴琳所说的,在花树掩映下,能登楼观景,游廊下看书,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有厨房、有餐厅、有厕所、有浴室、有暖气的花园式院落,具体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而对王蕴琳所描述的,厨房、厕所、浴室墙壁都贴满洁白无暇的瓷砖,地面还铺设着棋子一样的“马赛克”,更是万分惊讶。

因为他们只是知道公家的澡堂子才用那些稀罕玩意呢,好处就是特别好打扫,看上去几乎一尘不染。可问题是价格也贵啊,平民老百姓家还没有人用过呢。

如今他们家居然连烟熏火燎,臭气熏天的地方也用这么好的材料,那岂不是牛上了天么?

最后,对于洪钧这个小人儿来说,王蕴琳告诉他,过几天要去有一个房间特别多,空地大得能开运动会,还有好多花树果树的地方过“端午节”。他倒是万分期待、欢天喜地的。而且也不存在任何怀疑。

只不过他搞不清到底要去哪儿,也不明白“端午节”是个什么节。于是在幼儿园跟其他同伴儿抽显的时候,就遭到了所有人一致的奚落和打击。

有的小孩儿说,“你说的那是什么地方的公家单位吧?我爸在‘工人俱乐部’,那儿的空地就特大……”

还有小孩儿说,“你们家大概是一起去逛公园吧?陶然亭还是中山公园啊?吹那么邪唬,谁没去过啊!”

更有人出言奚落,“端午节?没听说过,我还端尿盆儿呢。粽子?那是个什么玩意?江米做的?里面有枣儿有豆馅儿?怎么越听越像切糕啊!”

最后大家的一致结论就是,洪钧纯属胡说八道,异想天开!跟着众人就是一阵哄笑。

洪钧则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落了个自讨没趣。

而这样一来,他也不免猜疑上了,难道奶奶还能骗自己不成?

正是带着这样或那样的心理,洪家人于“端午节”正日这一天,依次来到了洪家的老宅。

最先来的当然是洪禄承老两口了。他们一大早就收拾了东西,先带着吃的、喝的和新买的一大套餐具过来了。

因为到这儿之后,那还得收拾一番呢。擦擦抹抹的,洗洗涮涮的,再看看还缺些什么。可以临时出去采买。

洪禄承是委实是没想到这房子修得那么精彩,确实,完美地恢复了旧日的风貌,看上去那简直就是新房。照旧还是素油黑漆,显得古朴雅致。

最精彩的壁雕“百子嬉戏图”和镂空花雕墙的残缺部分都补足了。“步步锦”的窗棂和“梅、兰、竹、菊”的门雕也都是新做的,手艺精湛非常,比当年找的工匠还要好几分。

可这些与那新的阁楼相比,还是不算什么。

那阁楼三檐两层,坐南朝北,四周无围墙环抱,独立内院中央,仍旧通过游廊与五间正房相连。整个楼体,都用木结构互相拉结,靠底部十六根粗壮的木柱支撑。

底层,是拱斗八卦顶,中间四根通天大柱直通阁顶,连接整个梁架。可谓结构大气,式样精妙。

可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棕褐色的木色油润得很,迎着阳光居然有金光闪闪的效果。而且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木料的香味。

再一细看,整个阁楼居然没有一出彩绘,除了木雕,最多只是经过“烫蜡”。

这时,洪禄承就觉出此楼大约是金丝楠木来了。这是因为金丝楠木的木料本色就是最高装饰,是任何人工装饰永远无法企及的。除了这种木头搭盖的建筑会如此质朴,再无其他。

这他还能坐得住吗?不同于一贯主理内宅事务的王蕴琳。过去家里家外,跟营造厂打交道可都是他来办。他如何不知,大料的金丝楠木从清代起就已经绝迹了。这就是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来,洪衍武是哪儿弄得这种木料啊。

得,好嘛。这下老爷子彻底被惊着了,打来了之后就没帮上老伴儿一点忙。这一上午就光在这儿转悠,琢磨这阁楼了。

事实上,他心里有事儿,又不敢跟王蕴琳说透。连中午吃饭都有点走神。只可惜门被上了锁,他想进去看看却不能够。

等到午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一条羊腿和不少蔬菜回来的时候,早等急了的洪禄承,也不等儿子把东西放下,就把他们堵在厨房里,先问起这木料的事儿来了。

洪衍武也没隐瞒,一五一十把事儿经过给说了。跟着还去把单先生和王汉平写的证明给拿出来了。

而洪禄承听了这离奇的经过之后,看着书面证据,是老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这不奇怪啊!洪禄承怎么也没想到,这镇守了京城东方好几百年的镇物,会这么阴差阳错地变成他家的阁楼啊。

况且照洪衍武的话儿说,不用这木头还不行了,否则这京城的“神木”就彻底废了。这事儿让人怎么琢磨怎么有点“命该如此”的感受。

可东西虽然是宝贝,但是福是祸说不准啊?

洪禄承的看法和洪衍武一样,这“神木”就不是一家能独占的。再有,靠这个就能镇宅保平安之说,那仅是民间传说,做不得真。弄不好,以后吃倒账,那麻烦根绝不断啊。他们这样的家庭承受得起吗?

所以思来想去,洪禄承就对洪衍武说了,这件事就别告诉任何家里人了。对外更不能声张。如实在有人问起躲不过,就说这用的是“桢楠”。这样把木料降低到普通楠木一级,总可鱼目混珠,敷衍一番。

洪衍武点点头,可跟着又把父亲带到了阁楼,打开门锁进去后,洪禄承这才发现一层当中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圆木墩子。那平面足能当一个能坐下十六人的餐桌用。

这时,洪衍武就又说了。

“爸,您看!这个就是‘神木’的最后一段圆木了,本来还存下来另一个的。可惜被王汉平这个老木匠给开了料,打了屋里的‘落地罩’和一个‘架子床’。非说那床冬天睡着温润,借此要酬谢我。要不是我拦着,恐怕连这个也让他给做了家具了。所以等回头您搬进来,睡上金丝楠木的床,可别再问我哪儿来的了,我妈要问,也得靠您打掩护了,我先跟您知会一声……”

洪禄承听了半晌无语,看着眼前这仅存的一截圆木,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这个儿子真不知道是什么脱胎的,怎么邪性事儿都发生在他身上呢?这不,今天又让他心惊肉跳了一次!

当然,倒不能说他又办了坏事。这是积功德的事儿,不这么干,京城的宝贝就毁了。

另外,谁又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拥有‘神木’盖的楼,睡上金丝楠木的架子床啊?

可世上的事儿很难说,有时候事情是会因流言黑白颠倒的,好人未必得好报!

而且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正因为这些物件儿都太宝贵了,才让他怎么都心里打鼓,心神不宁啊!

好在儿子明理,就没打算把这东西据为己有,只是行权宜之计。真要国家日后过问,大不了再捐给国家呗。

哎!其实与什么“神木”镇宅相比,家事平安才是最大的福气啊!

而和忧虑重重的洪禄承完全不同,下午三点半洪衍茹放了学,直接去“140中学”对面的“万寿西宫”幼儿园接了洪钧。

当她们一起来到这儿的时候,那可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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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大宅门

为了等“糖心儿”,洪衍武估摸着时间出了外院儿,不想却正好遇见了洪衍茹和洪钧,便先掉头领他们进去。

结果才刚绕过影壁,这姑侄俩就都被这一片连绵至远的宅院给惊呆了。

设想一下,从小在穷杂之地长大的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小屁孩,哪儿想得到自己祖宗留下这么一大片基业啊?

虽然中路的院落都还没修,处处残破,房上还长着荒草。可大宅门儿毕竟还是大宅门儿。

那丝毫不亚于王府侯门的房屋规模、形制,透着豪阔、尊贵的气魄。再加上院落寂寥,没有旁人,谁站在这里都会显得很渺小。

所以无论是青石条台阶、包铜的门槛、还是鱼鳞瓦顶勾勒出的天际线,又或是房屋正脊两端向斜上方高高扬起“蝎子尾”,都给洪衍茹和洪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就难免让他们生出了一种以为自己身在电影布景中的不真实感。说“如梦似幻”这个词儿,可能有点过,但兴奋和吃惊却是必然的。

当然,以一个女孩子的心,身处“楼殿无人春昼长”的处境中,同样会因陌生产生胆怯。

这就让洪衍茹于不知不觉中紧紧挨着洪衍武走,唯恐自己被落下。

可相反的,以一个混小子的心,洪钧一发现奶奶的话是真的,却是显示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活跃。

他根本按捺不住表现的欲望,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青瓦白墙,飞檐翘角,就肆无忌惮地扯开了嗓子吼唱起来。

“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开遍锅炉房。锅炉房的窝头真叫香,我想吃窝头,又怕窝头烫,只好坐在锅炉房旁,等着窝头凉。”

这首歌曲内容相当朴实,但却没有掌声。反倒因为突兀招来了洪衍茹斥责。

“吓我一跳!瞎唱!你都学了些什么呀!”

洪钧则不气不馁,马上又改了快板儿。

“来到了天津卫,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轧死二百多。警察来捉我,吓我一哆嗦,我连轱辘带爬躲进了女厕所!”

说实话,那稚嫩的嗓音,与那古旧庞大的院落,怎么都不相称。但那叱咤风云的气势,那乳犊不惧虎的豪迈,却促使这恢弘的老宅院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共鸣。

“女厕所……厕所……所……所……”

回声清脆、响亮、悠远。除了激得麻雀“扑棱棱”一阵惊飞,把洪衍茹气得用手指使劲戳了下洪钧的脑壳,连洪衍武也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臭小子,你就嚎吧!一会儿凡是‘大栅栏’里找茅房的主儿,都得让你给引来……”

过了垂花门,又经过了二进院,往右一转就来到了花园子。

这里虽然还没经过园丁的收拾,野草繁杂,但却是一片花树茂盛,生趣盎然之地。

院里那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闪耀在阳光之下,就跟树上有火在流淌似的,眼瞅着今年又是一个丰年。

而那些叶儿也被染成了金叶子,透过它们的光芒洒落在地上,则形成了点点斑斓的光影世界。

不用说,对于洪钧这样的男孩子来说,这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了,藏于花叶下面的小虫子们就是最大乐趣源泉。

天牛、螳螂、蚂蚱、金龟子、磕头虫、花大姐、油葫芦、蜊蜊蛄、棺材板儿、呱搭扁儿、……只要有心,随处可见。

甚至因为这里人迹罕至,这里的蜻蜓还特别多,特别好捉。它们都落在枝头和草叶上睡得死死的。洪钧轻而易举,就用两个手指夹到了一只红肚子的,俗称“小辣椒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相当有趣的事儿。

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这个侄子,早早在一课大树粗大的横干上吊下了粗大的麻绳,并穿捆上了一块钻了窟窿的案板,为他制作了一个很简单的秋千。

这么一来,这小子到了这儿就走不动道儿了。连每天下课必闹的饥火也顾不上了。非要留在这儿先玩儿一气儿再说。

洪衍武和洪衍茹便只好把他留在了花园里,他们径自去“花厅院儿”见父母。顺带还得把洪钧捉的红蜻蜓给用线儿拴了,以方便这小子一会儿拽着一头让它飞,放活风筝。

而等到洪衍武再转身出来,到外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

“糖心儿”很准时,人早已经到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等在院门口呢。一见他就开始撒娇。

“你这人,说好的四点整。怎么不准时啊?让我等这么半天,累死我了……”

洪衍武便赶紧迎了过去,一边从她手里接过东西一边解释,说刚才遇到妹妹和侄子了。小孩子没耐性,把他们送了进去,这才回头出来迎的她。

跟着他还抱屈呢。

“你说你,来就来,还非要去买什么东西。我早就跟你说,临时决定的事儿,你即使不带礼物也没人挑你,人来了大伙儿就高兴。这下好,我妈都埋怨我一下午了。非让我去把你给接来。我又不知道哪儿找你去,怎么接啊……”

听他说得可怜,“糖心儿”刚跟着他进了院门,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我是为了谁啊?再说,也怪你上次骗我呀。啊?我第一次登门,居然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准备的,那怎么好意思呢?你家里人又对我那么好,总得表示表示诚意啊……”

洪衍武听着心动,把院门一脚踹上,就将“糖心儿”顶在了门房的墙上,一边吻着她的温柔的唇和美丽的脸,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

“媳妇儿,我还以为你就是想去逛街呢,现在知道了,敢情是我没良心,你这是疼我呢!”

“糖心儿”被洪衍武的花言巧语说得又羞又喜,正好“欺负”他双手拿着东西搂抱不便。便赶紧推了一把,从他的怀中逃了出来,随后娇声发嗔。

“呸,谁疼你!又没给你买!”

眼见洪衍武又嬉笑着追了过去,“糖心儿”轻轻惊叫一声,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掉头就逃。

可乍一转过影壁去,她也照样是和洪衍茹、洪钧一样的反应,不由自主地一声惊叹。

“小武!这就是你们家过去的房?这也……也太大了!几个院子?能住下多少人呀!”

后面的洪衍武得意了。

“媳妇儿,没想到吧?一不留神,自己就嫁到地主老财家了!我说我的三少奶奶,快跟我来吧!看看我已经修好的房,那小院儿待着才美呢。我跟你说,就我们家这条件,要搁旧社会,我们家就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我怎么也得娶个九房姨太太啊。晴雯说冷我来抱,袭人跟我常调笑,黛玉咳嗽我照顾,宝钗生日我必到,我与妙玉谈风月,我陪湘云醉芍药。那日子……”

“呸!你敢再说一遍?”

眼见“糖心儿”的手里出现了一丝亮光,洪衍武后脖颈子一阵发凉。

他赶紧谄笑,“不敢不敢,就是个玩笑,你应该理解。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春’么……”

这天最后进门儿的是洪衍争、徐曼丽和洪衍文。

洪衍争夫妇下班比较晚,洪衍文学校的路途比较远。

于是到了晚上六点一刻,当洪衍争夫妇带着二儿子洪镒一起过来的时候,巧不巧的,他们也正好在院门口和洪衍文碰到一起了。

仨人见面都笑了。跟着都提着自行车进了院。然后彻底上了门闩。

不用说了,一进去,徐曼丽和洪衍文的反应也猜得出来。

而等到洪衍争一路给老婆和二弟介绍着家里的格局,仨人带着洪镒一起进“花厅院儿”之后。无人不是眼前一亮。就连洪衍争想找找茬、挑挑错的心态都没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副远远超乎自己想象之外,仿佛一下置身于古代亭台楼阁洪中,美妙绝伦,惬意自在的《行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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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装修

这话还真不是白说的!没一点信口开河!

外院的桃花和内院的“西府海棠”,都已经过了花期。确实已经没了春天里姹紫嫣红的美景。

而且为了修缮游廊,本来爬满了游廊顶部的“紫藤”也被砍掉了一多半。长了数十年的老藤不但没了往日的清新雅致,反而颇显狰狞。

但这些遗憾,却又被焕然一新的房屋和乐趣盎然的生活情景,给彻底地弥补上了。

此时正当落日西沉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天色虽然尚亮,但阳光却已开始变得柔和,变得妩媚动人。整座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的庭院,都被一起染成了橙黄色,就像镀了一层金一样。

这种情景简直可以入画,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怅惘的魅力。

但这并不算什么,因为景物再美也只是衬托,院子里的人,才是真正的重点。

当洪衍争夫妇抱着半岁大的孩子和洪衍文才一走进阔大的庭院,他们首先看见的就是洪禄承和王蕴琳正乐悠悠地一起坐在西墙下的石桌旁喝茶。

老两口身后是一株开着紫花的丁香树。桌子上面除了摆着茶具,还有一盆鲜灵灵的红樱桃和一盆白桑葚。一切容器都是粉彩的老物,一看就透着那么惬意和自在。

洪家的子女都是有规矩的。第一件要务自然就是上前行礼,叫爸叫妈。

可正当他们几个刚要走过去,就听东边偏厦一声门响,两个女孩子推门先后而出。这一下就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走在前面的是洪衍茹,跟在后面的是“糖心儿”。看见他们都笑着招手。

最出奇的是她们手里都端着个搭着湿毛巾的白搪瓷盆,就连头发也都是湿漉漉的。看着如出水芙蓉一样,竟然是刚洗过澡。

家里居然还真的能洗澡了?难道老三真买了锅炉?

洪衍争对此最为惊疑。

可他这疑问还没有弄明白,内院里那二层的阁楼下边又有人叫起来了。

“三叔!亮了亮了,漂亮漂亮!”

“泉子叔!再往左边一点!对,左边!”

大家伙儿再齐齐往西边一张望,就看见内院高耸端庄的阁楼底下,洪钧正仰头拍着巴掌,跳脚大赞。

而二层阁楼上是洪衍武和陈力泉正在阁楼的屋檐下挂着灯笼,并把一个个灯泡接上去。

电线肯定是早就布好的,显然楼上还有分置的电源开关,所以木阁楼的四个角,三面挂好的米黄色的冬瓜灯笼都亮了。眼下仅剩下最后一面,俩人还在忙和着。

此情此景,与那壁上的“百子嬉戏图”的内容搭配一起,图应景,景衬图,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感到温馨、祥和,与一种莫名的激动。谁又能不爱这样的画面呢?

在这种情况下,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文无一例外,脸上的眼睛都找不到适当的归宿了。破天荒第一次忘了礼数。

最后还是洪镒先闹着朝爷爷奶奶张开了小手,洪衍茹又带着“糖心儿”先过来跟他们打了招呼。他们才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自己的疏漏。赶紧跟“糖心儿”客气了两句,就挨个来见父母,不免都有些脸红。

父母倒是没介意,特别是王蕴琳,她今天不但很高兴也很理解。就跟子女们笑着说,“你们眼睛不够用是正常的,我们谁刚来,也同样是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摆呢。今天不着急吃饭,东西都是现成的。只是小武和泉子还要且折腾一阵呢。待会儿屋子底下也都要挂上灯笼。你们要是好奇,就先去屋里看看吧。看过了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言过其实了。对了,这里真的能洗澡,老三给每个人都买了新盆新毛巾,你谁愿意,都可以马上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这倒真是应了节了……”

得了母亲的话,那洪衍争他们几个还忍得住啊?把洪镒一交到孩子爷爷奶奶手里,马上兴高采烈,都各个屋子去转。

而这一看,更是大大惊喜,由衷地感到大开眼界。

先说那一大四小五间正房。

正中是中堂,两边可以做卧房、书房,布局上中规中矩,本来没什么可说的。

但洪衍争几个一进屋就注意到,中堂两旁各有一扇极讲究的八屏雕花落地隔扇,为这间大厅营造出极为华美的气派。

再近前仔细一看,更了不得。他们仨居然发现这雕花隔扇不但木料上乘,雕工一流,最绝的它不是死的,是活的,能移动。

一旦把两旁的雕花隔扇彻底打开,中堂和两旁的房间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大间,足能摆下七八桌的酒席。

其实这些隔扇就是洪衍武头几天“信托行”里买到的好东西了,也是南方通常被称为“碧纱橱”的隔断结构。

由于这些隔扇棂条分内外两层,旧时采用夹纱做法,纱或为乳白,或为淡青,或为碧绿,颜色既艳且雅,其上还可请丹青妙手题诗绘画,咏梅颂竹,翰墨飘香,风雅备至。所以才会得了这个俗称。

不能不说这个设计堪称古建装修范畴的神来之笔,一下就让空间的延展性和实用性大大增强了。哪怕在当今,都很少有这么有灵性的设计。

洪衍文首先就赞巧妙。徐曼丽也随声附和。

但洪衍争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对洪衍武办的事儿都得挑剔一下,或许也是想端端半个行家的架子,口中却称。

“你们还夸呢?我看有点脱裤子放屁!这些隔扇好是好,这种做工也就我师父这样的工匠能做出来。可咱家要这么大的地方干什么?难道今后还大宴宾客,像电影里一样办鸡尾酒会不成?装上这样的玩意反倒不隔音了,老三这可有点臭显摆的意思,大约就图隔扇的精美了……”

洪衍文和徐曼丽听了都点头而笑,不免也觉得洪衍争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他们何曾会想到。与洪衍争的诟病之处恰恰相反,今后这里还真就是洪家最为外人称道的举办聚会之所。

而在洪家的“花厅院儿”里参加过洪家宴饮和酒会的不少外人,往往都会把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成人生中可以夸耀的一种资本。

除了布局上的事儿,洪衍争他们仨跟着在室内装修上又挑出了更明显的毛病来。

尽管青砖地面,青砖墙围,和用棂木条区分白墙与墙围的装饰方式,使得整个室内变得既古朴素净,又不失和谐共融。

尽管镶嵌着双层玻璃的门窗和墙边的暖气片,可以保证在冬天让室内照旧温暖如春。这些都堪称独居匠心的设计。

但他们也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墙下要安装那么多的电源插座。

家里的电器是比旁人家多,但无非也就一个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带个电风扇罢了。

洪衍争就抱怨,“老三弄这些干嘛?难道咱们家里今后还处处要摆放立灯不成?再看看屋顶装了这么多吊灯。要不他就是想把电视机和电风扇换着屋摆?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这明显更是吃饱了撑的,纯属狗尾续貂之举!”

徐曼丽一笑就劝。“这是够闹腾的,还费电呢。不过能看出来,老三也是真用心了。待会你可别说他,人家卖力气不能落不是。何况爸妈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洪衍文也说。“大哥,老三没功劳也有苦劳。毕竟大面儿上是真不错,已经远超我的想象了。再说他还年轻呢,能把事办成这样那也是要天分的。稍有不周之处,咱们也得谅解……”

洪衍争这时就做了表态。“你们还真护着。放心,我不会扫大家兴的。我这人公平,虽然有缺点,可优点也确实不少嘛。咱实话实说,反正我肯定是弄不出他这个样儿的……”

“哟,你这最后一句到底是贬还是赞啊?我怎么听不出来啊?”

随着徐曼丽这一句话,洪衍争和洪衍文哥儿俩都乐了。

如果说正房还被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文挑出了一些“不顺眼”的地方。但到了看偏厦的时候,他们仨却真说不出半点不是来了。

因为原本那三间房,真让洪衍武给玩儿出花儿来了。

这小子首先在偏厦南北两头又加盖了两间略矮、略小一些的小房。这样就变成了五间房。

从功能性上,具体是这么安排的。

最北边的小房当堆房,也就是放杂物,当仓库。

跟着原有第一间房改了厨房,第二间房改了餐厅。另外,在这两间房中间的墙壁上,还特意开了一道门,以便出入。

而第三间房是洗浴和方便的地方。

洪衍武让人在里面砌了个丁字形的新墙,把这间十八平米的房子,像公用厕所的结构一样分成了三部分。

最外面横墙上安装大玻璃和两个陶瓷洗手盆。左边里面的房间安装了三个莲蓬头,可以三人一起冲淋浴。右边里面房间做厕所。

考虑到当下人们的生活习惯,特意按了一个蹲便器,一个坐式马桶,都带着立式水箱。

至于最后一间最南边的小房,那当然就是锅炉房了。洪衍武还真弄来了一个,而且还是有分管线路和开关的。不但这个院儿,等到西跨院和东跨院修好了,也全能供上使用。

总之,这一溜儿房间从功能性上讲,极为贴心和方便。既考虑到隐私性,卫生性,还拥有极大的实用性。

而从美观上讲呢。大面积的应用陶瓷在厨卫之中,还是这个年头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场面。不但隔水性好,便于打扫,看着也亮堂。

虽然因为品种少不乏有些单调,可洪衍武远远超前于时代的见识又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这小子请单先生的工匠们雕出了不少花砖做腰线。还请人在一些瓷砖上画了彩绘上了清漆。

就连下水沟的沟眼儿都雕出了金钱眼的图案。这不但打破了通体一样的乏味。还让这些房间的格调一下提升上来了。

这让见惯了脏臭不堪的官茅房的洪衍争、洪衍文,和用惯了黑漆简陋小厨房的徐曼丽怎能不惊讶?怎能不赞叹?怎能不佩服?

到这时候,看了一圈儿出来,谁也不能不由衷夸上一句。

“看看我们老三,这脑子,大概天生就是为装厨房厕所而生的。哎呀!他没干上这个,倒是真可惜了!白白糟践了这块材料……”

与此同时,阁楼上的洪衍武,突然鼻子发痒,没来由的一个喷嚏。手一哆嗦,差点没摸刚剪开的电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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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开宴

看过了“花厅院儿”的每一间房,洪家的老宅院里又多了三个快乐的人。

洪衍争、洪衍文和徐曼丽他们也没法不快乐。因为不但今儿日子好,房子好,洪家阖家老少还都收到了一份礼物。

东西自然是“糖心儿”给买的了。

她这次送洪禄承的是一个银把儿的放大镜。上次“五一”登门,她就发现洪禄承喜欢看书报。有心的她就给寻摸了这玩意,老爷子阅读小字儿自然就不发愁了。

她送王蕴琳的是一块条光影闪烁的丝巾,那丝巾来自杭州,柔软细腻。颜色亦灰亦蓝,不艳俗,很是端庄素雅。正符合王蕴琳这个年纪。

她送洪衍茹的是件白色素花的连衣裙。送大嫂徐曼丽的是条浅灰色的“凡立丁”的料子裤。

这玩意是继“的确良”之后新上市的精纺毛的工业面料。名字来自是valitin的音译,又叫薄毛呢,织纹清晰,呢面平整,手感滑爽挺刮,透气性好,又轻又薄,最适宜做夏令服装。

至于洪衍争、洪衍文、陈力泉这三个大男人,一人是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

还别看这东西不透气,夏不排汗,冬不御寒。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热一点其实无所谓,他们在乎的是这种料子不变形,而且好洗。大夏天的搓几把就齐活,衣服干得也快,不用烫不用熨,什么都耽误不了。

再说这年头男人着装也真没什么可挑的,几乎人人都穿这个,美其名曰“追时髦”。仅从这一个“追”字,便能道出这个年头人们的消费心理。群体感才是此时人们最大的追求。

另外对两个孩子,“糖心儿”也没忘怀。这次她送洪钧的是一套《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整整六十本。而给洪溢的是两桶高级奶粉。

想想其实也难怪她等在门口埋怨,这么些东西,加一起也十来斤呢。都是她自己一路拎来的。

总之,除了洪衍武以外,洪家上上下下是人人有礼,人人满意。

而且大家把东西拿到手里后,还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都认为“糖心儿”相当有眼光,很懂得大家的心理。她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她也知道该给每个人送什么样的东西。只不过让她破费了这么多,大家又都很不好意思罢了。

像洪禄就对“糖心儿”说,“孩子,你以后可别再这么客气了。你人能来,跟我们一起过节就是最好的礼物。洪家今后也是你的家,再来就是什么不带,我们也开心。我们都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你说做父母的还能跟孩子计较这么多么?”

这是“礼多反见怪”呀,不过这种见怪倒让“糖心儿”打心里熨帖,这是真跟她不见外了。

王蕴琳则说,“你这孩子,这份心意难得,我们领情。不过总不好你把我们大家伙都想到了,自己反倒没礼物呀,我也想送你点东西。你要不嫌弃,就过几天家来,我让隔壁苏家给你量量尺寸。正好我手里有块料子,虽说放了许久已经过时,但质地倒和新的一样,主要是穿上凉快。我看不论是让老苏还是苏锦,给你做身在家穿的夏衣倒也合适。”

这么一来,长者赐不可辞。“糖心儿”便只有点头称谢。

当晚七点半,当日头西沉,天边映出最后一片艳红色朝霞的时候。大家已经都洗过了澡。

这时,王蕴琳又从花园子里取来了一些石榴花,声称这是“吉祥花”,让徐曼丽、“糖心儿”和洪衍茹都簪在了头发上。

此后,洪家的晚宴终于开始了。

要说洪家的这顿老宅里举行的第一顿家宴,还真是有许多让大家感到新奇有趣的地方。

第一是设宴地点、环境有趣。

这顿饭专门设在了金丝楠木的阁楼里。这里不但空气流通性好,外面的景致也好。

别看天已经渐黑,再美的花树都看不清了。可洪家院落里所有的房间的电灯却都打开了。

那黄色的暖光从门窗透出来照影在院里的地上,再加上所有房檐下都悬挂着竹篾灯笼,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美景。

唐诗有云,“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大致如此。

再配上院中树木被风吹动的轻响和淡淡的楠木香气,飘进来的丁香花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大家有一种似乎身在古代,或走进故事里的感觉。

第二是摆宴的桌子也很稀奇。

他们今天就以金丝楠的大圆木为桌。坐的是洪衍武搬来的黄花梨硬木椅。

不但宽绰有余,而且由于早就考虑到台面太大有所不便,洪衍武还特意请修房的工匠为这个桌子制好了一个直径一米六的木转台。

这样把转台放在圆木上,中间再摆上一束插在青瓷梅瓶里的红色菖蒲花。不但更显节日气氛。也能够通过这种方法照顾到坐在四面八方的人夹菜食用。

当然,这种手动的餐桌转盘,放在当今已经是酒楼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

但别忘了,在这个年代,确实还堪称奇思妙想。就连开了一辈子饭庄子的洪禄承都直夸这个招儿好。对洪衍武不免又生出一些刮目相看之感。

至于第三,那就是丰富的美食所产生的吸引力了。

依照旧日传统,京城的端午应时食品,除粽子和樱桃、桑葚这些水果外,应当以鱼虾为主。

因为此季节正好是黄花鱼及大对虾汛季,这时渤海湾独特鱼产,打捞后经津门运京城,往往供过于求,特别便宜。

如今的市场当然是供不应求了。但鱼虾的肥美是不变的。而高昂的价格把大多数百姓排除在外,为有限的人群保留了这种口福。

于是王蕴琳依然买到了三四斤重的大黄花两条,和三两一只的大对虾十只。这顿饭便以红烧鱼,油焖虾为主菜。

另外,端午节到来即是夏天了。因天气炎热,人们往往都有厌食感觉。所以除鱼虾外,其余食品当以清爽为主。

王蕴琳在家早做好了“虾冻”、“鸡冻”、“翡翠鸭”、“水晶肘子”等,这几样凉菜,清凉爽口,鲜而不腻,是仲夏最适宜的食品。带过来之后,便都放在家中的老物——“木头冰箱”里。

所谓“木头冰箱”其实是我国自清朝起,富人家盛行的古老冰箱。

这种东西以木为壳,内以锡为里,做成高约50厘米,60厘米见方之箱。底下还有一小洞,平时以软木塞堵住,放水时拔掉软木塞。木盖一分二,为取物方便,下有80厘米高之四脚木架支撑。

洪禄承出去买汽水时,不但买了些汽水,还买了一些天然冰,拿回来放于冰箱中,正好用来冰镇食物。而且有了这些冰,还一举两得,又能做些“冰碗儿”出来。

这是旧京夏季曾经最流行的消夏食品。当年以“什刹海”的荷花市场夏季所出最为驰名。

王蕴琳做得倒没有多么讲究,临开饭前,她只以一大碗碎冰,上铺放些鲜荸荠、鲜莲子、鲜藕片、鲜樱桃、鲜桑葚等便可。但各项鲜品轮流零食,风味依然甚佳,倍感清凉。

当然,都是鱼虾和凉的东西也不行。而且北方人又对糯米做得东西畏惧尤甚,认为粘性过重,不好克化。所以还要喝一碗温热“荷叶粥”才好。

这种粥也是京城夏季的特有食品。做起来很简单,就是耗工夫。

先正常洗米熬粥,水多一点,锅开,等米开花,再以一张大荷叶,洗净盖在粥上,外扣锅盖,熄火。这时只需坐等,相隔四五小时后,再将锅盖打开,掀除荷叶即可。

王蕴琳是午觉后熬的粥,此时她的粥余温未散,正可口,白米粥略一搅动,呈浅黄绿色,颜色非常美观,盛一碗,撒上少许白糖,亦清爽适口。

总之,王蕴琳准备的这一桌端午晚宴,既营养又美味,配上“莲花白”、“桂花陈”这两样美酒,实在让人齿颊留香。

人人称赞是不用说了,而且特别受到“糖心儿”喜欢。

因为她的口味受“阿狗姐”和“宝姨”影响,不但喜甜,清淡,且偏好鲜食。自然发自由衷地称赞王蕴琳的饮食安排,直说许多东西都从未吃过。

请客的主人是最喜客人进得香甜的。而且发乎真情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糖心儿”的幸福和满足感都写在脸上,这一下便更得王蕴琳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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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演节目

虽说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语,孩童不列席”,但什么事情都要分情况,这种规矩也得看场合。

譬如来了客人,或佳节相聚的宴饮,重的是娱乐与情感交流。如果像平日三餐一味不说话,只低头自顾饮食,那反倒是食古不化,大煞风景了。

今天也是如此,不但众人轮流抱着洪镒,由着洪钧垫高了椅子同坐桌旁。而且大家还得播彼此敬酒、聊天、说笑。这才叫家人欢聚,共度佳节。

当然了,既然是端午,那么聊的话题往往会与端午有关。洪禄承这个做祖父的,必定就要给洪钧这个亲孙子普及其民俗知识。

他就借讲了“屈子投江”的典故。讲屈原的《离骚》,讲他投水的那条汨罗江,讲人们包粽子,要投到水里去喂鱼,这样鱼吃了粽子,就不会吃屈原了。

可熟料洪钧这小子生了颗玲珑心,最好瞎琢磨。咽了最后一口“奶(zi)粽”下肚,张口就反驳。

“爷爷,这么干是不是有点犯傻啊?我是说凭什么就认为鱼吃了粽子,就不会再去吃人肉了?我们一顿不是至少也得吃两道菜吗?”

好,真理往往一句能顶一千句,立刻噎得洪禄承没话了。

但这样一来,洪衍争就看不顺眼了,马上呵斥。

“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爷爷这儿跟你讲典故,教你知识!好,你倒抬上杠了!就你这样好顶撞的,今后上学功课也好不了!老师肯定不待见你!”

这年头。老子的权威可是相当大,那对儿子来说就是天,就是法官,就是行刑官。

洪衍争几句话就把洪钧说得低了头,屁也不敢放一声,但迫于强压,脸上却都是委屈和不服气。

老爷子倒是疼孙子,一见洪钧挨了批,赶紧护着。

“算了算了。孩子天真么,好些事情还不知道。长大了我们就懂事了。是不是哪,小钧……”

洪衍武也跟着劝,“大哥,我觉着你别下定语太早。要照我看,咱们家这小子能想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那也是优点。这说明他一点就透,能举一反三,学什么不比别人快啊?难道当老实疙瘩就好?那是死木头。你别一味吓唬孩子,矫枉过正反倒不好……”

洪衍武说的是好话,但是可别忘了,他小时候堪称劣迹斑斑啊。

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怪,同一件事儿让不同的人来做,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像洪衍武说的这些话如果任何人来说都没事儿,偏偏就是他这么一开口,可就起了反作用了。

洪衍争马上掉转矛头。

“矫枉过正也被放任不管强。我怕就怕他精过了头儿,也把心思用在荒腔走板的行径上了。真跟你似的,主意那么多,顺了像只花猫,逆了是只老虎,我可受不了。咱洪家的孩子里,有一个特别的就够了……”

洪衍武没想到引火烧身,赶紧把自己往外择。

“哎哎,打住。老大,别扯我,我可不代表你儿子的成长方向……”

好在洪衍武也有靠山,亲妈发话了。

“老大这是什么话!老三怎么了?我看老三挺好!要房、修房都是他的主意。哪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通发作自己兄弟没道理!你可是当大哥的,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得好好想想!”

眼见妈有点变了脸色,自己老婆也在旁拉了一把。洪衍争忽然意识到什么了。他赶紧转头对“糖心儿”解释。

“小唐,你别见怪。我只是替孩子着急,也是跟老三斗嘴习惯了,习惯了翻他的旧账。今后一定注意……”

徐曼丽也来帮着圆和。

“嗨,就是,老三这几年可没少给家里办大事,家里人有目共睹。反正我儿子长大了要能有老三这本事。我这个当妈的就得济了。对了,小武给家里置办的电视、冰箱,大概是小唐你帮忙办的吧,我们可都得谢你呢……”

“糖心儿”哪里会计较。

“大哥,大嫂你们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都没拿我当外人。至于洪钧,那是个可心孩子,长大了肯定比小武强。其实对孩子,你们应该放心。洪家的人,有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

这话可是把所有人都捧了。大家都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一下把气氛彻底扭转过来了。

王蕴琳则欣慰地握住了“糖心儿”的手。越看这个未来儿媳妇越顺眼。

这时候,洪衍文见局面大好,又跟着提了个更得人心的建议。

“你们都行了啊,全是一对一对的,明着夸别人,实际上都替自己的那位打盘算呢。我们可看出来了,罚你们!大哥、大嫂、老三、小唐,你们不但都要罚一杯酒,每个人还必须出个节目!”

这话是可正题儿啊,也最符合当下的气氛,正好对了大家的心思。结果获得其余人等一致拥护通过。

就连洪钧都不在乎他爹妈难为情,一个劲起哄架秧子乘机报仇。

这样没辙了,实在难以推辞。洪衍争便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一段老电影名目大串烧。

这不知是当年哪位“大仙”编的,在民间各处正流行。

从“我叫《小铃铛》,家住《槐树庄》,左邻《白毛女》,右邻《李双双》,屋前《分水岭》,屋后《沙家浜》,东望《龙须沟》,西看《汾水长流》”开始。

一直到“请您《千万不能忘记》,我一直在《战斗里成长》,我《以革命的名义》将我们《年青的一代》在《大风浪里的小故事》讲述与您,不知您听后《满意不满意》”结束。

中间把把近百部影片串连起来,效果大概跟相声的贯口差不多。

洪衍争是干活儿的时候,天天听旁边的工友念叨的。但他自以为记住了,可台词特别的长,真说起来就不一样了。再加上又有点不好意思,说的很是磕磕绊绊,最后差不多忘了小一半。

但即使如此,秉着鼓励为主的原则,大家还是一起予以掌声。

特别是洪衍武,拍巴掌格外卖力。在他心里,兹要能看见老大尴尬出丑,那就是最大收获啊。就为以后还有这种眼福,自然要鼓励,而且要大大的鼓励。

接着就轮到了大嫂徐曼丽,她可比自己的丈夫更不好意思。

可说实话,徐曼丽的嗓子不错,表演的评剧《报花名》水平却比洪衍争要高多了。很有点小新凤霞的味道。而且自己分饰两角儿,也很有趣。

虽然唱到“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呀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就提前结束了。

但这次大家都是由衷的鼓掌喝彩,认为真的不错。

尤其洪钧冲在了头喽,把巴掌拍得通红。不用说,这就是显出亲儿子的好处来了。怎么都向着亲妈。

只是他嘴里嚷着“妈,比爸强多了”,这一点却着实不智。看他老子那横眉立目的表情,说不准何时报应临头。

再下面,既然大哥大嫂都演过了。洪衍武一句“女士优先”就把“糖心儿”推到了前面。

大家本来还担心“糖心儿”抹不开面子呢,王蕴琳不能不宽慰了几句。可谁都没想到,“糖心儿”不但挺放得开,而且节目居然更好。

她今天表演得是京剧《卖水》里丫鬟梅英的台词儿。这是她小时候跟着“阿狗姐”听京剧唱片学会的。当时让她感兴趣的是从正月到十月的花名。觉得跟顺口溜似的,时常听着模仿,也就这么会了。

事实上,还就该着她出彩儿。

因为这套词儿是她是从小到大念熟了的,即使紧张也难以有失。而且这折戏纯粹是数板儿,不需要唱,相对容易。加之她声音又娇嫩,天生清亮,自然演绎得味道实。

虽然并无行家指点,可连洪禄承和王蕴琳两个听老了戏的人都不能说不好。更是把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文、洪衍茹和陈力泉这几个没听过这出老戏的人,给听得极为入迷。

她刚唱完,“红花姐,绿花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大家就齐齐叫好,洪衍茹特别喜欢,说词儿又美又应景儿,也想跟“糖心儿”学。

而洪钧这什么也不懂楞小子居然也异想天开,他说自己觉得唐阿姨比电影《卖花姑娘》里的花妮漂亮多了,说的词儿也比电影主题歌好听。应该让唐阿姨去拍电影,把花妮换下来才是。

事实上,这小子鬼得很。这几句其实不乏拍马屁的意思。

因为“糖心儿”每次来兜里都装着许多高级糖果带给他。在洪钧的意识里,还真以为“糖心儿”就姓能吃的那个“糖”字呢,对她的感觉完全就是甜的。他很愿意努力争取这位“糖”阿姨更多的好感。

可毕竟孩子的想象力丰富也真的,占了“率真”二字。“糖心儿”的容貌又是公认的出挑儿,让大人们并不疑有他。

于是这一出口,引得大家又是笑了一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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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良宵

至于洪衍武,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自己要演正经节目通常是不会有什么显著效果的。所以他的表演是走得曲艺路线。以“脱口秀”的形式,一连给大家讲了三个有关粽子的笑话。

应该说,效果是真不错,可一个笑话比一个不正经,惹得大家笑骂并举。

第一个,洪衍武绝对是挟私报复,先拿大哥来打镲。

从桌旁站起来,他就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

“我亲爱的父母家人,兄弟姐妹,大家都知道端午节要吃什么吗?对,粽子。为什么要吃粽子呢?咱爸刚刚说过的,为纪念屈原这位诗人。可为什么用粽子纪念屈原?据民间传说,是怕汨罗江里的鱼虾王八吃屈原的遗体。嗯!这一点其实大有可讨论之处。洪钧不认可,我也不认可。可偏偏大哥却认为是自古不变绝对不可讨论的真理。所以说,在大哥看来,粽子就是百姓拿来喂王八的。那么现在请问了,今天大哥自己吃粽子的时候,心里感受又是怎么样的呢?谁能回答,有奖!”

最后一句一出口,才思敏捷的洪衍文当场一口“桂花陈”就喷地面上了。

在克制不住地哄堂大笑声中,醒过味儿来的其他年轻人也无不指责洪衍武犯坏,变着法儿的挤兑人。

洪禄承和王蕴琳这对父母却齐齐相视苦笑,无比为儿子这不肯吃一点亏的性情发愁。

唯有洪钧这小不点儿,和躺在妈妈怀里的洪镒没听明白。

好在大哥大嫂倒是没生气,只是全都怕了洪衍武的口才举手投降了。

徐曼丽说,“你这个坏老三!真是开罪不起!我们认输!”

洪衍争则说,“你小子还是口下留德吧,算我怕了你了!”

洪衍武赶紧笑着冲大哥大嫂抱拳请罪,表示只是玩笑并无恶意。跟着,第二个笑话便脱口而出。

“端午要举行龙舟赛,各位都知道这个风俗吧?这一天,饭馆里的各色糕饼也去参与。没想到烧麦争先,一个闪失被挤到水里。跟着粽子想都没想,脱了衣服就跳下去救,只是它这个决定太草率,自己也直往下沉。眼瞅着这俩货色就都要没命了,索性会水的汤圆也在场,施以援手救了它们。但才一上岸,汤圆就忍不住骂了粽子,‘你小子是不是傻呀?一看见穿裙子的就不要命啊!’”

这一次,因生动的拟人化表达和另类的想象,大家又被逗乐了。

只是在这个年头,这完全可以算带色的“荤段子”了。于是这就造成女人们纷纷脸红,男人的笑声不多,大家都强忍着的效果。

甚至还遭到了王蕴琳的一番正色斥责。

“老三,这个笑话可不好,上不了台面。好在也就是家里说说,没人笑话你,要敢去外面胡诌,我可不答应!接下来你赶紧说个好的,要是再像前两个一样这么讨人厌,我就罚你自己个明儿把整个院子都扫了!而且不许泉子帮忙!听见没有?”

这个提议是大得人心。大伙儿纷纷起哄。洪衍争更是连拍马屁,直夸母亲大人圣明,终于说句公道话,不护短了。

而就这工夫,“糖心儿”居然冲洪衍武也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同样想看他的笑话。

整个一个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啊。

好在咱洪三爷可不是非常人物。老家贼的肚儿,那是杂货铺儿啊。幽默的段子数不胜数。什么分寸的都有,这难不住他。

洪衍武略一思量,跟着第三个又出了口。

“咱还说饭馆里的糕饼界的事儿。端午这天晚巴晌,米饭和包子打上了群架。米饭仗着人多势众,一碗饭好几千米粒撒出去,见了来帮包子的就打,什么菜包、肉包、豆沙包,蒸饺、水饺、糖三角,无一幸免。就连粽子都被逼到墙角里。幸亏粽子有急智,情急之下把衣服一撕,对米饭们大叫一声‘众位兄弟们,都看清楚喽,我是卧底!自家人!’”

“哈哈哈!”

这次的笑话真可谓奇思妙想,浅白易懂。不但把大家给集体逗乐了,就连洪钧也听明白了。自然获得大家的一致赞誉。

洪禄承给的评价也很高。说这个笑话和《饽饽阵》有异曲同工之秒。应该放洪衍武过关。

这样洪衍武冲四座拱了拱手,终于一身轻松的坐了下来。

只不过洪禄承可没想到,他这一句饶了洪衍武,却又给他自己个添了事儿了。

因为大家都没听说过什么《饽饽阵》,不免都好奇上了。不但几个儿女来打听《饽饽阵》是什么,洪钧也闹着要爷爷讲一讲。

老爷子就告诉大家伙。说《饽饽阵》是说相声的唱的太平歌词。内容是将几百种饽饽名称组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篇两军对垒、摆阵征战的故事。

像什么“烧麦出征丧残生,窝窝头回营调救兵”,什么“槽子糕骑着一匹萨其马,黄杠子饽饽拿在手中”。皆为此类。

嘿,这简简单单吐露出的一两句,就能听出语言风趣至极。

可这么一来,大家当然也就更感兴趣了,都求洪禄承给来上一段完整的。特别是洪钧这个小人儿,扭糖似的摇着爷爷的胳膊缠磨。

没办法,盛情难却,洪禄承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给大家唱了一小段。

还真别说,老爷子能票老生的嗓子还真不错。而且别看他时隔多年没有听过了,可由于洪家祖上就是开“饽饽铺”起家的,词儿还记得特别清楚,把几十种糕饼的顺序动态都表现得活灵活现。

结果老爷子一唱完,那是好评如潮啊。众人公推,远超洪衍争的“电影串烧”和洪衍武的几个小笑话。

这样一来,老爷子的节目在曲艺范畴里暂时公认排在第一位了。

可这还没完呢。此时大家的兴致堪称最热烈的时候,未免都有点意犹未尽,仍旧盼望着有人能再演个精彩的节目。

于是在洪钧以两首儿歌作为中场小段儿暂时救场之后。洪衍武就又提出一个建议,说既然今儿爸都演了节目了,那妈自然也得来一个。

同时这小子怕妈推辞。还来了个大揭秘。自称他在家里的旧物中寻到一支洞箫,今天刚刚交到爸妈手里,爸说那玩意就是妈当年的爱物。显然妈是会几首曲子的了。

好,这么一来,王蕴琳想借口不会也是不行的了。老太太笑嗔了洪衍武几句,也就爽快地在大家的鼓掌欢迎下应了,说干脆给大家伙儿吹一曲《良宵》吧。

这样,在洪衍武小跑儿去屋里把一根紫竹九节洞箫取来之后,王蕴琳又拿手绢沾着“莲花白”仔细擦过了吹口,一阵悠悠的箫声便浸润在了清亮的夜色之中。

那曲调是特别细腻清丽,顷刻便将大伙儿的喧嚣瞬间平息,让整个院落都变得水一般静。

要说这曲《良宵》,其实原名叫做《除夜小唱》,是作曲家刘天华1928年除夕创作的曲目。

当时,刘天华的几个学生与他的亲朋好友到他家过年,室内温馨的气氛与室外热闹欢快的节日气氛交融在一起,让刘天华的心情特别好。

所以这首乐曲曲调当顺畅柔美,极少跌宕,完全是为了表达作者怡然自得、轻松愉快的心情。那么从情绪和氛围上讲,也就与今天洪家家宴贴切极了。

实际上正是如此,尽管园中的灯光映照之下,阁楼外树影婆娑。东侧粉墙依然,西侧紫藤依然,听着这般曲声,难免使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但圆木桌上的美酒和红烧黄鱼散溢出的香气,配上这曲《良宵》,无疑又为大家的心头,平添了一层温暖的家味儿,让人在想象与现实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舒适与温馨之气。

于是一时间,除了洪钧还能把精力放在吃上,洪镒躺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其余每个人,几乎都陷入了一种品味的沉思,一种慵懒的沉寂。

大家都只会默默地坐着,凝视坐在灯笼映照下的王蕴琳,看着她身后巨大的阁楼和楼外的树影、粉墙、紫藤,便会觉得此时此刻是这般的美好。

无论是谁,所有的听者在这箫声与月色之下,都不会再有一点燥热之感,沸腾活跃的思考也仿佛化作固定的符号,在脑海中淡化、隐退。

当然,每个人在想的东西肯定是不完全一样的,都会有各自微妙的体验。

比如说,洪禄承是在对历史进行重温与怀念。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他的妻子便在这里吹,他坐在这里听,如今依然如故。

多少年了啊!孩子们不但大了,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而洪家的儿女们则大多在感叹,在佩服。只为他们意外地看到了母亲从未彰显过的一面。

妈吹得真好。妈怎么什么都会?琴棋书画,大家闺秀。但是却默默无闻地隐藏了这么多年。真不知道妈的身上还有多少秘密?

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呢。我们这一代人要比起来,实在太浅薄了。

糖心儿的心思其实也差不多。但羡慕感更加突出。

她觉得未来的婆婆年轻时必定是个大美人,哪怕是现在,她从王蕴琳的身上扔能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在她看来,这大致应该就叫做“风韵”吧。那真是一种任何外在的修饰都难以企及的美。是一种永远不会慌乱、碰到什么都不会心虚的镇定自若。

她要是到了老的时候,也能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唯独和大家有点不一样的是洪衍武,这小子思想境界十分堕落。

他美滋滋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吐着烟雾又喝了两口汽水,不禁很有成就感地想着。

院子外面的那些人,脑子里成天装着什么“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那有什么劲啊?

瞎掰!还是咱家这副“万恶旧社会”的样子,才有点意思!

真别说,当地主老财就是好啊!在宅子里面就是完全自己的天地,怎么折腾都没人来指手画脚。

嗯,等我更发达了,我也弄几头熊猫儿回家养养,每天黄昏时分,全家一人一头,牵着花园子里遛熊猫儿去。壮哉!快哉!

不不不,这就有点太过了!司马昭笑刘禅的典故教育了我们,时刻也不能忘了嘚瑟必败!

对!幸福的人儿啊,要低调。省得那些不幸的人儿哟,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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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乱来

1979年的端午节,王蕴琳的一曲《良宵》堪称点睛之笔。

那清柔如水,幽兰飘香的箫声,不但让大家居于月光和灯光之下,清晰地感受到恬静、温馨和浪漫,而且每个人都被深深地感动了。

以致于今后无论是谁,每每再到此处,总会想起这一天那美妙绝伦的箫声,和那种亲情的和睦。

因此曲罢之后,在洪禄承的倡议下,大家便一致通过了老爷子为这座楠木阁楼的命名——“良箫阁”。

这三个字是一音双意,既代表了当晚这首曲子的名目,同时也是在赞王蕴琳的吹奏技艺。实在是贴切得很。

只是可惜,由于王蕴琳吹奏水准过高,这一曲也成了当天的最后一个节目。竟再没人有勇气献丑表演了。

不但洪衍文、洪衍茹和陈力泉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连洪钧这从不知害臊的孩子都怯场了。

于是大约夜晚十点左右,洪家的端午晚宴便彻底结束。

此时因见天色过晚。洪衍武索性建议大家留下来住。

他说房子足够,洗漱用品都有,天气又这么暖和,被褥他买了一些新的,匀一匀都尽可够用了。干脆明天就从这里直接上班上学,岂不是好?

王蕴琳见年轻人们各个神色迫切,想了一想也就许了。

得到了母亲的允许,洪家的孩子们无不欢呼雀跃。说实话,经此一晚,他们已经爱上了这里。那还真是意犹未尽呢。

不过和这些洪家的孩子不同,“糖心儿”却怎么也不肯留下。她是怕让婆家瞧轻了,坚持回自己东城的小院儿去。

她故意做出的这种姿态,其实很有必要。这还真是让洪禄承和王蕴琳老两口又高看了几分。

他们都觉得这姑娘懂得分寸,做事规矩,一点不乱来。便仔细嘱咐洪衍武一定要把“糖心儿”送进家门才许回来。

要不有句老话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洪禄承和王蕴琳毕竟是老一辈儿的人了,哪儿知道当下的年轻人有多么开放啊,背着他们的时候又是个什么样儿啊。

不乱来?那都是演出来的。出格儿才是真的。

事实上,不但洪衍武带着“糖心儿”漫步庭院曲径往外院走,到了花园子里,一见没人,俩人就在石榴树旁抱着“啃”上了。

而且在“糖心儿”的小院儿里,这俩人甚至早已经和真正的新婚小夫妻别无二致了。

别忘了,“糖心儿”那儿其实和这儿也差不多,院子虽小,但独门独院也算个宅门儿啊。他们又根本不和邻居们往来,一进院儿就关门儿,谁知道里面什么样儿啊?

再说了,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不光人身上穿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少,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

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儿,只要一个火星子的诱因,这俩人就能干柴遇烈火地亲昵在一起。

像有一次,这种事儿就是在完全促不及防的状态下发生的。以一种毫无征兆的方式降临。却又来势凶猛,排山倒海般无法阻拦。

当时,“糖心儿”一个人静静地独坐在院里读报。在午后明丽的阳光下,她的皮肤显得特别白。

无论是高挽起的袖口裸露出莲藕一样光洁的手臂,还是裙子底下那玉石一样光滑的小腿,皮肤下青青的血管都如同树叶脉络一样的清晰。

而她的身后就就是院里那株“太平花”,正被微风吹动摇曳着,被阳光筛下细碎而模糊的树影。

这情景无比唯美,被洪衍武从屋里出来,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他能分明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紧迫,口干舌燥。

面对如此绝顶漂亮的人,还有她身上不经意就能散发出的魔力,他根本无法克制。

没辙,我本无罪,只怪你诱人犯罪!

于是他径自过去,横抱起“糖心儿”就走。

毫无提防状态下的“糖心儿”不禁惊得大叫一声丢了报纸,等发现洪衍武的企图后,一路拼力反抗。

“流氓!救命!”

只可惜,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

还有的时候,反过来是“糖心儿”故意**。

比如有一次,“糖心儿”拿一只银制的耳挖勺给洪衍武掏耳朵。

当时她右手执勺,左手捏住洪衍武的一只耳朵,却故意将呼出的一股股热气轻轻吹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

跟着又用柔软的身体贴紧了他。口中却说着,“别动,别动啊”。

洪衍武就感到那耳挖勺曲曲弯弯地摄入自己耳朵里。然而在热辣辣的同时,更有一种吊着劲儿的滋味反复折腾。

可完事之后,“糖心儿”居然若无其事地帮他拍打衣服散落的耳蚕。然后以一副关怀备至的神态,哄孩子似的,伸手在他的头上摩挲了几下。

“我可爱的小弟弟,你赶快去整理一下自己裤子吧!”

取笑完毕,她就马上躲得远远儿的,开始得意地笑。

这洪衍武如何能忍?于是一场成人版的“老鹰抓小鸡”友谊赛,也就开始了……

总之,进入1979年的夏天之时,最让洪衍武明显感受到的,就是宛如身处“伊甸园”一样的幸福。

具体该怎么形容呢?

应该说这种感觉就像五月份里,复刊不久的《大众电影》在第5期封底刊登了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与灰姑娘在欧洲中世纪华丽宫殿中接吻的剧照差不多。

在此之前,洪衍武根本没体验过男女之间会有如此的情趣。他总以为这种浪漫和梦幻都是假的,只能和金钱和权势捆绑在一起。

但他现在进一步地明白,女人的心其实和她们的唇一样柔软,女人的感情也可以像纯净水一样的清澈。

女人能彻底征服男人的,绝不仅是靠漂亮的脸蛋和美丽的肢体,还有一点一滴的付出。

像“糖心儿”就是那种可以委屈自己打破传统,来让他获得欢愉的女人。

她也可以不计名分利害为他释放出身上的母性,心甘情愿地付出。比如买礼物、洗衣服、洗袜子、做饭,甚至一些更粗重的劳动。

这就让他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和有一种源于虚荣的自豪。甚至常常会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当然,任何事情都会有一个程度和界限。

尽管洪衍武和“糖心儿”已经双宿双栖,本质上已经是事实婚姻。可毕竟他们还差了一张纸,终究不是合法夫妻。所以他们的亲密无间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毫无保留。

有一点仍旧是两个人感情里的雷区,让人深感忌惮。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心惊肉跳。

六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在外面吃过晚饭的洪衍武和“糖心儿”坐在一家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又看了一遍墨西哥的老电影《冷酷的心》。

当银幕上的魔鬼胡安和阿伊妹在池塘边的石凳上“激情”时,洪衍武忍不住把头侧到“糖心儿”耳边,小声说,“我们也应该试试这样”。

结果这句话把“糖心儿”的呼吸节奏一下打乱了。

这一天还下着小雨。天空雨丝缠绵,空气阴冷而朦胧,街上的人特别少。

散场出门之后,洪衍武自然而然把自己的衬衣披在了“糖心儿”的身上,和她共打一把伞,并搂着她的肩膀前行。

这样俩人就越发联想到魔鬼胡安和阿伊妹的“爱情动作戏”,激发出强烈的模仿欲。

真的等到回到“栖凤楼胡同”的时候,俩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肌肤就像发烧一样地滚烫。

彻底点燃烈火的是一句简单的问答。

进屋之后,“糖心儿”问了一句“你渴不渴?吃水果吗?”洪衍武回答“渴极了,我只想吃你。”

然后他们就抱做了一团,伞没收,灯也没开。连衣服都是胡乱撕开的,凌乱地扔在了地上。

他们完整且出色地复制了一遍电影里的情景。只不过当最后癫狂结束,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他们一打开灯才发现,“保险措施”居然出了问题。

“糖心儿”立刻吓得大叫一声,裹着个毛巾被就敏捷地跳下床,慌乱地去打水清理。然后洪衍武就听见在外屋“哗哗”的水声中,她很少有地骂了街。

“你大爷的!弄不好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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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孩子

这此意外给“糖心儿”带来的心理压力很大,让她好几天神色不定,茶饭不思。干什么都没兴致,就像真的生了病一样。

而她又怕被洪衍武笑话,这事连提也没敢提,全都憋在了心里。

所以洪衍武费了许多力气让她开心,都统统无效。最后他死缠烂打地一个劲儿地盘问,“糖心儿”才总算犹豫着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你可不许笑我。我知道,也许我有点过于担心了。可头几天,那是危险期呀。怎么想,我都觉着概率太高了……我怕,真有了孩子……”

洪衍武其实差不多估计到了,此时就故意做出一副夸张的样子。

“我当什么事儿呢。男的女的一起生孩子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痛恨社会,想让人类灭绝?”

这样没正形的话,简直让“糖心儿”无比气苦。

“讨厌!你明知故问!我就知道你得笑话我!你……你……”

洪衍武见“糖心儿”眼圈都红了,忙哄着她。

“不笑,不笑你。可你的担心完全没必要呀,有我在,你怕什么呀?我会对你负责的。”

“糖心儿”当然知道这是哄她的话,可心里还是不禁泛起了一丝甜味。

“男人呀,就会嘴上说……”

哪知洪衍武马上收起来嬉皮笑脸。

“你瞧你,我是那光说不练的人么?咱俩可就差最后一张纸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办说出来,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

这信誓旦旦不由让“糖心儿”心里又熨帖了些,可她想了一想,还是迫于现实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啊?差那一张纸,就差多了。哎?我记得你是不是认识医院的人啊?如果我真的有了,能不能不要介绍信帮我做……”

刚说到这儿,却不想洪衍武猛然打断了她。

“做?做什么做?咱干脆就生下来不行吗?”

“天哪!生下来!”

“糖心儿”一下瞪大了眼睛,满脸讶异地盯着洪衍武。

“你没说胡话吧?怎么可能!你岁数不够,我们眼下根本没办法领证,哪里有理由养孩子啊?再说,要是我肚子大了。你又让我怎么见人?你家里人又会怎么想我呢?当然得想办法拿掉呀!更何况你还有前科,要是出了这种事,派出所会不会把你……”

“行了,你这纯属自己吓自己呢,净瞎琢磨。”

洪衍武忍不住再次打断糖心儿。其实他很明白“糖心儿”的顾虑,也知道她想象得这些很可能变成现实。这就是她恐惧的来源。

可也恰恰因此,他就很有必要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好给“糖心儿”带来彻底的安全感。

“媳妇儿。有我在,绝对到不了这步。你真要怀孕,我就去找我们片儿的张宝成想办法,改我的出生日期。只要一把户口本改了,咱马上就能登记。要是张宝成能力有限办不了呢,我就去求所长,去求局长去。要是还不行呢,我就给你办出国,咱直接去国外生去。我告诉你吧,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糖心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洪衍武,完全不能相信。

“你……真的假的?你哄我呢吧?能去一趟医院就解决的事儿。你真愿意绕这么大的弯子,费这么大的周折,惹这么大的麻烦……”

“什么话!”

这次终于轮到洪衍武激动起来。

“这就是我想要跟你说的。是,去医院把孩子拿掉最容易。可那是咱俩的孩子呀!第一个孩子!难道就为咱们省事就牺牲这条无辜的小性命?你这个当妈的就能忍心?这种事儿无论如何我干不出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自己的孩子!我巴不得早一天当爸爸呢!”

“再说了,真把孩子拿掉对你也不是好事儿啊。第一胎就弄这个,对女人的伤害最大了。你可千万别犯傻,否则弄不好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为了你和孩子好,外面多大的雷我都接着,我什么也不怕。你真要有了,不惜一切代价,我也得让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听见没有,不惜一切!我的孩子要想到这个世上来,谁也阻止不了!哪怕是你这个亲妈!咱丑话说在前面,这事儿你必须听我的!否则,可别怪我跟你丫翻脸!”

嘿!开始还挺好,可这话到了最后,不但绝对蛮横不讲理,甚至还出口成脏地威胁上了。

可邪了门儿了,“糖心儿”还偏偏就吃这套。

她万万没想到,洪衍武会给他这么一个答案,斩钉截铁地做出了一个和大多数人截然相反的选择。但也正是这种发乎性情的自然流露,才证明洪衍武发自真心,所言不虚。

所以她非但一点不生气,一种踏实的幸福反倒在心里蔓延。她不再怕了。甚至反倒是有点不应该的隐隐期待。

“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这还不行嘛……”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糖心儿”的眼泪滑落下来。

可那不是伤心,而是高兴。她知道,自己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洪衍武了。他,就是她的主心骨。

什么是男人?这就是男人!一个可以让女人永远能依靠,永远能安心的港湾!

不过反过来说,洪衍武可不知道,此时他在“糖心儿”的眼里几乎成了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一见“糖心儿”哭了,他倒误会成人家是委曲求全了。于是第一个反应就是为自己刚才的语气后悔。

是的,他确实不该那么凶的。“糖心儿”的难处他还不清楚吗?这是他的女人,他未来孩子的妈。理应心疼,多加关爱才是。

他这个臭脾气啊!真是该仔细控制控制!

接着还能怎么办?赶紧哄呗。

得,是又道歉,又拿手绢给擦眼泪,洪衍武陪着笑脸溜溜忙和起来。

这么一来,“糖心儿”打心里觉得好笑。她故意憋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忍不住,终于“噗嗤”一笑。

“小武,我有点渴……”

听得这一句,洪衍武轻松了不少。赶紧倒了杯温热的茶端了过来。跟着还从酒柜里的铁盒子里拿来了一些“糖心儿”最喜欢的曲奇饼干。

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更深深融化了“糖心儿”的心。

她的脸上不由浮出甜蜜的微笑,面庞上尚存的泪痕也如同梨花带雨那般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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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新秀

1979年京城的夏天,伴随着日渐走高的气温,还有一种热度在蔓延。

那就是一批优秀歌曲,优秀电影的涌现,所引发的造星现象。

别的不提,在杨卫帆身上发生的事儿就是这一切最真实的证明。

在靠洪衍武给的新歌获得自由之后,六月初,杨卫帆和苏晓明一起参加了基层部队若干不大重要的演出。

毫无意外,和当初在“总政歌舞团”一样,他们每场演出都会受到极为热烈欢迎。被掌声强迫加演几乎成了固定规律。

这便很让穆迪感到欣慰。

因为她虽然是团长,但贸然用团里两个知名演员为代价,把自己的儿子换到团里。这种行为,怎么都有些徇私废公的嫌疑,自然会为她招来许多私下的质疑和腹诽的。

可儿子这么给她争气,这一下,让她身上的压力不但减轻了许多。她也有了继续推荐杨卫帆去参加更重要演出的底气。

于是接下来,1979年6月中旬,在“歌唱五月——全军文艺团体观摩总结演出”上,杨卫帆便又破格获得了一个名额,和团里悉心培养的苏晓明一起作为“海防歌舞团”的代表参加演出。

应该说,这次演出的重要性绝对非比寻常。

这不但是因为冠以“全军”的名义,相当于所有部队文工团较高级别的一次年中检阅。也因为是总政治部举办的,许多军委领导都要出席。

哪一家部队文工团可都憋着在这次演出上亮宝夺奖呢,派出的代表无不是台里已经功成名就的台柱子。

所以杨卫帆能获得这次演出机会,不但让“海防歌舞团”内部的多数演员极其羡慕,心怀嫉妒。就是在其他歌舞团领导的眼中,他和苏小明这两个“小嫩雏儿”也都遭到了轻视。

那些人无不觉得穆迪是在进行一场不负责任冒险,全都憋着看他们的笑话呢。

唯独也就是“总政歌舞团”的胡团长还能理解一些,他觉得亲妈就是不一样,真敢替自己儿子招呼啊。

但话说回来,胡团长也多少觉得穆迪做法有点轻率,他觉得应当先让杨卫帆多磨炼磨炼才行。

因为杨卫帆条件虽然不错,潜力很大,但舞台经验毕竟太少。现在就给他排这么重要的差事,这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也很可能会拔苗助长。

果然,胡团长的眼光很准。

就因为这次演出重要领导来的太多,眼瞅着一位位不同军种的国之上将坐在了观众席前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杨卫帆和苏小明,全都因为激动而紧张,不约而同地发憷了。

而且演出进行一半,马上轮到“海防歌舞团”出演的时候,不但杨卫帆腿肚子转筋,苏小明竟然还哭着不敢上场了。

这让“海防歌舞团”负责后台的老同志一下就着急了,不顾旁人的眼光,就挥舞着拳头吓唬苏小明。

“哭也得上场,不上就揍你!”

没想到这蛮干的冲动适得其反,反让这位姑娘更加地委屈和恐惧,大颗大颗的眼泪,一下把眼睛都哭花了。

其他歌舞团的人却不由暗暗好笑,不少人都幸灾乐祸地以为“海防歌舞团”这次要栽跟头了。

关键的时候还是杨卫帆扛住了。

他毕竟是个敢上战场的真爷们,穆迪又是他亲妈。他最清楚无论如何也得把场面稳住才有可能应付过去。

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先好言安慰住苏晓明,跟着为了给她争取补妆的时间,当机立断把心一横,自告奋勇地率先登台了。

而且谁也没想到,他登台之后演出效果简直堪称惊艳。才刚刚唱出歌曲《咱当兵的人》第一段,朴实的歌词就使得一位军委领导率先带头鼓起掌来。

这下不但赢得了一个开门红、满堂彩儿,让其他歌舞团的人大为震动和惊奇,也同时稳定了后台苏小明的情绪。

她随后再登台,发挥便相当正常,而且同样也取得了堪称完美的演出效果。

就在她唱出,“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后,全场变得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被苏小明那朗诵诗一样的歌声惊呆了,都屏住呼息仔细倾听。

最终汇演的结果,是杨卫帆和苏小明凭借这两首歌,全都一鸣惊人,成为了受到众多领导关注的热门人物。双双为“海防歌舞团”赢得了男女独唱表演的最高荣誉。

而且这还不算完,这次演出结束之后,杨卫帆和苏小明的歌曲居然又被广播电台的人给看上了。只不过这次可就不是京城地方台了。而是面对全国听众的“国家人民广播电台”。

不得不说,这两首歌曲的播放效果再次大大超乎所有人预计,除了让部队认可,复原军人们热爱,居然也让老百姓们喜欢。这两首歌很快红遍了大江南北。带来了一场席卷全国的“杨卫帆热”和“苏小明热”。

之后“国家人民广播电台”知道了杨卫帆还有一首《小白杨》,趁热打铁随后播出,也同样获得了全国听众们的喜爱和认可。

而且当大家从节目里知道,《军港之夜》、《咱当兵的人》和《小白杨》这三首歌曲都是杨卫帆自己作词作曲的,更感到无比的惊讶和崇拜。杨卫帆简直借此一跃成为了新生代军旅歌曲的代表人物了。

当然,这一来穆迪简直是心花怒放,至少年轻了十岁。

因为有了这种结果,不但团里再没有人敢说她培养自己儿子是走裙带关系。也不会有人对她刻意栽培自己的儿子再有任何的反对意见。

如果谁敢质疑,那都先要面临着一个问题。

杨卫帆当初可是主动放弃来“海防”的机会,自己去更高一级别的“总政”了。之后又完全是被她用母亲的身份威逼,又用极大的代价强行“交还”回来的。

现在看来,这无疑证明她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正确,证明了杨卫帆是全凭个人实力获得成功的。也证明了她这一举措是简直堪称“一心为公”,而且和“总政”做的交易当初看起来是亏了血本,但实则划算之极。

这就让她彻底扬眉吐气起来。尽可在下属的赞誉声中,光明正大地把团里的一切资源向儿子身上倾斜了。

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不但“总政”胡团长很快私下里打了电话,跟穆迪抱怨说“买卖”做亏了。

而且当穆迪以“全军观摩演出”获奖为由,提出要给杨卫帆和苏小明立功受奖,并给他们晋职晋级的意见时,领导班子也没一个人反对。甚至还有人建议理应要给杨卫帆这个词曲作者多晋升两级。享受正团极待遇。

这可就让穆迪的笑容再也难以藏住了。

天下间,难道还有比当妈的大大方方栽培儿子,却没一个人能挑出不是来,还得说她做得对、做得好,更让人开心和幸福的事儿吗?

她的儿子,那真是棒!

祝大家元旦快乐,愿大家身体健康,家庭和睦。这也是我个人认为的最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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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成名

走红当然是好事。

虽然此时无论是出现在舞台现场、广播、或是银幕上的那些知名红人,人民群众都只一律会冠以“演员”这个最本质的称呼。

但必须得说,这个时期,谁只要因一首歌或一部电影冒头儿走红,他们从人民群众中所获得的东西,却是哪个时代都不曾有过的。

别说旧社会日进斗金的“梨园名家”们远远比不了,就是今天所谓的“国际巨星”、“知名大腕”那也差得远了。

那真是一种发乎至诚,无关金钱的尊重、厚爱、热情和推崇。

对这一点,杨卫帆很快就有了切身的体会。

洪衍武给他的几首歌曲让他获奖成名之后,他的生活确实改变了许多。

首先待遇一下被提到了正团级,行政工资拿到七十八块,现在还有权力叫团里的吉普车接送。

这可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并不是过去靠家里人的惠泽。他相信哪怕他仍待在“总政歌舞团”,他也很快会凭自己的本事拥有这样的待遇。所以他享受得心安理得。

另外,就是似乎在突然之间,满街都在放他的歌了。

只要有收音机的地方,总是能听到他演唱的《咱当兵的人》、《小白杨》和苏晓明演唱的《军港之夜》。

特别是最后两首歌,因为曲调更委婉,比第一首还要受青睐。广播电台收到点播这两首歌曲的听众来信,据说数量有好几个麻袋。

以致于播放歌曲的广播电台每次都要补充一句,“因为喜欢这首歌曲的听众众多,在此就不一一念点播者的名字了。希望各位听众朋友们理解。”

这种轰动的社会效应直接导致他成了团里的焦点人物。别说排练的时候总是引来一大批的人来观看。哪怕他在团里的内部食堂吃饭,去内部澡堂洗澡都受到人们的瞩目。

经常会有文艺女兵脸红着偷眼观察他,或是三三两两地跟着。胆大的或许还会来搭话要一张签名。他便会带着和气的微笑满足她们,然后看着她们带着满足感羞涩地逃离。

最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一个脸儿熟的食堂大师傅在给他打菜的时候居然也很客气地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家里人签个名?

他马上欣然满足了对方的要求,还跟人家开玩笑,说“您要我签名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这么客气干什么?我是您下级,天天都得来您这儿报道呢。”

结果他又跟大师傅混成了朋友。不但那天他要的白菜炖肉里,几乎多半饭盒子全是肉。此后他再来食堂,也经常能吃到厨房的“内部伙食”。比团领导的待遇都实惠多了。

当然了,如果和在团里如鱼得水比起来,外界的反应自然更为热烈。

在名声远扬之后,就不断有各路记者来团里采访他和苏晓明,给他们拍照、录音、做专访。

这就促使“海防歌舞团”的传达室每天收到的观众来信越来越多,有时候他和苏晓明仅一天,就各自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封观众来信。

而当他和苏晓明再下部队演出,往往都是部队最高领导亲自接待,不但倾其所有,也必然会恳求他们合影留念。

就连外面的学校、单位和团体也会经常找上门来,想邀请他和苏晓明参加座谈会和招待会。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自己还觉得这些事儿挺有趣的。

自己的歌曲能得到整个社会的认可,处处受到旁人的笑脸相迎,要说他心里毫不在意,根本不曾窃喜,那是不可能的,也是虚伪的。

比如说记者登门采访,就必然引起其他演员羡慕的目光。他出门买个东西,都能听到别人谈论他的歌曲。这些事儿难免会让他产生一种虚荣的快感。

而且他也特别喜欢阅读听众们的来信。因为这些人们的评价都是发乎真诚的,会十分真实的谈及他们的感受。

有的人说《咱当兵的人》唱出了战士的心声,还有的人说《小白杨》和《军港之夜》让他们憧憬军旅生活,觉得参军入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

他便会被这些反馈意见所鼓舞、激励,觉得自己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儿而泛起幸福感。

可后来没多久,他发现这些事儿就不是这么有趣了。他受到的关注和喜爱一旦超过一定的限度,就变成了一种让人倍感压力,苦乐参半的滋味儿。

比如说,记者的采访不但占用了太多的时间,也总是千篇一律。他们总会问那些冠冕堂皇的问题,他也必须按照团里规定好的答案,这让他越来越感到无趣,烦不胜烦。

另外,回复听众的来信也太过繁重和占用时间了。

他生性不愿任何人失望,生性不具备高傲。何况又被许多来信末尾的“盼”字所感动,他便会努力地给这些听众写回信。

可渐渐地,他发现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他一天的时间全花在回信上,他也写不完。

没有办法,他也就只能像他人那样,直接交给团里代为处理了。但心里,他总觉得对这些听众相当抱歉。

至于下基层部队演出,那是一种两极的感受。他喜欢战士们的真诚和质朴,但有的部队领导却很让人作呕。对某些人来说,他们这些文工团的人已经成了借机吃酒席的道具。

对待这样的情况,杨卫帆真是打心里厌恶。他自己也是带过兵的人,知道士兵们的帐篷、衣服、鞋和伙食的具体情况。

所以那些人对他的吹捧简直让他作呕,看那些人大吃大嚼,浪费公款,他只觉得反胃恶心。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违心敷衍,应付交际往来的人。

最后,他和苏晓明一起被外面单位邀请参加座谈会、招待会的滋味才是让他心里别扭的。

因为有时连报告的主题都是含混的,那些人只请求他们“随便讲讲”,是带着一种盲目的崇拜把他们请去的。是完全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劳动模范、战斗英雄之类的民众楷模。

这样的待遇,他真觉得有些过了。在他看来,自己的这点成绩与那些真正为社会创造重要价值的人们根本无法相比。更何况他还心知肚明这几首歌根本不是自己的创作。于是一种身为投机者的自愧就总困扰着他。

其实他心里想说的真实体会是这样的。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就是唱了两首大家喜欢的歌。我也不是作者,真正的词曲创作者是我的哥们儿,其实这些歌恐怕换别人唱一样会受到大家喜欢。更何况这些歌曲又算得了什么!那些为祖国奉献生命、健康和青春却不求回报的人到处都有,他们才应该坐在这里……

就是这样,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广播里和报纸上。每天出席这个会,参加那个团。

人们谈论着,“杨卫帆、小白杨……”他一举一动都在人们的关注中,都会招至善意或无聊的议论。

有人说他从小品学兼优,考试一直是全班第一名。有人说他在海军舰艇学院时,是主动要求下基层锻炼的,因抓到了国外特务,立功火速升为连长。还有人传言他自小就特有音乐天赋,让“总政”的胡团长一见就视为珍宝。胡团长还断言,他日后必定会在音乐领域发出璀璨的光芒。于是秘密培养了他许多年……

总之,完全是拼凑、编造一个理想化的他。真实的他没人关心,大家都喜欢用充斥着臆断、编造、神话、谣言的传说来想象他。

如果仅仅外面是这样还可以忍受,让他别扭的是,熟人的态度也变了。

周曼娜对他简直是变本加厉的严防死守,紧追不放。居然连班儿也不上了,每天团里排练的时候这丫头准到,唯恐有哪个女团员离他近一点。

这使得舞台上的合作对象苏晓明都对他疏远了,私下还打趣他说,周曼娜盯人的眼神太吓人。让他赶紧娶了周曼娜得了。否则全团的女的早晚都得被她给吓死。

说真的,这句话别说解释不清,倒是差点把他先给吓死。

就连回家渐渐也像做客。他的那些哥哥姐姐见到他虽然亲热了不少,甚至还会主动要求厨师多做几个菜。但全家上下却总有一种兴师动众,特别见外的气氛。

不但他的哥哥姐姐们受朋友所托,总想拉他去应酬场面。家里相熟的保姆和厨师也一下对他生分了不少,多了许多的尊敬,少了不少的亲近。

特别是他的母亲,越来越爱把他挂在嘴头上炫耀。

有一次他听到母亲不知跟谁打电话,居然把他与聂耳和冼星海这样的音乐大师相提并论,说他是国内最有前途的青年音乐家。

这简直让他汗颜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同时,这也让他难免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真实的自己早晚会消失,会在大家的逼迫下变成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

唯一能减轻他这种恐惧感的只有朋友。只有洪衍武、陈力泉和滨城的那些老朋友,才能让他感到欣慰和松弛,他们都似乎没太拿他这个大名鼎鼎“歌坛新秀”当回事。

滨城来的长途电话直接就吆喝他,“快,快给我们唱一段,我听听广播里的声儿是不是你……甭废话!否则等你回来,保准儿灌你一水饱儿……”

洪衍武和陈力泉来找他更没拿自己当外人。坐下就指使他,“倒茶!拿烟!买汽水去!知道我们来还不准备充分点!”

偶尔还抱怨两句“现在找你太麻烦,得多少人通报我们才能进来!以后你找我们去吧,我们可不再来了……”

甚至还有打诨加牢骚,“我俩现在都成你编外人员了,我们胡同的人谁见着我们,都跟我们打听你的情况。你得贿赂贿赂我们啊,否则我们就给你散播还没女朋友的情况,非让热情的女听众对你围追堵截不可……”

这些才让人心里感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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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电影广告

和杨卫帆、苏晓明相似,六月份还有两个人差不多遭遇到了同样的蹿红模式。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似乎比杨卫帆和苏晓明的影响力更大,因而所感受到的困扰也就更多。

这一点可丝毫没有办法,完全取决于她们所处行业的特殊性。

因为她们都是活跃在银幕上的电影演员,是分别出演了《桐柏英雄》两个女主角的岑冲和刘晓芩。

要知道,在电视机尚未普及的年代里,电影几乎是当时国人唯一的影像娱乐。

所以岑冲和刘晓芩的容貌可以通过银幕迅速为人们所熟知。那么她们所创造的轰动效应,也会比杨卫帆和苏晓明这两个“幕后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部电影里,年仅十九岁的岑冲饰演的赵小花,用泉水一样的清纯、脆弱,和鲜花一样的笑容、活力,征服了全国无数的观众。

尽管惊鸿一瞥,但却是真正的属于一个时代的笑容,给生长在这个年代的国人留下了用不褪色的永恒记忆。

因此与“小白杨”暂时成了杨卫帆的代名词相仿,“小花”也成了岑冲的小名儿。

而比岑冲大上五六岁的刘晓芩,则是凭借着自身惊人的努力和天赋,用跪在石头上抬担架,用满膝盖都是血的写实镜头,用心地演绎了何翠姑这个人物形象,以此获得广大观众的感动和认可的。

她的“笨功夫”和与岑冲天生的灵秀正好相得益彰,彼此辉映。

于是电影史上难能可贵的一幕出现了,一部电影同时捧红了两个年轻女演员,让她们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声望与人气,双星闪耀。

在这个年代,我国的电影人是实实在在地拥有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观众的。别说全国的报纸、杂志、广播不时出现她们的名字,记者踏破了门槛,观众赞誉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她们的肖像也矗立在街头闹市的每一家电影院。

而且还有一个杨卫帆和苏小明不曾遭遇的副作用,由于人们都认得岑冲和刘晓芩的模样,她们便无法再像平常人一样出门了。

刘晓芩是在街头饭馆和朋友一起吃饭时认识到这一点的,即使她还算聪明,在饭馆里才摘下墨镜和帽子。可仍旧还没吃完就出事儿了。

人们的热情很快失控造成混乱,而等到刘晓芩成功突围后,她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狂热的观众撕破了,不但墨镜和帽子早也无影无踪,脚上的鞋子也只剩下一只。

而岑冲甚至比刘晓芩还要更痛苦,因为刘晓苓完全可以躲在电影制片厂不出门。可当时的岑冲还是个“沪海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她发愁的不是别的,而是每个周末都要从家里往返回学校的过程。

其实乘坐公共汽车,她也曾被观众们认出来过。虽然不像刘晓芩那样的狼狈。可无论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非要给她让座,还是人们把她围拢,七嘴八舌地问她。你怎么也坐公共汽车呀?你这么著名的演员还跟我们挤这个?都让她倍感尴尬,疲于应付。

所以往往一上车她就会对着车窗,两个胳膊夹着头抚着把手,这样别人还不太容易看清她的脸。

可即使这样,听到别人毫无顾忌地对她品头论足却是难以避免的。有许多时候,尽管别人是在夸她,可对她而言,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就比如这一天,当公共汽车经过一家电影院时,车上的两个女人同时仰脸去看广告。

“岑冲!”一个女人人声道。

“嘴有点大!”另一个女人点评,“她眼睛好看!”

“我还是觉得她嘴长得好,小虎牙……”

“她还是沪海外语学院的大学生呢……”

“她当然喽!演电影的嘛,肯定给她点后门走走!”

“报上登了,人家是硬碰硬考上的!……”女人吵架一样说,“人家七岁就开始学英文了!岑冲家里人都要讲英文的……”

而就站在她们身边岑冲,此时可并不敢声辩“我没有走后门!”而是赶紧掉过身去面朝另一边,把头也压得更低了。

但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恨死那家电影院门口的广告牌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长广告牌引起了这番谈论,也因为那广告牌的创作者水平实在有限,脸型画得像鸭蛋就不说了,居然哎用大红色涂满了她的嘴。那绝不是她的样子,她不承认……

哎,在这个没有打印机,没有喷绘机的年代,不管演员们愿意不愿意。电影广告总归是要靠人们手工绘画的。

这也就注定了水平参差不齐的情况极为普遍,全国各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长得像“苦菜花”一样的“小花”,以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正在为这部电影做宣传呢。

当然,反过来说,有坏就有好。这个年代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运动”致使许多社会精英沦落,民间藏龙卧虎。

像京城南城毫不起眼儿的“广安门电影院”,就因为雇了个当年因“犯过错误”被开除学籍的“国家美院”大学生当临时工。岑冲形象的广告招贴就画得堪比真人。

这甚至导致来这家影院观影的人数远超其他的电影院,在《桐柏英雄》播映的最后三天,几乎还场场爆满呢,把这儿的负责人“淘气儿”可给乐坏了。

而洪衍武居然还通过“淘气儿”找到了“广安门电影院”的经理,出了五十块钱和一顿酒席,直接把这块两米四长,一米八高的广告牌子给买下来了。说好电影映期一结束,广告牌子撤下来,他就自己找车拉走。

没办法,谁让陈力泉喜欢呢。

洪衍武是忽然间发现,陈力泉彻底成了岑冲的铁杆影迷了。

在《桐柏英雄》的放映期间,这个憨小子每天都至少要去电影院看一遍这部电影。他还把两本儿第五期《大众电影》杂志的封面给拆下来,贴在了自己床头和床侧的墙上。每天都冲着封面的岑冲和封底的王子、灰姑娘傻乐。

他就是用这种最单纯的方法表达着对这个年轻演员的喜爱。

说实话,除了练功,洪衍武可真没发现过陈力泉对什么事儿产生过这么大兴趣呢。

自然而然地,他一发现了这块广告牌,就想着怎么让这个哥们儿高兴高兴了。

果不其然,6月下旬,洪衍武带着陈力泉去拉广告牌子的时候,一听说是这是送给自己的礼物,陈力泉可是高兴坏了。当场就直说“牛X”,还惦记拉回去就要跟这广告牌字照相呢。

这一路上蹬着三轮车往老宅拉的时候,嘴里更是没闲过,一改往日闷葫芦的做派,空前的话多。说的也全是这部电影。

“小武,你说都是人,可人这演员都怎么长得呢?男的精神,女的漂亮……可也是,要不怎么能卖出票去呢?要都长我这样,也不用进电影院了,都跟家里照镜子了……哎,你喜欢刘晓芩还是岑冲啊?我吧,别看岑冲岁数小,可我还是喜欢岑冲,那笑特干净,我一看就……”

“就心里麻酥酥的是吧?”洪衍武坏笑着,一句话就让陈力泉闹了个大红脸,也结巴了。

“你,你别胡说。我哪儿……哪儿会啊?”

洪衍武索性更逼一步,坏嘎嘎地笑起来了。

“这有什么,到岁数了,不想才不正常呢。再说了,哥们儿我明年就是结婚的人了。你跟我同岁,想处个对象还不挺正常?怎么着,看上岑冲了?别说,她岁数还真跟你合适……”

陈力泉却更窘了。

“没,没,没有的事儿。再或,你……你也真够敢想的。人家那么漂亮?又是电影演员,又是大学生……”

“切!你还别跟我提这个!漂亮?她能有‘糖心儿’漂亮吗?电影演员怎么了?臭戏子一个!大学生怎么了?以后跟搓堆儿菜似的,烂大街。你有什么够不上的?我跟你说,社会是会变的。我保准儿也就十年,你看上哪个演电影的,拿钱一拍,就能让你睡了她!也就是现在经济意识还在发展,咱们暂时还不能冒头罢了。但我提前告诉你啊,对她们这样的,到时候玩儿玩儿可以,你甭动心思明媒正娶,就这帮搞表演的,在男女事儿上最乱了,从古到今都他妈下九流,贱货!”

这番话说得陈力泉简直瞠目结舌。

“不,不会吧?你别这么说啊……杨,杨子可也是演员呢。”

“嘿。你还较真。杨子?杨子就在他妈眼皮子底下呢,还有玉面罗刹严防死守。他就是想乱来也没机会啊。我还跟你说,你还别看这小子一本正经的。真放任自流,让他这圈子里泡久了,是否腐败堕落,那也不好说……”

“啊?那……那你不是害了他嘛!”

这句倒是让不由让洪衍武愣了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不过……反正……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当初不就是想把他从牢笼里解救出来嘛。而且现在也是文工团最干净的时候,他犯错误的概率还小。大不了玩儿几年,再让他改行干别的却呗,至少有了名气,他去别的地方再混也方便多了不是……”

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些理由,洪衍武总算安心了。而跟着心眼一动,他又一时兴起,问了陈力泉一个重要问题。

“泉子!你是不是喜欢岑冲的清纯啊?那你看我妹妹怎么样啊?我跟你说,岑冲可是假纯,小茹才是真的……”

可没想到这句一说,“滋扭”一声,三轮登时就歪了把了,陈力泉差点没撞上旁边的自行车。

等车稳当了,等被惊吓着的骑车人也骂骂咧咧蹬车走了。

陈力泉这才跟挨了马蜂蛰似的,拧巴着脸回应。

“小茹?小茹才十七!人家还上学呢!而且她也是我妹妹啊!小武,你吃错药了!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啊!你……你不会以外我对她憋坏呢吧?小武,我对小茹绝对没别的心思,真的!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除了把她当妹妹,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完!这就叫没缘分啊!

洪衍武不由心里一阵失望!既是为了陈力泉,也是为了自己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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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非议

世上有一种尴尬,叫做“自己的话打自己的脸”。

洪衍武就摊上了这样的处境。

六月底的时候,他才刚糊弄了陈力泉,把杨卫帆成名后在文艺界的处境往好里描述。

可转眼没几天,没想到就发生了特别糟糕的情况,连他自己都为杨卫帆着上急了。不得不紧急联系了杨卫帆,大夜里赶到了“海防歌舞团”的宿舍,跟他见面。

怎么回事啊?

敢情问题出在这个时期的意识形态上。

这可是1979年啊。“运动”虽然已经结束了三年,可别忘了,这场“运动”却已经整整持续了十年。它的影响还根深蒂固。

而“拨乱反正”所纠正的错误,也仅限于现实层面带给人们的实质伤害。目前,还并没有人着手去改变这场“运动”施加在人们精神层面上的影响。

甚至许多人自己都习惯了这种精神束缚的滋味,别说不再认为有任何不妥。往往还下意识地反对别人去挣脱这种捆绑。

这种情况具体反应在文艺界里,那就是往往会有人对一些很人性化的东西看不惯,因而横加指责,出言打击,由此引起一场场的碰撞和轩然大波。

比如说1979年刚刚复刊的《大众电影》,就因五月刊封底是王子与灰姑娘的接吻剧照被人扣上了大帽子。

有人在写给《大众电影》的信中写道,“万没有想到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经过‘运动’的洗礼,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堕落到和资产阶级杂志没有什么区别的程度?”

其语气恨不得给《大众电影》杂志社再来一次全员批斗,非得要他们在全国人民面前低头谢罪才可。

由于类似这种指责并不在少数。于是当时《大众电影》杂志社为了应对这场“政治”危机,就特意请示了“影协书记处”,最终决定为了分清是非,要把全文刊登,并同时让读者展开讨论。

这样从六月起始,无数读者就此事展开唇枪舌战。

一时间,两种观点打得难分上下。就连《大众电影》本身也成了其他同行的新闻焦点。实在堪称是一种时代奇观。

说起来这并不是偶然现象。事实上,就连《桐柏英雄》这样的革命电影也因拍摄与以往的风格迥异,同样要面对这种类似的问题和刁难。

甚至于对于这部电影来说,最大难为和压力还不是来自电影播放之后的观众反馈和社会风评,而是早在电影拍摄之初来自行业内部本身。

像摄制组把在黄山拍摄的第一批外景样片寄回“京影厂”时,厂里就发来电报,有领导批评说,“战争片不像战争片,像山水风光片,像神话故事片,建议全部重拍。”

这件事,幸亏女导演够机智,让人回了个电报,说季节已过,重拍事宜以后再议。借此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

可厂里的干扰声听不到了,还有原作者来难为。影片中有一场表现翠姑感谢养父养育之恩的戏,翠姑给养父下跪。原作者对此大有意见,说一个党员给另一个党员下跪成何体统?始终不肯放过。

最后逼得女导演再次发挥了聪慧,在剪辑时,先表现翠姑下跪的趋势,然后切入别的镜头。等审查完后,再重新衔接上来。

可哪怕是解决了重重的困难,最后还有一大关在“京影厂”党委、“艺术委员会”、“技术委员会”三堂会审上呢。

在审查《桐柏英雄》全部对白双片的这一天。当日放映才刚结束,“京影厂”放映室的灯光还没亮起来,炸了锅一样的批评声音就传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得头都疼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会不会拍片子?”

持这种意见的关键原因,在于这部电影在彩色片中不断插入黑白片的倒叙、回忆、幻觉等,删去了原文学本中的大量台词。这种新浪潮的电影语言,让有些老同志很是接受不了。而他们的意见就是要把这部电影给彻底“枪毙”。

见此情景,整个摄制组简直失望透顶。他们都以外这部电影无缘再与观众见面了。

好在最终,“京影厂”的厂长挽救了这部影片。这位厂长极力要求先不急于否定,要邀请社会上电影界的专家来讨论一下。而在得到了文艺理论家和文化部副部长的肯定之后,这部电影的“政治关”才得以化险为夷地通过。

由此可见,当时社会上的“棍子”仍旧为数众多,反对人性化的顽固派拥有着很庞大的势力。

于是乎,杨卫帆的麻烦也就同样必不可免地到来了。

7月1日是“建党节”,当日“海政歌舞团”必然有重要的演出任务。大约是酝酿了许久,一些挑剔和反对的意见,借着有特殊纪念意义的这一天开始冒头了。

就在“海政歌舞团”在对部队党政机关慰问演出结束后,当时就有两个军队里较高级别的政工干部表示要对《军港之夜》这首歌提提意见。

他们认为这首歌曲好听是好听,但曲调是和歌词不是太软绵了?他们建议这首歌曲最好能做一些修改和调整。一是增加点振奋向上的革命气势。二就是让演唱者表现出铿锵有力的革命意志来。

对待这样不合理的外行建议,当时“海防歌舞团”全员谁也没当回事。

但就和历史中原有轨迹中,词曲作者曾遭到的非议一样,这件事就像突然敲响了批判大会的钟声,引得各种批判意见接踵而至。

才过去一天,许多报刊就对此事发表了评论文章。

军队刊物是政工部门的喉舌,自然多以不点名批评、督促改正为主,大多从政治觉悟为出发点,认为两名政工干部的意见有道理。

而社会刊物是单纯以一个新闻热点出发,想让读者来信发表意见。民间反馈来的结果偶以支持歌曲原创和苏晓明演唱为主。

许多人是认为群众欢迎、战士欢迎,就是成功,说明方向对头。仅有一小部分人认为《军港之夜》有唱流行歌曲、模仿港台的嫌疑,应当想办法再改进一下。

就这样,两种意见各自为营,又展开了大讨论。

而社会刊物的立场则是和稀泥,对哪一方也不偏袒不帮助,坐看论战。像“国通社”记者写的内参就说,“苏晓明不可不唱,不可多唱,要适可而止。”

还有的报纸更聪明,又一个漂亮的“传球”,把问题扔了回去。

他们的观点是不反对流行歌曲这种形式,但也说,军旅歌曲首先要提倡部队风格。最好由军队领导和专家把一把关,应该分清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提倡的。

好,正是这一意见引发了一位军队音乐权威在公开发文,他宣称军队的歌曲确实应以反映部队生活为主,而且表演形式一定要端庄、肃穆。苏晓明的歌儿很明显在模仿港台风格,这种“靡靡之音”的表演方式调不高,离经叛道,不符合社会主义艺术规律。部队领导有审查不严的责任。

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权威的指引之下,许多不满的声音一下找到了突破口。柿子专挑软的捏,纷纷对准了苏晓明这个柔弱的姑娘开火。大有再放任不管,我们的文工团女演员将会向资本主义歌女靠拢的担忧。

甚至还有人说,“对观众的掌声要分析,是真正的欣赏艺术,还是迎合了不健康的情绪?大家是为了听歌受教育,还是为了看漂亮姑娘撒娇,要是跳裸体舞看的人更多,难道也是好的吗?”

紧跟着,海军某基地俱乐部一个战士因无意中在有线广播中播放了苏晓明的《军港之夜》而受到处分,居然被支持反对意见的领导给关了禁闭。

这就更让“海防歌舞团”感到千夫所指,压力增大,内部便也对苏晓明的演唱有了分歧。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洪衍武看到了相关消息,一下想到了当年李谷一那首《乡恋》就曾被指为“黄色歌女”,并因此预感到这种形势继续演变下去还会产生更糟的结果。

才会迫不及待提醒杨卫帆,并来商量如何解决危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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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防微杜渐

当洪衍武拿着报纸深夜来找杨卫帆的时候,杨卫帆也为这事正烦着呢。

敢情今天“海防歌舞团”的领导班子就外面的风波刚开完会。

本来开始的时候,同情苏晓明的人居多。团领导们都觉得这个女孩子排练挺努力,对待演出任务态度认真,自身条件又好,很值得继续重点培养。都希望能大事化小,最好由团领导出面跟军队宣传口私下协调一下,看看能不能就让这件事这么过去算了。

可后来偏偏团里那位歌剧队的队长,资深演员吕老师却说了句话。

“晓明的唱法确实谈不上什么不健康的资产阶级风尚,但要说完全不受港台影响也难以服众。关键是政工口儿和军乐专家都已经发文点名了,所以怎么也得处理一下才好跟上面接触,否则咱们整个领导班子不就有故意和上级唱对台戏的嫌疑了吗?再说我听说那位军乐专家又要升任一个音乐专刊的主编了,这以后他要是专门跟咱们为难……”

于是这一下风向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逆转。领导班子经过合议,觉得吕老师的话不无道理,不如先把苏晓明从舞台上撤下来的好。真要是为一个人真把这些关系都弄僵了,确实不值得。

目前虽然杨卫帆的母亲穆迪和团政委、副政委、副团长尚未表态,还有待进一步商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晓明风光不再了,大概率就要坐冷板凳了,什么时候等到这件事平息下来,才有可能再登台。

所以为了这件事,苏晓明这一天在宿舍里几乎哭了一个下午。连下午排练,杨卫帆都没见到她。

直到晚上杨卫帆给她送去了从食堂打来的晚饭,又托人把她从宿舍里叫了出来,才宽慰了她一会儿。

不过说实话,杨卫帆这会儿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只是单纯地感到为苏晓明抱屈,发愁该怎么跟母亲求情放苏晓明一马呢。他觉得这位搭档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也太冤了。

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经过洪衍武这么一分析一解释,最后发现问题居然会指向他自己的身上。

洪衍武的观点有二。

一,咱们国人最喜欢别有用心地追究连带责任。从来都是办一个人,最后刨根问底儿地牵连出一大片来。

别看目前表面上只是苏晓明的演唱遭到质疑,但别忘了。这首歌名义上的词曲作者可是杨卫帆。

难道演唱者出了问题,词曲作者就没一点责任么?如果拿下了演唱者,词曲作者是不是问题会更大呢?

所以真要苏晓明倒了霉,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就连杨卫帆也难以独善其身。

而且更别忘了演唱者还可以说犯得错误是主观意识不清,但词曲作者的罪名却是可以达到杀人诛心地步的。

像“运动”中这种事儿举不胜举,不少人都已经是老手了。一旦罪名要转移到杨卫帆的头上来,后果的严重性可就难以想象了。

二,枪打出头鸟。

杨卫帆和苏晓明的蹿红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们俩手握着话筒走上舞台,几首歌唱下来名声大振。毫不费力便被青年们奉为“歌唱家”、“音乐家”。

这种知名度和受欢迎程度,即使经过“十年寒窗”苦修苦练的传统歌唱家、音乐家们也要相形见绌,望尘莫及。

那么面对这种形势,那些靠名头吃饭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谁还能安之若素?必然会困惑、会愤怒、会咆哮。

“歌能这样唱,还要艺术院校干什么?几首软绵绵的歌就成名,也太容易了!精神层面的高度呢?艺术形式的阶级性呢?这样下去,还有是非,还有‘香花’、‘毒草’之分吗?”

所以说,杨卫帆和苏晓明是动了别人的蛋糕,威胁到了别人的地位和利益。那么也就成了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们的眼中钉和公敌,人家必要除之而后快。

没事的时候是没事,真有人开了第一枪,其他的人再发觉没有什么有力的还击,那么必定像黄鼠狼咬病鸭子一样随后而上,不把他们撕巴个粉粉碎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想来,那位军乐专家和吕老师表现出的态度,都有这种默契在内。

应该说,洪衍武的这番话把杨卫帆可真吓着了,可他越琢磨越有道理,实在也反对不了。

于是他便马上带着洪衍武从团里宿舍连夜归家,大半夜里把已经睡下的穆迪叫了起来,在楼下客厅里深谈了一次。

说到穆迪对洪衍武的观感,因为杨卫帆的原因,其实还不坏。特别是知道洪衍武给杨卫帆四万块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事儿后,对其还有几分好奇。

所以这一次她对深夜贸然打扰并没有生气,反倒比较有耐心地听了洪衍武的分说。

而听完之后她同样是矍然一惊,大为庆幸儿子有洪衍武这么头脑清醒的朋友,认为他提醒的相当及时,很有必要。

最后经过合计,她几乎全盘接受了洪衍武的建议。

那就是,保苏晓明就是保杨卫帆。千万别觉得小题大做、兴师动众。一定要全力以赴,不惜动用杨家的所有关系和资源,借着保苏晓明,把反对意见彻底打压下去。

只要下狠手把前面的人打懵了,后面的其他人就不敢跟上了。

否则越纠缠越糟糕。因为一旦真要到了追查到杨卫帆身上的时候,穆迪反倒不好说话了。到那时无私也有私,不但平息事端加倍费力,也更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就这样,第二天让“海防歌舞团”全体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内部达成一致意见的团领导居然集体力挺苏晓明。

不但对她不做任何处理,而且还公开宣布。

“《军港之夜》的创作是由团长穆迪直接领导的,也是经过团党委审查通过的,如果说歌曲《军港之夜》有问题的话,团长的责任是第一位的,不该只批苏晓明。团里会把相关意见向上级反应、解释。”

这既让全体团员大跌眼镜,也让苏晓明格外惊喜,谁也没想到穆迪会对苏晓明这么器重,都不惜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用说了,苏晓明自然是感动坏了。她误会是杨卫帆替她说了话,从此也把穆迪视为拯救了自己艺术生命的恩人。

而到这了步还不算完。经由穆迪一番电话串联,也就在随后的一两天内。穆迪本人署名的文章以“海防歌舞团”团长的名义,在《战友报》发表。

她杜撰了《军港之夜》的创作思路和节目编排过程,替苏晓明说了不少好话,并极力把她排练刻苦、要求进步的正面形象展现给部队官兵们。

跟着“总政歌舞团”的胡团长又以“杨卫帆老师”的名义在《解放军乐报》发文点评《军港之夜》。

以专业的眼光分析,认为这首歌只是唱法是比较通俗,有点缺乏专业性。但它的写实性、艺术性还是很高的,本质和民歌传唱更接近,因此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那些低俗歌曲。

这表面上是挑“学生”创作上“不成熟”,但实际是勉励加撑腰。

而随后,“总后”学院部的周部长,海军舰艇学院的黄副校长,滨城军区海防司令员刘司令员,“国家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副主任,《人民日报》文艺专栏何主编,也纷纷公开发言或撰文,直接或间接地肯定苏晓明对《军港之夜》的演唱方式。

一时间,此消彼长,反对意见不但消失无踪了,民间表示对《军港之夜》喜爱和支持的信件反倒增多了。

眼见着社会风评一片大好,在老百姓的真心支持下,穆迪似乎打了一场大胜仗,似已经彻底站稳脚跟,把四面八方的敌意震慑住了。

可往往天下的事儿总在关键的时候发生变故。就在穆迪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形势又有了大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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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总司令

突然之间,海军驻京机关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现任的海军总司令对《军港之夜》十分不满,认为歌曲问题很大。

而且相关细节还很详细,据说有人听见总司令亲口说了,“当兵就要提高警惕,怎么能唱海军战士睡觉呢?这是丑化我们海军的形象。这样的演员部队不能留,一定要严肃处理。”

结果正因为这个传言有鼻子有眼,不断扩散发酵,竟然使得已经将近要停止的争论又重新激烈起来。

大概在许多顽固派看来,有高层的支持,民意就不算什么了。这就宛如有人在一堆将要熄灭的篝火堆上泼洒了一通汽油,让反扑力量变得更加来势汹汹,肆无忌惮。

首先是海军政工部门正式下了意见点名批评。

不但驳回了“海防歌舞团”对外界批评意见的申诉和解释,“上面”反倒认为穆迪工作方式存在一定错误,把她狠批了一通。

强调开放不是什么都“放”,要有“左”反“左”,有“右”反“右”。

言下之意,《军港之夜》这首歌曲,自然是“右”的。

而且针对苏晓明,“上面”还特别提出了具体的处理要求。

“先找专人好好帮助她端正思想,学习正确的演唱方式。在此之前停止她一切演出任务,待做出深刻检讨后,经上级审查方可重返舞台。而且今后参加元旦、春节演出时,苏晓明这个演员只能唱《十送红军》。”

跟着“总政文化部”也莫名其妙下发文件,对各级部队文艺团体严肃指出。

“军队文艺团体演出,应该有助于提高部队战斗力,有助于提高我军声誉……任何节目,演出形式和内容必须是革命的、健康的,作风要热情、庄重,服装要朴素、大方。参加地方活动必须经过本单位文化部门审定,不能盲目效仿港台的演出方式……”等等。

而最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还真的有人迫不及待把矛头对准了杨卫帆。

军队刊物上又开始频繁出现许多“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们”的批评文章。

但这一次,许多人在批评苏晓明的同时,也开始指责杨卫帆在《军港之夜》这首歌曲的创作上,艺术的阶级性不够鲜明,有类似腐朽的资本主义艺术的一面。

这些“学院派”和“传统派”说杨卫帆虽然小有才华,但必须在专业引导下才能“走正路”,朝健康的方向发展才行。否则创作的歌曲不但没有积极意义,反倒还会化解社会主义人民的革命意志,帮资本主义的大忙。

他们最后给出的建议是,“希望“海防歌舞团”领导要正确领会党的文艺政策,把握方向,加强引导。要把好演出关,注意社会影响。正是因为社会上对《军港之夜》这首歌曲的反映较大,你们才要认真地分析研究。”

此外,“海防歌舞团”内部居然还有人私下传播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说什么杨卫帆已经把苏晓明的肚子搞大了,穆迪才会在这个问题上拼命袒护苏晓明……

说实话,穆迪平生还没有遭遇过如此险恶的境地。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然风云突变,迎来这种雷霆万般钧的反扑。这是明抢暗箭一起来啊!

表面上看,各路官方意见都是冠冕堂皇,但实则确实斧声烛影,别用用心。就更别说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人散播谣言来恶意中伤了。

而且最要命的,是穆迪自从嫁给杨耀华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上级单位公开批评。而且如此郑重其事,不留颜面。

这不但大大损害了她在“海防歌舞团”的威信,也让原本站在她这边的盟友们不约而同有了顾虑。

像新盟友,“总后”周部长和“总政”胡团长已经止步不前了。

其他的老关系们虽不至于作鸟兽散,但也纷纷来电,关切地询问细情。有的还主动建议请杨耀华出面,明显已经心声怯意。

再加上外界虎视眈眈、群狼围攻的压力,穆迪此时真是举步维艰,焦头烂额,有点扛不住了。

现在看起来洪衍武确是有先见之明的,他的担忧完全成真了。只可惜被打懵的根本不是对方,反而是她自己。

不得已,她也只好把事情彻底亮给了杨耀华,希望丈夫能出面挽回颓势。

可哪里知道,杨耀华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做出的判断却更令人心惊肉跳。居然比她所能设想的情况要糟上许多倍。

“小迪呀,你还是大意了。把这个问题想的太简单了。这种默契,这种势力哪儿能是为了一首歌?不但连‘海军政工部’惊动了,就连‘总政文化部’都行动了,你这个相当于正师级的干部还挨批了。没人串联、没人活动可能吗?这根本就是冲我,冲我来的!哼!有的人闲不住了,看不得我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这是要拿咱们儿子,找我报当年的仇啊!什么叫‘不走正路’?什么叫‘化解社会主义人民意志,帮资本主义的忙’?这就是要把小六置于死地啊,差点就明说他是‘反党乱军份子’了……”

穆迪简直被这种描述差点吓昏过去。因为杨卫帆几乎代表了她未来的一切。

“那怎么办?怎么办?耀华,你可不能不管小六啊!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真不管,我就是这个团长不当了,也得保下儿子来……”

面对穆迪的口不择言,杨耀华却发火了。

“屁话!你什么意思?我孩子多,就能不管他?再说,对要动他的人来说,你那个职务又顶个什么用!”

而跟着他又是一声冷笑。

“你给我听着,我是他老子!谁要想动小六,先得把我的命拿走!是,我是退了,可我没死,还有朋友,还有老部下,还有生死交情!大不了就彻底地碰一碰,看看我这个廉颇老了没老,到底是谁把谁咬死……”

这么一说,穆迪倒多少安下了心。毕竟杨耀华人际关系上的能量她是了解的,再说他也真是个文武双全的上将军,能力毋庸置疑的,除了有限的几个老上级,还真没人让他忌惮过。

可问题是,目前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这件事真的是海军总司令的意思吗?

这位肖大将如今已经兼任国防副部长了,而且无论是革命资历还是海军中的影响力,都不弱于杨耀华本人。他们既是过去的老战友,默契配合的上下级,也是“运动”中曾共患难的老朋友。

只可惜在一起复出后,却因为工作分歧闹了些矛盾。而那位海军司令当时身体不好,经常需要住院,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杨耀华这个二把手彻底压制得死死的,算是被彻底架空了。

现在倒是风水轮流转了,如果真是因为前几年的不愉快来算旧账……那可就……

好在这个重要的问题没能让杨耀华和穆迪纠结多久。隔了一天,一个关键人物打来了电话,主动帮他们解答了这个问题。

这个人就是杨耀华过去的秘书,如今正在海军舰艇学院进修的韩山。

而且出乎意外的是,韩山带来的是一个特别好的消息。那就是海军总司令肖大将根本就没对《军港之夜》发表过不满和要追究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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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波过

据韩山称,总司令才刚刚视察过舰艇学院。而且因为认识他,点名要他全程作陪。

午饭的时候,韩山念着杨家的恩惠,又见肖大将对他很和气。就乍着胆子在席间提了一句《军港之夜》的事儿,想帮杨家探探风色。

没想到肖大将表示毫不知情。甚至听说是老搭档杨耀华小儿子写的歌儿还相当感兴趣,马上要求听一听。

而听过后,肖大将当场就表示非常喜欢,还直夸杨卫帆有才。说“不亏是咱们海军自己的孩子呀!能把海军生活唱得这么美,这样会激发许多人对海军的向往,和参加海军的热情。非常好!”

这种反应可是和传言截然相反,韩山感到事有蹊跷,就把京城这边的情况又跟肖大将做了简单汇报。

结果总司令边听边皱眉,听完就说了一句话,“有人想搞事。”

这样在当天离去时,他便嘱托韩山,让韩山跟杨耀华解释一下其中误会,说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好好查一查,绝不会委屈孩子的,请杨耀华放心。

听了韩山这一席话,杨耀华和穆迪在惊喜之余全都安了心,同时也不免颇多感触。

一个是他们非常感谢韩山,觉得彼此这么多年的感情真不是假的,这个人知恩图报,关键的时候真起了救危扶难的作用。实在让人欣慰,也很感动。

另外一点,就是杨耀华本人对老上级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他本以为人家会为了当年那些事充满芥蒂,有了机会怎么也会整整自己呢。哪怕这件事与其无关,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多半会乐于看自己笑话。可哪里会想到……现在看,倒真是他自己小家子气了。

为此,他不由发自肺腑地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啊。难怪我干了一辈子就是超不过他去,始终也只是个中将!”

肖大将绝对是个言出必果的人。没出三天,他就履行承诺,公开对《军港之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表扬。

在一次海军的高层会议上,肖大将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军港之夜》的歌曲我听过了,那首歌反映部队生活,有海味、有感情,很不错。对海军缺乏了解的人,是创作不出这样优秀的歌曲的。有人说歌曲软绵绵,我不那么认为。大海能包容的内容太多了。我们海军也并不只有阳刚这一种优点。”

接着,在这次会议上他又对部队文化工作作了指示。

“现在是改革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改革,文化工作也不例外。由于长期受‘左’的影响,大家对事情看法不一致,有点议论,这很正常。部队文工团为部队服务,为战士服务。我看只要战士喜欢、部队喜欢、广大群众喜欢,就可以大胆地演、大胆地唱!”

可这仍不算完,第二天肖大将又在机关干部会议上专门就这个问题,再次讲了一段话。

不但对一些过激言论不点名地进行了批评,而且着重提出,“海军是特殊兵种,军舰要出海,飞机要上天。何况我们又守卫在国门的第一线,沿海战斗任务频繁,没有系统的专业技术训练是不行的。而要保证这一点,内部团结,稳定军心便很重要。所以我们今后对待自己内部问题一定要慎重,尤其不要听风就是雨,跟着外面的指挥棒转。海军的混乱,有哪一次不是受外界干扰造成的?同志们,总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盼着我们乱,我们内斗。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

结果此后立竿见影,海军政工部门的口风马上就跟着变了。

不但对前一段时间下发给“海防歌舞团”所有的处理意见全部收回,还特别对穆迪做了安抚。下发了表彰奖励,说歌舞团在她的领导下求新、求变,成绩斐然。穆迪在“海政歌舞团”照旧还是那个上有靠山,下有威信的团长。

而躲在阴暗处的某些人则大为惊慌不已。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和杨耀华大有怨隙的肖大将竟然会主动站出来辟谣。用最公开、最直接、最强有力的方式,表示对杨家的支持。

敢情当年副统帅还真没说错!这海军就是铁板一块啊!哪怕内部打得热窑一样,也会一致对外!

这一下,他们的全盘计划皆废。掂量了一下新局势,不但必须偃旗息鼓。还得赶紧掩盖痕迹,免得让人寻到蛛丝马迹。

于是事态就这么轻易地控制住了。就跟那些反对的意见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整个部队文艺界又都是上下一团和气,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不过,虽然最终靠肖大将仗义执言彻底平息了谣言,堵住了那些想继续表达反对意见的嘴。

但说实话,这其间隐藏的凶险和龌龊,还真是让杨耀华和穆迪很长一段时间内后怕不已。

所以为此,在肖大将来京开会的时候,杨耀华和穆迪特意带上了杨卫帆一起前往拜会,对这份情谊表示感谢。

自然了,杨耀华再不复以往的高傲。而这对老战友、老朋友、老搭档通过这次见面,一个感激不尽,一个宽宏大度,那些旧日的龃龉全都烟消云散了。

甚至这场握手言欢的佳话还传到了“伟人”的耳朵里,于是杨卫帆的歌曲便因为这件事,机缘巧合地上达天听,还获得了共和国“掌舵人”的好评。

“……这些歌都很好听,耀华这个小儿子很不错,都说将门虎子,没想到也能培养文艺人才。嗯,确实没有必要,把我们的下一代都塞在作战部队嘛。我看这样就挺好,这就跟我们的文艺方针是一样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都一种风格,一个模式,文艺舞台怎么繁荣?……”

俗话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在这番话传出来后,杨耀华经过思索,便主动把长子和三子的职务做了一番调整。

他不但安排长子杨卫国提出复原申请,从空军转到地方从政去。也让三子杨卫舰调任“海军舰艇学院”任职,去从事教学工作。

还别说,这番举措很快就收到了良好的回应。

没多久,杨耀华就和肖大将一起被请到“中南海”去做客了,老上级很高兴跟他们叙了旧,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

席间“伟人”不但很关心杨耀华的身体,也再次点名夸奖了杨卫帆,并表示杨家的孩子都很出色,期待他们今后在各个领域做出优秀成绩。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收获惊喜。

首先杨卫帆获得了在建国三十周年“国庆招待会上”演出的机会。

其次杨卫国的转业,本来是打着“不管什么将,离了都一样。不管什么校,转业都无效”的预计的。

可没想到,居然根本就没顺应“降两级安置”的规矩,也没做冷板凳。而是直接到地方做了实权副市长。

至于杨卫疆虽然不能再亲自登舰指挥部队了,但军衔却又提升一级。

所以不得不说,这件事确实又办对了,杨家的前景反倒因此彻底有了起色。

而对于杨卫帆来说,他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要不是有特殊的家庭背景,他绝不会成为这次风波聚集的焦点。

而且这件事背后隐含的风险,其实远比历史上《军港之夜》原词曲作者所遭遇的起伏更大,后果也更严重。

好在最后是有了一个良好的结局。不但让海军总司令发声支持,还居然获得了共和国第一人的关注。这又让他借此收获了数不胜数的好处。

首先,他再不虞有任何大帽子扣到他的脑袋上。今后的“词曲创作”和舞台表演等若奉了圣旨,不用束手束脚,尽可放手而为。

其次,他的名声借此更进一步,不但奠定了通俗歌曲的领军人物地位。也成为了开启我国流行音乐发展史的标杆人物。

而且他经历的这件风波,还等于为通俗歌曲背书,争取了一定程度的“政治”认可。这就使得那些通俗歌曲表演者们在今后受到的责难、非议和限制小了许多。

这种深远的意义,别说杨卫帆了。就连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始作俑者洪衍武恐怕也是根本没有料想到的。

他和杨卫帆于无意间,已经改变我国通俗歌曲发展的历史,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流行音乐在我国的生态环境。

1979年的夏天,其实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场由《军港之夜》引发的“战争”内幕,但他们确实已经把杨卫帆当成了心目中的偶像。特别是同样从事文艺表演,追求艺术成就的年轻人。

7月中旬,一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被“京影长”的厂长带进了“国家电影乐团”。

随后厂长找到了老朋友谢丽斯,让她帮忙给这个年轻人看看。到底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歌唱演员。

谢丽斯很好奇,她就问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好好的演员不做,反倒要来“国家电影乐团”唱歌呢?

那个年轻人就说,自己的“浓眉小眼”和主流审美相悖,演戏发展不大。但嗓子唱通俗歌曲,自己觉得还行。他又说很喜欢杨卫帆的歌,特别希望能成为像杨卫帆一样受欢迎的歌手。

结果这个年轻人以一曲练了许久的《小白杨》一下打动了谢丽斯。她很欣喜地表示,“你的声线不错。”便收下了他做自己的学生。

这个年轻人叫做王洁石。

同样在7月中旬,“海防歌舞团”招收了一名曾在“河南少儿文艺汇演”获得二胡表演一等奖的女孩,入团担任二胡独奏。

当这个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来“海防歌舞团”报道的时候,她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今后全团排练的时候,我能看见杨卫帆吗?我能看见苏晓明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高兴极了,差点抱着二胡蹦起来。

这个女孩名叫成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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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拱手相让

官场上的人,不但善于观风辩色,消息灵通,而且多数有趋炎附势、喜欢“烧热灶”的习性。

于是《军港之夜》的风波之后,当初自杨耀华病危就变得门可罗雀的杨家,又重新宾客盈门了。

真正有交情、念交情的人就不说了。其余无论拐弯抹角找上门来的“新朋友”,还是早已逐渐疏远的“老朋友”,也都兴致勃勃往前凑。

仿佛大家最近工作都不忙了,居然赶在一起空闲下来,有了联络感情和缅怀过去的兴致。

这便让杨家全家人一时忙于应酬,每天都要迎来送往,把精力投入到这种表面花团锦簇,但实际价值却很难说的人际往来之中。

不过杨家人虽然“贵人多忘事”,都忽略了酬谢一下洪衍武的功劳。但杨卫帆却是绝对忘不了的。

他就特意跟洪衍武说了一声,说等家里消停点儿,他就求母亲,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解决洪衍武舅舅房子的事儿。

没想到对这一点,洪衍武却坚辞拒绝。

“别别别,你还别跟你妈提。否则她必定会去找‘玉面罗刹’的爸爸呀!除非你想娶‘玉面罗刹’。否则还是算了吧,哥们不能让你为我卖身啊……”

“嘿,我妈又不是我。她有别的路子。”

“你瞧,你又天真可爱了吧!你妈是有别的路子,可她能用吗?一是她本身就倾向于和周家联姻。二是这次周家为你发了声,你们两家人走得越来越近了,无异于新的盟友。我这点事儿她要托别的人,那不是透着生分么?周家是要吃心的……”

杨卫帆半晌无语,老半天才颇为歉疚地吱声。

“那……你这事……?”

没想到洪衍武很洒脱一笑,又打趣起他来。

“我不着急,办法总会有的。再说,这不有你呢吗?您都让‘邓大人’夸奖了,早晚混成部队文工团里的头一号大拿啊。回头认识的高级干部能少得了?你的话到时候没准比你妈还管用呢……”

杨卫帆一听,觉得玩笑是玩笑,可也未必真不可能。马上就拍了胸脯。

“没问题呀!哥们儿义不容辞。那好,我决定从今天戒烟戒酒,好好养养嗓子。争取国庆招待会上再冒个彩儿,早日实现咱这个目标……”

而跟着,他又想起一个事儿来,想问问洪衍武意见。

“对了,为这事儿团里正开会研究呢,他们觉得我那几首都不合适,现在团里考虑的是《红星照我去战斗》、《泉水叮咚响》和《唱支山歌给党听》三选二。哎,哥们儿,你觉得我唱哪两首好啊?……”

“嗨,这几首也不合适。都是别人成名作,还都是部队特色。那是国庆招待会,要的是喜庆,而且现在社会风气已经没那么慷慨激昂了,大家开始追求生活质量和精神质量的提升,这本就是咱们‘邓大人’亲自主导的变革。所以我又给你弄出来一首歌应急,既能表现对新生活的向往,又符合七十年代末的时间特点,还能男女对唱,大约还凑合……”

洪衍武的回应又是大大出乎杨卫帆的预计,不但把道理给他点透了,而且还想得这么周到。他怎能不感动?

便真心实意地说,“小武,你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现在得到的这些名气和掌声本来应该是你的?可你……我……我觉得这次,词曲作者真的得写你的名字了,我不能总把你的东西占为己有啊,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可洪衍武的回答更绝,见解完全背道而驰。

“哎哟,哥们儿,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现在能这么火,并不是全是这几首好歌的功劳。你的自身条件和家世背景的作用更大,换别人绝对做不到你这份儿上。不说别的,就‘戴帽子’这事儿,搁我早被批臭了。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出冒这个头儿……”

“更何况说实话,咱俩彼此还不清楚。我的小日子比你美多了,我还觉得我对不起你,把你害了呢。本来是想救你于水火之中,谁想到一时不慎,反倒给了你更大的枷锁。出名也不光是好事儿啊,那也是一种庞大的压力啊……”

“咱不说周曼娜更把你当成了‘唐僧肉’,就说你成了大家都认识的人,那等于就没有隐私了。今后你小子一言一行得受无数双眼睛的监督,而且咱们现在这个社会又动不动喜欢把一切跟道德标准挂钩,你也许随口一句话就能让别人把对你的喜爱转为愤怒……”

“你就想想吧,别人随地吐痰,加塞你不行。别人高兴喝多点酒,胡言乱语闹一场你不行。别人能难过,能憋屈,能骂脏话,你也不行。实际上在听众的眼里,你就不是人,应该用最高的标准来要求你。以后这滋味可真够你受得……

“说到这儿,我再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其实刚才说什么等你出名让你帮忙的事儿都是玩笑。你千万别当真,别为我跟人开口。你现在的处境,其实名誉比一切都重要。而且等过了这段时间,哥们儿你要有什么不开心,还是逐渐冷却,想办法改行吧。对你的处境我最理解了,其实飞得越高就越累,你这么喜欢自由的人是不会觉得快乐的……”

这一番话真够杨卫帆去琢磨好一阵的了。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全是暖意。

不仅是为了朋友对自己了解的程度已经堪称知己。更是为了洪衍武完全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情分,和这股子大度劲儿。

洪衍武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把名利毫不留恋地拱手相让呢?如果这要算对不起朋友,那天下间恐怕也就没有“朋友”这个词儿了。

“小武,你不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你应该……”

见杨卫帆还没完没了。洪衍武终于不耐烦了。

“你行了你,别娘们唧唧的。赶紧关上门儿,拿录放机来,否则这歌儿我可不给了啊……”

得,杨卫帆心里的澎湃立刻被粗暴的遏制了。这种感觉真让人有点牙痒痒。

不过片刻后,他又不能不为洪衍武喝彩。

因为一首绝对经典的歌曲又早于一年,被这摇头晃脑的小子像唱黄色小调儿一样哼哼了出来。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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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缝子

有关《军港之夜》的争论确实很轰动,老百姓们往往会把这件事拿来和《大众电影》“灰姑娘与王子接吻”事件相提并论。

但如果仅仅用文艺界的点风波来概括1979年京城的夏天,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这两件事只能反应出京城百姓娱乐生活的一个方面罢了,实在太过片面。

像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如人民大会堂正式对外开放,开始接待公众群众参观。或是斯里兰卡总理拉纳辛格?普雷马达萨代表斯里兰卡儿童向共和国儿童赠送小象“阿拉丽雅,其实也具备相似的轰动效应。

如果要再扩散到京城百姓全部的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来看,那可圈可点的东西可就更多了。

不过要东一棒子西一榔头那么介绍可就太凌乱无序了。归本溯源,咱们还得把焦点聚集在最根本的地方。

那其实就是一个字儿——人。

必须得说,1979年的京城夏季,实在太过火热。但这种高温绝不仅仅是季节变化引起的,更主要的是来自于人。

实际上这一年,可能京城人感触最深的,记得最牢的就一个印象,人多!

因为别看这一年的京城街头仍旧没有什么汽车,连骑自行车的人都不多。可是就是在这一年,似乎一夜之间,京城一下子多了许多年轻人。

他们就是1979年从各地农村和生产建设兵团陆续返城的知识青年!

作家梁晓声把知识青年返城称作“飓风”。他在《今夜有暴风雪》中描写“短短几周,返城大潮已经如钱塘江大潮,势不可挡。这一年,返城的知识青年有四十万,加上刚刚中学毕业,已经不需要去农村插队的青年学生,这些游荡在城市里没有工作的年轻人,被统称为‘待业青年’。”

所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凭空多出来的人,才会导致京城的生态环境大为改观。

甚至由此引发的许多新兴事物的出现和不少旧有事务的改变,都堪称具有划时代里程碑似的意义。

首先说,人多了那就得吃、得喝。还得找事做。

光靠京城百姓的“购物本”,明显已经不能承担下这多出来的四十万张嘴。而面对京城里突然产生的四十万没有工作的青年,再多的机关工作也都是无计可施的。

于是乎完全的公有制经济终于开始打破桎梏,裂开了一道大缝子。

6月30日,在“京城市革委会”发出《关于加强集市贸易管理的意见》,指出根据中央“广开就业门路”、“多办集体所有制的服务网点”的精神,要求积极组织待业人员发展各种集体经济之后,还没出一个月。京郊农村集市便已经有了52处、城市农副产品市场建立13处。

京城人买农副产品一下有了额外的去处,方便了不少还是次要的,关键能买到指标之外的东西。

于是通过农贸市场的交易,京郊没在计划内的农副产品大大缓解了京城人口猛然增长的生活需求。

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也于同时大为增加,可以说他们的日子迎来了最有希望,也是最好的时候。

就像现在,龙口村家家户户都养了不少的鸡,有的人甚至开始效仿兆庆和安家哥儿俩往城里倒腾鸡蛋。

至于洪衍武,他已经完全不用再帮龙口村代卖鸡蛋了。

既然有了合法的去处,安家哥儿俩每次来给他送完需要的鸡蛋,其他的全可以用“龙口村生产大队”的名义,直接销给“农贸市场”的收购部门,连自己去市场摆摊都不用。每个最好挣两分,明码实价,方便的很。

而且在洪衍武的建议下,兆庆和安家哥儿俩也一改小打小闹的局面,转变为专业的“倒蛋部队”。

具体分工还是兆庆负责收,安太阳和安月亮送进城去售卖。

但区别是兆庆已经把收购规模扩大到附近四五个村落。而且洪衍武还送给安太阳和安月亮两辆旧自行车作为运输工具。这两条让他们每个月至少可以往京城跑个五六趟。

更绝的是兆庆还发挥聪明才智,对两辆自行车又进行了一番精心改造。

他先把两辆自行车弄到房山县城里的小工厂做了加固处理。不但加了根大梁,还在两辆自行车前后都装了一层层的钢架用来装鸡蛋。

然后按照钢架的尺寸为两辆车编制了八个分层的鸡蛋筐。又将每个钢架和鸡蛋筐之间垫上了草垫子。

说实话,兆庆简直把这两辆车装固得像两辆坦克吗,又科学又稳当。

尽管他们为了安全主动还减少了装载量,每车也差不多装上一千个鸡蛋。按六个一斤估算,就是一百六十斤。

还别看这些鸡蛋怕碰怕碎,可一个个摆进筐里,放进钢架,哪怕一路上坡下坡,曲里拐弯地奔波百十里地。到时候鸡蛋收进箱里多少,拿出箱子还是多少,一丁点皮儿都没破。

所以有了这两辆车,他们又把单次倒卖鸡蛋的规模扩大了数倍。

不说别的,安家哥儿俩被洪衍武第一次领到市场上时,他们简直把整个市场倒卖鸡蛋的小贩都惊呆了。

连收鸡蛋的工作人员都围着他们的车转了好几圈,直嚷嚷“你们俩小子太他妈厉害了!弄来这么多鸡蛋,居然就没有破损的!”

当场,他们哥儿俩就赚到了三十六块钱,那可是一个技术工人的整月工资。真要按月计算,他们俩和兆庆每人都能挣七八十块。

这让安太阳和安月亮都感到说不出来的骄傲,说不出来的自豪,说不出来的了不起。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因此鸡蛋卸完后,他们浑身的劲儿反而更多了。在蹬车回家的路上,他们俩简直像喝多了的人闹酒炸。

一个喊,“雄关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

另一个更直白,“两辆车子八个筐,工资超过胡耀邦!”

都他妈不知怎么嘚瑟好了!也就是没人听见,否则绝对惹来麻烦!

也正是在这同一时期,京城热闹的街头重新出现了很多茶摊,一些青年在那里满腔热情地卖大碗茶,供汗流浃背的过往行人去暑解渴。

从早到晚,顾客络绎不绝。前去光顾的既有本地职工、外地游客,也有港澳同胞、华侨和外宾。仅前门一带的几个茶摊,一天接待顾客就有近万人。

干得最好的,也是后来唯一发展壮大的,是一个叫尹胜喜的中年人。

他是主动放弃了街道办事处的正式工作,带领一群待业青年,白手起家,创立了一个以“京城大碗茶青年茶社”为名集体所有制的公司。

但这个在日后声名赫赫的“大碗茶集团公司”的创始人,此时做出的这一选择,不但为外人不理解。甚至这在他的女儿看来,也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

她不但从此不再去前门大街,甚至最怕听到别人询问自己的父亲。

因为外人知道后一说就是,“你爸一个正式的国家干部,怎么傻到扔了‘铁饭碗’,卖上大碗茶了?做买卖多丢人呀,干点什么不好?”

同样还是这个夏天,家住美术馆南,王府井西,“翠花胡同”里的郭培基和刘桂仙,正为了自己两个上山下乡返城的儿子发愁。

他们这对老夫妻都是做饭的,没什么门路。除了在街道办事处挂号排队,根本找不着办法解决儿子的问题。一个月靠俩人工资养活五个孩子日子也着实困难。

这种处境让老两口睡不着觉了。他们思来想去,俩人都觉得儿子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餐馆。

这样他们就去工商局提出要开饭馆来了,可此时国家在批转工商行政管理局的文件中,虽然首次提出恢复和发展个体经济,但只允许向从事修理、服务和手工业的个体劳动者发放营业执照。饭馆可都是国营集体的,要想开餐馆、干个体,那可是件新鲜事儿。

所以哪怕刘桂仙跑了无数次,每天去工商局得谁跟谁磨。可仍然只得到一句回复,“你先回去吧,你的事我们得再讨论讨论。这事儿,目前还很难办!”

这种结果不奇怪,毕竟什么事都要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

在这一年,京城第一家个体餐馆的申请人,注定只有落寞的收获。他们必须还得继续坚持下去,继续锲而不舍的努力,才能赢得命运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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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饥渴

和尹胜喜手下的那些待业青年相比,和郭培基、刘桂仙的两个儿子相比,苏锦和边建功又无疑是超级幸运的。

上班两个多月,苏锦如今在“造寸”已经小有名气,不但带他的老师傅夸他有天赋,基本功扎实。他也得到了一些重要顾客的认可。

像匈牙利大使馆的大使夫人和一个外交女官,和“路透社”的一位驻华记者,还有外交部的两位女干部,自从找他做过衣服,从此就不再让别人做衣服了。

不说别的,整个“造寸”,只有苏锦能把条纹布料,在肩膀和领口对得一丝不差,也只有苏锦能把衣服尺寸裁剪的最为合体,多一寸不多,少一寸不少。

这种精致细腻,恰恰是北方人最缺乏的东西,却没有女顾客不爱的。苏锦自然受到追捧。

而边建功就更是苦尽甘来了。

在结束了司训班两个月培训之后,这小子顺利地考下了车本。到首汽报道后,从8月1日起,这小子也加入守着叫车电话55局5678,坐等顾客上门充大爷的行列。

边建功分到的车是一辆二手“华沙m20”。

说实话,华沙轿车技术含量低且配置水平很差,车窗门锁全部为手动,也没有助力转向和助力刹车,最高级的配置是一个收音机。由于装配工艺差,行驶起来嘎吱嘎吱的异响是必须的。

不过,虽然品质不怎么样,但这时候因为车特别少,顾客对司机都特客气,求爷爷告奶奶。不但请司机喝水抽烟,还有请吃饭的。

因为找着肯拉的出租车可不容易了。真要是事儿多的主儿,又舍不得包车,那肯定得赔笑脸啊。都会变着法挽留,就怕司机不爱等,特热情。

不用说,出租司机的收入那真是高啊。还没干两天呢,边建功就琢磨出来了。这活儿的油水比洪衍武说的只多不少。

而且在当时的国内,轿车本身就是非凡地位的象征,按级别,县长都没有资格配华沙轿车。

边建功每天开车上下班,那落在福儒里邻居们的眼睛里简直牛大了。这让边大妈足足一个礼拜乐得张不开眼睛缝儿。

所以如今看着家人以几为荣的样子,再看看街头这番人头攒动,许多年轻人无所事事的景象,苏锦和边建功心里不但侥幸。更是加深了对洪衍武的感激之情。

好在洪衍武也跟他们真不客气,明显没拿他们当外人。

苏锦不用说了,他的手艺最管用。王蕴琳送“糖心儿”的那块料子,洪衍武登门请苏锦代劳制衣。

而边建功开的车,洪衍武也免费用了一次,他带着陈力泉和“糖心儿”坐上车,一起去了趟颐和园。

这两件事总算是让苏锦和边建功心里舒服些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对曾经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的人,反倒怕对方不给自己回报的机会。

说完了四十万人的艰难生存现状对经济制度变革的促进作用,接下来还得谈谈这四十万人对经济消费的直接提升。

1979年的京城,每天似乎都是从拥挤中开始的。

在公交车站,在地铁站台,在百货商店……以至于连买早点也是人满为患。

因为只要这些待业青年每天照旧无事可做,那就少不了要结伴上街。

而上街往往就要花钱,哪怕是二分钱的大碗茶,五分钱的汽车票,一毛钱的榨菜面,或是一毛五分钱的电影票……只要兜里有,这些最基础的消费是免不了的。

还别看这些返城的知识青年多无职业,但他们的父母是有职业的。于是能满足他们精神匮乏和肠胃饥渴的电影院和餐馆,就分别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1979年夏季的电影票房呈现史无前例的飞速增长,让京城的任何一家影院都变得繁忙无比。

而为了尽量多的接待观众,各家影院都根据自身条件增加了放映场次。

无论周末还是工作日,从早起来九点,有时候八点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一共要放上十二场到十三场,中间机器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惊险样式影片《保密局的枪声》足足吸引了六亿人次的观众先后走进影院。这部影片也成为了在武打动作片《少林寺》上映前,国产电影的一个票房标杆。

虽然这其中,待业青年的票房贡献没有人统计过具体数字,但场场爆满的本质现象却完全可以说明一切。

因为在这个绝对划一的年代,有工作的人是不可能在上班时间去电影院的。

同样的道理,餐馆里也是一样。

1979年,相声演员高英培和范振钰一起录制了一部名曰《不正之风》的相声作品。

在这部具有现实讽刺意义的相声作品中,作者将拉关系、加塞儿,只为了买两张油饼儿的事儿,冠以不正之风的帽子。

今天听起来似乎有些上纲上线。但从这段相声可以确定的一个现实是,在七十年代末,上餐馆里吃饭需要排队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不用说,这一点也要归咎于大量返城的知青的头上。

而明证就是知名的大饭庄尚可得到较安逸的就餐环境。但越小的饭馆人就越多,炒饼、榨菜面的销量骤增,人多餐馆少的现象彻底成了时代标志。

对洪衍武而言,这两种社会情况的影响是有好有坏。

糟糕的是,他在外边吃饭变难了。

他常去的家门口的“新光饭馆”一样变得人满为患,就连认识人也没用。因为排队的人都站在吃饭人深厚,踩着凳子腿上的横梁。

这种情况,很难给他安插座位。

而与他相比,“新光饭馆”的前堂后厨怨气更大,无论是服务员还是大师傅,都对工作舒适度的斗转直下大为不满,每天都是骂骂咧咧的。

这种气性自然都转到了顾客头上,可即使这样也绝对没有人对饭馆的环境有任何挑剔。

因为这年头,人的概念吃饭就是吃饭。就连对饭馆的大蓝边碗和勺子,所有餐具都带伤,一不留神就能伤了嘴也不敢挑剔半句。

当然,乘车、洗澡、买东西也同样受此影响。在京城里,第一次让人感到了人口突然爆炸带来的为难。似乎就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紧缺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改变

另外,好的一面则来自于电影院。

洪衍武一伙人可是正经赚疯了,他们的业务时间开始扩充到全天。收入也顺理成章增长了一倍。

这种结果,直接导致洪衍武手里的印石三宝和名家字画数量迅速增加。

也就是这一年,京城的市面很难再寻到齐白石和徐悲鸿五尺以上的大幅作品了。

京城存量的百分之九十,两位画家的四五百件大幅画作全都被洪衍武囊入其中。

没有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是齐白石和徐悲鸿作品最大的收藏者了。

至于其他名家大幅作品加起来也有八九百幅。如果照后世的标准来看,这些作品里的任何一副拿到拍卖行,成交价也都应该过亿。

除了国画,田黄石和鸡血石也被洪衍武买差不多了。基本上能看见的“超大料”只要见过就没有放过。

如果以一公斤为标准来计算,洪衍武手里超过这个重量的田黄石和鸡血石大约有十来件左右。

最大的一块中板儿熟田黄重打4915克,比他记忆里后世公认的“田黄王”还要重上一斤。堪称国宝。

那是他操着“鸟语”,戴上了苏锦给缝的假领带,冒充一个赶飞机的港客,在“华夏工艺品商店”买下来的。购入价就达人民币五万八千块。

这件事还上了报纸的新闻呢,也就是洪衍武从商场的经理办公室溜得快。才给姗姗来迟的记者拍到了一张他仿佛电影中“偷地雷”的日本兵,躬身搬走“田黄”的一个背影。

只是由此也可知道,后世的各种“王”,都是不做准的。其实有许多的好东西,是被人给早早收了起来,再无缘和公众见面罢了。

顶级珍品如此,洪衍武购入的三十克以上六面平章大料,就更是数不胜数了,每月都有增加。

据他自己估计,差不多是把市面上能见着的货色扫了一大半了。所有石头都加一起,一千块出头的数目是有的。

这些物件,一旦留到现在,那足以支持他开一家足以震惊中外的印石博物馆了。

当然,由于他买的字画和印石都是无法再生稀缺品,卖一件少一件。那么必然引起市场价格的动荡。

实际上已经因洪衍武不计价钱的购入,导致了京城齐白石和徐悲鸿的作品价格一路上涨,如今即使是四尺以下的小品和画册,也已经比他刚开始收购时,涨了一倍了。

相对来说,印石涨幅还少点,毕竟数量多,三十克以上的大料少了,存量的还有三十克以下的呢。

所以仅上升了大致百分之三十左右。田黄石变成了每克十三块,鸡血石每克十块,芙蓉石每克八块五。

但话说回来,这也就是占了国门封闭,计划经济的便宜了。

否则按照市场规律的常理,这些东西如果有人这么买,市场上早就感觉出来了。商家必然主动大幅提高价格。但现在呢,必须按照上级的指示办,涨幅就很有限了。

说来也有意思,这一年,由于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开始走高。

文物商店的领导们发觉市场异常,还误以为字画和印石看涨是受汇率影响呢。开过会后,谁对价格走势还没有太关注。

否则如果市场透明,信息通达,国家肯定会发觉有人抢购,也会主动惜售,并出台管控措施的。

总之,算是让洪衍武抄着了。

实打实的说,他手里的这些字画和印石购入价花了六十来万,可如果按当前的市场价估价,价值已达一百一十万了。真是光躺着就挣了五十万啊。

这还完全没有炒作,只是他个人正常收购导致的。真要拿到国际市场上,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因为在香港、台湾乃至日本,像这些字画和印石的价格虽然同样处于低谷,可也是国内的两三倍呢。

最后,在这一时期,还有两件和消费有关的事值得一提。

它们的意义尤为积极,足以证明我们的国家正在从在往更好的方向转变。

一,在这个夏季,“运动”中遭遇改名的“京城烤鸭店”终于恢复了沿用近百年的“聚德全”老字号。

半年之后,1979年12月,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彩色海报《人民画报》,史无前例的以3个版面介绍了“聚德全”烤鸭。一时之间,烤鸭再次成为了全中国人民心中美食的象征。

它的魅力如此之大,甚至引得几个美食爱好者凑钱买火车票,从山西到京城,目的仅仅是为了品尝画报里熠熠生辉的著名美食。

而当人们对于美食的渴望再次被激发的时候,人们也发现了“老字号”背后的魅力和商业价值。

也就是从这个时期起,全国各地数不尽的老字号又逐渐开始找回已经失去多年的商业传统和经营方式。

二,1979年夏,一架飞机从美国飞跃太平洋,降落在“首都机场”。

走下舷梯的乘客里,有5个肩负特殊使命的人物。他们是“美国汽车公司”一行,其中有位美籍华人顾问叫沈坚白。

而京剧给他们这些人印象最深的是,竟然是当时大街上整齐划一的“212吉普车”。

其实这也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就为了这一年共和国宣布不再限制私人拥有汽车的政策。这些美国人兴起了要在这个自行车王国找合作伙伴生产汽车的念头。

接下来经过漫长的谈判,1985年,中外合资生产的第一辆汽车“切诺基”,在“京城吉普汽车有限公司”诞生了。

这是一款具有纯正美国血统的轻型越野车,但是当时购买切诺基的人,差不多都是当成轿车来用。在京城的汽车发展史上,这个大家伙扮演了令人瞩目的角色。

而这场合作的真正意义,倒不是这款车有多么地成功。而是就此拉开了利用外国资金和技术,发展我们国家自己汽车工业的序幕。

是的,就是这样,这一年的夏天,无论从社会的哪个角度来看。我们这个国家群体特征除了人多,就是呈现出两个字——饥渴。

无论从精神、肉体,都是。

而在这种烈日炎炎之下,几乎每个人都渴望着更为迅速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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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口福

其实京城的夏,固然有着令人躁动不安的一面,却也有令人舒爽的一面。

这是因为京城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人们讲究时令。一年四季该吃什么,穿什么,自有一套应时应节的“谱儿”,绝不能乱了次第方寸。

老京城有个词儿叫做“消夏”,那真要细说起来,内容可是太丰富了。

当然,有的人也会觉得太琐碎了些,认为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讲究这些,操持这些,远没有工作、学习、家务来得重要。如果把时间跟精力都耗费在这上面了,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可实际上这种道理却是有失偏颇的。因为什么东西都是多方面的,都不是绝对的。这一切还得由每个人的自身条件和心态所决定。

对一个烦恼不断,事业不顺,家事不宁的人来说,这些东西也许是多余的,甚至是惹人厌烦讨厌的。

可相反,对一个吃喝不愁,工作顺当,家事和谐的人而言,反过来就是一种生活趣味了。

就比如说,同样都是在四脖子流汗的夏天,同样每天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但大街上那些兜里的钱不够买瓶汽水,未来还不知在哪里的返城知青们。和已经要房有房,要钱有钱,要媳妇有媳妇,要朋友有朋友的洪衍武比起来,他们所感受到的滋味绝对是不一样的。

正所谓心静自然凉嘛。

如果单纯是以洪衍武的个人体验而言,那京城的夏季还真是够可爱的。

首先来说,京郊地区有水有山,有海子有丘陵,地形复杂多样。各类鲜货资源丰富,品种较多。

只是可惜,产量却一直有限。而且在“运动”的十年里,这些东西基本是与市场隔绝的。

可现在好了,如今有了农贸市场,所有的京郊鲜货就像有了一块公用的大舞台。

无论是瓜果李桃,还是菱角鲜藕就都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虽然东西还照样是少,可高昂的价格却限定了一定的门槛,也尽可让洪衍武这样舍得票子又识得货色的主儿大享口福了。

看吧,白杏、扁桃、蜜桃、红李、玉李、花红、香果、“香槟子”、“虎拉车”,不间断地而来。

这些都是真正的“自家园”的货色或是“山货”。每一种果子都由山脚下的乡民,背着长筐送到农贸市场来。

尽管花里胡哨,品种繁杂,可上岁数的老京城人只要一眼看过,就能知道到底是产自西边还是北边的青山。

(注:香果: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学名叫榅桲。可这个东西与京城所说能做蜜饯的‘榅桲’不是一回事。因为老京城人所说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又叫黄果山楂。这个发音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讹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

(注香槟子:也叫酸槟子,闻香果。比苹果小,熟的时候紫红色,味酸甜。是苹果与沙果的杂交种,略有点涩。香味浓郁。)

(注:虎拉车:甜槟子俗称。又称虎拉槟、虎喇槟。果型略大于酸槟子,呈圆柱形,味甜,近似于彩苹果的味道,向阳面有红晕。同样香气浓郁。)

梨、枣、葡萄都下来的较晚,可是京城人是很以他们的大白枣、葫芦枣、京白梨与牛乳葡萄为傲的。这些本地品种具有独特之美,即使姗姗来迟也不会遭受冷遇。

甚至每年观音东院的几家邻居,在看到洪家门前的“缨络枣”熟了,还会生出“一叶知秋”之感。人们在分享甜脆的同时,也要准备晒一晒被褥或拆洗棉衣、棉裤了。

说到口福最深的时节,还恰恰就是最热的时候。因为果子以外还有果藕、菱角、鸡头米、莲蓬子这些河鲜和各种各样的瓜呀!

京城历来出产好瓜。南边永定门大红门一带、沙果门外,北面的顺义、沙河都有不少好瓜地。并不像现在,只大兴的“京欣”、“航兴”西瓜有名。

此时的京郊西瓜就有许多种类。

“画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绿三白”、“花皮瓜”、“锦皮瓜”、“枕头瓜”、“黑蹦筋儿”、“六道筋儿”等等。

有的白,有的绿,有的黑,有的黄,白瓤白子,黄瓤黑子,红瓤黑子,金黄红子,或是浑然一体,或是皮道分明。

同样的,香瓜的种类也不亚于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有趣。

因形状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因颜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芦酥”、“灯笼红”、“旱金坠”,还有因嘴劲儿大难为了年长者,而赢得“老头儿乐”别称的“哈蟆酥”,和因口感发面,往往被人从相反处理解,误以为是“老头儿乐”的“面猴儿”。

说真的,在洪衍武的感受里,京城的暑热至少被这些鲜货降温了三分之一。

弄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张嫩荷叶,叶上托着各类河鲜,配着香瓜、鲜核桃仁、鲜杏仁,那是最好的下酒菜儿。

至于西瓜水头最大,又能利水祛署,用凉水湃了,在夏季食来,最能令胸襟一爽,

但西瓜虽美,论起香味来便又不能不输给香瓜一筹了。况且香瓜既能切开端上桌面,也能持手大嚼,远比吃西瓜要方便的多。

只是香瓜也有一点不好,它能伤胃泄肚,所以脾胃不好的人享用不了。

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些带着浓郁香味的果子。

香果,香槟子,虎拉车,放几个于室内,满屋生香,而且因为气味持久。甚至还能放在衣柜充作香氛。

只要一夜,拿出来的衣服都是香喷喷的,足以遮掩白日的汗味。

真是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产量的问题,和今日之比起来。这个年头的夏季时令瓜果更加有意思,更加有乐趣,也更能展现出夏季的魅力来。

是的,这个时节,饭食总会因天热而简单一些,可是这些鲜货足以弥补了在肉食上的损失。

“糖心儿”就跟洪衍武声明过不止一次,“天儿热得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就想吃个冰碗儿和绿豆粥……”

洪钧在家也发过类似于孙大圣的豪言壮语。“要一天吃三百个桃子,不吃饭,我也干!”

这并不让人觉得怎么委屈。别看显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还有“盐水豌豆”和“煮花生”、“煮毛豆”来调剂味觉嘛。

有条件的再去副食店里切点蒜肠、粉肠,弄点拆骨肉来,或者吃碗芝麻酱面或炸酱面,也就把舌头彻底安抚住了,再无遗憾。

什么什么?有人说这必须得有钱!

那倒也未必见得。因为就是家贫的人们,也还有便宜且量大的瓜果能尝一尝鲜呢。在某种程度上,比今日的选择更多。

买不起西瓜和香瓜?没关系,还有酥瓜和老洋瓜呢。这两种瓜虽然皆无甜味,只能取其解渴。但如镇凉食之,也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滋味,让人不虚瓜季。

吃不起冰碗儿?那也没关系,高粱河,什刹海,筒子河里,野生的菱角、莲藕与鸡头米有的是啊,只要会水的,无论大人孩子尽可下水自取。

退一万步讲,还有副食店托底呢。

正因为集中上市,“中伏”之后,副食店里的黄瓜和西红柿可是越来越贱,往往几分钱就能买一堆。到最后拉秧的时候,都可以论筐买了。这足以满足儿童和劳动阶级的需求了。

总之,洪衍武最大的感触就是,夏季的京城居然就已经比得上花果山了。真要靠这一方水土来养活只吃鲜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来也并非难事。

可说到这儿,有个关键点问题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多琳琅满目,口味独特的各色瓜果,到日后怎么就没了呢?

不说别的,就是他们院儿里那棵“缨络枣”吧。那枣儿又称“鹰不落”,意思是产量多,鹰都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而且那枣又脆又甜,水头大,掉地上准摔烂,口感极好。

可他忘了是拆迁后是哪一年了,报纸上居然登出新闻,说有植物学家在花二十万元寻访这种枣树。但后来始终也没人得到这笔奖金,应该是彻底绝种了。

这让京城人丧失了多么大的口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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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民间智慧

说完了夏日的鲜货,其次也就该说说夏日的住了。

昔日住过大杂院的人们,或许都曾记得旧时夏日的炎热。尤其是数伏之后,昼夜闷热得喘不过气来。那真是天上下火,地上蒸笼,躲没处躲,藏没处藏。

当年京城有一俗语,叫“暑热无君子”。意思是最讲究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至于不在“君子”之列的粗人,则不仅男人打赤膊成了“膀爷”,五六岁男童可以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满街跑着亮宝,美其名曰“小茶壶”。

甚至就连上年纪的老妇,由于自觉已经是过来人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让须眉地成了“膀奶奶”。

但有一样,这只限于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而且只能待在室内,还必须避讳同龄男子、长辈极尊贵亲友。

像老妇中有些敢于挑战世俗的极端者,在公共场合照样如此暴露。说好听的叫“落落大方”,说难听点这可就太不论秧子了。那一身囊膪落与邻人眼中,绝对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负担,是可以引人做噩梦的。

要说在这个年头,京城里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们,确实是没有什么去暑热的好办法的。除了打赤膊就是摇蒲扇,要么就是用凉水泼洒地面。

男子尚可以自来水管子底下冲一冲头。倒是男孩子比较舒服,睡前和晚饭后,母亲会拿了脸盆接了凉水,让孩子手撑在地上的盆里,给孩子“冲光脊梁”。

再有,也就是傍晚乘凉和露宿街头了。

最后这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屋子闷热如同蒸笼,午夜时也进不去屋。街头尚有凉风,铺张凉席既能入睡。

于是放眼望去,横躺竖卧,四仰八叉闭着眼张着嘴,幸好还有那交响的鼾声,否则着实令人恐怖非常。

由此可知,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里,这夏季的高温完全让人无法可想,是一种绝无可能回避的磨难。

想想也是,冬季再冷尚可以加衣,哪怕在家守着火炉子捂着被子呢。可热就没法了,总不能扒了一层皮去?

所以有些人往往还会自我安慰地感叹一句,“难受是难受,可这也是最公平的日子口儿!”

那言下之意,当官的、有钱的,在这种天气也一样无奈。只能靠忍,靠熬度过,和穷人遭一样的罪。

但要说实话,这就是属于纯粹阿Q精神了,可能也搭上穷老百姓对真正富足的日子难以想象,才会得出这种自以为是的绝对化结论。

其实面对同样的暑热,还真就是不一样的。最起码人家房多,每个人拥有的空间就不同。

一间小屋塞进三五个人和一处独门独院自己住着能一样吗?在街头的大槐树下面聊天,和在自己小院儿的花果树下面纳凉能一样吗?

就更别说像洪家旧日那般,游廊广厦,能搭凉棚,还有自己的花园子的豪门大宅了。那更是没法比,天壤之别。

这具体过日子的差异有多大呢?

其实也甭说旁的了,咱们只要拿洪衍武和“糖心儿”为例,单看一看他们俩在“栖凤楼胡同”里的独门小院儿,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如果按旧时京城老令儿来讲。谷雨后,有自己宅院的人家就要为夏天做准备了。

其一,先要从布置庭院里的花木开始。

独院而居的人们要把过冬的盆栽花木由室内移到园中,并在小院的路两侧种上“草茉莉”、“鸡冠花”、“凤仙花”、“薄荷”、“牵牛花”等各种花草,还要把入冬后挪到院子角落的荷花缸等重新移到院子当中。

这一点洪衍武和“糖心儿”也照做了。

由于“糖心儿”喜白色,他们便在墙边阴凉处移种了大片大片的“玉簪花”,向阳处又移种了一点“薄荷草”、“草茉莉”、“凤仙花”。还在院里立了个架子,种上了丝瓜。

此时大致过了谷雨多半拉月,从时间上算,并不打紧。还真别说,到七月的时候,这些花草是长得真好,欣欣向荣,一派生机。

只是荷花大缸却是没有的,“阿狗姐”是沪海人,并没有京城人养金鱼的喜好。又是女人,这大家伙可折腾不起。

其二,阴历五月十三之后还要收拾下房子。

旧时京城的妈妈令儿里有一句,“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这是因为那一天是关云长过江会吴“单刀会”的日子,经常会下“磨刀雨”。

虽然“单刀会”与北方没什么实质关联,但端午之后,京城确实经常会有不期而至的大雨。

旧时的单弦演员荣剑尘常唱一个“岔曲”,叫《风雨归舟》,其中有几句道,“西北天边风雷起,霎时间乌云滚滚黑漫漫……哗啦啦大雨赛个涌泉”。

这描述的就是京城伏天雨景,特点是只需片云便可致雨,不但来得快,而且来得猛。的确生动。

因此立夏之后,天气好时,很多人家就要对房屋进行岁修,抹顶子,刷青灰水,铺油毡,还要对墙缝、屋檐处进行补漏。

这些活计不难,却很是琐碎。“栖凤楼胡同”的小院又是私房,有毛病公家不管。洪衍武便只有请单先生派俩小工儿把这些事儿给干了。

虽然添了不少麻烦,可这事儿也得两说着。

别忘了,当初洪衍武和“糖心儿”还多亏了京城夏日里的一场大雨,他们的关系才得以突飞猛进的呢。他们可算是“风雨归心”了。

所以谁能腻味这样的天气,他们也怪罪不得。

其三,小满前后还要搭天棚呢。

旧京还有句堪称口号的俗语,叫做“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头半句说的就是京城夏日情景。

所谓“天棚”就是夏天用竹竿为架,苇席做顶,在院中居住的房屋前临时搭盖的纳凉凉棚。从五月开始搭起,到“中元节”后拆除。

从事这种行业的叫“棚匠”,历史可一直追溯至明代。

京城的棚匠搭凉棚有一点特绝,他们不同南方搭棚需要动土挖坑,是平地树立杉篙,且支搭安全,不惧飓风。顶上席子还有拉绳可任意舒卷。

另外由于这是由官家传入民间的办法,所以当时就连宫廷和王府亦要搭盖凉棚避暑。

像电视剧里夏日炎炎,皇宫内院还是让房殿暴晒的情景,真放在过去,皇上就是不热出一身痱子,内务府的官员也死定了。

说到这儿就得提一句了,早年间京津两地的院落必用方砖漫地,不种大树(多进住宅过厅交道院除外),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便于暑天搭天棚。

所以这一条也是紫禁城里的大部分院落没有大树的原因之一。而网络上列举诸多理由却未有此说,大约是了解过去生活方式的人太少了。

不过对这一点洪衍武和“糖心儿”倒是没有照搬照学,不是因为没人会弄。单先生找来的“架子工”就是原来的“棚匠”。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没地方。“糖心儿”的院儿小,而且也就一侧东厢房,真搭个天棚太不方便。

另外时代也不一样了,这天棚材料容易失火,在洪衍武看来,算是个不小的安全隐患。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单先生的工匠不亏是见多识广的老师傅,居然又给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

他说过去的普通人家即使没有能力和地界搭天棚,也会在自家东西厢房的窗户檐下搭一种小型的棚子或帐子,叫“雨吊搭”,既能遮阳,也可避雨。

而凭他的经验,其实山西太原附近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在东西房檐下直接加挂钩,然后就把卷席挂上。自可任意舒展,起到控温作用。

还真别说,洪衍武照这办法一试,简直绝了。又经济实惠,又方便凉快,通风性还好。由于房檐和窗户有一定距离,即使帘子全放下,屋里也不至于全黑。

他赶紧又运用到观音院里,以解大哥大嫂和妹妹之愁。

这下子别说洪禄承和王蕴琳看了啧啧称奇,都说巧妙。那三家邻居们也是纷纷效仿。

嘿,一个高招儿,让大家还都受益了。

其四,房子拾掇好了,还得置办五花八门的夏季生活用品呢。

东西不一样,生活品质照样不同。

是,这年头普通百姓是没有地方买空调去。但至少燃气灶、电风扇、电冰箱、洗衣机,洪衍武给自己家和“糖心儿”这儿都给置办全了啊。

还真甭小看这些今日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

如果谁体验过把炉灶搬来搬去,身后闷热,前面干热,还要忍受烟熏的苦楚就知道燃气灶的妙处了。

如果谁体验过拿搓板洗衣裳,明明坐在阴凉处也能揉得自己一身汗,加之手红发痒的滋味,也就念洗衣机的好了。

如果到了三伏天,在夜里也纹丝风没有,摇蒲扇能把人手摇折了的时候。再对比一下有电风扇,有冰箱的滋味,那简直要人三呼万岁,对这些电器的发明者叩首礼拜了。

更何况“糖心儿”的小院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呢,那就是有自己用的厕所,不用去外面的官茅房忍受恶臭和肮脏。

洪衍武还使人简单地改造了一下,贴上了瓷砖,按上了莲蓬头。并从莲蓬头下的水管接出一根带胶皮管来。

这样只要把这根馆子插进暖壶里去,靠着水流自然的吸力,能洗上热水澡了。即使是冬天,四个暖壶,也绝对能让一个人洗痛快了。

什么叫民间智慧?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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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六章 陈布

除此之外,穿衣也不一样。

绝不是天热穿得少,穿得短就舒服。也绝不是穿着越畅销的布料,人就越有品味。

在这一点上,旧时“老京城人”早已总结出一套丝毫不乱的准则,布料颜色各有规矩。

大体是从入夏开始到三伏,纺绸单衣到各种罗、纱、夏布,依次更换,颜色则以牙百、月白、湖色、宝蓝为多。

(注:夏布,用苎麻以纯手工纺织而成的平纹布、罗纹布。又名苎布、生布、麻布、扁纱。因常用于夏季衣着,凉爽适人,又俗称夏布、夏物。)

这套着衣标准甚至具有额外的意义,还能显示一定的年龄、修养、品味、阶层。

当然,经过“运动”之后,像“宝蓝”与“湖色”这样的的颜色概念,人们都已经很陌生了。“牙白”与“月白”也很少有人能分得清区别了。

甚至许多老布料因手工制造特别麻烦,属于“产量少价格高,陈旧衰老”的产品,而被工业产品取代。在市场已呈衰微之式,没什么人认了。

但从洪衍武的角度来讲,如今的他既不愿把自己的一身伤痕和肌肉亮于市井,引人侧目。又不愿再穿那些化纤的破玩意,愉悦了别人为难了自己。也就能更深刻地体味到这些“被时代淘汰”布料的好处了。

像浏阳圆丝细夏布,曾以“织工精巧、质地特别细腻称雄于世”,明代即被列为朝廷贡品。

洪衍武一从王蕴琳的口中知道了这种衣料,就连跑了好几家店铺去问,最终总算在“大栅栏”的“荣昌布店”里找到了。

(注:荣昌布店即京城老字号“瑞蚨祥”,此绸缎庄在“运动”中先后更名为“洪卫兵布店”、“红旗布店”、“迎新布店”、“荣昌布店”)

价格还真是不便宜,八毛钱一尺,比五毛四一尺的纯棉布都贵,但做了衣裳一穿可就脱不下来了。

因为一分钱一分货啊,那通气性确实是好,布料细腻,不沾不黏。还能熨烫扳平,穿在身上实是舒适、清凉。

洪衍武便又找了回来,想多买点。再一问,三丝罗,六丝罗,加上曾经名扬天下的“鸡骨白”,整个店也就不到四匹浏阳夏布了。

接待他的老师傅还说了,虽然是陈布,扔店里十几年了,可质量没毛病。这东西进价也贵,就算要的多,价格只能打个九折。但因为不是棉织品,倒可以免了布票。

那洪衍武还客气什么呀。可着满京城,或许也就这么些了。不用说,七毛二一尺统统拿下。三百多块他全给包圆了。

这下子别说出乎老师傅的意料,更是当场轰动,让一众店员和旁边的顾客都瞠目结舌。

私下里那些小年轻们议论了好几天呢。无不认为洪衍武是个天大傻子。这么贵的东西,又不时髦,一下买这么多匹那不有病吗?

可谁傻谁知道,那些店里的几个老师傅事后都后悔上了,觉着应当早买下点来自己留着用。这都卖了,今后没准就买不到了。

真明白的人还不止这几个人呢,老苏也是。

这个资深老裁缝一看洪衍武拿来的布,伸手折了几折就由衷地称赞上了。

老苏说经线纬线都用得好,才能这么顺,这么软。像这么细的好夏布已经十多年未见了。而且能把苎麻纱线织成罗布的样子,这技术也基本失传了。这布买得绝对值!八毛?一块都该买!

把洪衍武可给美坏了。

紧跟着,苏家父子一起忙和了得有俩礼拜,整个观音院东院四家人就都有了新夏衣。

在此声明一下,这可不是洪衍武无端地傻大方啊。

人家苏家爷儿俩制衣不要钱,又总是帮忙,礼尚往来,用布料酬谢是应当的吧?

边家也不用白送,边建功如今能挣了。听洪衍武推荐,听说这料子凉快,特痛快给全家人都订了一身。

唯独老丁是死抠儿,真不舍得掏钱买。

最后是洪衍武觉着反正手里料子多得是,别全院都有了夏衣,独拉了丁家也不好。便主动嘱咐苏锦又给丁家老两口一人制了件上装,算是敬老了。

这一下,全院人才都一个不差的感受到了“夏布之美”。

上岁数的用的是本色或灰蓝,年轻人用白色,女性们还绣上点图案。

这新衣服一上身,除了洪家老两口和苏裁缝是见过的、用过的,其余人竟全都有了“以前的夏天算是白过了”的感叹,人人喜爱。

不过说起来,在所有人里,“糖心儿”却是最幸福的。

因为她不但有浏阳夏布的衣裳,别忘了,王蕴琳还单送了一块料子,由苏锦给做了成衣呢。

那身衣裳也是过去的料子,比浏阳夏布还好,叫做“香云纱”,也叫“拷纱”,“茛绸”,“薯莨纱”。

这是我国广东一种古老而传统的天然丝料。是将原色天然面料,直接用野葛(茛)茎中提取的汁液浸泡并经过淤泥涂封,放置一段时间后,经太阳爆晒等特殊工艺制成。

同样是纯手工制作,十分珍稀。

它的好处是夏天凉爽,冬天轻柔,穿洗越久,手感、色泽越好。特点是走起路来,衣服摩擦会“沙沙”作响。

唯一的缺点,就是共和过的舞台和电影里,这种凉快的布料成了“三民党”特务的专业服装。

这便让人很头疼了。所以王蕴琳的这块料子才会在柜子里压了多年。

本来老太太也想让“糖心儿”在家随便穿穿的。可没想到“糖心儿”干脆用它做了一身连衣裙。

这下可就能光明正大穿出去了,反倒更显靓丽。

就连王蕴琳见了这身衣服也夸得不行呢,不能不说“糖心儿”聪慧。

说完了家电、厨卫设施、衣物,还有纳凉用品呢。这些东西也是不可或缺的。

就比如说扇子吧,过去有句俗话,“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

倒不是真说这人有多么抠门,而是说扇子这东西的重要性。

这点绝对没错。夏日之中,人人几乎须臾不可离手。

就是洪衍武有钱,提前用上了电扇,可他也离不开扇子。因为总不能随身背着电扇不是?何况又哪儿找电源去啊?

可有一条也得知道,虽说人人都摇着一把扇子,但由于性别、年龄、职业和文化休养不同,所用扇子亦有区别。

下午17:50再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闲趣

京城人用的扇子大致可分为四种,羽扇、折扇、团扇和蒲扇。

羽扇的历史最悠久,殷代就已经有了,唐代宫闱盛行。影视剧里,诸葛亮那把用来“装逼”的扇子大约是最深入人心的。

这种扇子的特点是出风暖软,不入骨缝。是以深为追求养生之道的佛道弟子所爱。

像三国的智囊、隐士、神仙一流均用此扇,不是因为追求各性,而是因为这东西是说明出身和学问的一个标志道具。

在现实里,对这个玩意,懂得“避风如避箭”的老中医也很喜欢。像过去洪家和寿家的老人就专用这种扇子。

只可惜,“运动”中“破四旧”,赶走了僧道。最大的客户群体没了,这玩意也就基本绝迹了。

折扇又称聚骨扇和聚头扇,北宋时是朝鲜的贡品,明代又是日本的贡品。大致明永乐年盛行于全国。

这东西一开始主要为太监所喜,取其便于袖藏,以避高贵之目。后来因扇面可留丹青墨宝,小小方寸之间自成一番情趣。才会成为达官显贵和文人骚客所爱。

当下,也正是因这两点优点。折扇的应用最广,稍有些文化和身份的人都愿意带上一把。

像洪禄承、王蕴琳、寿敬方、苏裁缝、常秋耕、邝美芸、常显璋、何介夫、宋局长,无论男女,上点年纪的,人人都用。

团扇呢,本是昔日宅门里的太太、小姐专属。

以前“重文门”外“花市”绢花作坊,每年夏季必集中人力赶制,以供市场需求。

这种扇子带有装饰性,扇面大多选用丝绢绫罗,以便点染绘画。分素扇、字扇、画扇三种。但由于字扇和画扇是雇人写画的凡品,反倒素扇最为珍贵,为精工细致的上品。

如今无论什么团扇,王蕴琳是一把皆无了。有意思的是,反倒“糖心儿”家里有两把。

那是“阿狗姐”的遗物,虽然上有工笔花鸟,却显然本是素扇,后由人描绘上的。

做此推论是因为那两把扇子一为象牙柄配玛瑙吊坠。一为沉香木柄配翡翠吊坠。这种上品的团扇,只能是专卖给有钱人素扇。

只是却又不知,这两把团扇具体得自谁之手,究竟又是何人所绘了。到底是大家闺秀还是才子名家?

其实照洪衍武看,很大可能,是由“阿狗姐”相中后扒窃所获。

蒲扇,毋庸置疑是最有人气儿的扇子。

这种扇子是南方的蒲葵叶子烘干制成,也是最普通的扇子。

但它虽然没有什么历史和艺术价值,虽然不如羽扇养生、折扇雅致、团扇俏丽。却价格便宜,且质耐用,是最能让人随心所欲、自在凉快的扇子。

为此南北西东,皆甚流行,深受百姓喜爱。

洪衍武就独爱这种扇子,哪怕“糖心儿”说他拿着像门口下棋的老头儿,他也乐此不疲。

反倒振振有词,说这玩意才是大老爷们该用的家什。扇风痛快用不坏。而且还可打蚊驱蝇呢。换别的扇子行吗?你在外面坐,不还得靠我这扇子保驾呢嘛。

得,“糖心儿”也得承认有时候实惠与体面不可兼得,彻底没词儿了……

如果说扇子是纳凉的必需品。那么纳凉的奢侈品就要属躺椅、藤椅、竹椅、小桌、凉席、瓷枕这些玩意了。

洪衍武和“糖心儿”当然也是一应俱全。

他们的躺椅和竹椅和小桌都是新买的。躺椅买了两张,是那种能收能放的,不但折叠方便,上部还有枕头。

俩人支起来一起躺着,中间再摆个小桌放个收音机和茶水瓜果,无论中午歇晌,还是傍晚纳凉都很受用。

小竹椅买了四把,是带靠背的,坐着舒适。小桌两张,方桌吃饭,圆桌喝茶吃果子,具体视情况而定。

至于藤椅、凉席和凉枕,那是原本就有的。

凉枕有二,软和的是红漆皮枕,用着比较舒适,适合夜里长眠。瓷的枕头硬,只适合午间小憩。

但最让洪衍武称绝的还是那个瓷枕,造型是一个睡着的老猫,但它的耳朵是有孔的,可以往里灌凉水。这不但去头火还真凉快啊。

到此为止,相信谁都应该明白了。有了这些家什,在没有温室效应的这个年代,夏天最高温之苦就都能抵御住了,真的不算什么。

何况真正会享受的人,还有最后的一个大招儿呢,那就是买冰。

像洪衍武就常在午后去街头买汽水的地方,找人家买一大块冬天窖藏起来的自然冰,然后弄回来放在大木盆里摆在卧室当中。让冰慢慢融化,释放凉气。

这就等于有了自然空调了,而且还能在冰块周围放上各种水果,到冰块化得差不多了,也就到了晚间。屋里的暑热之气几乎没有。大可安眠一宿。

这一招,过去大户人家在屋里都这么干,有格外贪凉的,不但要在屋里四角都摆上冰盆。还让丫头守着冰盆儿扇风呢。

要不说呢,谈到如何享受,新社会的人还真是越活越傻,别老觉着现代生活就比“万恶的旧社会”强。

怎么着?还不信哪。

那咱就接着再说说旧日夏天的消遣项目。

如果说前面的这些东西能在物质上保证人们安然度过高温的夏日,算是硬件。但那些娱乐就算是软件了,却是能让人从心里爱上炎热夏季的。

具体说来,各种五花八门的项目,既有在家里就能享受的,也有必须得去外面享受的。

待在家里就能享受到的除了小金鱼就是夏虫。

旧京有专门卖金鱼的小贩送到家门口来,然后尽可养在院里的荷花大缸之中。如今虽然没有荷花大缸也没了卖金鱼的小贩,可并不要紧。

洪衍武为了哄媳妇高兴,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没有荷花大缸,可以买商店里的玻璃鱼缸啊。没有卖金鱼的,大可以自己去“北海公园”捞啊。

结果一天下来,他不但用蚊帐做的网和羊骨头网回了两斤小虾,足供对月举杯之用。

一大串灯笼草,七八只金色、红色、金红色的小金鱼也装在了玻璃圆缸里,摆在了客厅窗户边的圆几上。

这里位置好,每天早上都能晒到太阳,看着鱼儿在晶莹的水中穿梭于水草之间,倒也是番乐趣。

只是“糖心儿”特膈应他抓来的“蛤蟆咕嘟”,非让他把那长出了腿儿的小蝌蚪给扔了不可。这倒是让他有点替这个小生命伤心了,死得太轻于鸿毛了。

夏虫呢,更省心。虽然同样没有售卖的小贩,可洪家“龙口村”有亲戚啊。

都不用洪衍武张口,一到时间。允泰和兆庆,直接就让安太阳、安月亮哥儿俩就把各色虫儿给捎到洪家来了。

主要就是“蝈蝈儿”、“蛐蛐儿”和“金钟儿”。因为养几只碧绿“蝈蝈儿”听其昼夜鸣叫,或和邻人促织取乐,一向都是京城百姓之家消夏的通行方式。

而“金钟儿”则是夏虫里声音最为优美的珍品,绝不同于“蝈蝈儿”“油葫芦”、“山老虎”、“嘶拉子”这样的大路货。

这种昆虫为家道殷实者所爱,饲养此虫需雌雄共置于瓷罐中,驾隔香蒿,喂以毛豆和酸梨。长夜振翅,其声清越,借瓷罐共鸣而音若钟声,故名“金钟儿”。

那才是京华的远梦,夏虫的诗情啊。谁能不爱?

这样一来,“糖心儿”的房檐下也就挂上了一个“蝈蝈儿”笼子,屋里多了一个养着“金钟儿”的小瓷瓶。

其实就连这小瓷瓶也不是普通的玩意,它是“象生瓷”外观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带着瓜蔓的南瓜,正好一边一只虫。栩栩如生,巧妙非常,让人爱极了。

据安太阳替兆庆捎的话说,这是邻村收上来的,还是嘉庆年间的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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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 游赏

在家的玩意也就是这些了,真要图痛快,必定还得外面去。

还别看天气是热的,可是京城能去的好地方还真不少,人们完全可以躲开它。

按过去来讲,有钱人喜欢追求野趣,喜欢绿荫苍苍和水木清华之所。

虽然不能像皇上那般兴师动众躲到承德的“避暑山庄”去。但是满可以到西山住一住啊,于是玉泉山和香山附近就成了大户人家“园子”的集中地。“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园”也经常有游客借宿。

妙的是,西山曾是“健锐营”驻地,旗族多,讲究吃喝,因此野茶馆或小饭铺的饮食往往要比别处野游所在高出一个档次。有人运气好,甚至还会遇上一位御厨的后代,给作两样皇宫内院里的小菜或点心尝尝呢。

至于有水的地方。京城有“玉泉山”和“通惠河”两条水脉,南边还有养着麋鹿的海子。沿途自可找到一些渔舍团瓢、风帆樯影的胜地。像“二闸”、“南河泡子”、“菱角坑”均属此类。

但一到了城里,“通惠河”就不沾边了。最主要的水道全是“玉泉山”分支。

城里知名的游赏之地有二,一是“积水潭”,另外就是“三海”。

这些地方都是古刹名寺、王府大宅的集中所在。不但松柏槐柳众多,绿柳荷花,幽深绿阴,颇有诗意。而且往往还在沿途设有酒摊,茶馆儿。夏日坐在岸边观水小饮,也是别有风趣的。

只是所有的地方里,要说最热闹,最吸引人的,还得是“什刹海”。

这里自民国五年开办了“荷花市场”,从端阳起至中元止,多有商人聚集在此处营业,从白日到天黑。由于各种营业都近于平民化,而且闲游并不收费,所以引人无数,名躁一时。

最多的买卖是两岸茶棚。这种茶棚是半岸半河,架以木板的“水座儿”,茶资较昂。

此外也有临时饭肆,炮烤涮摊、河鲜棚、冷食棚以至果摊、西瓜摊、豆汁、灌肠,食物皆备。更以“八宝莲子粥”为应时小吃。

除了吃喝,还有售卖零物的。上自古玩摊、书摊,字画摊,以至玩具、草虫和应时的扇摊。

娱乐方面,又有落子棚、杂耍棚、书场、相声场、把式场,甚至白云鹏、“老倭瓜”、葛恒泉等也来此献艺。远比今日已经被各色酒吧充斥的“荷花市场”有趣、亲民得多。

除了俗的,还有雅的呢。

什刹海前海北岸有“会贤堂”饭庄。

前楼面水,规模宏大,可登楼观水,其特有的“炸八块”、“水晶虾”、“冰碗儿”是为招牌特色。

若嫌太大,小的又有“集香居”酒楼,同样建在河边,所以又名“临河第一楼”。

别看只区区一间小楼,因主人原为内务府世家,所制酒肴饮馔,都是别有味道,为一般饭肆所不能求得的。

这两家店前门的水域全都满植荷花,只凭那荷塘吹过来的凉风儿,会使人精神振起。全然忘记了人间还有暑热还有嘈杂。

不过同样的,这两家买卖定价奇昂,那就不是一般人士所能问津的了。

另外,除了逛河沿儿,可还有西洋景儿呢。

像“六国饭店”、“京城饭店”、“德国饭店”,夏季都设有屋顶花园。不仅有冷饮有西餐,还聘请了外国乐队和俄国舞女,供人们纳凉跳舞,消夏取乐。

至于消费金额,也与之般配,确实是属于楼顶的位置了。

怎么样?过去的日子也满不错吧?

可要再和经历过“运动”的眼下一比,情况那就大不一样了。

西山的古刹是挪不了窝儿的,可是已经统统被砸的稀巴烂了,全是荒寺。

虽然一个人没有,是可以随便住,但那需要“贼大胆儿”,晚上多半会有“狐黄灰白柳”登门来演《聊斋》的。

“积水潭”和“什刹海”也还在,可湖畔大片绿地被侵占,道路堵塞,水质污染,连茶摊酒肆皆无,就更别提什么“荷花市场”了。

真要白天逛逛还行,傍晚河沿虽然照旧凉爽,可这1979年城市基础建设还差得很远,路灯照明昏暗,还净是照明死角,您得摸着黑儿去逛。

聪明的人会带着手电。对正值妙龄的女青年,则是需要避讳之地。

那这么说?这个年月的京城不就没处可去了吗?

也不尽然。这一年,京城的公园得到了大力恢复,特别是那些古典园林和知名公园。基本已经重新开放。

另外由于人们把关注的焦点从政治方面更多地挪到了生产和生活中,商业市场也比以前繁荣发达了。

而且由于外国的人的增多,在京的取得旅游涉外接待资格的饭店也在增多。西式的文化娱乐方式不可避免地传播进来。

如果客观地评价一下,尚且比不了过去,但却已经开始朝着良性发展,比“运动”的十年了可是强太多了。

若以洪衍武和“糖心儿”的具体情况而论,他们每天活动范围大约就在长安街和前门一带。

假若不愿在家,他们满可以到“北海公园”的莲塘里去划划船,或在“劳动人文化宫”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喝喝茶,下下“五子棋”。

去“天坛公园”当然也可以,那里是京城最大的松柏林。另外作为定情之所,时常回顾一下确实是很有必要的。只是单从路程考虑,已经不那么太方便了。

饮食来说,大饭庄子东单、西单、前门有的是,不想家吃,多走几步,总比小饭馆里等的时候短些。大饭馆的菜品也丰富了,时令蔬菜,精致小点都比过去多了。

西单食品商场二楼是他们最常光顾的冷食店。奶油烩水果是每次去必点的。让人额外欣喜的是店里终于有了松软的“奶油雪糕”和“双棒儿”,再不仅仅只供应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几分钱冰棍儿了。

至于首都电影院边上那家夜里能喝酒的“新丰小吃部”,算是彻底没法去了。那不仅人满为患,常常需要端着去马路上吃喝。晚上还出现了“三陪”的雏形。

经常有不知哪儿来的几个女的泡在这里,穿一身板儿绿,抹着口红,来回“串着台”。只有有人肯给买酒,这些“圈子”就能坐到花钱的人身边陪聊天。唯独嘴里没实话。你问她是哪的,她今天是西城的,明儿就改海淀了。

“小媳妇儿”出于慎重,索性带手下们换地儿吃饭了。这几个小娘们忒邪唬,他怕真出了事儿,殃及池鱼,冤枉。

不过相反的,“友谊宾馆”和“外交公寓”这两个让大多数国人止步的地方,却成了洪衍武和“糖心儿”经常去跳舞的地方。

这两处全是外国人,夏日都设有露天的“啤酒花园”。

尽管“友谊宾馆”在西郊,“外交公寓”又有守卫,可如今既然有了边建功的车,那就都不成问题了。甚至加上陈力泉和苏锦也都坐得下,大家正好一起进去玩儿个痛快。

要说这两处实在是热闹快乐,有乐队、有冷餐、有冰淇淋、有可口可乐,那横一根电线,竖一根电线,也不知栓了多少电灯泡子。夜里的光,都快赶上白天了。

虽然舞场是石砖地面,和滨城“观海楼”几乎能滑冰的水刷石地面没法比,但已经比大街上暴土攘烟的强多了。足够让边建功、苏锦大开眼界了。

这甚至对这俩小子各自的业务还有很大的好处。边建功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日常英语,“宰”老外愈加得心应手。苏锦也看到了更多外国人喜欢的着装样式,使他能在工作中给顾客提出更好的建议。

只是洪衍武觉得有点心疼媳妇,因为就“糖心儿”一个姑娘,得和他们四个人轮流跳。累就不说了,关键是教边建功和苏锦这俩“生瓜蛋子”,免不了也要被踩几脚。

好在“糖心儿”本人倒似乎并不介意,看得出她确实喜欢跳舞,往往连着得跳四五曲才肯坐下喝点冷饮呢。跳起了兴头,就连洋鬼子的邀请也会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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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好天儿

至此,咱们完全可以说,洪衍武与“糖心儿“的福气,在夏天,几乎比任何人的都大。

因为如果咱们能够把前面所说都串起来的话,便大致可以得出洪衍武和“糖心儿”的两种生活轨迹。

而无论哪一种,都会是让人极其羡慕的。

第一种,是天气好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街外还清冷无人的时间。

洪衍武起来一推开屋门,便可以在昏白的天光里,看见院里的花朵带着露水,冲着他在含羞而笑。那丝瓜架子上或许还落着个红的蜻蜓。

这种情况下,皮肤能感到水汽,甚至略微会有那么一点凉,便足可证明这一日天气爽朗,不会太热。

于是他欣然自去上班。而“糖心儿”睡到自然醒,吃了早点,便会出门。

要么去王府井“百货大楼”找“刺儿梅”聊聊天儿,要么就去北河沿“东方电视机厂”找老关系弄“内部票”。

中午,洪衍武、陈力泉下了班,多半会和她在一起吃饭。

如果就在“王府井”吃饭,他们仨最常去的是“萃华楼”和“森隆饭庄”。

“萃华楼”虽然是鲁菜饭庄,可也有“桂花干贝”、“清炒虾仁”、“糟熘鱼片”、“芙蓉鸡片”这样清淡口味的菜肴。

另外,应季的酸梅糕做得顶好,也有“八宝莲子粥”提供。确实不亏是一流的大饭庄子。

“森隆饭庄”是1924年由江苏人张森隆开办的镇江菜馆,眼下也兼营川菜和素菜,但本名却是“森隆中西餐馆”。

由于曾经有过番菜的经营史,所以不但“烧划水”、“烧三素”做得不错,中西合璧的“罗汉大虾”更是一绝。

具体做法是将一只大明虾分成两端,头的半段用番茄酱干烧,尾的半段拍扁,铺上清虾细泥、蘸上小面包丁再过油炸透。盛在盘中,形态美观,色泽艳丽,干酥脆香,因此又叫“两吃大虾”。

像中午这么丰盛的饭食,洪衍武和陈力泉多半是要喝酒的。下午有事就来瓶啤的,凉快一下就得。要没事儿就得来点白的了,吃香喝辣嘛。

等吃饱喝足一抹嘴,要么接茬去“进货”、“出货”,就势在旅馆里眯一会。要么就直接散了,各自回去歇晌。

如果散去,洪衍武和“糖心儿”沿途还会买点书报、瓜果、零食,或在胡同口买点冰棍儿、汽水。

到家俩人放下东西先洗洗头脸,迷瞪一觉,醒来之后又得在床上“腻”会儿,说点儿体己话儿。这才重新起床。

此时应该差不多在三点多钟,把藤椅、圆桌支在院里的花间阴凉处。沏好一壶茶,洗净切好了瓜果,或是吃着冰棍儿,正好安安稳稳坐下对账,闲聊。

当然,下午的好时光里,也不能光闲着。洗洗涮涮,侍弄家务往往也在这个时候。

这种事儿,“糖心儿”是不让洪衍武插手的,即是心疼他,也是嫌他添乱。

于是洪衍武完全可以叼着烟卷儿,手拿报纸杂志,摇着蒲扇,翘着二郎腿当他的大爷。

这时候自然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只是太过幸福也会泛起不真实的感觉。以致于他坐在院里感受微风,但心神却往往会从手里的书报漂移开。

最终不是看着屋里的“糖心儿”在忙碌的身影,就是望着“太平花”的枝条在自己面前来回摇晃……

到了晚上,如果决定去跳舞。晚饭也是不必在家吃的。大可以等到边建功的汽车喇叭在外响起,他们一起去外面吃。

先接陈力泉,再接苏锦,就在西四周边解决。

像苏菜名店“同春园饭庄”和有“开国第一宴”之称的淮扬菜馆“玉华台”,都成了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然后再不拘去哪一处的“啤酒花园”享乐。

如果赶上边建功忙也不要紧,大家尽可以多等一会儿,大不了就凑合吃顿西式冷餐呗。

虽然不甚可口,都是些三明治、披萨、蛋糕、香肠、水果、土豆泥、冷酸鱼、蔬菜沙拉之类的东西,但偶尔开个洋荤图个新鲜也是可以的。

他们并不会玩儿得太晚,洪衍武和陈力泉毕竟得早起。所以大致夜里十点左右也就会离开了。

这个时间,工人民兵肯定早已经上街紧密巡察了。但托边建功的福,是绝不会有人拦车查问的。

总之,车接车送,美酒飘香,霓虹灯下,轻歌曼舞。这种滋润,绝对超越共和国的发展不止十年。而这些出身市井年轻人也绝对是走在“院派”的前头,率先与国际接轨了。

让谁知道,能不羡慕?快哉!美哉!

至于第二种生活轨迹,那是天气不好的时候。

如果连阴天下大雨,除了上班,家家户户都会在家囚着,各有各的消磨。

洪衍武和“糖心儿”还没有孩子可以打着解闷。无非唠嗑、看书、嗑瓜子、看电视、听收音机,没什么可说的。倒是有蝉鸣的天气值得再描述一下。

“老京城人”习惯把蝉这玩意叫“季鸟”。

这东西也怪,特别喜欢炎热,天气越热叫得越欢。

所以但凡一起床就能听见“蝉声”,哪怕天是阴的,这一天也完蛋了。不用问,出门肯定受熬煎,绝对凉快不了。

像这样天气,尽管洪衍武和“糖心儿”上午还照旧该怎么地怎么地。但一过午是绝对不会再做事的了。

同时,他们俩和陈力泉的午饭就不去大饭庄子吃了。取而代之是两种更舒心选择,去公园里吃去。

说起来他们能有这个福气,其实还是得益于民国时期的遗泽。

想当年,北海公园和中央公园(即中山公园)相继对外开放以后,这两家公园就都有了自己的茶社。

而且由于各有得天独厚的特色,自打开办起来,就一直生意红火,哪怕建国之后也一直如此。

“北海公园”的茶社就在琼华岛和北海北岸一带。

琼华岛北面,东是“漪澜堂”,西是“道宁斋”。这两个院落相连,原是北海茶座当年的两张王牌。

另外,由于这里的茶社是宫廷里的几个御厨办的,所以号称“仿膳茶社”。

他们除了卖茶,还经营清宫糕点小吃及风味菜肴。保持了一定“御膳”特色,深受食客欢迎。

1956年,公私合营后升级为“仿膳饭庄”。 1978年,“北海公园重新”开放,这里也就恢复了对外营业,成为了可以接待外国游客的定点特色饭庄。

下午17: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章 坏天儿

事实上,这里背山面水,游廊怀抱,景色十分秀美。用餐的确别有一番情趣。

无论是坐在“漪澜堂”还是“道宁斋”里吃饭。均可北望湖水、游船、五龙亭、小西天,满眼一派金碧辉煌。

所以对这种花钱挨宰,和老外同等待遇的事儿,洪衍武他们完全心甘情愿。

通常他们都是要个“抓炒”类的荤菜和“香菇菜心”类的素菜,再配着“榛子酱”吃点“肉末烧饼”、“豌豆黄”、“艾窝窝”、“芸豆卷”之类的宫廷小点。然后吃饱喝足,尽可潇洒自如地去逛“北海公园”。

如果兴致特别好的话,他们还可仿效《让我们荡起双浆》的歌声意境,租个小船泛舟湖上,采朵莲花,摘个莲蓬,看看湖鸭水鸟。

或是干脆就在湖畔找个僻静的地方,垂柳下吹着湖风,聊聊天,打打牌,迷瞪一觉儿。

一个炎热的下午很容易就能消磨过去。

至于说到“中山公园”,四面虽然都有茶座,却以东边的“来今雨轩”名声最著。

这个地方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有人说它就是民国时期的国务院。

此话虽是戏言,却并不为过。因为如果说民国时期的京城,真有一个地方是各个领域的名人都留下过足迹的,那么也就是“来今雨轩”了。

民国的大总统、国务总理、各部总长、次长等军界政界人物,无数文化界、金融界、实业界人物,只要来过京城的,几乎无不到过来今雨轩。

张恨水是在这里写的《啼笑因缘》,鲁迅也是在这里翻译了《小约翰》。

若问他们所爱,无非是这里的环境罢了。

“来今雨轩”的茶座别具风格。这里离前门很进,占地面积广,前有罩棚,后有店堂。

罩棚旁是古槐,陪着雕梁画栋远衬蓝天,近映红墙,还老有溜溜的小风。不但足以避暑,也是看花,听蝉,纳凉,夜话的最好去处。

几十年来,这里都是前面铁罩棚下设茶座,藤桌藤椅,基本保持了一个格局。

但也得说,当今菜品实在比不了过去交替供应中西餐时那般精美了。除了啤酒和汽水,这里只能买到些香肠拼盘、拍黄瓜、松花蛋之类的凉菜。

好在最知名的“冬菜包子”总算保留下来了。

这种包子里的馅儿是煸熟了的肉馅儿和冬菜,淡淡有点甜味儿,面发得也很好,不捏褶,像馒头一样。就为这一口,特意来买的游客也不在少数。

其实说实话,别看这方面略有遗憾,但也正是因此,此时“来今雨轩”的消费十分亲民。

一壶香片,两毛钱,外带四个免费的小碟儿。还可以借阅报刊,很是贴心,基本谁都去得起。

但平民老百姓就是不去,除了舍不得那两毛钱,也是受观念桎梏,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于是这可就让洪衍武他们逮着舒服地儿了。

通常,他们是看不上“来今雨轩”简陋的菜肴的,来之前往往要先去王府井的“全素斋”排队买点“素什锦”、“素鸡”,再去“浦五房”买点酱鸭、叉烧。然后拎着几个蒲包再过来。

他们在“来今雨轩”只要冰镇啤酒、拍黄瓜、松花蛋和冬菜包子。然后坐在树荫下打开蒲包,美美地喝上了冰镇啤酒,把这儿给当成大排档了。

等到吃完了饭,他们不会再离开。自己收拾完桌子,再拿几分报纸,往大藤椅上一靠。

这时赤日炎炎,槐影斑斑,不闻私语,但听蝉鸣“沙沙”,一股劲儿地袭来,音波的海浪简直可以把人浮动起来。

用不了多会儿,每个人就会眯起眼来,进入酣梦。

睡醒了也就有了精神头了,而且叫渴。这时要壶茶水,才是真正的喝茶看报纸的时候,

再等到书报看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或许在公园里再转转,也就可以各自打道回府了。

菜要赶在下班高峰前买,免得排队。到家后,洪衍武和“糖心儿”必定得先把白天东厢房放下的卷帘拉起来。然后洗个澡、冲个凉。

晚饭并不着急,往往是俩人一起闲聊瞎逗的时候就一起动手给做了。

等到西墙下有了荫凉,他们便会搬来竹椅小桌,打开收音机,坐在一起吃那些每家每户都会做的家常饭食。

“摊黄菜”、“拍黄瓜”、“爆腌老洋瓜”、“小葱儿拌豆腐”,搭着一张买来的烙饼,喝点绿豆汤。

又或许是打包回来的“冬菜包子”,搭配“香菜冬瓜汤”。

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哪怕饭食再简单、再普通,这种居家过日子的感觉,却都是洪衍武和“糖心儿”所喜的。

饭后,洪衍武往往还会因天气过热,拿起家什,去浇院里的花草。作完这项工作,不管天有没有黑,他和“糖心儿”都不会进屋,仍然要在院里一直纳凉到深夜。

说实话,尽管无事可做,但这种闲在却是洪衍武最喜欢的。亦有诸多乐趣。

比如说坐在院里,听着“蝈蝈儿”、“金钟儿”的虫鸣,看那飞得很低的蝙蝠。

再比如说,看着“糖心儿”把指甲草,用白矾捣烂,给她自己一个个地染红指甲。

又或是他来讲一两个无所谓的市井笑话逗得“糖心儿”捂着嘴儿的笑。

再或是看“糖心儿”用外面槐树上的槐花编成个精致的小花篮。

而当夜幕降临后,小院里的景象才真叫美。

瓜棚花影被点点如水的月光所代替。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中闪着。那都是萤火虫,就像星星从天上飞落下来似的。

尽管最热的时节一点没有风,墙根下的玉簪花也一样骄人傲放,入夜照样传来阵阵清香。

这时候的“糖心儿”同样是最美的,轻摇团扇的手臂,露出的脚裸都被月色染得发亮。

情不自禁地动情,洪衍武便会摘下一朵玉簪花来,插在“糖心儿”的头发上。

可惜“糖心儿”还偏偏不领情,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桌上。

“别糟蹋我的花儿,何况晚上带花儿,把我当什么人了?”

洪衍武只有赔笑,“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晚香玉,这是玉簪花……”

忽然他想起一事儿来,手不由摸向了“糖心儿”肚子。

“对了,媳妇儿,你身子最近怎么样啊?到底有感觉没有?我的常老师和顾老师可是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琢磨着,咱俩这岁数总比他们强吧,人争一口气,不能输给他们呀……”

“没有!你想什么呢……”

尽管“糖心儿”臊得脸色晕红,却不会推开洪衍武摩挲她小腹的手。

因为当妈,一样也是女人隐隐的期盼……

发现好多朋友看书太粗糙啊。洪衍武表面上是以修房的名义住老宅呢,和“糖心儿”属于暗度陈仓之举。也别提洪家的家教,洪衍武打小就不是个违心守规矩的人。他就是明白道理,也得自己乐意才行。另外抱怨没情节的,我要跟你说这是情节铺垫,你肯定不相信。但是我是不能把情节构思告诉你的。您大可以问问自己看出主角今后的事业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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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镇妖

“糖心儿”和洪衍武确实挺合拍。

如果按现在试婚的标准来看,他们从生活目标和生活习惯,几乎方方面面都十分默契,属于琴瑟和鸣、鸾凤和鸣那一种。完全就是模仿夫妻的样板。

可事无绝对,夏日里也有一样,这俩人就不是那么太合拍的——游泳。

六七十年代出生京城男孩子都应该记得,游泳、兵乓球和自行车堪称当年最时髦的“三大运动”。

换一句话说,那时候的男孩子,这三样儿谁没有参与过,那简直能让别人当怪物看。

再换一句话说,那时候的男孩子,无论怎样的“宅”,就是带着瓶子底儿一样眼睛的大书呆子,对这三项运动也都很喜好。不但争先恐后地自觉的参与,人人还都说得出一二三四来。

而这其中,游泳又是最让人趋之若鹜的。

为什么呢?因为当年室内游泳馆太少了。每年要过这个瘾。那就是每年有限的几个月。只能去非常稀缺的几块地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谁又能不珍惜?

那么京城游泳的地方有多稀缺呢?

说出来今天的人很难置信,这么大一个的首都,老百姓能去凉快一下的地儿,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当年的天然游泳场起初还有“玉渊潭”、“积水潭”、“什刹海”等若干家,可后来“玉渊潭”后湖一度关闭,“积水潭”彻底停业。就连“西小海”的“什刹海人民游泳场”也被填平盖了“什刹海体校”。

虽然后来又在“什刹海体校”旁边新开放了一家“什刹海游泳场”。但名字差了“人民”二字,面积比起过去可小了不少。

至于设施相对正规的露天游泳池,仅有陶然亭、青年湖、工体寥寥几处,面积也不大。

当然,一些人多地盘大的单位是有条件不错的露天游泳池甚至是室内游泳馆的,但只限对内部和家属开放,还得办理游泳证。老百姓是没法去的。

那实在在没地儿,又想游泳该怎么办呢?

广大人民群众便只能去“约定俗成”的天然场所“游野泳”了。

如“八一湖”、“莲花池”、“陶然亭公园”、颐和园里的“昆明湖”等等,甚至是护城河。但像“北海”这样的地方有专人查管,却是不能去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同样是“物以稀为贵”,天一热,几乎所有孩子都会想尽办法拥向水边。与其说游泳,倒不如说是集洗澡、避暑、郊游、冒险、娱乐、社交之大成。

特别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样又当过“海碰子”的主儿,他们已经对游泳彻底上了瘾。天热怎么也得湿一湿身子呀。

不让他们下水,那不就和饿极了的人看着一碗炖肉,却偏偏吃不到嘴里滋味差不多嘛。谁能受得了呀?

可反过来,同样的情况,换成女孩面对又不一样了。

本来当年的风气就保守,女孩子都很耻于把身体暴露在外。再加上当时社会治安混乱,能游泳的地方又这么少。出门游泳既怕人骚扰,公共设施又糟糕得可怕。女孩子要能喜欢游泳才怪了呢!

咱就不细说在满是淤泥,有寄生虫的河沟子里游野泳的滋味啦。

不但水脏,换衣服,清洗身体都是问题。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一样找个水管子就能洗个澡。

就算相对正规的公共游泳池又怎样?

好多素质低的人居然会在池中小便,导致池水肮脏,永远是尿臊味与漂白粉和来苏水混合的味道。

因此除了海滨城市以外,全国范围内,多数的女孩子都不愿参与这种活动。会水的少,会游泳的就更少了。从未下过水的女孩子甚至也有。

从实际来说,京城每年会去游泳池的女孩数量,就仅有男孩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全然不用怀疑。以“糖心儿”可以算是半个洁癖的性情,必然对当下这样糟糕的游泳条件嗤之以鼻,属于坚决不去的人群之列。又哪里肯再夏季陪洪衍武去游泳呢?

其实她能游几下,还是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杂志社内部的“游泳池”里学会的。长大之后,她唯一再下水,也就是和洪衍武去滨城下海的那次了。

有意思的是,洪钧这小子和“糖心儿”完全相反。他承袭了洪衍武的秉性和风格。才六七岁就早早地跟胡同里的大孩子们在护城河里学会了游泳。

这一下可就让家里人就提心吊胆了。

因为洪钧一旦会游了,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小子瘾头特大。见天频繁地屁股后面跟着那些大孩子跑去游野泳。一泡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不累也不腻。

而游野泳的害处不用细表,无救护措施又颇多危险,每年都能听到淹死人的悲讯。

所以就是脾气再好,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洪家人也是为之色变。

王蕴琳第一次支持洪衍争臭揍了大孙子一顿。此后还下令严加看管,限制出门,甚至用糖果酬谢邻家孩子举报,绝不姑息。

但洪钧今年就要上学了,幼儿园已经退了。而且他自己是有腿的,又不能像狗一样拿链子拴着。

这小子就像当年洪衍武一样,会经常趁着家里人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接着就是不带拐弯地独自奔“陶然亭公园”而去。

没钱并不要紧,他会从三叔指点过的能钻进小孩脑袋的“铁栏杆门”进去。没人带着也不要紧,他自己个就能游,只要背心裤衩草丛一扔,纵深便可跳入湖水之中,一直畅快地游到晚饭前,因为是独自行动,自然也就灭绝了举报可能。

虽然回家后还要过一关。家人必定盘问干什么去了。但大概是近墨者黑,和洪衍武待的时候长了,洪钧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撒谎。而且也像洪衍武小时候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假话说的比真的还真。

只是王蕴琳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可是对付洪衍武的“老军统”了,就用当年对付小儿子的法子,也用指甲在洪钧的身上划。

这是因为下过水的皮肤,只要这么一划就会有白印儿,反之是没有的。

结果洪钧身上印记豁然,瞎话往往会被当场戳穿。于是,在亲奶奶不再慈爱的瞩目下,洪钧的屁股上便会很结实地挨爸爸几巴掌。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好在他的脸皮也受了洪衍武的影响,居然不是很在乎,脸上的皮似乎远比屁股上的厚得多。

更绝对的是这小子绝顶聪明,似乎身上真有点洪衍武的相关基因。很快他就自学成材,发明了反检验的办法。

游完泳后他会回到公园浇花引水的水管子下冲一冲,回到家就什么印儿也没有了。

只可惜,这小子的皮肤日益乌黑发亮,王蕴琳纵然划不出印儿也觉得有诈。老太太没了办法,就难免在洪衍武回来时候跟他念叨念叨。

说是迁怒与他倒谈不上,但把多年的委屈和心里的担心都诉说一下,让儿子明白明白妈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也是很有必要的。

熟料这么一说到管了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又有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妖儿哪儿能比得上老鬼法力高强啊?

洪衍武不忍妈为难就出了个高招。他让母亲临午睡前,用她的人名章盖在洪钧的身上,然后放他出去跑,就再不用担心下水了。

这下真把洪钧给整住了,连着好几天,这小子身上都是红章累累的“王蕴琳”仨字,惨不忍睹。而且就像镇妖的箴言写在了妖怪的身上,让他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可这样一来,这小子作入水蛟龙的美梦彻底断送,也记恨上洪衍武了。从此见面不叫,扭脸不看,完全当他是空气了。

洪衍武又送玩的,又送吃的,也不管用。最后搞明白了缘故,不得不开出每周至少带他去游一次泳,游完冷饮、冰棍伺候的条件,才算哄得这小子回心转意。

但自此,就算是多添了个小尾巴,得额外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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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争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洪钧去游泳通常都会去“陶然亭游泳池”。

因为那里不但离福儒里最近,就在陶然亭公园的东门马路对面。而且也是南城最大、最知名的游泳场。

只是当时的游泳池,经营管理几乎都是一个样,最明显的时代标志,是把“勤俭节约”四字应用到了极致。

所以尽管“陶然亭游泳池”无论从规模上还是内部设施在全市都是首屈一指的,但大门却极其简陋。

是“运动”中常见的石灰柱子连着黑色的铁栅栏围成的。一点没体现出它应有的地位。

售票口更可怜,是在进了大门内,大约三百平米小广场里面左一排小窗口。地上只用一些类似单杠的铁杆用来分流人群。

这就造成了一种特殊景观,那时候淘小子们买票,永远是坐在铁杆上一点一点滑过去的。

除此之外,窗口里面还特别黑,很不人性化。

人们只能低着头从仅能允许一只手通过的小窗口地钱拿票。几乎没有人有幸见过售票员的面容,在今天想来,其情景完全可以引入恐怖片中。

好在游泳票价格倒是很便宜,当时是一毛一张,比电影票还便宜五分。

是那种制作很粗糙的,白色半透明的,只有橡皮大小的一张薄纸。上面还用红色邮戳盖着你的进场时间和退场时间。

这是因为那时不实行循环场,而是两小时一场,待上场清场后,工作人员搞好卫生,再放下一场的人,两场间隔一小时。

由于游泳场少,人多,去晚了,就会买不到票,特别是在放暑假的时候。所以要想游泳就得早点去,买到游泳票后要在一个栅栏外等候,一开场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往里跑。

这就造成没开场前,到处都能看见手拿吹好的救生圈、游泳裤的人把小广场挤得满满腾腾的。

特别是当检票员开门放人,那里的气氛简直比天气更火热。响起的一片喧哗和沸腾声浪,哪怕远在一里开外都能听见。然后就是前仆后继往里抢拥。

不过作为洪衍武来说,他倒是从来不用发愁买票的事儿。

因为首先来这儿游泳的南城玩闹们多,在这儿碰上拉帮结伙的“熟人”太容易了。如果让人加塞帮忙买票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有时候别人看见他们来了,还净是主动给票的。根本不用他们开口,就一堆人上赶着“孝敬”的。

所以他们到场第一件事不是买票,而是跟各路“英豪”寒暄,散烟,打招呼。

其次呢,这地界可是当年“大得合”家门口的地盘。而且这里看场子的工作人员也都是各个单位剔出来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

“大得合”有个邻居外号叫“老刁”的,每年都会来这里当巡场兼救护员的头儿,洪衍武早就和他混熟了。

什么时候来,只要跟检票员一提“刁哥”他们就进去了。如果不行,顶多敬根烟让人家帮忙传个话,“老刁”就会出来把他们接进去的。

就因为认识人,他们在里面还有别人享受不到的特权呢。

比如想游多久游多久不用受场次限制,另外能把烟和火带进游泳池去,还能不用验看深水证就能带洪钧进深水区游。

那是绝对的特权阶级,完全的主场待遇。就从没有让他们为进不去着急上火的时候。

这不,7月29日下午,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旧带着洪钧来游泳。

到了泳池,他们俩照旧先和各位有头有脸的“把子”、“玩主”们客气客气、套套磁。根本就没想着买票。

可这时候因为利益关系,他们在南边早成了大红人。哪怕过去有过节的人,见他们都不会再照眼、递葛,反倒谁都把能跟他们说上话当成一种荣耀。

于是根本就没等他们开口,就有人主动送过来三张票。那真是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

巧合的是,正当他们优哉游哉刚抽上别人敬过来的烟,售票口那儿却突然吵起来了。而且不能不让人感慨的是,听话头正是有人为了争抢本场最后两张游泳票。

什么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通过这小小的缩影就能明白,这世上处处都是不公平。真没几个人能像洪衍武、陈力泉这样省心潇洒的。

自然的,根据咱们民风规律,一有人吵起来了,看热闹的人必定乌泱一下把售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别看从外围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因为大家都在专心瞅热闹,少了闲聊的声音,小广场一下静了下来。这让吵架双方的声音到越发清楚了。

有意思是,今儿这争吵的两方居然是男女对抗。

女的一方,口口声声说对方加塞抢票,不讲公德。明明是自己排在前面要的票。这最后两张票凭什么你们硬挤过来抢走?

男的一方呢,也丝毫不让,坚持称明明是并排站着的,自己还比她们早来一步呢。而且自己已经把钱递进窗口了,票就是自己的。只怪女的自己动作慢,能赖谁?

整个事情过程其实很简单,寥寥数句,让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俩小子是小气了点,可也能理解。毕竟资源太过有限了,大太阳底下排半天队容易吗?谁要错失一步,又得大太阳底下多等仨小时,谁能乐意啊?

说实话,也就是男女有别,真都是男的,早就动胳膊根儿说话了,这种扯不清的情况,这里每天都在发生。可不谁拳头大,谁有理嘛。

按说本来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当回事,可问题是女的声音和口气,落在他们的耳朵里,怎么那么耳熟啊?

这让他们俩不淡定了,对视了一眼发现想到一块去了,扔了手里的烟,就带着洪钧往人群里走。

围得这么严实,别人或许挤不进去,但他们不用愁。

永定门和太平街的几个“玩闹儿”被他们一拍肩膀,就主动让开了一道缝,把他们让了进去。

还真没听错,走到最里面一眼看过去,就是熟人。

就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高个儿穿海魂衫的小子,和一个穿红垮背心的黑矮胖子正和两个一身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对峙着。

而这俩妞儿不是别人,一个是周曼娜,另一个就是同样出席过杨家饭局的叶璇。

要说这场面可太不可思议了。

一方穷,一方富,俩说相声搭档一样的穷小子居然和俩透着贵气的千斤大小姐铆上了。

最绝的是,“海魂衫”和周曼娜俩人同时抓这那两张游泳票,谁也不撒手,谁也不敢用力,都投鼠忌器,急着直落汗。

哪找这西洋景儿去?难怪招来这么多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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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章 撕票

但和围观的人们不同,对峙的当事双方可全部都想尽快分出高下,这滋味对谁也不好受。

“海魂衫”忍不住就抱怨上了。

“我去,姐们儿,你这就没劲了。我们钱都交了,你这算是公然行抢啊!”

周曼娜寸土不让。

“谁是你姐们儿!你配吗?谁没劲?谁抢了?再说,不就是一张一毛钱的游泳票嘛!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黑白颠倒,又小气的男的。懂不懂得什么叫谦虚礼让……”

“海魂衫”脸皮子有点功夫,挨了挤兑不为所动,立刻反唇相讥。

“得,算我们小气,我们也不懂什么谦虚礼让。可我就不明白了,像你们这样的懂得谦虚礼让的,干嘛还跟我们抢呢?要不你大方一下,让我们跟着学习学习?”

另一矮墩墩的黑胖子也借势起哄。

“咳咳,我说姐们儿,我们这儿可都是素质低的。你们要真进去了,那还得和我们素质低的一个池子游泳呢。万一哪位要忍不住,池子里再撒泡尿,真把你们污染了怎么办?要我说赶紧撒手就完了!别明知池有尿,偏向池中行了,快去你们素质高的地儿游去吧……”

“哄”得一声,旁边立刻爆笑一片。

显然,大伙儿既是不满周曼娜那自诩高人一等的姿态,同时也是被黑矮胖子话里的猥琐和腌臜给逗乐了。

周曼娜却气得脸色发白,痛骂一句。“无赖!流氓!”

只是她这种羞怒的不满却有着反效果,不但让“海魂衫”和矮胖子颇为自得,而且旁观的人堆里嘲笑声也更多了。阶级、性别和外貌差异,都是大快人心的原因。

这时洪衍武忍不住就要出面了。谁让赶上了呢?毕竟中间还有杨卫帆的面子,总不好坐看俩姑娘如此尴尬。

可没想到虽然周曼娜已经不足应付这种场面,但比她岁数小的叶璇倒是个有脑子的,马上开出了一个明智的条件。

“有事说事,你们别这么流里流气的行不行?我看这样吧,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干脆这票我们花高价买下来行不行?一块钱一张,你们再等下一场,也不吃亏。”

这话一说,那俩小子立刻愣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是一片私语声。

因为大家伙还真是没想到叶璇肯“吐”这么大的血。有这两块钱,都能去饭馆喝顿酒了。要不考虑面子问题,这条件当然合适。这个泳游不游的,真不大要紧了。

洪衍武看出俩小子动心了,同样止步。他其实不大乐意跟这俩“高大干”家庭的女孩多接触,自然乐于此事就此作罢。

可气人的却是,周曼娜的臭脾气一点没发挥好作用,此时居然坑起了队友,满是不屑讥讽了一句。

“瞧你们身上那些破洞,穷了吧唧的,就别装了。松手!拿钱吧……”

要知道南城可都是穷老百姓。这愚蠢的一句话立刻招致群情激愤,周边七嘴八舌发声。

“哥们儿!千万可别为两块钱栽面儿啊!”

“就是!拿两块钱寒碜谁呀!让她们玩儿去!”

眼瞅着事情就要变坏,但好在钱的魅力却是无法抵御的,特别是对真正缺钱的人这点就更明显。

那“海魂衫”和矮胖子都是属于人穷志短的,对视一眼,也不顾周遭的嘘声了。竟然为了两块钱,咽下了这口气。

“行行行,反正咱穷‘老插’已经那么多年都没游过泳了,也不差多等一场,那票就让你们了……”“海魂衫”主动放了手。

(注:老插,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戏称)

“两块!麻利儿的,快拿来吧……”矮黑胖子只关心钱赶紧到手。

可就在一片吁声四起中,在俩小子急切的期盼里,事情竟然又有了难以想象的变化。

叶璇翻找身上的军用挎包,竟然没掏出钱来。老半天之后,反倒“哎呀”一声,说自己钱包丢了!

跟着周曼娜就去摸自己的书包,可同样邪门,她的钱包居然也没了!

这下好,就在俩姑娘齐声大呼“有贼”的同时,那“海魂衫”和矮黑胖子全都搂不住火了。

他们刚才可是为了两块钱自己把自己的脸给扔地上,现在人丢了,票也给了,居然没拿着钱。这种结果不管真假,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啊。

俩人一气之下,不约而同上手就去抢周曼娜手里的票,吓得周曼娜当场杀猪一样的叫。

可这也是绝对不智的冲动之举。因为就这么一折腾,“嗤”的一声,周曼娜手里的两张票全撕了!

气急败坏下,“海魂衫”不由破口大骂。

“我就操!那票可是我们钱买的,你们没钱买,又死攥着不撒手,成心是不是?”

那矮黑胖子也急眼了。污言秽语再无顾忌。

“真他妈傻X!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臭娘们!你吃不着,就得把锅砸了是不是!”

“哈哈哈!”周围不但又响起了哄笑声,而且一堆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小子开始吹着口哨,起上哄了。

有的叫,“她们就是成心的,绝对的!”

有的笑,“哥儿们,俩女的你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吧!”

还有的出坏主意,“那不带着包呢嘛,傻呀,扣下她们的东西呀”。

周曼娜和叶璇向来都是让人捧在手里的心肝宝贝,何曾受过如此辱骂和难堪。那真是又急又气,眼圈儿都红了。

而眼见俩小子架势,隐隐还真有要动粗的意思,她们更是吓得一起大叫,“你们别乱来,我们可是军人!”

“军人?就你们?骗谁呢!甭废话,把东西拿来吧你们!”

俩小子一点都不信,眼见又逼近一步。

此情此景,洪衍武再不能不管了。

他一步上来,不由分说,左右开弓先将两个小子从俩姑娘面前挨个扒拉开。跟着就保护神一样站在俩姑娘前头,替她们遮挡一切。

“行了啊!都别乱动!她们是军人,我证明。抢军人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那被扔开的“海魂衫”先一愣,继而张狂叫板。

“你?你他妈谁呀,敢挡横儿?”

矮黑胖子也叫嚣。“呦,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演戏哪!英雄救美是怎么的?小心我们‘花’了你丫的!”

说着这俩小子荷尔蒙爆发,就要动手。

可这儿是跟哪儿啊?他们对付的又是什么人啊?这不自找倒霉嘛!完全属于自己摸电门的愚蠢之举!

实际上,洪衍武都没动手,旁边就有主动“学雷锋”的了。

一帮刚才还起哄架秧子的玩儿闹突然间改正了立场,从身后突袭,直接几个大飞脚就给这俩不自量力的小子踹地上了。

跟着他们就集体上前开练,连嘴里骂的脏话,都是卖洪衍武的好。

“臭傻X!你们丫跟谁叫板呢!”

“还敢问是谁?睁大狗眼看看,这位爷是你们祖宗!”

“给你们长长记性,以后再见着这位得叫爷爷。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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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势力

眼见无数只脚在“海魂衫”和矮黑胖子头上、腿上、身上踩着、踢着。打得他们抱着头,屈着身子在地上翻滚叫饶。

这场面,别说周曼娜和叶璇都看傻了,其余群众全惊得鸦雀无声,就连洪钧也兴奋地挥着小拳头,在原地直蹦跶。

唯独洪衍武却实非所愿,相当无奈地赶紧喊停。

可即使他阻止也晚了。别忘了“玩闹儿”们可都是天天打群架的主儿,下手都黑,那决没个轻的。

果然,仅仅片刻,等拉起来再看俩小子,五官都快被揍成外星人了,青肿的脸上全是土,口鼻也都见红了。

要说这会儿,其实“海魂衫”和矮黑胖子还没琢磨透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们真是不懂,怎么竟然是刚才那些支持自己的人,动手把他们打了呢?

可俩小子就是再糊涂,也明白一样,眼下这是碰上硬茬口了,他们的福祸就捏在人家手里呢。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啊。赶紧服软吧。

于是他们不但真冲洪衍武叫了爷,还主动跟他身后俩姑娘道上歉了。

“海魂衫”先深鞠一躬。

“姐们儿……不,大姐,我们错了。真不知道你们是有人‘戳’着的,是我们不懂事,您二位多原谅……”

矮黑胖子也是抱拳求饶。

“两位姑奶奶,我们是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啊。您们真的是亲人解放军同志吗?那就请您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

这几句见风使舵的话自然又引来一阵耻笑。不过这次笑声不但低且稀稀拉拉,似乎摄于刚才暴力场面的威慑,没人敢太放肆,都怕惹祸上身。

当然了,形势大调个儿之后,俩姑娘的态度也全不一样了。

叶璇是瞬间轻松。她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后,望着被动出了场风头的洪衍武,就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怎么是你呀?真是太巧了,幸亏你来了……”

周曼娜却光顾着落井下石,挨个指着鼻子痛斥落水狗了。

“活该!你们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海魂衫”特诚恳地继续反省。“是是,我们活该,我们欠揍。姐姐,那现在您的气也出了,能不能把我们当个屁给放了呀……”

可他没想到周曼娜是属于气性最大的那种人,是最不肯轻易饶人的,哪儿肯轻易放过?嘴里还挤兑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怕了?早干嘛去了?我先问问你,你们长的那是人嘴吗?怎么那么脏啊?再骂一句我听听……”

“海魂衫”被很实在地噎了一家伙,苦瓜一样的脸色直抽抽。

还好黑矮胖子接上了话。

“哎哟,就算我们用尿刷的牙行不行?都怪我们去乡下待得太久了,连自己名字都快忘了怎么写了。不瞒您说,本来好不容易回来就没工作呢,再挨打我们就得进医院了。您要真是亲人解放军同志,那就可怜可怜我们,点个头,让这位爷饶了我们吧……”

而谁都没想到,洪衍武最终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行了行了。其实你们俩小子要不动手,也挨不了打。以后搂着点火儿,这世界上横主多了,你们还排不上号……至于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们。我看你们也够倒霉的,泳没游成还一脸伤。得,这样,我给你们两张票,再给你们十块钱。你们愿意游就进去游,不愿意就拿钱走人,行不行?”

行不行?

瞧这话说的,哪儿还有不行的?

眼见洪衍武真掏出两张游泳票和一张大团结来,不但那“海魂衫”和矮黑胖子就跟做梦似的。现场还有人啧啧称羡呢,不少人都认为俩人这顿打挨值了。

这也让认识洪衍武的“玩儿闹”们大为惊讶,因为这和他们印象里的“红孩儿”可太不一样了,透着宽厚、仁义。

这年头谁不打架啊?可压根没赔偿这一说。更何况是一方“把子”教训人呢?

难道说,这是故意耍弄俩小子呢吗?

别说“玩闹儿”们有所怀疑,“海魂衫”和黑矮胖子也不无疑惑。

他们可没忘了身边还不少虎视眈眈的汉子呢。俩人是又想拿,又不敢拿。进退为难间,不觉又呆住了。

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乱,原来泳场的工作人员发现这边的情况不对,终于赶过来了。

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手拿镐棒,沿途还喊呢,“谁闹事呢?别动!都他妈别动!”

“玩闹们”都不由一阵紧张。都怕弄不好,自己就给扭送派出所了,又得啃几天窝头。

周曼娜和叶璇此刻也揪上了心,她们是在担心俩挨了打的小子会借机生事,弄不好还得出一番波折。

好在金钱再一次发挥了威力,有钱是真能使鬼推磨啊。

那黑矮胖子特别鸡贼,见此情景觉着“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一把接过钱来塞进裤兜,跟着张口就喊。

“没事,没事。各位大哥,我们都朋友,没打架……”

嘿,他倒由衷地替打自己的人遮掩起来了。真是记吃不记打,有奶就是娘啊。

只是他没想到自鸣得意的这番卖好,实际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因为人家工作人员根本没理他,领头的一见洪衍武的面儿就乐了。

“哟,爷们儿,又干一架啊。哪孙子跟你叫板呢?我帮你调教调教他……”

听了这句话,矮黑胖子当时就是一哆嗦,差点没尿了裤子。

这时候他又把刚才的聪明之举定义为愚蠢了,后悔不该伸手拿钱,生怕洪衍武一句话让他再挨一顿打。

好在洪衍武却是没憋坏,丁点没提这事,继续把事儿给圆了。

“刁哥,不好意思,把您给惊动了。真没事儿,就闹着玩儿呢……”

见此情景,别说俩小子和参与打人的玩闹们都松了一口气,周曼娜和叶璇眼睛里的光也更亮了。

不用说,她们对洪衍武还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确确实实没想到,洪衍武不但在这儿“朋友”多,跟游泳池的人也这么熟。

这小子怎么哪儿都能吃得开呢?她们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小老百姓呢。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在游泳池开场之前,周曼娜和叶璇的钱包也让人给送到了洪衍武手里。她们丢的东西找回来了!

周曼娜看见自己的东西在洪衍武手里,不敢置信地当场惊呼。

“你……你居然……认识贼!”

“瞎说!你们这是自己掉地上了!人家给送回来是拾金不昧!明白吗?”

至于叶璇,她见到这幅洪衍武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样子,可实在忍不住了,被逗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然后故意说上了反话。

“真让我们受教育。没想到,这里的‘活雷锋’这么多。那我们要不要买礼物,好好‘谢谢’一下他们呀?”

洪衍武依旧面色不变,大言不惭。

“用不着这么客气。俗话说,锦上添花如天使,雪中送炭赛耶稣。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

这次叶璇轻笑一声,没再说话,但笑眯眯的眼神却溜溜凝视了洪衍武的许久。

就像发现了什么特别让人兴奋,特别有意思的事儿一样。

实事求是的说,她的这种表情,至今也只有过仅仅三次。

第一次是她六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两只纯白色的长毛兔儿当生日礼物。

第二次是她十六岁的时候,从别的女孩口中,意外知道陆军大院里的同龄人,至少有一个连的男孩喜欢自己。还给自己起了个全院最牛的外号叫“叶上将”。

而第三次,恰恰就是现在……

(注:打分和起外号,是当年部队大院男孩议论女孩的惯技。有时候男孩也按长相给女孩授衔,与打分异曲同工。他们会对漂亮女孩泛称“将军”,中等长相的称“校官”。若是有名有姓的个体,则细化到“上将”、“少将”、“大校”、“中尉”之类。按照这种方式划分,女孩若得个“上校”、“大校”,就算是长相不错了,“将军”是很少见的。倘某天某孩子提到在某场合看见了一个“元帅”,众听者表情必和听说他见到真元帅一样的以为是天方夜谭。“元帅”,意味着顶级美女,全国屈指可数,那得有多稀罕。照此标准,通常标准的女孩,是一群“尉官”和个别“少校”。有时候,男孩之间也会因某个女孩该封“少将”还是“大校”发生争执,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有的时候,男孩也用黑话形容女孩,诸如“盘儿亮”、“震空军”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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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跳台

既然今天巧遇在了一起,那就一起游吧。

游泳票当然已经不再成为问题。

洪衍武他们一行五人甚至都不用在外头继续等待挨晒了,在许多羡慕的眼神里,直接跟着“老刁”提前进入了游泳池的大铁门,各自开始换衣服。

“陶然亭游泳池”的男女更衣室是南北通透的两个房间。双向分别都有进口和出口,黑色的屋顶,浅绿色的房间,一看就是仿苏式建筑。

里面的空特别大,屋子中间都是木头的长条椅,至少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换衣服。

屋子四周又有许多类似于售票口的小窗口,那是存放衣服的地方。

那会儿可不像后来的游泳馆,每个人能有独立的更衣柜。人们必须要把换洗衣服打好包,然后统一拿到这些存衣服的窗口里存放。

里面的工作人员收到衣服后会存放在一排排的货架上,然后再把相应的号牌交给存衣服的人。

这种方式当然很不方便。

首先必须得自己带个小包,其次鞋要和服装混装在一起。

那时候基本都是网兜,还没有塑料袋,很容易弄脏衣服,而且换洗衣服打好包后,等再穿的时候也会变得皱巴巴的。

最后还得排大队。一开场所有人都会一股脑儿的进来,一瞬间,椅子和存衣服的窗口都会成为紧缺资源。

不用说,在这种公德和秩序缺失的年代,单独的人和老实人自然是最吃亏的。

他们是弱势群体,往往会因频繁加塞的小团伙被排挤到最后,在更衣室里就得耽搁小二十分钟。

咳,但这也没有办法,哪儿哪儿都一样。况且这里已经是当时平民百姓能接触到的最好条件的游泳池了。

至于洪衍武,他倒是从来不用为排队发愁的,而且换衣服的经验也比较丰富,对于鞋和衣服分开有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多带几张报纸,把仨人的鞋脱下来后裹上报纸,单装在一个网兜里。然后再把装鞋的网兜和装衣服的网兜系在一起,这样衣服就不会被鞋染脏了。

不过两位“公主”却是不懂得这些窍门的,哪怕今天不用排队,她们在更衣室里也耽搁了老半天都没出来。

要不是知道里面没厕所,洪衍武还真以为她们掉茅坑儿里了。

最后还多亏“老刁”又找了个女同事进去帮忙照看,这才帮这两位把衣服存好。

否则就是再等半个小时,里面这二位也未见得能靠自己协调好鞋与衣服之间的关系。

而等到人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之后,周曼娜和叶璇的脸色都是发青的。

这倒不全是因为她们换了游泳衣,在阴凉的更衣室磨蹭时间过长给冻的。

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一走出消毒池,游泳池里那脏得超乎想象的池水,把她们给吓的。

这个年头的“陶然亭游泳池”一共是六个泳池,进场首先看见的是左右两边各两个蘑菇池。

这是给小朋友玩的,通常是幼童学游泳的启蒙地点。

每个池子里水不过五十公分,还各有两个蘑菇造型喷水台。水从蘑菇平面上流下,类似小瀑布的效果。

而在蘑菇池南边,就是并排的两个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了。

这两个标准池的深度是由北向南递增的。从一米零五到一米四,供初学者使用。

尽管这两个池子分男池和女池。但仍旧有许多半大小子混入女池,他们的年纪让工作人员们懒得理会。

于是通常情况下,两个池子的南边都是家长带较小孩子游戏之地,北边有石墩跳台的地方则成了略通泳技的大孩子们的胡闹之地。

经常可以见到一些半大小子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入水,为此还时有冲突发生。

总之,这两个蘑菇池和两个初学者泳池都是人满为患的地方。略微动动胳膊腿就能碰到别人,根本游不开,真跟饺子锅似的。那水质哪儿能好得了啊?

实际上池水全是绿色的,混沌极了,水温也超过了体温,如果人进入水里会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特别是两个标准池,光水面上就能看见不少泥灰状的漂浮物。

这芸芸众生蹚的浑水,真是与特权单位清澈清亮的游泳池没法比。再联想一下刚才那黑矮胖子说有人在这里撒尿的话,简直让俩姑娘见状欲呕了。

但好在游泳池里还有一片清洁的圣地,最终挽救了两个姑娘的期望和观感。

那就是在两个浅水池的南边,隔着铁栏杆,还有一片只有很少人来光顾的深水区。

这里池水颜色常年保持北冰洋冰川的纯蓝与低温,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片未受过污染的大海。让人不觉联想起京城最著名的冷饮品牌。

而且也有两个泳池。一个标准的比赛池,五十米乘二十五米的,水深两米。另一个是同样大小,水深却足足五米的跳水池。岸上有三米,五米,七米和十米的跳台。

这让俩姑娘发现之后兴奋不已,马上欢天喜地跑了过去,直说“真干净!太棒啦!”

也是直到这时,洪衍武才搞清了心里的疑惑。

原来周曼娜和叶璇这次不在她们常去的内部游泳池游泳,特意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陶然亭游泳池”深水区里的正规跳台来的。

说起来,这全都是叶璇的主意。

敢情她刚刚和周曼娜一起看过内部电影《出水芙蓉》,对里面的女主角入水美丽姿态十分向往。

跟着一听别人说“陶然亭游泳池”有正规比赛的跳台就动了心。非死乞白赖拉着周曼娜陪同她走一遭不可。

她还把这此出游附加了一个额外的乐趣,深入地体验一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所以她们就连父母的汽车都没坐,是俩人特意买票坐公共汽车来的。

可是没想到浪漫情怀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

这一路的公共汽车拥挤不堪就不说了,她们为游泳票还生一肚子闲气,差点没把钱包丢了。

而更没想到的是,就是眼下看见了深水区,也还有一关要过呢。

因为深水区的大门悬挂的大牌子除了标明水温“今日11度”,居然还赫然写着,进入者必须要有“深水合格证”。

对于许多南方人来说,这个制度或许从未听说过,但这却是京城体育局对公共泳池长期一贯执行的规定。

为此,全京城的公共游泳池都会不定期举行严格的测试。

泳姿不限,时间不限,必须游够二百米,才能发放深水合格证。而且考试通过还需要缴纳一定手续费。

这双重限制,也就导致白色底儿,印着一个英文字母“R”的深水合格证,成了一种少数人特殊的身份证明。

一般来说,男的都是缝在泳裤上,女的缝在泳衣左胸,别看很有点像运动服的LOGO,可这玩意却比耐克和阿迪达斯牛多了。

因为它不但代表了拥有者一身的本事,也代表着能享用深水区的纯蓝与低温。

当然,也正是这个制度,才使得深水区成了只有少量人光顾的“特区”,维护住了较好的水质。

说到这里,这可又是周曼娜和叶璇的运气了。她们俩虽然会水,但哪儿有深水证啊?

还是多亏了洪衍武带着,她们才得以进入深水区,没有空欢喜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习以为常的游泳池到第一次登上的跳水台,世界变高了,难度也大了,有些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以俩女孩实际的本事,站在三米的跳台上就已经足够让她们胆战心惊的了。她们几乎不敢往下看,就更别说极目远眺了。

因为她们一上去才知道,那种感觉可和平地上看跳台绝对不是一个样的,从上往下看是要加上自己身高的。

说实话,要不是已经开场了,她们俩怕下面的人笑话,俩姑娘没准都能顺原路再爬下来。

至于最后,她们虽然克制住了心乱如麻的胆怯,捏住鼻子笔直蹦下去。但入水姿势的极其不标准,却也让她们吃了大苦头。

挨拍的过程几乎全然一样,都是“砰”的一声,惊涛骇浪先狠拍,再覆盖!

那冰水如针,实在让人头皮发麻,浑身刺痛!

待沿扶梯爬上岸,两个姑娘无不半身红肿,像虾米一样直不起腰,且哆嗦不止。

其实痛和冷还都好说,但委屈真是难以言表的。

她们无不觉得丢人丢到家了,没想到鼓起勇气先后一跃而下,捏着鼻子维护住了钢铁长城人民子弟兵的尊严,却换来更丢人的狼狈。

还得亏洪衍武早有预知地在池边相候,非常体贴地用强有力的手臂挨个从水池里扶她们上来。否则她们弄不好都没力气上岸,就是上来了,也多半会在湿地上摔倒。

可反过来,恰恰让两个姑娘没有想到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在跳水方面竟然极为擅长。

俩人不但都选择从最高的十米的跳台跃下,还能做屈体旋转,入水姿势十分惊艳。而且他们自由泳动作都异常简洁明快,脚下水花很小。

可以说无论体态还是技巧,都可堪比正规的跳水运动员,简直达到了一种震惊全场的效果。

就连深水区里戴墨镜的救生员都忍不住竖大拇指,说专业跳水队没“挖”他们走,简直是有眼无珠,埋没人才。

以至于他们跳水的时候,不但没人再敢跟着一起跳了。还引来许多人站在深水区的铁栅栏外面吹口哨、鼓掌叫好呢。这还真是赶上体育明星的待遇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周曼娜和叶璇目瞪口呆,只有惊羡的份儿。

特别是当洪衍武和陈力泉从波光耀眼的蓝色泡沫中浮起,他们俩在阳光炫目,众声喧哗中沿扶梯上岸,一颗颗黑色水珠从两个人欧洲雕塑一样的身材滚落,在粗糙的地面洇成一片时,那心不在焉的微笑简直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

天空,似乎都随着他们出水摇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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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要求

当年的公共游泳池还有一个时代特性,就是装有高音喇叭。

每天从早开始播放,伴随着沸腾的人声喧哗,直到晚场结束才会停止。

喇叭里除了广播游泳场的各种提示性条文,如进场注意事项、安全注意事项等等,还根据不同时期的政治形势播放音乐和歌曲,几乎可称为一个“政治晴雨表”。

比方说五十年代初播放的歌曲就有《打败美帝野心狼》、《志愿军战歌》、《***颂》,以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喀秋莎》等苏联歌曲。因为当时是抗美援朝时期。

后来“三反”、“五反”时就播《三反歌》、《贪污分子你睁开眼》,朝鲜停战时播《王大妈要和平》。还有歌唱共和国和苏联友谊的《莫斯科京城》、《斯大林颂》。

在川藏公路修建时期,播放了歌曲《二郎山》。一五计划开始的时候,又播放《蟠龙山上锁蟠龙》、《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大跃进”时播《社会主义好》。1957年以后播放了不少亚非拉歌曲,以借此表示对世界革命的支持。比如说《宝贝》、《星星索》、《河里青蛙从哪里来》等等。

而在“运动”中呢,除了播放语录歌,就是《造反有理》、《京城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跟着到了1976年之后,《京城颂歌》和《祝酒歌》就成了主流。

至于目前阶段嘛,当然还要加上杨卫帆和苏晓明的歌曲了。

其实,也正是在一首《军港之夜》的歌声中,畅游了一番的洪衍武、陈力泉还有小洪钧再一次从游泳池里上了岸。

此刻正值午后最炎热的时候,云彩好像都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投在碧蓝的水面,明晃晃地直耀人眼目。天上地下的温度都不低。

可每个从水里刚上来的人,都迫不及待需要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躺一躺,因为11度的水温实在太沁人心脾了,只有这样才能尽快使身体的寒气驱除。

像刚才周曼娜和叶璇出水,控制不住地打哆嗦正是因此。

眼下小洪钧也是这个样,哆哆嗦嗦地上来后直接就趴地上了。

随后四肢抽搐着,在太阳的暴晒下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舒服之极的哼哼声。

那样儿真是大了去了,就跟只垂死的童子鸡似的。谁看见都忍不住得乐。

而要说全场唯一的例外,只有洪衍武和陈力泉。

像这种水温对别人来说难以忍受,可对经历过“碰海”淬炼的他们来说那简直就太小儿科了。

所以他们俩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和谁都不一样。尽管浑身湿漉漉却丁点没打冷颤。

上岸后,直接特有范儿地坐在救生员专用的太阳伞下,一人开了一瓶汽水就抽起了烟,身子一点也没被地上的尘土染脏。

而无论是这种能享受救生员待遇的特权还是他们身体素质,都足以羡煞旁人。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们身上那数之不尽的伤痕。这既有练“排打功”时被玉爷抽打的,也有打架时候留下的,还有在滨城“碰海”时被海蛎子壳和礁石划破的。

特别是俩人胸腹间的那一道曾经主宰过他们生死的巨大伤疤,让每个人都像见到了什么会烫到眼睛的邪门东西似的,往往先下意识地马上把眼神挪开,再转而心惊肉跳的偷偷窥视。

那眼神里不单有惧怕、闪避,也有崇拜、佩服,乃至一些讳莫如深的猜想。

其实这种心理很正常,因为对人们来说,道德观的坚持和存在是理性的一方面。可哪怕再保守的人,感性的一方面也不能抹去。

从这一方面出发,凡是禁忌非法异端的,都会让人们产生好奇心,甚至持有天然的敬意。

这一点就连周曼娜和叶璇也不例外。

于是两个姑娘也止不住地去窥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体,她们一边叼着汽水瓶里的麦管,一边呈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可惜她们心里素质都不行,仅被陈力泉和洪衍武瞥了一眼,就显出了慌张和脸红,赶紧低下头去。

“这里可是游泳池,你们不至于吧?我就不像你们,想看就直接看……”

洪衍武故意逗弄她们,眼睛便借机在俩姑娘身上转来转去。从头到脚,前胸后腰。

在这个禁欲的时代,游泳池虽然是人体最暴露的公共场所。但一般情况下,往往男的都不敢正视,只会趴在水泥地上,借着头枕胳膊假装打瞌睡,窥视那优美而神秘的曲线。

哪儿有人会像洪衍武这么直眉瞪眼地死瞅?这要是不认识的人,俩姑娘绝对已经当成流氓教训上了,可现在她们斥责根本无法出口,也只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体,都害臊地把头低下了。

洪衍武大乐,还别说,这俩姑娘害臊表情真是让人大饱眼福。

就别说叶璇的嘴红得简直不用抹口红,垂低脸颊和脖颈白得就像薄胎细瓷的器皿,晶莹剔透,几无瑕疵。

就是周曼娜那张好看的、精巧秀丽的脸一改往日冷淡,布满霞光显出羞涩也是分外吸引人的。

最关键的是她们身材都是真材实料,这样白净且曼妙的体态,说实话,有引诱任何男人犯错误的资本……

当然,洪衍武如此肆无忌惮,也让两个姑娘就更不好意思了。

周曼娜终于忍无可忍,小脾气爆发。“行了吧你,瞎看什么啊!你再这么贼眉鼠眼的,我就告诉卫帆去……”

“呦呦,还挺封建的。你要怕人看就不应该来游泳呀。而且什么叫贼眉鼠眼啊?我还告诉你,就当杨子的面我也这样,因为我敢光明正大看你们,就足以证明我心里没鬼。反过来,像你们这样不敢抬头的却显得有问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你们要再这么羞羞怯怯看别人,多半倒会引人误会的,真会有人以为你们看上他的……”

“啊?不会吧?”俩姑娘不由齐齐一声惊呼,可见洪衍武随后又是大笑,立刻明白是拿她们打趣。都不乐意了。

但埋怨归埋怨,数落归数落。气氛倒不似刚才那么尴尬和拘束了。

叶璇甚至还鼓起勇气,主动问起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的伤。

洪衍武也没提别的,就半糊弄半敷衍地跟她们说是滨城“碰海”时候留下的伤,跟着又跟她们胡侃了些“海碰子”的生活。给她们讲怎么锵鲍鱼,怎么摘海红、捞海胆、掰扇贝。

这也就为她们解释清楚了心里更多的疑惑。知道他们俩为何不畏水寒,跳水游泳怎么都这么出色了。

不过,在俩个姑娘被洪衍武对大海描述和冒险故事深深吸引的同时,听到杨卫帆也和他们一起下过海时,周曼娜却突然惊呼一声。

“啊,你说卫帆也常去碰海吗?那他的身体也……也有这么多伤……”

眼见周曼娜满脸担心,洪衍武知道这就是关心则乱了。他赶紧就说,“杨子和我们不一样,他下水就是为了找乐,所以危险的地儿一概不去。也就捡捡扇贝什么的,自然没伤。”

而随着周曼娜放下了心,洪衍武却又嘿嘿坏笑一声。

“不过,从你这话看来,你们的关系明显真是健康,纯洁的革命同志友谊啊。你以后能不能别把杨子叫得那么亲热啊?容易让人听着误会……”

“去你的!”周曼娜顿时面红过耳。

洪衍武也不由再次开怀大笑。

可他没想到,于此同时,叶璇却很意外地提出了一个让他为难的要求。

“哎,求你个事儿呗,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跳水啊?”

洪衍武不禁愣了一下。

“这东西可没法一次教会……”

“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怎么样?”

洪衍武正想托辞,好在周曼娜帮忙阻止。

“叶子,他们跳的也就一般,你要学应该找专业运动员啊……”

可惜叶璇还挺执拗。

“那用得着那么费事?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想学个‘燕式’入水就行……”

跟着转头就继续相求洪衍武。

“怎么样?帮个忙吧?”

洪衍武这下没词了。可打心里说,他又实在不想跟这两位大小姐多打交道。

正犹豫着,叶璇看出他不乐意了,歪着眼看他。

“真没劲,怎么这么小气?要不,你有什么难办的事儿,说出来我帮你办了还不行?就算咱俩互相帮忙了……”

嘿,这么一说,洪衍武还真是心里一闪。

对啊,这小妞家里不也是“总后”的嘛?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真办成了可不吃亏啊。那干嘛不试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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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两相劝

当天游完泳,洪衍武和陈力泉是蹬着自行车把周曼娜和叶璇送到和平门地铁站的。

临别时,洪衍武和叶璇说死了再见面的时间。于是从这一天起,每周二、周五下午就成了他们的跳水培训时间。

只是对这件事周曼娜却极不满意,才乍一进站,她就忍不住教训起叶璇来。

“嘿,叶子。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根弦儿搭错了?干嘛非要跟他学跳水啊?还答应帮他办事。我可得提醒你,那小子不仅劳教过,还认识贼,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儿。”

没想到叶璇却全不当回事。

“哈哈,我又没答应他肯定能办成,就是答应帮忙问问。这也是冲他今天帮咱们解了围,还有卫帆哥的面子。是,你说的没错,他肯定认识贼。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觉得他并不是坏人,也不会想隐瞒什么。因为那次在杨家吃饭他自己就说自己劳教过,他说送钱包回来的人是拾金不昧,这明显就是故意玩笑呢。要说这人,贫是贫了点,可也挺威风,挺好玩的……”

周曼娜急了,一下瞪起眼来,煞有介事地继续扮演着家长的角色。

“威风?好玩?嘿,你个小毛丫头,这思想可危险啊。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本来胡同里的孩子素质就低,就更别说他还进去过了。你还真别觉得他挺好,他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脑门上写着呀!别的不说,你仔细想想,这人是不是挺没劲的?上次吃饭还摆出一副万事不求人的姿态呢,可现在居然就毫不客气地让你给他办事了。那想当初你扮什么清高啊?虚伪透顶。再说他要真值得帮,卫帆怎么不找我帮忙呢?这样的人,你别搭理最好!”

叶璇转了转眼睛,却仍然提出了不同看法。

“哎呀,你不能总翻历史旧账,谁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得像‘伟大领袖’的好战士雷锋那样净做好事对不对?人家是犯过错,可已经接受过处罚了。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至于他来求我帮忙,那不也是我主动提起的吗?我看他倒是像真有骨气的,没准他的事儿,就没跟卫帆哥提过呢。他上次在杨家不是说了吗,最不愿意给朋友添麻烦。你多虑了,毕竟是卫帆哥的朋友……”

周曼娜不屑地一撇嘴。

“我说你把人也想象得太好了,要不说你单纯呢。他说什么你都信?不瞒你说,别看他们和卫帆认识,我也不能不担心你。为什么?因为你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呀,大院里为了你打过架的男孩子还少么?你如果跟他学跳水,就免不了肢体接触,他这样的,能抵挡得住你的魅力?真要动了坏心眼可怎么得了。出了事儿,后悔就晚了……”

这下叶璇脸红了,不由嗔怪。

“哎呀!曼娜姐,你都胡说些什么呀!本来挺正常的事儿,到你嘴里怎么……我看你是封建,都快成我妈了……”

可周曼娜却坚持苦口婆心。

“小毛丫头,你懂什么呀!我还告诉你,就冲他们一句话能把钱包给咱们找回来,明显就证明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混的‘玩主’。你知道什么是‘玩主’吗?就是胡同里的土霸王,除了打架就会‘拍婆子’,看见你这朵鲜花那还会犹豫吗……”

“什么?什么叫拍婆子?”叶璇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真傻假傻啊,就是磕妞,带圈子,想跟你谈对象呗。”

周曼娜很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没想到叶璇却因此惊讶地失声。

“哎呀,你真行!这些词儿你居然都知道!我看你倒真像是个女流氓呢!”

这可让周曼娜大为恼火,气得甩开了叶璇的手。

“呸!你真不知好歹!我是为你好,反倒在你嘴里成了坏人了。得得得,都算我多事,好心当成驴肝肺……”

“真急啦?我是逗你的。”

见周曼娜脸色不对,叶璇干笑了两声,只有又靠过来哄。

“曼娜姐,我知道你为我好。算我不对好不好。其实我不担心,还不就是因为有你给我保驾护航吗……”

周曼娜一听,赶紧又推开紧贴着自己的叶璇,断然拒绝。

“想得美!我可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道,离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你倒好,自己还往前凑!我看你和卫帆都吃错药了,非跟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要去,下回你自己去吧,我可不陪你受这罪了,我还要把这件事告诉姨妈呢……”

哪知叶璇根本不怕,反倒嘻嘻哈哈地说,“曼娜姐,我终于知道卫帆哥怎么对你热乎不起来了。你别忘了,男人的世界是在外面的,最看重面子和人际交往。而且卫帆哥自己还老说他当过玩主呢。你看不起卫帆哥的朋友,就等于是落卫帆哥的面子啊,他还能高兴吗?还是我劝你一句吧,你要真想让卫帆哥成为我的表姐夫,你这样的脾气可得改改。你就是再不喜欢卫帆哥这俩朋友,至少表面上也得客客气气的,别让他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为难,这样才像个好妻子的样子……”

这话一说,周曼娜也想起上次在杨家,杨卫帆都能为洪衍武和陈力泉跟家里人抬杠较劲的情形来了。

而且她也知道,就是杨卫帆成名之后,还经常在“海防歌舞团”招待洪衍武和陈力泉呢。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杨卫帆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好,确是毋庸置疑的。

这让她不由陷入了沉思,真的仔细琢磨起叶璇的话来……

其实几乎与此同时,在洪衍武和陈力泉之间,也在发生着与之类似的对话。

陈力泉对洪衍武和叶璇接触同样显得有点顾虑重重。

俩人骑车回家的路上,陈力泉就直言不讳地问了。

“小武,你……你干嘛要惹这个麻烦呢?那丫头绝对不是好伺候的,再说她们那样的家庭肯定瞧不起咱们,虽然她答应帮忙过问一下你舅舅家房子的事儿,可要糊弄你呢……”

洪衍武当然明白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但他也早想透了。

“泉子,你说的对,有这种可能。可那也没什么。她们毕竟和杨家有关系。冲杨子的面子,咱们又是男人,不好太小气了。关键还是部队不比民间,部队干部和咱们绝缘呢,脑子又死,门路不好打通。倒是叶璇和周曼娜一样,家里也是‘总后’的,或许一句话,就能轻而易举办成咱们花极大代价也不能办成的事儿。我总得试试。”

陈力泉仍旧闷闷不乐,憋了半天才终于问了下一句。

“小武,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别扭。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姓叶的了?”

洪衍武顿时哑然而笑。随后夸张地声明。

“哎哟,我说哥们儿!你怎么把我想成花心儿大萝卜了!那丫头虽然还算漂亮,可哪儿能跟我的‘糖心儿’比啊?我可马上就是要结婚的人了……”

突然间,他又打了一个磕巴。“哎,等等,不对不对,泉子,你这么问,是不是你有这意思啊?那你别误会,我可全力支持你……”

陈力泉腾地一下脸就红了,哪儿想得到洪衍武会想到自己头上。就特激动地辩称自己绝没那意思。

可他的嘴皮子不比洪衍武啊,一下反倒被咬着话柄儿了。

洪衍武非坏笑着逗他,说什么千万别自卑,真喜欢就就让他去代劳授课,反正白胳膊大长腿的蹭蹭,多少也能占点便宜,绝对不亏。

这把真正经的陈力泉急得脸红脖子粗的,眼瞅着都快着火了。他第一次觉着有必要把洪衍武人道灭绝一次。

这还真是,害羞没出息,淫荡成大器啊。横批: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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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本能

教叶璇跳水的事儿,洪衍武并不会背着“糖心儿”。

他回去就把这事儿整个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说了,只是“糖心儿”根本没在意。

她自诩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貌美如花,手段多样,是一个见过风浪,开了刃儿的大姑娘。又已经定下了名分,自认绝对管得住洪衍武耍流氓。

因此便只点了他一句,“办事归办事,别把好事办成坏事就行”,就轻轻揭过了。别说跟着去游泳池进行监督了,连去看一眼叶璇长什么模样都了无兴趣。

这不能不让洪衍武竖起大拇指来。“媳妇儿,有自信!够洒脱!我向你保证,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于是从此之后,领了懿旨的洪衍武就正式开始教叶璇跳水了。

每次还是在陶然亭游泳池,每次还是周曼娜陪着叶璇“微服私访”前来。

整个过程大致还算顺利。只要有洪衍武、陈力泉陪着,一切街面上的麻烦事儿都不存在了,再没出现过任何岔子。

至于两个姑娘也并不难以相处。

那叶璇不但是个极聪明的姑娘,脾气也还真不赖。

同时因了她的话,就连周曼娜本人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态度也好多了。

再说他们之间又有杨卫帆作为共同话题,越聊越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只不过洪衍武也算作茧自缚,他拿陈力泉开玩笑不要紧。可他却没想到,陈力泉竟然因此躲叶璇远远的。坚决不肯替他分忧了。把蹭胳膊蹭大腿的机会都让给了他。

这下好,他也就成了这位“公主”的专职教练,又得做动作演示,又得负责叶璇的入水安全。再没什么自己能过瘾的时间了。

相反的,还时时刻刻被周曼娜死盯着,受到这位监护人的严密的监督,就跟他光天化日之下,真能把控不住,做出什么越轨行为似的。

说实话,所有体育运动确实都有潜在的性动力因素。跳水和游泳运动也不例外。

至少在异性们注视下,游泳场所的男人总要挺胸缩腹地展现身材,在水中和跳水台上也要极力展示自己的技巧。

当然也就免不了控制不住地偷瞄陌生姑娘们的身体,或是借着教授的机会借机碰触肢体。

甚至就连洪衍武本人,一开始也真的有想借机占对头老婆便宜,借以报前世旧仇的龌龊心理。

但实事求是的说,以眼下的实际情况来看,却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因为首先,客观条件就不允许。

可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深水区,11度上下的水温。

在这种池水里,男人遭遇寒冷的普遍特征就是下面那个玩意儿缩小,缩小得几乎就看不出是个男人了。

恐怕就是嫪毐在这儿游泳,当他爬出水面时,那史书记载能当车轴的大家伙,也会被冻缩得像粒小花生仁儿。

说白了吧,这种情况下,就是有个漂亮姑娘脱得一丝不挂,躺在身旁,遭遇冷冻的男人也不会有任何邪念。

洪衍武就是这种感觉,尽管他的肢体不畏寒冷,但要害处的软弱却和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很快他自己就觉得吃叶璇的豆腐索然无味了。

另外,他也发现了,叶璇尽管已经是个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但或许是因为一直生活在父母为她创建的隔离层里,她对京城百姓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心理状态也远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所以当她身处平民世界,她对什么都好奇,思维方式总是天马行空,带着理想化的浪漫色彩。

比方说,尽管洪衍武、陈力泉有能力保护洪钧和两个姑娘的安全。但游泳池里的其他地方也经常会出现打架的情况。

有时候是因为有人争强好胜,不满他人出风头,借口把水溅到了自己的身上,寻衅找茬。

有时候是有人故意和陌生女孩子在游泳时相撞,装作无意地触碰到胸部或大腿,找那种过电一样的刺激。结果人家是有主儿的,自然免不了发生一番计较。

还有时是自己人直接开玩笑过了火儿,有人被同伴推进了女更衣室,因此视为奇耻大辱,而突起争端。

但无论哪一种情形,架一旦打起来都很残忍,往往见红才能自觉收场。要么就是巡场的“老刁”带人用棍棒镇压才能平息事端。

而对此叶璇十分不解。她便想当然地说,“你们男的无论大人小孩儿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暴力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难道有矛盾就不能用文明的方式解决吗?我真难想象你们和别人大打出手的样子,那样太野蛮了。你们自己不觉得很愚蠢吗……”

洪衍武本来不欲作答。可看叶璇触景生情下真是一脸悲色,很怜悯地看着自己。

他便觉得十分的别扭,只好绞尽脑汁地解释了一番。

“这事儿有关男性本能。男人,本来就是好战的。哪怕是再有文化的人呢,这种原始本性都不会彻底消除。其实我们都得承认,社会永远不会是完美的。有些冲突和矛盾,是没其他办法解决的,也只能靠拳头。”

“你先别急着否认,想想看,假如有人会用语言当面辱骂我的父母亲人,我难道还能够跟这种人文质彬彬地讲理吗?或许我也该一样地去回骂呢?还有,像那个自己对象被人在泳池里占了便宜的小伙子,和那个被伙伴推进女更衣室的男孩子,表面上看这件事影响都不大,可他们无辜地成了别人取笑的笑柄,如果认了,这种心理阴影或许会影响他们终生呢。他们又能怎么办?”

“是的,只有动手打架,才能一雪前耻。这野蛮吗?肯定是。打架的人愚蠢吗?绝对是。可要当我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也只有挥出自己拳头才不会后悔。因为我认为懦弱比野蛮更可耻。”

沉默了一会儿,叶璇不服气地又说,“那如果你的小侄子,要是遇到自己明知道打不过的人,他又该怎么办呢?屈服太伤尊严了,打架又太危险了。”

这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洪衍武想了想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人的血性不是因果分明的逻辑推理,不是天平两端的左右平衡。如果所有的人都精明地去算计值不值,那世上恐怕就再也没有‘道义’和‘勇气’这两个词儿了。所以我的意见是最好是不打,可真要被触碰了底线,那打就打吧。哪怕打输了被人打,都行。可要是永远都不曾打架,不敢打架,我这侄子就长不成个男人。”

叶璇的眼睛再次瞪得大大的,但在此之后,她再没有再对打架这种行为表示过辞正言明的批判。

只是常常会用更为甚为同情的眼光看待洪钧,就像看着一只被狼盯上的小羊。

这让洪衍武暗地里常常忍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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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承情

还有一次,游泳池散场的时候,当叶璇和洪衍武正一起等待去上厕所的其他人时,这时又有人丢了钱包。

看着那人着急恼火的样子,叶璇就很突兀地发问。

“洪衍武,你说自己过去曾是玩主,那么请你诚实地告诉我,过去,你也偷过别人的钱包吗?”

“我?不,我没干过。”

“我不信,你凭一句话就能把我们的东西要回来,这儿的贼几乎全认识你……”

“没骗你,在这个圈子里,是有明确分工的。偷窃是‘佛爷’才会干的事儿,‘玩主’只需坐享其成就行,根本用不着我自己动手!”

而就在叶璇惊讶剥削居然无处不在的时候,洪衍武又很小声地说。

“我可以诚实,但我也需要自尊,特别是在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面前,自尊比诚实对我更重要。所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请你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只可惜补充无效,叶璇依旧穷追猛打。

“不行!我还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承不承认偷窃是可耻的行为?那你为什么现在还要和这些人称兄道弟,继续来往呢?”

“是,我承认偷窃可耻。可你也要知道,这是别无选择的事儿。因为在‘运动’中,偷窃就是我们这些人唯一的生活手段。我自己现在虽然有别的路可走,却不会因此看轻别人……”

洪衍武还是回答了。

但叶璇却拒不接受这个理由。

“别无选择?那是托辞。分明就是好逸恶劳,贪图享乐。我们的国家绝对饿不死人,别老拿社会说事。我就不信当时你们不干这个就没有饭吃。大部分人不都是……”

这话可真刺耳朵,洪衍武不等她说完就打断。

“我不否认更多的人是为了活得更好。这也无可厚非。生存和生活还是有区别的,你想想看,与其委委屈屈地活着,让人指手画脚骑在自己脖子上,只能换几个菜窝头吃。堕落的吸引力又多大?”

叶璇轻蔑冷哼。

“笑贫不笑娼吗?这是一种寄生虫一样的生活方式……”

洪衍武叹了口气。

“叶璇,你缺乏社会生活的历练,所以你的眼界很局限。恕我直言,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虽然不少当官的被拉下马,吃尽了苦头。可与老百姓的家庭相比,那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老百姓一直以来就在默默承受着血统压制和机会不均等带来的种种磨难。而在“运动”时期,这种磨难甚至升级成了一种彻底的绝望。难道我们就非得从京城离开吗?难道我们命运就必须听从别人的安排?这可有关自己的一生,不是上学买不起文具,想看电影买不起票,自己饭碗里只有窝头,只能眼睁睁看别人吃香喝辣所能涵盖的……”

叶璇情急发声。

“社会机会永远也不可能均等!”

可洪衍武接得更快。

“那要看这种不均等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优越,就高贵,而有的人却是下贱和贫穷的?难道与生俱来,就无可更改,就只有认命?你不妨再想想看,为什么在“运动”前京城就没有这么多小偷呢?我告诉你,只因为某种天生的属性,就把一个人当兵、上学、招工这些改变命运的希望统统封絶的时候。社会底层少数有血性的人,少数不甘心的人,就会被迫向命运和社会反击,哪怕这种方式是不智的、错误的,注定头破血流,那也比束手待毙要强。你看看那些落难的高贵子弟就知道了,打架斗殴,溜门撬锁,洗佛爷,他们样样也没少干。这说明什么?这种滋味在谁身上产生的作用都一样……”

叶璇真激动了。

“你寡廉鲜耻,强词夺理!”

洪衍武矢口否认。

“不,我只是忘乎所以了。其实我并不是想为自己的过去辩护,因为我从不会为了别人的看法而自卑自贱。我就是想告诉你两点。一,尽管你看不起的这些流氓和小偷,但这行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们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不甘心平庸,有冒险精神。而且个顶个不但敢干,还都小有才干,只是没用到好地方罢了。二,就是社会给予平头百姓的机会越少,社会上的犯罪才会越多。这一点无论哪朝哪代,任何政治体制全都一样。要减少犯罪,只靠国家极其来强压属于治标不治本,抓了一茬还会有更多的冒出来。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让每个人都看见上进的机会和希望。谁也不傻,都会权衡利弊。我自己就是这么金盆洗手的……”

沉默了一会,叶璇终于认输。

“你这番言论还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洪衍武纯属本能,呈现出洋洋自得的样子。

“是不是觉得我还有点哲学家的气质,见识非凡?”

“不!你这只能算是诡辩。我只是承认说不过你罢了。另外,你这人脸皮也太厚了。怎么时刻都不忘了变着法夸自己?”

这明显是带着情绪在赌气,洪衍武只笑了笑,没再言语。

而叶璇当天虽然是气鼓鼓地离去的,可下次再见面,她却把这件事全忘了。依旧还和洪衍武海阔天空地海聊,照样对他吹牛和瞎侃兴致勃勃。

由此可知,虽然这个姑娘也挺爱较真,自视甚高,但她与周曼娜看不起人的刁钻苛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她对待人并不是从功利出发,只凭外表和家世来决定自己的态度。

接下来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洪衍武没想到这个姑娘言而有信,居然办事还挺靠谱。

八月中,叶璇真的把他带进了“总后”军需部工厂管理局的大门,和一个被她叫做叔叔的副局长见了面。

由于洪衍武准备充分,带上了完颜家老宅地契的照片。副局长当时就痛快地许诺,两个月后部队工厂撤出。到时候让洪衍武带着地契再来一次,做好移交手续就行了。

这让洪衍武简直欣喜若狂,他真没想到,让他束手无策花多少钱都难办成的这件事,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当“时也,运也,命也!”这句话跟从他嘴里口里溜达出来的时候,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好好谢谢叶璇。无论花多少钱都行。

可他没想到,这个姑娘坚决地拒绝了四喇叭、录放机、手表、金笔这一切昂贵的礼物,却只要求他有空能带她体验体验南城的百姓生活。

这份明朗和纯真,实在是不能不让洪衍武对她萌生出更多的好感。

总之,叶璇给洪衍武的感觉,越来越和他记忆里那个态度冰冷又美艳绝伦的贵妇形象撕裂开来。

说白了,现在的叶璇只是一株稚花嫩草,单薄、幼稚,然而却是极柔和、体贴的。

和那个白净、典雅、高贵得令人只能仰视,任何男人见了都会自惭形秽、锐气顿失的“大人物”太太,简直天差地远,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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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 少女之心

和当初办洪家老宅的事儿一样,为了不让家里人挂心惦记,本着不到最后一刻,先不惊动家里的原则。即使已经得到了部队的承诺,洪衍武还是对家里守口如瓶。

只是叶璇帮忙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却没有理由不满足她的小小要求。

于是每次游泳结束后,他便按照叶璇所愿,为她提供了新的服务项目——充当导游带她游历南城。

此时的实际情况是,还有半个多月“陶然亭游泳池”就要关门了。叶璇的跳水技巧也基本掌握了。

周曼娜由于得接长不短地往杨卫帆那儿跑,实际上她当这个监护人早就不耐烦了。

再加上她见洪衍武一直都规规矩矩的,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便开始逐渐缺席,好几次都放任叶璇独自前来和洪衍武、陈力泉他们一起游泳。

而陈力泉呢,他对异性又实在是太过腼腆了。就因为洪衍武开过他的玩笑,他总觉得跟叶璇在一起别扭。

这样一来二去的,洪衍武和叶璇独处的机会是越来越多。最后都发展到每次叶璇来游泳,都是由洪衍武亲自往返于“和平门地铁站”,用自行车来接送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因为洪衍武别无他念,非就是想全方位伺候周到呗。除了接送,他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比如说带叶璇串串胡同,瞻仰一下康有为的故居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要么就逛逛公园,去陶然亭里钓鱼捞虾出溜“大雪山”。

(注:大雪山状的石头滑梯是陶然亭公园最著名的儿童娱乐项目,京城独此一份,至今尚存)

再要不就去琉璃厂转转书店和文物商店,或是溜进太平街的“中央芭蕾舞团”,或黑窑厂“国家戏曲学院”看人家排练。

要是渴了、饿了呢,就带她去开在澡堂子旁边的冷食店吃冰霜、酸奶和牛角奶油面包,还有“南来顺”的回民小吃。累了也没关系,大可以去电影院里看场电影,也就把脚歇了。

总之,就是吃喝玩乐,怎么高兴怎么来。

实打实的说,洪衍武的心理年龄可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又有了“糖心儿”的允许,这就是把叶璇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哄呢。嘻嘻哈哈完全问心无愧,只是想借此还叶璇帮忙的人情。

只是他想的挺简单,却恰恰忽略了女孩子的想法。

他们这种相处方式,在叶璇的感受中却渐渐变成了另一回事。

首先在叶璇看来,洪衍武的年龄和她不相上下,是绝对的同龄人。

另外到了恋爱年龄的少女情怀,无疑也是最敏感,最容易被触动的。往往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能让一个男人深入地占据一个少女的内心,成为让她终生难忘的初恋对象。

这一点对叶璇来说正是这样。在她和洪衍武接触的时候,她房认知里还完全找不到这种类型的人。

洪衍武不容于传统礼教,做过许多坏事,明明出身卑微,却根本不把什么社会等级、规矩放在眼里,甚至勇于冒犯和破坏。这一切都不免让叶璇产生了惊讶莫名,以及惶惶然的感觉。

可恰恰就是这种大胆的作风和冒险的精神,以及丰富的阅历,同时又让叶璇觉得刺激无比。她甚至根本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就情不自禁地提出要洪衍武教自己跳水。

而等到接触一多,了解加深,洪衍武身上就越加呈现出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吸引力来。

叶璇本人实在万万没想到,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被这个看起来似乎是“白马王子”反面典型的人,给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

是的,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

明明魅力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它不可能同任何卑贱的东西联系起来。可为什么洪衍武这个出身社会底层的人,偏偏会让叶璇联想到这个词呢?

他的模样根本谈不上什么英俊潇洒,只能算得上五官端正。可他就是让人越看越顺眼。

他的身材出色,但那累累伤痕也代表了野蛮、冲动、危险性。可莫名其妙,这反倒会让人感受到一种真挚的安全感来。

他的交际圈子的当然也有问题,认识得尽是一些见不得光亮,见着警察就会躲起来的人。如果不客气的说,把这人称之为流氓也不为过。

可这些人却也能为他提供不少方便。她们无论吃东西还是买东西,到处都可见有人跟他打招呼,也就到处都有人帮忙排队加塞,看电影是最明显的,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有票。

这种特权,实事求是的说来,恐怕就是市长也会羡慕。很能让人得到一种虚荣的满足。

他当然也没上过高中,可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界倒并不低,看过的书并不在少数。而且许多奇思妙想的见解也很有意思。

虽然不免有诡辩和强词夺理的之嫌,和他争论一番之后往往能把人气得要命。但却也有令人耳目一新、发人深省的效果。

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把一个全新的京城带给了她。

在叶璇过去的印象里,京城只是故宫、皇家园林、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政府机关、部委大院构成的,她住过的地方除了部队的营房、单元房、小洋楼,就是现在的四合院。

但在跟着洪衍武学跳水这些日子里,她猛然发现京城竟是由八哥、百灵、鸽子哨,石榴、大枣、葡萄架构成的。

还有那停在枝头的蜻蜓、草丛里的蚂蚱、公园湖里的鱼虾、小笼子里的蝈蝈、迎风转动的风车、飘荡着蓝天里的风筝、朝朝暮暮袅袅升起的炊烟、解放四邻的亲热寒暄,以及摆在街头。叫起劲来能让人不吃饭也要鏖战到底的棋局……

她真的没想到,普普通通老百姓的生活会这么有意思。那破旧不堪的小胡同里会藏着那么多乐趣。

她第一次认识到京城的本质和内涵,其实是渗透在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里的,是声色并茂,源远流长,完全可以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细细体验的一种生活方式。

这一切远比官方授予京城的首都意义有趣得多,也鲜活得多。

所以,最终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来源都是洪衍武时,她不但相信了他在杨家的那一番话发自真心,全无做作。甚至还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被施了魔法的效果。

那简直像中了邪一样。洪衍武这个人,好象突然之间就在她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了。这诸多印象叠加在他的身上,竟然把他变成了一个笼罩着光芒的人物。

思维敏捷,谈吐风趣,远见卓识,无所不能,还有着很强的判断力。

在与他交谈时,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接受他的逻辑与见解。但是过后不久,她又很快就会陷入和过去认知不同的迷惑不解。

她真不知道他话语中,哪些是戏言,哪些是真知灼见。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公认的共识,总会被他见缝插针地抓住把柄,说出足以使她信服的另类道理。

总之,当她和洪衍武在一起时候,她竟觉得世界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了,这让她紧张得满脸肿胀,手心全是汗。

毫无来由的兴奋感常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那感觉叫人难以形容,就像某种奇妙的化学变化,就像电极一样的神妙。令她深深向往和迷恋。

这种情绪会带领她感受到生命力量的极致,简直可以说是心醉神迷的感受。

总之,她感受到了摆脱束缚,真真正正活着的滋味。她不知不觉地开始给洪衍武带家里水果、烟酒。劝他少抽烟、少喝酒……

而更难以对人言表的是,她经常从一个梦中脸红耳赤地醒来。

在这个梦里,她取代了奥黛丽赫本,成了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公主,而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男主角变成了洪衍武。

和电影最大的区别是在梦的结尾,她的故事里可不是以公开记者会的告别场景而结束。而是在陶然亭游泳池里。

阳光在缓缓移动,在波光耀眼的池水边,反衬着一个罗马雕塑一般的人影。

那个健硕人影往往还会把她抱紧,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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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前三门

洪衍武的麻木不仁和叶璇的情窦初开是同步并行的。

一个是过于大大咧咧,神经太粗糙。

洪衍武根本就没把陪着对方四处溜达当回事,也从没想过这个保守的年代,没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姑娘敢于跟着你四处抛头露面代表着什么。

另一个又太过敏感,太过浪漫,只顾沉醉于自己的感受。

叶璇就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都会当成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还特别相信爱情就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的,以为一切都是尽在不言中的。

以致于他们之间,尽管一直都存在认知错位和理解误区。可他们还都以为彼此的关系是按照极各自所想的轨迹在运行呢。

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人在江湖飘,总归要挨刀。

任何偏移客观规律的事物一旦到达一定程度总会纠正过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1979年8月28日,本月最后一个周二。

当天游完泳之后,洪衍武为了陶然亭游泳池三天后就要关闭,自己总算能卸下保姆这个担子了,也为了庆祝叶璇“学业有成”,就说请她去西单的食品大楼吃“奶油烩水果”。顺便呢,还想看看能不能买个礼物送她。

可没想到,刚骑车到了“和平门”,眼瞅着天色骤暗,风起云涌,狂风暴雨将至。

要说这种突发情况其实和“双环万寿亭”那次很有点相似,吃一堑长一智的洪衍武就临时改了主意,他突地把车停在了和平门地铁站口,就让叶璇下车。

“叶子,咱们谁都没带雨具,干脆今儿先这样吧,请客的事儿改天。你看这天儿,还是直接进地铁站回家得了,别让雨再把你给浇了。”

没想到他这个主张,叶璇却很不乐意。

“你这人,怎么临时反悔啊?太扫兴了!不就是点雨吗?怕什么呀?大不了躲躲。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啊!”

洪衍武一听就笑了。

“要不说你孩子气呢,太欠考虑!就凭这风,这天儿,待会儿这雨一准儿小不了。你说咱在街上躲雨吧,暴雨根本躲不开。咱俩要在地铁通道里呢,不进站里去,风这么大也冷啊。我不是怕别的,关键是咱们刚游完泳,你这小身板哪儿受得了寒气啊?我郑重提醒你,你身为女孩子,这种事儿不注意,以后是要吃苦头的。别犯傻……”

这番“知心大哥哥”似的体贴,登时让叶璇脸红了。不过越这样,她就越舍不得就此放弃,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转,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哎,我们家在这附近有处单元房,特近,我也有钥匙。咱们不如去哪儿躲躲雨。雨要是停得早,咱俩就去西单,要是下起来没完,至少那儿还有挂面呢,总不至于挨冻饿肚子……”

而看着叶璇带着兴奋,一脸期盼的样子,洪衍武倒不好再横加拒绝了。又加上天色越来越坏,必须得赶紧做决定,他心一软,也就只好悉听尊便。跟着就问起叶璇她家房子在哪个方向。

“你就往那边儿骑吧。哪儿停我告诉你……”

叶璇往“大前门”的方向一指,跟着就高兴地蹿上了车后座。

洪衍武看着马路两边,由西到东,延伸至远处的一排十几层高的板儿楼,立刻明晰。他一边猛蹬起车来,一边由衷感叹。

“原来是‘前三门’的房啊?这可是咱们京城目前唯一有电梯的高层单元房。1978才刚刚建成,能住这儿的除了部分住房确实困难的职工,有一半都是各大部位和单位的头头脑脑。了不得!看来你们家还真不亏是‘高大干’……”

这语气明显能听出讽刺的意味,气得叶璇毫不客气地一拍他肩膀,也反击道。

“行啊,看来你对这儿够熟的啊,肯定是老来这儿‘拍婆子’吧?”

这个问题可就涉及前世了,洪衍武自然不能说是听“大人物”说过的,只能托辞敷衍。

“哪儿啊,老来这儿打架而已,住这儿的牲口忒多……”

“哎,你骂谁呢你?”

“嘿,多心了吧。我可定没骂你,骂一个部长的儿子。那孙子王八蛋着呢,他们家在‘前三门’也有房,要见着面我保准儿抽他……”

“真的假的?怎么得罪你了,那么大仇儿呢。你快说说,这人叫什么,没准我还认识呢?”

“哼哼哼……”

“你冷笑什么?到底是谁啊,哪个部长?”

“笑你呗!你怎么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什么都打听?华夏人民共和国小卖部副部长你也认识吗?我说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坐稳了比什么都强,再给你颠宕下去……”

“你这人真不知好歹……”

就这么瞎逗着,臭贫着,猛蹬着,他们终于骑到了一栋大楼门前。

眼瞅着胜利在招手,可人走时运马走膘,骆驼单走罗锅桥。

事儿就这么不巧,就在叶璇下了车,刚走进了单元门。洪衍武还在外面找地儿支车、锁车的最后一档子功夫。

偏偏“哗啦”一声,豆大的雨滴连绵倾盆而下!

别看还不到一两分钟,竟然把洪衍武给浇了个通透,等他再跑进单元门去,已经是落汤鸡一般了,实在是背到家了。

为此他那可被全身干燥的叶璇取笑不止,直说是报应。

不过好在毕竟是到地儿了,又是高级干部的居所。洪衍武怎么可能就这么冻着、湿着、难受着呢?

当俩人坐着由身着制服电梯员操作的电梯到了八层之后,叶璇打开一套三居室的房门,洪衍武也就得到解脱了。

叶璇马上给他找来了两条新毛巾让他进卫生间去擦脸、擦身子,还翻箱倒柜地要把她爸爸的旧军装找出来给洪衍武换上。

洪衍武见实在费劲,把头发擦干了就说找不着算了。

可没想到叶璇还真翻出来一套,那是“五五式”黄色军服,榨蚕丝质,还有大檐帽和两杠四星的肩章。

洪衍武一见就认出来了。“哟,你爸是大校啊……”

叶璇面有得色。“以前是,后来不是取消军衔制了吗?要还实行,我爸现在的职务至少是个少将。”

洪衍武假意诚惶诚恐。

“哎呦,那这衣服我穿合适吗?咱可是小老百姓一个,别再给弄脏了……”

哪知叶璇根本不为所动,就问了一句话

“行了你,你爱穿不穿,不穿我就拿走。反正让你穿你不穿,那自己冻着就活该了……”

这么一说,洪衍武也就不当“装假部队”了,赶紧接过衣服进卫生间给换上了。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叶璇还找到了一双棕色的尖头皮鞋,说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也让他穿上。

那也甭客气了,洪衍武照样踢了湿鞋,也把皮鞋穿在了脚上。还真别说,照照镜子,真挺精神。他就忍不住臭美上了。

“这是你爸的衣裳吗?怎么我穿这么合适?”

这句一说,立刻就气得叶璇锤了他一下。

“你这人真可恶。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很不地道啊。告诉你,充大辈,没好事。再说我爸可你比帅多了……”

“哎呀,你这个小同志就是看待问题太片面,太简单化。我心目中的自己,有金盔金甲,有五彩祥云。可在你心里,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父亲相比都成了黑墨水儿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说不出你父亲的名字而绝望万分。这明明就是立场不同,看法才会不同,有什么难理解的?”

叶璇顿时哑口无言,愣了半晌,也只有一句恨得牙痒痒的话可做回应。

“我怎么那么想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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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登堂入室

现在的人几乎没几个知道,京城钢筋水泥的建筑一栋栋拔地而起,最早就是始于前三门地区的改造工程。

1976年,以解决首都职工缺房问题为目标,在东起重文门,经前门,西至宣武门的马路南侧,全程五公里,分为八个区段,占地二十二公顷的范围内,京城开始了历史上第一次高层住宅楼群的建设。

这上万套住房,也是首都第一次大规模采用大模板建筑体系,工业化施工的一次工程建设。

只是由于当时工期很紧,又缺乏成街统建的经验,而且是在受“运动”严重干扰,国民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进行建设的,前三门大街的建设工程有许多地方考虑不足,最后留下颇多遗憾。

比如说,保温和施工质量都比较粗糙。又如整条街没考虑纵深问题,只考虑了沿街“一层皮”的规划。再如粮店、副食店、中小学、托幼这些配套设施始终也未能完全。

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第一例首都改造的样板工程。由于得到国家上层高度重视,频繁过问,前三门工程无论是在建筑材料的配置上,和建筑标准的规划上都是当时的最高标准。

像住宅面积,就是按照当年京城甲级住宅要求,每户建筑面积五十二平米进行规划设计的。而且由于多层住宅使用了电梯和增公共走廊,最终确定每户建筑面积达到了五十五平米。

至于从使用功能上,不但有公用的电梯、独立的厨卫、铸铁的暖气片、能晒到太阳的露台,而且为了满足“伟人”参观后提出的意见,还以降低层高为代价临时为每户增添独立的客厅。

虽然这些功能性房间的面积都不大,配套设施也很简陋,但比起以往的民居建筑已经是一种飞跃式的进步,相当人性化了。可以说,条件完全超越了当时的简易楼和筒子楼,基本等同于现代意义的单元房了。

另外,从感官上的文化变迁来说,也给人很大的震动。在老百姓的眼中,它甚至具有一种现代性。

在这批大楼建成后,曾经有许多人特意赶来参观。他们在体验过楼中的电梯,看过公家配备的抽水马桶,在阳台上吹过风后,无不认同住楼房是一种享受,高不可攀。

也正是从此,有生之年能搬进这样的单元房,成了广大京城居民对居住条件的最高奢望。

对有独立厨卫,能集**暖的单元房的渴望,成为了新的衡量标准,主宰了京城近三十年的居住观念。

当年能把家迁进前三门大街新楼的人,在大多数人们的眼里,基本等于最先把一只脚迈进了现代化生活的幸运儿,大家都只有羡慕和嫉妒的份儿。

像洪衍武前世就常听“大人物”怀念往昔时,甚至把这里比作京城的“盘古大观”,或是沪海的“汤臣一品”。

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零八年奥运会以后了,那时前三门大街同样风光不再,这些建筑也和其他旧楼一样地被时光的灰尘掩盖,再没有半点吸引人的地方。

洪衍武顶多是当个有关时代更迭的笑话听听罢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如今恰逢其时,竟然有了亲眼看一看的机会。

那么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在换装之后,他便饶有兴趣地参观起叶璇家的房子来。

应该说,叶璇这间房的软硬件条件在当年确实是属于较高层次的。

厨卫都是用瓷砖贴好的。不但小客厅里安装了一部电话,家电也很齐全。而且电视、录音机、电风扇、洗衣机和电冰箱居然都是进口货。

唯独家具显得有些老气,都是些暗红色的松木制品。但当洪衍武发现家具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号牌后,彻底明白过来,原来每一件桌椅都是公家白白提供的。

看来叶璇的父亲还真不亏是“总后”的高官啊,家里什么也缺不了,人家管得就是物资么。

可说到头儿也就是这样了。缺乏人性化体贴和生活情趣是这年头居家的最大弊病。

连“装修”这个词儿都发明的时代,哪怕是这样的房也不符合洪衍武个人的居住要求。

照他来看,这里别说和洪家老宅已经修葺一新的“花厅院儿”没法比了。就连“糖心儿”的温馨小院儿也远远不如。

于是不由自主,他的表情便呈现出索然无味的神情来,继而从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掏出捂得半湿的香烟,把关注力全转移到解决一下烟瘾的事儿上来。

“哎,我说,你这儿有烟灰缸和洋火吗?我这火柴都湿了……对了,再给做壶开水吧,让我蹭你爸点儿茶喝……”

要说洪衍武就有这种特殊的本事,轻而易举就能让叶璇气儿不打一处来。

本来叶璇见洪衍武挨屋串着地看,还美滋滋地等着他夸自己的房子几句呢。

可没想到这小子根本没有只字片语来满足她虚荣心,反倒还大大咧咧像对使唤丫头一样指使起她来了。这还能给他好脸儿吗?

叶璇瓜子儿脸一绷,眼一斜,梳的倆“小刷子”都快乍毛儿了。

“没有!”

洪衍武还毫无察觉地自顾自瞎寻摸呢。

“你这也太敷衍了。你倒是先找找啊。没劲!怎么这么小气?”

“谁小气?这房我爸根本不来,就是为我要的,平时也就我偶尔过来收拾一下。哪儿会有烟灰缸和茶叶啊?”

“哎哟,那你这待遇可以啊,都赶上局级待遇,实在让人羡慕啊。哎,你说,这谁今后要是娶你,那不赚大发了?什么都不用准备了,直接洞房,这省多少心啊!”

不得不说,有时候事儿还就这么邪门。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别看洪衍武有本事让叶璇一脑门子邪火儿,他也有本事轻描淡写的化解。

就这么有口无心的两句玩笑话,叶璇不但怒火瞬间消融,还腾地一下脸红了。满脸寒冰转变成了小女儿的娇羞。

她“蹬蹬”地出了屋,一会儿工夫,不但拿进来一个倒了水的小碗和一盒火柴,还有两瓶开了盖的冰镇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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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过火

“哟,你们家也有这种可口可乐啊?太好了!”

洪衍武从不知道拿自己当外人,见着可乐真乐了。他点燃烟后,抄起一瓶咕咚咚灌了一气儿。还习惯性地打了个舒服的嗝儿。

这让本来还惦记着看他出糗的叶璇吃惊极了。

“你喝过?喝的惯?”

洪衍武一撇嘴,开始天马行空地神侃。

“切,你也太瞧不起人了。不就瓶美国汽水嘛吗。丫头,告诉你,就这玩意,我爸我妈当年就喝过。阮玲玉知道吗?老沪海的电影演员,过去是她给可口可乐做的广告模特,满沪海都能看见她喝可口可乐的海报。说白了,这就是过去走了的东西又回来了,没什么新鲜的。其实这东西最早还真是个美国的药剂师发明的,好像是治感冒的药水吧……”

叶璇立刻就被侃懵了。

“哟,是吗?我还真不知道,难怪一股子药味……哎,不对,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呀?你……你不是骗我呢吧?”

“嘿,我怎么知道的?这叫见识,这叫人文知识。你不信没关系,我不怪你,年纪小嘛,没分辨能力,大不了我就再给你说一个呗。杨子家里有那种包着糖衣的m&m巧克力,就跟药片似的那种,一样是美国货,你肯定也吃过吧?”

“噢,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上次在杨家喝的可乐,这些都是卫帆哥跟你说的?是不是?”

“你拉倒吧。杨子也土鳖着呢,连方便面他都当成好东西跟我显摆。你甭打岔,咱接着说,那种美国巧克力糖有个特性你肯定没注意。别的巧克力都是拿手里会融化,沾得哪儿哪儿都是。但美国这种不见水就不会化,怎么拿在手里都没事。你想想,是不是吧?我告诉你,这种巧克力有句知名的广告语,翻译过来就叫做‘只溶在口,不溶在手’……”

“嘿,你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过去怎么就没注意呢……”

“瞧瞧,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吧。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对好些奇妙的事儿往往视若无睹,习以为常。只有真正睿智的人,远见卓识的人,才能在平凡里发现不同,看到神奇的真相,并把这些传播给世人,普化众生……”

“切!你又来了。别臭美了,你怎么什么事儿都得吹吹牛啊?你这么能个儿,那我倒要问问你了。会跳舞吗你?”

对这个问题,洪衍武还真警惕了一下

他觉得要说会,那不就得跳吗?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聊聊天还好说。搂在一起跳舞,好像不大对劲啊。

于是为了避免落入这种处境,他脑子一转,就故意夸张地把话往反了说。

“会吗?你把那‘吗’字儿去了啊。我告诉你,忠字舞,集体舞,大秧歌,新疆舞,我样样都会,跳的好着呢?你想看我表演可以,但得买票……”

果然,叶璇立刻就被这种装傻充楞逗得大笑起来。

“老外了吧!我说的可不是这些,我说的是交谊舞。现在外面可流行了……”

不过让洪衍武有点失算的却是,叶璇可没因此打消跳舞的念头,反倒还更来了劲头。

“你不会没关系。我来教教你吧。其实挺好学的,会走就会跳,你跟着音乐的节奏,一会儿就会……”

洪衍武赶紧示弱。

“别别别,这方面我可笨着哪。你教不会我。我特没节奏感,小学就把我们音乐老师给气住院了……”

“没事,你怕什么?又没人笑话你……”

叶璇一边儿说着,就自己动手把大屋里的茶几给推一边儿去了,跟着动手开了收音机。

洪衍武真有点急了,做最后的努力。

“我怕?我怕踩你脚。你傻不傻啊,你难为我,其实是难为你自己……”

可随着邓丽君的歌声飘在房间里,叶璇一把就拿过洪衍武手里的烟给掐灭了。

“我乐意。你必须得学!我可算找着一个你不擅长事儿了,这次我就要当你的老师……”

嘿,瞧吧,这还赶鸭子上架,不跳不行了。

没辙!女人一任性,谁也没辙。既然事到临头,跳就跳吧。

洪衍武就只有勉为其难的抱住叶璇的腰,拉住她的手跟她“学”起了“四步”。

可殊不知,真正的棒槌倒是叶璇。

这丫头可能刚学会,还不太熟练,真是把走当成了跳,有时候还踩不在点儿上,反倒是洪衍武挨了她好几脚。弄得挺简单的一首曲子,跳的格外别扭,磕磕绊绊的。

洪衍武越跳越觉得憋屈得紧,忍不住就手上加劲儿,不自觉开始发挥男性的引领任务。结果这下俩人配合的质量迅速提高。

就在叶璇满目惊讶中,俩人比较完美地结束了一曲。

当然了,叶璇也跟着乍毛了。

“你这叫不会跳?算了吧,你骗谁呢?你分明就是个舞场老手!你会就会吧?干嘛不承认?你是想掩盖你常在外面和女孩子跳舞呢,还是故意要看我笑话!”

“我的天!做人怎么这么难啊。你看,你总是说我吹牛显摆,我好不容易决定吸取您的意见了,谦虚一回吧。结果又成了隐瞒的罪状了。这还有我的活路吗?”

洪衍武糊弄人的工夫可是炉火纯青,就没有他没词儿的时候。

这不,面对叶璇狂风暴雨般的数落和质问,他倒带着一脸的无辜,反倒弄得叶璇好像理亏似的。

“你可真能强词夺理,居然又把黑说成白!”

“这叫什么话,本来理就在我这边。”

叶璇越来越气,忍不住捶了洪衍武一拳,“别臭美了,你简直一个歪理邪说!”

洪衍武则故作严肃状。

“你这话就不对了,实事求是的说,我这人其实就爱跟人讲道理。你这样,怎么让我觉得你在犯酸呢。你这应该不是恼羞成怒,心怀嫉妒吧?”

说到这儿他又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口气。

“想想也是,有人本来想当一回老师显摆显摆的。可惜舞步不熟,露了一大怯,反倒让学生给教育了,也实在够难为情的了……”

这番挤兑当然更让叶璇嗔怒。

“我现在绝对肯定,你就是故意给我下套呢。好啊,你的居心也太险恶了。从你身上,我算明白‘混蛋’二字了!”

可她气归她气,洪衍武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急不躁。

“小叶同志,你这么文雅的人,骂人就没意思了。实事求是的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但也希望你吸取教训,以后千万别在我面前说自己擅长什么了。算我求你了。因为除了生孩子,可能你真没什么能比过我的……”

这一下算是把气球彻底捅破了。气得叶璇彻底爆发。

叫了一句“你可太坏了!”,她咬着牙扑上去就打洪衍武,洪衍武笑着逃跑避让,两人拉拉扯扯地闹成了一团。

突然间,两人猛然静下来。

这是因为恰才叶璇追洪衍武的时候一脚失足,眼瞅就要摔倒,洪衍武赶紧转身去接住了她。

结果正是这一下,叶璇完全的扑进了洪衍武的怀里,还紧紧地抱住了他。

俩人可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彼此,他们默默凝视着,都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而就在洪衍武醒过神来,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叶璇那红得发烫的面颊已经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轻轻地合上眼。

这时的洪衍武就是块真木头,他也明白这是什么表示了。意想不到中,不由一阵深深的悔意。

过线了!男女之间像玩儿火,都是太年轻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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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破碎

洪衍武怀里的叶璇,穿着一件浅黄格子的短袖的确良上衣,里边穿的文胸背带透过后背的衣服显露了出来。

她下身穿一条纯白色的裙子,脚上是一双高跟的白皮凉鞋,没穿袜子,每个脚趾都白皙得可爱。

发型就更别致了,两个发辫都用白缎带束着,又飘逸又显庄重。

说实话,叶璇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就跟没骨头似的,呼吸急促,明显发软。这种情动的情形下,此时的她看起来完全是大人的样子,而且极具女人味儿。

洪衍武再也无法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他明白这是来真的了,头脑却晕乎乎的,相当不知所措。

因为尽管他和叶璇经常逗贫玩笑,却从来也没有勾引她的目的。更没有想到他们会进行到这一步。

他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要是过去的他,必定会欣喜,会洋洋得意,甚至会抓住机会趁机占有叶璇。

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纯属意外收获,管那么多呢。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既占了便宜又能满足内心深处对“大人物”的报复心。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儿啊!

可现在真的不一样了。他就连丁点这种想法也没有。

因为生理带来那点情欲,远远抵不上他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对“糖心儿”深厚爱意和负有的责任。

所说,当机立断地拒绝,并纠正错误,才是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否则就是害人害己。

可他就这么强硬地把她推开吗?

刚要动作的洪衍武,欲语还休地把手停在了空中。他不能不考虑叶璇的面子问题。

而就在这个时候,害羞地把脸埋在他衣服里叶璇竟然壮起胆试探地问,“小武,咱们……咱们……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语音轻微,而且有些颤抖,却分明透着对某种暗示的渴望。

洪衍武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赶紧借机说,“那个……你……你站好了,还是把我松开吧……”

可没想等到事情反倒更糟了,叶璇猛然把脸扬起来,大眼睛特别大胆地凝视着他。

“你怕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

在这么一个禁欲的时代,叶璇真称得上是一个前卫的姑娘。

因为这种表白无疑需要莫大勇气的,尽管最后一句话声音几不可闻,可洪衍武还是有一种受宠若惊的震撼。

但他能接受吗?当然不。

这个姑娘几乎和他的妹妹一样单纯,就像一张平整素洁的白纸。任他再是钢心铁肺,也不忍趁人之危,在上面胡涂乱抹,留下自己的印记。

洪衍武往后缩了。

“别开这种玩笑,过了啊。我心里发毛……”

叶璇简直称得上胆大妄为,尽管脸色臊得通红,可还在言不由衷地逼近。

“你真胆小……又不能怎么样……咱们只是试试,就当是在做试验……”

没有周旋的余地了,洪衍武再不敢耽误,他无奈地也亮明了立场。

“叶璇,咱们的关系就是普通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什么可能都没有,你明白吗?“

这义正言辞的话使叶璇一下子清醒过来,但显然很残忍。她的手是松开了,但脸色红一下白一下的,表情彻底僵硬。

不用说,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你说什么?普通的好朋友?那……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教我跳水?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你用自行车接送我,还陪我逛街、买东西、带我钓鱼、送我蝈蝈……”

洪衍武受不了她的目光,话也说得吞吞吐吐。

“那个……那都是为了谢谢你的帮忙。实……实际上,我只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

叶璇的眼泪一滴滴地滑落,她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借口。

“你把我当妹妹?你怎么能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咱们明明是同岁呀,亏你说得出口!”

“我真没胡说!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自己理智地想一想,咱们之间的地位有多么悬殊,差距太大了!我打你的主意?怎么可能呢!”

叶璇的眼里更多了,汩汩地流。

“还是借口!你太虚伪了,我就从没嫌过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

洪衍武不由苦笑,“骂吧,想骂就骂,只要你心里能好受点儿。真的,你随便骂!可我只能说,如果我让你有什么误会,那都是我的错。非常抱歉!很对不起!”

叶璇一瞬间不吭声了。低下头去静静地擦拭着眼泪。

而正当洪衍武等了一会儿,以为叶璇终于止住了眼泪,刚要开口再安慰她几句的时候。

叶璇猛地扬起脸,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洪衍武,你这个混蛋!你真是个恶贯满盈的臭流氓!”

说完,她用双手捂住脸,特别委屈地,再次嘤嘤地哭了起来……

而没关上的录音机里,此时传出的仍然是邓丽君的歌声。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象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是的,就像这首歌儿里唱得一样,洪衍武成功脱身了。

他换上了自己的湿衣服,甩开了这个痴情的姑娘,逃命似的冒雨骑车回家,一路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坦白来讲,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叶璇为什么会看上自己。

平心而论,那个姑娘的条件太好了。

容貌比起糖心来仅略差一筹,家世还相当显赫。

作为叶家最小的女儿,她不但是亲生父母的掌上明珠,在任何与叶家有往来的高干家庭都受到特别待遇,是个不折不扣的千斤大小姐。谁带出去谁露脸。

可问题是,这样的姑娘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呢?怎么就看上他这个劳教过,没身份没地位的小老百姓呢?

怎么想,他们都不是佳偶,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而百思不得其解中,叶璇哭泣的样子也总在洪衍武的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好像还是第一次恋爱,被他伤的不轻。

于是尽管考虑到了舅舅的房子,可洪衍武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即使是事情办不成,办砸了,也得到此为止了。对叶璇,他连一面都不能再见了。

因为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儿清白最危险,这种事,男人是不占理的。

至于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那是纯粹的扯淡!

如果他再去招惹叶璇,事情闹大了绝对无法收场。

就不说自己家里先得乱成一团,“糖心儿”那儿没法去交代。人家叶璇家里也不是吃素的。

世上可就怕认真二字,真惹出什么大篓子来,人家位高权重,引发出来什么结果,他未必扛得住。

所以,尽管看上去有点无情,必定招骂!

可也只能这么办了。这是对大家都好的最优选择!

半小时后,全身都流着汤儿的洪衍武终于在大雨淋漓中回到了“栖凤楼”胡同,“糖心儿”刚把晚饭做好,一见他如此狼狈。赶紧打把伞把他迎了进来,跟着就去烧水给他准备洗澡水,和煮姜丝红糖水驱寒。

这种温暖不但让在外淫荡了一个下午的洪衍武舒坦极了,也把他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和不坚定赶跑了。

还是自己的媳妇儿好啊。这才是真正的亲的热的。

嗯,还胡思乱想什么呀?纯属多余!

不要迷恋哥,哥没工夫撩拨。不要企图爱上哥,哥只是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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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七月七

雨过天晴,翻过一天来,是1979年的8月29日,周三。

这一天表面普通,可其实确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因为当天阴历是七月初七“七夕”。

在男孩子女孩子都知道的故事里,每年的这一天,牛郎和织女将会通过喜鹊搭成的桥梁聚首相会,以慰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京城的民谚里,也向来就有“七月七天河配,牛郎织女会一会”和“七月七,喜鹊稀”之语。

因此这一天也被称为我们国家自己的“情人节”。

实际上,它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相比起源于公元270年古罗马的每年2月14日情人节,历史要悠久得多。

而且不仅如此,这一天还有少女们向织女乞求传授技艺,希望自己能像织女一样智巧,借此获得美满婚姻和生活的文化内涵。

所以这一天又叫“乞巧节”、“少女节”。

传统的过节内容和形式相当丰富和有趣。

首先有“拜双星”的祭拜程序,供品不但有西瓜雕刻的“花瓜”、“水蜜桃”、“闻香果”等时令鲜品。还要在花瓶里插上鲜花。并将胭脂、淀儿粉之类的化妆品摆上去,说是献给织女用的。

祭罢之后,还要再将祭献给织女的花粉分成两半,一半扔在房上,说是给织女用,一半留给自己用。

过去的女性全都相信使用与织女共享的化妆品,可以保持自己的青春美貌。

其次祭罢双星后,家里老人还会给聚在一起祭拜的姑娘每人一根针、一根线,让姑娘们同时穿引,看谁穿得快,谁把线首先穿进针孔,就算是乞到了灵巧和智慧。

此外也流行“丢针儿”的游戏。有的在初六日晚上,设水碗于花下。初七日中午,妇女们将平日缝衣或绣花用的针投入碗中,针便会浮在水面上。

如果水下有花朵、鸟兽、云彩之影,或细直如针形者,便是“巧”的象征。谓之“乞得巧”。

因为这些影子表示织女赐给她一根灵巧的绣花针,可以织绣出美丽的图案。

但如果水底针影粗如糙,或弯曲不成形者,就表示丢针的妇女是个“拙妇”,因为织女给她的是一根石杵。所以往往也见“妇或叹,女有泣者。”

至于其余,还有“喜蛛应巧”、“种生求子”、“拜魁星”、“吃巧果”种种。

甚至就连昔日梨园(戏剧界)每值七夕,也兴师动众。每家戏园子必要演《鹊桥会》、《天河配》或昆曲《长生殿》。有的为博眼球的,甚至能把真牛牵上舞台的,谓之“应景戏”。

当然,这些习俗和活动也跟“端午”差不多,在建国之后都被冠以“四旧”之名,统统消失不见了。当下也仅残存幼童于七夕当日蹲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相会的哭声而已。

但尽管如是,也得说,至少这一天对于洪家是非比寻常的。

因为早在十天前,洪家跨院的修缮工作就已经彻底完成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验收工程时,丁点儿也挑不出毛病了,高兴得直说修得好。

而为了表达一下感谢,老两口就一起出面请一众工匠们去“晋阳饭庄”吃了顿饭。

席间除了让洪衍武把大伙儿的工钱给结了,还让大儿子洪衍争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份烟酒作为额外的谢礼。

只是没想到单先生和王汉平不拒绝烟酒,却仍然坚持分文不取,非要义务帮忙到底不可,让人很是过意不去。

好在有大伙儿一致相劝,最后洪衍武又说了,“您二位怎么也得收点车马费啊。要不后面正院儿的事儿就不好求您二位了。”

这样,单先生和王汉平才勉强意思意思,各自收下了五十元钱。

当然,这也就等于他们默认承揽下新的任务,开始替洪家规划上正路“四进院”的修缮预算了。

至于为何自作主张提出要继续修房,而后续这笔修房的钱又打哪儿来,洪衍武倒是早想好了借口来跟家人交代,回去他就拿出几十张邮票给父母和大哥看。

洪衍武半真半假地声称,自己早在七八年初通过认识何介夫,发现票面价值三块的《贵妃醉酒》转让价格竟然高达三百元,就意识到邮票这种东西极富升值的潜力了。

而且他还发现邮票不属于国家限控物资,这种转让类似工艺品交易,是长期存在的,并不能算是投机倒把。特别是当时因为“运动”刚过,民国以前的邮票大家都觉得“烫手”,交易价格很低。

于是他考虑到“运动”中这些票被毁掉了大部分,就打着物以稀为贵的主意,开始专门收集这些民国以前老旧邮票。

没想到还真买对了。

去年七月,邮票公司在关门十二年后恢复了对普通公众营业。去年和今年,又有两次官方主导的邮票大提价,这都等于给“邮市”打了一针兴奋剂,直接造成邮票交易价格直线上涨。

普遍来看,短短一年半以来,整个市场价格上涨了至少一倍。但更让多数人出乎意料之外的,还就是这些过去没什么人要的民国前老票价格涨得最多。

他手里的这些票,都连翻了几个跟头了。买的时候大概平均二三十一张,现在都一二百块了。所以说,他只要把手里的票一卖,后面修房的钱,他自己就能负担下来。

听完了洪衍武的解释,洪禄承、王蕴琳和洪衍争简直就像听了一出穷小子摔了个跟头,捡了金元宝的故事。谁都没想到洪衍武蔫不出溜就发了这么一大笔横财。

洪衍争率先就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小子运气可真好,天天这么外头瞎转悠,都能捡着钱!我看你这‘老家贼’就是没工作,这辈子也饿不死了。老天爷偏爱瞎家雀嘛,太照顾你了……”

王蕴琳也说,“你这孩子,这性情和举动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怎么还无师自通,学会了‘打小鼓儿’的本事呢!像你这么古灵精怪的,洪家和王家还从没长过这样的苗儿呢……”

唯独洪禄承沉默半天,倒是给予了充分肯定。

“你们也别这么说,老三能挣到这个钱不容易,可不光靠的是运气和一点鬼聪明。你们想想,能知道这个事儿的人不在少数,可有几个人能动这个心思的?又有几个人真敢付之行动的呢?何况高价也是一点点涨上来的,老三没提前卖掉更是不易。这可不是眼力,而是眼界啊!”

好,真没想到父亲竟然给了如此高的评价。

洪衍武就宛如靠作弊拿百分的孩子一样,当时就喜得眉飞色舞,胡言乱语了。

竟然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洪也……”

结果语出惊人引发了乐极生悲,导致“老洪”立马变脸,大哥还当场给了他一记脖儿拐。外加妈妈数落,结果露脸又变讪脸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毕竟平息了父母亲人心中的疑惑,并且算得上一件锦上添花的大好事。

那么洪禄承和王蕴琳心里一高兴,为了庆贺洪家老宅“一期工程”圆满结束,再加上家里的孩子们又都对家里的老宅子念念不舍。

他们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干脆,大伙儿就选七月七,再到老宅子来庆贺一番好了。孩子们要乐意,索性就住到开学。

同时,他们自然也希望故人同观老宅恢复旧颜,便也对寿敬方发出了邀请。

这样一来,这一天一大早,洪家老宅院儿里就又热闹起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面人儿

当天一大早,除了要上班的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武、陈力泉,以及需要吃奶得跟妈妈一起待在“红旗厂”厂办托儿所的小洪镒以外。洪家其余人员,都拎着菜蔬瓜果,拿着鸡鸭鱼肉来到老宅。

不用说,糖心儿”既然是洪家没过门的儿媳妇,当然要主动过来帮忙操持啊。

她是头天先是用“宝姨”传授的办法,按南方习俗,用米面糖奶连夜做出了剪刀、梨、茄、瓜、石榴、苹果、小鸡、小猪、金鱼、蛙、蟹、虾等各种花形图案油炸烙食。

第二天一大早呢,带着这些应节的“巧果儿”,又特意去东单菜市场买了两尾活鱼,跟着就赶去煤市街洪家老宅帮忙了。

凑巧的是,在大栅栏下了车后,她还碰上个“捏面人儿”的白胡子老头儿。

这可是京城自“运动”以来,她第一次在街头遇见重操旧业的民间艺人呢。

所谓“捏面人儿”,其实也叫“面塑”,是我国一种制作简单但艺术性很高的民间技艺。

艺人要把江米磨成面,再把面和水揉软,加上蜂蜜、石蜡,用颜料调成五颜六色,再通过自己的巧手,捏成各种古装戏曲的人物角色。

如《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西游记》的唐僧师徒,《定军山》里的黄忠,《长坂坡》里的赵云等。

而“糖心儿”遇到的这位,木箱子上刻着“面人江”的字样,手艺居然相当精湛。

由他做出来的小面人身披各色铠甲,背扎四面靠旗,手持刀枪,威风凛凛。

因此,这老头儿的身边吸引了许多大小观众。“糖心儿”站那儿跟着看了老半天也是津津有味。

只可惜,老头要价两毛捏一个,这对当年的孩子还是一笔“巨款”,对大人来说都快一包烟钱了,多数人也舍不得拿来哄孩子。所以看的人多,买的很少。

但“糖心儿”看着看着可就动心了,就问老头儿能不能捏牛郎和织女。

老头儿呢,犹豫了一下,说“捏倒是能捏,可牛郎要牵牛,忒费面。而且三个面人缺一不可,不能做举签儿的,得放托板儿上。那价格就得贵点。姑娘,六毛行么?我不多要你的……”

“糖心儿”一下乐了,说“行,大爷,只要您捏得好看,仨面人儿我给您一块!”

老头儿一听来精神了,立刻拍胸脯说不像不要钱。跟着就拿面揉了起来。

别说,老头儿真不含糊,确有几手绝活儿。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先纯熟地把牛捏好了,尾巴、耳朵、牛蹄、牛角一应俱全。牛郎肤色黝黑,布衣上还打着补丁,细节处理得十分巧妙,最后老头儿还把人和牛之间用一根草环连接上了,相当生动。

但要说最好看的,最显本事的,还得是织女。

衣装秀丽,姿态优美,腾云驾雾,衣带飘飘,而且容貌居然有几分肖似“糖心儿”本人。

这其实已经不是“行活”了,而是有匠人的即兴创作在内,让“糖心儿”觉得真的有趣极了。旁人也直说精彩!

最终皆大欢喜,老头儿得到了丰厚的酬劳。“糖心儿”也有了一件哄洪钧的小礼物。

不出所料,这面人儿真买对了。

“糖心儿”一到了洪家的花园,只听一声亲切的“糖阿姨”,洪钧那小子就如同劫道的土匪一样,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树下花丛里蹿了出来。

那高举的两只小脏手吓了糖心儿一跳,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摸了泥还是玩儿了土,弄不好还抓了虫子。这对她来说,可比什么东西都更来得恐怖。

到这儿就得说了,亏得有这面人儿做挡箭牌,才成功吸引住了这位“山大王”的注意力,否则“糖心儿”的衣裳大概率就会难保洁净了。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洪钧虽然是真喜欢,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个没够,也说“织女像糖阿姨”。但他同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

这小子楞是挑剔牛郎没什么法力。说“这个神仙最窝囊,除了会种地屁也不会,要是换个孙大圣就好了……”

一句话逗得“糖心儿”差点乐弯了腰。“哎哟,你这小东西。早知道,就应该给你捏个《宝莲灯》……”

其实实打实的说,送礼最大的学问,确实就是如何送人之所需。

再好的东西,别人不需要,你辛辛苦苦弄来也未必讨得欢心。相反的,别看不值什么的,如果对了别人的心思,也会格外讨巧。

就比如说,“糖心儿”买的面人儿虽然未尽赢得洪钧的全部肯定。但当她步入新修好的西跨院,在院中和迎出来的洪家人相互见礼之后,她带来的其他礼物却让王蕴琳这个未来的婆婆十分满意。

因为首先“糖心儿”带来的活鱼,是每个家庭喜宴上最好的增色之物,但需要赶早去菜场现买,往往稍晚一步就没有了。

王蕴琳本来正遗憾时间不赶趟呢,没想到“糖心儿”已经想在前面了。

其次,那些出自“糖心儿”之手的南派“巧果儿”,样式也太可爱了。

不但个个都被点染为七色,还被“糖心儿”用红色长线穿成串,尾端系了沙果或花布。

这样即可挂于壁间为装饰,也串成一环挂在小儿项间取乐的。还可当做零食随意取食,是又好看,又好玩,又好吃,又应景。

别说王蕴琳忍不住要夸“糖心儿”想得周到,心灵手巧。就连洪衍茹也笑着来凑趣,说今天真是应节应景,“糖心儿”就是家里迎来的“巧娘”。

这一下可把“糖心儿”夸了个不好意思的,脸色羞红间,她就赶紧问王蕴琳有什么要自己帮忙的。

这自然更让王蕴琳觉得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好得无可挑剔。

当然,王蕴琳肯定不是《锔碗丁》里的恶婆婆。也没有跟小辈儿摆谱儿的臭毛病。

于是她就很体贴地让“糖心儿”先歇一歇,喝口水,还让洪衍茹陪着她去看看房子。说干什么待会儿再说。

其实“糖心儿”也正对房子里什么样儿好奇呢。

她想象不出洪衍武又能鼓捣出什么花样儿来,就笑了笑点头应了。

果然没失望,才跟着洪衍茹刚一进门,“糖心儿”就被震住了。

因为别看她也有一处自己的小院儿,但房间布置走的是小巧玲珑的洋派儿。而洪家的房子里呢,流露出的全是豪门大族的贵气与堂皇。这种庄重华丽的气派,她还从未得见过。

屋里的情景真就跟相声《夸住宅》描述的情景差不多。里里外外满可以在这儿拍电影了。

迎面的中堂是一张八尺的《福路图》——齐白石画的葫芦,寓意着福禄满堂,家事美满。

下有一张黄得能出油的大条案,上有尊窑瓶、将军罐儿、料器盆景。

案前摆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两边同样是黄花梨的太师椅。屋角一个立式紫檀大座钟。

内屋另有有一丈二的穿衣镜,一丈二的架几案,雕刻有八仙图的香樟屏风……

不用说,洪衍武这是把洪家的部分家私给挪进来了。

但就是这么多好东西,虽然能一时让人眼花缭乱,但还是掩盖不住“落地罩”的精彩。最后人们的目光还得集中到这件东西上来。

所谓“落地罩”,其实就是房屋与房屋之间雕花隔断。

但它和“碧纱橱”不一样,隔扇有门,关严了会形成两间屋子。而“落地罩”却是通透的,一个隔断的象征而已。

洪家西跨院因为是一家之主的住处,窗棂又是仿照储秀宫后殿“丽景轩”的蝙蝠样式做的。

因故“落地罩”雕的花饰也是“天福增寿”的图样,堂屋两边的每个落地罩上雕的全是漫天飞舞的蝙蝠。形态各异,惟妙惟肖。

“糖心儿”抚摸着上面一只只蝙蝠。说她要不是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木雕能精彩到这种地步,简直太华美了。天底下真是有能工巧匠啊。

洪衍茹听了就告诉她,说这个东西单靠能工巧匠还做不出来。它是先有单先生画出的样子,再由大哥的师傅照着雕的。只有王师傅的本事,缺了故宫专家设计也不行。所以雕出来之后,就连王师傅自己都喜欢,声称这个“落地罩”每个都有一百零八只蝙蝠,可不比皇家的逊色呢。

“糖心儿”听了更是赞不绝口,说“这种东西倒真有意思,好看实用不说,没事儿还能数数玩儿呢。要是住在这里可不怕闷得慌了……”

洪衍茹听到这儿就笑了,“你这么喜欢它呢?那你快跟我再看看东跨院去吧,那里的落地罩是楠木做的,王师傅雕了一十八只小松鼠藏于葡萄的藤蔓之中,可比这个还有趣呢。你真得好好挑一挑,看一看。到底喜欢哪一个?挑好了,好让我三哥要来给你们做新房啊……”

“糖心儿”真没想到一向只会笑不爱说的洪衍茹今天能这么淘气,听了最后一句立刻面红耳赤。当然就不依了,抓住洪衍茹就要惩治。

嬉笑之间,这未来的小嫂子和小姑子闹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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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露一手

下午一点多钟,洪衍武和陈力泉回来了。

这哥儿俩也没空着手儿,一个拎着半条羊腿,一大条羊腰窝和一大包调料。

另一个手拿一大包木炭和一个装满了自行车条的铁质烧烤炉。

敢情这是洪衍武头两天冒出来的主意,他专门托人定做了这个家什,还让人磨了一轱辘的自行车条。

为的就是今儿露一手,烤点羊肉串,让一夏天都没怎么吃肉的大伙儿开开荤。

这件事儿连“糖心儿”都没提前告诉,要的就是个惊喜劲儿。

只可惜,他这番好心好意却遭致了冷遇。

因为世上有个通行规律,所有的新生事物当乍一出现,特别是和旧有观念有冲突点时,往往反馈都是怀疑与猜忌。

实际上京城虽然是把烧烤引入正餐的发祥地,出自宫廷“挂炉局”的烤乳猪、烤鹿肉、烤全羊、烤鸭、烤乳鸽,皆为可登堂入室的大菜。

民间还有两家专营烧烤的清真老字号“烤肉宛”、“烤肉季”,但那都属于满蒙烧烤类,而且讲究时令。

说白了,在老年间,孤悬塞外的新疆就跟外国差不多,寻常人都过不了“星星峡”。而羊肉串真正被维族同胞带入内地,至少要等到进入八十年代。

这时候的京城,别说没有人见过这么烤羊肉吃的法子,甚至就连孜然这种调味料都很罕见。

洪衍武还是千方百计,才从“南来顺”的后厨弄出了一包。

当然了,就是京城这清真老号,此时也没有羊肉串售卖呢。他们的孜然是做“炒烤肉”用的。

所以除了泉子因为根深蒂固的信任,无条件相信洪衍武。洪钧出于无知,继续充当三叔的“忠实走狗”以外,全家人都不大看好他这“标新立异”之举。

最先开口的是他亲妈。“老三,你这唱得哪一出啊?夏天最热的天儿,你弄这么些羊肉来,吃不了都得坏了!再说烤肉也不是这种烤法儿啊,可别糟践了这些好东西……”

爸也跟着说。“你小子这次可办了件傻事儿。懂不懂时令啊?‘秋风吹来烤肉香’,三伏天儿羊都掉膘儿。哪儿是吃的时候啊?再说了羊肉性热,吃了可上火。现在应该避火毒才对,你这不是满拧吗……”

而看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刷铁签子,串羊肉。洪衍文同样直撇嘴。

“老三,这生羊肉块儿,你就准备串车条上烤啊,我怎么觉着这么不大靠谱呢。关键是你这血也不撇,就拿水冲冲,干净不干净啊?别再给大家伙吃坏了肚子……”

就连洪衍茹和“糖心儿”对洪衍武也没底气。

一个说,“三哥,你这样弄真能行吗?我还第一次看见有人把羊肉串在车条上烤呢,真新鲜。你可别砸锅,回头大哥又该笑话你了……”

另一个则说,“小茹,你甭管他。他要闹妖儿,谁也拦不住,就由着他可劲折腾吧。反正丢人也是丢在自己家里,笑话他的也不差大哥一个……”

而对以上一切亲人的态度,洪衍武却真正做到了坚定信念、不为所动。

他只是笑么滋儿的,默默地从事着准备工作,就像没听见似的。

为什么?他心里有底啊。

说白了,他还没见过不爱吃羊肉串的人呢。这玩意堪称国内最普及的烧烤种类。

无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管是京都、省会或是城镇,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卖烤羊肉串的。就是再怕羊肉膻味儿的人,就是再好清淡饮食的人,见着这玩意那也得流哈喇子。

前世的他,在成为亿万大亨之后,可以说不是有名有号的大馆子,高级餐厅根本就不去了。但唯独夏季,仍旧免不了去大排档撸撸串,喝几扎冰镇啤酒。

即使他自家也有烧烤架,烧烤炉,也必是如此。

没辙,这实在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民间乐趣。它既能让人彻底放松,又很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

对那种嫩香加焦香、肉香加炭火香的滋味儿,对那种一饮清凉、荡气回肠的爽快,想必每个人只要领略过一回,这辈子都不会再遗忘的。

另外呢,作为资深“吃主儿”,他对自己的手艺也相当有把握。

首先买肉,必须用羊腿肉和腰窝肉相配,干吃羊腿,太柴,腰窝肉比较滑嫩,有一定的油脂,吃起来好吃。其实肉筋的主要用料就应该是腰窝肉,这个是正宗的。

其次,肉切块的时候要小一点,串着是麻烦点,但是好熟。尤其是车条穿的羊肉串,签子有导热性,烤完了肉质两头焦脆是很明显的,这一点大串儿和木签子都比不了。

之后就是腌肉了。什么狗屁葱姜蒜、西红柿、番茄酱、鸡蛋、淀粉统统不要。正确的方法是用一点点洋葱、芹菜、胡萝卜。只可惜这年头没地儿找洋葱去,这一点还是让洪衍武相当遗憾的。

再有,那就是秘诀中的秘诀了。味精一定要多放,一斤羊肉至少放五克。

还别说什么健康不健康,吃烧烤本身就不健康。但是要吃的话,必须得有味精,否则羊肉有异味没香味,非如此不可。

再之后,那就是串肉,可以等着上烤了。

当然,等到真烤制时候调料和步骤也很重要。

调料要以辣椒面,辣椒碎末,孜然粒子打碎,最关键的别忘了要小茴香粉一点。

而第一遍烤的时候,只放盐,两面八成熟时候,放少许小茴香粉,然后是辣椒面,辣椒碎末,最后才是孜然。

这样烤出来的羊肉串,没杂味,味道正,比新疆正宗的红柳大串儿还好吃。

所以说,洪衍武一点不着急,他完全有自信征服家人的味蕾。就一心等着一鸣惊人。到时候看大家伙儿怎么改口夸他了。

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嘛,以他的平生经验来看,这句话其实正中要隘,成功也不外乎三个要素。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

傍晚五点半,洪家便在西跨院儿里支上了酒席。

已经挂果儿的红石榴树下,两张连在一起的大方桌上铺好了桌布,

桌上已经有了好几道凉菜。“鸡肉冻儿”、“拌三丝”、“素什锦”、“豆豉豆腐”、“糖拌西红柿”、“姜汁儿松花蛋”。

深受洪钧喜爱的“牛郎织女”,也被他暂时撒了手,挺显眼的站在这些菜肴之间。透着那么喜兴。

东边的厨房里,洪衍茹刚关了货端下了一锅荷叶粥,“糖心儿”跟着把自己做的“糖醋小排”也端上了桌面。王蕴琳也放下了切菜的刀,拿毛巾抹了一把汗。

到此为止,一切都准备就绪,而其他热菜,就专等洪禄承登门再炒了。

至于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从外面打了散啤回来,也就势开始煽风点火了。

还真别说,试验性地先烤了几十串儿,就大获成功。

也甭管什么不吃辣,也甭管什么怕膻,陈力泉和洪钧一尝,先竖起大拇指来。

跟着泉子又给洪禄承和王蕴琳送了几串,父母品尝过后同样是啧啧称赞,都说味道不错,不膻不腻,出奇得好。

这一下可了不得了,有了父母的好评,无论是“糖心儿”、洪衍茹还是洪衍文都主动凑过来尝新鲜。很快人手一串就吃上了。

等这再一尝,那种勾人心魄的烧烤味儿一样没有人能经受的住,美食的诱惑,贪婪的胃口再让他们难以离去。

看着铁盒子一样的烧烤架上“刺刺啦啦”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儿的肉串儿,那真是小品里的词儿。吃一串儿想两串儿,吃两串儿您想十串儿……

要不说文人没风骨呢,洪衍文这大学生率先就改口了,直说“老三,有你的,我还真小看你了,羊肉能烤出这个味儿来,真不赖!”

洪衍茹和“糖心儿”这两个“小女人”,也毫无例外转变了立场,一起笑着说真香!好吃!

这时候就看洪衍武吧,左手一把大蒲扇来回煽呼着,右手熟练均匀的在羊肉串儿上撒上细盐和孜然。根本懒得搭茬儿,那可真是扬眉吐气,牛大发啦。

就这工夫,只听西院门外一声笑,是刚下班儿的寿敬方拎着两瓶子“竹叶青”走了进来,而在众多的“表叔”的叫声中,他一进门未道贺却先打趣。

“大老远就看见你们这院里袅袅的青烟,吓了我一跳。我还寻思呢。你们家房子可是刚修好吗,怎么就冒烟了?这一过来才知道。敢情又是你呀,老三!今儿你这又玩什么花样呢?”

洪衍武尚未来得及回应,洪禄承和王蕴琳已经齐齐迎了出来。把寿敬方让到桌子上喝茶。

正巧新烤的羊肉也熟了。洪衍武就取了几串放在一个盘子里,亲自带着“糖心儿”来跟表叔见礼。

应该说“糖心儿”的美艳绝对是惊人的。而且她羞涩地垂目不语,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洪衍武的身后。也更增几分小鸟依人般的柔媚。

洪衍武对此相当自信,因此在他把“糖心儿”拉过来介绍一番之后,见寿敬方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惊讶表情时,他心里很得意地获得了一种虚荣的满足。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偏偏和他理解的完全不一样。寿敬方吃惊是另有原因,而且仅仅几句话,就变故徒生,达到了语出惊人、震惊全场的效果。

“姑娘,你这面色不对啊。你身体有恙……等等,这……这是你身上的味儿?……洋金花?不,是金边曼荼罗!”

如果说寿敬方前面的话,一下让洪家人都为“糖心儿”忧心起来的话,那么最后那五个字落入“糖心儿”的耳中,简直能让她惊心动魄。

因为这正是她“门儿”里的最高机密,是“锦线”迷药的关键主料。而这个味儿,恰恰是从她须臾不离身的项链坠儿里散发出来的。

“糖心儿”万没想到寿敬方这个神医名不虚传,居然也知道这么偏门的东西,而且鼻子居然这么灵。惊吓之余她又马上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他?会不会知道我是“下五门”呢?

正是这个想法,让她心神恍惚了一下,难以把持中顿觉眩晕。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桌子,结果竟把桌面上,那买给洪钧的“牛郎织女”失手碰落在了地上。

只听一声轻响。

洪钧蹦起来就喊,“碎啦,碎啦,牛郎碎啦!织女也碎啦!糖阿姨,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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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炸弹

突如其来的“炸弹”爆发了。

寿敬方把惊慌失措的“糖心儿”单独叫进一间房去,给她号脉诊病。

之后虽然没有任何争执吵闹,可那些话对“糖心儿”来说却不亚于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要说寿敬方不是江湖人,他确实不懂得江湖里“上三下五中八外七”的区别,也不知道什么叫“风马雁雀”,什么叫“金皮彩挂平团调柳”。

可他一生行医,专好疑难杂症,年轻时又喜好钻研古方,甚至自己还跟白云观的武老道学过炼丹。所猎甚广,因此对一些江湖中流传的秘药却是相当了解的。

“糖心儿”拼命想掩饰的门儿里秘密,在他来看就是一张纸,甚至在某方面,他知道的比“糖心儿”还多呢。

他本来是先问“糖心儿”这“金边曼陀罗”的来历,想让她自己说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但见“糖心儿”低头不语,他也就不问了。

跟着他索性直言,说在过去,这曼陀罗花除了大夫,只有跑江湖的人才用。用在医处就是麻醉药,用在邪处,就是迷药。

而曼陀罗花里最特别的一种就是这“金边曼陀罗”。生于藤蔓,花朵白色带金,形似金玲。又叫“妖花”或“不老花”。

因为这种花除了麻醉效果还另有一个用处,那就是合成一种固态的药膏,古方里叫“软香玉”。

只要女人常年带在身上,以淡淡的气味熏染,便可以使得自己肤如凝脂,肌香充溢。实现一种驻颜的效果。同时还可以善饮不醉。

在历史上,赵飞燕所用的“息肌丸”,其实就是这个东西。他也相信,“糖心儿”的身上也带着这个东西。

说到这里,“糖心儿”不由变色了,她心知瞒不过了,便点了点头。

可更让她惊人的是后面的话,寿敬方竟然说“软香玉”居然还有个副作用,就是能致使女人彻底丧失生育能力。

照他的话说,这东西能一代代传下来,全靠养颜功效斐然。可也害人无数。有许多女子不惜万金求来,却导致终身不孕。最终得了姿色,却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像赵飞燕尽管获得汉成帝的专宠,但一生无所出,就是因此。

不客气的说,这种东西和青楼里用生木耳加土茯苓的土汤剂一样,本质都是最缺德的绝户药。

听到这儿,“糖心儿”已经花容变色、冷汗淋漓了。可她还是本能地存在一丝侥幸,既有些不大相信,或是不愿相信。也盼着寿敬方能说出诊治的办法来。

但寿敬方面色一沉,跟着的一席话却实实在在凿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撕心裂肺,失魂落魄。

因为寿敬方说,本来给她号号脉,是盼着她用药时日尚短,还能施救。但现在发现,已经回天乏力了。

但他仍希望“糖心儿”停止再接触“软香玉”,因为这种办法养颜是逆天而行,伤宫养卵,透支体能。如果再继续用它,难有寿考,生命的极限也就在六十岁了。

至于明证,就是“糖心儿”阴冷的天气往往会腹痛,“天癸”也会比正常人短得多,基本上一天就会结束。与常人四至五天,天差地远。甚至能预料,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十岁,就会彻底没有“天癸”了。

到底是与不是,她自己的身子骨儿,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

听到这里,“糖心儿”再也忍不住,洒下了一掬又惧又怕的眼泪。

她怎么能不信?条条桩桩说得有根有据,就没有一点偏差的。

可不正是吗?难怪“阿狗姐”早早地去了,难怪“锦线”门里就没有年过六十的“贼首”。敢情其故全在这件“锦线”秘宝的身上……

可最残忍的还在后面,寿敬方迟疑了片刻,竟然又开口提起了后面的事儿。

“孩子,咱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我对你没有意见。按理说,你这般人品配老三绰绰有余了。可子嗣上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你跟小武好,也看得出他有多在意你,可你也得设身处地的为我们小武想想……”

“糖心儿”低着头不言语。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心里已经全乱了。

羞、惭、悔、悲、麻、僵、急、乱……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该有什么反应。

寿敬方等了半晌,便又说,“姑娘,不是我心狠,论理,第一次见面我怎么也不该跟你急着说这些。而且这是洪家的大喜日子。这一点是我考虑不周。可我是个大夫,不能骗病人。有些事说破了也比藏着掖着好。还有,我跟洪家几代人的交情,我真的不能眼瞅着他们家不知情下,娶个不能生孩子的儿媳妇……所以我就性急了些……你,你别怨我……”

“糖心儿”的悲声再也遏制不住,倾泻而出。“您别说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着又哭起来了。

这凄凄凉凉的样子,让寿敬方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仍旧硬着心肠问道。

“姑娘,一会儿,这件事是我说,还是你说?”……

就在寿敬方把洪家老两口和洪衍武都单独请到另一间屋子后。“糖心儿”走了,掩面而泣,失魂落魄。

她跟谁也没打招呼,推开了要拉她的洪衍茹,一个字儿没说,把解释分说的话语权都留给寿敬方。

此时的她就像行尸走肉,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就跟脚踩在棉花里似的。离开洪家的时候,在大门口她差点绊了个跟头。

就是哪怕是回到了家里,她仍觉得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她总觉今天就像在做一场梦。又觉得是不是撞了什么邪。

这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平地惊雷的终止符来,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明明原来准备热热闹闹高兴一场的……

洪家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实?

洪大妈会怎么想呢?哪怕他再喜欢自己,但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再愿意要她这样的儿媳妇吧。

小武!小武呢?他听说后一定会吓一跳吧?

或许他会很犹豫,会舍不得自己。可这种事儿又是他能做主吗?再说他本身又是那么喜欢孩子……

想到这里,“糖心儿”再也无法避免地意识到。

不但她永远不可能和洪衍武走在一起了,像她这样残缺的女人,甚至都没办法嫁给任何一个男人。

无论她情愿不情愿,恐怕都会像“阿狗姐”一样,孤老终生……

可她能怪师父吗?不!是“阿狗姐”救了她,养大了她,把自认为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她。哪怕这些东西藏着毒。她也没办法怪罪。

这只能说是命!是命呀!

“糖心儿”呆呆地坐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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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坚定

“糖心儿”走后,洪家的情形也未见多好。顶点 更新最快

弄明白了真相之后,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是齐齐沉默,面面相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眉头无一例外地深深紧锁,很艰难地一点一点消化这匪夷所思的现实。

攥紧了拳头的洪衍武,木楞楞地站了半晌,等一缓过神来,扭身就奔外走。

“站住!你干嘛去?”寿敬方喝止。

“我找她去,您把人逼走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糊涂!”

“表叔,是你糊涂!你这太伤人!”

“好好好,连个‘您’字儿都不叫了,看来你这怨气儿不小啊?我还告诉你,就冲寿家和洪家几代人的交情。这个恶人我当定了!我决不能眼瞅着你们家娶这号媳妇。更何况,这种药怎么来的?那姑娘来历可疑!”

“可疑?可什么疑?她们家是沪海迁京的,家里人也都彼此见了,交代得明明白白的。她们家过去就有钱,这东西是上一辈人给她的。怎么了?还有,您别太固执己见了,您说不能生就不能生?您又不是送子娘娘?试管婴儿您知道吗……”

“你这都哪儿来的邪唬词儿?你说的什么我是不知道,可我还跟你说,看了一辈子病,我就有这个把握!这话也许有点缺德,可她里面的东西都衰竭了,就是石头真能蹦出猴儿来,她也生不了!”

“哼,反正您也不能一句话就给人随便判死刑。何况医学是进步的,就是现在没办法,不代表以后就没办法……”

“你这全是不切实际!我看你是中了邪,鬼迷心窍了!那个姑娘是漂亮,可漂亮不能让你们过一辈子。”

“表叔,这真是您自己说的,您根本就不了解情况。我跟她的感情深着呢,说海誓山盟是瞎掰,可至少也能做到不弃不离。退一万步说,就是她真生不了又怎么了?能过日子就行,我愿意,我不嫌,您跟这儿瞎搅和什么!”

洪衍武混蛋劲儿上来了,这话可不太讲究,当时气得寿敬方直哆嗦。

洪禄承不能不呵斥了。

“老三!你又犯浑了你!你表叔是为谁好啊?好心当成驴肝肺!看你最近,还以为你转性了,怎么还这么毛躁,口不择言的!你说得那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王蕴琳也说,“儿子,这事儿你可急不得啊,该怎么办?至少咱们得先好好合计一下,你还年轻,容易冲动。这一急可就容易把事办坏。快,给你表叔道个歉……”

道歉确实是该道歉,洪衍武也有点后悔了,马上照做。

可道完歉,他却又无比诚恳地坚称,“表叔,这事儿真是我愿意的,我求求您了。您就别管了!”

然后他鞠了一躬,扭头就往外走。任凭屋里人再怎么叫“站住”、“回来”也不理会了。

这是耍杠头,一门心思要走到黑了,立刻让仨长辈又着了急。

“儿子,你先站住!再听妈一句话……”

妈毕竟是妈。当王蕴琳不管不顾,跑着追着到了院儿里,洪衍武是做不到熟视无睹的。

于是王蕴琳总算在院门处又喊住了洪衍武,便又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孩子,我相信你对小唐的感情是真挚的,可社会远比你自己想象的复杂,两个人成为夫妻要面临的困难也比想象中多。两个人携手一生不弃不离,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你们现在好,能保证永远好下去么?你们在一起,起始就有这么大的遗憾,今后再遇到什么事儿闹了意见,往往最后就会往这上面去想。能不吃心?不伤感情?这种婚姻先天不足,远比别人的脆弱,要想有个好结果,是难上加难啊。我就怕你们勉勉强强硬凑在一起,彼此都苦啊……”

看着王蕴琳一片揪心揪肺的神情,再看看院儿里老远的陈力泉、洪衍文、洪衍茹无不面露关心的神情。

心里一软,洪衍武不禁放缓了语气,耐着性子想方设法跟母亲做最后的沟通。

“妈,我知道您们都是为了我好,怕我日后会后悔。是,我没谈过别的对象,不敢说就懂感情,日后就一定不会出现您担心的这些问题。但我的生活里,却是有着许多值得仿效的真实对象的,完全可以让我在个人感情上不犯糊涂。”

“您为了爸,难道不是被姥姥赶出了家门吗?爸为了您,难道不是也舍弃了一切财产,冒着生命危险奔波千里归京吗?舅舅和舅妈呢,两个人年龄、出身、文化、家世,相差那么多,他们不也携手互持,从困难的年月里一步步走过来了吗?还有兆庆和小芹呢。一个不惜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一个毫不在乎对方身染沉疴。我这些身边的例子,照您的话说,难道不都是先天不足的吗?您们怎么就没有分开呢?”

王蕴琳可是没想到洪衍武会拿她自身举例当反证,一时倒有些措手不及。

“老三,孩子的事儿不一样……”

可洪衍武的词儿还多着呢。

“不一样?不,在我看都一样。难道您们这几对夫妻,会仅仅因为女方生不出孩子就分离吗?我绝对不信!远比这件事更难的事儿,您们都挺过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妈,其实正是从您们的身上,我才大致知道了什么是真的感情。那就是得经历困难和考验,还得为对方做出牺牲,对彼此多加包容。您和爸都说过的,白璧微瑕,再好的东西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唐昕她样样都好,您们怎么就不能容她这点瑕疵呢?”

“更何况女人不是生育机器啊,也是有自己感情的。您想想看,难道这件事不是唐昕她自己最难过吗?她难道不是最受伤害的人吗?她如今在京城可就是一个人了,想当初‘宝姨’回沪海的时候,我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照顾好唐昕的,现如今就为了这点破事,我就把人家给撇开了,那我还算个人吗?”

洪衍武说的动情,王蕴琳也不禁被感动了。可当妈的,总归还有些顾虑难以释怀。

“儿子,你说的有道理,妈也心疼小唐。可有的事儿不能不想在头喽……你们……你们老了怎么办呢?总得有个孩子给你们养老啊?”

没想到这句话,洪衍武更不当回事。

“瞧您这话说的。就是唐昕真不能生养,难道我们不能领养个孩子吗?难道洪钧、洪镒就不是我的侄子,等我们老了,他们就能束手不管吗?二哥和小茹也总要结婚的,他们也会有孩子,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说到这里,洪衍武的眼神很执着地凝视着王蕴琳。

“妈,我希望您知道,我并不是唱高调儿,非要使自己的感情显得坚贞而刻骨铭心。也不是非要求个良心安稳,去做什么道德楷模。甚至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我或许也会像您这样,替那个男的发愁得要命。觉得让人左右为难。可好些事儿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能明白的,说实话,我根本不用选择。也没有半点犹豫。我只知道我必须得跟唐昕在一起。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这点,无论我们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改变。不怕说句酸话,就是我娶了别人,子孙满堂,也不会有跟她在一起这么快活自在。这真的就跟穿鞋一样,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正说到这儿,忽而,洪衍武的眼神又带上了惭愧。

“妈,您说的养儿防老,咱先放一边不论。但儿女都是冤家对头,这点您真没说错。我从小到大给你们惹出来的糟心事儿无数,净让您们上火了。如今这件事,恐怕还得让您和爸心里继续闹别扭了。我也不瞒您,实际上,我们早就是两口子了。您应该明白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去,我真怕她出事儿。我希望您不要再拦我了,行吗?”

王蕴琳这次是真的瞠目结舌了,比恰才受的惊骇还大。

第二百八十章 女人是水

应该说,洪衍武当机立断就去找“糖心儿”,实属明智之举。

因为他赶到“栖凤楼胡同”的小院儿,推门进了卧室之后,他就看到,“糖心儿”已经开始在床上摊开了两只皮箱,正收拾着衣物往里放呢。明显已经有了远行的打算。

这不禁让他大为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否则明早儿再过来,还未必能再见着人呢。

只是也有一条让他真没想到,那就是做“糖心儿”的思想工作,居然比说服他家里人还难。

“媳妇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洪衍武一开始先是装着没事人似的问。但换回来的只有沉默的空气。

半晌,他再次厚着脸皮故作轻松。

“媳妇儿,要说你这人可真够马虎的,不丢东西是不丢,一丢就把最宝贵的我给拉下了,得亏我有腿,知道自己跑回来。怎么样?你不得奖励奖励我吗?”

可这个没脸没皮的笑话仍旧没什么效果。最多也只让“糖心儿”抬头,通过梳妆台的镜子瞄了他一眼,跟着她就继续该干嘛还干嘛了。

洪衍武别无选择,过去一把盖住了“糖心儿”的皮箱,强行阻止。

“糖心儿,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什么事你就说。咱们好好谈谈……”

可“糖心儿”站在那里,眼睛却怎么都不肯看他,冷冷地望着别处。那意思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

这种态度真让洪衍心里阴晴雨雪地不是个滋味。才仅仅几个小时,“糖心儿”对他的态度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哪怕他知道就里,现实的反差也让他难以接受。

他站在“糖心儿”的床旁,看着她的后脑勺,也有点来气了。

“你想收拾东西是不是?可以!你想去找‘宝姨’是不是?也行!可你先得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怎么了?

“糖心儿”还不说话,但她的肩头却明显一抽一抽地开始耸动。

在《红楼梦》里,贾宝玉曾说过,“女人是水的骨肉。”于是,水便成了女人代名词。既然女人是水做的,那么女人喜欢流泪也就不难理解了。

所以尽管刚刚哭湿的两条手绢还都在桌子上扔着呢,“糖心儿”只要想哭,还是有泪。

这让洪衍武不由心里一软,刚点着的火星子又被熄灭了。

他很没原则地放缓了语气,甚至是有点哀求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男人的温柔也是对女人的良药,或许是这次悲屈的语气打动了“糖心儿”,她终于开始说话了。

“为什么?这还用我说吗?我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不配再嫁给你了,你不应该再来找我……”

尽管有所准备,可“糖心儿”哽咽的声音还是让洪衍武的血涌上了头。他看不了“糖心儿”这样的伤心样子,简直太让人心疼了。

“放屁!这是你自己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别为这个看轻了自己,你在我心里还和以前一样,明不明白!”

可“糖心儿”却又说,“你别骗自己了,你是那么喜欢孩子!算了,小武,你的话真让我感动!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总算我们没白好一场。可……可你的家里人是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你就当成不认识我吧。天下还有那么多女孩子,你去喜欢她们去吧。我们好聚好散,我不怪你……”

这些话几句话明显是“糖心儿”带这情绪故意这么说的,可虽然说的硬气,但“我不怪你”四个字刚一出口,她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彻底地痛哭起来。

毫无疑问,女人对男人最致命的温柔武器就是眼泪。

女人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通常都会激起陌生男人的保护欲。就更别说真心真意爱着“糖心儿”的洪衍武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的某一处开始炸裂。生疼!

他站在这里,真切地体验到了“糖心儿”心里的冰天雪地。更为了自己没能跟着她去见寿敬方,没能在她离开洪家老宅时相伴而后悔。

于是他慌乱了,手脚无措了,忙不迭地紧着的劝慰起来。

“哎哟,你犯什么糊涂啊,你怎么这么容易放弃自己呢!我是喜欢孩子,可问题是得先有你!要没有你在,不是咱们俩的孩子,那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另外,我家里人你也别担心,他们都很善良,也讲道理。我相信要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就会理解的。照样对你亲亲热热,不,对你会更好……”

“你别哭了行不行。你这听风就是雨的!别人说你不能生就不能生啊?是,我表叔是医术高超。可他又不是妇科大夫。再说万事没有绝对的,华医不行还有西医呢?国内不行,还有国外呢?咱什么都缺就不缺钱,我就不信走遍天下治不好这点病!何况医学还在发展,过几年这保准儿就不算什么病了。你相信我……”

可越描越黑,他越急,“糖心儿”还哭得就越凶。任他绞尽脑汁想着一切说词,也是毫无用处,反倒事与愿违,越加糟糕了。

其实这就是洪衍武前世缺乏感情经历的不足之处了。他想的是,“糖心儿”是他穷尽一声要保护的女人,他要尽一切所能,不让她掉一滴眼泪。

但这个愿望美好却不现实。因为真正成熟的男人都应该知道,要想不让女人哭,简直比斗转星移还难。

女人这种感性动物在情绪的神经上特别发达,她可以无端为了某一个触动心弦的细节而感动。比如说为一只流浪猫伤心半天,也可以对着玫瑰花落泪。

而女人的心不但脆弱敏感,还是成体系的。一旦哭泣开始,她便会由点及面,触动全身的神经,让所有伤心的,委屈的,遗憾的往事涌现脑海。

其实真的很难说,到底女人是因为悲伤而哭泣,还是因为哭泣而悲伤。

具体到“糖心儿”身上,更是这样。

像她这样感情受了极大刺激,在心理上已经有相当危机感的女人。本身就有充分的理由值得大哭一场。

何况哭泣时产生悲伤感受,也会进一步使得她产生一种情感上的联想,想起许多以往的伤心回忆来。

这样,巨大的悲伤会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起到情绪累积和放大的效果,便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一塌糊涂了。

说白了,这时候的她,谁要想妄图阻止她的眼泪都是徒劳无功。就是爱把红裤衩外穿,能拯救世界的超人来了也一样。任何人充好人都会自讨没趣。

但也并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其实哭也是一种无形的镇定剂。在她痛快地发泄之后,自然而然就心平气和了。

而心一旦平静下来,自然就会有思考的时候,继而在多数情况下,她内心的自责将会以行动来弥补。

所以理智的办法是,洪衍武应该暂停。要说的话等“糖心儿”先哭痛快了再说。

其实等到情绪发泄,心理平衡之后,她就会很容易洗耳恭听,好话歹话都能听得进去。

只是可惜就可惜在,前世的洪衍武对待哭泣的女人,方式相当粗暴。

要么是满心愉悦地让人家哭得更厉害,以眼泪助兴。要么就是厌弃地一脚踹开,甩手扔一把钱走人。

这全看他自己心情而定,因为对他来说,包括曾经的前妻方婷在内,所有女人无非都是标着价签儿的商品罢了,还没有一个女人像“糖心儿”这样得到过他的真情。

而这点虽然可圈可点,但恰恰洪衍武却又是极其缺乏经验的,丝毫也不懂得如何正确应对这种场面的。于是几乎完全是自说自话,快要把吐沫耗干的洪衍武不耐烦了。犯错也就在所难免。

被“糖心儿”的无动于衷折磨得暴躁不堪,洪衍武像只抓不住猎物的食肉动物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终于忍不住起急,咆哮了一嗓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跟你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信我?你他妈是不是非要让我跪下求你啊?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

这句话让“糖心儿”顿时浑身颤抖起来。

说实话,在心里她已经千遍万遍地爱过洪衍武了,然而现实带给她的自卑,又让她不敢接受洪衍武伸向她的手。

她生怕这是一场幻境,一场美梦,因为是梦是幻总有醒来的一天。她怕真有那么一天,洪衍武想要离开她的时候,她就再也受不了一个人的日子了。

而从骨子里来说,她其实还有一种与自卑截然相反的东西,那就是她过强的自尊心。

她从小受到“阿狗姐”的教育就是,男人是靠不住的,女人得靠自己。所以她要做最美,最富有,最有手腕的女人。

她从没有想过要做任何一个人的附庸,也不甘心做任何人附庸。

而恰恰洪衍武这句过于激动的话,让她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受。她认为洪衍武是在怜悯她,才会这么粗暴的对她吼。

她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以后两个人的关系要不再对等,那么她渴望的幸福还会再有吗?

于是乎她也说了狠话。“我想怎么样?我想让你走!我求求你别再缠着我!硬赖在这里了!我们已经完了!你还不明白吗?”

这种绝情的回答真是洪衍武没能想到的。他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直到他又望了一眼房顶,吸口气,才面色严肃地说,“你是来真的吗?我问你最后一遍,如果你说是,我拔腿就走,绝不耽误你一秒钟。”

可这种时刻,对两个人来说,情绪就像已经离开了弓弦的箭,已经注定,谁都做不到不痛心和犹豫不决。

就这样,在“糖心儿”咬着牙说了“是”字之后,洪衍武黯然神伤地走了。

在离开小院儿一刻,他非常的伤心,认为自己不被信任,一切的努力全是白饶,爱也是白爱。

而“糖心儿”呢,逞强做出如此强硬的姿态却是与自己的心完全相违背的。没多会儿就哭得更凶了。这次简直是死去活来。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对感情的彻底绝望和痛快。

但更糟的事儿还在后面呢,就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等她彻底哭够了,把身上的精力都耗尽了的时候,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她的情绪开始恢复了,人开始变得冷静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反省,也开始发现自己的冲动和逞强。更想起了洪衍武做出努力和往昔的种种好处。

但可惜,此刻洪衍武已经带着失落不知去向。而她又不能去他家里找他,完全无可挽回了。

不可避免的,又是一种深深的后悔袭来。这次她的心里疼得就像在流血……

如果此时照这个情况来看,这段感情应该算是毁在两个人,各自对感情不成熟的处理方式上了。已经成为了一场让各自痛惜的遗憾。

但好就好在洪衍武这个人身上,拥有这个时代大多数男性都不具备的优点——脸皮厚。

这种特质虽然说起来不太体面,或许还有点猥琐。但不可否认,无论在商场还是情场,甚至是各个领域里,某些关键时刻,这种本事都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起到一种扭转乾坤的作用。

这次也不例外。就在“糖心儿”心如死灰之际。院门儿开了,走进来的正是让她已经开始想念的洪衍武。

他手里拿着些东西,走进院儿来还有几分心虚,张头张脑想看看卧室里的动静。

可这全都是瞎担心,一切早已经是水到渠成了。

“糖心儿”很快地出现在了房门前,只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武——”,就像飞一样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洪衍武开始还很有些惊讶,他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就释然了,扔了手里的东西,同样把“糖心儿”抱得紧紧。

“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就为了吵两句嘴?你也太小瞧我了。谁还不知道你们女的就爱口是心非啊?嘴里说让我走,其实是不让走……”

“你……讨厌!厚脸皮……”

“我是厚脸皮。怎么了?你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说得好听,你明明就已经走了……”

“我是去买菜。今天可是七夕啊,你还没吃东西呢……哎哟,坏了坏了,鸡蛋全让我扔地上了,你先放开我,我收拾收拾……”

“不!就不放,你别动……”

“糖心儿”小孩儿一样撒着娇,把头紧偎在洪衍武的怀里。

而洪衍武也发现她的眼泪又弄湿了他的前胸。

这次,他没有再试图制止她的哭泣,因为此时,他也有了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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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 过七夕

当天晚上的晚饭真是洪衍武做的。

完全超乎“糖心儿”的想象,虽然只有“青椒土豆丝”、“番茄炒木樨”两个简单的炒菜和“拍黄瓜”、“松花蛋”两道小凉菜,但洪衍武的手艺居然还不错。

而且清淡、败火,正合“糖心儿”此时的胃口。

特别是洪衍武还打开了一瓶酒柜里的红葡萄甜酒,弄得很有些节日气氛。

当两人喝了一杯交杯酒后,“糖心儿”简直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她绝对没想到经历一场巨变之后,今天竟然不是以她孤独地以泪洗面收场,还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刻。

整个晚饭期间,她就不断地夸赞着菜的味道真好。

她说这还是洪衍武为她做的第一餐饭。她知道这本来是女人该干的事儿,可是今天洪衍武却为她操持了这么合她胃口的一顿饭菜。让她好感动。

就这样,她吃着菜,眼眶里不觉又转上了晶莹的泪光,可这次却不是因为悲伤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而看着“糖心儿”如此甜蜜和心满意足,听着她柔嫩的声音。洪衍武心里却越来越心疼。越来越惭愧。

因为实事求是的说,“糖心儿”真的把他给惯坏了。

自从他们俩人在一起之后,他除了帮着买买东西,干点本就该男人承担的力气活儿以外,家里的事儿就再没伸过手。就连他的臭袜子和内裤都被“糖心儿”包揽了。

要不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他又哪儿有机会给“糖心儿”做一顿饭呢?

在这一刻,他咕咚咚地灌进了一杯酒,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但心里的爱意无形中又加深了几分。默默地给“糖心儿”夹菜……

洪衍武和“糖心儿”之间确实心有灵犀,颇为默契。

既然他们在和好之后,就眼前面临的问题已经做过一次耐心的交流了。像“我的错,你的错也是我的错”和“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样的话他们也都说过了。

现在他们便都觉得,这个晚上都不宜再谈这件不愉快的事儿了,连一句都不要提。

因为无论怎样,毕竟现实就是现实,他们都不想再为以后的事儿担忧。还是先平和地拥抱眼前的幸福吧。

于是他们便都故意做出开心的样子,只说些轻松的话题,不仅是为了自己轻松,更多的是想让对方高兴。

气氛融洽地吃完饭后,在洪衍武的建议下,他们又像孩子一样,用“石头剪刀布”的办法,来分配谁收拾桌子、碗筷、洗碗、扫地。

“糖心儿”玩儿的很兴奋,在洪衍武故意相让下,几乎在所有的项目上大获全胜。

可真等到该动手干活了,她又抢了先手,霸占了劳动工具。跟着一个调皮的微笑,说谁赢谁干活,非让洪衍武去看电视。

弄得洪衍武哭笑不得。最后没办法,他也就只好另去收拾床铺,准备洗澡水。

确实,等收拾过凌乱的家里,他们也的确该清理一下自己了。

洪衍武下午的烧烤、做饭,已经弄得一身的煤火味儿和汗味儿,“糖心儿”也又哭又闹,弄得头发凌乱,眼睛红肿,浑身是汗。

可谁呢想到呢,就跟老天爷故意开玩笑似的。就在洪衍武刚刚烧好了水,灌好了暖壶,“糖心儿”刚刚洗上澡的时候,偏偏整个胡同还停电了。这倒霉不倒霉啊!

没辙,连蜡烛都用不得,也就只能靠手电照明来了。

但这也不行。因为洪衍武帮忙打着手电在一边看着,“糖心儿”不好意思。关了黑灯瞎火的,她又感到害怕,总觉得下水沟里会又东西跑出来,实在是矛盾的很,怎么都不合适了。

不过还得说,洪衍武这小子脑子快,他一转眼珠就觉得这是洗“鸳鸯浴”的良机啊。立刻就说要进去陪着“糖心儿”一块儿洗。

还别说,确实被他抓住了机会。

现在正是“糖心儿”对他最依恋的时候,加上刚经历过情感震荡,人的智商都会有所减低,“糖心儿”本身又怕黑,正着急呢。这么着,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这个平时已经拒绝过无数次的要求。

这可是“七夕”呀,那后面能发生什么还用说么?

洪衍武根本不需要光亮,他大喜过望地摸到了浴室深处,然后吸着“糖心儿”湿漉漉头发散发出的香味儿,毫不费力就把一个曼妙的身体搂在了怀里。跟着就轻车熟路开始抚摸那光溜溜、滑腻腻肌肤。

他技巧纯属,怀里人根本无从抵抗,没多久就软了,任由他为所欲为。

就在完全的黑暗里,在激烈的喘息中,不知多久,他们疲惫地抱在一起喘息,才结束了这次激情。

而这时,瘫软如泥的“糖心儿”突然惊叫了一下,因为她猛然意识到他们根本没采取任何措施。

当然,很快就无所谓了。她转脸就明白过来,现实是真的要能有了孩子,反倒是老天爷眷顾他们最大的厚礼了。

哎,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作弄人。明明过去是最怕发生的事儿,现在反倒成了一种极大的奢望……

当晚,上床休息后,虽然被“糖心儿”一直枕着的那只胳膊渐渐有些酸痛。但洪衍武仍然一动不动。

他不忍心干扰“糖心儿”进入睡眠。她今天真是够受得了,应该好好睡一觉。

借着床头的一点烛光,低头看着合上双眼的那张迷人面孔,怜惜之余,洪衍武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今天的一切,想起寿敬方的说辞,想起他们俩人的哭闹争吵和他的保证、许诺……

家里那边不知闹成什么样儿了?大好的日子谁也没痛快了?真是!

可他能怪表叔吗?是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这代人的价值观就锁在这儿呢。对老头儿本身而言,这多管闲事真的是好心好意。

他非但不能怪,还得感激。既是为了这份情分,也为了能提前知道“糖心儿”的病。知道了,才能想办法去治病啊……

现在不知父母睡了没有?今晚他们大概是很难安睡的。一定失望,很生气吧。他们对他彻夜不归又不知作何感想?总不会念叨,“小喜鹊尾巴长,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吧……

现在这个盖子揭开了,就连“糖心儿”今后再见家里人恐怕也不大好意思的。可他要是不这么干呢,就不能表示他的决心。恐怕说服父母的份量也不大够,还得多生波折……

进而他又想到了“糖心儿”的师父“阿狗姐”。那个传奇的女贼首给了“糖心儿”她认为美好的一切,但如果她在天有灵,知道她又带给了“糖心儿”新的不幸,她究竟又会作何感想呢……

就在想不清,理还乱之际,洪衍武看到“糖心儿”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原来她也一直没睡。

“你怎么还没睡呢?不困吗?”

“困,但睡不着……”柔软的嘴唇轻轻吐出三个字。

也是,心里有事儿就是有事儿,哪怕不提,那也闹腾。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糖心儿”掩饰着声音里的颤动。

“别掖着了,其实我跟你一样,也在想今天的事儿,这很正常。但我要告诉你,所有的问题你都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处理就行。”

“你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过了一会儿,“糖心儿”幽幽地问,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好几次了。

洪衍武语气和前面的回答一样坚定。“不后悔,能和你在一起就行,别的都是次要的。”

“糖心儿”被这句话再次感动,但一种内疚却烧灼着她的心。“我是说,如果你说的那些‘试管婴儿’什么的实现不了呢?国外也治不了我的病呢?我真的无法带给你孩子又怎么办?还有你的家里人呢?我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咱们的事儿又被他们知道了,我今后……今后……怎么……”

“你真傻,我再说一遍,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洪衍武用力搂过了“糖心儿”,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人活在世上是不能所有事儿都称心如意的。我有了你,有了家里人,就已经得到了最宝贵的。夫妻俩必须有孩子那是老传统了。我觉得外国人就特想得开,他们有‘丁克’这个词,就是双收入,不要孩子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里,夫妻俩有充足的时间和金钱,他们不用发愁子女的成长、学业、未来,反倒可以把全部精力享受生活,投入到自己爱好里。这和我们多么像啊……”

“所以我的意思是,什么事情都是具有多面性,既有偏好的影响,也又偏坏的影响。我们如果对改变结果无能威力,那就得忽略坏的,享受好的。像孩子的事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们努力去争取,真没有就算了。但我们会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的。至少,我不用再担心有个小东西把你对我的关心给分走了,我可以独享你一辈子……”

“还有,你知道我今天跟我妈说什么吗?我用我妈自己的话跟她说,儿女就是父母的冤家对头。所以我再跟你说,没孩子就没孩子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还少个冤家对头呢。我们至少不用像我的父母为我一样操心、上火、着急了……”

听着洪衍武故作轻松的话,“糖心儿”心里的酸甜苦辣一起往上涌,她深情地看着他的脸,眼泪又流成了两行。“我相信你。可我就怕,因为我,你的家里人不肯原谅你……”

洪衍武用手轻轻地擦着她的眼泪说。“你放心,绝对不会的。他们一定能理解我,也一定会接受你,他们都是最善良的人,我有这个信心。不过,我倒是担心另外一件事。你得答应我,那个伤身体的项链坠你以后就不要带了。人都会老的,我不怕你长皱纹,我只希望能和你白头到老……”

“嗯。”“糖心儿”答应了一声,然后孩子般地蜷缩在他的怀里靠紧他。“老天爷疼我,才会把你又送回来了。让我绝路逢生。以后你不许不理我,不许跟我真生气。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眼泪真实、清澈地流了出来。

一瞬间,那带着忧郁和依恋的语气又让洪衍武心里一紧,他只能把她搂得更紧。

“好了好了,别再多愁善感地伤心了,你今天都掉几次泪了。再这样下去,咱家可就连床单都没干的了……”

怕“糖心儿”哭多了伤身,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洪衍武就给她讲起一个有关“七夕”的往事来。

他说自己小的时候,观音院西院水家门前,贴着隔壁的院墙种了一架子奶葡萄。

七夕的时候呢,他和陈力泉听了泉子爸陈德元讲的“天河配”故事,为了偷听牛郎和织女相会时的情话,俩人还真的巴巴的跑到葡萄架底下,竖起耳朵非常认真地去听。

因为也知道这事儿荒唐,怕人笑话,所以他们故意挑晚上去的。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漫天的星辰,抬眼能看见银河悬挂在头顶。

趁着大家都进屋睡觉了,他们蹑手蹑脚走到了葡萄架底下……

这时“糖心儿”已经听进去了,就插了句嘴“不用说,你们俩一句话也没有听到吧?”

哪知她还真没猜中,洪衍武居然声称他听到了。

他说他们这一听见,俩人立刻兴冲冲跑进陈家屋里,拉着刚洗完脚的泉子爸就往外跑,想让大人也听听。

俩人一边跑,都兴奋地小声叫,“我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牛郎和织女在相会!葡萄架下面,真的有男有女,还有牛叫和牛喘气的声音呢……”

这下泉子爸当然诧异了,而等他们再来到葡萄架下面后,泉子爸才明白怎么回事。

那声音还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窒息……

这让泉子爸当时恼怒地就啐了一口,然后捡起一块砖头,隔着院墙扔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砖碎了,牛郎和织女的声没了。牛叫也没了。

这样再等到泉子爸一手一个拽着他们俩往屋里走的时候,他就疑惑问了,“德元叔,牛郎和织女难道在院墙的隔壁吗,他们俩干嘛呢?”

泉子爸忍不住大笑,“小屁孩,等你长大了,天天过七夕!”

而就为了这句话,他就一直等啊等,总算等到了“糖心儿”,好不容易过上了。但今天还是差点让“织女”跑了……

要说故事真没白讲,听到这里,“糖心儿”不由忍俊不禁,彻底破涕为笑。

而且很快,她眼里也放射出了渴望与幸福之光。竟然脸色羞红地问,“那……你还想……再过一次七夕吗?”

这太诱人了,洪衍武立刻又感到了下半身躁动。

想啊!怎么可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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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家和

“当家的是个能人儿,又会烧瓦又会烧盆儿,又会说是又会笑,说说笑笑有个意思儿……”

这是京剧《乌盆记》里开盆儿窑的赵大媳妇评价自己丈夫的话。

还别看这是古代妇女择偶标准,但其实还挺靠谱儿的,因为保证婚姻最重要的两点,物质和精神都已经囊括其中。这要金钱有金钱,要情趣有情趣,那还能“没个意思”吗?

洪衍武和“糖心儿”也是这样,他们比谁都不缺钱,彼此又都是能言善道,见多识广的人。

更何况现如今,“糖心儿”从洪衍武身上还感受到两条最难得的东西,那就是坚贞不移的痴心,和对感情认真负责的态度。

这就让他们经历过这一劫之后,感情又升华了一步。好的就跟蜜里调油一样。

至于洪家那边儿的事儿呢,洪家七夕当天的家宴确实是毁了。

当天洪衍争和徐曼丽两口子下班,带着小洪镒兴冲冲地赶回老宅之后,看到的是情景和他们所想截然相反。

全家人没有热闹地欢聚一堂。而是都变得沉默寡言,谁也不再说笑了。

寿敬方已经走了,他们的父母正坐在一起叹气发愁。小辈儿们也是个个无精打采。

唯有洪钧一看见爹妈和弟弟,赶紧跑了过来,按他的理解来通报。说他三叔和“糖阿姨”不知为什么都闹气跑掉了。惹得全家人都不高兴。

洪衍争两口子这才知道家里的状况又是因洪衍武而起。等跟父母见礼,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是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说实话,这件事也无需过虑。因为确实如洪衍武自己所料,后面真的发生了转机。

洪家都是厚道人,等到大家伙儿把情况慢慢消化过后,洪家的子女们就纷纷开始替洪衍武和“糖心儿”说话了。

洪衍争表示洪衍武是可气。不知好歹,不能体谅长辈的苦心。他该干的事儿不干,不该干的全干了。可事已至此,他能在这事儿上不逃避责任,竟然没提上裤子不认账,也算有所担当,确实不再是个孩子了。

至于表叔说生不出孩子的事儿必然不会有误。可好在洪家不是一根独苗。至少现在就有俩孙子了。所以他觉得洪衍武这么坚定或许是认真的。要是真的他自己想好了,也未必逼着他们散。

徐曼丽也附和地说,既然洪衍武和“糖心儿”已经过界了,那就不好再拆散了,否则太对不起人家姑娘,就等于是把“糖心儿”往火坑里推了。

而洪衍文的意见呢,是如今时代不同了,《婚姻法》规定,禁止婚姻包办,主张自由恋爱。这就是说,父母也只有提供意见的权力,没权力替两个年轻人做最终决定。人家小两口要是想在一块儿过,您们拆也拆不开,要是不想在一块儿过,您们捏也捏不到一块去。

再加上他们家老三又是个从不听劝的主儿,想干的事儿就从没人能拦得住的。那么既然连反对都反对不了,干嘛不高高兴兴娶这个儿媳妇进门儿呢?

至于洪衍茹和陈力泉,一个年幼,一个木讷,他们都是不懂得如何跟上大人的思想做成熟沟通的。

但洪衍茹是真心喜欢“糖心儿”,陈力泉是可怜“糖心儿”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俩人也都乐意洪衍武和“糖心儿”能在一起,同样说了不少的好话。

就这样,洪家的孩子们都在竭尽所能为洪衍武和“糖心儿”圆转,劝说父母回心转意。

就连洪钧也天天跟着大人屁股后头,念叨“三叔”和“糖阿姨”,他以为爷爷奶奶把三叔赶走了,总问三叔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让爷爷奶奶别生气了。

这么一来,本来就很难下狠心的洪家老两口,也就彻底没了“棒打鸳鸯”的打算。不得不妥协了。

其实这也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因为首先说,如果不是违背根本性原则,从来就没有父母跟儿女较劲能赢过的。

毕竟是亲骨肉,有哪个父母对待儿女们,真能狠得下心去呢。他们总是这样也怕,那样也怕,顾虑太多。而做儿女的通常无所顾忌,往往更关心他们自己的感受。

从本质上来讲,这种斗争根本就不是对等的。胜利的天平自然不同。

其次呢,除了洪家是良善之家,压根就干不出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事儿以外。还因为对老两口来说,“糖心儿”这姑娘也实在太可怜,太可心了。

如此灵巧美丽、才貌俱佳的一个姑娘,没有了父母亲人不说,自己还没了做母亲的机会。说孤苦伶仃一点不为过。对这样的孩子,老两口就是想不心疼都做不到。

而“糖心儿”的性情更是招人喜欢,知情达意、相当懂事。从这件事上来看,居然一点也没有拿“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来要挟的意思。

为了洪家,她就这么忍辱负重、孤独伤心的走了。可见是个肯为别人委屈自己的姑娘,今后嫁过来也必定会保家宅的平和与安宁。这是难得的好人品,好人性。

就这样,9月1日借着吃早饭之际,深思熟虑过的洪家老两口就当众表示,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事已至此,要是洪衍武和“糖心儿”两厢情愿,还要成婚成配,那就随他们的愿吧。

他们还给徐曼丽和陈力泉派了任务,要他们一起去“糖心儿”住处走一趟,代表全家请“糖心儿”周末来家里吃饭,好把这事儿说开了,以化解当下的彼此之间的这种僵局。

这一决定一经公布,洪家近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洪家全体欢声雷动。

洪家的孩子们无不大唱赞歌,说父母英明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在他们的领导下,洪家必将走向繁荣昌盛,成为人人称羡的“五好家庭”。

应该说,洪家老两口这番安排是很得体的。

徐曼丽是性子稳重和煦,又是洪家长媳,大嫂的身份。由她出面,既能表示出洪家的诚意,不失礼数。也因为都是女人家,不会让“糖心儿”太过尴尬,感到难为情。她来办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了。

而“糖心儿”住在哪儿,全家只有陈力泉去过。他引路方便,还能天黑护着点徐曼丽。另外和洪衍武和“糖心儿”的关系,他也是最熟的,好些事,由他来补充似乎更方便些。

果然,他们俩这一去,洪衍武和“糖心儿”是既有些意外,又分外高兴。

尽管“糖心儿”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当徐曼丽牵着她的手单独走进屋里,把自己的温暖一边传给她,一边细细说起家里的意思。她慢慢听着,尴尬也就没了。

直到徐曼丽最后依着王蕴琳的嘱托又说,“一切都过去了,家里不会再干涉你们什么。但往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好,还要看你们自己。父母其实对你从没有不满意的,倒是很心疼你。他们要我告诉你,以后咱们成了一家人,千万不能再隔着心,再难的事儿大家一起面对,总比你一个人硬扛着强……”

这暖心的话让“糖心儿”不知不觉就溢出了感动的泪花。

徐曼丽见她如此,便索性搂过她来。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把淹在心里的眼泪都倒出来,咱们都是女人,又都是小辈儿,恐怕没人比我更知道你委屈了。”

于是乎,“糖心儿”就势扑在她的怀里真的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在这一刻,徐曼丽代替了“宝姨”的角色。

她这个未来的大嫂真的很称职,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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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后遗症

9月2日,周日。又一顿家宴在洪家福儒里的房子里摆开。

这顿饭虽然简单,只是在普通的家常便饭,和前几天那顿没吃成的丰盛宴席无法相比。但当天大伙儿都格外高兴。

因为这顿饭有两件大喜事值得庆祝,一件是小洪钧刚刚成了“半步桥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另外一件就是欢迎“糖心儿”回来,庆祝破镜重圆一家亲。

所以吃什么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大家终于又坐到一起来了。而且互相增进了了解,也更懂得彼此包容了。

无论是洪家人,还是“糖心儿”,他们都心存珍惜缘分,无不认为他们今生注定就是一家人了。那相互之间简直是亲热极了。

洪衍武就顺势提议,说大家难得都在家,应该照张全家福。

大伙儿一听齐齐说这主意好,洪衍争就回屋取来了他新买的相机。跟着他们又请邻居老苏帮忙来充当摄影师。

于是在苏裁缝的指挥下,洪家的人很快地按部就班坐好。

王蕴琳特意让“糖心儿”和洪衍武站在自己的旁边。为保险起见,还要求苏裁缝给多照两张。

就这样,“咔嚓”几声,洪家的两张全家福依次定格,永久地记录下了这快乐幸福的场面。

应该说,这件让人撕心裂肺的事,总算是以比较圆满的方式顺利解决了。但对洪衍武而言,还有几件事是让他不那么太高兴的。

第一就是他因“先上车后补票”的行为,在家庭内部挨罚了。

实际上,9月1日晚上,徐曼丽和陈力泉去“栖凤楼胡同”找“糖心儿”的当天晚上,他们就把洪衍武带回了家。

这是洪禄承和王蕴琳老两口特别吩咐的。

父母的意思是过去不知道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不能不管。而且从此之后,洪衍武就必须日日在家过夜,直至结婚之前,绝不能容他随便外宿。

此外,洪衍武为了他的荒唐行为,还得为家里刷一个月的碗。这就等于他连晚饭都不能在外面吃了。

当然了,其实谁都知道,男女之事食髓知味,那是上瘾的。既然开了戒,再想绝对禁止是做不到的。

而且该干的都已经干了,眼下再管,也未免有“形式主义”之嫌。

但从洪禄承和王蕴琳的角度来看,这是门风,这是原则,必须得黑白是非分明不可,不能因了亲情便使得一切含混不清。否则便无法做人父母。

而洪衍武再能个儿,也必须得走这个形式。否则他就太不孝了,是故意恶心他的爹妈。

就这样,这小子一下被打回原型,成了个光棍儿。

要想再过上以前那么滋润的日子,至少也得熬上个半年,直到他娶“糖心儿”过门儿才行。

哎,洪衍武是真没想到啊,这过了一回“七夕”,他和“糖心儿”还真就成了“牛郎织女”了。他的亲妈居然成了“王母娘娘”……

第二件事儿呢,是有关寿敬方的。

在家里的矛盾止息之后,洪衍武便买了礼物去看表叔,想为自己七夕那天的冒犯赔罪。

可没想到,连跑了好几趟,无论是家里还是药店,寿敬方理都不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过。别说礼物不收,连请饭也不去。

哪怕是洪衍武再送去的茅台,都让寿诤又给拿了回来,这是摆明了真生他的气了,故意晾他呢。

洪衍武没辙了。他深知寿敬方的脾性高傲,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但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再放低身段了,就只能眼瞅着这事儿越弄越僵。

还好,“糖心儿”知道了这件事后,不忍让他为难着急,想了想,就主动请缨去帮他去分说。

还真甭说,她一出马这事儿倒办成了。

敢情她登门时不但多备了厚礼,一见寿敬方还立刻行了个大礼。

跟着就真真切切地谢起他来。谢他为洪家的着想,谢他为洪衍武的操心,还谢他让自己知道了“软香玉”的隐患和身体的状况……

要说这种角色和立场的转换,可就有太意思了。

因为寿敬方见谁都没事儿,都能硬气地说自己为了洪家好。可唯独他对“糖心儿”本人确是心里亏欠的啊。哪儿好意思被她这么谢啊?

“糖心儿”夸他的话都跟小刀子似的,刺脸的疼啊。那比骂他一顿都难受。

于是乎,老爷子一脸红,哪儿好意思再生洪衍武的气啊,也就坡下驴了。他就像给架在火上了,必须得给“糖心儿”这个脸,因此吃了洪衍武一顿“丰泽园”就算把这事儿翻篇了。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糖心儿”不但会以“礼”服人,在酒桌上表现得更有分寸,体贴备至。她就没有让寿敬方的酒杯空过,说得话也都是让人听着舒心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吃过这顿饭后,打心里说,除了不能生孩子,寿敬方也觉得“糖心儿”的才貌人品没挑儿,这个“侄媳妇儿”出类拔萃。

他就主动给“糖心儿”配了几副调养的汤药。虽说不能治病,但排排毒,减少一下对身体的损害总是有益的。

事后再想想,他其实也很后悔自己的贸然插手。

因为他忽然发现,婚姻这事儿无论是谁,无论是否心存善念,为的是什么,还真是不好横拦竖管的。

你觉得不行,人家觉得行。你觉得不合适,人家偏要在一起过日子。

要是本身一对儿真分开了,你心里过意不去,在人家嘴里落埋怨。要是等人家再一和好更完,你夹在中间,绝对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

所以说,这是他干了一件天下最傻的事儿。真是包赔不赚,白当了一遭恶人。

至于最后一件洪衍武要面对的事呢,那是叶璇这件事的后续。

别忘了,七夕前一天,他还招哭了一位呢。

这不是一般人,那是位让人人都宠着、护着的、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

在她一帆风顺的人生里,还没受过挫折教育呢。居然第一次初恋和表白,就碰上他这么个大钉子,被撞得身心流血。这让人情何以堪,怎么能接受得了?

另外也得说,初恋也是爱情里毕竟特别的一个阶段。是最纯情、最浪漫、最理想化、最不讲条件,也最让人迷醉的。

往往只会因一个缘故,就把对方爱得死去活来,连缺点也会变成优点。也恨不得天天和对方粘在一起,长在一起,为此日思夜想,茶饭不思。

所以如果贴切的来形容,这种恋爱理智成分是最少的,应该算做“迷恋”。

而既然是迷恋,那么这种情感需要就会非常强烈,有强大的上瘾性。

往往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因了爱情才活得下去,并借此维持每天的心理平衡和情绪稳定。会让人觉得自己的个人价值只因对方的肯定才有意义。

于是他们只为了见到对方,宁可忍受任何事儿,而一见到对方,就会获得无上的满足感。

所以对叶璇来讲,她这个坎儿也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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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心结

认识洪衍武真的是叶璇人生里的一次极大意外。在她以前的生活中,向来只有阳光灿烂。

她和洪衍武同年,也出生于六零年,可自打一降生,作为这个高级干部家庭里最小且唯一的女孩儿,无论家里家外,她都受到家人特殊关照与呵护。

父母对她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

像家里的进口巧克力糖向来只归她一人所有,别人谁也不许动。

哪怕她那儿子死乞白赖看着她吃糖,馋得直流口水,父母也绝不会把她的巧克力分给他们一块儿。

说一声“去!”他们就得一脸馋相地砸着嘴乖乖儿地去。

而她那仨哥哥对她也是真心的爱护。在家里不但事事让着她,在外面,别的孩子别说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谁敢招她哭,他们都保准儿会跟人家拼命。

所以她既没在三年自然灾害里短缺营养,也没在“运动”的混乱年代受过半点欺负。

从有了记忆,就一直生活在部队大院儿里,一切都那么简单无忧。从小学到中学也一直是班干部,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天之骄女,听惯了夸奖和赞美。

至于等到她呼啦一下子长大,“运动”就已经结束了。她的家也随着父亲再次高升,从总后大院的小洋楼搬进了一个偌大的四合院里。

顺理成章,她的前程同样早就被家里安排好了,照样是部队机关里的宠儿,只要坐等入党、提干即可。

说白了,别人需要付出许多努力或许都未准得到的东西,她得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对客观世界的理解,是只要她喜欢,就能得到。

正是在这种宛如童话世界的生活状态里,她爱上了洪衍武。

随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脸热了心跳了,生活就变得愈加明亮和美好起来。

在两个人相处那段时间里,她每一天的心情都很快活,嘴里哼着歌,眼睛晶晶亮。最期待的就是每周二和周五的到来。

洪衍武每一次的出现都会令她心跳不已,让她的大脑处于一种缺氧状态,晕晕乎乎的。

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才会主动帮他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走门路,只为了让他高兴。

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样的人,洪衍武和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但喜欢就是喜欢了,白马王子迅速褪色,她开始把幸福的定义放在了洪衍武的身上,认为他们的未来应该是彼此相连的。

只可惜在那个大雨天之后,少女情怀编制出的玫瑰色美梦破灭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种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洪衍武给她的回馈竟然是断然拒绝。

这个混蛋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居然声称对她的感情一无所知,并且告诉她,他们的关系只能保持普通友谊。然后就冒着大雨,逃命似的跑了。

这让她心里难受得死去活来。既为了自己的自己的大胆和冒失感到脸红,也无法接受自己最纯粹、最柔软的感情部分被如此轻易的、硬邦邦地拒绝。

那天她没有回自己家,在“前三门”的单元房里几乎哭了一晚。她跟家里打了电话,谎称自己被雨淋湿了,路又太泥泞难走,想要留在这里过夜。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妈妈撒谎,她不想让家人看见她伤心的样子,这件事她感觉丢人丢大了,谁也不想告诉。

另外,她也真的需要要好好想一想了,她和洪衍武的往来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出了大问题,完全是单相思?

是不是自己的魅力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大,喜欢她的男孩子或许都是眼界太狭窄了,才会把她评为“叶上将”?

为了这个,她从自己洪衍武接触以来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中寻找端倪。

但她的思考方式带了不成熟的理想化和情绪化,就难免会出问题。她总是不自觉地放大自己愿意发现的东西,而忽略自己不乐意看到的细节。

于是她就得从中出了一个结论,居然认为洪衍武并不是不喜欢她的,而是不敢喜欢她。

洪衍武或许是因为劳教身份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没前途没结果,不忍心耽误和伤害她,才不跟她发展恋爱关系的!

这就让她心里舒服了许多,但她同时也很厌弃洪衍武的懦弱,对这种小老百姓似的自卑和局限性简直憎恨透了。再想想洪衍武在杨家的发言,和他那不思进取的小民意识,更觉得他没出息。

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没有勇气,不懂得上进,那本姑娘就如你所愿再不理你好了!

她终于也做出了和洪衍武相同的决定,尽管出发点完全不同。

只可惜,人天生就是个矛盾体,情绪永远要和理智冲突,明明已经想好的事儿却偏偏自己非要跟自己拧着来。

很快她就认识到了一点,没出息的居然是自己。

因为她根本做不到不去想洪衍武,她忘不了和洪衍武相处的那段日子。

这还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爱的滋味,而且是如此美妙,如此甜蜜,再怎么都令人难以忘怀。

这就造成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处于很矛盾的心里状态中。

一方面是一想起洪衍武,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个不懂风情的大混蛋惹出天大的乱子,害得她得了相思病,居然双手一撇就这么溜之大吉了,连打个电话问一下,说几句安慰和道歉的话都没有。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太过份了。

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自己为洪衍武找起理由,辩解起来了。反倒认为他是个有自尊心,懂得自爱的人。

这就好比那些古代故事中,名门闺秀爱上穷小子一样,穷小子拒绝了名门闺秀的爱情,虽然是犯傻,但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这样越往下想,她就越恨自己。越是耿耿于怀。

最后她总算还是想明白了。无论怎样,她都必须去找到洪衍武,再跟他谈一次。

真要能两个在一起,她会原谅他的,会努力帮他克服种种困难,让他成为一个配得上自己的人。

而要是不能和好如初呢,那也得见上一面,哪怕把这小子痛骂一顿,出出心里这口恶气也好。

否则这样下去,她为难的就是自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难过而已。太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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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来者不善

叶璇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想通了之后,她马上采取行动。

还别看洪衍武根本没给她留下过什么联系地址和电话,看似能甩得很干净,可别忘了,他们中间还隔着杨卫帆呢。那洪衍武还能跑得了吗?

所以在陪着周曼娜去看杨卫帆排练的时候,叶璇看似很无意地问了一句,“卫帆哥,你那个叫小武的朋友是哪个小吃店上班来着?你什么时候有空,还不带我去尝尝啊?”

洪衍武的工作单位,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杨卫帆嘴里套了出来。

从这点来看,不得不说,“女人天生就是一名间谍”这句话很有道理。

于是9月6日这天,就像突然搞袭击似的,在洪衍武全未想到的情况下,叶璇出现在了鲜鱼口的“天兴居”小吃店里。

当时正是上午十点,已经忙过早高峰的“天兴居”里一片狼藉。

照例,每天现熬现卖的“七锅炒肝儿”到这会儿连点儿汤汁儿都不剩了。

所余者,无非是连屋外窗台儿都摆满了的脏碗、脏盘子,还有油嗤麻花的桌面、地面,和散乱不堪的桌椅板凳罢了。

屋里已经没有几个食客,柜台和厨房里的老师傅们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收拾家伙什。

那些小年轻们则更过分,十一个人,八男三女,都跟落在脏碗上的苍蝇一样,头碰头凑在一张桌子上摸扑克。

他们要用这种方法挑出五个倒霉蛋来收拾这些东西。其余的胜利者则可安心喝茶打牌,一直混到下班儿回家。

要说此时唯一还在忙碌中的,那就是后面“洗肠子车间”里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了。他们正开着大火煮肠子呢。

两个“咕嘟嘟”冒泡的大锅能把他们的小屋彻底变成桑拿浴室。又味儿又热,那滋味就甭提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叶璇闪亮登场,走进了“天兴居”。

她进来还没说话,就已经让“天兴居”里闹哄哄的小年轻们一下就安静下来。十一个男女手里拿着扑克牌,都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她。男的冒光,女的羡慕。

她的出现没法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她长得绝顶的漂亮,是那种让人既不敢正视、又想偷眼解馋的漂亮姑娘。

说实话,像她这样人就不应该在“天兴居”里出现,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很难让人把她跟大蒜和猪肠子的勾兑的炒肝联系在一起。

一个叫“糖耳朵”小子别看平时最懒,但这会儿还真有点机灵劲儿,他已经抢着招呼上了。而且不比对别人的敷衍和冷淡,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殷勤。

“您……您请坐……瞧这儿乱的,我给您擦擦……您想吃点什么?不好意思……炒肝可没有了,就剩下烧饼和点包子了,这……您凑合凑合行吗?”

随着他忙和地收拾起一张桌子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又是头一次,他居然会为店里食品种类的匮乏感到抱歉和内疚。

可他没想到叶璇并不是来吃饭的。她只是迟疑地问了句。

“小师傅,请问……洪衍武是在这儿上班吗?”

这一声“小师傅”把“糖耳朵”叫得身子都酥了。他看着叶璇那一双黑黑的眸子闪着明亮的水光,立刻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就好像人家要找的是他一样,忙不迭地回答。

“是是,他在呢,哎呦!您稍等,我这就给您后面叫去……”

很快,后厨的“洗肠子车间”门口,就想起了一阵急赤白脸地敲门声儿儿。跟着“糖耳朵”就扯着嗓子喊起来了。

“武哥武哥,你快出来看看吧,来了个女的找你,‘盘儿靓’,可招人了。我都没敢看,绝对够味儿!满分!国色,国色!……”

要说美女还真是兴奋剂,彻底把这小子变成“勤儿逼”了。

但或许是因为这小子平时太喜欢吹牛,人的毛毛躁躁的,他的话可并不足以取信洪衍武,隔着门竟然传出来一声。

“‘糖耳朵’。你丫甭跟这儿捣乱,要烟抽是吧?等着!先等我们把肠子捞出来再说……”

这下“糖耳朵”可急了,赶紧信誓旦旦。

“哎呦,人家大姑娘指名道姓找你。谁骗你谁是孙子,快出来吧你。要是没有,回来我钻桌子!”

把话既然都说到这个“范儿”上了,那就不是恶作剧了。洪衍武总算把门打开了。

但他还是怀疑地说了一句,“我听你丫说话,怎么那么别扭呢!你都没敢看?没看怎么知道就满分啊!扯淡!”

这话,本来他是想讪讪“糖耳朵”的。可没想到“糖耳朵”还跟他叫上劲了。

“你不信?你真不信?那咱们就一起过去唏唏呗,让大家一起打分儿,咱打赌一盒‘凤凰’的,敢吗……”

“行啊”。

结果就这么轻而易举,洪衍武把一盒烟输出去了。

他可是不知道啊,“糖耳朵”这话其实相当有道理。正因为这小子没敢看,或者说是没敢正眼看,才更加说明问题呢。

这不就是等于说,对方不是一般的泛泛的平庸之辈,都靓到他不敢抬眼看的地步,甘拜下风了的地步吗?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洪衍武琢磨来琢磨去,只隐隐约约地感觉,能跑到这儿来找他的,无非是“刺儿梅”或“小奶酪儿”。“糖心儿”闻不了这儿的味儿,绝不会来。

他哪儿想得到,出去乍一照面儿,来人居然是叶大小姐啊!

叶璇比他上一次见到时打扮得更漂亮了。她身穿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还系着发带,衬得那张脸更白皙,妩媚,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脸色确是严肃且冷冰冰的。

和他这一身又热又臭的汗渍工作服相比,绝对具备一种俯视的威压。

就看这架势儿,绝对是兴师问罪的后续啊。今儿要不挨顿臭骂,那就是算好的!

洪衍武察言观色,心里一瞬间就像长了草。他非常明白,叶璇对这事儿还没过去,如今自己又面临着新的一轮的为难和质问。

他便不由愤愤地去想,这是个什么封建保守的破时代呀!小妞儿们全都走极端!

要么把你当成流氓,看不起你,不尊重你。要么就莫名其妙,要死要活,非把这辈子交给你。

老子一没摸手,二没接吻,就连句“喜欢”也没说过。难道还怪我么?

可这种事要声张出去,偏偏还是男的不占理,非得被按上“流氓”的罪名不可。

妈的!真是让我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一点安全感!

第二百八十六章 鸿沟

和店里那些看热闹们的小年轻所想不同。洪衍武半点儿喜气洋洋也没有,是相当不情愿地跟着叶璇一前一后走出“天兴居”的。

他心里的别扭和如锋芒在背,落在这些人的眼里,大约成了输掉一盒烟的不自在。

没人能想象得到,居然还有人不愿意见这么漂亮的姑娘的。能和这样的姑娘待在一起,哪怕不是搞对象,别人都得高看三分,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洪衍武要真敢说出心里话,都得被骂矫情,被人诅咒。

但事实就是事实,无论别人怎么看。作为当事人的洪衍武心里真的没有半点虚荣和快意,只有不知所措,和为难、忐忑交织在一起。

叶璇走进洪衍武的生活,真的纯属只是一个意外。

他跟她在一起,除了求她帮忙,最多也就是一种友谊,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把她当成过异性。但后来在他的心里,叶璇已经变成了一个永远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活泼、任性。

他可以完全无愧于心地说,再没动过坏心,纯洁得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那次突兀的告白,虽然叶璇很认真、很痴情,可他心情只是水过地皮湿,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

他不但没有动过一丝想做人家乘龙快婿的心思,甚至后来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他非常清楚,无论怎样,自己都绝对不会和叶璇发生什么的。

他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无知且固执地认为未来充满一切可能的毛头小伙子。

他不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日子,该过什么日子,也知道他和叶璇之间社会界限悬殊,完全不存在一丝的可能性。

话说到根儿上,他就是没有“糖心儿”,也不会自讨苦吃,娶这么一个高门高户的媳妇儿跟自己为难。

所以他今天给自己的定下的目标,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就是一定要在这件事上和叶璇彻底做个了结。

唯一可以灵活掌握的,也就是谈话方式和方法的问题。

谈深了,他怕伤人。谈浅了,他又怕对方不能理解。但这也没办法,也只能临时应变,视情况而定了……

为了说话方便,洪衍武和叶璇一直走到大前门的箭楼之下。

在这座巍峨的城楼后面,就是全国人民心目中首都的中心——天安门广场。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由南至北依次排列到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

在这儿谈话有几个好处。

一是地方空旷,俩人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不易被别人听到,避免了尴尬。二就是小风儿一吹相当凉快,洪衍武一身的猪大肠味儿也熏不着叶璇。三还能凭空增添一定的庄严气氛,显得很有几分仪式感。

但唯独有一点不好的是。就是俩人衣着样貌相距太远了。

叶璇的高雅和贵气,与洪衍武一件油腻的厨师上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他们周边经过的人总要频频行注目礼。这一点,让叶璇相当不自在。

果然,她一张口,就是针对洪衍武的样子。

“你这穿得是什么呀?又脏臭的!白的都变成了黄的了,跟叫花子似的,难怪别人老看你呢……”

“这两天手懒了,工作服没洗。那什么……你放心,我站在下风处,离你远点,熏不着你……”

洪衍武也为了自己埋汰有点不好意思的。可跟着一转眼珠,他就想到了如何把眼前的不利形势转为有利。

“……不过别人看过来,可不单单是因为我穿得破,也因为你穿得太好了。咱俩站在这儿,一个明丽非常,一个油污不堪,谁还能不好奇啊?这责任不能都怪我啊。哎,对了,这儿过往的人多,备不住就能撞见熟人,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别回头真让人瞅见,再害得你丢人,不好解释……”

这话洪衍武自以为聪明,觉得可以尽快结束这次让人尴尬的见面。

可他却没想到,这一下就让早有成见的叶璇抓住了话里的要点,反倒更误会了。

她马上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在用玩世不恭的姿态掩盖自己的自卑。以前我不明白,但现在我明白了。表面上你拒绝别人看上去很有自尊。可实际上,这却是你没有自信的表现。你生怕和比你优秀的人在一起,只愿意待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不敢往前方迈步。有句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你是不是认定了自己不会有光明的前途,才会害怕接受我的感情?”

这几个“是不是”让洪衍武一听就懵了,赶紧辩称。

“别别别?谁自卑了?谁不自信了?你……你别想当然行不行?我可不是害怕接受你的感情,是对你没有那种感情……”

可他的话叶璇根本不信,这丫头认准了一件事儿的时候,很有几分“轴”劲儿。

“你就别掩饰了,死要面子活受罪有意思吗?上次你不就亲口说了吗?咱们之间地位悬殊,差距大!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你穿军装比高干子弟都像高干子弟,也一样英武帅气。所以你一定要有自信心!”

“咱们可是社会主义社会,难道现在还有阶级歧视吗?一切的不公平早已随着“运动”过去,成为历史了。真正决定一个人的成就还要看他自己怎么去拼搏,去努力,去争取!亏你还是个敢打敢杀的大男人,对待生活怎么能这么消极。这点道理都不懂……”

终于谈到正根儿上了,大胆进攻的叶璇死死地盯着洪衍武脸上的神情,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红晕。

洪衍武心里腾的一下,不可避免地又紧张上了。

看来这丫头还没完全死心啊。那么对待这种要紧的的问题,他就必须认真措辞,决不能让误会再加深了。

这样一来,他想了一想,随后便做出很严肃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

“叶璇。我可以认真负责地告诉你,你真的误会了。而且误会的不是一点半点。你是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岔了。”

“首先说,你认为我自卑才会干现在这样的工作。可在我看来,你都没明白人为什么要工作。如果咱们真诚一点,不说什么为人民服务和为社会做贡献之类的,那答案就是养家糊口。无论是当官坐办公室,还是卖苦力蹬三轮,其实就为了挣工资吃饭。”

“现实的情况是,不同的工作,收入待遇和便利条件却是不同的。相对而言,一些工作既脏臭累,又挣得少,没人爱干。而另一些工作呢,轻省极了,福利待遇还满好,那就让人打破头了。这也就形成了人们常识里所谓的‘体面工作’和‘差劲工作’的区别。”

“我也不跟你唱高调。我要是兜里没钱,家里没房,我也会想办法弄个‘体面工作’的。可偏偏我已经可以不把工作当成谋生手段了。那要让我选,我还就乐意干这个。因为干这个自由,还省脑子,既不用拍领导马屁,也不用装孙子。”

“你还别看我热成这样,这不是因为夏天嘛。就这一季,天一凉就舒服了。说白了,我这工作就是属于‘臭豆腐’性质的,闻着臭,吃着香。每天拢共加起来也就三四个小时的活儿,我自己个管自己个,爱聊天聊天,爱喝茶喝茶,过中午就下班回家了。哪儿找这么舒心的活儿去?这难道算玩世不恭,算自卑?谁要这么想,那只能说明是个俗人。”

洪衍武的振振有词并没有说服叶璇,她马上反驳。

“听着似乎有点道理,可你别忘了。人活着不光只有钱和房就够了,工作还能带给人成就、地位和荣耀。你说你要是真找不到其他工作,干这个混日子也算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门路、有关系也不用,你就那么热爱跟猪肠子打交道?不说别的,你真要干一辈子这个,哪怕你有钱有房,你仍然会被许多人看不起……”

可她也没想到,这番话反而让洪衍武笑了起来。

“那你这就更是俗人的想法了,权和名比钱更有用是不是?当然,这不怪你,谁让你生在这样的家庭呢,能这么想很正常。可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说咱俩是两种人。咱们之间的鸿沟根本不是外貌的衣装能弥补的,或是一句人和人是平等的就能掩饰的,我们是生长环境、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迥然不同。”

“像你生活圈子里,根本不能接受一个人的平庸。哪怕是亲生父母,也要逼着孩子建功立业,一旦达不到他们的预期值,就会遭遇冷遇。挨批评,受惩罚,被家人耻于提及。功利成了你们那个圈子衡量万物的标准,甚至可以用来决定人与人的关系。每个人关心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更甚于关注他自己本身是个什么人,想成为什么人。”

“我不怕你不爱听,在我看来,你的生活圈子里,人人都是可怜奴隶,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别人。无论任何人际关系都带着虚伪,功利多过于关怀,相当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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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门当户对

洪衍武的直言不讳让叶璇有点生气了,听到这儿,她猛然打断。

“瞧你把我们说的,我们就那么差劲?你那是偏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一世,追求成功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难道做父母的要求孩子们进步不正常吗?难道老百姓的家庭不是同样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当兵、找份好工作吗?还有,人是群居生物,大家一起构建出完整的社会,难道身为社会中的个体,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吗?那叫做自私!都像你这样把自己择出去,公共秩序和文明礼貌又怎么维持?”

洪衍武看出叶璇带情绪了,赶紧克制。

“瞧你,说着说着还急了?得,就算我说的过分了。有些轻佻、草率,以偏概全。为这个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而跟着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带节奏。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问题我也是有感而发,并非信口雌黄。再继续谈话前,有一个前提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说这些没有想抱怨和讽刺什么人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了解咱们之间存在着本质不同。至于我说的到底对不对,我说说,你听听,然后咱俩再进行讨论……”

“比如说吧,就拿父母对对孩子的要求而言,虽然都希望子女有出息。可普通家庭和干部家庭在认知上还是有区别的。老百姓认为的有出息,就是孩子的人品端正,孝敬父母。至于具体的功名利禄,能往上走当然好,可走不上去也不会硬逼。至于谁要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实现了目的,一旦被家长知道反而会受到唾弃和严惩。但家长也绝对不会因为孩子犯了错就冷漠无情,他们会千方百计让孩子重归正途,做一个坦坦荡荡的人。”

“我自己的家庭就是这样,我当初之所以被抓,就是我亲生父亲举报的我。可我不恨他,因为他不是想要放弃我,而是为了挽救我。你看我现在,我家人对我格外关心,以前的事儿一概不提。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当个好人。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的想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支持。别说我洗猪大肠了,哪怕掏大粪、扫大街,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丢人。至于别人,那对我重要吗?”

“但相反的,干部家庭对孩子要求的就不同了。由于等级意识从单位到家庭深入人心,他们生活里的一切由官位高低决定。因此这些父母从小就不断给儿女灌输一定要拔尖儿的精英意识。他们习惯以考试成绩、学校评语和获得的奖状来作为对孩子的评价标准。没有这些,哪怕一个孩子其他方面再有所长,但在父母眼中仍旧是个没出息的孩子。”

“而且不少人都习惯把儿女当部下,要他们按自己的指挥棒行事。老子当兵,儿子就必须当兵,老子当外交官,儿子就必须精通几门外语。稍有违背,必受严惩。杨卫帆不就这样?他本来是想学绘画的,可偏偏被迫入伍,根本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力,只能处于父母的监管之下。

“要是万一孩子们真犯了错呢,那更是罪不容诛。我劳教的地方,就有个在京影厂上班的干部子弟。他是因为跟另一个干部子弟争女朋友打架进来的。结果他的家庭深以他为耻,他的父亲为了不影响其他家庭成员的政治面目,居然在他保外治病,最需要家人帮助的时候,和他划清界限,把他推到社会上自谋生路。”

“其实我的意思就是说,平民百姓和干部子弟并不仅仅是血统的不同,他们的根本性区别在于生长环境。老百姓知足常乐的平庸者居多,人和人的交往不会有明显的等级差异。而干部子弟呢,人际关系中无所不在地充斥着等级意识。除了父母太过宠溺的,其他的人必须有所长、有所成,否则他在生活里就没有位置,他的人生就会严重褪色。你想想,这样两种生活状态下的人,哪里会有共同语言?所以现实生活里,平民子弟和干部子弟成为朋友的就没有几个。更别说一起组成家庭的了……”

洪衍武的简直就想针扎一样让叶璇难受,可话虽然刺耳,却偏偏又是她生活里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这让她几次想反驳都难找措辞。

最后她想来想去也只能嗫嚅地说,“你的话还是太绝对了!难道你和杨卫帆不是朋友吗?难道我们不是朋友?而且像我的父母就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们就特开明,常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包括……包括……我选择自己未来一起生活的对象……只要他,他能有勇气一点。能够上进一点……”

说到这里,话题又绕回来了,叶璇免不了再次面显羞涩,少女的情怀显露无疑。

但洪衍武却觉得有点费劲,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他又换了个角度继续。

“其实我也承认,任何一个群体中总会有个别的、例外的。要不然我最讨厌的干部子弟里,也不会有杨卫帆那样的另类份子和你这样善良、乐于助人的女孩子了。当然,你的父母应该也不差。光看你,我就知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非同一般,素质相当高……”

这话让叶璇高兴了,她忙不迭地附和起来。

“是呀,是呀,我爸妈可好了。他们是最平易近人的了。他们对家里的警卫员、阿姨和厨师都特别和气。过去,我父亲还经常参加我们学校组织的活动呢,无论对什么家庭的孩子,他们都很和蔼、亲切,一视同仁……”

“可是即使是这样,干部也仍然是干部,老百姓也仍然是老百姓。某些群体局限性和规律,是谁都无法违背的,也是打破不了的。这就像海里的鱼和天空中的鸟一样,都要遵循自然规律,鸟不能入水,鱼也无法飞天。”

原来洪衍武只是虚晃一枪,突然间的一句大转弯,顿时就打消了叶璇的兴奋,急得她差点没蹦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说话还来回变啊,你招得我真想骂人……”

“我说的是客观现实嘛。你也甭急着否认,我说一点就能证明。你不是说你父母开明吗?那你敢带我回家见你父母吗?”

叶璇有点赌气,想也没想就回答。

“这怎么不敢?这样吧,你明天就去我家里,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洪衍武却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介绍啊?实话实说?说我是劳改犯,说我是小吃店里洗猪肠子的,说我教你跳水,还带你去过公园……”

叶璇不由瞪大了眼睛,总算意识到了不妥。

“天哪!要这么说,那我父亲非得雷霆大怒,把我关起来不可!”

洪衍武这次露出了得意之色。

“你瞧。你自己也清楚,这就很说明问题了。你根本无法跟他们开口介绍我……”

叶璇一下就不吭声了。老半天她才小声地说,“说到底还是工作的问题,你要换个工作,就好介绍了……”

但洪衍武依然坚决否定。

“不!你还不明白,那改变不了本质问题。人可以换衣服换工作,但换不了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和思想意识。你还年轻,你想象不到两个人在一起要面对多少问题。千万别以为互相喜欢就是一切了。那太幼稚。”

“咱们不妨设想一下,假如真有这种感情出现。一个穷小子进入高级干部家庭,那他能不心虚吗?能不自卑吗?他自己就是再努力,也赶不上人家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儿。他本人就是再出色,以后也会被人说是利用裙带关系。这种家庭给他带来的压力又有多大?而习惯了以成败论英雄的干部家庭,又怎能看得起穷小子?他们难免会把穷小子看成带有目的的投机者。始终心理设防。他们会心甘情愿把这样的女婿介绍给自己的亲人朋友吗?别人又会不会因此取笑他们?”

“反过来也一样,干部家庭的‘公主’面对市井小民的男方家庭成员又如何相处?生活习惯,言谈举止处处不合拍都是必然的。最关键是地位相差太大,也会造成彼此关系的不对等,导致人伦关系变味道。当男的看见自己的父母对待“公主”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如果他的家庭受过女方家庭的关照,他今后又如何直得起腰来?他的父母也会担心儿子受委屈,为之充满忧虑担心。种种情况下,俩个人的感情能保持才怪呢。哪怕一开始有一些美好,最后都会破坏掉的……”

叶璇头疼了,“你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我没想过,我没想过……”

跟着竟带上了哭腔,“难道真的只因为家庭的区别,就注定我们没办法在一起吗?怎么会呢?门当户对,不是封建糟粕吗?”

洪衍武赶紧趁热打铁。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说起来似乎听有点封建,但那却是前人总结出的经验,‘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是有一定道理的。我说了这么半天,就是要告诉你,其实并不是我和你在一起不可能,而是所有平民老百姓的孩子都和你不可能。你的另一半只有在干部子弟中寻找,才会得到家庭的认可,双方才会觉得舒服,才有可能有个好结果。”

掰开了揉碎了,绕这么一大圈子没白费劲,这时叶璇总算自己说出了洪衍武最想听见的那句话。

“难道,难道真的是我自己误会了。你一开始就对我……对我没有……”

洪衍武顿感浑身轻松了。又赶紧拿好话填乎人。

“说实话,真是如此。你个人条件太优秀了。又是这么一个家庭的掌上明珠。我不是个糊涂蛋,就知道咱们一个天一个地,怎么可能生出什么痴心妄想呢?承蒙您看的起,能平等对待和我们当朋友相处,还那么肯帮忙,所以我才会想着一定把你招待好,让你在南边玩儿高兴了。还真没想到,会给你造成困扰。真是对不起啦。不过在我心目中,你可是个大度又善良的人。特能理解别人的难处,想必你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叶璇一瞬间泪眼婆娑,“我不怪你,可我……我要忘不了你怎么办呀?我试过,本来就不想来见你的,可我做不到……”

话到此处没办法回避了。洪衍武也只能祭出最后的大招了。

他讪脸堆笑,故意语做轻松。

“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么想,还是因为年轻,感情经历上比较空白的缘故。今后你认识的人多了,就会发现越来越多优秀的人。这就像没吃过糖的人,尝到点绵白糖就觉得是顶好的东西了。可等他吃过水果糖、话梅糖、牛奶花生糖和巧克力以后才知道,世上原来有那么多好糖果。所以你的看重令我受宠若惊,但真没必要。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关东糖’的级别,大众化的玩意,粗糙得很。而且,我也早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糖’了,明年我们就结婚……”

叶璇的眼泪全被惊讶遏制了。

“你,你都有对象了?”

洪衍武继续装孙子,显得非常忸怩。

“哎呀……她什么都好,就是年纪比我大几岁,所以这事儿吧,一直让我挺不好意思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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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眼见为实

要说这事让人感到为难的地方,并不是如何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说清。而是如何获得叶璇充分的理解,平和的把问题解决。

这叫投鼠忌器。

别忘了,两个人的地位可是不对等的。他是求叶璇办事的,“半亩园”房子的事儿好不容易有眉目了,总不能让叶大小姐一恼怒,再给弄黄了吧?

如果不做任何铺垫,没任何理由逻辑,上来就一句“我有对象”倒是痛快,似乎马上就能甩掉包袱。

可你让人家姑娘脸面往哪儿放,心气怎么能平静?叶璇要真带着委屈怨恨回去一哭诉,叶家人知道了能善罢甘休?

谁要这么办事傻不傻呀?

别看洪衍武是初次处理这种感情问题,但好在他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总算是靠着小心翼翼和巧舌如簧,通过一堂声情并茂的人生教育课,把他和叶璇之间的误会澄清了。

同时也用拍马屁和合理的借口给对方顺了个台阶下,没激起对方的强烈反弹。

只是堪称老谋深算的他却没想到,最后把事儿砸实的那一砖头却又惹出了个副作用,那就是叶璇非要坚持见“糖心儿”一面。

对这个洪衍武当然不乐意了,又劝又拦,直说“叶璇,没这个必要吧。本来这事儿就够麻烦的,再造成什么新的误会就更不好了。”

哪知道叶璇却没好气地说,“我不过是想眼见为实罢了!难道你心里有鬼吗?你要不敢带我去,就说明你刚才的话全是骗我的。我是幼稚,对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从来都不设防。所以你如果对我撒谎,将是你的耻辱和罪恶!”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没办法了,口干舌燥的洪衍武也只能答应。

但见是见,何时见,怎么见,又是个问题。

洪衍武仔细一琢磨,其实这关对他倒不算太难过。

首先他问心无愧,一开始教叶璇跳水,他就跟“糖心儿”说过。事情闹成这样,纯属意外。

其次呢,他又觉得自己和“糖心儿”的感情刚经过了严苛的考验,绝对可以做到坦诚相待。很难有什么风浪波折能动摇他们的关系。

说起来也巧了,“糖心儿”身子乏,昨天就说今儿想在家里歇着,正好今天没出门。

所以以他衡量了一下,觉得即使他突兀地把人带去,以“糖心儿”的玲珑心应该可以应付得来。女人虽说爱吃干醋,但“糖心儿”聪明绝顶又识大体,绝不会让他没脸下不来台,更不会不理解他的苦衷。

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都捅破了也好,一了白了,还显得真诚。

于是洪衍武回去交待了一下,活儿都交给了陈力泉。索性换了衣服,直接带叶璇去了“糖心儿”的小院。

这次又是叶璇扶着洪衍武的后腰坐在自行车上。但不同以往,这一路上两人别说没有笑声了,甚至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很压抑。

说真的,其实叶璇的心情远比洪衍武还要复杂和忐忑。

因为现在发生的事儿和即将要发生的事儿,对她来说是相当奇怪的,也是她根本没有预计到的。

今天一开始事情还很顺利,那个肮脏小吃店里的服务员见到她的反应,足以证明她是有魅力的。

她本来有充足的信心,以为当自己表明态度,有她的鼓励加宽宏,洪衍武便会为之感动。从此鼓起勇气,振作向上,和她携手谱写一首爱情的颂歌。

可谁知洪衍武一开口事情就变了。不但让她发现这段感情真的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就连自己原来分外满意的自由和美好生活也只是一种假象。

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她居然觉得洪衍武的话都很有道理,甚至很有见地。她怪不得他的头上,就连一点迁怒的借口也没有。尽管她想恨洪衍武,却真的恨不起来。

可也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很生气。她觉得自己就像被巫师施加了魔法中了邪,特希望能有个理由能让自己发作一下,能把这一切的不痛快都归咎于一个具体对象的身上。

所以最终她才会鬼使神差地提出非要见一见洪衍武的对象。

这个要求确实有刁难之意,她止不住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心存怒气。同时也存有质疑的一点侥幸。兴许就是洪衍武在骗人呢!

但她没想到,洪衍武居然真的答应了,而且马上就愿意带她去。这就让她此时此刻坐在车上,心里反倒很有些惶惶然和不知所措的感觉。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很没道理。

洪衍武的对象都不知道她是谁,人家又没做错什么,她这么突兀的找上门去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见了面,她还真的能把责任怪到人家的头上吗?她能怪人家什么?

而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带着恶意去揣测。

洪衍武才多大呀,怎么就会认识这么一个比他大的女人,而且这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呢?他们认识的时间一定不长,难道说是这个女人勾引他的?是不是她着急,故意催着逼迫他的?

还有一种心理那就是抑制不住的好奇。

她真的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自己和她的差距又在哪里。怎么洪衍武就会喜欢这个女人呢?难道就因为他们先认识的吗?要是没有这个女的,洪衍武又会不会对自己萌生好感呢?

最后就是出于对未知的心虚和恐惧。

那个女人凶不凶啊?她家里人凶不凶?自己非要去,会不会被拒之门外?又会不会让洪衍武很为难、很困扰?他们之间会因为自己吵架吗?真吵起来她又该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现在就终止这一荒唐的行为呢?

就这样,一路沉浸在这种让人心神不宁心情里。叶璇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栖凤楼胡同”。

然后她又有些提心吊胆地从自行车下来,继而相当紧张地跟着洪衍武进入到小院。

但事实上,她路上所有的担心全是没必要的。

因为这次会面,她受到的招待不但是周到备至的。而且才见面没多久,她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糖心儿”。

没有冷漠,没有猜疑,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出来迎接的“糖心儿”仅仅一个愣神,在听洪衍武说了一句,“这是跟我学跳水的叶璇,我跟你说过的。”她就展颜一笑,和气地把叶璇让到了屋里。然后端茶倒水拿汽水、零食,一通殷勤忙和。

这让叶璇还没完全看清眼前这个美人,就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家常的、平淡的亲切和随和。

同时这也从侧面让她更相信了洪衍武。人家确实对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否则,是不会跟自己对象提及她的。

屋里的景象也是大大出乎叶璇的意外,不但没有丝毫寒酸,甚至还很阔气。

沙发和桌子上都铺着花布,西式家具透着油光。墙上有挂钟,茶壶茶碗格外精致。有电视、有冰箱、有电风扇、有四喇叭的录音机……

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处处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擦抹得亮晶晶的。这足见“糖心儿”是个很能操持家务的人。

而等到三个人落座之后,叶璇才有机会仔仔细细打量“糖心儿”的外貌。

但仅仅是几眼过后,就让她消失了原本对自己容貌的自负,和与之比较一番的勇气。

她的眼前是个真正的大美人。

甜美的五官,飘逸的黑发。衣服合体秀雅,款式颜色脱俗。手足精致纤柔,身材也好得出奇,她那高耸的胸口甚至让她心生嫉妒。

她还注意到“糖心儿”的耳朵上带着两个小小的珍珠耳钉儿。那是超越时代和社会氛围的精致装饰,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主人宛如白瓷的肌肤。

虽然她知道“糖心儿”要比洪衍武大几岁,可她也根本生不出年龄上的优势感。对方全身上下呈现出的是一种成熟并带有强烈女人味的艳丽风韵。完全碾压少女的青涩和娇嫩。

过去她看到书上有个专门用来形容美丽女人的词儿叫“尤物”,她其实一直没有具体的概念,但现在,她有了。

她跟着又不觉联想到自己的外号,她是“上将”,那么如果按照“总后大院”那帮男孩子的标准给“糖心儿”打分呢?恐怕真的只能评为“元帅”了。

说实话,这样的女人,别说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连她都似乎抗拒不了,看得久了也不知不觉入了迷。

甚至她还喜欢“糖心儿”身上的香味,那不知是什么味道,既不是香胰子也不是“双妹”花露水味儿,却相当的清新、淡雅,让人精神放松,身心愉悦。

当然,不足也是有的。那就是“糖心儿”染红的手指甲和佩戴的珠宝,统统都属于资产阶级的坏习气。

可偏偏她无法产生唾弃感,还暗自心生羡慕。

她也很想染红自己的手指甲,也想有机会戴上这种贵重的珠宝饰品。甚至还有点为自己头上那一贯喜欢的丝绸发带而感到脸红。

相比之下,她这种装饰太稚嫩了。

总而言之,她很难不心生效仿的冲动,也很容易就理解了洪衍武,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早就想结婚。她要是男人也会急不可耐地想要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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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勾魂儿

京城人最讲究礼数。

既然临近中午,那就断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道理。丰俭姑且不论,总得尽心招待一顿午饭才是。

当天,“糖心儿”准备的是炸酱面。

跟普通人家的猪肉丁炸酱不同,“糖心儿”好清淡,她的酱是用虾米皮炸的。

“面码儿”四色,是一碟黄瓜丝儿、一碟煮青豆、一碟豆芽菜、一碟小水萝卜。

面是洪衍武出去现买回来的杂面,煮出来过水儿捞在碗里,散发出一股温热的豆香,勾得人馋虫直闹腾。

吃饭的地方当然是在当院,小桌、小凳、花草芬芳,丝瓜架下吹着小凉风。

总之,一切的一切透着百姓居家的惬意、舒适、自在、随性……

但这顿饭却让叶璇吃得倍受刺激。

因为这尽管是民间再普通不过的情景,却是她平生初次体验到的。她还从来没有吃过炸酱面,也没有像这样随便的坐在院子里吃过饭。

她的父母本身不会做饭。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吃食堂,是大锅大铲,大盆大碗的东北风味。现在家里虽然有部队的厨师,但考虑到父母的籍贯,给安排的也是安徽人。

反正无论哪一种,都缺少资产阶级格调,不唯美、不婉约,只冒着实用主义的热气。说白了,就是没有生活气息,缺乏感情交流,吃就是吃。

所以她更没有想到,随随便便一顿家常便饭,这么容易就能表达出感情来。

叶璇看在眼里的是,洪衍武和“糖心儿”坐在饭桌旁,亲密地小声说着话。

他们所谈无非是柴米油盐,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

还有什么“吃面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吃面不搁卤,炮打英国府。吃面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这一套套让人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玩笑话。

但尽管没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实在内容,甚至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可他们那份交流的愉悦、那份投入的神态,却是极为生动的。

这还不算,“糖心儿”很自觉地拿过洪衍武面前的碗来给他拌面,放酱、倒醋,加“面码儿”。

洪衍武则揪了一大头蒜,挨个剥了丢在一个碗里,然后特意把细小白嫩的几个挑了出来,放在小碟子里,单推给了“糖心儿”。

他们两个人动作纯熟,谁也没问一句,显然对彼此的要求已经烂熟于心,明显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

这种心生默契,暗含柔情,实在无法不令叶璇吃惊,在她的眼中,这完全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存在。

在叶家,她的父母固然是部队公认的模范夫妻。可他们的心思全在工作上,平日的交谈也很少涉及家庭。

除了有关几个子女的教育问题,谈论的基本都是政治、局势和部队工作安排、人事动向。

父亲搞不清他自己的工资,母亲搞不清家里的收支状况,他们更搞不清彼此的衣服尺寸和自己子女的生日。

说到这一点,难得可贵的是,父母倒是记得她的生日,但也常常把她的实际年岁搞错,不是多说一岁就是少算一岁。

过去,她对此并未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因为她周围的家庭全是这样。

甚至因为周边人的影响,她一度认为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人最庸俗的体现。只有碌碌无为,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干的草头小民才会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面。

所以她一直都不理解洪衍武的“追求”,她认为他有能力、有见识、有眼界,也擅长与人交际,明明具有精英素质可以做一番大事,为什么自甘落后呢?

可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看着洪衍武和“糖心儿”如此和睦的热乎劲儿,她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有点难受的要死要活,却又很有些感动和温暖,还勾起点委屈和伤感。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并不想她想象的那么完美,她也突然理解了洪衍武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另类想法”。

她甚至忍不住想,这种活儿法是美,我要是和这个唐昕能换过来该多好哇。或者是,我要是他们的亲人该多么好呀。

可她毕竟不是“糖心儿”,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在他们眼里,她只是叶璇。一个外人,一个客人。

他们对她的心里动向一无所知,尤其洪衍武,完全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顾和“糖心儿”说笑,连正眼看她一眼都不肯,

“我也要吃蒜!”

终于,叶璇嫉妒得忍无可忍了。她眼里水汪汪地望着洪衍武和“糖心儿”,发出了相当委屈的声音。

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冲谁,她也不清楚究竟想要得到谁的关注,只是非常执着地提出要求。

洪衍武听闻当场愕然。他全然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哟,你不是从不吃蒜吗?”

而“糖心儿”却没废话,很贴心地响应了叶璇的要求。她马上就新剥开了一头蒜,挑了最小、最嫩的几瓣给她。

叶璇没好气地瞪了洪衍武一眼,跟着就学着他们俩人恰才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

那小巧秀气的蒜瓣晶亮圆润,在她的嘴里发出“嚓嚓”的声响。可还没嚼两下,一股辣气直冲头顶,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她了。

也不是气得还是辣得,她的眼泪直接就下来了。而在她丢人的泪眼矇眬中,洪衍武和“糖心儿”都赶紧急着丢下手里的碗来照顾她合不上的嘴。

先吃了面,又喝了水,洪衍武还取来几块糖,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辛辣压了下去。

“糖心儿”跟着就要将剩下的蒜拿走,可叶璇一见却不让。“别拿,我还要吃。”

洪衍武就劝阻,“你压根就吃不了蒜,别逗了。你不怕辣呀?”

叶璇撇了一眼他,固执地说,“不怕。你们都能吃,我也能……”

“糖心儿”看着叶璇,像看见个执拗的孩子一样地笑了。便顺了她的意,把蒜留了下来,还格外关照地说,“这可不是新蒜,有点辣,你要吃慢慢咬的一点,留神。”

“糖心儿”的关怀让紫皮儿蒜具备了一种柔情,洪衍武的偷笑又让紫皮儿蒜具备了一种挑战的魅力。

总之大蒜是无法抗拒的,从不吃蒜的叶璇渐渐地感受到了其间的乐趣,把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吃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

她这辈子也没忘记过这顿饭的味道。

“糖心儿”做的炸酱面,能勾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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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心境

这一天回去之后,叶璇的心境大变样了。

早上起来时,她的心里还装着火热的爱,对爱情的憧憬,但经过这一天,她对洪衍武所以不切实际的想法,以及一个少女初恋的情怀,都不得不就此强行关闭了。

这当然让她很心疼,有好几天她都睡不好觉,辗转反侧,睁眼闭眼,眼前都是洪衍武的影子。有时在夜半的梦中会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的眼角都是湿的。

但她也很清楚,她和洪衍武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上的火车。彼此能看到,也能按照生活的轨道朝着一个方向走。却永远不可能并到一条线上,挂在一起成为一辆车。

这不仅是因为洪衍武对“门当户对”的分析和阐述已经得到了她内心的认可,也因为洪衍武已经有了意中人。

在这个年代,能公开的对象身份,就足以保证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是牢不可破,旁人无法涉足的。谁要想强行插足,那叫不道德,是要被千夫所指,遭受众人唾弃的。

她的自尊心,她的道德观,她的家庭,都不允许她生出那么一点点不应该的念头来。

更何况,她对“糖心儿”也很有好感。就那天的一断短短的相处,她就感觉到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猛醒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应该讨厌这个身为洪衍武对象的女人。可偏偏她的观感就是相反的。

一有时间,她同样会频繁想起“糖心儿”的音容笑貌。那无与伦比的美丽、风姿、谈吐都能触及到她的心里,明确地告诉她一个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还从未对一个同性别的人抱有如此眷恋,就连她的母亲和周曼娜也不行,那是一种似乎存在着某种崇拜和向往的热情,她想要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个唐昕的身上折射出来了。

而“糖心儿”的人性也确实值得她喜欢。当天她在告别时,连自己都不知怎么会厚着脸皮问出一句,“我还能在来吗?”

没想到“糖心儿”居然很温煦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你下次来,我帮你用指甲草染指甲好不好?你的手很秀气,染成淡粉色一定好看……”

于是她在失去爱情的心酸和苦涩的一点痛,就又品味到了一点甜,多了一丝安慰。

让她始终有足够的勇气,克制不该再有的感情,正视自己的未来。并希望洪衍武和“糖心儿”能和谐幸福。

最终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足有三四页纸,上面记录了从她的暗恋开始到破灭的全部感触和情怀。

她写了足足两个晚上才完成的。她并没有打算给任何人看,那只是写给她自己的。

后来她拿着那封信,在洗手间用火柴点燃。

当看着那一页页浸透自己心血的信纸一点点地化成灰烬,她洒下了自己诀别的泪水。

不但以一种特殊的仪式告别了自己的初恋。也借此完成了从稚嫩的少女情怀,一点一滴地向一个成熟女性递进的过程。

在此之后,就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她悟到了许多,也悟透了许多……

诚然,对于“糖心儿”来说,其实她和叶璇也差不多。对于这个突然来访的叶家大小姐,她同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女人都是敏感的。更别说“糖心儿”这么聪明绝顶的女人了。

事实上,当洪衍武把叶璇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浑身的细胞都警醒起来,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其中包藏着隐情。

刚开始她是有些不愉快的。特别是刚经历过七夕的那件事,让她的心里很有刺痛感。

可另一方面,同样也是经过了那场感情磨砺,她却是坚决相信洪衍武的。

因为能为她做到那一步的男人,能诚心诚意、毫无保留接受她身体缺陷的男人,绝不会才一扭脸就做出沾花惹草背叛感情的事儿来。这不合逻辑。

况且她是知道洪衍武为什么要教叶璇跳水的原宥的。并不难想通洪衍武的顾虑和为难之处。

于是很快,她就从洪衍武那略显无奈的表情。和叶璇的心神不宁,常常呆望着她愣神儿的反应确定了。这事儿多半赖不得洪衍武,恐怕是这个姑娘一厢情愿地犯了痴情。

那么自然而然,她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开始竭尽所能地帮着洪衍武应付起这个开罪不起的官家小姐来。

还是那句话,她“糖心儿”要想讨好谁,就没有做不到的。

她就像“阿狗姐”当年对待年少时候的自己,用落落大方的厚待和宽和,成功博取了叶璇的好感。安抚住了姑娘的情绪。

甚至通过观察和接触,她也有点喜欢上了叶璇。

她发现这个姑娘是单纯的、善良的、有教养的。虽然充满了孩子气,却并有没任何无理取闹的倾向,还很善于替人着想。

她能明显感觉到,叶璇因了她,对爱情的信念和执着都在消融。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洪衍武是她绝对不可以相让的,她真不忍心让这个纯真的姑娘失望。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分别的时候,邀请叶璇再来。那已经不仅仅是刻意的表演了,是心软下的真心话……

但是,送走了叶璇,对洪衍武却仍旧要有一番埋怨。这也是女人的本能,她不可能一句数落没有。否则心里何以气平?

就是矫情、就是撒娇又怎么了?她需要爱人的安慰以证明感情的稳定性。

于是她大加斥责洪衍武真是糊涂得可以,居然求人办事变成了招惹小姑娘。气急了,又流了泪,连“卖弄风情”这样不着调的指责都说了出来。

而“糊涂得可以”的洪衍武已经有了经验,在处理感情问题上得到了充分成长。这次他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这个词。

面对“糖心儿”狂风暴雨般的数落和质问,他没分辨一句。只是带着一脸的无辜和无奈,静静地,温柔地注视着她,最后弄得“糖心儿”自己都不好意思再骂他了。

然后他反倒讪着脸谢起“糖心儿”来,说“多亏了你灵活应变,没让我下不来台,居然还和和气气糊弄走了那个毛丫头。不亏是我的贤内助,不亏是咱洪家的媳妇,能帮我如此圆满地解决问题,我替我舅舅一家谢谢你。你放心,我今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我就把自己拴你裤腰带上,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儿。今后咱俩就手拉手,一个跟头摔到人生尽头去……”

这通耍贫嘴的保证,顿时弄得发泄过后的“糖心儿”彻底熄火了。

她啐了他一口,故意说,“你可别高兴太早,小姑娘的心思可善变,跟猫似的,这只是暂时胡撸毛儿顺了,未必真能如你所愿。”

可洪衍武却显得胸有成竹。

“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就绝对不会出岔子。任何地方有个纰漏都说不准。不过,叶璇本人却不至于。她太心高气傲了,对待生活也太理想化。虽然对人一般不苟言笑,看着很难打交道,可其实心里是很透明的,根本做不出背后翻脸的事儿来。对付她这样自诩高贵,要脸儿的丫头,只要把她捧得高高的,让她觉得自己很‘高尚’就行了。一句‘你真是个好人’比什么都管用,这就叫‘起哄架秧子’……”

“糖心儿”把脸一歪,斜着看他。“你占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很不厚道啊!”

洪衍武正说得高兴,不肯认头。

“这怎么话说的?我也是跟你们女的学的。你别装不懂啊,你们女的就喜欢拿这一手对付我们男的……”

可他这句之后,后悔得差点没给自己一个嘴巴。因为“糖心儿”一愣,语气倏地冷了。

“哟!这事儿你得跟我好好说说,你到底跟谁学的?又是谁拿来对付过你呀?”

今天大年三十,想说的只有一句。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和鼓励,祝大家狗年吉祥!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招待会

1979年的京城9月,如果形容起来,拿去年造成轰动影响的那部话剧名字——《于无声处》来形容是再贴切不过的。

因为社会的政治层面、精神层面和民生层面,处处都在改变,但处处又都变得悄无声息。丝毫不费力就被人们所接受了,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之所以能出现这种状态,当然是从1976年至今持续变革、变化带来的效果。

在“改革开放”的号召下,老百姓的思想和眼界都在潜移默化中变得越来越开阔,大家对生活里出现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已经大大提高。

先说政治层面上。

这个月最意义重大的事儿,是9月13日第五届全国高官会第十一次会议通过决议,将“运动”中成立的“革委会”取缔。

同时却恢复了在“运动”中被取消的“人代常委会”。彻底让国家的治理恢复了正常,并消除了一切畸形年代的痕迹。

其次,精神层面上,从国家到民间,都把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渴望做为主流。

上层的表现是在“伟人”的领导下,大家都把关注点盯在了南方。

“办一个特区,杀出一条血路”绝不是一句空话,本着全力发展国民经济的基调,这件事开始了紧密的讨论,在实干派的极力筹措下,一步步开始落实到实处。

而民间的愿望和需求更多是通过具体的影像和声音来表达的。

如新影厂拍摄的纪录片《美的心愿》登上了大银幕和电视机荧屏。

这部纪录片把人们长期以来封存内心的对美的追求重新拾起。肯定了人们追求外在美行为是正常需求。让“臭美”这个词儿在理论观点上,成为了过去式。

另外,影片《甜蜜的事业》里也首度出现了男追女跑的慢镜头,让心灵荒芜已久的国人欣喜不已。

而那开朗、明亮、感染力强的影片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也迅速传唱流行,歌剧演员于淑珍在电声配乐下的歌声显得格外浪漫、亲切,受到所有年轻人由衷的喜爱。

也正是在这种社会整体氛围下,杨卫帆和苏晓明受“伟人”相邀,在“庆祝建国三十周年”的国庆招待会上演唱了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说实话,我国尽管有“逢五一小庆,逢十一大庆”的惯例,而且这一年的国庆还是建国三十周年的日子。但在这个历史转折初期,由于我国百废待举,国家领导人们都有许多比国庆庆典更重要的事在忙碌。

因此这一年国家既没有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也没有组织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举行游行活动。只按照惯例于9月30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一个的招待会,由国家领导人出席,和四千名我国各族各界人士,以及来自五大洲的外国朋友见个面。

随后的安排,是于10月1日晚,在人民大会堂再为群众开办一场有游艺、舞会、杂耍、戏剧、电影、曲艺、木偶戏、体育表演和书法、绘画试笔的联欢会就可以了。

应该说,这种庆祝形式相当节俭、朴素,却没能满足大部分参会人员的心理预期值。像9月30日当晚,参加与会的人员就兴致寥寥,谁也没有期待招待会有什么亮点。

当天从领导人讲话到乐团奏起《团结友谊进行曲》的过程里,整个与会程序一直都在按部就班,平平淡淡。掌声虽然热烈,却真的有点缺乏情绪,走过场的意思。

可偏偏随后杨卫帆和苏晓明一开始演唱这首新歌,整个气氛就不一样了,立刻使全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人们都情不自禁跟着节拍拍起巴掌来。

为什么会这样?

首先说,这首歌确实好听。

曲调优美、旋律流畅、节奏明快,男女对唱的表演形式又相当活泼。让每个人都产生了朗朗上口、轻松愉快的感受。就是在座的外国人听不懂歌词,也同样被深深吸引。

其次是应时应景,这一年是七十年代末的最后一年。

歌词里“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理想和抱负。不仅表现了年轻人对祖国的深切希望,也充分展现出 20 世纪八十年代新青年奋发图强的精神面貌,十分贴切、巧妙。

而最重要的是,歌曲内容正好符合了国家上层的心思。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的未来,无疑是国家领导人正在努力着手的,也是最期盼的。

像那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不但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上下团结一心,发展祖国、实现四化的决心。也有令人欢欣鼓舞的宣传效果。

这样的歌曲简直是唱到人心里去,唱到亿万人心里去,也唱到了领导人的心里去。怎么能不让人产生共鸣,不使人激动,不大获好评呢?

果然,歌曲演唱完毕后,掌声雷动,大家都为这首不曾听过的新歌竭尽全力的鼓掌。

“伟人”甚至说,“很多年了,我都没听到这么欢快的歌声。这是真情!是迎接新时代的第一首歌!”

于是乎,杨卫帆和苏晓明凭借这一首歌一鸣惊人,彻底火了,紫了。

在当天招待会结束时,他们不但临时应要求再次演唱一遍。第二天晚上的联欢会也再次加演了一场。

在此后,这一首歌不但一下子在广大群众中流传开来,传遍祖国大江南北。而且还因主题新颖,形象鲜明,语言优美,音乐性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1979年亚太地区音乐教材。

另外,国家唱片总公司、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主动找上门来,为杨卫帆和苏晓明两个人录制了《大海的歌》、《杨卫帆、苏晓明独唱歌曲选》。

即使在当年录音机尚未普及,一盘磁带售价高达六块三毛,六块五毛钱的情况下,这两张专辑最终在全国销售都分别超过了五十万盘磁带。

这就使得他们毫无争议地一跃成为当年少数,能出畅销个人专辑的年轻歌手。成了当年音乐杂志上占据主要版面的风云人物。即使是被称为国内“通俗歌曲引领者”和“第一组合”也并不夸张。

至于其后,他们名气发酵带来的好处,那就更多了。

比如说,“海防”主动给杨卫帆和苏晓明立功受奖,再次提高了他们的待遇,杨卫帆成了副师级。苏晓明也成了副团级。

这也就意味着,苏晓明终于有了坐吉普车的权力,杨卫帆则拥有了自己的警卫员,这种火速的蹿升,着实令团里的同行们眼红。

另外,因为入了“伟人”的法眼,“龙颜大悦”下,杨耀华的处境居然有了出乎意料的好转。

“伟人”的一句“人老了,但还要发挥作用”的指示结束了杨耀华“居家养病”的状态,不但让他在国防部做海军方面的业务顾问,同时还就任“军事研究科学院”的副政委。

固然跟以前的实权职务不能相比,但这种闲职荣养至少也表明了一种趋势。杨家就像开花的老树一样,又有了再度荣光焕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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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二章 生活改变

最后还有一条,是谁也无法左右,于综合作用下顺势发生的,那就是“改革开放,广告先行。”

当年,从1月14日《津门日报》率先在第三版刊登了十平方厘米大小的天津牙膏厂商业广告“蓝天牌牙膏”,打响了“第一枪”,以及1月28日,沪海电视台播出了我国电视历史上第一条商业广告“参桂补酒”,打响了“第二枪”之后,这股风吹到了京城后则响起了“连珠炮”。

先是《工人日报》用整版日本东京芝浦电气株式会社的电器广告,然后《光明日报》刊登了日本奥林巴斯的产品广告。后来就连党务机关报——《人民日报》也刊登了大半个版面的地质仪器广告。

而从1978年年底不再享受中央财政全额预算的,改为“差额补助,结余留存”的“华视电视台”更是先后自主播放了“西铁城手表”、“美国威斯汀豪斯电器”、“首都汽车服务公司”、“河北冀县暖气片厂”的广告。

到九月为止,在纷纷追逐效仿之下,京城各大报纸刊物几乎都出现了商业广告。“华视电视台”播放商业广告也成为了日常业务。而作为当时影响最大的媒体,国家人民广播电台也开始后续跟进,成立了专门筹办广告业务的班子。计划把原来不收费用的“新产品介绍”栏目取消,商讨如何收取广告费用。

就连户外广告也重新出现在了京城街头。

先是京城市政府综合商业和交通两方面考虑,把西单38路公交车总站背后的民主墙迁到了月坛公园,原来的地方直接改为了“广告墙”。

一些著名品牌如“瑞士雷达表”,“西铁城手表”,“雀巢咖啡”、“白猫洗衣服”、“金星电视”都陆续选择在这里投放广告。

跟着京城王府井大街南口,一下竖立起十块广告牌。有几块还是用原来的语录牌改的。也毫不费力就被六家国内企业和四家外商瓜分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时户外广告画面都靠人工手绘,京城美术公司承接下的工程画面相当考究,也使得王府井大街增加了新的看点,引得路人争相观看。

在这种情况下,“西铁城领导钟表新潮流,石英技术誉满全球”、“将以卓越的电子技术,对中日友好做出贡献”、“可口可乐添欢笑”,成了这一时期让许多人记忆深刻的广告词。

应该说,尽管这一时期的广告形式异常简单,渠道也不多,但由于是我国广告业大复苏的元年,投放效果却异常显著,各类投放了广告的产品不费吹灰之力便深入人心,销量暴增。这也引得越来越多的厂家产生了投放广告的意识。

特别是配合着外界流行歌曲的继续传入,和国家广播事业局号召“大办电视剧”的影响下,电视机和录音机,成了人们对新式家居生活最为迫切的向往。

而遵循着因果关系的客观规律,一切政治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必将传导到实际行为上。民生状态在这样的情形下,注定发生巨变。

比如说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各类结婚物件儿的“糖心儿”就受广告影响颇多,买东西开始认牌子了。

“双喜牌蚊帐”、“雪莲羊绒衫”、“索尼电器”。凡是见过广告的都成了她购物首选。即使是洪衍武给她点明“广告给人洗脑,不能提升产品质量,反倒会增加商品价格”的道理也没用。

不过好在广告对他们也有良性影响。他们坐享其成搭上了顺风车,在电器方面的收益稳步增长。

九月份,电器方面的单月收入破天荒达到了五万多块。国庆之后,他和“糖心儿”、“刺儿梅”每人都分到了一万五,就连“二头”一伙儿还拿了五千多分红呢。

再加上影院票房分得的六万多,洪衍武和陈力泉当月的收入是小八万。

另外,洪衍武周围的一些人也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比如说,由于社会整体追求外在美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布料供应情况也有所好转。大家把前些年用钩针买团线自己制作窗帘、桌布、枕套,茶杯垫的兴趣转移到了对新式服装的追求上。

不但引发了缝纫机的再次热销高潮,使得《四季服装》这样的服装杂志持续热销,让家家户户的家庭主妇把自己买布料,照杂志学着做服装当成了新时髦。苏裁缝父子也成了整个福儒里最忙碌的人。

俩人在单位经常加班不说,回家也歇不住。求他们制衣的人排到了俩月之后,让他们应接不暇。

父子俩没辙,一方面是尽力抽取时间熬夜赶工,另一方面也就只能把新找上门来的业务婉拒,如实在拒绝不了,顶多是帮忙裁剪,缝制就真的帮不上忙了。

这种状况让苏家到处是布料,简直快变成专门的裁缝铺了。

可有一样,这爷俩还坚持不收别人的钱,只是纯粹帮忙。有慕名而来的人等不及,开出五十元一身的制衣费都被他们拒绝了。

洪衍武知道了自然难免替他们亏得慌,私下里就劝,说您父子俩这么点灯熬油白辛苦多冤啊。干脆开出价儿来,我觉得一身三十就挺合适。一月下来,你们怎么也得落个千八百的啊。

可苏裁缝爷儿俩根本不动心。苏裁缝的道理是大家伙靠工资过日子都不容易,好不容易攒点钱买点料子做衣服,他们要人小一月工资心里过意不去。另外也招事儿,弄不好就又成了“罪名”。再说了,要真收钱做活儿,三十块他还真看不上眼呢。

好嘛,牛啊,敢情这还嫌少呢!洪衍武知道劝不动也就作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属于必然。这个年代,人们真是不敢贪利干出圈儿的事儿,多年的精神禁锢太强了。另外,大家也确实把人际交往和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思想意识淳朴得可爱。

反过来也一样,还别看苏裁缝不收钱,可求他的人也同样不好意思。好茶叶、烟酒和点心匣子流水价儿地送进了苏家,让他们家也快变成副食店了。这一点上,整个东院的邻居们都跟着沾了光,洪家、边家、丁家谁也不缺点心吃了。

相比之下,一直吃电影票的洪衍武觉悟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儿,很有点趁火打劫,黑了心肝肺的意思。

和苏裁缝父子情况差不多的还有洪衍武的大哥呢。

从前三门工程的完工掀起了京城职工改善住房的序幕,到捷克式酒柜的流行,让洪衍争这样有手艺的木匠也成了香饽饽。好些人求上门来相请,洪衍争推辞不过,便也只好义务帮忙,唯一的实惠就是混几顿酒肉一些烟酒罢了。

洪衍武也试图劝洪衍争收钱,说这样对你对主家都好,大家还省事了呢,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可同样被洪衍争训了一顿,被骂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不过也得说,洪衍争这个当大哥的倒真想着自己的兄弟呢。他变着法儿从东北林区返城知青手里弄了批木料,想给洪衍武和“糖心儿”打套新婚家具。

那是那帮小子用原木打包装箱的法子,用这种鬼机灵突破了林区特批证件,好不容易才偷运回来的松木板子。

可没想到洪衍武还看不上。他既嫌弃松木不够档次,又嘲笑那捷克式酒柜没用,说好多人都为了唬人,往酒瓶子兑带颜色的水冒充洋酒。坚决不要,他们要买就买西单家具店的罗马尼亚家具,“糖心儿”喜欢那样带“老虎腿”的。

这让洪衍争好心好意白费,又生了一肚子闲气。

事后还有乐子呢,老大气不过非要打赌一百块。他知道西单那罗马尼亚家具是最高档的家具,可必须得有特批的票券才能购买,一共也没几套。好多当官儿的都弄不到手呢。他就说洪衍武肯定买不着。

可没想到他完全失算了,洪衍武有自己的办法。他假装水暖工那样背一工具口袋,到西单家具店后,就跟那家具面前来回逛荡。

售货员员一看他就知道没票,也懒得理他。

可没想到那这小子有邪的,他大衣柜前假装一转身,工具袋里的钢管就杵出来了。“咣当”一声,大衣柜镜子就碎了。

那售货员还能不急?当时就蹦起来了,“哎呦,你可跑不了,你得赔”。

洪衍武就说“算我倒霉!那我赔,我花钱,把这柜子算买回家行吗?您可得给我便宜点……”。

售货员鼻子都快气歪了。“还你倒霉?还便宜点?不行!我告诉你,你单买一个都不行,你必须得按原价买一整套!”

就这么着,洪衍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镜子碎了没关系啊,破镜能圆。

他回去找家玻璃店,请人喝顿酒,从内部渠道就弄出大镜面来了。镶上跟原来的一样。

至于镜子的钱和吃喝宴请的交际费,当然就是洪衍争自愿当大头掏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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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意外

至于洪家的其他人,也是老有老的忙,小有小的忙。

洪家老两口每天忙和的,主要是打听洪寿承下落的事儿。

自从听了洪衍武的办法,在京城、沪海、滨城三地张贴了寻人启示之后,洪家的信件和电话都接到不老少。

有一度,洪禄承白天晚上忙着回信打听细情。王蕴琳白天都跑到“球子妈”家去,就坐在“公用电话”边儿候着,一天下来兴许能接二十七八个电话。

只是可惜,编造消息者有之,道听途说者有之,混淆弄错者有之。却根本没有一个靠谱的消息。渐渐的,电话和信件也开始变少了。

好在老两口也都明白,这件事只能是尽人事安天命,倒也并不会太过失望焦虑。何况退休后有点事儿做,俩人回忆回忆、谈谈过去,总比吃饱了等天黑,无所事事要强多了。

洪家的孩子们自不用问,洪衍文、洪衍茹乃至小洪钧在忙的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只不过这方面也有区别,洪衍文和洪衍茹都是属于学习上有天赋的,成绩优异,让家里人脸上增光还不用操心。

可洪钧呢,这第三代可有点寒碜。根本没继承他爸爸的学习热情,却有点跟着洪衍武的性子跑了偏。

他的本事在于上学会带着同班学生把教室闹成蛤蟆坑,下学带着同学们野游到天黑。甚至可以不带文具上学,他的那个铅笔盒,经常会很冷落地,很随机地躺在家里某一个角落里。而且打开,还会发现里面的橡皮被切成了小碎丁,所有的铅笔都秃了头……

唯独学习的劲头几乎没有,刚入学的拼音字母就把他给难住了,“阿波次的哦佛哥”居然背不下来,无疑是班里垫底儿的后进学生。

这不但让同班的“玲儿”天天笑话他。也让凑巧做了洪钧班主任的顾凌烨十分发愁。

其实不夸张的说,9月1号开学当天,顾凌烨从一见到王蕴琳送洪钧来报道就矍然一惊,等一发现洪衍武的侄子居然是自己的学生跟着就是一哆嗦。

果不其然,这个洪衍武的大侄子真没让她好受得了,又让她开始像十年前那样精神紧张了。这位洪衍武原先的班主任便只得又像当年教洪衍武那样往洪家跑,为这个孩子操碎了心。

但话说回来,如今毕竟不是十年前了。洪衍武自己就不好意思让刚生完孩子,还在哺乳期的顾凌烨再上火着急了。而且他也非常同意顾凌烨的看法,洪钧绝不是笨,而是不专注。

于是鉴于这小子的顽劣行径。洪衍武便给洪钧列清了条例分明的奖惩制度。

他的意思是不怕孩子淘,但要看怎么淘,淘要淘得有创意,不能淘得出了危险,淘得染上坏习惯。更不能淘成不学无术的蠢蛋。

因此规定中除了若干奖励条件,依次为看电影、去公园、吃零食、买玩具和小人书等以外,还额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惩治办法——灌药。

只要洪钧在学校犯事儿出了该有的圈儿,或是学业不上心,洪衍武一旦知道都会逼着洪钧吃药。

一种是耗子屎一样“至宝锭”,这药苦而凉。一种是乌漆嘛黑的“清心怯毒丹”,真牛黄做的,味道涩极了。

这两种药其实都是他请教寿敬方才定下来的,知道对小孩儿来说多吃无害,而且能去内火、清热毒,不容易闹病,长大了都不长青春痘。

所以压根就没有顾忌,洪衍武每次都会将药丸在在小盏里捻碎,用水泡了,然后抓小鸡子似的逮住洪钧,再用两条腿死死地夹住这小子,捏着他的鼻子往下灌。

那黑色苦涩的药汤子往往要在洪钧的喉咙“呼噜呼噜”地响半天,才会被他咽下去,每次都是这小子憋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咽下的,没有丝毫的积极主动性在其中,这实在是一件相当于“灌辣椒水儿”,让人非常不愉快的“酷刑”。

为这个,一度洪钧犯了事儿,看见洪衍武就像运动员听到了开赛的枪声,成了条件反射一般撒腿就跑。只可惜他还不够精,因为洪衍武特淡定,压根就不追他,单等他回来翻倍算账。那么几次过后,他也知道怎么划算了。

要么压根就别犯事,要么就老老实实挨灌。

这样一来,九月底这小子的表现就不一样了,上课的时候老实多了,成绩也火线蹿升。

这点洪家人和顾凌烨既颇为欣慰,私下里也不由颇多感触。

因为大家无不觉得,先不说洪钧是不是受了洪衍武的坏影响,就说让一个当年的淘孩子恶治现今的淘孩子,小洪钧还真有点亏得慌呢。

这事儿怎么琢磨,都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不公平。

反正就是这样,在家长里短中,于平平淡淡里,洪家人过完了国庆,又过了中秋。眼瞅着日历牌一天天被撕下去,似乎很快就要在安安乐乐中直奔年底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已经开始给洪衍武和“糖心儿”挑明年办事儿的好日子了。老两口也在商量,洪衍武成家之后,全家人要不要一起搬到老宅子去住。如果真搬去,几处院子又该怎么安置分配之际。就这时候又接二连三出了几档子事儿。

头两件事都是关于完颜家的喜事。

原来,“总后”的三产单位,因为叶璇的关系,真的顺顺当当搬出了“半亩园”。10月7日,洪衍武在洪家公布了这个喜讯之后,就去“龙口村”找舅舅允泰要房契正本。

却没想到,允泰派儿子兆庆拿着房契跟他回来顺利办完了房产交接,跟着又发生了一个更令人高兴的消息。

经寿敬方诊断,兆庆居然已经痊愈了,满可以准备要小孩儿了!

这件事可比完颜家拿回祖宅还更令人欣喜呢。事后,不但洪家高兴,“龙口村”的完颜家和安家人也全乐坏了,又在村里开了流水席。

而且,这也促使着“糖心儿”动了心思,在洪衍武的鼓励下,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正面现实——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视情况而定,想办法治病。

只不过他们才刚刚做完检查,还没来得及出结果。滨城那边却又出了件不太好的事儿。

这个情况是这样的,9月初的时候,“大将”就代表“海碰子”们和洪衍武通了一次长途电话,敢情这两年大家伙的好日子过美了,但却又闲不住了。

而他们眼瞅着返城知青增多,大海几乎都被这些回来无事可做的人掏空了。大家伙经合议,都觉得今年海参产量不会太大,就想在今年再“炒”一回海参,仿效上次那样囤货居奇捞一票,所以想分别问问洪衍武和杨卫帆要不要掺和一下。

可洪衍武没犹豫就当场谢绝了。

他是觉得“大将”他们虽然分析得有一定道理,可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再靠这个法子捞钱了。上次他之所以那么干,全是为了治父亲的病,那也是被逼得没辙了,要冒一些风险的。

更何况“糖心儿”和叶璇的事儿刚让他闹完心,他还想安生歇歇呢,压根就不想操这份心。

于是他就提醒“大将”他们,干可以,但要注意风险。

他有三条具体意见,一个是资金不要投入太多,给自己留有余地。

二就是注意保密性,存货地点要安全,别牵连太广,参与者仅限自己兄弟,不但要守口如瓶更不能招摇引起警察的注意。

三就是密切注意政府动向,千万不要贪心。

一旦价格暴涨超过一倍就可以慢慢出货了,如果政府对海参价格批评的新闻一出现,立刻要毫不犹豫的加速抛货。而如果有具体应对措施,那就要全面不计价格的甩货了。

这是因为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类似事件了,政府已经有了应对经验,肯定就不会给太多缓冲时间了。

对他好意的提醒,“大将”表示记下了。但对他不能参与还是深表遗憾,跟着就挂了电话。

而杨卫帆呢,不久后打来电话问过洪衍武的意见,经他一番告诫,也觉得自己的声誉如今比什么都重要,没必要为几个钱冒险,真出了事儿得不偿失。就同样谢绝了“大将”,没有参与。

这样就成了滨城的“海碰子”们独自操作了。

本来呢,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偏偏10月9日,杨卫帆给洪衍武打来了电话,说“大将”挺不好意思地跟他开口借钱,而且不是小数,要两万块。

他的钱已经上交给亲妈了。手里也就两千来块,当时又在接受记者采访,匆匆忙忙地就拒绝了。可事后他怎么都觉着不好意思,就问洪衍武知不知道“大将”他们出了什么事儿了,难道洪衍武没借他们钱吗?要真是必要,他可以跟家里人开口。

洪衍武这一下就觉得蹊跷了。他就安抚了杨卫帆,让他别管了。跟着就主动个滨城打了电话。没找着“大将”,倒是找着了韩莹。

开始韩莹还矢口否认说家里一切挺好呢,可她那不成熟的撒谎技巧哪儿瞒得过洪衍武啊。

几个套路下来,三言两语洪衍武就知道“海碰子”们的海参生意出问题了。“大将”急需资金周转。

于是挂了电话,他就去跟“糖心儿”商量,说想跑一趟滨城。看上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而“糖心儿”治病的事儿就只能等他回来商量了。

“糖心儿”怎么会拦着他帮朋友啊?很爽快就同意了。跟着洪衍武买了火车票,就把家里和工作上的事儿都托付给了陈力泉。回家又跟妈说了一下,自己叫上了“小百子”,带着九月份的收入就登上了开往滨城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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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四章 脱逃

其实去年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洪衍武去的滨城。

那次是他带着“糖心儿”和陈力泉去看朋友,为的是喝“大将”儿子蒋谢武的满月酒,和参加“虾爬子”和向红的婚礼。

在那一次,他和“糖心儿”突破了关键性的一步。但也是在那个时候,“伸手来”回到了京城,把他的买卖折腾得不善。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生活中有的时候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合。

这次在他再去滨城的时候,总爱跟他捣蛋的命运似乎就看不得他的日子过的太顺当似的,竟然又给他下了一个绊儿……

10月10日夜里,就在洪衍武和“小百子”轮换着睁眼守夜,一丝不苟地看着他们身边那个装满钞票的两个人造革手提包的时候。

远在“青海德令哈农场”边界的一条壕沟里,已经藏匿了三天四夜的一个黑影,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现了出来。

这几天,他是靠着惊人的毅力一直横躺在这里,才躲过搜捕。

劳教干部们牵的那几条凶猛的警犬至少沿着这一带搜索过十次,每一次都仅差一点儿就发现了他。

这多亏他早有准备,带着一兜子马粪和羊粪撒在了自己身上,靠着这些污浊的东西,总算遮盖着躲了过去。

本来按照计划,他还打算再躺两天的。但这里昼夜温差实在太大,人对水和粮食的需要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导致他为逃亡所准备的两壶水和十个馍,都已经快消耗光了。他要不想饿死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就不得不按原计划爬出这条沟,提前上路。

幸好这一天搜捕他的人已经死心了,警犬没有再来。他顺顺当当的走上了公路,然后用沿途拔下的野草揩净身上的牲畜粪便。就开始竭尽全力地沿着公路远方奔逃。

这条数十里都可能遇不到一个人的公路通往西宁,如果他真能顺利到达那里,就可以从那里再继续向东方去。

东方,几千里之外,是京城!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当他独自一人头顶着白茫茫的月亮,背负着深蓝的夜空,快步行到天亮的时候,意想不到的运气来了。

他居然发现自己身后能远远地看见一辆运货卡车自西向东驶了过来。

于是他抓紧时间,跃下公路,然后把一大抱干草堆在路中央,点着了火,用熊熊燃烧的火焰封了路。

其效率之高简直超乎人的想象,如果当地的牧民看到,也都会为止咋舌称奇的。

这是因为路边的荒草都带着倒刺儿,相当扎手,而且扎根在土里,就是人拿着镰刀也做不到像他这么利索地割草。

但他就是做到了,他,身上有真功夫!

当然了,拥有这种能耐的他,不但能干这个,也能靠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想弄死谁就弄死谁。

所以他根本就不担心汽车上到底坐着几个人,只要这些人停车。毫无疑问,那立马就是他碗儿里的菜了。

这个摊上倒霉事儿的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

本来他应该是和其他三个司机一起回西宁的。

可这次跑长途,碰巧撞见了他媳妇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所以送完了货,他就一个人特着急地连夜往家赶,唯恐自己没到家,老婆就生了。

却没想到,极其意外地碰到了这种情况。

骂了句粗话,年轻司机根本没过脑子,就猛的在火堆前刹住车。

但是,一秒钟以后他就后悔了。也不知从哪儿突然闪出一个人影,突然攀住开着玻璃的车门,一把就卡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人简直就是鬼,浑身带着腥臊恶臭。

而借着火光,司机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五官和眼神都透着杀人不眨眼的冰冷。

更可怕的是,当司机奋力用双手像反抗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轻而易举就掰断了司机右手的大拇指,证明了他绝对真有杀人的决心和能力。

然后扔了句话,“你想活还是想死?”

就这样,司机彻底成了驯服的绵羊,随后卡车就像喝醉了似的向西宁驶去。

当日下午,在距离西宁五里地远的荒滩,车最终停了下来。在命令下,司机被迫把车开进了荒滩深处。

此时,“德令哈农场”已被远远甩在五百公里之外了。

当主宰者剥光司机的衣服,拿走一切钱物和食品以后,似乎开始犹豫该拿司机怎么办。

这时司机便苦苦哀求,说自己不想死,还想见未出生孩子一面。

所幸这个人被打动发了慈悲,他用车上的绳索把司机的手脚结结实实地捆住,给他的嘴里塞了一把水果刀,然后用车上的工具捅破了所有的汽车轮胎后,吹了声口哨,走了。

就是靠着嘴里的这把小刀,司机耗尽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脱离了绳索,然后赤裸着身体光着脚往西宁赶路。

当晚上九点,当他披着一件大衣被西宁的警察送到家,见到大肚子的妻子时,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淌下了成年之后的第一次泪水。

而与此同时,曾经劫持他的那个歹徒已经爬了上从西宁到京城栽满旅客的火车。

要说这个年轻司机真的应该感到庆幸,是他一路上老老实实的顺从和待产的老婆救了他的命。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一晚西宁到京城的这辆列车上又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在这辆火车上,又出现了两个更大的倒霉蛋。

就因为那两个人是“吃大轮”的小偷,而且刚刚得手。

深夜,在列车的颠簸声中,大多数的旅客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但唯独一些心里有事儿的人没有睡。

就比如说,那个劫持了司机的人,就一直眯缝着眼睛盯着他发现的两个贼,并耐心地等待“黑吃黑”的下手的时机。

机会来到时列车已快到“银川”了,车速逐渐缓慢下来。

俩个贼突然起身,直奔车厢的尽头的厕所。大概是想“劈叶子”了,他就不动声色地也跟了过去。

当两个人才刚刚推开厕所的门,他立刻蹿过去一推。那俩小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他撞进了厕所里。

反抗是无效的,臭佛爷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哪怕俩小子身上都带着刮刀。可一个才刚掏出刀来,就被他抓住手腕,反握住这把刀插进了这小子的大腿。另一个手腕子也被他抓住了,用力下造就了一个粉碎性骨折。

可这还不算,当他把两个贼身上的所有财物取走之后。他还打开了厕所的窗户。硬逼着他们挨个跳下去。

“爷爷,饶了我!”大腿受伤的小子死活不肯。

“祖宗,从这儿出去我们活不了!”手腕子折了的小子也告饶。

但他们所做根本是无用功。他为了不留痕迹,影响自己的旅程,毫无怜悯之心。

“跳!不跳我把你们眼珠子挨个抠出来!”

没办法,两个小子只好可怜巴巴的照做。

只是胆怯终是无法克服的。当第一个小子发出杀猪似的惨叫,被迫滚下了列车之后。第二个小子事到临头再也不敢跳车,十根手指死抓着窗户不放。

而这时候他反倒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

“你们俩要觉得冤,可以去京城找我。我叫申城隍……”

刚说完这句,他就突然用力把窗户拉了下来!

随着“咣当”一响,那小子凄厉地尖叫着,迅速消失了。一瞬间,他甚至听到了磕头碰脸撞在车厢上的动静。车窗上也留下了一抹腥红的鲜血。

就这样,三天以后,他终于到了京城。

那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当步出京城站,望着故乡车水马龙的街景时,他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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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体会

如果人和人之间有了生意,就不能再做朋友了!

如果一个人背负巨债陷入了困境,就很难在其他人那里借到钱,哪怕是朋友也不行。只有趁钱的人之间才能彼此借钱。

这两点是“大将”得来的最新体会。也是现实给他最刻骨铭心的教训。

因为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他就经历了从未想过的人生巨大落差!他从一个拥有丰厚资财的财主迅速变回了一个穷光蛋!

其实“大将”并不是个守财奴,反倒相当大方。

人活在世上,要对得起亲人,要知恩图报,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将”懂这个理。所以自打他发了财以后,他身边的人就都受了益。

虽然表面上他没敢太招摇,就给家里添了电视机,送了姐姐、姐夫两块手表,后来又买了个洗衣机。可私下里他还是给了妈和姐姐每人两千块钱。而且把每月家里的公共开销都给包圆儿了。

这是身为儿子,身为兄弟的义务,他责无旁贷!

另外就是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

只要老蒋家的亲戚朋友,乃至一个院儿里的邻居们和单位同事。谁家有了难处,手紧了,只要他知道他就不会当缩头乌龟。

于是许多人家的看病吃药、红事儿白事儿、找工作送礼、想买家电不凑手,就都从他这里得到了经济帮助,比较顺利地度过了难关。

这叫积德!只为图个精神快慰,心里安乐!

还有人际往来上呢。

他是当“大哥”的,对那些“海碰子”们哪儿能抠抠缩缩呢?

于是不但每次大伙儿聚会都是他掏钱。每个月他还不负洪衍武的托付,必得买了东西去看看“老刀鱼”,“海碰子”们谁家里的红白事儿,他出份子也绝对是个大头儿。

像“虾爬子”、向红结婚,还有“老刀鱼”嫁闺女,他都出了一千块呢。

洪衍武一行人来滨城所有吃喝拉撒,也全是他一力承担的。

就连谢经理,交通大队长这样帮过忙的“朋友”,他也没忘了通过礼尚往来,继续维持着关系。

这不光是为了面子,更是为了一起同甘共苦的情谊。

到最后,他更不可能委屈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对这两个得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他什么东西都买最好的。

家里的大衣柜几乎都塞满了韩莹的衣服,鞋盒子也把床底下都塞满了。光紧俏的各色高跟鞋就买了十双。各式女表也有十几块。

宝贝儿子更不用说,奶粉、玩具、衣帽鞋袜统统都是高档货。

小孩因为长得太快,穿新衣服糟践,别人家都拿旧的改,顶多有那么一两身新衣。他不,给儿子统统买新的。

甚至于单打了个五屉柜放孩子的衣服。连小皮鞋、小手套、小帽子、小围巾、小袜子都一应俱全。

像小熊照相、打鼓熊猫、电声冲锋枪、会跑的铁皮小火车,这些商店里的高档玩具,那更是一应俱全。

真是不知道怎么疼、怎么爱好了。

但这样一来呢,虽然做到了面面俱到,可他大撒巴掌撒钱的速度也比谁都快。

短短两年的工夫,他当初分到手的五万来块钱,除了两万已经被他换成手表和名烟名酒的。也就花得只剩下万把块了。

这就叫坐吃山空啊,宛如瞪着眼珠子亲眼见自家米缸要见底儿。哪怕是韩莹一个字儿没提,“大将”自己也有点着急了。

自然而然的,再加上赶上了“知青返城”这样的“人造灾年”,又有其他“海碰子”们不甘寂寞的蹿腾,他就动了心思,想在海参上再捞一票了。

当然,以他们这伙儿人目前的状况,已经不是手握空拳了。再不用像以前似的,靠他们自己下海以命相搏了。他们完全可以筹措起丰厚的资金,从别人手里收购现货,坐等抬价靠囤货谋利。

就这样,很快,“大将”、“虾爬子”、“三戗子”、“巴蛸”、“死尸”、“海兔子”、“海狗子”就一人拿出了一万块。就连“老刀鱼”得着“大将”的信儿也让闺女邵娟送来了一万。

但“海碰子”们唯独没想到京城的洪衍武和杨卫帆先后都拒绝了。“大将”把消息一带回来,大家失望之余,都难免有点犯嘀咕了。

最后商议的结果,大部分人都愿意听洪衍武的,留点余地,只小玩玩儿的好。

除了一心想狠赚一笔的“大将”和全权交给“大将”代理的“老刀鱼”,大家都把钱撤走了一半。这样最终就是五万块的本钱来收海参。

还真别说,事情一开始进行的相当顺利。今年的海参因为大规模“游击部队”的掺和,海底下太清冷了。起步价格本身就高,市场上也太缺货了。

五万块还没撒出一半去,私货海参的价格就开始蹭蹭往上涨。五十头海参的均价就从二十二涨到二十五了。三十头的直接从二十八涨到了三十五。

“大将”当机立断,赶紧把省下的钱一股脑地撒出去,而且就专买三十头的顶级货。等到他收完,价格又往上蹿了蹿,五十头的价钱到了二十九,三十头的已经涨到了四十块了,形势一片大好,一吨半的海参里因为有差不多一吨都是顶级货,虽然综合成本高达三十二块,但账面浮利已经有了一万块。

别忘了,海参收购季才刚开始,后头就是国庆和中秋,照这个苗头,差不多注定了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翻一倍的利润。

可这时候,“海碰子”们就有点后悔了,那六个小子都说“大将”不愧是大哥,就是有决断,他们的胆量太小了。非要追加投资。

“大将”呢,他想着洪衍武的话,本来是劝哥儿几个慎重来着。可这就打麻将一样,赢的人是不能说不玩儿的。“大将”的好意,差点被兄弟们认为是“饱肚子不知饿肚子的饥”。最后他就不好说什么了,只能任凭那几个小子把退出去的钱又加进来入股。

这样他就犯了第一个错误,把本儿追加到了八万块,在四十六块的高价时,又购入了六百余斤高价参。把综合成本一下抬高到了三十八块。

可随后因为私货的价格已经赶上了“水产商店”,又迅速迎来了一拨人获利抛出,价格一下跌到了三十六块,所有到手的利润不但一下子又没了。反倒还亏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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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六章 闹心

“海碰子”们又闹上心了。

不过还好,他们毕竟跟洪衍武干过一票,知道价格不可能一个劲的涨,总会有反复。上一次不也经历过跌价吗?

于是便都耐着心性地等着。特别是见“虾爬子”、“巴蛸”和“三戗子”大胆地又各加了五千块抄货。“大将”也动了加注的心思。

只是他这事儿不敢告诉妈。除了从姐姐那儿弄出来两千块,似乎再没地儿弄钱去了。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琢磨来琢磨去,心有不甘下,他就想到了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一拍脑门,他用二十块手表抵押给他们换了两千块的现金出来。

果然没两天,海边来了每年收海参的人,海参就往上又上涨了三块,总账总算持平了。而这时候总成本就变成了九万九千块。

没想到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很快,由于收货的人越来越多,随着价格持续上涨,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又找到了“大将”,他们提出想每人再入一千块一起分利。

“大将”刚求人帮过忙,又是熟人,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

这时,他就犯了洪衍武当初警告他的第二个错误,把别人的钱也给引入进来。盘子的规模和保密性都失控了。

还别看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只是两个人。可这门儿一打开,后面就不好办了。

因为其他“海碰子”们身边也有亲戚朋友,大家把这事儿回去一说,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

谁都看出海参要暴涨的苗头,鉴于上次的财富爆炸效果,谁也不甘寂寞,好多人都要拿钱出来参与分利。

而“大将”自身不正,根本就说不出来“不行”这两个字。

于是外面的钱就像潺潺溪水一样流了进来。到国庆前三天,“大将”他们连同自身的关系网,扔在海参里的钱已经高达十三万左右了。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局势倒是一片大好,海参的价格同样忽忽悠悠地一路上扬。

四十,四十二,四十五,四十三,又四十五,四十八,五十五,没货了!三十头的根本没货……

到这个时候,私货交易的“小市场”一片繁荣。

等追上了官价儿之后,大家自然把扫货目标又瞄准了国营商店里的海参,抢购风重启,就连“水产商店”的海参官价儿也被迫调高了十块,五十头的干海参在滨城历史上第二次突破了五十大关。

眼见和上次一样,只要“水产商店”卖断货,就又是一个海参价格大井喷的局面。再也遏制不住。

可就在大家伙儿都蠢蠢欲动,准备欢呼雀跃的时候,民间的变化终于引得政府插手干预了。

报纸上登出来的消息,政府承诺会充分保证节日供应,并决定于国庆当天,把国营商店价格调配回正常价位。

同时警告人民群众不要参与海参的投机倒把行为,一经发现,公安机关会没收所有违法所得,原单位做开除处理。

按理说,洪衍武早警告过这一条,“大将”理应尽快把手里的海参出手。

按照眼下的价格,市面上三十头的海参已经炒到了六十多块。如果是大将一开始的收购价,那已经翻倍了。即使是后来陆陆续续又把综合成本抬高到了四十六块,出了手也有四万多的利润呢。满可以见好就收的。

可问题是人的贪心一作祟,就会变得愚蠢,导致判断失误。

“海碰子”们此时的眼里、脑子里全是前年到达一百七八的海参高价,觉得海参后劲还足实着呢。

再说这次政府的措施也和上次也不同,属于雷声大雨点小。工商部门、物价部门和公安部门都没有针对海参交易的“小市场”进行查抄。

这就让他们和大多数人额一样,误以为没有实际行动,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政府还没来真的呢,完全可以等等再说。这就又犯了第三条错误。

他们根本没有料到,鉴于上次的海参涨价风,政府也变聪明了。

官员们吸取了前车之鉴,就怕强制管控引起社会更大的价格动荡,这次直接通过上层从山东调配了海参过来,才做出公告。

不但用降价预期稳定了民心,缓解了抢购风。紧跟着国庆节前一天也开始履行承诺,全力放货,下调价格,用事实来说话。一下就击溃了囤货居奇者的信心,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

好,随着山东海参上市,摆满了滨城“水产商店”的柜台。所有打算靠手里海参发财的人都傻眼了,他们不知道这些海参是打哪儿变出来的,更不知道政府还备有多少货物。

然后在有人听说港口又卸下了一整船的干海参后,立刻就引起了恐慌性抛售,私货市场里干海参价格直线暴跌。短短三天之内,一直到打回原型才站住脚。

别说海参贩子们亏得吐了血,就连前一阵在国营商店里买过海参的老百姓也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而“大将”他们手里的近三吨海参,只来得急以相对高价卖出五百斤,兑换出了两万初头的现金,其他的全砸手里了。最后一盘账目,即使剩下的能顺利卖出去,每斤也得赔十八块,蚀本六万多。

这时候所有人就都不乐意了。“海碰子”们骂天骂地,喝闷酒,不能接受现实。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也慌神了,天天催问“大将”该如何是好。

但闹腾得最凶的还是其他那些用几百块不等参与进来的众多“小股东”们。这些人输不起,不但闹着要还钱,还都不肯接受亏损。非说“海碰子”们当初是跟他们打过保票的,只赚不赔。

这一下可麻烦了,这些人都和“海碰子”们有各种各样的亲戚朋友关系。当初彼此怎么说的,如今谁也讲不清,更不能厚此薄彼。

有的人家虽然经济很困难,可原价赔一家,就不可能不赔另一家。而且现金有限,先赔谁后赔谁也是个问题。最关键的,是因为已经谈不上保密了,还有人声称不原价照赔,就去找工商和公安举报他们。

这样就更让事情弄成了一锅粥,“海碰子”们彼此之间第一次在酒桌上互相埋怨起来,为了自己亲戚朋友的利益大吵了一架。你说他傻蛋一个,当初实在不该跟他大姑满应满许,胡乱做保。他又说你家的二舅怎么敢反过来威胁大伙儿,真他妈不是东西。

甚至一来二去的言语交锋下,借着酒劲“虾爬子”居然和“巴蛸”动起手来。

目睹这情景,“大将”简直后悔到家了,他觉得真不应该和兄弟们再趟这次浑水。钱亏了倒是小事儿,但他受不了当初一起奔命的穷弟兄们为了钱,自己跟自己打起来。

想当初,大雨泡糟了他们带来的干粮,“虾爬子”可是把唯一还能吃的贴饼子让给了“巴蛸”啊,而“巴蛸”也冒死救过被困在礁洞里的“虾爬子”。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不念旧情反目成仇呀!

于是“大将”简直气炸了心肺。激愤之下,他一拍桌子,当场把“虾爬子”和“巴蛸”都给臭骂了一通。

可“大将”万没想到,破天荒的,那俩为了钱红了眼的臭小子居然造了反。

他们不但不服气,而且反倒站在一个立场指责起他来。说他不应该不听洪衍武的话,带头破坏规矩,否则大家就不是赔钱是赚钱了。

“大将”愣了,他呆了,他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兄弟竟然跟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跟着在全场一片肃穆中,他发现其他人虽然不说话,却都带着股奇怪的神色望着他。明显具有同样责怪的意思,这让他又伤透了心。

这场面如果贴切地来形容,真就应了黎叔的那句话,“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于是情绪激动下,“大将”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也冲动地说了很绝情的话。

“我知道你们大伙儿都怪我,可没关系,所有的亏空我一个人背,绝不让你们大伙儿受我的连累。但从今往后,咱们也不是兄弟了。明天,你们就让你们的亲戚朋友找我来拿钱吧……”

跟着他把酒杯一摔推门而出。

但这时,更让他伤心的事儿发生了,除了“三戗子”,居然再没有一个兄弟出来追他的,这只能证明一点,他的兄弟们真的把钱看得比他们的情分还重要了。

“大将”可是个血性汉子,尽管跟大家伙不欢而散,伤了感情,可一诺千金,说出的豪言壮语就必须要做到。

一方面他陆陆续续,给大伙儿的亲戚朋友发还资金。另一方面他在找把海参出手变现的机会。

按他的想法,第一要务是得先凑够三万现金把外人的债务清了。

因为对每个“海碰子”来说,应付亲戚朋友的声讨都是一件很痛苦、很为难的事儿。谁都怕被人戳脊梁骨。

更何况有人家庭条件实在困难,那几百块对普通人来说是很难积攒出来的财富,真要是认为钱拿不回来肯定走极端。别说举报他们,可能连寻短见的事儿都会发生。万一急出个好歹来出了人命也不行啊。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背负这样的良心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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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老肥

应该说,“大将”能如此有担当实属难能可贵,想法也很到位。

哪怕是为了“破财消灾”,这个问题也应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才能避免更糟糕的结果。

但想和做之间还是有着不小差距的。“大将”没能想到,滨城急着想把“海参”脱手的人会有那么多。

国庆才刚一过,海参价格居然又下滑了一些,但私下交易量却持续低迷。“大将”很难短时间内把海参顺利卖出去变现。

这种情况下,“大将”就只能动起了自己其他资产的主意。将那些好不容易积攒到手里的名酒、手表和木材试着变卖。

他先给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送去了二十块手表抵债。又托他们俩帮忙找找门路。

同时,他还把这件事拜托了每年这个时候来滨城出差的“老肥”。他觉得这个生意场上的老朋友门路多,没准能快一点帮他找着买主。

可跟着又是一个没想到,“老肥”了解他的情况后,居然说已经自己办完了事儿,明天就要回哈尔滨去了,恐怕帮他找不了买主了。

不过,倒是给他又出了一个主意。

“老肥”的意思,是“大将”的海参滨城卖不出去没关系,如果乐意,他可以帮忙在哈尔滨代销。那儿他门路更多,要赶在中秋节前,他差不多能卖到四十块一斤。只不过他手里没现钱给“大将”,这次办事都交付给关系单位了,只能卖了海参之后再把钱汇过来。

“大将”挺意外地楞了一下,随后就犹豫上了。

这个主意好是好,可原先交易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另外呢,他不知道海参什么时候能卖出去,一万块是一大笔钱啊,他急着用,也怕时间有点来不及。

“老肥”似乎看出了“大将”的担心,这会儿就又说,“兄弟,你要不放心,哥哥我可以给你打个欠条。大不了我回去先卖你的货,如果不好卖呢,我回去了也方便帮你凑钱。反正我估摸着最少三天,最多五天就能给你汇过来,保证耽误不了你的事儿。合作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话到这个份儿上,急得火烧眉毛的“大将”就真动心了。于是出于对多年交情的信任,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三百斤干海参交给了“老肥”。

拿了“老肥”开出的欠条之后,“大将”还说自己就要一万块,多卖出来的全是“老肥”的报酬。并亲自帮忙把海参和“老肥”送上了火车。

此后的几天里,“大将”就一直惦记着“老肥”卖货是否顺利,期盼着尽快拿到这笔钱先给那些外债还了。

这样,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接下来,满可以慢慢着手,给兄弟们分其余的海参。

他算了算,连他自己的东西加上剩余的海参,大致还值个六万块。“老刀鱼”的钱是一定要足额还上的。一万五的亏空,让那六个小子背,以他们的经济情况来看看,也不会太为难。

万一春节前海参要再涨点钱呢,这窟窿兴许就填补上了。这样,大家就都没话说了,他也算对得起所有人了。

自己的钱没了,大不了再挣呗,反正他还年轻,能下海……

他就这么平静地想着、等着、盘算着……

但老天爷似乎专门爱咬病鸭子。“大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要命的关键时候,他竟然再度遭遇了一次雪上加霜的背叛。

中秋节过后,满怀期待的他,死活没等到“老肥”的汇款通知单,打电话给“老肥”也总找不到人。

这下他慌了,心里不禁掠过一丝阴影,唯一能做的就是持续不断地打电话。

最后就在他准备上路跑一趟哈尔滨的时候,经过锲而不舍的坚持,“老肥”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可得知真相,又让他差点没气炸了肺。

敢情“老肥”直接跟他亮了底牌,居然告诉他那笔海参的钱就别打算要了。

还直说“大将”太糊涂,其实滨城之所以海参卖不出去,就是因为收海参的人都是像自己这样采购员。

他们用的可都是公款,不变现就办不了事儿。填不上窟窿,也是没办法跟公家交代的。

“老肥”称这次自己亏了血本,本来还想跟“大将”借钱呢,要借不到,就只好去跳海了。可没想到“大将”居然自己送上门来,而且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他。老天爷既然把活命的机会送给了他,他怎么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听到这儿,“大将”再也克制不住勃然大怒,不顾电话大楼旁人的瞩目,他冲着电话里就吼了一嗓子。“混蛋!我有你的欠条,我要去哈尔滨找你!”

可没想到“老肥”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本名叫“于茂才”,却故意在欠条上写了个“余茂材”,还把“大将”的名字刻意地错写成“蒋海超”。说白了,因为“大将”失察,这就是废纸一张。

何况,这么多海参,也足以证明“大将”参与投机倒把。这张欠条真拿出来,怕是不但要不回钱来,对“大将”自己更不好。

至于“大将”找上门动粗,“老肥”也不在怵头,他已经把家都搬到了林区,这里的伐木工人有的是,真敢来,还不定谁吃亏呢。

这还不够,这小子还说了,他已经跟领导说好了,换个地方出差了。今后再也不会到滨城出现了。那语气透着洋洋得意,算无遗漏。

“大将”拿着电话,这下气得都哆嗦起来了。再次惹人注目地破口大骂。

“王八蛋!亏我当初救过你,这么多年把你当朋友。你简直就是个白眼狼……”

可“老肥”却有自己一套理论,通过电话居然很无耻地又给“大将”上了一课。

“不是我不够意思,兄弟,你的确对我有过恩,但这次的是生死攸关,我能怎么办?与其咱们两个人都完蛋,还不如一个人得到解脱呢!”

“你是仗义,可也是傻仗义,居然还想要给无关紧要的人全额赔付。你既然有普度众生的心,那么搭救我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我跟你说,骗你其实我也难过,你对我的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你也得知道,在钱面前谁都是个凡人。否则,亏本的时候,你那些兄弟们怎么不肯帮你担着啊?”

“你也不想想,大家在一起做朋友,谁不是为了海参呀?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当然只能自己顾自己!这才是友情的基础。这个道理你要还是不明白,你会比谁都倒霉……”

这通电话挂断之后,身材魁梧的“大将”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在好多人好奇与同情的眼神里,他刚出了长途电话厅,就一屁股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回家之后,也是悄悄地躲回到自己屋里。

他心里堵得难受,委屈又说不出来,脑子里彻底搅和乱了!

一会儿想着怎么跟兄弟们开这个口,一会儿又想干脆去林区宰了“老肥”,可身上的债又怎么办?他不能让韩莹带着孩子独自面对这一切……

就这样,一直呆呆坐到了韩莹下班回来。

韩莹见“大将”这样,知道出大事了,立即打来水为他擦脸。

可“大将”眼睛愣神,就像没看见她似的,始终像个僵硬的石塑一样望着屋顶。

韩莹便开始推他的脸,“海潮,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快说话呀!”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大将”这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眼底已经因上火充血了。

韩莹扑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因为用力过猛,一下把脚给崴了。可仍忍着疼说,“你千万别这样,求你了。无论如何还有我在呢,你还有孩子,还有妈,还有姐姐一家,还有那么多兄弟,我相信怎么难,咱们也能过去……”

这时候“大将”终于向韩莹吐露了事实,声音微弱地说,“我海参生意赔大了,兄弟们因此跟我反目,我大包大揽要背所有的债。可又让‘老肥’给骗了。现在咱家一贫如洗,原本就还不上的一万多,又变成了两万多。‘老肥’还说我是傻蛋,我……我真是傻到家了……我对不起兄弟们,对不起家里,对不起你和儿子……大家伙的好日子全让我给毁了……”

等到详细讲述完整个过程,这个钢筋铁铸的汉子眼睛湿润了,羞怯地再也说不下去。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韩莹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她虽然在整个过程里一度面显震惊之色,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居然安慰他说,“海潮!你不傻,你是厚道。所以我嫁给你才放心!这事儿不能全赖你,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何况现在再计较这些也没意思了。没关系,咱们输人不输心,钱亏了,咱们再挣。是的,两万块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可话说回来,当初咱们还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多钱呢,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反正吃苦受累,我都陪你一起……”

这让“大将”心里顿时一片温暖,他紧紧握着韩莹的手,又是感动又是激动。

妻子的鼓励和理解,让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重新拥有了勇气面对一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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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建议

更难能可贵的是,韩莹又跟着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实际建议。

第一,她先劝“大将”试着跟远在京城的洪衍武和杨卫帆开口救急。说他们俩都过得不错,手里应该有现钱。

这倒不是为了拆东墙补西墙,而是从人情世故上和实际出发的综合考虑。还债也需要实际和精力啊,最好能把债务集中,能欠一个人总比欠一群人好,否则今后连番应付各路债主就让人精疲力竭了,得耽误多少事儿啊。

第二,她说真实情况必须得“海碰子”们说清楚,瞒着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更让大家猜忌。

另外,出于同样的道理,如果洪衍武和杨卫帆那儿碰了壁,也只好走下策,让“海碰子”们再凑个一万块把外债还了。

对这笔钱,咱们可以把名酒和手表抵给他们。其余的债务问题咱们也不逃避,只是暂缓。想必大家就是心有埋怨,也信得过咱们的人品,肯定会容咱们一部分一部分慢慢还。总比外人天天追在屁股后面要好。否则时间一长,真闹得让妈知道,老人跟着着急就不好了。

“大将”听了深以为然,觉得妻子考虑得很周到,处处在点儿上,一下让他有了主心骨,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但唯独跟洪衍武借钱,他却不肯答应。

因为在他看来,洪衍武当初是早有先见之明。不但没参与进来,还早早告诫他三条关键之处。可惜他自己不够重视全破坏掉了,才有今日之惨败。

更何况他一旦借到钱,什么时候能还还不知道呢。所以他找谁也不能找洪衍武开这个口啊。既丢人又没道理。非但不能去借,这件事还要永远保密,尽量不让洪衍武知道。

倒是杨卫帆那儿他觉得希望挺大,可以去试一试。

毕竟是高干子弟,如今又成了大歌星了。杨子有这个能力,多半会帮自己想想办法!

但后面的事儿,却无疑真让“大将”失望了。

当时正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杨卫帆,一接电话听“大将”说的数字就拒绝了。而且因为团里的人在窗口向他拼命招手地催,他很快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连句朋友间的寒暄和问候都没来得及说。

这样一来,不知道杨卫帆那边情况的“大将”,难免又吃了心。认为又让“老肥”说中了。

绝不可能是杨卫帆没有钱,而是不愿意借给他。钱难挣,屎难吃啊,人一有了钱就都知道心疼了,变得自私了。谁都怕把钱借给他,没准就打了水漂了。

对这个他不怪,只是有些灰心丧气而已。也同样因此,他就更不愿意跟洪衍武提这件事儿了。

就像是极力像维护心底最后一份珍惜的东西,他生怕万一再遭拒绝了,所有的友情就都有裂痕了,而他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勇气再联系这个朋友了。

在后来,那就是从杨卫帆嘴里知道这事儿的洪衍武,主动打电话往滨城联系“大将”了。

可由于“大将”旷工都好些日子了。洪衍武打到他的工作单位自然找不到人,甚至“起重社”的人还满腹怨言地回复他,说单位领导也在找“大将”呢,“大将”如果再不回来上班,弄不好饭碗就砸了。

这样洪衍武便只好打电话联系韩莹。虽然韩莹按照“大将”的嘱咐做到了守口如瓶,但人生经验的洪衍武单从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和说“大将”工作顺利一切都好,就察觉情况不对劲。跟着也就旁敲侧击套出了更多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

而就在洪衍武带着“小百子”火速赶往滨城的同时,“大将”也正继续按韩莹的嘱咐,为说明自己的处境,分头去找“海碰子”们求助。只可惜这个过程同样相当不顺当。

城里住的“海碰子”只有“三戗子”和“虾爬子”。“大将”上次和“虾爬子”闹了个大红脸,自然先去了肯追他的“三戗子”家。

可他去了才知道“三戗子”下班还没回来,便只好进屋坐下,想等“三戗子”回家。

但他没想到和往常的热情相待完全不同,除了“三戗子”上初中的弟弟给他倒了一杯水。“三戗子”家里就再没人理他了。

“三戗子”的父亲躲在屋里不出来。“三戗子”的妈只闷头择菜,半天不想说话。连“三戗子”的弟弟也不敢言语,拿着课本脸红地装着做功课。

“大将”觉得挺别扭。他这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对劲,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

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局促地摩挲起手掌来,想了半天才决定还是先离开的好。

“大妈,我还有事,要不我就先走了,改天我再来看您和大爷……那什么,您帮我跟涛子(三戗子小名儿)说一声,让他晚上去找我一趟……”

“三戗子”妈叹了一口气,但一点没站起来的意思,反倒“刺儿”了他一句。

“海潮。我们往常对你怎么样?涛子对你怎么样?你不能欺负老实人啊……”

“大将”立刻就是一个激灵。“大妈,您这话……”

“还不是那海参的事儿。你们几个赔了多少我不知道,怎么赔的我也不知道。涛子不让我们问,我们也不好管。可我听说已经有好些人从你哪儿拿到钱了对吗?连那个宾馆经理和什么大队长的钱你是不是也还了?可你怎么就没想着我们家的亲戚呢?涛子这傻小子私活拦着家里人不让去找你,可他二大伯、四叔、五姑还有我娘家那边的两个妹妹,天天晚上要到我们家里闹一气儿,说那是他们勒着裤腰带攒出来的钱。你还让我们家日子过不过了?更可气的,是涛子还想自己先垫钱打发这些个亲戚,可我今天要问问你,你觉得这样应该吗?当初是不是你要我们涛子出钱跟你干的?我们涛子是不是所有的事儿都听你的?”

这个家庭妇女老太太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按照自己的理解,连珠炮似的一通质问。

“大将”本就不善言辞,心里又有愧,就是有的地方可以解释一二,他也说不出来。简直窘得都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这让他还能怎么样呢?叹了口气,心一横,只能硬着头皮下了保证。

“大妈,我对不住您。这样,如果您家亲戚们再过来扰您。明天……不,后天,您就让家里的亲戚来找我吧……”

“去找你?后天找你就能拿到钱吗?一分不差?你可得说死了……”

“不差。麻烦您了,我走啦。”

“好,海潮,那我送送你……”

可万没想到,本来已经有些和谐的结局被屋里一声突兀断送了。

“还送个屁,赶紧做饭!”

“大将”站在门槛里边,今天终于听到了“三戗子”父亲的声音,这个过去总要拉着他喝两盅的老工人,烟酒嗓儿愤怒而又严厉。

“三戗子”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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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听窗根儿

如果说,去找“三戗子”这个过程算是尴尬的话,那只能是轻度的。

因为至少这种尴尬只是“三戗子”不了解情况的家人造成的,“三戗子”本人对“大将”还是一片赤诚的。

但“虾爬子”那儿就不一样了。那是一次让“大将”羞愤至极的经历。

“大将”在进“虾爬子”家的小院儿之前就站住了,因为他经过“虾爬子”和向红的房檐下时,意外在临街的窗户根下听见了俩人的对话。而且话中谈及的是他。

这让从不听人私语的他,头一次站住了。并且克制不住地聚精会神起来。

“……你说,我到底是该不该找大哥去啊?上次弄得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多天也没联系,我怎么琢磨怎么觉着别扭,我感到有点对不起他……”。

“虾爬子”在犹豫。这第一句,让“大将”心里熨帖了一下,觉得毕竟是兄弟,还是有情分的。

可向红的声音随之响起。让“大将”心里不由一惊。

“去,当然得去。可你得记住,不是去认错。是要钱!”

“啊!要钱?你没事吧,我们毕竟是兄弟,你怎么这样啊!胡出主意!”

“你就不听我的吧。事前,我是不是让你别带着亲戚?上次我们亲戚闹得那一出还不够啊!看,这次你们家亲戚也闹成一锅粥了吧?你也不想想,自己家亲戚都能为了钱闹成这样。你跟‘大将’又不是亲兄弟,要钱又怎么了?你看,我和韩莹关系再好,可家是家,朋友是朋友,分得清楚着呢……”

“那……那也不行……我承认,这件事或许你说的对。可这也太落井下石了啊。再说我大哥已经拍胸脯把所有的亏空担待下来了。他会解决问题的,再怎么样,这点我绝对信得过他!”

到此处,“大将”心里满不是滋味。不得不承认,为了他,兄弟们都在承受家人的压力。

为此,他既相当愧疚,也为兄弟们之间的信任,还有些欣慰。

但后面的情况急转直下,却是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是,我承认‘大将’人品不错,让人佩服。可人品好不代表有能力啊。要不这次,他怎么带着大伙儿赔了呢?还有,你也不算算账,你们赔了多少?六万!‘大将’身家又有多少?满打满算,五万块!他自己还花呢,这几年瞧给韩莹和他儿子捯饬的,这么大手大脚的花法,也就没几个钱了,那得造成多少亏空?再说了,眼下现钱就两万,海参也卖不动了。外债都还不清,他又拿什么赔其他的人?”

“你……你什么意思?”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还不明白呢?这叫以进为退。你去找他要钱只是表明一种态度,不见得真要到手里。我怕的也不是“大将”反悔不给钱,而是他没钱还钱,或许还会反过来找咱们借钱先搪塞外债。你都扔进去一万五了,咱家还有多少钱能糟践啊!我都怀孕了,你总不能不为我们娘儿想想吧。”

这话让“虾爬子”心软了,“是是,你说的是,现在不比以往了,你怀孕了,我是得先为你和孩子想……”

“算你还有良心。你听着,还有呢,你二舅那个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他说拿不着钱就要举报,那就真会举报。弄不好就得咱们自己垫钱抹平。你愿意就这么吃个亏啊,怎么也得闹一场,让大家知道知道!万一别人身上再出了事儿呢,你受牵连也得‘二进宫’。这次大伙儿都赔了,都得一锅端,还有人搭救你吗?不得我想办法拿钱给你运动去啊。最后,‘大将’要是真有了钱肯赔大伙儿,那先给谁不给谁啊?总而言之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不这么干,那么多‘海碰子’呢,‘大将’就得把你排在最后边……”

“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明白了。有理有理。我还跟他吵了架呢,他肯定不会惦记我。我就照你说的办……就是,就是真有点对不起‘大将’啊……我这心里……”

“哼,哪儿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说实话,照我看,你真没必要老跟自己别扭,一会儿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对了。其实人都差不多。有的事儿我就不爱跟你说罢了。免得你老怪我坏你们兄弟情分……”

“别别别,今天索性都说出来吧。咱可是两口子。谁害我你不会害我啊,你还是让我明白明白吧……”

“那好,我可就说了啊。这事儿‘大将’不是跟京城那边联系了吗?那为什么人家洪衍武和杨卫帆都不干啊?直接就拒绝了,真能挣钱,谁会这么傻?”

“你……你是说?”

“我也没实在证据,就是这事儿都是‘大将’自己跟人家联系的,人家怎么回复的,为什么会拒绝,也都是‘大将’自己跟你们说的。天花乱坠的,具体怎么回事谁弄得清?要想知道真相,除非你自己再去跟京城联系一下才能知道……”

听到这里,“大将”再也听不下去了。也不进院门了,急匆匆拔脚就往街外头走。

他逃命似的,心里烧着火,真恨不得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

多余!真多余!他招谁惹谁了?为了大伙儿挣钱,落了这么个下场!他们都找他,可他找谁去?

确实该怪他自己贪心,该怪他没听洪衍武的话。可大家伙也都是自愿的啊,也没人提醒他啊。话说回来,要不是他们拉他拽他蹿腾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他们就没有一点责任?

满以为大家伙气是气,怨是怨,至少还能相信他的人品!会理解他的一番担当的苦心!就是不把他当大哥可还会敬重他!

可人家不但不领情,认为他是个没本事的傻蛋,还就差把他往黑了心故意害人去想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妈的!这世界怎么了?难道人和人的关系就真想“老肥”说的那样吗?钱比感情重要?人有了钱就没了人味了?

“大将”昏沉沉地往前走,出街口的时候直接撞上了一个人。

他一定神才发现,正好是“虾爬子”那个下班回家的老实爹。

老头儿脾气软和,有点胆小,见“大将”满头满脸不是颜色,吓了一跳。

“海潮,你这……怎么了?进家没有?不会……不会跟他们两口子吵起来了吧?”

“大叔……我……我没事……”

“大将”努力克制了一下,可想起刚才的事儿,气有喘起来了。最后也只上气不接下气扔下一句,“大叔,您给家里亲戚带个话,后天,后天都去我家里,我给他们清账!还有,告诉他们两口子,我欠谁的钱也不会欠他们的,我要没有钱,就去家里搬东西……”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大街。

此时街头的电影院凑巧刚散场,疲惫的人群“呼啦”一下涌上了马路。

“大将”带着失望的表情,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他挑衅地昂着下巴,刻意地想找一场架打。

可是,他凶恶的神态偏偏让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不痛快,憋屈得要命。

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都想避开一场瘟疫,使他既气馁而又难为情。

他最后没了办法,只有神经病似的冲着人群骂了一句“都他妈是孬种!”然后垂头丧气的走开了。

回到家之后,从不生病的他,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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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救兵

“大将”再没去找其他的“海碰子”,“三戗子”家和“虾爬子”家的遭遇让他彻底寒心了。

要说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能筹到钱,“老刀鱼”家。

可“大将”仅动了下念头就放弃了。原因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老刀鱼”的仁义。

这老爷子,钱送来了就没找过他。后来大概知道海参买卖赔了,老爷子也就让闺女送来了一句话。

“我们不缺钱,先紧着大家,再算我的。真没有就算了,我们手里的钱够养老了。”

不亏是老辈儿人啊,讲究!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对不起人家。他怎么能再张口呢?

“老刀鱼”的老婆是个药罐子,他不是不知道。天知道再找人要钱,老太太会不会心里着急犯了痰喘。

再说了,老爷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他真把钱借走了,什么时候能还上啊?要拖个十年八载的,实在不像话!

所以说现钱是没有了。可不要紧,他不是还有些东西嘛。直接拿东西抵债。

就这样,第二天,不顾三十九度的高烧。“大将”装作没事儿人似的下了床。

他蹬上辆三轮车,自己去存酒的仓库,把所有茅台和五粮液都拉回了家。又把剩下的十几块手表找了出来,就专等着债主子上门了。

只可惜啊,哪怕“大将”自以为做足了充沛的准备。现实里的演变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10月11日下午,下班之后,“三戗子”和“虾爬子”两家的亲戚依次都来了。可没有钱只有东西,这些人谁进来都不乐意了。

“大将”和韩莹只得再三解释道歉,这些人才勉强接受。可紧跟着呢,又因为一个问题乱起来了。

谁拿什么分配不均。而且价物也难以平衡。

谁都想要手表,还挑牌子。都不愿意要酒,而且定价也往低了压,一块一百多的手表,你说只能算一百,他说只能算九十。茅台官价儿还八块呢,一家只乐意给六块,另一家又说得五块。

这一下就乱套了。本来一些已经算好的人都觉得吃了亏,全不干了。一时间,把“大将”的小屋吵成了小市场。任是“大将”两口子怎么压怎么劝也没用。

这哪儿还瞒得住啊?别说隔壁邻居们不少出屋来瞅。“大将”的妈和抱着小谢武的姐姐也都过来了。

“大将”倒是说过今儿家里要来不少人,可她们没能想到这通乱啊。也没想得到都是来讨债的啊。“大将”可一直瞒着家里亏钱的事儿呢。

“大将”的姐姐看不得兄弟吃亏,这事儿先弄了个大概其,就跟这些人就对上了。死乞白赖不让他们往外拿东西。说价儿必须重新算过。

你推我搡间,立刻就把他怀里的小谢武给吓哭了。

好在“大将”妈及时压住了阵脚。

老太太是个好强的人,看不得这场面,更不容别人戳自家脊梁骨。

立刻就喝止了闺女,先接过她手里的孩子,又说“你抱着孩子瞎争辩什么?不就是欠钱还债嘛。我们老蒋家砸锅卖铁也不欠人钱!去,把我屋里的二百块钱都拿出来,给你兄弟添上一份,能凑一点是一点。有谁觉得拿东西亏的,就拿这钱。其他的我做主了,既然刚才说好了,就按说好的价赔给人家!”

这一下全场肃穆,唯独“大将”和韩莹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们实在是感到愧对母亲。更难受千防万防,终究也没防住让母亲跟着操心着急。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

就在“大将”姐姐嘟囔着嘴去屋里取钱的时候,屋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寸头”悄悄溜出屋跟去了。一转眼的功夫又跑了回来,冲一个抽烟把牙都抽黑了的中年人就报告,“爹,他们家有电视唉,还是外国的呢……”

这立刻又生事端,那中年人立刻声明。

“我不要酒,也不要手表了。我要你们家电视!”说完就叫儿子带路,直奔“大将”妈的屋要搬电视。

“大将”这下蹿了,他和韩莹也不顾“大将”妈的劝阻都追去了。

俩人从后面拽着那对父子不让他们动。各自都说我们欠钱,我们还你们,那屋东西是我妈的。

可没想到,那中年人冷笑一声,居然压着声音对“大将”说,“你再拦我一试试,小心我去给你报告。警察来了,把你们家全抄了。你人,还得进去……”

这下“大将”傻了。韩莹也愣了。最缺德是旁边那“小寸头”。借机狠狠一推韩莹,一下把韩莹推在了地上。腿磕破了,手也搓破了。

听着妻子一声痛呼,追出来的“大将”妈急得直叫,怀里小谢武哇哇大哭。

“大将”顾不得别的,赶紧就去照看韩莹,可他也生发烧呢。又气又急,头一昏,没把韩莹扶起,自己倒一歪,坐地上了。

屋里那头也热闹,父子俩要进门被“大将”姐姐给堵住了。两个人死命往外拉门要进去。里面一个女人拼命拽着门叫救命。

至于围观的人,其他的债主子们鉴于同处在一个立场,虽然觉得父子俩过分了,也不好出面。而邻居们呢,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好掺和,也只有帮忙先把“大将”和韩莹扶起来在说。

这番乱啊,就跟苍蝇窝似的,别提了。

而就在这时候,有俩个人影,匆匆穿过狭窄的通道和围观人群,硬是挤了进来。

前面一个人扫了一眼,立刻把冲过去一把一个就把拉门的父子俩都拽开了。回身堵住门就骂,“还有王法没有?操的嘞!光天化日,你们就这么硬抢啊!”

一口的京腔,一脸的风尘仆仆,此人正是洪衍武!

而跟着他的那个自然就是“小百子”了。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太突兀了!不但父子俩糊涂了。“大将”和韩莹傻了。就连“大将”妈都不明白洪衍武怎么出现的。

但这种情况,对蒋家毕竟是好事,蒋家人全都不由自主,激动地叫了一声“小武!”

小谢武也似乎得了主心骨似的,竟然奇迹般地不哭了。

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 扶危

而相反的,那父子俩却紧跟着炸了毛了。都重新逼上一步堵在洪衍武面前。

当老子的昂首喝问,“你谁啊?有你事儿没你事儿!让开啊!”

做儿子的叉腰叫骂,“哪儿钻出你这么一号啊!别找不痛快啊!小心见红!”

洪衍武一看这父子俩横眉立目,不像光棍,倒酷似捧哏、逗哏的新颖造型,先是乐了。“哟呵,爷们儿净在京城耍混蛋了!在滨城还没见过同行呢!”

跟着露出一脸凶相,“行啊,好久没娱乐了!要玩三青子,磕血葫芦,你们还真找着人了!来吧,划个道儿,是素菜还是荤菜,由你们挑!我今儿要不好好削削你们这俩糠萝卜,老子就对不起吃过的五谷杂粮!”

说完拎起窗台上压鞋的一块砖头,一掌过去就削掉了一个角。

嘿,牛逼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是真有一手啊!

这应景儿的暗示可把色厉内荏的父子俩吓坏了,围观的人众皆是一片骇然。

不过除了同是登门讨债的那些人,这个院儿邻居们脸上更多的倒是乐见其成,愿意看好戏的神色。

而和相息事宁人想要劝架的“大将”家人全然不同,“小百子”可是唯恐天下不乱,他故意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兴奋地大叫。

“洪爷,得合勒,得合勒,摔狗日的!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这是打家劫舍,打死都不偿命!”

这一声更把父子俩刺激得一哆嗦。就跟冻豆包被一壶开水浇了似的,俩人立刻软化了。

当老子的倒是很聪明,反借着“小百子”的话茬开始叫屈了。

“等等,话得说明白了,谁欺负人了?谁抢劫了!蒋海潮欠我钱你知道不知道?你横!想插手管闲事,可以!但得讲理吧?”

做儿子的也看出风色,赶紧帮腔。

“就是,没钱不得拿东西抵债呀?天经地义!今儿还是姓蒋的把我们叫来的呢!大伙儿都可以证明啊!”

这一下,出于同一立场,那些债主们就有人说话了。

“是啊!小伙子,是蒋家把我们找来的,我们都带着凭据呢。而且本来说给钱,没钱就让我们拿东西了,我们还不乐意呢……”

这么一说,蒋家人自然感到理亏了。

“大将”妈叹了口气,也只能跟洪衍武说,“孩子。他们说的是真的。没法子,我们是欠了人家钱。所以他们要搬……你就让他们搬吧……”

跟着老太太就用不容反对的声音冲屋里闺女喊,“海英,你给我把门打开!姓蒋的不干不认账的事儿!”

“妈!”

尽管“大将”和韩莹齐齐一声痛苦的声音。可“大将”姐姐谁不怕就怕妈,不敢不照做了。房门终于打开了。

见到此情景,周围的人众都“轰然”一声,跟着众说纷纭地议论起来。

债主们是觉得安了心了。佩服之余又都有点不好意思。

邻居们同情之余更多的是诧异,因为大家伙儿都知道蒋家日子这几年过得不错,怎么说败就败了。

有明白点的人跟着就小声儿感叹,“这叫成也海参,败也海参啊”。

看着周围的反应,父子俩可得意了,愣愣着眼睛,就等着洪衍武主动退开让路了。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却没一点这个意思。

“哟呵,不动手又改讲理了?挺识时务啊!瞅准了蒋大妈仁义是不是?”

洪衍武还是一副流氓腔调讥讽着,跟着话锋一转,扔出了个重磅炸弹。

“是,欠债还钱,没钱拿东西抵。这我也同意。可现在我不是来了吗?我大老远来为什么啊?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屋你们还是不能进!有钱还你们!”

“你?”“你替蒋海潮还?”父子俩齐齐诧异。

“对!我替他还!”洪衍武瞟着眼皮子点头。

“你可别夸海口!蒋海潮欠我们四百五呢!”

做儿子的还以为钱数能镇住洪衍武,可这是自取其辱。

“操!有脸说呢!人家电视可是六百多买的,有钱没票都买不着,黑心不黑心啊你们!”

当老子的继续拍唬。

“别说那没用的!我可告诉你,蒋海潮欠的债多了,不止我一家,我身后头都是债主,你还都替他还怎么着?想明白了你……”

“老家伙,你操心多余!我也告诉你,我还就是都替他还,老蒋家——有真朋友!”

最后这句话,洪衍武挑着大拇指把声音突地拔高。在场的人都被这股气势震慑到了。

“大将”妈、姐姐和韩莹,三个女人都相当激动,那是转危为安的喜悦。

当然,最受感动的还得属“大将”本人。

就这句雪中送炭的话,触动了已经对友谊不报任何奢望的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那简直就像旱得裂开了大口子的黄土地遇见一场瓢泼大雨似的,心里的沟沟壑壑瞬间都被这股热流填满了。

甚至连他的身体里都装载不下了,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所谓“光练不说傻把式,光说不练假把式”。放了大话也得有实际行动,否则效果就会减弱。

洪衍武明白这点。他估摸每人也就几百块能水,算了算人头儿,一拉开书包,一、二、三,先拿出三沓子“大团结”来,拿在手里掂荡着。

这下彻底凿实了,再没人有半分质疑。

就连那父子俩也只能偃旗息鼓,见风使舵地说,“有钱就好,有钱就好,一场误会。那把钱给我们吧,我们马上走还不行吗?”

“不行!”这会儿洪衍武可有话说了,“一码归一码。钱你们可以拿走,该多少是多少,点出来就给你们。可你们刚才把人伤了这该怎么算啊?你们看我嫂子,裤子破了,手也伤了。这事儿还没清呢!”

韩莹在大家扭头看来的同时,一下窘得面红过耳。

“对啊!”

邻居们自热而然都起上哄了,一起嚷嚷这事儿得好好算算!

尴尬,父子俩实在是尴尬!面面相觑下,俩人一起声张,“失手,失手!我们道歉,我们道歉还不行吗?”

“不行!道歉有用,要派出所干嘛啊!”

这次还没用洪衍武说话,旁边的“小百子”就阴阳怪气地给“撅”了。

得,一个来自京城的烧鸡大窝脖儿,滋味是真不错!父子俩都神色讪讪没声儿了。

“你说你们堂堂的大男人,为了图谋人家的电视,上门逼债不说,居然动手打一个没有还手能力的女人,还当着人家老人和孩子的面儿。这干的是人事儿吗?自己没妈,没闺女,没姐妹啊?我可看清楚了,就你小子动的手儿,我也不要求别的,抽你一个大嘴巴合理合法吧!?”

洪衍武继续数落着,最后虎视眈眈盯上了“小寸头”。话说得挺轻松,可眼神和语气却让这小子冷汗直冒。

“小寸头”慌了。他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不由自主向后望去求助,渴望自己的阵营有人能说话。

可债主们谁都不言语了,事儿做得不地道,连他们自己也心里有愧。哪儿好意思再劝啊?

邻居们倒是更欢实了,纷纷起哄捧场。

“抽他!一个大比逗(由蒙语演变的方言,指耳光)还算轻的呢!”

“就是!为要债就能打人啊!这不是万恶的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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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救难

“爹!爹!”眼瞅着要吃亏,“小寸头”带着哭腔向父亲求救。

这情景,那当老子的还能袖手旁观啊?脑门子冒汗的中年人眼珠一转,立刻冲“大将”招呼上了。

“姓蒋的,你真要闹个鱼死网破是不是?”

这句话倒是真管用,“大将”和韩莹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刚才的威胁。夫妻俩对视一眼,尽管不情愿的,可也只能说话了。

“小武,这是‘虾爬子’的二舅……”“大将”只说了半句,因为觉得实在太憋屈,说不下去了。

“‘虾爬子’?”洪衍武颇为意外,可跟着却更加愤怒,“那还来这儿闹?更他妈不是东西!‘虾爬子’要在这儿,我扒了他的皮!”

骂完一句不解恨,还把矛头转向了“大将”,连他都一起责备上了。

“哥哥哎,人家都要把你家给抄了,你这儿还委曲求全呢!我最知道你,兄弟情谊为重是不是?可你也得分人啊。更不能为了哥们儿义气就委屈老婆孩子啊,那不叫男人,叫窝囊!一是一,二是二,还钱归还钱,嫂子这委屈也不能白受!这个耳光,你自己扇他,要不我瞧不起你……”

几句话不但说得“大将”面红过耳,连“大将”妈和姐姐都有点被说动了,不知就里的她们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大将”。

这更让“大将”青筋直爆,手也攥紧了拳头,直勾勾盯着“小寸头”。

这下“虾爬子”二舅也慌了,吓得拉着儿子直往后退。“姓蒋的,姓蒋的,你们家别欺人太甚啊,真敢动一下手,后果自负!”

韩莹一见气氛又要白热化,生怕坏事儿,赶紧叫着“别别别”挡住了丈夫。跟着又忍着痛一瘸一拐走过去,亲自劝洪衍武。

“小武,好兄弟,这事儿咱就别计较了!你先别急,好好听嫂子跟你说……”

而经过这一番窃窃私语,洪衍武才算安生了。

但他也没给“虾爬子”的亲戚好脸色看。冲着大伙儿一抱拳,明着是交代场面话,但实际上狠狠挤兑了他们几句。

“大家伙都看见了。蒋家仁义,特别是我嫂子,不愿意跟这爷儿俩一般见识,这叫以德报怨,这是人家的德行。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这事儿就过去了。一会儿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该还钱还钱,该写收据写收据。不过我在这儿也得多说一句,谁都不容易,办事儿别过分,至少得摸摸自己良心。人家仁义归仁义,千万别借着这个就蹬鼻子上脸,想落井下石,往死了难为别人。我可跟蒋家人不一样,最爱斤斤计较。要再犯我手里,那可就不是一个耳光的事儿了!最后感激各位四邻仗义执言,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多啊。”

而对洪衍武这番绵里带刚的说辞,债主们大多躲避他的眼神,显然有些心虚和惧怕。

邻居们虽然没见着打人,很有点不解气的失望,反过来,倒是对蒋家人的宽容挺佩服。另外也多少感到对最后一句受之有愧。

于是便都念叨了一句,“蒋家厚道,我们是多年邻居,好人哪”或是“客气客气,没帮上什么,有事说话”,也就各自散了。

唯独可气就是那逃了一巴掌的爷儿俩,虽然他们抱着不吃眼前亏的态度,没敢还嘴。可也绝对没把洪衍武的话当回事。

做儿子的大概觉得危机过去了,无所谓地叼上烟卷儿自己进屋了。甚至那当爹的还有点故意挑衅,“哼”地冷笑了一下,似乎吃准了洪衍武是虚张声势,硬充大铆钉。

但他们的判断真的错了!他们实在对洪衍武缺乏了解,真应该对他的话走走心。

这番话洪衍武绝不是白说的,重点就在“斤斤计较”四个字儿上了。

他是谁啊?坏人堆儿里长大的,“老炮儿”见他都肝儿颤。耍流氓,那是他的强项。

外面是年轻气盛,可内心是个五十来岁的黑心房地产商。玩阴的,谁能玩儿得过他啊?你越算计他,他就越算计你!

这种事儿要不让对头后悔到姥姥家去,也就不是他有仇必报,无理也不吃亏的洪三爷了!

实际上,就在大家纷纷进屋的时候,洪衍武故意留了一步,一招手,把“小百子”叫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套儿就给这爷儿俩准备好了。

跟着进屋之后呢,洪衍武也没急着发钱,而是先让各家各户把凭据拿出来。

不但要当着他的面,在上面签字画押,并且还得按他说的,写清楚委托“大将”买卖海参的多少多少钱今天已收到。只有每个人都写下这样的字据,他才肯当面把钱付清。

这表面上是个有些脱裤子放屁的手续,而且有点不合常理,可实际上没人能反对。因为洪衍武开诚布公地说了,防得就是某些动不动就拿炒海参的事儿威胁人的人。

以前这样还可以说是怕拿不回钱来,可现在钱就摆在眼巴前呢。如果还不肯写,那多半就是存心不良啦。没准谁拿了钱背后又会干出捅刀子的事儿来。所以必须如此。

另外,洪衍武还说了,通过这种办法把大伙儿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是为了大家伙的平安考虑。只有这样,大家今天拿到手的钱才是自己的。

否则事后一旦有人觉得没了制约,事不关己,冒傻气把事儿泄露出去,惹得派出所再追查这件事,绝不会只是“大将”倒霉。

蒋家人不是傻子,什么都自己背。真牵连到在座的头上,别以为就没事了,拿走的钱不得充公?

而有了这些凭据就不一样,人有顾忌就不会坑自己。包括“大将”在内,每个人都会守口如瓶。这就彻底绝了后患了。

这话针对的是谁,其实谁都清楚。而且洪衍武的话确实有道理啊,大家伙儿仔细一琢磨,便都理解了。

这下可把那父子俩给治了。就是他们不要钱不想写字据也不行了。大伙儿的利益被洪衍武绑在了一起,当场就跟他们急眼了。

“噢,我们都干,就你们不干,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再说就你不写,我们大伙儿怎么办呢?”

“什么?你说蒋家人居心叵测?胡说!人家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肯认账还钱。这是坏人?人家都不跟你计较了,你怎么倒打一耙啊?”

于是大失人心的父子俩也只有不情不愿地乖乖照做,别别扭扭地写了字据。

至此为止,“大将”一家子可就彻底不用担心什么了。被举报的危险基本排除。“大将”两口子都面露喜色。

但能就这么顺当的让父子俩走了吗?当然没这么便宜!

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惩恶

就在这些债主们最后统一都拿到了钱,大部分人欢天喜地的告辞而去之际。洪衍武和“小百子”出幺蛾子了。

俩人也不理“大将”和韩莹,彼此一个眼色,就一起追出了房门之外。直接不回头地跑到了最前面,强堵住大杂院的院儿门,又不让大家走了。

这下大伙儿糊涂了。怎么着?蒋家这是要反悔?刚拿着钱啊,不能吧?

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还没等他们发火儿问话呢。洪衍武和“小百子”先一步义愤填膺地大声吵吵起来了。

“都别走!谁也不许走啊!蒋家丢东西了!”

“没你们这样的,缺德不缺德啊?钱拿了,怎么还偷东西啊!”

这一番咋呼,院儿里的邻居们又都被引出来了。

怎么着?老蒋家遭贼了?赶紧问问吧,都丢什么了?这帮人也太缺德了!

这年头,贼这个名儿可是大忌讳。正经人谁犯了这个,这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名声不好听不说,关键是谁都得躲着你?

所以那帮债主也都急了。直接的反应就是乱糟糟喊成一片,让洪衍武和“小百子”把事儿说明白了,别冤枉好人。

“你们别诬陷好人,没事找事,谁干这个!”

“就是,谁偷东西谁不是人养的!你说,到底丢什么了?”

可这根本没用,洪衍武梗着脖子叫得更凶,“丢什么了?丢手表了!进口的,金色的,两块!刚才还桌上摆着呢,你们拿了钱一出门就不见了!”

“小百子”也帮腔。“就是,不找你们找谁?一块表一百多呢!你们真不打算让别人活了啊!”

邻居们这下都不干了,就像公共汽车发现嘴硬的小偷一样。

“翻兜!都得翻兜!想走可以,先证明清白!”

其实丢什么了?

什么也没丢!

债主们当然都是问心无愧的,一气之下纷纷照做,以示自己清白。就连那父子俩也一样。

可也邪了!当那父子俩各自想要把兜儿翻出来让人看的时候,却都傻楞在当场了。

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上衣兜里摸到又滑又硬的一块手表。

怎么回事啊?

还用问吗?这就是按洪衍武的吩咐,“小百子”干出来的杰作!

别忘了,“小百子”还是个“小佛爷”呢!既然能偷,同样能往人兜里放东西啊。这难度系数还低呢。

他年纪小,钱又是洪衍武在分,屋里跟本没人注意他,悄么声的就做下了这桩好事。

“虾爬子”的二舅脑子快,很快琢磨出味儿来了。顾不得心里骂娘,就想着怎么偷偷把表扔地上去。

但他儿子没这脑子呀,是个坑爹的货,直接掏出表就叫出来了。

“爹,他们诬赖好人。我没偷,没偷!不是我干的!”

得,真是自寻死路啊!栽赃陷害成功!

洪衍武这还客气,一步过去抢过那小子手里的表,没二话,一拳!就把这小子打倒在地。鼻子立马流血了。

跟着他又从“虾爬子”二舅揣在兜里的手中也抢出了一块表,直接攥着手腕子高举起来。

“大家看看!这父子俩是他妈一对贼嘿!”

紧接着更绝,他嗽了下嗓子,一口大浓痰就啐在了“虾爬子”二舅脸上。

谁遭遇过这么能恶心人的事儿呀?这主儿又惊又怒,别说想辩解的话到了嗓子眼儿,又被啐回去了。整个人一下子都懵了!

“忒不是东西!打他们丫的!”

可这还没完呢。此时“小百子”默契配合,高呼一声带头扑过去那脚踹地上那小子。邻居们有人早就手痒痒了,被他这么一招呼,纷纷上手打太平拳。

一瞬间,已成群情激愤之势,这还能好的了?连债主们都有人气不平,怨恨这父子俩惹事,凑过去偷着给了两家伙。

而这时候“大将”和韩莹才刚从家里赶过来。

这大杂院挺深,蒋家在里面。本来他们又以为洪衍武和“小百子”去上厕所了,可后来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吵闹才觉着不对劲了。

加上这一切又发生太快,也就几分钟的事儿。哪怕他们赶到了也晚了。就这份混乱,他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又哪儿好做出反应呢?

结果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儿大打出手,等父子俩被打得一个抱头鼠窜,跑出了院门儿他们还犯糊涂,不知道这究竟是冲谁!

要说也难怪!确实认不出人来了。那俩人都鼻青脸肿,胖了一圈儿了!合着躲了一个大嘴巴,俩人终究也没躲开胖揍,反倒挨了更大的报应!

就这洪衍武还装好人呢,拉着大家伙不让追了。

对各位债主们口称,“行了行了,大家伙家里都有事儿,又累一天了,身上还带着钱。赶紧回去是正格的!别让家里担心,家里人都等着你们呢……”

对各位邻居直拱手作揖,“各位,各位,谢谢了啊!不亏是滨城的汉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仗义相助!佩服佩服!老蒋家有你们这样的邻居,我都替他们高兴。至于这两个货,大家慈悲为怀,饶了他们!甭送派出所了!……”

最终是债主感谢洪衍武体谅,匆匆告辞。邻居们则被捧得哈哈大笑,都觉得干了一桩见义勇为的大好事,分外舒畅。

好嘛,刀切豆腐,两面派玩儿的这叫一个溜!

回去之后,等洪衍武把两块手表归还,“大将”两口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当然是又好气又好笑!

俩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面是觉得解气,另一面呢,是又担心惹出什么事儿来。

可洪衍武自有一番道理。

“别怪我们多事,也别嫌我们下作。‘大将’,你和嫂子都是心善的正经人,我知道你们想平平安安把这事儿过去。可你们不知道无赖是什么德行。就这父子俩,你要不给他们个教训,回去多半还得干点事儿恶心你们。这样的人就像臭虫,你们既然已经沾上了,和和气气地是弄不掉的!”

“那怎么办呢?说实话,无赖也只敢惹好人。欺软怕硬和胡搅蛮缠才是他们的本质特点。但这种人的行为和思维都符合正常的逻辑。他们只想占便宜,舍不得自己。所以说,对付无赖只有一个办法,恶治!让他明白惹了咱们,不但占不到便宜,他还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当然,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把握好目的和手段,目的是咱们不受欺负,手段是不违法前提下有震慑性的惩罚。你看,最后这顿打就是这样。他们吃亏只能白吃亏,能怎样呢?你偷了我的东西,我就打你丫了,怎么啦?你王八蛋还敢满大街喊冤去不成?你就是真想鱼死网破地报复,告发海参的事儿,我也不怕。你有证据么?其他人有谁会承认?反倒邻居们都可以作证,你是为这顿打恶意诬告。要抓也得先抓你当贼的呀!”

“话说回来,这件事也不可能没人起疑。就是事发突然,我没给大家伙思考的时间罢了。事后肯定有人琢磨明白。但这也恰恰是我要的!他不是坏么?我证明了,我可以比他们更坏!要的就是这种不讲理所造成的威慑力!谁敢惹我?再惹我不怕收拾你?”

“反正我是算准了,无论哪一样那父子俩都排不上号!公安局调查?笑话!警察吃饱了撑的,为这样的人,这样的糊涂账跟咱们较劲?托人?谁不会托人啊!一对儿就爱占便宜的无赖,能有多少人待见他?我这包里全是钱。他能有多少钱送礼疏通?跟咱们斗,姥姥!”

“不怕你们不爱听,我想问,如果没有我,今儿是不是很麻烦?是不是就得多花钱?让人欺负了还没人说你好?这事是不是很恶心人?该不该打?今天欺负你了,明天欺负你更狠,你难道把事情闹大逼得你们不得不动手?”

“其实很多恶性事件都是逐渐升级的,只要一开始就遏制,就没有未来的悲剧。只可惜,好人大多数太善良,太软弱,不明白这点,还总指望他人来搭救!要照我说,这件事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你‘大将’身上啊,太可悲了!听兄弟一句吧。咱自己占理,能打耳光时候千万不要忍,不服就打,打服为止!你只要把重点放在怎么打上就行了!会打的,一辈子不会出事,不打,那你就得憋死。”

“还有,哥哥呀,你办事方法真有不少问题。一味的对人好也不行,得分对象,还得讲究策略。对所有人都好,就容易让坏人惦记上。对人没有条件的好,别人就会认为理所应当。一旦你有一点做不周到,反倒让人心生怨恨。这就是人心哪,所谓‘升米恩斗米仇’。”

“比如说,还钱这件事,你欠钱着急还,他们想要钱的更急啊。谁求谁?谁怕谁啊?你不能只有软,没有硬啊!好说好了怎么都行!玩儿横的,你得比他还横!你得让他明白在你这儿占不到便宜,咱们给他们的,满可以不给,给了就应该他们感恩戴德。你不能给弄反了啊!这不成杨白劳欺负黄世仁了啊……呸呸呸,瞧我这张嘴,这比喻不恰当!”

“还有,就是拿东西抵债这件事!你觉得没现钱理亏,为了让人家满意,就着急紧着还,还不上就由人随意杀价。这不行!人都是占便宜没够到底,你急着还,没人念你的好。而且见别人比自己合算,他当然就觉得亏了。哪儿还有谱啊!这就应该跟咱们卖海参一样。你先拖两次,最后价高者得!东西不能都亮出来,你得弄得很少或是将将够的样子,让他们有一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感觉。那你再看,这一百多的表就不是当八十抵债了,当二百、三百也是有的……”

“什么?算计人?你可是自己吃亏贴补大家啊,有这么算计人的吗?不说你吃了多大的亏,难道海参卖了高价你也难受?这只能叫利用心理学,合理降低损失。有谁嫌亏可以不要啊,接着等,咱又不是不赔了?两厢情愿的事儿。”

“最后,就说到你那些兄弟们了。难道挣钱大家分,亏钱就你一人来啊?你是够意思,可你这不是当大哥呀,你这是当爹啊,拿自己的脂膏喂了一群白眼狼儿子……”

洪衍武一聊起来就没完了。他本来就能侃,更带着哀其不幸的着急。真是言传身教啊。

“大将”和韩莹都认真地听着,哪怕有刺心的地方他们也不会计较。因为知道这兄弟真是为了他们好。

而且这些玩意,虽有点像歪理邪说,但确有一定道理,有着对社会人情极为精准的把握。也真够他们好好琢磨的一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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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百零四章 扬善

洪衍武给“大将”上的这堂课是彻底天黑之后,被“大将”姐姐打断的。

敢情“大将”妈和姐姐从回屋之后,把小谢武放在小竹车里,她们就一直在忙和招待客人的酒饭。

这会儿不但已经做得了。而且这“大将”姐夫也下班把自己孩子接回来了。正好大家一起给洪衍武和“小百子”接风洗尘。

老人叫吃饭。洪衍武当然不敢磨蹭,这是礼貌。

他赶紧收拾一下,和“小百子”洗了把脸和手去了“大将”妈的北屋。

还甭说,亏得这种情况下“大将”妈能张罗出一桌有声有色的饭食来。

“炖鲅鱼”,“软炸肉”、“芹菜炒肉丝”、“油爆大头菜”、“小鸡炖蘑菇”,“家焖杂拌儿鱼”,还有一盘“糖拌西红柿”、“黄瓜海带丝儿”。

冒着热的气菜肴摆满了桌面,诱人的鲜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嘴馋的“小百子”直流哈喇子,瞅人不注意下手去抓了条海带丝儿,没想到却被正逗弄小谢武的洪衍武看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百子”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吐了吐舌头,赶紧正襟危坐,再不敢乱伸手。

可他不好意思,“大将”妈却更惭愧,一边摆碗筷,一边跟洪衍武和“小百子”道“对不住”。

原来事有不巧,家里细粮都吃完了,连顿二米饭都做不出来。这顿主食惨点,今儿做是海谷穗子掺上玉米面儿的菜团子。

洪衍武会说话,“大妈,您还跟我们客气什么呀!菜团子怎么了?本地特色,比大米饭好吃。不瞒您说,哪怕您做一锅‘咸鱼饼子’,我们都能吃美了。何况您这一桌菜都够宴请外国总统的标准了,我们还能不知足?”

但听他这么说,“大将”妈却笑着摇头。

“这孩子,竟哄我!还‘咸鱼饼子’?那是穷凑合,就为填肚子!你们京城人,可全是大米白面,电视里都演了,全国保障京城供给!你们那会稀罕那玩意?”

“小百子”赶紧来凑趣。

“大妈,我们没哄您。别说您不信了,俩我们自己都不信。这两年吧,我回家吃饭一没滋味儿,脑子里就想‘咸鱼饼子’。嘿,您猜怎么着?这都能开胃啊,效果比山楂丸还好……”

这话实在夸张,大家都不由被“小百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菜肴的热气四处弥漫,屋里的人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亲热无比。只凭这副场面,绝对猜不出这是主人在接待远方来的客人,因为他们实在像极了一家人。

但这顿饭更感人场面的还在后面。

动筷子之前,“大将”妈不但亲自给洪衍武和“小百子”倒上了酒,还让“大将”和韩莹也斟满,一起敬他们一杯。

洪衍武和“小百子”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有这么一出,阻止不及,都惊得一起站了起来。

“别别别,海潮不是病了吗?嫂子又不会喝酒……大妈,您这是干嘛呀!”洪衍武连连推辞,非要让同样站起来的“大将”两口子坐下不可。

可老太太态度还特别坚决。

“孩子,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你别看我是一个没文化的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可我懂得人情道理。我孤儿寡妇的,能拉扯着两个儿女长大,没趴下,没人轻看,靠得也就是这些个坚持。今天,你是我们蒋家的恩人啊。这不光是钱上的事儿,也全了我们一家人的颜面,让我们还能抬头见人。就为这个。我让儿子、儿媳妇代表常家三代人敬你们一杯酒,不应该吗?你要拒绝,那就只能老太太我亲自来了……”

得嘞,没辙,洪衍武和“小百子”只能接受。

俩人嘴里说着“大妈,您言重了!我们喝还不行吗?”主动和“大将”、韩莹一碰杯,一口酒都**辣地灌进了喉咙。

酒是茅台啊!男的还好说,韩莹的眼泪可都出来了,一个劲地咳嗽。

而这还没完呢。谁也没能坐下,老太太后面还有话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小武啊,你们能从京城大老远地赶来,为蒋家解难,这份情谊难得,大妈永远记在心里,蒋家永远不会忘。可有件事你还是得依着大妈,那就是蒋家本来用来还债的那些东西,归你了!要是不够,我们打字据,慢慢还你。这你不能拒绝,亲兄弟明算账是必须的。老太太我活大半辈子了,好些事儿见得多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咱们的感情始终如一,我的心里才能踏实……”

嘿!这老太太真是明白人哪,人情世故上就是比年轻人强!

洪衍武心里暗赞一声,但他却不能答应。他也有他的道理。

“大妈,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说的在理。可问题是情况您给搞错了,永远都是我欠您们一份。怎么好意思答应这个呢?不但不能这么办,我带来的钱全留在这儿,不用还!”

蒋家人一下都愣了,谁也不明白这话是为什么。好几千块就不要了?这么大方?

而“大将”和韩莹反应更大,他们可是知道洪衍武那包里可都是满满腾腾的钞票。几千?不知道多少万?

“小武!你……”

不容他们开口,洪衍武摆手阻止,转头跟“大将”妈解释。

“大妈,您忘了两年前,我来滨城从您家里要走一件东西的事儿啦?给我爸爸治病的?‘大将’没跟您说?”

蒋家人恍然大悟。

“大将”姐姐插了口。“你说那条硬邦邦黑黢黢的鱼干呀?说是宝贝没人认,根本卖不出一个钱儿去,那才值多少?”

“确实是宝贝!没它,我父亲早没了!”洪衍武丝毫不容质疑地说。

“大姐,这东西没法定价啊,您说值多少?我父亲的命值多少钱?在那个时候,只要我有,我都愿意拿出来换它,可‘大将’一分钱没要送给我了……”

跟着叹了一口气,洪衍武又看向了“大将”。

“还有我和泉子的命呢?在海里要不是你和杨子,我们也就完了。当初你们俩可是冒着暴风雨去救我们的呀!我和泉子的命值多少,你和杨子的命又值多少?真要算,是谁欠谁呢?”

一席话,蒋家人全都若有所思起来。

这样,最后洪衍武才重新面对颇多感触的“大将”妈。

“大妈,现在您明白了吧。钱的事儿您千万别放心里。我跟蒋家过得不是钱,是命!真算不得什么雪中送炭,顶多也就算个知恩图报,这是应当应份的。您家不欠我的,是我倒过来欠老蒋家的。这是您蒋家几辈子积下的德行啊。老天爷要让您家有难,那才是不开眼呢。您信我的,什么都会好好的。这就是一道小坎儿,迈过去就没事儿了……”

这话暖人啊。被说得动情的“大将”妈甚至想起过世的丈夫,眼泪吧达吧达的掉下来。她自知失态,赶紧抹了一把。

“小武啊。你是有良心的!大妈人老了,可不糊涂。你说的轻快,可世上能做到你这样的有几个人呢?记仇容易记恩难呢!大妈也不说别的了,什么都在心里。海潮,你再敬你俩兄弟一杯。你爹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这一辈子,只要交一个真心的朋友,就不冤枉……”

“哎!”“大将”一声答应,赶紧又举起酒杯来。

可洪衍武相当为难,他不怕别的,就怕“大将”的病。

“大妈,这杯就算了吧。等‘大将’身子骨好了,我再跟他好好喝。这杯,我还是跟姐夫喝一个得了。”

“大将”姐姐心疼兄弟,也说,“是啊,妈!女婿就不能替代表了吗?”

一句话,有点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也不由失笑。

这样,蒋家那厚道的女婿就憨笑着举起酒杯。可没想到,“大将”照样还是把手里的酒杯伸过来了。

在大家愕然的瞩目中,他居然摸着自己脑门说,“邪了。一点不烧了嘿!我没事儿了!”

韩莹跟着伸手一模,还真是这样!

于是这句话,又让欢乐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甚至在缓缓被风吹开的门缝中,随着暖暖的灯光透出了屋外,洒在屋外的地上,感染着院儿里的一片清冷。

夜色的蓝和灯光的黄,在这一刻,构成了一副对比极强的奇妙画面。

第三百零五章 拐点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

要想违背这一点,就连“命运”这个专爱跟人们作对的家伙都做不到。要不然人们怎么说,生活里永远有希望呢。

事实上也真就像洪衍武宽慰“大将”妈的话,多难的事儿,只要迈过了这个坎儿去就不一样了。

洪衍武和“小百子”的来到,就像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给蒋家带来了好运气,让“大将”此后的遭遇逐渐好转起来。

10月12日,“三戗子”和“虾爬子”先后地找上门来,俩人的目的几乎一样,全是为了亲戚上门闹腾这事儿道歉的。

洪衍武的“教育”立竿见影,“大将”这时候也懂得不做滥好人,要区别对待了。

对“虾爬子”,根本没让这小子进家门就把人撵走了。而对“三戗子”,却颇为宽容。

特别是当他知道“三戗子”家里人一直瞒着他曾登门的事儿,这事儿“三戗子”还是从拿到钱的亲戚口中知道的,他更是能理解“三戗子”的苦衷。

为此,他一个劲跟洪衍武面前夸“三戗子”,解释了前前后后,说这么多“海碰子”里就这小子重情谊。

“三戗子”也确实当得这些话,因为他又把亲手把昨天亲戚们拿走的钱给送回来了。

他说后悔不该听家里人的,早就应该自己把钱还给这些亲戚。他要能多有点担当,也不会连累大哥了。别人他管不着,但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答应人家的事儿,就得自己收拾,谁也赖不着。

洪衍武不禁替“大将”深感欣慰,毕竟还有这么一个经过了金钱考验的真兄弟。于是哥儿仨加上“小百子”又痛痛快快喝了一场。

跟着10月14日星期天,“胜利招待所”的谢经理又意外来访。

敢情他和交通大队长受了“大将”还债的手表之后,俩人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们知道外面海参行市什么样儿,“大将”又是用手表抵的债,一看就知道亏惨了。

所以俩人这段时间几次喝酒在一起合计,算出这前后四十块表价值,大概其差不多小六千了。觉着太对不起朋友。占便宜也没这么个占法。

这样最后商定各自退回五块表,这一天就由谢经理给“大将”送回来了。

虽然这十块表里有好几块是滨城本地“珍珠”牌,属于这批手表里相对价值较低的。

但换个角度想想,原本只是非亲非故的社会朋友,还能主动把已经进了嘴里的肉吐出来,已经难能可贵了。

“大将”当然感动,当然惊喜。

说白了,他自己的那些兄弟们又怎么样呢?有的人家,血肉至亲之间还做不到这一点呢。

有意思的是,这次还闹了一出误会呢。

原来谢经理来的时候,洪衍武拉着“小百子”上街了。回来的时候一进门,俩人吓了谢经理一跳。

谢经理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洪衍武和“小百子”,摸了摸后脑勺,上来就说,“你们不会也亏本了吧?没关系,住我们‘胜利’去,不收你们房钱,吃食堂我还管饭。你们要缺发票报账添窟窿,我也能尽力想想办法……”

洪衍武当场就被谢经理自以为是的仗义,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老谢,还真有你的,真够意思。其实我才刚来,这两天住这儿是为了跟‘大将’合计点事儿方便。过两天我就去找你去。但今天,就冲你这话,我必须得好好请你一顿……”

总之,这全没想到的一份情谊,无疑让“大将”又获得了一份鼓励和欣慰,对人际交往又恢复了不少信心。

至于“海碰子”那边儿是这样。

12日“三戗子”回去之后,通过他,其他人慢慢就知道洪衍武和“小百子”来了。

尽管不好意思的,可“巴蛸”、“死尸”、“海兔子”和“海狗子”商量了一番,还是在一起进城登门来请,想一尽地主之谊。

大概是觉得这样不用太尴尬,以为洪衍武和想来宽厚的“大将”不会驳这么多人的面子吧。

可他们真没想到,人家就是这么硬邦邦地撅了他们。

见了面,洪衍武竟然说“没了情分,酒就不用喝了。”

“大将”也说,“现在小武送钱来了,我有钱赔给你们了。三天之后,咱们大家聚一次算算账就行了。”

就这么着,把他们给晾了。

几个人回去心里也难受啊,喝着闷酒,从头到尾一聊,一琢磨,就开始想到自己不是了。

反省了一宿,第二天硬着头皮又来找,却不想洪衍武、“小百子”和“大将”都已经不在了。韩莹告诉他们,这仨人去看“老刀鱼”了。

这让几个“海碰子”不禁再次大失所望,而且想了又想,脸红心怯,也很再难有勇气跟到“蛤砺村”去了。

应该说,事儿到这份儿上呢,大家感情的裂缝很难弥补了。任凭“海碰子”们怎么后悔也晚了,被伤透心的“大将”不可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了。

近十年的同甘共苦的交情眼瞅着就要毁于一旦,这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难言的遗憾。

可好就好在“大将”有个好媳妇,“海碰子”们有个好嫂子。

韩莹这个人出身干部家庭,她读书多、善思考、懂道理。她曾经是活跃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的公主,也一度是活在一片漆黑中,饱受摧残与磨难的孤儿。

这就是说,她充分感受过人情起落、世态炎凉,几乎可以理解和体谅所有不同处境的人。她既懂得丈夫为兄弟伤心的痛苦。也清楚人在功利面前,想要把握住自己的难度。

因此,她虽然也怨恨“海碰子”们,却同样觉得他们很可怜、很可悲。像“海碰子”们追悔莫及、失望而归的样子,自然激发了她的同情心。

于是在“大将”和洪衍武从“蛤砺村”回来之后,她便忍不住提起了“大将”曾告诉过她的那些“碰海”往事,故意聊起了大家伙过去在一起求活,共度的那些贫苦却快乐的时光。

而在“大将”不由自主沉浸在对往昔的怀念,想起大家一起裸体晒太阳,站在礁石上撒尿,和大声唱歌、聊女人、扮凶神恶煞吓唬海边的孩子的种种过往时。韩莹真心地规劝起他来。

她的意思是,既然过去有过那么多的美好,彼此都包容过那么多了。怎么这一次就不能再大度一回呢?毕竟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就连“大将”自己也不例外。照她来看,男人其实都是长不大孩子,既然是孩子,那不犯错是不可能呢。就应该原谅!

这话一说,别连“大将”动摇了,就连洪衍武都深受触动,十分汗颜。

他就说了,“嫂子这境界还真不一样。一比,我就显得小气了。您这意思我听明白了,确实,报复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有的时候这种计较不但于事无补,反倒让谁都痛苦。这主要就是因为对方还是自己在乎、在意的人。人会因为感情而矛盾。既然如此,那我不坚持了。该怎么办,‘大将’你自己决定。到底怎么才能让你心里舒服,你们几个这么多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还是你自己最明白。”

结果凑巧的是,就在“大将”犹豫沉思的时候,“三戗子”又登门拜访了。

这次他又拿来一笔钱,并且很为难地告诉“大将”,说是“虾爬子”亲戚拿走的钱,“虾爬子”去他家缠磨,非求他一定这些钱给送回来。

“虾爬子”还带了话,说他知道大哥不想见他,他也没脸再来。但他知道错了,所以投进海参里的钱全不要了。这不是求大哥一定得原谅他,只希望能帮大哥减轻点负担,他自己心里才能好过点……

这一下,“大将”真的不再淡定了。他没想到从来都是最在乎钱的“虾爬子”竟甘愿舍掉这么一大笔钱。前后这么大的反差,足以说明他确有悔悟之心。

于是他心软了,和洪衍武合计了一下,就嘱咐“三戗子”,说大家再聚的时候一定要把“虾爬子”给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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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百零六章 考验

“海碰子”们再聚在一起的时候,是在“胜利招待所”的一间套房里。顶点 更新最快

这是吃了洪衍武一顿“海味馆”的谢经理,投桃报李免费“赞助”的。

这次房间里没有丰盛的酒菜,没有欢声笑语的气氛。但和两年前大家分钱时的情景极为相仿,整整六十沓的钞票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

此时此刻,当然已经把话点透了。“大将”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做个交代,完成许诺,让各人把自己当初投进来的钱都拿回去。从此彼此间再无瓜葛。

钱能一分不差地拿回来当然是好事,可“大将”这话也等于跟大伙儿“割袍断义”了。

于是前一阵子为钱能吵翻天的这些“海碰子”都集体陷入了沉默之中,此刻竟没一个人伸手的。

大家不是面面相觑,就是叹气抽烟。气氛又尴尬又沉闷。

“你们都动手拿吧,不用有什么顾虑。‘虾爬子’和‘巴蛸’一人一万五,其他你们四个一人一万。”

“大将”的催促终于打破了冷场。

“死尸”脑子挺快,发现桌上少了一份儿,不由好奇地问,“那……那‘三戗子’的呢?”

这次不劳“大将”开口,“三戗子”自己就说了,“‘老刀鱼’和我的钱都先不拿,现钱没有那么多,我们先紧着你们。”

“这……”“死尸”一下哑巴了。

其他“海碰子”当然也明白这种区别对待的意思。忍不住齐齐叫了一声“大哥!”

可没想到“大将”却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哥了!除了‘三戗子’,我跟你们几个兄弟情分尽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你们说得对,是我对不住大家。都是我让大家来炒海参的,是我带头破坏规矩,否则大家就不是赔钱是赚钱了。幸好小武肯借我钱,我才能如数奉还……”

这话就跟针扎似的,立刻让“海碰子”们脸上发烧。特别是当初当面说出这些话的“虾爬子”和“巴蛸”,简直无地自容了。

“大哥,我糊涂,我错了!我不要钱!不要钱,我一分也不要了……”

随着“虾爬子”满面羞惭的一声叫,所有的“海碰子”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可更惊人的竟是下面“大将”回应的话,竟然异常决绝。

“你不要?你不要别人怎么办?钱是你们的,我也答应过的,该拿就拿,这无可厚非。何况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否则就不会把钱给你们!拿吧!拿了咱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大哥!不,是我欠你的。兄弟们永远欠你的!可你……你就不能再给兄弟们一次机会么?”“虾爬子”简直要哭了。

哪知“大将”表情却更惨淡。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你嫂子也劝过我,让我大度点,别和你们计较,别记恨。还说你们是孩子,应该原谅。她说的有道理,我按她说的办。可虽然能做到不记恨,心里却再难把你们当兄弟了。所以说,你们还是拿钱走人吧,希望你们今后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也算好聚好散。”

这句话一说,全场立刻一片唉声叹气。半晌硬是又没人说话了。

韩莹的善良更让这些“海碰子”又臊又悔。简直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同时,他们也明白“大将”说出这样的话来,心是被他们彻底伤透了。

尤其是“虾爬子”,他立刻把头低了下去,用力地锤着自己的脑袋……

“都不说话呀?那我来说吧……”

沉默中,洪衍武看着这么拖下去不是事儿,按照计划插嘴了。

“各位,许久不见,没想到今儿一见面就是这种情景。其实这也没什么,我挺理解的。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缘相聚无缘而散。想开点就好了。”

“其实朋友有几个能交往一辈子的?过去呢,大家在一块是因为穷,不互相帮助,日子就过不下去。但眼下就不一样了,人有了钱还需要谁帮忙啊?所以嘛,大家这次才会闹别扭。”

“照我看,钱和朋友就是不一样,钱多好啊?一辈子对人不变心。有钱什么都不缺。怎么花不美啊?听我的,钱拿走吃香喝辣去。反正‘大将’都说了不记恨你们,难道你们还怀疑他人品不行?”

他这话一说,“海碰子”们算找着出火的目标了,都愤愤不平地瞪他。

“巴蛸”甚至还质问,“小武,你是故意看我们的笑话是不是?是,你出了这么大一笔钱,你比我们都强,我们都该感激你,可你这风凉话也太……”

“别别别!你这话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呢!”洪衍武不慌不忙否认,神色相当淡定。

“其实我和你们大家都一样,可没讽刺的意思。你们想啊,‘大将’没钱了,空口白牙的,我凭什么借他这么多钱啊?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所以啊,这钱是‘大将’传家宝抵的。你们不拿这钱,那价值连城的东西我怎么能带走呢,是不是?所以说我也是无利不起早,全是为自己……”

这话让“海碰子”们再次愕然,简直是一万个没想到的大转折。

“巴蛸”立刻急了,赶紧打断质问,“什么传家宝?你说!”

另几个人也面冲“大将”追问,“大哥?你把什么东西押给他了……”

哪知“大将”沉默不语。洪衍武却慢条斯理地说,“甭打听了。我们之间谈好的买卖,不关你们的事儿。”

“巴蛸”又把目光转向了“三戗子”,哪知“三戗子”也说,“我不知道。只有蒋大妈和嫂子知道这事儿。反正我手里的钱都给大哥了……”

这下,“海碰子”们又陷入沉思。

洪衍武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大家还没反应,便故意走到了桌子前,拿起两沓子钞票翻弄起来。

“你们呢,也就别耗着了。其实不用我说。你们都得明白,现在能拿出这些钱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啊?过了这村儿,你们还真就没这个店了!珍惜这次全身而退的机会吧,这是‘大将’自认倒霉才给你们换来的。拿吧,拿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钱这东西就是诱人,看得让人眼热心跳,最能引出人心底中的热切。哪怕有谁克制着不想去看,但在洪衍武的故意诱惑下,也忍不住瞟上那么几眼,就跟本能似的。

但这一次和以往绝对不同,“海碰子”们眼神里不光只有贪欲了,还有了人味儿。

“这钱我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海狗子”和“海兔子”最先表态。

“我同样不要了!”“对!一分都不要了!”

“巴蛸”和“死尸”跟着摇头。

洪衍武倒是乐了。轻蔑地一撇嘴。

“演戏呢?还是起哄呢?一说不要都不要,你们都这么仗义,早干嘛去了?事儿已经变成这样了,咱们就别来真流氓、假仗义那套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这儿都是知根知底的,没观众!”

“海碰子”们无不被这句话损得面红耳赤。但他们的态度却仍然坚持不动摇,而且还都激动地想起了过去“大将”的好处。

“大哥,当年我饿得在海边偷你们的干粮吃,你不但不让人打我,还教我‘碰海’。就是我下不了海,只能帮你们捡捡柴火,你也分我一份儿。忘了这些,是我混蛋!”

“是啊,大哥。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干,我和我弟弟就只能有一去上学,我妈的病也没钱治。是我被猪油懵了心,我对不起你……”

“大哥,当初‘飞蟹’带我去禁区把我抛下,要不是你来救我,我现在还坐牢呢。我干出这样的事儿,实在不能算个人了……”

“大哥,我的良心也让狗吃了!我用于忘不了跟你困在‘断流湾’那次,要不是你……”

最终是“虾爬子”冲洪衍武大喝了一声,“小武!你看见了吧。不管大哥还认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但我们永远认他当大哥。你也用不着笑话我们,我们是干了混蛋的糊涂事儿,可现在明白了。我们是追悔莫及,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你必须把东西还给蒋家!”

可这话虽有气魄,却没想到洪衍武居然冷笑起来,又扔出了一个大家没能想到的“炸弹”。

“还给蒋家?姥姥!明告诉你们!‘大将’刚被‘老肥’给骗了,还亏了一万块钱呢,也是靠我的钱才补上窟窿的!别以为你们不要这些钱了,‘大将’就没事儿了。他手里就剩点不值钱的海参了,而且已经用了我的钱,你们救不了他,除非再给我送来一万现金!我还跟你们说,就限今晚,过时不候。明儿老子就回去了!”

“啊?怎么会这样!”

就跟炸了庙似的,“海碰子”们如遭雷击,跟着纷纷问起“大将”是不是真的?

可此时“大将”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默默低下了头,转过身去,让他们拿钱走,别再多说了。

洪衍武这时不失时机地又劝上了,“其实这事儿真的只能怪‘大将’自己,谁让他总轻信朋友呢,说是兄弟就真是兄弟啊。说是朋友就真是朋友啊?咱们大伙儿就别替他操心了,也操不起这个心。总之,咱们比老肥强就行了,反正没骗他。亏他一个总比所有人都吃瓜络好。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聪明人就听我的,拿钱走,犯不上学着冒傻气……”

这番话确实有效。“海碰子”们听了再不迟疑,纷纷行动。

但除了骂洪衍武混蛋的,就是让他在这儿老实等着的人,几个人都说一会儿就把钱送来。

跟着,除了“三戗子”,其他的“海碰子”们都怒气冲冲破门而出,去四处想法子筹钱去了。

等人都走了之后,洪衍武和“三戗子”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起来。他们对自己今天的表演都很满意。更为“海碰子”们通过了考验而欣喜。

可他们笑了老半晌,背对着他们的“大将”也没什么反应。

洪衍武好奇了,站起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可才刚走了一步就站住了。

因为从镜子的反光里,他看见了“大将”强忍着不让自己哭泣的表情。

第三百零七章 过关

其实“三戗子”一直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洪衍武非要多此一举,在“海碰子”们已经主动放弃金钱之后,还要安排这么一次考验。

在他看来,“海碰子”既然能放弃唾手可得的钱财,应该说就已经通过这场人性的考验了。

每个人连本钱都放弃了,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难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非得逼着大家也为“大将”着一次急,凑一次钱才能解气吗?

所以在等人的过程里,实在耐不住好奇心的他,憋了又憋也没能忍住,还是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却没想到洪衍武还真有一番道理,这件事绝不是没有必要地故意穷折腾人。

照他的话说,人是情绪动物。激动的时候,感情往往战胜理智。

一瞬间的仗义有时候容易,但也只有情绪回归冷静,经过深思熟虑后仍然能坚持下去的决定,才能算是真正的选择。

另外,放弃一件事也比主动争取要容易得多。

“海碰子”肯放弃这笔钱只能说明他们心里尚有良知,还不是无药可救,却不能证明他们今后不会再度见钱眼开、背叛友情。

也只有主动能为“大将”还债去筹钱,肯为了他去背债的人,才是真心悔悟,今后还能够同甘共苦,值得重新做兄弟的人。

所以基于以上两点,他才会安排这最后一出戏。为的就是要看“海碰子”们究竟有几个人会后悔变卦,又有几个能坚持到底。

那么回来的就摒弃前嫌,再续兄弟情谊,而回不来的没办法,就只好分道扬镳了。顶多,他们的钱让他们拿回去。

这么一说,“三戗子”就没话了。而且也不禁有点替“海碰子”们担心起来,生怕他们反复,丧失最后这一次回头的机会。

理智地考虑一下,他也不能不承认,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未必大家伙儿都真能顺利过这最后一关。

果然,这种担忧成了真。

当天下午,回来的只有“虾爬子”一个人。他家里近,连家里现金,连带找他的亲戚朋友借,拿回来四千多块钱。

但继续等下去,一直到傍晚时分,被洪衍武指使到外面去办事的“小百子”都回来了。可“巴蛸”、“死尸”、“海狗子”和“海兔子”始终没能出现。

这种结果其实连洪衍武也没想到,与他预计相差不是一星半点儿。照他估计,怎么也应该有一半的人啊。

而就在大家都琢磨不透、心情低落的情形下,印证了“反常必有妖”这句话。

“海兔子”总算跑回来了。满头大汗推进门来,急切切地先扔在桌上两千多块钱,跟着就告诉了大家伙一个惊人的意外。

他竟然说“巴蛸”、“死尸”和“海狗子”都被警察给扣下了。

敢情他们家都在渔村里。回去东拼西凑,也就两千多块。

值钱的东西仅剩下家电了。几个人一合计,赶紧把家里电视都搬了出来,又带上了能找到的几块手表,骑在自行车上就往城里赶,想送到信托行去换钱。

这是什么景儿啊?

四个渔民模样的人一身汗津津,自行车屁股后头捆着四个电视。一路上就很引人瞩目了,没被警察拦下来都算他们运气。

关键是他们去的还都是一家信托行,而且因为不懂规矩,还都没带这些东西的发票。他们还以为把东西拿到商店里,人家就能给钱呢。

更何况他们很着急,又有点不惜血本贱卖的架势,都不带划价的。那人家商店还不怀疑啊?

当年的人们思想觉悟都“高”,商店一边借口东西太多,算清楚还得等银行来送款子,诳住了“海碰子”们,一边就通知派出所了。

算“海兔子”运气,他当时被商店的人故意拖延弄得很不耐烦,出门买烟去了。又因为热得口干舌燥喝了瓶汽水,才没被警察给堵住。

而且回来时候还亲眼看见警察进门,不由分说把另外仨“海碰子”都给拷上的情景。

于是他吓得当时就懵了,撒丫子就跑啊。一直跑到了海边才定下神来。

随后一琢磨,他们好像除了卖海参也没干什么啊?这样又腿儿着往回返找“大将”来报信,才耽误了这么半天的功夫。

应该说,这确实是个坏消息。玩笑开大了,把人都给坑局子里去了。

但却又是个好消息。因为谁也没想到所有的“海碰子”居然都过关了。这让屋里在场所有人听了都有些古怪的放松感。

特别是“大将”,他的心情更复杂。既有些喜悦,又很有些伤感,一时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稍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跟着就赶紧着急出门要去找信托商店和派出所去。

倒是洪衍武脑子清楚,拉着“大将”先找谢经理去了。照他想的,都是公安系统的,打电话给交通大队长或许管点用。而且老谢人头广,也许还认识派出所的人也未可知呢。

还真别说,在这两个老熟人出面“帮助”之下,又花了几个钱。夜里十点,总算把事儿说清楚了,人也给弄出来了。

尽管电视、手表还都留在派出所里,要拿发票来换。可这事儿办得真的很及时,否则那几个“海碰子”非得倒大霉不可,差点就给送进看守所去了。

因为虽然他们自身清白,没为非作歹。可这几个“海碰子”生怕拖累“大将”,为了充好汉犯上轴,对为什么集体卖电视的缘故,竟然一个字儿没吐。

而这年头讲究无罪自证,派出所还有决定劳教的权力,你不能自圆其说,故意给警察找麻烦。警察能让你好受得了?

那还不是想关你多久就能关多久。这不,就差点弄成个冤家错案。

直到出来之后和“大将”他们见了面,“海碰子”们才弄明白整件事的始末究竟。

他们这个气啊,不敢跟“大将”来,自然都朝着洪衍武发火儿了。等谢经理和交通大队长一走,这几个小子就闹上了。招呼上“海兔子”一起咋呼着围住了洪衍武,非要把他给扔海里去不可。

“大将”、“三戗子”、“虾爬子”当然要劝。可洪衍武是什么人啊?他跟本不吝这个。

指着几个人鼻子仅仅一句话甩出来,不但立刻把“海碰子”们给整老实了。反倒还让这几个因他蹲了班房的小子们恭恭敬敬把他当爷敬,马上就请他喝了顿大酒。

“怎么着?想折腾我,行啊!本来我还想帮你们大家伙儿把损失捞回来呢,那还是算了吧……”

瞧,这不是打蛇打七寸上了吗?谁跟钱过意不去啊?那是十万块的本儿啊!谁不想翻本那是傻子!

别说这几个小子眼里冒光,“大将”、“三戗子”和“虾爬子”愣了一下,也都面显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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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卖关子

这个年代,火车站对面的“青山饭店”是滨城唯一的昼夜饭店。当晚的宴席自然只能定在这里。

洪衍武还真没客气,尽管晚上菜色少,可他把能点的菜都给点了。到底也摆上了八大碟、六大碗,外加两瓶“滨城老窖”和一瓶山枣蜜酒。

这还不算呢,又单要了一份“锅包肉”、“炸蛎黄”和“海鲜全家福”,让“海狗子”带到“胜利招待所”去,跟守着钱的“小百子”就个伴儿。

归了包堆儿,这桌有鱼、有虾、有海螺、有海参的席面、怎么也得二十来块。所费不菲。

当然,即使是如今这步田地,“海碰子”们也请的起这样的席。但终归钱不能白花啊。加上心里又好奇。从坐下开始,大家就轮流催促洪衍武快说他的办法。

这种期待的心情,就连“大将”和“三戗子”也是一样。

可偏偏洪衍武还卖上关子了。他抽烟看着大伙儿直乐,坚持非得上完菜才能说。把一桌人揉搓的急不得恼不得的。

结果当压轴大菜“红烧海参”上来之后,洪衍武迫不及待地拿勺一崴,尝了一口。跟着就把服务员叫住了。

然后他把自己面前还又大半盒的“牡丹”拍给了服务员,请服务员务必帮个忙把大师傅请出来。

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太奇怪了!别说“海碰子”们懵了,服务员也晕乎了。因为这年头的饭馆,顾客吃的权力都未必完善,谁满足你这种特殊要求啊?

不过一来洪衍武给的烟真是好烟,二来他这么和气不像找茬,三来晚上也没几个客人,闲着也是闲着。服务员犹豫了一下,也就去了。

这样不多会儿,一个圆乎脸,光头,四十来岁的厨子一手抹着汗,一手拿着大号茶缸子从后厨溜达出来了。

还别看这位爷只是个挣死工资的国营厨子,可那股子大爷气派足以藐视天下,港澳台所谓的“食神”一比就差姥姥家去了。

为什么?人家这是天天砸碗摔锅骂经理练就的。真跟顾客要起了纠纷,论起马勺就能给一家伙。资本主义的厨子再牛,借他仨胆也不敢这么干啊,底气上就差着行市呢。

所以洪衍武一点不敢怠慢,赶紧起身递烟让座,热情相迎。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大师傅虽然挺不耐烦也没有坐下,但抽上烟,脸色却立见缓和。

只是手艺人的脾气也确实很直白,听得洪衍武刚问得一句,“大师傅,您这‘红烧海参’不对啊?”这位爷就急眼了。

“怎么?你嫌我的菜炒得不好?”

这话说着,大师傅一翻眼皮子就是一个白眼。看那架势恨不得能把手里的茶缸子拽过来。

这让“海碰子”们一下都揪了心,正怕俩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干起仗来。

可没想到洪衍武胆大包天,话虽然说的客气,倒还真是挑上刺儿了。

“您先甭急,先听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其实呢您这道菜,味儿不坏。我觉着比‘海味馆’还地道呢。可我就是奇怪,这海参怎么肉不厚也不劲道呢?而且还不光您一家这样,好像滨城饭店家家都差不多。不瞒您说,我以前来滨城吃这道菜,真不是这样的。要不,您尝尝……”

嘿,还别说,这几句话说到点儿上了,马上有了神奇效果。

大师傅不但没生气,而且气儿顺了。甚至语气还颇为高兴,那是一种好厨子遇见好食客的兴奋。

“小伙子,听口音京城人?不错不错,不亏是首都来的,你这舌头还行,算是个会吃的。”

先夸了一句,大师傅嘬了一口烟就耐心解释起来。

“其实啊,这事儿挺简单。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们这儿啊,头一段时间闹海参涨价来着。商店里库存都被买光了,后来呢为了平抑物价,政府就调来一批山东海参。那玩意发起来个头小、肉也薄,俩也顶不上咱这滨城海参一个,你说那能好吃的了吗?但没办法,现在满滨城的饭店里,用的都是这样的山东海参。不是咱手艺不行,这材料上的事儿,再好的厨子也没有法子啊?”

这话说完,“海碰子”们不由都面面相觑,他们隐隐约约已经感到哪儿不对劲了。

要说还是“大将”反应快,一句追问,替大家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师傅,我也是滨城人。您这话我怎么有点不明白啊?要说头段时间因为过节,市面上货紧,可现在已经进了捞捕旺季了,不应该再缺货了吧?何况市面上咱们本地海参那么多,价儿都跌倒二十块钱以下了,还没人买呢。这怎么还会……”

听到这儿,大师傅突地就笑了。

“兄弟,你这话挺有意思。确实,市面上咱本地海参不但货有,还便宜,可那不是老百姓手里的东西吗?你得私下交易,商店里买不着啊。至于公家新捞捕上来的那点海参,还不够首都和沪海的大饭庄子分的呢。咱们滨城能留下一些,也得先紧着领导和外宾,都供给‘南山宾馆’和‘观海楼’了。知道不?什么都得按国家计划来。所以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吧。你们要真想吃到滨城海参。一个是去京城,在京城的饭庄子或许能吃着。要么就得自己去找人买来,到我这儿收加工费给你现做。再没其他办法了……”

至此,见“海碰子”们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洪衍武达到了目的,已经心满意足。他便抄起旁边的一瓶没打开的“滨城老窖”,塞在了大师傅手里。

“大师傅。谢谢您了,我们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这瓶酒不成敬意,您请收下。”

“这,这不太好吧?这瓶酒三块多呢……”大师傅还真没想到遇着这么大方的人了,想要又有点脸红。

洪衍武满嘴胡柴。“没什么,反正我们也是公款嘛。您明白,再说回头我们还得带着海参来麻烦您呢。”

“好说,好说……”

这样大师傅才算坦然,很高兴地收下了。走得时候因为心里特美,又不由自主多了几句嘴。

“其实啊,你们今天吃着山东海参这还算好呢。你们不知道,交际处调配科我有熟人,听说,就连这批山东海参也快用完了。滨城再调海参过来,那就是更南边儿的‘黄玉参’了,那玩意知道吗?个头特别大,一个顶咱们这的仨,可它是光头海参,又松又散,味儿也淡!一下锅连形儿都没了。红烧?那玩意也就能熬汤,或者剁碎了包包饺子!哎,咱们这里的事儿,要说出来都是天下奇谈。好东西比赖东西价钱低,咱们当厨子的还只能用赖货……”

好家伙!这一下更是意外的收获,额外的惊喜啊!

大师傅随口点出了真理,“海碰子”们再没有一个能淡定了,等大师傅一进厨房,就纷纷把脑袋凑了过来。

“这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觉着海参现在这价格还能上涨啊?”

“对啊,这不正常啊,咱们的海参照他说得这么好,不能这么便宜啊!

“嘿,想那么多呢。反正商店里又要断货了,那海参不又得涨价吗?”

“不!不会断货,还来‘黄玉参’呢。可那玩意不好吃,按说是应该涨价。可我就是想不明白,现在的山东海参也不如辽参,它怎么没涨还跌了呢?”

“小武,小武……”

“你说,你来说……”

就在乱七八糟的吵闹中,洪衍武终于压着声音给大家掀开了底牌。其实他的观点正是,海参现在的价格恐怕是今后再不会出现的低价,绝不会一直低迷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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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分析

对这一条的判断理由,洪衍武当然不能说历史发展都在自己脑子里,而是通过几条从实际出发的推理来论证。

一,滨城海参是国内最知名、最高档的海参品种。其稀缺性和珍贵性无可取代。

这里的冰冷、洁净的海水造就这种缓慢生长的海参。光夏眠就要四五个月,其品质自然远超于南边温暖海水里快速长大海参。

因此它长期是全国各地的抢手货,需求其实一直远远大于产量。

能证明这一点除了刚才大师傅的话,另外的具体证据就是,两年前的海参炒作退潮之后。滨城海参曾一度降到了均价十五块的启动价格,但自此之后一直缓慢向上,再也没有下去过。价格一直领先于国内任何海参品种。

谁也不傻,价钱之所以逐步走高。就是因为货好货少。所以别说滨城海参眼下有点难销,真放到全国去看,照样是供不应求。

不说别的,哪怕就是如今这么差的行市,那价儿还维持在十八、二十呢,还是比两年前高。

二,海参缺货情况绝不会缓解,还会持续下去,甚至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因为这次炒作海参的基础就是“返城知青”带来的人祸,这种人祸可不会轻而易举消除的。好几十万人的工作不是谁能凭空变出来。至少几年没戏。

而这些人得吃,得活,闲着没事也会找事消遣。所以注定了,这种情况会进而造成海荒。

完全可以预见,几年之后,不光海参,恐怕连“海红”、“海蛎子”、“刺锅子”都会被成千上万人掏空,变成稀罕货。

总之,只要没有工作岗位,海参就会越来越缺,越来越少。

三,政府如今就已经有点强弩之末了。

政府通过调配外地海参过来维稳市场的手段,上次就用过。唯一确定的是,这种办法只能起一时之效,长期绝对失败,这是难以扭转的。

因为除了大师傅不经意间吐露的内幕证实了这一点。哪怕站在全国的角度看,就是山东海参,也同样是供给少需求大。

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山东也有知青啊,大海照样也要被多出来的那些人无节制地所求。

而且山东人口密度大,比这边人还多呢,否则以前为什么有“闯关东”这词儿啊?

像今年能有货调来,无非只因为知青刚开始返城,明年可就未必了。

另外,这几天洪衍武自己和“小百子”也做了一些数据调查。

他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是,当初说有一船海参卸货在了码头上,本身就是谣言。

洪衍武以前计算过,在如今完全靠野生捞捕的情况下,滨城全年海参产量,无非是三四百吨的干海参。而那一个货轮的载量可太大了,最少也得几百吨,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实际上,其实只有百八十吨的干海参卸了下来。根本就是炒海参的人自己把自己吓破胆了。才造成的行情崩溃。

而且这几天,他们还像上次一样走访了仓库。发现山东海参的存库量,确实已经不多了。目前剩下的二十几吨货,恐怕也就勉强坚持到11月初。

还有呢,洪衍武去“蛤蜊湾”并不光只为看“老刀鱼”,他从渔村书记口中也掏了点数据。

他知道的是,现在因为海底空了,渔业公司捞捕的平均成本,就已经高达三十块一斤干海参了。远超市面上现货的价格。

更何况老百姓并不是傻子,入口的东西好坏肯定能分得出来。山东海参因为大家不了解才卖得出去。

但时间一长,经过比较,大家了解了成色,自然就觉得买商店的货色亏了,就更别说市面上本地海参的价钱便宜那么多了。

这就是说,用不了多久,海参私货交易肯定会重新红火起来。大家会掉头疯抢滨城海参。眼前这种价格倒挂的情况绝不会存在太久。

话到这里,所有的“海碰子”们再也难以抑制心里的兴奋。都忍不住小声地议论起来。

“好啊,这会我心里有底了。海参咱还不卖了。”

“是啊,太好了,有希望了,亏不了了。”

“那大哥呢?既然如此,大哥总不至于真亏得一干二净了吧……”

洪衍武听着这些小家子气还有点智商欠费的吵吵,再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挤兑了一句。

“你们也太没出息了!难道就这么点儿想法?亏得我做了这么多详细、周密的调查!”

“海碰子”们集体愣住了。对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你是说……”

洪衍武的声音充满了兴奋。“拿钱抄货啊!还用问吗?正经该上刺刀打冲锋的时候到了!”

可他的激情算是白费了。因为“海碰子”们的眼睛才刚露出热望,很快又犹豫了。不少人还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武,我们手里的钱都没几个了……”

“就是,要再动钱抄货,我们就只能卖手里的那些东西了……”

“这真划算吗?绝不会再亏?你能打保票!”

在众目睽睽之下,洪衍武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一段颇为刺心的话。

“这就得你们自己决定了。反正我是要和“大将”一起联手做这件事的。事情就摆在眼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不能又想赚钱,又不承担任何风险。那不又和过去一样了?”

“在这儿我得先说几条。第一,世界上没有任何万全的事儿,只有哪一种概率大,哪一种概率小。还有冒险和收益相比,是否合算的考量。”

“第二,任何买卖都不是赌博,不是凭傻大胆和撞大运就能有所斩获的。尽管现在靠胆大比较容易挣到钱。但我做的所有买卖都必须要有合理逻辑作为前提才会入手。而且准备越多,了解的情况越多,才能越有胜算。”

“第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念着大家过去的交情,告诉你们我的分析,就已经尽到朋友的义务了。我既没有必要多替你们承担什么,你们也没有任何道理再要我保证什么。”

“其实说句不好听的。过去‘大将’就是替你们考虑太周到了,包揽了太多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最后才会落你们的埋怨。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是因为自己觉得他比你们有本事、有能力、又可信任才会如此,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但‘大将’他也是凡人,也会犯错。他更不是你们的爹,没义务白白替你们擦屁股还得挨骂、落埋怨。你们的错,就在于长期以来,你们把他为你们承担的一切都当成理所应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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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飞机

至此,每个“海碰子”,甚至连“三戗子”在内全都脸红了。

可不是吗?洪衍武的话真的让他们一点也无法辩驳。

而这种尴尬更引发了他们的感动,要不是在外面,真会有人跪下来跟“大将”认错的。

还是“大将”厚道,不忍重归于好的兄弟们如此难堪。赶紧就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谁也别再提,也别放在心上了。咱们重新开始。”

跟着又替大伙儿求洪衍武多说两句,说大家都是粗人,不妨再说明白点。

如此,冲着“大将”的面子,洪衍武也就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现在大家伙儿还能坐在一起,就是因为你们迷途知返,还算认识到了感情比金钱重要。但我也得说,像你们过去那样,大家仅凭哥们儿义气一起做事,一起分享利益,彼此的权力和义务含糊不清,那不行了。如果今后再这样下去,迟早大家还得散伙,还得伤感情。”

“为什么?不是我怀疑大家的感情不真挚。而是因为买卖上出入复杂,责任和利益划分最需要清晰,才有利彼此长期保持信任共存。何况现在你们干大了,至少比别人大。一含糊,那利益差得成千上万的。不像过去,你让一步,他退一步没什么。对不对?所以咱们再一起干,规矩就必须先立好了。彼此都明白自己能得到什么,要承担什么才行。”

见“海碰子”们纷纷点头,都认可这个意见。“大将”甚至承认,“你说的对,这主要是我的错!该怎么办,你就直说吧。”洪衍武这才继续侃侃而谈。

“既然如此。我想如今已经没人会催促‘大将’马上还钱了吧?那么好,我告诉你们,我首先会把所有带来的钱投进海参买卖里,入伙炒海参。其次关于你们,我有几个具体建议。”

“第一种,对大家最稳妥能回本,就是你们刚开始投进来的钱,可以算我和‘大将’借的,一年后再支取。我不但保证把钱原数奉还大家,而且付给大家百分之五的利息,比存在银行合适。到时候,如果海参买卖不像我预计那样也不要紧。我会从京城弄钱贴补。但相反,谁选了这一条,即使赚了再多的钱,也就和他无关了。”

“第二种,还可以算大家一起合伙。最后赚多少亏多少,都按大家伙的出多少钱占多少股分配。但和你们败的这次不同,一切行动必须听我们指挥。不许你们擅自拉人头,也不许存在任何质疑。还有,最后你们赚到的钱,我和‘大将’要抽两成。别认为这是不公平,当大哥的不光出力气,还得出主意、做选择和承担压力。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三种,就是你们后续加入的钱。如果拿来合伙,规矩和上一条一样。当然,也可以完全你们自己操作。不过,那就得现在把你们的股拆出去。按亏了钱的金额或是海参实物给你们折算了。”

至此,整个席面再无人出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点起了香烟,在烟雾缭绕里默默思索着。

酒席是已经有些凉了,还没怎么动筷子,但也真有了点股东大会的严肃气氛……

这顿饭重要的意义在于,洪衍武成功给“海碰子”们立了规矩。让大家真正懂得了并且接受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跟着他又给了一天的考虑时间,结果是没有一个“海碰子”退出自己单干的。而且大家还量力而行,又陆续加入了一些钱。

于是从10月中旬开始,他们这一伙儿人重新立了账目,开始从市场上大批量地收购海参。并偷偷运送到“蛤蜊湾”“老刀鱼”的家中储藏。

他们交易速度很快,价格也没怎么计较,主要是从那些前期亏了钱的采购员手里吸货。

之所以这么急,主要是这些采购员已经有人狗急跳墙,不得不把这些海参弄到异地去出手了。同时他们也担心滨城水产商店货源枯竭,或是有人早一步明白过来,开始抢货。

但即使如此,因为他们的资金量不小,还是引起了市场的不小的反应。钱花了有一半的时候,就有人开始惜售了。海参价钱也涨了两块。

可越是如此,洪衍武知道越不能等,因为此时时间又过去了十天,距离月初不远了,很有些迫在眉睫。

于是他做主索性直接抬价,不计成本地狂揽储货。短期内又造成了三块钱的价格波动。

但恰恰在这个紧要的关口,他却突兀地接到了杨卫帆和陈力泉一起,从京城千方百计打过来的长途电话。催促他赶紧回京,而且杨卫帆还动用关系帮他订好了机票。

只是由于当年通讯设施极为落后,电话里的声音时断时续,极不清晰。除了航班信息和登机联系人的方式,电话那边来得及传过来的消息只有一个。

“糖心儿”遭了枪击了!

再之后,就再难接通电话了。

不用问,仅此一点,就够洪衍武着急的了!

于是他简单跟“大将”交代了几句,让“大将”负责一切事宜,并帮忙安排“小百子”回京。

跟着他就什么都不顾了,火速去办手续雇了辆出租车,直奔滨城周水子机场。然后通过杨卫帆做好的安排,登上了返京的班机。

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旅程,洪衍武跟飞机里所有享受这种交通工具兴致勃勃的旅客完全不同。他意兴阑珊,毫无心思去关注当年的飞机的豪华设施和特殊待遇。

不但当年质量极高的“空乘”没看上一眼。就连免费供应的茅台酒也没喝一杯,更没领那些被旅客热衷的钥匙扣、扑克牌、梳子、扇子、飞机模型、胸针、领带夹、记事簿等各式各样的小礼品。

他火急火燎的心里,惦记和揣测的只有“糖心儿”的安危和这件事的始末究竟。

倒是于茫然不知中,把自己身上的多半盒烟都给抽光了,甚至还开口找“空乘”索要了一盒五支装的“熊猫”。以至于一路上,熏得他身边一个厅长夫人咳嗽不止。

是的,当年的飞机是让抽烟的,经济舱的待遇比九十年代后的商务舱都高。

但即使是洪衍武自认为耗尽了脑力,在旅程里把所有一切可能性都想到了。可实际到达京城后,越来越恶劣的情况演变仍然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三百一十一章 心狠手辣

1979年的年底,实在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发生。顶点 更新最快全国的关注点也就在于几条不痛不痒的社会新闻。

像10月,根据沪海当年夏天诈骗案创作的话剧《假如我是真的》公开演出。由于这是一步讽刺特权思想的作品,引发了各地观众的激烈讨论。

11月,出身将军之家的杭州恶少“二熊”伏法,并依法判处死刑,人民群众对此强烈拥护。

还有12月,“伟人”在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首度提出了一个大部分人都感到新鲜的概念词“小康”。

尽管这个词在后来会变得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但此时人们对其还很陌生,没有几个人懂得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和伟大意义。

至于京城百姓,倒是有别于其他地方,爆发了一件特别热闹的**。

这是因为10月24日的时候,京城市政府根据上级文件,率先提出关于提高主要副食品销售价格提价和发放补贴的实施方案。

京城市政府决定,要从11月1日起,于京城范围内,对肉、禽、蛋、奶、鱼、蔬菜等八种主要副食品各自提高了大概百分之三十左右价格。但调价后,每个职工每月会增加五元副食补贴。

这可是我国价格改革的首度尝试。也是长期价格冰冻以来的首度对商品的大范围提价。其影响又直接牵扯到千家万户的百姓生计。因而造成的效果和引发的后续反应不可谓不轰动。

立竿见影,十月底的京城民间,很快就形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抢购热潮”。那是家家户户不拉空,自发形成的全民运动。

大家一改多年以来的勤俭作风,毫不吝惜地拿出多年积攒的储蓄在副食店里大买特买。那疯狂劲儿恨不得直接把商店里的库存给搬空了。

于是乎,短短几天,京城的副食店就像被洗劫过一样。但凡在涨价范畴之内的东西全都卖光了。甚至还有更“聪明”的主儿,买了不少相关产品。

这在今天来看显然是一场闹剧。但切身经历过这个年代的人,却深知其原宥只来自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和无奈。不为别的,老百姓真是穷怕了!

当然,这仅仅是大面儿上的情况。如果说大部分京城人的记忆中,1979年是波澜不惊,顶多也就是虚惊一场,便翻到了1980年的话。但在京城警察和南北城的“玩主”们眼中却完全是两回事了。

这两个较为特殊的社会人群都只有一种感受。疲于奔命,战战兢兢。

至于洪衍武和他身边的大部分人,更是血中带泪、无处喊冤,甚至还留下了几乎永难弥补的遗憾。

而这种种的结果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引发出来的,那就是从青海逃狱归京的“申城隍”。

事实上,早在“申城隍”刚登上了返京的火车,京城市公安局就接到了青海省公安厅通报的相关情况。

作为逃犯的原籍所在地,京城方面当然有在辖区范围追查逃犯行踪和下落的义务和必要。而且得知“申城隍”越狱前还打死了劳改农场两个与之有怨隙的服刑犯人后,他们就更重视了。

于是市局不但马上把在逃犯的详细情况布置给了东城分局,和其管辖下的“申城隍”原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并且特意在全市的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增加了警力,在全市范围内增派了巡视的工人民兵。

只可惜重视的程度仍然不够。

“申城隍”不是一般的逃犯,这个过去的“北城王”,不但对京城的社会和环境极为了解,且身负一身出色的武艺。平生还未曾遇见过敌手,跺上一脚真的就能让半个京城打颤。

他要想在京城安稳地找个落脚之地,太容易不过了。

甚至由于地下社会见不得光,与官面儿具有绝缘特性。他回京不久,都没有引起京城警方太大的注意,就立刻把北城的“玩主”们打得惨败,俯首帖耳。

事实上,几乎是在一夜之问,北城许多大码头的“老炮儿”都遭了他的毒手。

既为了报复旧怨,也是为了重振声威。先是东城隆福寺的“歪脖儿刘”被他踹折一条腿,拗断了一只胳膊,当众跪在地上求饶称臣。

接着是北新桥的“大疤瘌”,丝毫不敢反抗地被他拿刀在脸上“开了”俩交叉的大口子,更坐实了这个外号。

然后又是西安门的“麻核桃”被他先在嘴里塞满了钉子,又重重补上了一脚,被踹了个满嘴稀烂。

最后还有西四以悍勇出名“大鹏”,不畏死地带着手下拔刀反抗,可惜实力相差太大,七个人全都照样被插了个三刀六洞,手也被钉在了墙上。

再以后,又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倒了大霉。甚至还有人传言说,已经退隐江湖的两个“老炮儿”,“疯熊”和“五十四刀”都被这位爷找着,生按在水缸里挨个给呛死了,尸首已经扔进了通惠河。

所以一时间,北城有点名头的玩儿闹们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门了,生怕碰上这个心狠手辣的魔鬼。背地里也不免私下串联,商议对付“申城隍”的法子。

可流氓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私,北城如今精英匮乏,谁也扛不起领军人物这杆大旗。当年混过来的“老炮儿”们又把这位爷怕到了骨子里。

最终的结果,竟然是小二十位“把子”依次屈服。甚至见了“申城隍”的面,还不乏有人暗给对头“捅刀”的,说谁谁还不服。自己则上赶着溜沟子,跪拜求“申爷”重登“北城王”大位,以效犬马之劳的。

只是北城所有人都没想到,“申城隍”却真没这个意思,人家有自己的打算,说他回来一是为凑一笔钱好上路,二是要带一个人一起走,所以只是给北城各位在任“把子”下了两道大令。

一是要求他们五天内每个“把子”凑足一千块钱“上供”,二就是他们必须找到“糖心儿”下落。满足这两条他就离开京城,从此无事。但如果凑不上钱,又找不到人,那就等着挨个变成残废吧。

在这种情况下,再没人敢怠慢。“北城”各路人马立刻鸡飞狗跳。

一边是各自兴师动众把人都撒了出去打听消息,一边是纷纷疯狂上车“抓分”。有人甚至远走至“廊坊”和“津门”,冒险去“佛栏柜”偷商店手表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到了交钱的时间,就连那些已经吃过苦头的“把子”,基本上都把这笔钱给凑上了。只是对于“糖心儿”的下落,北城的人却真没着落。

这不奇怪,“糖心儿”住的地方已经划入了南城的掌握,又和这些人走的不是一条道儿了。她深居简出都有一年了,就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基本和“江湖”已经脱节,这帮人短期内自然是难打听到。

第三百一十二章 枪击

只可惜什么事儿总有偶然性存在。唯独“歪脖儿刘”是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糖心儿”的。

这是因为这小子过去跟“糖心儿”是在东城赌局上常见面的牌友,又清楚“南城”占了“东单”、“西单”的整个经过。

再说他自己的地盘在“隆福寺”,离“王府井”最近不过,时常就过来溜达,百货大楼又是必到之处,难免在楼下见过“糖心儿”几次。

这一下,这小子就活动心眼了。见“申城隍”之前,他居然用这条跟各位北城“把子”讲条件,要求每个“把子”给他凑二百块钱。

尽管有了消息是好事,但大家却不肯轻易吃这个亏呀。好嘛,“申城隍”惹不起,凭什么再让你扒一层皮?

于是有人威胁要跟“申城隍”报告,还有人倡议联合一起灭了“歪脖儿刘”,说干脆把丫另一条胳膊和腿也打折了,不怕丫不说。

“歪脖儿刘”也就只好收起了踩着大伙儿发财的心思,直接说了自己的底线。他让大伙儿给他凑出一千块钱好上供。这大概就是一人五十来块。

他的道理是,这一个消息所有人都有好处。不但免灾能早早送走瘟神,而且他还能把祸水给引到南边去。“申城隍”真要和南边对上,大伙儿弄不好还有机会浑水摸鱼呢。

可要是连这个也不答应,那就算了。反正他没钱上供,怎么都是倒霉,既然如此,大家伙儿谁也甭想好。

这个条件还算合理,“把子”们一琢磨,就此成交。而“申城隍”拿到了钱、得着信儿,也果然独自跑到“王府井”去堵“糖心儿”了。

要说也巧了,“申城隍”刚来到百货大楼楼下,居然就被他给撞见了几乎与他同时到场的“糖心儿”。

这小子大喜之下,马上就要拦住“糖心儿”,要她跟他走。

自然,“糖心儿”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切地渴望脱身。可她的伎俩对方大多了解,她又没有什么准备,根本无力反抗。便不得不用虚与委蛇拿话稳住,强做镇定地敷衍着。转而把脱身的希望寄托在已经远远看见她的“刺儿梅”和“伸手来”身上。

当时由于“大眼灯”去取货了并没在场。“刺儿梅”就拿了主意,她让“伸手来”火速去给陈力泉报信,自己则留在这里看着“糖心儿”,防得是万一人被强行掳走,也好搞清她的下落。

这样俩人就分头行动起来。可谁料想“伸手来”又惊又怒地跑到“王府井”路口处,刚想偷辆自行车代步。却被他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身带配枪,正步行要过马路去“京城饭店”的军官。

这下他眼珠一转,有了另一番打算,竟然尾随假借问路拦下了军官,然后施展妙手空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军官的枪支,又火速跑了回来。

不用问,他是想用这把枪迫使“申城隍”屈服,来一出“英雄救美”。但他这在仓促之下的灵机一动,却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就是“申城隍”已经练成了“火烧身”。

事实上,“伸手来”刚一靠近到五米外,他的敌意就惊动了“申城隍”,这就使他不得不提前从衣服里拔枪相对。没能按照打算的那样,近身顶住仇家。

第二就是“申城隍”根本就不信“伸手来”手里拿的是真枪。

由于我国对枪支管控之严格向来是世界之最。普通人别说有制式武器,摸过猎枪、气枪的人又有几个?

所以还别说“申城隍”了,就是大街上那么多人民群众,也没人认为“伸手来”手里是真家伙。好些人还以为这是熟人间用玩具手枪开玩笑呢。

而“申城隍”的本能反应只是一个愕然,跟着就轻蔑一笑,恶狠狠地朝“伸手来”冲了过来。

这种情况下,被仇恨整整折磨了十年,一直惦记着想报仇的“伸手来”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他本来就恨意满满,情绪正激动呢,再被这么一刺激,当然毫不犹豫地就扣动了扳机。

至于第三,“伸手来”自以为对枪械有一定了解,觉得自己能够运用自如,这是他自大的错觉。

确实,他比常人了解手枪。因为漂泊的日子里,出于无聊和泄愤心理,他屡次虎口拔须,偷过警察的枪械。

而且偷到手之后,必然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实弹射击取乐,打完子弹就会找个水塘一扔。

如此一来,他对于手枪的安全保险和击发方式均不陌生,也能比较顺利地击中目标。

可是呢,他这次偷到的枪不同以往的“陆肆”、“六七”式手枪,而是一把1954年定型生产的7.62毫米军警两用手枪,俗称“五四式手枪”,也就是港台帮派份子所谓的“黑星”。

这种枪的设计是仿照苏联“托卡列夫”手枪,性能上问题多多。最大的特点就是后座力大,尺寸大,噪声大,远距离射击准确性差。

说白了,没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用其击中目标。

于是这么一来,“砰、砰、砰!”随着“麻雷子”似的三声枪响响起,在掺着回声的震耳欲聋下,悲剧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伸手来”根本没能料到这把枪的自然摆动如此之大,而他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

结果子弹的走向根本没能按他预想的来。三枪中只有一枪击中了“申城隍”的肩膀,另一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但最糟糕的,是有一枪居然击中了“糖心儿”的右脸!

真是子弹飞过,血肉横翻,惨不忍睹!“糖心儿”仅仅是惨哼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再后来就是人群发生了惊恐的骚乱。他们周围的人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四散而逃。而现场的两个男人全都傻眼了!

唯有“刺儿梅”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去看“糖心儿”的情况。

幸运的是,这一枪不是贯穿伤,只是擦伤,“糖心儿”伤势虽重,血流得很多,却没有性命危险。

而远处传来“有人开枪!”、“快找警察!”的声音,很快也让在场所有人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糖心儿”甚至主动推开“刺儿梅”,猛地摆手催她快走。

于是,不但“刺儿梅”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离开,“申城隍”和“伸手来”这两个罪魁祸首也迅速自寻出路逃离现场。

现场就只留下了一把枪、和一个血流不止躺在了地上的弱女子……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连锁反应

“王府井”百货大楼前的这三枪,影响太大了!说是把整个京城给震得跳起来一下也不为过!

因为阴错阳差下,它居然越过了九二年的“西直门枪案”和九四年的“建国门枪案”,成为了建国以来第一起发生在首都街头枪击伤人的案件。而且时间提前了这么多,其严重性自不用多说。

其次,案发地点也是问题。“王府井”的百货大楼是什么地方?

京城市中心最重要的商业区,案发地点距离“长安街”和接待外宾的“京城饭店”仅有五百米。距离共和国的“公安部”和“天安门”也不过千米远。

连这种地方都能发生这种恶性案件,还何谈保卫工作?

所以虽然案发时幸运地并没有一个外国人在场,国内媒体也没有什么不可控的漏洞,就连在场群众都很服从地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做到了守口如瓶。算是相当有效地控制住了社会影响。

但公安部门的内部压力一点都不小,最高层震怒,要求京城市局和“政保局”联合办案,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限期尽快破案。

于是两个公安部门马上组织精英成立了专案组展开调查。具体初步措施一是封锁勘察现场,二是分头询问“百货大楼”职工、顾客,依次走访现场旁观的群众。

其实针对这种涉枪重大案件,公安部门真正的关注点首要是缴枪。第二反应才是如何抓人。

因为即便是案犯跑了下次还可以抓。而如果让他把枪带跑,成了惊弓之鸟的案犯特别凶残,随时会做出极端举动,闹不好下次抓捕时这支枪就不知平添了多少冤魂。

还好,好消息有两条。

一是枪支遗留在现场,没被人带走,而且子弹也都找到了。击发弹头和弹匣里的数目能对得上。

二就是伤者被就近送往了协和医院。抢救及时,人没有生命危险。

但坏消息也同样有三条。

第一是枪支丢失,很快查明是一位在职军官街头遭遇扒窃导致。这足以说明京城的社会治安情况恶化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第二就是据多方综合考证,怀疑事发现场有一名男子正是在逃的“申城隍”,如果这是事实,也足以证明京城警务工作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第三就是还有“出国人员服务部”的人反应,开枪的人似乎是每天在服务部门口收购“免税指标”的一个人。这更说明了有人竟然敢钻国家政策的漏洞,以此获利。而京城对投机倒把行为的管控同样出了大疏漏。

于是这样一来,“政保局”的责任降低了,这基本可以排除政治相关性和间谍行为。而且京城市局的领导们却更焦头烂额了。他们促使联合专案组进一步采取了紧急行动。

一面组织动员起全部警力,封锁主要交通枢纽,在全市展开了大排查的“拉网行动”。一面严厉打击街头扒窃犯罪,实施全市“大抄”,想从落入法网和有过前科的人员口中获取一些有效情况。

同时,联合专案组派还派了两个人24小时轮流驻守医院,迫切地等待伤者病情稳定,让其尽快接受相关询问。

应该说,这种全力以赴的调查是很有成效的。联合专案组从“北城”的几个玩主口中打开了突破口,顺藤摸瓜地抓到了关键人物“歪脖儿刘”。

然后从其口中不但大致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内情,确定了“申城隍”回京的一系列所作所为,还惊讶的发现,现场伤者居然是个外号叫做“糖心儿”,与“申城隍”有过情感纠缠、且从未失手的女贼。而且似乎也是参与了“免税指标”投机倒把的一份子。

跟着就是进一步的深入挖掘。联合专案组一面加派警力看守医院里仍在治疗中的“糖心儿”,一面连夜突击询问了被“申城隍”打伤的众多社会人员。

当联合专案组从这些“把子”们的口中,把过去那些江湖往事汇总之后,又有意外的收获。

“伸手来”、“大眼灯”这对惯偷兄弟在“百货大楼”附近的活动规律,和他们与“申城隍”之间的冤仇被查明。而“申城隍”之所以入狱,也有传言是“糖心儿”的举报促成。

再加上技术部门根据群众描述的现场还原,和群众对嫌疑犯的画像指认,似乎可以拼凑出这次事件的最后一部分了。

所有证据指明,这件事是一件纯粹的恶性刑事犯罪。

案发现场三人中,“伸手来”应是临时起意,扒窃枪支主犯。并在“申城隍”找到“糖心儿”,与之对话过程里。趁机接近俩人,拔枪射击,连发三枪。

其后果是,第一枪击空,第二枪意外地击中“糖心儿”,第三枪才击中真正目标“申城隍”。

事发后,便再无进一步火并行为,子弹未打光便遗弃在地上,“伸手来”与受伤的“申城隍”均迅速逃离了现场。

如今最大的疑问,无非是“伸手来”和“申城隍”的下落了。还有涉案的三个人彼此之间的真正关系了。这一切还有待查明。

但话说回来,距案发不足五十小时,专案组点灯熬油、不歇气儿地把案情查到了这一步,也真算高效了。

因此这个时候,上级了解到案情进展特意通电鼓励,并允许“政保”人员撤出,把此案全权交由京城市局负责。

这让留在专案组的所有人员都信心满满,觉得在限期内破案有很大把握。

而经过开会,下一步他们趁热打铁制定的调查举措有两点。

第一重点防范各处医院、诊所,受伤的“申城隍”很可能冒险求医。

第二查明“伸手来”和“糖心儿”的社会关系网,盘查与他们有交际往来的人员。

第三就是尽快把病情初步稳定“糖心儿”转入公安医院,把她知道的所有情况摸清。好借此来推断和分析“伸手来”和“申城隍”有可能的藏身之处或出逃路线。

只可惜从这时候起,专案组却像从天上坠落到海里一样开始走背字儿了。

哪怕有两个警察一个班次地轮番看守,医院里的“糖心儿”竟然在转院的前一天晚上神秘的在医院消失了。

两个值班警察一个在上厕所时被人打昏,一个在看守病室房门时,被人注射了镇定剂昏厥。这更说明了这个女人不简单,而且有同伙相助。

另外,不久后,“大眼灯”和“伸手来”的临时住处被查明。但兄弟俩和与他们同样居住在此处的另两个人,一个叫“二头”的南城玩主和一个叫“滚子”的“小佛爷”同样不知去向。

依情况看,这几个人呢大概率已经离开了京城。而他们究竟是不是协助“糖心儿”从医院出逃的人?到底有没有其他违法犯罪行为?除了“伸手来”,其他人是否也牵涉在此案之中?都无法进一步证实和查明。

而更让专案组恼火的是,他们本以为大概率可以在医院抓到“申城隍”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直到一周之后,他们才在建国门外的一处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发现了“申城隍”曾经的藏身处。

现场遗留,除了一些换下来带有血迹的衣服,还有食品罐头和纱布、酒精的痕迹,而且还发现了一种药膏一样具有止血消炎功效的“金疮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有人在协助“申城隍”逃亡,为其提供方便。申犯应该也已经离京脱逃。

最后,甚至就连他们好不容易深挖出的最终线索也全无用处。

一个是和几个涉案份子一起涉嫌倒卖“免税指标”的“刺儿梅”先被拘留审讯。

由于她过去因盗窃被处理过,对公安的处理条例相当了解,应对审讯也相当有经验。笃定认为这案子成主犯潜逃的无头案了,自己的事儿判不了几年。

她只是态度良好地承认每天靠从“伸手来”手中领取五元的报酬,帮其揽客讨生活。其余一概不知。甚至不承认事发当时她就在现场。哪怕是提审员以劳教三年警示,她也坚称如此。

于是最终被判处“天堂河农场”劳教两年,从其住所抄没的财产,共计电视机、收录机、洗衣机一台。现金五百元。

另一个就是查明与“糖心儿”有对象关系的洪衍武。他从滨城一回到京城,很快就被张宝成带着市局的警察收押审查。

可他对付提审的经验更丰富,只听不说,对一切询问都是只字不言,像受了极大的精神打击,采取了装傻充楞、坚决的不配合战术。

而审问这事儿,就怕这种的。俗话说死活不张嘴,神仙难下口。

他要是胡说八道,有经验的侦查员带着他侃,一会儿就能把他带沟里去。这不开口的,还真不好办。

就这样,在洪衍武一连扛了八九天的过程里,专案组在询问他家人的过程里同样一无所得,某些不是那么很合理的手段同样没有奏效。于是专案组遭遇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再后来,将军之子、当红的海政一级演员杨卫帆又主动来公安机关出证,说洪衍武是他滨城认识的朋友,这次受他委托去滨城采买海参。回城的机票也是他走门路帮着办理的。

甚至“总后”两个部长女儿,周曼娜和叶璇都为这个证词做了辅证。不能不让人采信。

还有办案人员通过对“天兴居”和“福儒里”居民们的走访,和“东庄派出所”邢正义、“反扒队”赵振民、“白纸坊派出所”民警张宝成的提供的描述,同样能说明洪衍武这个劳教过的临时工,出来之后洗心革面,干得是很称职的。

而且他日常大手大脚的花费,有外国银行对洪家的存款补偿作为合理解释。和“糖心儿”之间也属于正常的对象交往,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因此并不能证明洪衍武知道“糖心儿”的真实身份。反倒他也像是受了某种蒙蔽。

这样,就只能放人了。

至此不但所有的线索中断,最终,更让所有参与这个案子的公安人员,履历里都背负了一次没能完成任务的耻辱。

不但所有的线索中断,最终,更让所有参与这个案子的公安人员,履历里都背负了一次没能完成任务的耻辱。

以至于到这拨在职的警察退休之后,谁都不愿意提起这个案子。它没破了,丢人啊!

当然,警察的委屈也有地方发泄。打击扒窃,清理治安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年底。

那些因此事件被网络进看守所的玩主、佛爷们可都倒了大霉。

特别针对“佛爷”,处理的程度是严之又严。劳教直接就是三年起,稍微金额大点直接就入狱五年。

从某种程度上讲,“严打”在京城范围也提前到来了。

而京城的百姓倒因此得着实惠了。不但街头扒窃情况大为减少,就连街上拿着录音机跳舞,拿着吉他乱弹琴的人都少了许多。

更没想到的是,买电影票的情况也正常了,一段时间内,很少有人再敢卖高价票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成了公安部门的功劳。

因此京城市局领导虽然被上级因办事不利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整体形象和威信在百姓心中倒是大大提升。

可以说这一年度里,京城的民警成了京城百姓心中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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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人去

“小武!我对不起你……”

1979年12月31日。这是洪衍武从京城火车站出来后,陈力泉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事实上,这句话陈力泉已经饱含着感情对洪衍武说过无数次了。

从洪衍武两个月前从滨城回到京城下飞机开始,到杨卫帆讲述着情况开车把他送回家的途中。

和刚见到母亲的面,张宝成就带着市局的警察把他带走的时候。以及他被从“玄武分局”放出来的之后。

还有他去沪海找“糖心儿”,从沪海往京城打的每一通电话。

陈力泉都是这样带着羞惭和懊悔垂头丧气地说,就像是这一切恶果都是由他造成的似的。

对此,洪衍武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亲热地拍拍陈力泉的肩,一如既往地宽慰,“别这么说,不关你的事儿。这是祸,人祸!是‘申城隍’和‘伸手来’那两个杂碎惹出来的……”

而陈力泉又会是哀声叹气一声,自怨自艾地把头垂下。似乎听到这句话更难过了,竟然比他本人还要沮丧。

没辙,他这个兄弟就是太厚道了。

他便只好故作轻松地搂过他的肩膀打岔,故意询问起家里的情况或是说起沪海的所见所闻,然后和接过行李的泉子一起走上了火车广场,去雇一辆出租车回家。

当然,洪衍武肯定并没有他表面上的这般洒脱和坦然。事实上他这两个月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煎熬。

每天一闭眼不是“糖心儿”中弹,花容月貌变得血肉横飞的惨状,就是“糖心儿”惨淡带泪、默默无言地向他伸着柔弱的双臂,似乎求他救救自己似的。

这让他经常失眠,甚至暴躁易怒。

实话实话,即使他身在京城,也完全阻止不了这样的厄运发生。

所以让他痛苦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明明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对历史前瞻性,自以为生活里再没有什么难题。却依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带着这种对命运的怨愤和对自己无力的恼怒,刚被送进分局看守所的时候,洪衍武故意不报名号,进号以后没半小时就“翻板”(黑话,意思是不服从牢头的权威,与牢头打架对抗)。

结果他连续打躺下了两个号儿犯人,成了京城所有看守所首例一个人打了三十九个全号在押犯的横主儿。

最后他甚至打得“号长”不惜冒着丧失政府信任的后果,主动“炸猫”,拍板儿喊管教“救命”。有四个管教一起冲进来,才让他不得不消停下来。

虽然被管教们电了好几“炮”,还被带上戒具关了禁闭。可这样洪衍武一点儿不后悔。

因为本就是他自找的。他要不拿这些人发泄一番,真的可能会气炸肺的。

他霸道吗?不,他一点不霸道。

他英雄吗?不,他简直觉得自己像狗熊。

从拘留所出来之后,官方对涉案人员逃离京城已经有了确切的结论。洪衍武虽然在咒骂公安部门废物,可他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只能把话放出去,说分别悬赏五千块换“伸手来”、“申城隍”、“糖心儿”这三人,任何一个人的消息。

但他其实很清楚,指望他们仨能自己回到京城,短期的可能性是零。

面对被政府查封的“糖心儿”小院儿,洪衍武同样束手无策。他的脾气一点不敢对政府发作。

最后只能是求张宝成帮忙疏通关系,才算进了小院儿看了几眼。

客厅和卧室里的东西很整齐,洪衍武刚买来的罗马尼亚家具锃光瓦亮。白色梳妆台上摆着一个小镜框,嵌着一张彩色照片——洪衍武和“糖心儿”亲密坐在一起的合影。

那是今年中秋节,全家人最后一次聚会时,大哥拍完全家福,单给他们俩照的,戏称为“结婚照彩排”。

效果如何,洪衍武还没来得及看到就去滨城了。没想到照片洗出来,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的。

就和他呆呆地出神一样,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好象凝固于某一特定时刻……

在张宝成的努力下,洪衍武最终得以把他和“糖心儿”唯一的合影带走。另外,还有一个让洪衍武能略为宽心的情况。

那就是“糖心儿”藏东西的地方都已经空无一物。而且不是警察干的。因为听在场的警察聊天,无不在推论被糖心儿拿走的有些什么东西。

这至少能说明,“糖心儿”手里不会缺钱花。

不说别的,他的两本邮册后来也放在“糖心儿”手里,哪怕钱花光了,靠那些不断增值的邮票也够她应付一切情况的了。

在之后,就是洪衍武回去匆匆打点行装再次独自出发。这次他去了“沪海”,不但见了“宝姨”,还走遍了“沪海”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认为“糖心儿”离开京城后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来这里找她的“寄娘”。

虽然他相信她一定很清楚,警察也不傻,肯定会有公安人员会追踪而来,时刻关注着这里的一切。

可他的希望就在于“糖心儿”或许就藏身在附近,正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也在默默关注着这里。

这样她就会知道,他有多么希望她能回来,他有把握和信心扭转局面解决困难,他根本不在乎她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想跟她厮守一生,好好弥补她遭受的苦难,与她共同面对未来的一切……

但是他出乎意料地再次失望了。他想方设法频繁地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却如投石入海。尽管他走坏了两双皮鞋,人也变得胡子拉茬,不修边幅,皮带紧了两扣。“糖心儿”始终也没有出现。

她绝不会不相信他,不跟他见上一面,这种结果只能说明,她没在这里。

这样,他就只能和“宝姨”挥泪作别。他留下了一封盼望“糖心儿”能看到的信件,然后失落地带着“宝姨”不知所措的眼泪,和“囡囡怎么这么命苦”的哀叹回到了京城。

但这样并不是说他就彻底放弃希望了。

在返京火车上度过的这段时间,他确实曾失落,曾疲惫,曾黯然、曾绝望,曾借酒浇愁。

但“糖心儿”和他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却汇成了一道光。

每当他伤心忧郁,泪水轻谈,他就会回忆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回忆起他们为了邮票再见的那个洒满阳光的日子,回忆起他第一次把她送回家的那夜晚,回忆起大雨滂沱中他们搂抱在一起的激动,回忆起她把自己交给他后那袒露心怀的泪水,回忆起他们在“栖凤楼胡同”小院里度过的点点滴滴……

于是他又有了力量。他开始相信,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糖心儿”绝不会轻易地放弃他,忘记他。哪怕天地再大,他们也终有一天会重聚。他无比坚信,只要他们都活着,他们就能把两个人的手再牵在一起。

对!她肯定生活在什么地方,或许是躲起来偷偷养伤,或许是因为不愿牵连于他,或许是还没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但只要她想通了,日后和“宝姨”联系上了,一旦看到了他留下的那封信,她一定会出现,再来找他。

是的!那漆黑的夜里两个人弯在一起的手臂,那温馨的小屋中他们合二为一的身影,那海誓山盟的许诺,无悔无怨的感动,都已经把他们牢牢地连在一起。纵然万水千山、春去秋来,也不会淡忘!

所以他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和坚守。找到“糖心儿”,两个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是他今后唯一的梦想。

就像他在信里写的那样:

“你一定要相信我,别怕!一切有我!”

“无论你的容颜如何改变,无论现实有多少磨难,可在我的心跳中,都会永远为你燃烧、放射着,那神圣的“爱”字!”

“我等你回家,京城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永远都在!”

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新人故,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昆曲《紫钗记》霍小玉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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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暖

1980年,改革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此时的京城,虽然街道上的色彩仍然单调灰暗,街头还是一片单调的蓝绿色人流。每天清晨,自行车流照样如潮水一般淹没街道,哪怕宽阔的“长安街”上机动车数量也屈指可数。

但敏感的人们似乎能够察觉,周围的气氛正在发生着变化。在车轮和步伐的匆忙中,蕴涵着这座城市的振奋和生气。

事实也正是如此。

比如《京城晚报》的复刊发行和讽刺画在报纸刊物上的盛行。比如《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十月》等一流刊物发行量激增。比如陆续发表的新视角的作品如《陈奂生上城》、《班主任》、《第二次握手》、《人到中年》等引起人们心灵的强烈震撼。

这都标志着艺术创作已全面从“高、大、全”的艺术魔棒下走出来,开始关注最广大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

再比如“京城饭店”里的客人已是两年前的四倍。比如首都机场一号航站楼及配套工程的建成并正式启用。比如国家上层发布《国营工业企业利润留成试行办法》,在扩权企业中开始试行。

这些虽然看似平淡无奇,却也是有着标志性意义的实际改变。

还有继西单、王府井之后,如雨后春笋一般,在东单、建国门、公主坟、前门、重文门、鼓楼、西四、新街口、大北窑等繁华路段出现的巨幅户外广告。

那完全以一种毫不在意争议的势态,就把诸如“味道好极了”或“国内首创,驰名中外”这样代表着新式生活方式的商品信息带到了人们眼前。

相反的,在狂热年代里,那些原有占据主要街头的领袖画像和标语牌、语录墙乃至“民主墙”却都一一消失了,成了被时代遗弃在身后的尘埃。而被赋予浓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标志也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反帝路”恢复为“东交民巷”,“西交民巷”也由“反修路”改回原来的名字。“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即将全面回归常态,并且越来越积极的信号。其中的每一点变化,都让京城的老百姓们感到亲切和兴奋。

至于洪衍武,他从“沪海”回京后的状态确实不太好。

刚进家门的时候,他是形容枯槁,神情灰败的。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见到他这幅样子都会大吃一惊。这自然是把他的家里人也急坏了。

于是在他简单介绍了下情况,说了句“抱歉,让大家跟着担心了”和“没找着人,我得等她回来”之后,洪家人再不敢提及“糖心儿”只字片语。

哪怕大家伙对这件事的始末究竟和洪衍武的“沪海”之行有再大的好奇和疑问,也统统生憋在了肚子里。

父母没给洪衍武一句责备,都怕勾起他心里的苦水。亲人们对他的回归只有“心疼”二字,反倒是鸡鸭鱼肉毫不吝惜地买回来,尽心尽力变着花样儿地给他做。

母亲王蕴琳为了滋补,给洪衍武做“醋焖肉”、“清炖鸡”。

大嫂徐曼丽为洪衍武开胃,特意托人从厂子的山西籍同事手里弄来了一些莜面,不怕麻烦地给他做“番茄烩莜面鱼”和“酸菜粉炒面”。

又因为洪衍武最爱吃韭菜馅儿,大哥洪衍争还特意跑到南郊去找老乡给他淘换回来点“韭黄”。

那是从清代以来,京郊的菜农在冬天培植的另类韭菜。要在暖洞子里以马粪土栽培,始终不见光长出来的,因此是淡黄色的,也据此而得名。

在这个只能靠白菜、土豆、萝卜度过严寒的年代里,当然是绝无仅有的鲜货,昂贵而稀少。

洪衍争花了十来块钱才弄回一小捆儿,而且是裹在自己的棉衣里揣回家的,他怕冻坏了。

最后拿这玩意包出来的“元宝馄饨”浇上鸡汤,也只尽着父母和洪衍武吃。家里其他人一口没碰,连洪钧都只有尝尝的份儿。用洪衍争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吃,糟践。

(注:元宝馄饨因形似元宝而得名,北方馄饨,是旗族特有食品。)

洪衍文也是一样,他从西山费尽周折弄回了一罐子老乡自制的椴树蜜,给洪衍武去心火。

洪衍茹和陈力泉则把家里的活儿都包圆了,坚决不让洪衍武动一个手指头。

就连小洪钧也长大了,知道洪衍武心里烦。只要见三叔在,绝对轻手轻脚,更不敢像以前那样缠磨他。

除了自家人的关心体贴,洪衍武那些知情的亲戚朋友们也是一样。

寿敬方一知道洪衍武回来了,当天晚上就赶过来给他号脉,开了调养的方子。

“龙口村”那边儿知道了京城这边的情况后,允泰、兆庆父子俩隔天就来了洪家。表面上是走亲戚,其实还是为了洪衍武。

允泰特意带来了个装着过冬蝈蝈儿的蝈蝈葫芦。说是刚收上来的“三河刘”的老物件,给洪衍武解闷儿。

常显璋则是特意把洪衍武叫了去,借讲书为名指点人生,赠了他一套《浮生六记》和一套《红楼梦》。

而所有洪衍武的哥们里,“大将”恐怕是最闹心的了。

这个实诚人儿亲眼见着洪衍武多么焦急地赶回京城。因为不放心,滨城的事儿办得刚差不多,十一月初就特意跑来京城一趟。可没想到这时候洪衍武去了“沪海”。

“大将”看望过洪家老少后,和杨卫帆也见了一面,因为不知道洪衍武什么时候能回来,实在怕等下去给洪家人添麻烦,便不得不带着担心回滨城去了。

后来“大将”给杨卫帆连打了一个多月长途电话,直到知道洪衍武平安到家了,至少官面儿没再找他麻烦,才算心里踏实些了。

还有杨卫帆,也很有点锲而不舍的执着。

从洪衍武一回来就老来找他,非要接他去“海政”住几天。屡次拒绝后,杨卫帆仍旧是一有演出就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打电话,硬拉他们去捧场。

演出完了也不让走,还得带着他们后台串个够。然后硬拉着他们换戏装,用舞台背景拍照。

于是他们便都有幸充当了一次“男一号”。洪衍武演了一次洪常青,陈力泉也扮了一次李玉和。

至于和他们摆拍合影的“女一号”,当然就是杨卫帆的好搭档苏晓明了。

照片也是团里摄影师按照戏照标准拍摄的,效果相当不错。洗放出来挂在家里墙上,就凭女一号的脸,此时足以震惊任何访客。

所以如今“海政”上上下下私下里讨论和关心的问题。就是台柱子杨卫帆为什么会有两个貌不惊人、出身平民的铁哥们儿?为什么一向最反对外人“串团”的团长穆迪,竟然也对他们这么纵容?

不过,尽管可以由着性儿地折腾,去了一两次,洪衍武就死活再不去了。

因为周曼娜和叶璇也经常出现在“海政”。而洪衍武对叶璇的关心大感畏惧,更怕她要和他“搭戏”拍照的要求。

那既让他尴尬也让他难过,他的心已经是满的了,不能再给这个单纯的姑娘一点都不可能的希望。

至于“小百子”、“小媳妇”、“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这些洪衍武的得力手下,也是纷纷登门问安,看望自己的“把子”。

他们对发生的事儿,既有愤怒,也有忧虑。既想要帮洪衍武找到两个罪魁祸首“碎”了他们。也都怕他这个主心骨大病一场,甚至倒下。

就连邢正义、赵振民和张宝成这三个警察同样惦记着洪衍武,仨人一起请他喝了顿酒,唏嘘感叹之余劝他应该向前看,最好理智些,另寻良配。

此外,还有街坊邻居们呢。

受过不少实惠的西院邻居们头一次没看洪家的笑话,背后没人编排什么,在警方调查时,也都说了不少好话。

特别是水清,她名牌大学生的身份很管用,又是学新闻的,仗义执言全都说在点儿上,对市局方面从正向评估洪衍武起了很大作用。

东院的邻居们就更替洪家抱屈,深感遗憾了。

边大妈除了也曾为洪衍武一力作保。现在基本上一见洪衍武,还总免不了长吁短叹一句。

“挺好的姑娘,没挑儿的人儿,你说说怎么就……”

而往往边大爷是赶紧从旁吆喝一声,让老伴儿刹车。

“瞧你这张嘴,怎么净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武,待会儿过来跟大爷喝两盅,让你大妈给你焖锅鱼。今儿刚钓来的,虽然个头不大,味儿好……”

隔壁苏裁缝也经常登门邀请。“小武啊,跟我去团里看看戏去吧。那演得都是人间百态,耐琢磨得很。别嫌听不懂,等你能看懂也就爱上了。不信,问问你爹妈……”

老丁两口子也没袖手旁观。在洪衍武被拘,洪家最乱乎的日子里。他们把照顾洪钧的差事主动揽了过来。

足足十天,一放学就让孙女丁玲把洪钧带家来,让这小子就在丁家写作业吃饭。炒黄豆更由着这小子随便吃。

有一天洪钧真吃多了,撑得一个接一个地放大屁,连第二天课堂上也止不住。差点把教室变成纳粹毒气室。

要说老丁这难得的大方一次,还真让孩子有点承受不了。

但老丁再不着调,也比边建功强多了,这小子办事儿更没溜儿。

他硬逼着洪衍去上了他的出租车,没想到净把人拉到了首都机场的候机楼。

敢情那儿新添的七个大型壁画中,画家袁运生创作的《泼水节——生命的赞歌》中大胆绘入了三个沐浴的傣家女裸体。

大老远来,就为了看这个的。

确实,在这样的年代,对性还相当禁锢。甚至美院的人体写生模特都是要穿泳衣的。

这甚至还是我国人体美学的第一次公开露面,是深受海外媒体关注的重大事件。而且很快,这壁画就会被遮挡起来。主创画家也险些被带上“流氓”的帽子。

但无论从哪儿说起,洪衍武都是过来人啊。他小时候就看过俄罗斯的裸体画报了,而且也早不是童男子了,对这个自然一点不感冒。

见边建功洋洋得意坏笑着。他也只能叹了口气。“你呀,找个媳妇儿吧!”

反正总的来说吧,虽然这些关心有的让洪衍武心里更纠得慌,有的让他勉为其难,有的让他过意不去,有的让他惶恐不安,有的让他歉疚万分,有的让他惭愧莫名,还有的就是好心办坏事,让他哭笑不得。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他所认识的人对他的关心统统是发乎真情,让他不能不为之感动和宽慰。

就连“天兴居”那儿他都没想到,沙经理和司师傅竟然也留了话,说工作给他留着,什么时候想上班就回来。还有那帮天天打牌神侃的臭小子,自己都没对象,居然说要给他介绍“婆子”。

于是乎他的心暖了,心润了,一种莫名的营养如柔风细雨一样滋润着他那原本已经枯涩的心。这让他体验到从未感受过的人生多面性和安全感,亲情和友情的威力是足以弥补另一种感情磨难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真是如此。洪衍武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似乎也受到了这座城市积极影响的共鸣与共振,他慢慢恢复着身心精力……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另致歉:昨日因规划新卷内容太繁琐,不得不停更一天。这件事在两个群里都公告了,但忘了在主站上公示。在此致歉,望大家包涵。

(本章完)

第二章 盘库

不忍身边的人再担心,也不愿大年下的让所有人都不痛快。无所事事了两个多星期后,强打起精神的洪衍武明确表示打算春节后上班。

果然,父母亲人听到后都松了绷紧的神经,神色很是欣慰。

而距除夕之前还有二十多天,洪衍武也不会白白闲着,他准备着手开始办正经事了。

干什么?可不是为了“忙年”,主要是收拾他那些烂摊子一样生意。

首先说,堪称时运不齐、算得上倒霉到家,彻底全军覆没的是家电业务。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眼下的环境可是一片大好,正是家用电器逐渐成为百姓家庭最典型物质生活企求,形成一股热潮的阶段。

这除了得益于电视、报纸、街头的上的商业广告。也是由于1980年初,一份名叫《家用电器》的杂志在京城面世了。

这本杂志的内容主要介绍家电选购知识、使用技巧和维修方法。具有很大的实用性,兼顾知识性,趣味性和信息性。

它是我国第一本将家电与人文相融合的家电行业杂志。对丰富家庭生活、促进家用电器的普及和发展起到了重大作用。仅短短两年时间,它的发行量就由七万份上升到二十五万份。

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这些以前只有高收入阶层才能拥有的稀罕之物,正是通过这本杂志的介绍,才会被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详细了解。

从实际情况来看,京城居民生活中的兴奋点确实正由低水准的衣食家具,开始逐渐转移到高价电器上来。

虽然当年艰苦朴素传统观念深入人心,购买一台洗衣机被许多家庭认为最华而不实消费选择,有的父母都能因孩子私做主张怄气,好几个月不理子女的。

但在这个时期,如果谁身背新买的“白兰”牌洗衣机走在街头,已经足够引起众多羡慕的眼光了。

这等于是向所有人宣告,这个家庭已经告别了手撮洗衣时代,生活开始迈向了一个新台阶。

由此也可知,连作为“三大件”里最末选择的洗衣机都如此受到热捧,那就更别说百姓的首选目标电视机了。

更何况电视台自制电视节目的变得更丰富了。除了商业广告,像《神圣的使命》、《乱世擒魔》这样刑侦题材的电视剧也已经开始登上电视机屏幕。

这就使得我国城乡诞生了一个淳朴的民间风俗——大家伙集体看电视。

无论筒子楼、宿舍还是大杂院,没有富起来的人们总会相约一道,去率先购买了电视机的人家中看电视节目。无疑进一步刺激了人们的购买欲。

而机关、工厂也纷纷开设文化活动室,延续了过去“露天电影”的形态,由单位出资,购买电视为职工播放。

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效果必然是很显著的。如今商店里的电视机已经开始频繁断货了,就是有票也有点供不应求的意思了。

可就是这样好时机完全浪费掉了!谁能想到,偏偏就是在家电需求将要以几何速度暴涨猛增的前夕,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仅从业务的角度来讲。这场飞来横祸的后果就是摧毁性的!

出事之后,除了“刺儿梅”被强劳,其余的人都消失了。

这就等于断送了洪衍武手下整个家电业务的经营团队。和所有捏在“糖心儿”、“二头”手里的货款、票证。

同时,还把“出国人员服务部”有关“免税指标”的勾当大白于天下。

那么既然被公安部门掌握了,这条交易线也就完蛋了,至少短期内如此。

同样的,电视机厂的“内部指标”交易也出现了断档,等若完全把已经独占的市场拱手让人了。

想想看,几个月没人去购票,盼着那些工人还老老实实等着他们重新上门?

根本不可能!工人们通过贩卖早知道了甜头,那些票又过期作废。他们自己就去找人交易了。哪儿也不缺聪明人,一定会有人肯接盘。

所以这一块业务虽然还能回头接着做。但照洪衍武的估计,生产“牡丹”的“京城电视机厂”由于远在海淀,需要住在农村。难找放心的人接替,恐怕要彻底放弃了。

而生产“昆仑”的“东风电视机厂”即使续上,能收着过去的一半票就不错了。价格也肯定因为这段时间参与者众多会高出不少去。

这种情况下,用暴力重新垄断既不值得也不可取,只能任凭自由竞争。这就等于是丧失了四分之三的市场。

要说好的一面,也就是“刺儿梅”守口如瓶把警方的后续追查线索给断了。另外,库里的现货平安无事。

洪衍武查点了一下天桥剧场后面的库房。

由于冰箱、洗衣机太占地又不好出手。他们从不费那个劲囤货,除非有人说好了要。他们才会从“出国人员服务部”现倒腾。

所以库里实际上还有一百六十八台黑白电视。九台彩电。二十一台四喇叭,三十四个“砖头”录放机。如果都倒腾出去价值大概十二三万。

这笔钱当然不是洪衍武一个人的,理论上讲是他、“糖心儿”、“刺儿梅”、“二头”四个人的,但也有他投入的本钱在内。所以归了包堆。集体利润差不多六万块。

于是下一步,洪衍武就把“小媳妇”和“小奶酪”两口子从“首都电影院”抽了出来,先让他们代替自己去“天堂河”看望了一次“下圈儿”的“刺儿梅”。然后就开始带着他们去“东风电视机厂”重操这门生意。

“东风厂”的情况和洪衍武料想差不多,干的人多了,收购“内部指标”的价儿也往上涨了。看情形,弄好了一个月也就一万初头的“卤”,相当于两家电影院的进项,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和“刺儿梅”见面的事儿有必要再谈谈。

洪衍武不亲自去见“刺儿梅”可不是薄情寡义,也不是怕勾起伤心事。主要还是顾虑公安部门,免得惹来没必要的麻烦。但及时通下气也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总不能让人家白仗义一把。马上就到春节了,他得给“刺儿梅”送点钱物,让她过得舒服点。二就是人家既然遵守了“缄默法则”,他也得履行后续责任。好让“刺儿梅”安心。

洪衍武让“小媳妇”带过去的话是,他会想办法托人捞“刺儿梅”,也不会吞了她的钱。他这儿有她三万块钱,问她该把钱给谁。

得了信儿,“刺儿梅”果然挺高兴,直说洪衍武讲究。只是她却不愿让他们再送东西也不让费心捞她了。说她另有自己的打算。

而且她还要求洪衍武暂时替她保存这三万块,说千万不要把她的钱告诉“小地主”,反正少则一年,最多两年。她信得过他,出来再见就好。

既如此,洪衍武也就悉听尊便,不再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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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章 票务

其次,洪衍武麾下的电影票业务也遭受了重创。

要说引子还是在“枪击”那件事儿上。

一开始,京城的公安部门为及时破案寻找线索,通过一场全市撒网的“大抄”,把不少“玩儿闹”和“佛爷”送了进去。

而后续因为线索中断,破案无望,带着不满情绪的京城市局领导更是痛下狠手。一道正式大令,对治理京城治安的工作不但没放松反倒还加剧了。

这样一来,人越收越多,京城看守所都塞满了,已渐成失控之势。

于是有些待在里面的倒霉蛋觉得能够浑水摸鱼了,便悄悄当了“针儿爷”,为了出来努力揭发检举陈年旧案,牵连面儿就越来越广。

结果不但弄得南北城的各位“把子”天天东躲西藏。街头“玩主”、“佛爷”们不敢冒头儿。也有不少被跟着洪衍武吃饭的人,因为以前干的一些事儿落了把柄,被那些想要“立功”的人陆陆续续给“抬”了进去。

像“淘气儿”、“顺子”和后提拔起来的另两家影院的负责人,1月底的时候,全都“折”进去了。下面干活儿的人也减员了四份之一。

而这直接又造成一部分“没擦干净屁股”的人心惊胆战,不惜扔了饭碗,也要寻地方藏匿去了。

这就是说,如今洪衍武麾下还能在市面上维持着局面的人,就剩一半了。等于每家电影院门口最多四五个人。

那么必然的,像过去那么大的出票量也就做不到了。而且没了“玩主”们做保护伞撑腰,垄断票务更不可能。他们面临的竞争者,主要就是身处于城市游民状态的“老插”们。

要知道,虽然1979年全年,京城政府努力为三十七万知青安置了工作,可这一年又有二十三万人陆续返城,而且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流大军呢。

这么一来,里外相抵,全城找不着饭辙的人照样不少,待业青年的问题不恶化就不错了。

“老插”里当然也有不少爱打架、混不吝的“刺儿头”。过去有“小雷子”、“八叉”、“小地主”的手下弹压着,这些人还不敢造次。可如今街面上的“职业流氓”都被“警察叔叔”一扫而空,他们这些“业余太岁”立刻就忍不住冒头儿了。

对这些新掺和进来的竞争者们。洪衍武的人其实特别头疼。

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帮“老插”只知道恶性降价,挣点就知足。跟他们竞争,要想快速出票,价儿就上不去了。

要是不让他们卖呢,肯定说服教育不管用,必须得靠暴力手段。

可这帮“老插”三五成群的小团体多如牛毛,又没个长性。今儿你来,明儿他来。打灭了一拨儿还会冒出三拨儿来。

再加上人家底子比他们清白,真事儿大了惊动“雷子”,吃亏的也是他们。更何况后来人手不足,干这个也就别买票了。

所以,没辙。就跟毛驴身上长了跳蚤似的,只能听之任之。

另外呢,票务市场上的供需情况也有了较大的变化,电影票不如以前那么紧缺了。

其实从1978年起,为解决观众看电影购票难和电影院少的问题。文化部就和京城市政府一起出面协商机关、厂矿内部礼堂对外开放事宜。

如今两年过去了。通过努力,京城各单位的内部礼堂几乎已经全面对外开放。也是在这个时期,各地纷纷扩建影院。连不少在“运动”期间用于开会做报告的礼堂都被改装成了电影院。

因此截止1979年年底,全市影院座位数共增加了三万五千个。终于成功缓解了“看电影一票难求”的状态。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各家正规电影院对一部电影的放映末期几天,已经不再是场场爆满。甚至一些不那么好看的冷门影片,从上映第一天起,晚场的黄金时段就会有空座。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开放礼堂还有一个附加作用,那就是把曾经风靡一时的“内部电影”变成了过去的符号。

眼下即使还有小规模的放映,也仅仅维持在一些机要单位的内部小礼堂了。甚至于观看的人群也不再有严格限制。

至于在一些管理不严格的单位大院。甚至还有一些胆大妄为的干部子弟,通过关系从电影院把电影拷贝“串”出来,然后在内部小礼堂偷着放电影公开售票。

他们既挣了钱,有几个人日后还成了知名的电影导演。大约正是受了这段时间狂看电影的“熏陶”吧。

总之,综上所述。尽管全国电影市场空前繁荣。本年度,全国观影人次第一次突破二百九十亿。而《大众电影》杂志每期发行量也会突破九百万。

但如过把镜头聚焦在京城影院的票务市场上,只有一个“乱”字可以形容。或者也可以称为“无序”。

而这一切对洪衍武他们最大、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利润直线缩水。

去年十月份,“票贩子”们创造了最后一次票房辉煌,洪衍武和陈力泉能到手八万三的毛利。

十一月,枪击事件影响开始显现,手下们上缴的利润就直线滑落到一半了,四万两千块。

十二月,京城最后一批十几家礼堂同步开放,像“红塔礼堂”、“地质礼堂”、“东四工人文化宫”还都是西城区、东城区的。“老插”们也开始搅局,情况自然更难。但勉勉强强还有个两万六七入账。

至于今年一月份是最惨淡的。

“雷子”突然抓人,让“票贩子”迅速减员至一半,弄得人心惶惶。剩下这点人赚的钱也就够大伙儿开销和开工资的了。

他们落入口袋的仅仅两千余元。各处影院的负责人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了。

这个月如果再要刨去“保护费”,他们还得吃一万五六的倒账呢。

所以现在也确实是该洪衍武拿主意的时候了,电影票的买卖简直成了鸡肋,这样下去,二月份情况肯定会更糟。弄不好就赔了。

于是针对目前的实际状况。洪衍武深思熟虑后于二月初做出了几个决定。

一,既然收入和所冒风险已经不成正比,索性彻底放弃东城、西城的十一家影院。

他想的是,别看这些影院最大、收入最多,可因为是市中心的闹市区,环境也最复杂,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必然,聚集在这里的“老插”也最多。

更何况如今京城的公安都生怕“长安街”再出事儿,这些地方的电影院就属于在“风口浪尖上”。一定受到严管和监控。

凭洪衍武的经验。既然官面儿必然注意这里,那电影票里的勾当就不是秘密了。

如今不理你是不理你,或许是还没注意到,或者是腾不开手儿。可日后绝不可能放任不管的。真要秋后算账来个大整顿,这十一家市中心的影院就是重点。

说白了,全是麻烦。再待下去纯属找死。

二,为弥补人员短缺,全面紧缩战线。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饭,把着锅也没用。既然已经撑不住这么大的摊子了,那当断则断,还不如就把家门口看好了。

这样洪衍武就决定,把原东城、西城的十一家影院人员,分头安置到玄武区的八家影院。集中力量,以保住区域性的垄断地位。

他对人员的安置原则是,调回来的人原有待遇、等级不变。指挥权归八家影院的原负责人。

谁与八家影院负责人交情厚,可主动申请。对方乐意,便可接纳。其余人等为避免内部争权隐患,打乱分配。

三,经济上的补偿措施。

如今的局势是明摆着,票务上利润肯定不会有以前那么高了。

即使能把握住那八家影院的垄断。一毛钱的电影票,多数情况下也就加一毛到一毛五的利润。碰上特别好的片子,头几天才能卖上高价。

于是洪衍武为保证大家的积极性,决定给留下来的人普涨工资。

“管线儿”的提高二十块,每月七十。“管眼的”提高三十,拿一百一。“管面儿的”提高五十,拿一百五。

另外还把团体奖的门槛降低了一倍。

这也就是说,一旦票面利润超过百分之五十。底下人就能拿到奖金了。

一张票卖到一毛的利润,每张票里面就有两分五是底下人自己的了。卖三毛,就有七分五。

这样算下来,往好了说,如果每家影院有三千利润,洪衍武和陈力泉顶多抽七百块。而且这些钱他们还得分给十几个负责人吃红。

比起以往,实在是没多大油水。从理论上说甚至还有赔本的可能。

但这一举措,却足以保证底下人的收入不会太大下滑。跟着他们,挣的最少的人,月入还是能过百。

谁也不傻,都知道这是“洪爷”、“陈爷”把自己的钱让了出来。当然人人感激。因此那些被撤了自己地盘的小团队仅有的一点不情愿和失落感也消失了。都理解这是没辙的事儿。

而跟着还有让底下人更服气的呢。

洪衍武又做了一个决定,他说尽管“折”进去的人不是因为“倒票”的事儿。但毕竟大伙儿在一起风雨与共这么久了,谁也没辜负过谁,所以可以折中补偿一下。

短期能放出来的,还回来接着干活。在“号”里的日子照旧有工资,但没奖金没分红。如果短期出不来的,那就多给三个月工资。至于那些自己跑了的主儿,对不住了。情分已尽,就两不相欠了。

对最后一条谁都能理解。怨不得洪衍武。这就是仁政了!

想想看,对那些本来可以不管的现在管了,除了证明“洪爷”仗义疏财、重情分。还能说明什么呢?

又有哪家“把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谁不庆幸遇到了这么一个体谅人的当家人呀!

于是不但那些“折”进去的人为此感恩戴德,所有手下们忠诚度也提高了。没错啊,有洪爷在,真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这还不死心塌地?甩开膀子好好干吧。

就这样,洪衍武迅速稳定了内部人员的心。虽然今后在电影票上,他是赚不了几个钱了。但人心的彻底收服才是重点。

毕竟干任何买卖都要人。都要放心的人。而且随着政策放开,机会反倒多得是,等看好了再转行呗。

真没什么想不开的。过去的经验早就教会了他,暴利的好日子是不可能持续太久的。能拥有两年的现金奶牛,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最后,洪衍武对“小雷子”和“八叉”、“小地主”做的交代,也让人挑不出一点理来。

因为实际上,从十月份“大抄”开始,这几个“把子”就再没尽过义务。甚至后来人都找不着了。

可洪衍武眼下还是想方设法通知了他们底下人,说“保护费”截止到年底,还有他们的。而且那十一家电影院,如果想接手,欢迎。

三个月,那可是五万四千块啊。

再说那几家影院,在如今不能“蹬车下货”的情况下,至少能让他们手下的兄弟们吃上饭。同样是急人所急的好事啊。

于是这一家伙,把那仨“把子”都给炸出来了。

仨人拿了钱,又商量好接受事宜。自然要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好好喝顿酒,那是心悦诚服,佩服之至啊。至于玄武区八家电影院的保护费,今后他们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要了。

彼此的势力和义务就此重新界定,皆大欢喜。

毫无疑问,这一消息,对任何知情的都是相当震撼的。谁知道了这事儿,除了不解、疑惑,都必然得伸个大拇哥。

就连对洪衍武仍然记恨的人,除了骂一句“傻x”或是“冤大头”,心里也不能不服气。

这小子说话是真算话啊!说卸你胳膊就不要腿,答应是多少钱就多少钱!邪门!

其实谁傻谁知道,这恰恰就达到了洪衍武的目的。

他这么做表面上看似亏本,可看不见的好处却是相当多。至少绝不会有人再质疑他的许诺。

信!乃立世之本!既能为他拉来更多报以信任的朋友,也能震慑心怀叵测的敌人!

第四章 回本儿

最后,还得额外提一提滨城那边的情况。

尽管洪衍武是不打算把钱再要回来了。可这倒真是无心插柳的甜买卖。

实际上完全被他给提前说着了。从11月中旬开始,南海的“黄玉参”就取代“山东海参”成了水产商店里的主角。那可真是怨声载道啊。

其实当真说起来,“黄玉参”这东西并不坏,营养价值一点不少,发起来跟玉米棒子似的,比滨城海参大多了。而产量高,价格就便宜。味道虽然差一点,要会做,也能出彩儿。

如果客观地来说,这东西真是喜欢吃海参的普通百姓最优选择。

这是别忘了,这年头的价格是官方定死的,物流运输的成本又太高。如今可体现不出“黄玉参”的价格优势来,实际上反倒成了性价比倒挂。

所以滨城老百姓买回去一吃,那味道比本地货差远了。自然就觉得上了大当了。

性子软弱的老实人,闷声不吭在家里生气。但吃亏上当就一次,打死也不肯再买第二回了。

而气壮的横主儿和不肯吃亏的家庭妇女,都乱纷纷地找到商店去了。

当然商店也不会退货,可架不住找来的人多啊。刚扛住这一拨,另一拨又来了。

得,人家聚在一起吵吵你。连质问讥讽带问候你祖宗八辈,试问谁受得了?

饭馆里呢,吃饭的客人照样也觉得受了骗。虽然这不是厨师和服务员的责任,而且当时餐饮业通行的规矩都是先交钱,饭馆是强势的一方,根本不怕你不吃。

可别忘了,下馆子的人多是各地旅客,这必然也会对滨城的声誉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如果真作为小道消息传到京城去,能不是滨城领导班子的责任?

所以滨城政府真是自作自受,实在是够焦头烂额的了。

更严重的是,由于人民群众的意见大了去了,整个城市弥漫着对水产商店的嘲弄和咒骂。这直接影响了“黄玉参”的销售,一下让这东西成了滞销货。

那么不用问,价廉物美的滨城本地海参成了最优选择,需求量迅速增多,私下交易重新火热起来。

要说还是采购员比老百姓的脑子快。无论是手里有海参没撒手的,还是已经卖掉的,或是刚到滨城出差的。就跟打了个嗝儿似的,很快都明白过来了。

于是手里没货的赶紧抢购。亏了钱的多少也想捞回来点,没撒手的再不肯不出手了。那海参的价儿还不上去?

简直是一飞冲天。十二月底的时候均价重新回到四十块。到了一月初“大将”知道洪衍武回家的时候,均价已经突破了五十。

而洪衍武早在滨城就有过交代。说政府现在对海参涨价特敏感,海参价格一旦过了五十就可以慢慢卖了,而且越涨越卖,不管怎么样,先把本儿卖出来再说。

“大将”也是严格遵照他的嘱咐办的。

这样到了二月初的时候,当海参均价涨到了八十五块。刺激得政府忍无可忍,终于再次动用硬性手段横加干预的时候,“大将”已经完全收回所有“海碰子”们投进去的钱。连洪衍武带去的七万五都卖出来了。

平均一算,因为有了洪衍武和“海碰子”后续的钱抄了三吨货,“大将”手里的海参综合成本已经降低至三十一二,而平均售价是六十块多一点,几乎是按翻倍价格卖出去的。

这样他们的手里还剩下的两千二百斤海参。完全就是纯利润了。

于是“大将”真的感到了一种彻底的解脱。因为即使海参价格再低也不用担心了。如果真要能像洪衍武说的,价格破百再脱手,最后能赚二十二万呢。

另外,那些当初撤资的“势利眼”们,现在可都后悔了。不少又找回来。

可“海碰子”们这回心肠也全硬了。一句话“你们拿回去的钱,都是我们垫的,知不知道你们让我们少赚了多少”,全给挡回去了。

而且还让这帮子落井下石的人全落了个大红脸,追悔莫及。这可不什么仇都报了!

只是高兴是高兴,另一方面“大将”也烧得慌啊。把各人的钱都还回去之后,他手里还捏着九万块呢。这搁家里多么地闹心啊。

所以他在春节前十天就赶紧又联系了一次洪衍武,想赶节前把钱给送到京城来。

哪里知道洪衍武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居然还是当初那句话,“还什么还?那些钱我带给你就没想拿回来。全都是你的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洪衍武对外人都那么“局气”,对哥们儿自然不用说啊。原本他就是这么想的。

可“大将”也是个实打实的真性情人,实在承受不了这份深情厚谊!

洪衍武的钱连本儿带利得十来万呢,这是一笔巨款啊!说不要就不要了,哪儿有这么办事的?他要留下了这笔钱,自己的良心就得把他自己给闹死,晚上就甭睡觉了。

所以俩人就争执起来了。一个说要给要给偏要给,一个说不让不让偏不让。

最后“大将”被逼得都求上洪衍武了。

“兄弟,你能带着钱来帮我解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可这事儿真不行啊,我要白拿了你这么多钱。我老娘和姐姐能骂死我。韩莹也得怪我。你说的,亲兄弟明算账。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千万别再给我了,行不行……”

既如此,洪衍武也不好强人所难了。

“你这人呀真是死性。给你钱,就跟要害你似的。得得得,你不要,我还不给你了呢。那先放你那儿行不行?你先帮我管着,回头这钱怎么办,节后我再跟你说……”

而跟着他又想起了一些事。这次可不容“大将”推辞,直接就做了决定。

“对了,劳你大驾,就用这钱,过节给我干儿子包个一百块的红包,再买几个铁皮玩具……不不不,必须的!这次去的急,都我没给孩子买东西……哎,还有,再帮忙给大妈和大姐扯两块好料子。‘老刀鱼’那儿也帮我尽份儿心意。至于嫂子,你自己负责吧,我就不管了……还有老谢和大队长那儿,我看交得过,可以每人给他们一千,就算他们参与了……好好好,阖家欢乐,万事如意……”

嘿,这些话要让人听见,非得乐死。绝对以为电话两头是俩神经病塞着吹牛X呢。

就这样,至此为止,洪衍武基本上处理完了相关一切财务问题。他手里拿着最后一笔靠电影票房积累下的财富——九万一千三百六十元。准备迎接春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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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五章 偶遇

2月14日,周四,这一天是西方的情人节。

虽然这一点在这个年头还没有什么人知道。但这一天对洪衍武而言,却必然充满着一种难言的酸涩感。

从一大早上起来洗脸时,无意中看到了墙上的日历牌起就是这样。

尽管他不想也不愿,却免不了触景生情想到“糖心儿”。克制不住去打开了珍藏着他们俩合影的那个笔记本。

照片上俩人幸福的微笑已经成了昨日的记忆,更加刺得他心里抽搐地疼。牵挂不可抑制。

于是端详、抚摸了没多久,他便猛然合上了……

妹妹给送来的油饼、鸡蛋和小米粥就放在桌上。他不想吃。可浪费了又未免辜负亲人的这份心意。于是只有勉强把粥三口两口灌了下去,又硬塞似的吃了半张油饼。

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在陈力泉的家里逛逛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哪儿都觉着冷冰冰。

再以后,他能干的事情就只剩下闷头抽烟了。

是的,拿在手里的书根本看不下去,却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都被他抽蓝了,可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他想了一想,没别的招儿,也就只能穿上外衣去外面的大街上走一走,去透透气了。

外边空气真的好,清新而寒冷。

景色也好。雪停了,积雪却尚未来的及化开,树枝都冻着,马路还是一片白茫茫。行人走得小心而艰难,更时常有骑车人滑倒,但每一张脸都挺高兴,浮现着喜气洋洋的表情。

其实这也难怪,明天就是除夕了,况且这一年的春节已经全面恢复了春节休假制度。从此之后,全国人民不分地域、不分单位,每年就都拥有了两个长假了。既春节、国庆各放三天。

要说这时候的老百姓就这么朴实,虽然长期疲惫不堪地过着单休日,可仅仅比过去稍微改善一些,就高兴得如此欢天喜地了。如果真能让他们一下享受到2012年的法定假日。恐怕他们幸福得能足足笑上一整年吧……

另外,街上的情景也让洪衍武愈加感到庆幸——多亏这个时代还没人过情人节,否则要是满街结伴成双的情景,他的内心一定会更加痛苦。

洪衍武并不想去闹市,闹市有电影院,有他的人。于是就只走进“陶然亭公园”,看着银装素裹雪景,绕着已经冰封的湖面漫步。

但也怪了,就是这么想躲清净,怕受刺激。可还偏偏事与愿违。

一个原因是此时公园里只有老人,多数还都是老头儿,无一例外,大爷大叔们全都表情严肃地看着他。这种近乎于批评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都把他当成了一个荒废光阴的待业青年看待。

另外一个原因,是陶然亭公园内部的小礼堂,竟然在这个时候改成电影院对外售票了。而且放映的还是他此时此刻最忌讳的片子,刚上映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更让人着恼的是,就在他走到湖西岸的礼堂门口,想要快速通过的时候,电影主题歌《角落》偏偏也从电影院里传了出来。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当年它曾在村边徘徊,徘徊,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又被“命运”这个家伙捉弄了一把!

而就在洪衍武为之愠怒,忍不住悲叹一声的时候,更让他料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几乎于此同时,湖边大柳树下也有个忧郁的声音,像附和他似的,一样哀叹起来。

这一下,彼此都不由自主的互望了一眼。结果两个人都愣了。

因为望向洪衍武的,居然是满面哀愁转为惊讶的宋国甫。

是的,真实的生活里是存在巧合的。而且巧得就像是文艺作品的表现形式。他们的这次偶遇不就是这样?

事实上还不止如此,让人尤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居然是一对难兄难弟,同样都是爱情上的失意者。

敢情最近宋国甫一直没露面,就是因为方婷把他给甩了。方婷做了更优选择,义无反顾的投奔别人的怀抱,攀高枝儿去了。

这事儿可是把宋局长一家都气得够呛,宋国甫待在家里要挨母亲的埋怨,受妹妹的讥讽。连宋局长看他也怒气不争的叹息。

宋国甫当然受不了这个,本来就够烦恼的了,这下是烦上加烦。但找朋友倾诉呢,又觉得丢脸。

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告诉洪衍武,可人到门口又回去了。要不是今天这种情况下遇上,他不知道还在心里憋多久呢。

宋国甫描述得很简单。因为男人之间的最沉重的话题就是说到自己的女人。

洪衍武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方婷这样的女人必定不会在宋国甫身边久留。客观的来说,这对宋国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他却不能不加以宽慰,报以真挚的同情。

因为除了彼此是哥们儿,他此时的心境,也使他能够深刻地体味到宋国甫内心的苦。甚至连那种无处倾诉的郁闷都感同身受。

于是他也主动把自己的遭遇给说了。这下,俩个男人的心情似乎都开朗些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觉着自己过得挺惨,可现在却又都觉得朋友过得比他们自己更惨。这就完全应了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嘛。

两个人都没了再在公园逛下去的心思,再说俩大老爷们寒冬腊月一起赏梅看雪,也显得古怪。自然而然,他们就想到另外的地方去。

可去哪儿呢?“南来顺”、“新光饭馆”、“樱桃园餐厅”,附近一个个饭馆被他们提及,最后又都否定了。

因为饭馆儿开门关门都有钟点儿。当时普通实行的可是两头儿班儿,不是饭点不开门。如今时间尚早,他们总不能去人家大门口当电线杆吧?

再说他们俩也根本没有胃口。只不过想喝点酒聊聊天儿而已。可要真去饭馆。营业环境乱哄哄一片根本没法说话。

而且好多人还得站着等座儿呐,还容你坐那儿没完没了的穷喝?就是饭馆的人不管你,吃饭的人也得跟你“汆儿”了,不好意思的。

于是自新路的副食店就成了他们的最终选择。俩人并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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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章 失意者联盟

副食店?那种地方还能喝酒吗?

当然能。

同样作为大众平民的公共消费场所。如今的人大多熟悉从西方社会传入的酒吧。恐怕却不了解咱们过去曾经盛行的本土酒馆。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刨除崇洋媚外、找刺激泡妞和小资情调的因素。单纯仅从喝酒和聊天的角度来说,咱们的酒馆恐怕比西式酒吧更实惠,更有意思,也更人性化。

京城酒馆的演变当然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此地的酿酒饮酒历史可追溯到秦代。黄酒技艺是在金代趋于完善,也是从那时酒业对民间放开了专卖权。

到了元代,君王最为嗜酒,不但雕成可贮酒三十余石的“渎山大玉海”置于“广寒殿”内,还始创出了高度的蒸馏酒。这种酒当时被称为“汗酒”,既出汗的意思,民间俗称“烧刀子”。

而明、清两代京城酒业更加繁荣,一向有“酒品之乡,京师为最”的荣誉。宫廷和民间都有不少独门配方的名酒。像允泰自酿的“满殿香”就是大内御酒。

再之后到了民国期间,百业凋零,却依旧盛行饮酒之风。其时北平的酒店分为官酒店、黄酒店、京酒店三种。

官酒店经营批发业务。

由于这里的白酒均已纳税,质量上有保证。其中尤以“南路烧酒”之称的海子角“裕兴烧锅”(今大兴制酒厂)所酿烧酒名大利高。但民国后期,因粮食短缺,官酒店纷纷倒闭。

黄酒店专售黄酒。

京师黄酒有五种。南黄酒(绍兴黄酒)、内黄酒(清宫内府酿造法)、京黄酒(本地黄酒)、仿黄酒(仿绍兴酒)、西黄酒(山西黄酒)。其经营方式如绍兴“咸亨酒店”一般无二。

清末民初,京城甚至曾一度为黄酒天下。连“茅台”和“汾酒”都被“百年花雕”、“远年女贞”挤下正式宴席。

但国都南迁后,黄酒店失去主要顾客群,业务清淡,日非一日,于日军侵占北平后,全部倒闭。

至于京酒店就是以售白酒为主,兼售黄酒、露酒的酒店了。

这种酒店业务灵活,经营内容多样可控,生命力最顽强。根据规模和方式的不同,分为酒馆、小酒店(酒铺)、酒摊儿(酒座)、大酒缸、药酒店等形式。其中尤以“大酒缸”最具代表性,最知名,也最为兴盛。

这种店价格实惠,往往以酒缸铺木板为桌,独有情趣。而且酒水种类多,时令酒菜多,供应主食,冬季还贩卖爆羊肉、炖黄花鱼。可谓集吃喝和娱乐于一体的平民乐园。

主顾都是常年的回头客,且不乏社会上流阶层。小酒儿一热,就是不吃饭也能聊,掌灯时分可比西式酒吧热闹多了。

但建国之后,由于物资供应始终紧张。且天天泡酒馆儿成了不良生活习气和思想落后的表现,越来越多的人对此不齿。京酒店生意自然日益萧条。于是由店主起,便主动开始了由大改小、变繁为俭的过程。

这一时期,除一些酒馆升级成知名饭庄以外,经营种类最全的“大酒缸”纷纷改为只卖不多酒菜的“小酒馆”,或是转为了烟酒杂货店,唯有靠打散工的体力劳动者的勉强维持着。

五六十年代虽曾一度有过缓和,但随着“公私合营”和“三年自然灾害”、“运动”的先后到来又变得日渐零落。而至今为止,这种小酒馆的生命力已经接近尾声。洪家附近仅南横街还尚存一家。

说白了吧,其实“酒馆”最主要的消亡原因还是在艰苦朴素的年代里,副食店就完全可以覆盖他们的全部业务了。

像店面较大的副食店内为了便民往往会在店内置上几张桌子,再开设一些管理得当的专卖酒类和酒菜,也就再无需什么了。

所以说,在这个时期,副食店就是“随意便酌”的小酒馆。

光顾的酒客很少有偶然路过的生人,多是附近的住户或在附近上班的人,年纪也多在四五十岁以上,很少有像洪衍武这样的年轻人。

而售货员与酒客之间,或酒客与酒客之间也大半相熟,于是乎酒馆中常常充满了一种轻松和睦的气氛。

要说和旧日酒馆最大不同之处,就是营业时间不拉晚儿,再无昔日天黑之后,酒馆里人声鼎沸的情景。

且说1980年2月14日这天上午十点左右,洪衍武和宋国甫一起回到自新路,分头跺跺脚下的雪,掀开了厚重的门帘子就钻进了副食店。

当时副食店里人很少。仅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人影在独自喝酒。就连顾客也没几个。

这是因为大家过节该买的东西早都买好了,否则这会儿不定什么就没了。而临近节前,各家各户又都忙于琐事,平时常来的酒客自然也不光顾了。

这可正合了洪衍武和宋国甫的心意,俩人进屋就直奔了柜台。因为都是第一次来这儿喝酒,出于新鲜感,俩人隔着玻璃一边寻思要哪个酒菜,一边跟售货员打听散酒是怎么个打法儿。

可哪里能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竟突如其来地拍了拍洪衍武的后脊梁,吓了他一跳。同时还响起一声吆喝。“哎哟!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

结果一回头,洪衍武愣了半晌才认出是张宝成。好嘛,敢情刚才坐那儿喝酒的主儿就是他啊。

其实这倒不怪洪衍眼拙,张宝成今儿休息没穿警服。另外,这小子已经喝得小脸上了色。

他一溜歪斜地走了过来,傻乎乎地笑着。怎么看都有点反常,和平时的机灵精明大不一样。

而还没等洪衍武开口问话呢,张宝成这小子自己就把心事给秃噜了。

“正好,你来了,咱俩得再喝点,干一个……为什么?为了我跟你是一样倒霉。别提了……”

跟着张宝成凑近一拉洪衍武,压低了声音。“我那个对象啊,你见过的,她明确地把我蹬了!哎,嫌我小片儿警没前途、没文化、没出息!你说她这是什么思想觉悟!她觉得自己怪不错呢。不就认识个五线谱吗?靠她那个局长舅舅才调动到文化宫去的,有什么呀……”

得,敢情这儿又一位!要说巧也没这种巧法啊?今儿这日子口都邪了!

洪衍武抬起头和宋国甫对视一样,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没别的,他们只能拉着张宝成坐回到桌子上。

宋国甫和张宝成在常显璋的婚礼上见过,虽然不熟,可越是这样反倒没了什么丢人的顾忌。他就主动把自己的事儿拿出来,又小声炒了一遍“回锅肉”。

这还真对路子。张宝成的情绪不但好多了。同样的处境,也毫不费力就拉近了几个人的心理距离。三人的这顿酒还真是非一起喝不可了。

于是很快,洪衍武和宋国甫就买来了酒和菜。

副食店里的散酒分三个级别。八分的、一毛三的和一毛七的。

洪衍武当然要最好的,一毛七的,每人二两。都装在一种特别厚实的白瓷杯子里。然后还可以把这几杯酒放在店中央煤球取暖炉上的铁盒子里去热酒。

那盒子面是一个一个的空圆,正好把酒杯放进去。铁盒子里面有热水,“咕嘟咕嘟”只需一会儿,热气掺着酒香就飘了出来,这就是当年酒铺里独有的味道。

另外就是酒菜。副食店里当然不会有粉皮、拍黄瓜那类需要加工的凉菜。现买现称的是各种灌肠(从最廉价的粉肠到广东香肠)、排叉和一种称为“素虾”的豆制品。而柜台摆的一盘盘的碟子,里面是事先放好的腌鸡子、咸鸭蛋、和广味香肠等。

洪衍武也是每样都要了点,满满腾腾摆了一桌子。

而这还是不够。俗话说烟酒不分家。洪衍武的烟抽完了,也得买一包。他看了看,就相中了柜台里带铝管的国产雪茄。

临掏钱时他想起了张宝成那个臭脚丫子对象逼他戒烟的事儿。就故意指着雪茄问他,“来根带劲儿的怎么样?抽不抽啊?”

张宝成果然义无反顾地回答。“抽啊。现在谁还他妈能管我?哥们儿自由了!”

就这样,这顿酒最终喝得热闹、新颖之极,就连几个售货员都长了见识,看得瞠目结舌。

那是一副什么景象啊?

售货员见过嘬钉子下酒的主儿,见过一个咸鸭蛋能就酒吃一礼拜的主儿,见过端着半杯凉水四处搭顾蹭人酒的主儿,可真没见过要这么多酒菜的主儿。

而且这帮小子后来还要了一瓶青梅酒,一瓶玫瑰酒,居然和白酒掺在一起喝。声称是什么外国的“鸡尾酒”。

最绝的是每个人还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叼上了雪茄。那小烟儿一冒,手指轻弹的揍性,怎么看也不想红旗底下长出来的苗儿啊。奢侈程度在这里绝对是空前的。

嘿!又吃又喝又抽又聊又看雪!够滋的啊!

确实如此,仨人这一番畅饮一直喝到了下午两点。他们终于不胜酒力,带着抱团取暖的慰藉,各自归家了。

此时此刻,阳光映照着雪光让人睁不开眼。洪衍武也就盼着一件事,回去倒头就睡,先闷一觉,醒了这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明天就是除夕,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只是可惜啊,今儿哪儿哪儿都透着邪性,他还是低估了命运这家伙调戏人的决心和手腕儿。

他才刚到西院儿门口就发现了院外停着一辆吉普车。然后一进屋,果不其然,杨卫帆来了。这家伙正抽着烟、喝着茶和下了班儿的陈力泉说话呢。

这一见着他,简直像见着亲人啊。烟一扔,茶杯一放,人“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小武。哥们儿流年不利,快!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吧!”

没想到杨卫帆这么激动,洪衍武跟着感觉,晕头涨脑下就随口说了一句。

“你?你又怎么了?你不会也让周曼娜给蹬了吧……”

却没想到这话差点被把杨卫帆招哭喽。

“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我他妈摊上大事儿了……我跟她……那个了……”

第七章 黑灯舞会

杨卫帆和周曼娜之间的事儿没有多么复杂,全是他自己少年轻狂、疏忽大意导致的。顶点 更新最快

其实鉴于发生在“迟志强事件”的历史教训,从交谊舞盛行起始,洪衍武就郑重警示过杨卫帆,别去参加干部子弟的“黑灯舞会”。

一开始,杨卫帆也是这么做的。只可惜后来,他渐渐就放松警惕了。

因为一是“海政”内部也经常举办交谊舞会。

女演员为了应酬和参加活动,学会这个也是工作任务之一。由于团里男演员本来就少,年轻的、会跳的男演员就更少,自然经常有人找杨卫帆陪练。

二是当时子弟圈子里的“黑灯舞会”其实名不符实。

通常情况只是灯光黯淡点。组织和参加的人也都是熟人,对舞伴的选择很严格。还远没有发展到后来那样的恶劣程度打着舞会幌子诱骗无知少女沉沦。

所以杨卫帆就觉得洪衍武有些言过其实了。偶尔抹不开情面,比如像周曼娜对他陪团里人跳舞表示强烈不满的时候。他也会接受她的邀请,在“海军大院”或是“总后大院”跳跳。

杨卫帆他自认为这就够谨慎的了,毕竟都是有靠山的地方,总不可能让人在军级、部级干部的小楼里抓了现行吧?就是真抓了,一个电话也能解决问题。

是啊,他想的没错。可危险并不仅仅来源于这个方面啊。他偏偏忘了一件事,酒可以令人智昏,“色”字头上还有一把软刀子呢。

通行的规律,坏事往往总是由好事开始转变的,这次也不例外。

从去年五月份以来,杨卫帆的事业蒸蒸日上,这才短短半年的时间,他就成了全国知名的词曲家和通俗歌曲的领军人物。荣誉、名气轻松得来。

而随着国庆人民大会堂里传唱开的那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更一跃成为全国深受军民喜爱的歌唱家。

虽然他实在太年轻,论功受奖只评上了国家二级演员。可登堂入室成为了“伟人”钦点演员却是不争的事实,不但让他的家族受益,他自己也成了足以在国家级演出中压轴的人物。

今年以来他更是红得发紫。

1980年2月号《歌曲》杂志上刊登了一则启事。《歌曲》杂志与国家人民广播电台联合举办的“听众最喜爱的歌曲”评选活动开始进入投票阶段。

消息刊登后,《歌曲》杂志编辑部收到了大量的听众来信。不到一个礼拜,陆陆续续邮局送来的麻袋,就把那个编辑部堆满了。

这次评选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选票二十五万张。很快,赶在除夕前,公布了评选结果。

一共有十五首歌曲入选,全部是“运动”后刚刚开始流行的抒情歌曲。而杨卫帆演唱或“创作”的四首歌曲全部在列。

这种结果可是太惊人了。甚至原本获得这项殊荣的“国家乐团”的女歌唱演员李谷依,这此评选仅仅有《妹妹找哥泪花流》、《绒花》、《洁白的羽毛寄深情》三首曲目入选。原本那首《边疆泉水清又清》被挤掉了。

对此,香港《文汇报》第一时间报道了这次盛况空前活动的始末。这些歌曲也被安排在国家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栏目中循环播放。

不但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再次打来电话,希望杨卫帆能再创作两首新歌,好为他再出一盘个人专辑磁带。甚至各行各业的单身姑娘寄到“海政”情书多得数不胜数。

于是父母夸,兄弟姐妹赞,身边的人更恨不得把杨卫帆捧上天,纷纷锦上添花凑热闹。让这小子一下应酬不暇,到处吃请。

而他认识的那帮司令、军长的后代们同样不甘落后,在周曼娜的撺掇下,竟然给他在西绒线胡同51号的“四川饭店”里举办了个小规模的“庆功会”。

这里得额外提一句,这家川味饭庄可不是一般地方。

它1959年开办时,是由总理亲自命名,并请郭沫若先生亲笔的书匾。用的房产是晚清时的勋贝子府,由四进典型的四合院及一座后花园组成,占地一万余平米,堪称京城最大的饭庄。

而且这里的东家虽然名义上规划“西南省委”办公厅,但有关饭店大小事却得由“西南王”亲自做主。

另外,这家饭店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属于国家干部身份。饭店的厨师全是四川本地“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人精。饭店的主副食原料全由四川专供。要求服务员不论看见或听见什么,都不许外传。

为什么这么牛呢?就是因为这里的顾客级别都比较高。这个潭子的水深得很嘞。

像五、六十年代的国家领导人中,除“伟大领袖”和后来遭批的“二任接班人”未到光顾过以外,其他人都曾到此驻足。许多川、湘籍贯的元帅、将军更是常客。

于是“三年困难时期”,别的地方物资紧缺,唯这里供应如常。而且这家店,不光有吃的,还有洗澡、搓背、理发、修脚和娱乐的地方。只不过普通的顾客是不知道的。

到了“运动时期”,革命当权派曾把这家饭店称为“大走资派串联的裴多菲俱乐部”,话说得难听,其功能与事实倒也相差不远。当年的“四川饭店”确实可以称为政治家的“高级会所”。

那么不用说,了解内情的杨卫帆是足承盛情和受宠若惊啊。

在品尝了诸多大员喜欢的“炒豌豆尖”、“豆渣鸭脯”、“樟茶肉”和“干烧桂鱼”的同时,他也唱歌为大家助兴。这自然激起了大家的兴头,就连服务人员也驻足观看,卖力鼓掌。

只是酒足饭饱后大伙儿意犹未尽,就又说要去“总后”周部长的小楼去跳舞。杨卫帆其实有点喝大了,并不想去,可架不住大伙儿起哄,绑票似的一起把他强塞进汽车,硬是把他给带了去。

说到这儿,或许有些人就有疑问了。那周曼娜的家里人就能由着这帮小年轻胡闹吗?

嗨,其实像周曼娜父亲这样级别的高级干部基本上都在闹市区的四合院居住。何况他又在管物资的要害部门任职。所以实际上,“总后”的这个小楼,周部长夫妇已经不怎么回来了。大家伙自然可以由着性子的折腾。

于是音乐一放,窗帘一拉,周曼娜和几个姐们再准备点汽水、啤酒、水果的,人们随乐起舞就跳上了。还真甭说,大家都玩得都挺高兴,自然又各自喝了不少啤酒。

而后来不知道是谁,觉得“两步”都不过瘾了,居然提议跳“贴面”,不由分说拉了灯。

这一下好,屋里真的全黑了,周曼娜就主动抱紧了杨卫帆。为了不让他退缩,嘴里还说着“亏你一个大男人,这么胆小啊,真丢人!”

杨卫帆酒劲正在头上,吃不了激,气往上涌,就大胆地冲动了一把。

可酒为色媒啊,脸贴脸地抱着摇来摇去。这种异性接触和诱惑,让二十初头的男人根本无法招架。

不知怎么他就晕菜了。更不知什么时候,他和周曼娜就“跳”到卧室去了。

后面的一切水到渠成,这一晚,他和周曼娜无师自通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儿。

第二天,当杨卫帆醒过来的时候,周曼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别的女人,我就去死。”

有人说80年代的年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情怀,特别的天真浪漫。这一点确实是。

这种道德的煎熬和恐吓的约束力,对没管住自己裤腰带的杨卫帆来说,当然是无法挣脱的。

他没敢表达任何反对意见,老老实实地听任周曼娜的摆布。洗澡、换衣服、吃早饭,然后坐着周曼娜给他派的汽车回到了“海政”。

可等“总后”司机一走,他就恐慌起来。因为他实在没曾想过要周曼娜做自己的妻子,和她白头偕老过一辈子。

他无心排练了,更怕见人。于是开着吉普车就来找洪衍武了。洪衍武的脑子他是知道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全在这儿了。

但是他注定要失望。毕竟洪衍武再能个儿却不是神仙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洪衍武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妇科大夫,有把那层膜修复如初的手段。

所以,尽管洪衍武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回复杨卫帆的只有一句话。

“没辙,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只能跟她过了。”

跟着洪衍武忍着头疼仔仔细细给杨卫帆分析了一遍,让这小子认清了眼前要面对的实际情况。说现实根本不允许杨卫帆有一点反悔的倾向。

当天有太多的人在了,这件事肯定不是秘密了。别说周家不会允许,杨家也不会允许,杨卫帆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更不允许。

尤为严重的是,此种事一旦闹大,就是震惊全国的丑闻,错的全在男人身上。弄得到时候无法收拾,谁也救不了杨卫帆。说一句深陷万劫不复的境地,不夸张。

没办法。再不想娶也得娶了。理智考虑,既然如此,还不如表现得痛快一点,免得出现什么波折,惹得周家平白生出芥蒂和疑虑。

眼见杨卫帆像泄了气的皮球摊在了椅子上,满眼都是悲哀的神色。洪衍武倒是有些心下不忍,随后便又多了几句嘴。

他说周曼娜对杨卫帆的心思早就暴露无遗,这番执着和痴情让旁观的人看着也有点可怜。话说回来,对杨卫帆来说,其实能找这么个门当户对,又深爱他的漂亮姑娘倒是不亏。

唯独可虑的就是这件事是周曼娜算计他故意策划的,要真是那样就有点可怕了。

所以杨卫帆应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他的母亲。穆迪才是最无条件爱护他的人,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儿子吃亏的。况且以后唯一能跟周曼娜较量心眼儿的也只有穆迪。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此事真没办法解决也不要紧。该娶还娶,先保住名誉为重。

至于今后的日子大不了凑合敷衍着,不乐意家待着就出来。反正洪衍武可以保证,杨卫帆日后绝对会有机会摆脱周曼娜。但这要时间,需要法律政策和人们观念的进步和变化……

话到这里,杨卫帆眼神终于归于了平淡。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反正他已经没有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就像死了心似的吐出一句。

“小武,你说的我明白。我……我不是个懦夫,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第八章 除夕夜

1980年2月15日,除夕夜终于到了。

翻过这一天去,就是农历庚申年的春节,猴年。

所以整个观音院东院的四户人家,玻璃窗上贴的,都是洪衍茹和苏绣剪出来的坐在桃树上的小猴儿或是抱着大桃子的小猴儿。

另外,应小洪钧和丁玲儿的要求,还单给他们俩剪出了两个手持金箍棒的孙大圣。

而洪家的春联也写上了“花果飘香美哉乐土,猴年增色岂换人间”。横批则是“幸福人家”。

由此自可看出洪家人对这一年的希冀。他们的心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高官厚禄,只有踏踏实实最质朴的日子。

可尽管这份愿望挺好,但因为有洪衍武的事儿沉甸甸地压在大家的心头,这一个本应该极为喜庆热烈、欢声笑语的夜晚,每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大家都是强作欢颜,年夜饭吃得相当平淡,酒仅仅浅酌即止。饭后大家甚至没有兴致去费心思的猜谜语赢礼物了,只借着打扑克牌和下老虎棋消磨时光。

唯有院儿里两个小孩儿点着洋蜡的纸灯笼和他们零星燃放的小鞭儿,给黑夜里添了些亮色和生动。

好在八点左右,边建功和苏锦、苏绣都跑到洪家来了。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热闹些的。

于是大家吃着杂拌儿,玩起了“脑门贴牌”和“猜数字”的群体游戏。在嘻嘻哈哈或是哄堂大笑间,洪家人渐渐就忘了那些不愉快,总算是有了几分真心的欢乐。就连旁观的洪家老两口和徐曼丽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照例的,在这样一个夜晚的同一时刻。我们还得去看看和洪家相关的那些人。

像西院水家、平渊胡同的常家、茶食胡同的寿家、龙口村的完颜家,这都是一切如常的几处。

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没吃完团圆饭的,在丰盛的餐桌旁继续把酒言欢。已经吃好了的,或是逗弄孩子,或是斗牌取乐,或是闲话家常。总之是团聚在一起守着岁,就等子时吃饺子了。

与之相比,辛苦的倒是那三位警察。

邢正义已经升任副所长,自然把除夕值班更当成了理所应当的责任。赵振民当然也如期而至,来给他送饺子。

而张宝成今年纯属因为失恋想清净,才公私两便地“进步”了一把。但不管怎么说吧,确实也为京城百姓得享安宁,做了一份贡献。

除了他们,值得重点描述一下的还有不同寻常的几处。

比如说此时宋国甫的家里就发生了一场争论。

宋家的年夜饭已经到了尾声。宋局长夫妇和女儿宋平平正在守着十八寸的大彩电看节目。

可谁也没料到,餐桌旁的宋国甫突然把一杯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像宣战似的对他的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

“爸,妈!我不想在粮食局待了,你们想办法把我办到外贸口儿吧。”

宋局长夫妇当然大吃一惊,下意识的,马上就齐齐反对起来。

宋夫人说,“胡闹。你在你爸爸手底下多好?去别的地儿,你这种棉花糖似的性子还不得由着别人拿捏?你以为领导都是好相与的?别看你周围的那些处长、科长、主任对你都很和气很宽容,那是冲你爸爸。儿子,别犯傻了,你爸爸的关系都在粮食口儿,你只要在局里踏踏实实待着,就是你爸爸退了也有人照应。可你要是换了地方,咱家的关系可就够不着了。”

宋局长则说,“外贸?你也想搞外贸?那我问问你,英语你懂吗?俄语、日语你会吗?别以为你有个局长老子,就一山望着一山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级别越高,盯着我的人就越多。我要把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弄过去,不但落人口实、授人与柄,没准还会给国家造成损失。难道你希望自己的父亲被开除党籍不成?要那样,我还不如提你当科长呢,至少你出了错儿,我还能给你擦屁股……”

但是宋国甫却仍在坚持。“爸,妈,您们说的我知道。可我要不去历练,不一直都不懂人情世故吗?英语不会,我可以学啊。现在又有几个人会外语的?大家不都是需要努力自学嘛。跟你们说吧,我不是心血来潮,是真想干点事儿,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比外贸口开眼界啊。昨天我跟小武喝了次酒,连他都知道不少英文单词呢。他还说外国人都喜欢把酒搀一起喝,叫什么‘咳咳太’的,翻译过来就是‘鸡尾巴’。还说老外喝起酒来特小家子气,饭后拿一杯酒慢悠悠闲扯,一小时也不见得喝完,跟咱们那些泡副食店喝酒的老头儿似的。我就觉着吧,他说这些挺有意思的……”

这些话倒是宋局长夫妇没想到的,他们不由都愣了。

可宋平平却不相信这番说辞。“哥,你那个朋友也懂英语?他不是洗猪大肠的吗?他学英语有什么用?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为了失恋,忍不了这口气呀?在编借口呢……”

跟着这丫头就说,“你别以为方婷的新对象是外贸局那小子。我告诉你,妈都打听过了。连那小子也被她甩了。方婷现在谈的可是个参加过‘南疆战斗英雄’。难道你也要扛枪上战场去吗?何况仗也打完了呀……”

这话一说,宋国甫惊讶有加,跟着就神色一黯。

而宋夫人则狠狠瞪了宋平平一眼,责怪她吐露了秘密,吓得这丫头立刻瘪了嘴。

可没想到宋国甫片刻后却仍旧坚持。

“不,我不是斗气。我就是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在进步,我怕我自己再糊里糊涂过日子,就什么都耽误了。其实小武无意中说的一句话特别有道理,他说‘我就是个大孩子,只知道甜,不懂得苦’。可我真不想当这种“大孩子”了,什么事儿都要靠你们,不光别人瞧不起我,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你们就帮我这最后一次行不行?以后,我保证,再不会利用爸的关系了……”

这才是最大的惊人意外。宋局长夫妇还从没见过儿子这么认真过,也是第一次感到他有点像大人了。他们的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连宋平平都不信这话是哥哥说出来的,直摸他脑门,怀疑他发烧了。

但好处就是,宋国甫的固执有了效果,宋局长眼神变得柔和了,留了活话。

“你懂得自立是好事。但这事儿还不能这么草率。节后,找个晚上,你让你那个叫小武的朋友过来一趟。我跟他谈谈再说。”

这话一说,宋国甫便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可宋夫人和宋平平又是大为不解。

一个问。“你找他来,能谈出什么?”

另一个也说,“就是,爸,难道我哥的工作还得问个临时工?”

没想到宋局长却说。“嫌人家临时工?你们看的这彩电就是临时工的关系搞来的。你们不懂,那个小武可不简单,做人处事很老道。难得的是做人有原则,有骨气有分寸,没有见杆儿就爬的毛病和不切实际的奢望。你别看他没跟我开过口,我都想把他调到粮食局来。要不是国甫跟我说,他是个……算了。反正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道理的。良师益友都能让人受益一生。要不你们以为国甫是受谁的影响?再说,真能理解国甫的也只有他身边的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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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章 痴望

除了宋国甫家,微有波澜的还有“海军大院”的杨家。

这一年的除夕,其实杨家人和周家人一起度过的。

2月14日,杨卫帆回去照洪衍武的话把事情告诉了穆迪,穆迪就毫不犹豫对周家发出了邀请。

她也和洪衍武的看法一致,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儿,杨卫帆和周曼娜的身份,就已经决定了这门婚事必须得尽快落实,根本不存在别样的选择。

否则流言蜚语一散播出去,就是拿杨卫帆的前程在冒险。

更何况,这门亲事也不赖,周曼娜样貌、家世都算理想,也免得团里那些不知自重的小演员天天往杨卫帆身边凑。

既如此,当然是尽快做出姿态,和周家商定婚事为好。

至于周曼娜的心计,虽然不得不虑。但日后慢慢考证也不晚。

反正她是不会让自己儿子受委屈的。退一万步说,要是小两口过得好怎么都行,否则这个周家的大小姐就是再金贵,也是她给自己个找别扭。

另一边,周部长夫妇接到穆迪的电话后,除夕当天也是欣然赴约。下午四点准时来到。

军队的干部可不像民间百姓,除夕非在自己家过。他们没有这些繁文缛节、有损革命性的讲究。

至于他们带来的礼物倒是很重,甚至可以说都有点不合常规的出格。

显而易见,只能说明对这次宴请的内容,他们心里是有一些预计的。这不但是表明对杨家的重视,也是因为周曼娜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大约存有炫富一下,免得未来的婆家看轻的心理。

既然都是明白人,那么谁也没磨叽,两家人在一杯茶几根烟的时间,就痛痛快快把杨卫帆和周曼娜的婚事敲定了。

定下亲家的名分,皆大欢喜。当然喽,晚上这顿团圆饭就更吃得理所应当,有滋有味了。

应该说,周部长夫妇对杨卫帆这个女婿特别满意。具体表现就是周夫人跟吃了蜜似的,席间对杨卫帆不住口地夸,表示把女儿交给他放心。

而周部长对杨卫帆的敬酒总是豪爽的一饮而尽。结果团圆饭后,因为喝多了茅台直犯困,不得不接受穆迪的好意,去杨家的客房休息了。

至于周夫人和周曼娜则由穆迪相陪和杨家人一起在客厅里说话。主要还是聊婚礼筹办事宜。那真是聊得热火朝天,说完了酒席说来宾,说完了被褥说家具。

可等周夫人提及可以在“海政”附近给小两口单搞一套住房的,想征询杨卫帆的意见时,却没想到,这时发现杨卫帆竟然不在了。

后来找遍了屋子里也找不到,杨卫帆的大姐杨卫疆专门问了警卫员才得知,杨卫帆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开车出去了。

周曼娜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不过虽然她素来脾气大,却不敢在杨家发作。只是满脸委屈地望着自己亲妈。

对此,穆迪自然也有些尴尬。她心里埋怨儿子不懂事,又担心他喝酒开车出事,可面上也只能强装笑颜,说杨卫帆大概是不好意思参与意见。

好在周夫人通情达理,也很配合。

她安抚了女儿几句,就表示理解。说男人都是干大事的,自然不耐烦这样的琐碎。既如此,全听穆迪做主就好。

她还特别声明这房不是想让小两口单住,说是怕杨卫帆工作忙,有个地方歇脚方便。

于是一点小风波很快化于无形,杨家的客厅又充满了热火朝天的说笑声。

只是这些聊得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她们可谁也没能想到,就在她们为她们眼中很般配的两个年轻人,努力规划未来幸福的时候。其中的男主角却正在花市上二条七号院里,默默地站在三间没有灯火的大北房前发着呆。

杨卫帆想念曾住在这里,与他亲如一家的奶奶、叔叔、婶婶,想念那个他曾发誓要保护一生,却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他厌恶家里的嘈杂,完全是不由自主驱车赶来的。可冯家人如今究竟在哪儿呢?

即将结婚的现实和记忆里那个清丽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又让他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眼睛终于湿了……

说真的,其实杨卫帆也没有想到。他所思念的人就在此时此刻,也念着他呢。

这个城市里的某一处大杂院的角落里,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正一边听着“话匣子”里播放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边痴痴地看着一盘磁带的封面。

那正是他的专辑,上面是他穿军装的照片,可奇怪的是,磁带的塑料封甚至都没有打开。

就在这时,里屋又传来一个咳嗽的男音。

“小帆的歌儿广播电台既然天天放……咳、咳……你听就是了,又何必买磁带呢?你一月工资才多少?咱们家又没有录放机。唉,不是爸说你,傻丫头……咳咳……你明知你们俩不合适,何苦来呢?”……

是的,世界上有许多事确实是一言难尽的,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古怪非常,不合常理的。

就比如这盘没开封的磁带,比如冯家人为何一夜失踪,比如当初洪衍武为什么穷追猛打,不惜冒险跟陌生的警察周旋,也要从尤三手里弄回来的五块钱,比如洪衍武为什么自己能忍辱负重,却容不得副食店售货员义正言辞地教训擅改购物本的洪衍茹几句……

这算幼稚吗?不,不能理解的人才是幼稚。

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些为人不易理解的行为背后,往往都是某种无奈和伤感,恐怕藏着人心里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

而人一旦带了感情,即使有时候明明知道某种选择不应该、不理智、不划算,但就得这么去干,才能踏实,才能获得心里的一份安宁。否则就闹腾,就亏心,就后悔,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骂自己是天下第一号的废物蛋!

同样一个除夕夜,在大兴县团河农场值班室内发生的一幕,也是这个道理。

敢情年关前,“淘气儿”和另两个在别处倒票的兄弟一起被发到了这里。

于是和去年对待“机灵儿”一样,“大得合”带着“尤三”和“机灵儿”,仍旧在值班室设宴接风款待。

“淘气儿”和“机灵儿”原来都是“红叶”手下,见了面儿自然亲热。他也很感激“大得合”这番安排,那么在等着吃饭打牌的时候,就故意手松,输在台面儿上三百块钱。

这面儿走得挺漂亮!按说大家伙彼此满意,本来是能痛快喝一气儿的。

只可惜,当“尤三”把菜一端上桌儿,大家干了一杯聊起天来,提及洪衍武和京城江湖现状。话却说得越来越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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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十章 一拳

“大得合”主要是不理解洪衍武干嘛要放弃大好局面,竟似怕了几个知青似的,完全没了以前的血性劲儿。顶点 更新最快所以有点不屑。说“‘红孩儿’好日子过久了,居然也给养成废物了。”

而对此苛责,“淘气儿”他们倒真不好说什么。

毕竟“大得合”辈分儿比他们高,又和洪衍武、“红叶”都有交情。何况在这儿还喝着人家,吃着人家呢。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没听见得了。

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啊。

别忘了,“尤三”和洪衍武有旧仇啊,而且这几年别人一说起洪衍武的同时就取笑他,这口气他越堵越厉害。好不容易能逮着这种说便宜话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于是借着附和“大得合”他也加油添醋招呼上了。俏皮话连损带讥,毫不吝啬。

“淘气儿”几个当然就不乐意了,只是对方是“大得合”的人,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便硬话软说地表达了一下不满。

“大得合”马上觉得不好意思了,让“尤三”就此打住。

“机灵儿”呢,也不负他的外号,赶紧讲了几个笑话活跃气氛,想把话题给转移一下。、

可千不该万不该,一个笑话儿讲到了拍婆子上,“尤三”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借势又来劲了。

“哎,圈儿里传言,‘红孩儿’的婆子在百货大楼前,让人开枪给‘破盘’了,是真的吗?都说京城头号大美女给毁了。其实还真无所谓,娘们就是娘们。要我说,晚上一关灯都一样,不成就给丫脸上盖张报纸。怎么都是干,不就是一个……”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何况又是这么龌龊的内容。

“淘气儿”额头一跳,当时就搂不住火儿了。不容那最后一个脏字儿说出口,重重的一拳击过去。

其后果,是再次犯口儿的“尤三”吃了个冷不防,人滚翻在地上,门牙掉了两颗。

“大得合”自然当场就“炸”了,手下吃了亏,大哥也没面子。他一推桌子就站了起来。那几个值班员自然也都抄了家伙。

“真成!好吃好喝供着你,一言不合就下这么狠的手。‘淘气儿’,你出息了。是不是得弄你一次,你才舒服。”

可没想到陷入包围,“淘气儿”却一点不软,同样站起来针锋相对。

“得爷,您和我大哥、和洪爷都有交情,您辈分大,我得敬着您,这没说的。何况蒙您看得起,大年三十赏这么丰盛的席面。我们兄弟也承情。可您玩儿的哪一出戏啊?俗话说当着瘸子不说短话。您当着我说洪爷这不是那不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我‘淘气儿’向来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明告诉您,洪爷没对不起我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厚待。跟他一年多,没把我当外人,没让我吃过一点亏,落下的只有好处。我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让人这么踩乎他。再由着这兔崽子满嘴喷粪,我就不是个人了。”

“至于我打了您的狗,您要找补,咱小二百斤就在这儿,怎么练随便!但我也得说一句,‘老炮儿’办事不地道,恕我就敬不着您了。您可别说我以小犯大!”

跟着另外俩倒票的也立了起来。为“淘气儿”壮声威。

一个说,“我老娘的药,弟弟妹妹的学费全是洪爷赏的!谁骂洪爷,我割了他的舌头去!”

另一个也说,“我端着洪爷的饭碗才养活了一家老小!人进来了,还得了仨月的安家费!就俩字‘服气’!谁敢犯口儿,先从我这儿过。”

要说他们确实硬气,也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可人,就怕激。尤其争凶斗狠是江湖人骨子里的血脉。话赶话,这已经无关是非对错了!

“大得合”也不是软主儿,脸色立刻狰狞起来。眼瞅着一声令下就要真干起来。

好在关键时候,还有“机灵儿”这个中间人,他赶紧横在中间拦了一把。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面子上的事儿嘛。何必呢?再说,这种场合你们真干起来,对谁又有好处呢?都理智点行不行!非得把自己搭进去才行?说句不好听的,大墙之内,咱们都是公安局的三孙子!谁能全须全尾地出去才是真牛x,其他都是扯淡!”

这话真起了作用。宛如一瓢凉水,让所有人迅速冷静了下来。

谁也不傻,知道孰轻孰重,没有想给自己加刑的。于是乎,最终两拨人都压了压火,阴着脸互相一抱拳,不欢而散。

可人走了,尤三摸着带血的嘴“哎哟”上了,不甘心的委屈自然发泄出来。

“大哥,我冤呀我。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

没想到“大得合”二话没说,过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操!你还想怎么样?你这孙子,就是欠揍的货,正事儿干不了,一天到晚耍大鞋!妈的,还不长记性!‘红孩儿’是你能说的?你够份吗?”

就连“机灵儿”也骂。“你这孙子忒可恨,怎么看不出眼色来?好好一顿饭让你给搅和了。你可真是个祸头子!记着,就说自己摔的啊!否则你就是成心不让大伙儿消停了!”

尤三傻了,再不敢多半句嘴。只是眼神里却不禁闪过了一抹怨毒。

他的小账本儿上,又默默记上了一笔……

总之,除夕之夜就这样慢慢流逝过去了,尽管千家万户都在围绕着一个主题,但形象各异的人生缩影仍然是存在的。

至于我们最后的镜头,当然还是要对准午夜十二点时的福儒里。

大大出乎邻居们的意料,洪家今年燃放鞭炮声势实在大得惊人。

他们似要把去年的晦气全部驱除干净似的,在院儿门口一字排开,摆了十二挂的千响“大查鞭”。还是靠大家伙儿的帮忙,才能同时点燃。

众目睽睽之下,火树银花,颇为火爆!

而且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在火光忽明忽暗的映照里,洪家人的脸都格外生动,似乎这就是他们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声音。

没错!

旧的一年过去了,过得如意也好,过得不如意也好,新的一年来到之时,谁都得把心里的怨气和期盼一起呼喊出来!

没人不理解!

我们和西方人不一样,我们的历史太长远了。我们的神尽管心眼儿是不错的,但因为岁数太老,眼神儿和耳朵都不那么好使。

我们像洋鬼子那样默默祈祷是没有用处的。就必需要动静弄大点儿、热烈一点儿,甚至是搞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才好。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神才能知晓!

第十一章 红包

过了除夕,终于迎来了猴年的大年初一。

大概全国人民都一样,才刚跨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春,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物质与精神匮乏的年代,文化禁锢的年代正在悄然结束。

以京城为例。

春节当天,京城的各大商场人潮涌动。

这是因为京城商业系统从外地组织的一批电镀桌椅、简易沙发、一头沉、搪瓷盆投放到节日市场。引发了京城市民的抢购。

另外,由国家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京城分公司试制的猪肉白菜馅速冻饺子,也开始在京城各大菜市场出售。同样获得市民好评。

而这两件事,表明上虽是只是平常的商业经营,可由于这些商品购买都不需要票证。实际意义却非常重大。几乎成为了一种带有时代特殊符号的标志——票证从此开始淡出流通领域。

至于这一天京城的书店里,出现了吉田茂的《激荡的百年史》、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邮局里出现了我国第一份面对信息业的杂志,《计算机世界》。美国电影《魂断蓝桥》也作为“内部参考资料”宣布解冻。

这一切同样让那些戴着眼镜的文化青年们欣喜若狂。

而京城各大电影院里,演得是反映“运动”时期的人们如何坚守生活、保有信念的影片——《恶梦醒来是早晨》。

不知是否是巧合还是某种命运的预示,真的就像这部电影的名字一样。从这一天起,洪衍武糟糕的心情也开始平复,从困住他良久的阴霾中逐渐走了出来。

2月19日,洪衍武回到了几经阔别好几个月的“天兴居”。

沙经理、司师傅代表了全体职工对他表示了欢迎和宽慰,并且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工作服发给了他。

那些小年轻们也蜂拥而上地嘘寒问暖,还把新来的几个人介绍给他。

洪衍武则用带去的两条“牡丹”烟、两斤好茶叶、两斤高级糖果,回报了大家的这番盛情。当然,沙经理的抽屉另收到了一份单独的礼物,也是免不了的。

对这个,沙经理一点不亏心。在他看来,这不叫脱离群众,而是维护社会秩序的需要。否则,他这个大经理要是和那些普通职工都一个样,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

总之,一直到三月初,洪衍武的日子就是平平淡淡地过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连电影院也不怎么去。

除了在家里帮父母亲人忙和些家务,他真正常去的地方只有邮局。因为随着时间翻到了新的一页,八十年代送给他的见面礼也来了。

对!那就是“邮电部”于1980年2月15日发行的,后来几乎人所共知的邮票史上的神话,整版票升值近二十万倍的庚申猴票!

这套猴票又叫“金猴票”,是我国发行的第一张生肖邮票。猴票背景为红色,图案是由著名画家黄永玉绘制的金丝猴。

其宝贵之处,首先在于采用了影写版与雕刻版混合套印的方式印刷。

这种很快就会失传的印刷方式,让这张邮票的雕刻线条自然细腻,猴的毛发根根分明。用手轻轻触摸,还有质感,墨色黝黑发亮。不但精美之极,日后也无法再行仿制。

其次就是这套邮票发行量不大,原定发型八百万枚,后改为五百万枚,但实际上可能更少。

若以票面价值八分钱来计算,仅需四十万人民币即可全部买断。所谓物以稀为贵嘛。

洪衍武三月电影票房收入了三千,加上手里现金十万有余,自然可大大地分肥一笔。

甚至他这么一插手导致市面流通邮票更少,很大可能在日后还会进一步推高这张邮票的价格。

只是顾虑也是有的。他也怕马上急着出手购票,会产生蝴蝶效应引起历史的改变。万一导致国家加印这套邮票,那他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另外,他是做轿子的,不想自己费神,只想坐收渔利,专等着别人抬价呢。可人家坐庄的,要是手里收敛不到足量的筹码,行情也就不会有了。

所以,他最理想的出手时机其实是在年中。那时邮票的销售在全国铺开,已经流向社会公众手中相当一部分了,才会保证利益的最大化。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出现意外,买不到足够的猴票?

除非再冒出个重生者来,否则这个问题他是绝对不担心的。

因为一个是历史早有过明确的答案,由于缺乏必要的宣传,这张邮票发行当年会被大多数专业的集邮者忽视。等到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继而出现一票难求的状况,至少要到1981年了。

另外通过实地观察行情,他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情况。有很多人怕邮票太精美会引起集邮者关注,导致信件不能如期寄达,因而普通消费者寄信时都不愿意选择庚申猴票。

换句话也就是说,按照历史走向,这套邮票滞销就是注定的。

其实真的不怪命运这家伙,藏在玻璃柜里拼命朝人们做鬼脸。

因为如今在邮局进进出出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或许穷极他们一生也无法赚到的巨额财富,此刻就躺在玻璃柜里遭受冷遇呢。

只要他们肯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购买,自己的后半生就有着落了。那是金票大大的啊!

可惜就是没有人知道。大多数人的脑子里大概转悠的还是官位、职称、学历、工资、福利、劳保这些东西。却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横财错身而过。

偶尔才会出现那么一两个走运的家伙,零星地买上一两张猴票,或是一个四方联。但他们究竟能否最终保住这份老天爷的眷顾,还是个未知数呢。

当然,这情景落在洪衍武的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好事了。

这纯粹就是重生的福利,老天爷送的一份大红包。是不会有人来争抢的,他只需轻轻松松坐享其成即可。

而五千张整版票,就是他自己初步预订下的目标。照他的估计,应该是有希望达到的。

不过即使达不到也无所谓,这才不过是“改革”这场盛宴的开胃小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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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说项

除了邮票,节后这段时间里还值得一提的,就是事关洪衍武那些朋友们的三件事了。顶点 更新最快

第一件事,就是“尤三”彻底打消了利用值班员的权力,去为难报复“淘气儿”的念头。

因为春节过后没出两天,“淘气儿”就被调到“炊事班”,拿“柳活儿”去了。这是中队长亲自下的命令。

(注:柳活儿,黑话,即在监狱里的美差,或比较轻松的活儿。)

不用多说,谁都明晰,中队长就是“淘气儿”的“硬托儿”啊。那谁敢瞎招惹啊?

再后来,随着又一批新人到来,消息传得更邪性了。有人说洪衍武外面使了钱,节前曾四处活动送礼,给那些“折”进去的手下“上托”。

不但团河农场,天堂河农场,京城收容所……各方各面似乎都在忙和。有两个罪过轻的,甚至已经从“炮儿局”被放出来了。

对此,“圈儿”里人不知真假,但无一不对此推崇之至。都说要真能如此,“红孩儿”可就是天下最仁义的“把子”了。

至于“尤三”,他是不信的。要那样,得花多少钱啊?他觉着不可能有这么傻仗义主儿!

可他也不能不加以揣测,觉得“淘气儿”的事儿多半是洪衍武张罗的。这也就难怪“淘气儿”这么维护洪衍武了。

“大得合”同样是想不明白,他摸着大脑壳,撇撇嘴。最终意味深长地念叨了一句。

“‘红孩儿’啊‘红孩儿’,你是不是会七十二变啊?可真有你的啊……”

第二件事,是洪衍武应宋国甫之邀,为替他说项去见了宋局长。

洪衍武肯定是支持宋国甫调离粮食局,离开父亲臂膀的。他的理由就一句,“大树底下是长不出树来的。”

这简单的话一下子就切中要害,让宋局长动心了。

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可身为一个了解儿子的慈父,宋局长难免对宋国甫的个人能力很不信任。

宋局长对洪衍武坦言了自己的担心。说宋国甫勾心斗角不行,迎来送往不行,溜须拍马、察言观色也不行,反倒是笨嘴拙舌,极不通人情世故。这实在是让他对宋国甫独自面对尔虞我诈的环境没有一点信心。

可没想到洪衍武居然不这么看,而且还很有些独到的见地。

他说这些方面固然是宋国甫的弱项。可从其他的角度看,宋国甫身上还有几样别人没有的优势呢。

首先,就是宋国甫有个身居高位的局长父亲。

这不单是指宋局长的官位和人际网带来的便利和好处,更宝贵的其实是宋局长那丰富的官场经验。难道对宋国甫来说,还有比宋局长更优秀、更真诚的老师吗?

这一条至关重要。各行各业都是一样,由行家里手带着,就不会犯致命性的错误。有些让人穷极一生也琢磨不透的窍门,反过来就是一层窗户纸。

所以为什么说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成事呢,为什么干部子弟总要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呢?其实本质就在这个培养的问题上。

而宋国甫并不笨。他的不成熟、对人对事的笨拙,其实有很大原因是来自于家庭的过度保护。

试问,如果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处理人际关系,又怎么会具有这种能力呢?这就像过去富人家所溺爱的孩子自己不会穿衣吃饭一样。

但今后如果需要独自面对一切了就不一样了。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宋国甫就必然主动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至于历练的效果如何,洪衍武也认为根本不必担心。因为成功是有公式的。

他的看法是,如果成功一百分。那么天赋占三十分,努力占三十分,家庭助力占三十分,运气占十分。

没家世背景的人,即使再聪明、运气再好,可没人栽培也是白费。因为就是再努力也只能达到七十分。

而宋国甫就不一样了,即使他天赋只有十五分,努力只有十五分。但加上其他条件,已经足以及格了。这就是普通人中的优秀者才能达到的分数了。

其次,就是在洪衍武看来。每个行业不同,“天赋”这玩意的标准也不尽相同。往往为常人所公知的反倒是错的,到底如何还两说着呢。

像宋国甫本性善良、生就的好脾气。他与人为善、懂得感激、能忍得了琐碎、受得了委屈。这些听起来似乎太柔弱,是在官场里吃亏的性情。可实则不然,俗话说的好,吃亏是福啊。

官场是什么地方?斤斤计较、面善心黑的人比比皆是。谁都得防着谁一手。明枪暗箭从来少不了。

但要知道,也正因如此,反倒人人都愿意和真正的好人打交道,坏人更是如此。

宋国甫他在那些钻尖了脑袋要上进的人眼里,绝对是属于没有威胁的。那么给他下绊儿、使坏的人就少。真到关键的时候,虽然不见得就有多少人说宋国甫的好话,但也一定不会有太多人说宋国甫的坏话。

这就叫群众基础好。别忘了,谁不愿意有个宽厚大度的领导啊?所以没人记恨就是莫大的福气。

同样的,领导喜欢什么样的人哪?

大多数人都以为领导喜欢精明能干,或是能溜须拍马的。但这更是大错特错。

说到底,当领导的,最喜欢是能让自己放心的,又受得了委屈的部下。

因为能干的和溜须的人太多了,反倒这些人显露的勃勃野心最让人忌惮。要说句不好听的,当年领导自己没准就靠这个上台的呢。又哪儿能提拔他们呢?

所以对这些人多数都是利用兼打压。反倒宋国甫这样的性情,更容易得到领导的信任和青睐。

总之,洪衍武的意见是,宋国甫只要能掌握官场的基本要领,保住一颗平常心,不贪不嗔,其实仕途上不会太差。

日后主政一方虽然不太可能。但做个和任何主官都能打配合的副手,舒舒服服当个有福气的大老爷是不难的。

嘿,真的不得不说,洪衍武这一番话发人深省。这里面的蕴藏的道理是常人很容易忽视的一部分,完全是从另一种角度合理地补充了人性。

宋局长听完是特别激动。因为其实他自己,恰恰就是像洪衍武描述的这样,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第十三章 许诺

宋局长自小生于平民之家,勤奋求学,成绩优异。1947年是以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东北大学的,随后大学未毕业就加入了“南下工作团”,后被安排在保定粮食局工作。

工作中,他也保持了对待学问的劲头。兢兢业业,努力上进。也自觉工作能力挺强,出色地完成了许多任务。可偏偏仕途坎坷,穷尽十年,费心熬力,才混上个科级干部。

这让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还是因为他一连五年都去给退休的老处长拜年,人家承情,才给他捅破了这层纸。

“你呀,要想往上走。就得少用心做事,因为做得多错处就多,做的好还遭人嫉妒。关键要多用心在领导身上,至少也得让上面知道有你这个人啊。否则用人的时候,谁想得起来你?明白了吗?对领导来说,能干不能干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背景,和你对领导的态度……”

一经顿悟,宋局长就此“改邪归正”,他学会了“汤事儿”和“端正态度”。

过去一两天能干完的事儿,再不快马加鞭。他得婉陈困难,多留余地,然后定下五六日之期,上班休闲,下班假忙,最后提前一天交差。

这样显得又安分又稳重,不诉苦不自大,在领导同事眼里还挺辛苦。不像过去赶火车似的,遭人忌惮。如若逾期,便会被人说好大喜功、眼高手低。

而对领导的话再不中听他也做出恭顺之状态,并且尽量以近距离呈现出尊敬的态度。就像求学时对待老师一样。

他绝不会真的降低人格去表达谄媚。只需时刻把领导的优越地位体现出来即可。领导又不是傻子,喜欢的是马屁的味道而不是马屁本身。

也是“天赐良机”,在宋局长“小有心得”之后,随着“运动”来到,一切就真的变了。

当那些高级干部纷纷倒台,中级干部也轮番出事后,官位经常会有空缺。而真得了大便宜的不是那些把老领导搞下去的人,反倒是他这个人人眼中的老好人。

这是因为当年特殊时期,“革命团体”互相攻讦不断,今天你当权,明天或许你就下去了。换当权派就跟走马灯似的。

而他呢,既然明白了,上台乐得当“甩手大爷”,不争权就不遭人忌。不卖力做事儿了,让谁都安心,也就没了错处可挑。

加上他性情柔和,谁上台也愿意捎带上他。哪怕当个摆设呢,至少不怕他明天反咬一口。

甚至就连那些倒霉下台的人,也不会恨他,嫉妒他。要是和别人比起来,反倒更愿意他上去。他不整人啊,还经常雪中送炭、周全大家呢。

就这样,随波逐流中,他官运亨通,不显山不显水地越升越高。

尽管他通常只是居于陪衬的角色,可架不住朋友多仇人少啊,每次都不拉空,只上不下啊。所以最终积跬步至千里,爬到了连他自己都没想过的高位。

或许这就叫各有一门灵吧。真的是“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啊……

就这样,洪衍武不但让宋局长突地生出恍然大悟,一下走出死胡同之感。甚至结合到自身的仕途经历上,还让宋局长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

于是宋局长除了对洪衍武更加欣赏、更加感谢,也终于下定决心放手,让儿子独自走上社会去经历风雨了。

毕竟爹妈再好,也管不了子女一辈子不是?宋国甫要真能借着失恋这股劲儿成长起来,变成大人。那反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了。

但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好单位和差单位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最后还有一个要紧问题,得为宋国甫选一个有前景的工作岗位。

宋国甫自己提出的是要去外贸口儿,宋局长的能量仅限于市属单位,他把握最大的有两处。

一个让宋国甫去市政府的外侨事务处去坐办公室,一个是到京城外交人员服务公司,但具体是干什么,就得任人分配了。

宋局长就此事征询洪衍武意见。没想到对他提到的这两个位子,洪衍武却都不看好。

洪衍武认为,去政府外侨事务处,每天都要处理文件,对文案能力要求很高,还特别看重学历,工作也枯燥乏味。

宋国甫怕是要白受罪,不落好的。一点也发挥不出自身“优势”来。

而京城外交人员服务公司呢,那是需要和外国人直接打交道的单位。

同样的道理,宋国甫不通外语,现学现卖肯定来不及,去了恐怕会遭人耻笑。别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给打击成没自信了。

更何况现在搞外贸炙手可热,谁有点关系都想办进去。宋局长恐怕得搭个天大的人情。

可要仔细想想呢,除了具体搞外贸商业的和有执法权的海关,其余单位并没什么真正的实惠和好处。如果只图个嘴头子说起来好听,那又何必呢?

说到这里,洪衍武想了一想,给宋局长划出了两条道儿。一个是去银行系统,一个是工商系统。他认为这才是宋国甫来说最好的去处。

他的观点就是一条,“改革开放”,首当其冲就是要搞活经济。这两个地方都是今后注定和经济领域密切相关的,这不就是行业前景吗?

银行可是各行各业的“财神爷”,要发展经济,就必然离不开钱。那么无论哪一行的人见了银行的人也得敬三分。自然好处少不了。

只是在银行工作也有不好的地方,容易犯经济错误。特别是信贷业务上,容易出大漏子。真是权力越大,就越有牢狱之灾的隐患。

就说宋国甫不是敢胡来的人,可他对上级的暗示和不合规的要求又怎么推诿呢?一旦出事,不当替罪羊,也要受连累。

于是横向比较,工商系统更具有安全性,就成了最优选择了。

照洪衍武看,去工商局至少有以下几种优越性。

一,工商局拥有执法权和审批权,有权力就代表着好处,这不用多说。

二,目前改革才将将起步,随着改革深化,经营政策的放开,工商局业务和权力必然持续增多。编制继续扩充是必然的,如此职位就多。那么比起其他地方就容易升迁。

三,随着各种经营体的增多,工商管理方面除了人事,也面临着制度性的变革。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制度因为要淘汰就没太大用处了,那么就允许人们犯错误。即使真出事儿,也不会深究责任,毕竟是要探索嘛。

洪衍武说的这些话,其实主要目的就是想把宋国甫给弄工商局去。在能担保宋国甫前程远大的同时,这对他自己来说,未来当然也有莫大便利。

但他不能直说知道历史会如何如何啊,所以想出这些理由还真是费了他不少脑细胞。

可即使这样宋局长也很犹豫。

因为工商局在“公私合营”之后,那是名副其实的冷衙门啊。甚至据他所知,“运动”时期“工商局“划归到“财金局”下,仅存了三个人。简直是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啊。

虽然自改革以来,这个部门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发展。但谁又能保证政策不会变化呢?要让儿子去这样的单位,万一……

这样宋局长就把顾虑给说了出来。而且又提了一个自认为稳妥的新建议,说去税务局行不行?

他觉得要是按洪衍武的说法,如果经济搞活了,同样属于权力机构的税务局也会有大发展。

而且由于税务是国家必不可少的部门,尽管“运动”时期同受冷遇,却仍旧保持了编制和规模。各方各面看,都应该比工商局要好吧。

没想到洪衍武想了一想又给否定了。

他认为税务局的工作范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针对国营企业,这就等于是官对官,体现不出权力优越性来。

而且这种部门和粮食局一样,属于维持国家运转的要害部门,责任重大,也经常被上级督促监督。变革的步子肯定以稳为主。而工作稍有一点失误,后果就很严重。

同时正因为“运动”时期没缩减规模,老领导、老同志就多,人际关系就复杂,那么即使扩充编制,机会也要比工商局少得多。

最后洪衍武笑了一笑,索性打了保票,说宋局长担心的政策转向根本不可能。

至于理由,除了改革是“伟人”亲自定下的国策和民心所向以外,还有知青这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呢。哪怕是为了安置这些人的工作,对多种经济体的口子也会越开越大。否则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跟着他又启发性地说,“烧冷灶”比“烧热灶”容易,也划算得多。工商局现在是冷灶,将来一旦热起来,得到的东西当然就多。

反倒是“粮食局”这样的热灶,他倒认为以后随着农业政策的放开,粮食短缺的问题缓解。会变成对国家稳定很重要,对民间影响持续减退的“冷灶”。让宋局长也要对此有个准备才是。

何况即使他搞错了也没什么,反正宋国甫是为了历练,又有宋局长这个爸爸,三年不见起色,再办调动也不晚嘛。但就现在而言,还是这样的单位更容易宋国甫适应和上手。

洪衍武的这些话句句言之有物,是不是替宋国甫切身实地的考虑,宋局长一听就知道。好处也是摆在眼前的,更别说就粮食局未来,他还给宋局长提了个醒了。

既如此宋局长也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他把宋国甫叫了进来,问儿子的意思。可没想到,宋国甫一听是洪衍武的主意,马上就点头说好。

这下宋局长真乐了,一边摇头一边跟洪衍武说。“看来,我这官儿应该由你当。你比我更适合当领导。”

最终当天,宋局长亲自把洪衍武礼送出门。临别不但亲切地要他常来家里做客,而且还做了一个郑重的许诺。

“小武啊。既然你对自己现在的工作满意,不愿意换地方,那我就不勉强你了。不过万一那天你有了新想法,也不用不好意思,大可以再来找我。就冲你对国甫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我不会把你当外人的,无论怎样,总会尽力替你想想办法。”

应该说,宋局长这一举动纯属前所未之举。这种话对其身份来说,也有失稳重,怕是情绪激动之故。

于是不但宋夫人和宋平平愣了。宋国甫咧着嘴笑了。洪衍武也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

他只有恭恭敬敬地谢过,跟着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这份纯属意外的收获离开了宋家。

而之后没多久,宋国甫果然于三月初到京城工商局报道上班了。

此时市工商系统还未设立分局,完全如洪衍武所料,从上至下一百多人,几乎没有一个老同志。

这些人也根本没意识到他们自己到底有多么幸运。作为工商管理局新起点的元老,无形之中,他们已经挤上了别人求之不得的高速通道。

当然,更幸运的还是宋国甫,尽管他报道后也得遵守规矩接过每日为科室打开水的重任。可他上面有人关照,办的是平职调动,职称按他在粮食局的算,直接就是主任科员。而且来报道之前,还火速入了党。

由此也可看出,宋局长对儿子确实上心,把能铺的路都为他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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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四章 亲家母

第三件事,那就得说说杨卫帆和周曼娜的婚事了。

对待两家儿女的婚姻大事,杨家和周家充分发扬了军人“速战速决,毫不拖延”的特点,从除夕之夜把这件事敲定下来之后,就紧锣密鼓的着手筹备起来。

虽然两家的男人对此全都大撒巴掌,只靠穆迪和周夫人两位巾帼女将来运筹帷帐。不过必须得承认,女人似乎天生就是做这些事的料。在两个母亲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一切都面面俱到。

两家人彼此的职责与权限划分很清楚。

“海军大院儿”这边一切吃穿用住都归杨家筹备。而周家既然要给两个年轻人在“海防”附近单配一套房子,那边儿便交由周家做主。至于婚礼和请客诸多事宜,是由穆迪先拟出个大框架来,细节两家人再行商量补充。

而两家人既不愿委屈了自家儿女,又存了些争体面的心。当然都是使出全力给孩子们置办东西。

对他们两个家庭的社会阶层来说,家电已经取代了普通家庭对“三转一响”的追求,走在了时代前面。

像十八寸彩色电视、四喇叭录音机,或许对普通家庭很为难,但对他们来说,托托关系就在商店里就能买到,其实不算什么。

而且谁买的都相差不大,无非是全套的、进口的,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在家具上分出了一个高低。

那时候,结婚最重视的就是家具。或者到家具店去买,或者找人来打制,属于是结婚的必需品。青年男女谁要结婚没有新家具,是极为失面子的一件事。

比如民间就盛行“三十六条腿儿”,家具越多越有面子。如果连个新床也没有,那新婚夫妇的朋友们准都会在私底下议论。“看来是没什么钱的,穷成这样还结婚呢!”

而杨家、周家的标准必然远比民间为高,不是简单按腿儿计算的,讲究的是款式、是产地。

要说周家还真不马虎,几乎跑遍了京城的家具店,最终是把全京城最好的罗马尼亚家具弄到了手。

可尽管这样还是被杨家给比下去了。因为穆迪不但手里有杨卫帆给的三万块钱呢,杨家的关系网也遍及全国。

她竟托人,从“花城”买下了一套三千块的“东德家具”,又用军机给运到了京城。

这套家具周曼娜看过之后,她简直满意极了。回去就兴奋地告诉父母,说杨卫帆的妈妈不愧当过演员,品位真好。

买的家具特别大气华丽,不但沙发、床、大衣柜、电视机柜、书柜、多角柜、酒柜、五屉柜一应俱全,而且边沿都镶嵌着金色的装饰。

之后她又说,这次去,还意外得了杨家两千块钱,让她买衣服。她觉得穆迪这个未来的婆婆简直没挑了,对她比亲妈还好。

人一高兴说话就夸张,可你也得分这话在谁的面前说啊。这倒叫周夫人有点不受听了。

“好啊,你还没嫁过去呢,就成杨家的人了?你嫌弃你妈土?还嫌你妈委屈你了呀?”

得,就这样,当妈的心里泛酸,很执着地跟女儿怄起气来。任周曼娜怎么说好话也不理她。

要说最后还是周部长的话管用,一针见血。

“你们女人啊,真是!嫉妒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你也不想想,杨家是什么级别?离顶尖就差一步了。那是咱们能比得了的?何况你有这个必要吗?穆迪可是咱们实打实的亲家啊。说一千道一万,这不就因为咱们女婿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嘛。杨家的其他人想要还没这样的待遇呢。难道你为这个怨人家不成?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结果这么一说,周夫人也明白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连称自己糊涂。

而周曼娜也不失时机地撒起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死活不再放开。一番嬉闹,母女俩的别扭也就过去了。

再后来,周曼娜也就用穆迪给的钱,开始了畅快淋漓的大采购。

她拉着叶璇陪她,成天像花蝴蝶似的飞舞在各大百货商场里。挑这选那,仿佛要把市面上所有的时髦衣服都买下来。

甚至到了友谊商店,为了让叶璇给自己当伴娘,周曼娜还提出也要送她几件衣服。

叶璇不是个市侩的女孩,但话说回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俩人还是表姐妹,受周曼娜高兴劲儿的感染就难免起了兴致,开开心心陪着她当起了“购物狂”。

两个姑娘有足够的消费能力,人漂亮又有地位,堪称两枚八十年代精致的果实。这让她们在满是外国人的商店里格外显眼,简直成了友谊商店里“标本”式的人物了。

最终在司机的帮忙下,俩人大包小包尽兴而归,那潇洒的身影不知让多少目睹的女售货员留下了难以遗忘的深刻印象。

说不好是嫉妒还是羡慕,反正几乎都得感叹一声,“人哪,就是这么不公平。看看人家,完全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不得不说,周家虽然比不了穆迪这么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但房子上的事儿却办得相当漂亮。

周家有高招,他们居然把一个单元二层,两个门对门的居室都搞来了。说是一套,实质上是两套。

他们找人在两套房相邻的墙上开了个门。这样就贯穿成了一个五居室。两个厕所,两个厨房。加起来面积足足有一百二十多平米呢。

在八十年代初,人们还完全指望单位里给分配房子的年代。能有这样面积的住房,那怎么也得司长、局长才有这个资格呢。军人的话也得正师级干部。

那穆迪看了能不高兴吗?虽然嘴里是说,“这样的房给两个孩子用,是不是有点超规格了?好多老同志还没有呢,不太合适吧?”

但显然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她眼里的满意完全是遮掩不住的。

周夫人也特别善解人意,回答得非常得体。

“这要看怎么说。这房子表面上是两个孩子用,可也总得为咱们双方父母考虑一下吧。就说振华同志不常来,难道离“海防”这么近,你穆团长还不常来?以后我和老周也会常来常往的嘛。咱们这些人如果连个休息的房间也没有,岂不成了大笑话?何况卫帆这孩子,这么年轻就是国家二级演员了,以后前途更不可限量啊。从级别上讲,他已经可以享受师级待遇了。车开得还是吉普吧?没给他配警卫员和司机就够委屈他了。难道国家定的标准还处处都成了空话不成?我看住这样的房子满够格。”

这么一来,两个女人相视而笑。都有一种默契之极的感觉,觉得对方特别体己。当然,更全都巴不得两个孩子早点领证办事,尽快让她们抱上第三代才好。

于是便走到了最后的策划流程。在一番亲切又和睦的商议下,有关杨卫帆和周曼娜领证办事儿,大摆宴席的诸多事项,也很快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逐一制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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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五章 挣扎

可一方面两位亲家母进行的热火朝天,另一方面却无人知道杨卫帆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在领结婚证的头一天晚上,杨卫帆忽然产生了即将崩溃的情绪。临近九点,他忍不住开着吉普车去了福儒里找洪衍武和陈力泉,把他们强拉到外面陪他喝酒。

这三个打滨城就认识的好哥们儿便去了昼夜营业的“青海餐厅”。

考虑到杨卫帆如今已成公众人物,尽管饭馆里没几个客人了,洪衍武还是带着他们坐在了角落里。

至于晚上停了灶,饭馆的东西当然少得可怜,只能就着包子和拍黄瓜一类的凉菜喝五毛三的“五星”瓶儿啤。

但这对杨卫帆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心里有事,愁得上火,有凉啤酒就行。

经常没说几句,就把一杯酒干了。所以不大一会儿,没等洪衍武和陈力泉喝完半瓶呢,他面前的酒瓶子就成了空的。索性一拍五块三,直接让服务员又上了十瓶。

“我现在满脑子转悠的就一件事,就是把那些镶金边的家具都给砸了,然后逃婚!”

杨卫帆这次拿瓶子直接对嘴喝上了,当他终于说出“逃婚”那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你说的那是醉话吧?”陈力泉瞪着眼珠子问,简直不敢相信。

“狗屁醉话!我现在还有心情说醉话?”

“醉话是不用心情就能说的,所以醉话就是胡话。”

洪衍武摇晃着杯子里的啤酒沫子,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冲杨卫帆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神色。

跟着他又对陈力泉说,“你听丫这么说呢,明儿该领证儿还是得领证儿去。”

这话把杨卫帆招急了。酒杯“当”的一声蹾在桌上,脸红脖子粗地说,“谁说胡话啦?孙子说话不算!今儿晚上我就开车离开京城!”

陈力泉赶紧劝。“杨子你急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你哪儿能这么走了,那不就全砸锅了吗?”

可洪衍武却有点烦了,懒得惯杨卫帆这毛病,反倒更加嘲弄上了。

“切!你纯属抱着啤酒瓶子‘吹’呢。你自己想想,你跑了家里怎么办?你不要爹妈了?你这算不算流氓潜逃?别闹了,自己裤腰带没管住,那能赖谁啊!我现在倒真觉得你有点矫情了。特像个娘们儿!”

这气得杨卫帆当时喘气儿就粗了。而且怒目相向,看着就像要把酒瓶(卒瓦)洪衍武脑袋上似的。

可洪衍武呢,一点不怵,照旧该说什么说什么。

“你急你急!吓唬谁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我跟你说的,也是推心置腹的心里话!难道我还蹿腾你跑啊?那才是对不起你呢。你好好想想。今儿到底还聊不聊了?你要再让我说,后面有更难听的呢。你要受不了,要么咱就打住走人,要么你赶紧动手给我一家伙!”

嘿,要说真是一物降一物。洪衍武这不管不吝的以退为进,反倒让杨卫帆彻底泄了气儿。一下又软了。

洪衍武这才递过去一根烟去,语气也柔和了一些。

“我知道你,崇尚自由。本来就不喜欢周曼娜。也不乐意自己的事儿由父母包办。但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谁让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呢,数以万计的眼睛在盯着你。不结婚,你就他妈彻底完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特别反感周曼娜,一直就不愿意你们俩成。可我也不能不承认,她和你家门当户对,两家长辈关系也很好,这对你们未来的婚姻是有利的一面。至少婚后两家人总不至于生活和思想意识不合拍,导致不和睦。结婚可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啊,牵扯广了。反过来贫贱夫妻百事哀,被生活琐事成天扰着,再好的感情也得变味儿。你再想想看,父母总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吧?周曼娜的各方面条件真算得上不错了,配得上你。”

“当然,那‘玉面罗刹’脾气臭、性子傲,是众所周知的,可关键是她对你好啊。她跟你面前大多时候可是小鸟依人的,没准你试着接受一下你们就能产生感情呢。杨子,或许你觉得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有点不甘心。可实际上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感情的天平是不会绝对公平的。所以娶个爱你的人,要比娶个你爱的人划算的多。哪怕你对周曼娜没什么感觉,可她顺从你,什么都听你的,这日子也挺不错的。你又能损失什么呀?”

“最后真心实意再跟你说一句,两个人平安、和睦地待在一起才是福气。你看看我,我倒是爱了。爱的死去活来,可是呢?我连‘糖心儿’的下落都不知道啊!我天天控制不住地去想她,生死不知,反倒更痛苦!这种滋味儿叫‘煎熬’,你又哪儿会懂得啊?”

说到这儿,洪衍武不由触动了心怀。一杯酒喝下去,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儿,几乎要流下来。

而为了掩饰这一切,他适时地点上一根烟,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后假装被烟熏着了仰起头看向天花板。只可惜最后还是没止住滚落的苦水。

这让陈力泉哑然失色,直接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了洪衍武的肩膀上。

可更惊人的却是杨卫帆的反应。洪衍武和陈力泉谁都没想到,这小子又灌了一气儿酒,忽然间就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你一样,想爱的人、想娶的人见不到,见不到啊……”

跟着失手一碰,桌上的半瓶酒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这一下动静可太大了。不但引得服务员看过来,另两桌客人也都张望上了。

有一桌人可能眼神好,马上就愣住了。然后指指点点着小声嘀咕上了,隐约传来了“杨卫帆”三个字。

洪衍武知道不妙,当机立断,马上招呼陈力泉,俩人架上杨卫帆就往外走。

杨卫帆正情绪激动呢,哪儿明白怎么回事呀。

“你们干嘛呀,接着喝……喝呀。”

他刚一挣巴,没想到洪衍武一把按住他脖子,根本不让他抬头。“哥们儿,你醉了!”

“你们别管我……我……就是心里难受。”

杨卫帆还想反抗,但洪衍武和陈力泉力气太大了,就跟抓只小鸡子似的把他提拉了出去。

直到把他塞进了吉普车。陈力泉才说,“哥们儿,你差点让人认出来。别这儿丢人了,咱还是换地儿喝去吧。”

然后交由洪衍武发动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有意思的是,时隔许多年之后,这个饭馆当天值班的服务员为京城电视台的怀旧节目做了一期特约嘉宾,还曾说起过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儿。

在他的描述里,当时杨卫帆出门的时候经过柜台,他其实看清了杨卫帆的脸。那是他和大明星最近距离的接触。心潮这个澎湃啊,很想追上去让杨卫帆给他签个名。

可后来他犹豫了一下,又错失了这次机会。

为什么呢?因为杨卫帆他们这桌上还有九瓶打开的啤酒和仨空酒瓶子呢。那是交过了钱的。

别说当时“五星啤酒”多金贵啊,就这一空酒瓶还有一毛五的押金呢。

屋里可有别的客人,都直勾勾盯着。他要追出去了,那啤酒和酒瓶不就没了么?

于是全场登时鼓掌大笑。而跟着,主持人春妮也做了很精辟的结语。

“看来在那个匮乏的年代,还是物质更重要一些的。再大的明星,显然也不如啤酒来的实惠。感谢我们这一期的嘉宾,与我们分享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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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排场

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如果不能对外撒野,那就只能跟自己过不去了。再没别的办法。

所以当天晚上杨卫帆自己把自己灌多了。吐了一个稀巴烂。

第二天连去民政局都是洪衍武开车送他去的。比约定好的时间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让周曼娜母女和穆迪都等急了。

但不管怎么说,杨卫帆总算是死心塌地上“贼船”了。他顺了大家的意,和周曼娜拿到盖了戳儿的小红本儿,组成了家庭。

对这一点,尽管周家母女看不出所以然来,甚至还因为杨卫帆的醉酒,多少有些怪罪洪衍武,但穆迪却是很感激的。

临别的时候她对洪衍武悄悄说,“多亏了你啊,才没出大乱子。阿姨感谢你。”

洪衍武便于无意中又积攒下了一份人情。

但他是不会恃功骄蹇的,赶紧说。“您言重了。只是尽朋友本分而已,我也希望杨子能生活幸福。阿姨,恕我多句嘴。杨子还没真正谈过恋爱,心里又有点别扭,恐怕今后小两口的相处……所以,家里还得靠您……”

这个提醒可是到位,穆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脸色更和善了。

至于杨卫帆,虽然已经认命了,却不代表他就全无意见、彻底消停了。很快,他跟家里就又闹了一场。

敢情穆迪和周夫人合议下,把婚礼定于3月16日在“四川饭店”举行。可那儿对杨卫帆来说是个伤心地啊。别忘了,一切祸根就从那顿饭开始的,他如何能容?

于是在他强烈反对下,最后不得已,只好又改在了“和平门聚德全烤鸭店”。

连累穆迪为说好的事儿变卦,再三跟周夫人道歉。幸好还算及时,否则真要下了请帖可就来不及了。

而洪衍武回去以后也不代表就没事了。他还领了新任务,不但要和陈力泉一起陪杨卫帆去接亲。他还得给杨卫帆做伴郎。这是哥们儿亲口相求,不好推却。

服装是不用他费脑筋的,杨家在“红都”都安排好了,他去量一次尺寸就好。人家连皮鞋、袜子、衬衣都给准备。

只是杨家的汽车因为要接亲戚朋友,有点不够使,恐怕当天需要他和陈力泉自己想办法一大早赶到“海军大院”来。

对这一点,穆迪有点抱歉。但洪衍武却根本不觉得为难。这小子提前跟邻居边建功打了声招呼,就连人带车都给征用了。

到了3月16日,洪衍武和陈力泉坐着出租车准时报道不说。甚至因为他们开了这辆车来,还临时救了杨家的急呢。

原来有辆预定好要接人的车出故障了,正好用边建功这辆“华沙”顶上去,才没耽误事。

为此,穆迪又不由在心里暗许,“这个小武,办事挺靠谱。有他在,连不顺的事儿都顺了。”

再反过来说,边建功被抓了壮丁,损失了半天的收入,那他到底有没有怨言呢?

没有!丁点儿也没有。

边建功也是个实在热心人,仅冲邻居这层关系,他觉得帮忙就责无旁贷。更何况他工作还是洪衍武给找的呢。他一直都感激在心,牢牢记着父亲的那句嘱咐呢。

“人家遇到事儿你可不能往后缩。这比回请一顿饭,灌猫尿耍假仗义强!”

另外,这对边建功而言其实也是一次大长见识的美差。杨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啊?又是这种大喜的日子,还能亏待来宾和帮忙的人么?

事实上,当边建功把洪衍武他们送到后,他见着这小楼有警卫员站岗的排场,心里一发憷就没进屋,只坐在车里等着。

不想直接就有服务员把茶水端过来了。还给了他一包喜烟和一包喜糖。

说实话,茶的味道有点淡。到底是什么茶,边建功其实不太懂得。但烟是“大中华”,糖是进口的巧克力和“大白兔”、“金丝猴”。他却是认得的。

哪样可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东西,这手笔谁家能有?

等到了婚礼现场那排场就更大了。

边建功自打开上出租车以后,不是没来“和平门聚德全烤鸭店”送过客人。可那是什么情况啊?大门口从来没人招呼。停车场能看见十辆汽车就算热闹了。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他负责接送的,是个“军报”的副主编及其夫人。本来以为人家副师级的官儿就够大了,可真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这主儿也就是毛毛雨。

为什么?因为停车场上,“伏尔加”、“华沙”、“上海”、“东风”、“红旗”、“皇冠”到处都是,还有吉普车、面包车和大客车,简直就像个汽车博览会。

以至于停车场竟然空前地呈现出地方不够的趋势。这也让边建功不得不怀疑京城的汽车是不是都在这同一时刻往这里赶。

而从车上下来的那些宾客个个气派惊人不说,边建功居然发现穿军装的比比皆是,甚至比穿便装的要多多了。而且海陆空不但一应俱全,来宾职位也绝对不低。看着个个都像将军。

此外,还有文艺兵来凑热闹呢。边建功眼瞅着两辆大客车上呼啦啦下来七八十人,漂亮姑娘就海了去了。不用说,全是“海防文工团”的人。

所以说,在洪衍武和陈力泉陪着杨卫帆还没到的时候,边建功自卑感油然而生。

哪怕今天他特意穿着一身全新的“人民装”,可他也感觉自己和街上那一群群躬着身,吃力地骑着车的人也没什么区别。是渺小得可怜的蚂蚁。

这让他都没敢自己进店门。一直就在停车场傻等呢。

直到杨卫帆接新娘的车队到达,热热闹闹的一通鞭炮后,在人群里找着了陈力泉。他这才跟过去叫住,和陈力泉一起走进店里。

只是没想到的是,人多混乱的情况下,由于边建功和陈力泉衣着样式普通,他们又是在人群最后头进入宴会厅的。负责接待来宾的几个人根本没有重视,草率地问了一下,就把他们安置到了司机的席位。

全场一共六十桌。那就是最后头的末席了。

不过对此轻慢相待,两个人其实倒也没多大意见。

因为边建功本来就是司机,厚道的陈力泉又心想,反正都是八十五一桌同样的席面。招待司机的桌子除了没有茅台酒和青岛啤酒,和其他桌儿也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司机下筷子狠点儿,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儿吃就这儿吃吧,这种日子口儿,就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可实际情况呢,最后却又呈现出了惊人的大逆转。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应付了诸多客人的杨卫帆想起还没和陈力泉、洪衍武一起合影呢。就赶紧张罗找陈力泉,后来他就发现陈力泉坐的位置了,这一下真气坏了。

他马上把迎宾的那几个人叫过来发了通脾气。他指着陈力泉说,我哥们儿一共就来了俩人,一个给我当伴郎。另一个怎么叫你们给安排到犄角旮旯去了?你们问没问啊?谁干的?

那些迎宾的小子们一下就傻了。

还是洪衍武在旁边紧着劝,说大喜的日子别为这点小事耽误了正事。陈力泉也解释说自己是为了陪邻居边建功,怪自己没说清楚。

杨卫帆才饶了那些眨么着眼儿,无言以对的几个人。

但他必须坚持得换地,要求连带边建功也一起挪前面儿去。还说自己以前去观音院就和边建功见过好几次呢,这次更感谢他的帮忙,今后也算哥们儿了。

于是最终,不但在“海防歌舞团”靠前位置的一张桌子上,专为陈力泉和边建功加了两把椅子。他们还和新人夫妇、伴郎伴娘一起照了好几张合影。

这真是让他们当众出了挺大的一个风头。好多“二代”看在眼里,都偷偷打听他们是什么人呢。

再等到坐回席上,却没想到还有更让边建功惊喜的情况呢。

原来杨卫帆刻意把他们安置在苏晓明的旁边了。苏晓明当然是知道杨卫帆多么看重陈力泉这个朋友的,对他们俩都颇为亲切。

想想看,刚和杨卫帆合影,又和苏晓明同席用餐,那是什么劲头?

这让边建功不但觉得倍儿有面子,也简直幸福得简直要冒泡了。

这一顿饭,边建功几乎像在梦里用餐。因为美酒佳肴汽水蛋糕尽管吃了不少,却真有点食不知味。

但说实话,那感觉确实好极了,收获也大极了。

因为苏晓明的签名不但被他轻而易举弄到了手。之后他还有幸看到了杨卫帆、苏晓明和“海防”演员们的现场演出。

那近距离震撼的效果和磁带里听歌哪儿能一样啊?

有意思的是,时隔一年之后,还发生了一件让他回味起来,愈加感到神奇的事儿。

这是因为这顿饭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姑娘,明年竟然以一首《小螺号》,同样成为了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明星。

甚至日后整整红透了十年,成了引发“西北风”,比苏晓明还要知名的乐坛领军人物。

这个女孩就是成琳。

总而言之,对边建功来说,这一次婚宴的差事,那简直成了一辈子永远难忘,总要拿出来炫耀炫耀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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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七章 毁人

区别于普通宴请,婚宴有个明显特点。

那就是和诸位宾客不一样,联姻的两个家庭喜则喜之,但从父母到一对新人都是辛苦无比的。可以说是又累又饿地拿着酒杯,“喝”完这顿饭的。

因为哪怕席上的酒菜再好,他们也没多少机会品尝。反倒是要把全部精力,时刻都投入到应付人情和客套上。

杨卫帆和周曼娜的父亲还好说,他们毕竟地位较高,除了主桌的尊贵客人、两家的年长亲属、一些莫逆之交和共患过难的老战友以外,真需要他们亲自敬酒致谢的客人不算太多。

但应付别人主动上前的敬酒和祝贺也够一受的。至少不能冷着脸吧?那种不能间断、无可放松的笑,差不多也够引起脸部痉挛的了。

而杨卫帆和周曼娜的母亲就更不轻松,两个家庭的亲戚朋友,主要人际关系网都要靠她们来给杨卫帆和周曼娜引荐和介绍。

这个是滨城海军学院的许伯伯,那个是沪海市委的王叔叔,这位是京城军区的赵司令员,那位又是总参的杜参谋长。还有国家党校的刘校长、总后政治部的胡书记、总后卫生部的李阿姨、总后财务部的陈阿姨……

像这些繁杂无比的官职、称谓都要靠穆迪和周夫人的大脑来权衡、排序,并且不容出错地介绍给一对新人。

这种记忆力和判断力,恐怕在普通人看来,已经近似超能力了。不得不说,当个称职的官儿太太,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至于两位主角当然是最累的。之前他们各自的准备工作和婚礼流程不提,真正开宴之后。六十桌宴席,新郎新娘可都要一一走到。

尽管有的人特别善于替人着想,比如说杨卫帆那个便宜“老师”总政胡团长。他就主动号召大家一起举杯,在他的那一桌免了杨卫帆和周曼娜的“苦差”。

但由于那些官位显赫的大人物中,更多的人把新人依照地位序列的敬酒流程看得相当重要,好像非此不能显示其身份地位,不容一丝半点的怠慢和懈怠。这种好事也就是偶尔才会有。

而且让人头疼的是,当好不容易应付完各路这官儿那官儿的叔叔阿姨,走到年轻人的桌子前了,却还有更让人冒汗的一关要过。

因为虽然不用挨个敬酒了,但往往还有“闹堂”的节目,那更是让人极为难堪和紧张的。

特别是那些“二代”们,有的人被娇宠惯了,根本不懂见好就收。简直让新人夫妇烦不胜烦,倍感苦恼。

所以到了这个过程里,别说杨卫帆了,连周曼娜和叶璇都开始念洪衍武的好了。

因为洪衍武这个伴郎真没白当,他就跟常山赵子龙在长坂坡一样,完全成了救大家于水火之中的救星了。凭着出色的应变能力,兵来将当,水来土掩。

比如,像“咬糖块”和“咬苹果”,是当年人们最热衷的游戏。

洪衍武就专门提前嘱咐杨卫帆,说要实在被折腾烦了,索性就直接打掉糖果或苹果,主动吻一下新娘就可以了。反正大家的目的就是这个,哈哈一笑便能结束。

再比如“身上寻物”呢,基本上闹的人都靠临时从桌上取得的小东西做鬼。

洪衍武便做了准备,把酒瓶盖、火柴、糖块都装在衣兜里了。而在游戏开始前,他会“对症下药”,把一模一样的东西偷偷塞在杨卫帆的手里,让他假摸假式的表演一番,最后再拿出来也就过关了。

最绝的是为了应付点烟时的刁难,洪衍武还让饭店的服务员帮忙,准备好了一根“火炬”。

如果要求点烟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吹灭火柴,那还客气什么?他直接就喊了,“上火把!”

结果靠这一招儿,真治了不少人!好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都落了个“燎猪毛”的下场。无不骂这招儿太损!

但更让人意外的却是冤家路窄!在“官二代”中间,洪衍武居然发现了他前世的大仇人“大人物”。

说实话,当时也只是觉得眼熟,是过了好一会,才认出这是他曾经的老板。

因为这时候的“大人物”还是个穿着淡青色中山装,风华正茂的瘦小伙儿。

还远非前世与他相见时,梳着油光锃亮大背头,叼着大雪茄,穿着吊带裤,一副心宽体胖南洋大亨的富贵模样。

这让他暗吃一惊的同时,实在不能不感叹生活里处处都是巧合了。

为了这事儿,等到敬酒终于结束后,洪衍武和杨卫帆坐在席上吃点东西的时候。他还专门遥指“大人物”跟杨卫帆打听。

“这小子是你们家请来的客人?跟你们家关系近吗?”

杨卫帆看了看说不认识,反问洪衍武怎么了?

洪衍武被问得一时语结,忽然灵机一动就犯了个坏。

他故意装作犹豫的样子对杨卫帆小声儿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气啊。这小子大概叫权鹏飞,我刚才去厕所的时候,听别人这么叫他的。这孙子特别不是东西,当时啊,他在里面跟几个人胡说八道来着。他居然说新娘和伴娘肯定不是‘雏儿’了,依据是她们俩腿中间有缝儿,连屁股都操圆了。他还吹牛说自己要拍叶璇的婆子,保证手到擒来!给我气得啊,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下流啊!当时我没抽丫,主要是不知道他跟你们家什么关系……”

这瞎话懵得杨卫帆一愣一愣的,能不生气吗?当时他就脸色变了。马上转头去跟周曼娜打听。

结果耳语一番,周曼娜也是火冒三丈,一点没遮掩,就气哼哼地告诉杨卫帆。

“没错,这小子就叫权鹏飞。他爸爸叫权西尧,统战部的。本来也没想请他们,但有消息说,这小子的爸爸马上要提统战部的副部长了。我妈是为了我叔叔在统战部上班的儿子,才发了一张请帖。可没想到这小子是个臭流氓,居然敢背地里这么说我和叶子,我非得要他好看不可!我不管,你得帮我出气!你也得帮小璇出气!”

好嘛,这话一说,坐在她旁边的叶璇也看过来了。最后,洪衍武这一个下流的谣言啊,真就把屎盆子扣权鹏飞脑袋上了。

治!必须得治!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卫帆和周曼娜马上把他们圈子里的人串联了一下,这帮“二代”一听也是集体义愤填膺啊。恨不得把“居心不轨”的这小子给挫骨扬灰喽。

这种场合,他们肯定不会大打出手,但有自己的办***番去桌上敬酒呗。凭他们老子不是军区政委就是司令员,这是看得起姓权的,这面子敢不给?

那么后面的事儿也就不用说了,白的、红的、啤的,轮番招呼,那权鹏飞根本不知道招谁惹谁了,就被不歇气的车轮战给灌躺下了。后来被他的朋友驾到厕所里,那吐得跟个人体喷泉似的。

而最神奇的事儿还在后面呢,权鹏飞那几个朋友里真有坑人的。有个外交部司长的儿子看出几分颜色,他找熟人打听出了其中因果,居然主动来求饶。

那小子说权鹏飞确实跟他们打听叶璇的情况来着,可他们都守口如瓶,什么消息也没说。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是权鹏飞自己流氓咎由自取。

得,这不活该倒霉嘛!损友出卖,还坐实了!

洪衍武这个乐啊,发自内心的,他其实特别想对“大人物”亲口说上几句。

“哎呀年兄,这一晃,咱都两三年没见了。如今一见,居然是这种情况。命运是有点不公平啊,那是该怨我欺负你呢,欺负你呢,还是欺负你呢?真他妈不好意思,估摸你能再攀上叶家的希望不大了。风水轮流转,这就是命啊。认了吧……”

可惜啊,不省人事的权鹏飞很快就被他家的司机弄到汽车上了。而权西尧也只好提前退席带他回家,恐怕在车里还免不了骂上儿子几句“没出息”呢。

所以,洪衍武这个美好愿望也就只能凭空想象一下而已。

不过额外还得说一句,尽管洪衍武背后坑人够狠,这辈子,人家权鹏飞那爱情的小苗儿都还没破土呢,就让他拎壶开水给浇死了。但这件事儿上,却不是他最孙子的地方。

真缺德的是他损人不利己。好白菜他不让别人拱吧,他自己也不要。

这一天婚宴散去之后,叶璇特意找他谈了一次。那意思还是有心想跟他好。觉得“糖心儿”或许不会回来了。

可他呢,照旧郎心如铁。他很肯定地告诉叶璇,即使“糖心儿”不会回来,他不会选择她。他可以把叶璇当妹妹,当朋友。但是,绝对无法往前再进一步。

他说人的心里一旦有了一个人,是无法再填充进别人的。

这当然是实话!但也特别刺心!因为若不是如此,叶璇又何苦放下宝贵的自尊和诺言,一而再地接近他呢?

但这次以后她就再不会了,她的眼睛蓄满了伤心的泪水,屡次的碰壁真的让她彻底失望了。

为了这事儿。看出点什么的周曼娜,回去后还跟杨卫帆的面前抱怨呢。

她说叶璇好像对洪衍武有点意思。可洪衍武身在福中不知福,似乎不乐意,弄得叶璇回家的时候情绪特别不好。明明是高攀,还拿什么劲儿啊?傻不傻啊?

可没想到杨卫帆却朝她瞪起眼来。说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告诉她洪衍武早就有女朋友了,比叶璇还漂亮呢。而且人家也知道家庭差距太大,就是为了叶璇好,才不答应呢。

跟着还特严肃地板着脸警告周曼娜。说婚是结了,可以后绝不允许她干涉自己的工作和说朋友的坏话。特别是对洪衍武!

周曼娜当然生气啊。她那脾气属于半点委屈受不得的。一句话被杨卫帆这么数落,面子也下不来啊。

可爱情的力量让她熄了火儿,她想了想是新婚之夜。终究还是委曲求全,反倒堆起笑脸去哄杨卫帆。

哎,这还能说些什么呢?感情就是不平等的,恐怕谁爱的越深,就伤得越深吧。

第十八章 婚后

如果不考虑那种天生一对、佳偶天成的偶然情况。世上的婚姻大致有两种。

一种是,婚前的恋爱搞得轰轰烈烈,两个人突破各方各面的阻力,最后喜得圆满的结果,牵手在一起。

这是经常出现在里,最受年轻男女崇尚的浪漫情节。

可现实往往和人们期待的相反,这种爱情“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能性其实不太高。

正因为之前太过浪漫了,彼此付出都很多,双方在倍感珍惜的同时,也往往会对这段感情有着特别高的期许。

可结婚后呢,生活会脱去浪漫的外衣,渐露出它没有雕饰的本相来,有那么一点点的难看,有那么一点点庸俗。

双方原本存在的问题不但不会一下子全然消失,每日柴米油盐、赡养老人和抚养子女的问题又将变得无比现实。

于是两个人会发现婚姻其实就像每天都要骑的自行车或穿着脚上的鞋一样,哪怕再漂亮的外观也会逐渐被人忽略,被风雨泥泞掩盖,重要的还得在于实用。

而这种巨大的落差一旦处理不好,就会让爱情变质,最后只能剩下对现实婚姻的抱怨和不满。

还有一种,就是婚前的恋爱并不轰轰烈烈,甚至还有点委曲求全。不是女方就合,就是男方凑合。又或是两个人都有退让。

总之,是人向客观现实妥协的结果。也是我们现实中最常见的的一种情况。

这种选择看似先天就存在着隐患和问题。但两个人能走到一起,肯定是做过深思熟虑考量的,对要面临的困难多少已经有所准备。

更关键的是,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对婚姻的概念还是比较传统和认真的,既不存在什么骑驴找马的念头,也根本没有离婚的空间。

那么既然成了两口子,彼此就会尽力履行丈夫或妻子的义务,以维护家庭的稳固。

这样一来期待值不高,包容性较多。那么往往最差的结果,无非是结婚后日子依旧平静。

而如果物质上的条件优越一些,再有一方的情感刻意迁就对方一些。还有双方父母亲人再从中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

那么这样的婚姻生活尽管谈不上幸福圆满,也可以谈得上相当优质、理想的了。确实存在孕育出真正爱情或是加深感情的可能性。

像杨卫帆和周曼娜就是属于后者。

在婚前和婚后,周曼娜都应该说是主动者。她追求杨卫帆,婚后又努力改变杨卫帆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尽力收敛着自己大小姐的脾气,特别迁就他。

不但去学习如何照顾杨卫帆的生活。而且因为“合法执照”带来的安全感,她也不再像以前难以严防死守地紧盯他、怀疑他了。真的越来越像个贤妻良母。

这让杨卫帆既感到一种放松,也有些感动。类似于回报,便也会尽力满足周曼娜的一些生活乐趣。

比如说带上墨镜,陪她去看看电影、游游泳、逛逛公园,或者去商店买买衣服什么的。也挺像个宠妻子的好丈夫。

而周曼娜的父母呢,对杨卫帆这个女婿非常看重,每次招待他都像见贵客。还特意把女儿的工作调到了《军报》,目的就是让女儿时间悠闲点,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家庭上。

至于穆迪同样会为小两口提供便利。不但在团里对女演员和杨卫帆的接触,看得紧了。连杨卫帆跟团里下地方执行演出任务,也会安排周曼娜同去。

这么一来俩人顺带游山玩水,共同参加宴请,简直就像蜜月旅行,实在羡煞旁人。

就连杨卫帆的朋友们都跟周曼娜的关系和谐了。

拿苏晓明来说,毕竟女人间的共同话题还是很多的。何况苏晓明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接触多了,周曼娜也就了解了。她还为以前的态度有点过意不去呢。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是无论杨卫帆娶谁,都希望他能过得舒心点。结婚帮忙就不说了,份子也出了两千块。

这份厚礼可着实让周曼娜惊讶。为了还这份人情,她便特意在“海防”的房子设宴,亲自下厨款待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次。既成全了杨卫帆的面子,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对她的观感大为改善。

就这样,杨卫帆和周曼娜的婚后生活达到了一种很美好的平衡状态。工作好、家庭好、亲人好、交际好、反正挑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实话,这种日子就像笼罩在一层柔和又温煦的阳光里,已经比较接近周曼娜完美的想象了,这让她觉得很幸福。

而尽管杨卫帆心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但他也明白现实就是现实,如今睡在他身旁的已经是周曼娜,她今后还会是他孩子的妈。

因此在心里严格地拉了一道警戒线,提醒自己绝不能有违道德。

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婚后的日子其实要比自己起先预计的,要有趣、丰富许多。

看到身边的人都流露出满意的微笑,特别是父母的容光焕发。他甚至不免去想,要是能一直如此,或许也不算太坏……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个人对生活的感受偏偏能和社会大环境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状态。

随着时光一天天流逝,就在杨卫帆和周曼娜的婚后生活越来越趋向于安宁、平和的时候,社会整体环境却变得越来越热闹、躁动、喧嚣。

因为从三月份开始,无论是从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娱乐生活上,还是国家政策层面,足以引起社会集体惊叹的现象就一件接一件。简直让人应接不暇,感受到一种难以从容以待的震动。

3月18日,阴历二月二龙抬头,也是杨卫帆和周曼娜婚礼第二天。作为这一年政策上的当头炮,中南海西楼会议室内,一场影响亿万家庭的大讨论开始了。

会议的中心议题是:面对已经失控的人口增长态势,一对夫妇生一个孩子是否可行,会遇到什么问题,如何解决。

从这一天起,人口座谈会陆续开了五次,在经由各行业专家讨论,依次排除了“会造成人口素质下降”,“会造成劳动力不足”,以及防范“421家庭”产生的几个关键问题后,终于确立了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的生育政策。

此后无论是乡间还是城镇,“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的口号被悄然顶替,刷在墙上的标语变成了“只生一个好!”。

对此,民间的反弹意见相当大,虽然被各地的执行者坚定地强压下去了。可真想多要孩子的人是不会死心的。比如远在滨城的“大将”就给洪衍武打来电话讨教问策。

“大将”实在有些追悔莫及。因为当初洪衍武前年喝孩子满月酒时,在滨城就说过国家政策会有变,提醒他想再要老二得抓紧。可谁让他没当回事呢。所以现在一说这事儿,他很是不好意思。

“小武啊,后悔没听你的,前几年还宣传‘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呢,谁知道变得这么快啊。不瞒你说,为这个我求了不少人呢。可不管送多重的礼,就没一个敢开口子的,说国家是来真的了。唉,想想这个,我就心疼我儿子的下一代啊。真到那拨孩子,什么姑姑、叔叔、阿姨,舅舅的,可就全没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真就没办法能生了吗……”

“大将”心里也犯虚,他可没想到,洪衍武随随便便就把这事儿给点拨透了。还真的化解了他的忧虑。

“哥哥哎,别人愁,你愁什么呀?咱这样的人,还怕什么‘计划生育’啊?这是政策不是法律。不判刑吧?不枪毙吧?那你想要孩子要你的不就完了,谁还拦得住你啊?”

“只是你和韩莹就别想在单位进步了。落后典型是跑不了的。还得罚款,以后孩子落生是个黑户,一切费用都得咱自己掏。”

“这些你想开了就真不算什么了。户口的事你也甭急,社会上的事儿不就那样嘛,过两年等政策松点就好办了。总之,咱肯花钱怎么也有辙。好好的大活儿人,他总不能再给塞回娘胎吧……”

还别说,“大将”这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立马就心里有底了。开怀大笑,在电话那头,直说洪衍武看问题一针见血,很有点诸葛孔明的本事。

洪衍武也很谦虚,说诸葛亮是不会为女人生孩子出谋划策的。他这水平比较低端,也就相当于一个皮匠。

另外,三月份里,京城的广告行业再度有了显著的发展。

从3月10日起,华视电视台每天开播十五秒的日本“西铁城”手表广告。

这是共和国国家电视台长期播放的第一个外国商品广告,日商为了这个长达一年的广告合同付出的代价是八十万元。但一时间,“西铁城技术誉满全球”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广告词。

至于户外广告,继续向纵深发展。

三元桥附近的高楼上竖立起了一块羊毛衫的广告,这可能是京城第一块楼顶上的广告牌。受此启发,此后,京城陆陆续续出现楼宇广告。

闹市的商业街区也大变样了。除了老字号的牌匾广告重现街头,橱窗里开始出现吸引人的商品和图片。

像位于王府井大街南口的“国家照相馆”已经多年没有橱窗广告了。里面摆的一直都是“红宝书”,但现在换成了光彩照人的模特照片。而“东安市场”里的宣传栏也改成了广告橱窗,借此展示商场里的特色商品。

但最大的进步,还得说是出现了灯箱广告。

尽管造价昂贵,维护成本高,只有少数大商场和饭店才用得起。但毕竟给京城乌漆嘛黑的夜里添了几分亮色,让这个城市不再一进入夜晚就变得生硬冰冷,而是有了几许生气和快乐。

金鱼胡同西北口的“四联理发店”,可谓率先使用灯箱广告的先行者。

他们一边拍摄了一些摩登发型的图片挂在店里,一边把从“十里洋场”带来的,早已弃之不用多年的旋转灯箱从仓库里找了出来。

这玩意黑白蓝相间转动极具冲击力,尤其晚上,就如一个盘旋上升的魔瓶。刚一摆出就引起了很大震动,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京城晚报》的记者还专门赶来,对此做了专题报道。

这一下让“四联”成了时尚的急先锋。不但让同行折服,就此坐定了理发业第一把交椅。也让他们本来就很火爆的生意更是人满为患。

大多数情况下,想来这里理发的顾客必须得等几个小时才能轮到自己。

四月,当京城的人们彻底脱去了棉衣和棉裤。那些带着眼镜、别着钢笔的大学生、文化人们,也开始为北岛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树》而陶醉。这就是朦胧诗开始得到社会各界广泛承认与认可的标志。

但于此同时,京城百姓却更为惊讶的发现,整个城市的中午居然是被刘兰芳统治着。从本月开始,连续的一百一十七天里,京城许多人家的午间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

中午十二点钟,准时打开收音机,一家人一边吃着饭一边静静聆听刘兰芳讲岳飞的生死故事,直到“且听下回分解”的声音响起,一家子才洗碗的洗碗,午睡的午睡,出去打酱油的打酱油,四散了去。

而且期间,在路上不乏有人停车驻足在别人的房檐下,商店旁,不把评书听完绝不上路的景象。

说是准时准点的万人空巷,那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公安人员都承认,一到这个时候,犯罪率都直线下降了。因此,不但有警察提议应该给刘兰芳发个奖状。还有人居然戏称这位评书演员为“净街太岁”。

但其实,最应该感谢刘兰芳的还是半导体收音机厂家和百货商店。因为这一年,很多国营商店里积压的半导体收音机也被抢购一空。算是彻底迎来电视时代之前,收音机行业的最后一次辉煌。

对于洪衍武来说,当然也免不了和陈力泉在“天兴居”跟那帮老少爷们一起听评书。但他情绪远没有大家那么激动和热切。

其中的原因,除了这评书的故事情节对见多识广的他而言,已经不具备什么特殊的吸引力以外。母族的姓氏也是原因之一,他总不能跟着大伙儿一块儿骂“完颜”吧?多少觉着有点不大合适。

相反的倒是,当月另外两条根本未受广大人民群众注意的消息吸引了他的全部关注。

一个是,国家银行宣布,外汇兑换券于1980年4月1日开始正式流通。

另一个,是伟人发表讲话,城镇居民个人可以分期付款买房。

第十九章 外汇券

不同于这个年代麻木无知的人们,对这一是关于外汇,一是关于房地产的消息,洪衍武具有超强的敏感度。

消息发布后,他一直关注着相关进展,并找到了所有报纸相关文章翻来覆去的看哪。甚至还去宋家跟宋局长开口,把人家的《参考消息》都给借来了。

而有意思的是,通过这件事,他甚至还有了惊人的额外收获。那就是他发现了父亲长期藏拙,其实却具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眼光,具有让人望尘莫及的远见卓识。

说实在的,饶是他知道历史的发展和真实走向,但要和洪禄承一比,他也有点自愧不如之感。因为他只知表象而不知其道理,但洪禄承却具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一天下午,洪禄承午觉起来,就看见洪衍武在堂屋翻家里摞得高高的报纸堆。

当时老爷子没说什么就出门给家里买东西去了,可没想等到买了东西回来,都过去一个小时了,洪衍武居然还在翻弄查找。而且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经排了好几张不同刊目的报纸。

洪禄承好奇地过去一看,嘿,不是外汇券的相关消息,就是房地产政策的解释。他就更惊讶了,必然要问一句。“你小子看这个干嘛?”

洪衍武也没当回事,调侃地回了一句。“爸爸哎,我说我找钱呢,您信吗?您甭管我了……”

可不成想洪禄承立刻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特严肃地警告了洪衍武一句。

“老三,我可告诉你啊。这事儿你不许干!”

眼前光线一暗,让洪衍武不由抬起头来,等看见父亲的反应又是矍然一惊。

“爸,您说什么呢?我要干什么啊我?”

“你甭给我打马虎眼。小唐的事儿出了以后,我怕你难受就没问你。今儿正好,你跟我也交待交待实话吧,那倒卖电器是不是有你的事儿?你现在是不是又盯上外汇券了?”

说着,洪禄承拿起桌上的报纸重重一拍,又把显眼的新闻条目冲向了洪衍武。

“你说,就冲你花钱那个大方劲儿,就冲你弄那两本儿邮票的心计。你要再说没动这心思,我能信吗?”

呦嘿!老爷子眼睛够毒的!敢情早露馅了!

洪衍武一下子就愣了,赶紧转眼珠想说辞。可借口还没想好呢。他爸爸又抢先出口了。

“你可想好了再说啊。我是你爸爸,打小你编瞎话的样子我就熟。”

得,那还说什么啊!这已经算定性了!

见此情景,洪衍武只有无奈地叹息一句。“您说是,就是呗。”

可跟着脑子一转,他又故做恭敬状把洪禄承请到椅子上,然后讪脸笑着探问。

“爸,那您说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干啊?这是好东西啊……”

洪禄承登时不乐意了。“怎么着?反将我一军,你还考我呢?我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洪衍武赶紧给父亲戴高帽。“瞧您说的,不是那意思。就想让您给我说说,我觉着咱们爷俩理解上或许有差距呢。再说也想跟您学习学习。”

听他这么说,洪禄承倒是没再拒绝,只抬手拿起茶杯示意了一下。

洪衍武立刻会意,赶紧麻利儿去给他爸爸沏茶倒水去了。

还别说,接下来洪禄承这一番话,倒真不亏得洪衍武忙和一场。确实让他大长学问、大长见识。

因为洪禄承虽然不像洪衍武那样,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可洪家毕竟曾经是“盐业银行”和“中南银行”的大股东,也是花旗、大通、汇丰这些外资银行的大客户。

洪禄承年轻时就受过岳乾斋和黄奕柱这两位民族银行家颇多教诲。而且后来是靠着真本事,先后躲过了“法币贬值”和“金圆券洗劫”的人。他又如何看不明白外汇券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上层大势。

改革开放,国家必然要跟外面做买卖,可目前整个国家的外汇储备不足十亿美元,怎么跟外面做生意?所以鼓励企业创汇和外汇管控就成了国家的当务之急。这个外汇券就是借鉴侨汇券的经验管理民间外汇的手段。

跟着洪禄承又指出了外汇券的优势和本质。

照他看外汇券可比侨汇券有优势,一是没有使用期限限制,二是本身就具有货币属性,而且还能按官方牌价换回外币。说白了,这东西就等同于民国时期的黄金和银元。作为有国际共价的一种标准,在外币和本国货币之间,充当一种和事佬一样的桥梁作用。

随后他还指出了外汇券蕴含的利润和未来前景。

像过去,街头“兑换银元”的摊子和游走胡同经营此业务的小贩多如牛毛,尽管在人们看来,他们仅是做钱庄不爱做的零散生意,赚得也是微利。但从没听说过有干赔了的。由此可知这里面有多大利润了。

至于这乍一放开,由于我们国家物质技术都急缺,对外的需求多,而人家经济发达,求咱们的地方就少。这就是说,彼此是不对等的,而且很长时间不会改变。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那么目前的汇率便会很难维持,共和国的人民币是必然要“毛”啊。

以前的人为什么总爱把本币换成银元、黄金啊?有人说“乱世黄金”便于携带逃亡。其实并非单纯如此。那些东西挺沉的,怎么也没钞票方便,要是有美金、英镑也是一样的,还能异地汇兑呢。关键还是内弱外强之故,老百姓都愿意存点,借以防止本币贬值。

最后,这才说到外汇券利益后面的危险。不但和洪衍武想的差不多。而且洪禄承下的定义还特别准。

他说虽然社会重大变化往往都意味着重大的赚钱机会。但有的钱也是不能赚的。现在的政策对民间管控太严,像外汇事关国家金融秩序和国家未来的发展,重要性比计划物资还重大。说白了,谁敢私下来回兑换获利,就是最严重的投机倒把,那还不是找死吗?

听到这儿,知道后面会变成怎样的洪衍武已经按捺不住佩服之情。由衷的赞叹起来。

“爸,您可真了不得,对这东西吃得真透!好多我含含糊糊的问题经您这么一说,可全都豁然开朗了。您这老辈儿的买卖人真不一般呢!”

只是佩服虽然佩服,他后面还有话呢。

“不过我倒是还有个疑问。兑换兑换,有兑有换,才能获利吧?投机倒把呢,先是投机,跟着那也得倒把啊?可我要是只换不兑呢?打个比方,我自己换点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东西用,这能算我犯法吗?”

洪禄承想了想不由支吾了。“那……大概不算吧……你……到底什么意思?”

洪衍武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爸,您放心,我保证不干投机倒把的事儿。其实我就是想自己换点外汇券用,买点时髦商品,难道这还不成吗?”

就这么着,外汇券的事儿,洪衍武算是从他爸爸这儿糊弄过关了。洪禄承还真不知道,儿子跟他打着什么样的埋伏呢。

洪衍武鬼得很,其实从打算干这个,他就想着怎么跟法律法规躲猫猫呢。

那还是换汤不换药啊,跟“出国指标”一样。他不会去做买进卖出外汇券的生意,那太扎眼了,也太危险了。

而他的想法是“曲线救国”。准备先换了外汇券拿在手里,再等有需要紧俏商品的人出现,最后谈好价儿,再买了商品转手倒卖。

这样转了个弯儿,过手的是商品,危险可就大大降低了。就是换外汇券的时候被警察抓到,也不能说他投机倒把。因为他没往外卖啊,是自用啊。

可是呢,顺到根儿上,外汇券之所以值钱,不就因为能买到的许多人买不到的东西吗?本质上还是大家需要东西。这么着,能赚到手的钱不但一分不少,而且还更多呢。

至于他跟父亲的这番讨教也确实惊喜。洪禄承的解释,不但让他全盘理解了外汇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具有什么作用。而且还就外币走势给他提了个醒。让他立刻想起了人民币的贬值就是从今年开始的。

那就是他不当二道贩子,想法把外币兑换出来,也是躺着挣钱的甜买卖啊。

干!干嘛不干!只要用人得当,计划周密。他就不信,有谁能抓住他的痛脚。

从这时候起,洪衍武就断然下定决心要把资金和人手从“东风电视机厂”彻底退出来了,回头就让“小媳妇儿”两口子转盯外汇券这一摊儿去。

说真的,那边的电视机票已经上涨得不像话了,还得占用资金占用库房。相比起来,这才是真正方便、利厚的大生意。

挖社会主义墙角?不,他可不这么看,这种“特权货币”的出现本身就不公平不合理。只有尽快实现市场经济,加快市场开放的步伐。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否则为什么票证一退出流通领域,外汇券没多久就主动废止了呢?投机倒把罪在未来不也取消了吗?就连国家都认为这个罪名不成立了。这叫纠错。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二十章 讨教

说完了外汇券,洪衍武对父亲大感钦佩。他又谈兴正浓,就势顺便,继续拿房地产的问题请教他老子。

报纸上的相关信息主要是“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的言论。

这段被反复引用的谈话确定了几个原则。其中最关键的是“城镇居民可以自己购买房屋,也可以自己盖房。不但新房可以出售,老房子也可以出售;可以一次付款,也可以分期付款,十年、十五年还清。但不要超过二十年。”

洪衍武当然知道,这是历史的必然发展路线,也是加速城市建设和解决居民住房问题的切实办法。同时他又认为,既然是“伟人”亲手发起的政策,下面就一定要执行啊,应该没什么打折扣的余地。

只是另一方面,在他的印象里却偏偏没有相关的记忆。反倒是直到九十年代后,才似乎听说有成规模的商品房小区出现。等房地产项目四处开花,他自己真干上这行,那都九十年代中末期了。

所以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了。为什么有了购房政策,十来年房地产业都是近于停滞呢?

说京城人太穷,买不起房子是不可能的。不说有些家庭本身底子就厚,就是随后也会很快涌现出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啊。

谁不想改善自己家的居住环境啊?难道就因为那些出现的反对和质疑声音吗?难道就因为大家的思想意识太过禁锢了吗?

这就是洪衍武眼下很想弄明白,却又弄不明白的问题。

还好,他的父亲果然没让他失望,洪禄承又好好地给他上了一课。

洪禄承同样认为这个政策从理论上没什么问题。房屋完全可以作为商品出售。赚来的钱便可以再投入到新的项目中,借此完成城市建设和民居改善目标。

但尽管路线正确,却因为面临的实际困难太多,并不能一蹴而就。

一方面当前社会整体的工资水平低下,买得起房的人很少。另一方面,房地产买卖政策和现行的公房分配制度就是最大的矛盾。

明明能够通过单位获得近乎免费的住房,又有多少人愿意自己去买呢?就是有钱的人,也会因看着别人免费分房,自己要花钱购房觉得太亏了。

那么如此,房价定的高就卖不出去,可利润不高又怎么能完成良性循环,获取充足的资金再投入到兴建房产上呢?

对这些问题,哪怕是“伟人”提出了要调整房租,也没用,推进强度太小了。各地对政策执行是执行,但肯定流于形式。

别忘了,如果资金紧张还要勉强盖房,就必定会在怎么节省成本上做文章。而且现行的政策,也让施工单位根本不能从兴建房屋中为自己获得好处。他们又怎么会有积极性?综合种种弊病,房屋质量实在让人堪忧啊。

所以说,最大的问题不但在于缺少消费群体,也在于缺少发展房地产的动力和资金。

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取消公房分配制度,才能让购房模式被人们真正接受。

另外,要想让百姓对房屋的质量满意,实现整体市场快速良性发展,还必须让建筑企业从中获得好处,让官员与经营分开。

上面给的自由越多,分得越开,效果就越好。因为历史已经早用实际证明了,任何商业行为如果只是官办,就很难得到良性的发展。这也正是为什么必须要改革开放的原因。

如果要做不到这两点,一切白饶,实行私人购房政策就纯属海市蜃楼。也就是看起来很美罢了,根本实行不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洪禄承对房地产政策实行也不是一味悲观。

至少上面提出这个政策,也就不会再进行私房公有化的改造了。这种方向性地掉头,就算是变相加固了私人房产的合法性。那么洪家和完颜家的老宅不就算保住了么?当然也是一件很有必要的大好事。

对这一番分析,洪衍武简直想要为父亲鼓掌了。他的疑惑彻底澄清。

可不是吗?说到底不就是经济体制问题?这即是改革的最终目标,也是改革最大的阻力啊。

他便忍不住由衷地赞了一句,“爸,我看您有当大官儿的本事。凭您这水平至少是个财政部长的才能!”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见儿子心悦诚服,当老子的也高兴不是。洪禄承也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你这话虽然是吹捧,可也不算全无道理。你老子这点本事是经商上得来的,也就在钱财上有点手段。不是我吹,现有困局,别看那些当官的为难。真是让我来办,也未必办不好。至少把京城的某一隅之地划给我,我是有信心办出点成绩来的。”

这话一说,洪衍武是真有点不信了。他可是有着多年房地产开发的经验,如今听了父亲的分析,怎么觉着目前就是无解呀。他实在看不出有一丝的发展希望,哪怕是局部呢。

可是呢,做人得识趣。老爷子尽管吹得有点过,他也能理解。谁不吹牛X啊?爸爸辈儿再大,那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啊。

于是他就堆着笑敷衍。

“是是是,您英明神武。要有您参与,我相信改革的效率一定大大提高啊。真是埋没啦,人民的损失……”

但这种态度你得分对谁啊?洪禄承在商场上泡了一辈子了。什么人没见过,是不是言不由衷能看不出来?

老爷子当然就不高兴了。脸一沉,拿过来一份儿京城地图就指给洪衍武看。

“你爸爸不是诳你。就这块地方划给我,只要一两个工程的启动资金。别说把这几条街都盖上单元楼了。不出十年,我甚至能用高楼大厦、别墅洋房给他堆满了。什么酒店、饭店、学校、医院、电影院,也能一应俱全……”

洪衍武定睛一看,没想到立刻就看呆了。

老爷子指的什么地方儿啊?东环北路一带!

北到“亮马桥”,南到“白家庄”。还包括“东直门外大街”和“工人体育场北路”两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把整个使馆区几乎全给包在里面了。

说白了就是日后东三环CBD的核心地带啊!

翻译过来是个特别高大上的名字——京城中央商务区!

这让洪衍武如何不吃惊?敷衍自然变成了认真,怠慢迅速转为了恭敬。

“爸,您这是想打外国人的主意?”

一句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下反倒换成洪禄承讶异了。

“哟,你这心思转得够快的。倒是有几分灵性。那你能说说后面该怎么办吗?这事儿照你看有几分把握能成?”

这两个问题洪衍武可说不好了。他只知道外国人有钱,买得起房,可问题是现行政策不允许外国人购房啊。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个操作法。

另外对这整个区域的看法,他也只知道去机场方便,是使馆区。日后因外企扎堆儿聚集周边地区,确实能发展成京城商业区。

可如今还一点苗头都没有啊,他真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慧眼独具,偏偏能看上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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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心折

洪禄承倒是没卖关子。他的理由就一条。房地产能否搞好,关键就在地段。价值高低完全是因地段的繁荣程度而定的。

哪怕是现在国家现行的计划经济下的租房政策,商业用房也得根据地段划分级别,房租差距能有好几倍呢。

而他的底气呢,就是来自于他已经确信无疑,使馆区周边地带必将成为京城经济最繁荣的新兴商业区。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理由也很简单。

城市内繁荣地段的形成都是有原因、有规律的。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财富和人口也会源源不断向富人多的地方汇聚。从无例外。

从历史上看,京城历来有“东富西贵”之说。

清王朝爱新觉罗的子孙和大部分满洲王公都居住在西城区,这是“东富西贵”中“西贵”的含义。而东城,聚集了京城中最有影响力的官僚政客、最豪奢的富商巨贾,和其余八旗名门世家。他们共同构成了“东富西贵”中“富”的一群。

也正是有了这两大消费群体,才形成了“东四、西单、鼓楼前”的三大闹市商业区。

而前门地区的繁荣因素要复杂一些。

那里属于内城与外城交界之地。最早是明成祖设立的工匠商业区。

至清代时,逐渐发展成了各路外地客商,和内城、外城居民云集交易的大市场。不但附近增设了各类专业市场,也有青楼、戏园子、游艺场和酒楼。

清末民初,更受益于京城火车站的设立。

这样,靠着京城百姓、外地客商、各路旅客这些综合客源,才保证了这里的持续兴旺发达。

至于“王府井大街”完全属于后起之秀。

这个商业区的形成只得益于一点,就是八国联军占领京城之后,洋人作为胜利者在东郊民巷获得了驻兵权,并长期聚居于此。靠这些洋人的日常生活所需才使得这里的商业日益繁荣。

其余的例子更数不胜数,如津门、沪海的租界,战乱时候的昆明、重庆,全都是因为特殊历史环境下各路财力聚集,才造成房价飞跃、持续地上涨和城市大发展、大繁荣。

那么最后说到眼前,京城如今最有潜力,富人最多的地区是哪儿呢?恐怕最无可争议的就是这个使馆区了。

还别看现在那片地方属于城市边界,荒凉得很。可随着外国人越来越多,这里已经注定会成为未来的膏腴之地。

相反,如今的荒僻反倒成了一种优势,完全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把原有居民安置好。把不怎么样的格局推到重来。

照洪禄承的规划,这几条大街新盖好的楼房全走上层路线,绝对不分配,除了出租给外国人,主要销售目标对准的京城少数富裕阶层和归国华侨、侨属。

当然,一切公用的服务设施也会与城市其他地方有所区别,要按照外国人的生活水准和需求设立。

总之,就是全力打造出一个城市中的富人区来。

只要这个概念一旦被人们所认可所接受,就会引得人人向往之,财富也就会自动凝聚到这里。一旦成势,剩下的事儿再不用发愁了……

洪禄承的设想,让洪衍武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为别的,只为他自己明明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向,可他就是做不到像父亲这么笃定地判定商机。因为他搞不清其中的商业逻辑,一旦有些条件变了,他就不免含糊、迟疑。

甚至他还知道,就连历史上京城CBD区域的形成,也是纯属自发状的。

根本就不曾有人意识到这里的繁荣其实是一种必然。大多数人谈起来,都是把其原因归结到大批工厂拆迁提供了足量的土地上面。

可父亲呢?胸有成竹、见微知著,竟然提前了二十年就断定了这一点啊!

这种震撼当然是非常的,不服哪儿行啊?

洪衍武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商业大家的风范。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知识才是万能的,什么叫从理论联系实际了。

此时在他心里,他的父亲,别说比他接触过的那些只会放马后炮的行业专家强太多了。甚至也超过了他商业生涯中认识的所有人。

像权鹏飞和高鸣过去教过他的那些经验和办法,只能算是耍弄阴谋诡计的下九流。而他自己重生以来干的那些曾经沾沾自喜的勾当,也显得特别小家子气,完全提不上趟了。

这是一种气度上和胸襟上的差距,从思维模式上就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谁说国内就没有投资大师的?他完全相信,只要他父亲愿意,在将来的日子里,随随便便伸伸胳膊、动动腿儿就能让洪家重新发迹起来。

敢情他身边,一直就有像巴菲特、索罗斯这样的传奇存在啊。这还真成了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了。上辈子,他都错过了些什么呀!

所以一等缓过神来,他也只能竖起了大拇指,低头躬身,以示五体投地的敬仰。

洪禄承倒是被儿子这副夸张的样子给逗笑了。

“老三,你这又弄什么鬼啊?至于不至于?你……信我说的话?”

“信啊,爸,要说所有人里最信您的,恐怕就是我了。”

洪衍武跟着又问,“可我就是不明白,您怎么就有这么大本事呢?这种商业天分是您的天生的吗?那要是您当初留在了香港,现在那不成了香港首富了?”

没想到这话却被洪禄承摇头否认。

“哎,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你呀是少见多怪,其实大商家里的能人多了,京城那么多老字号,要没几分真本事,哪家儿也戳不住不是吗?而且商业经验这东西,既是知识也是规矩,是可以一代代传下来的。那些京城的老字号,哪一家在经营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至于咱们家,我要没你祖父言传身教,也不会有这番见解。”

跟着洪禄承又一沉吟。

“要是从个人角度来说呢,经商确是要靠天分的,脑子慢、嘴笨都不行,因为这样你拢不住顾客,谈不成买卖。可反过来,心思太活也不行。因为心眼活,人就容易投机取巧,就容易被小利所动。你要知道啊,这样的人自以为聪明,往往做一辈子生意也就陷在‘术’里无法自拔了,前景有限。一代而终结的不计其数。而真正能在商场驰骋,迎风浪而不倒的,那是要靠‘道’的。咱们家祖上就有句话,‘打下基业要靠胆,守住基业要靠脑,传下万年基业就得靠心了。这‘心’说的就是咱们家的‘道’,是咱们家的根本……”

洪衍武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追问,“爸,那这‘心’指的到底是什么啊?您能解释得清楚点吗?”

洪禄承张口欲答,可恰恰就这个时候,边大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门外头响起。

“老洪,老洪,在家吗?居委会分耗子药!你出来得签字……老苏!老苏!领耗子药!”

洪禄承便赶紧应了去开门了。至于他和洪衍武的交流只有到此为止。

“……行了,今儿就是咱爷俩扯闲篇儿,反正你知道也没用。现在又不让做买卖,你也该干嘛干嘛去吧。”

我去!这给洪衍武憋屈的,真是有点埋怨屋外那个热心肠的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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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有术

这次父子对话之后,洪衍武对父亲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顶点 更新最快往日的亲切里,不由多了几分真心的崇拜。不自觉地把父亲视作了值得学习的老师。

虽然错过了上次的机会,父亲对经商的话题再也不愿意谈了。可他还是愿意主动就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经常性地跟父亲请教,听听父亲的意见。

对洪禄承来说,同样乐于如此。

因为跟儿子交流一下,聊聊报纸、谈谈新闻,不但可以从洪衍武的眼神和态度中,获得一种迟到的,被儿子认可、尊重的满足感。也能充作消遣,为退休后的无聊生活解一解闷儿。

说实话,有的时候,洪衍武别具一格的看法对他也有一种开阔思维的作用。他对这个儿子也是越来越欣赏。

而王蕴琳是最希望看到父子如此和谐,找到共同语言的人。她追求的就是家和万事宁。

洪衍争、徐曼丽、洪衍茹和陈力泉呢,自然也都为这一幕倍感欣喜。

于是家里的氛围越来越好,亲人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越来越融洽,满是温煦之情。

甚至就连邻居们,看着洪衍武对父亲越来越恭顺,私下里都惊讶极了。

他们不明白洪衍武怎么一下就变得这么懂规矩了呢?谁都知道洪禄承对这个儿子向来没有权威,怎么老了老了,倒在这混小子面前充上太皇了?稀奇,真是稀奇……

有意思的是,别看洪衍武在父亲面前,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求“道”的学生。反过来,因了他的“术”,而对他敬佩、为之惊叹的人也有。

“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就是。

说实话,当他们接手洪衍武给他们安排的新差事时,其实是很有点不情愿的。

因为电视机票的买卖他们适应得很快,半个月就彻底上手了。尽管竞争者日益增多,“内部指标”的价格也是越抬越高,可这两个月来,他们靠着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出色的交际能力。连拉带哄地拉住了不少工人。也鼓弄出了近一万六七的毛利,他们俩自己从中分到了三千块。

这比起那些在影院门口苦苦维持的兄弟们,当然是难得的美差了。就这么大撒巴掌舍了“金饭碗”,他们既为自己心疼,也替洪衍武心疼。

另外,洪衍武让他们去跟外国人打交道,他们俩心里也打鼓啊。老外的模样那么怪,一身的毛儿,看着就别扭,还有点吓人。何况他们又不会说外国话,那怎么把事儿办好啊?想想就头疼。

可没辙啊,谁让“洪爷”是“把子”,坚定不移地下了大令呢。而且这位爷不但亲自教他们英语,还要亲自带着他们上手,并且保证他们每个人月进不绝不会少于一千块钱。

就冲对他们俩人的重视,这份信任有加,和过去的恩情,再难他们也得硬着头皮上。

不过事实证明,这件事一旦真上手了,可比“小媳妇儿”两口子早先预计的要容易多了。

就说英语吧,洪衍武让他们学的,除了“yes”、“no”这如何正确表达态度的话。也就是“follo me”、“hello”、“thank you”、“good morning”、“ho are you”、“may i sit don”这些简单日常用语。

至于具体如何进行交易,其实特好办。

洪衍武先买了本英语字典,一通查找。

然后把“do you need rmb? i need foreign exchange can exchange it。”这句表明意图的话,还有不同的兑换比价写成了小卡片。让“小媳妇儿”两口子随身带着。

真到了行动的时候,他们人先过去打声招呼,再把卡片直接亮给外国人看就得了。这比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瞎咧咧有效率,也隐蔽。

人家如果乐意自然就掏钱兑换了,不乐意他们就把卡片拿回来拉倒。有关讨价还价,用身上的纸笔来完成。这个过程里,甚至只用点头摇头就能完成谈判,没什么了不得的。

嘿,要说这一手可绝对是省事儿啊!

“小媳妇儿”两口子等搞明白后,真的不能不赞一句“洪爷圣明”了。他们原本还以为会费老鼻子劲儿呢,这下真不怵头了。

说到实际操作。“小媳妇儿”两口子对第一次跟着洪衍武去京城饭店的经历,可谓毕生难忘。

那天去之前,在洪衍武的指点下,俩人在家里先精心打扮了一番。

“小媳妇儿”穿上了洪衍武给他带来的黑衬衣和灰色的西装西裤。“小奶酪儿”则是洋红色高领儿毛衣配上咔叽布的喇叭裤。仨人还一水儿都是高根儿带响儿的尖头皮鞋。

说白了,镜子里的他们简直就像仨归国的港客,时髦极了。

可当“小媳妇儿”两口子身临现场,真的站在“京城饭店”门口,面对这栋高大的、声名赫赫的建筑物,看着各种发色的外国人、华侨、港客,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时,感觉却和在家里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俩来之前的意气风发和自信一下不知到哪儿去了。反倒都有些自惭形秽地徘徊不前了。生怕走过去被人识破,再给拒之门外。

最后是被洪衍武劝慰了半天,说“你们结婚不还在‘首都饭庄’办的嘛。那里也有老外啊,都差不多的地儿。何况咱燕翅席都吃过了,这儿再贵,咱又不是花不起钱,怕什么啊?”

他们这才算脑门子渗出一层汗,脖颈子僵硬地昂起头,跟在洪衍武身后,去硬闯饭店大门口。

真迈步上台阶的时候,俩人腿肚子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很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凉感。

可没想到这种担心全是多余。由于洪衍武给他们弄的衣装很洋气,不像当时电影演员凭想象扮演的华侨那么夸张。堪称天衣无缝。门口见惯了外宾的服务员一点没起疑,自然而然为他们拉开了大门。

当看着服务员一脸恭敬地进入之后,“小媳妇儿”两口子心落下来的同时,也不禁闪过一丝得意。

只可惜,这种安心还没多一会儿,俩人又紧张上了。

敢情“小媳妇儿”的脚第一次踩在地毯上,那既柔软又厚实的感受让他不知道怎么迈腿了。而“小奶酪儿”又被大厅里到处都是的璀璨灯光晃得头晕。

没办法,饭店太豪华了。这种现代、奢华的环境和古香古色的“首都饭庄”里真不一样。对两个小平房里长大的穷人家孩子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他们就如同走进梦里,觉得这里不是共和国了,怎么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等到他们坐在饭店的咖啡厅里后,看着面前的冒着热气的咖啡、泛着亮光的咖啡勺和奶缸儿还一阵阵犯迷糊呢。“小媳妇儿”甚至还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感才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第二十三章 实战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后面的事儿就开始彻底顺利起来了。顶点 更新最快

或许是这儿宁静、舒适的环境起了效果,尽管这种苦药汤子似的玩意让“小媳妇”和“小奶酪”极不适应,可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发座上小口抿着这价格不菲的东西,感觉确实和站在大街上喝汽水不一样。

好像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就尊贵起来了。哪怕为了别人看,故作一下姿态,也能让人强制性地把自己变得稳重起来,与环境相符。

更走运的是,尽管上午这里人很少。可他们守株待兔等了一会儿,咖啡厅里就来了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洋人要的咖啡刚一端上来,洪衍武就像久候猎人终于抓住了良机,毫不犹豫地出动了。

这时,“小媳妇儿”两口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洪衍武的一举一动。他们甚至还脸红心跳地看向餐厅一隅站立的服务员和端着盘子离去的服务员,生怕他们怀疑洪衍武。

好在洪衍武仅仅招了一下手,把卡片往桌上一放,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两个洋人的欢迎坐下了。看起来就像彼此认识的熟人一样,特别自然。服务员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跟着也没费事儿,只对洪衍武拿出的比价卡片看了一样。那外国男人点点头,跟着就拿出钱包开始数票子。

就这样,洪衍武出师告捷,顺利地达成了第一笔交易。他用1.05:1的比例,也就是三百一十五块人民币兑换到了三百元的外汇券。

至于在其中获得的好处,也很快就让“小媳妇儿”两口子见识到了。

一小时后临近中午,当他们再没有发现狩猎目标,要离开咖啡厅去吃饭的时候。洪衍武用人民币付了账。

这时,“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就发现了里面的文章。原本饮料单上的标价是一杯一块五,但这是外汇券的价格。如果用人民币付账是两块钱一杯。据服务员说这是规定。

由此也就可知,标着“与人民币等值”的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成色了。按这个比例计算,洪衍武换过来的三百外汇券实质上挣了八十五。这几乎等同于他们倒卖一台电视机的利润啊。

当然,拿着外汇券不可能只在京城饭店里消费,如果是其他地方,差距可能没这么高。但已经很值得干了。

那反过来说,用外汇券换人民币的外国人傻不傻呀?

人家也不傻。由于民间的商店、非涉外宾馆等不允许收取外汇券。外国人购买日常用品就格外费劲。其实老外都巴不得手里能有点人民币,这样就避免了专程跑到涉外商店购物。民间的东西不但便宜多了,而且还能买到高级商店里根本不出售的东西。

当天,洪衍武他们吃过饭回来又泡在咖啡厅。到晚上七点为止,开始轮番上阵,陆续又问了八桌客人。除了两次被拒绝以外,其他几次都达成交易了。

这不但“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大呼“容易”。洪衍武也渐渐发现老外似乎对拥有人民币,比他们还迫切。

要知道,此时干这个还没有同行,完全就是卖方市场,那么最后两次甚至就是平价兑换的。

结果这一天,他们仨人总共兑换了两千三百块外汇券。按照“小媳妇儿”两口子兑换的金额,一千二百块,洪衍武给了他们六十块钱。是按百分之五提成计算的。

换言之,如果这一天所有外汇券都是他们俩自己换的,那他们到手就是一百一十五块了。如果他们再卖力点儿,一个在这儿干,另一个去友谊干呢?那还可能翻倍。

而且这还不算,洪衍武还跟他们说了,考虑到有的老外“鸡贼”,不让利不兑换。今后等到他们彻底单干,可以按百分之七的比例。他反正是按外汇券金额付给他们钱,这中间有多少利全是他们的。

另外,“小媳妇儿”两口子还得承认,干这个的工作条件比起倒电影票和跑电视机厂可幸福多了。不但不累,简直就是享受。

他们从此要么坐在一起喝咖啡,看报纸,要么去逛商店、聊大天,轻轻松松就把钱挣到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美的事儿啊,简直从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所以“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全都不好意思了。他们觉得自己就跟抢洪衍武的钱似的。非要让洪衍武降低兑换比例不行。

但洪衍武却坚持如此。说“你们就别为我操心了。其实这事儿就是你们赚得越多,我才会赚得更多。只是我的利润是来自另一条线儿了。为了安全起见,为了你们好,就不告诉你们了。把这事交给你们来,我图的就是个放心。你们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别引起别人注意,悄么声儿的发大财就好。说白了,好时光也不会很久,很快就有别人也看见这里的利。到时候就一样不好干了。”

从此之后,一切就变得理所应当和驾轻就熟了。虽然“小媳妇儿”两口子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往外跑还得背着邻居、熟人,有点“锦衣夜行”的遗憾。但日子过得确实是美。

想想看,京城饭店和友谊商店。那可都是每个人梦寐以求都想出入地方啊。四季舒适,有吃有喝。不说别的,进去逛一趟就是大开眼界。更何况还有大把大把的钞票等着他们赚呢?

自己干的头三天,“小媳妇儿”两口子就在京城饭店换了四千九百块外汇券,又过了三天,他们在“友谊商店”换了六千七。等到他们彻底适应了环境,各自为战,几乎每天都能换到四千块。

照这个路数,按一个月算,他们竟然能给自己挣出一万块来。这简直是堪比开工厂一样的大生意呀。

要说他们还在担心的,除了怕引起旁人注意,每天都要更换地点。也就是怕资金占用太大,洪衍武的现金供不上了。

他们两口子甚至一合计,都动了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洪衍武用的打算。

可没想到,他们换多少,洪衍武就照价吃多少,连个眉头都不皱。这让他们如何能不心生佩服?

洪爷就是洪爷啊,站得高看得远,随随便便一伸手,就能指出铺满黄金的大道。天下就没有让他为难的事儿,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跟着这样的主子,是最大的幸事啊!以后再让他们干什么,也没废话了。

哪怕洪爷就是指着一个大粪坑让他们跳呢,他们也毫不犹豫跳下去,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好处啊!

放心,没跑儿!

第二十四章 谋房

与“小媳妇儿”两口子的感受相似,这段时间,宋局长和常局长也被洪衍武从他父亲那儿现学现卖的学问给“震”了一下子。

因为尽管京城各单位为了响应市委传达下来的上级政策,已经拉开了大兴土木的序幕。各自都准备着手建房,先解决一部分职工住房问题。但洪衍武对房子仍旧会越来越短缺的判断却是一针见血。

他的理由是,为响应“伟人”讲话,一拥而上的工程会占用大量资金,而后续却无从补充。另外,建筑材料被耗尽库存和生产力不足也是很现实的问题。再加上越来越多的返城知青已到适婚年龄,谁都迫切需要房子成家。这一切因素聚集在一起,致使房子问题根本无解。居民住房紧张,仍旧会是长期的社会问题。

仔细想想,两位局长谁都不能不承认,逻辑推理准精且独到,面临的情况确是如此。

不过洪衍武特意找他们说这事儿,可不是为了故作惊人之语来自我炫耀的。而是作为情感的回报,好心提醒两位局长为日后做些筹谋。

照他的看法,宋局长的衙门口权力下降难以逆转,而且又刚刚升到这个位置,那么再继续高升和换位置的可能性都不大。与其日后在仕途上耗心力,在权术上瞎较劲。不如先给自家弄几套房子划算。

而常局长呢,岁数已近退休。俗话说,权力不用,过期作废。再不想办法就更赶不上趟儿了。

当然,他的好心好意一开始也不是很顺利就被两家人完全接受的。

宋家人是因为早已经给宋国甫准备了一套三居室。再加上他们自己的住所也是个三居室,认为两套房子满够了。

特别是宋夫人听见他们的讨论,还插嘴说,“房子再多有什么用呢?不但要维护修理,还要交房租呢。”

这种价值标准让洪衍武一下就笑了。

他当然知道老娘们最在乎什么,就说,“阿姨,房子恐怕是当下最难用钱买到,用权力最容易解决的必需品了。分房讲究论资排辈。职称、工龄、学历、户口啊,都量化成分数,然后按累计得分排名。可实际上呢,怎么分还不是领导说了算?普通人为难的事儿,在您这儿就是轻而易举。这就是长期存在、苦乐不均的现状。”

“阿姨,您别忘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前提是人口失控,知青回城连每人安置个工作都做不到,这就是说房子再多也没有人多。现在上面为什么要鼓励私人买房呀,不就是分配制度进行不下去了吗?要是以后万一有变,说彻底不分配公房了,那先分到的不就占了大便宜了吗?没弄到手的不就吃大亏了吗?”

“还有,您光看见那点房租了,可您也得想想,您一个月电话基费就得十五块钱,这么一比,那几块钱房租算个什么呀?房管局要给您修一次下水道或者是暖气,这一年的房租就白收您的了。说白了,房子是现在最紧缺,也是租金最便宜的必需品。只用很少的代价,您就能占下好几套来。这难道还不划算吗?”

“其实您说房子没用。那是您不知道下面缺房的情况有多么严重。不瞒您说,我的朋友里三代人住在一间房的有的是。他们家里有钱,可没处弄房去。买了家用电器发愁的是摆在哪儿。就您那个空着的三居室,肯定有人愿意高价租下来,我看每月给您五十块钱不成问题。您要愿意,我就给您联系去,对外咱可以说是朋友借用,保证一点篓子没有,绝不落人口实。”

这么一来,宋夫人还真就动心了。她就忍不住跟宋局长商量,问他能不能弄到几套房子。

宋局长有点犹豫,他说粮食局要盖自己的家属楼。按级别当然会有他的份。只是楼房按现在计划只能盖三栋,二百四十套房。书记和副局长私下表态,要先紧着其他干部和职工,都准备发扬风格。他开口要房,怕是显得觉悟低,影响不好。

可洪衍武这时又对他说了。

“您还别这么想,其实占房还就是越早越好。因为真等到房子更紧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事儿就更不好办了。再动脑筋,影响当然也就更坏了。现在弄,其实是副作用最小的时候了。”

“您再想想看,这占房总比收礼要好多了吧?可您要有了房子,那还收什么礼啊?这就等于您有了一笔旱涝保收的外快了。就靠房租,能过得比谁都好。就是今后退休,这房子公家也不会要回去,您能吃一辈子还能传给孩子。多么合适啊。”

“可换言之,真有一天求您办事的人少了。或者是上头开始抓干部风纪,连收点烟酒都算犯错误。那您这日子怎么过呀?您琢磨琢磨这中间的差距。里外里,差哪儿去了?”

还真别说,是有道理啊。得,宋局长琢磨了几天,就决定开口要房了。而且既然下了手,他就一点不含糊。直接表态,两套二层的三居室,要最好朝向的。

这还不算,他打着照顾关系单位的名义划给了区政府三套两居室。私下里又换得区政府把服务局的一个三居室划在了宋夫人名下。等于一下给自家弄了三套大三居。绝对算是一口吃了个胖子了。

这事儿的后果也很有意思。书记和副局长一知道宋局长在想法“搂”房子,私下里都乐坏了。

书记落认为宋局长胸无大志,此举有失威信,让不少职工有意见,仕途恐怕止步于此了。不再具备比自己先受到提拔的可能。

副局长呢,也觉得上司有点小家子气,得不偿失。没必要露出这样的贪相来嘛,弄得下面到处传闲话。你们家才几口人,要那么多房子干嘛用呀?还不如收点家电实惠呢。

可再往后呢,宋局长用二十年的时间证明了自己的精明。

他是一步到位啊,从此没再跟局里要过房。也再没受过别人的礼。

洪衍武说话算话,把他的四套房都给租出去了。这一下子年收入多了三千,还随行就市不断上涨,足以保证宋家人所有的物质需求了。

不用说,从此宋局长这官儿当得就太有底气了。

能周全的事儿他帮人周全,办成了不拿一点好处,人家当然感恩戴德。不能办的事儿,没办好的事儿呢,因为不收礼,人家也怪不到他。因此不但落了个“清官”、“好官”的名声,也保证了他平平安安干到了退休。

像后来上级查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副局长因此落马。或者再盖新楼时职工为了跟领导争房,要分配名额,有人甚至抱着煤气罐去书记的新房,声言要跟书记同归于尽。类似这些破事一点都沾不到他的头上。

就是退休之后,宋局长老两口也幸福依旧。

他们不靠子女,不靠退休费。仅仅靠房租。出门照样有好车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动不动就出国旅游一次,或是冬天去海南住上一阵。那份经济上的潇洒劲儿简直成了整个粮食局所有老干部心中的偶像了。

直到这时才有精明的人明白过来,敢情宋局长这玩儿的是“以房养廉”啊。当初谁能想到,几套房子就能管一辈子啊。

这还真有点跟张信哲那首歌似的,“贪就一个字,我只犯一次,论得失我只会用结果表示”。

像宋局长这种“以权谋房”的高性价比,也实在够得上“传奇”二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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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听劝

常家人和宋家人可不大一样。顶点 更新最快因为都是教育口儿的人,这一家子人就更知足、更清高。他们觉得现在这样,一家人住在一起就挺好。

常局长本人又有点不通俗务,看重名声。他就更不愿意再弄这些事儿,免得临退休再让人说三道四,被人戳脊梁骨。

那么洪衍武怎么劝呢?他就得换一番说辞,从亲情下手了。

他对常局长说,“您别坐失良机啊。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房到用时方恨少啊。您不替我两个老师想想,也得替家里其他人想想啊。”

“得,我就不说您孙子早晚得长大,早晚也得结婚了,那太遥远。咱们就看眼前,您都忘了您的闺女和女婿还住厂里宿舍呢吧?您这边是没事了,生活正常了。可我知道人家夫妻俩还分居呢,俩人想在一块儿都得靠同事帮忙腾宿舍。以至于现在还没孩子呢。您就不想抱外孙?”

“还有平时逢年过节,您闺女和女婿来看您。人家大老远赶过来,大晚上的就得骑车往回赶。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家里没地方住吗?您三居室那书房就占了一间。这是家里人心疼您,对您来说也是必要的。可您就不心疼闺女和女婿吗?”

这几句还真把常局长给说亏了心了。

是啊,“摘帽儿”之后,他们老两口就光心知道疼儿子了。他们把常显璋的婚事当成了最要紧的事操办。

如今儿子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心里绝的对得起孩子了。可怎么偏把闺女给忘了呢?他们还有个在“大山子”当工人亲闺女常新华呢。

过去,他一直认为闺女过得不错。比他们老两口和陪着他们吃苦的儿子都强。能留在京城,算个有福气的。

可现在想想,实际上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些年,闺女在工厂干的可都是力气活。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物,可都接济了他们。而他们回来之后,似乎对闺女的帮助,只是给了她两千块退补的工资。

这钱看着不少,可总有花完的一天啊。女婿又是个老实人,前程上恐怕不会有什么大进展。

就连指望儿子关照女儿也没戏。常家人都是不会跟人开口,耻于谈利的,常显璋顶多也就是个教书的材料。

所以说,他自己要再不替闺女想想,恐怕常新华的苦日子还真不知道熬到哪天去呢。

只是话说回来,即使有心想管也不见得管得了啊。教育口儿不比别的地方,绝对的冷衙门。他这个局长的成色又低。恐怕有心无力啊……

于是常局长就把自己的困难跟洪衍武直言了。他说其实搞教育的是最穷不过的了,别的机关单位都在盖自己的家属楼,就教育局没有。好不容易从别的单位弄到几套房,不够市局领导们分的呢。连何介夫都未必有份。凭他,哪儿弄单元楼去啊?

可洪衍武听了却满不在乎。说他知道教育局能力有限,可不一定要房就非得是新的单元楼啊。新房子没有,旧房子总行吧。楼房没有,平房也好啊。其实不怕房子破旧,只要有房就是好事。一间少不少,也比没有强。

而且照他看,其实这事儿很有谱。他说常局长毕竟吃了这么多年苦头了,临退休提这点要求不过分。这点事上头不批,于情于理过不去。别忘了,常局长还占着个官位呢,就为了他能踏踏实实走人把这位子给别人。上头领导也会尽力周全。

何况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教育局清贫不是吗?那更吃这一套啊。关键总得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连自己都不争取,别人又怎么会主动帮忙呢?

这番话确实说动了常局长。于是从这天起,这个从未开口求过人的死性人就硬着头皮开始走门路,忙和这件事了。

为了闺女他不怕花钱,也不怕拉不下脸来,四处请客拜神不算,还给市局专管领导送了重礼。

还甭说,真没白忙和。不知是他的苦衷获得了同情,还是明年就想安心退休的许诺起了作用,又或是那些名烟名酒和大鱼大肉的效力。

几个月后,他居然争取到了一个四间半房的独门小院儿,位置就在离常家很近的“平渊里”。房确实不怎么样,可空间大,房子多啊,连院儿带房一百多平米呢。

这种结果连洪衍武都没想到啊,说真值了。

就这样,从此之后,常新华两口子就算有了自己的家。至少周末他们可以来这儿过一天正常的家庭生活了,同时就近看看父母也很方便。

常新华很快就有了身孕。女儿为此特别感激父亲,常局长的心里也终于过得去了

是的。尽管违背了自己的做人原则,临退休晚节不保,庸俗了一把。可这么干能换得女儿的解脱,外孙女儿的出生和一家人每周一日的团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事实上,这个小院儿对常家人的帮助还不止于此。

九十年代,当这里面临拆迁改造的时候,深知行业内幕的洪衍武代表常家和拆迁办交涉,一下替常家争取到了三套两居室。让常家从此也拥有了多张房产证,步入了“吃瓦片”的行列。

尽管后来常新华夫妇都下了岗。可常家人一点不愁。就靠出租闲置房屋,足能保证常新华一家生活无虞。

当然了,这就更让常家人时常念叨洪衍武的好儿了。常局长就经常感叹,说儿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这么个好学生。

常显璋自己也说,没想到洪衍武小时候那么不是东西,长大了还挺重感情。而且居然比他所有的学生本事都大。这概率简直就像奇迹。要不是因为有他,咱家的日子绝不会上这么高的台阶。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吧。

尽管时至今日,也无人能彻底描述清楚,几十年的福利分房政策究竟给国人带来了什么。住房制度改革又对国人生活方式的变化起到什么作用。但人们一生面临的确实全是选择题。

具体到个人生活而言,或许就因为身边有个特别出色的亲朋好友,在某一个关键时刻听了这个人劝,做出了一次正确选择,以后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十六章 批发商

1980年的“五一”劳动节,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中南海“伟大领袖”故居重新开放,有计划地安排群众参观游览。顶点 更新最快

而“五四”青年节当天,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一件事,是“民航京城管理局”和“香港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合资经营的“京城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在首都机场开业。

其意义在于这是京城的第一家合资企业。

至于整个五月,对社会造成轰动影响的最新事件,则是刊登在《国家青年》第五期杂志上的一封由黄晓菊和潘玮共同署名为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这一封诉说青年对生活发表苦闷的文章,因为太具有时代的现实意义,且感情真挚而激愤,终于引发了六万封来信读者的对“当代青年思想意识形态”的大讨论。几乎“热”了整整一个夏天。

无独有偶,同样是这个月。丹东电视台和国家电视台联合录制的电视剧《新岸》,也在银屏上播出。

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报告文学《走向新岸》改编的。女主角的原形刘艳华恰恰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青年。她在重新寻找生活方向的过程里一次次受挫,所遭受的社会歧视、冷遇,和难以摆脱的心里阴影,同样引发了许多人的同情和深思。

于是《新岸》播出后,与“潘晓讨论”形成了一种互动的思想浪潮。竟让整体社会都开始关心生活中的一个异类现象失足青年。

但说实话,这对洪衍武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首先这种社会现象重新揭开了他心里某处的伤疤。

在刘艳华的身上,他分明看到了“糖心儿”的影子。这让他克制不住地重新思念起她来。说不好什么时候,抽不冷子,心里就会乱一阵,疼一会儿。

他又忍不住给“宝姨”打了电话。但和想象中一样,依然没有音信。“宝姨”还是安抚他,保证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但这种牵挂,这种惦念,是让人心乱如麻、以成眠的。

其次,就是洪衍武本人作为“失足青年”的现成例子,一下变成身边人眼中的焦点了。

凡是他认识的人,不论邻居还是同事,总要把带有同情和矛盾的眼神凝视在他的身上。

不但边大妈要找他谈话,认识的那三个警察也挨个来找他,了解他的思想动态。

这种滋味让人可实在别扭,而且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多了,也弄得他干什么都不方便了。

要知道,现在洪衍武可是忙得很呢。就为了持续不断换过来的外汇券,他必须保证充足的现金来源啊。

就说几个月来他把库存的电器处理了一大批,而且“刺儿梅”的钱暂时还可以挪用。但他手里现金也就十七八万,严格说也就勉强够维持俩月的。

幸好他手下有的是人。为了多做点生意,他就从电影院门口抽出二十个机灵人儿来。每天让这帮小子拿假介绍信泡在京城旅馆里。跟各路采购员交朋友套磁,拉生意搞推销。

而他和陈力泉亲自负责采购,做现场交易。

但这样,每天下午他们就不能着家了,怎么也得天黑了才能回来呢。

要说搁平时没事,现在可就不行了。因为谁见面儿都问问他们俩“又回来这么晚啊?”“忙什么去了?”光每天糊弄、敷衍周围这帮人,让人家不起疑就够费劲的。

这反倒是让人感到一种“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的苦恼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洪衍武也在抓紧事件办。那就是在抢在月中之前,他还得尽全力再收敛一次印石和字画。

为这个,他把买“猴票”的事儿都往后拖延了。

怎么这么急呢?

不急不行啊。

敢情由于经常收购,他已经成了一些店铺的熟客了。上月末,有些店就告诉他了,说紧急接到上级通知,5月15日到5月17日,店里所有的好东西,至少有小一半要造册,收拾好给送走。

这是因为5月31日至6月日,京城要在香港举办首次的出口商品展览会。上面考虑产品的多样性,临时增加工艺品一项。

他心里当然明晰啊。这些好东西国内是白菜价儿,外宾、港客到了京城,就专买爱这些东西。现在要主动给人家送到那边儿去,还能回得来啊?

还别说这个了,十有**出去一次,国内的干部就明白行市了。等他们回来,这些东西不跟着涨价才怪呢。

买!必须得买!时不我待啊!怎么也得爷挑完了,才能轮到这帮“港怂儿”啊。

就这么着,这些事儿都凑在了一起,还能让人拾闲儿吗?

说实在的,每天下午洪衍武就跟消防员紧急出动似的,带着陈力泉满京城的乱串游。

一会儿琉璃厂,一会儿旅馆,一会儿又奔友谊商店,一会儿又去“天桥剧场”取货。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多面性的。还别看这么支应着四面八方,够让人上火着急的。可这种情况下,也有让洪衍武颇为欣慰和舒畅的几方面。

第一是如今有边建功的帮忙,可顶了大用了。

这个月这小子的车完全就让洪衍武给包下来。每天下午拉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四处跑。

这样,不但免除了携带大量现金的不便,节省了洪衍武的时间和奔波之苦,连拉货取货都特别方便。也降低了大街上碰上熟人的可能。

边建功这人还可靠,知道洪衍武倒腾东西就够了,其他绝不多问多说,就老老实实车里等着。甚至还能在边大妈面前帮忙周旋呢。

当然,他本人干这个也划算。洪衍武绝不肯亏待朋友,给的价儿超出包车两倍呢,一个下午五十块,大家都高兴。

第二是洪衍武买的印石字画,用外汇券是难以想象的划算啊。

要知道,工艺品是当时为数不多可以划价的商品,店里本身就有一定自主权。上面又有外汇政策,用外汇券和人民币买东西根本是两回事。而且现在洪衍武还跟好多店员熟悉了,暗中许点好处拉拢拉拢也就成内应了。

这样里应外合加上购买量巨大,洪衍武居然能用六十块外汇券买到店方开价一百元的东西。他过去费尽口舌才能打个九折,这么一比可太值当了。

里外里刨去所有成本,他光把东西买到手,就已经接近一半的利了。那还不可劲儿招呼啊?

第三呢,有关外汇券弄到手后怎么再倒腾出去,洪衍武的思路也完全正确。

他用外汇券做介质,把“友谊商店”当成货物批发站的决定,简直太明智了。

和买工艺品是同样的道理。由于“友谊商店”承担的外汇任务不断加码。在上级领导给予的压力下,从未动摇过的商品定价就像工艺品商店那样出现了缺口。

为了确保完成任务,商店领导暗自给柜台人员一个政策,说如果顾客确实想买又为价格犹豫,那么服务员就可自主把价格调低一些。

这个折扣极限大约是百分之十。而如果购物金额超过一定数目,还可以更低一些,最低能到百分之二十。

这样就是说,像洪衍武这样嘴管用会侃价的。光靠这个“潜规则”,他就能有百分之十三的利润了。

可这还不算完呢。买了还有一卖呢。

“友谊商店”里那些稀缺货物,全是较高质量、较高消费的紧俏奢侈品。对那些没有外汇券的人吸引力太高了。说梦寐以求是实事求是,说让人都快想疯了也不算夸张。

因此洪衍武倒腾出去的货就是卖方市场,抢手至极。加价销出去丝毫不成问题。有的时候甚至是无心插柳,甚至是闪电速度。

比如说有两个山东的采购员想买两台黑白电视,洪衍武从“天桥剧场”提了库存直接就把电视送去了。

没想到和俩山东人一见面,他们又看上洪衍武和陈力泉脚上的尖头皮鞋了。问这鞋能不能搞来些。

那正是洪衍武他们在友谊商店里买的,外面没这么漂亮的样子。洪衍武就按商店官价又加了百分之五十报价。

没想到这么高的价钱,俩山东人压根没犹豫,张口就要三十双。还问他有没有什么时髦的女鞋。

结果除了两台黑白电视,这俩山东人最终从他手里又买了五十双男女皮鞋。合着皮鞋钱比两台电视都贵,花了一千六百多呢。

所以这种交易的厚利里面,最关键的地方除了卖的东西好,还存在一个很精妙的算术问题。

打个比方,洪衍武可以用八十块外汇券能买到商店里标价一百块的东西,然后再按一百四十元高价卖给别人。这就是百分之七十五的利润。

如果减去给“小媳妇儿”的过手钱、车马费、旅馆房间,还有拉生意那帮小子的提成。仍然能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利润。

这就是说光卖这批皮鞋,洪衍武就挣了六百块。

比那些普通黄牛,黄蜂一样地忙碌于倒腾外汇券,从中只赚百分之十几的利润,挣得多得多,而且还好销。

要是洪衍武再狠点呢,把八十块的东西卖到一百六,毛利可就有整整一倍了。

所以别看是一样的外汇券,但却是不一样的境界啊。

这世上,有人穷尽一生挣钱养家,有人却能坐地生财轻易生发。差距就在这儿呢。

尽管仍旧是“术”的境界,但洪衍武靠自己的精明算计,一步就站在了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位置上。这种成绩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重生”,然后照搬历史经验就能实现的。

如果客观地来评价他的手段,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票贩子”的范畴了。实质上他搞得生意要高级许多。

如果比较恰当的描述一下,应该是“暂时垄断性的奢侈品批发”。

第二十七章 有赢有输

进入六月,天气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这一年,京城的姑娘们夏季流行服装是蝙蝠衫配喇叭裤。

只是蝙蝠衫宽大、夸张的袖子固然惹人注目,极大地冲击了国人对服装款式刻板的认知。

可实质上女装更具有颠覆意义的突破点却不在于此,而是在于一个在如今看来根本无所谓的小细节——裤裆拉链位置的改变。

原来由于喇叭裤的流行,已经越来越多的女性,一改旧日传统,把裤子右侧开口改在了正前方。

但由于此举使男裤女裤没了区别,很快就遭到了保守势力的强烈抵制,许多人表示完全不能忍受。

有人发表文章在报纸上,说“女人学男人穿前开裤,这是要搞得不男不女,实在是不像话”,也有人说“女人穿前开拉链的裤子容易走‘光’,既不雅观,也有伤风化”。

这些理论依据,大约与当今某些国家坚持女人不能穿裤子类似。

可让这些“卫道士”们没想到的是,时代确实变了。越来越多的女性竟然公然站出来毫不退让地予以反击。

有人说拉链开着前面,是体现“男女平等”。还有人讽刺,说陈旧思想到底想这样干涉别人到几时?怎么大事小事他们都要管,连穿衣吃饭也不放过?

于是裤裆拉链的位置,竟然也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场有关意识形态的“战争”。

其实对此最有发言权的还是苏家父子。这俩裁缝就无一例外都支持服装变革,他们的道理在福儒里很有市场,很专业,也很科学。

老苏认为拉链开在右侧,会咯人会磨皮肤,让人极不舒适。而拉链开在前面,那么前面的布层会加厚,有利女性健康。同时服装左右对称,柔顺的布料看着也更美观。

苏锦则认为,实际上裤子右侧开口才容易走光。

因为稍微裤子瘦一点或人胖一些,无论坐下还是蹲下,大腿都会让裤子扩展绷紧,这样拉链往往会自动拉开。反倒是开在前面,人做相同的动作,拉链的部分是收缩的,空间很充分,才会避免这种尴尬。

说来也真有意思,不知是不是有人把他们的意见传播了出去,或是有人直接就记录下来投递到了报社。又或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有其他的裁缝持有这种观点。反正最终引领前卫思想胜利的,批的反对势力哑口无言的,就是这两条意见。相当巧合。

这样,姑娘们就保住了“穿男人裤子”的合法权力,让那些死脑筋的“左巴列”们徒呼哀哉,只能坐看“世风日下”。

不过年轻人们也没得意多久。因为他们才刚刚获得一点小小的胜利,可没想到马上就被另一件事儿重重打击到了。

非常突然的,公安部和文化部就联合下发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

敢情去年以来,全国各大、中城市,不断出现以营利为目的的营业性舞会。有的公开张贴海报,招揽舞客。有的出租场地,计时收费。还发现有些个人假冒单位名义,租借舞场,非法售票牟利。

此外,在公园、广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由男女青年自发聚集跳交际舞的现象,引来围观群众众多,破坏了公共秩序,给社会治安带来了不少问题。

这些舞会,实际上已经到了公安部门管不胜管,难以容忍的地步。而且也引发了人们普遍对社会风气变坏和第三者插足的担心。

《通知》中就明确指出,“有些人舞姿低级庸俗,丑态百出,伤风败俗。舞场秩序混乱,流氓打架斗殴、猥亵侮辱妇女、偷窃财物和挤死、摔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人民群众对此反映强烈,坚决要求政府予以取缔”。

并宣称要对营业性舞会的主办者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给予治安处罚,没收所得。严重的还要以“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追究刑事责任。

所以风向斗转,交谊舞的热度一下降职冰点。穿着时髦又爱跳舞的人,处境大大的不妙。简直成了流氓的代名词。就差点人人喊打了。

最终京城只批准了四家专门对外国人开放的俱乐部舞厅,并只允许四种人进入。外国人,留学生,华侨和华侨带来的当地人。

而大多数有了舞瘾的年轻男女也只能饮恨收场,不得不放弃这个爱好。

对这个事儿,洪衍武根本没想到,他身边意见最大的人居然是边建功。

这小子是骂不绝口,对公安部门意见大了去了。

洪衍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呀?细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是为了爱情,边建功在舞场里看上个姑娘。

去年,洪衍武不是带着边建功去“外交公寓”和“友谊宾馆”跳过舞吗?今年边建功腰包鼓了,他也会跳了,偶尔拉着客人到了这些地方,自己也会进舞厅玩玩。

结果没几次,这小子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是“友谊宾馆”那儿的工作人员。

算是一见钟情吧,此后,晚上边建功没事就开车过去待会儿。他也不跳舞了,只为进舞厅跟姑娘臭贫。可还没等到他鼓起勇气把姑娘约出来呢,这《通知》就下发了。

得,现在跳舞场所管得可严了,凡是国人的面孔都要看证件,连日本人和香港人都查,边建功是彻底混进不去了。他能不恼火吗?

不过看着边建功愁眉苦脸的德行,洪衍武可毫无同情,甚至当场就乐了。跟着又是一通数落。

“哥哥哎,我说你傻呀?都知道那妞儿在哪儿上班了还不好办?你不有车吗?门口等她下班啊。见着人一按喇叭,就说刚送完客人,可以顺便用车送她回家不完了?等车上你再约她啊。甭发怵,就凭你现在小车儿开着,好几百挣着,找个漂亮空姐儿都没问题。”

嘿,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边建功立刻就眉开眼笑,感恩戴德上了。

“瞧我这脑子!兄弟,还是你行!你要再用我车,下回哥哥绝不能再收你钱。”

可这么一说,洪衍武就借杆儿往上爬,故意逗上了。

“那倒不用,回头你要真约成了,把姑娘带出来让我见见就行。我得对你认真负责吧?怎么也得替你把把关哪。”

边建功果然尴尬了,赶紧打岔。“那什么……你真幽默哈……干脆,我再饶你一顿饭得了……”

洪衍武得意洋洋果断拒绝。“不行!”

可没想到“贫无止境”,逗舌头根子是没有常胜将军的,人家边建功如今受“司机文化”熏陶,嘴上也有点绝活。

“小武,得便宜卖乖就有点不厚道了。知道你这叫什么吗?15不叫15——抖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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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二十八章 散啤背后

不能再跳舞了,夏季业余生活再次变得枯燥起来,许多年轻人因此萎靡了。

但上岁数的人也未准就打得起精神来。因为对他们来说,大热的天儿,虽然跳舞的喧闹没了是件好事,可啤酒没了就是件坏事了。

要说起啤酒这东西,其实老京城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待见它的,有一个相当长的适应过程。

像建国后,除了少数家境优越的人,京城的普通市民对啤酒的味道大都很抗拒。不仅品不出它的香味儿和杀口劲来,还讽称其为“汤药”、“马尿”。

后来到了六十年代初,人们才渐渐的改变了这个观念,从不接受到逐渐接受。

而七十年代,是“散啤”消费增长的黄金时代。因为价钱便宜,比汽水冰棍都解渴,从本质上说,又是一种瘾品。京城的人们不但爱上了它,简直可以说是“追捧”。

但由于是在“运动”时期,虽然喝得人多了,产量却没能随之增长。于是“散啤”变得越来越不好买,价格也从两毛一升,两毛六一升,四毛一升,一直涨到了现在的五毛六。

可哪怕到了1980年的夏天,京城几乎所有老少爷们都已经把打一暖壶“散啤”,当成消夏必不可少的享受了。此时的京城却还是只有两家设备陈旧的老啤酒厂。

一家是民族资本“双合盛”改的“五星啤酒厂”,一家就是日本人“麦酒株式会社”改的“京城啤酒厂”。

这两家啤酒厂哪怕开足最大马力,一个月也只能生产不到三千吨啤酒。如果按照当时京城人口466.5万人计算,每人每月还分不到一瓶。

可就是这么一点也不能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因为大部分啤酒都卖给了协作单位,没有进入市场。还有一部分是专门供应特殊商业系统、大宾馆和政府招待所的。

实际上直接投放到市场,普通消费者能买到的啤酒每月不足百吨,这一百吨绝大部分还都是散装啤酒。

想想看吧,三千吨,每月一个人才不到一瓶,一百吨就更甭说了,连一酒盅都到不了。

所以这一年也就成了京城历史上,啤酒供应最紧张的一年。而本来就供应趋紧的夏季当然是这一年供需矛盾爆发,到达极致的时候了。

当时啤酒稀缺到了什么程度呢?

尽管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就有人持暖壶,塑料桶,凉杯等望眼欲穿的企盼着送啤酒的汽车的到来。可老百姓等了也是白等,在副食商店根本就看不到啤酒的踪影。

那会儿拉散啤的是“130”罐车,简直不能开上街。因为一上街,它就成了人民群众的狩猎目标。汽车在前头开,后面能跟着一大长溜蹬着自行车的人在追。

当然,虽然有时能追到卸车的地儿,可太远就没戏了。更倒霉的是往往追了半天也是空罐儿,根本没酒。

要说唯一能确定买到“散啤”的地方,也就只有饭馆了。可从六月起,京城各大小饭馆又贴出不成文规定——“买一瓶啤酒搭卖两盘菜”。

于是不但广大消费者只好望酒兴叹,就连饭馆里就餐的顾客也不能尽兴了。

对此情况,《京城晚报》及时报道了相关情况。并且这一时期,由于民间意见很大,还出现了一个讽刺漫画。

画上是孙悟空与猪八戒两个形象。八戒说,“猴哥,天太热了,喝杯啤酒如何?”悟空说,“八戒,喝不得!喝不得!我们钱少,只够喝酒,哪够加菜啊!”

就这样,公众的舆论压力越来越大,京城的商业系统因此不得不做出了反应。有相关领导在报纸上表态,说马上下令严查,当机立断地禁止“搭售”行为。

可强制性的行政命令从来面对市场问题都是无效的,哪怕你喊得再大声,没啤酒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甚至底下人抱怨没法干,加以阳奉阴违地糊弄,上面也干没辙。

于是乎,人民群众就发现,饭馆的服务人员对待买啤酒的客人,恶劣态度变本加厉,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虽然有的地方确实是不“搭售”了,但开始缺斤短两,甚至自己提高价格。

顾客对此当然会有意见,有的人就要说法。“啤酒不是五毛六一升吗?你们怎么买六毛了呢?再说了,你给的也不是满满一升啊!”

可服务员却说,“就这还没货呢!你爱喝不喝!”跟着就吵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发生。

还有的地儿更缺德,他不缺斤短两不加价,用的招儿居然是兑水。采用这种办法的饭馆儿会直接把一整罐的啤酒都打出来弄到一个大铁盆里,然后拿大舀子买。

饭馆儿的借口倒也冠冕堂皇,说买酒的人太多,龙头出酒太慢,管儿细,盯不上卖呀。

可等得顾客买回去一喝,好家伙,那啤酒味儿简直淡极了。这才明白上了大当。

后来社会甚至还有传言,据说有更过分的,不光兑水,还往啤酒里掺洗衣粉,目的是加重点味道。

尽管是无法判断真实性的流言蜚语,但这仍不免让广大人民群众既惊惧又迷惑。

人心惶惶下,劳苦大众彻底昏头转向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为了这么点儿啤酒。国营的饭馆就变得这么不实在了呢?难道公家单位不再值得信任了吗?

这个问题或许真的只有与身在市场之中,又了解市场的洪衍武才能说得清楚。

因为啤酒的问题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暴露出的可不仅仅是供需矛盾的问题。还有原有不变的价格体系开始动摇,和国人的价格概念开始复苏的问题。

这完全是综合因素造成的。

自1979年,国家主动调整了一些副食品的价格之后,常年物价不动摇的局面就结束了。而在物价不断上涨的同时,各处冒出来的农贸市场,不但提供了大量可以议价商品,也使得一些票证不再重要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商业系统的奖金制度也有了变革,开始讲究与利润挂钩了。

结果正是这个最关键的原因,不但让“友谊商店”和工艺品商店给了洪衍武更多的折扣,也让商业系统整体都变得对钱开始在乎了。

毕竟影响到自己的利益,谁还能像以往那么漫不经心呢?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二十九章 代价

其实百姓们真的挺麻木无知的。他们根本没有发觉到,京城饭馆的菜肴价格早就跟着副食提价水涨船高,悄无声息翻上好几倍了。

过去仅几毛钱的“木樨肉”、“回锅肉”,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块钱、一块二。过去定价才一块钱的烧鸡,变成了三、四块。

这才不过多半年啊,就这么高的涨价幅度。如果不是因为去饭馆吃饭和百姓生活距离太远,恐怕早惹得民怨四起了。

反过来说,和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涨价也一直普遍存在着,只是做的更隐秘。

比如说,当年的菜价是分等的,什么等卖什么价钱。这样就经常出现问题,商店常常自己提等提价,把本来是三等应该卖七分钱一斤的蔬菜提高到一等,每斤卖上一毛钱。

虽然当年报纸都公布政府颁发的调整价格通知,有人买菜时会特意带着报纸去买,就为了看看商店是不是涨价了。可即使这些人发现问题,也束手无策。

副食店应付起来就一句话。“同志啊,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啊,这报纸上的价格是死的,可实际上价格随时都在变化,这又涨了,我们也没办法。难道你为了自己的几分钱实惠,要让国家遭受重大损失?”

这反倒显得挑剔的人小气,无理取闹了。

这就是社会当下的普遍生态。不经意间,“为人民服务”开始向“为钱服务”转变了。

就连洪衍武上班的“天兴居”,最近也把炒肝的价格每碗调高了四分钱呢。因为若不如此,上涨的成本怎么办?何况利润少了,沙经理也没依据给大家发奖金啊?那就只好让顾客吃点儿亏了。

但即使如此,这些也只是表面化的毛毛雨,如果人们换位思考,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可完全让人难以接受的,却是由价格活跃进一步引发的,商业系统**加速和黑幕交易越来越严重的问题。

啤酒搭凉菜此举,在百姓心中,大概认为是最早出现的“搭售”行为。其实这错到家了。大批量的搭售行为早已活跃在商业系统内部循环之中了。

比如拿香烟来说,“牡丹”、“友谊”、“礼花”这类甲级烟正常渠道根本见不着。“大前门”、“凤凰”、“大重九”、“京城”、“香山”这些乙级烟也不好买。可“北海”以下的丙级、丁级香烟就有点滞销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烟草公司往下配烟,自然要“搭售”,好烟和坏烟一起批发。你想要好的就不能不要坏的,谁都明白这个不算明文规定的“规矩”。

而商店拿到这些烟呢,好烟自然就变成了“内部福利”,坏烟就无所谓了,能卖就卖,卖不出就砸手里,任其变成真正的“坏烟”,反正损失不是自家,没人心疼。

另外,除了真正的、实在的“搭售”。还存在着一些弄虚作假和名义上的“搭售”呢,那就更过分了。

比如说洪衍武卖给山东人的那些皮鞋。这些被加过价的高价鞋山东人是怎么消化的呢?

山东人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为了销出去,跟别的单位签虚假合同。

他们把从洪衍武手里买来的三十多元一双皮鞋,在合同中只标价二十元,同时“搭售”一批只在纸面上存在的“货物”,借此获利。而另一家单位最后或以报损处理,或者再把从来不存在的“货物”卖到其他地方去。

第二种是山东人自己的单位留下这批鞋内部分配,那么就要在进货环节进行处理。他们只需把这批鞋作为进货时的“搭售”商品记账,便可以通过账目的审查。

当然了,这些“戏法”在商品价格越来越松动的形势下,必然还会衍生出更多的手法和形式来。

而且由于背后蕴含的利益变得更多了,就像被打了一针催化剂一样,或是“芝麻开门”的神奇咒语一样,让一扇扇原本半遮半掩的方便之门都为之迅速洞开了。这种趋势根本无人能阻止,也无法阻止。

洪衍武作为身在其中的人,又是每天琢磨这些事儿的人,恐怕是最早搞清这里面的奥秘的人了。而一旦他融会贯通了,也就更敢开牙了。

他现在觉得最好做的生意其实不是电视,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烟酒。道理也很简单,在公款消费占主导地位的年代,这些才是主要需求。

像六月份第一笔生意,他就走了两箱中华香烟。

外汇券买入价是五块一条,可他知道这东西的稀缺性,乍着胆子给人家报了二十块一条。没想到两千块顺利到手。居然实现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了。

第二笔生意又是六箱茅台。酒当然是越陈越好,他就没动自己的存货,而是用六块六外汇券一瓶的价钱从商店现买。后来以三十块一瓶倒给了对家。利润同样三倍以上。

还别看这两笔买卖甜吧,可很快洪衍武又被真正的行情吓了一跳。

因为且不说他随后得知,买“中华”的人就地倒手,以三十元一条的价格,原地就把两箱烟倒给了别人。正在四处找他想再买烟呢。

那促成茅台生意的手下也来找他通风报信,说那买茅台的人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喝多了漏了底儿。敢情在他们老家,茅台都七八十块呢。

这还不算。事实也证明,京城脑子活泛的人并不止他洪衍武一个。很快他就发现有人从特殊渠道弄来的茅台,拿到大街上对外兜售,报价高达四五十元,居然一样有人肯买。

这种种情况让他真正明白了价格体系松动意味着什么。这是各显神通,层层扒皮啊,价儿就是这么炒起来的。东西真到老百姓手里,能便宜得了才怪呢!

是的,这对洪衍武是好事,他发了。

五月份,他因为把头半月的钱和精力都耗在收印石字画上了,当月赚得虽不少,账面财富却不显增长。

一个月下来,他手里现金仅有二万外汇券和十万人民币,库存电器也几乎耗尽了。显得倒像是赔了六七万似的。

但六月份里,他的现金就骤然膨胀起来。

因为更敢于要价了,比上个月干得要轻松得多,却挣了十一万。到月底为止,他手里已经控制了整整十万的外汇券和十三万人民币了。

而既然拥有了充足的资金,当然就可以领红包了。于是在洪衍武给滨城的“大将”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在他把一些手下动员起来后,京城、廊坊、津门、石家庄、滨城五个城市里,统一的行动开始了。

目标,是把所有在邮局里能买到的整版猴票一网打尽!

同样的,也是从这时开始,社会变乱了。有一个词开始逐渐成为社会热点词,那就是“价格”。

在以后相当长时间里,在各种调查中,价格的关注度,几乎总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而且经常与**问题不相上下。

之后的物价大检查也经常进行,物价局很快就变成了非常出名的局,各地的物价检查所、监督站,也是很厉害的。

在今天回想起来,这个历史阶段,既是整个社会都在闯价格关的开始,也是国家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惊险跳跃开始,目的当然是最终让价格成为引导资源配置的信号。

但也不能不承认,我们曾经花那么大力量消灭市场、消灭价格确实是走了一个大大的弯路。现如今再恢复市场、承认价格,要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相当沉重的。

第三十章 升官

改革开放初期,商品价格有了活跃空间,这确实是刺激市场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顶点 更新最快

但千万不要忘记,支持市场持续繁荣的根本原因还是制度上的放行。

6月5日,京城市委财贸部、市政府财贸办公室提出《关于发展首都财贸工作的规划》,第一次强调,“发展商业网点,方便群众购物”。

同日,京城工商局也发出通知,进一步放宽对个体工商户的限制。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经营范围除原来允许的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还可以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三轮车运输、代写书信等。

这两条通知一经发出,不但去工商局申请经营执照的人激增,火车站和街头的“板儿爷”一下多了起来。工商局面临着人手严重不足的问题。

这背后,当然意味着一切都在按照洪衍武的预言发展着。

随着多种经济成分的发展,工商局要管理的事务越来越多,真的开始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时期了。

就在这个月中,京城工商管理局迎来了一大批由退伍军人、军队转业干部和其他干部调剂来的补充人手。这次的数目是二百人,终于把工商局的710人现行编制补足了。

而且很快上面下达指示,要将原市场管理处改为市场管理一处,并增设市场管理二处,专门负责打击投机倒把工作。此外,还要增设个体经营处和人事教育处。

这样从理论上讲,提前三个月来报道的宋国甫便划归为先期五百人的“老同志”行列里了。他从此摆脱了打开水的琐务,因为有了接替的接班人。

同时由于行政办公室的扩编,更大的好事儿也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居然和许多骨干精英同步,获得了一次晋升。

虽然他刚去没几天,业务能力也并不怎么样,按说五百人中论资排辈是轮不到他的。

但他胜在人缘儿好,已经入了党,而且以副主任职称起步,又比旁人领先了好几步。这样综合性排名一下领先了。上面再一点头,年纪轻轻的他就已经是副科长了。

还别小看这股级的干部,按过去来讲已经算是“在品”了,这是官不是吏啊。不但享受二十二级工资待遇,一个月能挣一百一十三块了。而且一般来办事的人,也必须给他递烟,毕恭毕敬尊称官职了。

宋家人当然是特别高兴啊。为了这件大喜事,宋局长就专门带着全家老小去“新侨饭店”聚了一次餐。

那么理所应当,洪衍武是最应该感谢的人啊,宋家人自然也把他请去了。

席间宋局长不但专门向洪衍武敬酒,宋夫人也乐呵呵的塞给他两条中华烟。就连性情有点高傲的宋平平,和洪衍武相处也很融洽。

因为洪衍武那层出不穷的笑话可把这丫头给逗坏了。

总之,这一家人,都对洪衍武是越看越顺眼了。

可他们哪里会知道啊,其实反过来,洪衍武才是最开心的人呢。

这是因为按照市政府的部署,对打击倒卖进口物品、外币、外汇券、文物、珠宝、金银制品、贵重中药材,以及代开发票,提供银行账户等行为,定下的牵头单位就是工商局。其他部门得配合工商局行动,处理意见也以工商局为主。

这就是说,洪衍武干的生意已经有了个官面儿上的内线儿了。

耗子和猫是好朋友,当然就是上了层保险啊。万一以后真出了情况,不说“平事儿”吧,至少有宋国甫从中牵线,找准解决问题的方向,或是多几分周旋的余地,总是确定的。

不过话说回来,宋国甫本身也就该着吃官饭。

和大部分获得提拔后意气风发,喜形于色,马上就想大展拳脚的人不同,他真的把父亲的教诲往心里去了,也老老实实地照做。

不但待同事始终和气,不摆一点架子,对正科长那个四十岁军队专业干部也是相当尊敬。永远把他放在比自己高的位置上。

这样他就在工作中充当起了一个“和事佬”的角色,顺顺当当在这副科长的位子上坐稳了。不但让科室上上下下都对他很亲热,也让局里领导看在眼里,默默地给他加了不少分。

处长以上的领导,看问题和下面的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局里排前十位的干部对宋国甫的看法,恐怕大多意见统一。谁都觉得这个胖墩墩的人挺憨厚,性子也稳重,尽管业务能力不强,算不上干将。可具备团结同志的能力,也很难得可贵了。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宋国甫其实就像一个慢吞吞的爬行动物,不骄不躁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地往前面挪动。而其他人更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动物,撒欢似的往前跑。

只是有时候“蹦蹦跳跳”会被猎枪打,被野狗追,被老鹰拿,甚至还会被不想被超越的同类一脚踢到泥坑里去。而“慢吞吞”因为太不引人注意,所有外界的危险几乎都与他无关。

那么最后到底有多少“蹦蹦跳跳”,能行得比“慢吞吞”更远呢?这恐怕还真是个未知数!

这个月,京城和美国的关系也历史性地迈进了一大步。

6月27日,在京城的建国门外悄悄地出现一片建筑工地。这并非是京城目前四处开花的民居改善工程。而是我国和美国合资建造的第一家合资饭店建国饭店,破土开工了。

同日,一部来自于美国nbc电视台的《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在国家华视电视台播放。

这部电视剧是科幻题材,110集原片长,原名《海底旅行记》,讲述的是一部海洋里“人猿泰山”的故事。

尽管我们只引进了其中的21集,尽管其时电视剧尚未普及,但这部电视剧一经播出,仍然产生了万人空巷的效果。里面的电子音乐,男主角麦克哈里斯在海底潜游的镜头,他的衣着和墨镜,都带给当时的国人一种强烈的冲击,让国人瞠目结舌。

于是连锁反应不断。

这一年男主角戴的蛤蟆镜成为青年人疯狂追逐的时髦装饰,被成为“麦克镜”。

公共游泳池里人们游泳的姿势也大变样了,被叫做“麦克式”。

年轻人还学会了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甚至某单位评选先进典型,有的选票竟然填写了“麦克哈里斯”的大名。同时一项健身运动也因这部电视剧风靡全国。那就是飞盘。

这种轰动效果,就连美国人都感到惶惑不解。他们认为这是最套路的电视剧了,并无出奇之处。

可他们恰恰不知,对于刚刚告别封闭年代的国人来说,麦克哈里斯具备双重意义。他既是大西洋底的人,也是大洋彼岸的人。我们从他的身上也可以获得双重的吸引力。

或许,整个共和国唯一对这部电视剧内容不太感兴趣的只有洪衍武了。

看惯了美国大片的他,看这部电视剧实在对模糊的图像难以忍受。对片中的“特技”他也觉得很初级,土里土气,那只是通过拙劣的模型和简单的画面剪辑拍摄出来的。

但不能否认的是这部电视剧对他也依然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除了可以使他在友谊商店买到比较优质的进口墨镜了,还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年代电影、电视剧作品所能引起的广泛社会效应。

别说后面什么《血疑》带来的“幸子衫”、“光夫衫”热,《霹雳舞》带来的手套和舞鞋热,那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商机。关键,这分明就是植入广告的黄金年代啊!

这年头的人,谁都傻乎乎地认为喊出“省优、部优、国优”才算是广告片。可要是真有了这个商业意识,几乎不费什么劲儿就能带动国内的流行趋势,甚至造就一个全国知名的商业品牌。

哪怕他就是自己开个广告公司呢,也能大发横财啊!

只是可惜喽,远远没到咱能大展拳脚的时候哪,一冒泡儿就要倒霉啊。

于是现实无奈让洪衍武突然灵感大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绝妙的对子,完全解释了他对当前处境的感悟。

上联:世界是如此美妙。下联:哥们儿却只能干熬。横批:唉……操!

第三十一章 七月流火

1980年7月1日,全国邮政系统正式开始推行邮政编码制度。

在京城各大邮局里,当顾客们拿着信封,好奇地观察上面新出现的红色小方格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柜台里的“猴票”已经寥寥无几,再没有一张整版票了。

更没人会知道,这已经这笔轻松易得的财富即将彻底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走。

7月4日,继在香港成功举办了出口商品展览会之后。京城的“百货大楼”首次出现了来自台湾的商品,主要有电风扇、电视机、录音机、手表、折叠伞等。

而这一天也是洪衍武计算出“红包”价值的日子。

经他自己统计,几个城市算在一起,最终耗资共计三万余元,落入他口袋里的是四千八百六十三张整版猴票和百十张留着玩儿的散票。

这和当初他自己定下的目标相差无几。相当于吃下了这套邮票的十分之一。要照曾经出现的历史价格估算,这些邮票日后就是七十三个亿啊。他还能不美吗?

于是当天他就喝高了。而且为了纪念这一极具时代意义的伟大胜利,他还借着酒劲写了一封抒发情怀的信。然后特意贴上一个四方联的“猴票”塞进了邮筒,准备寄给自己留作纪念。

可不成想,几天之后,当邮递员把这封信送到观音院东院的时候,偏偏赶上了洪衍争下班回家,这封信直接就落到了洪衍争的手里。

结果洪衍争一拿到信,不但立刻认出了洪衍武的笔迹,也当场被信上的邮票给气着了。

因为那可是三毛二啊!当时同城寄信邮资四分钱,外埠才是八分呢。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老大满心别扭回去就把信给拆开了。结果这一看更是脑门子冒火,气性一下就上头了!

好嘛!敢情洪衍武居然只写了一首歪诗。

“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怪我酒后无德,撕了国家皇榜——洪衍武庚申年留念”。

这不吃饱了撑的嘛!明显就是故意糟践钱啊!

得了,这晚上“撕皇榜的”一回去也就遭了现世报了。洪衍武确实因他“酒后无德”挨了他大哥一通臭骂。

好在这也就是猴票价值还没被社会认知呢,否则要被洪衍争知道这四方联日后能顶六万,非得把洪衍武整整骂上一年不可。

有句成语叫做“七月流火”,好多人都以为是形容天气热。但其实恰恰相反,这个词语真正的意思是指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

而这一年的京城七月,在京城市政府正式发布《关于国营企业利润留成试行办法》的第四天,也确实因一部电影的上映,给酷热难耐的夏日带来了一丝清凉感。那就是我国第一部旅游风光电影——《庐山恋》。

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不算复杂。美籍华人女孩周筠在庐山游玩,偶遇大陆上进男青年耿桦。二人一见钟情。后因俩人接触频繁,有人传言耿桦里通外国,致使周筠忍痛离开。

五年后,随着改革力度越来越大,周筠再次来到大陆,并且找到已经是研究生的耿桦,准备和他结婚。但周筠的父亲却是个三民党退休军官,与耿桦的父亲还曾是战场上的死敌。这件事随后又成了两个人的阻碍。

最后是两位父亲经过反复痛苦的思索,终于同意俩人婚事。周筠父母也从美国回到了大陆,算是有了一个“从此他们过上了美好幸福生活”的完美结局。

其实这部电影之所以成为当年最受观众喜爱,并且一下子在成千上万年轻男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除了张瑜和郭凯敏这一对年轻演员出色的外貌和恰到好处的表演之外。还有两个在当时看来十分惊世骇俗的原因。

一个是片中张瑜对郭凯敏蜻蜓点水的大胆一吻,打破了国产电影多年的禁区。造就了共和国银幕上的第一个吻。

另一个就是张瑜在片中更换了四十三套服装,使《庐山恋》成为了几乎空前绝后,女主角展示时装最多的一部电影。

于是张瑜和郭凯敏都因为这部电影成为公认的银幕情侣,一时间成为无数观众追捧的大众偶像,成为了青年男女们的梦中情人。

而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除了植入广告的效果有了第一个实例证明,庐山风景区从此游客大增,成为了之后最具吸引力的风景区以外。这部电影似乎还教会了一代人该怎么谈恋爱。

年轻人都争相模仿电影中的情节,此后他们在情书中也不再只是谈工作,谈理想,互致“革命的敬礼”。而是多了些情意绵绵的委婉表达。

不过说来更难以让人置信的,是生活中居然真的会有仿若电影中一样的情节出现。

而且最绝的,就是现实中这个例子不但就发生在洪衍武的身边,甚至爱情故事里的男主角就是洪衍武的二哥——洪衍文。

那么这个《庐山恋》真实写照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其实追根寻底,起因还是得找到洪衍武的头上。

前面咱们说过,当初洪衍武和“糖心儿”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吃“出国免税指标”的时候,他们常想方设法混进王府井东单二条的“新华书店内部发行组”,装成高干子弟去买各色“皮书”。

洪衍武不是小气的人,买回来的“禁书”呢,绝不会只是自己看,范围面儿扩散得很广。除了自家人以外,他还会赠送给常显璋,借给邻居水清、水澜看。

这些人里,洪衍文当然是最方便,最不拉空的了。他每周回一次家,都要拿走一些书带回学校去看。

但是后来“糖心儿”不是出事儿了吗?洪衍武也没心思再去弄书了。那么从去年十月份之后,也就再没有新书来源了,洪衍文的精神食粮渐渐可就断顿儿了。

可是要知道,对洪衍文这一代“运动”中长大的人来说,书的意义非比寻常啊。他们对书的情感,哪一代人都比不了。

这是时代造成的原因。因为他们才刚稍微懂点事儿,正是学习和培养爱好的时候,“运动”就来了,结果一下什么都不能干了。

学画画吧,成本太高,无论西画、国画,买纸笔都得用钱。学音乐要好点,属于一次性投入,咬咬牙也就买了。可最关键的是,老师太不好找。

因为除了老师私收学生有搞黑俱乐部之嫌。另外几乎所有的玩意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让人家没法儿教啊。

哪怕只教革命题材,可万一不留神出了问题。也有被扣上罪名的风险。那谁还乐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啊?

由此,在这种普遍文化饥渴的社会背景下,看书就成了大部分人的“爱好”,尤其是文学书。

后来上山下乡,在远离家乡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在遭受各种生活磨难的情况下,许多人的精神世界往往就是靠一两本被翻阅了无数遍的,和基督山伯爵、冉阿让、牛虻这些活在里的人物支撑着。

所以这一代人一考上大学才会如饥似渴的学习,才会造成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全社会的“读书热”,才会从他们中间出现像舒婷、北岛、顾城、梁小斌、江河、食指、芒克、汪国真这样的诗人。和刘心武、梁晓声、二月河、铁凝、路遥、莫言、都梁这样的作家。

因为他们不但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书也几乎涵盖了他们全部的精神世界。完全能够等同于灵魂。

那么知道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儿也就可以理解了。

已经被洪衍武养刁了胃口的洪衍文,嗜书如命。必将想尽一切办法去继续弄到他本没有办法弄到的各色“皮书”,来满足他赖以生存的“需要”。

洪衍文的办法很简单,他就是每周日等在东单二条的“内部书发行组”外面,择机跟从里面出来的年轻顾客搭顾商量。

他自愿以金钱相酬,要么请人帮忙代买几本,要么请人转让人家刚买到的书。

他这个办法确实管用,因为不用费什么事儿就能挣笔外快,肯定有人愿意帮他这忙。但千万别忘了,出入这里的年轻人都是什么家庭的孩子。

那帮小子眼高于顶不说,从小也是在缺少父母关爱和调教的环境下长大的。很少有人懂得什么叫谦虚礼让。大多数都野狼崽子似的,就知道有便宜就上,得便宜没够。

再加上洪衍文又是个本分的书呆子,所以往往他为实现自己目的所付出的代价高得不像话。

几毛钱的书,他花几块钱买一本常事。十块钱买一本同样可以。甚至为了几本书,要花二三十块请一堆人吃一顿涮羊肉,这他也答应。实在是被坑得不善。

不过好在洪衍文他真心爱书,只要没白跑,能买到喜欢的书就是高兴,从不去从中计较经济得失。他自己倒并不在乎。

另外他也并不缺钱,自打家里拿了退赔款之后。一直就是父母硬给,哥哥弟弟硬塞,他还有上大学国家发的补助呢。加在一起每个月至少有上百元“收入”。所以从经济条件上讲,也完全够他这么糟践的了。

当然了,他去得时间一长呢,就必然引起工作人员的关注。这样没几个礼拜,他就引起了女主角的好奇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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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二章 隔窗

许崇娅比洪衍文要小三岁,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内部书发行组”上班已经有五年了。

她之所有没有像同龄人那样被分到京郊插队,而且能得到这份轻松舒适的工作。是因为她的父亲是重文区主管商业的副区长。

作为一个首都厅局级实权干部的女儿,作为成长在条件优越家庭里的女孩子。她无疑是幸运的。

从小吃用都是最好的,无论幼儿园还是学校都是老师重点关爱的对象,从未缺少过什么。甚至可以说,父母都把她惯得有点娇滴滴,像个童话里的豌豆公主。

而作为一个受老天爷眷顾,生就一副出色容貌的姑娘,那更是让她足以自傲的。她长大之后,就一直都是身边同龄男性大献殷勤的对象。

只不过既然她拥有这样的条件,眼光也必然是挑剔的,苛刻的。说实话,她在自己的身边,一直就没发现过值得她欣赏的男性。

有知识的吧,她嫌人家戴眼镜、谈吐老气。工作好的呢,她嫌人家没情趣,是个官儿迷。爱开玩笑的,她嫌人家太轻浮、太肤浅。家里条件好的,她又嫌人家庸俗透顶,不是钱串子,就是靠爸爸。

总之,常人看来很不错的小伙子在她眼里都能挑出毛病来。以至于她二十二岁了,不但没谈过恋爱,都有点质疑爱情的存在了。

她在自己的闺蜜们面前就不止一次宣称。她觉得女人在结婚之后,就要天天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是一件特别可怕,特别不可思议的事。不但要忍受对方的一系列的生理干扰,而且自己的空间也小了。就为了这个,她就宁可永远不结婚。

或许是因为许崇娅太过自信了。招得命运这家伙不高兴了,他硬是把洪衍文推到了许崇娅的面前。结果一下子就把许崇娅自以为能够永远贯彻执行下去的豪言壮语给摧毁了。

洪衍文这个每周日都要出现在许崇娅动作地点门口的人,自从吸引到她注意力最初那一刻,就成功地挑动起了她的心绪。

实打实的说,生活里一见钟情和怦然心动的实际例子确实很少。要是从概率学上考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许都遇不上。

然而例外总是有的,俗话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洪衍文对许崇娅就是那个亿万分之一的偶然,就是那个身上笼罩着一层光芒的人。

其实这一点都不难理解。关键还是在于一种对位和平衡。

尽管洪衍文并不完美,许崇娅挑剔过别人的毛病他身上多少也有。但瑕不掩瑜,从每一方面来说,洪衍文几乎都能得到八十分以上。综合得分强啊。

先来看看他的外表吧,衣着整洁得体,手表、金笔、皮鞋、自行车,这些高级行头一应俱全,胸口上还佩戴着大学校徽。何况又是洪家模样最白净,最斯文的一个孩子。

这样的外在条件,经济实力、文化素质、仪表风度全有了。对哪个女孩子没有吸引力?

更别忘了,当初洪衍文当知青的时候,穷得快露裤裆了。就是那样衣衫褴褛的落魄,知青点两个最漂亮的女知青也先后成了他的对象,别人可没这种福气。

说白了,他天生就是个面带桃花的小白脸儿,自带唐僧属性,招女人爱。就别说如今“硬件条件”已经全面升级了。

其次,洪衍文的行为举止也与众不同,透着一股文弱书生的清高和自律。

他甘愿花大钱从别人手里买书就不提了。关键是这样人来人往的闹市区里,没人出入书店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手里捧着一本书靠着书店门口的电线杆在读。

那不是在作秀,他真的心无旁骛,读得十分专心,神态安详。

咱们先不提这个年代“伟大领袖”故意在桥头看书的故事传播之广,影响有多么深入人心。

就凭在当下“读书热”的大环境里。洪衍文有这份对知识的专注力,本身就够吸引人的,值得敬佩的了。

而这样的执着,似乎也在暗示着一种对待生活的忠贞,对女性会产生一种超强的魅力。

然后咱们就得说说环境了。

洪衍文是站在街头不假。可许崇娅的工作环境却是相当优雅舒适的,就像高级宾馆一样。关键还很悠闲,没有人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多多了。

这就让许崇娅经常有时间手捧一杯热茶,从宽大的玻璃窗后的窗帘缝隙中,静静地凝视外面洪衍文。

而这种隔窗相望的悄悄窥视,本身就具有浪漫色彩,同时也非常利于观察者展开想象力。

更何况许崇娅长期身处风平浪静,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中。尽管自己不承认,可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默默渴望着一种变化,一种新奇的到来了。

反正综合来说吧,洪衍文是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出现,严丝合缝的迎合了许崇娅内心的需要。从第一面起,他就和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几乎完全一致。

这就让她越猜测有关洪衍文的一切就越是着迷,越是凝视他的背影就越是心动。好在洪衍文相当循规蹈矩,从来不跟从店里出去的女顾客搭讪。否则许崇娅真要忍不住主动去和洪衍文说话了。

可即使这样,许崇娅为了迟迟不能和洪衍文建立可以交往的联系,也仍旧焦虑不安。她最担心的是怕哪一个周末,洪衍文就突然不来了。

于是她愈来愈急切地盼着洪衍文能主动走进书店里来。更没少在背后埋怨他的死脑筋,怨愤他的麻木不仁。

为此她甚至暗暗发誓,只要洪衍文能鼓起勇气走进来,她保证一定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把他轰出去的。

说到这里再来看一看,这件事是不是和《庐山恋》的电影情节很有几分相似呢?

洪衍文就像电影男主角耿桦一样,也是在毫不知情,独自抱着本儿书一通猛看的情况下,就获得了对方的青睐,成功走进了一个陌生姑娘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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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女追男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其实这种事只要姑娘动心了,后面的事儿也就不太难了。

就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洪衍文亲眼目睹了许崇娅“无意掉落”手绢,然后又“毫不知情”地走进书店的一幕。他便赶紧把东西捡起来追了进去,这么着俩人就搭上话了。

再后来更简单了。初步认识之后,许崇娅为了“感谢”洪衍文就告诉他,“你别再找那些人买书了。多亏啊。虽然按规定这些书虽然不能卖给你,但是我可以借给你看呀。这样吧,你想看什么今后就从这里拿吧,只要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别把书转借别人就行了。”

这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免费的图书馆啊!洪衍文当然是喜不自胜了。当场就连声地感谢。然后就是借书,还书。

他以后再来也不用在外边干站着了,许崇娅对他很热情,不但给他茶水喝,还让他坐在沙发上慢慢挑、慢慢看。他们俩也会一块聊天,交流书的体会。

而人家既然这么够意思,那洪衍文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白占便宜啊?请人家下馆子、看电影总是应该的吧?这么一点一点的,俩人就走到一起来了。

所以说,钱钟书在《围城》里的话是相当有道理的,书是不能随便借的,借来借去就会借出事情来的。

总之,情趣相投,相见恨晚,洪衍文和许崇娅彼此都弥补了情感的空虚与孤寂。几个月后,他们便从知音、朋友发展成恋人。

真到了洪衍文即将毕业之前,俩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家人宣布这层关系,好赶在“十一”去领小红本了。

为什么这么急呢?其实除了这对许崇娅来说是一份迟到的爱,她很有点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之外,也有她为洪衍文前程的考虑。

“首师大”毕竟是师范学院。毕了业之后是要留在教育口工作的。许崇娅是为了赶在校方分配工作之前,跟洪衍文把关系确定下来。这就有了理由让父亲给爱人调配个更好的工作。

洪衍文呢,他年龄已经二十五了,确实存在成家的必要。

虽然大学里不让谈恋爱,他本来是打算毕业之后再考虑个人问题的。可如今既然老天爷安排了这个缘分,许崇娅又是个各方面条件都挺出色的姑娘,顺其自然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于事业是同样的道理,他并不会指望靠裙带关系上位。可一来怕拒绝辜负了许崇娅的好意让她伤心,二来也确实对搞教育没多大兴趣。要是能借助这个关系换个环境同样是他所愿。以后靠自己努力不就行了?

这样两个人的婚姻就提到了日程上。他们也很快为此开始付之实际行动。

年轻男女要想组成家庭当然得获得父母的同意,那么彼此家里相互拜访就是很有必要的程序了。

在这个环节,许崇娅要求洪衍文先去她家。这是因为她最担心自己父母那关。她知道他们看重什么,生怕他们嫌弃洪衍文的平民身份和家庭成分。

果不其然,最初听过女儿介绍了洪衍文的家庭情况,副区长许秉权和区长夫人于婉芬就不乐意了。

在他们看来,女儿的条件这么好,怎么也该找个部长、副部长的家庭才好。要是军人,最少是军区级的。这样才算门当户对嘛。

当初白白拒绝了那么多优秀的干部子弟,这是何苦来的呢!

就连许崇娅那小一岁的弟弟许劭军也表示对姐姐极度失望。

他冷嘲热讽,说姐姐分明是昏头了。冲她以前那么骄傲,他的哥们儿还都以为姐姐至少得当个市长夫人呢。现在找这么个主儿,简直让他这个做弟弟的丢人。

家人的态度当然让许崇娅十分恼火。

说实话,她本人不太重视门第观念,这确实是受了和电影的影响。以她少不更事,很容易就被文艺工作者编造的美丽童话欺骗。

一派天真的她,根本不懂得人与客观规律逆向而行,要额外承担些什么。

不过她也确实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既不想做丈夫的主,也不像许邵军说的那样,有什么当市长夫人、部长夫人的野心。

她的眼高、挑剔,更多只是放在爱人是否英俊、潇洒、多情、聪明、有风度上。

能有个体面的丈夫,每天陪她说说话,读读书,看看电影,过一种优越于普通人的舒服日子,就是她这个小女人的最大理想。

这样的要求,洪衍文完全可以满足她。她又好不容易才对一个男子动了情,早已把洪衍文视为生命中的唯一,又怎肯轻易放弃?

于是她不畏孤军奋战,为保卫爱情据理力争,跟家人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执。

许崇娅的父母还没见过女儿这样固执过,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妥协,同意先见见洪衍文再说。

但实事求是的说,直到此时,他们也只是想敷衍一下女儿。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轻慢相待,好让洪衍文知难而退。

可是呢,等真见到洪衍文的本人,他们倒有点理解女儿了。

原来洪衍文来到之后风度翩翩,礼貌周到。因为出入自家的大宅门已经习惯了,身处许家的四居室没有半点不适,和许秉权夫妇想象中老百姓孩子没见过世面、一定会拘束、心虚的样子完全不同。

而且洪衍文出手也绝不寒酸。糕点茶叶虽然普通,可凭洪衍武“赞助”的茅台酒、中华烟、和滨城的海参,就是看望高官、部长也算得上重礼了。

这让于婉芬第一眼看过去就气平了。至少是相中了洪衍文的外貌了,觉得他模样出色,和女儿站在一起很般配。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这样于婉芬就先改了态度,热茶、水果都给呈上来了。

许秉权呢,开始还绷着脸。可后来跟洪衍文聊了几句就被他的学识打动了。

他认为洪衍文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又是个大学生,要是好好栽培一番,未必就不能有一番作为。

这么一来,他也动心了。临时跟妻子一对眼色,改路子了。让家里的保姆炒了几个好菜,好好招待了洪衍文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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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干撂

这顿饭后,等女儿送洪衍文去了,许秉权夫妻俩开始合计上了。顶点 更新最快

这下他们观点掉了个儿,反倒认为洪衍文个人条件出色,家世背景弱一些是件好事了。

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因这门婚事搏个好名声,还能稳稳当当把这样优秀的女婿捏在手里。

要说他们还嫌弃的唯一一点,应该就是洪衍文的家庭成分了,可这事以后是不是要紧还两说着呢。

万一真跟上面宣传的似的,今后不再拿家庭成分衡量人了,那洪衍文事业有了大发展,必然得对他们提携感恩戴德啊。

要还是老章程,洪衍文事业上得不到什么发展,至少洪家有不少的退赔款。凭这小子的本事,再不济干个科长总可以吧。总之不会太亏待女儿。

最关键是女儿喜欢他啊,这个小伙子脾气倒像是好的。只要女儿要能痛快过一辈子,招这么个女婿图个实惠,也不算亏啦。

话说到底,儿子才是根本。女婿马马虎虎就得了呗。

结果当天晚上,副区长夫妇居然一改初衷答应了这门婚事。这让根本不看好这次会面的许邵军回家后得知,大吃一惊。

这小子便忍不住又吵吵来,又说了不少看不上洪衍文的话,非让父母跟姐姐重新考虑。

可没想到这次父母居然警告他以后要和洪衍文好好相处,要学人家的长处。

许崇娅还嘲笑他。“我算明白了,你就是嫉妒人家比你优秀!”

整个一个自取其辱。

许家这边摆平之后,洪衍文和许崇娅都轻松了。他们以为后面就会顺顺当当了。

可不成想,许崇娅在洪家虽然得到了尽心的款待。可实则洪禄承、王蕴琳都并不太看好这门姻缘,显得很犹豫。他们担心的竟然和许家一开始想的差不多,就是门第差距。

俗话说“低门娶妇,高门嫁女”啊,这是再论的。洪家老两口就怕攀了这门亲,自己的儿子受委屈。

其实倒不是说洪家就自认为比许家差,关键实在不是一路人。他们是务实的,当官是务虚的。价值标准上就是两条道儿上的人,不合拍啊。

再说他们也有点看不上娇滴滴的许崇娅,觉得这个姑娘被家里宠坏了,人倒不坏,可不懂人情世故。说白了,只能别人照顾她,真过上日子,就跟养个孩子差不多。洪衍文能好受得了?

所以他们就把这些顾虑都跟洪衍文说了,希望他能考虑清楚,最好回心转意。

洪衍争作为大哥,肯定是站在父母一边的,私底下没少替父母做说客。

至于洪衍武,他的态度很为难。

其实他也觉得父母的意见有道理。他也觉着二哥这次谈的对象,比上辈子那个电力局处长的闺女强不到哪儿去。

这种蜜罐子里的女孩儿,都是一个类型的人。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总以为等待自己的只有好运。受不得半点委屈和坎坷。所以他怎么也不会考虑跟叶璇在一起。

可问题是这是洪衍文自己的感情啊。即使他再看不上这妞儿,当初他和“糖心儿”的事儿遭到父母反对。二哥可没给他撤梯子呀。他也就只好两不相帮了。

他倒是没忘了跟洪衍文说,工作的事儿千万别有顾虑。有他在,不靠别人,也能保证能让洪衍文去自己乐意去的地方。

但这句话,恰恰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所以为了全家反对这个事儿,洪衍文无比郁闷。好几天愁眉紧锁,整天不说一句话,差点都影响毕业成绩了。

不过考虑来考虑去,洪衍文最终还是决定要和许崇娅在一起。

因为已经经历了两次感情失败的他,在情感上着实疲惫了,他实在不想让这段付出真心的感情再夭折了。要是那样,恐怕他也没有再爱一次的勇气了。

既然如此,洪家人也就不得不尊重洪衍文的意见了。于是两家亲家见面就成了最后一道程序。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意外了。洪家虽是普通百姓,可非比一般的人家,现在的经济能力,社会关系,都足以把小两口今后的生活安排妥当。万不会让许家挑出毛病,小瞧了他们。

可没想到两家人穿得体体面面,到“萃华楼”饭庄子里一见面,竟又出了料想不到的岔子。

洪禄承和许秉权一见面竟然都愣住了,敢情他们居然彼此认识,而且还是一辈子绝对忘不了的人。

这许秉权是谁啊?

他就是1952年把洪禄承差点玩成了一只“死猫”,不得不典卖了家当“还债”的那个“打虎队长”。

他就是1955年笑里藏刀,迫使洪禄承不得不把祖宅和老铺都交给街道办敬老院的那个干部。

是他,让洪家举家搬到了福儒里的几间小房。

也是他,导致洪家于五十年代末就进入了贫困期。

这个人就代表着洪禄承永生难忘的屈辱。代表着二十多年让他痛彻心扉的怨愤。

洪禄承脾气是软和,好息事宁人,可他就是再怕事儿,如今事关亲生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啊。那再怎么样,也没法退让了。

他可知道许秉权曾经的嘴脸和手段。打死他也绝不会让儿子进火坑,去做这种人的女婿。

再说如今时代也不一样了,他不信许秉权还能像以前那样一手遮天。

结果正是那句话,老实人一旦给逼急了谁都得傻眼。

洪禄承脸一沉,连话都没说一句,气哼哼直接扭头就走了。

洪家人不明所以啊,自然乱哄哄都追去了。

好,就连洪衍文都都没有回来,来了个干撂。

这下等急了的许家人可都炸了锅了。

许崇娅委屈得眼泪花花。于婉芬又是咒骂又是劝慰。许邵军更是气得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

可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脾气向来不小的许秉权却没当场雷霆大作,反倒寒着一张脸命令他们。

“都别闹!谁也甭说话!回家再说!”

瞧瞧吧,这是不是又和《庐山恋》一样了?

老天爷就是这么爱作弄人。洪、许两家人居然是有着多年积怨的冤家对头。

这下洪衍文和许崇娅的婚事又搁浅了。

至于他们最后能不能像电影一样有个完美的结局,实话实说,照这种形势看,实在不容乐观。

第三十五章 分配

1980年的八月,对改革开放来说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月。

8 月2-7日,最高领导层在京城召开全国劳动就业工作会议。

会议宣布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发展,一切守法的个体劳动者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个体劳动者的合法地位从此得到了国家的正式承认。

8 月26日,最高领导层又批准一项决定,国家也要正式在广东省的深圳、珠海、汕头和福建省的厦门建立经济特区了。

这四个特区的总面积为526.26 平方公里,实行不同于内地的管理体制和以内外合资、合作经营企业、外商独资企业为主,多种经济并存的综合体制。

特区的财政体制实行“划分收支、定额上交,五年不变”的办法。此外,两省在计划、物资供应、物价政策等方面也都实行新的经济体制约灵活措施。

这也就是说,这个月这两件大事标志着改革开放彻底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开始了最为实质性的进展了。

但与这种积极进取的社会形势相悖,自从洪衍文姻缘出了岔子之后,似乎洪家运势就变差了。围绕着洪家每个人,一件件不顺的事儿接踵而来。

首先是小洪钧得了“猩红热”,引得家里大人全着了急。不仅为他急,更怕他传给小洪镒和同院儿的丁玲。

好在发现及时,尚未造成更严重的扩散后果。且有寿敬方对症下药,病情也得到了迅速有效的控制。

但洪钧这小子退烧之后,大热的天被他爸爸限制在“囚室”里。不能出去玩,不能游泳,不能看电影。还得忍受退疹子、蜕皮儿的刺痒,也真够他一受的了。

要说“服刑期间”唯一的慰藉,除了家里的汽水、冰棍、瓜果管够,也就是洪衍武过去给他买的成套成套的小人书了。

“玲儿”这丫头倒是真有心,买了两条小金鱼儿送给洪钧,想让他再买个鱼缸摆在屋里解闷儿。

可没想到这臭小子硬是辜负了人家这片情谊,当天就把鱼给塞屋里暖壶烫死了。

结果洪衍争就“中了埋伏”。

下班回家一倒水喝,两条已经熟了的小金鱼悄无声息落在茶杯里,他也没看见。直到喝了一口“鲫鱼汤”才喷了出来。

一条小鱼差点没吞下去,恶心得他都快吐了。这下还能不怒吗?

当老子的瞪着大眼珠子揪过儿子就打。

“好你个臭小子!给我下奶呢你!”

在父子俩都倒过霉之后,孩子病还没好利索呢,洪衍文的分配地点又下来了。居然是去房山县的中学任教。

这让为爱情和亲情的冲突,正陷入矛盾当中的洪衍文更难过了。

不用说,在他看来,这就是许家的报复。但好在他如今倒不用选择了,索性慷慨赴任,与许崇娅彻底一刀两断。

但话虽如此,实际上他表现出的却远没有说起来那么潇洒。

他这人不光外表有女人缘,内心也敏感多情。和许崇娅相处的半年,与他过去落魄时的那两段爱情不可同日而语,可以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说断就断,又如何舍得?

再说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回了京,又点灯熬油苦读三年。自然也有一番胸襟报复要施展,一下给重新塞回穷乡僻壤去了。又如何能不志气消沉?

何况这事儿仅仅洪衍文自己难受就完了吗?不,他的这副落寞模样,落在家里人眼里也不是滋味啊。特别是洪禄承,这心里如何不难过?不内疚?

洪衍武眼瞅着父亲和哥哥都是眼底红了,牙床子肿了,弄不好都要生病。便再不敢耽误功夫了,赶紧去找何介夫想办法。

可气的是何介夫忒滑头,明明是“京城教委工作部”的副部长,属于京城高校直管领导,但听了洪衍武的来意,又跟他玩儿起了“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的套路。

非得磨得洪衍武没了耐性,彻底如他所愿,许了他好几套“老纪特”才算留了活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老东西办事倒是利索。没过几天就查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了。可结果真让人有点意外,居然不是许秉权插手。而是洪衍文自己倒霉,撞在枪口上了。

敢情今年正好赶上京郊区县陆续恢复教育局和基础教学工作,各处都要人。再加上开动员大会前,洪衍文正为感情的事儿分心呢,当天他竟然迟到半小时。这下惹得首师大的校长大怒。会后连问都没问他,直接就把他算作一个了。

而现在这名单既然已经宣布了,要调配可就费劲了,强行下令等于打校长的脸面。肯定不能那么办。

按何介夫的意思,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找个分在京城工作的毕业生自愿跟洪衍文对调。作为补偿,何介夫还可以把这个人安排进房山县教育局,给行政编制。到时候何介夫再出面跟校长客气客气,求他高抬贵手,只要有个台阶下,人家也不会再难为。

洪衍武得着信儿就跟爸爸汇报去了。万事他得先顾着老爷子的身子骨要紧不是?

可没想到洪禄承了解情况之后,居然让他不许跟洪衍文说真相。老爷子是宁愿儿子去房山苦熬几年,也不乐意洪衍文跟许崇娅再有什么纠缠。

这样没辙了。洪衍武只能跟何介夫重新商量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既不能让爹生气也不能让哥哥吃亏。最后俩人总算合计好,还是把洪衍文调进房山教育局去,再找个“托儿”关照一下。

要往好处想,这也算打下了下基层的底子啊。真能混到主任科员再调回京,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

大方向敲定之后,为了怕二哥受委屈,洪衍武还亲自送洪衍文去了房山县城报到。

当天,他们是坐着边建功的出租车去的。带了不少的书和生活用品。而且办完手续之后,洪衍武当天中午就在房山县最好的饭店请教育局全体领导吃饭。

领导们见他们这样的排场,相当惊讶,能去的都去了。

结果坐下之后,发现不但每人都有一份儿烟酒糖茶的厚礼,而且饭馆里所有好菜全要了,喝得还是洪衍武带过来的茅台酒,这场面就更让他们暗暗吃惊了。越发摸不透洪衍文的底细。

而席间敬过一圈儿酒后,洪衍武代替洪衍文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解决一个单人宿舍。

那不用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了烟酒也就免了“研究”。这个本来不应该洪衍文享有的待遇,最高领导一点头当场就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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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扎针儿

这顿饭后,宿舍钥匙轻而易举拿到手了。可洪衍文未免觉得这种方式办得太招摇了,有点担心今后对他和同事相处不利。也怕领导会对他有什么看法。

没想到洪衍武却不这么看,而是告诉了他另一番道理,一种另类的“扬长避短”。

“二哥,韬光养晦是对的,可也得分人,分时机。像人家官宦子弟这么干没问题,因为人家真金不怕火炼,一有事儿露露底子,用事实说话,别人就知道躲着走了。可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啊,你行政级别才起步,真遇到点什么事儿都够你手忙脚乱的。”

“何况你如今远在这里。即使我在京城有点办法,有点关系,可真有情况就怕不赶趟啊。因此咱们只能反向而行。我这么干,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领导觉得你有背景,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随便惹你。”

“我再跟你交个实底儿,上头关系也确实有人给你维持着。你既不用费这个心思,也不用着急工作出成绩,只要管好你自己个,踏实地待着不惹事就行。别的不说,下半年提行政级别准有你一个。而且我保证不出三年就能把你弄回京城去。到时候你再大展拳脚呗,耽误不了什么。”

“至于同事关系你也甭担心,咱家是没权,可有钱啊。手里攥着一把‘大团结’,你还怕搞不好‘团结’吗?这帮人你还看不出来?都什么领导啊,吃着个鸡腿儿就能乐出屁来。见着茅台恨不得把酒杯舔一遍。这叫什么?这就叫清苦。经济上咱甘愿吃点亏,一点点喂着你周围上上下下,保准儿人人说你好。”

“二哥,其实这儿就是偏点,其他没毛病。别想不开。可好在离舅舅家挺近,也清净,你不还看书吗?就当在这儿再上一次大学。闷了想去舅舅那儿待几天也方便。”

“反正你缺什么就打电话跟家里言语一声,想家了建功就来接你。这有一千块钱和一些票证,我先给你搁下,千万得舍得花。这不算什么,我就供得上你……”

洪衍文还能说什么呢?洪衍武替他想的这么周到了。他也只能把弟弟一片深情厚谊默默记在心里了。

同时他也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点,命运似乎总是存在一种循环似的巧合。

眼前的这种情景,洪衍武对他伸出的援手,这和当初他当知青,困守雁北“疙瘩岭”的时候,又是多么相像啊!

他这个哥哥当得哟,说是家里最有前途的一个,说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可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一直都是在靠这个“胡作非为”的弟弟关照啊……

洪衍文的事儿暂时算是忙和妥当。可好嘛,洪衍武从房山县城刚回家,他自己的别扭就找上门来了。

8月15日,就在国家文物局宣布要拨专款维修德胜门箭楼、孔庙、十三陵的当天,宋国甫紧急通知洪衍武,说工商部门联合公安部门组织的第一次打击倒卖外汇券行动就要开始了。

此次打击为期一个星期,但凡抓住的现行,轻则劳教,重则判刑。

洪衍武得知当然不敢怠慢,马上联系“小媳妇儿”两口子,让他们赶紧收手歇几天。

可不成想,尽管如此,仍然大意了。架不住有人“扎针儿”啊。

“小媳妇儿”家附近,有仨“玩儿闹”里的“后起之秀”,因赌博斗牌被抓起来了。

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由于天天见“小媳妇”两口子打扮的跟“业余华侨”似的出门,花钱大手大脚,心里一向挺嫉妒。

这下赶上事儿了,他们又不知道“小媳妇儿”的真正底子,只知道是以前的“佛爷”洗手不干了。于是为了戴罪立功,他们就不知深浅地把这个情况给交代了。

结果祸事从天而降,派出所很快抄了“小媳妇儿”的家,把小两口全给带走了。

还好,由于洪衍武早提醒过“小媳妇儿”,两口子就防着这一天呢,怎么应对准备得比较充分。

比如说,他们的存单都藏在“小奶酪儿”过去的家里,而兑换外汇券大量现金每天都存放在大衣柜后面的墙洞子里。

派出所这次突然袭击,民警们一发现了他们从“魏主任”那儿得来的那批烟酒,和他们故意放在明面儿上的几百块钱,就思想麻痹了,没再继续搜查翻找。

不过也有点麻烦,就是他们还在“小媳妇儿”兜里发现了二百多没来得及“入库”的外汇券,这算是赶上了风口浪尖。

但这也不要紧。“小媳妇儿”两口子知道外面的形势,“雷子”的引导根本无效。他们都照洪衍武教的,就说钱和外汇券是倒卖烟酒所得,而且死不承认被抄没的烟酒实物是自己的。

这样装傻充愣没几天,烟酒无形之中迅速减少。证物一没了,又知道他们家里还有几个没成年的弟弟妹妹要养活,派出所也就不能再跟“小媳妇儿”他们较劲了。最后教育一番“放生”了事,也没跟分局上报。

这就等于变相贿赂成功,把事儿给平了。

不过这么一来,派出所也开始催着“小媳妇儿”两口子找工作了。还警告他们,说再这么泡在社会上瞎混,不干正经事,下次“进来”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为这个“小媳妇儿”他们跟洪衍武讨主意,洪衍武考虑了一下,就让宋国甫给“小媳妇儿”他们俩办了个体执照。核定的经营项目是三轮车运输。

好处是买个三轮车当道具,以后“小媳妇儿”他们出入打掩护方便。好衣服什么的可以偷偷藏在车上,不会像以前那样,直接穿在身上那么招眼。

而且这也不算白花钱,物流服务稀缺的年头,给自家拉点什么东西都方便。

所以“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办了照,弄了辆半旧三轮,就见天蹬车出去逛公园、逛商场去。早出晚归地“迷惑敌人”。

说实话这种日子也挺滋润,但外汇券的事儿他们却不得不先放下了。这让洪衍武至少得断一个月的货币来源,后面的生意肯定大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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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说合

当然了,那仨“抬人”的小子绝落不着好。

等“小媳妇儿”把自己怎么“折进去”的事儿搞清楚以后,必然请求洪衍武批准他动用人手复仇。

然后没几天,这几个小子就挨个让人拿砖给拍昏在在胡同里了。

具体过程就跟绕口令说的似的,喇嘛抡起鳎嘛抽了别喇叭哑巴一鳎嘛!

最轻的一个“哑巴”缝了十一针,满脸鲜血。稍重一点的是在家躺了多半拉月,严重脑震荡。

至于最重的那个,近一个月才养好伤后,还落下个紧张性头痛的后遗症。从此晚上都不能出门了,天黑上趟厕所都得犯病。

对此派出所也没查出什么线索,因为“小媳妇儿”跟着洪衍武的时间长了,已经深知“细节决定成败”的道理,策划的很周密。

他安排下手时机不但选择黑灯瞎火的时候,他那几个弟兄还都带着口罩。不但免去了被人看到脸的情况,也把公安的思维引导到歪路上去了。

民警们都认为是那几个小子的熟人干的,怕被他们认出来才带上口罩。

再说“小媳妇儿”都拉上三轮了,又有不在场证明,在谁眼里这都是想踏实过日子的样子,也不大像打击报复。

这样那仨小子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哪怕他们后来发现,“小媳妇儿”每次见着他们就坏笑。想明白这里面的事儿也没辙。

因为跟派出所说呢,人家不信。另外再一打听是真惹不起。何况“抬人”本身就犯了“江湖规矩”。

这样还能怎么办?就只能陪着笑,夹着尾巴躲远远儿的啦。

就这样“小媳妇”的事儿都解决了,可让洪衍武心里拧巴的事儿还有。

紧跟着8月25日,在京城计委、市劳动局根据国家计委等单位《关于国营企业计件工资暂行办法(草案)》的规定,结合本市情况作出《补充规定》的这一天。多年未见面的“大得合”来找洪衍武和陈力泉了。

这可是个大大咧咧的主儿,性情豪迈。当初争“40路”他认赌服输,曾让了洪衍武一步。在这个圈儿里,这样的人性难得。

而且“大得合”跟洪衍武、陈力泉还是跤上摔出来的交情,算是志趣相投,哥们儿义气其实并不比“红叶”差多少。

特别洪衍武他们听“大得合”说,他在“圈儿”里因为打架还加了刑期,熬了五年才刚从“团河农场”出来,知道他吃了不少苦。自然就更得设个宴,接个风,好好请请客了。

在这顿饭前,洪衍武甚至有意帮“大得合”张罗张罗日后的生计,想拉他跟自己一块干。

却没想到本来应该挺痛快的一顿饭,竟因为一个没想到情况弄得恶心了。洪衍武也改了主意。

怎么回事?

敢情当大家伙一起去了“大得合”点名儿的“南来顺”后,刚开宴没多会儿,“大得合”出去了一趟,回来竟然把“尤三”给领进来了。

然后“大得合”不由分说,就让“尤三”上前给洪衍武、陈力泉敬酒,他还声称“尤三”是自己的兄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多关照。

可是呢,却一句话也没提过去洪衍武和尤三发生过的事儿,明显就是在看洪衍武是不是把事儿给忘了。这里存着小算计呢。

不过“大得合”是打错算盘了。别看三年了,洪衍武却还牢牢记得“尤三”这小子的模样呢。

为什么?因为洪衍武从1977年醒过来遭遇的第一宗倒霉事儿,就是“尤三”这王八蛋折腾的他。后来也有好多事因此而起。能忘得了才怪呢。

而且说也奇怪,洪衍武是死活看不上“尤三”。尽管这小子当前态度恭敬,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可还是一看见他就恶心。或许,这就叫“犯相”吧。

说真的,洪衍武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认定这“尤三”外面全是假招子,他的心里头是凉的。

这东西就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赖皮狗,虽然每天都跟见着的人摇尾巴。可心里面巴不得把面前的人给咬死。假得厉害。

这样洪衍武当场就把脸沉了,直言不讳跟“大得合”挑明,说当初怎么怎么回事,让“尤三”赶紧走人,说看见他就心烦。

“尤三”这一下落了个没脸,尴尬极了。

“大得合”也觉着没面儿,下不来台了。就说“现在你‘红孩儿’的大名都传到里面去了。听说你吃电影票就支起了好大一摊子,养活了‘红叶’所有弟兄,那是人人敬仰啊。无论‘淘气儿’还是‘机灵儿’都说你‘局气’,怎么这点儿事儿还记心里啊?难道我的面子都不好使了?就比不上‘红叶’?这小子也是我永定门的人,不知者不罪啊……”

这意思无非是想当中人,给洪衍武和“尤三”说合,让洪衍武把以前的事儿放下。

要按理说呢,“大得合”撮合这事儿不是不可以。可问题这事儿一开始就办得让洪衍武心里不痛快。

是不是得提前打个招呼啊?搞突然袭击摆出这个局,可有点强人所难了。这怎么看,“大得合”都有点仗着交情相胁的意思。

洪衍武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搁过去,他对人情世故理解浅薄,或许会被“大得合”给带走了节奏,架上了秧子。可如今是五十岁的灵魂,怎么可能呢?

所以他想了想,就对“大得合”说了。

“不是不给面子。可事儿不一样,人也不一样。有的事儿根本不入流,有的人永远上不了台面儿。说白了,我压根跟这兔崽子过不着这个。另外你也得知道,现在外面都变天儿了,没人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了,人人都奔钱。其实我之所以吃上电影票,就是想带着大家伙找口安稳饭罢了。换句话说,你就不开口,这傻X东西只要别再惹我,我就不会主动跟他过不去。”

“同样的道理,咱们的交情也根本不在这样面子事儿上。这么说吧,以你的性情,我估计你也不会回去跟‘弓子’争什么了。这样,从明儿起,天桥儿的‘中华电影院’、‘天桥剧场’哥们儿让给你了。现在是没以前好干,但也比你‘吃佛供’实惠。而且我的人还可以帮你撑一阵,等你熟了这活儿怎么干,人手足了他们再撤。怎么样?你掂量掂量?”

确实,是不是够朋友,关键就得看在实际行动。洪衍武话都到这份儿上了,“大得合”也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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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八章 再而三

“行啊,兄弟。能吃着你这一嘴实惠的,我恐怕还是满京城的头一个呢!知足!打我出来,不给我瞎码棋的,你是唯一一个。够意思了……”

“大得合”先哈哈一笑,半打趣地自嘲了几句,跟着就冲“尤三”发话了。

“行了,别这儿起腻了。你呀,跟人家永远不是一档次!就没跟人家喝酒的福气!记着,这才叫爷!既然人家烦你,以后远远见着躲远点,滚吧你。别耽误我们哥儿几个喝酒了。”

这就叫就坡下驴,有这么一番说辞,实惠有了,面子也过得去。怎么都挺好,唯一吃了瘪子的就“尤三”而已。

这时就得说,“尤三”特别懂事儿,一脸讪笑,一句没争辩就赶紧撤了。酒桌上的气氛由此渐渐恢复了正常。

不过虽说“尤三”做的这么到位,但他临走时的点头哈腰的夸张神情,还是让洪衍武份外别扭,怎么都跟吃了个苍蝇似的犯恶心。

这是因为洪衍武忽然意识到了一点,就没有几个人面对侮辱,还始终能保持着这种笑容的。

谁自甘下贱啊?哪怕敢怒不敢言呢,无意中也得流露出点不满来啊。可“尤三”这如沐春风的太监样儿,倒像被骂爽了一样,太不合理。

所以这小子心里面一定藏着事。那眼睛背后有眼睛,绝对是标准的狼子野心。越这样,越证明这样人性阴险,有危险性。

看来弄不好这就是个能无风起浪的臭虫,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得势啊!要被这小子惦记上,不知道哪天就给你找点不自在。

说真的,他现在倒是挺替“大得合”担心的。身边留着这样能藏着心的主儿,哪天反过来玩儿他一家伙,就够他一呛!

两件别扭事儿算是过去了吧?可俗话说,一而再,再而三。

1980年9月10日,让洪衍武难受的第三件事又来了。

这一天,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通过了新的《共和国婚姻法》,在社会上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新的《婚姻法》是在1950年《婚姻法》的基础上,根据实践经验和当时婚姻家庭领域的新的情况和问题制定的。

它在重申原《婚姻法》各项原则的同时,增加了许多符合社会新形势的补充政策。其中“感情破裂”作为法定离婚理由,也写入了新的《婚姻法》里。

新的《婚姻法》第25条规定:“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

现在看来这有什么?“感情破裂”当然应该离婚啦,但在当时,这是何等的不易?何等的惊天动地?

这一规定,既明确了判决离婚的法定理由,也赋予了法官自由裁量权。不但具有立法的现实意义,而且具有理念的超前性。

但同时,这条法规也撼动了国人自古以来根深蒂固的“婚姻就是一辈子”的传统理念。

以至于好多人都认为是让好人受气,坏人得逞的法律。甚至后来不少人,都把1981年离婚率上升和第三者插足的情况,归因于《婚姻法》的修改。

但这些人却没想想,当时一大批不合理的婚姻本是历史问题造成的,正是有了这条规定,人们才有了纠错的机会。

实际上哪怕确实存在一方有过错,蓄意制造“感情破裂”的情况。但能和这样的人尽早分开,归根结底对他们自己也是好事。

更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意义恰恰在于,不准离婚决不能作为一种对人的惩罚手段来使用。

不过话说回来,现实中这条出于人性化考虑的法律调整也真的存在着不良副作用。那就是对于许多家庭,也会因此加剧精神担忧,甚至因此引发夫妻矛盾。

像杨卫帆就属于最典型的例子,是深受“荼毒”的一份子。

《婚姻法》出台之后,当社会对什么范围可以算作“感情破裂”形成论战的时候,他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

由于他和周曼娜婚姻前情感存在不对等,周曼娜为此变得精神紧张,又不自信地开始了对他的严防死守。

不但如影随形地每天跟着啊的身后头,她洗衣服时开始小心地翻查他外衣的每一处,以期发现是否有蛛丝马迹。

她平时最常说的话成了,“你是不是也惦记着跟我‘破裂’呢?说吧,到底看上你们团里哪个小姑娘了?说出来,我给你让地儿……”

那种绝非玩笑的玩笑,让人实在反感。

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是不可能不吵架的。

有一次就因为杨卫帆跟女同事无意中的一句玩笑,周曼娜在他们的“小家”,发了一宿的脾气,把家里东西砸坏了不少。

可真当杨卫帆实在忍无可忍了,怒气冲冲发了火,说“你要不想过离就离吧”。她又害怕了,哭着抱着又道歉又认错。

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时,正赶上了周部长夫妇登门。当弄清怎么回事后,老两口给小两口各打五十大板。一方面批评周曼娜实在胡闹,另一方面也手杨卫帆不该口不择言,这事儿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

可暂时的平息没用啊,但这种类似形式的吵闹今后或许将成为一种夫妻间的常态,这才是让小两口都痛苦的。

没辙,这就是自己酿造的苦酒,怎么都得他们自己喝下去。

当然,洪衍武与杨卫帆不同,他的生活不是因离婚的法规调整受到影响的。真正给他带来精神痛苦的是《婚姻法》改变的另一条规定——我国规定的婚龄由男20岁、女18岁调整为男22岁、女20岁。

其中的缘故自不用多说。要是去年年底不出意外,洪衍武和“糖心儿”现在已经结婚了。他们将将好赶在新《婚姻法》出台之前,那是多么的合适啊。

可现在呢,伊人了无消息,就是“糖心儿”马上回来了,还得再等两年啊。

这就叫做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呀。

这怎么能让洪衍武不去认为,这一切都是源于命运见不得他太幸福,故意来作弄呢?

这怎么能不让他再想起“糖心儿”,不为他们两个人原本就该得到的幸福惋惜哀伤呢?

这就像有一首歌儿里唱的那样,洪衍武是真想问问老天爷,“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同时,他也真是“触动了伤心的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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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受欺负

有个词儿叫做“否极泰来”,这是客观规律,人是不可能一背到底的。

曾经的生活经验让洪衍武坚信这一点。所以这时候的他,最盼着的就是这个词儿开始奏效,让洪家从此转运,让家里人都过得痛快点儿,可别再有什么坏事儿出现了。

但说实话,往往美好的愿望都会落空。什么叫“极”?这可不是由身在其中的当事人说了算的。

洪衍武实在有些轻忽了命运的真正意图。这个坏家伙的本意,根本就是要把洪家人挨个折腾一遍才行呢。

这不,才开学没几天呢,洪衍茹又出事了。

其实当苏绣跑来跟洪衍武报告,说洪衍茹在学校里又被人欺负了的时候,洪衍武简直不能置信。

因为说句实话,不是他臭不要脸。在才刚刚开始建立法制意识,逐渐恢复社会秩序的年头里。有他这么一个恶名昭著的哥哥,对洪衍茹来说,其实反倒是一种最强有力的安全保障。

和其他女孩不同,在学校和家附近,洪衍茹和苏绣尽可放心大胆地出门,绝对不会担心被男孩子截住。学校里,哪怕敢动手打老师的生混蛋也不敢招惹洪衍茹和苏绣。

就连她们在附近排队买东西都有额外的方便,只要是知道她们是洪衍武妹妹的半大小子,看到她们都会十分客气地礼让。

这可不光只因为洪衍武的江湖名声传遍附近所有学校,麾下党羽众多。也因为“140中学”有三分之一的生源都来自“半步桥小学”。

别忘了,当初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操场边的厕所里,可是当众把欺负自己妹妹的孙卫东打得满身屎尿,哭爹喊妈地夺门而逃。那现场的震撼力实在太深入人心了,是让每个亲眼目睹的男孩儿都不敢回想的噩梦。(详见外传第一百八十二章以眼还眼)

因此有这种威慑存在着,就连洪衍武“进去”那一年和去滨城求药的多半年,都没人敢造次。

谁也不傻呀,洪衍武尽管暂时不在京城,可总有回来的一天。真惹了这俩小姑奶奶,照样儿难逃秋后算账。更何况要每天提心吊胆等着人家来报复,那滋味不是更难受吗?

另外,洪衍武自己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儿啊。

从滨城回来,吃上电影票之后,在妹妹上初三这一年,他特意了解了一下“140中学”的具体情况。然后从菜市口电影院抽调出几个人手,悄悄替妹妹清理了一下学习环境呢。

像那些中午下午放学,没事儿就爱来“140中学”门口,叼着烟卷儿堵人或者等人的主儿,都被他派来的人给赶跑了。不少人挨了打后还受了警告,从此附近学校的“坏学生”们无不把这里视为禁地。

像过去每个课间和中午都要聚在停车棚打扑克牌的几个坏小子也挨了胖揍。从此洗心革面换了娱乐地点。还给了楼上靠窗而坐的洪衍茹一片清静之地。

甚至洪衍武还对前世那个敲诈勒索,致使他丧心病狂出卖了妹妹的“肖处长”进行了报复。

虽然这个日后手握权力的贪官,眼下才是个嘴唇上刚刚有点绒毛的未成年人,客观的说仍旧是个学习优秀、纯洁无辜的在校学生。

可洪衍武一点不在乎这个,反倒很享受这种冤冤相报的快乐。

临近暑假前,他让人堵了这位未来的大处长好几回,在其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可着劲儿地暴打戏弄。每次完事儿还让人传给他一个充满威胁的口信。

“想继续挨揍,就继续留在这儿上学。下学期还保准儿让你丫天天喝尿!”

结果开学再没看见过这位倒霉蛋,这小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别的学校上高中。

而从此之后,洪衍武也就彻底安心了。他不认为妹妹上学再会有什么不愉快发生。前世也是顺顺当当过来的。没听说谁跟她为难过啊,怎么可能呢?

但话说回来,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是客观存在。俗话说得好,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啊。

等到苏绣仔仔细细跟洪衍武一解释,他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都是因为洪衍茹参加了那个学校专门为尖子生开的“补习班”的缘故。

由于高考的恢复,近几年京城各个高中无不把备战高考当初首要任务。“140中学”也不例外,于是从这一年起,学校就把高中部每个年级组织了一个“补习班”。

这个“补习班”,是以期中、期末考试成绩为依据,吸收每个班集体分数前十的同学参加。每天放学加两节课,并且提供特殊试卷,由学校最好的教师负责给学生们开小灶。

洪衍茹是班里第一名当然没问题了,可苏绣却要排到中等生里。因此她就不能陪着洪衍茹一起参加了,这样每天放学后,俩小姑娘只能各自回家。

结果,在这补习班里,就因为洪衍茹模样是男生私下里公认最漂亮第一个,考试还总得第一名,被老师称为全年级第一女秀才。她就遭了别人的嫉妒了。

自打被视为眼中钉起,洪衍茹就经常遭到各种各样的暗算和捉弄。像上厕所回来发现铅笔头全被弄断,或是课本被划得乱七八糟,又或是书包里被塞进了虫子。

而洪衍茹气归气,可是连是谁干的都没追究,她的心性实在太柔弱了,又一心放在学习上。想着是反正是临时课,自己小心点就过去了。甚至她连苏绣都没告诉,就怕她小题大做激化矛盾。

可是呢,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洪衍茹越是息事宁人,受气包一样的忍耐,反倒更让人觉得她好欺负了。结果人家更肆无忌惮地琢磨怎么作弄她了。

就头几天,洪衍茹在“补习班”两节课之后收拾好东西,准备拿着书报回家的时候,没想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辫子居然被人系在椅子上了。

她的头发被这么突兀地一拽,当然疼啦。而且还马上引起了周围同学幸灾乐祸的嘲笑。她脸皮儿又薄,哪儿受得了啊?这次就真气哭了。

然后回去呢,实在忍不住委屈就跟苏绣说了。可她说完又后悔了,是再三嘱咐苏绣不能告诉洪衍武,说怕三哥惹事。

可苏绣那脾气哪儿会照她说的办啊?小丫头是阳奉阴违,这不,这两天在学校摸清了大致情况,就跟洪衍武详细汇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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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农贸市场

有个词儿叫做“否极泰来”,这是客观规律,人是不可能一背到底的。

曾经的生活经验让洪衍武坚信这一点。所以这时候的他,最盼着的就是这个词儿开始奏效,让洪家从此转运,让家里人都过得痛快点儿,可别再有什么坏事儿出现了。

但说实话,往往美好的愿望都会落空。什么叫“极”?这可不是由身在其中的当事人说了算的。

洪衍武实在有些轻忽了命运的真正意图。这个坏家伙的本意,根本就是要把洪家人挨个折腾一遍才行呢。

这不,才开学没几天呢,洪衍茹又出事了。

其实当苏绣跑来跟洪衍武报告,说洪衍茹在学校里又被人欺负了的时候,洪衍武简直不能置信。

因为说句实话,不是他臭不要脸。在才刚刚开始建立法制意识,逐渐恢复社会秩序的年头里。有他这么一个恶名昭著的哥哥,对洪衍茹来说,其实反倒是一种最强有力的安全保障。

和其他女孩不同,在学校和家附近,洪衍茹和苏绣尽可放心大胆地出门,绝对不会担心被男孩子截住。学校里,哪怕敢动手打老师的生混蛋也不敢招惹洪衍茹和苏绣。

就连她们在附近排队买东西都有额外的方便,只要是知道她们是洪衍武妹妹的半大小子,看到她们都会十分客气地礼让。

这可不光只因为洪衍武的江湖名声传遍附近所有学校,麾下党羽众多。也因为“140中学”有三分之一的生源都来自“半步桥小学”。

别忘了,当初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操场边的厕所里,可是当众把欺负自己妹妹的孙卫东打得满身屎尿,哭爹喊妈地夺门而逃。那现场的震撼力实在太深入人心了,是让每个亲眼目睹的男孩儿都不敢回想的噩梦。(详见外传第一百八十二章以眼还眼)

因此有这种威慑存在着,就连洪衍武“进去”那一年和去滨城求药的多半年,都没人敢造次。

谁也不傻呀,洪衍武尽管暂时不在京城,可总有回来的一天。真惹了这俩小姑奶奶,照样儿难逃秋后算账。更何况要每天提心吊胆等着人家来报复,那滋味不是更难受吗?

另外,洪衍武自己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儿啊。

从滨城回来,吃上电影票之后,在妹妹上初三这一年,他特意了解了一下“140中学”的具体情况。然后从菜市口电影院抽调出几个人手,悄悄替妹妹清理了一下学习环境呢。

像那些中午下午放学,没事儿就爱来“140中学”门口,叼着烟卷儿堵人或者等人的主儿,都被他派来的人给赶跑了。不少人挨了打后还受了警告,从此附近学校的“坏学生”们无不把这里视为禁地。

像过去每个课间和中午都要聚在停车棚打扑克牌的几个坏小子也挨了胖揍。从此洗心革面换了娱乐地点。还给了楼上靠窗而坐的洪衍茹一片清静之地。

甚至洪衍武还对前世那个敲诈勒索,致使他丧心病狂出卖了妹妹的“肖处长”进行了报复。

虽然这个日后手握权力的贪官,眼下才是个嘴唇上刚刚有点绒毛的未成年人,客观的说仍旧是个学习优秀、纯洁无辜的在校学生。

可洪衍武一点不在乎这个,反倒很享受这种冤冤相报的快乐。

临近暑假前,他让人堵了这位未来的大处长好几回,在其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可着劲儿地暴打戏弄。每次完事儿还让人传给他一个充满威胁的口信。

“想继续挨揍,就继续留在这儿上学。下学期还保准儿让你丫天天喝尿!”

结果开学再没看见过这位倒霉蛋,这小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别的学校上高中。

而从此之后,洪衍武也就彻底安心了。他不认为妹妹上学再会有什么不愉快发生。前世也是顺顺当当过来的。没听说谁跟她为难过啊,怎么可能呢?

但话说回来,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是客观存在。俗话说得好,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啊。

等到苏绣仔仔细细跟洪衍武一解释,他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都是因为洪衍茹参加了那个学校专门为尖子生开的“补习班”的缘故。

由于高考的恢复,近几年京城各个高中无不把备战高考当初首要任务。“140中学”也不例外,于是从这一年起,学校就把高中部每个年级组织了一个“补习班”。

这个“补习班”,是以期中、期末考试成绩为依据,吸收每个班集体分数前十的同学参加。每天放学加两节课,并且提供特殊试卷,由学校最好的教师负责给学生们开小灶。

洪衍茹是班里第一名当然没问题了,可苏绣却要排到中等生里。因此她就不能陪着洪衍茹一起参加了,这样每天放学后,俩小姑娘只能各自回家。

结果,在这补习班里,就因为洪衍茹模样是男生私下里公认最漂亮第一个,考试还总得第一名,被老师称为全年级第一女秀才。她就遭了别人的嫉妒了。

自打被视为眼中钉起,洪衍茹就经常遭到各种各样的暗算和捉弄。像上厕所回来发现铅笔头全被弄断,或是课本被划得乱七八糟,又或是书包里被塞进了虫子。

而洪衍茹气归气,可是连是谁干的都没追究,她的心性实在太柔弱了,又一心放在学习上。想着是反正是临时课,自己小心点就过去了。甚至她连苏绣都没告诉,就怕她小题大做激化矛盾。

可是呢,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洪衍茹越是息事宁人,受气包一样的忍耐,反倒更让人觉得她好欺负了。结果人家更肆无忌惮地琢磨怎么作弄她了。

就头几天,洪衍茹在“补习班”两节课之后收拾好东西,准备拿着书报回家的时候,没想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辫子居然被人系在椅子上了。

她的头发被这么突兀地一拽,当然疼啦。而且还马上引起了周围同学幸灾乐祸的嘲笑。她脸皮儿又薄,哪儿受得了啊?这次就真气哭了。

然后回去呢,实在忍不住委屈就跟苏绣说了。可她说完又后悔了,是再三嘱咐苏绣不能告诉洪衍武,说怕三哥惹事。

可苏绣那脾气哪儿会照她说的办啊?小丫头是阳奉阴违,这不,这两天在学校摸清了大致情况,就跟洪衍武详细汇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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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外行

这怎么会呢?不应该啊。

这姐姐可是整个福儒里排第一的女秀才啊!不是应该正在京大里埋头苦读呢吗?她还有一年就成为正式的新闻记者了呀?

正在两人犹疑之间,水清一双渺目转过来,也发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她的反应同样很意外。先是明显的愣了一愣,脸上随后浮现一丝略显难堪的红晕,但很快就大方地笑了起来。还冲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

这下洪衍武和陈力泉再不迟疑,赶紧都凑了过去。

“哟,姐姐,您这是体验生活哪?”洪衍武先开了腔。

“就是啊,您怎么卖上菜了?您现在不该上课呢吗?”陈力泉也跟着问。

却没想到水清的回答简直就像个炸弹,一抛出来立刻把人炸得昏天黑地。

“我……我已经退学了。现在……”跟着她顿了一下,很委婉地说,“……自负盈亏了。”

“啊?这怎么回事?”

“您……您没开玩笑吧?”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大惊失色,齐齐叫了一声。

可水清却沉默了,过了老半天才勉强笑了笑。

“我觉得没什么呀,同样是靠劳动吃饭,总比在家吃闲饭要强,并不丢人。退一万步说,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干,对不对?”

陈力泉因为水清的话尴尬了,一下脸红过耳,赶紧解释。

“清儿姐,您别这么说啊,我……我不是那意思……”

洪衍武却明白水清这是所问非所答,这是刻意在转移重点。不用说了,这里面肯定有事,要不好好的怎么可能退学来卖菜啊?

他想了一想,就很诚恳地说,“看来您是遇见难处了。可您别误会,我们可没探问您隐私的意思。不瞒您说,我认识‘教育工作组’的人,您要是学校里……”

这番好意,水清当然明白。但她是个好强的人,感动归感动,却还是没说自己的事儿。

“小武、泉子,谢谢你们。但我的事儿,哎……事已至此,怎么都没用了。我只求你们别把我在这儿卖菜的事儿说出去。因为咱们胡同的人还都不知道呢。可我父母都是要脸面的人,我的事儿要露了,他们会感觉没法见人的。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只能每礼拜天能回家看看孩子。而且还答应家里不会在附近干,可现在农贸市场太少了,只有这儿有位置……”

这句话无疑透露出更多的无奈。而且能看出水清对她自己的事儿早就灰心了。

既如此,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只能答应下来,不好再往下追问了。

但他们又不忍心就这么不管了,俩人互相对视一眼,跟着都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大概有八十来块。

这次是陈力泉开口,“姐,这点钱不多,你先拿着吧……”

没想到水清连这个也不接受,坚决推辞。“还不多呢?不行不行……”

洪衍武便帮着劝。“都街里街坊的,我们俩打小又把你当亲姐,你再客气就没意思了。想也知道你缺钱。你现在住哪儿啊?生活上还有困难没有,直说!”

可水清仍旧坚持不受。“真的不用。我现在挺好的,就住永定门那边儿。我舅舅有个小房闲着,正好离批菜的地方特别近。”

跟着她还怕没说服力,又开始用具体数字说话。

“你们看啊,我一天卖六十斤菜,一斤挣五分钱,一个月我就能挣九十块。我爸一个月才挣六十多,我要是每天拉拉晚,没准还能多卖几斤呢。一个月一百块也不是问题,你们真不用替我担心。回头等有空,姐好好请请你们……”

正说到儿,就见远处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站住了。水清便住了口,转而专心致志招待起顾客来。

“大妈,您来点儿什么?芹菜、黄瓜、柿子椒、还是韭菜?”

而尽管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知道这种老太太最难缠,耽误半个钟头也不见得花得了五毛钱。但人家生意上门,也不好再打岔。都闭了嘴,老老实实站一边待着。

果然,老太太在菜车边站了一会儿,她青筋暴露的手几乎把所有的蔬菜都掐遍了,最后就拿起半斤多的韭菜来。

“这还不错,怎么卖呀?”

“大妈,韭菜是今天早上刚进的。两毛八一斤。”

“嗨,什么菜好坏我一看就知道,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新鲜货……”

“是,是。那我给您约约吧?”

水清明显还不太适应新的工种,她嘴皮子跟不上趟,一句恭维话没有。不像别的菜贩子,肯定会夸几句有眼力,您会过日子什么的。轻而易举就能让老太太笑颜逐开。

所以她正要接过来的时候,老太太却把菜放下了,又挑剔上了。

“闺女,你这是什么菜呀?两毛八一斤,都快赶上三两肉钱了!以前这也就是几分钱的东西。你别太黑喽,挣钱也得有够哇……”

这话可是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直皱眉,因为他们是知道卖菜的有多苦。别忘了,他们在菜站干过啊。

洪衍武就忍不住插了口。“您别老说以前的事,以前人都穷得光腚,现在您看大街上谁光着呢?”

老太太被这不阴不阳的话给气坏了,死命瞪着洪衍武,那灰色的瞳仁里浊斑累累。一张“油葫芦”似的嘴更是“呦呦呦”了半分钟。

“年轻人怎么这么说话呀!我们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了?再说你跟我瞎扯什么呀!韭菜跟光着不光着挨得上边儿吗?”

水清赶紧打岔,息事宁人地报了个实在价儿。

“大妈,您别生气。大过节的乐呵呵多好。实话跟您讲,我这韭菜是二毛三一斤进的。每斤就赚五分钱。要嫌贵,您给个价儿吧。”

没想到老太太根本不信。一开口还倍儿黑。“我告诉你说,我刚从那边过来,人家韭菜就卖两毛,我来你这儿也就是图个离家近。就这价儿,我要一斤,你卖不卖?”

水清不由面露难色,最终这笔买卖还是没做成。

但看到这儿,洪衍武心里也就有准谱儿了。水清这买卖做得可实在不怎么样,大外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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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相助

等老太太一走,洪衍武直言不讳,就跟水清说了。顶点 更新最快

“姐啊,你也太实在了。这么做买卖不行啊。我敢肯定,你卖菜从头到尾都一个价儿,逢人就加五分钱。别人再一讨价还价,真要卖出去也就挣个两三分。”

水清被说中了,可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却有着她自己的坚持。

“难道实心实意不好吗?薄利多销嘛。我觉得只要诚诚恳恳坚持下去,认可我的顾客一定会越来越多的。到时候情况不就好了吗?”

可面对这种淳朴的天真,洪衍武只能摇着头笑了。

“哎哟,姐姐。我说实话你别不爱听,您这就有点刻舟求剑了。薄利多销对是对。可得分情况啊。您这一车才拉多少菜?百八十斤到头了。就两三分的折腾出去,都卖了也挣不了几个。何况光见您薄利了,您也没比别人多销出多少去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话确实打击人,可也成功引起了水清的好奇心。“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洪衍武嗽嗽嗓子,索性畅所欲言了一番。

“其实很简单。你呀,是光想着自己实在了,可顾客不知道啊。别忘了,这年头,大家对‘个体户’存在明显偏见,认死了‘买的没有卖的精’。你就是把心实打实掏出来,人家也不信你。更何况这市场里又不是你一个人卖菜,别人不傻,由着你抢生意。人家只要动动脑子,你的实在也就‘不实在’了。”

“你还别不信。比如说吧,我要也跟这儿卖菜,我就会利用大家贪便宜的心理。什么意思?最简单的,对市场上最多的东西,我会压低价儿卖。但对市场上比较少的菜就高点儿价儿卖。”

“还不明白呢!什么叫货比三家?别人问菜价肯定问那个摊儿上都有的,这样显得我的菜就便宜。别忘了,谁来买菜也不能只买一样啊,连蒜带葱,搭着混着就都卖出去了。扁豆亏的,我用茄子补,实际上一样是赚。”

“另外一个。别人会玩儿称啊。人家卖的比你价儿低,通过偷份量就找补回来了,这你受得了吗?所以这么一比,我敢断定,就是再实诚,你的菜也没别人卖得好。对不对?”

“姐姐,别看别人偷奸耍滑。可俗话说的好,无奸不商啊。做生意比得就是动脑子。他们越这样越能哄得顾客高兴,让人家心甘情愿被哄骗。所以在顾客眼里,反倒是这些人更‘实在’。”

“别,你可别用这眼光看我,你别误会,我不是劝你也这么干。但退一万步讲,做生意的灵活性你确实缺。就拿这韭菜说,刚才亏钱你也应该卖,因为一晚上这菜就烂,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还不如便宜点出去呢。不能算死帐啊。”

“当然,要说实话,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勤快这点儿就挺好。看你的车上,菜摆得比别人整齐,芹菜是芹菜,青椒是青椒。上面还老洒着水,透着鲜灵。这就叫‘货卖一张皮’。就连刚才那么精细的老太太都被您给吸引过来了,可见你比所有菜摊儿都强。”

“但我最后不能不再提醒你一句,你这位置不好,在市场最里面。所以能找到你这儿的大多是千挑万选,为一分钱能算计半小时的主儿。你这菜也就更难挣钱了。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路数?”

这一番生意经,可真是让水清听得睁大了眼睛。她对洪衍武刮目相看的同时,更忍不住去想。

唉,自己的书念哪儿去了?怎么一点儿也用不上呢?

看来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卖菜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呀!

中秋节洪家的这顿晚饭,极其的精细雅致。

凉菜四色。一碟子沙酸藕,一碟子拌海带,一碟子小酥鱼,一碟子拌菠菜。

主菜八道。大拉皮、樱桃肉、炒麻豆腐、木耳山药、糖醋里脊、红烧黄鱼、扒牛肉条、韭菜小河虾。

全家人坐在一起,也极其热闹亲热。

洪禄承和王蕴琳都很享受子孙绕膝的美好氛围。

老爷子为此还饶有兴趣地拿出了一套宛如工艺品的银质专用工具“蟹八件儿”,给孩子们演绎了一下“大宅门”里真正的吃蟹方式。

他用钳、叉、铲、镊等,用以敲、刮、叉、挤,将螃蟹的各部位丰脂美膏,细细出净。最后空壳合起来,竟然仍是个完整的螃蟹。简直绝了!

最终获得大家的啧啧称叹,一致叫好。

总之,这场面真是诚如马三立《拉洋片》的开场诗说的一样。

“吃点吧,喝点吧,没有外人都是自己。要吃肥的有牛羊肉,要吃瘦的来块里脊,黄花、木耳、海带菜,哩哩啦啦那是粉皮儿,好大的螃蟹揭开了盖儿,弯着腰的那是虾米,七个窟窿的那叫白花藕,要不怕扎嘴,您弄一筷子鱼!”

可说实话,洪衍武和陈力泉这顿饭却吃的有点食不知味,流于形式。因为他们心里有事儿啊。

今天碰见水清的事儿不能拿出来说。关键是到末了,水清也没要他们的钱,反倒买了两瓶汽水请他们喝,还硬生生白送了他们两斤韭菜。说是谢他们一向的照应。非让带回家来。如果不要就急,说是瞧不起她。

这让他们说什么好呢?又怎么能不替这个善良又要强的邻家大姐操心、惦记呢?

所以这心里有点堵得慌是必然的,俩人连一筷子韭菜小河虾也没吃。总觉得盘子里水清送他们的韭菜是一种无辜的苦难和困境。就这道菜,哪怕再香再鲜,能咽得下去才怪呢。

于是当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合计,咱不能光看着啊,还得想办法帮把手啊。

眼下为难的就是水清这人自尊心太强,不愿意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

好在洪衍武出了主意了。跟陈力泉说,“明的不行,咱改暗的吧。干脆,明儿我去趟刘家窑,找蔬菜仓库的高庆田,让他批货那边给关照点儿。你再受累跑一趟广安门和菜市口的电影院,跟那些小子们说好了,每天换着人儿去樱桃园‘大棚’找水清买菜去。每天剩下多少,咱都给她包圆了不就完了。菜钱咱掏,菜让这帮兔崽子自己分分,就算福利了。”

嗨,就这么着,打这儿起,水清突然间就发现自己走了好运了。

第四十二章 开口

莫名其妙的,水清就发现自己得了贵人相助,处处开始享受特殊待遇。

就拿去批菜来说,她本应当四点钟就起来,就赶到蔬菜仓库门口排队的。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仓库开门后尽快拿到当日蔬菜,及时蹬车到农贸市场。

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错过六点到七点前,由起早的人“创造”的一次交易小高峰。

可没想到,从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她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那一天,仓库的总调度居然在开门前当众拿大喇叭喊她的名字。找到她之后,就让菜场的装卸工,把最好的时令菜,头一个装在了她的车上。

对此,总调度说是有朋友点名要关照她。以后她再不用再排队了,来了只要报她自己的名字就行。至于是这朋友是谁?对不起,人家不让说。

于是此后她还真就得了方便。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拿货。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不用多费口舌。

哪怕只供应大菜市场的稀罕货,菜场的装卸工也能给她装上一份。而且什么菜,份量都要比给别人多出不少。

她不好意思一问,人家非说是损耗。

最蹊跷的还有一件事儿。几乎与此同时,每天中午前,都有一些小伙子找到农贸市场来,就认准她的菜摊儿买菜。

这些人份外客气,剩多少菜要多少菜,不还价不说,有时候还不要找零儿。问他们呢,非说是替单位买的,花公家钱不心疼。

就这样,没几天,她就成了整个农贸市场的知名人物。

这些从天而降的好事,别说让其他的菜贩子嫉妒得红了眼,就连她周围的小贩们也都奇怪起来。挨个跟她打听,家里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有什么特殊门路?

可谁也不知道,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在冥思苦想呢。

没错,肯定有人在帮她。可这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帮她呢?

好像只有小武和泉子知道她卖菜的事儿啊。再仔细想想,记得他们过去好像就在菜站当过临时工,难道真的会是他们吗?

可他们怎么这么大本事呢?连蔬菜仓库的总调度也听他们的?

那……那些天天把剩菜包圆的人是不是他们找去的?一天天的,这得花多少钱啊……

水清毕竟是考上“京大”的高材生,脑子够使。这点真相,想要彻底弄明白是不难的。一上心,很快也就水落石出了。

还没等国庆节呢,9月28日星期天,她借着回家看孩子的机会,下午就带着两条“大重九”找到陈力泉家里去了。

和洪衍武、陈力泉见了面,她只有一个句话,“姐谢谢你们俩的帮忙。这烟,你们必须收下。而且以后不许再派人找我买菜了,去了我也不卖。”

洪衍武和陈力泉立刻就知道他们干的事儿露了。而且俩人也都清楚水清的脾气。

通常情况下她这人就跟棉花似的,怎么着都行,特别愿意替别人着想。可一但对某件事她认真了,你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她。

所以没辙,看这架势就只能答应。

可答应是答应,洪衍武却又说了。

“姐,你别嫌我们多事,也别觉得这是施舍。不管你怎么想,我们俩打小受你照顾太多了,真把你当亲姐一样。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啊。那替你办这点事儿还不应该吗?”

“特别是我,我们家那几年那么倒霉的时候,我干尽了坏事恶名远播的时候,唯独你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没嫌弃我,没避着我,还劝我学好。就冲这个,你如今有了难处,我要不管,良心过不去。”

“而且我跟你说实话,帮你我绝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我跟你说认识‘教育工作组’的副部长不是吹牛。杨卫帆是我哥们儿,这你总知道吧?我外面的关系真不老少。你别看我和泉子还干临时工,可边建功的工作却是我帮他联系的。这事儿大家不知道是我不让他说罢了。”

“所以说,你要真有什么委屈,不妨跟我们说说。就算有的事儿我们真管不了,可我了解一下你的情况,至少能帮你联系一份不错的工作。你千万别再推辞,你想想小影。每礼拜只能见孩子一天你就乐意?再说按时间算,明年你就该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呢?还每礼拜就回来一次?”

要是说别的还无所谓,可这一提孩子,那可真是触动水清心里最软和的地方了。

确实,洪衍武说的在理啊。

不说别的,孩子一天天大了,挑费也就高了。她又没户口,吃喝拉撒、穿衣戴帽、幼儿园、上学,一件件一桩桩的难题都在后头等着呢。

她要是能顺利大学毕业或许有法子可想,但如今这情况。哎……

想到这儿,水清情不自禁眼圈一红,跟着抹了把眼角的泪。终于把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把那些憋在心里的酸楚和委屈,都说了出来。

实事求是的说,哪怕按照最苛刻的标准。水清也可以称得上是这一代大学生的楷模。

她的校园生活可以说是最单调的,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里,或是待在宿舍里琢磨报刊、杂志上的文章。哪怕是在吃饭的时候,脑子里也琢磨的都是学业上的事儿。

唯有傍晚,她漫步在大学校园的甬路上,望着太阳一点点地落山。或是夜晚,她坐在书桌旁点亮台灯,望着宿舍窗外的点点星光的时候。

她的心里才会涌现出一方温暖的世界,情不自禁地思念起家里的亲人和孩子。期盼起毕业之后,能和孩子朝夕相处的生活。

像这样的学习态度无疑是深受老师们喜爱和好评的。要按照常理,水清的前程绝对不应该出现深问题,顺利毕业之后她肯定会获得学校优先分配的。

而作为“京大”新闻系“七七届”大学生中最优秀的一员,她除了进入“国家通讯社”,又或是“国家电视台”这样的中央级媒体单位。几乎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只可惜,水清倒霉就倒霉在她实在太出挑儿了。用句后来的俗话说,那是“智慧与美貌并存”。

而老天爷是最见不得这个的。否则就不会有“天妒英才”这一说了,也不会有“红颜薄命”这个词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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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流言

水清也堪称绝色佳人一个,若在古代,当属倾国倾城一类。顶点 更新最快但她的美和“糖心儿”的美迥然不同。

那不是一眼夺目的惊艳绽放,而是闲致悠远的淡淡清香。正如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区别。

水清的美,美在无声处,美在亲切间,美在纯真里,美在温润中。是绝对摒弃浓装艳抹,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的美。

外界的灯红酒绿的诱惑对她而言抵不上一本书一张报,所以她从不像别的女生那样热衷于穿上喇叭裤、踩上半高跟,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交谊舞会。

她对自己的容貌修饰也极为简单,只追求清洁和干净。所以她的头发也一直都是笔直的,只简单梳一个马尾式的辫子在脑后,而不像别人那样把头发烫成波浪式。

但就是这种不带半点张扬浮华和媚俗之态的朴素,这种素面朝天的清新淡雅,却反倒让她在众多俗脂艳粉之间尤为耀目。

于是系里男生们通过一次自发的投票选举,就把“系花”的桂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而从此水清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系里男生公认的“缪斯女神”。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她的“美谈”,经系里男生之口四处传扬着。

那么数不尽的困扰和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

似乎突然间,水清就一下子被全系女生孤立起来了,平时和她最要好的女生也疏远了她。她们在她的背后集体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帮男生可真够可以的,都什么眼光,怎么选她当系花?”

有人马上附和,“就是,真不可思议。土得掉渣,连套瘦身的衣服都没有,就会装清高。”

是的,在大多数女生的内心,系花应该理所应当是衣着打扮都时髦的姑娘才对。

可现在居然选上了一个连“珍珠霜”都不用的水清,这让她们这些每天费尽心思饬自己的人,情何以堪?

但不管她们怎么想,现实里却就是有大量男生以各种各样方式想要接近水清。求教、借书、借笔记、食堂相让、礼堂占座……处处有人踊跃争先。

同时,哪怕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也不乏有人鼓起勇气把一封封含着柔情蜜意,搜肠刮肚写出的书信。通过各种办法,偷偷送进她手。

不用说,追求者中最能纠缠的当属乔牧了。

这个有“小郁达夫”之名的“风流才子”真写了不少酸诗,每天打着文艺探讨的旗号,像鬣狗一样地对水清紧追不放。不分场合地狂念这些诗歌,妄图借此俘获美人之心。

可实际上这小子却是最大程度地干扰了水清的学习,影响了她心情,让她苦不堪言。

所以正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水清才不得已把乔牧带到了家中。借着水小影这个“小拖油瓶”的威力,让他自己主动撤退,重新换得了一片清净。

应该说,水清的情商确实是不低的。

她用这种很委婉的暗示方式,既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最大程度保全了乔牧的颜面,让这件事以最为和缓的方式结束。

可她对于人性的认知却实在又有些肤浅。

她太善良了,完全相信别人的承诺一百年不变。相信身为学生会干部的乔牧会永远替她保守水小影存在的秘密。

却没想到,有的人尽管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但道德标准却不能与之相匹配。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许诺其实并不太当做一回事。忘性也很大。

于是在这件事上就出岔子了。

尽管乔牧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做到了守口如瓶。甚至每每在校园里,他见到水清的身影,还免不了悲风伤秋地为“有缘无分”哀叹一声。

可当另一个叫做代红红的大一女同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他很快就把水清置于脑后了。然后又以一副大诗人一样的姿态,轻吟着“普希金”,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

这一次狩猎很成功,他很快就有了爱情的捕获。

但就在他和代红红如胶似漆,打得火热之际。偏偏代红红听说了他追过水清的事儿,于是美女变了河东狮,醋意大发地向他质问始末究竟。

了解了情况之后大哭大骂不说,还以他对待爱情不忠贞为由,提出要分手。

乔牧如何甘心让嘴边的鸭子飞了啊?为了让代红红回心转意,除赌咒发誓对水清绝无留恋之外,他一秃噜嘴,也把水清不明不白养着个孩子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下可好,水清今年初五的饺子全白包,算是犯了小人口了。

那代红红不是个省油的灯,得知此事之后,背后嚼上了舌头根子。于是事关水清的风言风语在系里不胫而走。

很快,无论男生女生私下里都开始指着水清的背影指指点点,而且都不愧是学新闻的,内容经他们着力渲染和想象,竟然越传越走样。

有人凭经验进行推理分析。说有的人了回城,都愿意不惜任何“代价”。会不会水清想走这样的门路,才落了个孩子呢?

也有人以小人之心度人。说水清肯定是未婚生子。为了掩盖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才谎称是收养一个孤儿。否则真是做好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更有人恶意中伤。说难怪水清不爱打扮自己,她的补助得养活私生子啊。要真是这样,她是挺会沽名钓誉的啊。这就叫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反正够能算计的。

总之,无论如何都指向一点,水清为人不正经,生活作风有问题。

当然,也不是没人说水清的好话,绝不是没一个人相信水清在行善积德做好事。

但俗话说,三人成虎啊,大部分女生的嫉妒心,和许多男生情感遭拒的怨恨,都在这个时候发作出来。这些负面情绪汇聚成了一股强大的,能够压制一切的旋风,占据了舆论高点。

这让其他持有不同意见的人如果不跟从,就只能闭口不言。否则就会同样被这股旋风所伤。

于是正面的声音不但寥寥无几,而且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可是要知道,这种带色的事儿,对我们的国人永远具有难以描述的吸引力。哪怕知识份子也毫不例外。

这远比成天搞学问,钻进书本儿堆里有趣得多,更能促进思维运动,有益于大脑发达。

于是流言蜚语持续传播发酵下,很快超出了新闻系的范围。眼瞅着就要成为一场蔓延全校,难以遏制的风波。

这时校领导被惊动了,他们迅速采取措施,赶紧把水清找去,找她谈了一次话。

鉴于这件事的恶劣影响,校领导的意思是希望水清能去学校指定医院体检,尽快用医学证明自证清白,平息谣言。

而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水清虽然感到无比的羞恼和气愤,可还是答应了。

因为她不但毫不心虚,而且也想尽快结束这种糟糕的状况。校方的意见固然对她不太公平,让人委屈,但不能不说,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

只是万没想到啊,偏偏体检结果拿到手里后,她却傻了眼。

天哪!医院开具的证明,居然证明她已不再是处女!

第四十四章 退学

自己的事儿自己最清楚,水清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于是一天之内,她又跑了好几家医院,想推翻第一次的医学证明。

可惜无一例外,全是一样的检查结果。

她真的懵了,又恐惧又无助,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多亏一个有耐心的妇科大夫为她做了详细解释,她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敢情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一样。有时候,会因为个人壁膜太薄,由剧烈运动和骑自行车等生活日常行为,就足以造成“膜”的意外破裂。

像水清当知青时,下地干农活,坐马车上下山都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可这样一来对水清简直是厄运当头啊,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这个尚无DNA检验方法,在人们对两性知识极为匮乏的年代,在这个把“膜”视为比天还大的年代,在这个舌头根子能压死人的时代,水清倒霉几乎已是必然的。

果不其然,在校方再次找到她头上的时候,好心医生的补充声明毫无帮助,而那一纸死板的医学证明,让水清彻底陷入了不复之地。

校领导竟然希望以她主动退学的方式,来平息此事的不良影响。哪怕水清再三苦苦恳求,也根本没用。

领导故作严肃,却事不关己地说,“是,医学上是有别的可能,我个人也承认,但不是也有传言中的那种可能吗?你不能证明就不是那样。你要清楚,你是个没有结过婚的人,不比那些已经有了家庭的少数同学。出了这样的事儿,对学校影响很不好。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马上让这场风波停止,不能再扩大事态。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让咱们京大的百年名校的清誉受损害吧?你要服从大局!如果你不能实在体谅学校的难处,只为自己考虑。那么没别的办法,学校就只能按开除处理了……”

水清是哭得泣不成声离开领导办公室的。而过一夜的思考,她只能面对现实。不得已上交了退学申请。

学校的批复根本没耽误一份一秒,当场就下达了。这样也就意味着水清当天下午就要离去。

就是这样,水清在某些人心有默契地众口铄金下,变成了有历史污点的“破鞋”一个。人性之恶在本应该学习和交流知识的最高学府,获得了全面压倒性的大捷。

可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呢?

是该怪那些女生嫉妒和男生的狭隘呢?是该怪那些善良人在羊群效应下屈从和懦弱?是该怪这个封建禁锢的年代风气?还是该怪那社会中到处都是的官僚作风?又说是人们自以为是,轻易对人对事做评判的通病?

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但“丑陋”、“龌龊”、“残忍”,却均从此事中显现无疑。

而更让人想象不到的是,人性中的“虚伪”竟然在最后一刻也出场了。

除了乔牧心中有愧,避而不见之外。其他背地里说过水清坏话的男女同学居然都来了。

他们对待水清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下子又都热情地关心起水清来了。态度竟比那些真正同情水清的人显得还真诚,还亲热。

有人去食堂给水清打饭,有人帮忙收拾东西。有人要帮忙提行李,把水清送上公共汽车。

下午送别的时候,一种特殊的现象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善良真诚的人根本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都是神情忧郁难过,替水清的未来充满担心。

反倒心怀恶意的人,故意表示出依依不舍的姿态来,说着触痛人心的便宜话。

“水清,想开点儿,人生总会有坎坷,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对,是金子在任何地方都会闪光,千万不要灰心啊。”

“我们永远都是同学,祝愿你在新的天地里做出一番成就来……”

这一幕何尝不是一种天大的笑话?人生啊,你到底讲不讲理?

而水清尽管情绪低落、脸色苍白,尽管能从每个人的眼神里看出他们的心思来。但她却是个宽容待人,也善于从别人身上发现优点的人。

真心的同学她当然无比感动,假意的同学毕竟在她走的时候也帮了忙。所以出于礼貌,她也要表达感谢。

只不过她在与同学们挥手作别后,扭头走出那座古香古色的“京大”校门时,她的心也真的克制不住地在滴血。

这一刻,意味着她自己的梦想全部破灭。

从此,未名湖与她无关了,博雅塔也与她无关了,那看了整整三年的华表,和肃穆庄严百年纪念讲堂统统都与她无关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在哪里?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家人?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否有足够的能力把水晓影抚养长大?

她怎么能不茫然?她怎么能不恐惧?她怎么能忍得住不落泪?

可至此伤心还没有结束,回到家后,那天晚上才堪称是水清这辈子里最最难熬的时刻。

父亲沉默无语,一根根抽烟的样子,和母亲欲骂又不敢骂,生怕被邻居听到,捂着嘴涌着泪的样子。比什么都让她痛苦。他们真的对她失望至极,又倍受打击。

看着养育自己的父母,水清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眼里流出了更为酸涩的泪水,这次不是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而是喟叹生活对自己父母的不公。

是啊,只要再坚持一年,她就能正式毕业了。可如今,却让父母盼着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已经带给了他们抚养孩子的麻烦,如今又要让他们承受这种精神打击,今后还得藏头盖脚替她遮掩,这实实在在是不该呀!

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和命运的捉弄,凡人往往是没有力量能做抗争的。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于是懊恼也罢,悔恨也罢,痛哭流涕也罢,怨天尤人也罢。遇到的问题总得想办法解决。

于是很快,水家内部就达成了初步统一意见。水清不能住在家里,这事儿怎么也得瞒住街坊四邻。

至于今后,哎,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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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 碰钉子

“妈的,连你这么善的人也要受这种冤枉。这社会简直不像话!这算什么校领导?什么同学,真是一帮……一帮吃屎份子……哼!”

听完水清讲述的一切,陈力泉实在忍不住了,“砰”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义愤填膺地骂上了。

洪衍武同样听着生气,但他和陈力泉不一样,比较务实。赶紧递给哭成泪人的水清一块干净毛巾。

“姐,你能把这么隐私的事儿告诉我们,足见你是把我们当亲弟弟了。你放心,我们都相信你。可我现在还得问问你,那你退学,学校给你发肄业证书了没有?”

水清一边抹泪一边说。

“没有。我问过,领导说‘京大’从来不发这种证书。没完成学业就是没完成学业,不能算作‘京大’的学生。所以我……我现在只能算初中毕业。”

妈的!这也太欺负人了!那不就和开除一样了吗?

这么一听,洪衍武心中也有点耐不住怒火升腾了。

因为今年开始,高考又有了年龄限制,水清就连再想考一次也不行了。这等于就是前程被尽毁啊。

他没再多说什么了,只是一拍胸脯。

“行了,姐,你这事儿我管定了。当然,最终能办成什么样我不敢保证啊。但我决不能让你白吃这个亏!”

哪知水清却为他这话吃了一惊,竟然反复叮咛。

“不不不,我的事你千万别管。你们能理解我的难处,这么安慰我,我就很感激了。小武,特别是你,可得好好过日子。当爹妈的不容易,你多替洪大爷洪大妈想想……”

洪衍武又不由心生感慨。

哎,你真是爱操心啊。替别人着想都成骨子里的习惯了。姐姐,你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对水清的事儿,洪衍武没丝毫耽误。当天晚上他就找何介夫去了。

只是这一次他却意外地碰了钉子。何介夫怎么也不肯为了这事儿出面,把自己搁里头。

没辙啊,因为“京大”牌子太大了。

“教育工作组”管着高校确实不假,但那只是名义上的。高校的自主权力其实很大,有些工作能不能贯彻执行还得看人家配合呢。这跟管普通教育不一样。

别忘了,就连首都师范这样的普通高校,要想改变洪衍文的分配去向,都得好好跟人家商量,找个折中的办法。就更别说对待“京大”这样全国的首要学府了。

别说洪衍武想让“京大”校方允许水清重新回去上学简直是白日做梦。就连肄业证书也甭想。

“京大”这明显就是不想跟水清沾边,才会做出这样没有丝毫通融余地的处理意见。

见何介夫实在不愿意,洪衍武也不好勉强。毕竟他二哥洪衍文还得靠老何关照呢,总不好为这事儿撕破脸。

可这事后面又该怎么办呢?除了这里,他又哪儿去找其他的门路呢?

脑海里浮现出水清的可怜样儿,洪衍武忍不住又是一脑门子火。

好在灵机一动,他就想到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了。

赶紧满脸堆笑,对何介夫换了个新要求。

“何部长啊,您不愿牵扯进去我理解,但您给我指点指点总行吧?您就告诉我,这事儿要想解决,到底该找‘京大’哪位领导呢?要按程序,这归谁管啊?谁说了算啊?当然,不会让您白费吐沫的。我对朋友如何,您还不清楚么?”

这个要求对何介夫来说倒是不难,他就笑了笑,指着洪衍武说。

“你啊,就是爱找麻烦。行,我给你打听打听。喝茶……哎,你要有空,咱们来看看《集邮》杂志吧。我最近发现上面有一套六五年的票,被我错过去了……”

“京大”东门的“中观园”,是京城大学八大家属宿舍区中最为高档的社区。

整个小区不但充满了安详、静宜、优雅、闲散的气氛,而且这里还全是三室一厅的房子,都带电话和浴缸。

这里的房子只有教授以上的才有资格分到。“京大”的许多领导,把家都安置在这里。

当然了,成功地劝退水清的教务处副处长齐崇光也有这个资格,所以他的家就在四十二号公寓楼的四层。

这是刚过国庆的第一个周日的中午,阳光明亮,天高气爽。

如果按照平时的规律,齐崇光要么眼下应该在书房的摇椅中翻看报纸,要么就已经在摇椅中沉沉睡去了。

但此刻齐家的书房里气氛却很别扭,甚至有点剑拔弩张。

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不速之客骤然来访,在说出来意之后,遭到主人拒绝仍旧不断地纠缠,不肯离去。已经让齐崇光火冒三丈,离勃然大怒仅差一步之遥了。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我只是负责执行学校的处理意见。我个人不仅没有权力改变学校已经做出的决定。‘京大’也绝不会给不名誉的学生颁发肄业证书。所以你们的要求我不会答应。请你们不要强人所难。赶紧从我的家里离开!”

齐处长一脸严肃,眼镜闪着光。跟着又以一副十分轻蔑的态度,指着桌上的十瓶茅台酒和十条中华烟表示讥讽。

“你们快把东西都拿走!不要以为走后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而且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难道把我家当成烟酒铺子了吗?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你们最应该干的事儿就是多读读书,否则就会永远无知下去!”

似乎已经没有谈下去的余地了,看着眼前这个中年小官僚的嘴脸,陈力泉又急又气。一下攥紧了拳头,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但洪衍武却仍不为所动,照样保持一脸笑模样。

“齐处长,您别急嘛。说实话,能找到您家里真不容易。所以您要送客总得容我把肚子里的话说完吧。要不我怎么甘心呢?这样,我还有最后几句话送给您,您只要好好听我把话说完,我就绝不再做纠缠了。要是您听完了,还觉得我说的话是放屁呢,我一准儿就按您说的办,麻溜儿滚蛋怎么样?”

齐处长看了看洪衍武,这次没有说话。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看上去高傲极了。

但他却没想到洪衍武下面的话,不但语调清晰、缓慢,还充满阴险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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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 胁迫

“您呀原来不住这儿,您是五年前的六月份从教务科长升任副处长才搬过来的。过去您和父母一起住在海淀镇下洼七号院儿两间北屋和一间西屋里。而您的父母现在还住在那里。”

“您的父亲叫齐福山,五级电工。明年就该退休了。老爷子隔周一个夜班。晚过八点半他出门。下洼子是一条小街,只有一家商店。老爷子顺着下洼子朝北走,然后朝西拐,就是老虎洞大街,快走到头,过了军机处胡同的时候,就进入了海淀镇的商业区。再穿过去,就一路走到厂子了。

“您的母亲呢,叫王桂芝,在西大街的早点铺上班,每天早五点去开早点铺大门,为了抄近道儿,老太太爱从下洼子两个小院儿的夹缝墙中,侧身穿行过去。”

“至于您的儿子齐峰,正在京大附中上高一,天天跟个叫赵芳的女同学一块上下学。那女孩身条儿还行,模样儿也还行,挺招男生的。她爸爸是‘京大’生物系教授,俩孩子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最后还有您爱人刘春华,在西大街的体育用品商店当会计。每天下班,习惯在“中关园”东边小街的菜市场里买了菜再回家。不过那边地儿有点偏,回家还得骑车经过一条一边是围墙,另一边是小树林的小路。这些情况我说的都没错吧?”

说完这一套,洪衍武死死地盯着齐崇光的眼睛,目光闪出如刀子一样阴森、冷酷的光亮。不但语调抬升,语速也开始加快。

“下洼子、老虎洞、西大街,有几根电杆,哪个灯泡亮,哪个不亮,我都门儿清。菜市场那边的小路哪儿有坑,哪儿有砖,这条路有多长,小树林有多深,哪儿能让外面看不见,我也门儿清。还有,你儿子和那姓赵的丫头每次通过慰秀园和成泽园两个小区时,都爱走河中间仅一根孤梁的‘独木桥’。那下面有没有水草,能不能淹死人,我更门儿清!姓齐的,齐崇光,齐大处长,还用我接着往下说吗?”

这时的嘲讽者与嘲讽对象可是完全掉了个个儿。齐崇光的神情也大变样了。他看着洪衍武,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话来。

跟着,他就不可遏止地喝骂起来。

“流氓!你们是流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你们居然敢用我的家人威胁我?我要报告派出所,报告保卫处!你们就等着坐牢吧!”

他的情绪真是激动极了。要不是怕家人听见,还勉强克制着音量,别说会把他的老婆儿子都引来,恐怕连房顶都会被他愤怒的声音震下一层灰来。

可这恰恰就是洪衍武所追求的效果。他满不在乎地学着齐崇光刚才的样子,也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轻蔑地冷笑起来。

“老小子,你还真别吓唬我。还我们威胁你?我先问问你,你有证据吗?”

“当然,你们‘京大’的人都牛X嘛。或许你路子野,真有门路把我们弄进去。可我还是得告诉你。把你们家的情况查到这份儿上,我就用了七天。我家还住在京城的南头儿。你想想,这大老远的,人生地不熟的,我用了多少人办成的这事儿?”

“你既然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大概脑子不会太笨。我现在请教你个问题啊,我们俩要是在里面拘着的时候,你家里人偏偏出事儿了。这能怪到我们的头上?现在可是讲法制了,公安局办案也得有实证。总不能再像‘运动’期间,只凭一句话,想抓人就抓人,想关人就关人吧?”

“刚才你的话我再奉还给你,像你这样的吃屎份子还是多看看有用的书吧。说我们读书少?我们比你懂法!用专业词儿说,这叫‘不在场证明’!我保证到时候让你找不到一点牵连到我们的证据。”

洪衍武跟着一拍桌子,更加恶毒地说。

“不过有一句话算是你说对了。我们就是流氓,专业流氓!俗话说得好,术业有专攻嘛。像装孙子整人,拿大道理压人这些手段。你们在行!可耍点手段搅和得你家宅不宁,出入不安,提心吊胆,胆战心惊,那就得看我们的了!”

这些话可是把齐崇光的所有硬气都打没了。他就像瘪茄子一样地摊在了椅子上,尤不甘心地念叨着。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怎么能这么无耻呢?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可洪衍武却又是一笑,断言反驳。

“无耻?卑鄙?或许是有点吧。可我自认火候尚浅,还是比不了你们。因为我们的坏都在明面上,不像你们文化人表面道貌岸然,里面藏着狼心狗肺。”

“你自己说说,水清做错了什么呢?你亲口把她捻出了学校!那么心地善良的一个人,那么用功读书的一个人,就因为好心领养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就被你们用莫须有的借口把前程给毁了。你们还由着别人泼她的脏水,反倒造谣生事的人没任何责任。难道你们不无耻?你们不卑鄙?”

“我真是难以想象。像你们这样的人也配搞教育?你们这么做就能培养出对社会有用的人啦?你们这样就能教出有作为的人啦!什么他妈名校!你们‘京大’说是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可你们教会了学生什么呢?难道让每个学生都变得像你们一样?学你们怎么冠冕堂皇地逼人家顾全大局?学你们怎么用顾上不顾下的官僚做派去处理问题?要是戴个眼镜儿,读过几本儿书就算是个人了。那把孩子送到你们这儿的爹妈都得后悔死!”

齐崇光被损得满脸通红,既恨又臊。可哆嗦了半天,连一句硬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嘴跟不上,是尾巴被攥着了,真不敢哪。所以最终也就只能妥协。

“你……我……我只能试试。你要知道,我只是个副处长,教务处还有一正一副呢。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齐崇光习惯性地想先为万一做个铺垫,可没想到洪衍武真是想得比他还明白呢。

“不行,这事儿必须得办成。我没有难为你,提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一张肄业证书在你能力范围之内。还有,知道为什么给你拿十瓶酒十条烟吗?除了你们教务处的两个处长,还有总务处长和一个直管教务处的副校长呢。剩下一份才是你的。至于怎么走通关系,那是该你办的事儿。”

而说完了这些话,洪衍武居然又阴阴地笑了起来,话里的意思更让人感到脊梁骨发凉。

“我知道,你多少会觉得自己有点冤枉,觉得自己是代学校受过。流言蜚语的源头也是从学生口中传出来的。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罪魁祸首肯定比你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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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四十七章 丑闻

只要能混上个官儿当的知识份子,基本都属于会权衡利弊的角色。

齐崇光自然也属于这种类型的“聪明人”。

那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才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跟老婆孩子验证起洪衍武描述的情况来。

真没想到啊,好些连他都不清楚细节,洪衍武说得居然全都正确,丝丝入扣。不明情况的老婆、儿子甚至还埋怨他,怎么还当特务盯梢啊?

这一下,他真害怕了。

再想想洪衍武留下的那些烟酒,一估算,这些东西要按官价也小二百呢。要是用议价买的,价钱得翻出去好几倍。

这一切都证明人家有实力,不是在开玩笑。他又如何有胆量,不去照着洪衍武开出的方子抓药呢?

可真要替水清走门路,编造个通融的借口也够让他齐大处长为难的。

不得已,水清在他口中,就成了他老婆娘家拐了八道弯的远亲。

好在好烟好酒送出,几位领导都给了面子。不过几天,一张肄业证书就弄到了手。到了下一个周末,他就赶紧和洪衍武做了交接。

当然,这件事结束之后,刚开始的几天,他也免不了觉得自己有点窝囊,为这事儿搭了不小的人情,亏大发了。

可很快他就为自己明智的选择感到无比庆幸了。

因为他发现,洪衍武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这小子确实说到做到,有两个貌似是最先开始散布水清谣言的学生,真就比他更惨。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新闻系的大四生乔牧和大一生代红红,竟然于校外的小树林里“行苟且之事”,结果被“听见动静”的“路人”举报,由附近的联防队员给抓了现行。

最要命的是,被抓获的时候,这一男一女手忙脚乱地正在穿衣服,俩人几乎全是光着的。

这简直就是“搞流氓活动”辩无可辩的实证。这件事也就成了“京大”建校以来最大的耻辱。天大丑闻。

尽管联防队把两个学生交还给学校处理时,乔牧和代红红一个劲声称自己冤枉,非说当时他们从校外归来的途中,是被几个带着口罩的匪徒拿刀胁迫进小树林的。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是在这些匪徒威逼下,被迫脱下来的。

可毕竟他们身上一点暴力侵犯的痕迹也没有。从逻辑上讲,也解释不了匪徒如此行事的原因。这番说辞如何能取信他人?

所以实际上,除了他齐崇光心知肚明这番辩称属实以外。其他校领导都认为乔牧和代红红是在编造一个荒诞故事,妄图以此逃脱惩罚。

那么最后也就不用说了。为保住学校的清誉,对乔牧和代红红都是先处分后开除。但怎么掩盖这件事,不让这件丑闻在校内传播。又成了让教务处头疼的问题。

不过再怎么说,为这件事的善后操心着急,也比那两个落个这种身败名裂的男女学生强啊。

每天晚上,齐崇光总不由被脑海中洪衍武和陈力泉持刀的形象吓得冷汗淋漓。相比下,这样的“意外“没发生在他的家人身上,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要说这件事,还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世上的事总会有偶然概率出现,官面儿的权力有时候也不大好使。有人就是敢以下犯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所以做人真是应以尽量给别人留有一线余地,否则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一旦把别人逼得没了路走,那就等于是给自己埋雷啊。恐怕日后真有报应临头!

不过事实上,无论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并没有亲自参与“京大”这边实施报复。为了撇清他们自己,这边的“义举”完全是“三蹦子”和“菜刀”带人完成的。

至于洪衍武本人,在把这个任务交代下去后,他就一直为水清的另外两件事儿忙和着。

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

自上一次跟水清聊过之后,洪衍武才知道水小影的户口还没上呢。

孩子已经三岁多了,按理说已经该上幼儿园了。可就是因为没有户口,只能先放在家里由水婶带着。

这件事当然怎么看都不合适。

一个是水婶很辛苦,又得忙家务又得照顾孩子。顾此失彼再所难免,孩子淘气受伤的隐患也很大。

二是水小影老这么在家混不是个事儿,无论对孩子脑力和体力发育成长都极为不利。

那么洪衍武为这事儿又找张宝成去了。

应该说自从张宝成那次失恋一起喝过酒后,他和洪衍武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不但能开诚布公来谈市侩,也能主动为洪衍武考虑考虑了。

或许也是年纪轻吧,张宝成其实比遮遮掩掩,喜欢绕弯子的何介夫要真诚许多。只要条件谈好,他办事儿相当利索。

所以最终这事儿解决得很顺利。由张宝成出面,替洪衍武把户籍科科长约出来吃了顿饭。临别时候,把副所长的包里塞进了两斤干海参,又送了两条烟,水小影的户口就算有了着落。

而张宝成自己除了顺带蹭顿好的,也从洪衍武手里落了五十块钱。

其实这个小细节就能体现出他和洪衍武的关系比过去近乎多了。否则他是绝不敢碰现金的。

至于另一件事就是有关水清的工作问题了。这件事洪衍武托付给了宋局长。

之所以如此,洪衍武考虑的有二。

一是宋局长确实有这个能力。

水清的大学肄业证书说是国家承认的学历。但她自己真要用它来找工作,也就比初中毕业强点儿。或许能轮着个“八大员”的服务性工作也就到头了。

对这么出色的她来说,这种结果还是相当遗憾,太过不公平。

但要是宋局长肯帮忙就不一样了。他的人际关系网,肯定能帮水清找个适合她的工作。找个待遇好、福利高的体面单位。

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水清一家人面子上的顾虑。才好让水清光明正大地回到家里。

二是出于人际关系上的考虑。洪衍武觉得要是想和宋家继续维持亲密友好的交往,他也该主动求宋局长帮帮忙了。

道理很简单,俗话说,有来有往嘛。

这话可不光是但指对别人的付出要记着还人情。自己对别人的帮助如果太多,也得给对方回报的机会。否则对方就会有心理压力,总觉着欠你一份。

要知道,我们国人向来是最不习惯身负债务的。如果真觉得没有机会回报你,恐怕人家就不得不疏远你了。以免再欠下更多无法偿还的“人情债”。

要不宋局长干嘛那么郑重其事给洪衍武一个许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人与人要想交往一辈子,除了要在利益面前懂得让步。也要尽量保持着我能帮上你,你也能帮上我的这种良性状态。

真正情商高的人,哪怕自己没什么所求,适当的情况下也得创造些虚假要求。这样才能彼此轻松,保持相处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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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八章 人情

果不其然,洪衍武登门,一开口相求,宋局长就相当高兴,就跟反过来是洪衍武要帮他的忙似的。顶点 更新最快

而他认认真真地听了水清的相关情况和洪衍武的要求,也不过短短三天就有了结果。

宋局长告诉洪衍武,说下个月,水清就可以去“京城北极熊食品公司”报道上班了。水清职务是在“厂办”负责宣传,干部编制。

要知道,这个年头,“北极熊”可是垄断京城冷饮市场的第一大厂,产品从建国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国宴的。

所以工资、奖金,都是市属企业里数一数二的。真论实惠甚至超越不少央企。

另外,这个工作和水清专业也对口啊。虽然和她正式毕业进入“国家通讯社”、“华视电视台”工作比不了。可这已经是普通院校的大学毕业生心生羡慕的工作了。

要没点儿路子,光靠随机分配,可轮不到这样的美差。这就是因为人家厂长、书记都卖宋局长的面子,才会如此厚待水清。

洪衍武心知宋局长费心了,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到此并没有结束。宋局长居然还有额外的安排,就是想让他、陈力泉,也和水清一起去“北极熊”上班。

宋局长苦口婆心地对洪衍武说,“反正都是求人,我就顺便把你们也给安排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这么着不是事儿啊。该为了你以后想想,为了家里人想想了。难道去这么个数一数二的大厂工作,还比不上你在个小饭馆干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拘束,也离不开泉子。所以给你们俩找的工作还是在食堂干。和现在的活儿其实差不多。可是那福利、待遇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们能分房,看病也有厂子管,都是正式工。”

“我还能跟你们保证,除了厂长、书记和保卫科科长,全厂再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劳教过的事儿。所以你们就好好干吧,没人会歧视你们的。这样的工作不但实惠,说出来也体面啊。怎么样,你不会怪我多事,感到为难吧?”

得,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他又不傻,哪儿有什么顺便啊?安排一个人和安排三个人能一样吗?还指定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宋局长这就是实心实意在替他操心、打算呢。

尽管这一番自作主张显得有点多余,但完全能看出,人家是真把自己当成子侄对待了。

所以他也就没法再矫情了,人家的这份深情厚谊不好辜负啊。只能赶紧做出高兴的样子,痛快点头应了。

宋局长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放下了心里的一个担子。

人哪,就是这么有意思。既有为一点怨隙,时刻不忘恶意算计你的人,也有为你无意中的一次帮助,总是想着该怎么回报你的人。

每个人是否幸运,生活是否顺利,其实更多的还是取决于自己会选择和什么样人性的人交往。而不是在于自己和有多高地位,多么庞大财富的人交往。难道不是吗?

这些话同样适用于水清身上。

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再次去菜市场找她的时候,什么都已经安排妥妥当当了。

先是陈力泉把肄业证书往她手里一放,再由洪衍武告诉她孩子户口和她的工作都已经解决。

这接二连三的惊喜把水清一下就打懵了。让她老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就跟做梦似的。

还是旁边一个摊子的大婶听见了,给水清道喜,说“你这俩兄弟可真管用啊,你今后可不用跟这儿受苦喽。”

水清这才反应过来,展开了笑颜。

可紧跟着,她的眼泪又“哗啦”下来了。泪水汹涌而出。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明明是该笑的时候呀!

或许,这是一种喜极而泣、峰回路转的感动吧……

没错,人生的事儿,大多都是在进行着一种有迹可循的反复。

像宋局长先带给了洪衍武一个大意外。洪衍武和陈力泉又还给了水清一个大惊喜,就是这样。

有意思的是,就连水清也很快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吃了一惊……

擦干眼泪,在听说洪衍武和陈力泉下午没事,水清拜托了他们一件事。

她说自己要去办点事,想让他们帮忙以处理价把菜卖掉。她还说今天她把租来的三轮车一还。打明儿起,就不再来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替她高兴,当场欣然从命,客串起了菜贩子。可他们谁也没想到,等水清再回来,居然大变样了。

她的发型变成了扣边儿短发,那过腰的黑亮的大辫子也不翼而飞。而且张口就说,“走!都跟我走!姐必须请你们吃饭!”

洪衍武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追问。

“姐,你的头发呢?”

陈力泉也糊涂了。

“姐,你怎么不要辫子了?过去的样子多好看?”

水清则毫不在意地轻柔一笑,避重就轻地说,“不会啊,我觉得现在的头发挺好看啊,我早就想把头发剪短了。”

可这话虽然把陈力泉糊弄了,洪衍武却精明啊,他又哪儿会被蒙混过关?

后来一再地追问,逼得水清不得不说了实话。真相就是,她刚刚把头发卖了十块,就是为了请他们的客。

这就是水清啊。既有女子的聪慧,又如男子一样洒脱。人性更是善得不能再善。

她对别人的好,自己从来也不记着。而谁如果对她有一点的帮助,她简直是能把心掏出来相待。

这顿饭,可以说让洪衍武和陈力泉毕生难忘。因为他们吃的不是菜,喝的也不是酒,而是水清的一片赤诚。

幸好他们不知道,第二天水清回家报喜,为了这事儿,还遭了水婶儿好些埋怨呢。否则恐怕更于心难安了。

不过说实话,水婶儿倒不是把这事儿怪在了他们头上。主要还是因为她纯粹是家庭主妇一个,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惯了,才可惜水清的头发卖便宜了。

用她的话来说,“清儿,你那么好的头发,应该在你爸店里卖啊。那才不会坑你,至少也得给二十。噢,就为了请那俩小子喝顿酒,着急换了十块。也太不划算了!亏大发啊……”

好在水庚生倒是明白人。

“你呀,就没法说你。亏什么亏?你也不想想人家帮了多大的忙。就这两件事。你哪件要想办下来,不但得找准了庙门,最少还得花个百八十才行。我倒是觉得小武和泉子够意思,这回真是救急救难啊。二十块算什么呀。孩子他妈,你回头再拿二十块钱出来,怎么也得买两条烟两瓶酒意思意思……”

“啊?还要二十?”

水婶儿听了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跟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以为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呢。二十、二十,说得大气。你胡撸一个脑袋才挣多少啊?居家过日子那么容易啊,哪一样不要钱?你们就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发愁为难的都是我……”

水清这时候赶紧出面打圆场。

“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人家小武和泉子根本就不图什么。再说他们也要去‘北极熊’上班。我们以后天天在一个单位,想还人情那还不是随时的事儿。我早想好了,你们都不用管。等我挣了工资再给他们买烟酒也一样……”

可没想到水庚生却不同意,他有更多的顾虑。

“那可不行。你妈糊涂,你怎么也糊涂?泉子好说,那小武心里琢磨什么谁知道?我怕就怕啊,那小子不是对象吹了吗?万一要打上咱家澜儿的主意可怎么好?所以一码归一码,买些东西把这事了结就完了。你以后上班,也少跟他们俩打连连。”

还别说,这么一来,水婶儿马上就转变了立场。

“对啊,你说的有点道理,要不他干嘛这么帮咱们呢?不行!咱家可就这么一根儿好苗子了。我还盼着澜儿争口气,弄个局长、处长当当呢。不行不行,还是你说的对,这二十咱得掏,不能欠他们的。否则借这个事儿,真挨上甩不掉就麻烦了。”

面对父母小市民样的市侩,水清却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替洪衍武声张。

“你们怎么这样啊?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家要不帮我的忙是不是就成好人了?天天净胡琢磨什么呀!真是不识好人心!”

水庚生听着有点脸红,可仍坚持自己的道理。

“你甭说那个,你知道什么是好人?你要知道,还能把那个姓乔的带家来?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都是为你们好啊,我的傻闺女。”

水婶儿这会立场坚定地站在丈夫一边。

“清儿,听你爸的没错。他天天摸人脑壳,见得人多了……”

水清跟他们没法翻饬,气得一掀门帘子,索性走了。

没想到水婶儿还尤不甘心呢,拿话追着她,卖力朝外喊。

“嗨,你这丫头!就撂你爸你妈有能耐啊。哎!我说,以后想着从单位往家多弄点蜡管儿来,听见没有?”

水庚生倒好奇上了。

“喝汽水的蜡管儿?要那玩意干嘛?”

总算轮到水婶儿得意了。她一脸精明。

“你懂什么?用那蜡管儿穿门帘子可好了,又透风又漂亮。等明年天儿一热,咱家仨屋儿我打算全给换上。清儿以后有这个便利条件,不拿白不拿啊……”

第四十九章 赠别

实事求是的说,洪衍武自己是真没把这份新工作当回事。但在别人眼里那可就不一样了。

因为这个年头公众价值观就是这样,自己干得再好,也不如为公家效劳体面。家里哪怕金山银山,那还得端着个铁饭碗才心里踏实。

所以自打洪衍武和陈力泉要去“北极熊”的消息露出去以后,别说洪家老少尽露欢颜,街坊邻居们纷纷恭贺。就连陈力泉自己,几天来也乐得合不拢嘴。

对此,洪衍武可真有点奇怪,私下里免不了要问他。

“泉子,家里人想的什么我明白。无非是想咱俩踏踏实实过日子。一看咱俩现在有了正式工作,他们就感到放心了。至于邻居们想的什么我也明白。他们都觉着能去个效益好的国营单位就一辈子不愁了。所以替咱们高兴。可你怎么想的我就不明白了。挣那点工资还不够你烟酒钱的呢。你看你都快乐出屁来了,你怎么那么美啊?就这么稀罕这工作?”

没想到陈力泉的回答相当简单。

“嗨,去那儿不是喝汽水儿,吃冰棍都方便了嘛。咱们过去夏天在厨房多受罪啊。以后可不就舒服多了?何况我爱闻橘子味儿,在那儿肯定天天都能闻见啊。”

嘿,就这个答案,洪衍武还真挑不出毛病来。毕竟泉子才二十嘛,要不是这么“高乐高”,也就不是这个年纪了。真跟他似的,才叫怪异。

至于“天兴居”那帮子同事,知道这个消息,从上到下那都舍不得洪衍武和陈力泉离开。

沙经理是在洪衍武和陈力泉这儿找到了当领导的乐趣。厨房里的老师傅们呢,喜欢他们厚道和能干。那帮小年轻呢,得的实惠就更多了。别说电影票好烟好茶,都没跟着少蹭。就是跟洪衍武侃大山,也长了不少见识啊。

但不舍归不舍,再怎么样也不能拦人家前程啊。谁不知道“北极熊”干正式工比这儿强多了呀?

于是临别在即,也就显得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人缘有多么好了。

老师傅们挨个叮嘱他们今后上班好好干,让他们没事就回来看看。小年轻们呢,大伙儿一起凑了点儿钱,要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喝践行酒。

可要说对他们最好的还得是司师傅。

知道他们今后还得干厨房。司师傅进经理办公室跟沙经理一商量,就把店里的一个紫铜盆写了张报损单,当卖废品给销了账。然后找了一天,就把这玩意儿,送给洪衍武和陈力泉。

什么意思呢?可不光只为了给他们俩留件儿东西当纪念那么简单。关键是这东西还是个宝贝呢。

敢情这紫铜盆儿是“天兴居”打开业时就用来调制炒肝的家什。店里一共就有六个。

像洪衍武和陈力泉受司师傅亲传,学会了调制炒肝的技术虽然不假。可他们在家里做的炒肝,怎么吃都和店里卖的差着点儿意思。其中的缘故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就差在这个紫铜盆儿上了。

而这个事儿他们自己一直都没弄明白,直到此时此刻,司师傅才给他们点透了。

“你们在家做炒肝,绝不是水平问题,就是差这玩意。光绪二十年的物件,一百多年啦。那还不‘物久成精’啊?用它们做的炒肝都带着灵性呢。能一样吗?”

“我和老沙把东西给你们不为别的,当厨子的怎么得有一招鲜啊。免得你们去了新地方受人挤兑。你们只要有了它,今后不管在哪儿做的炒肝,只要材料没问题,那就都跟咱‘天兴居’是一个味儿。”

“带着吧,在这儿踏踏实实干了这么久了,不能让你们白卖力气啊。再说肯学这个的年轻人也没几个,给你们不糟践……”

嘿,就冲司师傅这份心意,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有心给他磕一个了。

何况别人不知这玩意的真正价值,洪衍武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在他的记忆里。日后京城小吃那是身价斗涨啊,几乎全是淀粉的一小碗炒肝就能卖九块一碗。而且能做好的店铺屈指可数。有限的几家专营炒肝的老字号可全发了财了。

哪怕他们做的水平和今天的根本没法比。可没有其他替代品啊。老京城人要有段时间不吃这个,身上就不得劲儿。所以没辙,骂归骂,吃还得吃。

这还不算,美国副总统来京,轻而易举捧红了一家假老字号的炒肝店。而另一家经营不善,快干躺下的同行,随后也因为名人效应起死回生。

哪怕那味道狗屁不是,可有了传统小吃和名人宣传的两张虎皮,自然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懵钱了不是?

还别看京城人不上当,外地人吃这套啊。有岁数的懂行,年轻的瞎追时髦啊。共和国别的不趁,就人多,挨个懵呗。

总而言之,日后的炒肝,看似小生意,其实是个细水长流的大买卖。

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要真想干这个,就靠开炒肝店,是完全可以买房子置地,挣出个千万身家来的。如今再有了这紫铜盆儿,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了。

当然,他们俩的钱这辈子也花不完了。大可不必再靠这个抠小钱儿。可别忘了,洪家的老铺,洪衍武还想着尽可能地重张呢。

其中衍美楼就是饭馆儿。那添上这么一道味道正宗的京城小吃,总不是坏事儿吧?

再退一万步说,这铜盆儿本身还就是文物呢!对不对?

哎,什么也甭说了。反正最后,洪衍武是心花怒放地谢过了两位领导。然后为了回报大家的盛情。

十月末最后一天,他和陈力泉专程在离“天兴居”不远的“便宜坊”设宴,邀请大家伙来聚餐。

而且当天出乎大家的意料,这顿宴请上了两桌好菜不说,酒还是喝得洪衍武他们自带的茅台。另外,红牡丹香烟是一人一条。

结果大家兴致愈加高涨,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开洋荤啊,哪儿能不喝多了。散席的事后,大部分人都是哩了歪斜。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也确实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不但分头把沙经理和司师傅给送回了家,最后还给他们每人家里各留下两瓶茅台酒。算是表表一点心意吧。

至于事后想想,得了两个紫铜盆儿虽然有点损公肥私的意思。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还让洪衍武和陈力泉把到手的宝贝推出去不成?

这要比起那些肆意侵吞国家公共财产的“改革明星”们来说,他们算得了什么呀。

还是司师傅那句话说得对,落他们手里,至少不糟践啊。

要是再用句嘚瑟的话来说,那就叫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此法宝,非他们两兄弟莫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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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章 报到

一只大白熊站在一个冰雪环境中,昂首挺胸的形象。

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上面凸出来“北极熊”三个大字。

最爽的是那一开瓶就能顶一鼻子的汽儿,和从“呲呲”地冒着小泡黄色液体里,溢出的橘子香味儿。

这就是从1951年起,老京城人对汽水的独有印象。也是当年老京城人对“汽水”这两个字唯一的概念。

其实八十年代里,除了“北极熊”之外,京城还有北城出产的“冰川汽水”和重文区的“天坛汽水”。

可这两者多用香精色素,业内俗称“三精水”,属于不入流的低端汽水,很快就自我泯灭了。

相反的是,“北极熊”重质重量。汽水中不但加入了新鲜研磨的熟制桔酱和从桔子皮里提取的桔油。而且只凭惰性气体二氧化碳来抑制细菌,不含任何添加剂。

实际上仅凭外观就能看出它的特别之处来,因为瓶子里的汁液是浊的,轻微晃动后,桔茸上浮下沉。

于是这就让京城的人们形成了一个固有概念,“‘北极熊’才是真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种长久以来有口皆碑的认可,哪怕是改革开放之后,“北极熊食品厂”的冷食、冷饮一直在京城市场稳稳占据统治地位。

洪衍武还清晰地记得穿越的那个雪夜。

驾车逃离途中,在五环边上看到“爱啃达斯”广告牌时,他最想念的,其实就是那时已经绝迹于京城的“北极熊”汽水。

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再次回到了过去。不但能重新喝到这种汽水,还会有朝一日成为这个厂子的正式职工。

这也就难免让他倍感神奇,觉着命运这东西实在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看透了。

1980年的11月1日,这一天既是周一,也是洪衍武、陈力泉和水清正式报道的日子。

他们几个准时在早八点,来到了位于安乐林路的“北极熊食品厂”,并顺利找到了人事科办公室。

入职手续很简单,人事科长也很和气。只是洪衍武他们没想到。按照厂规,新职工在正式上班前,居然还要先接受为期十天的入厂培训。

而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当跟着人事科长来到新职工培训班后,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居然还发现了另外的两男一女。这也就是说,和他们同一期进厂的还有三人。

这种情况下,彼此见面都会发出善意的笑容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搭上话,负责为他们培训的人就进来了。

培训班由劳资科负责,但照例得先由厂办老主任发言关心鼓励一下。

“你们六个年轻人,是咱们厂的新鲜血液,是咱们咱们厂的未来。我代表全厂的职工欢迎你们加入这个大家庭。希望你们今后要永远地爱护这个大集体,尽你们的所能为咱们厂子添砖加瓦。这样我们才能一起把这个厂子办得更好,大家伙儿的生活才会变得更好……”

老主任说这番话时还不时的对几个年轻人笑笑,那模样很慈祥,让人觉得很温暖。最后临走时,他还关切地要求他们把每天学习的心得向他汇报。

应该说,这一番激励很到位,除了深知套路的洪衍武以外,让其他人都感到很振奋。

至于剩下来的事儿,那就完全交由劳资科主管政工的副科长负责了。

这个人叫赵洪林,三十岁初头,白白净净的,戴个眼镜。人挺瘦,说起话倒是挺痛快。

说白了,外貌有点儿像知识分子,脾气却有点像技术干部,反正一看就不是工人,但也肯定不是大干部,他太过直来直去,身上没有大干部的那种城府。

不过对这样的干部,洪衍武倒挺有好感。因为这种人多半是务实的,有什么说什么,不爱算计人。而且从他的言行做派也能看出厂里的用人风气比较正。这当然是好事。

赵洪林在开场白后,还是搞思想教育。第一堂课先给大家讲厂史。

据他介绍,“北极熊食品厂”在旧社会原名“华北制冰厂”。

1937年才刚刚兴建完毕时候,恰逢“卢沟桥事变”,直接就被日本人给霸占了。直到解放之后,这个厂子才真正地回到人民的手中来。

1956年,在市“一轻局”的领导下,制冰厂与重文区“开源”、“新光明”、“屈臣氏”(沪海迁京)等七家汽水厂及本市几十个冷食厂合并。

从此开始生产汽水、冰棍、冰激凌等产品。全年产人造冰1 . 4 万吨,冰棍3 2 1 6 . 3 万支,冰激凌4 . 1 万公斤,汽水4 4 . 9 3 万打。

这些产品一经推出就获得了国家领导人的认可和许多外国首脑的肯定,在国宴的餐桌上散发除了惊人的魅力,可谓熠熠生辉。

而之后,全厂职工再接再厉,没有躺在功劳簿上得过且过。而是不断创新丰富产品品种,同时增进产量。

1957 年,全厂职工就达到了7 4 1 人,产值860万元,一跃为当时全市最大综合性食品厂。

1958年,又开始生产罐头,职工增加到1782人,产值3191万元。同年正式改名为“京城北极熊食品厂”。

至今为止,“北极熊”的正式职工已经两千余人。生产上,除了大家众所周知的人造冰、汽水、冰棍、冰淇淋以外,“北极熊”还有涵盖了蔬菜、水果、禽、肉四大类的罐头,和酸梅汤、浓缩果汁、果酱。

而且除了民用,“北极熊”的各项产品不但供应国宴,满足外事需求,有时还会为部队,做军需定制罐头。

总之,赵洪林用充满自豪的语气想要表达的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瞧瞧你们,多有福气,一工作就进了我们厂。市属全民企业里的标兵,食品业第一大厂,还效益这么好。

要知道,“北极熊”可不是一头熊,那是一条龙啊。这里不是随便长一脑袋就能进来的。这样的工作你们一定要珍惜啊。

这一番话因为带了亢奋的语气,感染力很强,比刚才老主任还能鼓舞人。

这让几个没经过什么事儿的年轻人全不由自主挺了挺胸,似乎都觉得后背好像长的不是原来的那根儿脊梁骨了,而是插着根儿钢条,倍儿直、倍儿硬。

所有人里,只唯独洪衍武实在是激动不起来。

没辙啊,他是老油条一个,早皮塌了,很难再被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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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发言

可没想到这赵洪林眼睛还真尖,大概是政工工作比较丰富的原因,一眼就发现洪衍武这个另类份子不是很感冒。坐在后面,眼睛正往窗户外面漫游呢。

于是他马上就点名,让洪衍武发表一下了解厂史后的感想。

真是突入其来啊。其实这就跟洪衍武小时候上课走神,他让顾凌烨给抓现行了差不多。

别说那仨还很陌生的未来同事微感诧异,不由自主都看向了洪衍武。陈力泉和水清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要搁一般人,应变不及,支支吾吾要说不出什么来,那可就尴尬了。

不过还好,洪衍武就是洪衍武,脑子够快,嘴皮子够使,心理素质够高。应付这点小事儿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很懂礼数地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说,“赵组长,您刚才说的话太有启发性了,我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出了神儿。您要让我说感想呢,有是有一些。可我是来干食堂的啊。糙人一个。先声明一下,个人认识水平有限,要是讲的太通俗,您可多原谅。”

这话说的多圆滑啊,不但给他自己走神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还提前打了“或许说不好”的埋伏。虽然听着有点耍鸡贼的意思,可并不让人反感。一下就把气氛缓和了。

于是在大家轻笑声里,赵洪林一摆手,表示不介意,让洪衍武赶紧说。

可没想到洪衍武下面的话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乍一出口就一个霹雷。彻底让大家的脑子轰鸣上了。

“您的话,照我看其实就是一泡屎的道理……”

好嘛,这下别说所有人面色都变了,就连赵洪林,都面露不可思议的神情。

因为哪有这么说话的呀?这还是正常人嘛!

陈力泉和水清更是心说完了,这下非得把赵组长得罪死了不可。

可洪衍武还偏偏就有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哪怕眼瞅赵洪林又皱上了眉头,他还照样气定神闲,慢慢悠悠继续说着。

“……什么意思呢?来打个比方你们就明白了。你们看啊,荒郊野外为什么那么多植物啊?照我看,就是动物用粪便传播的。比如说牛羊,比如说飞鸟。”

“刚才我看着窗外的麻雀就不由在想啊,这些家伙肯定吃了好多植物种子,它们飞到那儿,也就会把带有种子的粪便拉到那儿去。那你们说人是不是就像鸟肚子里的种子呢?要是拉在了好土里,就会茁长成长。要是拉在石缝里,就只能在夹缝中凑合着活着。”

“所以听了赵科长的话啊,我就感到,‘北极熊’毫无疑问是一片最肥沃的土壤,而我们就是一颗颗小种子中的幸运者。说白了,我真是走了大运了!活该自己个儿赶上了好土了。这都是命呀!谁让我赶上了啊?你们说是不是?”

话到这里,气氛骤变。包袱一抖出来,别说坐下面的人都绷不住了,连赵洪林都忍不住

在想啊。

我了个去!还能这么解释的?而且还真不能不承认,这小子形容得还挺贴切,话糙理不糙。

“哈哈哈”,一见赵洪林也面露微笑,每个人也都终于开始放声。

京城人普遍有幽默感,经这么一笑,还真什么龃龉都烟消云散了。

所以赵洪林虽然没忘敲打了洪衍武几句,但也属点到为止的程度,轻轻放过了。

“你这人,应该文工团说相声去啊,来咱们这儿可有点糟践了。不过还好,咱们的文体活动搞得不错,以后有你的用武之地……”

就这样,洪衍武还真是很恰当的把话又给圆转回来了。倒叫陈力泉和水清虚惊一场,白白替他出了一头的白毛汗。

乐完了,笑完了,当然还得继续干正格的。

可就在第二堂课刚刚要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传达室的保卫科干事老齐竟然直愣愣地撞开培训班的门,一本正经地通报。

“启禀赵大人,您的电话。”

这下好,刚消散的笑声又回来了。

赵洪林当然不满了。

“去!严肃点儿,这正上课哪。”

老齐大概和赵洪林顶熟,一点不尿他。

“那我挂了?”

赵洪林还极力保持着威严。

“你不会叫他等等?”

老齐又一哈腰。

“成,遵命。但跟你说一声,这可是咱开会的副厂长从局里打来的。”

赵洪林再绷不住了。

“一块儿去。”

跟着转头对屋里的年轻人们说,让大家伙先选出一个头来,再组织大家讨论一下,并把讨论的结果写个书面材料一会儿向他汇报。

说完后就和老齐一起出了门。

但他可能有点急,门都忘了关。所以外面的对话,尽管声音不大,而且渐行渐远,却还是很清晰地传了进来。

“老齐,故意给我好看是不是?瞎开玩笑!”

“哎,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传达室大爷脚崴了,我怕耽误事才来通报……。”

“哎呦,那谢谢了,可你也得分场合啊……”

“哼,洪林儿,忘了你上次了?我正屋里审几个内贼呢,你在外面就叫我外号,那你怎么不说了?”

“嘿,你这人,就是这么小心眼,一点不吃亏。打咱俩一起进厂,你就这样。光记着这个了,你怎么不念我好呢?……”

好,简直又是一出活相声啊。屋里的年轻人们自然搂不住,又悄悄地笑了。

但与此同时,也恰恰说明了一点。就是一起进厂的同事还真不比寻常。有点像过去科考制度下的“进士同年”,彼此的感情就是比一般同事要亲近得多。

特别是像他们眼下这六个人,明显都不是走劳动部门正规途径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比其他大批进厂的人,在人脉交际上有点吃亏,而且或多或少,背后都有点路子。那今后就更需要紧密“团结”了。

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除了洪衍武,在那陌生的两男一女也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率先提倡。

“咱们大家既然是同一天进厂的,那就是缘分啊。这样吧,赵科长还没给咱们点名呢,我看咱们不如先挨个自我介绍一下吧。想必大家也都知道自己会分到哪个科室了。互相说说,到时候大家不就可以互通有无,相互照应了嘛。然后咱们再依次说说对厂子的看法,也好跟赵科长有个交代。苦差事我来,我负责记录。你们谁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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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同期

这几句话,表面上倒挺漂亮。顶点 更新最快可实际上说话这小子在耍鸡贼。太会为他自己精打细算了。

因为按常理来说呢,自我介绍这事儿谁先提议的,谁就应该先来。

可这小子提倡完毕后把事儿推给别人,明显为人不是很正大光明。有想看风色,再来下菜碟的意思。

另外,这小子什么都记得,偏偏把赵洪林要求他们自己选个头儿出来的事儿给忘了。而且主动要求负责记录。

这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实啊。等赵洪林一回来,他把记录本一递,不是头儿也是头儿了。

还别看这种“误会”表面上不算什么,可在领导眼里就不一样了。

因为谁能当选这个小组长,恰恰能证明谁有群众基础和组织能力。

特别是老主任和赵洪林都曾先后提到了要看书面报告,难道他们就为了看一些官话和套话吗?谁能说这就不是一种考核,不会对以后提拔任用有影响呢?

说白了,国企如官场,在里面儿混,务必牢记两个准则。

一个是,你不多管一个人,就得多一个人管你。

二就是,多大的官儿也是熬出来的。这按资排辈到底有多重要呢?往往错失一个机会。就是一步拉后,步步拉后。不行非常手段,再难“弯道超车”。

所以这小子分明就是想背着裁判逾线抢跑啊,偏偏口称什么苦差事,真够有心眼的。

话再说回来,要实事求是地看,今天要没有个明白人在。或许还真能让这小子得逞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这年头,人们会动心眼、爱动心眼的人不多。大部分人思维方式简单,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本本分分听领导的话,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得了。谁都嫌揽事麻烦,怕担责任,都不想管别人的事儿。

但千万别忘了。洪衍武是谁啊?坑了人还让人家帮忙数钱,历来是他的强项。这种事儿那还不一眼就明白?

而且他的脾气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他不乐意干归不乐意干,却容不得别人当着他的面儿耍小聪明。

这就属于神偷看不得毛贼卖弄一样,于是他一开口就把这小子的好算计给废了。

“哎,你先别急。赵科长刚才不是让先选个头儿出来吗?我看咱们还是按领导吩咐来,先各自介绍自己一下,把负责人选出来。然后再由负责人组织讨论。也免得随随便便弄得乱哄哄的,最后再让领导挑眼。觉得咱们不重视,办事无章法。你们大家说对不对啊?”

得,这个装傻充愣算是阳谋,谁也不能不同意啊。

不过那吃了瘪子的小子脑子也挺快,马上又想到,既然不得不选,那先说的就占便宜啊。毕竟有先声夺人和先入为主这一说嘛。

于是他就来了个态度反转。倒一马当先地自我介绍上了。而且还把自己的情况说得挺详细。

他呀,名叫尹光明,二十六岁,高中毕业的返城知青。

他自己声称从七三年下乡起,就一直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和整个生产大队的先进典型。而且本来预计是1977年能够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返城的。

可没想到,那一年推荐没下放到他们乡里,当年又恢复了高考,废除了推荐制度。

所以后来就只能通过招工指标回城工作。

回城后呢,他在市燃气公司一直负责消防安全工作。之后又费了好些周折,才调动到了这里当保卫科干事的。

总之,这小子话里话外都透着他自视甚高。显然觉得自己不但高中学历,还具备一定的实际工作经验,而且以后会分配到有权力的要害部门。

这就是暗示大家以后都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想让大家选他呗。

可事实上啊,他还真是一点戏都没有。

因为别看在座就六个人,可其中就有两个是大学生呢。

水清的情况不用再多说,虽然是大学肄业,可“京大”的招牌厉害啊。

另一个呢,就是一个叫肖和平的年轻人。

二十五岁的肖和平,可以说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因为首先他就是七零届初中毕业生。

这一届毕业学生非常特殊,是从1966年起到1977年为止,唯一没去插队,也没去农垦兵团的一拨人。

无论是这一年毕业的初中生还是高中生,都留城分配工作了。

虽然肖和平的工作不太好,被分在了卫生局下属清洁队,而且是专管晚上街头清运垃圾。

可毕竟留城比下乡插队舒坦多了,最关键的不但有生活保障,还有书可读,并有时间搞他最喜欢的绘画。

这样的话,一个幸运又带来了另一个幸运。

一直书和画笔不离手肖和平,在1977年,通过高考,完成了由清洁工到大学生的转变。

他顺利考上了“京城工艺美院”的“实用美术系”,并于今年夏天顺利毕业,被分到了“市美术公司”。

只是这份工作对口是对口,唯一的遗憾就是要登高作业,画街头广告。

冬天冷,夏天热的苦倒不怕。高空作业的危险性他也没多想。关键是干一天,回去累的跟条死狗似的,他就没办法画画和看书了。

没想到他的幸运光环第三次又发生效力了。

才刚刚上班不到三个月,就恰逢“北极熊”公司因急缺人手设计商品标签和广告,到市美术公司求助调人。

混得好的人当然不爱挪动,可在混得不咋地的人里,肖和平以其扎实的美术功底被在“北极熊”公司任职的画家康平先生一眼选中。

这样肖和平可就彻底脱离苦海了,又被调到了这里。大概从此真的能过上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当然,从以上这些情况来看,肖和平无疑是属于那种标准的“白专人才”。

他就喜欢画画儿和看书,对其他一概不感兴趣。而且身上还有技术人才的通病,最厌恶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让他来当这个头儿,他肯定不干。

可这却同样不意味着他会选尹光明,他讨厌市侩和庸俗。就冲水清脱俗的清丽,就冲同样是大学生。肖和平第一个就把票投给了水清。

而第二个投票选水清的,是洪衍武他们不熟悉的那个姑娘,名叫蓝招娣。

她今年二十一岁,模样不赖,可以算在美女的行列里。唯一的毛病就是皮肤有点黑,脸蛋儿有点红,另外就是气质太家常。因此就显得跟水清拉开了不小差距。

蓝招娣的来历比较简单。她是“市卫生学校”毕业的中专生。

本来毕业后的三年一直在“同仁医院”眼科当护士。就是因为嫌弃医院太脏太累,又想离家近点工作。就托人从医院调到“北极熊”医务室来当厂医。

冲这种选择就知道。她在事业上属于没野心的那种人。只想图个舒服轻松,工资待遇和劳保福利好点。

那么对不爱费脑子的她来说,按照性别上的亲近感,选水清完全是一种必然结果。

最后就轮到洪衍武和陈力泉做自我介绍,结果如何就不更用说了。于是水清完全是以一边儿倒的绝对优势当选的。

这种结果肯定让尹光明大失所望。不过他为了保持风度,表面功夫倒做得挺好。没怎么显示出负面情绪来。

反过来,倒是不得不说这小子够执着的,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他居然对水清很殷勤地提出,可以帮她出谋划策,做些辅助性工作。

可惜他还是未能如愿,洪衍武又横在中间拦了一道,说这点小事,学新闻专业的水清要应付不了,那以后还怎么在厂办工作啊?

因此水清也就客气谢绝了。她人品好归好,脑子可不糊涂。

也许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通过乔牧的事儿,她在人际相处上,已经懂得与人适当保持界限了。

而在这个地方,她唯一能无保留相信的,就只有洪衍武和陈力泉。

至于全盘算计落空的尹光明,自然就不免对屡次坏他事儿的洪衍武流露出一些带着小怨恨的眼神来了。

可话说回来,尹光明,这名儿即使叫得再响亮。对洪衍武来说,也不过就是萤火虫一般大的小亮光儿罢了。

难道他堂堂洪三爷还在乎不成?

第五十三章 福利

水清真不亏是名校高材生,她有速记的本事,字写得又漂亮。

等大家依次说完,她没怎么费事,仅多花了十分钟,就把讨论内容整理出来了,而且还给每个人的发言做了润色和补充。

这不但让不善言辞的陈力泉和蓝招娣尤为满意,让洪衍武、肖和平和尹光明相当惊讶。等赵洪林回来之后一看,也是大为赞赏。

因为照他的想法,讨论时能准确无误记录下来就不错了。之后怎么也得再花一两个小时,才能汇总成书面材料。他哪儿想到水清居然有这么强的书面能力啊。

这要不算是人才那才亏心呢。于是他悄悄在自己的本儿上做了记录,对水清给了个很高的评价。

再接下来,赵洪林给大家安排的是一堂有关厂规厂纪的教育课。等这堂课上完,大家心情全都特别愉快。

不过得先说明白了,这可不是因为厂规厂纪很宽松啊,而是因为赵洪林在讲完纪律要求之后,也顺便对厂里的福利做了一番介绍。

要知道,在这个年头,工厂的经营自主权还没彻底放开,工人在收入大体一致。也就是今年起有了奖金制度,效益较高的工厂,职工收入才能正大光明高出别的厂子一大块儿去。

而在此之前,真能由各个单位自己掌控的,乃至考察和比较一个单位好坏的关键标准,其实是在福利待遇上。

只是这一点,不但取决于领导是否愿意替广大职工着想,也取决于单位本身的重要性和自身的效益水准。

有的单位小不说,生产的产品也不灵。像暖壶厂、毛巾厂、布鞋厂、开关厂、灯泡厂、火柴厂、蜡烛厂,这些都不是人民群众急需的产品。

那么对于这些单位,“互帮互助”的社会关系就是短板。福利要能好才怪呢。

反过来说,由国家拨款大力扶持的重点央企完全不愁经费问题。许多物资需求都是有国家特批的,属于特权单位。

而像生产电视机、收录机、冰箱的家电工厂和“北极熊”、“义利”这样的食品厂,则是因为产品吃香,供不应求,以此和许多单位达成“互惠互利”的“友谊”。职工当然就能因此落着很大的实惠了。

那么具体说来,“北极熊”到底有哪些名目的福利呢?

首先得说说每个单位基本都有的基础福利。这里遵照的排序是以从生产到生活的重要性递减。

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可是从事生产的必需品。国家有规定,从事什么工种发什么样的工作服,隔一定时间就要发一次新工作服。

有的人穿衣特仔细、小心,一套工作服能穿好几年,把节省下来的新工作服当日常衣服穿,或者给自家孩子穿。

那时候,大家都如此。特别是“非常时期”,工人是“老大哥”的地位。有段时间还得由他们组成的工宣队代管学校呢。属于绝对的领导阶级。

所以穿劳动布的工作服上学、逛街,不仅不觉寒酸,甚至还带着自豪感。因为这份待遇不是随便谁都能享受的,背后意为着根红苗正的家庭成分。

在这方面,“北极熊”和别的工厂发放的衣服都是一样的。而最大区别在于,对于肥皂、毛巾、手套、袜子这些日常消耗品,发放量是别的工厂的两倍以上。

而且视情况而定,厂子还额外发放过水杯、饭盒、铝锅、暖瓶、脸盆、床单、被罩、镜子、钢笔、书包、衬衣、卫生纸,这些不在“常规标准”之内的物品。

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啊。

像洪衍武他们来的这天,就赶上发尼龙丝袜子了。男女各两双。他们下午和劳保用品一起领就行。

可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即使发得再多再好,下了班一身臭汗也照样埋汰啊。所以公共澡堂也是不可获缺的一项福利。

只是当时大部分的单位都没这个条件。往往只能尽力发些澡票,让职工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排队洗澡。

像洪衍武和陈力泉过去在“天兴居”就是如此,一个礼拜一人发一张。可他们每天下班都习惯要洗个澡,那就只能是自费了。

还有一部分单位,通过千方百计的努力,勉强设置出了澡堂子,可条件又不行。

或许只有一间房,或许锅炉跟不上劲,或是舍不得烧煤烧水。这就导致男女职工洗澡时间是有限的。

当时流传的这么一个笑话就特别能说明问题。说快过节了,有个单位组织分批外出参观展览,同时在工作时间开放单位澡堂。厂长发话,“今天上午男同志洗澡,女同志参观。下午,女同志洗澡,男同志参观。”

所以实际上能开办达到条件的公共澡堂只有很少的单位。而且这里面仍旧存在一些很小气,很不人性化的要求。

比如有的单位仍旧限时开放,要么干脆拒绝家属入内,要么要求家属洗澡需要买澡票。属于办了好事儿,还让职工不念好的一类。

而在这方面,“北极熊”就做的特别到位。自建的两间大澡堂特别大,男女浴室各有五六十个淋浴喷头。

也加上厂子的情况比较特殊,生产任务重,生产车间里常年两班倒。所以“北极熊”的洗澡堂也是常年不关的,二十四小时热水,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洗。对家属根本没有一点限制。

这样可太解决实际问题了。别说工人下班通常都是一身臭汗,洗个澡干干净净回家多么舒服。而且鉴于当时社会普遍洗澡难的情况,这也惠及许多职工家属。

职工们当然交口称赞了,没有人不为这个念厂子好的。

那么接下来,若以实际的重要性再往下数。恐怕就是公费医疗和福利分房了。

当时凡属在国家预算内开工资的企、事业单位。都享有公费医疗制度,看病百分百报销。这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只不过由于医疗资源匮乏,“看病难”的问题在社会上日益严重,被普遍称为“三长一短”现象。即挂号、候诊、取药时间长,看病时间短。

从挂号、候诊、治疗到划价、交费、取药手续繁多。人民群众抱怨说“看病起五更,挂号一条龙,候诊几小时,看病几分钟。”

那么“北极熊”厂办医院里的两个内科大夫,一个骨科大夫。在解决职工看病难上,发挥的作用就尤为显著了。

由他们加上数名专业护士,在一些常见病的问题上,完全能满足厂内职工的需要。如今蓝招娣既然来了,想必医务室对一些眼病治疗和诊断,也更擅长了。

而且有一点特别值得一提。“北极熊”对双职工子女是百分百报销医药费。对单职工子女报销百分之五十医药费。这也比其他单位体贴得多。

临时加更,再有抱怨断章的。下次可就不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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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四章 不一样

实事求是的说,在福利分房上呢,“北极熊”过去不比其他单位有什么优势。

因为没办法啊,哪儿有活动余地和空间啊?都得尽力跟房管所搞好关系,指望能多照顾一些。

可现在不一样了,上面有政策了啊。全靠四月份“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

“北极熊”就有了响应上面号召的正当理由,可以靠自有资金盖新楼,来解决职工住房问题了。

新楼如今已经破土动工,就在厂子东南角,按规划要盖三栋四个单元门的六层楼。

说真的,满京城算,能有几个厂子有这么大的本事?像市粮食局、商业局、一轻局、二轻局,无非也就是差不多类似的建筑规划。

也就是怕别的单位眼红,和工厂占地面积不够大,实在找不着地方了。否则“北极熊”还能再盖他三栋。那么至少一半现有职工能搬进新居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已经够内部职工们欢呼雀跃的了。

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只要把工作干好了。靠“北极熊”的实力,解决所有人的住房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新房就近在咫尺,就在不远的前方。

至于再往下排列,那就是计划经济时期独有特色的紧俏商品调配上了。

当时由于很多商品需要凭票购买,工业制品的票券都是由单位下发给职工的。

除了通用的“工业券”,还有“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电视机票”、“电冰箱票”这样的专用票证。

分配时通常是采用抓阄的办法,就看谁手气壮,和现在的汽车摇号本质是一样的。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肉、蛋、食用油等外面难以买到的食品按人头分配。

像现在,一些单位还保留着逢年过节给职工每人发一桶五升装的食用油的做法,大致就是这种传统福利的延续。

在这儿真的不得不说,无论是工业品还是搞食品方面,“北极熊”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全是因为“北极熊”是“一轻局”的“亲儿子”啊。

“一轻局”的管辖范围内,包括食品、酿酒、造纸、玻璃、日用化学、乐器、光学眼镜、电光源、灯具、制笔、钟表、缝纫机、自行车、轻工机械、搪瓷、陶瓷和卷烟等十几个行业,涉及上百个生产厂家,逾千种产品,近万个花色。

产品以日用消费品为主,恰恰与人民生活关系最为紧密,几乎涵盖了所有紧俏轻工业制品的范畴。

既然有这么多牛x的兄弟单位,那想要什么没有啊?

比如说,在“北极熊”上班的工人,自行车早就普及了。除了不会骑车的,几乎人手一辆。手表更是基本配置。其他工业品,占有率也远比其他工厂为高。

像头两年最缺肥皂的时候,“北极熊”的职工就不缺。像今年闹啤酒荒,“北极熊”的职工夏季还按每人半打的数目,发了两次“五星”瓶啤呢。

而逢年过节分鱼、分肉、鸡蛋、水果、花生、大米、白面,那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以致于一发东西,“北极熊”的人离开工厂就总会被路人询问,东西哪儿买的。这种时候一说单位发的,那是人人称羡,太有面子了。

对啦,还有在夏天供应的免费汽水和冰棍呢。那当然就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只是唯一的遗憾,像有的单位夏季放一周至两周的高温假,这种福利“北极熊”可是绝对享受不到的。他们肯定是天儿越热就越忙啊。

最后呢,再加上一个冬天报销的供暖费,这也就构成了大多数企事业单位的福利全貌了。

可是别忙。这还没完,“北极熊”还有他们自己的独有几项福利呢。

第一是全额报销月票费。

凡是家庭住处与单位距离较远的都享受这种福利。

这个较远的距离是多远呢?公交车四站地及以上。只要住址超过了这个范畴的职工,每月就能白坐公交车了。

第二是文娱福利。

考虑到职工们业余文化生活单调、枯燥,年轻人精力旺盛却又无处消遣,往往感觉闲得慌,闷得慌。

“北极熊”为了丰富职工业余文化生活,经常会请来电影放映队放露天电影。地点就在单位的球场空地,挂上白色银幕,拉上电线,架起放映机,天一黑就开演。

到了今日,还额外增加了一项,就是在职工活动室里,先后添置了两台电视机。一台黑白的,一台彩色的,每天傍晚开放。职工可以一直看到电视节目完毕为止。

其他的,搞一些电影院的票子,或到剧场看京剧,和报销一定的书报费,其实也有,但那就是干部的待遇了。

第三,就是“北极熊”还有自办的免费托儿所。

为了给双职工解除后顾之忧。“北极熊”专门在厂区里腾出了几间房子。安排好几个女职工,专职负责照看这些孩子。

厂子有钱啊。设施其实并不比正规幼儿园差。有床有凳,有桌有椅,有玩具、小人书,屋外还有滑梯、转椅、秋千。

吃饭单由食堂专门给做儿童餐。多是些不搁葱姜的面条、包子、饺子和粥之类。

而且托儿所还不光只照顾那些学龄前的儿童。像已经上了学的孩子,下午放学没人看管。也可以来这里写作业,看小人书。等着父母下班一起回家。

多么亲民,人性化啊。不说别的,这可是解决水清的大问题了。真是急人所急的意外之喜啊。

反正综合来说吧,当一名“北极熊”的职工就是和在别的地儿干不一样。

像这些福利名目,多是多一些,今天看来或许琐碎的有些可笑,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实话实说,比多挣一倍的工资还让外面的人眼红呢。

毕竟,历史条件在这儿摆着呢。这可是计划经济时代,商品交易太不发达,很多事情只能靠政府、靠单位解决。“北极熊”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无愧自己的职工,简直已经接近**了。

也正是因为这些福利待遇极好。职工才会心怀骄傲自豪,那出入厂门都挺胸抬头的。出门在外,一说自己“北极熊”的人,谁不另眼相待?这企业就是牛啊。

于是,这也就起到了稳定队伍,吸引人才,凝心聚力的作用。

所以说,知道了这些,这些今天刚刚来报道的年轻人们能不高兴嘛。他们还没干呢,就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种身为“北极熊”职工的荣耀感了。

说实话,可比什么领导鼓励、厂史教育,更有实际性促进作用。

但尽管说了这么些,可还有一样儿极为重要的福利,赵洪林却没提。

什么呀?职工食堂的伙食水准。

那又为什么呢?

道理也挺简单,这不马上就中午了。说的再好听,百闻不如一见。

让这六个新人自己亲手体验一下,可不比什么都强吗?

第五十五章 食堂

吃饭可是头等大事。

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又有名言,人是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所以政府要得民心,必须搞好“菜篮子”“米袋子”工程。一个单位领导要让职工满意,也必须得把“饭盆子”工程搞好才行。

说白了,食堂的好坏,虽然不关乎政绩问题,却直接决定了领导是否值得被职工拥护、信任。

只是这事是看着简单,做好难。还是那句话,单位的底子首先要硬,其次还得遇到把群众放在心里的好领导,否则食堂怎么都好不了。

像菜品差,质量悬殊,无疑就是大部分单位食堂最常见的通病。

没办法,这里有很现实的问题。

弄来点儿东西不容易啊,最好的肯定得给领导小食堂留着,职工饭菜又必须卖得便宜。哪能不悬殊呢?

像洪衍武大哥上班的家具厂就是这样,领导的菜谱两荤一素,全是好材料。职工的菜谱是倒过来的,两素一荤。

而且这还不算,职工菜品完全徒有其名。像西红柿鸡蛋,红黄比例绝对是九比一。青椒肉片,那是青椒熬肥肉片,连放油都省了。

最绝的是他们食堂还经常干出荤素两便的事儿来,推出的系列菜谱堪称经典。

比如大荤是“炒鸡蛋”,小荤就是“鸡蛋炒黄瓜”,素菜当然就是“炒黄瓜”。又或是一荤一素,“蚂蚁上树”居然搭配着“炒粉条”一起卖。

食堂是合适了,厨子也省事了,那职工谁乐意啊?你就是再便宜,也没人愿意吃啊。

于是在过去,洪衍争哪怕吃咸菜窝头,也不花那冤枉钱。现如今家里情况好了,他顶多就是天热时怕带饭馊了,图个方便而已。

当然,有的食堂为了避免群众非议,不单搞小食堂。像徐曼丽的“红旗厂”便是这样的例子。

可表面上是公平一致,食堂背地里却送领导饭票玩儿猫腻。最后小黑板一写价格,荤菜的价格老贵。职工们谁能吃的起啊?换汤不换药罢了。

再加上“红旗厂”里本身老西儿就多,艰苦朴素的因子超强。

所以“红旗厂”的食堂多数都是面食为主。有时候煮点面条,弄点醋,就点“浆水菜”就是一顿饭了。论改善,来顿刀削面就普天同庆了。

真要是和这样的食堂一比,那“北极熊”的食堂,简直就成人间的天堂了。各方各面简直是全面碾压啊。

首先“北极熊”的食堂,服务性能上就特别全面。

还是为了两班倒的职工考虑,这里常年提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晚餐、夜餐。而且还为上二百多人的回民职工,设有专门的清真小食堂。

其次是菜品上种类丰富。

在食材上,“北极熊”毫无疑问有特殊优势。哪怕特别困难的时期,用厂子里的肉食罐头加工一下就是道肉菜。完全能保证油水充足和菜品的丰富。

拿正餐来说,像汉民大食堂每顿正餐标准是三荤三素,清真食堂是一荤两素。

尽管早点和夜餐稍逊。但在这个年头,早点要求六样花色。夜餐要求四样花色。那已经很周到了,完全超越大部分饭馆所提供的饮食服务了。

为此,食堂管理员每个星期都要定出食谱来,得让有关领导过目、定夺。

最后。那就是价格太实惠了。

表面上,职工们和别的厂子没区别,需要自己用钱购买饭票。可实际上厂里对食堂有大幅的补贴。奉行的基本原则,就是菜品要按成本价卖给职工。

于是食堂应季的青菜能低至六分钱。比如说冬天的白菜、夏天的黄瓜。

最贵的豪华肉菜到天了也就一块。比如说油焖大虾和足够俩人吃的一整条黄花鱼。

而且还提供免费的汤和咸菜。另外最最关键的,还不用交油票、肉票和粮票。

这可就牛x大了。好多职工甚至家里都不开伙了。下班就从单位食堂买了带回去,比什么都划算。

这么一来,哪怕领导的小食堂再“**”,职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啊。

毕竟能想着下面的贪官,比一清到底让大家苦哈哈的清官,是更可爱的。

同样也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当赵洪林带着洪衍武他们六个新职工去行政科换饭票的时候。他就提醒他们了。

说厂子食堂便宜,只要不是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男的每月换十五块钱足够。水清和蓝招娣俩姑娘,兴许十块都吃不了。

而让洪衍武和陈力泉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有特权。赵洪林告诉他们,作为食堂职工,吃伙头儿饭,每月交七块钱定额就行。比别的职工还划算,而且绝对不亏嘴啊。

这不,真等他们排到饭口打饭时候,洪衍武和陈李泉的职业优越性就显现出来了。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赵洪林是回民,他就没跟着六个人进汉民食堂。给他们带到了门口就不管了。

又因为白班一千多人,食堂能就餐的地方相当有限。洪衍武他们几个进去一商量,干脆男的都去排队,洪衍武和陈力泉帮俩姑娘代买,让水清和蓝招娣帮大伙儿占几个座儿得了。

结果尹光明和肖和平各自打完饭之后。该轮到洪衍武时候,他一低头冲里面说了一句,“师傅,我们俩是吃定额的,行政科说跟您这儿知会一声就行。”里面那个胖师傅就乐了。

跟着人家也一低头,从窗口往外认人。

“哟,头几天就听说要来俩人,就你们啊?我还听说你们俩‘天兴居’的,会做炒肝是吗?”

态度还挺亲,这就是今后的同事啊。洪衍武赶紧点头,“是是是,水平一般,您今后多关照。”

见他挺谦虚,那胖师傅就更高兴了。“也不瞒你,我每个月最少也得跑两趟‘天兴居’呢。你们那儿炒肝味儿就是好。这回有你们可合适了。甭客气,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想吃什么说吧……”

吃什么啊?洪衍武把四个饭盒干脆一摆。说想要“红烧鸡块”、“焦溜丸子”、“西红柿菜花”、“三丁烩豌豆”这两荤两素,和两份四两,两份二两的米饭。可他又不知定额怎么算的,他还得帮俩姑娘带饭呢。

哪知那胖师傅根本没要饭票,大勺一轮,四个饭盒全打满了菜了。还让自己身后面的人,单拿四个大碗给他们盛了米饭。说不够尽管回来盛。

好,就这些菜,哪怕他们六个人一起吃也够了。而且最关键的,大师傅没施展抖手神技啊,那鸡块全是一块块的好肉,绝对没掺鸡屁股。焦溜丸子也实在得很,黄花少,木耳少。

别说把他们身后边的人给眼馋得直咋呼了,也招得尹光明直后悔,直说“早知道让你们先打多好,那我和肖和平就省了。”

这会儿就能看出人品了。肖和平是不言语,只伸手帮着拿东西。就尹光明没完没了一直念叨。

跟着到了桌子上,这四盒菜洪衍武请大家一起分享。这小子就更是原形毕露了。那吃相叫一个差,下勺子专挑好的往自己饭盒里招呼,就不懂得让人。

不过这小子招人烦吧,他最后也没落着好。

就在大家吃完饭之后起身,准备一起去刷饭盒的时候。尹光明一离座,突然发现自己刚坐的位子上有一滩油迹,继而又发现自己裤子屁股上也被沾染了一大片,十分不雅!

合着老天有眼,知道他缺油水,竟让他这顿饭吃了一屁股的油!

第五十六章 24级

这天下午,洪衍武他们的学习任务是参观各个车间。

让职工了解各个岗位的辛苦,也是对工厂凝聚力有利的一部分。

于是洪衍武他们饶有兴趣地看到了汽水灌装过程和各类罐头的生产流程后,这一天也就基本过去了。

跟着就是去领各种劳保物品。临走时候,当然谁也没忘了在澡堂子洗一个澡。

之后休息了一天再上班,他们六个人培训内容就换成了实际操作,去各个车间帮忙。

冬季是冷饮淡季,所以冷食、冷饮车间里,流水线都不忙。可也不意味着厂子里就轻省了。

因为冬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就是为保证明年的生产量提前制作浓缩桔酱,用桔子皮榨取桔油。

“北极熊”用的桔子并不是一般的橘子。那是一种叫“大红袍”的红色橘子,只生长于三峡流域一百公里沿岸。

那玩意肉质较硬,生吃的少,多用于罐头,但和一般的桔子相比,它的香味清爽尤甚,不齁不腻。

每年十月份,桔子就开始成熟,总产量大致是七八千吨。然后随熟随采,收割后,得把这些橘子先后从四川万州用火车拉到京城来。

这时候就需“北极熊”的工人先用手剥出橘子来,一面用粉碎机把橘肉打碎熟制成橘子酱,另一面再用高速离心机把橘子皮里的桔油甩出来。

桔油是最精贵的部分,一吨桔子仅能出产六公斤油。而剩下的橘子皮也不会浪费。随后会交由京城各大制药厂收购走,制成“橘红丸”销售给京城百姓。

每年“北极熊”剥出的橘子皮大概能满足京城各大制药厂百分之五十的原料需求,其他不足部分再向社会收购征集。

从这个角度出发,“北极熊”也为京城市民的健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当然了,这么大的剥皮工作量,光靠生产汽水的“二车间”那几百号人肯定是完成不了的。所“北极熊”往往得外聘几百名“季节工”帮衬。

这也就是当时对“临时工”的称呼。同样的,夏秋之际,为了桃儿和葡萄也得照样这么办。

那么毫无疑问,对洪衍武他们来说,随后九天的劳天考核中,剥橘子就毫无疑问成了主要的内容。

这下陈力泉倒真合适了,他不是说爱问橘子味嘛。

随着橘子陆续成批量地送到,随着大家伙越剥越多,真的整个“北极熊”厂区里,全是芬芳的橘子味。比橘子园味儿都大。

而且陈力泉手上有功夫,都练成了“分筋错骨手”了,他一人剥的橘子能顶仨人,那简直就是一台人形剥皮机啊。

别说让临时工误会是老职工了,连老工人都人见人夸,自叹不如。

车间主任还生出了跟赵洪林要人的心思呢,一个劲儿劝陈力泉当技术工人比干食堂强,可陈力泉怎么可能和洪衍武分开呢?呵呵憨笑着屡次谢绝才算作罢。

不过和他比起来,其他人就受苦了。11月的天儿挺凉的,一天包下来,指甲都又冷又疼。几天下来,一看见橘子,手指就难受。

到最后就连洪衍武都受不了了。谁让他不练功来着,又自不量力地逞能,把水清的橘子往自己这儿揽了不少,那不就活该了?

但再怎么说,他们的待遇也比“季节工”强多了。人家那才叫真苦呢,干活累、挣得少、管得严、要求高。

反过来,由于他们今后会分到各个重要部门去。而且还有水清和蓝招娣两个招人的大姑娘在这儿摆着。“二车间”的工人都愿意跟他们打好关系。

别说干成什么样都不会难为。还主动拿饭盒打汽水给他们喝呢。

只是大冷天的来那么一气儿,不光透亮,那也冻人啊。那滋味,真是苦乐并存。

水清和蓝招娣是姑娘家,都怕伤身子,肯定不喝。洪衍武、陈力泉、肖和平也是浅尝即可。唯独尹光明有点没品。

嘿,现场喝着冷吧,他下班的时候忘不了让人给打满了带回去喝。剥橘子的同时呢,也没忘了往嘴里填乎。

这就让二车间工人有点看不上了。

有人说,“能吃不能干,弄不好剥的还没吃的多呢”

还有人说,“真好意思的,还干保卫的呢,这么能占便宜,弄不好以后就是一监守自盗”。

这弄得洪衍武他们也跟着没面子,不过好在很快就要各自上岗了,到时候也就能躲他远远的了。

要说快也真快,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每天都是水清组织劳动负责记录,并且跟赵洪林汇报。

而在陈力泉和洪衍武勇挑重担的情况下,他们的劳动成果也得到了二车间充分肯定。

培训结束时水清又写了总结,赵洪林看过后一字未改,就带着她一起交到厂办。老主任看了也很惊讶。说井井有条,很全面,字也漂亮,夸水清是个人才。决定不但把宣传的事儿交给她,也让她参与管理共青团。

这样定工资的时候,主任做主就越升了一级,破例给水清直接定为了24级,工资四十三块,加上副食补贴和厂里的奖金,算出来得有七十多块。足以证明对她的器重和肯定了。

水清的家里人一听说这事,当然高兴了。

水婶惊叹,“哟,你这坐办公室的刚一上班就超过你爸的工资了。你爸可是商业六级啊。当干部就这么好?不对啊,你这比科长挣得都多啊,都顶一般工人俩月的收入了。闺女,没搞错吧?可别让你妈白欢喜一场……”

水庚生赶紧显摆。“切,你懂什么!这就是效益好的企业。再说清儿一上班就是干部编制24级,这谁能比得了?你以为当学徒工呢?就挣一百七十大毛零四碗粥?还得说咱清儿有本事,才让领导这么看重。要这么看,肄业又怎么了?因祸得福。真就是大学毕业了,在别的单位按部就班的来。什么都加一起才四十三块五,还没现在合适呢……”

(注:当时食堂里买粥都是统一价格,二分钱一碗。一百七十大毛零四碗粥就是十七块零八分。)

可他们都没想到,水清却说了。

“爸、妈,你们可真是的。要我说,吃水不忘打井人,这还是得念小武和泉子的好啊。”

听了这话,水庚生和水婶高兴还是高兴,脸却有些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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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上岗

培训结束后的工资待遇,其他人也无不满意。大家上岗之后,融入集体都比较顺利。

像肖和平就很喜欢设计室的工作环境。

窗明几净的大办公室里,四五个人全是搞绘画的,工作气氛既专注又安静。

隔壁还有一个不小的大画室,虽然不是天光,可有专业照明器材,对搞一些商业招贴类的大型设计,实在很方便。

如果有时间,他尽可以在里面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提高创作水平。

最关键的,是设计室的人都有真才实学,特别是设计室主任康平,博学多才,艺术水准很高。国画、西画、篆刻、书法都很擅长。

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肖和平每天都感到获益匪浅,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又不是个在乎物质的人,对他来说,吃饭、洗澡、服装、月票、画笔、颜料,什么都不用发愁,能专心画画,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他的工资除了买书、买画册,还能有什么用呢?

要是画室里能有张床,他恨不得都想住在办公室里了。所以对什么编制,工资级别他压根不关心,爱是什么是什么。心思全放在了画儿上。

这样的人必然受到设计室的欢迎。他似乎原本就该是这儿的一份子似的。

尹光明呢?他过去在燃气集团就是24级工资,来这儿办的是平级调动,收入自然和水清是一样了。

他可是被这儿的高收入和高福利美得差点没乐出屁来。但这也更助长了他向往“进步”的“野心”。于是见天狗腿子似的跟在保卫科老齐后面瞎忙和。

要说他在人际关系上也有点功夫,开始老齐还看不上他点头哈腰的德行,可终归人是吃捧的,没几天就对他和颜悦色了。

反过来,尹光明对普通工人可有点阶级仇。自从知道了二车间传他的闲话,他就专门在下班时间到厂门口严查二车间的人。

要知道,国企职工靠山吃山是惯了的,能没事儿吗?结果二车间的人因夹带频繁“落网”。

保卫科呢,其实对车间老丢东西也挺不满的,可谁都怕得罪人。再加上尹光明办事很灵活,只要保卫科的同事说句话,他都给面儿。

这样保卫科的人既能借机送人情,又能敲山震虎。何乐不为呢?上上下下就都对尹光明很纵容。

这下可好,有了科里的支持,尹光明自然抓得更欢实了,甚至把范围扩大到了其他部门。

没几天就落实了三四宗损害国家财产的“案子”,成功证明了他尹光明也有三只眼。

更没想到的是,保卫科竟因此获得厂领导的表扬。但尹光明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在基层人见人嫌,有了个外号叫“疯狗”。

至于蓝招娣,她去医务室更是心满意足,如鱼得水啊。

先解决了离家近的问题是真的。何况这里工资待遇比医院要高,工作也不累。平时就管拿个药、打个针、测测体温,或者帮工人处理一下小外伤什么的。

因为太悠闲,觉着光聊天太没意思。没几天,她就也买了毛线和织针,开始跟其他女同事学习打毛衣了。

要说还有什么不自在,也就是不能明目张胆嗑瓜子了,毕竟要遵守医务室的管理制度嘛。

而且还有好多男青工老装病往医务室跑,有事没事跟她瞎搭顾,明显是专门看她这朵“花”来的。弄得女同事都挤眉弄眼地笑她。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烦恼之中也有点难以言表的窃喜,还是比女多男少的医院要强多了。

总而言之就俩词儿,舒心,美。

最后咱们当然还得说说洪衍武和陈力泉。

恐怕在所有一起来“北极熊”的人里,就他们俩的情况有点特殊。给他们界定工资的事儿,还真让行政科有点为难。

要知道,炊事员的职称等级是一到十级,最低十级工资二十七块五,最高一级工资八十九块五。这些都是国家规定死的。

一般来说,什么都不会的人从十级开始起步。干了一年以上的更给个九级。要是有三年工作经验的食堂老手,工资按实际情况可在八级到六级之内。真有好手艺的大师傅呢,工资范畴在五级到三级,最高一级和二级那就是食堂大拿——炊事长了。

至于为什么说给洪衍武他们定工资为难呢?

就是因为他们除了做炒肝和包子什么都不会。

说是干红案的吧,肉都切不好,说是白案的,面都不会发。严格来说仅仅掌握了早点中的一个小类。

那么除了做炒肝、卖炒肝,其他时间他们在厨房就帮不上什么了,只能跟学徒工似的干点择葱剥蒜的糙活儿,从头开始学。然后开午餐时候负责一下食堂卫生。

就冲这个,给他们定个十级工不过分。

可问题是他们仅会的一样儿,手艺还偏偏很不错,那师承“天兴居”啊。开玩笑的吗?炒肝算是京城第一号了。

做出来这么一卖,一两天名声就散出去了。别说职工都排大队了,连厂领导都被引得赶早来吃早点了。

可惜由于每天五锅的量已经是食堂进货的极限了。所以总有相当大一部分职工是吃不上的。

那么无论路远的职工还是下夜班的职工都抱怨呢,说等他们去食堂就轮不上了。呼吁给解决猪肝和大肠的货源问题。

就为这个,行政科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定个八级也应该啊。可这么干,就怕没法服众啊……

行政科长就犯了难了,最后没辙就去找大食堂的炊事长合计,想问问他意思。

“北极熊”的炊事长一正两副,分管职工大食堂、清真食堂和领导小食堂。

说来也巧啊。这职工大食堂的第一大拿是谁啊?

其实就是洪衍武他们报道当天给他们打饭的胖师傅。那就是拿一级工资的正职炊事长,庞增泰庞师傅。

人家是那天偶有兴致,站了回窗口,还就碰上洪衍武他们了,这就是缘分啊。

庞师傅人挺痛快,有什么说什么,他挺欣赏这两个有本事又勤快的新手下,意思至少得按五级算。

他的理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一来,那就跟把“天兴居”搬到厂子里来一样。用俩五级工资换个一百多年的“老字号”,那还不值吗?

跟着他又给行政科长算了笔账。

“你看,‘天兴居’的炒肝多少钱一碗?两毛四。咱们食堂呢,就卖八分。每天只要这俩人调的六百多碗炒肝吃到职工的肚子里,咱“北极熊”无形中就挣了一百一十二块了。

谁要不服,咱就给他们算这个账呗。你看谁还能说出个“不”字儿来。”

得,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成了“北极熊”食堂有史以来唯一两个挣五级工资的学徒工。

俩人基础工资定成了五十五块,加上副食补贴和奖金,比水清都高了。

这不但足以载入史册,也真应了司师傅那句话了。

一招鲜,吃遍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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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心意

十一月份,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同时,他们搞的“副业”也有了新的变化。

一方面是洪衍武的人完全撤出,把“中华电影院”和“天桥剧场”彻底移交给了“大得合”。

另一方面,洪衍武自己也把剧场后面的家电库房,在存货出清后退了租。

至于撤出来的二十来个人,洪衍武却并没有再安置到其他的影院去。

鉴于“奢侈品批发”生意越来越火,那些“管线儿”的基本都被他指派到了各处旅馆泡着,专门负责跟各地的采购员“交朋友”。

至于剩下四五个原先负责“管眼的”,他统统交由“小百子”和后提拔起来的“中华电影院”负责人“大勇”,来组成新的团队,专司负责两件事。

一是让他们去友谊商店门口,从越来越多冒出来的“黄牛”手里,以尽量低的价格直接收“外汇券”。

“管眼的”可都是擅长玩胳膊根儿的死性人,有了武力震慑,自能杜绝那些“黄牛”起歪心思。

二就是让他们用这些“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货、去新库房调货。

买些什么货呢?

洪衍武就要茅台酒、五粮液这两样名酒和“中华”、“牡丹”、“友谊”这些高档香烟。因为这些东西出货快,有时候现抓来不及。那么能买就得买点。

特别是酒,哪怕卖不出去,搁着本身就保值啊。说不好听的,没三五倍的利润洪衍武都不想出手。他可是知道,茅台要存个几十年会值多少钱。

而所谓“新库房”呢,其实就是宋国甫家原先就有的大三居。

洪衍武的当时答应把两家影院给大得合的时候就想好了,干脆宋国甫家的房子拿到手就自己当库房用。是又保险又安全。

在这件事上尤其合适的是,自打“小百子”姐姐结了婚之后,“小百子”家里就不大方便了,住房有困难啊。

现在可好,一间房子给“小百子”住,两家房用来存货。不但解决实质问题了。这小子还能帮洪衍武当库管呢。一顺两遍的事儿。

说到房子,还有一件事得提一提。那就是经过多半年的时间,洪家老宅的正路四进四合院已经修葺完成了。

现在除了那栋洪寿承当年居住的小洋楼,和洪衍武故意不修的宅院围墙、前门、后门以外,整个院落基本恢复了原先的样貌。而且通水、通电、通暖。

从此每年只要夏季前留意下房顶的屋瓦,就放心住去吧。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大问题。

不过这活计干到这个程度,也给这帮老工匠真累着了。就连单元盛和王汉平都有点受不了。

两个人就跟洪衍武声明,说下面实在是干不动那石头小楼了。何况他们看了看,有些材料眼下相当难找。石材、木地板都没有。要想修,得容大家好好歇歇,想想办法再说。

对此,洪衍武心里挺过意不去。知道他们辛苦,不但答应了,结账的时候还多给了一些钱。

特别对单先生和王汉平,他也给他们各自单备了一份儿比较用心的礼物。

送给王汉平的是一对硬木雕花椅。那是洪衍武在洪家的旧家什里意外发现的。

其实这件礼物,价值还在其次,关键是对王汉平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果然,老木匠一看见这椅子眼睛先是一愣,跟着眼睛就睁大了。然后亲自动手把椅子翻了过来。

这么一看椅子底儿,清清楚楚有着“龙顺成”的字号印记,还有“王汉平”三个小字。

想想看,一个老匠人在若干年后居然能再次看到,且能拥有自己当年的作品,不用多说,那是多么大的一种惊喜。

自然而然,王汉平激动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在听说了这件东西的来历后,一个劲道谢不止,直对洪衍武说“有心了”。

而送给单先生的礼物呢?洪衍武准备的是块六面平章大料田黄。

所谓文人好雅物嘛,送别的太俗。

可这东西太贵重了。一拿过去,单先生爱是真爱,把玩了老半天,可实在不敢要啊。

因为单先生都不能用“专家”来形容了,而是“通家”,他知道这田黄什么成色,什么价值。

想当初洪衍武最早买的时候,一克田黄十块,已经比一克金子贵了。后来他一直买,精品田黄的数量自然就在见少。

再加上今年六月份,不是京城“商业局”和“二轻局”联合在香港办了一次出口展嘛。

那次展览是大获成功,不但引来了足足十六万人参观。特种工艺品因为价格低廉,和外面的行市相差悬殊,几乎被一扫而空。

玉器、印石、骨刻、珐琅、料器、内画、国画都是最受追捧的交易大宗。

然后和洪衍武料想的完全一致。出去这一次,国内的人就知道外面的行情了。而外面的人也知道国内的价格低廉了。

这样此次展览之后,由香港进内陆“淘货”的买家开始大幅增多,国内也对特种工艺品价格做了调整。

像过去“计划第一,价格第二”不怎么提倡了,主要是奉行“内外有别,分别作价”了。

因此如今田黄对内价格上涨了一倍也不止,对外还得翻倍啊。那就是说洪衍武送单先生的东西按内价至少也一千二了。

对单先生来说,这有多么吓人啊。他可不知道洪衍武手里的上等田黄比商店里都多。

不过话说回来,洪衍武送礼也是真心实意的。

一方面,他知道单先生本身是篆刻大家,这方印石送他绝对会好好保存、物尽其用。

另一方面,他也怕那石头小洋楼没下文了啊。何况还有舅舅的老宅呢,现在说不修,等真要修不能找外行啊。这今后还得指着人家呢。

所以他怎么也不肯收回东西。

最后推来让去了好几次,单先生似乎看出了洪衍武的想法。就把最小的闺女单香筠叫了出来。介绍给洪衍武。

“我这个闺女在故宫建筑队。不瞒你说,你家的小洋楼今后要修,恐怕我就只能让她代劳,帮你筹措了。也不怕你不高兴,实话实说,一个是我岁数大了,这次四进院弄完了,感觉要再亲力亲为,体力有点够不上了。另外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就是想趁着老工匠们还在,尽量把他们技艺记录总结下来,写成文字,好留给后人哪。这不是一两年能做完的事,还希望你理解。”

那意思其实就是当着面儿把话说明白了,你就别送我厚礼了,免得我今后帮不上你,大家不高兴。

可单先生恰恰没想到。洪衍武听了居然表现得非常欣喜,不但说著述这事儿该办,而且还表示愿意出钱鼎力支持。

这可让单先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他就问洪衍武。

“你到底怎么想的呀?这个事儿我过去就想干,还越级打过报告,可后来被上面故意给晾黄了。如今是我看见大家伙都老了,觉得自己再不做就没人做了。才旧事重提,勉强去试着自己做的。可你为什么这么支持呢?你也不是搞建筑的?而且我干这个真就顾不上你们家的事儿了……”

洪衍武听了就不由笑了。

“单先生。说实话,我就是通过您给我们家修房,才真感受到古建的美、古建的秒。我也觉得这些知识也太宝贵了,要没人总结失传了,糟践了祖宗东西,太可惜。另一方面这也是为我自己啊。今天我们家的房还有您给帮忙修,可今后找谁呢?再往下一代又找谁呢?既然我有这个经济能力,现在能出点力帮您尽量保住它,干嘛不呢?”

“咱们要真能把这些技艺留下来,哪怕人没了,房没了,后人还可以再建出更好的。但这些东西要失传了。即使人在呢,房在呢,也没用,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再不会有了。您说是不是?”

“而且我也绝对能想象得出,要都是不懂装懂的人在胡搭乱盖,京城到处都是大红大绿,雕龙画凤,那得有多么的丑啊。这样的京城,只有俗气,没有美,那是视觉污染,是无知妄为,我也受不了啊……”

嘿,还真别说,这几句话真说到单先生心里去了。老先生当时就高兴了。

“年轻人,你这道理理解得不错,是这么回事。视觉污染?嗯,这词儿也好。就冲你能说出这些话来,我这一年多就没白替你忙。但你也不用这么客气了。你呀,还是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回去。其实你能支持我办这事儿,比送我田黄我还高兴。真能给我买点胶卷就行了。”

那洪衍武哪儿干啊?单先生越这样吧,他还非送不可了。他敬重这样的人。最后死乞白赖说让单先生先玩儿两天再说。硬是给留下了。

第二天呢,更了不得。他说支持就支持,除了送来一千块钱说是让买胶卷的。还送来一箱空白磁带和一个录放机。

这份体贴入微就更让单先生心生感动了。

还真甭说,他原本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信心这下足实了。

得到了这样的认同,没法不情绪高涨啊。老先生还非要把这事儿办好办成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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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开口子

就在洪衍武把一些手里的事儿逐渐捋顺之后,他却意外发现家里情况有点不对劲了。

他的亲爹洪禄承,不知为何,情绪似乎很低落。看报纸总出神吧,还总一个人长吁短叹。

这让他不能不刨根问底儿啊。

结果跟妈一打听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后知后觉,不配当这个儿子。

因为王蕴琳告诉了他,实际上他爸爸差不多已经闹心一个多月了。

也不为别的,而是因为报纸上先后刊登出的两条消息。

先是10月7日,《京城晚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本市第一家个体经营的悦宾饭馆今天开业》的消息。

上面简单地记录了“翠花胡同”的郭培基、刘桂仙,是如何东奔西走,才领到了临时营业执照和特殊粮油本的过程。

也写了他们是如何历经坎坷,才在工商管理局的帮助下筹措到五百元资金,勉强开张的。

但尽管“悦宾饭馆”只有二十五平方米的空间,只有四张圆桌,十六把长凳。可出奇的是,开业当天生意却异常火爆。

排队都排到了胡同口,营业第一天,小小餐馆竟然接待了约二百个客人。

而由于“悦宾饭馆”的出现和相关报道,起到了相当积极的社会效应。跟着到了11月4日,《京城晚报》上又刊登了一条重磅消息。

说京城市政府已经正式批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关于允许个体户从事饮食小吃和小商品经营的请示》报告。

这也就意味着工商个体户的经营范围再次扩大。从此之后,谁都可以合理合法开私营饭馆了。

那洪禄承的心思还用说吗?显而易见是想起自己的老铺来了。

王蕴琳当然是最能理解丈夫的人。只要洪禄承想干,她就会支持。为此,还曾特意问过他,是不是动心了?要不要把老铺重张?

可洪禄承自己却口称他已经是退休的人了。这么大岁数了,再折腾恐怕会让人腹诽。又落人口实,说洪家人爱财。

而且政策才刚松动,后面怎么变,谁也说不好呢,别再把全家人又给坑了。干脆就不找这个麻烦了。

听了这话,王蕴琳便没再提及过此事。但现在看来,洪禄承恐怕还是心结难解啊。

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态度仍旧很矛盾。她实在不知到底该怎么劝了。

洪衍武这么一听,于是就主动找他爸爸谈话去了。想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开解老爷子的顾虑。

他打着宋国甫的幌子,称工商局方面是态度坚定,人员编制又一再扩充。从开放农贸市场到给个人发放营业执照范围一再扩大,一切都证明国家在大力发展支持私营经济。

他跟着又分析社会形势,说私营经济就是眼下整个社会最需要的有效补充,既能解决民生需求,又能解决工作岗位。而且过去取消私营经济的弊病已经充分了解了,怎么也不会再走回头路的。

等都铺垫好了最后才说,“爸,我理解您。退休了在家没事干,本来就闲得难受,看别人开买卖,您能不眼馋吗?既然如此,您就把咱家‘衍美楼’再开起来呗。反正房子都是现成的,我回头找人把铺面房收拾一下,再找宋国甫给您批个营业执照就成了。

“粮油那边您也不用担心。别人或许会为‘特殊粮油本’上的‘特殊’二字发愁,觉得朝不保夕,咱不用啊。凭我跟宋家的关系,这点事儿绝不成问题。您就放心干吧。就这么一小小的‘悦宾饭馆’都能火成这样。咱还能亏了?”

他可没想到啊,老爷子没那么好糊弄。尽管有些他知道的事儿啊故意没说,可洪禄承竟然自己一针见血指出了关键。

“你呀,太乐观,太绝对。凡事只看眼前,这就是年轻人的毛病。我告诉你,什么事儿都不可能一往无前,必有反复。而且‘官’字两张口啊。真变了怎么办?”

“你别不信。是,私营买卖是有不少好处,可也有不少坏处。现在需要它,怎么都好。真等到时间一长,就该抓它的痛脚和毛病了。”

“不说别的,现在没行会了,又都是小贩居多。首先缺斤短两,价格不定,那买卖纠纷,上当受骗的肯定越来越多。官家管着烦,群众会不满。到时候,好处就被大家忘在脑后面了。”

“另外,现在的市场什么都缺。就像你说的,挣钱太容易了。我敢说,这报纸上的小饭馆每月至少纯利上千,好了两千也是有的。可一个局长才挣多少?你要是当官的心里能平衡?再加上县官不如现管,那些手里有权的工商、税务、卫生、街道就不眼红,没意见吗?”

“最后还有一条,公家干买卖真是不行啊。因为给公家干活赚了不高兴,赔了不担心,糊弄事的居多。可私人买卖不一样啊,得变着法地讨好顾客。这过去没的比还不显,今后有的比了也就难堪了。上上下下,能允许你比公家买卖干的好?所有的加在一起,后果是什么你想想……”

嘿,这描述的真跟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一样啊。只能说老爷子对世情的了解太透彻了。

不过洪衍武还尤未放弃。因为在他看来,老铺重张说破大天也就是开个饭馆嘛。能有多敏感?其实他惦记恢复祖业无非也就是为了慰藉父亲而已,和他想“折腾”的“大事”可是不能比的。实在没必要蛰伏呀。

他就继续劝说,“爸,您这么顾前顾后,别再错过了商机啊。回头饭馆多了,不好干了您后悔可来不及。我承认您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可咱不就是个小买卖嘛,又不影响国计民生,没您想这么严重。”

可这话一说,他倒挨了通数落。惹得他爸爸教训上了。

“你还商机呢!什么叫商机?图个短时间挣点小钱就叫商机?那叫投机。”

“我告诉你,哪一朝哪一代商场里都不缺聪明人、幸运人,能抢先一步发现无人看见的黄金。可这不是真正的好事。这些人从来都只有短暂辉煌,绝对会为后来者超越。原因就这个‘第一’,既会带来暴利让人膨胀,不思进取。也会为声名所累,束手束脚。而且往往引得别人觊觎,让各方面压力、矛盾汇聚自身,那是以一敌众啊。还有好吗?”

“反倒真正的得益者是后来者。因为有了这个第一,后面效仿的人就知道了这里面的深浅,就能针对各种大概率的困难做出有效措施。做到准备充足,事半功倍,轻装前进啊。而且随后跟上的人,除了脑子够快,也多半都是资金、人手、经验、人脉上独有优势的人。反过来,如果这个‘第一’除了点先机,别无所长,那要保住优势太难了。”

“同样的道理,现在的行市也是一样。先干上的人,确实占了先手的便宜。可后面矛盾一爆发出来能否应对过去就不一定了。总得等问题解决了,市场秩序稳定了才好做啊。毕竟买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正因为这个,洪家做的买卖,永远不图快,历来不走偏门。”

“还有刚才你说什么?重张老铺是小买卖?错。民以食为天,吃,永远是需求最广泛、最稳定的市场。洪家的祖宗为什么选这一行?因为只有市场够大,才是能长期从事的行当,才值得真下心思去琢磨,才是能惠泽子孙的基业。”

洪衍武越听越觉得这些话里有味儿,可有些东西暂时还理解不了。他关注的焦点不知不觉已经转移。忍不住就继续讨教。

“看来您是非要等下去了,只要您自己不急,稳重起见,后发制人当然也行。可我就不明白了。等您真干的那一天到了,您怎么就能肯定自己后来者居上,比别人做得好呢?您这底气哪儿来的?还有,您这不图快,不走偏门。是不是有点太绝对了?真有特别好的机会,难道有钱不挣?放过岂不可惜?”

洪禄承却感慨地叹了一声。“你大概以为我心里着急,是坐不住了吧?我告诉你。我急得不是别的。其实是想干,也没有合适的人哪”。

“为什么我有底气?洪家干了一百多年庄馆儿了,这一行的经验诀窍都在我的脑子里。可再懂行也需要人来干呢。开饭馆可不是有食材有桌椅板凳就行了。饭庄三宝,厨工、跑堂和茶房。缺一不可啊。可现在哪儿找合适的人呢?会干的都在国营单位呢。宁可不干,我也不能找人瞎凑合,扇自己的脸啊。”

“最后,我还不妨告诉你,有钱不挣不可惜。别羡慕这个,你爸爸要想干,赚快钱其实太容易了。两个字的诀窍而已。懂了,谁都能当聪明人,找到那个‘第一’来做。只是不能那么干罢了。经商可不能只为赚钱、只图轻松、图快。否则人是会走偏的,会自害其身。”

最后这几句,可让洪衍武不由自主眼睛发亮。

“我怎么就不信啊?您这口气也太大了,两个字儿就能包治百病啊?您说说,我听听?”

可他亲爸爸哪儿会上当啊。洪禄承把脸一绷,反将一军。

“想知道啊?行。可以告诉你。可我是有条件的。你现在不是干炊事员了吗?什么时候能干到一级,真顶上个大厨用了。也愿意帮我把老铺重张。你再来问我……”

得,洪衍武被生撅了。

而后他这么一琢磨,怎么多少觉得这亲爹有点阴险呢?不会是故意拿胡萝卜吊着他,想骗个免费劳工吧?

居然想让他当大厨?那不是委屈他这么英明神武的材料了吗?这也和他心目中驾着五彩祥云,金盔金甲的自己不大搭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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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章 迥异

其实,允许私人参与餐饮业经营的影响还远不止洪家的这点儿响动。

在与他们有着这样或那样联系的两个干部家庭里,同样发生着类似的讨论。

只是因为和洪家的关系不同,个人的思想境界不同。两个级别相差无几的干部家庭对此事的看法具有相当大的差异。

而且不能不说洪禄承确有先见之明,他所预料的一些情况,在这些谈话里,已经有所反应。

宋局长的家里,谈话是以饭后,以父亲过问一下儿子工作的形式展开的。

父子俩自然要谈及社会上的变化。

宋国甫就说起工商局最近刚做的一次最新统计来了。

数据表明,当下京城在册的个体工商户已经达到24户,从业人员3018人。

那简直是以飞速增加。而且因为新政出台,最近来申请餐饮执照,询问办饭馆和饮食摊点事项的人越来越多。

宋局长便不由自主发出感叹。

“哎,现在的政策比较宽松了啊。对那些没有工作的人鼓励他们搞点个体经济,比如办个小商店,开个饮食摊点什么的。确实是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可买肉要指标,买油要指标,买酒要指标,买粮要指标,统统都要指标。这种压力不又转移到了我们粮食局和二商局头上了吗?虽说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农民有了积极性,东西多了些。可如今还是卖方市场,东西再多也不够卖的。要想解决所有的供应问题还是很让人头疼啊……”

而说到这儿,他也就想起了洪衍武来。

“哎,小武他们家过去不是开饭馆的吗?跟你打听这些事儿没有?”

见宋国甫摇了摇头。宋局长也就放了心。

“那还好。如果小武有这个心思,你可得劝劝他,让他安心工作,好好在‘北极熊’待着。千万别想这些不着调的事儿啊。”

可宋国甫却因为他的态度不理解了。

“爸,难道您不乐意帮小武吗?是怕他找您解决粮油?现在开饭馆可挣钱了。他真开口,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他啊。再说,这是合理合法,国家政策允许的的呀。”

宋夫人在一旁忍不住把话接过来了。

“儿子,你爸可是为小武好啊。你还不清楚,工商个体户谁瞧得起啊?挣多少钱能有国家的铁饭碗稳当啊。他现在的工作可是能管一辈子的。那单位真的不错,听说现在盖着三栋自建楼呢,到时候你爸再帮他说句话,给他分下一套来,结婚不就不发愁了?是,我知道他们家退了房子,可那再大不是平房吗?哪儿能跟单元房比?”

宋局长也说。“如果他家里人坚持要干,倒是不便阻拦。只是你也得尽朋友的义务好好劝劝,能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最好。为什么?你想啊,听说他们家以前的买卖挺大的。他们要是重新开饭馆,懂得经营,菜色好,服务再好点,那肯定吃饭的人多啊。他们家又退了房又退了钱,那肯定就得雇工啊。你来说说,那被雇的人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啊?”

宋国甫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雇佣关系了”。

宋局长点点头。“还是的,他们的买卖就会越来越红火,雇的人就越来越多。那他们不是又成了剥削阶级啊?你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是要追求共同富裕,绝不会允许再出现百万富翁的。他们要这么干不是昏头是什么?”

这一句话,倒让宋国甫愣住了。

而宋夫人这时候接过话茬做了最后总结。

“别说百万富翁了,十万也不应该。明白了吧,儿子。你说洪家本身不缺什么,如今小武的未来又有了保证。能好好过日子有多好。何苦再惹这个麻烦呢,对不对?不怕别的,以后万一有变呢,能劝你得劝……”

和宋家好心好意的顾虑相反,许家对社会的新形势完全是纯粹看不惯的批判态度。

“哼,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老蒋八百万军队都消灭掉了!怎么这剥削者,资本家又卷土重来了呢?那我这些年的工作算什么?好不容易打了老虎,搞了公私合营,现在不都付之东流了吗?”

许秉权跟妻子忍不住念叨起对工作的不满来,话里充满了火药味。

于婉芬赶紧相劝,“老许,你也不要太气愤了。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不要想象太严重了。资产阶级死灰复燃,我觉得实际上不可能,国家不会放任不管的,总会采取一些限制政策。”

可这番劝慰对许秉权的作用却不大,他哀叹地摇了摇头。

“限制?我看限制不住,难道再来一次公私合营?难道再打一次老虎?时过境迁了,人们已经不愿意搞‘运动’了。”

“你还记得吗?当年我是怎么升上商业局副主任的?对,我就是看不惯那种趾高气扬和大吃大喝的行为。我就是要把资产阶级的饭店变成只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场所,让工农兵吃得起。为这个我才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造。”

“我拆掉门前的霓虹灯,拆掉橱窗里的红绿灯。拆掉了单间,改成了通间。在我的举措下,服务员不再是点头哈腰的店小二,而是成了腰板挺直的工人阶级。”

“当然,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像什么‘葱烧海参’、‘松鼠桂鱼’、‘芙蓉鸡片’,那么高贵,谁吃得起?还是大众菜,大众汤好,萝卜白菜保平安,一菜一汤两三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

“可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饮食环境搞了个面目一新又怎么样呢?哎,人哪,在吃上的意志力是最薄弱的了。现在居然又全都变回来了。咱们的饭店里又是钞票横行,经营方针又开始宣传名菜,要求盈利了。好,如今再开了口子让私人经营饭馆。那跟回到解放前有什么区别?像洪家那样的不又得势了?这到底还是不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天下了……”

话说到这里,坐在一边看电视,嗑瓜子闺女可不爱听了。

许崇娅扔下瓜子皮就抗议。

“爸,您怎么这样啊?人家洪家怎么了?你意见那么大?人家不就是祖祖辈辈开饭馆的嘛。有什么罪大恶极的?我看现在允许了才是合理的,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不违背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要我说,我的事儿都怪您。当年您干嘛那么整人家?而且我就不明白了。谁不想吃点好的啊?难道您就想永远萝卜白菜啊?”

“嘿,你……你这孩子,怎么还埋怨我了?”许秉权没想到会受到闺女的指责,心虚地噎住了。

倒是于婉芬有词儿替他分辨。

“你懂什么?你爸爸做的对!当年的情况你不知道。多少人被资本家拉下水,堕落就是从请客吃饭开始的,说不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在洪家饭馆里的小房间里干出来的!难道开饭馆的没责任?那就是犯罪!”

这下许秉权受到了启发,也有了说辞。“对啊,你看了头几天的报纸没有?‘丰泽园’有个厨师向上面反映许多干部到饭庄吃客饭搞特殊化的问题。结果让那么多干部在这件事儿上摔了跤。难道不是因为嘴馋惹的祸?那是美食还是毒药啊,还不值得警惕吗?”

“何况我并不是完全口腹之欲。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嘛。可‘伟大领袖’无非也就是一碗‘红烧肉’。难道大家能跟他老人家比?我看饭店里来个白菜炒肉丝、红烧鱼块,焦溜弯子也就满够了。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

这时候于婉芬又把话题接过来了。

“就是,我看这样就挺好。人哪就是太不知足,所以才常常身在福中不知福。崇娅,我就说你呢。对什么你要好的,对什么都不满意,你要是生在一个偏远山区,给你碗大米饭吃都是好的。瞧瞧你,那么多干部子弟不要,自己又挑了一个什么样的?还不吸取教训呢。”

跟着又对丈夫表示强烈支持。

“老许,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你才是正确的。所以你也别太着急。尽管今天社会上艰苦朴素的风气没了,可总有一天还会纠正过来。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相信私人开饭馆永远都竞争不过国营的。至少我就不去私人饭馆吃饭。我害怕。还是国营的放心啊。吃的好,价钱也公道。”

母亲的态度,让许崇娅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妈,你怎么跟《人到中年》里的马列主义老太太似的。难道你就没觉得国营饭馆的态度太恶劣了吗?”

于婉芬却冷笑了一声。

“哎呦。你是吃饭还是吃服务态度啊?那还不是证明了你父亲的改造成果是卓有成效的?再说,现在那个行业服务态度不恶劣啊。你们卖书的就不跟人家吵架?你自己不是也常把别人轰出去吗?难道你愿意低声下气啊?”

得,干噎。母女斗嘴,许崇娅完败。

第六十一章 好时候

托电视机的福,11月20日开始,让京城许多家庭,通过荧屏,亲眼看到了最高特别法庭开庭,公审“运动”主犯的审判实况。

而几乎于此同时,我国津门无线电厂从日本胜利公司引进的全国第一条彩色电视机生产线,自10月22日开工以来,生产出来的第一批合格产品,也已经陆续摆上了京城各大商店的柜台。

很少有人会察觉,这无声无息的背后,实质上是我国拉开了彩色电视机时代大幕的一刻。

此后国产彩电业迅速升温,很快形成规模,先后共引进大大小小彩电生产线一百多条,很快就涌现出“熊猫”、“牡丹”、“飞跃”等一大批国产品牌。

同月,也有相关京郊农村的重大消息公布。

京城市委召开农业会议,提出1981年郊区继续提倡、推广多种形式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的责任制。并允许社队兴办商业,经营自己的农副土特产品。还有调整粮油购销政策,进行粮食购销包干试点。

这也意味着农村的经济政策将以更大的力度放开,农民的经济自主权扩大了。

说实话,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特殊时期。

在当下卖方市场的环境里,农民兄弟只要脑子灵活点,靠着吃苦耐劳生产出的经济型农副产品,是满可以赶上或超过城市居民收入的。

只不过这种好时候持续时间不长罢了,一旦东西多了,供给变得充足,也就要结束了。

像“龙口村”的村民就属于短期内,最先享受到这种实惠的典型例子。

作为房山县“倒蛋部队”的始发地,在兆庆和安家兄弟的示范作用下,“龙口村”里已经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加入到这个行当。

现在村里各家各户养的鸡越来越多,附近其他村落的鸡蛋也基本都被村里人包圆了。

不但京城南边的农贸市场能见到“龙口村”的人。整个房山县城私人卖鸡蛋的,几乎有一半是“龙口村”的人。

至于具体收入又是怎么样呢?

简单来说,当年在农村的初步富裕的标准,第一个就是每年一个人能有一百五十元的收入。

这一百五十元可以这样安排,八十元买口粮和柴禾,二十元买全年的衣服,剩下的五十元作为一年的医药费和零花钱,如果连续三年这样了,就可以认为是初步富裕起来了。

而“龙口村”三百多户居民,已经有一半达到了一百五十元标准,这一半里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达到三百元的标准。

至于兆庆和安家哥俩,他们现在合伙分钱,每人年收入都超过了六百元。完全可以稳居村里“富豪榜”上的前三位了。

像国庆前送鸡蛋进京,这安家哥儿俩赶上洪衍武在清库存电视,还喜洋洋的花了三百块钱,从他手里买走了一台低价的黑白电视呢。

当然,也多亏他们,洪衍武才想起舅舅家还没电视看呢。又托他们帮忙给允泰和安书记各捎回去一台。

这样一来,“龙口村”一下多了三家拥有电视的家庭,别说整个村子轰动了。消息刚传出去,就连人民公社(乡)的干部也慕名而来,专程跑到安书记家看新鲜呢。

一看是“昆仑”牌的,又听说是城里亲戚白送的,干部真是羡慕不已。求着安书记帮忙打听能不能帮乡里也买一台呢。

结果是洪衍武又挣钱又卖好,安书记同样落了个大人情。甚至经此一事,“龙口村”在四里八乡都有名了。

有意思的是,或许是受了这些积极的社会形势影响,产生了共振效应。“北极熊”的职工们也是人人充满干劲。

当月不但各个车间的生产任务都超额完成达标。就连洪衍武他们一起进厂的几个新职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各自立下新功,居然隐约都成了厂里的红人。

先说蓝招娣吧,本来以她的工作性质是不会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的。

可问题是厂办老主任有“干眼症”,老来医务室要眼药水。蓝招娣知道后就走后门,带着他去找“同仁医院”的专家看了看,配的药特别有效果,可解除老主任的痛苦了。这就是最大的工作成绩啊。

更何况厂里不少干部岁数都比较大了,老花眼、近视眼都是常见问题。甚至青光眼也有可能出现。蓝招娣在这些方面能提供给他们很大的便利。吃香是难免的。

肖和平或欣赏倒是靠实打实的工作成绩。他的画工出色,又肯虚心求教。由他负责的黄桃罐头的新式商品包装,设计得十分精美。印刷厂的小样,印出来效果也很好,栩栩如生到了几乎可以假乱真的地步。

厂长大为满意,设计室主任康宁也很欣慰,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技术骨干。

还有“疯狗”尹光明呢。

本来除了堵着厂门抓抓“内贼”,其他的事儿也轮不着他冒泡。可偏偏他消防方面的工作经验十分丰富。

在发现厂子临时放包装箱的仓库地上有烟头,还有散落的包装纸后,他就跟科里提了意见。要求对此事严查严管,还要求增置灭火器。说事虽小,可这是重大安全隐患。

科长呢,其实有点不当回事。他觉得那仓库没什么重要东西,“箱子组”天天从那儿往车间跑也挺辛苦,管太严了会激发群众意见,何况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都没出事。有什么可严查严管的?

但鉴于尹光明在大门口的事儿办得不错,也不好直接驳了他,落他面子。所以最终什么都没动,就象征性在那库房门口加了几个陈旧的灭火器。

好,没想到就这几个灭火器可管大用了。

11月底有一天刮大风,虽然仓库门是掩着的,可风还是从下面吹了进去,把一个没踩灭的烟头吹到了纸箱旁,结果还真着起来了。

当时浓烟滚滚飘出了仓库,跑来救火的人们一打开仓库门,风助火势,竟烧得更大了。要不是靠着墙边正好放有一溜灭火器,弄不好事儿真大了。

最终因尹光明的建议,保安科长躲过一个重大事故。厂长还表扬保卫科警惕性强,安全工作搞得很全面。又问能否搞个全厂防火大演习,加强职工的防火意识和自救能力。

保安科长当然得念尹光明的好啊,就把尹光明向厂长推荐,说他消防方面有经验,建议让他担任副指挥,帮助策划演习任务。

这就让尹光明进入厂领导的视野里,如果演习任务完成的好,提拔自然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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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争人

至于水清,她的任务出成绩是在团组织工作方面。

这时候的厂里面其实没几个团员。

因为赶上了“运动”,十年间,团的组织被破坏,团的工作处于停顿状态。

六六年入厂的那拨人中到有不少团员,可早已经超过年龄了。七八年之后的青工里,也就仅有三十几人是团员。

而且过去,团组织生活会是由厂办老主任负责,都是阅读朗诵式的学习。所以基本流于形式,许多团员都不愿意参加。

等到水清接手时,第一次团组织会,居然只来了七个人。缺席的甚至包括肖和平在内。

不过为了能搞好团的工作,水清早通过苦思冥想,有了一定的应对方法。

她首先改变了团组织生活的死板形式,除了“三会一课”的固定内容,额外增加了流行和电影的推荐、讨论内容。

并跟团员们吐露,还准备陆续推出集体舞、每周一歌,以及与兄弟单位“团组织”举办联谊会等内容。

既丰富了大家业余生活,也重新引起了团员们的兴趣。

而对那些仍旧不爱参加活动的团员,除了耐心走访和劝说外。水清又跑到车间生产第一线及时发现好人好事,回来写成板报给予表扬。而且她还用自己的钱买来些一些小东西当奖品,发给每个月受到表扬的人。

这样让人家看了不但觉得团员发挥了作用,还加强了宣传工作。反过来,受过表扬领到奖品的团员也就像是欠了她的人情似的,不参加活动就觉得不好意思。特别是那些男人们,冲着水清直拍胸脯,保证支持她的工作。

于是奇迹就出现了。从她上岗后也就一个月的时间,第二次团组织活动,居然全员到齐。这无疑证明所有团员对她的尊重和认可。

等活动总结材料一上报。老主任是欣慰有加,高兴自己没看错人。就连厂工会的“一把手”魏大姐,也通过此事发现了水清组织活动上的才能。非要跟厂办要人不可。

老主任哪肯答应啊?只同意工会的工作,水清可以友情帮忙。但人绝不能划给工会。

就这样,水清又兼任起了一些工会的任务。忙是忙了点,但也真是受领导器重。

最后说到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除了“一门灵儿”和膀大腰圆,干活勤恳的优点之外。居然还具有创新精神。

一些工作方式合理、巧妙的改变,不但让庞师傅满意,同事们满意,职工们满意,厂领导也满意。就没人不夸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

敢情就那个负责食堂卫生的活儿,居然让他们干出花样来了。

说到过去食堂几乎人人都知道,我国的食堂外观大多相似。它通常是一座类似礼堂的建筑,事实上很多食堂在机关或会社确实有礼堂的功能。

食堂内部十分空旷,中间放置着成排方形或者圆形的桌子,以及椅子长凳,场面远比饭馆壮观。

周围则开有一个个窗口,在窗口上贴有红纸标示,说明此处出售的是热菜,主食还是凉菜。

而无论菜品还是米饭,都是预先做好,装在夸张的大锅中提供给顾客。

可过去食堂提供饭菜,却通常不提供容器和餐具。需要就餐的人自己携带。吃食堂的国人通常携带搪瓷的或者铝制饭盆作为食具。

就是在这样的食堂里,有一些弊病几乎是共通的,那就是食堂公共区卫生环境的脏乱差。

地面油脂麻花似乎永远都打扫不干净,严重的踩上去会有沾脚的感觉。每天必定会有人在窗口前因拥挤,洒点什么汤汤水水的,弄不好就会滑人一大跟头。

室内的那些桌椅板凳更别提,前面的人吃完了后面的人来,残渣油渍少不了。谁吃饭前要不留意留意,经常都会有人像尹光明一样中招,吃出个“油屁股”来。

而且食堂室内一年四季馊抹布味儿不绝,闻着倒胃口不说。到处还都是卫生死角,真是养育了无数昆虫种类和啮齿类动物的“福地”啊。

好在当年南北方往来不密切,否则“小强”这种外来物种要出现在北方,那就更没法弄了。

其实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状况,关键是两个原因。

一个是计划经济下粗放的管理模式造成的。

多年不正常的价值观,早把人们对工作,对生活的要求变得粗粝非常,人们在工作和生活中也最烦那些零七八碎的事儿。

像从上到下,几乎每个食堂的工作人员都认为食堂关键只在饭菜的质量上。只要入口的东西安全卫生,对得起人的肠胃。食物种类丰富,味道对得起人的舌头也就行了。

直接就把公共卫生问题定义成了无关紧要的小节里。

这种思想在社会上也是大行其道,人们都误把这种意识当成了“务实”,反而把对其他方面挑挑拣拣的人划归到了资产阶级习气里。

既然上面就没有这方面要求,根本不重视,如何能够改善进步呢?

另一个就是大锅饭体制下,导致人们得过且过,能混就混的工作态度。

在缺乏监督的情况下,大多数没上进心的人其实都很难自控,往糊弄事儿的方向发展的。

当时最普遍的职工心理,就是认为同样一份工作,干的少就是“挣了”。干得多就是“亏了”。那还不能偷懒就偷懒?那又何谈服务意识呢?

哪怕是我们最高级的“京城饭店”,外国人仍旧处处感到服务态度冷漠极了,而且时不时遭到吊儿郎当的应付。

虽然由于时代的因素,食堂里也有少部分有责任心,有奉献精神,特别愿意把工作干好的职工。

可基本上这样的人都脑子执拗,缺少灵活性。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恨不得就是抡着大板锹玩着命撮,弄出一身臭汗的那种。

说白了能干是能干,可从不想该怎么干,工作没个巧劲。

这样呢,他们往往辛辛苦苦一天下来,好不容易干出点样儿来了,却缺乏后续支持,别人接班一糊弄又变成了原样。

第二天他们再来能不生气?日子久了能不灰心?他们甚至因此会和同事之间产生矛盾。要么找领导告状,要么就直接跟同事争吵。

结果不但费力不讨好,反倒往往把自己人缘弄得特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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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小能手

反过来说,洪衍武这个家伙偏偏是超越时代的产物,这些时代局限性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

那么他在工作中稍微折腾了一下胳膊腿,脑袋里冒了点小亮光,也就足够让别人大吃一惊的了。

具体是怎么干的呢?

洪衍武做出的改变其实只有四点。还用的都是土办法。

第一就是他先把食堂里靠墙壁的的两个大垃圾桶用简单的包装箱硬纸板给盖上了。免得里面的脏东西跑味儿。

第二,为了墩地省事,他和陈力泉自己用点破布条子、铁丝、木板和镐棒制作了两把墩布头宽约八十公分的宽墩布。

第三,为了便于打扫食物残渣、骨刺。他还求哥哥洪衍争帮忙做了两个带轱辘的小推车,那车中间的层板是可以拆卸的,不放就能当普通推车用。

第四,为了方便清理桌椅板凳上的油渍,他还用厂里的大好罐头空瓶加工了几个瓶盖带眼儿的瓶子,里面装上食用碱稀释的水。这时候还没有洗涤灵,想有效去油污只能靠这个。

结果这么一来,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当班的午餐时候,食堂公共区的卫生立竿见影就不一样了。

像工厂工人最喜欢扎堆儿吃饭。等一拨人吃完后,他们俩中的一个人就推着小车过去了。

先拿块脏抹布把桌上的事物残渣都胡撸到小车最上层的专用白塑料箱子里。跟着拿出水瓶子撒碱水,再换一块专用抹布把桌面和撒上菜汤的凳子擦一遍,最后再用块干净的抹布一擦。

整个过程不出一两分钟。桌面就变得干干净净,毫无油污了。

而且让他们尤为省心的是,这年头因为人们都不富裕,剩饭什么的几乎没有。就那点骨头、刺和挑出来的葱姜蒜什么的,一顿午饭也未必能把两辆车上的箱子收满了。最后只需统一倒一次垃圾就行。

另外午餐时间又集中,全场三十张桌子,也不是所有工人都坐得下的。平均下来每张桌子顶多也就擦两次。他们每个人也就擦三十张桌子。实在是轻轻松松。

至于桌子底下的脏东西和烟头什么的,等最后午餐时间结束,把凳子都翻过来摆上桌面的时候,再打扫就行,没人挑剔。

这个过程也很轻松,拿大扫帚直接招呼就行。扫干净了地面,就轮到那新型墩布发挥威力了。

这时他们俩还是各推一辆小车,只是卸了层板,各拉一塑料箱子的水。一人先在前面用碱水墩地,另一个人跟在后面用净水墩地。

宽头墩布最适合就是这样宽阔的地方使用了,一拖就是一大片,比圆头墩布慢慢蹭可省事多了。

这样宛如流水线似的操作,连扫地带墩地不出半个小时,好几百平米的公共区也就全清理完毕了。地面上还倍儿干净,去油去脏啊。

最后垃圾桶一倒,彻底完事。这时候他们喝点茶、抽根烟歇一歇,跟着洗个澡,就该下班了。

好,这叫一个干净利落,让人看着都痛快。别看办法土,是真管用啊。

这种工作流程其实跟当今的饭馆里翻台相差不多了。

那都是无数餐饮界人士的切身经验汇总成果。是既有效率又省事。而且充分做到了,无脏污、无残渣、无油渍、无臭味。

这让庞师傅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简直不能再满意了,不但见人跟人说,“看看,这才叫干活。这俩小子真不赖。”

而且很快,他就下令让晚班管食堂卫生的人也要照着洪衍武他们的方法干。

说实话,晚班的人开始是有点不乐意的,觉得这俩新来的,怎么这么爱表现,净给别人找事啊。勉强答应下来后,对他们都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可洪衍武会做人,交接班时后拿了两盒“八达岭”送他们,还直说给您们添麻烦了。晚班人也就不好意思再别扭着了。

跟着当天再亲身一试手,他们也没想到洪衍武发明的“清洁神器”这么好用,反倒比平常老法子干还轻松呢。也就彻底眉开眼笑,对贯彻执行再无抵触了。

而这么一来,保洁效果就更明显了。就连食堂地面长期顽固的油腻,都在早晚班交替中日渐消磨掉了。

于此同时,大食堂等于多了两部运货小车用,拉米拉面都方便,那谁不乐意啊?

这样,大食堂里每个人都打心里接受、认可了洪衍武的“创新”。

当然,卫生条件的改善,最大的受益者肯定还是工厂里就餐的职工。尤其是女职工们,那感觉简直就是天翻地覆,焕然一新,必然举双手强烈欢迎。

像蓝招娣他们医务室的那帮子女护士,过去都是买了饭菜回医务室吃饭的。现在也坐在食堂里了。

欢声笑语白大褂,花枝招展分外诱人,简直堪称食堂一景,惹得男青工们更踊跃往食堂钻了。

而往往这种时候洪衍武就会怂恿陈力泉上前去服务,可陈力泉有点不识好人心,回来还抱怨,说那帮女的可事儿了,有一点湿没擦干净都挑剔。还老拿他开玩笑。

洪衍武听了不由感叹。

“泉子,你都老大不小了。就对个人问题没点想法?再说人家跟你开玩笑还不好?没准是对你有意思呢。你也得跟她们几个逗逗啊,否则,你永远见姑娘都脸红……”

这么一说,陈力泉还真脸红了,一皱鼻子。“切!以后伺候她们,你去!”

反正总而言之,没几天,庞师傅的汉民大食堂就大受好评。

职工们对食堂的意见大幅下降,不但普遍反应大食堂的环境让大家舒心。甚至似乎因此还感觉连食堂的饭菜质量都上升了。

水清也第一时间,就给洪衍武、陈力泉写了表扬板报呢。

结果这一下,事儿就更大了。

先是行政科长看了板报之后发现了大食堂的变化,然后去现场看了一下情况,马上就下令清真食堂和小食堂在公共区卫生方面要跟大食堂学习、改进。还让厂里的木工组又仿制了两辆小推车和数把宽头墩布。

然后就是厂领导切身感受到小食堂卫生状态提升后,了解到了事情根源,也去大食堂参观了一下。非常高兴地要行政科向全厂推广清洁卫生方面的经验。

这样不但行政科长和庞师傅得到了管理有方的表扬,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彻底出名了。

很快,他们“发明”的宽头墩布被“木工组”再次扩大制作了数十把,几乎应用到了每个车间和库房。

而他们的照片也作为“推动技术进步,促进安全生产小能手”被贴在了宣传栏里。同时他们也因为“杰出贡献”被行政科预先内定为本年度的“优秀工作者”了。

私下里庞师傅还跟行政科长显摆呢,“我这回省心了,来了两个好小伙子。本来还打算至少磨他们仨月的,现在我准备过一个月就让别人换他们进厨房了。回头你看吧,真等上灶也肯定是好手。”

没想到行政科长却说,“嗯,给他们定五级,还真不冤。你好好培养培养,要真能再冒出点亮光来,回头我就把他们调科室来……”

庞师傅这一下急眼了。“你怎么这样啊?专挑好的要啊。先说好了,这俩小子我不放啊,你要人选其他的。”

哪知道行政科长道理一套套的。

“我要别人干嘛啊。他们有这脑子吗?这明显是是组织规划型人才啊。你别老搞‘山头主义’行不行?整个行政科是一盘棋,何况到我这儿能‘以工代干’,你总得为人家前程考虑考虑?”

得,庞师傅没词儿了。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别看行政科长在口舌之争上获胜了。可事实上,洪衍武自己却并不想“要求进步”。

因为从动机上讲,他根本就不是为了给别人干的,纯粹就是为了自己舒服点。

不说别的,那满屋的馊水味儿,馊抹布味儿别人习以为常受得了,他待着可就难受坏了。

另外一个,他不想让自己太受累,才会弄出这些工具来,本质上其实是一个“懒”字推动的。

再说庞师傅这人不错,这直爽的心性他也喜欢,上班不就图个舒心嘛,干嘛要把自己的工作搞得那么复杂啊?

反正在他的规划里,自己是不可能长期在“沙家浜”扎下去的。过几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一到,他就外面逍遥自在去了。

所以庞师傅忧心忡忡刚一跟他透露点内幕,他就明确表态哪儿都不去,就乐意永远在食堂上干下去。

这下大师傅可乐坏了。当天中午下班额外奖励洪衍武和陈力泉一人十只椒盐虾。

那个好吃哦,什么“天妇罗”全玩蛋去。挂浆只是一层薄皮,入口的那一秒酥脆,配着椒盐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回味,简直能触碰人的灵魂。

陈力泉一不留意都咬着舌头了。就洪衍武吃过那么多席面的主儿,也只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

这么着,他倒是真是有心跟庞师傅好好学点手艺,看看能不能把那赚快钱的诀窍从父亲嘴里掏出来了。

就是不行,只要学会这道菜也值了。肯定能让洪家老铺,日后多一道招牌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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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歪理

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想“进步”的洪衍武还找时间和水清谈了一次话。

尽管他开口先为水清出的黑板报感谢了一番。可实际上他的目的却是求水清千万笔下留情,说下回无论他们再干出什么“好人好事”来,也千万别再公开表扬了。

洪衍武把自己真实想法都跟水清坦白了。说自己身上实在没有想当什么劳动模范、积极分子的心。所做的一切就只为让自己舒服点,图一个省力不劳心,保持愉快心情地上下班。

他还说既然活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集体中,总得替别人想想。工作上点到为止就得,如果干的太好就该显得别人干的不好了。像他这次闹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给多少人找了麻烦。以后再不消停,肯定招人恨啊。何必呢?自己合适就得了。

甚至他还说,只要水清答应今后完全地忽视他们,他就愿意每月免费提供水清五十张热门电影票,来帮助水清更好地组织团员活动。或者当做表扬板报的奖品也行。

这一下弄得水清哭笑不得,有点嗔怪地说,“合着我表扬你们还错了?不重视你们,反倒你要送我电影票。我真奇怪了,你明明有头脑、有办法、有能力,怎么偏偏不想进步呢?再说你自己甘愿吃饱了混天黑,那泉子你也能代表啊?”

洪衍武就又把他自己那一套“梅干菜理论”拿出来了。主张人都是独特的,幸福也不应该一概而论。

他还打比方,说像吸烟、喝酒这些嗜好明明人们都知道对健康不好,可许多人就是戒不掉。他自己就是那种人,真要戒掉即使能长命百岁,可那样活着他也就觉着没劲了。

所以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以陈力泉的性子更喜欢简单和宁静,关键还得他们哥儿俩待在一块干。只要心里痛快点儿,其实干什么工作都行。

永远不进步又怎么了?只要不干坏事,踏实工作那对厂子、对大家就是有益的。

他的这番理论,杨耀华、韩山、宋局长可全领教过,连这几个大官儿都挑不出错儿来,水清当然也不行。

而且水清人如其名,性子水一样的人儿,最善于替别人着想了。她懂得“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的道理,哪儿会硬拗着他来啊?也就无奈一笑,当场许了。

只是出于隐隐的担忧,嘴里还是说,“小武啊,你有时候精明的让人刮目相看。有时候又真是糊涂得让人替你着急。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就由着你胡闹吧。只希望你能为自己的前程负责,日后别后悔就行……”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反过来还说她呢。

“姐啊,其实我也挺奇怪呢。像你这么明事理的一人,对谁都那么善解人意。可怎么偏偏爱跟家里人叫劲呢?不是我多嘴啊。你这让孩子上托儿所的事儿就办得有点不好。现在孩子不自在,老人也难受……”

嘿,洪衍武这话一下让水清委屈上了。

怎么回事啊?还得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敢情就为了水晓影上单位托儿所的事儿,水清跟水婶起了矛盾了。

也不知为什么,水婶是死活不同意把孩子往托儿所送。

先开始的理由是怕花钱,可后来听水清说单位托儿所免费,老太太又改了说辞。

“那托儿所是什么样的地方?托儿所是关小孩儿的地方。我见过,小孩儿一个个都被关在小笼子里养着,出来放风也是拿绳拴着的,一个牵着一个,跟小牲口似的。还得穿一样衣裳说一样的话,哪儿有院里跑进跑出的自在?”

结果水晓影一听就被吓唬住了,三岁的孩子胆子小啊。马上就嚷,“我不进小笼子,我不去托儿所了!妈妈骗人,你只说有滑梯,有转椅,有秋千,没说有笼子。”

水清赶紧哄,“妈妈可没骗人,是姥姥吓唬你呢。托儿所里那可不是笼子,是带栏杆的小床,小朋友睡在里面又舒服又安全。再说,托儿所里可以学算术,学认字、学画画、学歌谣,将来懂道理啊……”

可好不容易刚把孩子哄安生点儿,老太太又来拉后腿。

水婶义正言辞地说了,“咱们水家的孩子可都是睡大炕滚出来的,那才叫随和,贴人。你们谁都没进过托儿所,全是你妈我带大的,又有哪个不懂道理了?难道歌谣就非去托儿所学吗?包括你在内,你们打小会唱的儿歌不都是我教的?你说上托儿所学认字、算术,那更是瞎掰,别欺负我没见识,要那样还要学校干嘛?”

水清只能耐心又跟妈解释。“妈,时代已经变了,人的活法当然得跟着变,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学。拿歌谣来说,您会的那都是什么啊?‘小辫儿刘,蒸窝头,半拉生,半拉熟。熬白菜,不搁油,搁了个大砖头’要么就是‘黄毛丫头去赶集,买个萝卜当鸭儿梨,咬一口,齁辣的,谁让你专门挑大的’。现在的小孩上托儿所都不学这个了,都是现代儿歌。那咱们再把孩子搁家里,和别人比就落后了,今后晓影上学能不吃力吗?”

可老太太又说,“我这些歌谣怎么了?人的日子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哦,不上托儿所连上学都吃力了?我就不信,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一朝哪一代有过托儿所?那个大文人是托儿所培养出来的?你不是有文化吗,那你好好跟你妈说说,咱们的国家领导人,咱们的科学家,有托儿所培养出来的没有?”

好,老太太的歪理还真让水清辩无可辩。可嘴头子上虽然输了,她在实际行动上却坚决不屈服。任水婶怎么反对也没用,还是把孩子硬给送托儿所来了。

结果这下给水婶气坏了,老太太一怒,威胁地下了制裁令。说孩子要送托儿所可以,但得把孩子东西都带走,让水清自己养活去,她不管了。

更要命的是水婶儿没想到,水清居然还真的带着孩子搬进了舅舅家的平房里。这样娘儿俩彻底就赌上气了。就像美苏关系一样,打上冷战了。

可这么一来水清的日子能好过吗?一个人带个孩子哪儿那么容易啊?她想象不到的麻烦和为难也就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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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托儿所

其实说实话,刚开始带着孩子搬出去单过的时候,水清还真没太在乎。

因为孩子已经断奶了。托“北极熊”的福,她的工资不但足够娘儿俩的开销,日后一日三餐也尽可以吃公家的食堂。

她上班带孩子去托儿所,下班把孩子带回去,也无非就是洗洗涮涮什么的,在小房里睡个觉而已。

这能有什么啊?干完这些事儿,她大可以亲自哄着孩子玩儿而无虞被打扰,给孩子讲故事直到她入睡为止,或是周末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去公园了。

为这些美好的设想,她甚至心里还有一股带着温热的甜。

她的心从此不再是分裂的,能和孩子永远在一起,让她从头到脚,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幸福,幸福得让人战栗。

那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好好补偿她,把她培养成材!

可要想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其过程却远比水清预计得要复杂得多,而且快乐中还掺杂着许多痛苦。

才搬进新住处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感受到了这一点。

虽然孩子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特别兴奋,高高兴兴地在床上玩儿。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这种兴奋还在持续就不是好事了。

水清讲过故事唱了歌谣还不行,水晓影直闹到十点也不肯睡。而水清自己却困得眼皮直打架,人也直打晃,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

但考虑到联络感情必要,她仍旧苦苦坚持着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孩子让摩挲后背,她就摩挲后背,让摩挲小肚子,她就摩挲小肚子,跟着小人儿又让摩挲腿,摩挲胳膊,摩挲手,摩挲脑门,摩挲鼻子……

绝对是很没意思的得寸进尺,但她一律遵旨照办。

好不容易总算给孩子哄着了,但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又睡不着了。这一天晚上,打着哈欠熬过了凌晨她才入睡。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忍着疲累爬起来,该去托儿所了,孩子又闹上了。

大约正是因为水婶把托儿所描述成了阴曹地府。水晓影宛如要上刑场一样,赖在被窝里死活不肯屈从。

甚至为了反抗,趁着水清收拾东西的工夫,她居然故意在被窝里撒了尿,且拉了一泡热乎乎的屎。

这样,等水清把一切弄妥当,回头想专心对付孩子时,刚掀起被子一下就傻眼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就要扇,又骤然发现根本没处下巴掌。

因为孩子无论屁股上还是身上,全都是屎尿……

这样的情景,水清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遇到!她脑子里嗡的一下就炸了!

这还走什么走啊?说什么都没用了,得赶紧收拾。她先把孩子先从屎尿堆里拎了出来,让她光屁股自己站在椅子上,自己腾出手,再烧水洗。

十一月份的天儿啊,虽然还不算太冷,但夜里已经到了零度了。

在烧着一个小炉子密封性不好的平房里洗澡,滋味儿可想而知。

水晓影冻得哆哆嗦嗦,跟淋了雨的小鸡子似的,连换了几盆水味还去不掉。

水清则恨得牙痒痒,洗完了孩子又洗床单,拆被套,拆褥子……等弄干净了一切,终以一顿揍作为结束。

就这样,第一天去托儿所的日子,水晓影头一回挨了打,杀猪般地嚎了一场,可下午还得去。在福儒里她可没受过这个,委屈得不行。

而水清也是第一次打孩子。那感觉一点不好,她是越打心里越来气,可打完立马就后悔。

事后她才想起本应当好好地跟孩子讲明白,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在被窝里拉屎,多脏啊,多臭啊,给妈妈添了多少麻烦啊之类。

而且意识到孩子是因为对托儿所的恐惧才这么干的,这责任不能全怪孩子。

但是她却一气之下冲动了,属于不教而诛。再一想到孩子的亲妈,这心里滋味,也比自己挨顿打都难受。

最糟糕的是,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水晓影对托儿所的心理阴影和抵触情绪更重了。从中午出门开始,她就开始哇哇大哭,在水清怀里不停地辗转腾挪。

给买糖葫芦也不行,安抚的作用只是暂时有效,吃到一半就不是她了。小手拿着一甩,粘连了水清一头一脸。她还照旧哭。

于是从这一天起,水晓影上托儿所就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件大难事。

这孩子充分表现出了她执拗的本性。只要远远一看见“北极熊”厂门,她就开始变脸咧嘴,到了大门口就直接“哇”出声来,那比表针都准。

水清讲道理也根本讲不通。她屡次耐心试图沟通。“难道你不愿意有伴儿吗,托儿所那么多小朋友,能陪着你一起玩,多好啊。”

可水晓影却总是一个回答。“她们一点不好玩。”

不好玩?这种标准不知从何而来。

但想想看,以水晓影这样的怪拗,这样的哭闹,大概反过来也没有哪个小朋友会认为她“好玩”。

同样的,大部分的阿姨不喜欢水晓影是显而易见的。

水清屡次发现,在托儿所午睡的时间段里,她的水晓影从不睡觉,反而常常一个人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使劲哭嚎。

但即使这样,她每天也咬着牙照送不误,只要不闹病,任水晓影哭去。因为她认准了这对孩子的未来是好事,她就不信水晓影这坏脾气治不过来!

好在一块进厂的还有蓝招娣,由于厂子医务室就在离托儿所不远处。蓝招娣便会经常在水晓影哭的太不像话时将她领到医务室,给些小药瓶子什么的哄着玩一玩。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水晓影在午睡时间才会暂时停住哭泣。毛病!

不过尽管蓝招娣和水清关系不错,她也很喜欢水晓影,可还是有一样发愁。

她对水清说,“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喝水费劲。必须是温的,还不能用杯子,只能用勺子喂。一勺水还得像大飞机一样呜呜地飞,飞过的水她才肯喝,否则就不张嘴。可这么着多耽误工夫?喂不了几口,水又凉了,还得换水。”

蓝招娣很无奈,水清也很无奈。

其实水晓影这孩子在家也是这样,更能把人折腾得吐血。

可这种无奈是躲不掉的,而且显然还将继续很长的时间。

她这时候才知道水婶每天照顾孩子又多么辛苦,但自己已经陷入了两头不讨好的怪圈里。

说起来,想起来,也都是难以言表的委屈和伤感哪。

第六十六章 开解

“哎!”

先叹了口气,水清有点意味索然地解释。

“小武,谢谢你的关心。可你还年轻,又没有孩子,你理解不了我身为一个母亲的心。为了孩子好,我不能不这样啊……”

可这话却让洪衍武笑了。

因为上辈子,他唯一没有任何条件的感情付出,恐怕就是对那个曾以为是自己亲骨肉的女儿了。虽然他没有恋爱经验,却是有做父亲经验的。怎么会不理解水清?

甚至严格说起来,他这一生能格外体谅父母,懂得珍惜亲情。对孩子也特别的喜爱,恐怕都有这个因素的作用。

“姐啊,我明白你的坚持,我也赞同你的观点,小孩儿是该上托儿所的。学学画画、唱歌、认识个一二三四,挺好。能让孩子开阔眼界,还能学会怎么和同龄人相处。小孩么,在托儿所里学会了遵守规矩,适应了集体生活,以后才能更好地融入学校和社会环境。只不过我觉得你的做法有点太粗糙了,太急切了,没有考虑孩子和老人的感受啊。有点把好事办坏了。”

“首先孩子既然已经害怕了,你就不能强制性地往托儿所送。换个角度来想想,从第一天起,你把孩子往这儿一扔就走人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对一个天天有家里大人守着,时时在熟悉环境里待着的三岁孩子怎么能适应?恐惧是必然的。尤其西院里没有和晓影一样大的孩子,她又算是中途插班,谁都不认识,孤独感也是肯定的。”

“反过来,你要是循序渐进地引导就好了。比如先带孩子来托儿所院里玩玩滑梯、转椅的,看看托儿所里的小孩的室内活动和生活环境。等她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了,你再让晓影也参与到孩子的游戏里。只要晓影和别的孩子玩熟了,和阿姨也认识了,也就彻底没有恐惧感和陌生感了。那时候你再走,多半孩子就不会这么抵触了。”

这么一听,水清立刻有恍然大悟之感。

是啊,洪衍武的话句句在点上。但这些问题她偏偏没有想到,可不就是自己太粗心,太着急了嘛。真是旁观者清啊。

她再不把洪衍武当外行了,情不自禁地追问。“小武,那你说我下面该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做才能让孩子喜欢托儿所呢?”

洪衍武早想好了,不紧不慢地建议。

“事到如今,孩子糟糕的感受已经形成,也就只能慢慢缓和、调整了。照我看,其实你现在最应该缩短孩子在托儿所待的时间。因为我去给托儿所送饭的时候,问过托儿所的人。她们说晓影上午还算听话,但从中午就控制不住地开始闹了。这就是小孩缺乏耐心,你离开时间太长造成的。再说你工作又忙,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接她走,孩子能乐意?弄不好,她心里是把进托儿所当成你对她的惩罚呢。所以,你指望现在的她,一下就能变得好好的根本不现实。不如今后就待半天,孩子……”

水清承认洪衍武的建议有道理,可现实不允许啊。她忍不住面露难色打断。

“那怎么行啊?我得上班啊,中午就把孩子接出来,那我……”

哪知洪衍武又笑了,原来他早就胸有成算。

“你别急啊,我既然提出来,肯定就替你想好了解决办法。我不是上早班嘛,中午午餐时间一结束就下班了。干脆这样,我和泉子一起替你把孩子接走,送回你家去不就结了吗?你总不至于不放心吧?”

可这事儿好是好,水清却还是没有一点豁达的样子,反倒迟疑地低了头。

“小武,我感谢你替我着想得这么周到。可我带着孩子外头来住,就是因为……因为我和我妈……”

“赌气,是不是?”

洪衍武捅破窗户纸,接过话来。“姐,其实这就是我刚才想跟你说,又没来得及说的第二条。你真是不理解老人的心啊。”

“你看,你去上学,一撒手三年,每个礼拜就回来一次。这么长的日子可全是水婶一人带着晓影。就连每天出门卖个东西,她都推个小竹车带着孩子一起去。她一个人,每天要忙和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还得带孩子,你说辛苦不辛苦?”

“她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才会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么好。而且她心善啊。自己带孩子时间一久,对孩子本身也有感情了。你还别听她嘴里怎么叨叨,怎么埋怨,她其实比谁都疼孩子,说白了都有点惯了。她从没饿着、冻着晓影。反倒把孩子收拾得干净利索,街坊四邻天天都听见孩子笑声。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啊。”

“所以说嘛,你这乍一把孩子带走,她心里空啊,情感上肯定接受不了。难道你还能怪她么?像刚才你跟我说,我不能理解你身为母亲的一颗心。可情同此理,既然你是晓影的妈,水婶是你的妈,你就应该能够理解她呀。反正我是觉得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天下没有哪个孩子是让爹妈真正省心的。”

水清的脸红了,她确实被洪衍武的话触动了。那表情又羞又愧,很是后悔。可态度却还是有点犹豫。

洪衍武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对症下药继续劝。

“姐,回家主动跟水婶服个软吧。你别觉得难为情,跟自己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没错,这样做有点委屈。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家里的事儿有必要分个对错嘛?还是和睦最重要,不伤感情最重要。”

“另外,我觉得人往往有一种通病,就是远香近臭。人们对陌生人往往能包容,偏偏对最关心自己的人很苛刻。我们总会不自觉地伤害爱我们的人,可一旦如此,我们自己也会受伤的。我就敢说不光你心里难受,水婶现在也很难受。”

“因为你是不知道啊,自从你带着晓影搬出来之后,水婶就总爱跟我和泉子搭话,明显是想打听你们娘俩的情况。我们俩都没敢说不好的,她眼圈就见红。跟着就叹气走开,谁看了也心酸啊。”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食堂有个四五十岁,姓罗的阿姨你知道吧?她身高和水婶差不多,前几天我跟她一起给托儿所孩子送饭。晓影看见人家背影和系着的围裙,跑过来抱住叫了一声姥姥,就再不撒手了。想必孩子也没少跟你面前念叨姥姥吧。大人孩子到底怎么想的,你还不清楚么?你说这到底是何苦来呢?回去吧,回去你自己也轻松,对谁都是好事。”

话到这份儿上,水清不能不动容了,她彻底被说动了。

当然,对洪衍武除了感谢,她还有真心的佩服。因为她从没想到,洪衍武居然在家庭伦理这么有见解。竟然给她上了一课。

这哪儿像小时候那个生冷不忌,让街坊邻居们皱眉头的混小子啊。看来为人处世还真不是靠看几本书就能学会的。

“小武,谢谢你。你人情世故比我懂得多,我很惭愧。”

“哎哟,您别这么说,谈不上,多几句嘴而已。”

“真的,我也不光谢你今天的这番提醒,还有你帮我在派出所开的那个收养证明呢。要不是你帮忙弄了这个,晓影办‘入托’的时候我拿了出来,单位弄不好又得传什么闲话呢。”

“姐呀,那都是举手之劳。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不过说到这儿,我还真得额外告诉你个事儿。以后你去食堂吃饭,公共的汤千万别盛了啊。要喝汤找我,我去厨房给你现打。”

水清听着又不由好奇了。“为什么啊?”

没想到洪衍武的答案简直雷人至极。

“嗨,你不知道。上个星期,我就看一个男的站那打汤打了得有一分多钟,拿着汤勺捞啊捞的,捞半天。我心说这是怎么了?嘿,刚想过去问问,就见他居然从汤桶里捞出一副眼镜来。好嘛,敢情拿勺打汤时候掉进去的。后来我和泉子就留意了一下。说出来能吓着你,到今天为止,类似事件我们发现三起了。三起啊!眼镜、钢笔、成串儿的钥匙!换着样儿来!那汤桶不是汤桶,简直就是个聚宝盆哪。你说还能喝嘛?……”

刷,水清脸儿白了。在这事儿上刨根问底儿,让她很有点后悔。

第六十七章 疑难杂症

其实世上的好些事之所以会成为疑难杂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而是负有责任的一方不愿意去解决。

就像免费汤桶里总掉进东西这种情况。只需派专人负责打汤,就能彻底解决问题。

可这样一来,食堂就添了麻烦。全厂两千多人呢,谁乐意干这种苦差事呢?

恐怕也只有对自家人,人们才会甘愿吃亏,自己承受一些委屈。

比如说,接受了洪衍武建议的水清,当天下班就带着水晓影回了福儒里。她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还特意买了一些水婶爱吃的东西,以应付母亲甩脸子或是不理不睬。

只是没想到见面的情景和她预计的完全不同。根本无须多言,就在当院里,只凭水晓影如野马脱缰、狂奔而去的一声“姥姥”,便解冻了母亲严阵以待,极力想要表现出的冷淡。

说出来根本没人相信,望向水晓影,水婶那斤斤计较的眼神里立刻溢出了无限爱意,骤然间就激动起来。甚至不争气地闪出了泪花。

那一脸的柔和与慈祥,是连水清都未曾见过的,老太太立刻就抱住了跑向她的孩子。

水晓影则把脑袋扎在水婶儿的怀里,半天半天没有抬起来。攥着水婶儿的小手也死不撒开,然后就张着嘴专等着水婶儿把剥了纸的糖往她嘴里放。

她们之间是那么自然亲切,好像两个人就是血缘至亲,根本不是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的外人。

这场面让人看着分外动情。

水清就觉得心里像有有个搅拌水泥的罐子车开始拌泥,一下一下还挺疼。像是在把那些本不可融合的东西,非要硬性地搅拌在一起。也说不出到底是惊讶、疼痛、温暖,或是其他什么感觉,只是让人莫名其妙地想要哭。

“妈,我错了。您带着晓影不容易,我实在……实在不该气您……”

这说不下去的一句更见神效,水婶的身子在一颤之后,家里的门,毫无条件地对水清开放了。

是啊,事实证明,再委屈的难,天大的怨气,一家人只要彼此理解,都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是亲人?这才是亲人。

水清非常庆幸有洪衍武给她出谋划策。因为家里后面的日子果然变得顺顺当当起来。

听了洪衍武出的主意,知道今后只需去托儿所半天,无论是水婶儿还是水晓影都很高兴。水婶儿重新变得精神奕奕,水晓影再去托儿所也变得安生了。

不多久,小家伙不但不再哭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开始融入托儿所的集体,学着遵守规矩了。

尽管每天回到家后,水婶儿一听水晓影唱托儿所学会的现代儿歌就烦,每每都得让水晓影改唱她教的传统歌谣。还总是一脸鄙夷说上一句,“托儿所能教什么啊!姥姥会的不比它少!”

但毫无疑问,通过这件事,水婶和水晓影这一大一小,从此也越来越亲了。

像水婶刚拿出一盆豆芽菜,水晓影自己就跑过来,特有眼力见儿地搬个小板凳塞在姥姥的屁股底下,然后也来帮忙掐根儿。

水婶让水晓影唱一个。她就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女儿也要去。不让她去,她噔噔地放大屁……

跟着水晓影说,“姥姥,你也唱一个。”

水婶儿就唱,“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的闺女都来了,我的闺女还不来。说着说着就来了……”

如此时恰巧水清或水涟进门,这一大一小就会一起大笑起来。

晚上睡觉也是一样。每日固定的流程是,水清负责洗干净水晓影,然后换成水婶来跟孩子亲昵,哄她睡觉。

先得来一遍从大拇指开始直到脑门,又说又唱的童谣游戏。

“大拇哥,二拇弟,三中指,四大王,小放牛,放牛场,胳臂腕儿,挑水担儿。吃饭碗儿。香油罐儿,两盏灯,小蒲扇儿,挂衣裳钩儿,还有一个天灵盖儿。”

然后孩子“咯咯”笑着,还得让水婶儿讲故事。

水婶儿就给水晓影讲那个永远讲不完也永远讲不腻的《猪八戒背媳妇》。

“……从前哪,高老庄有个大姑娘,长得甭提多水灵了,谁见谁爱。高老庄对面山上呢,有个“云栈洞”里面住着肥头大耳,好吃懒作的猪八戒,这一来二去,猪八戒就看上了人家大姑娘了……”

是的,尽管这些从明清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儿歌、故事,确实不比托儿所里教的那些东西曲调优美,思想进步,有教育意义。

但它们却始终伴着一代又一代京城孩子长大。哪怕人老去了,而这些东西却永远长不大。

它们也只有用京城话说唱起来才会那么活泼动人,才能那么撩拨人的心弦,碰撞到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看似没用,其实也有用。这些东西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完善人的情感,承载人的记忆,永远保留住一份家的感觉,一份儿时的纯真……

不过话说回来,世上的事儿似乎永远没有尽善尽美,人人满意的时候。

虽说洪衍武帮水清解决了一系列的大麻烦。他和陈力泉从此每天准时无误地替水家接送孩子、哄孩子、逗孩子,给孩子买零食玩具。

可还有一个人对此事有极大的不满意,那就是一向不怎么回家的水澜。

这丫头对洪衍武和陈力泉打小就没好印象,到现在也是不拿他们当好人。

她回来那天,跟母亲和姐姐一块聊天,知道了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儿,没怎么表现出替水清高兴来,反倒非说俩人肯定没安好心。

说这么卖好,不定算计家里什么呢。让家里人少跟他们打交道。

这回别说水清了,就连水婶也有点听不下去了。俩人一起都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帮了他们那么大忙,现在也真是挺辛苦的,没功劳也有苦劳,背后这么说人家不合适。

水澜却又说,“那俩可是劳改犯,咱们家可全是大姑娘,天天这么来往,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你们就不替名声想想?再说了,坏人能看出来啊?那还怎么干坏事啊,都会隐藏,懂不懂?”

哎?这几句牵扯到名声上了,倒是终极武器,算是又把水婶拿住了。

水婶属于没主心骨儿的,耳根子一犯软,这就又转弯了。当场就跟水清商量,说要不接送孩子就不求洪衍武他们了。干脆每天让水庚生骑车跑一趟好了。

这给水清气的,忍不住又要恼怒地掰扯起来。可后来一想洪衍武教给她的那些道理,觉得吵只能让事情变坏,也就把气强按下来了。

也是一直隐忍到水澜回去上学了,这才做水婶的思想工作。

“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别人要嚼舌根子还不容易。您忘了当初周围邻居怎么传我闲话了?那时候咱们家倒没跟小武他们来往,还有居委会作证呢。可又怎么样?反倒还是小武他们帮咱们平息谣言的呢。我大学里发生的事这还近在眼前呢,同样是这样啊。”

“妈,咱看人得看行动啊,别听风就是雨的。您自己想想看,从最早送东西,到后来办奶,办户口,又给我办证书找工作,到今天送孩子回家。哪一件事人家不是别无所求的热心付出。小武和泉子帮了咱们那么多,可没提过一点要求啊。”

“难道他们这样的人不比那些借点东西,就天天嘴里念叨的人强吗?难道不比那些天天在咱家后头嚼舌根子的人可信吗?总不能受了人家这么多好处,如今咱们还反过来防着人家的道理吧?这不是把事儿办拧了嘛。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那多伤人啊。下回遇见难处,还有谁肯帮咱们呢?”

“你们再想想看,水澜她一个月也不见得回家一次,她知道什么?您听她一句话就把我爸每天中午排上任务了。我爸能乐意吗?水澜她了解小武和泉子现在什么样吗?人家俩人儿不但是食堂五级工资的大师傅,还上单位荣誉榜了,年底就是‘优秀工作者’。何况他们和杨卫帆还是朋友呢,跟咱们片的民警也关系好着呢。这样的人能是坏人?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街坊四邻谁背后也不说小武和泉子的坏话。干嘛咱们要这样呢?”

这么着水婶心里又定下来了。她还挺不好意思地解释。

“清儿啊,其实我也不是怀疑什么,关键不就觉着小武和泉子现在都没对象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妹妹可是个局长苗子,咱家可就指着她了。只要小武和泉子别瞎惦记,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啊……”

水清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妈啊,您这真有点自以为是了。说真的,我要是男的,才不会要水澜呢。脾气大不说,什么不会干,还爱瞎指示人,难道娶回家做王母娘娘供着吗?”

水婶当然又不爱听了。而她也有急智,说不过水清,就提另一档子事。

“清儿啊,别说你妹妹了。我倒要说说你呢。老大不小了,现在又上了班有了工作,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儿啦?你们单位有几个大学生啊?干部有岁数相当的没有?哎,听说你们厂子盖自己的职工楼呢,那双职工分上房的可能性肯定就大啊,你可得抓紧点儿。你妈我还没住过单元房呢……”

这下真换水清尴尬了。

第六十八章 婚姻大事

走到了八十年代初,作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作为上山下乡的一代人,从年龄上来讲,都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龄。

甚至作为年岁最大的“老三届”的那批人,在“晚婚晚育”的号召下,已经被耽搁得很迟了。

而如果把“成家立业”作为一个人“社会化过程”的主要标志的话,就当下的社会大环境来看,通过这几年的时间,大多数知青已经返了城。返城之后呢,要么上了班,要么干了个体。

那么“业”不管好坏,都已经算“立”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考虑下一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只是这一代人,正因为是人口数量疯狂“爆炸”的一代人。那么从生到死,他们的人生就不得不面对所有因同龄人过多而引发的困境和难题。每一个人生重要环节,都注定会成为让他们感到为难的严苛考验。

结婚这件事对他们而言也不例外,同样需要解决许多现实难题。

首先结婚得有人,就是“对象”,成家的另一半。

可当年的人满脑子都是革命热情,社会传统也一直把“搞对象”等同于“耍流氓”,所以那些大男大女普遍对这种事儿没经验。

同时因为年岁都大了,少男少女朦胧已经没有了,目的就是要成家,过日子。时间便显得很急迫。他们怎么能不手忙脚乱呢?

说白了,谁都知道周围的“窗户纸”很多,可难题是怎么找着“窗户”,又到底该“捅”哪个“窗户”。

其实“找窗户”这一步倒还好解决一些。当时虽然没有互联网,没有qq,没有手机,可有亲戚朋友给介绍啊。

正因为是普遍现象,谁家恨不得都有单着的,所以在这个时候,社会上保媒拉纤的情况开始增多。各个单位一下班,都是急茬去“约”的。

就是最后一步,到底该选谁,成了最大的障碍。

当时的人可没有今天的观念,对婚姻这件事那是慎重又慎重。虽然法律上能离婚了,可这个问题社会上诟病、非议颇多,没人觉得有了“后悔药”,可以随便来。大家还是把婚姻当成“一锤子”买卖,该挑剔还挑剔。

在这方面,如果两个自身条件差点的人凑在一起,反倒会好办一些。因为基本上都有自知之明,这就能比较务实地彼此迁就,你让一步我退一步,好事也就成了。

怕就怕没有自知之明的,或是个人条件真不错的主儿,那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拒绝理由可就多了去了。

比如女的挑男的。

“这人精神被污染了,对报纸上的英雄事迹竟然无动于衷”、“居然不知道舒婷是谁,她的诗一首都没读过”、“他还没长大成人呢,老跟他侄子一起看动画片”、“他爸妈爱打麻将,那是好人玩儿的东西吗?那是赌博”、“刘文正的歌儿多棒,他根本不爱听男人的歌儿”,等等。

像男的挑女的也一样。

“长得挺漂亮,可老嫌我工作服脏。太事儿,工人的工作服,能不脏吗?”、“这个够浪漫,可太爱跳舞,现在正严查呢,别为这个再给我抓起来”、“她虽然脾气好,可有五个哥哥呢,真以后两口子拌嘴,挨个都找来,谁受得了”、“这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以干部子女自居,轻视工农”,“那个真是自来熟,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海外关系,你找我这人还是找海外关系啊?”

用这种标准下来,哪儿就那么好碰上合适的呀?恐怕不把自己挑成根儿蔫儿叶儿黄的“搓堆儿菜”,是不会醒悟的。

其次,成家需要钱,这在刚一改革开放时,也是很尖锐的问题。

时代确实变了,这不像“运动”的时候,两个铺盖卷往一处一搁,就算成了家。没有人笑话,没有攀比。

尽管此时社会对家用电器的追捧还没到最**,最凶猛的时候,但电视已经敲开了人们的**大门,成为了最引人向往的物品。特别是彩电,那是让任何人见到都走不动道儿的东西。

现在的人又都有一种补偿心理,谁不希望自己婚事上办得体面一些啊?也算是给亏了本儿的青春多少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可要从实际出发却不现实。八十年代初,一般工人工资从四十一块五涨到六十多块,看似逐渐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可奋斗一年也只能攒几百块。与外面的风吹来新的消费观念和消费品一比,立刻就萎靡了。这就对一般阶层的人来说有很大的困窘。

当然,高档家电暂时买不起还可以等,大不了日后两口子攒钱慢慢买。但家具却是先得置办的必备品啊。

尽管备齐多少条“腿儿”,姑娘才肯出嫁这种事儿,听起来极具小市民的俗气。

可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插队知青回到京城,好不容易成个家。女方想要,男方想置,一辈子结一次婚,实在无可厚非。

要和今天动辄花父母的钱充排场,买房子比起来。那时用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钱安一个小家,实在是既硬气又悲壮。

当下流行的颜色是地板黄,必备的家具中除了酒柜,还多了沙发。由于家具照样要票,所以很多人请木匠做。街道边,马路空场到处能看见木匠干活。

而许多心灵手巧的人因为资金有限,甚至自己动手做。他们用一些弹簧和海绵就能弄出一对露着扶手的简易沙发来。再蒙上块“上山猛虎”或是“迎客松”图案的线毯,看着也挺是样儿。

但无论再怎么省,大数上还是得自己掏。

由于上班没几年的人积蓄很有限,再加上当时家庭孩子多是普遍现状,兄弟姐妹都要结婚,能指望父母多少?

那么不少人就得为结婚欠账,拉饥荒了。

最后,除了人和钱,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存在,缺房。

如果说没有“人”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去找,缺钱可以借、可以凑、然后想办法慢慢还,但缺了房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从“结婚潮”来临,各单位房管部门的头儿就开始遭遇冰火两重天,既有人向他们赔笑脸,也有人骂他们,甚至情绪激动的时候还有人打他们。

有的家庭也因为这件事大吵不休,亲人反目。还有人因为盖小房和邻居大打出手的。

总之,房子的重要程度和由此引发的矛盾冲突日益显著。

至于具体说到水清和洪衍文身上呢,从结婚需求上来讲,他们俩完全可以与“老三届”相提并论。

他们都是六九届知青,今年都二十六了,年龄上比“老三届”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家人为他们着急也再所难免。

要是说各自的条件呢,两个人还都不错。

全是大学生不说,一个出水芙蓉,一个仪表堂堂。

水清的收入比普通人能高出近一倍去,洪衍文是家里有厚实底子。

房子上水清有点居于劣势,因为任何单位都是优先照顾男职工。可她要真能找个单位同事结婚,双职工也就成了优势。何况再怎么说“北极熊”也比那些根本没有职工住房的单位强不是?

洪家就不用说了,好几十间房子空着呢,怎么也能给洪衍文一个自成一套的院子啊。

说真的,要不是洪衍文和水清从小一起长大,街坊邻居做了这么久,可彼此见面谁都没有一点那个意思,他们俩从各方面来讲到是挺合适的。

事实上也并不是没人想促成这件事,七七年,当俩人先后考上大学回城后,就有好几个邻居半开玩笑地说起过。

可两家人一来都清楚邻居做亲家是非多,本不爱找这个麻烦。二来各自问过孩子,水清和洪衍文满口都是先顾学业,全都摇脑袋,这事儿也就再没提过。

所以从这一点上也就看出来了,许多事大多数人看好也不行,什么都是个缘分。

这两个人恐怕正是因为读的书太多了,在情感上是绝对的理想主义者,远比他人要细腻、敏感、独特。要是不能找个情投意合,让自己真正心动的对象,以他们的性情,恐怕宁可不结婚也不会将就的。

另外,哪怕在他们各自家人眼里,这俩人也不是完美无缺的。

水清因为带着水晓影,一切都以孩子为主。现实情况里,她不但需要考虑晓影的感受,也不想婚后生子,这一点绝对会让大部分男人望而却步。

虽然她在“北极熊”又有了“厂花”之名,可以当时人们的观念和伦理角度出发,又有几个男人肯为别人的孩子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而洪衍文也正处于感情受伤,事业受阻,被二次发配的状态。如今正偏安于房山县城之内,暂时闭门读书以解苦闷。他这种情况又怎么和京城里的姑娘谈恋爱呢?

反过来,按照当下普遍的观念,他既明知自己迟早回京,自然也不会招惹身边的姑娘,或是承接别人的温柔之情。

所以说,无论水清还是洪衍文,他们现在的状态要想解决个人问题,恐怕还且有的磨,且有的等呢。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很多问题根本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水婶为水清的事儿怎么着急先抛开不论,突如其来的一个意外却让洪家全体大跌眼镜。

洪衍文居然真的要结婚了。而且还就是那个仇家的女儿,许崇娅。

第六十九章 异地恋

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来也简单,其实洪衍文和许崇娅压根就没断。

是,洪衍文是悄么声地跑到房山县教育局上班了。他心里对两家人的恩怨充满了无奈的怨念。甚至因这件事,他对自己能否有一个理想的感情归宿已经有点悲观了。

真是有点迷信地认为,老天爷是不是就想让他形单影只地过一辈子呢?否则,为什么他喜欢的姑娘,每一个都有缘无分呢?

另一面呢,其实就连许崇娅也有些心灰意冷。她是既气洪衍文一句话没有就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心狠如斯。又怨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却要由她来承担恶果,命运太不公平。

可问题的关键是她已经深深爱上了洪衍文,对他实在是想忘也忘不了呀。

在两个人分开之后,许崇娅越来越忍受不了相思苦,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再见到洪衍文。那是一种恨不得与之生命相连,为其甘愿付出所有的感觉。

于是为了这份爱,她决定不惜代价也要争取到底。

她先通过父亲的关系网,悄悄打听出了洪衍文的最终去向。然后编了谎话请了假,买了长途汽车票,经历了一路颠簸,来到了房山县城。

跟着又找到教育局,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问到了洪衍文的宿舍地址。这才在俩人分开一个月后,重新见到了洪衍文的面。

见面的时候,许崇娅多日的委屈再难自控,都通过眼泪宣泄了出来。

而洪衍文见到风尘仆仆许崇娅的时候简直不能置信,特别是当他看见许崇娅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更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这么远,你怎么来了?”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没想到许崇娅立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一不小心他会消失似的,再也不肯放开了。

这一瞬间,两人间过去的亲密,以及许崇娅的温柔体贴、说话的声音和芬芳的发香,不禁油然涌上洪衍文心头,使他热血沸腾。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一个女孩子这么远来找他,说明什么,其实已无需再问了。

那一天他们两个谈了许多。

许崇娅在乎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反复嗔怪洪衍文实在不该不告而别,一声不吭就丢下了他。二就是眼下洪衍文不得不困在这么个小地方。

虽说她明明知道这不是自己父亲从中作梗,事情也解释清楚了。但心里总不是滋味。

而洪衍文关心的是另外一点,他们以后到底该怎么办?他们的关系如果继续,又该怎么对他们的父母交代?

显而易见,双方的家庭还是不会同意的。他很想仔细且周全地考虑一下全局。

可许崇娅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只是撇撇嘴,根本不想深入讨论。

她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怎么样?我不会听他们的。跟谁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别人管不着。即使我的父母也是一样。大不了我偷出户口本来跟你登记。”

恐怕也只有在城里长大又被长期娇惯的女孩儿说话,才会用这样我行我素的口吻。这简直就是资产阶级的私奔啊。

洪衍文觉得许崇娅实在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生活有多么复杂。只有耐心给她解释,要是没有双方家庭的支持,他们今后的生活就会变得很糟糕。

他说自己工资其实不高,吃用一直都靠家里贴补。今后如果靠他们自力更生,生活质量就会直线下降,那种滋味可是从小生活在蜜罐里的许崇娅想象不到的。

还有两地分居问题,没准到时候许崇娅的父母一生气,他再回不了京城呢。要真在房山县城窝一辈子可怎么好?

但结果让人完全没想到,许崇娅当时就说了这么一句。“别小看人,别人能吃的苦,我当然也行。你放心,你要真回不去,我就调过来跟你在这儿过。”

不行了,尽管这个回答太过草率,充满了孩子气,但完全不能否认这种语气里的真诚。

许崇娅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身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朴素的迹象,她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甘愿为他放弃京城的一切。这太了不得了!

洪衍文真的被震慑住了。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人一旦真正进入里面,就是个威力了不得的东西。

反过来讲,人家女孩都能做出这种表态了,那他作为一个男人还废什么话呢?再没法犹豫不前了。

于是两个年轻人,便开始了艰难无比却又乐此不疲的异地恋。

由于当时的联络方式十分落后,他们倾诉爱慕、联络感情的基本手段只有情书。

通信频率很高,基本是两三天一封信。因不好让许崇娅的家里发现,洪衍文便直接寄到许崇娅上班的地方。

再有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许崇娅会瞅机会请假或倒班,自己跑到房山县城来见洪衍文。

在这一点上,许崇娅既不怕累不怕麻烦,却坚决不让洪衍文请假去京城找她,说怕影响领导对他的印象和评价。她自己反正也没想过要进步。今后只要洪衍文的事业光明,也就等于她的事业光明了。

隐隐约约,在“豌豆公主”一样的许崇娅身上,竟焕发出贤内助的光芒。这也洪衍文没想到的,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奇妙吧。

但说实话,像他俩这么偷偷摸摸的谈,仅仅只是权宜之计,也就能瞒住一时而已。

因为许崇娅单位那儿还好说,可她是跟父母一起住的。

想想看,一个大姑娘家,每个月不定哪个周六,都要找理由在女同学或女同事家“过一夜”,时间一长,家里怎么可能不起疑?特别是当妈的。

果不其然,洪衍文还没想出后续对策,于婉芬就先觉出不对劲了。当许崇娅再“请假”时,她就按照女儿说的,给她要“陪”的那个好朋友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

好,许崇娅因为前几次进行得都很顺利,早就懒得串供了,这就露了馅儿。

最后于婉芬“跟踪追击”到了长途汽车站,临发车的时候上去把女儿拦住了。带回家后和同丈夫一起就是一通严审啊。

而这时候许崇娅知道瞒不住了,她的脾气一上来,也就直接摊牌了。

结果得知始末究竟和详细情况,许秉权和于婉芬可是全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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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七十章 捏鼻子

这件事那是不得了啊。

当时人有当时人的看法,就社会普遍观念而言,像许崇娅这样以对象的名义多次去房山县教育局找洪衍文,她还在那儿过了夜,这种影响是无法挽回的。

按通俗的说法就是确凿无疑地跟人家定下了名分,板上钉钉了。

所以许秉权气归气,尽管他臭骂了许崇娅一顿,大发了一通雷霆,并随后把女儿关在了房间里,甚至打算连饭也不给她吃了。

可等抽着烟一冷静下来,他就满身疲劳地瘫软在了沙发上。连火也懒得发了,只是由衷地哀叹了一声。

“完了,你娇惯的好女儿啊。我们完了。”

嘴里还在抱怨“女儿犯傻”的于婉芬仍未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就完了?”

“唉!自然完了。崇娅已在捏在洪家手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女儿嫁给那小子。”

于婉芬登时瞪大了眼睛。

“嫁给他?没门儿。你担心什么?崇娅不是说了嘛,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也就是拉拉手。去房山都是她自己住招待所。”

“你懂什么?你的想法太简单,她的话要能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

先驳了一句,许秉权跟着又有些颓丧地答道,“何况你别忘了,那个小子是有单身宿舍的,他们俩白天都是在那儿待着的,那要想发生什么太容易了。“

于婉芬一听脸也白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行,我得再去好好问问。这个臭丫头,要真敢干出这么丢人的事儿来,我……我就把她赶出去……”

“你坐下!”许秉权赶紧一声吼,把老婆喝住了。“你糊涂啊!赶她出去?她就能自己去找那小子。”

于婉芬气咻咻地发狠。“她敢!我还得找那小子算账呢!要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那小子就是流氓!我找公安去,送他进局子。”

可尽管许秉权同样心头火起,但他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却不能不替妻子分析清楚眼前的局面。

“你清醒点好不好,是咱们的宝贝女儿自己大老远送上门去的。耍流氓?崇娅自己都不承认,你又该怎么解释?最关键是咱们的身份不比普通人,事情闹大,咱们的脸面又怎么办?你难道想让人家看笑话?难道咱们以后不出门见人了?”

“这……”于婉芬也一下萎靡了,随后颇不甘心地念叨,“那……那就不兴没事嘛……如果你就是多虑了呢……”

对此,许秉权也凄然地做出了总结。

“那也没用,亏是吃定了。你别忘了,那小子住的是教育局的宿舍。这都落在别人眼里了。教育局那帮人肯定不会把他们想的那么单纯。想想看,相好了这么久,每个月都过来单独相处,要说没那层关系,跟谁说谁信啊。所以说这事儿要不成,那女儿的名声可就全毁了,传到京城怎么办?丢不起人,见不得人,那就没人要了,除非找二婚的。反过来男的就好得多。你说还能有什么万全之计,只能嫁给他了……”

顿了一顿,许秉权狠狠地揉起了脑门。那样子简直有些痛不欲生了。

“这一手玩的漂亮,没办法了。那小子可是洪家的人,要真是居心叵测故意犯坏,撂咱们一家伙报复,那后果就真严重了。你以为,难道我就愿意向他们低头吗,我是最不甘心的呀……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话到这儿,不经意间,手缝中的烟又烧到了手指,烫得他顿时狼狈不堪地把烟头甩脱。

那真是说不出的腻味,难言的憋屈啊。

要说实话,事情的真实情况当然和许秉权夫妇想象的不一样。

因为洪衍文和许崇娅的恋爱不但是真心的,而且他们约会所能达到的尺度,也仍旧理智地克制在表面亲热的程度。

像过去在京城的时候,洪衍文忍不住想要搂,许崇娅都不叫搂。因为谈不成不能让搂。

等到如今往房山开始跑了,她自己找上门来了,这才肯在洪衍文的单身宿舍里让他搂搂,亲亲,就这样。

为什么?不是不想,是真不敢啊,怕怀孕。

怀孕那怎么办啊,脸往哪儿搁啊?

当时一般人也不懂什么措施,没人告诉啊,根本就没接触过这方面信息,不懂。

而且害怕的还不光是许崇娅,即使洪衍文是男的,他也一样怕。万一怀孕怎么办,纸里就彻底包不住火了,那不把事情闹大了?

确实有闹大的啊,都没好结果。哪怕最后大事化小躲过了追究,真结婚组成了家庭,两个人也会让人瞧不起。不但在单位连前途都没了,还得连累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但话说回来了。恰恰就是因为当时社会上封建意识这么严重,所造成的后果许家同样是承担不起。那么投鼠忌器下,许秉权和于婉芬才会捏着鼻子,不得不认了这桩婚事。

有意思的是,这次他们再让许崇娅把洪衍文叫到家里来,态度可大不一样了。

他们老两口反倒十分着急,生怕洪衍文不认账似的,一个劲的追着问他怎么想的,逼着他表态后面该怎么办,那意思不要都不行了。

直到亲耳听见洪衍文满口答应。说很快就会和家里说这件事,而且无论怎样都会娶许崇娅,这老两口才算舒了一口气。

而高兴之余,许秉权也马上就许诺可以给洪衍文调动回京,还表示愿意做东请客,想和洪衍文的父母坐下来好好聊聊,把过去的不愉快都翻过去。

这大概就是尽力表达诚意,给洪衍文多增加点动力,不想这件事再发生变故了。

所以整个过程给许崇娅臊得脸红过耳,都抬不起头来了。

送洪衍文走的时候,她就跟他说,“怎么弄得像我倒贴也要赖上你似的,你以后可不许瞧不起我……”

洪衍文虽然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但看着羞涩许崇娅,那已经是看妻子的眼神了。

就这样,许家这头儿竟然以一种极为顺利的惊喜方式让两个年轻人放了心。剩下的,他们只要说服洪家人就能达成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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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说客

只是可惜啊,后面的事情可就不顺了。

虽说洪衍文趁热打铁,根本没耽误工夫,就把情况告诉了父母。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的婚事上,家里反倒成了最大的阻力。

洪禄承和王蕴琳知道情况后,都是措手不及的惊讶。特别是洪禄承,为儿子竟然背着家里和许崇娅再续前缘的事儿,大为恼怒。

再加上听说洪衍文和许崇娅并没有发生关系。老爷子是坚决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甚至放了狠话,说洪衍文要还想当洪家的儿子就死了这份心。

可洪衍文和许崇娅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的深度,又怎能轻易放手?怎么都得据理力争啊。

结果让洪衍文大为后悔的一件事儿发生了。

敢情于言语交锋中,洪禄承的情绪愈来愈激动。在愤怒之余,老爷子情不自禁重重地拍了下椅子扶手。而就这一下子,竟然伤到了他自己的胳膊。

当时只凭洪禄承冷哼一声,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就能知道他手伤的不轻。

得,家里这就全乱套了。那什么也别谈了,在王蕴琳的呼声里,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武、陈力泉、洪衍茹,家里人一股脑儿地闻声赶来。

最后除了徐曼丽得留下带孩子照看家里,其余人手忙脚乱地一起把洪禄承送进了医院去。

做完了该做的检查,很快急诊科的医生就告诉了洪家人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洪禄承的腕骨被他自己拍成骨折了。需要住院治疗。

当然,其中多是因为人年纪大了,骨质疏松,疏于锻炼的缘故。可也能看出,老爷子对这件事愤怒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还不算,随后等医生处理好洪禄承的伤势,该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一直等在急诊室外面的洪衍文没能再见到自己的父亲,只见到了唉声叹气的母亲。

敢情洪禄承仍在生气,根本不想再看见他这个儿子,这是让王蕴琳来传话的,说让他自己回房山去。

这当然也就更加重了洪衍文的内疚和后悔,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更让人为难的事儿还在后面。洪衍文既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也不知该怎么跟许家人做个交代。

拖倒是能拖,可又能拖几天呢?他担心的是,别把这件事一说,对面又闹出什么变故来。

这样,他唯一诉苦的对象也就只有许崇娅。可这也于事无补啊,两个年轻人除了坐在一起发愁,共同为他们的未来忧心忡忡,什么事儿都做不了。

这事儿的转折,多亏洪衍文还有个神通广大的弟弟。

这一天,洪衍武主动承担下了照顾洪禄承的任务来。而等到家人都离去后,父亲也逐渐冷静下来,他就趁机在病房里主动帮忙规劝上了。

“爸哎,要说您也是够背的了。这么好脾气的人,好不容易发次火儿,吹胡子瞪眼一回,嘿,竟然给自己拍进医院来了。我真是深表同情啊。”

洪衍武的策略是先嬉皮笑脸地勾话。洪禄承果然上了当,不闭目养神了。

“你小子别打哈哈,你是留下照顾我的,还是留下来气我的。”

“别别别,您可别再生气了。您要真被气坏了,回头一说,那我不比我二哥还罪无可赦了嘛?我也冤哪,前面可都是我二哥铺垫的,最后别弄一个他偷驴我拔橛儿啊。爸哎,明儿中午我给您送排骨冬瓜汤来,这总行了吧?”

洪衍武随后又夸张地调侃了一句,眼见洪禄承眼神和缓,这才逐渐转向了正题。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有点不理解。您今儿是怎么了?您跟我都没发过这么大火儿,冲我二哥来?就算爱之深责之切,可您就是再不高兴,又何苦跟自己胳膊过不去呢?用这么大的劲儿,手多疼啊。”

一提这事儿,洪禄承就不由再此冷哼了一声。

“手疼倒无所谓,我心疼啊。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咱们家和许家的旧事,我已经跟你们讲的很清楚了,可老二居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做出对不起我的丑事来……”

眼见父亲情绪再次要激动,洪衍武赶紧打断。

“爸,照我看,您这么说就有点不客观了,我二哥是偷偷干的,怎么能叫明目张胆呢?另外‘丑事’搁这儿也不合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番插科打诨给洪禄承听得瞠目结舌,他终于觉出有点不对劲来了。

“你什么意思?”

这一声可带着气儿呢,就显得很突兀,一下引起了其他病床的侧目。

“哎哟,您小点声,这儿不是单身病房。”

洪衍武提醒了一句,随后又跟别人赔笑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小声说,“爸,我就是觉得这种事做父母的不能硬来。我知道,您生气是有道理的。许家过去对您做的事儿确实过分。可您也得承认,人的感情是自己控制不了的。”

“说实话,我二哥不是故意不听您的。我证明,他去房山的时候确实跟那头断了。可他很痛苦,人家姑娘也很痛苦。正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做不到,这后头才互相又找了回来。而且那个姑娘一趟趟这么来回跑着,也足以证明这份诚心了。难道您还真狠得下这个心啊?”

“最关键的是,事儿弄成这样,您要不答应,这姑娘以后该怎么办,您想过没有?许家那老头子再大的错儿,祸不及子孙哪。这姑娘万一想不开走了极端,您心里能过意得去?我不是危言耸听,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血案历历在目啊。人哪,一谈恋爱智商就降低。如果在这事儿上要傻起来,那是能傻到没边儿的……”

这话确实让洪禄承神情一凛,但嘴上仍硬撑着。

“哦,别人智商低你就聪明了?当初你的事儿我都懒得说你。怎么?你还以过来人自诩,想当说客啊?你够格吗?”

洪衍武一下抓住了父亲思虑的神情。随后的事实证明,他其实还是满够格的。

“爸,您这样就没意思了,老提我干嘛。我是好心好意,既替二哥着急,也替您着急。至少,我觉得您应该认真想一想,为这种事儿固执下去,最后会把事情变成什么样?”

“您看,本来咱家过去就让姓许的折腾得不善了。现在您又为这事儿受了伤,再亲人反目,把我二哥赶出去,咱不是更亏了吗?即使那一对‘鸳鸯’不犯傻,出不了人命。可我二哥能怎么办呀?您还真打算让他给姓许的当儿子去啊?”

“咱们家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这么一个大学生,他姓许的何德何能占这么大便宜啊?您可是做了一辈子买卖的,这账能算清楚吧?”

洪禄承的神情进一步有了触动,可也仍有些气难平。嘴里就故意较真地说,“行,你小子果然能说,又施展诡辩是吧?我答应就不亏了啊?那不一样把你二哥舍出去了?”

洪衍武赶紧声辩,他有他的道理。

“不不不,绝对不一样啊。要是您答应了,咱家可是添丁进口,娶儿媳妇。他许家的女儿怎么了?进门不也得叫您爸爸?那今后您和妈让她干嘛就得干嘛,否则她就是不孝,就是忤逆。您真要气不过,怎么解气怎么使唤她啊?不服,咱再让二哥一纸休书,合情合理……”

洪禄承被儿子的话简直弄得哭笑不得。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还休书,当大清朝呢?再说,你这不把你爹妈当成‘锔碗丁’一样的恶人了?我告诉你,我反对他们的事儿,不是为别的。最主要还是那姓许的整人整惯了,为人不地道。我是怕他今后对你二哥……”

洪衍武心里一松,知道父亲这么说就已经心动了,赶紧接过话来趁热打铁。

“爸,我明白,您是真疼儿子。可时代毕竟不一样了,‘运动’经历过这一次,就差点把整个国家毁了,怎么可能再重来一回呢?人吃过了亏才不会犯错误啊。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啊,那姑娘总是他们许家的亲骨肉吧。今后结了亲家,他干嘛非得咬咱们啊,是不是?”

“其实多好的一个化敌为友的机会啊,往好了说,真答应下来,显得您大度、宽宏大量。往不好了说,至少咱家少了一个暗中记恨的敌人。您要真看不上他们,不见就得了。维持个名义上的亲戚,又怎么了?反正咱家不缺钱,逢年过节让二哥捎给他们一份,不失礼数也就完了。没多麻烦。”

“我还有一事儿告诉您呢,杨卫帆他们海军大院,今年‘十一’有个副司令儿子结婚。娶的媳妇就很有意思,不但是个香港姑娘,而且姑娘父亲还与那个副司令是昔日战场上与两军对峙的仇敌。红党对三民党啊,那么大的仇儿都化解了。咱家这点事儿又算什么呢?对不对?”

洪禄承真的沉默了,认认真真地想了至少有五分钟,才又开口。

“老三,这事儿还是有点悬啊。毕竟两家人有过龃龉。你二哥和那姑娘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结婚,两个人在一起,不离不弃。好的时候是没事,可夫妻哪有不拌嘴的?真遇到了事儿,别两家人结亲不成,再仇怨加深啊!”

洪衍武知道这是洪禄承最后一点的担心了,也认真起来,做最后的努力。

“爸,您这话我得承认有道理。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就会美满。您的一片苦心我也懂得。怕我二哥太轻率,做出错误的选择,影响一生。可话说回来,满天下的人谁又能在结婚前把未来的日子都设计好了呢?孩子总得长大离开父母吧?日子还要靠自己过,不经历又怎么知道结果?我能告诉您的,这件事也有好的一方面。就是我二哥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容易,肯定会倍加珍惜。您说呢?”

洪禄承还能说什么啊?什么都让洪衍武给说了。又愣了半晌,他终于淡淡叹了口气。

“哎,这个老二啊,本来是最让人省心的。怎么会这样?”

他嘴里念叨这一句,也就是默认了。

可哪知洪衍武得逞后,却在边儿上却坏笑上了。一番调侃,直杵人心窝子。

“二哥还不是像您吗?我记得您和我妈当初时候,父母也是不同意的啊。其实儿女的情感就是这样,父母放不下,又左右不了。您现在是不是开始理解我爷爷和姥姥了?要说也真是巧了,您是饽饽铺看上我妈的,我二哥又是书店相上那姑娘的,这大概就是遗传吧……”

俗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儿子拿自己的过去来说事,老爷子真怒了。

“胡说,这有可比性吗?这都挨得上吗……你……你跟我这儿装什么专家啊?你……你给我滚……”

病房里,自然又是众人为之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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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结亲

全靠洪衍武的一张好嘴,洪禄承终于扭过了心里的那个弯儿。不再横加阻拦洪衍文和许崇娅的婚姻了。

当洪衍武第二天把消息告诉洪衍文的时候,滞留在京城已经两天的洪衍文简直大喜过望。那完全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绝处又逢生的心境。

为表示感谢,他就把许崇娅叫了出来,俩人感恩戴德地请洪衍武吃了一顿饭。

跟着这天晚上,洪衍文又听从洪衍武的话,跑去医院替了洪衍争的班儿,照顾了洪禄承一宿。于是就此,父子和睦如初。

而这既让洪家上下的心情完全安定下来。许崇娅也宛如吃了颗定心丸,把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

要说许秉权不亏在官场里历练出来了,这个靠“左”起家的“打虎队长”,如今也掌握了“右”的窍门。他马上意识到洪禄承住院这件事恰恰是个最好的和解机会。

脑子一转,他索性叫洪衍文多请了两天假。自己悉心准备了一番,很快就带着老婆、女儿一起去医院看望洪禄承。

他这番盘算打得好啊。带着丰厚的礼物不说,由洪衍文引领着他们进去,而且当面还让医院给洪禄承换了间单身病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公共场合之下,他们一家如此殷勤备至地示好。哪怕脾气再大的人,也不好当面落他的面子,给他没趣儿的。

果不其然,洪禄承这么在乎体面的人,一句难听的也说不出口,只能淡淡的谢了几句。

这样等到一搬进单身病房,两家人也就着私密空间,顺便商量起儿女的婚事来。

首先得定日子。

冬天是不合适的,天冷是一条,主要洪禄承手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怎么得养好了伤再办呢。那么春光明媚的“五一”,就成了不二之选。

其次是房子。

这点上许秉权很主动,不但说小两口单元房的事儿由他来解决。洪衍文调回京的事儿,也大包大揽在身上。

那么顺理成章,小两口的穿用、家具、电器就都由洪家包圆了。

至于最后一条,婚宴该怎么办?洪家还得征求一下许家的意见。

没想到这点上许秉权和于婉芬也很好说话,只说回头统计一下这边亲戚朋友的名单,全都交由洪家做主就好,不用太铺张。

就这样,这件让两家人都头疼,纠缠了不下半年的烦心事,终于以此方式得到了比较妥善的解决。还真的就像《庐山恋》这部电影里演的一样,有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

只是有一样啊,电影的表现内容距离现实生活还是有差距的。洪衍文和许崇娅的婚事虽然定下来了,却不能像童话故事的结局,仅说一句“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算完了。

婚礼事项具体该怎么筹备,怎么办理,后面麻烦的事儿还多着呢,那得一条条逐一落实。

况且俩家人虽然表面上看着是和和气气,有商有量,但未见得真就这么表里如一。毕竟是两个价值取向、生活方式截然相反的两个家庭。谁背后还不都得有点自己的想法啊?

比如说许家这边儿,私下里就藏着不少机锋呢。

于婉芬找个没事儿的时候,把她觉着要紧的地方,都跟许崇娅一一做了交代。就怕这个姑娘犯傻吃亏。

要说这他们这两口子还真是会替自家打算。

先说时间上,他们之所以欣然同意“五一”。其实也是为了时间多留出一些给洪家准备东西,这样男方就没了“时间来不及”做敷衍的借口。

唯独可虑的是,洪家可能会以找不着票证的借口想少花钱。

但这没关系。许家自会弄来一切家电和家具的票证,好心好意“帮”洪家一把,绝对不会让洪家“为难”。

其次洪家有钱没权,房子和调动的事儿肯定是没有办法的。既然许家注定要帮忙,那不如索性大方点。

最关键的,还是有了房子,女儿就不用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可免了日常生活的拘束和劳累。而且房子要弄大点,自家体面不说,洪家为了填满,置办的东西也就多啊。

至于婚宴,许家表面上虽然没提什么条件,但也绝不会让洪家省了,真的从俭。

因为到时候许家的名单至少也得七八桌人。就冲这个,洪家就是想在家里办流水席也不可能。那必须得搬到大馆子去,才铺张得开呢。

听完了母亲替自己打的算盘,许崇娅都楞了。老半天才惊呼出声。“哎哟,您和我爸呀,可真够能算计的。”

于婉芬则面有得色地说,“哼,你懂什么呀,洪家虽说富裕,可衍文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这时候不要什么时候要?我们要不替你想想还行?也就你这傻丫头,什么都不想。我看,连农村小媳妇都比你有心眼。”

许崇娅当然不服气了。一撇嘴,“得了吧。我也挺有心眼的。”

事实证明,许崇娅的“心眼”确实不少。至少在情商方面,她比她的父母高多了,想的也更长远。

比如她虽然感谢父母替她的着想,自己也确实喜欢好东西,但她更爱的是洪衍文这个人。

她心里明白,和洪衍文走到了现在这步不容易,若真为这些物质要求让婆家不高兴,那不是本末倒置的傻事吗?

办完喜事还过不过日子了?以后怎么办呢?再怎么说,那是洪衍文的父母。何况许家又对不起人家过。她可不想一辈子面对洪家人,永远抬不起头来。

所以呢,家里人给找来了各种票据后,许崇娅虽然转交给洪衍文了。实际上却不是按母亲的意思出牌的。

她直接就表示不用全办,说她的父母虽然想要她过得体面,可还得量力而行。千万别让洪家老人为难。她甚至还把自己的积蓄三百块钱拿给了洪衍文。

洪衍文当然受感动了,可他没接这钱,反倒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平时除了买书也不怎么花钱,手里有两千多块呢。其实咱们完全可以自己办,家里既不用为难,我也不会委屈你的。”

这可是许崇娅没能想到的惊喜,她马上就兴奋了。

“那咱们买一台彩电吧。我爸能弄来彩电票也挺不容易的。贵是贵了点,可要买黑白的不早晚还得换彩电吗?反倒白白花了钱。”

对这一条洪衍文倒有点犹豫了。不是怕别的,是他觉得自己爸妈还没看上彩电呢,他们先享受上了有点不合适。

可想拒绝吧,又开不了口。因为这不但是许崇娅跟他提的第一个物质要求。而且她随后还补充了一句。“我就是离不开电视,其他的电器我都可以不要,好不好吗?”

没辙,在许崇娅无比期盼的眼神里。洪衍文实在说不出个“不”字,也只能硬着头皮先答应。自己再慢慢琢磨该怎么跟父母提这件事了。

可实际上他也是瞎心虚,瞎操心,纯属多余。因为这个所谓难题根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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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攀高枝

由于洪衍文本人还得在房山上班,对他的婚事,在洪家这边儿,老两口当然只能和洪衍争、洪衍武来合计。

而洪家上下达成的共识,根本就是要大操大办一场。哪怕洪衍文自己想节俭,还不行呢。

有意思的是,敲定这件事的过程,居然跟上次商议修房的情况非常近似,基本如出一辙。

一开始洪衍争的主张还是以勤俭节约为主。

他打算找几个厨子在福儒里办流水席。还说家具上他就可以效劳。有那几个月的时间,他满可以找到合用的木料,给弟弟置办出整套的三十六条腿儿来。唯独就是做沙发的弹簧有点难搞,得费心找找门路。

可还没等他说完,这一番见解,就又遭到了洪衍武的强烈反对。

这小子的主张完全调了个个儿。

洪衍武说洪衍文是家里所有孩子里最苦的一个,明明是可以留京的“七零届”,可倒霉催的,偏偏早上了一年学,成了“六九届”。

这一去插队就是八年啊,中间才回过一次家。

在那黄土坡子上,比要饭花子强不了多少,饭没的吃,穷的都快光屁股了。受的那罪还不如他在茶淀劳教呢。

好,现在别人家办喜事,都不惜砸锅卖铁也得办得体面些。就是为了弥补这些出去插队的子女。咱们洪家怎么反过来了呢?

所以他二哥婚事必须得大办。东西都得买最好的,接亲的动静也不能小喽。

怎么也得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都请来,放上一天一宿的大炮仗,用八抬大轿把新娘子接来,然后在京城最大的饭庄子摆上几十桌。

让大家好好看看,当年‘八大宅门’之一的洪家娶儿媳妇是什么样儿。

洪衍争这么一听就尴尬了,赶紧申辩。

说自己可不是小气抠门,家里明明有钱舍不得给弟弟操办。而是觉得铺张浪费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既让人背后说闲话,也不落实惠。

他真正的意思是今后过日子哪儿哪儿都用钱,除了置办该用的东西。倒不如把钱给老二,让小两口依情况而定,把钱用在刀刃上。

可没想到洪衍武仍旧斩钉截铁地反对。

“不行。大哥,你当年就是凑合着结婚的,说起来我都替大嫂亏得慌。反正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让二哥再有你这种遗憾的。还什么钱用刀刃上啊?压根咱就不差钱。大不了所有的钱都我来出。家里放权给我操办就行。”

好,什么叫财大气粗啊?什么叫腰里横啊?洪衍武这话敢扔出来就是有底气。

但这么一来洪衍争就更挂不住脸了,那也是真生气了。

“我当年凑合怎么了?你嫂子都没意见,用得着你这儿抱不平?老三,我知道你眼界高,看不上我打的家具。可这次是我对老二的一份心意,用不用得人家说了算,你越俎代庖算怎么回事?你别过两天好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看你是忘了当初窝头就臭豆腐都没够的时候,忘本了。”

这还不算,或许是觉着洪衍武太狂,伤了洪衍争,就连父母也都开口了。

王蕴琳说,“老三,我知道你是兄弟情深,可手心手背是一样的,你大哥难道不知道疼兄弟?你别这么浮躁,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你大哥说的对,洪家可不兴攀比,讲的就是一个本分。结婚过日子重点不在操办的奢俭,还是在于两个人的性情和感情。”

洪禄承也说,“口气真不小!还钱都你出?你自己再有钱,能漫过你爹妈去吗?规矩礼数全不要了?不懂事!再说了,出风头可不是件好事啊,特别是对咱们这样的家庭。你还八抬大轿,八大宅门呢?你就不怕再给你爸妈打个资产阶级、封建残余啊?”

一时间,洪衍武彻底成了家人围攻的对象,似乎扮演了一个“败家子”的角色。这就不免有点费力不讨好的冤屈了。

不过好在他嘴跟得上,赶紧分头解释。

“大哥大哥,你别误会啊。我绝没任何一点轻视你的意思。特别是对你的手艺,我佩服还来不及呢。我和泉子之所以能这么轻松,不多亏你帮忙做那俩推车呢嘛?咱哪儿能念完经就打和尚啊?”

“何况名师出高徒,连王师傅都夸你,你是得了真传的啊。就我们木工组仿制的几个推车,没用多久全都松松垮垮了,尺寸也不舒服,跟你做的根本没法比啊。我们科长还跟我打听,想花钱找你定做呢。”

“不过这事又让我给推了。为什么?我是觉得,你上一天班儿够累的了,回来再打家具,身子受不了。现在外面,就属你们木匠最吃香了,你要想挣钱还不容易?可我嫂子不让你挣,不就是因为心疼你嘛。我还能给你找事吗?所以啊,别人是没辙,咱既然能买,干嘛要让你受累呢?”

这一番话说完,洪衍争脸色当时就见缓。谁不爱听好听的啊?那脸色就好看多了。

洪衍武跟着又理直气壮地说,“爸,妈,我得先声明一点,其实我不是非要跟别人攀比,而是要比别人办得更好。因为哪个年代结婚也是大事啊,是不是?他也得明媒正娶啊。没有八抬大轿,那也得红旗汽车吧?家里的钱不是这种时候花,是什么时候花啊?”

“我大哥当年的艰苦朴素那是没办法,纯属迫于时局的无奈之举。刚才我提起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打心里觉得洪家对不起他,对不起嫂子。要是他和嫂子乐意,我宁愿花双倍的钱,也要弥补他们这个遗憾……”

话说到这里,虽然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嗔怪了一声“胡来”、“瞎说”,可父母神色欣慰,就连洪衍争自己都乐了。显然气氛就更好了。

洪衍武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担心什么。可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咱们家没有把柄再捏别人手里了。‘帽子’早都摘了,房子也退了,钱是不是国家给的?那么即使是铺张些,又怎么了?反正咱是什么都说的清楚。不偷不抢怕什么啊。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

“另外一个,要我说,花钱撑场面还真有必要。为二哥日后幸福着想,咱就得往大了办,也省得让人说攀高枝啊。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是不是这理儿?”

“我在这儿说句不好听的。当官的都势力眼。咱的让那姓许的知道,咱洪家是高门,攀高枝的是他们。要不拿钱镇镇他们,真勤俭节约,那二哥以后就被动了,还不得被他们踩在脚底下,骑脖子上拉屎啊?美的他们呢。”

还别说,激将法有时候还真管用。这最后几句可算是真说到洪禄承心坎里去了,毕竟他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人,有的事儿也看不开。

“对,你这几句说的还有点道理。他姓许的算什么高枝?一个副区长而已。市长、部长我当年也不知见过多少了。要是我愿意,京城市长还未必轮得到‘齐仁堂’呢。能跟咱们挂上亲戚,可不是他高攀吗?办,就听你的了,大办!这事我做主了……”

老爷子这话当然带着意气之争,可这一说,那就等于定了基调了。无论王蕴琳还是洪衍争都不好反对了。

对此,母子俩互相笑了笑,可又不免摇了摇头。

其实全是一个意思,他们都觉着洪衍武这小子太鬼了,居然三绕两绕就给他爸爸绕进去了。

怕就怕以后啊,他真要是每次都号准了别人的脉络,那家里事儿还不都得由着他来摆弄啊?

不过,他们很快就觉着是自己过虑了。因为洪禄承精明才是常态,一件事并不能说明他就什么都能被洪衍武带着走。这不,马上就追问上了。

“哎,老三。你小子刚才这么口出狂言,你不会真去倒腾外汇券了吧?你得一五一十跟我好好说说,你手里到底有多少钱?钱又是怎么来的?今儿不说清楚了可不行!”

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面容严肃,立刻就让洪衍武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只是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老子就能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来,精明当然是可以遗传的。

因为早有准备,洪衍武的借口是张口就来。他故技重施,还是用邮票来抵挡,这次编的故事是连着的续集。

他说上次卖了那些老邮票修了房子,后来还剩下一些钱。而那些钱呢,他又拿出来买了些邮票,结果呢……又赚了。

其实不用说,洪衍武自己也知道这故事不容易取信,听着有点太梦幻,有点太巧合。所以不等家人提出异议,他就自己去西院,从陈家的樟木箱子里,取回来几张整版的猴票给亲人们看,以做实证。

亮出邮票的时候,他嘴里还跟洪衍争说呢。

“大哥,你还记得这种邮票吗?就是我曾贴在信封上的那四张,那次让你好一通骂。我现在告诉你,这是今年年初发行的庚申年猴票,一整版八十张,发行时售价六块四。因为数量稀少,从八月份起邮局卖断货了,之后价格就一路走高。别看仅仅才不到半年,可现在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已经可以卖到一块了。我呢,其实也没买多少,七月份的时候买了三百张整版票而已,马马虎虎,现在值个两万多块吧……”

好嘛,这话一说完,洪衍争直接就傻眼了。

上次洪衍武拿出几十张票,当他的面儿就说挣了有一万。噢,如今这钱快花完了,拿剩下的钱又买了这些邮票。

怎……怎么着?又……又挣了两万多。这不是开国际大玩笑呢嘛!难不成邮局是你小子的银行不成?

所以这不能赖他失态,想想看吧,有谁见过这么挣钱的啊?

其实还别说洪衍争了,洪禄承和王蕴琳也都出神了。他们同样很难相信洪衍武的运气。

可不信又怎么样呢?证据就明明摆在眼前啊。这儿子,可真邪门啊!

当然,这还是洪衍武打着埋伏呢,要让家人知道他实际上已经靠猴票挣了小四十万了,恐怕一家人都得依次打破国内的跳高纪录不可。

就这样,在1980年的12月22日。有关洪衍文的婚事筹备方向,洪家“婚事组委会”便正式敲定下来。

最后通过的大致的方案是洪家老家儿掏五千块,洪衍争出五百块,洪衍武出四千五百块。共凑足了一万块办喜事儿。

当然,即使买东西就买最好的,家电、家具、穿用都给置办全了。真正办事也肯定花不了这么些钱。

那么剩余部分,还会交给小两口。如此,洪衍文也就算顶门立户,分出去单过了。

要说也巧了,这一天既是冬至,也是当时国内最大的三层转盘式立体交叉立交桥——京城西直门立交桥落成并建成通车的日子。

至此,全长23.3公里的二环路快车道和6座立交桥全部通行。京城进入了二环路时代。

而与之相仿,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洪家开始扬起了头,也要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昂扬姿态回归社会了。

不得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正的高门大户底蕴确是惊人的。何况又有洪衍武这个通晓未来的儿子存在。

所以完全不用质疑,只要他们想,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家族便会实现弯道超车,重新焕发出昔日光彩,重新成为京城百姓瞩目的焦点。

洪家,还会是那个跺一跺脚,京城就会刮起风来的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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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成绩斐然

1980年,绝对是改革开放历程里成绩斐然的一年。

因为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不管是国家的经济发展上,还是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都有了显著改善。

全国人民齐心协力交出了一份称得上激动人心的成绩表。

本年度,全国粮食产量达到3.2亿吨,这是建国后第二个粮食高产年。棉花,油料产量均创建国以来的最高纪录。农民的收入普遍提高,以包产到户为主要形式的农业责任制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另外,按当年价格计算,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137.7亿元,社会商品零售总额31.32亿元。外贸进出口总值6.63亿美元,其中出口总值5.93亿美元。地方财政收入51.29亿元。

全年客商直接投资企业签约3项,协议外资金额万美元。接待入境旅游人数28.万人次,国际旅游收入1.2亿美元。

职工平均每人年收入501.4元,生活费支出490.4元,恩格尔系数55.3%。农民年纯收入308.1元,生活费支出256.8元,恩格尔系数54.6%。

如果说,这些数据看起来还是太过空泛,让人难以有切身之感的话。那么在翻到新的一页之后,咱们只要通过各个角度观察一下1981年的京城,就能很容易看出上一年,改革开放三年来所取得的重大成效了。

1981年的京城街头,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运动”遗留的痕迹了。曾经动乱过的城市,显得平静安详。

人们的穿着越来越鲜艳,衣服的颜色已经脱离了蓝色绿色灰色的范畴,变得五颜六色。“绿帽子”已不再是国人的最爱。

至于爱美的女性,发式更是多种多样。除了烫发以外,已婚妇女在这个时期流行的是单燕式、双燕式、花瓣式,中年妇女主要是海燕式、自然刘海式,大姑娘主要是童花式、荷叶式。

书店里,售卖的读物不单有越来越多开禁的外国、世界名著,还有越来越多的杂志、画刊。

比如说上一年创刊的《奥秘》,这是一本以介绍新知识和探索未来世界为主的科学杂志,每月出版,售价2角。在创刊第一年,发行量就超过50万册。

还有本年度刚刚创刊的《作品与争鸣》。这本文学杂志,仅因其名字中的“争鸣”二字就一炮打响,成了许多人都来问津的热门读物。

电影院里自不用说,仍旧是人头簇拥的地方。但也确实值得人们来凑这个热闹。

因为放映的电影选择变多了,不再是全城只放映一两部电影。至少会有开禁的老片、新拍摄的国产片和引进的译制片同期上映。

只要肯跑遍全城,这一天可以看到好几部风格种类不同的片子。

比如当下的热门电影,就是开禁的国产老片《英雄虎胆》、张瑜、郭凯敏再次合作的国产新片《小街》和刚引进的德国电影《英俊少年》。

如果再走进商店里,能发现商品的品种也越来越丰富。

像副食店里,鸡蛋已经不再限量供应,豆制品同样变多了。

甚至人们已经对常年吃的三级酱油已经有点不知足了,大家抱怨和询问最多的,就是哪儿能买到好一点的酱油。

而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人们居然开始挑肥拣瘦了。不是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了。

这里用到这个词儿,真的是指它的本意。在买肉上,人们消费升级了,不是所有人都爱肥肉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能说明物质生活的好转呢?

百货公司里也一样,时髦服装多了一种弹力尼龙女衫,热卖的饰品是最新推出的铝制的发卡,化妆品的种类增多了数种。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得说家电柜台,那是人们蜂拥而至,从早到晚都会紧紧包围的场所。

因为无论彩色电视机里的影像画面,还是录音机里杨卫帆和苏晓明的新歌《金梭和银梭》,都是围拢观众的天然广告。

还有旅游景点里,除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多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内游客。

在北海和故宫到处可以看到他们结伴来观光旅游。许多人都开始拿起照相机,把镜头对准美好的生活。

**广场往往是来京游客必定要去的地方。

在广场边界的地方,居然出现了进京农民的手推车。这些脑子活泛的人,已经敢于偷摸着向游人兜售“心里美”萝卜了。

而离那不远的故宫午门前,停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这是这里的照相点用来吸引顾客的道具。

尤为别具一格的是,汽车前面不远处还立着一块纸牌子,写明“在不影响我处工作的情况下,观众使用车辆一次,收费两角”。

此外,这里还推出了快速冲印的的服务。只要肯多付钱,游客们便可尽快看到他们在底片上的形象。

如果这还不够,有人想看看更有京城特色的生活情景,那就得就钻进那些多如牛毛的小胡同里。

因为那些消失了多年的小贩,他们已经重新回来了。照旧像过去那样以挑担、提篮、推车的方式流动于大小胡同之中,深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如剃头的、磨刀磨剪子的、补锅的、修理雨伞的、卖吃食的、卖玩具的、蹦爆米花的……

当然,他们也依旧采取货声的形式来吸引人们注意,招徕顾客,这就是京城特有的叫卖货声。

“磨剪子嘞,锵菜刀!”

“江米年糕、蜂糕、艾窝窝咧!”

“葫芦,大糖葫芦,将蘸得!”

“哎,烤白薯哇,热乎呃”

“哎,萝卜赛梨咧,辣了换呃”

甭管是合辙压韵的吆喝词,还是手里的那两片音叉一挑、一堆锡铁片子相互撞一撞,都是一首充满生活气息的歌曲。在京城百姓的耳中,分外的亲切,分外的悦耳。

是的,这一切足以证实,我们的国家确实大变样了,无论文化和经济,该得到恢复的恢复,该向前奔跑的奔跑。

完全不要怀疑我们的未来,这种开放的势头才刚刚开始,而且是带着惯性的。政策只能越放越开,生活也会越变越好。1981年照样儿,我们还会是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大步挺进。

果不其然,一月份陆续出台的政策就让人不能不感到心潮澎湃。

1日,京城至纽约的航空线通航,这是国家民航通往北美洲的第一条航线。

1月13日,上层批转教育部《关于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试行办法的报告》。并决定首先在京、津、沪、辽,四地试行《办法》。

1月14日,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被打通。国内就此兴起了出国热潮,托福考试也随之升温。

1月16日,国务院通过《国库券条例》,决定从1981年起,发行国库券。

这无论哪一样,都在表明我们的人民面前,呈现出更多的选择和奋斗方向。我们随着国家一起在前行。

但实话实说,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那就是随着选择增多,人们也就需要耗费越来越多的选择成本了。

这不但包括金钱、精力、时间,有时候付出或放弃的,还包括人的情感和其他机会。

所以即使达成自己的目的,许多人所得也未必及得上他们所失去的,更不敢确定,自己做出的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而若以成败论英雄,那失败者就更无须提了。

要说天下间唯一一个能幸免于这种困扰的人,大概也就是咱们独一无二的洪三爷了。这一点就连操持国运的“伟人”也比不了。

正因为不惑,洪衍武一边死心塌地干着本职工作,一边神出鬼没过着二道贩子的生活。外加乐此不疲地替洪衍文张罗大事小情,等于同时享受着三种人生乐趣。

也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哪怕这么忙道,通过合理的运筹帷幄,他也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应付的妥妥当当。

不但一点没出纰漏,反倒处处见彩儿。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真算得上是一位超人了。

比如工作上,这个时节,食堂工作重点主要就是春节前的“新年大会餐”。

“北极熊”不缺物资,满可以敞开供应。食堂在做菜上不愁。

但关键厂领导有了新要求,说既然进入新时期,就别总千篇一律了,希望行政科能把这次新年大会餐办得有新意些。

这样,难就难在怎么推陈出新上了。

于是为了圆满完成任务,行政科长就叫上几个炊事长来合计。可讨论了不少次,谁也没好主意,最后逼得没辙,也就只能把所有行政科的人聚集在一块想主意。

没想到虽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句话。但这个理儿其实很有局限性。

因为人和人其实真的不一样,术业有专攻。要真是皮匠,打死他也解决不了军国大事。

所谓的创新必须得建立在丰富知识和见识的基础上。光靠拍脑袋,除了满头的大包,是创造不出其东西的。近百号人聚在一起除了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出点子来。

好在“皮匠”里面还真藏着个“诸葛亮”呢。

就在大家愁眉苦脸之际,洪衍武不忍同事们苦熬着下不了班儿,不得已站出来说话了。结果他出的主意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难题,又冒了一泡儿。

怎么着啊?敢情他的意思是从菜肴的名目上下手。就像今天的商务宴请似的,承办人往往会给普通的菜肴取几个非凡的菜名,来取悦上级领导。

这方面洪衍武可见得多了,也没费什么劲,就给大师傅们初步拟好的菜单配上了新名目。

像玉兰片烧年糕,他改成了“节节高”。酱猪蹄儿,他叫“携手并进”,干炸丸子,他叫“团团圆圆”,红烧鱼块他叫“新春愉快(鱼块)”,萝卜炖羊肉,他叫“喜气洋洋(羊)”。清蒸狮子头,他叫“一团和气”,最后还有一整只烧鸡,他给起名叫“名(鸣)扬天下”。

好家伙,这些菜名可是又贴切,又吉利,又进取,又有趣啊。

尤其是最后一个,恰逢辛酉年是鸡年,绝对应节应景啊。还能体现出“北极熊”的实力和声誉。

这样他一说完,不但立刻就得了全体食堂职工的一致叫好声,行政科长和几个炊事长的眼睛也齐齐亮了。大家无不觉得这主意真高明,肯定能让领导满意。

而这还不算呢。洪衍武这小子是这样,人家越捧他吧他就来劲。就这几下巴掌和喝彩,居然刺激了他的脑细胞,竟让他又冒出了一个绝妙主意来。

他提议说,“咱们厂里常年做山楂罐头,那么山楂和糖都是现成的。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跟厂里商量商量,批一些下来,然后咱们再找几个串糖葫芦的来,就让他们用厂里的东西串糖葫芦。会餐的同时发给职工们,就当餐后甜食了,不爱吃的也能带回去给孩子。名目可以叫“红红火火”。既喜庆又好吃,这样所费也不多……”

嘿,要知道,这年头做小生意的还少,糖葫芦还没那么好买呢。大家都是心向往之,当然又是全体通过啊。

而这喜得行政科长都不知怎么高兴好了,脱口而出几个“好”二字。然后会议一结束,他就把洪衍武留下了,提出想要调他进行政科办公室工作。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洪衍武志不在此,居然谢绝了。

任凭他怎么劝说,这小子非说“我就喜欢在厨房干,不爱待办公室。领导赏识很我感谢,但我能力有限,就有点小聪明,还是别给领导添麻烦了。”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儿不甜啊。人家真不乐意还能怎么办呢?

尽管失望,行政科长也就只好让洪衍武好好再想想,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了。

至于“不识抬举”的洪衍武,他可不怕领导生气,给自己穿小鞋。

因为这行政科长本身也是大食堂里干出来的。人长得胖乎乎的,就跟弥勒佛似的。还特别爱开玩笑,在厂里人缘顶好,肯定没这么小心眼。

而且说来也挺有意思,正因为行政科长此时还年轻,没剃光头。洪衍武一开始并没认出来他是谁。

后来么,越看越眼熟,洪衍武才想起这位爷,敢情是日后天天在电视上念叨“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李存鑫。

他后来又拜了个官派相声演员为师,演过不少小品、电视剧。

就像某位底层爬上来的相声演员所说的,“相声界门槛低,好多别的行里混不下去的都来干这个了,其中以厨子居多”这话,大致影射的就是他。

能在这儿遇到,还是自己的领导。说实话,这倒真是挺让洪衍武感到意外的。

不过真论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北极熊”确实藏龙卧虎。

像另一个姓孟的相声演员,还是箱子组的“季节工”呢。连派评书的唯一继承人,此时也在“北极熊”车间里干活呢。

生活之奇妙,命运之有趣,且够人琢磨的呢。

第七十五章 撒钱

说完了工作,再说说洪衍武的生意。

要是能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那是火爆的一塌糊涂啊。

因为从“国庆”开始,后面紧跟着就是元旦和春节,从年底到年初的这四个月,无疑都是烟酒需求的旺季。

实际上洪衍武现在这几个月里完全成烟酒批发专业户了。除了卖一台能弄个近千元的彩色电视机以外,其他的东西什么也不卖了,忙不过来。

虽然如今市面上的外汇券比价已经到了一块一人民币换一块外汇券了,烟酒类的折扣也变得低多了,顶多打个九折。可同样的,他外汇券的来源翻了一倍,另外市场是供不应求啊。

他现在茅台最低五十往外出。五粮液、中华、友谊都是最低三十五。

哪怕高档酒类里的下品,比如相对便宜的黄鹤楼和西凤,他以三块外汇券吃进,也要用最少十五块卖出去,一样是暴利。

总的来说,从十一月开始,他就进入了疯狂敛财的黄金期。

基本每个月利润都能保持在十三四万左右。同时因为大刀阔斧的吃货,也积攒下了大批的好烟好酒。

在宋家那个三居室里,光是茅台和五粮液,就堆满了一个屋子。而高档香烟和其他差一点的酒类都扔在另一间房子里,也是几乎快进不去人了。马上就得把客厅和过道也用上。

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搁着就是钱,特别是酒类。哪怕过了年就卖不动了,洪衍武也无所谓。

这样到年关前的时候一盘总账,从糖心儿出事儿到1980年的五月份之前,尽管荒废了半年,可后面的日子真没少挣。

别看才干了九个月,可洪衍武手里的现金已经有了三十六万多的外汇券和近五十五万的人民币了。

即使不考虑到今年他一直还在持续不断地买买买,同时聚敛着各类值钱的玩意。单再算上三居室里的那些烟酒。总利润就已经接近百万了。

这还是他只敢把钞票往老宅的地窖里藏放的结果呢。否则银行的利息恐怕还得再多出几万来。

当今的人们常说,钱多了就会变成一种无意义的数字。人也会因沉沦于财富之中,变成一个只懂得追逐数字的傻子。

单看洪衍武贪财和敛财的劲头,无疑很有可能会变成如此。

因为他明明这辈子注定是穷不了,却总是忍不住把外面见到的钱和好东西都拼命往自家摡搂。这简直成了一种类似于狗护食的本能了。

像有段相声里说过,“出门儿一趟不捡东西就算丢。”拿他来说,那就是“出门一趟要不挣个万八千的,那就算这天赔了。”

不过,幸好有句话叫“能挣会花”,反过来说,这小子真不是守财奴。

经历过一世冷暖,他至少已经懂得了钱是为人服务的,也感觉到了钱花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远比自己独自享受要快乐得多。

所以除了收藏以外,他的钱并不在手里死攥着,对身边的人可真是不薄。

首先来说,翻过新年来,他没忘了蹲苦窑的朋友,给每个“落难”的人都送去了“温暖”。

像“淘气儿”、“顺子”四个原先的“干部”,他除了派人去劳教农场送了吃穿用品,账上存了五十块以外,每人家里还各送了五百。

至于其余的十几个人,都是账上五十,家里二百。

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避免劳教农场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当然就是真给他卖力气干活的兄弟们了。

这拨人总数大致上百号,如今的状况是电影院四十来人,旅馆找买主的四十来人,还有二十个是“小百子”、“大勇”负责的“运输队”。

考虑到收入有差距,工作强度又不一样。洪衍武在发“年终奖”上便没有搞一刀切。

对挣得少又辛苦的影院这边,特意有所偏袒,每个人是六百块。其次是运输队的,因为也得风吹日晒,还得搬货运货,每个人就给了五百。最后才是泡旅馆的,因为挺舒坦,每天抽烟喝茶就把钱挣了,每个人就给了四百。

当然,最后也没忘了那几个挑头带队的。连“小媳妇儿”两口子在内的八个人,无论负责什么的都是走统一级别,每人分红四千块。

这样归了包堆,洪衍武总共砸出去近十万块,慰劳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兄弟们。

不用说,这可真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啊。

那些被圈着的人最为吃惊,自己在里面这么久了,“补偿款”也拿了,按理说已经两清了。可外面不但想着自己还能帮衬着家里,哪儿找这么仁义的“把子”去?

而其他的人呢,他们同样也没想到,今年的收入居然比去年只多不少啊。特别是影院门口那些人,谁都清楚行市什么样,他们每月给上头交不了多少钱。

结果年底这个“大红包”,都快赶上他们半年收入了,那还不把他们给砸晕了啊?

这么仗义的领头人,怎么就让他们遇上了呢?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高兴!服气!说是欣喜若狂,感恩戴德都不过分!

恐怕唯一因此难过遗憾的就是那些因“大抄”的恐惧,擅自脱离团队的人了。

那些人里,压根就没一个过的如意的,要么苦熬着吃老本,要么重操旧业苦苦挣扎,还有些不走运的也“进去”了。绝对是天上底下啊。

他们从“老朋友”口中一直也都没忘了打听洪衍武这边的情况,年底这一出戏。简直让他们的羞惭懊恼到达了极致,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不少人都通过各种渠道、各种关系往洪衍武这儿递话儿。基本都是一个意思,希望能重新回来。哪怕从头干起,挣个几十块也心甘情愿。

对这个,洪衍武一个也没答应。

他倒不是怕多担待几个包袱,多养几张嘴。关键是他要的就是底下人忠心,可这些人私自逃离却碰触了他的底线。

真开了这个口子,他的名声或许会更好听,但也就在别人眼里变成心软的娘们了。谁都会认为无论干了什么,都能在他这里换得原谅。

不答应反倒立起了规矩,会有一种原则性的威慑力。那么谁都会衡量得失,会更珍惜现在,更懂得维护这个团体的利益。

所以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恩威并施吧。

果不其然,当所有人的面子都被撅了之后。

哪怕是“菜刀”、“三蹦子”、“小百子”、“小媳妇”这些亲信里的亲信,他们再面对洪衍武时,眼神里也不知不觉多了些难以言表的郑重。

不知不觉,他们态度更加顺从,也更加卑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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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第十八章婚后》做了修改,把大将海参事件结果补足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创纪录

对指着自己吃饭的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对自己亲人朋友,还能差的了吗?

在操办洪衍文的婚事上,就完全能体现洪衍武的态度。别的还没办呢,两台进口原装大彩电他先给弄家来了。

而且还是他故意在元旦放假,洪衍文从房山归家,全家凑齐庆祝的时候。才献宝似的亮给大家看的。

好,当他和陈力泉一人一台把彩电搬进了家门,当场洪家就炸了庙了。

不但洪衍文和许崇娅惊喜有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余的洪家子女也个个兴奋,都带着稀罕劲,围着两个印着“HITACHI”和彩电图案的厚重大纸箱子又看又摸。

小洪钧甚至迫不及待了,吵着闹着要赶紧打开看看。

唯独洪禄承和王蕴琳面面相觑,赶紧把洪衍武叫到一边儿去问怎么回事。

那意思是你买就买一台吧。弄俩回来算怎么回事?我们给你五千块钱让你操持喜事,横不能就买俩彩电吧?

没想到洪衍武说了。有一台是给他们老两口买的,算是他过年的孝敬。不在婚事预算之内。

这下老两口都愣了,一股暖意随即充斥在彼此的眼神里。可即使如此,反对仍是免不了的。

王蕴琳说,“老三,太贵了。两千块的东西呢,家里有台黑白的,不一样看吗?妈知道你这钱来的容易,可人总不会永远这么走运啊。你得为以后想想。这份心意妈心领了,回头退一台吧。”

洪禄承也说,“你呀,净自作主张。弄回来这个,家里恐怕又会变得闹哄哄的。我和你妈都受不了这个。你这是好心办坏事,我看还是退一台的好。”

可洪衍武当初弄回黑白电视本就是迫于情形的权宜之计,他早就盼着让爹妈看上带色的了。那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电视都搬家来了,又怎会就此妥协?

那一二三四一说,他反驳的道理多了。

“早知道您们得这么说。可是爸,妈,您们怎么也不想想,如果您们看黑白的,给二哥看彩电,那家里上上下下谁心里能舒服的了?咱们洪家不是讲规矩吗?论享受,没有子女超过爹妈的吧?再说,咱真这么办,落他们许家眼里不成打肿脸充胖子吗?还以为咱们委屈自己,捧他们的臭脚呢。”

“至于钱,您们千万可别替我省,我弄钱就是为了给家里人花的。要是连孝敬父母都不行,那我要钱还有什么用呢?价钱上呢,我是用外汇券买的,也就一千七一台,没那么贵,绝对占大便宜了。而且这东西真不一样,那就是小电影。回头您们老两口看看就知道,颜色特好,画面也真,省眼睛。一比黑白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这叫物有所值。”

“另外呢,您们也千万别怕家里闹,我觉着不大有这种可能。因为咱们院儿的几家人都有电视了,再好奇也就看看新鲜而已,绝不会跟刚见着电视那会儿那么上瘾。外院儿的呢,根本没那个交情,咱也不会自己往外头说去。绝不会招惹来那么不懂事的人,把这儿当免费剧场的。”

“再说了,您们也得替我大哥大嫂想想啊。电视频道现在已经有俩了。我大哥、大嫂和您们的喜好不同,平常都得跟着您们看。天要晚了,他们为了您们休息好,即使想看的节目没播完也得关电视。这虽然是子女们应当的,可也难免有点委屈。所以说,现在买了新电视就没这问题了,您二老看带色的,黑白的搬进我大哥他们屋儿。这不谁都挺合适的么?多好!”

得,洪衍武基本上什么都想到了,还真是让人难以拒绝了。

老两口看着如此精明的儿子,很难表述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既有熨帖、宽慰和欣赏,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老了。

因为儿女在事理的见识上、权衡上渐渐赶超他们,固然是件好事,也纯属必然,可他们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天下的父母啊,都是既盼着儿女长大,也怕儿女长大啊……

不过还真别说,彩电确实是个好东西。在这点上洪衍武没吹嘘。

原装日立大彩电的壳子又漂亮又提气,十八寸的屏幕比家里黑白的足足大了两圈儿。而且是按键式的,不是旋钮。

画面效果更是惊人。人脸都是上过肉色的,山水都是绿的,天是白的,海是蓝的,真跟电影一样。

这和现在流行的彩色塑料壳可绝对不一样。外面传言那东西贴在屏幕上,可以把黑白电视变成彩色的。

其实那塑料无非也就是分了三层颜色。上面是蓝色的,代表蓝天,下面是绿色的,为表现绿地,中间是黄的,代表人脸的色。

头几天隔壁边建功就弄回来这么一个三色薄膜贴在了电视上,结果一家人看得差点吐出来。

那纯粹是懵毛孩子的,颜色怎么看都恶心。哪儿有真正的彩电这么自然,真实啊。

所以这一看哪,洪家老少就全被吸引住了。大伙儿瞅着彩电聊彩电了,都有点兴奋过度。

连许崇娅也不例外。说她们家的那个彩电是阿尔巴尼亚的,颜色没日本原装的好。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好好的,洪禄承忽然间竟犯了忧国忧民的心绪,哼哼了几声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偏偏是日本人造的呢?哎,东洋货又要泛滥了,老百姓的几个钱儿,不全得让他们挣走了……”

这个话题既突兀又有点沉重,大家一听就都愣了。兴奋劲也不由被打了折扣。

倒是许崇娅脑子快,赶紧接上了话。

“洪伯伯,这个没办法,这东西咱们自己弄不出来,不用日本的怎么办呢?咱们是倒退了十年,人家是发展了十年,差距太大。人家现在都有私人小汽车了,咱们买自行车还凭票呢,怎么比呀?”

洪衍文马上附和。

“是啊,过去咱们总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回头看看,水深火热的原来是咱们自己。所以改革的任重道远啊,咱们从现在起要奋起直追。”

跟着洪衍争也发表意见了。

“奋起直追是对的,可千万别又跟过去‘大跃进’似的,真那样,咱家连锁都得上交,又得回炉造铁。另外说实话,对能否追上我不报太大希望。因为咱们人干活实在不行。就我们厂那些工人天天敲三家,贴纸条。可让他们二十人扫个院子,扫一天居然也没扫完。难道这不可笑么?靠他们去追?”

眼瞅着大家都摇着脑袋哈哈大笑,可父亲却没笑。懂得察言观色的洪衍武,知道老爷子仍旧冒着邪火,不能不来打岔了。

“莫谈国事啊。好好的新年你们就别提这些个了。要我说,跟发达国家比,咱们差距是很大,但要跟非洲,缅甸这些第三世界国家比,咱们还是强不少的。总不能外国的月亮都是圆的吧。”

跟着又一转头,再次安慰他爸。

“爸啊,您还真没必要不痛快。其实日本电视怎么了?它不照样得放‘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吗?咱在日本电视上看‘偷地雷的’被炸死,那才叫有意思呢。您说是不是?”

这么一说,才算把洪禄承给说乐了。

“哦,也让我来精神胜利法啊。你啊,简直成现代‘阿q’了……”

就这样,1981年元旦当日,洪家领先于时代,又大大地迈进了一步。

哪怕刨除为洪衍文结婚买的那台彩电不算,洪家也创造了两项福儒里的记录。他们既是整条街上第一个拥有彩电的家庭,也是唯一拥有两台电视机的家庭。

这在黑白电视都尚未普及的年头,可实在是够吓人的。在老百姓眼里,恐怕高官部长也就这种生活水平了。

别说洪家一下又成了东院几家邻居羡慕的对象。就连许家知道也是瞠目结舌。

他们很难相信洪家竟然有这份实力。钱就不说了,哪儿弄得彩电票呢?

最有意思的是,于婉芬生怕女儿吃亏,生怕洪家厚此薄彼。还没等听完,就紧着追问许崇娅,洪家给她的彩电怎么样?比洪家自己留的小还是大,牌子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颜色怎么样?图像清楚不清楚?

没想到许崇娅特无奈的说。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多余。实话告诉您吧,压根就没的挑,两台一模一样,都是友谊商店弄的日立十八寸,原装进口,最好的电视。”

她以为这就完了。哪知自己亲妈简直就是把“皮笊篱”,堪称滴水不漏。

“哎,那你们的彩电票用不着了吧?赶紧给我拿回来。那可不是谁都能弄到的,我还能走个大人情呢……”

而她的父亲就想的更多了。

“哼,洪家这是在催我啊。嫌咱们动作慢了。哼,我是不会委屈自己女婿的。崇娅你回头告诉那头,下礼拜,衍文就能收到调令了,去区政府办公室下属的档案科。另外房子也有眉目了,区政府的新楼,行政科答应给我临时调一个两居室。只不过咱们要晚了,房子在五层,另外朝向也……”

结果这话一说,又引得于婉芬忍不住插了口。

“老许,你可真是的,这就不错了。洪家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有钱,这些事他们办不了。凭他们,孩子一辈子也住不上单元房。”

许崇娅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都什么跟什么啊。跟父母争这个实在没意义,她懒得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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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开眼

现在有句流行的话是,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顶点 更新最快

确实如此,尽管许家是体制内的直接受益者,也算是新社会上层架构内的一份子。

可他们真不知道豪门大户可以过什么样的日子。也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花钱能冲到什么地步。

说实话,这一台彩电才仅仅开了个头儿。洪家要置办的东西还在后面呢。

洪衍文才刚刚调回京来,他就接到了洪衍武给他指派的任务。带上许崇娅做衣服去。

去的当然不会是一般的地方了。洪衍武因势就便,直接把他们领到“造寸”找苏锦去了。

至于为什么非兜这么个大圈子,那是因为不是做一套两套,洪衍武是打算给俩人做一年四季的衣服。

还有一个,许崇娅不知道苏锦是谁啊,在家量私下做。别再误会了洪家是敷衍。那就成了花钱落埋怨了。

可就为这件事,把店方经理都惊动了。根本没让开票交款,而是跟洪衍武他们办了一番交涉。

经理说苏锦现在是当红的“头牌师傅”,经常要接待各大使馆的顾客,手里的活已经忙不过来了。

要照洪衍武下的订单,一做十几套衣服,“五一”前仨月,苏锦就绝没可能再接新订单了。这样肯定不行,最多他们只能订四套,要么就得放弃指定裁缝。

这一出弄得洪衍武是老大不乐意。

因为家里其他人还得订衣服呢,这就不让做了,那哪儿行啊?

而且这也有歧视内宾的意思在里头啊。都是花钱,凭什么外宾他就得高人一头啊。连先来后到都不讲了,内宾就得给外宾让路?

只是不乐意也没辙啊,像“造寸”这样的单位,挣钱不挣钱放在其次,政治任务高于一切。更何况苏锦还在人家手底下听喝呢。

再怎么着,也怒不得恼不得,他们只能耐心跟人家缠磨。

好在有苏锦帮忙说话,许崇娅又把父亲的“招牌”亮了出来。

于是经理总算通融了一下,最后在视情况而定,部分服装可延后交付的前提下,终于答应由苏锦给他们做女装六套,男装四套。

而这样一来,洪家其他人的制衣任务,那就得劳烦苏锦和他爹一起在家里忙和了。小苏和老苏都有的忙了。

在衣服的事有了着落之后,按理说,那接下来就得去照相了。

因为拍照、洗照片很费时间。要是早点拍出来,如果不满意还来得及补拍。

反过来要是时间留得不充裕,那拍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不满意也没辙。

可是别忘了,照相也得先打扮漂亮啊,再说除了照相馆的普通合影,洪衍武还想给二哥二嫂来点不一样的。这马上就过节了,谁有心思帮这个忙啊?

这样下一个星期天,他直接包了边建功的车,先拉着洪衍文和许崇娅去了友谊商店继续置办东西。

还别看许崇娅是区长女儿,却从来没进来过这里。一进友谊商场的大门,她差点还以为**已经实现了呢,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

货品琳琅满目,多不胜数,好像全世界的好东西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了法兰绒的窗帘,羽毛充斥的沙发靠垫,绵软秀气的小坤包,五颜六色的高跟鞋。还有小孩脑袋似的大苹果,进口的巧克力糖,和传说中的可口可乐、洋烟洋酒。

她和洪衍文在惊叹中被各种外国商标晃得眼晕,不知不觉中一起跟着洪衍武来到了电器专区。

而更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洪衍武随后居然拿出了厚厚好几叠外汇券。对他们说随便挑随便选,今儿来这一趟,干脆就把所有电器买齐全了。

结果这一天,除了录音机、电冰箱、洗衣机、电风扇、照相机、手表之外,为了节后拍照,他们还买下了不少化妆品、时装、纱巾、饰品。

至少对许崇娅个人而言,这回是真是按需分配了。

但到这儿还不算,最让许崇娅惊喜的,是她竟然还得到了一个镶宝石的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

那是买完东西她已经心满意足要走的时候,洪衍武非拉着她和洪衍文去三楼珠宝柜台,硬给买下来的。

当时洪衍武坚持这是洪家儿媳妇应有的待遇,而且声称带着首饰拍照才好看。无论他们怎么推辞反对都无效,这样他们才不得不接受了这番好意。

不过要说心里话,其实许崇娅早就羡慕里、电影里,那些富家小姐的珠宝首饰了。她一直都奢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一件这样的小东西。

而在这个年头,整个京城唯一能买到金银首饰的地方,还真的只有友谊商店了。

所以得了这两样东西,小资情调浓重的许崇娅等于意外地圆了一个梦。

她觉得自己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对洪衍武这个为他们花钱不眨眼睛的三弟,打心里讲,也快比自己的亲弟弟还亲了。

当然,对这件事,许家人同样不会无动于衷。

当晚,在许崇娅带着一些友谊商店的“洋货”兴致勃勃地归家之后,许家人同样集体开了一次眼。

当时的情况也挺有意思。

晚饭后的许家人都坐在一起看电视。玩世不恭的许晓军呢,跟他爸妈抱怨了一会儿《加里森敢死队》被电视台停播的事儿后,一下想起姐姐的婚事儿来。

他就开始蹿腾自家也换台日本原装彩电,不想就这么被洪家比下去。还说以后他坚决不叫洪衍文姐夫,太俗。

结果他的不知深浅,换来了父母的一顿教训。之后,他老子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问起了他的学业和考大学的把握。

正这时候呢,门敲响了。那许晓军还不赶紧借机遁开啊?

平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许晓军,抢在保姆前面,跳起来去开门了。而紧跟着他就吃了一惊。

因为黑乎乎门口站着个衣着时髦的陌生姑娘,穿着高跟鞋,穿着米黄色大衣,拎着个珍珠白的女式坤包,带着个黑墨镜,嘴上还有口红,那打扮就一个字儿“洋”,一看就是华侨。

“哎呦,哎哎哎,你走错了吧。找谁啊?”

许晓军最直接反应就是人家敲错门了。

可没想到,这“华侨”竟然笑了。而且自来熟似的推门就进。

“还‘找谁啊?’我找你。还没看出来呢,我是你姐……”

就在许晓军张开大嘴,不知所以的时候。姑娘这一开口,让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去!许崇娅?你……还真是我姐啊。你怎么变这样了?整个一业余华侨啊。”

听见外面许晓军夸张的大呼小叫,保姆和于婉芬也不由迎了出来。而跟着,她们同样被吓了一跳,都不敢认。

许崇娅则哈哈大笑着进了屋,坐在沙发上还合不拢嘴呢。

直到捂着肚子笑了老半天,她才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怪你们……刚才啊,我进大院儿,一路上,都懵了好几个了……”

就在家里人都围着许崇娅看稀罕,问详细情况的时候,许秉权这时也从愕然中反应过来,他对女儿的举止表达不满了。

“怎么回事?大黑天带个墨镜,像个特务似的。还让邻居们闹了误会,这可是区政府大院,影响多不好。”

许崇娅却满不在乎,“瞧您说的,有我这么漂亮的特务嘛。闹误会又怎么了,是他们眼拙。”

没想到于婉芬也站在了许秉权一方,跟着数落她。

“你呀越来越没样了。还漂亮?什么打扮?怪里怪气的!”

而许晓军呢,却又坚定地支持姐姐。

“妈,您和爸就老帽吧,这还不叫漂亮?就我姐这一身,太飒了!跟《庐山恋》里的张瑜似的,去外面绝对全震啊。懂不懂啊你们?”

这话倒是提醒了于婉芬。“别说,我瞅这眼镜挺眼熟。好像电视里谁带过……”

许晓军则继续用一副影视专家的腔调说,“嗨,那是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麦克哈里斯呗,这就叫麦克镜。”

许崇娅马上有所奖励。“嗯,还是晓军识货,这个,姐送你了”。

许晓军立刻就美了。可惜刚喜滋滋接过来,还没等戴上,又被于婉芬一把拿过去了。

“你等会,你这眼镜上头粘一什么东西啊?”

许晓军连忙解释,“妈,那叫商标。你看这一水儿外国字。”

“还真是,都是外国字母。可眼前贴这个,那不眼晕的慌,我给你撕了它。”

面对母亲的好意,许晓军却是大惊失色。

“别!您可别撕!这眼镜就商标值钱。您要撕了,谁知道他是外国的啊……”

“嗨!”于婉芬终于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把墨镜还给了儿子。

而且嘴里还叨唠呢,“这世道也邪了,过去是沾着外国的避之不及,唯恐打个里通外国。现在是反过来了。见着俩外国字,都恨不得举着牌子满世界嚷嚷……”

许秉权则更是生气地呵斥。“崇洋媚外!难道什么都是外国的好?那你倒是把英语学好点啊!”

眼瞅着弟弟挨打压,嘬了瘪子,许崇娅赶紧去外面拿了两条烟进来,安抚父亲。

“爸,甭上纲上线。晓军也就是图好玩新鲜,哪是那意思啊?而且您也得承认,洋货毕竟好东西多,谁都想要。您看,衍文还让我给您带了两条洋烟回来呢。三个五的,一条的价钱都赶上三条中华了,您就不想尝尝?”

这话一说,许秉权才无奈地摇摇头。接过了烟端详起来。不过很快,他也高兴了。

“嗯,衍文这孩子倒是懂事……”

而这时候,许崇娅就真忍不住了,她坐到于婉芬的身边,拿出两个首饰盒开始跟亲妈炫耀。

“妈,这是洪家今天给我买的。您看看,香港货。”

这下别说于婉芬一下眼睛就亮了。保姆和许晓军也一下凑了过来。

于婉芬一边打开首饰盒一边问,“不会都是金的吧?”。

“您看看啊。”许崇娅故意含蓄着。

结果刚打开,金光一闪,于婉芬就开始赞了。“哎呀,我可有年头没见过这玩意了。我小时候就在我姥姥那儿见过金戒指……”

许崇娅倍儿美。“这可是纯金的,上面还写着18k呢……”

保姆不由插口问,“小娅,什么是18k?”

嘿,这下还真问住了。许崇娅想半天也说不出来。

倒是许晓军善于发明创造,来替他姐姐解围。

“18k,大概就是挺值钱的意思,就好像说扑克牌的老k是最大的吧。18个老k,你看多值钱哪……”

而跟着这小子又不知足了,挟功邀赏。

“姐,那边既然这么有能耐。那你能不能帮我要块电子表啊。我们同学有个香港舅舅,就给他带了一块。叫卡什么欧的,日本名牌,又有星期又有日历,一辈子不用上弦。他天天班里臭显。你那位要真能给我弄来一块,我二话不说就认他这个姐夫,否则可别怪我以后不搭理他……”

这么一说,许秉权和于婉芬不由一起呵斥。又是骂不懂事没大没小,又是骂蹬鼻子上脸没出息的。

可没想到,许崇娅又去了客厅一趟,回来就拍出来一块。“晓军,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啊!”

得,这一家三口带保姆,全傻眼。敢情还真有啊!

而就在同一天晚上。以为占尽了便宜的许家人恰恰不知道。洪衍武归家后,他也塞给了王蕴琳四个首饰盒。

那里面是两对不同款式的金镯子,每个镯子至少得有四十多克。

面对颇感意外的母亲,洪衍武解释。

“妈,快过年了,这镯子戴着玩儿吧。您一对,我大嫂一对。作为儿子,我不能亏了您。作为洪家,咱也不能亏了大嫂,不是吗?”

跟着,他又摸兜,掏出另一个盒子来。“对了,我还给小茹买了根金笔,明天我有事,您帮我给她吧……”

而王蕴琳与喜不自胜许家人不同。

她面带嘉许地笑了一笑,淡定自如地说了句“难为你有这份心意,妈替她们谢谢你了”也就收了。

再无他言。

第七十八章 方方面面

毫无疑问,越靠近年下,洪衍武就越忙。

因为不但“新年大会餐”的筹备工作到了最繁忙的时候,他自己的烟酒买卖也到达了交易高峰。于此同时,他还得抽出星期天陪洪衍文和许崇娅继续采买,和操心年礼年货的事儿。

要说今年需要洪衍武照顾到的各方各面关系可真不老少,比起往年不但多了许多人。而且随着交往的加深和密切,许多老关系的“待遇”也得提高。

像杨卫帆家里、宋局长那头,都属于不能再敷衍于表面,得好好筹措一下礼品内容的。既得有面子,也得有里子。

相比之下,何介夫家、许区长家,乃至张宝成那儿,还比较省心。因为礼品的价值就能决定他们的满意程度。

至于宝姨,虽然人已经不在京城了,但她和薛大爷、老刀鱼一样,作为对洪衍武有过极大帮助的长辈。怎么也得寄去一些京城土特产,表达一下心意。

而单先生、王汉平的家里,你也得备上“烟酒糖茶”四色礼品登门看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不是洪家的做派。

甚至就连“大得合”、“红叶”、“老鬼”、“小雷子”、“八叉”、“小地主”这些江湖交情,那也得走个面儿。因为花花轿子得靠大家抬,给别人面子的同时,也就等于给自己脸。

可想而知,这些事儿凑在一起有多么琐碎繁杂,得耗人多少精力。

要搁别人身上,四面漏风,焦头烂额免不了,搞砸更是大概率的结果。

不过好在洪衍武既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也有三头六臂。

人情世故上的老练,众多手下可以差遣,再加上充裕无比的金钱,这些都是他能游刃有余地把各方各面应付周全的有效的助力。

另外,今年他在物资渠道上也有任何人比不了的优势。

且不说“北极熊”发给职工的年货有多么丰盛。如今走“北极熊”内部关系,好些专供“钓鱼台”和“人民大会堂”的“内部产品”他也能搞到了。外面根本见不着,而且还是出厂价呢。

而有了外汇券以后,友谊商城也同样成了他的洋货仓库了。

许多过去他得大费周章才能弄到的好东西,好些只能看着眼馋的玩意,如今尽可往家随便搬。

所以这么一来,年底这最后一“哆嗦”,洪衍武就“哆嗦”得特别漂亮。

单位单位满意,家人家人满意,钱挣到了不说,各方各面的关系也维护得面面俱到,堪称完美。

其实这就跟他憋了一大泡尿的时候,不得不在寒风凛冽的犄角旮旯解开裤子,通过一个相对漫长的“冒险”过程,终于“安全”地完成最后那一“滋”似的。

既没有人看见,也减去了一身的重负,是无比的痛快舒爽。

这样到了2月4日除夕当天,洪衍武整个身心也就骤然放松下来,只剩下快快乐乐地和家人一起守岁,迎接春节的到来了。

那这一年观音院里过年的情景又是什么样的啊?

还别说,和社会发展的惊人速度同步,各方各面还真有了挺大的不同。

首先来说,一目了然的,小院儿的整体亮度足足提升了一倍有余,变得白黄两色光亮交相辉映。

但这既不是因为放爆竹的人多了,也不是因为烟花出现什么新品种了。而是因为小院里的几家人出于政府的节电要求和家中电费开支增多的综合考虑,都逐渐开始把日光灯管引入家中,作为主要照明了。

这种灯光的好处是省电而且亮度大,看东西不偏色,找东西什么的,对老年人尤其都方便。

而反过来不太好的地方,是这种光夺目刺眼,铺天盖地,无遮无拦。在创造出一种白天假象的同时,也顺便剥夺掉了黑暗里的细节,以及过去那种昏黄柔润光色的美感。

而且不无遗憾的是,如果在滴水成冰的季节,哪一家的孩子在天黑之后从外面回来,也只能从这种光亮感应到家的方向,而再难感受到家中的温暖了。

其次从味儿上来说。人们最为熟悉的冬储大白菜味儿、煤烟味儿、灰尘味儿。虽然依旧构成了观音院东院每年冬日环境里的主要味道。

但今年与众不同的是,各家各户的屋子里少了密门闭合的秽气,而是充斥着一种冰片古墨之香,这种气味反倒让人提神醒脑,呼吸舒畅。

这是世业医道的寿家给洪家的年礼之一,今年节前寿敬方才刚刚制成的“平安散”。这种药不可服用,主要是在冬日升起的炉火口处周围敖洒一圈,专为防冬季煤气中毒的。有了这个药,即使无风斗的屋子,也不虞发生煤气中毒了。

只是日日这么烧药,一天一个屋儿就得烧掉五毛钱,那不是一般人家耗费得起的。几家邻居完全是沾了洪家的光儿,因此也就很难按照边大妈所想,把药方献给政府,用来造福整个京城百姓了。

至于味道的概念里,除了嗅觉,自然也包括味觉。

像今年京城居民的春节供应里,鸡蛋、白酒和半议价菜籽油已经不再限量。限量供应的食品里,额外增加的项目,有四至八元一斤的花茶二两,大料、黄花、木耳各二两,大白菜二十斤,一斤粮票豆腐,及一斤粮票豆制品等。

此外,菜市口的“南来顺”还增加了平时不供应的“蜜三刀”等小吃。

而东院几家人远远超过京城总体水平的地方,是每一家都能额外享用到“北极熊”的优质产品。什么浓缩桔汁、杨梅汁、菠萝、荔枝、泥肠、鹌鹑蛋、梅菜鸭、香菇炖鸭、红烧肉、酸辣菜罐头,简直比商店还全乎呢。

像洪家自己,就更了不得了。除了这些“北极熊”的东西以外。登喜路、万宝路这些洋烟叼在了洪家哥儿几个的嘴里。

真正有“AOC”认证的法国红酒和橘子味儿的“君度利口酒”,也摆上了洪家的餐桌。

而小洪钧和洪镒吃到了真正的巧克力,那不再是义利出品的人工可可脂替代品。

但最让洪家小字辈们龇牙咧嘴的,集体诟病的,还是四毛外汇券一瓶的可口可乐。

除了洪禄承、王蕴琳、洪衍武以外,谁喝了都骂是坑人的药汤子。就连喝过的陈力泉也是弃之不理,更热衷于“北极熊”的“特制汽水”和“杨梅汽水”。

至于声音,烟花爆竹不绝于耳只能占领外面的世界。至于室内,东院这几户里,家人们的聊天、笑声和话匣子的广播声,已经不是完全占于主导地位。只要电视荧屏被打开,就该轮到这玩意说了算了。

不论是晚上六点刚刚开播的《铁臂阿童木》,七点钟开始的《新闻联播》又或是八点开始的《敌营十八年》。家里的小孩,老人,男人,女人都得轮流受它的摆布。

昨天的晚报才刚刚做过相关报道,说京城的电视机已经有四十二万台了,平均三家一台。而且就这四十二万台,有三十九万台是这两年卖出去的。这种速度也只能用“爆炸”两个字儿来形容了。

最后,最大的差异在于人们的精气神上。

比如说,洪家的春联今年写的是“猿啼万重山,鸡舞千家门”,横批则是“辞旧迎新”。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可包含的内容却不少,而且很容易就能看出洪家人心里的感触。

想想就知道,这一年不但社会风气大变样了,洪衍武从消沉中走了出来,洪衍文的前程和婚姻也都有了着落,更不可思议的是洪家过去的冤家居然变成了亲家。又有哪一件不是应了“更迭”二字?

而要在转换到其他和洪家相关的家庭中呢,这一年最大的共性,就是无人不念洪衍武的好。

像隔壁的边家、苏家和对院儿的水家。还有再远一些的宋家、常家和“小百子”家、杨卫帆家。

乃至和尤三一起守着孤灯喝酒瞎扯淡的“大得合”、远在滨城的“大将”和海碰子们,只要谈到洪衍武,那无论谁的心里都会充满由衷的敬仰和谢意。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洪衍武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雷锋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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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白案组

1981年的春节质量真的很不错。

因为不但市场商品明显丰富了,而且遇到了“农历新年恰逢立春节气”的现象。甚至春节三天假期后还赶上了一个礼拜天。

这一下子就让大家伙休息了整整四天,在当年可真是难能可贵的长假期了。

因此到了2月9日,京城市民们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良好状态重新踏上各自工作岗位的。

洪衍武、陈力泉和水清也不例外,而且他们比别人的心气儿还要更高。

因为除了养精蓄锐精力充沛以外,他们各自的职务又获得了新的调整。比过去又往前走了一步,那还能不高兴么?

其实说起来,这一切还是源于洪衍武上次给“新年大会餐”出了那么好的主意。

而且实际上,正因为他说到做到,没答应调离大食堂。仅为这个,他和陈力泉就已经获得“高升”了。

别忘了,县官不如现管啊,行政科长虽然有点没面子,可庞师傅一高兴,第二天就让他们进厨房学厨了。

虽说一开始,除了剥葱剥蒜,淘米洗菜以外,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任务也就是每天做几锅简单的西红柿鸡蛋汤或是酸辣汤。可什么不都得有个过程吗?

再怎么说,做汤也算是拿着大勺上灶了。俩人中午不看垃圾桶,改往“聚宝盆”里续汤了,多多少少也是进步。

然后呢,到了“新年大会餐”当天,大家伙多日的筹备和辛苦也没有白费,大会餐不出意料地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那些吉利的菜名,不但让职工们大感趣味盎然、耳目一新。也让领导觉得心怀大敞,笑颜逐开。

特别是当大家在现场大鱼大肉、推杯换盏的同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又一人推着一辆盛满糖葫芦的推车,挨桌给大家分发。同时还有两个穿着干净厨师服装的“糖葫芦”艺人现场给领导们制作表演。那更是轰动当场,换得一片欢呼和掌声。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洪衍武把这个环节早就提前告诉了水清,建议她组织领导亲自参与一下“糖葫芦”的制作。并且特意把相机借给她使用。

于是各位领导在会餐中“亲民”的风采,就都被她用相机抓拍了下来。

这样呢,在“新年大会餐”之后,厂子门口的宣传栏上也就有了最能体现出领导和群众打成一片,同时又能展望新一年再创辉煌的丰富内容。

正因为内容有趣、很生活化,领导的形象不再是高高在上,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职工们对此正面反响显著,无形中大家伙对领导们打招呼都显得亲近了不少。

这个马屁可是到位啊,各位厂领导能清晰地感到实际效果。自然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那么上班之后,他们就对行政科相关人员和水清都提出了表扬。

不但给水清报销了胶卷钱,专门批了个照相机给她长期使用。甚至论功行赏,还给水清和全体食堂职工额外发了笔奖金。

这自然让大家伙喜出望外,不无觉得这一次又露脸又落实惠,总算没白忙活。

但这件事的影响到此还并不算完。

先是庞师傅生怕行政科长不死心,唯恐洪衍武和陈力泉被挖走。他火速又提拔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把,把他们拨到白案组学做主食去了。

这样小哥俩的工作环境再次得到了改善。从此也不用跟大葱大蒜烂菜叶子打交道了。

同样的,工会主席魏大姐也通过此事对水清更青睐有加,势必要把她挖走不可。

她跟厂办老主任软磨硬泡,最后好说歹说非逼老主任同意水清正式兼了个工会文体委员。

要知道,这可一向是科级干部的职务。尽管水清在职称上没获得实质提升,但能被领导这么委以重任,明眼人已经能看出,正式提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就冲这种势头,水清未来有很大可能会接班成为真正的厂领导。

当然,要是这么一比,洪衍武和陈力泉无疑就要显得黯淡多了。而且要从洪衍武是创意者的角度出发,他个人在这件事获益并不高,显然成了替旁人做嫁衣了,很有点吃亏。

可话要说回来,这个“旁人”是谁啊?

水清在洪衍武心里的地位可和一般人不一样。别看他自己没姐姐,可水清就等于就是他的亲姐姐。他巴不得水清日子能好过点呢。

因此既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犯小心眼和水清闹生分,反倒由衷的替她高兴呢。

而且说出来别人也绝不会信。其实就是让洪衍武做“北极熊”的一把手,他也不会有多兴奋的。真要让他挑,弄不好他还就乐意干“白案”呢。

为什么?因为一来,大家都觉得是苦差事的活计,在他和陈力泉手里,那还真不算什么。

不就是揉面吗?他们俩十岁起就开始跟玉爷练“布库”了,哪一个基本功不比这个苦?

另外,还别说陈力泉,就是洪衍武,也能单手耍一百多斤的石锁。干这玩意那不是白玩儿嘛。

反倒是他们俩一上案板,就给白案组组长苟师傅差点没乐出屁来。那简直是来了俩人形揉面机啊。

有了他们俩,不但全组一下都变轻省了,蒸出来的馒头、擀出来的面条是又软和又有嚼头。主食又成了职工们普遍好评的对象了。

而且二来呢,在大食堂里能干到“白案组”,也就开始“掌实权”了。

因为“白案组”的人也是大师傅了,中午要站窗口承担卖主食的任务。这个活儿的乐趣可就多了,整个过程都让洪衍武非常享受。

比如说把,从食堂还没开门就能听见外面的鼓乐齐鸣。

那是食堂门口职工们一边敲饭盆一边等待的滑稽喧闹场面。仅从声音里,就能听出大家伙对大食堂有多么热爱,听出他们的工作又多么的重要。

然后一开门,就是堪称壮观的人流涌动和挤挤攘攘地排大队。

在这方面,从管理公共区卫生的一个月里,洪衍武总结出一条经验来排队最好去男的少的队伍后面。

为什么呢?因为男的好讲义气,一个人抱三四个饭盒是常见的事儿。

碰上男的多的队伍,往往一个人相当于三四个人。有时候再回头跑来一个让他代打饭的,那后面的还不有的排了?

紧跟着到了开始打饭的时候,那就到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候。

因为在这个时候,洪衍武经常能在窗口看见大的出奇的饭盆,和一些还没吃就已经油赤麻花的饭盆。

选择大号饭盆的目的,其实在于让盛饭菜的人看到这样的盆子不自觉会多给一些,算是耍鸡贼。而油腻的饭盆当然就只有一个原因了懒。

当然,对拿着这两样餐具来打饭的主儿,洪衍武肯定看不惯,于是他也就有了见人下菜碟,和这些人斗智的**。

对不刷饭盆的,洪衍武专给残次品。

像食堂每逢卖包子肯定就有露馅儿的。那是因为两个包子粘在了一起,一撕开就会有个坏的,倒不是让谁咬了一口。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包子能给谁呢?谁赶上都要抱怨,总会求大师傅给换一换。

但恰恰是没刷饭盆的没法换。想想看,都搁进去了,你没刷饭盆换了谁要啊?

得,再有意见,你也只有认了。否则声张起来,连饭盆不刷的事儿也得让人知道。

而对于大号饭盆的人。洪衍武特别坚持原则,要四两米饭就给四两,要半斤米饭就给半斤。给馒头专门给小号的。盛粥也不厌其烦地先倒进一个碗里再倒进饭盆里。

他绝对不会因饭盆看着太空,而不好意思,让这帮兔崽子真占了公家的便宜。

这样不好意思的反倒是窗口打饭的人了。

面对洪衍武温煦如春的笑容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他们只能呈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带着打完了主食,仍旧显得空落落的饭盆走人。

总之,类似情形下的种种效果,简直就是无语的碾压,让人感觉分外舒坦啊。

当然,“北极熊”的职工太多,什么人都有。像洪衍武这么干,有时候碰上称王称霸惯了的,也有不甘心想较劲的。

像保卫科有个姓黄的小子就挺牛,他是属于“脏饭盆”那类的,那天洪衍武给了他俩发黄的馒头他就不乐意了。自以为有特权,非得让换不可。

洪衍武肯定不干啊,就拿他不刷饭盆说事。这可把那姓黄的当众说了个大红脸。

可他不甘心就此认输,现场改口又换了个借口。“你们这馒头这么小,够二两吗?”

“怎么不够?你多大肚子?”洪衍武可一点不怵,他的嘴这么能哨,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更别说自己在理了。

没想到这姓黄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当然不够,这么小,哪儿够二两?”

洪衍武就是一笑,“好,你说不够,咱们称称!”

说完就去找称,而那姓黄的还真就等着。

结果他自然就是自取其辱了。馒头放在了称上,三两一个还高高的呢。

“看清楚了吧?三两”

说完,洪衍武拿起菜刀就给一个馒头剁了一刀。然后拿起三分之一的馒头和另一整的,重新放回了脏饭盆。“拿着吧,这是你的四两……”

姓黄的脸掉在了地上实在接受不了,简直气得脸红脖子粗了。“那水分就不算了?”

“哟,你还知道水分呢?”洪衍武慢条斯理又拿起了饭票。“看看你的饭票,上面可没写不算水分。四两就是四两。您总不好意思占公家便宜吧?”

得,就这样,面对洪衍武淡定自如的笑,那姓黄的又被秒杀了……

第八十章 暗算

在厨房发生的这次“馒头事件”之后,洪衍武压根就没当回事,以为过去就过去了,完全是不再值得一提的小事。

可他不知道,这姓黄的还真不是一般人。这小子的亲姑姑在“一轻局”当处长,那是和“北极熊”厂领导一个级别的干部。

要不是这小子太提不上趟,总爱迟到早退,还总耽误正事,就靠这层关系早该干上副科了。

因此尽管保卫科在工作上指不上他,但从上到下还是挺照顾他的。

说白了,姓黄的属于厂里受特殊照顾的特权等级。吃苦受累的事轮不到他,但有什么福利好处,他准保排在前头。

而对这样的人,善于钻营的尹光明是最愿意靠近的。

所以自打知道姓黄的背景以后,尹光明就想尽办法他搞好关系,以图攀上局里的那层关系。

这不,没几个月就已经哥们弟兄相称了,俩人在外头都喝过好几回小酒了。而且这姓黄的也真随了尹光明的愿,春节期间还真就带着他去了趟姑姑家拜年。

那么在荣幸地受过黄处长的接见和勉励后,尹光明自然对姓黄的也就更亲近了。可以说他对前程的指望有很大一部分都压在姓黄的身上了。

那一旦知道姓黄的在大食堂当众吃了洪衍武的亏,而且还犹自愤愤不平。他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呢?他立刻就拍胸脯要出面解决此事。

其实说实话,尹光明作为保卫科的一员,同时又和洪衍武是同期进厂的同事,他来办这件事本来最合适不过了。

他完全可以把两个人拉在一起,做个调解,打个圆场,让两个人尽释前嫌。或许还能交个点头的朋友。即使不行,也不会有人怨你、怪你。

只可惜他为人太势利眼了,太趋炎附势了。在他眼里,前程是要排在交情前面的,他根本没把洪衍武和姓黄的摆在一个公平的位置上。

反倒是采用了极其错误的方式,一面是毫无条件地讨好,满应满许保证洪衍武会跟姓黄的道歉。

另一方面,他也怕洪衍武不出来,找洪衍武的时候光捡好听的说。让洪衍武看他的面子上出来跟姓黄的喝杯酒,把事说开,别以后大家叫上劲,让他难做。

这样,等于他把洪衍武装在袋子里卖了,最后完全是做了个套儿哄骗洪衍武出来的。

结果洪衍武念着交情,真到了厂门口对面的酒铺里主动示好。却完全没料到他才刚坐下主动一举杯,就劈头盖脸挨了姓黄的一通挤兑。

这小子居然拍着桌子扯着嗓门的训他,那揍性牛大了。就跟警察训犯人似的,连威胁带辱骂,他真以为洪衍武来低头认罪的,压根儿没正常和解的意思。

而当洪衍武用不解的眼神看向尹光明时,这小子却只是笑呵呵地坐在一边看着,一句话不说。唯独轻轻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就这么继续。

最让人难受的,这酒铺还是“北极熊”职工常来的地方。因为单位大食堂都不卖酒,所以想喝几杯的时候,“北极熊”的职工都会跑到这儿来。

当时这里面,就既有认识尹光明的,有认识洪衍武的人,大家可把这一幕都看在了眼里。想也知道,回去肯定要在厂子里散播的。

当然,尽管挨了一闷棍,可洪衍武贼精贼精的。以他的智商和见识,不难弄明白尹光明玩得什么把戏。那如何能不怒?

一琢磨过味儿来,他满脑子都快炸了,心里直骂尹光明孙子。

因为这分明是尹光明暗算了他一把。既是借着交情瞒他这一头,又要以二对一生压他这一头啊。完全是吃准了事已至此,他只能忍气吞声似的。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此时他翻脸,尹光明事后肯定该有的说了,“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儿呢?让人说两句又怎么了?我是怕他找你的麻烦。”

得,那他不就成了“不知好歹”的人吗?不但因为“小心眼”让这通骂白挨了,也白白“辜负了”尹光明的“好意”。传出去就跟他不懂人事似的。

何况即使他现在翻脸又能怎么样呢?在厂门口当众辱骂两个保卫科干事,还是跟俩人大打出手?这种落人口实傻事事儿也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

可那就没辙了么?就这么如了他们的愿,让他们踩着自己脸把他们的脸捡起来?

操的嘞!那怎么行!

其实尹光明算错的有两点,一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二就是他不知道洪衍武是耍流氓的祖宗!

他设下的层层精神纠绊或许能让普通人无法动弹,可实际上洪衍武却毫不犹豫,一挣蹦就断!

要说也亏得洪衍武沉着冷静,想得出如此歪招儿。

他先自顾自把一口酒给喝了。然后二话没说,站起来醒了一口大浓痰,直接就啐进了桌子上的菜盘子里。

再之后他嘿嘿冷笑着,又冲瞠目结舌的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凝视了一圈,跟着转身就走了。

剩下的事儿,那就让他们自己琢磨去了。

好,就这无声的码逼翻车才够味儿哪!那比掀桌子都狠!

因为洪衍武不但当机立断成功地表明了态度,控制住了舆论的方向,维护住了自己的颜面。顺带也糟践了桌上的酒菜,恶心了对方一把。

同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实现了一种让人细思极恐的威慑效果。

千万别忘了,他身份可是大食堂厨子啊。

厨子是好惹的吗?大师傅手里的大勺比当官儿的印都厉害!

在某个领域里,他们不但能制造出人生里无限的满足和幸福,也能让人如坠入十八层地域,惶惶不可终日。

果不其然,真撕破了脸,从第二天起,连尹光明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当尹光明和姓黄的再到主食窗口的时候,无论他们是要什么,就连粥在内,洪衍武都不从大锅大笸箩里取。而是专门从台面底下拿出单独备好的来。

而且这个经过。洪衍武不但得让他们明明白白看见,还得微笑地加上一句额外问候。

“好好享受吧,你们和别人不一样!咱交情多好!我就愿意关照你们!”

这么一来,那谁还吃得下啊?

尽管洪衍武真没做什么手脚,仅仅是一种吓唬。可俩人就是忍不住想起洪衍武啐痰的样子,觉得他肯定往主食里面放了什么。

在想象力的不断扩张下,那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啊。

当然,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俩人又不傻,必然得想辙解决这问题啊。那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躲着洪衍武走。

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他们想躲就能躲得开吗?

主食窗口一共就仨。特别是每天中午陈力泉也会和洪衍武一起站窗口。所以无论尹光明和姓黄的排哪个队,洪衍武仍旧是很容易就知道了。

即使尹光明和姓黄的特意排到另一个队伍也没用。临到跟前的时候,洪衍武只要跟同事打声招呼,再一换位子。

得,白排!尹光明和姓黄的就得溜溜自己滚蛋!这可让人多么地丧气呢!

于是这样一来,他们不得已又采取了另一种对策,托熟人带饭。

可洪衍武也不是吃素的,他认识俩人的饭盆。

在很快发现这种现象后。他就挨个跟帮忙打饭的人说了。“尹光明和姓黄的得罪我了。你以后再帮他们代买主食,那就等着跟他们一起吃‘蛋白质加餐’吧。别后悔就行。”

得,这下帮忙的人就含糊了,必然有所顾忌啊,有的人就开始找托辞不愿意管闲事了。

另外,咱们也得实打实的承认。其实从建国之后,各大机关单位仿效军队伙房制度大规模实行大食堂的就餐模式和福利饭菜制度之后。哪怕再干净、再负责的食堂后厨也不会一点问题没有。

毕竟那么多人的饭菜呢,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免马失前蹄啊。

而且以前设备也落后,不但没有灭蝇灯和紫外线消毒设备。洗菜都得把菜扔大池子里拿水管子冲。大铁锅配备的大勺其实是真正的铁铲子。那完全是用这种土办法来做饭的。

于是一次赶上吃馅儿的时候,保卫科几个人的饭菜里还真的发现了“额外蛋白质”。这一下子,大家伙儿就都炸了。

很简单,疑人盗斧的道理。尽管是正常的事儿,却没人不往洪衍武身上联系。

结果这天他们几个挨个跑厕所吐了好几气儿,就再没人愿意帮尹光明和姓黄的代买主食了。

什么?跟食堂炊事长告状?那也没用。

因为这种事儿太多了,庞师傅理都懒得理。一句“我知道了,下次注意”也就完了。你能怎么样?

再没完没了,炊事长也有脾气。他又是最护犊子的。真能把“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滚蛋”这样的话,片儿汤一样给你甩出来。你又能怎么着?

没辙,尹光明和姓黄的从此也就过上了不敢吃食堂主食的日子。要么从家里带点剩饭到时候热热,要么就得靠离厂子大老远的一家烧饼铺解决问题了。

这么一来,麻烦不麻烦,费钱不费钱不说。关键是行止异常他丢人啊。无论是带着食堂的菜去买主食,还是先买了主食再打菜。排队时候都得引来别人好奇的眼神。

甚至弄得俩人在厂子里吃饭都得躲到没人的地方去了。他们就怕更多的人看见他们主食和食堂不一样,又来过问。

那一解释多没面子啊。

这滋味儿,难受,真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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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各位午餐着想,特意延迟一个小时发文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哼哈二将

当然,谁也不会只挨打不还手的。更何况两位堂堂的保卫科干事。

作为“北极熊”的“内部警察”,向来只有尹光明和姓黄的管别人的,哪儿有被别人这么挤兑过?

事实上,打洪衍武在酒铺落了他们面子以后,这“馒头事件”就已经升级为“馒头战争”了,他们同样惦记着怎么抓洪衍武的痛脚呢。

不用说,他们俩觉得最方便、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厂门口盘查。

俗话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嘛”。在他们看来,大食堂的人没有不中饱私囊的。

偷拿点鸡蛋,冻肉什么的太普遍了。而且大食堂的人还通常跟罐头、冷食车间的人有“互帮互助”的现象。

像肯定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不能免俗,逮着他们一个,这事儿就好办了。

于是一到午饭后,尹光明和姓黄的就跟“哼哈二将”似的,去厂门口传达室待着去,专门候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出来,好严加盘查。

可惜啊,他们把事儿给想得有点简单了。

因为且不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根本看不上这点小便宜,他们的手脚之干净,在整个行业里都属于绝无仅有范畴。而且食堂内部的潜规则,也充分保护了他们。

说白了,在这儿干,占便宜都是明面上的事儿,怕ho啊?

比如说吧。有一天中午赶上食堂卖“软炸里脊”。碰上这难得的好东西,食堂必然得先紧着自己人。

于是下班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接了水晓影出厂门。每人带的饭盒里就被发现有一大饭盒“软炸里脊”。

这下俩“门神”可就精神了,一副破了惊天大案的样子,当时就要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带保卫科“法办”。

洪衍武当然不怕啊,就乐了。说“我们带点剩菜回家你们还管啊?没事吧你们?”

那姓黄的怎么服气啊?马上就叫唤上了。

“胡说,你们这哪儿是剩菜?满满一大盒子里脊肉,还热乎着呢,明显刚炸出来的。懵谁呢?”

尹光明也附和。“就是。食堂的这道菜早早卖完了。何况你们食堂的人都是先吃伙头儿饭,又哪来的剩菜?甭废话,跟我们走人。”

可洪衍武还是淡定自如,而且在他刚要开口继续解释的时候,碰巧“白案组”组长苟师傅下班也过来了。

这下洪衍武反倒彻底省事了,都不用他说什么了。苟师傅一弄明白保卫科正在为他们俩饭盒里的玩意不依不饶,立刻就急眼了。

这可是大食堂职工的根本利益所在,这要也挨人管,工作就没人好好干了。

苟师傅马上就把脸耷拉下来了,在边上一插口,声音比尹光明和姓黄的嗓门还高。

“哎哎哎,怎么就不是剩菜啊?我这儿照样有一盒呢。还不光我,我们白案组人人一盒。你们都要抓是怎么着?”

“我说你们就知道葱花饼吃着香了,怎么不知道我们烙饼的辛苦啊?还告诉你们,我们白案组为了全厂职工,今天忙和的还没来得及吃饭呢。难道我们伺候完你们,自己就活该饿着?”

“对了,这道菜食堂是卖完了。可我们不傻呀,就不会自己留出来点吗?你们自己说,这难道不合情合理吗?就是旧社会,做饭的也有权利吃饭啊?”

“也真亏得你们干得出来,居然能在厂门口查大师傅饭盒。你们吃饱了就用不着我们了是不是?故意难为人?我算长见识了,天下间还真有过河拆桥的事儿啊。”

“怎么着,还想较劲?要我找你们科长怎么着?赶紧赶紧,把饭盒给人合上,真把哈喇子掉进去,人家还怎么吃啊……”

甭管真的假的,苟师傅一通“义正言辞”的话,一句一句就跟机关枪突突似的,给俩“门神”损得脸红耳赤,彻底没词儿了。

最后他们不但颜面尽失,还得老老实实还东西,放洪衍武和陈力泉过关。

要说这事俩人可真是够窝心的。因为实际上,中午的葱花饼再香再好,他们一口没吃着,不敢买啊。

本来不就因为没这个口福,才来难为的吗?

可最后还得背上个吃饱了骂厨子的罪名,这又有多么冤枉呢?都快赶上窦娥了。

类似的事件还发生过一次。

没过几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把七八斤加工成一块块的肉食,放在一个小纸箱子里,用自行车后座带着想要出厂。

这次查出来的时候,可给尹光明和姓黄的乐坏了。

这还有什么借口呢?总不能说是剩菜了吧?

于是他们以为真抓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现行”了。当场就迫不及待高声宣扬洪衍武和陈力泉偷拿“排骨”被擒获。这当然是故意引人围观,想把他们丢丢人。

可他们就没想想,既然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知道他们会在门口堵着,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往外带?肯定是有恃无恐啊。

结果让他们眼珠子掉地上的一幕出现了。当由着他们得意了一阵后,人也围拢不少的时候。洪衍武却走进传达室里往保卫科挂了个电话,竟直接找保卫科长跟他们说话。

电话里不耐烦的保卫科长让放人。这让尹光明和姓黄的不但再次失望,而且还大感后悔。

这下好,不但得众目睽睽之下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大摇大摆带着东西离开,还得忍着职工们的奚落。真的只能用哼哼唧唧打哈哈来敷衍旁观者的质疑了。等于他们自己把颜面又扔在地上让人踩了一回。

这是怎么回事啊?

嗨,敢情尹光明和姓黄的认为的这些“排骨”其实只是羊的脊椎骨,也就是现在说的“羊蝎子”。

当时的京城可还没有发明“羊蝎子火锅”的吃法呢。所以“清真食堂”的厨师并没什么好办法利用羊脊骨间的碎肉,这样每隔几个月就能积攒出不少的“下脚料”。

按历来的老规矩,是凑够二十条骨头就作为的内部福利给底下人发了。可因为数量有限,往往除了几个食堂能上灶的大师傅,也就是给各科室的小头头们留一份了。

这是知情人都心照不宣的好事儿,却偏偏上不了台面。因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一旦宣扬出去,肯定会引起其他职工不满。那么遮遮掩掩也就是必然了。

中午临下班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才刚见着保卫科科长领了一份儿走。自然,这个时候他们让保卫科长解释一切最为合适不过了。

他同为受益者,必定得维护这份长久的利益啊,那这种结果也就成必然了。

其实尹光明和姓黄的也傻了,他们接电话的时候光顾着诧异事情的逆转了,被保卫科长的态度完全弄昏头了。竟没想到要跟顶头上司汇报现场难下台阶的情况。

否则保卫科长肯定会让他们先把人带回来再悄悄解决问题的。怎么也得维护住保卫科的威信和面子啊,那造成的不良影响就要少的多。

所以当这件事传开后,为了不会办事,他们还又挨了自己科长一顿刺儿呢。保卫科长根本就没想到现场会有许多的职工围观。

可这又能怪谁呢?谁让他们自己急不可耐大声宣扬来着?

由此,也足见“哼哈二将”智商比较有限。大概这就叫“自作聪明真傻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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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舆论

通过这几件事,尹光明和姓黄的屡次与洪衍武碰撞的矛盾,已经大白于天下,变得公开化了。

于是这件事在现场目击者的口口相传下,很快就成了“北极熊”厂里流传起来的热门话题。

虽然大部分人并不真正了解到底怎么回事。可尹光明和姓黄的利用手里的职权故意针对洪衍武的恶意是明显的。

要不那么多的人,你们俩怎么光堵人家查呢?

也不是说你查大食堂偷拿现象不对。可你但凡要一视同仁,真是一颗公心。无论“软炸里脊”还是“羊蝎子”的事儿,也就不会糊里糊涂把自己搁里头了。是不是?怎么回事谁都看得明白。

更何况尹光明和姓黄的习惯作威作福,已经对不少人下过类似“黑手”了。人缘差又招人恨,职工的心理自然倾向于洪衍武。

普遍的舆论是拍手称快,乐于看保卫科的“哼哈二将”吃瘪子,碰钉子。

洪衍武倒是在大家心里成了一个以弱克强,不畏权势的正面形象。

另外,大食堂内部也都把洪衍武当成了无辜受害的一方。

且不说庞师傅和苟师傅肯定是要护犊子的。哪怕在其他同事眼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是能干活,会来事的好小伙子。

特别是洪衍武,既能说笑话,为人又大方,经常把自己烟和茶跟大家一起分享。为人处世上更没轻慢过谁,连对食堂的勤杂工都客客气气的。

这样的人跟保卫科干事对上了,根本不用问原因,只能说明是对方的不是。

所以根本没人相信一开始是洪衍武主动惹事的说法,反而整个大食堂自发性地都对尹光明和姓黄的产生厌恶感了。

指指点点间,很快,食堂的职工就都认清了尹光明和姓黄的脸。

于是他们俩突然间就发现,自己连打菜都挨挤兑了。正常一个菜,他们能比别人少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且还有小一半是葱姜蒜。

甚至无论那个窗口排队都是一样,连往常见谁都笑的一个胖大姐见他们都是冷脸子,盛菜的大勺抖得“哗啦啦”的。

眼瞅着精彩内容减少,最后照样只剩下一大勺子的“糟粕”。

说白了,他们俩简直成了大食堂的公敌了。每次窗口买完了菜,排后面的人谁看着他们的饭盒都乐,反过来他们看别人的那是害臊。

这种强烈的差距对比下,再硬骨头的汉子也得心酸,所以这时候他们俩可都有点后悔了。

谁也没想到事儿会闹到这一步啊。一来二去几次交手,不但没占着一点便宜,还净吃哑巴亏了。早知如此,何苦较这个劲呢?

可后悔也晚了,关系已经僵成了这样了。他们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要再提出和解吧,没面子不说。这么一软,以后工作可就难干了。敢跟他们吊腰子的人肯定不老少。

而万一要遭到拒绝就更完蛋了。所以他们俩相当为难。

好在他们俩毕竟是保卫科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颜面也与保卫科的颜面等同。

何况保卫科长想想洪衍武上次的电话,还能不明白那次是把自己当抢使了?人家能高兴吗?

于是这个时候保卫科长就出面找洪衍武聊了一次。

那意思是表达不满。警告他差不多得了,别拿保卫科再不当回事了。

还意味深长的说,“谁都有过丢人的时候,谁都会希望一些不好的事儿过去就好,真翻旧账大家都不好看。你说对不对?”

那意思明显直指洪衍武“潮底子”呢。

这倒也正常,人家毕竟是厂里安全的总负责人嘛,掌握这些情况很合理。

此外,洪衍武真正的上级行政科长李存鑫也怕事态再扩大,真成了两个部门之间的矛盾跟上面不好交代。同样劝洪衍武要搞好部门之间的团结。

同时水清、蓝招娣和肖和平出于好意,都不愿意洪衍武和尹光明如此下去,闹到矛盾无法化解的地步。也两头都说了好话。

在这种情形下,洪衍武就不能不给大家伙面子,适可而止了。

于是在跟保卫科长和行政科长依次表了态之后。为了彻底消除芥蒂,他还特意去医务室跟蓝招娣打了个招呼,让她给尹光明带话。

说只要别没事再找事,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尹光明尽可放心来食堂买饭买菜。他可以做到既往不咎,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蓝招娣答应倒是答应了,可也有点奇怪。“你们男天天讲哥们义气,称兄道弟的。你让肖和平跟他说多好,干嘛非要找我带话啊?”

洪衍武一下乐了,小声说。“你就甭装了。全厂谁不知道,尹光明没事就往这儿跑。这儿除了你这朵花,还有什么能牵着他的鼻子啊。说白了,我能饶了他全是给你面子。”

蓝招娣当时脸红了,马上啐了一口。“用不着!别瞎说啊你,我可跟他没事,我还在考虑中呢……”

可洪衍武挤眉弄眼地又说,“我懂我懂。咱这么一朵大牡丹花,不能随便就插一坨上啊?怎么不得好好挑挑?看看哪坨营养足实啊……”

“什么一坨一坨的?”

蓝招娣是又可气又好笑,用恨不得咬他一口的语气说,“你呀,年轻轻的嘴就损吧。下回你要再找我要黄连素,我非你换上泻药不可。”

世上的事儿真的很难说,有时候的矛盾本来是一个很小的事儿。只需要彼此退让一步,彼此尊重一些就能及时化解。

可架不住有人思想意识境界太低,处理问题就是不愿意替别人考虑,而且还喜欢走极端。

这样一来,无论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的情形,还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状况,就都成了现实中经常可以看得见的灾难根源。

现成的例子,洪衍武和尹光明、姓黄的之间就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屁大点事,不就因为尹光明和姓黄的不把别人当人,什么都替自己考虑才弄成这样的么?

而且现在到了洪衍武愿意息事宁人的时候,本来事情就已经可以就此结束了。大家重新回归生活的正常状态岂不是好?最起码你不惹我,我不惹你,能图个天下太平啊。

可偏偏有的人记吃不记打,而且心里窄巴的厉害。只要一得着机会他就得折腾,还要往大了闹,以图翻盘报复。

那后面的事儿彻底失控也就成必然了,真惹了不该惹的主儿,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纯属活该。

说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啊?嗨,干脆直接挑明了吧。

这场“馒头战争”其实并没有随着洪衍武主动释放好意而结束。

反而因为食堂发生了一起失窃事件,不甘心认输的尹光明和姓黄的对此推波助澜,又掀起了另一场巨大的风波。

他们这次是相当有把握整倒洪衍武。可惜有的人有的事儿,真不是他们能碰的了的。这一次照旧还是把自己给搁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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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遭窃

要想知道这件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得从二月临近月末的时候,大食堂勤杂工小孟的母亲,突发性脑溢血住院的事儿说起。

因为虽然及时就医,人到底是救过来了,但老太太左半边肢体没了知觉,还得住院继续治疗。

要知道,当时可是没有所谓的“护工”这说的,照顾病人吃喝拉撒,那都得靠家属自理。

好在当时的家庭兄弟姐妹都多,小孟跟兄弟姐妹一起轮值陪床,倒也不算太为难。

可麻烦的是,偏偏第二天小孟陪床的日子就赶上了他上大夜班。那天还是本月末最后一天,2月28日,周六。

这就是说,谁要是替他,晚上十点起得在食堂待上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给周末加班车间做中饭的几个人来了才能下班。

而且因为第二天是周末,厨房不用做早饭。这一宿的工作任务也很重。除了要负责周六夜宵后的公共区卫生。还得额外负责厨房内部的大扫除。

另外,最不划算的是第二天回家之后还得补觉。这就让这个休息日的含金量大大逊色,似乎亏了一天似的。

所以勤杂工开临时会时,根本就没人愿意跟小孟对调,谁都劝他跟兄弟姐妹们换换。

这一下给小孟愁的直上火。他是个老实孩子,原本就是他兄弟姐妹们谁也不乐意耽搁周末休息才推他头上的。这下他可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而庞师傅虽然挺同情小孟,对这种事儿也不好硬压,毕竟大家都辛辛苦苦地干活。这个夜班又是轮着上的,凭什么让别人吃亏啊?

人家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也没辙。

最多只能从革命同志的阶级友谊出发,拿2月25日刚传达的“五讲四美”精神说事,尽力再帮着动员动员。

这样这事儿可就僵住了。

好在真有个觉悟高的。勤杂工们讨论这事儿的时,洪衍武在白案组的窗户边上听见了,他见这事老半天都没人抻茬。既觉着小孟不容易,又看不得庞师傅为难,就挺身而出把这事儿担了下来。

用他的话说,虽然他跟小孟已经不同组了。但谁家不都有个急事吗?何况又是为了照顾父母。只要炊事长同意,他就愿意帮小孟盯一天,调不了休也没关系。不就白干一天嘛,义务了。

这一下皆大欢喜,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对洪衍武施以援手,小孟也不知道怎么感激好了。而为这份仗义,连庞师傅心里也痛快了。

他甚至又开始琢磨,是不是该把洪衍武作为‘五讲四美’的典型给推荐上去呢?

至于到了晚上呢,一开始情况也相当良好。

陈力泉因在家里待着没事,也来义务帮忙。有他在,洪衍武干起活来就效率更高了。

俩人边聊边干,并不觉着累。干完了里头再忙外头,一直就没歇气儿。这样还不到一点,他们就把所有活儿干完了,而到这时候也就饿了。

又赶上这天晚班的人奖励他们俩发扬风格,特意给他们留了一盘子炸花生米,一盘椒盐油梭子和十个猪肉白菜馅儿的包子。俩人这就动了酒兴了。

可大夜里的哪儿找酒去啊?

洪衍武一琢磨,有了。干脆这些吃的拿牛皮纸一包,俩人就走了。

去哪儿了啊?去传达室了。

看大门的李大爷,年纪将将六十,是个死了老伴儿的贫困户。

他是河北人,户口在京城。自己的一儿一女,却都在老家成了家。

如今人家都有儿有女顾不上他。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去,那么每月除了领十四块政府给的贫困补助,另外就是靠看大门的钱过日子。

还别说,“北极熊”连临时工也比别处待遇好。一般情况下干这个活儿的也就十几块,可“北极熊”能给二十多。

这样李大爷两项加一起每月四十块,都赶上别的厂一正经工人了,也就有俩闲钱喝上几口了。

他喝的不是什么好酒,就是“毛三”散白。可因为长年累月老得守着这里,老头儿每次一买就是一塑料桶。

而且别看李大爷穷,人却不小气。他爱交朋友爱开玩笑,就愿意跟别人喝酒聊天,因此身边还总放着几个八钱酒杯。

所以在他这儿,酒是可以管够的。

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敲敲窗户就把刚睡着的老头儿给叫起来了。

人一上岁数睡觉就轻,李大爷脾气又好,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倒见着酒菜儿挺满意。这样仨人就边喝便聊了起来。

其实京城人喝酒,最大的特点是聊比酒和菜还要重要。无论是挚友还是陌生人都能聊,闷葫芦坐一起是喝不了酒的。

而且这种聊不谈利害,不谈交易,不计身份,闲谈趣事中交流的重点是人的情分,充斥着彼此的性情与性格。

要是真碰上能聊一起的,往往能喝好几个小时,这也就应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这句话了。

像洪衍武和李大爷就属于这种情况,俩人精神年龄实际上没多大差距。老爷子对京城过去的典故知道不老少。洪衍武又对社会新情况了解很多。

这么一来二去,俩人都把陈力泉给聊睡了,一直聊到快天亮才算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

可就在洪衍武把在床上迷瞪的陈力泉叫起来,给李大爷腾了地方,俩人一起回大食堂想再睡会儿的时候。却发现大事不妙了。

因为食堂的大门是敞开的,门上的挂锁居然不翼而飞,让人给卸了。

那不用说肯定有人进去了。

洪衍武一惊之下,立刻酒醒了一半,他跟陈力泉再跑进去一看。

完蛋!食堂还真让人给偷了!

而且说出来都邪门。装着食材的冷库上面的锁好好的,什么都没丢。可供人坐着吃饭的长条凳子居然没了!

整个食堂的一百多长条凳子丢了得有七八十。这不是他妈见了鬼了吗!

而最让洪衍武心里绕不过劲儿来的是,平时上大夜班混的人多了,根本就没人锁门。去打牌,去喝酒,甚至找个屋子铺好地铺,踏踏实实一宿大觉都没事。

为什么就他好心好意义务帮忙,而且还锁了门的这一宿偏偏出事了?

这简直是老天无眼啊!不但好心没好报,而且倒霉还是倒霉他在干活太利索上了,否则他要是不离开这儿,打死也不至于出这种事儿啊。

第八十四章 困境

3月1日早八点,等食堂接班的人一来也傻眼了。

因为谁也没想到有人大食堂的凳子居然会丢。这件失窃案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洪衍武也顾不上别的了,很不好意思的交代了几句,让接班的人代为知会保卫科一声。就赶紧和陈力泉出了厂门了,俩人一起直奔福儒里。

当然,他们肯定不是没担当要溜之大吉。

洪衍武一是让陈力泉回去跟洪衍文和杨卫帆都说一声,今天去“海防”拍“艺术照”的事儿先缓一缓,下周再说。

另外一个,行政科长李存鑫家就住在跟福儒里不远处的南横街。洪衍武得亲自去找领导通报下情况。

责任怎么算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先想辙把凳子凑足,否则加班车间的中午饭怎么办呀?

于是紧跟着洪衍武跟着李存鑫又回到厂里四处凑凳子。库房里的、活动室的、小礼堂的,一通东拼西凑啊。好不容易才解决了问题,没耽误事儿。

可累得四脖子汗流,洪衍武刚想去洗个澡再回来吃午饭吧。一直等着他做记录的保卫科又找到头上来了。非要让他详细说明一下昨晚的情况再说其他。

洪衍武可没想过逃避责任,那去就去吧。可他万万没想到本来很容易说清楚的事儿,到了保卫科反倒说不清楚了。

因为上午居然有人把这事告诉尹光明和姓黄的,这俩孙子一听就激动了。特意从家赶来“加班”,主动把这事儿接手过来了。

那不用说,他们对洪衍武摆出的完全是一副故作严肃,公事公办的姿态。说是了解情况,可看那架势就跟渣滓洞的刑讯室差不多。

而且在听了洪衍武讲述的经过后,他们压根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

一是质疑他和陈力泉为什么会这么好心,替人白白顶班的动机。二是不相信别人干一宿的活,他们俩却能腾出空来上班喝酒。三是问他锁头为什么不翼而飞,门上却不见任何敲砸的痕迹。四是认为他和陈力泉一大早着急忙慌离去,不亲自等保卫科上班说清情况。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说白了吧,他们现在已经不是要追究洪衍武违反工作制度和失职的责任了。而是带着恶意,非要把“监守自盗”或是“内外勾结”的屎盆子扣他脑袋上。

既如此,洪衍武也懒得跟他们说了,直接给食堂打了个电话。找刚吃完午饭的李存鑫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让上司跟保卫科办交涉。

可却没想到凭李存鑫堂堂大科长的面子,找到保卫科也没能把他给弄出来,仍旧是让尹光明和姓黄的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拒绝了。

这俩孙子竟然拿物品价值说事。他们说一条长凳就得七块钱,丢了八十多,这就六百块呢,所以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案件,相当于大食堂丢了两头整猪。凭这金额就已经够判刑的标准了。那能轻易放人吗?

李存鑫知道他们这就是故意找茬难为,可没辙。因为他们估计的价值哪怕有水分,可按当时不成文的规矩,失窃物价值达到五十块钱确实能在派出所立案。

他也就只能安慰洪衍武,说自己马上就去找保卫科长谈这件事。回头会让人把饭菜送来,让他先吃点东西耐心等等。然后就气哼哼的走了,一副要去打擂台的架势。

可洪衍武吃了午饭以后,左等右等没等到保卫科放他出来。反倒因为“拒不交代”被关进了单独的房子里一直到了傍晚。

而且相当不妙的是,中午的饭菜还是大食堂的人送来的,可晚饭却是尹光明和姓黄的代为把饭送进来的。就凭这个,问题绝对严重了。

果不其然,这俩孙子一进屋就带着恶意狞笑上了。

姓黄的说,“是不是还惦记想出去呢?告诉你,别做春秋大梦心存幻想了。还别说你了,连陈力泉也被我们叫到厂里来了,现在正另一个屋里关着呢。看不出来啊,你们俩居然都不是省油的等,还会有前科?那这事儿要不是你们干的,谁能信啊?”

尹光明也说。“别再费心思编什么故事了。你除了坦白交代,低头认罪再没别的出路。现在就看你们俩的态度了。能在厂内调查期间认清错误的,厂里还会给他改过的机会,可谁要顽抗到底。逼我们把你们送到别的地方说去,那到时候别说开除厂籍了。再‘进去’待上三年也未尝不可。我是看在咱们一起进厂的份儿上才提醒你的,你可得想明白了。”

总之,这几句“攻心战”,体现出的是他们再无需掩盖得意洋洋。是一种俨然把猎物给捏在手心里,要大肆戏弄一番的快意。

而最缺德的,是姓黄的临走时候,还故意往洪衍武的饭盒里啐了一口。他居然一点没忘了照方抓药的报复。

这饭还怎么吃啊?洪衍武扣上自己的饭盒,直接就给扔墙角去了。

说实话,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有轻忽之心的话,那现在真的得严肃起来了。

他和陈力泉肯定没什么可交代的。但最后要真为丢几个长凳子被抓起来判了。看似荒诞绝伦,也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

因为这件案子发生的本身就不合理,就挺神秘,他们描述尽管是事实,却因缺乏这件事的逻辑关联,很难很自圆其说。

还有他们帮人的动机也有点太高尚了,实在无法抹去疑点取信他人。

反过来从他们的过去、身份和行为上倒很容易让人相信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结果。

因为那尽管是虚假的,却符合常人的认知和逻辑。没人愿意相信真实的偶然性,大家只愿意相信由普遍的偏见产生的答案。

再加上他们有前科的事儿既然能露出来,就已经充分表明了保卫科长的态度了。

何况当下的法制环境,也还远没有健康到完全以事实证据为依据的程度。

那么他们也就难以避免地陷入了一个荒唐的境地。弄不好还真要无辜地倒大霉了。

这确实让人窝心得难受,甚至让人会感到有点悲哀。

可洪衍武现在顾不上自怨自艾,也顾不上闹情绪生闷气。他非常清楚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否则就难以避免这种糟糕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眼下最贴谱的法子,似乎就是给杨卫帆打个电话求助。都是哥们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小子认识人层次又高,总不会这点事办不下来吧?

于是他开始环顾屋里,努力开动脑筋寻思出屋的办法。

这里是个平房,似乎是专门为了保卫科关人用的。

屋子不大,除了一套桌椅和交代问题的纸笔外,再没别的东西。一扇小窗户外还有铁栏杆。门也是被锁上的……

洪衍武不自觉地摇摇头,即使他能一脚踹开,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往外闯。

而跟着他的眼睛顺着墙壁往上看,顶棚上的一个小洞口刺激了他的联想。让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摘天窗盗书”的一幕。(见外传《第八十六章盗书》、《第八十七章摘天窗儿》)

什么叫艺不压身啊?

洪衍武嘴角就是一歪,乐了……

写完了,就临时加一张吧。再抱怨断章的,以后就绝不再加了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第八十五章 鸡飞狗跳

3月2日,这是“北极熊”全厂上下鸡飞狗跳的一天。

这个周一一大早,许多着急忙慌赶到厂子吃早饭的“北极熊”职工们,一进大食堂就先受了意外打击。

因为他们不但发现热切期盼中的炒肝没有踪迹。而且当天大食堂早餐的质量和种类都下降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主食没有了油条、油饼、包子。只有一些烧饼和花卷、馒头。面没揉到位,似乎还碱大了,难吃得很。

粥也只有一样棒子面粥,稀汤寡水不说,沙子也没好好挑,牙碜。

唯一没降低质量东西就是煮鸡蛋,可还不到两盆,大部分人都没买到。

最气人的是咸菜都不管够了,盛出来一盆白菜拌的水疙瘩丝儿没半小时就让人抢光了。再没有续上过。

更邪门的是,如果问大师傅要,无论哪个大师傅都是冷冷一句,“缺人,忙不过来”就给打发了。

而就在大家伙对大食堂今天一反常态的散漫作风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时候。很快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就被许多车间和科室的“义务广播员”传播开来。

“大食堂做炒肝的那俩人,说是有前科的劳改犯,偷了厂子里八十多把长条凳子,从昨儿起就被保卫科关起来了。弄不好今天就送派出所去了。”

这时大家这才注意到自己屁股底下的新变化。于是早饭还没结束呢,厂里的职工就已经在饭桌上飞短流长了。

大家讨论的重点不外乎是“劳改犯怎么进厂的”、“保卫科这回该下黑手了”,以及“那么多凳子怎么偷走的”、“偷凳子干嘛用啊”这种种问题。

但在这件事上,还真是很少有人能坚定地相信,洪衍武和陈力泉是完全无辜的。

谁让人们都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去思考问题,又只重结果不重原因呢?

所以这就使得“进去过”的人像是受到了一种终身诅咒。此后只要这个人的身边发生任何不好的事儿,大家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也就理解了大师傅们不高兴、有邪火的原因了。

大食堂这次等于让保卫科给揪着小辫子欺负了。收了俩劳改犯的事儿,被传扬出来不好听不说,就因为丢了些已经用旧了的破凳子就折了俩职工,怎么想都有点小题大做,是保卫科在蓄意报复啊。

而无论是为了下一顿午餐质量的考虑,还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做出的正宗炒肝味道发挥了作用,又或是担心保卫科以后的气焰会越来越嚣张。职工们差不多都希望厂领导能在内部从轻处理,给大食堂留点面子。至少别真把人往派出所送啊。

普通职工的心情尚且如此,就别说那些真正关心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人了。

首先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食堂的职工们是真心相信洪衍武和陈力泉的。

特别是对洪衍武感恩戴德的小孟,气不平地一个劲儿在后厨嚷嚷。

“劳改犯?劳改犯又怎么了?反正说他们偷的凳子就是栽赃陷害。大食堂冷库里可偷的东西多了。哦,人家不偷肉不偷油,非偷几把破凳子啊?”

于是带着大家的期望,炊事长庞师傅和行政科长李存鑫今天早上来了合计了一下,就一起找到厂长办公室去了。

他们虽然不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是走厂长的门路进厂的,可也想跟厂长求个情,希望能控制事态,把这件事大事化小。

只可惜非常之不巧,他们就没找着人。从厂办得到的消息是厂长今天没来厂里,坐着司机的车直接去局里开会了。

其次,替洪衍武、陈力泉着急担心的还有和他们一起进厂的水清、蓝招娣和肖和平呢。

他们仨也都一起去找了尹光明求情。

可他们没想到尹光明其实是庄子和孙子的后代,最擅长的就是装孙子。

这小子一面装为难,说职责所在不好徇私。一面又推到自己上司头上。说保卫科长非要拿这件事树个典型,好刹一刹厂子里的偷拿风。所以今天就会跟厂领导请示,把两个人送进派出所去。

他生生给几个人拒了,连蓝招娣起急发脾气都没用。

那么再接下来,水清可就待不住了。因为她很清楚,要闹到这一步,洪衍武和陈力泉厂籍多半要不保。

而且跟别人都不一样,她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给安置好的。是他们把她从泥潭中解救了出来。

以她的人性,如今见他们俩有难,怎么忍得住冷眼旁观呢?再插不上手,她也得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才行。

她心慌意乱下也没什么好主意,突然就想到给水晓影办户口时见过的张宝成了,她知道洪衍武跟那个片警关系不错,心想既然是公安系统的人或许能有办法。

于是她一边恳求工会主席魏大姐帮忙说说好话,另一边跟厂办请了假出了厂。骑着车就奔“白纸坊派出所”,找张宝成讨主意去了。

当然,张宝成和洪衍武之间并不是纯粹的友谊。真论起感情来,也未必有多深厚。

但别忘了,带着利益的友情也是友情。这种关系也是据人而定,有时候反倒比纯粹的友情更管用呢。

像张宝成就是这样。他从洪衍武手里落的好处多了,年前还收了份厚礼呢,所以为了他自己,也得把洪衍武保下来。

更何况他死也不相信家大业大的洪衍武会打几个破凳子的主意啊。这就先让他笃定了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无辜受难。

可话说回来,管是要管的。但张宝成只是个片儿警,位小权低,他的人际关系网又都在玄武区。又怎么帮这个忙呢?

没关系,至少他知道洪衍武的工作是粮食局宋局长给找的,他又因为跟宋国甫一起喝过酒,已经成朋友了。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办法让宋局长帮忙不就结了?

这样张宝成就决定跑一趟工商局去通知宋国甫。而为了万全,他还让水清去洪家报信。

他说这时候就别再有什么顾忌了,与其瞒着怕洪衍武家里人担心。还不如趁着事情没到最坏的一步,看看洪家还有没有其他门路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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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8:5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出岔子

还真别说,这个主意可算是出对了。

因为张宝成去找宋国甫的时候就不太顺,偏偏赶上宋国甫今天带队去街头“执法”了。直到中午一点才收队回来。

再等到宋国甫弄清了什么事儿,通知宋局长。宋局长再打电话找到“北极熊”的厂长杨佑维时。那已经不知道绕了几个弯子了,时间都快下午三点了。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早被送进局子去了,此时此刻,要再想让杨厂长干预此事,黄瓜菜都凉了。

事实上,连杨厂长自己这儿,心里还忍不住为这事儿闹气呢。

因为他从局里回来才知道,今天上午趁他不在的时候,这件事居然在党委会上,就被厂书记郭本立给拍板了。

据人事科长的私下汇报,大约正是因为郭书记从保卫科那儿知道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是杨厂长的门路给弄进来的,才会同意送派出所的。

要说唯一曾有过的转机,是工会主席魏大姐的意见。她表示家丑不可外扬,希望能尽量在厂里内部解决。

可保安科长又说,他手下负责查这事儿的人,有一个是“一轻局”黄处长的侄子。这事儿恐怕纸里包不住火。

这样郭书记也就彻底没了顾虑,断然下令了。甚至之后,他还趁机用“失察大意”和“管理无方”的罪名,发作了人事科长和行政科长一通。

说白了,这里面也有厂内权力角逐的因素存在。郭书记就是要故意落杨厂长的脸啊。

想想看,一个领导,连自己弄进来的人都没法保住,能不掉威信吗?

如此一来再看水清那边,她听了张宝成的话跑到洪家去报信,就真的很有必要、很及时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知道了真实情况,着急当然是着急的。可他们不是一般人,见多识广又有决断。

洪禄承马上就想出了该怎么解决问题。起身就去西院,给区政府档案科上班的二儿子打电话去了。

在电话里把水清转述的情况与洪衍文说清楚之后,老爷子就撂下一句话。

“‘北极熊’厂子就在重文区,许秉权不是管商业口的吗?你可得救你弟弟。”

洪衍文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不敢怠慢啊,立刻上楼遵从父命去敲了许秉权的办公室门。

而作为洪衍文未来的岳父,许秉权也断不能袖手旁边。他考虑了考虑,随后就打了电话,找人托付了一下。

不过他真不亏官场的老油子,既想帮忙解决问题,又不愿露面太张扬。随后跟洪衍文是这么交代的。

他说“北极熊”虽然是重文区的厂子,可管理权是“一轻局”的。他要就为这么点事儿,就找局里的人跟厂里办交涉,动静太大,影响不好。基层领导也会有意见。

厂子不是要把人交派出所吗?那正好,重文分局是区政府下属。不如坐等他们送上门来再解决问题。

他已经拜托了分局的一个副局长,会跟下面派出所打招呼的。

至于厂里要是没把人送派出所呢,那也是好事。同样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

总之,这事得先弄清了具体情况,再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就是这么鸡贼,这可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了。

不过再怎么说,反正洪衍武和陈力泉肯定不会落个牢狱之灾了。这样洪衍文谢了许秉权,跟父亲回话之后,洪家人先就安心了。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切身遭遇是这样的。

早上十点左右,他们俩确实跟犯人一样被保卫科科长带队,押送到“永外派出所”了。然后几个民警就按规矩先让俩人墙角蹲着去了。

结果等到保卫科科长跟民警把情况说明白后,人刚走才半个多小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因为重文分局打来的一个电话,被所长“提”到了办公室。

而随后让领着他们的民警大跌眼镜的。是所长待这他们俩的态度。

那简直和颜悦色极了,案情一句没谈,还劝他们俩不要担心,说下午分局会专门派人来处理这件事。跟着香烟茶水伺候,中午还管了一顿派出所的午饭。

这种反差可距离原本的想象太大了,民警们都私下谈论这俩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更有意思的是,实际上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这种安排还都误会了。

因为昨天半夜三更,从平房顶上溜出来的洪衍武,用厂办的电话真跟杨卫帆联系上了。

睡眼朦胧中,杨卫帆的脾气能好得了吗?听洪衍武说了情况非常生气。马上就答应找关系替他们平事儿。

洪衍武就问杨卫帆打算怎么办。

杨卫帆说他父亲好像有个部下就在“轻工业部”当官儿。部管局,局管企业。部里下一道命令,办这点事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洪衍武听了马上反对,说级别差太多了,从部到厂隔得太远,根本没法直接对话。

这就跟高官对县长似的,必须经过中间的环节。你绕这么大弯子办这点事,那得耗几天啊?这不成了拿大锤杀鸡的笑话嘛。不行不行。

迷迷糊糊中,杨卫帆脑子真不大清醒,就反问洪衍武想怎么办。

而洪衍武的意见是和许秉权不谋而合,他说最好能找着“重文分局”的关系,等保卫科真把他们夸送了派出所,那就好办了。

因为既然保卫科能冤枉他们,那公安系统就能证明他们的清白无辜。甚至反过来还得批评保卫科。让厂里为差点造成冤假错案,追究他们渎职的责任才是。

杨卫帆实在困极了,赶紧说“是是是”。这样就把事儿给定下来了。

随后呢,洪衍武又把这个情况隔着窗户告诉了陈力泉,俩人各自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今天就专门等着救兵到来呢。

这种情况下,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派出所这边的变化,都是杨卫帆使的劲了。

可实际上呢,杨卫帆却掉了链子。他昨天实在太累了也太困了,又是大半夜睡得正香被吵起来的,头疼欲裂下巴不得赶紧回床睡觉,做出的反应都很草率。

这就导致今儿睡醒之后,这位大爷竟然把半夜的电话误以为是做梦,给扔在脑后边了。

直到中午他跟周曼娜一起吃饭,周曼娜问他昨天大半夜接的电话到底什么事儿。他这才猛然一下意识到自己恐怕把要事给耽搁了。开始着急忙慌地想辙补救。

可下面该怎么办,他又犯糊涂了。因为昨天晚上的对话,实在算不上记忆深刻。

他就大概记着开始说的一些事了。

好像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在厂里挨挤兑了,有人利用权力整他们。而且洪衍武不让找轻工业部的关系。似乎是怕太绕弯子来不及。

至于其他怎么说的,最后又怎么具体定下来的,他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他还能不急吗?脸色大变下,连饭也吃不下了。

周曼娜肯定见不得丈夫着急啊,看他反应不对,问到底怎么回事。

等知道了情况之后,她倒乐了。

“你和他们还真不亏是朋友。一边倒霉到家,一边糊涂到家。嗨,别着急,就这么点事儿,耽误个一天半天也不会出人命的。不就是‘北极熊食品厂’嘛。我知道,‘总后’老找他们做罐头。哎,也巧了。我想起个事儿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第八十七章 破案

就在杨卫帆和周曼娜开始筹措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在“永外派出所”见着了“重文分局”的人。

一共来了两个警察。三十来岁的那个姓胡,二十来岁的那个姓柴。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就连把他们派来的“重文分局”副局长都不认为,被厂保卫科坚持扭送派出所的两个“劳改犯”会是无辜的。

所以老胡和小柴身负的“任务”,其实是怎么把能这事儿圆乎过去,安全的给“铲”了。

照他们的想法,事关几十把旧凳子。其实可大可小,打打马虎眼也没什么。

由他们出面跟保卫科好好沟通一下,厂里如果知道这两个职工后面有人,应该就不会太过难为苛责了。重点还是得给厂里一个体面点的台阶下。

另外也得让那两个小子吸取教训,正确认识问题。别以为身后有人,以后再整出这种事儿。

那么把两个人留在派出所教育一下,“关上一天”。明天再让厂子来派出所把人领回去,这事儿也就完了。

可老胡和小柴哪能想到啊,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身陷囹圄等着他们解救的小子,居然一点也没表现出见到救星应有的感激涕零来。而且还提出了十分不切实际的要求。

一是要分局出调查结论证明他们俩的清白。二要分局出面,痛斥保卫科追究他们的责任。

对此,老胡和小柴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实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心说这俩人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啊,也太敢想敢招呼啦。

下面更让他们觉得大言不惭的是,洪衍武居然声称,他差不多知道凳子为什么丢的了。如果按他说的马上着手调查,找着真正偷凳子的人或许不难。然后就执意给他们分析起案情来。

这岂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难道堂堂的专业人员反倒还需要你来指点不成?

就凭你自己瞎琢磨琢磨,就能破案?这也太不把公安的专业素质当回事了。

可说来也蹊跷。洪衍武提出的想法乍一听显得荒诞可笑,可往下听了几句吧,本来还想阻止他的老胡和小柴,却渐渐觉着他不是胡说八道了。

因为他任何推论,都是基于现实情况,有充分依据和理由的。而且对犯案手法和犯案心理分析太透彻了,要是不考虑他的身份,都能让人把他当成同行。

就这样,听到最后,洪衍武竟然真的说服了他们。

老胡和小柴小觑之心尽去,很认真地跟副局长做了一次汇报。在把洪衍武他们的“大胆”要求转述的同时。请示副局长是否该继续跟进。

他们自己的态度,都认为“北极熊”保卫科工作方式有问题。如果按照洪衍武另辟蹊径的思维模式试试看。可能真的很快就会搞清事情真相。

副局长想了一下,觉得倒不妨先查一下看看。因为要真能替两个年轻人洗清冤屈,那不就对厂方占据主动了吗?而且许秉权肯定会更满意。

至于两个年轻人的要求,恐怕是被冤枉了忍不下这口气,这能理解。最后到底怎么办,等有了实打实的结论,再说也不晚。

就这样,尽管双方还是在误会之中。可得了副局长的大令,老胡和小柴就真的为破案行动起来。

于是下午三点多钟,也就是宋局长和杨厂长刚通过电话,都在为洪衍武被拘一事儿,心里正不痛快的时候。洪衍武、陈力泉很低调地,和老胡、小柴一起回到了“北极熊”厂子。

沿途看见他们的人都以为是公安办案,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去犯罪现场讲述犯罪经过呢。无不心生同情。

可实际上,他们四个却是为了找人事科长和庞师傅调查一个看似与案件根本无关的情况。

说到这儿,咱也就别卖关子了。

敢情洪衍武被关起来单独待着的时候,就净琢磨这丢凳子的事儿了。

他也同样相信这是“内鬼”干的。否则为什么大门的挂锁没了呢?

门上又没有明显的撬砸痕迹。很可能就是用钥匙正常打开的锁。

而食堂大门的挂锁,平时插着钥匙就在门上挂着,那要配一把钥匙太容易不过了。

至于那么多长条凳子怎么偷走的?一个人肯定干不了啊,也肯定不是从大门弄出去的。

在事发那天早上,洪衍武虽然喝了不少酒,可他在食堂周围转了几圈,凭经验还是能确定,那么多凳子恐怕是被人踩着垃圾桶从食堂边儿上的单位围墙扔出厂子去的。墙那边也肯定有人接应。

所以说就从了解地形,熟悉情况的角度出发,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考虑到这活儿的具体操作,一个人也不可能。应该至少是三个以上的人集体作案。

可问题的关键是这伙儿人为什么要偷长条凳子。难道真是尹光明和姓黄的背后使坏,故意下套儿害人么?

洪衍武觉得也不太有这种可能。因为那天他答应替班完全是临时起意,头一天答应小孟,第二天他就上班了。

他相信从得到消息,到策划阴谋,再到确定方案以及具体实施,尹光明和姓黄的拥有的时间很少,他们反应不了这么快。

那也就是说那伙儿人偷凳子绝对是真的有用处。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到底有什么用呢?

那些破凳子都用的半旧了,也不是红木的。就是点水曲柳儿而已,难不成也要摆大席啊?只要不傻,偷什么都比这些玩意划算。

正是想到这些的时候,洪衍武心里突地一动,凭本能似乎感到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惜偏偏又不能完全想透,距离碰触到真正的答案还差了那么一丁点。

就这样,他一宿净梦见长条凳子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大食堂的人为了省事,用小推车给他和泉子送来早饭。他看见那辆由大哥给他打造的工具车,才受启发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大哥……木料……家具……摆席……对啊!

现在外面流行的家具颜色是什么?就是“地板黄”,那就是用腻子,用调和漆,用水曲柳做的。

何况木料紧缺又是众人皆知的事儿。大哥这么个木匠,要从厂子腾挪点木料也不容易。所以真把人逼急了什么招儿都想得出来。

再说,不就是结婚喜宴来的人多么?要不是图木料,大量的长条凳子对老百姓来说,也只有这种场合才用得上。

总之,洪衍武是认定了这一切肯定跟“结婚潮”有关了。那么他们现在找人事科长和庞师傅就是为了弄清厂里到底有多少人即将结婚。

人事科长能提供的是开结婚介绍信的名单。而庞师傅能了解的情况就更全面了,就连一些还没领证的和职工家属他也能知道。

因为现在结婚办酒席都是请相熟的厨师家做去。结婚的人又多,食堂大师傅便成了香饽饽,外快根本挣不过来。甚至想办事的人家必须得提前俩月打招呼预定才行。

但这种事又是单位不允许的,也就只有庞师傅才有这个本事,能问出大家的实话,在食堂里做一个较为全面的统计。

就这样两相一印证,确定了几个最大的怀疑对象。结果当天晚上就把这个案子给破了。

原来这事儿是厂里一个姓刘的和一个姓臧的电工干的。

起因是两个人里,那个姓刘的电工马上要结婚了。可打家具到最后,偏偏差个酒柜和两个简易沙发扶手的木料。

未婚妻一下不乐意了,说必须得给凑足。那姓刘的心里急得跟火上房似的,简直成了一块心病。

从此那别管走到哪儿,见到木头就用指甲抠抠,发现是水曲柳时,他嘴里就兴奋地叨唠着“曲柳儿、曲柳儿”,可那些木料都是人家的,不归他。

这样作为他同班组的同事,姓臧的电工就出了歪主意,说食堂的长条凳子看见没有,全是水曲柳。咱多弄走点,你让木匠给拼拼,酒柜和沙发不就出来了么。

后面的事儿就和洪衍武推断的差不多。俩人找机会配了把钥匙,看好了地形。在洪衍武替班的那天晚上买了吃的喝的,留在电工组就没走。

等眯到了三点钟,他们一看食堂灯黑着挺高兴。跟着就去扒了食堂边的墙头,再一看见约好的俩哥们也蹬着三轮车准时到了。立马行动。

俩人先一手一个把食堂的长条凳子统一集中到了墙头下,跟着一个人登高,一个人递,也就四点刚过。这八十多条凳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厂。

还别看他们偷的容易吧。最后破案更容易。

因为当时居住条件有限啊,找到刘家门口,有好些长条凳子就在院里明面摆着呢,根本不用进家门就给确认了。

等再一进去找着人,也完全没费唇舌,姓刘的电工就都把一切经过给秃噜了。

可笑的是,他一点也没讲哥们义气,为姓臧的瞒着,反倒抱怨自己被害苦了。

原来用那些凳子都是老料,拼出来的家具颜色比其他的家具发深,木匠怎么用腻子粉调都调不出来。

结果他未婚妻还是不乐意,反倒这些旧凳子太多没法处理,连送人都没人要。要不是家里还准备办流水席要用一些,他早就给扔了。

所以完全是冒了回傻气,干了一次损人不利己的傻事。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震荡

3月3日,“北极熊”全厂上下再次遭遇了一次“精神大地震”。仅仅一夜之间,他们的认知就遭到了完全且彻底的颠覆。

敢情这天一大早,“重文分局”的两个警察和洪衍武、陈力泉再次回到了厂子。

但今天可与昨天悄无声息低着脑袋进厂不同。洪衍武、陈力泉不但和两个警察有说有笑,还都光明正大的和大家伙儿打着招呼,精神面貌特别积极振奋。

而且他们还没去保卫科,反倒奔了厂办的方向。甚至路上有保卫科的人主动迎过来给警察指引保卫科的方向,俩警察也只笑了笑,摆摆手就走了。

这情景看在“北极熊”职工的眼里,当然察觉到大有蹊跷了。于是好多人连车间都不去了,竟忍不住尾随着一直到厂办,还趴着窗台上从玻璃往里看。

尽管因为围观人员太嘈杂,听不清屋里面的声音。但就凭厂办一屋子人露出吃惊的眼神,老主任手忙脚乱打电话的反应。大家就能猜测出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情况绝对有变。

果不其然,尽管厂办很快就出来人把大伙儿给驱赶走了。但很快就有即时消息传了出来。

那就是偷凳子的其实另有其人,是厂里的两个电工。而且人赃并获,现在连人带东西都扣在“重文分局”呢。

至于今天两个警察的来意有三点。

一个是代表公安机关正式跟厂方通报这件案子的调查结果。

同时为洪衍武和陈力泉“平反”,还他们的清白。也为他们积极协助调查,破案有功,提出表扬。

二是对保安科草率轻忽的工作方式表达不满,并就此提出批评。

两个警察表示,分局领导的意思,希望厂领导能对保卫科加强管理,严抓思想教育。特别对一些明显不能胜任工作岗位的人最好另派他用。

因为安全工作事关重大,真要是像“运动”时期一样,再弄出由人为偏见造成的“冤假错案”。公安机关也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三就是最终征询一下厂里的意见,到底要不要把人和物领回来做厂内处理,要是公事公办,恐怕就得下农场劳教了。

这些消息可谓一个比一个惊人,无异于连番轰炸啊。

经由许多“义务广播员”的悠悠之口,传达到了厂里每一个角落。立刻就把全厂职工炸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好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是有人传递虚假消息。

其实这也难怪。

有前科的“劳改犯”居然不是贼,反倒是两个在厂里工作多年,出身好,政治要求进步的电工成了犯罪分子。这和人们的普遍认知相差也太大了。

而且两个“劳改犯”还协助破案立了功,反倒是保卫科挨了公安机关的痛批。公安机关居然还要求厂领导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这种堪称大逆转的结果就更匪夷所思了。

公安局怎么成俩“劳改犯”的靠山了?就这么卖力气抽保卫科的脸?按理说不应该啊。怎么也得周全一下厂子这边的颜面啊。

甚至就连最后那一条照顾性举措,大概也很让厂领导很为难。

要是不把人领回来吧,对外丢人不说,也太狠了。如果照这个标准,厂里一半人都得“进去”。

而要把人领回来呢,对内丢人。另外这也就成了区别对待,又该怎么向那两个被冤枉的人交代呢?

可偏偏事实胜于雄辩,这一切还偏偏就是真的。而且厂领导不同的态度和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像现场旁观的人都发现,出面接待两个警察的厂长杨佑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不但当场虚心接受意见,向分局的同志诚恳感谢,也痛快地表示愿意把职工接回厂子来。

而且在委派老主任把两个警察送走之后,还和颜悦色地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带进了自己办公室。完全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与之相反,不久之后,有人却看见保安科长急匆匆的跑进了郭书记的办公室。很快,里面就传出了一声拍桌子的巨响,听见的人不但吓了一跳,也暗自替郭书记手疼。

另外,还有人说,保卫科的尹光明和姓黄的已经像兔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急红眼了,特别是姓黄的,抱着科里的电话不撒手,一个劲跟他姑姑求救呢。

这可就有意思了。职工们私下里都在暗暗猜测这件事最后到底会以怎么样的一种方式收场。

当然,有不少职工都认为,杨厂长即使有心也无力,很难真的把这事儿从严处理。

因为保卫科长有最爱一意孤行的郭书记保,姓黄的还有个‘一轻局’当领导的姑姑当后台。最后弄不好走个形式也就完了。而被冤枉的是两个“有褶儿”的普通职工,只能自认倒霉。

但另一方面,大食堂里的大师傅们知道真相后可谓群情激愤。都集体传出狠话来了,说这个事儿厂领导要是敢打马虎眼,不严肃处理,白白冤枉了好人。他们绝不答应。

得,这一下大家可就兴奋了。因为领导再大,就怕群众不答应啊,真把事儿闹大了,他们也得考虑后果。并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所以谁都眼巴巴盼着厂领导快点开会讨论,希望厂里能尽快用唇枪舌剑分出个高下来。看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论,大师傅们又到底会怎么办。

可就在大家的悬念和期盼都拔高到了顶点的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又打乱了这件事的进程。把大家的关注焦点引向了别处。

因为“一轻局”临时电话通知,说一个小时后,有部队高级领导要下来视察军需品的制作情况,顺便慰问一下辛苦的同志们。

于是再没人顾得上这件事儿了,上上下下全都行动起来。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盯紧了接待事宜,车间里则忙着清理杂物、规范着装。就连幼儿园、医务室和食堂也开始了临阵磨枪的表面工程。

总之,全厂严阵以待,一切以政治接待任务为主。

还别说,倒真不亏得这通乱。因为这次下来的领导级别实在不低,光汽车就开了一长串来。

而且人从“红旗”一下车,竟然由“一轻局”局长和政治主任亲自陪同,后面更跟着秘书和十几个部队干部。

光这阵势,这够震唬人的了。

恭候在旁的“北极熊”的郭书记和杨厂长一点不敢怠慢,一起领着“北极熊”的领导班子地迎接过去。

而经局领导具体一介绍他们才知道,今天来带队的是“总后”学院部的周部长。级别相当于高官了。

不过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位周部长倒是一点架子没有,还挺客气。

主动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后,就半开玩笑地说,“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北极熊’的罐头为什么做的这么好吃,样样都比我们部队厂子的产品受欢迎。所以今天才会跟着负责部队给养的同志下来‘偷师’。恐怕有点喧宾夺主了,也给基层同志添麻烦了。”

这一下让“北极熊”的领导班子就都笑了。

尤其郭书记,趁机抢着表达谦虚,感谢领导关心。然后没给杨厂长一点表现机会,就想要抢领路人的位置,把一行人往罐头生产车间让。

可没想到这时候周部长的秘书又在旁说话了。

“请稍等一下,是这样,部长还有个小要求,他认识的两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也是咱们厂子的职工。所以您看能不能把这两个人也叫来,陪同一下。等参观完毕,部长还想看看他们工作的地方,也有些话想跟他们说。”

这话说完,全场就一楞。因为没人想到厂里会藏龙卧虎,还有认识这么大领导的人。

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拒绝啊。郭书记反应过来,一口应下。“可以可以,那请问他们是在哪个部门工作,又叫什么啊?我让人事科长去找。”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随后从秘书嘴里冒出的两个人名,居然正是他昨天拍板,同意保卫科送进局子里的两个人。

就在刚刚,他还因为这两个职工生了一肚子气呢。怎么现在会……

郭书记傻了。他的工作生涯里从未遇见过如此让他意想不到又倍感尴尬的局面。

杨厂长也傻了。他同样没想到宋局长托他弄进来的俩小伙子,能有这种高度的人际关系。亏他多余为他们担心,还教他们该怎么妥协呢。

保安科长就更完了。忧虑重重和胆战心惊同时向他袭来,他心知自己麻烦大了。

至于其他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几乎一下就把眼前的状况和洪衍武、陈力泉受到的委屈联系在一起了。同样是难免吃惊和担忧,更唯恐他们来了会做出一些让厂里面子下不来的举动。

所以忽然间,就全场肃静了。

倒是“一轻局”的政治主任看着有点起急了。他大声催促。

“愣着干嘛?别让首长久候,快去找人啊……”

于是几分钟之后,全厂职工全盘震动。

他们居然亲眼看见洪衍武和陈力泉居于领导的队伍中,一起来车间视察了。

第八十九章 战果

谁都没想到,本来预计的一场难分上下的战争会以这种方式而结束。

周部长的突然来访完全破坏了厂内两方势力的平衡性。

说起来这种情况就连碾压都不是,而是像美国人用原子弹炸了广岛。是实力上天壤之别的突变,是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场灾难性打击。

狗日的不哆嗦、不投降怎么可能呢?

当然,首长并没有明确地指示什么,仅仅是和蔼地勉励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番。

可谁也不傻,俗话说敲锣听声,打鼓听音。仅从周部长亲热有加的态度,和最后合影中一定要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参与其中的举动,就已经很容易看出背后的内容了。

所以“北极熊”的领导班子并没有因首长和颜悦色的离去而感到轻松,反倒因周部长谢绝了在厂内小食堂用餐而大感惶恐。

而且人都是爱联想的,某些人再想想他们自己做的事,想想为什么这次首长的视察这么突然,都够吓死的过儿了。

有好多人都注意到,今天郭书记和保卫科长最频繁的举动,就是用手绢擦脑门、擦领子了。

结果当天下午,厂里领导班子难得意见一致地迅速通过了处理意见,并以大喇叭广播和宣传栏公告并举的方式公布出来了。

一,盗窃公物的两名电工予以记大过处分。除了毁坏的公物要照价赔偿,工作岗位调整为锅炉房的锅炉工。工资降低一级。

二,保卫科长负有不可推卸的失察责任,因此不再适合安全管理工作,职务调整为运管科科长。

三,两名工作中明显失职的保卫科干事,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职务也调整为“运管科”的仓库管理员。

另外,还有保卫科长和两个保卫科干事的公开检讨,以及对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致歉。

科长把自己的责任归咎于没能坚持原则,偏信偏听上了。尹光明和姓黄的也承认受了“运动”流毒,思想上带了不应该有的偏见和歧视,说他们给保卫科抹了黑。

总之一切从严,该罚的罚,该降的降,该赔礼道歉赔礼道歉。

至于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厂方除了对他们破案有功要表彰,肯定还得有点实质性的奖励,或是说补偿。

本来厂里的意思是给俩人工资调上一级。“五一”再评个先进什么的。

可洪衍武他多鸡贼啊,这些他根本不在乎。倒是觉着周部长反正都惊动了,不如借机狐假虎威捞点实质好处。

于是他把涨工资的事儿和评先进的事儿都给拒绝了,说他们俩是最乐意安心本职工作的。只希望厂领导能在分房问题上优先考虑他和陈力泉一下。

他这番表态让厂领导们面面相觑,都有点意外这小子这么敢开牙。就连杨厂长也不由头疼地苦笑起来。可最后这事还是由郭书记青着脸点了头。

就这么着,厂里的房子还没盖好呢,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内定,一人一套两居室了。

当然,这事儿如此解决虽然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占尽了便宜。可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比如说,洪衍武自己就心知肚明。

他借机要房这事儿,就有点敲竹杠的意思。厂领导必定会因这件事对他们有看法。以后穿小鞋虽然不至于,可“市侩贪小”四个字的印象是有了。破格提拔很难。

另外,保卫科的颜面掉在了地上,还被他用脚踩着碾了好几回。其他保卫科干事心里也肯定不自在。

而因他们受罚的几个人服软不代表不记恨。所谓山不转水转,应了景儿的时候,难说不会咬回来。

但这一切全不在洪衍武考虑之列。

在他眼里,为了“要求进步”顺着领导那才是傻子呢。

房子的事儿绝对是过这村没这店了。就是混上了厂长的位子,也没捞套房子实惠。

说实话,他压根就没想高升。像如今这样,有房有面儿,有眼前这待遇,已经完全超出他最好的期望了。

何况不为人妒是庸才,天底下就没有人人满意的时候。凭什么让人由着劲儿折腾自己,还得装大度呢?他才不受这个委屈。

所以,爱谁谁吧。反过来讲,其实他倒是更在乎庞师傅和周围的同事对他们的态度。他就怕大家因为这件事对他们以后敬而远之了,那可就情非所愿了。

于是这件事儿后,洪衍武第一件办的事儿就是买了十条好烟十斤好茶回大食堂感谢大家伙的声援支持。

另外专门跟大家解释一下,说自己真没周部长这么大的靠山。谎称为不过是哥们娶了高干的女儿,去人家里吃过几顿饭而已。完全是碰巧了,人家还记得他们。

而“分局”的人完全是秉公执法,靠事实依据说话。另外也有点恼火保卫科给公安机关找麻烦。

对他们的解释,同事们信不信单说,但看他们这么有诚意的表示,就足够还以应有的热情的了。

再加上后来事实也证明,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态度还和以前一样,和善、爱开玩笑、抢着干活,没半点自诩不凡的意思。

那么经过短暂的小小心理不适之后,大伙儿就又无障碍地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了。

再接下来,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是继续感谢在这件事里帮过他们的其他人。人就是这样,交往交往,越走越近。而且对聪明人来说,感恩远比报仇重要。否则下次谁还帮你呢?

许秉权那一边,洪衍武和陈力泉由洪衍文相陪,亲自登门。

重礼送了两份,有一份是托他转交“分局”那个副局长的。到底会不会截留一部分那就由他自己了。

而宋局长那儿,尽管没真帮上忙。可也得照样登门送上一份。人家插手了这事儿就是人情。洪衍武不能不念人家的好。

最后还有跑前跑后的张宝成、水清和开口向尹光明求过情的蓝招娣、肖和平。

洪衍武和陈力泉专门在大馆子设宴请四个人吃饭。

可没想到水清没去,最后临时推脱了。大概一是觉得和几个男的在饭馆吃吃喝喝不好看,二是觉得带着水晓影也不好意思。

不过,好在蓝招娣总算让洪衍武软磨硬泡地终于请去了。

这里得说,这小子玩儿了个坏。他是故意想借着这顿饭给张宝成和蓝招娣牵线搭桥的。

结果和他想的差不多,尹光明一成了库管员,蓝招娣就看不上了。

反过来,一身警服的张宝成挺招人爱,蓝招娣的容貌也让他心猿意马,俩人还真在席间聊得挺好。

而宴席结束后,洪衍武又塞给张宝成两张提前准备好的电影票,委托他把蓝招娣“送回家”。就这一顿饭一场电影,还就真把俩人个捅咕到一块去了。

事后,张宝成反过来倒送了洪衍武一条烟。

这样,等于这小子既釜底抽薪报了仇,泄了愤,还顺带成了让张宝成和蓝招娣都感谢的媒人。这又有多么合适呢。

而唯独对杨卫帆,洪衍武是气不打一处来的。

就为了这小子有负所托,把本应是小规模歼灭战的一场游戏,给直接上升的核武的终极之战了。为他和陈力泉造成了“难以弥补的身心伤害”。

他见面把可把杨卫帆好一通埋怨。除了送周部长和给周曼娜的礼物之外,一样东西没给他买。

而且还顺带为自己二哥的婚礼开出一大堆的条件来。就跟签署不平等条约似的,逼着杨卫帆按手印,统统答应下来。

杨卫帆也没辙,捏着鼻子认了,谁让他理亏呢。

第九十章 惯性

虽然人性这东西抓不住也摸不到,可它和这个世界中,任何一样持续运动中的实质物体一样,也是具有惯性的。只不过有时会改个名儿叫做“因果关系”罢了。

所以尽管洪衍武自己以为这件事就已经至此为止了,可还有一些状况,仍在沿着冥冥之中的轨迹在发生、在继续,并不能一下子就停下来。而且也不是他提前能预料到的。

比如说吧,他就不知道自己给许家送礼致谢后,许秉权还因为他的事儿接到过一个电话。

那天许家刚吃过晚饭,一家人又聊起许崇娅婚事筹备事宜。许崇娅算了算,未免有点替洪家心疼。也忍不住抱怨父亲,说这次帮忙实在不该再收洪家的礼物。会让她不好意思。

可于婉芬却一撇嘴。

“那他们自己情愿送来的,我们可没开口要。何况要不是你父亲,那衍文的弟弟弄不好又得三年。哎,你可不要以为,你爸爸动动嘴把事办了,很容易啊。人情债啊,以后是要还的。哼,傻丫头,要不是为了你,谁爱管这闲事?”

许晓军也插口。

“就是,要不是有咱爸,他们洪家准摊上大事。别说公安机关能替他们出这口气。就连能否洗脱罪名也是问题呢。姐啊。要我说,能娶到你,是洪家莫大的福气。那他们花多少钱还不都是应该的?这点算什么,没让他们家买汽车就够不错的了……”

就连许秉权的训斥里都透着点得意洋洋。

“胡说,私人谁买的起汽车啊?那只能是公家单位才会有的待遇。所以说啊,钱有什么用啊?人还是得要求进步,得进政府机关,要依靠组织……”

可还没等他说完,门厅的电话就“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很快,保姆进来通报,说对方自称是“一轻局”的政治主任。

那是一起共过事的老朋友,许秉权马上起身去接了电话。可他没想到,政治主任几句话就把他给绕糊涂了。

“谁是小黄?你说什么?谁的侄子不懂事?”

许秉权只能听出政治主任似乎在替谁求情,可到底怎么回事他真的不明白。

“嗨,黄秋霞啊。不就是我们局里那个挺能喝酒的女同志嘛。总务处的,上次咱们在你们区办经贸交流会,你还说人家会来事呢。想起来没有?”

政治主任的提醒终于让许秉权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岁数是不小了,可模样、身条还不错,只要一撒娇,就能让政治主任从骨子里发酥。

他立刻笑了,忍不住打趣。

“嗨,想起来了。可她的侄子我也不认识啊?到底怎么回事我真不清楚。老兄,你不会是为人家忙昏头了吧?也是,这叫关心则乱,可你搞错方向了。”

政治主任自己的事儿自己当然知道,不由尴尬咳嗽了两声。

可随后却说,“许大区长,算我求你了,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是跟你说‘重文分局’对我们‘北极熊’提出批评的那件事,为了两个年轻人被送派出所,他们要追究厂保卫科责任。这难道不是按你的意思办的吗?”

“不瞒你说,这件事牵连进去的,有一个就是小黄的侄子。年轻人不懂事,胡来了点儿。可他也真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认识您这个大区长啊,更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上头还有那么大的首长关照啊。否则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兄,你怎么也得给我这个面子。我知道,你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

“还有,首长那儿,就得靠你美言几句了……还……还什么首长?‘总后’的周部长啊。你这边派人找到我们厂子来了,那边周部长也要求参观‘北极熊’,还点名让那两个年轻人全程陪同参观呢。这阵仗可真够吓人的啊。老兄,我知道你嘴严,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问了,不难为你。可求你的这点小事,你要跟我再摇头就没意思了……”

就这样,五分钟之后,等到许秉权再回到家人面前时,他情绪明显大变样了。

脸色忽红忽白的,脸颊也似乎有点抽搐。

“小娅,洪家怎么会认识部队首长的?这事儿你知不知道,衍文跟你提过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很是急切,让许崇娅也一下懵了。

愣了有一会,她才嗫喏地说,“什么部队首长啊?我不知道……啊,难道您是说‘海防歌舞团’的事吗?那是衍文的弟弟托的关系,这周末我们过去。说是让团里的摄影师帮我们拍些艺术照片……”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这件事,还真够许秉权去好好琢磨一番的了……

话说回来,虽然这里面仍存有误会。可不管怎么样,就因为有了这个电话,姓黄的那边倒是放了心。

一个星期之后,这小子就转调到“义利食品厂”上班去了。

实事求是,身后有人和没人就是不一样,谁让姓黄的有个有本事能“麻人儿”的姑姑呢?

结果他这个最开始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吃亏最少的。不用留在“北极熊”丢人现眼、吃苦受罪。

反过来讲,像尹光明这样没人管的,就完全成了别人偷驴,他来拔橛子的倒霉蛋了。

每天都得在阴冷阴冷的罐头库房里干体力活,还得忍受别人背地的耻笑。

可别看他跟着吃尽了瓜络,这还不是头儿呢,更倒霉的事儿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因为恰恰是姓黄的调走这件事又刺激到了尹光明,让他心里特别不平衡,

想来想去,他就打算从库管这头下手,狠刹偷拿之风,好尽快将功赎罪,重获领导青睐,恢复原有待遇。

于是他就像当初堵大门一样的劲头,每天跟盯贼似的注视着每一个入库的职工。看谁都可疑,抽不冷子就得截下人抽查。

只是可惜啊,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查对了人家固然无话可说,是能立功。可有时候查错了,弄不好还得挨打呢。

没几天,尹光明见一个女工兜里鼓鼓囊囊的,就怀疑是偷拿了什么罐头装在了兜里,非要人家掏出来看看才行。

而女工就是不掏,他就更笃定了,威胁说“要是不掏就停你的工,我拉着你去找你们车间主任。”

一下子,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都想看看热闹。而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女工实在受不了尹光明一口一个“偷”字。

她就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一下贴在尹光明的嘴上。

大喊一声,“你才是贼呢,觉着能吃你就塞嘴里。”

然后就大哭着转身跑了,尹光明再拿到手里定睛一看,原来是妇女不方便的时候,用的卫生巾。

周围的人那还有哄堂大笑,有的被他抓过的工人更是破口大骂缺德。

后来女工的丈夫当然就不干了,跑到厂子里来给老婆出气。

没想到尹光明还挺警醒,撒丫子又跑得挺快。眼睁睁竟让这小子跑了。

这一下给女工的丈夫气得发了狠,说“孙子,你丫有本事一辈子别出厂子大门,出了见着你就抽你丫的。”从此天天堵在厂门口等他。

可这一句威胁也打草惊蛇了。尹光明吓得不敢回家了,一连几天都在单位里住。还真没让女工丈夫找着报仇机会。

最后女工的丈夫实在没了耐性。也只好去找到厂领导,找到工会讨个说法,声称就是旧社会资本家也没这样的,这不是侮辱工人阶级吗?

厂领导实在没办法,不得不再次给了尹光明一个全厂通报批评,让他当面向女工承认错误。

而且还把这小子工作再次调整,给调到传达室看大门去了。是真的一抹擦到底了,把他彻底变成一块没人爱搭理的臭肉了。

这大概就叫性格决定命运,不作死不会死吧。

第九十一章 后报

尹光明是够倒霉的。

但涉及“偷凳子”一案中的几个人里,其实还有遭遇与他类似,甚至还不如他的。

因为尹光明在传达室至少得歇啊,工资也没给他降,也没挨了打。无非是面子难堪,遭人耻笑罢了。

而像姓刘的和姓臧的两个电工,在锅炉房待着,那才真叫不打折扣的受罪呢。

“北极熊”厂里一共两个锅炉,一大一小,大的管职工洗澡,小的管职工喝水。

大家上班喝水,下班洗澡,那么烧锅炉的就得早来晚走。无论哪个班儿都比别的部门时间长。还老得抡大板儿锹铲煤。

这一天下来,弄得腰酸背痛不说,连鼻子带嘴哪哪都是煤末子。

另外,这一年四季永远都在火边儿烤着。冬天还好说,夏天热的连裤衩都湿透了,弄不好就会腌裆,是不折不扣的在受罪。

用锅炉房老工人话说就是,“这活儿也就喝点开水方便,本质上是煤黑子和炼钢工人的综合体。那是又脏又累又热的慌,还没得休息,干熬人。”

可就这样他们姓刘的和姓臧的也不能跟着喊一声苦,叫一声累。

因为要是别人干这活儿,那属于无私的奉献,怎么抱怨都不为过。他们现在干这活儿呢,那是属于变相的劳动改造。

胆敢滋扭一下,接着还有招儿整你呢。要惹怒了领导,万一开除了厂籍,他们后半辈子吃谁去?就更瞎米了。

所以说他们一点也不敢抱怨,甚至写思想汇报还得积极表忠心呢。

什么“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啦,“向雷锋学习,做一颗螺丝钉”啦,又或是“越脏越累越光荣,要用劳动的汗水净化自己的心灵”。

全是那些不得不写,不敢不写,但写出来却又让自己倍感窝心的话。

不过说到底,这些仍旧不算什么。关键是俩人的交情完蛋了,这么待在一起,谁看谁都烦得慌。就剩下搓火生气了。

姓刘的婚事已经黄了,东西全都白置办了。对方本来知道他偷凳子受了处分就有点不乐意了,再一听说他电工改了烧锅炉的,还降了工资,说什么也不嫁了。

这样一来,姓刘的自然归咎于交友不慎,姓臧的给他出的坏主意上了。

而姓臧的也认为姓刘的不够意思。自己又出主意又帮忙,全是为了他。可他倒好,一出事连个磕巴没打,就跟警察把自己卖了,还把责任全推到在自己的头上。

这么一来,想想看,俩人天天能见面还能好的了吗?

是,他们有气也得忍着。但那是对别人,彼此间却是没这个顾忌的。这样或许一天两天没事,时候一长矛盾爆发也就不可避免了。

像有这么一天,带他们的老工人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了。来接晚班的俩人又推着小车一起拉煤去了。这样锅炉房就剩下这俩不对付的主儿,结果就出事了。

起因是姓臧的惦记去澡堂,自顾自念叨了一句。“幸亏没媳妇儿。就这破活儿,干一天哪儿还有那心思啊?娶了媳妇也是摆设。”

没想到一下就刺激到姓刘的了。他误以为姓臧的这话是故意取笑自己被未婚妻甩了。无名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对方,当即就喝问了一句。“你他妈说谁呢?你丫再说一遍试试?”

话是冒着火星子横着蹦出来的,也烫着了姓臧的自尊心。所以哪怕本属无意,他也不能示弱了。

这小子的嘴角立刻挤出一个轻蔑的笑纹。“说谁谁知道,好话不说二遍。”

于是就在他话音落地的一刹那,暴怒的对方就将手里的茶缸子,照着他的脸重重砸了过来。

后面的事儿可想而知,山花烂漫遍地红,鼻血出来了。

而姓臧的哪肯白白吃亏?也向姓刘的扑了过去。就这样,愤怒的两个人彻底滚在了一起。

等到晚班的人回来把他们拉起来时,俩人全都成鼻青脸肿、黑红相间的模样了。也得亏拉煤的主儿回来的及时,否则非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不可。

就为这事儿,他们又进了保卫科,最后各自落了一个通报处分,当月奖金还全扣。

这又冤枉不冤枉呢?背起来比尹光明也不差多少吧。

除了这两个小子,还有原来的保安科长,也就是现在的运管科长,他的滋味也不好受。

这是因为保卫科有人把这老小子心里阴暗面给曝光了。

据传出消息说,洪衍武、陈力泉有前科的事儿,当初不但是这位爷故意泄露散播的,他还刻意隐瞒了俩人是因打架“进去”的这个细节。弄得大家凭直觉误以为俩人过去犯的事儿是盗窃。自然不会相信他们的无辜。

这个真相让整个大食堂的人都很气愤,尤其庞师傅,直骂这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因为再怎么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是他的人。而作为平日没少在大食堂蹭好处的主儿,再怎么也不能这么坑人吧?

既然如此,那索性还就不喂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是,庞师傅不是天子,他一怒不能浮尸百万,也不能流血千里。但大师傅一旦跟谁较劲,却是可以让人窝火、眼馋、干没辙的。

于是这位现任运管科长,一直以来享有的“羊蝎子”配给资格不但告吹,连平日打饭,他也沦为和那几个倒霉货色相同的待遇了。

每每再站在打菜窗口,他的脸色总会因大师傅们晃荡大勺的杀伤力变得极为失望。然后盖着饭盒快步离开,生怕别人看见。

可这又该怪谁呢?这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

总而言之,这次坑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人,就没一个落着好的。

但说实话,好人也未必就有好报。

有一个人是无辜受累的,那就是原来传达室的李大爷。他居然被厂子追究责任给辞了工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临时工,说开就能开,没人替他着想。

唯独心里过意不去的就是洪衍武。

他一想,人家老爷子都踏踏实实在厂干小十年了,清扫、送报、收信、传电话,样样勤恳,从未出过纰漏。就因为他,这生计断了。哪儿落忍啊?

于是跟人事科打听到李大爷的住处,他带了两盒点心和两瓶二锅头就登门了。

而且这次去,他还不光只为了表达歉意,后面怎么办都想好了。

洪家那么大的院落不是空着哪吗?老这样也不是事儿啊。家里人都嫌房子太大,觉着常住出入不方便。要有这么个靠谱的人帮忙照应一下岂不是好?

这样他就直接跟李大爷说,想再给他找份看门的差使。

李大爷一听,这当然是好事儿啊,连连称谢。可后面听洪衍武详细一介绍情况,他倒有点含糊了。

因为不是别的,是洪衍武把条件介绍的太好了。

一个月五十?那是正式工的工资。

工作内容呢,就给私人看个空院子,每天洒扫下地面,平时关着门,连送报纸收信件的差事都没有。还有大花园子,产出的果子随便吃。

怎么听着也不贴谱。人家疯了,这是做善事请去养老呢?

可李大爷不信吧,洪衍武却非说是真的。

他也懒得解释,直接拉着老头儿说,“咱也别空口无凭了。干脆,您跟我看看去得了,要觉着合适乐意干,钱可以先给您,这您总放心了吧?”

这样,李大爷也就跟着洪衍武去了。

没想到啊,一到煤市街洪家老宅门口,还没等进们呢。李大爷倒先吃了一惊。

他大张着嘴,一个劲咽气玩儿,似乎刚刚吃了一个鸡蛋黄。没多久就叫起来了。

“哎,这不是过去洪家的老院子吗?你……你……对了,你姓洪,这不会就是你们家的房吧?可这……天底下能有这么巧的事儿?”

洪衍武怕他太激动,身体再出点什么问题。赶紧说是。

可李大爷不但没半点平静下来的意思,反倒更急切了,一句跟一句不停地追问。

“哎哟,真是你们家的?那你是大房的,还是二房的?你是孙子辈的,还是儿子辈的?这房子我记着让政府收走了呀?”

洪衍武大概是听明白了,面前的这李大爷跟洪家好像有点瓜葛,他就解释起来。

“我有个大爷叫洪福承,我父亲行二,叫洪禄承。是,我们家早搬了,其实这房子要回来还不到两年呢。老爷子,您这是……”

没想到刚说到这里,李大爷的反应彻底让他傻眼。

“哎呀,那您是少东家啊。那我问一句,东家如今可安好啊?能不能带咱老李去拜望他一下啊?我得给他请个安。”

第九十二章 东伙

命运的神奇是凡人难以估量的。

洪衍武做梦也没想到,在“北极熊”看门的李大爷竟然是自家的旧识。而且看那意思,竟然早就跟洪家有过雇佣关系。

于是当天下午的计划就彻底打乱了。

连院门都没进,在李大爷的迫切要求下,洪衍武直接带着他掉头回了洪家。

李大爷还特讲究,沿途非得买了些果子,还跟小贩买了点香椿,算是登门礼物。连洪衍武掏钱都不让,非坚持要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接下来果不其然,真是老熟人。

当李大爷一进洪家的门,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是刚站起身来就愣住了,他们的表情就跟李大爷看见洪家的院子时表情差不多。

李大爷不免有点伤感地说了一句,“怎么,您们不认识我了?也是,人老了。您们再仔细看看,一别二十多年了……”

可没想到洪禄承虽然有点结结巴巴,却马上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怎,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李福。”

王蕴琳被这么一提醒也认了出来。“是,你是李福。这么多年没见面,我都不敢认了。”

这下李大爷兴奋了,尤为激动地上前一步。

“是我,我来看看您们。东家,太太,您们还叫我‘大福子’就行。您们近些年可好啊?我,我还是给您们磕一个吧……”

说着,老头儿眼睛一冲动就躬身要拜。幸好洪禄承眼明手快,一把给扶住了。

“别,什么磕头,这都什么年代的事儿了?”

王蕴琳也说,“是,咱们现在可不是东伙关系了。以后啊,就当亲戚朋友处。咱还是用‘老李’、‘老洪’这样的称呼吧。”

“不敢不敢……”

“哎呀,老李,你就别客气了。来,快坐下,咱们慢慢聊。瞧你这头发白的,你还比我小两岁呢……”

洪禄承主动拉过人来,跟着面冲站在一边的洪衍武催促上了。

“老三,这么没眼力见儿?还不快给你李大叔沏茶去。”

“哎”,随着洪衍武应了一声,颠儿颠儿去了,李大爷这就变成李大叔了。

这一天,李福和洪禄承、王蕴琳一直聊着过去的事儿,就连晚饭都是在洪家吃的。

他可是头一次吃到王蕴琳亲自下厨做的菜。那真是高兴得满面生光,完全能看出有多么荣幸。

而从旁侧听中,洪衍武也大概其搞清了这位李大叔和洪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敢情李福是河北饶阳县人,从十四岁起进京找饭辙,就被老乡介绍在“衍美楼”学徒。

他进店的同时,其实也是洪禄承跟着父亲学买卖的时候。

按洪家的规矩,吃饭时是“东伙同桌,别无二致”。由于他们俩吃饭座位挨在了一起,彼此年纪又相差不多,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别人就要亲近一些。

时间一长,洪禄承发现李福特别的勤奋好学,觉得他有灵性。就更爱跟他聊天了。不但鼓励他多学多问,告诉他“艺不压身”的道理。有了闲暇,还会教李福认几个字。

后来李福老家那头,又意外失火烧了房子,父母托人带话给李福让他筹点钱。洪禄承知道学徒是没有收入的,便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十块钱救济他,解了他家里的一时之难。俩人因此也就有了一份恩义之情。

就这样,等到洪禄承能代父亲处理一些店铺常务的时候,李福也成了“衍美楼”的一名堂倌儿。

再后来,1937年,洪禄承带着妻子“逃反”被迫离京。而这八年之中,李福娶了老家给说的媳妇,还继续在“衍美楼”兢兢业业埋头苦干。

他没忘了洪禄承的叮嘱,不但在内堂外堂的业务上精益求精,还把“茶房”的本事学到了手,逐渐就成了“衍美楼”除了后厨,哪儿都玩儿的转的大拿了。

要知道,老京城有讲儿,庄馆三宝“厨工、跑堂、茶房”,那不是白叫的。

在拉住顾客,留住顾客上,后两样的重要性并不比能做出一手好菜的厨师差多少。

一个能干的跑堂,腿脚麻利,一只手可拿、端三个装满热菜的盘子。眼睛尖、记性好,客人来过一次,第二次就能认识。并具有能将本店菜名和售价倒背如流,靠心算来结账的本事。

而茶房除了为客人上手巾把儿,添茶倒水之外,还得负责制作各式茶点。最重要的是必须了解京城婚丧嫁娶风俗礼节,以便协助来饭庄办婚丧事的客人招待亲友。

因而当年客人专门喜欢把上规模的宴请到某某饭庄举办,除了菜品质量上有要求,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图得跑堂的周到服务和茶房的懂礼节。

更令人惊讶的是,一旦跑堂的或茶饭干出名气来了,他们要是辞职,就能让饭庄子损失一批吃主儿,而且他再到了哪处庄馆,这些老主顾就能跟到哪儿。

这种忠诚度哪怕今天明星的“铁粉”也做不到,否则明星开的餐馆也不会黄那么多对不对?

这是什么?这就是非常的个人魅力。

像过去京城“八大楼”之一,“新丰楼”出身的“堂头儿”栾学堂就是典型代表。他一出走,把“新丰楼”拉躺下一半儿。

所以像李福这样难得的多面手儿,不但是“衍美楼”离不开的骨干精英,也是各家庄馆争抢聘请,变着法儿想挖走的人才。完全可以说,这事关一家“老字号”的买卖兴衰。

但就是在日伪政府刻意打压洪家产业的八年里,李福因为记得洪禄承的好儿,念着洪家的厚待,难能可贵保持了一颗忠心,与洪家同甘共苦。

他不但没因别家开出的高薪跳槽离去,还变着法儿的拉住客人,帮洪家尽心竭力地维系买卖。

这就使得“衍美楼”成了洪禄承回京接手时,为数不多的账上尚有盈利的店铺。于是洪禄承为此也把李福提拔到了“堂头儿”的位置上。

应该说,这完全可以算作旧京商界里难得的佳话了。而东伙如此齐心,他们各自又都是三十岁左右正当年,满可以大展拳脚把老铺中兴,干出一番新气象来。

可惜还是生不逢时,无论是之后的内战导致的物价飞涨、食材紧缺,还是之后统购统销的物资控制政策,以及弥漫全社会的勤俭朴素新风尚,都让洪家的买卖步步维艰,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而最后,在无可逆转的时局下,两个人的东伙关系走到了不得不终结的一天。

1955年,作为洪家最后离开的伙计,是李福亲自锁上了衍美楼的大门,并把钥匙交给洪禄承的。当时,就连洪家的老宅也已经腾给街道了。

在这里得额外提一句,过去的买卖人都是迫于生计才远走他乡的。所谓“故土难离”嘛,人走千里万里,那根儿还是跟家里的老坟地连着呢。所以这就有了另一个规律“落叶归根”。

也就是说,各地来京讨生活的人无论最后挣了多少钱,总要回老家养老的。

像旧京买卖行里通常情况是,不同地方的人聚集成势,把持不同的行业。但任何买卖铺户,外地雇员也都要住在店里,每年只有年假可以回老家跟亲属短暂团聚。娶了老婆也是要留在家乡带孩子照顾公婆的。

这点哪怕是有身份的管理人员也不例外,他们的生活都由学徒照顾。这要是一家人真正能团聚在一起,也只有等到正式辞工荣养的那一天了。

这种情况下,李福觉得在留在京城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他又听说家里分了地,就打算安心务农了。因此就拒绝了政府的工作安置,带着洪家给的安置费和积蓄回到了老家和家人团聚。

可偏偏李福出来学徒的时候就小,回家的时候才三十多岁。正是壮年的他既在乡下待不踏实,也不会干农活。他怎么待着都不适应。最后把挣来的钱,留给家里盖房,自己一人儿又跑回京城来了。

他当然知道京城已经没私人的买卖铺户了。想的是找份工作好好过日子。可这时候他要让政府给安排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也就只能靠着打散工活着。

对洪家他没多打听,他怕给人家添麻烦,又觉得眼下丢人,想得是混好了再见面不晚。

只是后面的日子,又怎能好的起来?

到了“运动”时期,说实话李福已经熬不住了,他特想回老家去。但命运偏偏又跟他开了个玩笑,不但他回不去了,连他老婆也跑到京城来找他来了。

说起来都是因为他当初回乡时候,带回家的钱太多了。不但让家里成了村里唯一一个盖上青砖大瓦房的大户。“三年灾害”期间,他们家还有钱去买高价粮吃。到如今这就成了罪状。

有人说李福比地主都阔,这怎么可能是受剥削的,弄不好是剥削人的。一定要好好调查调查。还有人喊着要“打土豪,分私财”。

这样他的老婆就不敢在家待了,生怕跟同村地主一样下场。就连儿子和闺女也离了村,躲到亲家那边去了。好在家里成分没改,倒不用真遭受歧视。

再后面,李福两口就成了贫困户,靠糊纸盒、捡废纸、领救济,凑合在京城熬着。最后老婆死了,又干上了看大门的活儿。

最后直至在“北极熊”认识了洪衍武,又多亏老天爷的巧妙安排,在大夜里喝了那顿酒,这才让他们今日能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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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通知

李福近些年的遭遇听得王蕴琳直擦眼睛,洪禄承则嗟叹不已。

不用说,重温一次这段岁月的滋味,他们老两口都是心有戚戚焉。

而李福本人,除了一诉多年来的遭遇舒畅了不少,更多的还是心生一种由衷的感慨。

他觉得“命”这个东西,可当真玄妙得出奇。

大多时候让人很难以琢磨。

你觉得是福吧,转眼就能变成祸。可当你觉得无路可走了吧,峰回路转又偏偏在前面。

但有时却又如同命中注定。

别的不说,谁能想到他老了老了,他还有和老雇主见面的一天呢?

分开几十年了,转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居然这么偶然的情况下又见着了。洪家还是那个洪家,人家对他的情分也还是这么厚。不但没把他给忘了,反倒把他当亲友热情相待。

这要称不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出自上天的刻意安排,那还有什么其他解释的呢?

所以人哪,尽管永远要被老天爷折腾着,可只要心存乐观,念头通达,修善积福,再难的日子也不怕。总有熬出头儿来的一天,背不住后面就是苦尽甘来,功德圆满。

这不,就眼下这种情况。能跟洪家再续上东伙关系,本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

冲洪家过去的好处,冲重逢后的这份厚待。白给洪家看院子,一分钱不要,他都乐意。

可偏偏最后又谈到这事儿的时候,洪家却非往反着来。他嫌给的多了,人家还嫌给的少了呢。

无论他怎么推辞,老东家洪禄承硬是做主把工钱给定在了六十块。另外每月还给五十斤粮票,说的话是体贴入微。

“老李啊,咱们之间还用再争这些吗?什么多了多了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要没有,我不会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何况我们自己也有农村的亲戚。你老家那边的情况,我想都想得出来。儿女孙辈们,不说日后指望得上指望不上他们,你自己对他们的惦记恐怕是免不了的。手里但凡能宽裕点,要能帮衬几个,你心里也自在点儿。”

连东家太太说的话也暖心。

“李师傅,您就别客气了。其实咱们现在不是雇佣,就是请您帮个忙,所以才是友情价儿,压根儿没跟您见外。否则的话,就该当按您当‘堂头儿’的价码儿算,那至少还得给您翻一倍呢。说起来,可是我们占了您的便宜呢……”

这个玩笑一开,别说在场的人全都乐了,连李福自己也笑了。

只不过在笑的同时,他的眼角也泛出了晶莹,这是幸福加感动的。

他这辈子啊,能享福的日子,真的是每一天都和洪家联系在一起的……

在安顿好李福之后,洪家的日子彻底回归了原有的节奏。

不过洪衍文和许崇娅的婚事日益临近。他们的婚宴到底在哪儿办,又成了这几天洪家内部热议讨论的问题。

许家的宾客名单已经初步统计出来了,大约得**十人。所以洪衍武的意思还是想摆在大饭庄子去。

已经由“首都饭庄”更名回来的“萃华楼”,他就挺满意。那是三进的大四合院,够格接待外宾的,多么体面。

要不就索性摆到“京城饭店”去,如果能在“开国第一宴”的举办地点,那雕龙柱林立的金色大厅办一场四十桌的酒席,那简直是盖了帽儿了,绝对的京城第一份儿。

唯独可虑的是,这年头“京城饭店”和“萃华楼”肯不肯降低身价儿做平民老百姓的买卖。要实在不行,也就只能去“丰泽园”了。

可他的主意这次却遭到了父母坚定的反对。

倒不是钱的问题。洪禄承认为照他这么办,出的风头太过了。人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否则就会乐极生悲,招灾惹祸。

洪家的日子好了,是因为国家政策宽松了。可你要在长安街上冒这个头儿,想跟国宴标准比肩,那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纯属有病。

王蕴琳也说儿子浮躁。但她反对的重点,更多是认为“喜事”在于大家同乐,而不是排场大就是好。

如果只顾着铺张办事。那么见过世面的客人觉得你张扬、肤浅。而没见过世面的客人身处其中会不自在。甚至有些经济条件特别不好的客人,都自卑得不愿意登门相贺了。

这样事儿办完了,不知多少宾客会落下心病,反遭人非议疏离。那不把好事给办成坏事了吗?

如今可是新社会,讲究的是“平等”二字,何况现在洪家的亲戚朋友,大部分是普通百姓人家,所以还是得从实际出发。办事重在喜庆、热闹,不能让大家觉得别扭和不舒服。

这么一说,洪衍武是彻底明白了。

敢情父母要的是“低调的奢华”啊,排场是要讲的,但要适度,得控制在能让大家欣然接受的范围之内。

也是,像东院儿、西院儿的邻居们肯定都要来贺喜的,他们要真坐在大饭庄子里,那真得拘束死。倒不如吃普通的流水席那么痛快。

只是这么办的话也难周全啊,因为福儒里的地方可不够啊,连许家的人都坐不下。更何况一桌换一桌不是样儿啊,既狼狈又仓促……

要说他脑子不慢,一下就转过弯儿来了。“爸,妈,您们是不是想在老宅办啊?”

见儿子脱口而出,洪禄承和王蕴琳也不由相视而笑。

洪禄承先点了头。

“老实告诉你,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就定在老宅办事儿。那房子你修的好。外面的老院墙旧大门不招摇。宾客出入和迎亲入门都不招眼。里面别有洞天就无所谓了。而且进了垂花门的二进院,原本就是为了办这种事儿的,地方肯定是足够的。尽管是开大席,可无论贫富都能分头安坐,共聚一堂,岂不是好?”

王蕴琳接过话来,“那可不?安灶有厨房,如厕也方便。五一的时候气温宜人,无论露天还是屋子里设宴都方便。侧进院儿的门想关能关着,也不着眼。到时候咱们全家可以先搬进去住几天,照应着方便不说。你舅舅一家来了,也有了地方住。这多么的合适呢?”

洪衍武听了也觉得不错,可就是不免有点悻悻然。

“爸,妈,您们这主意怎么不早点说啊。也免得我瞎琢磨了。”

没想到洪禄承的解释更打击人。

“嗨,真拿定这个主意还是因为老李回来了。这事儿要交给你办,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现在好了,又了老李在,准错不了。”

洪衍武张大了嘴。

“爸,您和妈不会又已经和李大叔说好了吧?合着你们今天是把决定通知我的,根本就不是商量啊。我说大哥怎么没在呢?我这‘婚事总调度’的名头可有点名不符实了啊……”

可他越不满,他的亲爹就越轻蔑。压根就不拿小豆包当干粮了。

“就你?还总调度呢?欠的火候不是一星半点儿。你呀,现在也就跑跑外面的事儿还行,里面的事儿,你跟你李大叔好好学着点儿吧。虚心点,好好请教。该办什么,怎么办,他都会告诉你的。那也是学问。”

这还不算,关键是花他的钱也一点不心疼。

“对了,那什么,你抽空带老李去趟‘大栅栏’,买两身好衣服之外,最重要是鞋。‘步瀛斋’的布鞋多给他买几双,他一忙和这事儿,走道儿就多了……”

第九十五章 口子厨

既然有钱、有人、有时间,那需要置办东西的事儿倒好说了,慢慢来就行。所以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聘厨行。

其实无论是李福还是洪衍武,他们脑子里第一人选当然就是请食堂的炊事长庞师傅啊。

庞师傅的手艺他们全知道,本行又是干大食堂的。接这个活儿,应该是比较合适的。

可这里有个难处,现在不是社会上“结婚潮”已经开始闹上了嘛。“五一”绝对是办“红事儿”最多的日子口儿。现在又已经三月中旬了,洪衍武认为庞师傅肯定早定下活儿了。

因为光他听见过的,庞师傅就拒绝过别人不下三次了。而且照他对庞师傅为人的认知,那说出来的话是一个字一个钉儿。恐怕找上门儿去也没戏,反倒开口会徒叫人为难。

但洪衍武没想到把这情况一说,李师傅却没丝毫气馁,反而一笑,说“不妨先问问看吧。庞师傅要是真正的行家,那按现在的时间算,其实还有门儿。这就看咱们的运气了……”

既如此,洪衍武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第二天,他完全按照李福的交代,在班儿上的时候把庞师傅请到厂门口的小酒铺里跟李福见面。然后他就不管了,自己先回去上班了。

可说也奇了,这事儿他没报什么希望吧。居然还真成了。

临到中午食堂开饭的时候,谈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庞师傅回来了,跟着就把他叫出厨房带到后面,特意嘱咐了两句。

“今儿这事儿我应了。可你嘴得把着门,跟谁都别说,记着没有?咱们在单位就当没这回事。真要有什么事儿,等没人时候,咱俩私底下再说。”

洪衍武不由惊讶地张大嘴,点了点头。

可庞师傅倒冲他一挤鼓眼儿笑了。

“你怎么这种表情?我才意外呢。看不出来啊,你们家居然是大门大户。那个老李更可以,认识这么多年了,深藏不露。没想到还是个行家……成,真有意思!行嘞,先忙吧……”

说完,庞师傅哼着小曲儿走了,就剩下洪衍武在原地儿一个劲儿眨嘛眼儿了。

而且还有更没想到的,等洪衍武回去一问李福,这位李大叔居然也是一样,先一个劲感叹庞师傅还真是行家,说这次可是找对人了。看那反应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那这里面到底怎么一回事呢?等到李福后头一一细说,洪衍武这才真正搞清楚。

敢情旧京的五行八作,除了有正式牌匾正式营业的以外,另有一些不靠营业部和店堂,专待用户呼唤的从业者。

这些人都是按照住地就近划分,每日清晨专侯在特定的“茶馆”里等待招雇。这个聚集地就叫做“攒儿”。

而各行无论等活儿的手艺人,还是约活的“承头人”都是熟人,全凭口约,这种雇佣方式就叫“口子”。

厨行也不例外。专有为普通老百姓服务,只应红白事儿的“口子厨”。也有人叫“红白口儿”的,要是往通俗了说,也就是“跑大棚的”。

而这一行,实际上是京城“口子”营业里最为人称道的行业。

因为首先,“口子厨”历史悠久,是最纯正、地道的京味儿。

追本溯源,此业其实是明太祖和明成祖时代。成批从安徽、南京等地大批迁民时,传入京城的。

刚入京城时,还是淮宁味儿,也可叫宁皖味儿,后与幽燕味儿结合,形成明代京味儿。

到清代中后期,为接旗人的生意,又与辽东味儿融合,最后形成了清代中后期的京味儿。

至于像现在人们以京味儿论的老字号其实反倒都不是。那大部分都是鲁菜馆或是清真馆儿。

就连“砂锅居”也不是京味,那是白肉馆儿。以白肉胡肘为主菜,血肠净肚为辅菜,再以七十二道烧碟为生色菜。地道的辽东风味。

或许有人会说那民间菜肴总是正宗了吧?应该去小馆子找找家常菜去。

那也没戏。

因为当年层次最低的小饭铺就是卖简单炒菜、烩饼、打卤面和炸酱面的“二荤铺”了,那是由山东“西三府”人和河北保定人经营的,烹饪手法是山东西部和河北中部的。

所以说要最纯正的京味菜肴。唯有“口子厨”为正宗。

这一点,早已被老京城人确定,是确信无疑的。

其次呢,由于“口子厨”专应办事之需而生,从业者不但手艺高明,且具有独门绝技和特色菜肴。

“口子厨”行规甚严,仅以师徒相传,从业者除拜祖师爷外,严守的律令有三。

第一条永远不离口子,只应红白事儿。第二条是坚守行规,永远不在菜馆耍手艺,不给宅门府邸做专用厨师。第三条是永远不开菜馆。

而从以上这三条就能看出“口子厨”在民间宴请上的专业性来。那么从哪方面来讲,手艺潮的也干不了这行。

打个比方,“红白事儿”要宴请的人特别多,那就要求必须得手快。

开席的时候,只等主家执事人一声令下。挑班师傅掌灶,伙计帮厨,徒弟们打下手,便开始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操作。

那炒勺一颠,十桌二十桌得一挥而就。对时间的分秒必争,一点不比炮兵阵地和外科手术台上差多少。

同样的原因,“口子厨”的本事还体现在合理降低成本,如何省油、调料和燃料上。

手艺潮的人用半斤油做出来的菜,其色、香、味远不及高手三两油做出者佳。当然是手艺越高者,成本越低,越有竞争力。

过去的人可都是讲究口碑的,手艺潮者价高味差,拉不住老客就会没了饭碗。这样也就产生了动力,逼得人不得不尽力提高技艺。

当然,菜的味道更是重中之重。

还别看“口子厨”的服务对象几乎都是中阶层以下的普通百姓,做的也都是粗菜。拿手菜肴中多为肉类,很少有海味,操作点鱼虾海参也就到头儿了。从不见海绵般燕窝,粉条般鱼翅,脚鸡眼般鱼唇。俗称“肉上找”。

可是呢,正因为其行业的隔绝性,“口子厨”代代相传这么多年,早形成了自己颇具系统性的特色。除了办“红白事儿”,人们在任何地方也吃不到这个京味儿,反倒更让人珍惜和向往。

“口子厨”的绝活在哪儿啊?

一头猪,全身上下不糟践,不用别的材料,就能做出一百零八道菜来。饭庄子里的厨子再有名,没这本事。

再比如说,一席十二道菜,能开出专以白菜做主菜的席面来。什么“金钩白菜”、“翡翠白菜”,就靠辅料汤料调味,滋味也能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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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本事

至于其特色菜品,也不妨说上两样。

在京城的历史上,曾出现过一次唯一的例外,有过一个由“口子厨”掌灶的饭馆。那就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东安市场开张的“润明楼”。

当年“润明楼”的招牌食品有二,一是“褡裢火烧”,二就是“赛螃蟹”。

这两样东西都是同治年间膳正乌尔浑乌七爷所创,地道的御膳。后来经由“口子厨”何三拜师求艺,才传入这行里的。

所以除了到这家饭馆,京城人要吃这两样东西,就必须到办“红白事儿”的时候才能得享口福。“润明楼”也是靠这个特殊性,买卖才会火爆一时。

至于后来,“口子厨”因移风易俗,婚丧从简而逐渐绝迹。反倒是“润明楼”的两个伙计又在门框胡同创办了“祥瑞饭馆”,也就是今天的“瑞宾楼”,总算把“褡裢火烧”给流传了下来。

如今此味已经成了这家京城知名老字号的招牌了。老京城人谁都知道,要吃“褡裢火烧”唯有去“瑞宾楼”。

像其他什么杂牌连锁,做出来的“褡裢火烧”又糊又腻,也就懵懵不懂的人,或是图个方便而已。

最后还有关键一条,是“口子厨”最得人心的地方。那就是重信义,能替主顾着想、周全,从不亏人。

这个行业里的人都极具江湖气,他们多是同门师兄弟,所以对内只让不争。

对主顾呢,因为是靠口碑的,就特别注重个人名誉。一言九鼎,言必行,行必果。

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但他们做出的菜善用材料,总比原定丰盛实惠,绝不会偷工减料。对于贫寒人家,还能按事先讲好的价钱酌情而定,想办法周全主顾脸面,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举个例子。“口子厨”接活儿有“散座”和“包席”两种。“散作”是主家自己购买材料,“包席”是事先言明每桌多少钱,连工带料一起结算。

在商谈的时候,还必须讲妥席面样式,到底有鱼虾海参一档,还是鸡鸭鱼一档,又或是米粉肉、狮子头、红焖肘子之类。尤其必须说明是为“得吃”、“好看”,还是“省钱”,以决定具体做法。

常见的席面有“八大碗一海”、“八大碗两海”、“八大海一锅子”、“花九件”、“四到底”之类。但再俭也就是以肉炒菜为主了,总得有道肉丸子吧。

可要碰上连这个钱也出不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打个比方按今天的话来说,一桌十人,每个人只有馆子里吃盘鸡蛋炒饭的钱或是碗牛肉面的钱。还能办包席吗?

这种情况下往往主家自己都脸红,不好意思出口。

可只要人头够多,你说出个具体钱数来。“口子厨”就能毫不思索地冲口而出,“行,行,我们口子办事是您出多少钱,我们办多大事,反正对得起您,绝对不亏您。”

然后就这样的席面,居然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要么是四大盘肉炒菜、两碗烩菜,一大盆汤、米饭、馒头和花卷。要么就是四大盘肉炒菜,一碗肉丁炸酱、一碗肉片鸡蛋打卤,过水儿面条管够。

实际上“口子厨”在这里挣的钱,全是从和供货商的交情上找,从不浪费原材料上省。办事原则永远都是“咱谁也甭亏了谁,您好我好大家好”,好借此拉住回头客。

就为此,京城普通人家办红白事儿绝不找馆子,而专找口子。他们的声誉极高。

没错,以上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

五十来岁的庞师傅。那就是正根儿“口子厨”改行的食堂大师傅。

他师从何三一脉,师父是旧京南边儿相当有名“厨子孟”。

过去知名不知名,主要是看能不能创出字号来,家门口是不是要挂上牌子的。庞师傅的师父,家门口全称就是“榄杆市口子孟”。

要不说“北极熊”的职工们怎么这么有口福呢?人家这也算“科班儿”出来的,又会省材料,会的菜又多,味道又好。并非一般般的伙头军。

而李福呢,他自打五几年从老家返京后,一时工作不好找,就曾干过一阵“口子”上的“茶房”。

尽管活儿越来越少,可直至在“三年自然灾害”之前,他还能东跑西颠儿靠这个吃饭呢。

因此他和庞师傅见面后,略一寒暄,先一句“我想请您办一回‘落作’(精心细作)的‘包席’。标准高点的,您感兴趣吗?”

庞师傅听了就笑,跟着再对了一句,“那是‘摆尾’(鱼)、‘弯老’(虾)都要的?还是只用‘高叫’(鸡)、‘扁口’(鸭)的?”

得,就凭这几句内行话,俩人就跟对暗号的特务一样,接上头儿了。

既然都是门儿里人,随后就好说了。俩人再细细一谈,一二三四,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福跟庞师傅最终合计好的价钱是六百块包三十桌最高标准的海味席,当场就按老规矩给了二百块定金。

说到这儿,那洪衍武可就有两个问题要问了。

一是庞师傅既然重信,那么他是怎么可能答应这个事儿呢?

二就是这价码儿可真不贵。而且庞师傅还答应了,如现场有增加,多添三五席,不多收费。

那他这活儿苦不苦啊?不会抹不开面子最后白忙一场,挣不了几个吧?

没想到李福听他如此发问一个劲地笑。先说了句“要不我说人家庞师傅是行家呢。”这才给洪衍武逐一做了解释。

敢情有的日子口儿明摆着是不缺买卖的。办事的人家提前都会来求,雇主和大师傅谁心里都有数。

虽说口子上有讲究,不会随行就市乱涨价。可活儿还是有大有小,有丰有俭的。

所以有经验的“口子师傅”都会先借口接了差来搪塞别人。除了能看看后面有没有大活儿、甜活儿以外,也备着有真交情的人来相求。

要说到这个价钱上呢,庞师傅肯定不会亏了。

因为“口子厨”钱都是省出来的,活儿越大越好挣钱。

庞师傅现在又是大食堂的炊事长,原材料上可以想的办法多了。真到做的时候,这六百块至少能落他手里一半去。

至于临时增添席位,“口子”上也有自己的法子。

说破了,不外乎东拼西凑而已。原本“口子”席面菜量就足,均匀点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于,哪怕是像“红焖肘子”、“扒鸡”这样的整个上盘的主菜也不要紧。

只需负责上菜的人端上来先给宾客们展一眼,跟着说一句,“我端下去给您几位拆开再上罢”就完了。

这样等到端下去再过刀,还能多拼出一半的菜量来。就如实质上预备二十只整肘子,可来三十桌人也足以应付。这又有什么增加的挑费呢?

至此洪衍武算是恍然大悟,彻底通透了。还真是各行各业各有门道儿啊。外人看着难,其实都有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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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乔迁

1981年4月,距离“伟人”《关于建筑业和住宅问题的谈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时期,除了为了“响应”谈话,最早一批由机关、企事业单位出资建设的住宅小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到了落成使用的时候。而且从1976年至1980年这五年间,京城市陆续建成房住宅面积也达到了万平方米。

另外,为解决建成的房屋四处扯皮,不能尽快投入使用的情况,在今年2月16日,国家顶层又召开扩大会议发布决议。要求任何机关单位,凡是建好了的房子,限期三个月之内住进人,否则就由京城市政府没收。

于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整个京城逐渐掀起了一轮搬迁狂潮。

这一下子,和打家具的木匠、颠大勺的厨师相仿,连蹬三轮车的个体“板儿爷”也忙得热火朝天起来。

不能不说,和以往相比,新建住宅的公共设施与生活设施比较齐全,住宅的建筑标准也有很大提高。

因此在这个月,剧作家苏书阳告别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巷子,乔迁新居后。完全是带着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开始写作电影剧本《夕照街》的。

或许也是受到现实生活的影响,这部影片结尾处,夕照街的人们同样告别了他们维系数十年的过往生活。

大杂院,公厕,拥挤的胡同随着残阳夕照渐渐消失。未来生活的模样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朦胧浮现,等待被塑造,成型。

当然,职工对住宅需求出现了高升增长是社会普遍现象,哪怕房子盖得再多再快,跟这段返城高峰期每年以几十万计算的回归人口一比,就成了杯水车薪了。

无法解决终究居于多数。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搬进窗明几净的新单元房。

可有一些人又实在是缺房到了不能继续等待的地步,于是让年轻的夫妇们住进筒子楼,不失为一种暂时缓解单位住房困难的好办法。

同样是在这个月,人艺演员杨力新也在三楼分上了一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和妻子一起住进了首都剧场的后台。

尽管房间实在摆不下什么东西,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带推拉门玻璃的茶具柜就没地儿了,但与那些仍旧是没有还分布上房的人相比,杨力新已经深感满足了。

唯独使他感到不太适应又有些为难的,是新生活里未免充斥着一些忐忑仓皇的色彩。

因为住在筒子楼里,生活中大部分的**和习惯只能暴露在邻居的视野中。谁家的事情,别人家很快就知道了。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私密,关起门你睡觉,开这门每家可以穿来穿去。

要说也是巧了。这一年很快就要上映的电影《邻居》。恰恰反应了社会住房紧张的矛盾与现实。

同时也对在这种内部有着长长的走廊,厕所,水房,厨房公用的筒子楼里。一家一盏灯,一户一个水龙头,一个电表的生活方式,有着比较详实的体现。

这让这部电影成了那一个时期国人生存形态的一种记录。使得乃至今天,我们对多户人家聚居在一个大楼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仍旧有据可查。

但筒子楼还不是最差选择的解决方案。更多的分房无望的老百姓,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扩建。像鸟儿“絮窝儿”一样,继续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

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去,邻居就不说话,“杂”是当然的。

甚至就连这样的情况也分三六九等。

有人运气好,院里地儿还大,有地方接房、改房。靠四处捡来的砖,先下手为强,弄好了能弄个够高够规整的二十平米。

可跟着后面的人,所以面临的条件必然因此而变得越来越艰巨。有人想尽办法,最后也只能凑合盖出个八平米、石棉瓦顶子的“陋居”来,仅仅只能保证放张双人床、不漏雨而已。

但这还不是最堵心的情况。

像有个女孩从兵团回来,由于家里孩子多,只有两间房。可怜她多年不在家,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因突然多个她出来而不能相容,经常吵架。

她没地方住,长期打地铺。最后齐齐哈尔一个对她颇有好感,她却一直不太“感冒”的男知青给她来了信,结果就因为那边有房可结婚。她竟毫不犹豫,转了户口,离开了京城。

由此可知,在住房紧张的年代,仅为了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许多普通人会为之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残酷无奈选择。

所以和以上这些情况相比起来。在这次区政府分房中,有幸能把新婚的小家,安置在重文区政府大院新楼里的洪衍文和许崇娅简直可以说,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了。

但好事往往也会存在不那么圆满的一面。

既然是“特殊待遇”,就必然招致旁人的眼红。这一点在洪衍文拿到新房钥匙的之后得到了最明显的体现。

他可没想到自己一直刻意隐瞒的副区长女婿身份,经此事一下传了出去,成为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结果整个档案室里私下里流传的全是酸溜溜的风言风语。同事们在道着恭喜的时候,眼神里总是闪烁着玩味的神色。

话里话外似有意又似无意带出的“厉害,厉害,真人不露相”,或是“以后还要你多多照应”,无疑全都指向一个词儿“裙带关系”。

再加上耳边总能听到一些出于对这次分房指标不满,大家私底下骂娘和诉苦的话,洪衍文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于是趁一天周末到许家的时候,他忍不住就跟许崇娅流露出情绪,表示有点不太想要这个房子了。

他说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住到“煤市街”的洪家老宅去。虽然房子太大,有点冷冷清清,也有点不方便,可他想好了,只要在临街处开个门……

没想到就这时候,许晓军突然如劫匪一样破门闯入进房间,一脸不屑地指责起洪衍文来。说他“不知好歹,得便宜卖乖”,敢情这小子一直在门口听小话儿呢。

这一下如何得了,不用说,肯定是把许秉权和于婉芬也给惊动了。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啊。别看同样一件事,通过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却会是两种意思。在许晓军恶人先告状的极力渲染下,侧重点一下变成了洪衍文不知恩的抱怨。

所以尽管有许崇娅主动帮着洪衍文解释,跟许晓军吵了起来。许秉权夫妇也难免在情感请写下产生误解,认为洪衍文“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为此,于婉芬看向洪衍文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锥子一样锐利,带着明显的轻蔑和不屑。

开口就说,“我知道你们家有房子,能摆下几十桌的地方,应该是够住了。可我们小娅从小就住在单元楼里,她不会适应平房的生活。每天不知要落多少灰土,上个厕所得跑老远。再说,你还有兄弟姐妹们,日后总不会一直独居着。那亲戚关系的复杂,日常的客套也不是好受的。你就舍得小娅受这种罪?”

许秉权的目光里也充斥着怀疑和几分淡淡的阴冷。

比较武断地指责,“衍文。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现在可是有点失望。你应该清楚,有私房的人是没什么可能分到房子的。为这套两居室我从中可是费了不少事啊,不就为了你们好?可你怎么不珍惜呢?而且我也要提醒你,国家对私有房产的认可,还会不会再有变化也是说不准的问题。万一那天方向变了,你们的私房要改回公有你又怎么办?还有那些闲言碎语,我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可这点压力你要经受不住,以后还怎么能担任更重要的位置?你总有一天会走上领导岗位的,你可能让人人满意吗?好好想一想……”

在这种情况下洪衍文还能说什么呢?官场有一条重要的准则,就是领导永远都是对的。即使错了,你也不要当面硬顶,那是最差选择。

所以洪衍文知道他无法分辨,解释也无用。如此的结果只能转向更加糟糕的境地。

唯一的正确的处理方式,他必须沉住气,先虚心接受批评。以换取对方的谅解。

于是他低头了。许家人则在他的谦虚里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好似获胜的将军大肆掳掠一番后,才得意洋洋撤军了。

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由于这一次妥协。让洪衍文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在许家的地位,他更明白了自己父母和洪衍武一直提醒他的“难受”二字,是什么意思。

因此,也是在这一刻开始,他认认真真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路了。与享受许家提携好处相比,他更渴望是有机会摆脱这个家的控制。

这绝不是他太过自信。而是他很清楚许家人会因对他在栽培,而更增对他颐指气使的资本,那即使他获得重要的位置,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说许家唯一值得他珍惜的东西,也只有许崇娅对他不含任何杂质的挚爱了。

在事后,许崇娅为家里人的态度一直对他道歉,替他感到委屈,更痛骂许晓军。

这多少也给了他一些宽慰。反过来想想,许崇娅也确实不怎么乐意去住平房。那这次就算是为爱牺牲了。

全为了她,忍这一回了。

第九十八章 突至

其实洪衍文还是有点左了。这事儿他要是能跟洪衍武提一下,也许就不会为难了。

因为比他还早那么一个月,洪衍武已经从宋家手里又拿到了一套“市服务局”三居室的门钥匙。而且最晚明年,粮食局的两套三居室钥匙也会落他手里。

这可比洪衍文今后住在区政府里仰人鼻息要强得多了。

可惜啊,亲哥们儿之间也不能什么都露。

洪衍武自己的事儿通常都得瞒着家里,而因分房挨挤兑的事儿又让洪衍文自觉面上无光,他根本不好意思谈及。

再加上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家里也是“无能为力”的,自然不愿去白白干扰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洪衍武了。

这才会落了这么个结果,应该也算是一种因个人局限所产生的阴差阳错了吧。

不过也得说,洪衍文心疼弟弟倒是真没错。因为整个四月间,洪衍武整个人确实都快忙“飞”了。

敢情除了自己的赚钱生意还得继续,和配合李福为洪衍文的婚事做筹备工作以外,生活里还发生了许多突如其来的事儿,需要洪衍武付出额外的精力来应付,来周全。

像四月中旬,“大将”竟然没打招呼,就带着“三戗子”、“虾爬子”意外从“滨城”赶到京城来了。

倒不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儿,而是许久不见,几个“海碰子”一来想看看京城的朋友们如今生活得怎么样。二来,是“大将”着急把一部分钱先给洪衍武送过来。

因为尽管洪衍武屡次拒绝,总说“不要不要”。可钱实在太多了,“大将”管着洪衍武的小二十万就跟给别人守着个不容有失金库似的。心里负担越来越大,都有点睡不好觉了。

后来他觉着这样实在受不了,怎么也得先把洪衍武的本钱给送回来。否则夜长梦多,说不好哪天一出了闪失,这罪过就太大了,他后悔也没法弥补。

再加上韩莹又怀了第二胎,以后肯定得和管计划生育的斗智斗勇。“大将”心里一琢磨,干脆,趁着“超生”的事儿还没人知道,赶紧走吧。也只有等这事儿办完了,他才能安心陪着媳妇生孩子啊。

于是思想就变成了行动。为了防洪衍武反对,“大将”就压根没跟京城这边知会。因为钱太多,他又叫上“三戗子”和“虾爬子”充当保镖。

这样,仨人跟单位都请了一个礼拜的事假,就带着八万块钱坐着火车来了。

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上了“海碰子”们在滨城帮洪衍武收来的“猴票”和两大麻袋的海货。

说实话,来得真有点不凑巧,正好是洪衍武最忙的时候。

可洪衍武和陈力泉见着“海碰子”们也是真高兴,再怎么忙也得把他们给招待好了啊,而且还坚决要他们留下了参加洪家的喜事才行。否则决不放他们离开。

这样,在“大将”他们集体拜见了洪衍武的父母之后,洪衍武就秉明父母,索性提前开了园子,把他们哥儿仨安排到洪家老宅住着去了。

然后从第二天起,就领着他们在京城一通海逛。

别看白天要上班,可洪衍武包了边建功的车,能把他当司机兼导游来使唤。这样上午先让这小子代陪,然后下午他和陈力泉再过来跟他们见面,继续陪。

玩儿的内容也很省心,几乎都不用想。

前门“大栅栏”就不用说了,就在家门口,什么时候想去什么时候去。

正格的,是第一天肯定先到天安门,参观“MZX纪念堂”和“历史博物馆”。

等下午洪衍武下了班,大家一起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前合影后。再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

第二天是故宫、王府井。第三天北海、景山。第四天恭王府、雍和宫。第五天动物园、国家天文馆。第六天天坛、自然博物馆。

到了第七天呢,杨卫帆就从基层演出回来了,他得跟大家伙儿见面吃饭。

不用说,以他的人品,必然主动要求做东,邀请“海碰子”们去他那儿玩几天去。

对此,大将他们一是盛情难却,二是都觉着他们这几天太耽误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办事,便欣然从命,说等到洪家婚礼头天再回来帮忙。

而洪衍武其实也早有预计。因此他一点没客气,反倒是交给杨卫帆一张纸,说上面写好了要他接下来继续办的事儿。

结果,就这张纸,杨卫帆回去一看给气坏了,差点没给撕了。

不为别的,洪衍武要他帮“大将”他们安排好吃住出行、搞几身陆军四个兜的军装都没什么,本来就是应该的。关键是后面,洪衍武给他安排的陪同旅游项目那太鸡贼了。

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香山、八大处、玉泉山、长城、十三陵……一个赛着一个的远啊。居然城里一个地方都没有。

再一打听,好家伙,近的地儿全让这小子自己给陪了。

这叫什么?这就相当于在战争中,杨卫帆拼死牵制了敌人主力部队损失惨重,可立功受奖的时候却是洪衍武的事儿。

而且洪衍武还要拍拍杨卫帆的肩膀说,“小同志,打仗是要靠脑子地……”

他也真好意思的!谁能不气?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洪衍武极不名誉地干了一次算计自己哥们儿的事,他也没能多落下什么空闲的时间。因为又有让人意外的访客找上了门来。

四月中下旬,京城市政府外事处和京城市公安局外管处突至洪家,打听完颜允泰的下落。

据他们声称,美国驻华使馆,上个月刚换了一个商务参赞。

而那个叫约翰?史密斯的美国老头一上任就要求市政府帮忙寻找家住亮果厂“半亩园”的完颜允泰。说是自己过去在北平上中学的同学,想要见见面、叙叙旧。

最让人郁闷的是,别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可这件事连稍许的拖延时间都没有。

因为那个美国老头中文特好,他解放以前在京城的“史家胡同”住过十几年,连以前的京城土话他全会说。总是真认真地打来电话询问。

鉴于对方的官方特殊身份,就逼得市政府外事处只能抓紧时间尽快办理。

后来经公安局外管处的人员多方查找,他们发现完颜家的半亩园,才刚刚和部队办过私房交接手续。于是通过代办人洪衍武的名字,总算是找到了洪家。

这样,洪衍武就无可推卸的负责联系起龙口村那头来,索性又提前把舅舅一家四口儿都接进了京城。跟着给舅舅一家安排住处,更换衣装,等着听从政府安排,与那美国老头见面。

好在没有白忙,不但在“前门饭店”的那次会面取得了圆满成功,允泰一家和史密斯夫妇详谈甚欢。而且洪家也很快获知了一个喜讯。

小芹怀孕了。完颜家终于要添丁进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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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规矩

对于每个人来说,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为难事。

或非自己所长,或牵扯过多的精力,自己本人无法或是不愿为此劳心劳力。于是就需要找别人代劳和帮忙。

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正所谓“独木难成林”嘛,要是凡事都要自己来办,就不存在社会细分工了。

而且更进一步来说,万事不求人的人,一生成就很有限。也只有懂得合理借用他人力量的人,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达成非凡的成就。

对这些道理,洪衍武早就懂得,可问题的关键处,却在于能否找对人。

找对了人才能办对事儿。可要是找错了人,那是事倍功半,弄不好就砸锅。

如果所托非人,最后还能侥幸地糊弄过去,那真就得念“阿弥陀佛”了。

所以这次能意外找到李福这个大能人来相助,洪衍武是发自内心地觉着老天爷在眷顾。

若不是有了这么一位善于奔走、张罗、交际,且熟稔红白事儿礼俗的行家来掌握全局事务。

别说各处办得严丝合缝、井井有条了。就连一开始,庞师傅都谈不下来。光找厨子就得够他们一呛。

那后面,他也肯定分身乏术,抽不出时间去陪“大将”,办舅舅的事儿。以至于什么都得耽误了,什么都办不好。

可见人的作用多么的不可估量。也就难怪父亲让他跟着李福好好学呢。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李福能把这么多琐碎繁杂的事务信手拈来、处理到位,那都是人生经验一点一滴的积累啊。

人家当初也是一年年学徒学出来的,恐怕还得要缜密的心思和察言观色的灵性。这又哪里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呢?

于是洪衍武对李福服气是服气,可却不免对父亲的交代有点腹诽。他认为老爷子当初的那句话太随性了,完全就是没过脑子的想当然嘛。

而除了对李福的能力认可之外,通过这件事更让洪衍武产生深一层触动的,是父亲和李福之间存在的那种默契与信任。

别的不说,从办事起,父亲交代他去找李福“听喝儿”之外,就再没有对这件事问过一句。

相比较,搁他过去负责修老宅的房子时,父亲还时不时总要问问呢。这说明什么呀?说明真是对李福比对他还放心。

反过来李福也确实让人放心,这老头儿真是尽心竭力在办事,处处替洪家着想。

他不仅买东西上货比三家,不怕繁琐地做出最优选择。而且为收支出入还专门准备了两本账册。

一本尚空白,是准备记录“礼账”的,俗称“大帐”。

另一本已经开始记录的是“流水账”,也叫“小账”。

只要洪家经他的手,为婚事花的每一分钱,一切出入现金都在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洪衍武绝对相信,李福绝对是实打实,在里面没打任何折扣和埋伏。

可这也就怪了。旧日的洪家到底怎么能培养出,又留住这样既能干又让人放心的伙计来的呢?

因为按照洪衍武自己的经验,这两样东西往往是不能两全的。

在洪衍武的认知里。他过去的房地产公司里,上级对下级,就没有不怀疑、不防备的。以权鹏飞、高鸣和他来说。不是担心下属碌碌无为,中饱私囊。就是担心下属太有本事了,心生异志。

这一点,其实权鹏飞就连对待高鸣也是一样。

这么一来,洪衍武怎么看李福和洪家的东伙关系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完美得特别不真实。

而为此,他也真的不能不好好夸夸这位李大叔了。

于是见天屁股后头恭维着,说着感激又钦佩的话。可他万没有想到,李福自己却不是这么想的。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了,就找了个时间,很认真地跟他说,“小武,算我怕你了。你可别天天再这么夸我了。老李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这话让我臊得慌。”

“哎,李大叔,我可都是出自肺腑啊。您当之无愧啊。这些事要没有您,那非得抓瞎。您这本事哪儿是一般人能有的?由您帮忙,是我们洪家的幸运啊。您就甭谦虚了。”

可洪衍武的固执己见却让李福更脸红了。

“嗨。你这孩子真是,话全给说反了。我老李会这点东西算什么本事?过去洪家的买卖里像我一样的人多了。你得明白一点,别看老李把事儿办得还算稳当。可真正起作用的不是我个人。而是规矩。”

洪衍武不解。“规矩?”

“是。规矩。所谓办事得有章法,这‘章法’就是规矩。这些事你是看着杂、乱,可是你得知道,这些事都是前面的人传下来的,一切条目都有缘由、皆有定例。从中会遇到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怎么调配,早有个标准和应对办法在哪儿摆着呢。说白了,这也是熟练工种,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的事儿啊。”

“你以为我当年在‘衍美楼’干,学徒学的是什么啊?无论是瞭高儿、跑堂还是干茶房,学的就是规矩。行、动、坐、卧、走、穿衣、吃饭、说话、办事、全都是规矩。怎么迎来送往,怎么让座,怎么沏茶,怎么倒水,怎么点菜,怎么端菜,做出的茶点要什么样式,都有严格具体的要求,差一点也不行。我的师傅总说我有灵性,可我有什么灵性啊?不过是把师傅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才会对规矩熟悉起来比别人快而已。而熟了就必然能生巧,无论出主意还是办事,也就管用、贴谱了。”

“规矩这东西还有更重要的作用。洪家就是靠规矩来管买卖的。老东家,哦,也就是你的爷爷,他老人家就常说。‘哪怕二流的规矩也比一个一流的人强’。为什么?因为一个酒楼营业的时候客人多,伙计多。不按规矩来,堂、柜、厨,处处得出问题,任再聪明的人一样样管也得顾此失彼,焦头烂额。只有按照规矩来,大家都不走样,才能把买卖干好。”

“还有,像洪家的买卖那么多,还家家兴旺,这也绝不是单靠聘一个好掌柜就能做到的。真如此,必有参差不齐。而有了规矩就不一样了,只要看看店里的人干活是不是荒腔走板?一切符合不符合规矩,就能保证买卖不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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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章 落作

李福的话说得很实在,语气也很平和。可这些话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就宛如一道闪电一样,瞬间照亮了洪衍武的心。

他忽然懂得父亲真正的意思了。老爷子想让他学的其实不是别的,恰恰是规矩的作用。

其实老爷子也不是只相信李福这个人,而是信他办事懂规矩,能守规矩。换句话说,只要是熟知的人,但凡能做到这两点,老爷子就相信出不了大问题。

再说白点,也就是洪家奉行的一向是“法制强于人治”。

靠规矩管人,把一切明确化、细节化,这恐怕就是洪家兴盛了十代而不衰的原因之一。否则,哪儿可能一脉单传的洪家代代都是人杰呢?

甚至更进而想想,他自己身边的人只要是有点真本事的,也莫不如此。

玉爷最讲规矩,练功一板一眼不许错,错就打,没废话。

司师傅教他做炒肝,用什么样的器具,什么样的料,什么样的火候,切多大的段儿,调芡多少淀粉,搅拌什么方向,用多少时间,样样都是规定死的。

单先生修房,先决条件就是他自己全权做主,主家不能催。他连拌灰的时间都得精确到分钟,要不怎么会得了个“芝麻酱”的外号呢?

王汉平也一样,替洪家修一张椅子,为能为找一块合适的木料费了好几天,他非要把木纹、颜色都对上才行。可他自己却不因此多拿一分钱。

所以说,什么叫工匠精神啊?什么叫大师、专家啊?无非是懂里面的规矩,会一板一眼的照章办事而已。

那什么又叫知人善用呢?恐怕也没看起来那么难。应该是去启用懂得规矩、又善守规矩的人而已。

像父亲对李福放心,李福又对庞师傅放心,都是如此。

要照这么看,过去的他无疑太浅薄了。尽管也重视规矩,也重视用人。可关注点全倾斜在如何获取利益,以及利益的分配上了。

可实际上“规矩”的作用还有更多。而像工作经验、工作成绩、高学历、流利的外语、出色的口才,也不过只是人才的表象而已。

其实任何企业真正需要的优秀人才,最关键的判断标准,是在能否遵守规矩上。

而所谓创新型人才,要是没有一个扎实的基础,那纯属就是空中楼阁一样的笑谈了。对这样的人呢,谁相信“怀才不遇”这四个字,谁傻蛋。

当然,反过来讲,雇主对雇员也要讲规矩。像尊重合同,不拖欠工资,给加班费,劳保福利,这些本就应该做到的事儿,又何尝不是一种获取人心最容易的方法……

就这样,带着新的领悟、新的收获,洪衍武再看最后三天喜宴筹备上的诸多事项,感受就真的不一样了。

果然是处处有例可循,处处有板有眼。而且他发现也只有遵照规矩,才是能达成高效率的最佳办事方式。

因为好些事,懂规矩的人根本不用说的,干就成了。那配合起来完全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比如说吧。4月28日,庞师傅按规矩先派人来搭炉灶。具体是先搭火池,火池再以砖泥区分为炒灶、汤灶。

根本不用吩咐,李福就早早备好整砖、碎砖、黄土、净水,放在要搭灶的大厨房里,供他们平地起灶。

而且他还另有心计,委托搭灶的人帮忙又在二进院内院,垂花门旁边游廊下砌了个茶灶。

就为了这个,等搭完灶头后,李福自行拿出红封包着的五块钱送与来人喝酒。同时搭灶人也直接把该准备大小煤球劈柴各多少斤,写下来给了李福。

痛痛快快,跟本没废话,一切都是约定俗成,才俩小时就完了事儿。

跟着4月29日,燃料购齐备的同时,一切厨行所用的锅屉糙家具,也都随之来到。下午,连厨用细家具也有人来安插落尽。

这样等到办事头一日厨行进棚时,只大师傅们挟带着油裙裹着手使的菜刀就行了。

可又一样,这些事同样是没人言没人语,大家全是进门就干活,全凭默契完成。

最后4月30日,肯定是最忙碌的。

大清早先是李福带着仨“海碰子”和洪衍武找来的人手,齐心协力先把桌椅铺设在了院子里设席。

同时又有李福通过洪衍武,从单先生那边邀请的“彩子局”老工匠登门,来把扎好的绣球、彩绸为洪家布置好。这也就是俗称的“玩花活”的由来。

再等到过了中午,结彩便已经完成。

此时由庞师傅亲自督同伙友担调和原料进棚,分别布置,升火添煤。等煤烟冒完,一看那火苗子三尺多高,庞师傅才算满意,开始带着人练活儿。

为什么这么早就动火动手?因为好些东西得提前做成半成品。临时现抓可来不及。

像海货得发吧?猪肉得剁成肉馅儿吧?还有些东西得过油吧?

那肥瘦都得搭配好了,什么样的丸子肥肉多一点,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七成,什么样的丸子过油到五成,还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过油的成熟都不一样。这也都是规矩。

另外苟师傅也来了。他毫不客气地抓来洪衍武和陈力泉帮着一起揉面,他得蒸喜字馒头出来。

这玩意和普通的馒头大不一样,是一种由木质模具扣出来的馒头,像一块糕点。圆形、方形不等,上面有凸起的双喜字花纹。其周围直径约二三寸,厚不到一寸。

洪家的场面,至少也得六百块,不仅摆出来体面喜气,第二天也是要当主食用的。

于此同时,其他人也闲不住。李福带着大家还得支礼桌、茶桌。

这两样规模多大也得根据席面来。礼桌、茶桌分设在垂花门内院两边。

统统是用八张八仙桌拼成了一个大长案。然后铺上红台布,摆上了一个折枝花卉的八扇屏。

只是茶桌要挨着茶灶,而且案子两边还要各摆上一个放了两斤茶叶的大茶叶罐,和铜壶各六把。还有成套的瓷质茶壶茶碗三十套,谓之“净壶净碗”。

至此为止,喜宴的场面才算大致完成。其余就等晚间李福自己再把茶食果席制作出来了。

但事儿到这儿可还没完。

一是李福得提前给洪衍武的人分配第二天的任务,谁是知宾,谁管杂物,谁登记礼单,谁是茶房,谁来走菜看席,最后再一一演练一下大致的服务程序。

二是庞师傅还得提前做出一桌和明天正席一模一样的“落作饭”来,准备请主人尝尝口味,以便指导改正。

所以实际上,真等到晚上擦黑,洪家人喜气洋洋的到老宅来看形状,有关喜宴的大致庶务才算告一段落。

不夸张的说,这在洪衍武的眼里,无论哪一处就没有不满意的。他简直像看了一出众多大腕儿一起出演的大戏那么过瘾。

要是这玩意也有个“奥斯卡奖”,那他敢肯定,“最佳导演奖”绝对非李福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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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正日

1981年5月1日,阴历三月廿七,星期五,终于到了洪家大喜的日子。

早上五点整,在洪家老宅里,随着洪禄承和王蕴琳洗漱完,老两口打开了房门,穿着得体的新衣,一起走进微弱天光下笼罩的院落里。这个对于洪家十分特别的日子便宣告正式开始了。

其实要严格说来,这日子口儿是有点不完美的。因为这一天无论阴历、阳历都是单数,这和京城老百姓理想中的双数日子可有点不符。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这年头的假日有限呢。如果不是5月1日劳动节操办,那就得5月3日星期天了,全都是一样。

要是5月2日来办当然最好,可别人没新郎新娘的七天婚假啊。在单休日的年月里,这个星期六大家还得上班呢,又怎么让亲朋好友来恭祝他们的幸福呢。所以也只能将就了。

好在洪家人都比较想得开,没人愿意跟自己无法掌握的事儿较真,变着法让自己难受。所以这一点点迷信心理所产生的不快,还是很容易就被大家忽略过去的。

反过来讲,带着这种喜幸劲儿肯定没人能安稳地睡懒觉。因此除了孩子,洪家的每一个人,乃至李福和三个“海碰子”,都差不多五点多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而无论是打着哈欠,还是精神抖擞,他们每个人都在按照昨日早就分配好的任务,自觉忙碌起来。

像李福要负责安置茶灶、水壶、水囤。仨“海碰子”在厨房整理碗碟。

洪衍争、徐曼丽、洪衍文、洪衍茹一起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洪家老两口也得布置礼桌。并用红纸包封烟和糖,作为给来宾的回礼。

至于洪衍武和陈力泉俩人,是跑到了“鲜鱼口”的“天兴居”去取早点。

当然,这个点“天兴居”还没开门呢。可他们不比旁人,早就打好招呼了。就为了就着洪家办事,司师傅今天早上了半小时的班儿呢,这就叫熟人好办事。

于是临六点前,两个人带回来了足足两钢精锅的炒肝儿和二十斤包子。

这不多。因为不光是洪家人吃的,六点整厨房大师傅们就得来升灶了,来帮忙的那些人说好是七点钟来。

这么一大早,肯定谁都没来得及吃东西。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不像话,这都是情理之中的本分。

果不其然,等接下来厨行的人和帮忙的人准时纷至。一看见一桌子满满腾腾的炒肝包子,大伙儿都乐坏了,直说洪家想的周到。

而热乎的东西下肚无疑是能调动人们情绪的,等到人人吃饱喝足后各安其位。洪家立刻呈现出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

今天的婚车,理论上都是洪衍武想办法筹措的。

为什么说是理论呢?因为实际上他相当省心。除了一辆负责去福儒里接送邻居们的“40路”公交车以外,其余用车他统统打着一事不劳二主的借口,索性全都以不平等条约的形式,摊派给杨卫帆了。

所以这一天杨卫帆才是名副其实的操持人。杨子真不亏好哥们,给洪家弄到的车辆除了杨耀华本人的“红旗”以外,还有“海军大院”的其他三辆轿车和“海防歌舞团”一辆接送演员的大客车。

都是由军队的司机开车,八点钟准时赶到洪家老宅门儿前。

于是“煤市街”的起早的居民们,今天一出门就都吓了一跳。

他们还从没见过这条街来过这么多的汽车呢,连路都快封死了。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还以为有大领导下来视察来了呢。等到最后有人眼尖,看见洪家院墙两侧两组红纸直书的“囍”字之外,这才似乎明白过来。

得,无论是要去买早点的还是要上厕所的都不急了,聚在一起在洪家的门前一边张望一边讨论。内容主题只有一个,就是讨论什么人家有这么大的气派,能调动来这么多的汽车。

要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

有个老住户说,这房是原先“八大宅门”之一的洪家,似乎耳闻街道已经把房腾退给他们了。看“囍”字应该是他们家娶媳妇。否则嫁闺女就应该是单“喜”了。

但真正的答案偏偏没人信,反倒是有的小年轻信口胡说的谣言大有市场。

他们的依据是,公家给私人腾房哪儿那么容易啊,何况有钱也弄不来车啊。说是资本家又回来了可能性不大。

又因为头几天见人把桌椅板凳,家什器物往这里搬进搬出,进的东西还都是“老式儿”的。他们就更觉得不像是过日子的人家。要不怎么连个冰箱、彩电、水曲柳家具都没有呢?

嗯,弄不好这里变成了大饭馆了吧?以后专门用来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的……

就在这些老百姓议论纷纷的同时,又有一辆出租车开到了洪家门前。

一直等在门外的洪衍文见了车上下来的人,最先脱口而出一句的“常局长”,竟然又为那番臆断的言论提供了“切实”的依据。

敢情这批最早的来宾不是别人,正是边建功用车送来的常显璋一家。

但必须得说的是,那些门口看热闹的人彻底错到姥姥家去了。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仅凭一句称呼就闹了误会,也因为这五个人里,今天身份最尊贵的反倒是顾凌烨。等她才是洪衍文又急又盼的事儿。

因为按风俗讲,京城去接亲的队伍里必不可少要有个娶亲太太。这个角色不但身份贵重,且有讨吉祥给新人祝福之意,必须要求是个父母、配偶、孩子皆全的全和人儿。

那么事前洪家想来想去,觉得唯有常家的媳妇儿,端庄得体的顾凌烨最为合适。

于是在王蕴琳亲自登门相请下,鉴于两家的亲密关系,顾凌烨不好推辞,便只得答应,这样今天常家人才会配合她执行重要任务的时间早早赶到。

常家一行人进了院里,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洪家道喜。他们全家的贺礼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和礼金五十元。这是很重的礼了,透出了两家人关系的莫逆。

洪禄承和王蕴琳各自接过礼物称谢不止。他们看看头顶明亮舒展的蓝天,看看院子里到处可见的红“囍”字,又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常家五口,心中都是颇多感慨。

特别是王蕴琳,看着仪表堂堂的儿子喜孜孜立在一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竟出来了。

常夫人是最能体会到这种心情的人,也陪着王蕴琳红了一双眼圈。

嘴里忙劝着说,她自己当初见儿子结婚,也是觉得实在是不容易。可再一想,当爹妈的图得不就是这一天吗?好在我就一个儿子,心里酸一回就够了。你呀,后面还得有一次呢。

这样一说,大家就都笑了。

与此同时,清晨的日光也在这个时候晒照进了洪家的宅院,不但环境一下光亮温暖起来。似乎连垂花门两侧的绣球,房檐下的红绸都变得愈加艳丽、耀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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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闯三关

同样都是1981年5月1日的十点二十分。

李福忙忙碌碌,正指派着人在外面悬挂鞭炮。

福儒里的老邻居们是喝着茶聊着天,心生感慨地交流着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可人和人,为什么能享受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洪禄承与王蕴琳,正带着客套礼貌,去迎接由洪衍争陪同进来的王汉平。

边建功也刚刚从“茶食胡同”把寿敬方父子俩接了过来。

巧的是,他的出租车几乎和宋局长一家的汽车走了个头迎头、面对面,一北一南,几乎同步来到了洪家的老宅。

可因为都知道是来客,谁也不好意思先往前停,反倒挺客气地僵住了。

而与此同时,早已出发的迎亲的队伍也准时来到了金鱼池区政府大院儿许家门下。

更巧的是,似乎老宅门口汽车僵持是某种预兆。娶亲过程,果然受到了一些不顺利的阻碍。

首先是娶亲队伍没想到许家楼下出了状况,汽车过不去。

这全都是因为大院里还在盖新楼,卡车频繁往来的缘故。

不但楼前堆了许多还没用完建筑材料。而且楼下的地面居然有一大块陷进去了,露出了一个大洞。

这肯定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因为洪衍文上星期来,这里还是好好的。

那汽车当然不敢往楼前开了,也就在外面路口停住了。

而作为“娶亲太太”的顾凌烨和洪衍文,就得带着洪衍武、陈力泉、“大将”、“三戗子”、“虾爬子”这五个“娶亲官客”下车步行,走进去迎新娘子。

却没想到才刚到楼门口,就又是一个别扭。

敢情楼门口居然贴得是黄纸,而且上面红“囍”字不是直书的,还是剪出的红纸贴上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照京城规矩,倒插门姑爷,女方家门口才是黄纸红“囍”字呢。

那什么情况下才是贴字呢?

得继子成婚才行,表示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简直是不合章法到家了。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顾凌烨当时就皱了眉,但她发现其他人并没注意,也不好多口败兴。

想了想或许是女方不懂老规矩,也或许是出了什么岔子疏忽了。打算待会上去问问,只要新房没贴这个就行。

这样她就忍住了。跟着上了楼她一下放了心,因为许家门口的喜字是正常的。

可这时偏偏又遇到一个坎儿,许家居然不让进门。里面的人要闹喜斗法,让新郎“闯三关”才肯开门。

第一关,有人要新郎念三首喜诗考教文采。

这一点洪衍文丝毫不怵,何况还有顾凌烨旁边帮衬、提醒,顺利通过。

只是第二关就有点让人尴尬了。里面的人,竟要新郎大声喊,“爸爸妈妈,开门了!”。可无论洪衍文怎么喊,里面也依然回复,“听不见!大声点!”

这样闹了好几次,来娶亲的人就都有点不高兴了,谁都看出来里面透着故意难为。

洪衍文也是一样,听了里面许晓军称兄唤弟的招呼,心知肚明多半就这小子带头闹腾的。一时沉默无语,连他也懒得叫了。

好在许崇娅在里面也等着急了,直嚷嚷“开门,开门。许晓军,你们干嘛呀?”

这样,里面的人才算把门开了一道缝,算是进入下一个流程了。

第三关,那就是要红包讨喜钱了。

对这个被后人俗称为“见钱眼开”环节,洪衍武其实早早就准备好了,每个红包里包了十块钱。一共带了十个。

这都顶俩人的月工资了,绝对是不菲啊。

只是人却是贪心不足的,十个红包都塞进去了,里面却还说不够。有人居然笑称“许家嫁的可是千金”,那意思还得给九百才行。

这下真给洪衍武惹怒了。他心想一千块对老子算个屁!可我们家娶这个媳妇儿已经花了一万多了,够对得起你们了。难道还能再惯你们这臭毛病?

于是一声招呼,都不等洪衍文再分说,他直接带着陈力泉几个硬上,把门楞给生拽开了。

只是这么一来,里面的人也上火了。门才刚一打开,七八个小伙子一拥而上,都横眉立目的把过道给堵严实了。那意思还是不让进。

当然,这架势要对付普通人还行,如果以实力论,洪衍武几个人要硬闯谁也拦不住。一胡撸他们就得全贴墙上去。

但这么一来,针尖对麦芒不就真蹡蹡起来了吗?要闹出火气弄僵了,好事就要变坏事了。

好在顾凌烨没忘了自己作为“娶亲太太“的职责,适时阻止双方,发挥了她应有的作用。

她会说话,赶紧笑着打圆场。声称闭门闹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等吉时,以云开日出为好。今天天气预报可是晴转多云,现在外面阳光普照,多好的时候啊。何必再耽搁呢?真要等到云彩盖住了天,反倒对新人不好。

这么一来,在情在理,里面的人很难再坚持。又一看许晓军面色已经含糊了,也就都把道儿给让开来,放娶亲的一干人进门了。

只是洪家的人高兴不了多久,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呢。因为小鬼儿好除,老妖难降。

许家满屋子的人里,就在许秉权夫妇身边,有一个稳如泰山的干巴老太太。

她不但是许崇娅的大姨。而且她也是和顾凌烨一样尊贵的身份,是今天的“送亲太太”。

这位“大姨”可不甘心顾凌烨凭几句话就扫清了障碍,就这么轻易把人接走。

她深知自己今日责任重大,必须得替新娘家拿住劲儿,充这个主心骨,决不能让婆家占了上风。至少得弄得婆家人感恩戴德,再三求告才能松口。

于是在顾凌烨、洪衍文跟许秉权、于婉芬见礼之后,她不等再相互寒暄客气,就摆出了一副名角唱“封箱戏”的派头。先声夺人地质问上了。

“你们来了几辆车啊?我们这么多亲朋好友都坐得下吗?”

洪衍文老老实实的汇报了情况。

听说轿车来了四辆,还有辆大客车。许家人多少有点诧异,一时都没的挑剔了。

可“老谋深算”和“姜是老的辣”那不是白说的,“大姨”还有话儿预备下来了。此时就故意明知故问,“那汽车停没停在楼下单元门大门口啊?”

这肯定不行啊。别说那是杨耀华的座驾了,不容有任何闪失。就搁边建功的破出租车,也不能随便冒这个风险啊。

结果“大姨”得计,就捏着这一条不松嘴了。任凭顾凌烨和洪衍文怎么央告,也不肯通融。

老太太的的道理就是妈妈令儿。“大姨”说新娘子出单元门就不能落足在地上,如今坐汽车那就等于过去上喜轿。天下间哪儿有让新娘子自己抛头露面走老半天上轿的道理?别说地上有个洞,就是天塌地陷了,也得把汽车开到单元门前,才能接人走。

这么一来,许家的亲朋都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样子,一起看洪家的笑话。

而娶亲队伍个个着急,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就连洪衍武也一样抓后脑勺。他出的主意是让新郎背新娘,让新郎抱新娘,可都被“大姨”找理由否了,也是丁点没辙。

其实还别说他了,新娘子又怎么样?许崇娅刚帮洪家求了两句,说别这么迷信。就被“大姨”愤愤然数落了一顿。

“小娅,连你父母都没言声,有你说话的份儿嘛?再说,我是为谁好啊?”一下就把她敲打的闭了口,只能撇著嘴角,低头揉搓衣角了。

不用说,这种形式下,洪家是人人后脖子汗流,眼红上火了。

可话是怎么说来着?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此时就再次证明了,请对了“娶亲太太”是太重要了。

别忘了顾凌烨是谁?那是一位知书达礼的老师。“大姨”是越讲理她越不怕。

她心里这时反倒有了谱儿,先假借劝许崇娅,开口就把“大姨”给捧得高高的。

她说长辈说的对,京城的风俗是要讲的。这不是迷信,而是祝福,是吉祥,是美好的祝愿。

而跟着不着急不忙慌,话风一转,又对“大姨”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孩子好,想要样样周全。但您多少也得体谅一下,天下间往往事不由己,有个疏漏也难免。咱们办事是图两家人高兴,彼此也得担待一下,和睦才是第一位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姨”以为顾凌烨计止于此了,冷笑了一声。

“久闻洪家大名,听说在京城已经有几百年了。本以为孩子将来的婆家是最懂得礼节的。没想到,还不如我们根儿浅的许家。担待?得分情况。人一辈子就办这么一回事儿,事关两家人颜面的事儿,怎么担待?何况人心比人心,你自己当初办事的时候,你乐意含糊吗?”

要说这话确实是够硬气的。可老太太不知深浅啊。

得,结果一不留神掉进坑里去了,崴脚了。

只见顾凌烨淡淡一笑,“您老别急,我有个事还得跟您商量一下。”跟着过去小声儿在“大姨”耳边把楼下黄纸贴红“囍”字的事儿一说。

也就五秒钟不到,“大姨”就楞住了,跟着脸抽抽,就真像扭了脚筋似的。再过了五秒,她那又贫又碎的京片子,叫得一声比一声高。

“楼下的‘喜’字谁给换的,你们谁给换的?到底是谁干的?”

谁啊?罪魁祸首是许晓军和他一个好哥们儿。

敢情早上八点多,有人把单元门口的喜字给剐蹭了一个口子。下楼偷偷抽烟的许晓军就不高兴了。

当时陪着他在一起的那个小子是区办公室主任的儿子,就说“你们家那喜字也太单调了,还写大字呢,多土啊。刮了就刮了吧,咱们换一个。干脆,让我姐姐剪个大红喜字出来,要两个喜的。咱们再贴个大黄纸上,红配黄那多醒目啊。”

这么着,俩四六不懂的小子,就玩儿了回“洋的”。

搞清楚始末,为许家的事儿殚精竭虑的“大姨”差点没背过气去,许秉权夫妇也差点没用目光把儿子给瞪死。

这时反倒是顾凌烨充起了大气,直说“年轻人不懂,也是好心,无妨无妨。何况事有疏漏本是难免,好事多磨嘛。”

那后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啊,顾凌烨已经把理、礼、情熔为一炉,不由许家不让步,不妥协。俗话说得好啊,既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再玩儿什么聊斋了。

所以最后,还是采取了洪衍武的倡议。下楼之后,新娘让新郎亲自抱到车上去,鞋不许沾地。

虽然洪衍文是累点,可有这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已经不错了。洪家哥儿俩不能不对顾凌烨肃然起敬,心怀感激。

洪衍武也没忘了张罗,一边让“三戗子”下去换喜字,一边又让“虾爬子”去拿车里的相机,准备待会好把这浪漫的一幕给拍下来。

这样许家人也就重新都有了兴致,每个人只觉得好玩。不多会,听见楼下一声喊,大家都哈哈笑着跟新郎新娘下楼去了。

果然,这一下坏事成好事了。

在一片欢喧声中,在大院邻居们的瞩目中,新娘许崇娅搂住爱人脖子的心情,根本不能用“激动”这个词来形容,她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幸福和满足感中。

时间、空间对她都没有了意义,她巴不得这段路永远走不完。

而跟在后面的一众人群呢,起哄是起哄,真溜达到车队前时也傻了。就连许秉权心里都打了个突儿。

因为他们一是没想到五辆车的司机居然都身着军装。二是没想到打头挂彩的头车居然是“红旗”,三是那“红旗”车的牌号也着实太过吓人。

“海A002”!

这……这是洪家的车?

这可是区政府的大院儿啊,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谁看不懂啊!

唯有洪衍武在给新郎新娘拉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宾客们骤然冷静的表现暗暗乐了。

他心知肚明,许家父子俩脑子肯定当机中,心里多半是在骂“我操”,就为这个,这车就不白借来。

哼,必须得让你们知道知道,洪家的里子是什么成色。

哎,这种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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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闯三关

同样都是1981年5月1日的十点二十分。

李福忙忙碌碌,正指派着人在外面悬挂鞭炮。

福儒里的老邻居们是喝着茶聊着天,心生感慨地交流着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可人和人,为什么能享受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洪禄承与王蕴琳,正带着客套礼貌,去迎接由洪衍争陪同进来的王汉平。

边建功也刚刚从“茶食胡同”把寿敬方父子俩接了过来。

巧的是,他的出租车几乎和宋局长一家的汽车走了个头迎头、面对面,一北一南,几乎同步来到了洪家的老宅。

可因为都知道是来客,谁也不好意思先往前停,反倒挺客气地僵住了。

而与此同时,早已出发的迎亲的队伍也准时来到了金鱼池区政府大院儿许家门下。

更巧的是,似乎老宅门口汽车僵持是某种预兆。娶亲过程,果然受到了一些不顺利的阻碍。

首先是娶亲队伍没想到许家楼下出了状况,汽车过不去。

这全都是因为大院里还在盖新楼,卡车频繁往来的缘故。

不但楼前堆了许多还没用完建筑材料。而且楼下的地面居然有一大块陷进去了,露出了一个大洞。

这肯定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因为洪衍文上星期来,这里还是好好的。

那汽车当然不敢往楼前开了,也就在外面路口停住了。

而作为“娶亲太太”的顾凌烨和洪衍文,就得带着洪衍武、陈力泉、“大将”、“三戗子”、“虾爬子”这五个“娶亲官客”下车步行,走进去迎新娘子。

却没想到才刚到楼门口,就又是一个别扭。

敢情楼门口居然贴得是黄纸,而且上面红“囍”字不是直书的,还是剪出的红纸贴上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照京城规矩,倒插门姑爷,女方家门口才是黄纸红“囍”字呢。

那什么情况下才是贴字呢?

得继子成婚才行,表示喜事是贴靠上去的。

所以说,这简直是不合章法到家了。让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顾凌烨当时就皱了眉,但她发现其他人并没注意,也不好多口败兴。

想了想或许是女方不懂老规矩,也或许是出了什么岔子疏忽了。打算待会上去问问,只要新房没贴这个就行。

这样她就忍住了。跟着上了楼她一下放了心,因为许家门口的喜字是正常的。

可这时偏偏又遇到一个坎儿,许家居然不让进门。里面的人要闹喜斗法,让新郎“闯三关”才肯开门。

第一关,有人要新郎念三首喜诗考教文采。

这一点洪衍文丝毫不怵,何况还有顾凌烨旁边帮衬、提醒,顺利通过。

只是第二关就有点让人尴尬了。里面的人,竟要新郎大声喊,“爸爸妈妈,开门了!”。可无论洪衍文怎么喊,里面也依然回复,“听不见!大声点!”

这样闹了好几次,来娶亲的人就都有点不高兴了,谁都看出来里面透着故意难为。

洪衍文也是一样,听了里面许晓军称兄唤弟的招呼,心知肚明多半就这小子带头闹腾的。一时沉默无语,连他也懒得叫了。

好在许崇娅在里面也等着急了,直嚷嚷“开门,开门。许晓军,你们干嘛呀?”

这样,里面的人才算把门开了一道缝,算是进入下一个流程了。

第三关,那就是要红包讨喜钱了。

对这个被后人俗称为“见钱眼开”环节,洪衍武其实早早就准备好了,每个红包里包了十块钱。一共带了十个。

这都顶俩人的月工资了,绝对是不菲啊。

只是人却是贪心不足的,十个红包都塞进去了,里面却还说不够。有人居然笑称“许家嫁的可是千金”,那意思还得给九百才行。

这下真给洪衍武惹怒了。他心想一千块对老子算个屁!可我们家娶这个媳妇儿已经花了一万多了,够对得起你们了。难道还能再惯你们这臭毛病?

于是一声招呼,都不等洪衍文再分说,他直接带着陈力泉几个硬上,把门楞给生拽开了。

只是这么一来,里面的人也上火了。门才刚一打开,七八个小伙子一拥而上,都横眉立目的把过道给堵严实了。那意思还是不让进。

当然,这架势要对付普通人还行,如果以实力论,洪衍武几个人要硬闯谁也拦不住。一胡撸他们就得全贴墙上去。

但这么一来,针尖对麦芒不就真蹡蹡起来了吗?要闹出火气弄僵了,好事就要变坏事了。

好在顾凌烨没忘了自己作为“娶亲太太“的职责,适时阻止双方,发挥了她应有的作用。

她会说话,赶紧笑着打圆场。声称闭门闹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等吉时,以云开日出为好。今天天气预报可是晴转多云,现在外面阳光普照,多好的时候啊。何必再耽搁呢?真要等到云彩盖住了天,反倒对新人不好。

这么一来,在情在理,里面的人很难再坚持。又一看许晓军面色已经含糊了,也就都把道儿给让开来,放娶亲的一干人进门了。

只是洪家的人高兴不了多久,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呢。因为小鬼儿好除,老妖难降。

许家满屋子的人里,就在许秉权夫妇身边,有一个稳如泰山的干巴老太太。

她不但是许崇娅的大姨。而且她也是和顾凌烨一样尊贵的身份,是今天的“送亲太太”。

这位“大姨”可不甘心顾凌烨凭几句话就扫清了障碍,就这么轻易把人接走。

她深知自己今日责任重大,必须得替新娘家拿住劲儿,充这个主心骨,决不能让婆家占了上风。至少得弄得婆家人感恩戴德,再三求告才能松口。

于是在顾凌烨、洪衍文跟许秉权、于婉芬见礼之后,她不等再相互寒暄客气,就摆出了一副名角唱“封箱戏”的派头。先声夺人地质问上了。

“你们来了几辆车啊?我们这么多亲朋好友都坐得下吗?”

洪衍文老老实实的汇报了情况。

听说轿车来了四辆,还有辆大客车。许家人多少有点诧异,一时都没的挑剔了。

可“老谋深算”和“姜是老的辣”那不是白说的,“大姨”还有话儿预备下来了。此时就故意明知故问,“那汽车停没停在楼下单元门大门口啊?”

这肯定不行啊。别说那是杨耀华的座驾了,不容有任何闪失。就搁边建功的破出租车,也不能随便冒这个风险啊。

结果“大姨”得计,就捏着这一条不松嘴了。任凭顾凌烨和洪衍文怎么央告,也不肯通融。

老太太的的道理就是妈妈令儿。“大姨”说新娘子出单元门就不能落足在地上,如今坐汽车那就等于过去上喜轿。天下间哪儿有让新娘子自己抛头露面走老半天上轿的道理?别说地上有个洞,就是天塌地陷了,也得把汽车开到单元门前,才能接人走。

这么一来,许家的亲朋都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样子,一起看洪家的笑话。

而娶亲队伍个个着急,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就连洪衍武也一样抓后脑勺。他出的主意是让新郎背新娘,让新郎抱新娘,可都被“大姨”找理由否了,也是丁点没辙。

其实还别说他了,新娘子又怎么样?许崇娅刚帮洪家求了两句,说别这么迷信。就被“大姨”愤愤然数落了一顿。

“小娅,连你父母都没言声,有你说话的份儿嘛?再说,我是为谁好啊?”一下就把她敲打的闭了口,只能撇著嘴角,低头揉搓衣角了。

不用说,这种形式下,洪家是人人后脖子汗流,眼红上火了。

可话是怎么说来着?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此时就再次证明了,请对了“娶亲太太”是太重要了。

别忘了顾凌烨是谁?那是一位知书达礼的老师。“大姨”是越讲理她越不怕。

她心里这时反倒有了谱儿,先假借劝许崇娅,开口就把“大姨”给捧得高高的。

她说长辈说的对,京城的风俗是要讲的。这不是迷信,而是祝福,是吉祥,是美好的祝愿。

而跟着不着急不忙慌,话风一转,又对“大姨”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孩子好,想要样样周全。但您多少也得体谅一下,天下间往往事不由己,有个疏漏也难免。咱们办事是图两家人高兴,彼此也得担待一下,和睦才是第一位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姨”以为顾凌烨计止于此了,冷笑了一声。

“久闻洪家大名,听说在京城已经有几百年了。本以为孩子将来的婆家是最懂得礼节的。没想到,还不如我们根儿浅的许家。担待?得分情况。人一辈子就办这么一回事儿,事关两家人颜面的事儿,怎么担待?何况人心比人心,你自己当初办事的时候,你乐意含糊吗?”

要说这话确实是够硬气的。可老太太不知深浅啊。

得,结果一不留神掉进坑里去了,崴脚了。

只见顾凌烨淡淡一笑,“您老别急,我有个事还得跟您商量一下。”跟着过去小声儿在“大姨”耳边把楼下黄纸贴红“囍”字的事儿一说。

也就五秒钟不到,“大姨”就楞住了,跟着脸抽抽,就真像扭了脚筋似的。再过了五秒,她那又贫又碎的京片子,叫得一声比一声高。

“楼下的‘喜’字谁给换的,你们谁给换的?到底是谁干的?”

谁啊?罪魁祸首是许晓军和他一个好哥们儿。

敢情早上八点多,有人把单元门口的喜字给剐蹭了一个口子。下楼偷偷抽烟的许晓军就不高兴了。

当时陪着他在一起的那个小子是区办公室主任的儿子,就说“你们家那喜字也太单调了,还写大字呢,多土啊。刮了就刮了吧,咱们换一个。干脆,让我姐姐剪个大红喜字出来,要两个喜的。咱们再贴个大黄纸上,红配黄那多醒目啊。”

这么着,俩四六不懂的小子,就玩儿了回“洋的”。

搞清楚始末,为许家的事儿殚精竭虑的“大姨”差点没背过气去,许秉权夫妇也差点没用目光把儿子给瞪死。

这时反倒是顾凌烨充起了大气,直说“年轻人不懂,也是好心,无妨无妨。何况事有疏漏本是难免,好事多磨嘛。”

那后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啊,顾凌烨已经把理、礼、情熔为一炉,不由许家不让步,不妥协。俗话说得好啊,既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再玩儿什么聊斋了。

所以最后,还是采取了洪衍武的倡议。下楼之后,新娘让新郎亲自抱到车上去,鞋不许沾地。

虽然洪衍文是累点,可有这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已经不错了。洪家哥儿俩不能不对顾凌烨肃然起敬,心怀感激。

洪衍武也没忘了张罗,一边让“三戗子”下去换喜字,一边又让“虾爬子”去拿车里的相机,准备待会好把这浪漫的一幕给拍下来。

这样许家人也就重新都有了兴致,每个人只觉得好玩。不多会,听见楼下一声喊,大家都哈哈笑着跟新郎新娘下楼去了。

果然,这一下坏事成好事了。

在一片欢喧声中,在大院邻居们的瞩目中,新娘许崇娅搂住爱人脖子的心情,根本不能用“激动”这个词来形容,她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幸福和满足感中。

时间、空间对她都没有了意义,她巴不得这段路永远走不完。

而跟在后面的一众人群呢,起哄是起哄,真溜达到车队前时也傻了。就连许秉权心里都打了个突儿。

因为他们一是没想到五辆车的司机居然都身着军装。二是没想到打头挂彩的头车居然是“红旗”,三是那“红旗”车的牌号也着实太过吓人。

“海A002”!

这……这是洪家的车?

这可是区政府的大院儿啊,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谁看不懂啊!

唯有洪衍武在给新郎新娘拉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宾客们骤然冷静的表现暗暗乐了。

他心知肚明,许家父子俩脑子肯定当机中,心里多半是在骂“我操”,就为这个,这车就不白借来。

哼,必须得让你们知道知道,洪家的里子是什么成色。

哎,这种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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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十一点

差不多正好十一点,就在王蕴琳心不在焉说着客套话,忍不住频频出神,把眼光移向老宅的二门外的时候。

“小百子”如《西游记》里的“小钻风”一样兴冲冲跑进来报,说娶亲队伍回来了。

一时间,不但这当妈的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院儿里的人也全激动了。

一个喜封给了“小百子”,很快,洪家老两口就带着大家出了宅门。

众人一出来先见着胡同对面则站满了“煤市街”附近的居民,远远地观望着看热闹。

而洪家的院门外两旁,一边五个,全是用竹竿挑起来的大查鞭。挑着鞭的自然全是洪衍武的人,已经都抽上烟卷了,随时都能燃放。

再往远处看,街北口,一行车队正缓缓驶来。

怎么这么合适啊?

嗨,这都是出自李福的安排。

半小时前,他就让“小百子”和“大勇”一人蹬了一辆自行车,守在“煤市街”两头儿等着去了。

说一经发现车队就火速来报。结果“小百子”比“大勇”运气好,得了彩头。

要不怎么说,有懂行的人给安排就是好呢?

接下来也是一样,李福一边让“小百子”去门房里取出早准备好的五彩纸屑让大家分抓。另一边他看着差不多了,断然一声令下。

就听“劈劈啪啪”声响,就见火光烟雾缭绕,整整十挂鞭一起燃放起来。那叫一个气势惊人。

与此同时,娶亲的小轿车就在众多羡慕的眼神中,就在惊呼咋舌的喧嚣中,破烟开雾地停到了洪家老宅大门前。

最先下车的是洪衍武,他从副驾驶一下了车,就要去给新人拉车门。

可没想到,这却有点自作多情了,李福居然拦着没让他过去。

而就在他错愕间,就见李福招手叫来了早就等在一边的洪衍茹。然后把一个早准备好的拿着个大红苹果给了她,又嘱咐了两句。

最后是由这丫头去打开的车门,并且还把这个苹果也塞在了新娘子的手里。

懂行的老人们目睹这一幕,都不禁都啧啧称叹,对这一环节相当推崇。

就连和新郎新娘同乘一车的“大姨”也很满意婆家的这个安排。

还没等下车,她就小声地叨唠上了。

“真不错,瞧这鞭炮放的,庄重、热闹……对喽,按老令儿,新人就是不能空手下轿。这苹果多吉利……哎,早知道人家这么讲究,咱也应该备个装满小米儿的宝瓶带上……”

这还是这位“送亲太太”第一次夸洪家呢。

洪衍文和许崇娅颇有默契的相视一笑,尽管他们都听不懂这些。可恰才在接亲时产生的不快,都随着这车门打开,被迎面而来的喜庆之风吹走了。

而紧接着,最能体现宾客们热情的时刻到来了。

就在新郎新娘下车的一刻起,在众多亲朋好友夹道欢迎的雀跃声里,五彩纸屑顿时飞扬而起,飘飘洒洒从天而降。

不分彼此的把新郎、新娘、送亲的“大姨”,洪衍武和洪衍茹全给笼罩在其中了。

而等到一路行至院内,就连跟在后面李福,那白头发都成了五彩缤纷的了。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着落了“喜气儿”。

欢乐,在洪家老宅里活泼地流动著,愉悦,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传播着。

此时,不知谁家养的一群白鸽,就像是不请自来的乐队似的,凑趣地盘旋在院子正上方的晴空之中,传来了鸽子哨的鸣音。

清脆,嘹亮,振奋……

新娘子算是顺利接到了,可婚礼仪式却并不急于举办。

因为一是新郎、新娘得由“娶亲太太”、“送亲太太”先陪着进房内。掸去身上的纸屑、杂物,喝一口茶。需要稍事休息,再重新整容化妆。

二是洪、许两家人都有些重要的宾客没有来到。

许家主要是等的同僚。一个是代表区高官和区长来祝贺的区委王副书记,还有另一个跟许秉权关系比较近的何副区长。人家都是高官,会坐自己的车来,只是因身份持重,自然要晚到一些。

而洪家等的主要是杨卫帆、周曼娜、苏晓明和托邻居苏裁缝代请的昆曲剧团名角俞宛妤。

这倒不是他们几个也像当领导的端架子,而是因为恰逢节日,都有演出任务。人家来是来,得等公家的事儿完了才能赶过来呢。

具体时间说不好,反正能等就等呗,只要婚礼仪式不超过正午举行就行。

只是就这么一等啊,又等出了一些本不该有事端来。

因为人虽然已经逐渐坐下来静止了,但人心的活动却是无法平静的。

平心而论,洪家今天的安排、今天的场面都大大超乎许家亲朋的意料之外。

无论是洪家不知几深的房屋院落,还是满眼的红绸,杯碟茶具的精美,或是人流往来的局面,都让他们暗自为止咋舌,惊讶不已。

饶是其中有许多区政府的干部又怎地?他们去过的饭庄子再多,也没有这个气派。

要说京城里唯一可比的,也就是当初的“首都饭庄”,现在的“萃华楼”了。

只是格局虽然相差不多,但“萃华楼”的服务员个个敷衍于事,工作态度带着懈怠,对外宾和内宾完全不同,又怎比得上今天这些年轻人殷勤备至,伺候周到?

所以别说于婉芬看傻了眼,心里不禁为自己曾在洪衍文面前说过平房不如楼房的话暗暗脸红。

就连许秉权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惨败萧瑟的院落竟然在今日修葺一新后,能重新焕发出如此的光彩。

只是越是如此,他们的心里就越不平衡。

在开始的惊愕过后,一种堪比陈年老醋的味儿,就随着越来越细的观察,越来越多的发现,蹿上了心头。

瞧这房,瞧这院,瞧这摆设,瞧这席面……

他们洪家何德何能啊?竟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高官、部长也没这种福气啊?

再怎么说,一个平头老百姓也不能压过革命干部去吧?和眼前景象这么一比,什么厅局级的名分待遇,简直成了个笑话。

难道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了吗?哼,万恶的资产阶级。

嫉妒正是由狭隘而产生,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许秉权和于婉芬,都隐约感到过去那种对豪门富户发自骨血里的痛恨又回来了。让他们忍不住想要“再打一回老虎”才能痛快。

当然,他们很快就清醒过来。

因为现实是洪家不但已经阴差阳错成了他们的儿女亲家。而且已非昔日可比。人家的社会关系上不容小觑,能够上的级别,甚至比他还要高呢。

无论从那方面来讲,许家都可以沾不少光儿。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也不知怎么,这股子心里泛起的酸味就是难以克制。

他们总觉得从中能得到的好处,仍旧不足以弥补心灵上的缺失似的,那么让人难受,让人痛苦。

这么一来,既然心里存了疙瘩,他们自然就会本能地想着,如何从洪家身上再找着点自尊,再多落一点儿实惠了。

正所谓此时不难为,何时难为?于是在座位安排上,他们也就有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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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席位

我国是最讲究尊卑与序列的。

在一个家庭里,爹妈和子女的身份地位永远不能划等号,在一个单位里,领导和普通职工之间也永远有别。

这一点连不认字的人也懂得。即使在“最平等”,“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年月里也是一样。

所以在我们所有社会活动中,永远都是依礼有别。

席次上也是一样。每逢尊卑长幼同堂聚会,都须按传统的成规序坐。

具体到民间办喜事上,由于请人较多,来宾当中既有亲戚,也有朋友,亦无法统一序座。只能是分别开席,以桌为单位地序座。通常会分为贵宾席、新亲席、近亲席、朋请席这四种。

不用说,怎么安排座位,其中细节十分琐碎,繁杂。即使做好全面考虑,通盘安排。也很难不出纰漏。

而最容易出问题的恰恰就是贵宾席,也就是俗称的“上宾席”、“首席”上。像洪、许两家发生的争议就是为此。

贵宾席其实并不单指一桌,大致分为两种。

第一种主要是办喜事的特殊礼遇。例来要由男方、女方父母亲自作陪。

比如说,招待被两家人邀请来的娶亲人员,如娶亲太太、送亲太太、娶亲官客,送亲官客等。

过去还包括提拉盖头、金银水壶的小孩。正如今日通常情况下的证婚人、介绍人、司仪、伴郎、伴娘,以及给新娘拉头纱的小孩。

第二种主要就是被本家请来的高官职,有功名者,社会名流了。

这不但要单开一班席,按品爵高低,功名大小以及社会威望排列桌次、座次。也要由本家作陪,和安置与其社会地位及身份相等的人物同席。

按原本安排,其实洪家的贵宾席有四席。

第一席有洪、许两家父母,新郎、新娘坐陪,常显璋、顾凌烨、许家“大姨”和许晓军。

第二席有允泰夫妇、寿敬方坐陪宋局长夫妇,以及重文区的几位重要领导。

第三席有洪衍争夫妇作陪常局长夫妇、何介夫、单先生、王汉平、老苏和俞宛妤。

第四席才是洪衍武陈力泉陪同三个“海碰子”、宋国甫、宋平平和杨卫帆、周曼娜,苏晓明他们。

然后往下才是新亲席、近亲席,朋请席。

至于说许家到底有什么不同意见呢?

敢情仨字儿就能概括,势利眼。

首先,许秉权夫妻除了认为无论如何两个区领导得坐在第一席上,还要洪家把“通上边的关系”也安排到这一席上。

另外,他们认为允泰夫妇和寿敬方虽然是洪家至亲长辈,可允泰两口子沉默寡言太土气,只是俩农民。而寿敬方态度孤傲,也不过是个抓药师傅。

相比较,与什么区饮食公司书记,区卫生局局长,重文分局的副局长,社会地位差距太大,就是想尽心陪也陪不好。

所以他们希望只安排洪家这边同级别的领导干部来坐这一席,如果是著名演员之类的文艺工作者也行。

甚至他们俩连自己这边的“送亲太太”都不怎么在乎,执意要给“大姨”安排到新亲席去。这就叫卸磨杀驴。

洪禄承当然不乐意了。就据理力争,说这样失礼数,伤感情。

但许秉权却认为洪禄承的坚持是食古不化,跟不上社会形势。

想想看吧,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可能说服彼此呢?

于是尽管有王蕴琳想在旁圆和,可局面还是僵持不下,隐约已经有点红脸的意思了。

这得说,还幸亏李福有眼力。

一个是他看见不对劲及时赶过来了。弄清怎么回事,赶紧先安抚,再分头儿来劝。

二个是他早看出点苗头来了。

他发现允泰夫妇、寿敬方和那些官儿坐在一起不自在,而常局长老两口带着的小孙子又老闹着要找妈。

这么结合所有情况一衡量,他就劝洪禄承干脆让一步算了。

说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这个时候两家亲家闹纷争,太不划算。干脆息事宁人,由他出面协商,再试着调一次座位得了。还没准更合情合理。

而跟着转过头来,李福又和许秉权商量。

一是先说明了,帮洪家借来车的是杨卫帆,师级待遇的著名演员,高干子弟。按说身份是足够了,可他是洪衍武的朋友,那是小辈儿的,不好跟长辈坐在一起。

二是再说明,常局长是一家五口人一起来的。另外文艺工作者也各有自己的圈子,而且多为女同志。要是陪第二席也不大合适。

所以调席可以。但洪家的关系,能陪第一席的只能是与区领导同属厅局级干部的宋局长夫妇和何介夫了。

而第二席洪家这边就没人陪了,只能是许家认识的领导干部们自己坐一席了。

对此,许秉权夫妇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因为尽管没能实现他们与更高阶层同处一席的目的,可洪家毕竟是退让了,这就是颜面上的胜利。

而且从洪家缺人陪坐第二席,就足证明社会关系上,还是许家更有优势的。

再想想,还压着那个高干子弟一头呢。怎么说对方也是小辈儿,等人一来,待会开席敬酒的时候,他们好好聊聊,彼此未必不能亲近亲近。

就这样,两家人总算达成意见,在李福的筹措下,席位又大调整了一次。

最终变成了第一席洪、许两家父母,新郎、新娘坐陪,两位区领导、宋局长夫妇和何介夫。

第二席是许家交往圈子里的一些领导干部。

第三席允泰一家作陪常局长一家。

第四席是洪衍争夫妇作陪寿敬方、寿诤、林素、单先生、王汉平、老苏和俞宛妤。

第五席才是洪衍武、陈力泉、三个“海碰子”、宋国甫、宋平平和杨卫帆、周曼娜,苏晓明他们。

可谁能想得到啊,许秉权夫妇俩大费周章找完事儿,心满意足之后,可重新安排好到的座次效果,别说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了。反过来简直让他们脸红到家。

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啊?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全整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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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尴尬

时间越来越近正午,最后的客人们,该到的也都陆续到了。

十一点二十分左右的时候,何副区长先至。

许秉权夫妇马上热情迎上,且容光焕发的给洪禄承和王蕴琳介绍。

可说也巧了,就是前后脚几分钟的功夫,老苏陪着俞宛妤同样进了垂花门。

于是洪禄承和王蕴琳跟何副区长客套了两句,就一起去迎接新客去了。

对这两位客人,洪家老两口明显要比区长热情许多,不但亲自把那两个人领进席位去了,还说了好一阵话呢。

为这个,许秉权和于婉芬很有点不高兴呢。觉得洪家有点拎不清哪头儿沉,哪头儿轻。

只不过是个老邻居和一个唱戏的嘛,根本犯不着这么热情嘛。何况再有名儿的角儿,也比不上个首都的副区长重要啊。

如果在别的城市,人家老何,这级别都够当市长的了。怎么能这么轻慢呢?

正确的处理方式,应该是把俞宛妤带过来嘛。让老何和她握握手,说说鼓励的话,又有多么好。

而且那俞宛妤送的是什么?白瓷观音?谁要这玩意啊……切!

许秉权夫妇真是太把官职当回事了,他们不会理解人家演员演完了一场有多么累,又有多么不耐烦没必要的应酬。

所以紧跟着在区委王副书记到了以后,这两口子就带着邪火儿催上了。非说王副书记时间宝贵,不能让领导久等,赶紧开始典礼。

洪家倒真无所谓,既然许家着急,那开始就开始吧。

可没想到当洪禄承叫来李福嘱咐开始的时候,王副书记听说杨卫帆也要来,竟然主动要求再等等。

“没关系,我也想见见这位大明星呢。说起来,他的父亲还是我的老上级呢,不知杨老现在身体如何。我怎么也得问候问候才好。”

结果从此时此刻开始,许秉权夫妇就无法避免地开启了“将尴尬进行到底”的模式了。

因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在他们眼里王副书记是上级,非常重要。可人家却乐意捧着杨卫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杨卫帆压根不怎么“尿”王副书记。反过来却相当重视一个没什么身份的普通人。

实际上,大概十一点半,杨卫帆一行人来了之后,除了跟洪许两家道过贺喜,对其他宾客都不怎么在乎。

哪怕是王副书记主动自报家门,亲近地问候杨耀华的身体。杨卫帆也只是表示一下感谢,礼貌敷衍了事而已,并没有再深谈的意思。更拒绝了把位子迁至首席的邀请。

真让他迫切的,倒是跟洪禄承夫妇打听起一个人来。

问谁啊?

寿敬方。

敢情这次来的时候,杨耀华特意交给了杨卫帆带了两盒上好山参,委托儿子务必让救命恩人收下。说如真能收下,他也就心里舒服一些了。

这主要是因为寿敬方一直严禁杨家人来打扰,这次见面机会纯属难得。另外,杨耀华也素知寿敬方性情高洁,觉得送别的会被拒绝。才专门做的这番安排。

这样一来,杨卫帆自然把这事儿当成今日的第一要务,非要办成让父亲安心不可。

于是等到他来到第四席前一见寿敬方的面,就跟个乖孩子似的,先恭恭敬敬跟寿敬方鞠躬问好,然后非常耐心地表达了父亲的意思,恳求寿敬方能收下杨家的薄礼。

这局面,让许秉权夫妇和王副书记都看傻了。他们全是又惊又疑,谁也吃不透寿敬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说来也可乐。更让许秉权和于婉芬差点吐血的是,随后王副书记居然问他们,“这位老先生怎么坐在那儿啊?要不要请到咱们这边来?”

想想刚才要求调席的事儿,许秉权和于婉芬脸就跟被猫挠了似的生疼。

还好洪禄承出面来解释了。说寿敬方并不是官场人,又不耐烦交际,还是让他继续自在的好,这才维持了现状。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后面竟然还有更让许秉权和于婉芬羞愧难言的状况呢。

因为杨卫帆一行人也并不是最后的来宾。接下来居然又来了几个更为特殊的宾客。结果连许秉权夫妇自己,都得承认他们确实有眼无珠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就在婚庆典礼刚刚要开始之际,一个外国老头和一个外国老太太在一个干部模样的国人陪同下,从垂花门走进了婚礼现场,一下引得全场瞩目。

别忘了,这年头才刚刚过了需要政府反复宣传“禁止围观外国人”,国人才能保持克制和礼貌的年代。

所以尽管老百姓不像以前那样,一看见外国人就像发现了金丝猴,完全挪不动眼珠了。但一不留神遇见一个,也够偷偷瞧一阵的了。

另外再考虑一下现场环境,大家正都用带着期待的目光紧盯手拿麦克风的新郎新娘呢,突然一下从他们身后走进这么几位,换谁也是想不到的吧?

更何况这俩外国人,行止也不一般。

那老头西服革履,手里拿瓶洋酒,老太太穿戴着首饰,描眉画眼,手里还怀抱一束鲜花。

俩人一进来,就冲着新郎新娘去了,惊得俩小年轻直往后闪。

这要再不能成为视觉焦点,那只能证明现场的人们都是瞎子了。

那这两个老外是谁啊?

嗨,还用说嘛。不就是允泰的同学,美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史密斯夫妇嘛

敢情上次他们和允泰在前门饭店相聚时,听说允泰眼下暂居洪家老宅,为的是要参加外甥婚礼。这老小子史密斯就动心了。

他对共和国人民的婚礼感到相当好奇,特别想来参加。

可他转念又一想,这个日子美国人是不放假的,他们过的是九月劳工节,五一当天大使馆还要上班。恐怕来不了,就没好意思提出要求。

哪知道后来大使馆又临时通知他,五一当天上午,要派他参加一个共和国官方邀请的活动,随后就给他放假了。

这样他一琢磨,反正行装也周正,干脆活动结束后去友谊商店买瓶酒,再带上活动现场的鲜花赶过去吧。连看热闹外加蹭饭,多好?

要知道,史密斯算半个华国通,他清楚国人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讲究。绝不可能把登门客人赶出去。而且工作又是搞外交的,脸皮厚得很,还真没什么不好意思。

果不其然,这老小子得逞了。

尽管是不请自来,可洪家夫妇只能热情接待,允泰也只有捏着鼻子出面圆转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却也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这位有点猥琐的商务参赞突然莅临,既给洪家撑了面子,也让允泰于大庭广众之下出了次风头。

因为这个年头,美国人的世界地位都是顶尖的,何况又是官方官员。谁家能有这样的宾客不提气啊?

别说许秉权夫妇了,连王副书记和何区长都站起来了,全笑着想把外宾往第一席上让。

只可惜他们又自作多情了。人家参赞两口子脑子有病,才会刚解了套儿,跑这儿再来一次官方应酬。加班费可没人给。

所以别说真不懂汉语的史密斯太太了,就连史密斯本人都开始装傻充愣了,表示彼此无法沟通。哪怕是翻译劝说,俩人也全摇脑袋说“no”。

这样,允泰就不得不出面解释了几句,然后用英语跟史密斯夫妇商量起来,最后就把他们让到自己席面上了。

想想看,照许秉权和于婉芬心里的给允泰的定义,那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老头儿。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是商务参赞的同学。而且嘴里一串儿一串儿往外直蹦“鸟语”。不但让官方翻译都插不上话。还让参赞两口子眉开眼笑,小鸡琢米一样点着脑袋直说“yes”。

这是什么效果?

简直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这就叫真人不可露相,海水不可瓢崴啊!

再想想他们自己恰才的表现,那脸上羞不羞,臊不臊?

幸好这调席的事儿仅有屈指可数几个人知道,否则他们真是没法儿自处了。

可没辙啊,这能怪他们眼拙吗?

实实在在的,全怪洪家的亲戚太“膈涩”了。就没一个,不是从骨子里透着邪门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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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喜宴

《朱子家训》有云: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像许秉权和于婉芬这样的小官僚夫妻,无疑就是这世上一个典型的例子,活生生的写照。

洪家结了这样的亲家,自然非福。即使日后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摩擦,恶心肯定是少不了的。恐怕唯一理智的做法,也就是尽量礼敬之,疏远之了。

不过好在这一天的别扭,到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在洪家无形中给予的压力下,许家人从上到下都规矩、收敛了不少。没人再有半点轻视这门亲家的地方,也就没人再敢闹妖儿了。

况且自取其辱带来的“尴尬”也只限于许秉权夫妇自己的心理活动。

洪禄承和王蕴琳是大家风范,他们待人始终如一。这既成全了许秉权夫妇的颜面,也让其他的客人亦无所觉,如沐春风。

所以当天婚礼典礼进行得还是相当圆满的。

从宋局长出任主婚人宣读结婚证书,到李福引领新人鞠躬,然后让他们给父母双方敬茶,再后由王副书记、何区长致贺词。直至礼成,一切流程都妥妥当当的。

甚至随后的助兴节目还有远超预期的惊喜呢。

要知道,今天和杨卫帆一起来的不但有周曼娜和苏晓明,而且还多了一位客人,那就是团里刚刚成名的年轻演员成琳。

再加上寿敬方感念杨家心诚,又碍于公众场合,不便使其难堪,终于收下了礼物。杨卫帆心里一高兴情绪特别高涨。

这么一来,婚礼流程结束之后,洪家的院儿里就真称得上好戏连连了。

事实上,成琳不但演唱了她的成名作,最近京城到处传唱的《小螺号》。杨卫帆和苏晓明演唱了他们最新的主打歌曲《金梭和银梭》。俞宛妤表演了应景儿的传统吉祥戏。甚至到了最后,形势所迫下,洪家的一位近亲也开了金口呢。

那么这里就得特别说明一下了。

首先《金梭和银梭》这首歌从去年十月起,流行已经多半年了。

但这次并不是洪衍武的剽窃,之所以能被杨卫帆和苏晓明演唱,其实是属于洪衍武改变历史的“蝴蝶效应”。

恰恰正因为这小子造就了如今盛名一时无两这对演出搭档。结果《金梭和银梭》一经创作出来,作曲者竟主动要求把这首歌给杨卫帆和苏晓明演唱,并没有找自己的老朋友代劳。

于是就这样鬼使神差的,原本应属于“东方夜莺”的两首经典歌曲也就全都成了杨卫帆的代表作了。

对此,洪衍武十分沾沾自喜。应该说既有一种一手捧红了一颗巨星的成就感,也大大的放心了。

因为要照这路数,就是没了他特意关照,杨卫帆今后也不会缺好歌儿唱了。

其次,俞宛妤本来仅仅打算表演一段王宝钏资助薛平贵而定情的《花园赠金》。

这段戏好是好,可惜只是旦角清唱,太短。许多戏迷都没过瘾,不干。

于是为了要俞宛妤多唱几句,还想听接下来的《彩楼配》。大家非要临时抓角儿找人唱薛平贵。

可谁都没这个能耐来托戏,最后终因不愿大家失望,这个差事总算由洪禄承相请,落实在了允泰的头上。

只是让人真没想到的是,允泰这一亮嗓儿,嗨,堪比名角儿,简直没治了。

敢情洪家的这些舅爷小时候几乎就是戏园子里泡大的。

加上完颜家老太太也爱看戏,半亩园里都有自家的戏台。像现在冠以“大师”称谓的梨园名家,更有许多都是伺候过他们家“票戏”的。

要不是家里管得严,只许票戏不许“下海”,其实允泰也满能成个角儿。所以这一出口,自然不俗。

俗话说得好,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一下俞宛妤也来了精神,和允泰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把《彩楼配》唱得近乎完美,过瘾极了。

想想吧,专业演员自己都觉得好,那观众什么感受?

必然是一个满堂彩儿啊。就连史密斯夫妇,也不知真懂假懂的大拍巴掌呢。

就这么着,现场是情绪高涨,热闹非常啊。气氛不带停顿地直达高潮。

而就在众人大饱眼福、耳福的同时,李福也安排人手准备开宴了。

不知不觉间,茶杯、茶壶、瓜子、花生、喜糖、喜烟都被一一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席上的物件逐渐换成了红葡萄酒一壶、白酒一壶、黑酱菜两碟,酱油壶、醋壶各一。

很快,每位座席前,又均摆四寸布碟一个,筷箸一双,铜汤匙一把,能装三钱酒的小磁酒盅一盏,玻璃杯一个,并有三、四张白纸压在碟下,以备宾客各用。

再等到早早用人工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被人连同铁皮桶一起摆在了旁边的油桌上,茶座儿也就算彻底改了官座儿。

如此,厨房也就可以正式走菜了。

今天的席面是八大碗四压桌四甜食。

八大碗依次是,鸳鸯扣(芋头扣肉),酱汁鱼,红烧鸡块,葱烧海参,干炸丸子,荸荠虾仁,水晶肘子,栗子白菜。

四压桌冷荤是,豆豉鱼块、叉烧肉、鸡丝凉皮、醋汁松花。

四甜食是,玫瑰枣、炒红果、山药糕,奶卷。主食则为两大盘喜字馒头。

还别看洪衍武的人没干过这个,但经过李福的有序分工和提前的演练,竟然丝毫不乱。

一边是有人从不断从厨房里往院内的接手油桌上运菜,边走边喊,“闪光劳驾啦,慢回身吧您哪!留神蹭油啦您哪!”另一边是专有人侯在席边,按顺序一一把油桌的菜往各席上呈递。

应该说,按现在的标准看,这些菜肴确实简单了一些,哪怕放在解放前,这也比不过“四四到底”的口子大席。

可在这个年月,蛋禽鱼肉俱全,还能有海参、虾仁这样的海味,就已经算极为丰富的盛宴了。

当然,关键还是庞师傅的手段着实出彩。不但常规菜不失水准,难得的是本不是口子所长的海味,也烧得极好。

尤其那一道“葱烧海参”竟然与“滨城”老店“海味馆”和京城的“丰泽园”水准不相上下。

不但洪衍武、陈力泉和几个“海碰子”颇感惊喜,普通的宾客们更是赞誉连连。

还有,那四道甜食全出自李福之手。尤其两道点心,那可是当年“衍美楼”享誉京城的特色茶食。

除了洪家的买卖,任何地方吃不到。大部分宾客根本没品尝过,又如何不美?

于是整个院落里是欢天喜地,推杯换盏啊。没人客气,谁都吃得很投入。

这一时刻,阳光几乎能斜照到洪家的整个院落,不但让每一席上的杯碟器皿都泛起了光泽,菜肴也更让人有食欲了。

不过很快,耀目生辉的席间又有了新动向,本家循例要开始挨桌进行谢席了。新郎、新妇也要亲来敬酒,布菜,说些客气话。

有意思的是,每当周旋完一桌,大家总能听见李福中气十足,总结性的朗声喊话。

“话到礼到哇,本家道谢啦您哪!”

火炽、热闹、喜气盈盈,就是这样被渲染至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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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周全

在办喜事上,哪怕至今,人们的认识和做法也不尽一致。

有的人婚礼仪式要隆重,场面排场为主,搞得很热闹,甚至不乏别出心裁之举,但在席面上却不肯多花钱。

有的宁肯婚礼仪式简略些,也不能亏待来贺的亲友们,一定要将席面办得好些,让亲友们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就咱们的国情和人情世故而言,只重面子不重里子的做法显然是最要不得的。

因为无论红白事,都不是给自家办的。

人家宾客凭什么来?冲的是人情。所以这种事儿本质上是亲族稳固、友情加深的机会。重点在于社会关系的走动和交际。

况且办红事还是办白事,本身也有区别。

白事往往是突如其来,办事几乎都是“暴攒”性质,何况主家又深陷悲痛之中。所以哪怕席面简陋些,像炒菜面之类的等外席,亲友往往也能体谅。

(注:“炒菜面”并不是“扁豆焖面”或“杂烩炒饼”之类的东西。而是口子厨操办的酒席类称。最简单的席面是由四个炒菜加打卤面或炸酱面组成。至于“等外席”,既为不入流之意。)

但反过来说,办喜事却应该是有充足准备的。

如主家把精力金钱都耗费排场上,请来诸多亲友仅为锦上添花,让自己乐呵,席面却相对简陋。那反而办事铺张得越大,邀请的人越多,越坏事儿。

因为别说背后让人为慢客生怨,耻笑主家是驴粪蛋表面光。弄不好还会有人交了礼而不坐席,带着愠怒拂袖而去。

即使到不了这种决裂的程度,如来宾敷衍几口,早早退场,让场面迅速转为清冷。那也是想体面反落了个没体面。何苦哉?

当然,谁都知道能两者并举是最好。

可这得要大笔银子啊。不但得量力而行,绝不能为这个拉饥荒。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有这个经济实力,也千万不能过了度。

还是那句话,办事是为了亲友们办的,自家满意居于其次。如富贵逼人,惹人疏离,一样是本末倒置。

所以说,怎么掌握好平衡性才是最重要的。

像洪家的喜事方方面面能办得这么体面,让个个阶层宾客都能满意的情况,还真是不多。

这要不是有李福这个内行操持,又有洪衍武倾注财力人力地配合帮衬,绝不可能做到。

甚至是他们俩在常人想不到的细微处都用了心,才会有如此良效。

比如说吧,为什么洪家的白酒、葡萄酒要用酒壶散打,这就是一例。

其实这是因为洪衍武不肯降低档次,他坚持要“赞助”最高规格的酒水。像几桌头席用的是茅台,其余用的是都五粮液。

可这样坏处就是太招摇了。露出来不但招人说嘴,那也是暴发户的作法。于是最后就按李福的主意,把酒放入壶内呈上桌了。

这样的好处是,层次高的人仍然能喝出来。还觉得文雅,含蓄。

像徐曼丽的父亲徐景顺,这位以前可是山西酒商,那一品就品出来了。老爷子自然颔首含笑,跟女婿打趣。

“行啊,看样子,你们洪家这是彻底缓过来了。舍得用这么好的酒来宴客?嗯,还放在酒壶里,好,这才是品,对得起这酒。”

洪衍争赶紧跟老丈杆子赔笑。

“这不是老二的人生大事嘛……嗨,其实我也没管,都是老三瞎张罗的。对了,家里还特意给您留了两瓶呢。回头您带上。”

而平常人虽不识货,只知味美,却能得以心安。

比如说东院儿的老丁,注意力就转移至其他方面,直跟边大爷念叨。

“瞧瞧,洪家是真够精明的啊。一瓶老白足够分出两三壶的,别看这么多桌子,其实用不了几瓶啊。你说当初我俩儿子办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出这个主意呢?难怪他们家有钱呢,还得会省。”

边大爷还是比较公道的。“看你说的,这喝完了人家还给你续呢。再说这酒多好啊,怎么也得三块的好酒,人家抠吗?尽量少些浪费也是应该的。还有那些红的、啤酒和汽水哪样你没喝啊?这些就便宜啊?”

除此以外,在李福按规矩给头席敬了碗海菜汤,借此宣告可以散席之后。洪家礼送宾客时,分发的回礼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像早就按份儿分装好的喜字馒头和一些干果、喜糖、喜烟,洪家会打着“席上剩下的”名义给宾客们带走。

另外,还按人头给每位来宾一人一张当天傍晚七点半,菜市口电影院《喜盈门》的票子。

这不但能讨个吉利,也让人觉得惠而不费。同样能让宾客们心安理得,欣然接纳。

像水婶儿就属于比较糊涂的,她真信了洪家的客气话,回家之后打开红纸包一看竟叫起来了。

“嗨,敢情剩了这么些好东西呢。我早知道再找小武多要一包儿了。哎呀,亏大了。”

水清是明白人啊。

“别逗了。您还真以为这些东西是剩的呢?这都是人家诚心诚意单备好的。茶桌上那些东西不早让大家伙分了,能剩下什么呀?再说了,就您还亏呢?吃得直撑还吃。酒也没少喝吧?那东西是人家的,肚子可是您自己的。”

水婶不乐意了,她有她的理。“还不是因为你。我本打算交两块钱就可以了。可谁让你自作主张随了十块,还给人家一条金银丝床单的。再说,澜儿今儿可没来啊,我怎么吃也没吃回来啊……哎哟,你一说我还真难受上了。我说你别气你妈了,还不快给我弄点起子水儿去。”

应付场面,对待客人是这样。洪家也绝不会对不起出力帮忙的人。

像对厨行的师傅们,不但早在客人们告辞之前,李福就把钱款结清了。洪衍武还额外送了庞师傅两条好烟,其余帮厨是一人一条。

这可给庞师傅他们美坏了,完全是意外的收获啊。

而且也别看李福和洪衍武的兄弟们忙和了一天,竟看着别人吃喝了。其实他们也不亏。因为厨房专门给留出了几桌席面,就是为了事后来慰劳感谢他们的。

这还不算,洪衍武还请了一个文化宫的放映员,晚上来家里放露天电影呢。剧目除了《喜盈门》还有《庐山恋》。由于现在不少人已经不在影院门口干了,大家照样对此很感兴趣。

但这仍不算完。最后一档子事儿得第二天凌晨来办。

这不,早上四点半钟,李福就早早起来了。专门到大门外候着。

等谁啊?等扫大街的。为的是给人家一盒烟一包糖,道一声辛苦。

这也是讲究。

在过去,洪家只要办喜事办堂会,阖巷同欢。不但街坊四邻主动来祝贺,往往地面上有些穷人也以不同的形式来随礼,借以向本家讨封、请任邀赏。

洪家从来都是欣然慨允,以求喜事办的圆满顺利,来个皆大欢喜。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平时给自己家里送水的、倒脏土的、掏茅厕的,门口看街的这四种人。因为,办喜事期间必然要增加他们的工作量。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由李福出面代表洪家感谢一下。

这件事其实是很有必要的。本来看地上到处是鞭炮纸屑的清洁工,打心里是想骂街的,这一下改成吉祥话了。不但满口应承着不算什么,保证给扫干净了,还请李福快回屋歇着。

所以说,洪家办事真正值得称道的就是体现在“周全”二字上了。皆大欢喜中始终保持着一个“礼”字,对任何人都显得庄重而礼貌。

要说一点不招人恨、不遭人妒或许不能完全保证,但让大多数人都念洪家的好,确实做到了。

这多好?谁都舒服。办喜事图得不就是这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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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饮食男女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喜宴自然能让宾客们满意而归。那时候的新婚之夜,对新郎新娘又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人生最大幸福的来临。那种盼望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没有洞房花烛夜,是不可能有性接触和体验的。

另外,在这个年代里,我国青年人实际上是受到一种清教徒式的教育,而“运动”当中这种教育方式又达到了巅峰状态。以至于年轻人要想提前了解一下“神秘世界”,其难度简直超乎人们的想象。

不多的领悟的途径,仅限于观摩动物,和靠《赤脚医生手册》之类的医学书籍。要么就是靠著本能、靠著揣测、靠著长辈及过来人的暗示,从混混沌沌逐渐朝明白处去摸索。

这也就于无形中更增加了人们对这种事儿的向往和期待。

所以除了使得一部分自控力较差的年轻人走上放纵堕落的道路,又造就出一部分封闭、冷感的无知、畸形青年以外。许许多多的人,最后都是靠着无师自通,才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

那么也就可以想象,旷日持久的渴望一经宣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甜蜜有之,精神震荡有之。羞涩有之,神采奕奕亦有之。

可以说从第二天开始,对于两个年轻人,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不同了。就连他们所熟悉的人们,也不再是过去那样的形象和面孔。

甚至从此之后,成人的世界对他们开放了最后的领域。有些人会跟洪衍文开些带色的玩笑了。大婶、大妈们对待许崇娅也不再刻意避讳一些话题。

所以作为新的“过来人”,小两口心理压力也不小。别说出门,看见打招呼的熟人含笑的表情会有些尴尬。就是在“回门”的时候,跟许家人相处,他们也别扭得很。极需要一个时间上的缓冲,作为心理的适应过程。

好在他们早早听从了洪衍武的建议,买好了票子,已经决定利用几天婚假去苏杭一带好好玩一趟。

于是5月3日,小两口就带着行李踏上了驶向南方的火车,用这种当时还只流行于干部和知识份子子女之中的方式,享受他们的“蜜月旅行”去了。也算是一举两得。

当然,人生里的事儿永远没有孤立的存在。洪家的喜事也并不是办完了就办完了,这件事所带来的后续影响还多着呢。

首先,临别前,“大将”、“三戗子”、“虾爬子”,和洪衍武、陈力泉又喝了一次大酒。

席间呢,“大将”想到了自己的事儿,就又忍不住跟洪衍武念叨起来了。

他说虽然为了要二胎,自己和韩莹都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可他还是觉得打心里有点对不起老婆。因为韩莹不但得为这个东躲西藏的,今后在单位还会“穿小鞋”,挨挤兑。

何况他也有点担心,怕公家较起真儿来,弄不好他和韩莹的工作都保不住。真要到了这种地步,以后恐怕就得靠炒海参过日子了。

尽管是干一次就够吃个十年八年的。可问题是不是老有这种起起伏伏的行情啊,而且这东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打成原型。不是长远之计啊。

另外他还说了一个更糟糕的状况。那就是现在海里不但东西越来越少,而且“滨城”海滩开始搞承包了。

许多“碰海”的地方都成了私人的领地,被人圈起来搞养殖。别说海里的东西不让捞了,连坐岸边钓钓鱼都有人管。甚至孩子和女人赶海也不行了。

这个话题立刻也让“三戗子”和“虾爬子”愤慨起来。

他们说明明海是大家的,凭什么划成私人的?现在好多海碰子捞外快都跟做贼的似的,为这个还经常跟看海的打起来。照这样下去,弄不好以后海参也搞不到了。“海碰子”们都得饿死。

其实说实话,“大将”他们原本只是抱怨抱怨,跟洪衍武释放一下心理压力。他们可都没想到洪衍武竟然能够把这些事都联系到一起去。

就见这小子眼睛一眯缝,抽了几口烟后,竟然语出惊人。出主意说想要他们也把海给包下来。

洪衍武的意思是,“滨城”最好的东西就是海货。既然别人能包,咱们手里也有钱,干嘛不包呢?何况还有谁比咱们更能知道哪片海好的?应该是能包多久包多久,能包多少海包多少海才好。

真没了工作怕什么,海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行。有了咱们自己的“银行”,这才叫“铁打的营盘”呢,咱们从此也就不再是“流水的兵了”。

这个主意让大伙儿都愣了。可思来想去,几个“海碰子”还是有顾虑。

“三戗子”和“虾爬子”主要担心是下的本儿太大。因为这里不光是包海的钱,还有雇人和买船,买养殖设备的钱。那可就海了去了。而且干养殖受天气影响太大,大家伙又不懂这个,弄不好,也是有颗粒无收的可能性的。

“大将”则是因为太厚道,心里过不去。他不愿意成为“海碰子”们的对立面。

他说,“过去都是大伙儿一起卖命刨食儿,真要承包了,我可不好意思不让这些“穷兄弟”们下海。但要是不管,咱自己就得亏钱。怎么都不合适。

还有那些赶海的孩子和女人们,我总不能真跟那些眼里只有钱的人一样,连个海菜也不让人捡,打人赶人吧?”

没想到洪衍武一乐,这俩件事儿在他看根本不为难。

一是资金投入上,洪衍武不是要以养殖来赚钱,他的主张就是跑马圈地。既如此,设备不用买,投入就少了。同时也就等于降低了自然灾害的风险,至少不会赔光裤子了。

二是他也不需要“大将”看海看得那么绝。对赶海的女人和孩子完全可以听任,而对“海碰子”们的限制可以有个交换条件。

那就是捞出来的东西“海碰子”得给他们留下六成,其他的才许带走。

要是耍鸡贼,偷着干的。那逮着就公事公办了,不但抄没,还得罚款。

这么一说,大家伙儿都觉着有门儿,开始琢磨合计上了。没多久,几个海碰子都点头表示可以试试看。觉得赚钱虽然不好说,但这样至少应该不会亏钱了。

但洪衍武远比他们更放心,居然说自己的十万块都可以投进去干这个。因为东西越少,那就越贵。另外他还出了两个比较高明的主意。

一个是包下来的海,尽量找人往下面扔些庞大的石块,便于海物生长。二是可以尽量挑游客多的地方承包。这样恰逢每年夏季,购置一批阳伞凉椅出租给游客,再卖一些饮料食品,弄不好比养殖还挣钱。

至此“大将”他们几个完全豁然开朗,心里再无半点犹豫了。就这样,第二天他们带着新的目标和任务,在京城朋友们的相送下登上了归乡的旅途。

而这件事他们直到若干年后才真正意识其重要的意义,说是从此根本性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境地并不为过。

因为正是洪衍武的这个主意为他们日后的发展提供了合理合法基础,也一直是他们事业组成部分中最稳定的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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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晓市

其次是有关洪家的舅爷的。

允泰这次为了参加外甥的婚礼进京,无意中带来了两个好处。

一个是他和老同学史密斯之间恢复了联系,不但让几家亲属的年轻人们有了窥探外部世界一个窗口。也使得他们先于大部分国人产生了一个意识,那就是人生或许还有海外求学这一条路可走。

拿婚宴当日下午来说,史密斯夫妇在洪家待了许久。

这个美国老头饶有兴致的给年轻一代讲述了斑斓的西方世界和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不但极力鼓动大家应该找机会出去看一看。还透露了一系列很重要的留学信息。

原来自1981年1月14日起,共和国官方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实际上已经打通。

而当下美国和共和国的官方政府也正在进行沟通,准备在共和国举办首次“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的考试。

史密斯随后做了详细解释,他把这种考试的英文简称“TOEFL”用汉语表达为“托福”。说是为非英语国家的学生,申请到美国、加拿大等西方国家就读高等院校,而提供的一种英语水平考试。

并且当众表示,如果有谁想出国留学,能通过这个考试。他就愿意为他们提供诸如申请学校,办理签证等一系列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还可以提供经济担保。

说实话,史密斯的这番话更多是对完颜家的儿子兆庆说的,他真心希望老同学的孩子能走出国门,接受较先进的西方教育。

只可惜说者有意,听着却无心。兆庆是死心塌地守着小芹过日子了,心里惦记的都是未出生的孩子。哪有这个心气啊?

而更没想到的是无心插柳。寿敬方的儿子寿诤反倒是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现场就急茬儿地开始询问,他能不能去美国学习医学专业。

哪怕随后他从史密斯口中得知,学医得先获得美国本科学位,然后还得再参加相关专业考试。也并没有半点失望,而是斗志昂扬、精神焕发起来。

可见他把学医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要,似乎已经拿定主意,想要争取一试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虽然是件好事,可寿敬方却也因此显现了一丝忧虑。也不知究竟是不愿儿子远游,还是在为学费担心了……

除此之外,允泰本人也没少给洪衍武弄好东西。

因为允泰知道洪衍武稀罕老东西,又听家里人说这个外甥靠邮票“发了横财”。所以在洪家住的这些日子里,他并没完全闲着,出去转悠了几趟,结果还真就发现京城又有了晓市。

所谓“晓市”,是一种以交易旧货为主,交易时间集于清晨的自发性集市。天亮前开市、破晓收市,因此得名。

也有人叫它“鬼市”。这主要是针对起“一盏孔明灯、照物不照人”的作夜交易特点而言的。至于俗呼“小市”,是为谬误。

说起这种市场的历史,其实从明朝起就有了。旧传缘有世家中落,思以动产易米柴之资耻为人见,因于清晨提携旧物至僻处而形成。

但事实上的晓市,卖的东西虽以旧货为主,但是新的、伪劣假冒的、偷盗的赃物等无所不有。

也正因渠道来源不明,从中“大有找头”(行话,意为倒卖赚钱多)。晓市曾是解放前不少古玩铺的主要进货渠道之一。

在旧时,这种市场历来分布在玄武门、德胜门、重文门等城墙附近偏僻处。因玄武门地近琉璃厂,故多为古董。德胜门多旧家具,重文门则以估衣为大宗也。

只是共和国建立后,随着新政府组织工商、公安等部门大力整顿,建立市场管理处加强管理,取缔无照商贩、查处投机违法行为。旧货市场规模逐步缩小。经营旧货业务也逐步由国营信托公司、公私合营信托商店所代替。

那么差不多到了1957年时,京城的“晓市”已经全然消失,本应不复存在了。

但恰恰又是“运动”的来临,导致许多文物四散流落。十年过去,退赔政策实行之后,更是致使许多不识货的人手里有了不少老东西,着急变现者急剧居多。

再加之改革开放之后,对民间私下交易行为管理渐宽。于是这种市场也就因一些原先的“从业人员”复出,重新焕发生机,死灰复燃了。

只是当下的“晓市”和过去的“晓市”也有区别。以重文门为例,因为没有了城墙根儿,原先的东晓市挪到了红桥。

另外摆摊的也不全是昔日的专业卖主,不少是新入行者。或是试水牟利,或是将家里的闲置物件拿来出售的。

于是不专业的口头侃价行为出现,货物的类别也少了。

当下贩卖的几乎全是半旧古董和旧货,不再有其他杂类。如生活用品的“老虎活儿”和“捯饬货”。

这样也就没了昔日借灯光为障眼,借迷魂掌钢口,和用“托儿”蒙骗坑人的行径了。反倒让市场档次提高了,行市也纯净了不少。

(注:老虎活儿和捯饬货,都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区别在于程度不同。捯饬货还能用,老虎活儿“吃人”,买回去几乎是废物。如举例,像以前有在晓市卖假烤鸭的,用烤鸭店收来的鸭架子煳泥蒙纸刷油而制,份量、外观一丝不假,只怕买主当时下口,这就是标准的老虎活儿。而用手艺拼接做成的卡字表,虽亦坑人较狠,但因计时功能未失,是为捯饬货。)

在这种情况下,允泰因为自知不会在京久留,懒得慢慢挑选,拢住货再徐徐讲价。他就采用了抓货效率最高的“打跑锤”买法。

就是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不划价,省时间”为准则,挨着摊儿地逛,只对看上眼的货物给“一口价”。一旦卖主拒绝,回头便走,绝不留恋。

这种买法与其他人沉住气精挑细选,慢慢磨慢慢蹭的买主完全背道而驰。诀窍在于仗着超人的眼力,沙里澄金,以多为胜。能用最短的时间把所有摊子有价值的货物“扫”上一遍,决不至空手而归。

而且由于他选东西只用眼睛大概其扫一趟,除了字画,连手都不沾,更不划价纠缠,完全是一副外行的莽撞样儿,所以也不怕给对方买惊了。没人相信他真懂行,真有眼睛。

这样无非就导致两种情况,一是卖主都吃不住劲又叫住他,那现场掏钱就买,别无二话。二是真错过了,也绝不可惜。

反正除了这摊儿还有下个。而且架不住他差不多每天来啊,“绷”卖主一天,再来了接茬是这价。对方知道了他这个毛病,兴许下回就卖了。

总之,允泰就是用这种办法,几乎每一次都是丰收而归。差不多也都是用一包茶叶的价钱,买到真迹、好帖,古老的瓷器,和名贵的小玩意。

像字画类里比较珍稀的,有宋马和之绘《诗经?鹿鸣之什》大手卷一件,宋拓《集王羲之书大唐三藏圣教序》一件。明唐寅绘《水月观音像》、《仕女》各一件。弘一法师绘《释迦摩尼像》一幅,手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

像瓷器类名贵的,有宋代越窑瓷碗一个,清雍正鸡缸杯一对,清乾隆双联瓷瓶一对。清乾隆古月轩瓷瓶,清乾隆料彩瓶各一件,明万历青花加紫大瓷碗一个。

还有诸如明、清御制墨、金代凤足赤金冠、金代“都提控印”田黄石大印章、明宣德炉,汉代古玉、翡翠鼻烟壶、和田白玉扳指、赵子玉的蛐蛐罐等小件儿若干。

大概归了包堆儿,有七八十件儿吧。都是能进博物馆级别,官方禁止售卖的珍品。总共也不过花了洪衍武六七百元钱。

当然,毕竟环境昏暗,又是草率购买。所以也有不走运,看走眼的时候。

比如说有一次允泰买了一幅米芾的《古诗四帖》,结果回家却发现是为人临摹的赝品。

但好在这年头没有真正的近代产物。最后发现临摹的人竟是乾隆十一子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倒也不算完全失手。

这应该算是这个年代较特殊的市场红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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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捡大漏儿

5月3日,“五一”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洪衍文和许崇娅动身去蜜月旅行的当天,正好是一个星期日。

因此在允泰一家人准备离京回龙口村之前,洪衍武也有幸跟着舅舅亲身去见识了一次。体验了一下这种特殊交易环境下的感受。

凌晨四点时分的“晓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四下无灯,到处是晃动的手电筒光柱。杂乱的光线下,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铺在地上的粗布就是自己的摊子,各家与各家之间互不干扰也没什么交流。

买主们也不东问西问,瞎打听“东西哪儿来的”,因为都知道毫无实际意义。

所有人几乎都遵守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不轻易说话,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而一旦开口,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这一天,允泰当然还是老法子,用“打跑锤”的买法儿。

大概他来的次数比较多了。卖主都已经知道他特殊的脾性,只要他一开口,价格合适,几乎都当场卖给他。

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他扫过几趟的“晓市”里,能再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没多少了。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半凑合的买了一把如意,一方砚台而已。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肯定别无怨言。

一个是他知道只要舅舅相中的,全是普通人家能当传家宝之类的东西。另外他也觉得今天能看见这景儿,本身就开眼界了,没白来。

但允泰自己却难免有点悻悻然,他认为今儿收获不大。这么早就把外甥带出来,还没买着什么,很有点亏得慌。

而就在这时候,似乎该着他们走鸿运。

一个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允泰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竟一反常态的改变了交易策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然后一手拿着手电,就像别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洪衍武立刻心知有异,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卖货的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嘴挺贫,一见有了卖主就极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瞧瞧,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要说这“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不但暴露了这小子轻浮性情,也泄露出他还不是那么懂“晓市”的规矩,无疑是初来乍到。

允泰当时就笑了。“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可不知允泰真正笑得是什么,立刻不忿了。“老爷子,您懂不懂啊?不识货啊……”

哪知允泰却说,“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您……您……”

允泰不紧不慢的说,“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钱的样子。

“哎呦,您天天来啊?那您真是个风雅之人。”

哪知马屁没拍对,允泰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弄走去别的地儿卖。你是流动,我是盘了个地儿。明白吗?要不是着急回去开张,在这儿待不了几天,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洪衍武也一下精神了。不为别的,舅舅能破天荒的撒谎,这就更说明里面大有妙处了。

“哎哟,我明白了。您是想照顾我生意啊。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

卖货的一句话招得允泰又笑了。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是想花出去。可……你这……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主动来推销,“您老往这儿看看,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允泰完全是轻蔑以对。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你看枯枝上的雀鸟是翻着白眼看人,官窑能画成这样?而且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要是你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不假,可隔得年头太远了,早就败了。真正的好东西,要么‘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说实话,允泰的话,洪衍武其实也分不出真假来。

不过那卖货的倒是面显吃惊。很快,嘴里秃噜出来的内容就证明了不出允泰所料。

“哎哟。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个官宦人家流出来的,不过他们家如今也确实败了,连什刹海的房子都让人家给占了,这些就是床板底下最后的玩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看来还是您道行深,我长学问了。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好在允泰啧了下嘴,倒没把话说死。

“你这些啊。要说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就像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底款儿不对,还真没太大毛病。可问题是,我拿走是在铺子里卖,不是跟这儿黑灯瞎火的啊,我再钢口,这明眼人一看底儿也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挣不了快进快出的钱,也就指望守株待兔了。东西要不好点怎么卖给别人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不怕您笑话,来这儿之前,我别处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货比我现在手里的差多了,都照样能卖出去。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不也跟您一样嘛,他买走也是转给别人……”

这卖货的也挺有意思,他自以为自己挺明白,可恰恰他却是个最糊涂的。

洪衍武看到这儿已经想乐了。知道这小子已经被舅舅套进麻袋里了,差不多该收口儿了。

果然,允泰发话了。“哎哟,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就算有所准备,洪衍武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那卖货的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堆您全要拉?”

允泰给出的理由听着倒很充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再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跑了这几天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不过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听着合情合理,一下高兴了。但他还真的是“二把刀”,连拉手都不会。压低了声音,张口就八百。

允泰哪儿干啊?起身就要走。“那你留着自己玩儿吧。”

卖货的赶紧拉住。“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不是买卖啊,于是允泰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本身就打算弄回去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点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最多三百。”

卖货的赶紧诉苦。

“哎呦您再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允泰敲了他一家伙。

“挣钱没够啊?你去跟别人打听打听,我这儿买东西从来就是一口价。你卖我就买,不买我就走。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发横财,我也没辙。那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转头四顾,这一看旁边的摊位都没表示异议,立刻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咱都得有找头儿才行。”

允泰伸手交了钱,然后示意洪衍武可以动手了。“三外甥,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允泰和洪衍武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招呼呢“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看看我的吧……”

允泰也不得不加演了一段。“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

就这句,给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快乐开花了,手拿着三十张大团结,啐了口吐沫就又数了起来,那叫一个得意。

可实际上呢,谁精谁知道。允泰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执意要求先回洪家老宅。可见收获怎么样。

洪衍武当然好奇上了,捡着“漏儿”他是肯定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于是等没什么人了就迫不及待地问。

“舅舅,您今儿到底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允泰听了哂然一笑。

“小武啊。别说,动脑子,设计人上你可以。知道我是怕买‘炸’了。可你这肚子里的学问也太……实话说吧,那卖货的大概碰上真正的大户了。货源不错,摊子上明儿面摆着的瓷器就至少有一半值得买,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除了那些东西,还有字画卷轴呢。我又没打开看,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回去才能知道啊。”

这可是真没想到,让洪衍武听了大惊。

“啊?这么多,一半哪。舅舅,难道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听您说的头头是道,看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您都是临时编的?怎么能这么天衣无缝呢?”

允泰不由感慨上了。

“嗨,哪儿能临时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学问。别的不说,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那本身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这样呢?还有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推销更说明心里存疑,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对症下药把货贬下去的。”

“话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如今有几家没败的?但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就足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倒给他的。”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雀鸟白眼看人,非常精彩。我说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样子却跟‘八大山人’朱耷的风格一模一样。”

“要知道,朱耷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比如他画的鹿、鱼、鸟,都是翻白眼的。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真是半吊子。懂点又不精通,他才会被我说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得劝你一句啊。小武,你就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缺东西。哪怕你再聪明,在这行当里要没真才实学,也玩不转。你喜欢这些东西,可得钻啊。否则少不了你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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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托福

允泰借机劝诫外甥,可谓用心良苦。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竟也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舅舅啊。您说的都是为我好。可我跟您明说了吧,我并没有打算在这行里深钻。因为我就像您刚才那话说的似的,并不是风雅之人。我喜欢这些东西,就是喜欢它们现在太便宜,也相对安全。”

“还是那句话,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我买的就是它们由衰转盛的升值空间,买的就是当下连赝品也是民国仿造的老物。我知道这行里水深,所以真等到这些东西贵了,今天的人也开始学着造假了。那我就只卖不买了。”

眼见允泰呈现错愕神情。洪衍武又是一笑。

“舅舅,您大概觉得我有点没出息。为了怕水深,不去学游泳反倒不下水了。您或许还觉得我有点市侩,买了古董竟然是为了有朝一日卖出去。可我这既是有自知之明,也是为了‘资源合理配置’。”

“首先我志向不在此处,我个人今后的打算还想找机会恢复洪家的买卖。我的性情也并不沉稳,绝不会只专项于某一行业的经营。而古玩里面的文化浩如烟海,无论谁要想钻进去,一辈子都得耗在这上面。这点我就做不到。”

“其次古玩中的文化价值固然是它的风雅之处,也是他的可贵之处、有趣之处。但古玩的价格并不一定按照其文化价值界定,拿字画来说,有的画家艺术水平高,价格却低,有的艺术水平低,价格却高。其中受名气、年代和存世量的影响很大。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有可能是分裂的。”

“所以就我个人而言,收藏古玩纯粹是一种浓缩财富,保存财富的手段。我更在乎它的性价比。也就会在行情低迷的时候,囤货居奇,行情高涨的时候,考虑出售牟利。”

“说白了,我觉得古玩哪怕蕴含着再多的文化,也是有价的。因为再好的东西也只是死物,如果卖出一件老瓷器,就能换来重新烧制出这种瓷器的技术,我会毫不犹豫的卖了它。”

“另外东西再好也是为人所用的,如果有一天我真遇到了需要用钱的难处,我不可能干出像守财奴抱着金币挨饿一样的蠢事。您没见张伯驹晚景多么凄凉嘛,他那样的圣人不是我的榜样。”

“但是,这一切都不表示我不尊重文化。尽管我不愿意钻研其中,但我愿意洪家的孩子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甚至是让更多的国人从中汲取知识。所以我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做到两点。”

“第一,价格不到位,不缺钱用的时候,我不会考虑出卖这些东西。第二,即使转手,我也不会卖到海外去,更不会永远藏私。我会尽最大的能力保存好这些艺术精品。而且条件合适了,我会尽力找一些公众的展出机会,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收藏。这就是我对这些东西的大概想法……”

洪衍武一席话说完,允泰不由沉默了。良久之后才淡淡的说,“舅舅是没法教你了。我本来还想多说一句,人别把钱看那么重,才能成气候。可你反倒是触类旁通,用经济之道说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怎么说呢?你是够‘钢口’的,口才比我强。只是知易行难,就算你是这么想的,那也得真能做到才好。”

确实,虽然允泰对洪衍武的说辞挑不出大毛病,但却仍有点存疑。他怕这个外甥只是唱高调的说辞罢了。可倒是没想到回去之后,洪衍武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切。

敢情这一天敛巴的这些东西,从卷轴里不但真发现米芾的字儿了,而且还有一幅沈周的《一枝独秀》,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和一幅乾隆御笔《岁寒三益图》。

但最珍贵的,还是从那些瓷器里,又发现了一只有“枢府”二字白瓷碗。

经允泰和王蕴琳兄妹一起合议,从碗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的特点出发,再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一句。

最终确定,这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要知道,元代至今不过一百年,故而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于是这有数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国宝无疑。

就对这几件东西,允泰是爱不释手啊。甚至为此都临时改了计划,想要多留一天好好再看看。

可没想到洪衍武竟出奇的大方。当场就要把这些东西都送与允泰,说反正都是一家人,肉烂在锅里。舅舅喜欢就尽管拿走,只要外甥有的,绝无二话。

为此允泰大感熨帖,也不禁暗暗称奇。他没想到洪衍武还真无半点虚言妄语,说到做到啊。这么一比,反倒是他自己为物所迷,有点落了下乘。

反过来,他一个当舅舅的,又怎么好占亲外甥这么大便宜呢?所以最后承情是承情,他也真的只是拿去玩玩罢了,并不会据为己有。

其实允泰还有一点不知道,洪衍武的大方也不是没来由的。就因为去“晓市”这件事,这小子已经又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他觉得收东西还就得从大户人家手里敛巴啊。去“晓市”不如主动出击。趁着现在还没人认这些玩意,工商政策又有所放开,那干嘛不早点下手大笔吃进呢?

所以送走了舅舅一家之后,找了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把“三蹦子”和“菜刀”的人都叫来商量大计。

达成共识后,洪衍武很快就把手里的六家影院减少到了四家。

最终是把“菜刀”负责的“莲花河影剧院”和“三蹦子”负责的“广安门电影院”以总共两千元的友情价,转给了南城把子“小酸枣”。

而从此,他麾下这两个影院的兄弟们就跑到西城区和东城区“上班儿”去了。

每日开始,这些人就在西单、西四、东单、东四、鼓楼、什刹海这些重点地区蹬着自行车游走停留。

车前就挂个“高价回收字画、瓷器、家具”的牌子,专门收这几类解放前的老物件。等于是新生代的“打鼓儿的”。

至于他们这伙儿人的收入,那可就直线飞升了。

因为洪衍武给他们的条件,是参考“晓市”价儿给的保底死价儿。中间的差价全归他们自己。

像卷轴类字两块,画儿五块。瓷器两档,有款儿的小件两块,中间的四块,大件儿六块。没款儿的小件一块,中件儿两块,大件儿三块。古典家具是与市场上出售的新家具价值相等。

这些东西如有瑕疵破损折半。但无论真假,只要送来就给现钱。再懒的人,最少一个月也得弄个几百块啊。勤奋点的中间差价能过千。

另外如有主家想多卖钱要议价的,也可以再找洪衍武去单谈。

不过洪衍武就得劳动王蕴琳出马鉴定了。最后按成交情况再给拉纤儿的提成了。

总而言之,洪衍武定下的规矩虽然不是无懈可击,时间一长,肯定有人会钻各种各样的空子想法多搂点。可中间的风险也确实被时代的特殊性压倒了最低。

即使收着假货他也肯定陪不了。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无数散落民间的好玩意就以惊人的速度,如潺潺流水一样涌进了洪衍武的囊中。

初期时,洪衍武还有意统计了一下大概几率。

他发现收上来的东西经过母亲的鉴定,真假比例大概维持在六成真,四成假的区间里。而一百件物件里,又有很大可能发现一两件被人忽视的奇珍。那太值得干了。

不用说,这全是托乱世的福啊。还千万别细琢磨,否则就难免有点发国难财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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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冕之王

洪衍武敢这么大开口子带着赌博性质地大撒网收货,除了有特殊年代的行市托着底,还有两点依仗是常人永远难以企及的。

一是他手里捏着大量花不出去,越来越多的现金。

这年头谁敢说扔出去百八十万去抄货呀?他就行,而且持续不断的,还有每月保底十万块的进项呢。

二就是难得他还有地方。

别看经过这次喜宴,那四百多平米的“衍美楼”老铺几乎已经都装满了东西,可还有洪家的老宅子顶着呢。

那几套收拾好的院子,本身就是个天然博物馆,什么东西放不下啊?

所以说呢,办什么事都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要是自身条件达不到,再聪明的人也只能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白白可惜。

但反过来该有的条件都具备了,想不成事儿都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这不,就跟天上掉大馅饼儿似的,洪衍武坐在家里,让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儿都能自己个寻到他的门儿上来。

五月中旬的一天,王汉平突然找上门来,急茬问洪衍武手里有多少钱。

洪衍武还以为老木匠缺钱用呢。虽觉得唐突也没介意,就说“您缺多少钱言语就行,咱这关系还客气什么啊,您要多少我给您凑多少。”

他可没想到,老木匠根本不是自己缺钱,而是为他着想。

这事儿源自几天前,老木匠的师弟刘桂友来家里看他。

这位刘师傅是位五级木匠。从公私合营起,他就一直在由数家木器行合并改成的“京都硬木家具厂”上班。

结果他和王汉平见面一喝起酒来,就忍不住满腹怨言,抱怨起厂子上上下下败家的事儿来。

敢情“运动”初期的时候,有许多革命组织把从各处抄来的珍贵明清紫檀和黄花梨木家具,大量地堆在“硬木家具厂”的仓库里。

这是当时很普通的情况,就跟许多抄来的字画送到白纸坊的“五四一印钞厂”当纸浆原料是一个意思。都是支持生产,“废物利用”的“革命举措”。

然后到了“运动”结束后呢,这些东西在上级的要求下,除了少量的退还、替补给了一些民主人士,其它便都成了没主儿的物件儿了,想退赔也找不着人。

一开始也没事,因为社会上不认这样的东西,厂里上下都不当回事儿。可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知青返城就不行了。

无论是外国人的增多,还是结婚潮的来临,都让这些东西开始出现了经济价值。

特别是最近“晓市”的出现,有些收旧货的人就开始跟厂里的工人勾结,把这些东西偷偷倒腾出去贩卖获利。于是就促使仓库里的东西迅速减少。

等到厂领导发现的时候,小件儿家具几乎被底下人折腾没了六成了。而且此后仍旧屡禁不止,仓库就像千疮百孔的墙一样,怎么管也管不住。

这样厂领导一开会,就达成了一个不怎么像话的共识,与其便宜了偷盗成性、内外勾结的职工,不如由厂方出卖。甭管价格高低,总还能为公家创造点经济效益。

于是上上下下就彻底掀起了一场争相贩卖家底儿的比赛。厂方还鼓动职工四处寻找买主。那这就必然会让一些真正爱木器的老师傅心里难受了。

事实上还别说刘桂友了,连王汉平听着都生气,喝完酒他甚至还跟着刘桂友跑到厂里仓库看了看。

没想到不看还好,一看更完。那里面许多的紫檀、黄花梨精品,是为王汉平平生仅见,许多都够格摆进故宫的。

这些东西要流散出去,所托非人,那真是糟践了东西,太可惜了。

就这么样,王汉平就想起洪衍武来了。别忘了,老木匠才刚参加完洪家的婚礼,他知道洪家有钱,于是就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特意来找他了。

洪衍武知道之后当然高兴了。摩拳擦掌、称谢不迭,约好第二天就带着钱跟王汉平去买家具。

可当天晚上他极为兴奋地准备现金的时候。他却又冷静下来了。因为他突然想起前世的一些情况来。

他记得似乎在硬木家具投资热起来以后,别人无论是提到“吃了唐僧肉”那个“紫檀大王”的发家史,还是说起那位香港导演李韩祥的私人家具收藏,全都离不开一个国营硬木家具厂。

弄不好,说的就是王汉平给介绍的这个。

可恰恰同时,公众也一直在诟病、质疑他们这种购买行为能否在法理上站得住脚。

因为有人极力主张,那些失主的东西理应算做公产,硬木家具厂是没有权力处理的。甚至后来还有传言,说为了售卖这些家具,硬木家具厂的厂领导还被追责法办了。

这也就是说,东西再好,那也是个烫手的山芋啊。这事本质上是跟上次弄金丝楠木的情况差不多。弄不好,以后是要有大麻烦的。

他不比“紫檀大王”和李导演,他们既顶着个香港身份,上面还都有人照应。可别糊里糊涂就一猛子扎下去了,一个轻忽,那可是后患无穷。即使东西到手,也不能说就是你的啊。

这么一来,洪衍武就谨慎了许多。

第二天虽然是跟着王汉平去了,尽管情不自禁为眼前的“大宝藏”而震惊,可他并没有利令智昏。掏钱卖货的时候,始终克制着没敢太过分。

最后花了大概五千块吧,就买了百十个小件儿。他自己雇了几辆三轮车就拉走了。而且还让厂方在他抄写的条目上签了字,盖了章。目的就为了防止日后掰扯不清。

为此,王汉平当然十分不解,刘桂友也感到相当可惜。

要照他们想,理所应当先把那“满幢雕龙的紫檀大龙床”买下来才是。要不你要那“铁梨龙形腿大书案”也行啊?

像这种铁梨木大料只能是明代以前的,甚至可能是元代的。你哪怕单买下一个都比弄一堆小件儿合适啊。怎么犯糊涂了呢?

而洪衍武给的解释是,经济能力还是有限,办完婚事是硬驽着来的,手里已经不宽裕了。买这些家具回去,也主要是为填充家里空房子的。弄一两件大的,那太不划算了。

既如此,不知就里的王汉平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厂长则在旁哈哈一笑,说“理解理解。其实你能买这么些,这已经不很容易了。我算是想明白了,卖这些玩意,靠咱们内部消化不行,还得指望海外华侨啊。”

而听到这一句,刘桂友更是情不自禁哀叹了一声,难言的郁闷清晰可辨。

再往后,还真别说,事实上就是让厂长给说着了。

没过两天,就有一个“港客”主动找上家具厂的门儿来了。陪同的还有一个穿着同样体面漂亮女人,专门负责把“港客”的意思翻译成普通话。

那和国内的人一比,真就是不一样,绝对是一掷千金的豪气啊,东西专捡最好的买。

他们手里的外汇券就跟变出来的似的,最后竟花了近三十万,把仓库里大件几乎都给买空了。

要说他们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求厂方出车出人帮忙把这些家具运送到郊区的一个玻璃厂仓库去。

尽管当时的人们没有什么服务意识,可面对这样的财神爷,厂长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于是他给出了每人十元餐费补助外加两盒香烟的“特殊补贴”,让厂里的几辆130一起出动,数十名工人充当搬运工。

最后用了一天的时间,总算按照“港客”的要求把数百件家具运送到了指定地点。

只不过,随后发生的一切家具厂的人可不知道,也充满了神秘感。

事实上从这些家具到了这里之后,就不断有三轮车和面包车来到这里。他们就像蚂蚁搬家一样,又耗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化整为零的分批把这些物件拉到了别处。

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介绍一个情况便可知道真相了,也不用再细说什么了。

那就是跟硬木家具厂交易完成的第二天,“小媳妇”两口子就从洪衍武手里拿到了五千块的“额外奖励”。

俩人拿钱的时候还说呢,真没想到厂子里的大玩意那么多。带去的钱居然不够,还剩下百十件大玩意没买走,问洪衍武要不要再去一回?

结果洪衍武拒绝了,说过犹不及,什么事儿就怕太贪没够,能不冒的风险还是别冒的好。

于是这件事也就至此为止了。

当然,这么说只是主观性的局部定义。由此产生的一些后续效果还会持续发散。

比如说,当日后香港导演李韩祥有幸光临这个家具厂的时候,他并没能像原先发生过的历史一样花出去十二万“爆买”,仅用六万块就把厂子彻底买空了。

尽管这也让陪同的“马老师”为止惊叹不已,但那种冲击力比起原有历史却大大不如了。

再比如说,原本的“紫檀大王”,日后再冠以这个名号已经变得名不符实了。

不但因她未能从“京都硬木家具厂”里分走一杯羹,藏品的水准下降了不少。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京城已经有了一位真正的无冕之王。

经此一事,在紫檀家具上,能跟咱们洪三爷藏品相比较的,除了国家馆藏以外,恐怕再无他人。

说起来更有意思的是,甚至与此同时,就连洪衍武的“旧货收购队”也在默默发挥着改变历史细节的作用。

比如说,在日后一位京城知名瓷器玩家的回忆里,这一年年底最让他懊恼的事儿,已经不是父亲的旧友李韩祥来访,仅用一万元的外汇券,就把他们家压箱底的四十八件珍品瓷器买走的这件事了。

更让他无比痛心和遗憾的现实,是历史变成了李韩祥当时用一万块外汇券只买走了十八件。而事后,他差点被家里人数落死。

因为其他的三十件儿哪儿去了?那都被他陆续以几块钱不等的价格卖给了胡同里常来常往,专收旧货的小贩子。

结果这些瓷器就进了洪家的门儿里。甚至有几件深为洪禄承老两口所喜,摆在堂屋条案上日日赏玩。

于是在这位瓷器玩家今后做节目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在电视屏幕上痛加懊悔,同时也骂那些小贩子心黑。

他还以为如果能把那些瓷器留下来,李韩祥还能多出几倍的价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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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抱负

闷声发大财确实是明智之举。可得了旁人的好处,事后不思回报,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跟没有这回事一样,那可就是愚蠢之举了。

想想吧,占小便宜只是一时的。谁真这么干,就冲这样的为人,下回再有好事,谁还想着你呢?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显然,洪衍武是不会如此行事的。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懂得培养利益同盟的重要性。从德行的角度出发,他虽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却愿意做个知恩善报的人。

所以对于王汉平和刘桂友这两位老木匠,他是不会忘记的。

为了酬谢二人,他把两个人约出来吃了顿饭。每个人给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二百块钱。

说实话。这已经是考虑到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特意往少了给的了。

可没想到两个老木匠还是有点承受不了。

他们死活不要,非说钱给的太多了。还声称本来就是帮个忙的事儿。真要谢的话一人给买两瓶酒表个心意足以。

最后洪衍武不得已,只能是说家里的不少旧家具有残缺,少不了得麻烦两位师傅抽空给看看。这算是先预支的工钱行不行?

这样,两个老木匠才挺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要不说过去耍手艺的人实在呢。他们不去考虑洪衍武因他们得了多大的好处,只觉得自己没费什么事,如此不劳而获太过。

为了这点钱,倒是反过头来对洪衍武感激不尽,觉得欠他一份呢。

其实还不独王汉平和刘桂友两位老师傅如此。李福也是一样。

就在洪衍武请两个老木匠吃饭的这天下午,李福同样去了福儒里来见洪禄承。

寒暄之后坐下来还没说话呢,李福先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了桌上,然后推给了洪禄承。

洪禄承从桌上拿过来一看,见里面是几十张钞票,一下就糊涂了。

“老李,你这什么意思啊?”

李福刚刚举起茶杯,听闻赶紧匆匆噙了一口放下。

“嗨,这都是小武那孩子给我的。开始是婚事之后,他找我来,先给了一百。说是谢我帮着操持喜宴。我说这是份内的事儿嘛,我已经每月拿钱了,用不着这个。可他还非给不可,我不要,这孩子就把钱硬给撂下走了。”

“后来呢,他一直就没去我那儿。我本想着回头等端午大家伙去老宅子过节去,我再把钱给他。可昨儿他又找我来了,这次没拿走上次放下的钱,竟然又给了二百,说是请我帮忙,把过去跑堂和茶房那套规矩写一写……”

洪禄承听到这里,眉头轻轻一挑。

“哦?他说让你写跑堂和茶房的规矩?这钱是酬劳吗?”

李福赶紧苦笑着点头。

“是啊,他说想知道知道过去咱们老铺是怎么做买卖的。还说事无巨细,其实也不限于跑堂和茶房,让我能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我就说了,你想知道什么你就开口问我,我告诉你不就完了,还费这事儿干嘛?”

“可您猜他说什么?他说这些东西今后有大用,是什么历史……传承,是宝贵的知识。他说听我说,他也要录音、要记录、要整理。所以最好让我先写出来,他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再补充,这样反倒还省事些……”

洪禄承听到这儿不由嗔怪。

“嘿,这小子,他倒是会偷懒啊。求学问就是这种态度?这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胡闹。”

李福赶紧替洪衍武声辩。

“别别,您别这么说。我这算什么学问啊,而且孩子的心也是诚的。小武天天就惦记怎么把老铺重张呢,那胸中有大抱负……”

这话一下触动了洪禄承的神经。

“等等……老李,你说什么?他……他要弄这个,是为了老铺重张?”

李福笃定地回答。

“这个肯定没错。我问过他,跑堂的和茶房的规矩算什么传承和知识啊?封建糟粕还差不多。现在的饭庄子早不兴这个了。现在讲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用不着谁给谁再赔笑脸了。”

“可小武说那不对。他肯定早晚有一天,饭庄子经营上还得改回去,不但得拼厨艺,还得拼服务,想方设法地讨好客人才行。他说现在提前多了解了解过去的饭庄子怎么干,就是为将来改回去的那天做准备呢。学这比学课本上的东西管用,这叫恢复传统,老字号就得有老字号的样子。”

“后来我又问他,我说再怎么恢复也用不着茶房了吧?现在大家都讲究经济实惠了,没人摆谱了。而且移风易俗,办红白事早就全都简化、自己操持了。”

“可小武又说,穷都是被迫的,富才是人的追求。能讲究,谁又愿意将就?他还说人得有远见。等到以后国富民强了,利最大的一块儿还就在红事儿上。饭庄子不但会承办喜宴,还会有寿宴、满月酒。他甚至有心要做京城第一家能包办堂会的饭庄子,承揽下有关办红事儿全部的业务呢,所以他要提前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抓瞎。”

“您说这孩子想的透不透?心里这抱负还小嘛?就这志气就值得一赞。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衍美楼’真不够他干的。弄不好他能把洪家的祖业彻底恢复,还能发扬光大……”

我们的文化里张扬是受鄙视的,谦虚才是美德。于是和所有的父母一样,虽然乐于听到别人对自己孩子的肯定。可洪禄承表示承受不起了。

“哎,老李,你太抬举他了。我看是志大才疏,夸夸其谈而已。光说不练没用,还得能做才行。”

李福却仍坚持几见,用事实说话。

“哎呦,瞧您说的。小武还不算能干啊?您是不知道,他在外边,那本事大了去了,要没他帮衬,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喜宴的事儿我也办不好。”

“何况他对这事儿真上心,可不是光说不练啊。我都没想到,家里刚办完的喜事,他用相机从外到里,从礼桌、茶桌儿、厨房、结彩到官座儿全都给拍下来了。洗出来照片得有百十张,一是留存样本,二是给我参考,好补充必要环节。”

“您还别说,他真有想法,指着照片跟我说起来,这儿能不能这么改,那好不好那么办,还真挺头头是道呢。就这份仔细,这份用心,和您当初在柜上学买卖的时候简直别无二致。照我看,洪家的孩子里就属他最像您,对买卖上的事儿有灵性,爱钻……

洪禄承又是一个没想到。沉吟了片刻,似乎有点被打动了。

“老李啊,既然这样,那我就托付你一句。你要不觉得太麻烦,就尽量满足他这个要求吧。”

说着,把李福给他的信封又推了回去。

李福这下又急了。

“哎哟,您别啊……这是怎么话说的?这事儿我乐意干,别说孩子感兴趣,能帮上他我高兴。就说平时,我又没什么事儿,写写这些还能解闷儿呢。可这钱我万万不能要啊。您忘了,我认字儿还是您教的呢,我肚子里这点玩意,那也是洪家给的。就办这么点事儿,我怎么能倒找洪家要钱呢?不行不行……”

可洪禄承这事儿上却坚决支持洪衍武的做法。

“哎呀老李。你又钻牛角尖了不是?首先说,洪家教你的东西可不是自创的。从别处来,进了你的肚子,那自然就是你的东西了。现在你反过来教他,再怎么说也算是授业,拿钱本是该当的。更何况那小子,是绝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他自己想的明白着呢。所以既然他给你,你就拿着吧,别外道了。还是那句话,你还有儿女,还有孙辈,这都得牵肠挂肚啊。能多照应点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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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界岭

1981年,仅农村喜剧片《喜盈门》就得到了5.7亿次观众捧场。电影票房继续维持在高位。

而这个年头,人们对电影的热情也并不只停留在电影院里看场电影,走出电影院电影依然是人们最热门的话题。

继去年第三届百花奖恢复投票,《大众电影》杂志每期发行量突破九百万之后,1981年5月23日,第四届百花奖和新创办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又同时在杭州揭晓了评选结果。

不出意外,这一年的投票人数和社会效应齐齐再创新高。

从此我国不但有了齐头并重的两大电影奖项。也标志着自“运动后”,作为文艺复兴先锋的国产电影已彻底进入“百花争艳”、“群星闪耀”的黄金发展期。

但很可惜的是,国产电影这段最辉煌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从1981年开始,电影发行放映指标就会开始逐年下降。从1984年开始,电影观众便会逐渐减少,电影市场开始滑坡。

而使之逐渐步入没落的负面因素,恰恰也是这一年初现端倪的。只是全然掩盖在花团锦簇之下,没有人能意识到罢了。

至于其原因,细说起来无外乎两点。

首先,是作为电影的“小兄弟”,电视产业在其后的奋起直追和迅速发展。

早在1979年,由于电视机的迅速普及,很快便产生了与电影和舞台剧争夺观众的问题。

于是电影部门便决定不再提供新电影的拷贝给电视台,这个规定还特别设定了“门槛”,新制作的故事片必须在上映半年以后才能供给电视台。

很快,舞台剧也怕影响上座率而不愿意让电视台录像,就更谈不上同步转播了。

这样一来,对于电视工作者来讲,当初播出话剧《于无声处》、《丹心谱》的胜景便彻底成为了昨日回忆。

而于此同时,持续增多的电视机新用户们由于看不到最新电影,便有了一种受到愚弄的感觉。

因为在电视机消费时代的初始,人们的观念里是把电视机当成一个微型的家庭电影院和有图像的戏匣子的。假如电视台不播放故事片,那岂不是娱乐性大减,坑害消费者吗?

结果这一切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逼着我国的电视工作者们,不得不把开发电视剧当成了义不容辞的首要任务。

可是由于处于开创阶段,国产电视剧必须得经历摸索阶段,无论数量还是质量根本不能满足观众的需要。

那么为解决“粮草危机”,很长一段时间内,电视剧都是在靠引进来填补演播时段。靠“外援”来维稳观众,扩大受众群体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南斯拉夫的《深入敌后》、《黑名单上的人》,和美国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才会有缘进入人民群众的视野当中。让普通百姓有了对战争的浪漫想象,领略到了异域风情。

英国与法国的《红与黑》、《老古玩店》、《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卡斯特桥市长》才能把遥远的人文情怀带进我们古老的国都,就此唤醒了一大批人的文学意识。

甚至到了1981年,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也登上了我们的电视机荧屏,由此掀起了第一轮“日剧热”。

应该说,这部剧受欢迎的程度,是今天任何一部引进剧都无法比拟的。

在当年经常性停电的情况下,京城的电力部门只因恰巧在电视剧播放时间停了电,还遭到了广大群众在报纸上的公开斥责与不满。

于是应观众的强烈要求,电力部门经研究决定把停电时间错过这部剧的播放时间。这才平息了来自民间的愤怒。

由此可知,这部剧曾把多少人牢牢的吸引到了电视机前。

还有一个同样比较能说明问题的现象,是这部剧放映期间,作为建筑材料的木料和砖块,再像以前那样露天放置,可就不怎么安全了。经常会有不翼而飞的情况出现。

这倒不是真的有小偷儿作案,而是孩子们往往会利用这些东西,去效仿电视剧里的情节,勤练掌劈木料和砖头呢。

这一点就连洪钧也不例外,他也同样沉醉在古怪的东洋和歌与和服、木屐、武士道所构成的励志故事里。成了姿三四郎的“粉丝”。

不用说,发现这件事后,洪衍武肯定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十分自悔忽略了对下一代的教育。他的侄子要走了“邪门歪道”,恐怕玉爷的在天之灵都得晚上找上门骂他来。

好在功夫这玩意可以用事实说话。在逞强演练了“一掌碎五砖”的绝活儿之后,已逐渐疏废功夫的洪衍武,总算用手掌疼了一星期的代价,及时让洪钧幡然悔悟。认识到“柔道就是个屁”的真相,开始对能把“姿三四郎摔出屎”来的跤术感兴趣了。

于是从此,洪钧就一边学跤一边看电视。

这点洪衍武倒不强求,认识是认识,娱乐是娱乐,只要能分清就好。

何况他也挺理解洪钧,电视剧里面还有早乙美这个漂亮日本妞儿呢。七十年代的小孩儿,这方面要比他们这拨儿人明白多了。

当然,在译制片火爆,大行其道的同时,国产电视剧也因此赢得了起步发展的时间,甚至在译制片的刺激下,还学会了不少技巧。

仅仅不到两年时间,国产电视就完成了由单本剧到电视连续剧的创作历程。创作重心也由单纯的政治意识、宣传、教育作用出发,迅速转变为要与娱乐性、戏剧性并举。

同样是在这一年,著名电视剧“飞天奖”的前身——全国优秀电视剧奖也举办了第二次颁奖仪式。《新岸》、《大地的深情》、《洁白的手帕》等获得优秀电视剧奖。

因此,一方面,是具有轰动效果的引进电视剧像集束炸弹在各个家庭、在大街小巷激起一次又一次的震荡波。

另一方面,是国产电视剧已经初露峥嵘,质量数量均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风格向多样化发展,对国民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强。

而这两者也并不是竞争和对立的关系,实则是共同协作的关系。

正是这二者一起构成了电视文化的流行趋势,形成一个面向大众文化的强大势能。才会锐不可当地让电视受众人数和可预见市场承急速扩张之势。

这还仅仅是帷幕拉开的前奏。

因为在这一年的年底,我国电视机拥有量虽然已达一千万台,观众人数据测算在一亿人左右,但和全国人口数量相比,有待开发的市场显然更为庞大。

其次,除了来自于电视行业的竞争,电影行业本身也出了大问题,行业内部膨胀得太厉害了。

由于那些在银幕上有出色表现的俊男靓女,会很快成为人们钟爱的明星。许多青年演员才第一次拍电影,就很快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焦点人物。

于是在轻而易举就享受到旁人奋斗终生才有可能获得的名誉地位同时,好些人就忘乎所以了。

似乎世界就在自己的手里,想要怎么样都能随心所欲似的,无论是盲目自大还是欲望都像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

这就导致了两种情况。

一种是个人又有了更高的追求目标,不满足躺在现有的功劳簿上,渴望新世界,渴望新挑战,渴望寻求知识,开拓自己,好达成更高的人生成就。

虽然未免有些错误的认识了世界,以为处处都是鲜花绿草,任何宝藏的大门只需念一声“芝麻开门”就会为自己打开。但这种追求的出发点毕竟还是良性的,上进的。

其代表人物正是岑冲,就在这一年的六月份,二十岁的岑冲刚拿到沪海外国语学院的毕业证书,演完了最后一部电影《相逢在京城》,就在演艺事业蒸蒸日上时出国留学了。

也正是从她开始,由此掀开了我国知名电影演员出国进修的序幕。

另一种则是最自己要求比较松,对名利侵蚀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这些人安心享乐,没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对已经取得的成绩有一种幸运儿似的挥霍心理。

特别是在一些“公子哥”、“大小姐”的刻意拉拢之下,他们没了“演员”的底线,变成了解放前的“戏子”,每天醉生梦死,私生活极为混乱。

代表人物就是红极一时的“长影厂”演员迟志强,如果按照原有历史轨迹,很快,他就会为自己的不检点付出了四年自由,事业更是被彻底毁灭。

但要说实话,北方演员其实还算好的,真正的“重灾区”在国家电影的“心脏城市”。

因为仅仅几年之后,爆出的一桩丑闻,堪称影坛的大地震,几乎断送了沪海电影界一半的精英力量。

到时候,无数已经成名的女影星会突然息影,许多人甚至以留学的名义避走国外。以至于全国大部分被蒙在鼓里的老百姓纷纷不解,怎么演电影的一出了名,就都要出国呢?而且怎么还都扎堆儿在一起了?

再加上枪打出头鸟,同时期,唯一被市场认可,被大众喜爱的“谢晋模式”又将遭到苛刻的指责和不公平的批评。

而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又只管骂人挑刺,不管解决实际问题。致使后续国产电影完全丧失了创作方向。

一段时间里,只能靠排一些反映国家落后的电影去投外国人所好,又或是拍一些没人看得懂的“艺术试验片儿”去糊弄观众。

试想一下,在这种元气大伤的背景之下,缺乏知名演员和故事性的国产电影。相较于当时好剧倍出,广告收入已经成熟,受众人群已经高达六亿人的电视产业。那么自神坛高处跌落凡尘,就此一蹶不振,也就成了必然了。

所以归根结底,总结性地来说,1981年,正是我国两种视觉娱乐形式此消彼长,堪称分界岭的一年。

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岑冲出国这件事还有个额外的影响,就是对陈力泉的打击颇大。

自从看过《桐柏英雄》之后,他就成了“小花”最坚定的影迷,《苏醒》、《海外赤子》,凡是岑冲的电影最少也要看上四五遍。

杂志、画报、日历,只要有岑冲的照片和报道都要买上一份。对她的喜爱是绝对发自骨子里的。

所以他特别不理解岑冲的选择,更为今后看不到岑冲的电影感到失落和难过。很长时间都是神情郁郁,干什么都没精打采的。

洪衍武可没想到这辈子陈力泉竟然迷岑冲倒了这个地步,为此打趣他害了相思病,说你要能学会英语,干脆我就送你出国去找岑冲得了。

可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仅仅是句玩笑话,陈力泉竟然当真了。

这憨小子一下记起了史密斯的话,还单纯以为考过了“托福”就能去美国留学,真和岑冲做同学呢。

于是说干就干,他竟然找洪衍茹要走了初中的全部英语课本,开始了艰苦的“自学成才”之路。

为此,洪衍武当然觉着不妥了,可要跟泉子解释的时候。转念一想,其实让他学学英语也好,至少买卖上用得上啊。

再说了,不就是年轻人追星吗?还解释什么,没准学几天他自己就放弃了。要真学成了呢,即使不能留学,送他出去转一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因为洪衍武的原因,这辈子洪衍茹可以随心所欲去电影院看电影,大概是受了熏陶的影响。

今年面临高考,这丫头竟然参加了京城电影学院的艺考选拔,而且居然还通过了,有了报考京城电影学院表演系的资格。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再通过文化考试,她也就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影视圈儿里的大腕儿啊。

可洪衍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把这事儿的得失考虑一下呢。这丫头就自己迫不及待把这事跟全家人宣布了。

结果当然遭致了父母断然否决,老两口的意见完全一致,斩钉截铁说洪家的孩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当“戏子”。

洪衍茹的性子又不敢阳奉阴违。那不用说,连个缓儿都没有,影视梦是彻底破碎,前程只能另做选择了。

最后还是洪衍武帮忙参谋着,从妹妹的兴趣出发,又帮忙挑选了“京城服装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给她又描述了一下外国时尚业的胜景,这才算稳了这丫头情绪,没让她太过伤心。

@70岁老头:虽然没有加更,可四千多字也相当两章了,希望能给你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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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落差

1981年6月底,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打扮之际,十一届六中全会在也在京城召开了。

这次会议不但彻底否定了“运动”十年,给主要责任人的功过是非给予了总结与评价。在“运动”中掀起高潮的知青运动也以绝大多数知青的返城宣告结束。

但正因为如此,这一年的就业压力仍旧不小。

为此,7 月7日,国家上层专门作出《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若干政策性规定》。并在《规定》中着重指出,“从事个体经营的公民,是自食其力的独立劳动者。对个体经济的任何歧视、乱加干涉或采取消极态度,都不利于社会主义经济发展,都是错误的。”

期望能以此鼓励待业青年自谋出路,化解一些安置工作的需求。

当然了,这样严峻的就业形势下,应届毕业生的安置情况也不如何乐观。好工作几乎没有,不是归服务局管,就是去小集体的厂子。

所以高中毕业的苏绣就惨了,她高考落榜,也没信心再考,直接被学校给划拉到了“牛街”的副食店卖菜去了。

好在洪衍茹倒是真不负家人的期望,顺顺当当,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京城服装学院”的前身“京城纺织工学院”,成了洪家第一个本科大学生。

洪衍武给她设计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梦,显然即将成真。

于是,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洪家不但又放了一万响的鞭炮,受了街坊四邻的一番恭贺。为谢邝美芸补课的恩德,洪禄承夫妇还亲自带着闺女登了常家的门去报喜。

此行除了带上了不菲的礼物,他们还要在“丰泽园”摆谢师宴。用洪家老两口的话说,常家的三位老师教了洪家的三个孩子,这番恩德大了,不去可不行。

如此一来,常家人推辞不过,又为洪衍茹感到高兴,两家人便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热闹了一次。

但话说回来,苏绣和洪衍茹这原本样样同步的一对好朋友、好同学、好邻居、好姐妹,走到了这个年纪,人生的际遇居然一下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对谁可都有点措手不及。

饶是苏绣再没心没肺,每天穿着蓝大褂守着搓堆儿菜跟顾客置气,闻着烂菜味儿,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未准能完成任务。卖不出去还得扣奖金,挨领导批评,这心情不落寞才怪呢。

反过来她再看洪衍茹,漂亮的衣服穿着,锃亮的校徽戴着,每天体体面面进进出出,邻居街坊们全都亲亲热热笑脸相迎着,就越发显得人家是块宝,自己像棵草了。

这一天两天还好说,天天这么对比着,她要说情绪不焦躁不悲凉,不眼红不泛酸,也就真成了仙儿了。

所以为这个,苏绣后里也不知哭过几鼻子了。

虽说一直试着说服自己,“小茹考上大学是理所应当的,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让我就爱糊里糊涂傻玩来着,根本不是念书的材料。”

可现实中的庞大落差,还真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又或是“她考上还不跟我考上一样,我应该为她高兴啊”,就能抚平的。

这种情况下,负面情绪一日复一日在积蓄,那么俩人情感背离的概率也就越来越高。

甚至冲突爆发都是突如其来的。

就在本月,潘虹主演的电影《人到中年》上映的那天,洪衍茹拿着两张电影票,专门去牛街副食店找苏绣,想和她下班去看电影。

哪知道正赶上了苏绣舌战群儒,正一人跟好几个顾客吵架。

洪衍茹因为觉得不好看,又怕苏绣吃亏,赶紧上前去劝了几句。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些顾客劝走,苏绣竟然转头把心里积得怨气儿,倒跟她发作了出来。

“行了,热闹看完了吧?你赶紧走吧。”

苏绣看似毫无来由的冷淡,让洪衍茹全没想到。

“绣儿,我是找你看电影呀,你看,《人到中年》,听说是反应知识份子信念和追求的,你不是喜欢潘虹吗……”

可这耐心的解释完全没用,苏绣却仍旧不识好人心。

“得得得,你甭跟我说,我一卖菜的,听不懂。我还跟你说,你别觉得自己考上大学就怎么样了。什么服装设计啊?不就是裁缝嘛。我们家俩呢,你得意个什么呀,可笑……”

洪衍茹彻底瞠目,这些话她真不敢相信是最好的朋友说出来的。

“绣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洪衍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苏绣眼圈也不禁红了。她既不落忍,觉得自己恰才的话过了分,可心里的憋屈又无处发泄。一咬牙,索性把话点透了。

“小茹。我知道我这么想特别没劲,可每天看你无忧无虑过着天之骄子一样的生活,我却穿着脏兮兮的大褂,还跟大老娘们似的跟人在街上吵架。我要说心里特痛快,特替你高兴,你信吗?我真不想再天天见着你装笑脸了……”

洪衍茹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我……我没想过……”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是什么感觉?以后……以后,你就别再来这儿找我了。反正你用不了几天就开学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两个丫头一连两三天没说话,见面脸烧得厉害,也都互相躲着了。可她们的感情太厚了,彼此还真不是无所作为。

洪衍茹是当天晚上去求洪衍武了,问他能不能给苏绣想办法再找份儿好点的工作。

而苏绣呢回去越想越后悔,但她想道歉又开不了口,最后闹腾得都睡不着觉了。半夜灵机一动,爬起来写了封自我检讨的道歉信。第二天给塞邮筒里了。

所以等到洪衍茹收到信,真正弄明白苏绣的心思是三天之后。一看完了信,洪衍茹就放心地去找苏绣了。俩个丫头这才破涕而笑,重归于好。

而且要说也巧了。这几天的时间,洪衍武也刚把苏绣的事儿忙出了眉目。

这天晚上回来,他一看见俩丫头又和好如初,在家里泡在一起说悄悄话呢,就乐了。

赶紧把两个人叫了过来。告诉她们好消息,说苏绣只要再坚持三天,就不用再去卖菜了,他给已经她联系了一个新工作。

眼见着洪衍茹比自己还高兴,苏绣这就更不好意思了。

一个“谢”字儿也说不出来,就又抱着洪衍茹哭了一鼻子。直到哭完了,才又想起还没问什么工作呢,眼泪一抹,又换了笑脸,眼巴巴地问洪衍武。

洪衍武见她一会儿猫一会儿狗的,换脸如换书,那还不打趣她啊。

“我知道你的要求,干活不累,挣钱不少,工作体面,福利得好,关键还得有前途,是不是?”

苏绣腾一下脸红了。正臊得恨不得要咬人的时候,洪衍武给的答案偏又让她什么气儿都没了。

敢情洪衍武给她找到去处是市旅游局,不但全符合刚才说的这些条件,而且还是坐办公室。这让她大大的惊喜一把。

不过还没等她臭美呢,洪衍武数落她的话也出口了。

“你说你这丫头,工作不满意,还不直接来找我?自己瞎绷着,白受好几天罪吧?我告诉你,我这几天正忙别的事儿呢,要不是小茹告诉我,你就干熬着去吧。”

“我……我……小武哥,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嘛。”

“哼,说的好听。你哪儿是怕麻烦我啊,你是脸皮嫩,不想麻烦自己的尊口吧。现在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我……我小心眼,不该把火儿撒在小茹身上……”

“得,看来你还是糊涂虫一个。其实我能理解你。人在心里失衡的情况下,有点情绪难免,小茹也不会计较。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自己求人这事儿。这没什么难为情的,谁都不能只靠自己活。可反过来说,咱们这关系你都张不开口,以后你可怎么办啊?”

洪衍武继续苦口婆心。

“绣儿啊,你上班可就是大人了,没人再把你当孩子。工作单位里没有亲人的温情脉脉,也没有人无理由地替你着想。有的是反倒是不公平,是少数人得意,多数人失落。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再当孩子,至少也得学会,自己的事儿靠自己来争取。只要你的理由合情合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想想看吧。如果事关你个人利益,你自己都不开口,谁还能主动替你说话啊?你光等是等不到别人发善心的。只有你自己先开了口,别人才会考虑你的需求。这中间的区别是,开口还或许能成,不开口是绝对不成。”

“你还别看有人不开口,就能得到想要的。那是人家的实力在哪儿,能在要命的地方拿着别人。不开口自然有人帮忙办事,还能落个好名声。可你要达不到这一条,就相信人间处处真情在,是金子在那儿都闪亮,那才是傻蛋一个呢。咱们国家,什么都缺,就不缺人。明白吗?”

这番话对苏绣的触动很大。她真心感动,连忙点头。

“小武哥,我明白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就是因为我一旦意见也不敢提,副食店才把本来轮流的苦活儿长期分给我。最后反倒成了理所应当的,这也有我自己的责任。你放心,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绝不会了……”

而就在洪衍茹也似有所悟的时候,洪衍武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不免好奇地又问了。

“哎,绣儿,我就奇怪了。你的事儿你自己不好意思说,可你爸和你哥呢?他们也没替你张罗啊。而且我现在一琢磨,这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们人啊。这是去哪儿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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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名角

洪衍武的问话没能掏出真话来。

因为苏绣立刻就变得支吾起来。跟着脸色一红,眼珠转了转,才说父亲去走亲戚去了。哥哥最近太忙,老加班。

那一看就知道是推诿的假话。从神色上,大致能估摸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既如此,洪衍武就不好再问了,只说有事需要帮忙就言语,便就此作罢。

至于事实上呢,苏家的事因为带了点桃色的是非,还确实不那么好张扬。

而且让人想不到的是,老苏实在太冤了。他的无妄之灾,居然是因为帮洪家的忙才引火上身的。

说来也是红颜祸水,这事儿就出在俞宛妤身上了。

老苏不是为洪家的喜事出面,请俞宛妤来捧场吗?本来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偏偏他碰上了人家两口子感情闹危机的时候。

而老苏更不知情的是,其实早在1978年,俞宛妤为了排演传统剧目请他来制行头,因为与他接触密切了一些,他就碍了人家丈夫的眼。

俞宛妤家里那个醋坛子一样的男人,几年以来背后一直对他耿耿于怀,说他量尺寸不老实,总故意延误时间,碰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当这位爷细一打听,知道这事儿是老苏撮合的,又如何肯答应?

可作为俞宛妤来讲,老苏为了她的戏经常加班加点,戏服也做的相当漂亮。无论是从还人情的角度,还是为了即将开排的新戏,她都不好驳了老苏的面子。

所以“五一”当天,俞宛妤就没理会丈夫的禁令,还是全老苏的面子去了。可也正是因此,两口子感情上长期积累的矛盾终于借此爆发出来。

事后那男的越想越窄巴,就跑到剧团来找老苏的麻烦。

还就是那么巧,他又正碰上俞宛妤在戏装组跟老苏讨论戏服的样式修改。这一下那男的以为抓了现行,当场就把老苏暴打了一顿。

等到保卫科的人赶来控制住局面之后,老苏的一根肋骨已经折了,人也就送进了医院里。

不用问,对这种花边新闻,人们可定是最感兴趣的,剧团里一下流言蜚语四起。

可苏锦这当儿子的肯定不干啊,赶到医院,看见父亲的样子,他气得不行。不但要剧团领导还父亲清誉,还要把打人者送进公安机关法办。

但后面的事儿又是让人没想到,俞宛妤竟为了丈夫跑到医院里,单独找老苏哭了一鼻子。

结果老苏好人一个,一知道了她的难,又心软了。竟然跟剧团领导表示主动放弃追究责任。

就这样,不但白白挨了顿揍,还得承担谣言的恶果。这简直是倒霉到家了啊。

苏锦当然想不通啊,他就带着气儿埋怨爸爸滥好人,被人给灌了迷魂汤了,还要去找剧团领导。可当老苏一把内情细说出来。他也没话说了,因为毕竟其情可悯。

他是真没有想到,俞宛妤这位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名角,背后的个人感情经历竟然是十分的凄苦孤单。

而因为时代的戏弄,她在公众的眼中固然风光无限,但在私人的家庭生活里却又是在扮演着何等可怜的角色。

到底怎么回事呢?这话还是得从当年俞宛妤从戏校毕业进入昆曲剧团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父母已因车祸去世。她除了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在台下拼命地练,在台上拼命地演,什么也不关心,甚至还抱定了一种比较极端的理念。

那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戏剧舞台,而选择终身不婚!

这绝非一句戏言,她是实实在在照做的。因为按她想,结婚就得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得养孩子。那么人就得变胖,功也就废了。

何况家庭生活还牵扯精力,她实在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她只把艺术成就,视为值得她毕生追求的东西。

以至于剧团的领导和关心她的老演员们,不但总得反复地提醒她,绝不能为了戏把身子搞坏了,也为她的个人大事发了愁。

偏偏正当她初步成名,鼓足干劲向更高的艺术境界努力时,“运动”又开始了。

在精神上完全与世隔绝的她,由于根本不关心政治,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对传统曲目全盘否定。一下被打成了“封资修的黑苗子”,第一批受到了冲击。

此后她便迎来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每天被斗、打扫厕所的生活内容尚堪忍受,可失去了艺术舞台,却让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没有了意义。

于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她就用提前准备好的绳子拴上了房梁。

但好在鬼使神差的,绳子断了,她居然没能死成。而险而又险的触碰到死亡边缘的滋味,又让她丧失了再一次尝试的勇气。

这样在 1973年,在她自杀未死的六年之后,她终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暖瓶厂当了杂工。

正是在这里,她的气质和美貌引起了一位镀银车间工人的爱慕。这个强壮的镀银工虽然比要她小上四岁,可还是对她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求。

说实话,在当时那种政治氛围下,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人不计较她身上的黑底子,这件事是让她相当感动的。

而且经历了迷茫、麻木、消沈后,她已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

在媒人的劝说下,当时的她想的就是舞台已经把她给甩了,永远回不去了,那么好,不如就找个丈夫结婚,像别人一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吧。

如此她才会嫁给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对戏剧一窍不通,也根本不感兴趣的丈夫。而支持他们婚姻的全部基础,仅仅只是镀银工得知她这些年的遭遇,出于同情而湿润的眼睛。

只是又有谁能料到紧随其后的峰回路转呢?

1976年年底,刚刚结婚两年后,因为政局突变,又一次“落实政策”竟让俞宛妤回到了吧“北方昆曲剧团”。

1977年的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很快人们发现,她不但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过去的舞台表现力,甚至她的票房号召力也大大超过了当年。

1978年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演出传统剧目时,就获得了满堂彩,连续几场观众爆满,票子全部售出。

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由此开始不时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广播电台请她做专访,电视台给她的演出录影,众多的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期盼有幸能与她合影。

她成名了,成角儿了。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绕了个大圈子,却几乎于一夕之间就美梦成真了。怎能不让人百感交集?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但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也就太容易让人把握了,命运作弄人的手段也就太显低劣了。

世上没有什么事儿是单纯的好,或是一味的坏的。事业的成功一样给俞宛妤带来了烦恼与不幸,她的婚姻开始出问题了。

本来,在她刚刚重返舞台的时候,她婆家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几乎所有婆家人都扬眉吐气,以她为荣。

但很快事情就变味儿了。

因为每日清晨都要去护城河边吊嗓子,她很难再把家中的早餐安排好了,公婆对此看不惯。

她的丈夫也对她戏总是散得太晚怨声连连,很不情愿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

婆家上下甚至受不了她在家听戏剧磁带,说反反复复听了头疼,那简直到了人见人厌,处处喊打的地步。

最不可调和的,是她和婆家终因为要孩子的事儿产生了矛盾。她是希望能缓两年再说,但婆家自然希望早要。

于是家里“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成了对她宣传教育的主题。

但更糟糕的是这种情况随着她越受观众,越红得发紫,就越严重。

渐渐的,旁人以她为主的交际方式又刺激到了丈夫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心。

为此,丈夫几乎连后台都不愿意进去了,更不愿意跟梨园界的人打交道,满是一种既自卑又自傲的复杂心理。

再往后,哪怕就连她自己为了戏曲和旁人的正常接触,丈夫也要开始反对了。即使她有合理的理由,再耐心解释,反复说明也没有用。

丈夫只是不讲理的要求除了上下班的时间,她不许外出,要是做不到,就是有问题。

让感情彻底岌岌可危的状况出现在1980年9月份之后,大约正是因为婚姻法的更改,允许“感情破裂离婚”这一条。丈夫才会彻底陷入天天担心她会变心的梦魇当中。

于是一次激烈言语交锋下,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从此,吵架动手简直变成了惯例。

而她心如死灰,也就真的有了分手的念头。

只不过,婆家是不肯放过她的。公婆威胁要找剧团领导告状,丈夫宣称要去找杂志社揭露她“忽视家庭”、“忘恩负义”的嘴脸。这让她始终有所顾忌,不敢真的走出最后的一步。

时至今日,反倒是老苏含冤被打一事,才让她彻底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她心知再这样拖下去,被毁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恐怕还会连累到许多无辜的人。

可就是这个时候,公婆又可怜兮兮地向她表示,只要能不追究儿子伤人的责任,就允许他们离婚。

想想几年来生活在一起的情分,她也真的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这么眼瞅着同床共枕的丈夫坐牢。眼看着白发苍苍的公婆低声下气地哀求不止。

她又能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这就是做人的难啊。永远让你进退失守,左右为难。

而且这种情况还不仅发生她一个人的身上,十年里,整个社会、整个国家与之类似的情况太多了。

牵涉其中的每个人,又有谁不是无辜的?又有谁是应该承受这一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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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旅游局

八十年代,陌生的人们见了面,几乎都会问一句。“您哪单位的?”更进一步的兴许还会问,“您什么工作?”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改革开放的社会背景下,家庭成分已逐渐在人们的价值观中退于二线,人们开始追求世俗的幸福。但这个时候的社会形态又仍然是以计划经济和公有制为主体的。

于是这单位到底是国营的,是集体的,是衙门口儿还是企业单位、事业单位?这工作到底是什么编制,什么级别,什么职务,什么工种?那可就重要极了,几乎可以代表一个人的前途和未来,等同于一个人能享有的社会阶层与资源。

换句话说,在这个年头,人们并不只凭衣帽取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主要还是看单位和工作。

而作为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编制、待遇无疑是最有保障的,另外因为手里多多少少有点权力,也总能有些额外的好处和特权。这个群体理所当然是整个社会中最受追捧的阶层。

所以从7月1日起,苏绣就再也不怕别人问她这个问题了。甚至她还巴不得别人再问她一句这样的问题呢。

因为只要她把“京城旅游局旅行社管理处”的字号对人一报,这一听就是权力部门。不但会自己面上有光,对方的态度也会因此对她和气亲热不少。

哪儿像头几天啊,一说是副食店的,再一打听是卖菜的。谁也不拿你当回事,还得躲开你两步,就跟你身上有脏土和烂菜叶子随行似的。

谁让社会变化快呢。这才几年啊,副食店已经没什么柜台是真吃香的了。

当然了,工作上的实质区别就更大了。轻松悠闲是她眼下体会最深的第一感受。

因为还别看“旅行社管理处”听着唬人,却没多少实际业务。

目前,整个共和国实质上也就一家旅行社,而且是一个单位挂了两块牌子。

“国家旅行社”负责内地旅客业务,“国家华侨旅行社”负责接待外宾。

真较真起来,人家的级别比他们还高呢。谁管谁啊?

这样实打实的好处就是,苏绣待的地方可以说是整个局里最轻松的部门了。没有一点的压力。

每天工作没什么新鲜内容,就是按部就班。比如处理几样不着急的官面文件,再念念报纸,学习学习指示精神什么的。

别说不用像过去卖搓堆儿菜似的搬大筐,闻臭味,晒着太阳,赶着苍蝇,扯着喉咙地遭罪了。还满可以喝茶、看报、聊天儿、打毛衣,轻轻松松过上这么一天。

这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她也就能有精力把家里的饭菜弄得像点样,再偶尔替替哥哥,去医院照顾一下养病中的父亲了。

另外还有个额外的好处就是,逛一些景点儿不要钱了。凭着旅游局的工作证尽可自由出入。

于是故宫、北海、中山公园……每个礼拜苏绣都拉着洪衍茹出去海逛。

这让俩丫头快乐极了,能白逛的公园滋味不同寻常,总是比自己买票进去更有乐趣的。

这也算是苏绣借花献佛,对洪衍茹的帮助,力所能及地给予一点小小的回馈吧。

只是别看铁饭碗千好万好,也有让苏绣不大高兴的事儿。

比如说人浮于事,人际关系复杂就让人很烦恼。

因为越是闲得没事干,人们就要搞内部斗争。往往为了几块奖金,为出差机会,为工作安排,为升迁,就拉帮结派,勾心斗角。

像他们科室十几个人,竟然能分出三四派来。无论她办事说话再小心翼翼,总会不留神得罪那么一位。弄不好就得挨两句挤兑,看一张冷脸子。

这难免让缺乏经验的苏绣有点没抓挠。

好在说她的人几乎是年长的老同志,她是个善于在年长的人面前装可爱的女孩子。

于是拿出学校对付老师的本事。嘴上甜点,态度谦恭点,多请教一点,也就差不多能胡撸圆和了。

她确实没什么野心,这就已经很满足了。俩字当主旨,混呗。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件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心里憋屈的厉害,有点过不去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还没上几天班儿呢。她居然发现今年大学毕业的水澜也来旅游局报道了,而且还被分到了她对面儿的“饭店管理处”。

按理说,两个院儿邻着院儿的邻居还能做同事,这不也是缘分吗?

照应不照应的不说,以后单位里多个人聊天是真的吧?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儿不也挺美的嘛。真有点什么事儿,往家里传个话儿也方便啊。

可带着这样的想法,本来很热情、很惊喜的苏绣主动去跟水澜攀谈,哪知却热脸贴上了冷屁股,遭遇的是一盆透心凉的冷水。

水澜似乎根本不屑于她为伍似的,特别冷淡地说希望以后在单位只保持工作关系。然后就径自侧身而过,就跟不认识她一样。

这种回应简直让苏绣气炸了肺。心说亏我还从小到大还“姐”、“姐”的叫你呢。

你这摆什么臭架子啊。难道认识我就丢人嘛?你是名牌大学生又怎么了,还不是跟我一样在这儿上班?你又比我高在哪儿啊?

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切!

就这样,从此她们俩还真就形如路人了。不但在单位见面不说话了,就连在福儒里碰上也是吃冰块拉冰块——没话(化)。

可后面更让苏绣没想到的是,当她把这些委屈跟洪衍茹一说。嘿,洪衍茹居然告诉她,水澜也是洪衍武给办进去的。

这就让她更七窍生烟,实在理解不了了。

她武子哥干嘛要帮这个忙呢?就说是邻居,可那水澜打小就跟他和泉子哥不对付啊。别说嘴里从来没有他一句好话。看样子也不像个知情达理,能念他好的人。

难道……难道……

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丫头眼睛立刻睁大了,甚至带着点惊慌警告洪衍茹。

“小茹,小武哥不是对……对她有意思吧。你可得想明白了,那样的人要做了你嫂子,她绝不会对你好的。你千万得防着点儿……再说再说她招男的,追在她身后头的可多了,不光有我们单位的,还有外面的呢。你可得跟小武哥说明白了……别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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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光环

就在苏绣这边殚精竭虑地替洪衍武着想,提醒着洪衍茹该如何防患于未然的时候。她可不知道,其实来旅游局对水澜也是无奈之举。

反过来说,恰恰因为同样觉得四年大学白上了,水澜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敢情“七七届”、“七八届”这些恢复高考后的首批“真正大学生”,从入校以来就倍受瞩目,被学校和公众都视为国家未来的希望所在,他们的身上不知承载着多少人的期许。

而他们对于自身是栋梁之材更是深信不疑,临近毕业时都摩拳擦掌准备大有作为一番。

可这一切竟都是聚光灯下的虚假繁荣。当他们毕业分配后真正走进社会,离开校门才认清什么是现实。当他们身上梦幻的光环退去,他们这才看清自己的成色。

确实,学校给他们这两届大学生分配的的单位都不错,用现在的话说,全是些常人仰视的“高大上”去处。特别是作为名校毕业的学生,甚至还有一些特别的照顾。

比如说水澜,她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机工部”和“国科院”之间做了选择,去了后者报道上班。

可她恰恰没想到,“国科院”因为人满为患,只能在院属的档案馆里给她安排一个位置。

在新的工作环境里,工作虽然轻松,但实在没什么意思。

每天被埋在一堆报纸堆里,既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又不热闹好玩,让她觉得分外压抑。因此才待了不到一星期,她就受不了,找领导要求调换岗位。

可没想到领导的回复是根本不可能。

领导说档案馆里好多人资历比她更老,学识也比她更高,还没法儿安排呢。嫌工作没意思,要么你自己找路子调走,要么踏踏实实的熬着。

不重视知识份子?

笑话!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知识份子,科学骨干都淤了。连副研究员都是五十年代的研究生。

总得老的死一个,才能新评一个不是?

对知识份子的政策没落实?

那你说怎么落实?

你知不知道院里有多少已经立项的研究项目就是没法启动?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科技骨干连个小平房都没有,还两地分居呢?

不明白就去看看外面正在放映的电影《人到中年》去,像陆文婷这样的人,哪个单位没有?可谁也拿暴露出的问题没辙。

全天下才有一个陈景润!……

领导的话简直像狂风暴雨中的电闪雷鸣,把水澜都快劈傻了。而且尤为让人寒心的是,这里面居然一句虚假的话也没有,所揭露出的残酷都是现实。

本来水澜还仅以为是自己倒霉,没选好单位,才落了如此下场呢。在盘算了一番之后,她就硬着头皮去找那些得意的同学,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换个工作。

但她没想到的是,别看那些人表面上都说自己的工作这好那好,如何受领导器重。结果当她真找上门去诉苦,却发现大伙儿的情况几乎都差不多。

去了“国防五所”的张娟,实际工作就是个出纳。每天跟一些办公材料的报销单据较真儿,什么火箭、卫星、航天梦,别说碰了,连看也没看见过。

去了“机工部”的黄广亮倒确实天天跟领导打交道,但更多的还是跟领导家属打交道。

原来他被分到了行政处,专门负责领导家属楼的繁杂琐事。

也恰恰正是这种“亲近”领导的机会让他有苦说不出。整天在一帮老娘们的指使下东跑西颠,连点懒儿都不敢偷。

还有如愿以偿终于去了国家华视电视台的王静。

她跟同学见面一开口就是“我们文艺组”。但事实上呢。她工作就是在剧场录戏剧的时候找电工,然后守在外面等着结束,再帮同事们把台里设备拿回去。

原来谁也没比谁强多少,这些人都是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自尊,嘴上硬而已。

可能怪他们吗?人都是要面子的。有谁愿意跟别人说自己的不好呢?

水澜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她在单位的真正情况,跟家里人都没敢透露只言片语。

要不是真的感觉在现在的位置待下去会闷死,会变得和那些状若僵尸一样的老同志那么庸庸碌碌,好面子的她也是打死都不会来找这些同学求助的。

可话说回来了。这些真相就连他们自己都被搞糊涂了,糊涂到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就是把真相对别人说了,他们又能相信吗?

上了四年大学果然是白上了吗?理想和现实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解释。

“七七届”、“七八届”大学毕业生的起点尽管比常人要高一些,但仅仅能保证他们毕业后不用干体力工作,却不能让他们真的宛如鲤鱼跳龙门似的出现一步登天的改变。

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太多了,又造就了一批人口高峰。当初要不是就业根本无法解决,又怎么会把人往乡下轰呢?

而且当初是分批走的,回来可是集中性的。这几年来光京城,就要解决上百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想一想就知道实际情况有多么艰难。

虽然高端职业需要有一定文化素质的人才能担当。但别忘了,陆续平反的知识份子和领导干部又有多少?现实的状况,一个正职,得弄出七八个副职来,而且几乎都是占着位子不干活的。

另外“运动”十年里,大学校园也一直没闲着,每年还在毕业工农兵学员呢。

别说论资排辈本就是我们的体制特色。从实际情况来讲,工农兵学员也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差劲。

尽管这些被人们成为“半拉子”大学生的群体,在后来人们口口相传中笑话很多,什么数学专业不会看秤,中文专业错字连篇。甚至介绍对象一听是工农兵学员,就说“你不能给我介绍个傻子啊。”

但平心而论,工农兵学员是不应该全部遭受这种诟病和讥讽的。他们的整体素质是高于普通同龄人的。

这是因为不管有多少后门学生,哪怕制度再残疾。但大多数能主动争取这种机会的人,仍然是人堆儿里的佼佼者,是单位的聪明人。

那些不爱读书,不求上进的短视者、平庸者,根本没有这个信心和能力去争取机会,也不愿找这个麻烦。

特别是“运动”初期的时候和七四年之后应分开来看。

从七四年开始,学校课程设置开始趋于正规化管理。

到了七六届,几乎和“七七届”、“七八届”课程设置等同。许多课都是“工农兵学员”和“正规生”一起上的。

起码这三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和正规学生水平相近。

也正因为这些客观现实,这些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去向都不错。甚至因为政治条件过硬,在政工干部领域他们还具有独到的优势。

而且这些人在恢复高考以后,也不是无所作为,有些聪明的继续深造,考上研究生。还有一些争取到单位内部干部培训的机会。用党校、干校培训班的履历挽救了劣势。

反正总的来说,“七七”“七八”的正规大学生面对工农兵学员,并没有后来人们以为的那种压倒性优势。从学历上或许他们含金量高些,可论先发优势和搞人际、玩权术上的素质,工农兵学员不少人是反过来压倒他们的。

等到两个群体分出所谓的胜负,至少也得到八十年代后期了。

这中间还包括了工农兵学员后继无人,其中的许多人又靠研究生学历“洗白”了自己。还有正规大学生只宣扬群体中光鲜的一面的种种因素存在。

所以真正的客观现实,恐怕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

千言万语融汇成一句话,我们国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第一百二十章 求助

水澜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从小到大琢磨得都是怎么才能比别人强,怎么才能脱颖而出,成为闪光耀眼的“金子”。

而事实上她的成长经历也真称得上无往不利,至少在她过去成长的环境里,她都是拔尖的。

究其原因,这主要是因为她从“运动”中那些迅速蹿红的“火箭干部”身上学到了一手。

她善于发挥带头作用,具有煽动同学们情绪的能力。不但能始终坚定贯彻老师的意志和指令,而且还能把同学的思想动态及时反应给老师,便于消除潜在的不良隐患。

这样的孩子怎么能不招人待见?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能感受到水澜身上的爱人肉儿。

为此,她一直深受老师器重和青睐,是老师眼里最标准的好孩子,也是班长和三好学生的不二人选。甚至进了大学也一样,就靠这个的诀窍,她照样成了学生会里的风云人物。

可她万万没能想到,出了学校进了单位,她本以为来到了一个充满无限机会可以充分发挥自己才干的新世界。但却事与愿违,反而困在了一个无事可做,死气沉沉的环境中。

这里每一个人都跟羊似的,根本不用她的帮助,领导就很省心。她要真无事生非,弄不好反倒要遭上头的厌弃呢。

这种情况下,她过去所擅长的一切都没了用处。哪怕她觉得自己够聪明,懂策略,有能力把握住任何机会,可如果压根没有机会表现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已至此,特别是知道了同学们的真实情况之后,水澜真的心灰意冷了,那是一种龙游浅水的绝望。

她心里既悲又苦,根本看不到希望。既抵触去上班,又担心被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会背地里耻笑。于是很快,她就害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不能怪她受不了挫折,因为她虽然可以承受输掉一两场战斗,却不能输掉整场战争。这样毫无对策的巨大落差对她几乎是毁灭性打击,对一直活在校园里的她怎么可能扛得住?

幸好她还有一个知冷知热姐姐,在这种时候,不但能尽心尽力照顾她的身体,还能聆听她的心事,分担她的痛苦。

就这样,有事从来只藏在心里的水澜,就像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再顾不得虚荣和伪装了。为了让心里痛快一下,她把所有的委屈和忍耐都顺着眼泪跟水清倾诉了出来。

水清惊愕之余,也确实是心疼妹妹了。她没想到妹妹一直承担着这么大的精神压力,背地里竟活得如此的压抑,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她却没有像水澜想象中一样,仅仅是抱着妹妹宽慰,陪着她唉声叹气。而是出人意料提出了一个实际的倡议。

“你的事儿,不如我去问问小武吧,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

“小武?去求他?”水澜没能想到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下意识马上摇头。“姐,你开什么玩笑?他能给我找什么好工作?”

没想到水清更是摇头。

“你怎么老用老眼光看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武和以前不一样了。别瞧不起人,人家现在挺有本事的。要不是他,你姐我没有学历,还在卖菜呢,晓影的户口能解决?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水清的话让水澜卡壳了。她转念又一想,也是,能办成这样的事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也比一点希望没有要强。

何况净听家里人吹洪家办婚事的排场了,说什么大院子张灯结彩,一摆好几十桌,又来了大明星和什么大领导,还听说洪衍文的岳父家来头不小。

洪家要真有这么广泛的人际关系,兴许这还真是条出路呢。

“姐,我知道他给你办进工厂去了。可问题是我要像你一样去了‘北极熊’,我得让同学们笑话死,‘国科院’毕竟是最高学术机构……”

这话可有点伤人,水清不觉一愣。可她也无心跟妹妹计较,反倒是耐心劝说。

“小澜,你就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咱们总得现实一点。你看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啊,你以为去我们那儿就容易哪?再说咱们是去求人,一不能要求人家打保票,二也不能挑挑拣拣。人家办成什么样都念人家的好。要我看,真有个地方就是好事。去哪儿也比你守着报纸堆儿混吃等死、虚度光阴要好吧?何况说实话,我欠人家的够多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好意思再去……”

水澜被数落得逐渐脸红了,可还是嘴硬地坚持。

“姐,瞧你说的。那我总不能出了虎穴又进狼窝吧?我毕竟是辛辛苦苦念了四年的名校生,真去了太差的地方,我以后还怎么跟老师同学联系啊?”

“街坊四邻也会指指点点说风凉话。你让咱爸咱妈面子也下不来啊。好,两个上大学的闺女都落到工厂去了。他们不得憋屈死?妈还惦记让我当局长呢,这不彻底没指望了?”

“所以就是去不了部委,最次最次也得是市局之类的单位吧?总不能太跌面子,而且决不能再让我干杂务闲职了,否则还是瞎折腾。”

都这步田地了,水澜还这么执迷不悟、不切实际,这实在是让水清既心焦又来气。

可想要再说上两句吧,一看见妹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病恹恹的样子,水清又心软了。

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先去探探路子再说。

只是她可完全没想到,对于她,洪衍武根本就不会说个“不”字儿。从她一开口知道这事儿之后,一点没耽误工夫,第二天就给办妥了。

最后不但说可以给水澜办进旅游局,而且还能按她的要求,给安排到权力最大,也最热闹的部门“饭店管理处”去。

水清还能说什么呢?赶紧谢了又谢,满怀欣喜把好消息告诉了水澜。

水澜也是完全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惊喜,当时就呆住了。

“他这么快就办成了?姐,你没弄错吧,他说的是市局吗?我都没听说过旅游局。还饭店管理处?不会专管小饭馆的吧?”

水清却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说你啊,事实摆在眼前你都不信。还不知道?这下不吹自己无所不知啦?告诉你吧,旅游局的全称是‘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主要负责管理一切有关国内外观光游客的事务,至于你要去的‘饭店管理处’,是专门负责‘友谊宾馆’、‘前门饭店’、‘聚德全’这些接待国内外宾客的大饭店、大饭庄的,什么小饭馆啊,说起来也算半个外事单位呢。”

水澜更加心花怒放,可同时又充满疑惑,不免想要刨根问底儿。

“那……他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这么大的事儿,说办就办成了?”

说起这个,水清一脸幸运的表情。

“要说你的运气也是真好。小武不是跟杨卫帆是好朋友吗?其实那个大明星还是**哪。就是通过他,小武才刚刚把东院儿的苏绣给办进旅游局去。这不一听说你的事,一事不劳二主,就开口又求了人家一次……”

可没想到水澜的感受却完全相反。

“啊?敢情我是添头儿啊!那我不和高中生一个待遇了吗?这说出去不丢死人了?”

这下水清也是真气了。

“这不满意那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了。反正小武也说了,要办调动三天之内,爱去不去吧你,我是不管了……”

水澜肯定是不会傻到要把好事拒之门外的,尽快还有着不少的不满,可见姐姐真生气了。也明智地赶紧变了脸,搂住水清的脖子就哄上了。什么辛苦啦,谢谢啦,姐姐最疼我啦,好话没够的往外甩。

水清还真是受不了她这一套,在这种亲昵中,也就逐渐软化了。

可有些时候人们总爱画蛇添足,水澜还是戒心太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结果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让本来已经和缓的姐妹俩又重新剑拔弩张起来。

“姐,那他……他帮咱们的忙有什么要求啊?我可先说好了,怎么谢他都行,可要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啊?”

水清立刻勃然大怒,一把推开了搂着她的妹妹。

“你……你真是……水澜!我告诉你,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不是万人迷!你记住了,你以后不许再说小武一句坏话!也不许再带着恶意揣测人家!这不仅是因为人家帮了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也因为……因为人家的感情同样宝贵,远比你想象的更真挚,更纯洁。你放心好了,小武人家有喜欢的人,那是真正的爱情……”

眼瞅着水清激动得直哆嗦,甚至眼圈都红了,再加上这话的刺儿太扎人。水澜又惊又惧,感到委屈极了,她面红耳赤,忍不住声张。

“姐,你这么凶干嘛啊,你怎么这么说我啊……我才是你的亲人呢……”

可说实话,水澜确实也是不知道内情。

其实“北极熊”工会最近正为了解决青工的婚姻问题,组织“联谊活动”呢。

借着这个机会,水清也问过洪衍武想不想再重新谈个对象,因为她大概知道洪家的那点事儿,觉着这么等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可没想到当时洪衍武斩钉截铁就拒绝了,反倒跟她说,他无论如何也得等“糖心儿”回来。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只要活着,只要没嫁人。他就要等下去。

因为一个人真要爱上一个人,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他不是不允许自己有别的想法,而是真的放不下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但眼下是做好了十年,二十年的准备了……

就这几句话,把水清彻底感动了。或许是因为女人都渴望这种能坚守的爱,或许是因为水晓影亲生母亲的遭遇所形成的反差。

洪衍武的这种情感表达从脱口而出的这一刻起,已经不再仅仅是他私有的情感了。

而是变成一种精神力量,也在影响着水清对生活向往和观感。不但能带给她温暖和希望,也成了她愿意极力成全、倾力保护的生活内容。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宝藏

所谓命运,在命理学上来讲,两个字实际上是分开的。

它有两重含义,一是命,指先天所赋的定数。二曰运,指人生各阶段的穷通变化。

说白了命乃是人们常说的“天意”,是人力所无法左右的。但是运就不同了,它代表着后天主观改变的机会和希望。

可从实际上出发,人们往往会发现,这两个字并不是那么好区分的,十分容易混淆。

因为人和人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如果再考虑人的主观与被动,发生过的历史和国运大势,就更难分清到底什么是命,什么是运。

所以最能准确归纳出人生无穷变化的,其实是另外两个字,那就是“因果”。它的区分方式也很简单,只看时间概念。

过去发生的一切永远是今天的因,而明天永远是今天的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间的全部大事小情,不外乎如是。

以1981年7月18日这一天来说,“伟人”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会见香港《明报》社的创办人和社长金庸这件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会面并非平白无故。其实早在1973年3月,当金庸在内地尚为禁书之时,“伟人”就已经托人从境外买了一套。

从此他每天睡前都要看上几页。不但爱不释手,借此放松精神,而且还能从书中人物的命运联想到自身。

而金庸本人不但是位坚决拥护两岸和平统一的爱国者,也一直在《明报》执笔写社论,为“伟人”打抱不平,强烈抨击“运动”的种种悖逆之处。

特别改革开放之后,“伟人”主张大力推动经济建设的主张,更是得到了金庸的极大拥护。

他不但在《明报》上公开给予舆论支持。私下里也多次感慨,说最想见的就是“伟人”。还说一直佩服“伟人”的风骨。只有这样刚强不屈的性格,才是英雄人物。

于是一位饱经忧患、三落三起的国家领导人,与一位写了二十多年社论的政论家,在彼此神交已久之后,在双方共同的努力之下,才终得以于今日相逢。

当晚,国家华视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播放了两人会谈的消息,港澳及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介纷纷予以报道,轰动一时。

此后,恰恰源自这次会面,金庸的才会在内地“开禁”,和我们内地读者见面。

而一经进入金庸笔下描绘的武侠世界,人们简直就像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精神享受宝藏,再不愿离去,深深沉醉于其中。

在这个年代,金庸武侠不但一直都是洛阳纸贵,长盛不衰的畅销书。它的影响力也扩展到了任何一个有华人的地方,完全超越了同时代全部的通俗读物,

他用笔下的人物和奇幻世界,照亮了不知多少人的想象空间,为无数青年人纵横捭阖的梦想,提供了一份难得的精神寄托。

说起来很有意思的是,恰恰就在“伟人”和金庸会见的这一天。恰恰就在距离人民大会堂不足两公里的地方。洪衍武竟先于众多未来的“金庸迷”们,发现了一个更庞大、更神奇的物质宝藏。

这件事虽然是巧合,却显然包含着命与运的哲理,同样是体现历史性因果关系的明证。

到底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起始仅仅源自于一次平常的出游。

敢情第二天就是周日了。因为昨天刚下过雨,7月18日这天是难得的好天儿,小风徐徐,二十七八度,不怎么热。

所以下班之后带着水晓影回家的路上,洪衍武一琢磨,干脆下午出去玩玩吧,这个暑假没怎么带洪钧去游泳,这小子都有意见了。

而且就便,还可以把西院的水晓影,东院儿的玲儿也带去。这么着,他跟水婶儿和丁婶儿打了声儿招呼,和陈力泉带上仨孩子就奔北海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别看连吃带玩儿的还划了会儿船,可没怎么有感觉,时间就到五六点钟了。

这样尽管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可仨孩子没过够瘾,还都舍不得回去呢。特别是水晓影,坐在洪衍武自行车上没完没了的闹,给买雪糕都不顶用。

半路上洪衍武实在有点弄不了,只能妥协,就说,“要不咱们去筒子河边上再玩一会儿得了。”

这下倒真管用,别说水晓影当时就变乖了,另两个孩子,也都欢呼雀跃上了。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夏天其实是筒子河最好玩的时候,景色不比公园里差,反倒多了许多野趣。

河水里不但有许多荷花和莲蓬,还有蜻蜓在粉红花间穿梭着,不知名的小水鸟也会偶尔停落在碧绿的荷叶心上,至于为数众多的小鱼小虾则会聚在荷叶的阴凉下躲暑热。

有的鱼个头大,它就钻到水底下,想浮上来,就是个戏水动作。腾出水面能有一尺来高,然后又跃入水中。

不但击水声能传出很远,浪花形成的波纹,也会一浪一浪夹带着水草,冲击到筒子河的堤岸砖墙上,然后再退回去。

于是这就常会招来各色钓鱼高手云集在筒子河两岸垂钓,主要是“神武门”以西的河岸两侧。

人们有的趴在筒子河灰色的矮墙,有的就沿着河沿下去坐岸边,各色钓鱼竿把鱼钩呼呼甩进筒子河里,一般还都有收获。

鲤鱼、鲫鱼、青玉、胖头鱼、泥鳅什么的,只要昏头昏脑吃了鱼饵,没有不被拉出水面的。尾巴还拼命的甩着,可是已经成了人的钩来之物了。

还有捞虾的,收获更大。但先要做虾网。用粗铁丝弄两个圆圈,拿布蒙上底和四周,再穿上绳子就行了。

下网的时候,网底绑上一块肉骨头,最好在火上烧一烧,弄出香味来。

起网时动作要特别慢,一点一点的,稍一快虾就发觉了,弓起腰来一弹就跑了,比鱼都溜的快。

筒子河里最大的虾有手指头那么长,举着两个大钳子挺唬人。如果有三四个网,干上半天,一准能捞个十几只二十只。拿回家裹上面一炸,倍儿香!

只可惜那会儿油还是凭油票买,所以对于捞虾的行径,家里主妇都是坚决反对的。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总是会说,“下回别去捞了!家里油都不够了!”

洪衍武他们没有工具,肯定是没法带着几个孩子钓鱼捞虾的。不过出来时候,洪钧倒是没忘了带上自家做的鱼抄子,在岸边上捞个小鱼和蛤蟆咕嘟,或是捞点水草和掐个芦苇还是可以的。

当然,干这种事儿还得挑地儿,距水位太高的矮墙上不行,怎么也得找个能溜下去的地儿。洪衍武和陈力泉推着自行车带着仨孩子沿着岸边走,还真发现了一块特别合适的地儿。

敢情筒子河的东北角因为盖上了民居,这里是直上直下的,行人少,河沿下更是没人。而且从上往下一瞅,这里拐角处还因为水少,已经形成了一片河滩。

洪衍武和陈力泉见状大喜,陈力泉先翻下去了,然后一个接一个送,就贴着墙边把仨孩子都挨个弄下去了。

还别说,这里的小鱼和蝌蚪特别多,带来的骨头渣子撒上一把,全游过来了。仨孩子尽情地在小河滩上捞着玩儿。

后来就因为收获太多了,以至于洪衍武还得上岸去买个水果罐头,拿下来让大家一起吃掉,然后腾出瓶子来,好让他们把战利品带回去。

可偏偏乐极生悲,就在要走的时候,孩子们光顾着高兴了。一不留神,水晓影的帽子被风一吹,掉进了水里去了。这四岁的丫头当时就咧着嘴哭了起来。

本来这时候呢,要是用鱼抄子够一下还能及时把帽子弄回来。可问题是,方法虽然用对了,可手拿抄子的主儿是洪钧这小子。

他既鲁莽又无能,竟帮了倒忙。三下两下没把帽子弄回来,反倒给捅鼓远了。

帽子一碰上河中间的水流,更完。飘飘荡荡就飘到四五米远的筒子河墙边去了……

这下水晓影哭得更严重了,嘴里可委屈着呢,说“帽子是妈妈给买的,上面的小花,也是妈妈给缝的……不行不行,我要帽子……”。

得,带了特殊属性,任洪衍武和陈力泉怎么哄也不行,说新买一个都不行了。

洪钧这小子也知道害臊。仗着自己会水,脱了衣服就要下水去捞,想要弥补过失。

可他不知深浅。还得亏陈力泉一把抓着了。因为这里面不比寻常,常年未疏通过了,底下全是淤泥和水草。这么冒失下去不是找死吗?

那这不行那不行,后来怎么办呢?

嗨,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商量,干脆,还是由洪衍武脱衣服下水去捞帽子吧。

陈力泉力气大,手拿鱼抄子上岸,然后把鱼抄子的一头递给洪衍武,再跟他一起往帽子那边儿走。

看那鱼抄子长度大概一米五,加上陈力泉胳膊长度大概也够了,这就算是个保险。

就这样说干就干,河滩上由洪钧看着俩女孩,洪衍武就穿短裤下了水,然后和陈力泉配合着慢慢往帽子那头溜。

没想到比想象中要容易,河里虽然有泥,但洪衍武感到泥里面有许多大块的石头,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并不是完全拔不动腿。

可就在一切顺利,眼瞅着要够着那帽子的时候,洪衍武忽然“哎哟”了一声,大声呼疼。

这一下连河滩的孩子带灰墙上的陈力泉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陈力泉俯身看着洪衍武喊。

“我操,底下有东西,扎我脚了。”

“没事吧?不是什么咬你吧?”

“没事没事……我先把帽子扔给你……”

陈力泉一把接着了帽子,立刻引起河岸上的几个孩子一片欢呼。可当他催洪衍武快上岸,没想到洪衍武这会儿又有新想法了。

“泉子,你等一下啊,容我下去掏一把啊,我看看到底什么玩意……”

不容分说,洪衍武就一低头彻底沉了下去。

陈力泉心里不由大急,但说什么也晚了,洪衍武手都撒开了。

而就在陈力泉焦急盯着水面的时候,好在没多久,洪衍武就又冒了上来。跟着一声“接着”,一个东西就奔陈力泉扔了过来。

陈力泉也来不及抱怨什么了,先把东西抄在了手里。跟着定睛一看……傻了。

他手里的居然是一根长长的簪子,虽然带着泥泞,满是水垢的臭味,但样式精巧绝伦,更掩饰不住它的灿烂金光。

这……这不会是纯金的吧?不都说金子不生锈吗?

就在陈力泉犯愣的时候。洪衍武态度又有了变化,这次不喊了,改在下面压着声儿说话了。

“泉子……泉子……你看看周围有人没有?”

“没有?……嘿,真他妈邪门了!泥里的东西不对劲,我刚才踩的似乎都不是石头……”

“你再等我一下啊,我再下去捞个玩意上来……”

半个小时以后,洪衍武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筒子河。

水晓影拿回了她的帽子,洪钧和丁玲也带上了他们的战利品。

至于洪衍武,虽然一身脏臭还光着膀子,可他却是满不在乎的,反倒精神奕奕往家赶。

因为他的后车座上用衬衣包裹着的,是个被孩子们叫做“破铁盒子”的小保险箱。他和陈力泉可都盼着赶紧回去打开,好好看看里面是什么呢。

再有,就是那河底下还有着数不尽的玩意,等着他慢慢发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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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谜底

当天晚上在榔头和扳手尽职尽责的帮助下,谜底在陈家的北屋顺利揭开。

那小保险箱里都有什么啊?

里面有珠宝、手表、大洋钱、美金、军队奖章,还有一些文件,但是因为保险箱不防水很多东西都被毁了。

像文件就彻底泡坏了,一个字也看不出来,一触即烂,全成糨子了。

至于那厚厚两摞纸币全是二十块面值的美金。

这时候就得说人家大老美的纸质和印刷好了。居然没什么破损,但难点在于怎么把一张张钞票完整地分离出来,都粘连成坨儿了。

军队奖章嘛,各式各样四五个,有的锈了,有的还有点样儿。

最完好的是一个最大个儿的,蓝底色的“三民党”徽,四周为浅金色绶带状光芒,而且光芒分为两圈,一圈小一圈大,看着很牛的样子。

只是洪衍武不懂这玩意,真要想知道就里,恐怕除了让杨卫帆去问他老子再无他法。

手表呢,一共五块,有两块是坤表。都是进口货。因为没有防水功能,到底能不能重新具备计时的功效,还得去“亨得利”拆开来看看才能知晓。

但再怎么说,这些东西都是机械件儿,表壳也有可能是金的,总有些保存价值,不算彻底的废物。

珠宝算相对完美的。除了串珍珠项链算是被脏水给毁到家了,变成了乌突突的颜色,毫无光泽以外。其他的几样东西,用牙膏沾点肥皂水很快就清洁出来了。

几条金项链、一个钻石戒指,一个祖母绿戒指,还有蓝宝石胸花,都没什么实质损伤。

要说最完好无缺的还是大洋钱,整整二百袁大头,拿碱水泡了泡,再拿牙刷一刷,所有氧化脏色就全去掉了,那叫一锃光瓦亮啊。

陈力泉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当地主老财的感受。

而洪衍武则学着电影里镜头,用力吹了一口气,然后把大洋放在了耳边。别说还真能感受到“嗡嗡”的震动。

对了,还有更来劲的呢!那个扎了洪衍武脚丫子的簪子,这玩意他也随后拿去给母亲看过了。

没想到不但真是金的。而且又是一个莫名的惊喜。王蕴琳居然说那玩意应该叫“禅杖金发簪”,是属于明代的帝后服饰。

不过对于这些东西为什么是在筒子河里泡着的?这个问题洪衍武可没敢跟母亲进行交流。

因为一是他了解父母的道德标准,他们要知道怎么回事,绝对不会让他把东西留在自己手里。二来他凭着手里掌握的这些线索来判断,多少心里也已经有了个谱儿。

要说单凭发现地点是故宫护城河,发现的东西是明代帝后之物这两点来说,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这是明代的遗留物。

但要仔细想一想,清代和近代以来不可能没清过河泥,这种判断就显得不现实了。

所以最大的可能,这件东西是据上次清河泥之后,被人扔进河里的。

何况水里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很大可能都是同一时期沉入河里的。

再加上那个小保险箱里发现的物件,再考虑到那段儿筒子河地处偏僻环境特性,和“运动”十年的历史背景。

于一步步推导下来,这些东西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作为经历过这个疯狂的年代的当代人,洪衍武当然很清楚“破四旧”时期的具体情况。从乍一开始,文物古董就成了革命重点,历史的动荡给所有宝贝带来了灭顶之灾。

不但许多人深更半夜偷偷自焚古旧字画,很多珍贵瓷器也被主人亲手砸烂,或是被丢掉。洪衍武还记得儿时父母焚烧家里照片、字画的一幕,那欲哭无泪的样子他至今难忘。

所以说最大的可能性,这些东西就是1966年,被许多人“自觉”丢弃入河的,以借此处理首尾,逃避祸患,求得平安。

至于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人去尝试捞出,一是时日太久,不少扔东西的人都离世了。二来肯做出如此行为的人,也早就受够了为物所累的滋味。再加上如今古玩字画仍旧行情低迷,也就没有人对这些东西念念不忘了。

对洪衍武的分析,陈力泉听了也是大为赞同。不过他更关心的倒是下面该怎么办?

洪衍武对自己哥们没什么好隐瞒的,眼睛一闪,坦诚地承认了自己贪心。

“当然得继续捞了。泉子,这是老天爷给的。不知道河底下还有多少奇珍异宝呢,咱不要还不是傻子吗?关键就是一定保密,否则让人知道了,咱俩就没有袁大头了,只能成冤大头了。上头顶多给你个小锦旗。”

陈力泉没什么意见,只是表达了担心。

“小武,这能瞒得住吗?咱俩就光天化日之下往外捞啊?让人看见怎么办?还有那仨孩子……”

洪衍武考虑得像往常一样周全。

“咱们肯定不能就这么去捞啊。准备是必须要做的。我大概想了一下,这事儿就咱俩人自己干。每天下午临黑过去,装作钓鱼网虾,一直能干到晚上九点呢。那经过的人少,不会有人太留意。”

“拉东西得有车,咱俩弄辆三轮,再买些个小号的酱菜缸放车上当掩护。东西捞完了塞缸里,再罩上层雨布,谁看得见?每天拉走先存宋家在商业局宿舍大院的那个三居室去。最后一块统一清理。”

“至于仨孩子,问题不大,水晓影还是个奶娃娃,什么也不懂。丁玲儿也没什么好奇心,我上岸时候,她离保险箱远远的,看也不看一样,估计就没当回事。唯独有好奇心的就是洪钧那小子,好在他还算听话,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编个瞎话说里面就是些烂纸,不让他以后再提这事就完了。”

“要是万一真露了也没关系。这也不是偷不是抢的,河里的东西又没数儿。顶多交上些东西就完了,谁也不知道咱们真正捞出来多少,你说对不对……”

既如此,陈力泉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颇有一些感触不吐不快。

“小武,我觉得你也真够邪门的。自打咱们解教回京城,你弄钱的法子就层出不穷,那些招儿都神了,而且好多宝贝还老追着你跑。哎,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算你有多少钱,也不敢想你养活了多少人。就冲这个,我觉得你没准还真是财神爷转世,属于摔个屁墩儿都能捡个金元宝的。有机会,我非得找个能掐会算的给你来上一卦不可。”

洪衍武因此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满,叼着烟卷一拍桌子。

“泉子,你这话深深把我给鞭策了,真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泉子也。我也觉得吧,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缺钱了。而且目前人生里最得意的事儿,就是成功解决了一大批流氓的就业问题,也算造福社会了。当然,还是那句话,无论有多少钱,那也是咱俩人的。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千万不要试图学我。因为我就是个传说,你让我重来,我自己都学不像自己。”

这话一嘚瑟完,屋里俩人再也克制不住了,互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

一不留神,桌上的大洋钱还被洪衍武碰掉了几块,叮当作响,动听悦耳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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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河里捞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说干就干的主儿。

既然已经决定了,从7月19日周日,他们就按照合计好的那样,开始做准备了。

除此之外,洪衍武还专门跑到单先生家,假借聊天求教了一下有关筒子河的情况。

单先生哪儿想得到他心里正憋坏呢。还以为他真是对故宫建制和建筑感兴趣呢。就把所知的筒子河情况给详细介绍了一番。

结果洪衍武一听,心里立马就是一宽。

因为不但据单先生所说,筒子河确实已经二十多年没清理过淤泥了。而且最关键的他还知道了筒子河的相关数据。

河道全长3.5千米,水面宽52米,要按石岸标记,水位可深至4.1米。

也就是说,从他上次抓着鱼抄子往下探的情况来看,这么些年下来,只靠自然降雨补充的筒子河,实际水位已经比应有的标准下降了两米有余了。

这当然值得高兴了。要真是这样,弄不好他们伸着脚就能够着河底了。那也就不具备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了。

果不其然,跟着第二天一试,还真就是这样。

那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有什么顾忌啊?只要从岸上垂下两条绳子系在腰上,那他们就敢可劲儿招呼了。

说来也真是英雄当有用武之地,两个海里都随意驰骋的“海碰子”,在个小泥塘里干这个还不白给吗?

别看每天也就干个三四个小时,可他们动作麻利,力气又大,几乎天天都能把车上所有的酱菜缸给装满喽。

而实际情况也越来越证明洪衍武所料不差。

因为一个是河底那些东西的位置几乎都在从岸上往下的合理抛物线以内。

二是这些东西里种类繁多。古董仅仅占一部分,更多的都是金条、元宝、大洋钱、纸币、玉器、首饰珠宝这些东西。

三是这些东西还多是零散地存于污泥之中,并没有什么容器来装裹。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年的人们肯定是如天女散花一样,十分仓促地把这些东西抛撒丢弃于这里的。

而同时这也就造成最可惜、最遗憾的一点。

许多价值不菲的精美瓷器都被毁坏了,不是扔进河里时摔坏的,就是被后续扔进来的东西砸坏的。反倒是这些瓷器里那些被人置于其内的金珠细软得以保存完好。

无论从文化价值还是从经济价值来论,统统都是本末倒置啊。这又有多么让人心疼啊。

但好在古董里也并非全是瓷器,铜器、铁器、锡器、金银器、玉器、石器什么都有,而且数量庞大。何况陶瓷类,也有幸免遇难的。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即使每天一大车,干了小俩月还没拉完呢。

不过真到了九月中旬的一天,他们却不得不停止了。

因为常在河边走就没有不湿鞋的。他们一天不拉空的来,终究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这天就在他们蹬着三轮车再过来的时候,刚把车停好,一个老头儿带着两个胳膊戴红箍的大妈过来了。

那老头大概是本地居民,一指他们就跟俩老太太说了,“就是他们,天天晚巴场过来,你们好好盘问盘问吧。”

那俩老太太也就跟着追问上了。

一个一瞄车上的酱菜缸就问,“就你们俩啊?说,你们哪儿的?是酱菜厂的吗?今儿要不说清楚了,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另一个也紧着帮腔,“对,你们还得说说,这么热的天气,你们既不是钓鱼也不是捞虾,不怕脏不怕臭,天天泡在河里,究竟捞什么呢?”

当时这幅来势汹汹的样子可就给陈力泉问住了。这不就是洪衍武最担心的情况嘛。

坏了!露了!

不过好在洪衍武脑子快,毕竟今儿还没干呢。不算抓现行啊。他赶紧现编词儿打马虎眼。

“大妈,大妈。我们没干坏事儿啊。我们来这儿,就……就是为捞点线儿虫卖,这不刚回城还没工作嘛,家里没地儿待,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发现这里有这个,觉着还能卖几个钱替家里减轻下负担,就干上了。您要不让干,我们就不来了……”

洪衍武说的‘线儿虫’,学名叫水蚯蚓,又名红丝虫、赤线虫,是生活在缓流水黑污泥中的水生虫子。这玩意是最好的鱼饵和鱼食,养鱼的人都爱买这个。在早市上,一小抄子可以卖个两分钱到三分钱。这么说也算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何况有边大妈这个邻居,洪衍武也相当了解居委会老太太心理。他没忘了在卖苦的同时,把自己标榜成有孝心,能替家里着想的年轻人。

所以这两方面综合起来,那俩大妈脸色见缓,顿时就释怀了。

一个说,“行,你还真没顺坡儿下,跟我们说瞎话。我闻你这些酱缸就一股子烂泥味儿。你要说是酱菜厂的,我还就不信你了。嗯,可见是个老实人。还能知道心疼爹妈,也算难得……”

另一个大妈接着也说,“小伙子,这种难处家家一样,我能理解你。本来呢,让你们下水捞点鱼虫也没什么。可问题这里不是普通地方,故宫的旁边,知道吗?外国人多。你说你们天天赤身露体的,一车臭气,这多影响市容啊。另外也危险啊,底下泥有多深你们知道吗?你们爹妈要知道,能同意你们这么干?这是玩命啊,傻不傻啊?”

嘿,就这么着,洪衍武靠着急智,竟又把这事儿给圆和过去了。

后面的事儿也就不消说了。这小子赶紧带着陈力泉点头哈腰,一边感谢两位大妈的谆谆教诲,一边保证再不以身犯险,就这么撤离了,此后再也没来过。

至于河底下还没来得及捞出来那些玩意,想一想虽然未免有点可惜。但洪衍武也懂得“便宜占尽福报散尽”的道理。

何况他贪是贪,可正因为上辈子吃过这方面的亏。这辈子他贪心的前提就得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他绝不想再像阿里巴巴哥哥似的,抱着金银财宝困死在强盗的山洞里。

那么既然已经捞了大部分实惠了,还是见好就收吧。在家安安分分把收获清理出来就偷着乐去吧,“闷得儿蜜”比什么都强。

所以河底下那些玩意,此后再没被人发现过。一直等到1989年筒子河全面进行疏浚工程,才得以现世。

不过当时具体情况如何,是没有任何相关新闻予以披露的。附近的居民虽然是知道一些内幕,但也不多。

因为这段河道开挖没多久,公安就派人来了,不但从施工工地抓了好几个工人和一些蹲守在一旁杂七杂八的文物贩子,还把这段河道彻底封锁了。

当然,已经没有人还能回忆起1981年夏天,那两个在这里捉过“线儿虫”的年轻人了,更没人能把他们和水底下这些物件联系在一起。

同样没有人知道,那两个表面上处境凄苦的年轻人,才是河里这些财富最大的获益者。

因为实际上,从这批“河捞文物”里,这俩小子光袁大头和各类鹰洋、银洋就整理出五万八千多元。

此外,还有金条、金元宝一百九十余斤,金银器七十余件,各类珠宝首饰两千六百余件,大小纯金佛像、鎏金佛像六十七座,其余各类完好的古董文玩八百余件。

最后,他们还用以笼屉蒸,挤压水份,晒完压以重物。再用酒精涂的办法,又收拾出来一万三千多美金和两千多元的英镑来呢。

所以说那位大妈最后问那一句“傻不傻啊?”这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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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傻不傻

还不光只限于洪衍武和陈力泉。

“傻不傻啊?”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这个时间段儿,它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成为当代人们所思考的问题。

有时是对别人,有时又是对自身。

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共和国在新的道路上坚持到现在,有些特殊的现象,尤其是经济现象,不可避免的开始干扰人们的生活。

于是在这个时期里,惊叹号几乎凸显为人们最主要的情感体现。跟着数不尽的惶惑和疑问也就随之产生了。

说白了吧,其实纯粹就是钱给闹的。工资永远不够使,好东西却愈来愈多。在收入和欲望不匹配中,人们自然会产生迷茫,进而也会失衡。

说来也巧,作为这个问题最具代表性的标杆事件也是出自本年度的九月份。

在这个时期,一个真正被别人叫做“傻子”的人大大的出名了。

1981年9月5号的,安徽的芜湖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不虚传的傻子瓜子》的文章。

随着这篇报道被多家报刊转载,不但年广九和他的瓜子随之名扬天下。由此引发的反响也堪称一场精神地震。

因为年广九每包瓜子只赚一毛钱,许多人不敢相信报纸上写的会是真的,年广九居然就靠卖瓜子卖出了一个百万富翁。于是也就有了后面关于“傻子到底傻不傻”的大讨论。

坦白的说,在此之前,年广九每卖了一包瓜子,就要多抓一把给客人,人家不要,还硬往人家身上揣的行为。尽管一直被大家说成是傻子,但其实这是再聪明不过的生意经了。

就因为“薄利多销”这一条,年广九才拉开了与别家的差异性,他的回头客总比别家多,生意总比别家旺,赚的钱自然也比别家多。

但千不该万不该,年广九却实在是不该在媒体上出这个风头。

因为虽然这篇报道等于为他做了变相广告,使他借此加速了扩张,最后发展成了日销利润两万元的百人工厂,几乎把本地的国营瓜子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甚至盛名之下,就连外地人到芜湖出差都要慕名买两斤傻子瓜子尝尝。

但于此同时,烈火烹油,这么大的名声也不是好受的,给他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想想看,这个年代连“万元户”都稀少的年代,你作为一个百万富翁。岂能不成为“枪打出头鸟”的首要目标?

不知多少眼红的目光恨不得把你撕碎,巴望着看见你倒霉。

在这个私营经济初步开放,其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解决就业困境的年代,你居然敢把国营买卖给逼得如此狼狈不堪。又怎能让手握官印的老爷们不警惕,不痛恨?

那么肯定要勒紧缰绳,让你知道知道自己是谁才行。

所以极为讽刺的是,不懂韬光养晦、财不露白的年广九,虽然借此报道为自己正名,向别人证明了“傻子不傻,反倒精明的很”。但同时,却又真的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傻子。

几年之后,有无数人一起挑他的毛病,寻他的把柄,且齐心协力把他送进了监狱。

后来他虽因“伟人”的点名,幸运地恢复了自由。但出狱后的他,却再难把握住市场的需求和规律。

最终多年心血付之东流,饮恨商场。只落了个“精明的个体户,蹩脚的企业家”的评价。

由此可以看出,年广九简直就是一个反例,恰恰证明洪衍武选择闷声发财是多么的明智了。

当然,这不能全怪年广九利令智昏,把握不了自己。

因为没有人能像洪衍武这样,能如此客观的理解这个年代的局限性,也没有他能预知未来社会变化的本领,更没有他在商海沉浮三十年的丰富经验。

事实上,在愈来愈多丰富的外来信息和物质浪潮的冲击下,面对这个从未有过的历史时期。几乎所有人所能采取的反应和举措,都是本能的、不谨慎的,甚至是鲁莽的、急躁的

那么犯下这样的错误在所难免。

而且无论怎么看,不如年广九的,还大有人在呢。

尽管许多人没有挣下这样财富的本事,但却有着与年广九相似的胆大、相似的贪心、相似的激进。

那么当然,他们也必然同样摆脱不开,特殊社会阶段所带来的矛盾、窘境与困扰。

比如说和洪衍争同一个车间的几个同事吧,他们身上的事儿就挺典型。

由于“结婚潮”铺天盖地而来,于是从这一年年初开始,这几个木匠就开始变着法的弄病假条,好去干私活,给人打家具。

这不比在车间里,非常的艰苦,又冷又累,可也真实惠呢。每顿饭主家得酒肉招待不说,活儿一干完,票子立马就进兜了。

而且活多的干都干不完。忙上一个月,每个人最少也能分个百八十块的。那就是两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加奖金啊。这年头一个劳模,也无非才奖励二十块嘛。

那好,从干上这个以后,这几个小子的烟酒水准就直线上升了。偶尔回单位就散烟,就请客下馆子,那嘚瑟得简直飘极了。

这么一招摇,起了带头作用。车间许多其他的工人也大感羡慕,就陆续被他们拉下水不少。

只唯独手艺最好的洪衍争不缺这几个钱,从未动过心。

他既不想找事,又正在师傅的严管下用心钻研木工手艺,还琢磨着怎么修理家中那些有残缺的老旧木器呢。

结果反倒因此成了车间里的另类,被说成了“有钱都不知道赚的傻子”。

可后来怎么样呢?就在这个月,这伙子干私活的人接了笔急茬的大活儿,偏偏又没那个本事,结果出事了。

他们答应主家的“老虎腿”给做成了“南瓜腿”。不但一分钱没挣到手,还让人倒追着要他们赔木料。

再后来这帮小子扛不住了,索性不认账,撒丫子跑了。

可偏偏主家很有几分本事,绕了几个弯竟追到“红星家具厂”来了。这一下事儿可就闹大了,彻底成了厂领导摆在桌面上,要一查到底的“大案要案”。

最后厂领导的集体意见是,不但要这帮小子把钱如数赔给人家,而且还得让他们把长期以来的“违法所得”全部上缴,并杀鸡儆猴地给带头几个人留厂查看处分。

这几个小子当然不干啊。退赔和处分好说,可这多半年靠滴汗珠子挣来的好几百块钱谁舍得啊?犯法吗?不犯!凭什么上交?

可厂里也有说辞,说端着公家的碗,就得服公家的管。何况他们干活都用的是上班时间和厂里的工具,车间木料不明原因减少怕也跟他们离不开关系。不交行啊?那就等着开除吧。索性厂子不管了,给你们彻底的自由,发大财去吧。

得,这下这几个小子老实了。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办。

因为外面挣得再多,可老了怎么办啊?旱涝保收的日子又早已经习惯了,谁敢扔了这铁饭碗啊?

更何况干个体这身份丢人啊,别说家里人觉得臊得慌,父母能把他们赶出见。就是介绍对象,人家一听也得跑,谁敢轻易走这步呀?

就这么着,这会儿又有人开始嘲笑他们了。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傻不傻啊?看看,还是人家洪衍争稳当,一个劳模又板上钉钉了,公家的二十块拿的多踏实啊。听说上头为了让他好好管管这帮小子们,还想让他接车间副主任的班儿呢。

得,弄得这些灰头土脸的主儿更看洪衍争不顺眼了。

同一时期,与木匠蒸蒸日上的需求量相反,安太阳和安月亮哥儿俩的“倒蛋”事业,却遭遇了重大的打击,几乎到了赔本赚吆喝的地步。

敢情早从1974年起,京城市政府就把解决鸡蛋供应紧缺问题划为民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专门召开了共和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养鸡工作会议。

政府当时采取了提高收购价、安排孵化器、提供雏妓、赠送部分饲料的举措,来提高农民养鸡的积极性。

可尽管此法较有成效,但因为京城需求量过大,仍旧存在着巨大供应缺口。试行一年后,发现仅靠民间养殖无法从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1975年起,京城政府痛下决心,开始投资兴建机械化的养鸡场。到了1978年,大兴红星鸡场首先开始投产,当年年产就达到了165万斤,极大缓解了首都鸡蛋紧缺问题。

随后峪口、俸伯、东沙、红华等大型机械养鸡场也陆续开办投产。再加上“鸡屁股银行”的诱惑,农村也开始出现了集体养鸡场和农民养鸡专业户。鸡蛋供应量一年比一年充足。

真到了1981年的时候,京城自产鲜鸡蛋已经足以自供,再不用从外埠调配鸡蛋了。

而老百姓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发现,市面上几乎全是来自机械机场的白皮鸡蛋。个大、干净,个个新鲜。他们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防止碰上臭蛋,打鸡蛋还得用两个碗了。

那么当然了,货源逐渐充足的同时,收购价上的优惠政策也会逐渐取消。所以从去年以来,安太阳和安月亮就明显感到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京城农贸市场收鸡蛋的价格是一天比一天低。反过来因为想多卖钱,“倒蛋”的人在乡下争抢货源,他们收鸡蛋的成本却在与日俱增。

于是过去跑一月每人能挣七八十的景儿没了。逐渐变成了四五十,再后来又变成了三四十。

从今年年初开始,除了恰逢三大节鸡蛋价格还能抬起来点,其他时候每个月也就每人分个二十来块了。

而最惨就是今年的九月底。他们盘算着“国庆节”能价钱好点,催着兆庆在乡下抢购了一批鸡蛋。

好嘛,兴致勃勃赶过来,却发现这次连节前上涨都没了,反倒又低了一个价位。这要按照市场的收购价原地倒手,每斤都能亏掉三四分,除非他们自己摆摊才能有些许利润。

可这样既耽搁时间,又得交管理费。这怎么可好呢?

最后哥儿俩一合计,没辙了,跟这儿耗不起,这钱也亏不起,还是干脆找咱亲戚帮忙去吧。

这样他们就又跑到洪家来了,两千个鸡蛋一个不差,全摆进了洪家门儿里。

这哥儿俩呢,吸溜吸溜喝了会儿茶,中午又捞了顿摊鸡蛋、炖肉、大葱卷烙饼吃,最终等到下午见着洪衍武,亲手拿着了票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傍晚回到龙口村,这俩小子就给兆庆送钱去了。进门这个美啊,不住口地说京城有亲戚就是好。看来以后不能往市场上送了,还得让洪衍武帮着卖,才能有好价钱。

而兆庆一问究竟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你们这是抓了我表弟的大头。还真以为是好事呢?你们也不想想,市场上收购价都那么低,鸡蛋零卖还能高到哪儿去?这东西又搁不住。我表弟他能怎么办啊?肯定得赔着才能往外卖。”

安太阳和安月亮对视一眼,都挠上后脑勺了。

一个说,“不能吧,过去也是让他帮着卖的,他能赔钱?”

另一个也说,“是啊,他要真会赔钱,当时怎么不说啊?我说一毛二一个他就答应了,特痛快,连划价都没划。”

“哎哟,我说你们哥儿俩。”

兆庆实在是服了,他先一手指向太阳。

“日头,我告诉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是鸡蛋少,能买着就不错了。哪怕价高点碰对了主儿也能出手,现在城里可根本不缺鸡蛋。有便宜的,谁还要贵的?”

跟着另一手又指着月亮。

“还有你小子,你就不想想,你们俩这么大老远的去,两千个鸡蛋都送到人家门口了。明显是遇到难处了。你也知道是亲戚,人家好意思往外推你们?还能跟你讨价还价啊?”

这么一说,这俩小子也都没话了,嗫喏着很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们也真是感到奇怪,京城里这么多鸡蛋到底是哪儿变出来的呢?过去再怎么养鸡,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鸡蛋啊。

还别说他们,没亲眼见过机械养鸡场,就连兆庆也想象不出来。不过他还算是明智,不明白就先想明白了再说,他决定把“倒蛋”的事儿先放一放,下月不干了。

但这一下,安家哥儿俩又都急眼了。

太阳说,“别啊?我都要说媳妇了。这还想添置好些东西呢。”

月亮也说,“别不干啊?大姐夫,我哥办完了,很快就该我了。我连房都没盖哪,那还差得远呢。”

兆庆则没好气儿的说。“我老婆还要生孩子了呢,我一样也要用钱啊。可明明是费力赔钱的事儿还能干嘛?别挣不到钱,再把已经有了的搭进去。再说了,就是不卖鸡蛋了,咱就不能想想别的营生哪?你们傻不傻啊?”

这话说完,他走了。屋里只剩下太阳和月亮犯迷糊。

这俩小子还真是想不明白,农民嘛,不靠这鸡屁股银行,还能指望什么来外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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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贪念

除了工农,受影响的还有社会上飘着这一帮子闲散人员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才是最能“感受到水温的鱼”。

九月份,电视台里开始播映朝鲜谍战剧《无名英雄》。

别看剧中的台词“收起您这套英国式的傲慢吧!”很快红遍大街小巷,引得无数人仰慕俞林的帅气,向往“金刚石”、“豆满江”的惊险生活。

但全国数百万台的电视机占有率,决定了《无名英雄》的观众数量,远远比不上电影院里观影人数的零头。

本月热映影片是法国式快意恩仇的《老枪》,和国内两大当代偶像——郭凯敏、张瑜再度合作的《小街》。

自然,电影院门前又出现了热火朝天、一票难求的胜景。

别说洪衍武麾下的四家影院票务好做了不少,可以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提供四千块的分红。就是今年从洪衍武手里各得了两家电影院的“小酸枣”和“大得合”也捞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谁还能嫌钱多啊?无论哪拨人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人不知足。

洪衍武的人觉得亏得慌,主要是跟自己人比。

今年虽然好片连连,还干得不错,可他们要和天天泡旅馆,帮着洪衍武拉买卖的那些“纤儿”比,和“小百子”、“大勇”维持的运输队比就不够看了。

甚至就连“菜刀”、“三蹦子”这两伙儿游街串巷“收破烂”的也比不了。最近的消息是,那帮小子靠这个,一个月也能挣个五六百的,卖电影票的收入能比这些人差出一倍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眼瞅着原本一样的兄弟们个个生发了,还在困守影院门前的就难免不安分了。

好些人就撺掇几位“管面儿”的,希望能跟上面说说,也能给大家伙儿换个肥差。结果敢提这话的人都挨了一通呲儿。

能被提拔上“负责人”的那几位“后起之秀”就没糊涂的,对这个问题解释得相当明白。

“洪爷这么安排自有洪爷的考虑。咱们只有听喝的份儿,懂不懂?再说了,没轮上好差事赖谁啊?还得赖咱们自己。论上头的信任,咱们跟人家没法比,论本事又属垫底的。凭什么好差事分给你啊?要我说,咱们还是干好了自己该干的事儿,比什么都强。否则下回有了好差事也不会轮到咱们。”

“还有,能跟着洪爷和陈爷干,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了。你们光知道羡慕别人,不知多少人还羡慕你们呢。你们挣得再少,也顶得上一个县长了。你们再看看当初那些主动离开的,现在哪个不是肠子悔青了。有一个比跟着洪爷、陈爷混得好的吗?可后悔又怎么样?回不来了。

“还别说他们了,现在咱们压根就不收新人了。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养咱们这些人那太费钱了,哪个把子给这么好的待遇啊?现在可是你们挣大头,给上头交小头儿。你说你们瞎闹腾什么?还想怎么着?再不知足那就走吧,走一个少一个,洪爷还减轻负担呢。傻不傻啊?”

得,响鼓不用重锤敲,全都踏实了。

当然,这是已经经过事儿的人,算是明白事理的。而反过来说,有些初生牛犊没开过眼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就没这么消停了。

比如说跟着“大得合”混的尤三吧,如今虽然也沾了光,混成了“天桥剧场”门口的大拿。

可他的胃口就大得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在一心惦记别人锅里的肉呢。

这不,月底交钱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又进谗言了。

“得爷,咱老这么着不行,根本成不了气候。”

“大得合”收了钱,斜眼瞧着自己的手下。“没发烧吧?话大得很,道上混,混出名堂,谈何容易。”

“其实也容易。”

“大得合”轻蔑地摇摇头。“你丫净他妈说胡话。就你现在这级别,根本上不了台面儿,

三六九不懂,你也配挑刺?怎么着?一个月三百块都拿腻了?嫌少就滚!”

“尤三”见“大得合”有点生气,赶紧解释。“爷,我哪儿敢啊。我是替您不甘心啊。我是觉得就凭您这名声,吃这两家影院算什么,根本不解渴啊,整个区都占下来也护得住啊。”

“你没疯吧?其他的电影院谁占着呢?你想蹿腾我跟‘红孩儿’干?你那点脏心眼子又搂不住了吧?你也敢拿我当枪使?活腻歪了说话。”

“大得合”一凶起来,确实挺吓人,训得尤三跟孙子似的,直筛糠。不过他再怎么怵,这会儿也得分辨。否则就真丢了信任了。

“得爷,您真是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其实我是打听到点消息,听说‘红孩儿’头些个月刚以一千块一家的价儿,把两家影院给了‘小酸枣’了。这么大的便宜,怎么就落别人手里了呢?他应该先跟您知会一声才对啊。而且我还听说,‘红孩儿’的人离了影院之后,忙别的营生去了,好像收什么旧货。那剩下那四家影院他是不是以后也得出让啊?我就琢磨着,是不是您跟他先垫句话比较好啊,免得再……”

尤三恭恭敬敬、谨小慎微的态度还是让“大得合”很满意的。他的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三儿,人哪,想往上走正常,但不是什么都能霸着的。道儿上行走,除了得有实力,也得讲道义。不光让人怕你,也得让人服你。你大概觉得,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重起炉灶,又这么多人甘心供我驱使。‘红孩儿’都给面子,我大概算是一号人物了。”

“可我告诉你,这不是因为我那点虚名,不是因为我胳膊根儿粗。而是因为我过去给过‘红孩儿’的面儿,人是念着我过去交情,送的厚礼。但话说回来,人家这次做的够可以了。再起什么念头,都是不该。人家真要有这意思,会自己说的,用不着问,问一句,反倒成了贪,让人看不起,也让人家为难。”

“另外,人也得知道自己斤两。你惦记别人东西行,得先拿得住人。吹牛不行,得玩真的。你要能让人家见你哆嗦行了,要是反过来,你就是在找死。对有的人,最好别耍算计,更别招惹,否则你就离死不远了。”

尤三再不敢说什么,夹着尾巴点头退了。

但出了门儿,见着自己的亲信“吸盘”可就不是他了,一歪歪鼻子。

“他妈的,这个棒槌指不上他了。一听红孩儿,吓得尿都快出来了。连问一句都不敢,到了也就这成色了。指望跟他发达,没戏了,也就混个吃香喝辣吧。你说有钱摆在眼前,都不知道够一下,他妈傻不傻啊?”

“吸盘”赶紧过来给点根烟。“大哥,得爷不肯哪。那咱们……”

尤三啐了一口痰。

“操,这年头,各路人马,各显神通。看来还得靠咱们自己哪。按第二套方案吧,工人民兵的工作服和红袖箍晚上拿来,就你跟我,小不溜先干着,弄点外快吧。吃不上肥肉,总得弄碗汤喝吧。从小到大,滚雪球,今后谁是霸王,还说不准呢。”

“吸盘”立马乐了。“得嘞,那咱今儿晚上就去。我都看好了,那护城河边小树林,每天晚上都有跑那儿闷得儿蜜的。咱抓他们现行,弄好了,逮着一对儿,敲个百八十块不成问题。”

尤三也是坏笑。“你小子管着自己的色心就行。记住,求财第一,别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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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差事

尤三的贪念在“大得合”这儿碰了壁,自力更生打野食去了,但这件事可并未就此截止。

这小子就跟本年8 月8 日,从桃园机场驾驶F-5F 型飞机主动投诚来大陆的飞行员黄植诚一样,身上仿佛带着邪门歪道的气运呢。

黄植诚此举,在一个月之后,看似无关又或是有关地引发了叶帅的“叶九点”,从而使冰冻多年的两岸进一步化解,正式开启了民间层面的往来。

而同样一个月过去,尤三这小子居然也一语成谶。就跟被他“方”的似的,洪衍武竟然主动把“大得合”和“小雷子”约坐在一起,真要把手底下四家电影院倒给他们俩人。

结果最终,“小雷子”以两千块得了“菜市口电影院”、“京城工人俱乐部”。

“大得合”则付出了八千块代价,才得了“珠市口电影院”、“大观楼电影院”。

这中间的区别主要在于洪衍武给“小雷子”价钱是带着交情的优惠价,跟一开始对“小酸枣”一样,属于半卖半送,意思意思。

而“大得合”呢,既然洪衍武已经白送了他两家影院了,这次价钱就是纯买卖了。

可说是如此,也是情分。因为这么好的稳定财源,接到手里来只要干上俩仨月,投进去的钱也就回来了。找谁谁不接啊?

所以,尽管这一票就把“大得合”手里现金都抽干了,可他照样承洪衍武的情。而且回去,他还顺便拿这事又把“尤三”又教育了一通,教他怎么做人。

作为跟着“大得合”最久的兄弟,“尤三”得偿所愿地包揽了新地盘的全盘业务。自然乐不津儿地表示心悦诚服,直呼“得爷圣明”。

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可就不能对他人言了。

当然,如果非要彻底搞清楚这其中到底怎么一回事。只能说压根是一种巧合,真正的原因其实跟尤三并没什么关系。

说起来反倒是洪衍武那几个影院的负责人的思维模式更符合逻辑。那就是——他们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儿,等有了好差事,洪衍武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这不,事实就是他们终于美梦成真了。

洪衍武给他们安排的新差事,不但会使他们收入暴涨,而且还合理合法,这营生完全能够见得光。那自然,他们以后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花钱了。

所以从这点来说,他们不但很快就不用再羡慕那些操持其他营生的弟兄们了,反倒会让那些弟兄们掉过头来羡慕他们呢。

那到底是什么差事啊?

这……要说吧,应该算是练服装摊儿,可实际上又没有那么简单。

真要想解释明白了,那得从民生经济的新形势和“大果脯”的身上说起。

自打1978年改革开放起,京城市政府对民生经济发展方面最重要的一项举措,就是开放集贸市场。

这几年间全市已经开放上百个,而且还在陆续增加中,相当有效的补充了农副产品和小商品的供给,满足了人们群众的需求。

而管理集贸市场,当然属于工商局的职责范围。

为应对迅速变化的经济局面,本年初,不但京城工商行政管理局的拟定《城市农贸市场管理》和《农村集市贸易管理》两个试行办法。经市政府批转开始执行。

而且总局也开始以京城各区县原来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为架构,建立起工商行政管理分局,并在分局其下增设工商所,培训市场管理人员。希望尽快实现,以这种基层派出机构为执行主体,来管理市场的目的。

至于原先负责集贸市场具体管理工作的街道办事处,会在交接后变成协管单位,只按比例收取管理费。

也正因为如此,宋国甫的工作最近又有了新的变动。

在“五一节”之后,工商总局就决定安排一批人空降各区分局担任科室领导,充当业务骨干。

宋国甫也在其列,他被调到西城工商分局“管理科”任职,工作重点就是负责建立工商所,依次接管西城区集贸市场。

这件事有喜有悲。

说是好事,是因为谁都明白,巨大的人事变化往往蕴含着提拔良机。像这批人选只会从总局那五百名“元老”中抽调。没这个资历,可轮不上号。

又比如说,宋国甫上面就没给安排正科长。这意思还不明白吗?做好了副科就升正科,空着这个位子就是做筹功之用。

所以实打实的,别看现在级别仍是副科,宋国甫却已经成了“管理科”实权一把手。哪怕加上局长、副局长,在分局“四科一室”的领导干部里,他也能排到前十位呢。

反过来要说是坏事,是因为宋国甫办实事儿的能力比较有限。

让他学着别人,照本宣科地把现有的集贸市场接管过来,对市场管理人员进行招聘和培训还算勉强合格。

可问题是,西城区政府不同与其他的区县,有其特殊的一面。

这个区的服装业历史上就很发达。特别是从改革开放起,为了走专业路线,区政府大力发展扶持本区的服装商业、服装制造业和服装加工业。

而几年下来,在拥有了五个服装厂,一个知名服装商场和三十五个零活加工部的同时,区服装公司也积累了大量残次品和计划数目之外的代工商品。

所以区政府有意在“西单商场”门口的空地上,开办全市第一个服装夜市。想通过个体户来的零散摊点以消化这批通过正规商店,难以卖出去的商品。

应该说这是一个好主意,能同时解决企业和就业双方面的压力。

可这也是一件极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全新的集贸市场,且完全无例可循的统筹工作。

从管理人员到管理制度,再到营业设施,都得靠宋国甫自己想办法、拿主意。

而他只是个摇头大老爷的料,具体实务上欠缺的东西太多。根本不知从何着手,对如何完成任务,怎么可能有信心,不发愁呢?

没的说,他脑子里就洪衍武最有本事。

10月3日,在京城最大的喇嘛寺院雍和宫经修缮后正式开放的这一天。他就去找洪衍武商量去了。

而这件事对洪衍武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小子才粗略一听就乐坏了。

西单?那是什么地儿啊?

那是拿报纸包上臭狗屎,都卖得出去的地儿啊!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来嘛。政策终于放开了。

于是他就说了,“哥们儿,这是大好事啊。你愁什么愁?干脆我给你统筹安排不就完了嘛,只要你愿意配合我,能听我的。这事儿我保证合理合法的给你办妥当了。回头你露一脸立个功,我也能捞点好处,咱们双赢的事儿。多好?”

宋国甫自然大喜,连声应着,赶紧给洪衍武上烟。这么着,俩好哥们儿就一起合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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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筹划

其实宋国甫所希望能达成的目标很简单。

只要能在保证街面市场井然有序的情况下,实现区政府办夜市的初衷,再给西城工商分局上交点管理费就行了。再无其他奢求。

而这个市场一旦兴隆起来,日后能为国家创造多少利税,为社会提供多少相关就业机会,当时的他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可就是这个不算高的目标,他也觉得实现无望,有点不切实际。

因为毕竟干了这么久的工商,他自认为多少算是了解一些市场的经营情况。

据他所掌握的情况,这个年头个体户卖什么,也没有卖农副产品赚钱。

这是因为老百姓手里但凡宽裕点,除了攒钱买家电的崇高目标以外,首先考虑就是用来慰藉自己肠胃。所以农副产品的交易机动性特别大,周转快。

但反过来,市场上的小百货类就不行了。

眼下老百姓对待日常生活用品的态度,是能补就补,能凑合就凑合。

像胡同里补锅的、锔碗的、焊洋铁壶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全有。家什不用到彻底没法修理了,老百姓是坚决不更换的。

就是更换,不还有国营信托商店里的旧货可以抢生意吗?

因此干这个,就赚得少而慢。要没有点野路子,能搞到便宜货源的人根本不能干,否则弄不好就得赔了。

同样的道理,具体到服装上,宋国甫就觉得应该也和小百货的情况差不了多少。

一般来说,富裕的人呢,要么去商店里购买成衣,要么自己买布料找裁缝量体裁衣。

贫困的呢,要么去信托行买旧衣,要么自己缝制。补丁这东西,虽然不如以前那么普遍了。可如今在不少人的衣服上还是能见到的。

而服装公司这边的货源呢,又只愿意批给一些残次品、滞销品。且价格能优惠程度不高,只比正常出厂价低个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

最后再考虑到办的市场是夜市性质,每天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营业时间,那这买卖可就真的很难做了。

真为参与进来的个体户,要投入的本钱,和需要承担的经济负担的实在不轻。

像做买卖必备的一辆拉货三轮车得有吧?旧的也得二三百块。还有进货的本儿呢?也得差不多一样的数儿吧。

另外集贸市场的管理费也不算低。通常的情况,是小百货每天收一块五到两块,农副产品视品种不同两块到四块。

如果按月算,小百货往少了说也得四五十,农副产品往多了算那就得一百往上。

而办这个夜市,要想出点成绩,让上头高兴点,哪怕是每天就几个小时。摊位怎么也得收个三四十吧?何况税务局还要按季度征收定额的工商营业税呢。

就靠卖服装公司的处理服装,来摆摊儿的交得上这个钱嘛?而且无论卖得出去卖不出去,这些钱都是必须要交的。

所以无论宋国甫怎么想,他都觉得不会有人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干这个。

更何况就是真能招上人来,他也不是就此放心了。因为万一买卖不好,来的人挣不到钱,那最后也肯定是个“黄”字儿。

其实他怕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打个比方,万一开了一个月就散了摊子了。那可就等于给政府脸上抹黑了。

绝对是白忙和一场,最后反而无功有罪了。这又有多么冤枉呢?

至于其他具体怎么筹备、怎么安排、怎么实施的苦、累、琐碎,那反倒是次要问题了……

对于宋国甫表现出来的忧虑重重,洪衍武能理解。

因为这就是这个年代人们的普遍状态。大家对怎么做买卖所知都相当有限。

没人懂得什么叫市场规划,没人懂得什么是消费群体定位,他们也不懂得什么叫差异化经营,更不懂得什么叫时尚流行。

这样就导致人们全是商场上的“近视眼”,什么都得亲眼看见结果才能相信,才能做出下一步反应,哪怕是管理经济的人也是如此。这不奇怪。

于是为了让宋国甫放心,洪衍武就耐着性子简单解释了一下。

他很笃定的说,宋国甫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服装和小百货绝不一样,这里面还有一个虚荣心和追时髦的问题。

用的东西毕竟是搁在家里,再破也没人笑话。但衣服就不一样了。

像滨城流传一句话“苞米肚子,料子裤子”就足以证明有人重外不重里,宁可亏待肠胃,也是要穿出个模样来的。

即使京城人再务实,只在乎肚子,不在乎虚头巴脑。可总归有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不是?

而且完全可以肯定,现在大批量年轻人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们才是服装消费上的主力。

为了找对象,总得穿出个样儿来才行不是?特别是姑娘,那有多少件衣服也总会觉得自己还是少一件。

即使没钱没工作的,只是街上的小痞子也不要紧。为了追时髦,不还能跟父母伸手呢吗?

那么信托行的旧衣服也就没什么干碍了。因为那儿的货色重料子不重款式,算不得时装,只适合老年人,完全不符合年轻人的需要。

另外,也千万别小看服装公司给的折扣。这年头的老百姓消费习惯就是在乎价格。国营商店同款的还不减价呢。

不管多少,只要价格真能便宜点,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优势,那瑕疵、缺陷什么全可以打商量。

总有人会觉得划算,“处理货”当然可以比商店里没毛病的货卖的更好、更快。

而且关键是没有竞争啊,服装公司直批的货,满京城又只有这么一个服装夜市。常住人口刚刚突破九百万人的京城,要供不上这个小市场也就怪了。

至于宋国甫发愁没有人会来申请执照办摊位,更是完全不用担心。

就西单商场门口那点地儿,了不得,也就几十个摊位的地儿。根本不用在社会上公开招人。洪衍武自己的人,就足能把那些地方给租下来。

既然是自己人,人员管理和按时交费也就都不成问题,怎么着也不可能让宋国甫坐蜡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宋国甫一听洪衍武打算出人出钱相助,心就定了一大半了,更是发自内心的感动。

可他厚道,哪儿肯让自己哥们冒这么大风险啊?

他直说不行。说这么多钱投进去,弄不好就打水漂了。不如还是稳妥起见,先在社会上招人,能招上来几个就招几个,然后看看真实情况再说。

他压根就没想到洪衍武是多么迫切的想要独吞这块肥肉。

而洪衍武心里这个急啊,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硬性争取了一下。

“哥们儿,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瘸逼。我敢应就有这个把握。你觉得难,可我看着根本就是个寸土寸金的聚宝盆。我谢谢你了,你就把这块地儿都给我吧,可千万别干出肥水流进外人田的事儿啊。你要真为我好,能尽量帮忙跟区里协调几件事儿就行。”

“第一是跟区里确定一下,这个市场能不能长期办下去,别干几个月就收了。第二是再跟他们商量一下,营业时间看能不能提前一点,或是延长一点,还有进货价还能不能再低一些。第三就是市场上经营项目的种类,能不能尽量扩大一些。我希望别仅限于区服装公司的那些货。也能自己找点货源。另外,你也可以帮忙问问,看区里帽子、鞋袜公司有没有积压货色可以便宜些批发的。总之,能多有几个货源总是好事。”

“只要这些条件都差不离儿。剩下的你就瞧好吧。我保证把这件事给你办出彩儿来。让你顺顺利利当上这个正职科长。”

见洪衍武真的如此充满信心,宋国甫愕然之余,也就只好答应下来。

但想了想,还是不免优柔寡断的叹息一声。

“小武。你就这么有把握?真想好了?万一要是……你别为了帮我,最后自己……我觉着吧,还是……”

洪衍武顿时有点要抓狂了。

“哎哟,我服了你了。我警告你啊,这事就这么定了。再废话,老鹰抓你***……”

在洪衍武手势的威胁下,胖子一凛,呛了一口烟儿,赶紧转移话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发财大计

后面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宋国甫按照洪衍武的要求跟区里一接触。很快得到了反馈意见。

第一,有关市场的期限问题。

虽然区里不能具体做出什么保证,工商局眼下只能先按临时性规划,发放临时营业执照。

但区政府至少明确的表示,他们初衷是希望办三年先看看。如果情况良好,当然就有延续五年或五年以上的可能。

第二,有关营业时间问题。

原先区里初步的意见是为了便于“西单商场”清场打烊,把夜市时间定为晚七点钟开市到十点钟闭市。

后因宋国甫极力申请,经讨论后,区政府认为可以适当放宽到晚六点半开市,晚十点半闭市。但此时间必须严格执行,再不能提前或拖延。

至于进货优惠幅度,因考虑到生产成本和经济政策所限制,服装公司那边不肯再降低了。但经过区里做工作。最后服装公司也适当增加了新的优惠条件。

那就是决定彻底免除收取布票。而且进货可以付五十元,拿走一百元的货,差额部分等第二次进货再行补齐。这也算是一个意料外的收获了。

第三就是市场上经营项目的种类。

区里原则性同意个体工商户们可以售卖其他的商品,但前提是必须保持住夜市替服装公司消化库存积压的功能。

另外为了维护住服装夜市的专营性。销售商品的类别只能限于服装、饰品、衣帽、鞋袜之列。

最后就是区领导对宋国甫提出想代销其他厂积压货品的意见很高兴,觉得他是真的替区里在考虑。

只是这个问题还得研究,也得先看看市场办起来的效果。只能日后再行定夺了。

应该说,这些消息远比洪衍武预期的要好。为此他感到无比的高兴和兴奋。而到这一步,他和宋国甫讨论的重点就该放在怎么具体实施上了。

首先要想办法解决的是市场设施问题。

因为夜市肯定不能像普通的长期市场那样,有固定的摊位柜台。

白天这里人流汹涌,老百姓都是奔“西单商场”来的。要弄一排死物在这儿,别说把西单商场的橱窗都挡住了,也阻碍交通,影响观瞻。

但要没有任何设施,只任凭个体户们蹬着三轮车往这儿随便一停,随便一摆,那也肯定是秩序特别混乱,不好管理。

另外因为是夜市性质,要摆摊照明采光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固定的设施,这个问题也不好解决。纯靠稀疏的路灯可不行,黑灯瞎火的,又怎么卖货呢?

面对这个难题,宋国甫是束手无策,对他来说,现实与需求之间太矛盾了。

还好洪衍武脑子里的玩意够用,他出了个主意挺高明,居然能一下解决所有的问题。

那就是搭大棚。

洪衍武的想法是在西单商场大门口,齐着第一层的房檐,延出来一片铁皮大棚。就跟四合院里的游廊似的,覆盖全部商场的门前范围。

这样除了支撑柱,下面全是空的。商场营业期间既挡不到橱窗,人流也能正常进出,自然没什么影响。

而等开夜市的时候,不但可以通过支撑柱子之间,横梁上标记的摊位号来确定每辆三轮车的位置,还能在横梁上架设灯光照明。

同时又有棚顶来遮风挡雨,用电安全也就有了保证。甚至到了夏日,棚顶还可为行人们造出一片阴凉,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资金问题,洪衍武的意思是可以先把管理费交给工商局,然后用这笔钱去施工,这就是一步到位的事儿,后面就不用再花钱了。

要说这个方案唯独有缺陷的地方,就是西单商场可能会担心招牌被挡住,不太高兴。另外马路牙子上有十几棵槐树太碍事。

而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一是可以在铁皮棚子上再单独架设一组“西单商场”的立体字。二是干脆把那些树木给移走或者是锯断。

反正说到底,这个方案到底能不能实行,最后就得看区政府那边的态度了。

市场设施的事儿之后,下面就该轮到市场管理方面了。

洪衍武为了让宋国甫跟上面好交待,有面子。管理费和设施费上可没小气,开口就是每个摊位每个月上交一百块。

这倒是把宋国甫给吓了一大跳。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他生怕长期下去洪衍武负担不起,死活不干。

最后俩人争执了半天。洪衍武转念一想,不行以后再涨呗。

也是,要是一开始起步太高了,把上头胃口养大了也是不好弄。于是还是听了宋国甫的话,只把管理费加设施费给定到了五十元。

可就是这样,宋国甫也挺不好意思呢。因为他真是觉着洪衍武实在是太“局气”了。不但替他操持得面面俱到,而且全心全意替他着想。居然肯为了他这么一掷千金!

如此轻财重义的好哥们,只有故事里才有啊!怎么能让他不感动?

正所谓投桃报李。这样接下来,他对于洪衍武提出巡察市场的协管人员,最好能让他自己的人来担任。希望工商所的人别没事来找麻烦的要求。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甚至他还给了洪衍武一个惊喜。

宋国甫声称如果洪衍武手底下有底子清白的,又是高中毕业的。他完全可以把这样的人招进来。然后经过培训,再给安排到到将要建立的工商所上班去,让其担任正规的管理人员。那到时候不就更方便了嘛。

这可是洪衍武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因为真要是这样,那完全就等于市场是他的地盘,彻底“自治”了。

果然“官商勾结”才是创造财富的最优途径啊。“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钱景”,真的不要太美好啊。

当然,话虽这么说,只不是夸张点的玩笑话。

洪衍武明白宋国甫在其中承担的风险。他又是见过世面,能预知未来的。当然不会急功近利,轻率地做出辜负这份信任和友情换钞票的蠢事儿来。

反而无论如何,他都得保证他的人遵守经营方面相关的规定,合理合法的做买卖。

因为只有真的给宋国甫省心,不给他找一点麻烦,才对得起朋友,才是真正长远的发财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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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获批

几天之后,宋国甫出面再次和区政府进行了一次磋商。

这次他没空着手去,由于搭大棚的事儿比较关键,洪衍武根据搞房地产项目的经验,为他做了些准备。

这小子不但把西单商场门口的实际情况拍摄了照片,测量了尺寸,规划出了五十六个摊位的平面图。而且还亲手设计了一个大棚草样。

然后又去求“北极熊”的设计师肖和平帮忙赶出了两张八开纸的效果图。把设想中的西单商场搭上大棚的景象画出来了。希望能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把意图展现给区领导。

虽然受条件所限,没有造个沙盘什么的,也没有虚拟视频做演示。

可肖和平画工惊人,平面图布局分区合理,这在当时已属超前了。

宋国甫一看到这几张图纸,震撼之余,就已经隐隐感觉这事儿要成。

果不其然,或许是这一丝不苟的准备太到位了,让区领导对宋国甫产生了强烈的好感,进而对他的办事能力深信不疑。

又或是肖和平描绘的效果图实在太漂亮、太新颖、太具备说服力,一下子就征服了区领导们的心。

随后经过开会讨论,很快,区里就做出了回复。全体一致通过,批准按照图中方案实施。

并且这还不算,区政府还主动出面,帮助联系了市政工程公司。

最终比照着效果图的方案,连测量、出图、施工,带移除树木的费用都算在一起,才要了四千五百块,而且资金一到位,马上就能着手施工。这实在够给区政府面子了。

洪衍武也真不差钱。获知方案获批,为了赶进度,执照和手续还没办呢,就先按照俩月的费用给了宋国甫五千六百块钱。

这样宋国甫手里拿到了钱,再跟分局一打请示实施的报告,分局领导二话不说就批了。甚至还把宋国甫可劲猛夸了一通。

不为别的,从区政府有了这方面要求算起,不足两个月,宋国甫就能把这事儿办到这种程度。简直是效率奇高啊。

弄好了兴许赶在年前就能开业,这不正好是工作成绩吗?连分局年底的工作报告都好做了。这样的人要不算能干,那还有能干的人吗?

何况还没开始营业,宋国甫就能把管理费、设施费收上来了。而且一个临时夜市居然能收到堪比正规市场的费用。

以至于这么一大笔建设资金的投入,根本不用工商分局和区政府耗费一分,甚至已经见了盈余。

这只能说明宋国甫善于协调,有组织能力,对个体工商户的掌控能力很强。

由此可见,有他牵头兴办的这个市场潜力不小,弄不好就能弄成个模范样板儿来。分局领导又怎么能不高兴呢?

总之,至此为止,无论区领导还是分局领导都对宋国甫有了较高的评价,再无什么实质性的困难阻碍。剩下的事儿就全是洪衍武和宋国甫靠自己能应付来的了。

于是接下来,一边是洪衍武安排人去买三轮车,统一定做摊架子。然后再去服装公司认认路,统一进货。

另一边是宋国甫给办执照,办招工,然后给洪衍武选中的人做上岗前的例行培训。

不过有点可惜的是,洪衍武自己手下这帮人,底子清白的拢共也就仨人,就更别提什么高中毕业的了。

所以最后协管员根本没有挑选余地,三个集体里最没地位的“面瓜”得了彩头。

而四个工商所正式管理员名额,这伙儿人根本没戏,也只能从他们的亲戚中选。

这下好,谁要有个高中毕业的弟弟,就算是抄着了。轻而易举,就得了个普通老百姓平时根本够不上的工作。毕竟也是国家单位,事业编制呢。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工商所,加上正副所长就六个人。这四个小子要是一去,整个是给俩领导架空了。“无间道”居然这么玩儿,也忒狠了点。

对了,还有一件事得提一下,那就是十一月初的时候,“刺儿梅”出来了。

洪衍武当然不会昧她的钱。

念着她跟“糖心儿”的情分,一见面,不但痛痛快快把三万块钱拿给了她。而且还额外给了她三千块的利息。

甚至为她日后着想,还建议她也在夜市“练”服装。表示可以划两个摊位给她。

“刺儿梅”是个飒利的主儿,人情上的事儿也拎得清楚。听洪衍武才一提这事儿,一句没多问就答应下来。而且当时就把二百块的摊位费给交了。

这下好奇的反倒是洪衍武。“姐们儿,你就这么信我?连问也不问一声?”

“刺儿梅”一下乐了。“切,咱都认识多久了?又不是没共过事儿?就凭你赚钱的本事,就凭几年过后,你能把这么多钱给我,眼都不眨一下。你就不会给我码瞎棋。难道我傻呀?”

洪衍武可不服,还叫上劲了。

“嘿,你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啊?咱就说当初吧,我就不明白。你说你不让我再去找你,不要再管你的事儿了,我还以为你自己有安排呢。结果倒好,你还真把两年时间差不多给蹲满了?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这要是我给你找个‘托儿’运动一下,至少也能给你减个半年吧?”

“刺儿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你不知道情况。本来呢,我是想借机会考验考验‘小地主儿’,看看这老东西关键时候靠不靠得住,能不能托付这辈子。”

“别说,他对我还真够意思。头一年吧,老来看我,给我带东西,账上顶钱,还帮我托了人,当年我就减了俩月。可后面他就突然就没信儿了。等我出来才知道,他自己居然‘折’进去了。”

“你说说,喝醉了酒,一个重伤害判了五年,值吗?又不是毛头小伙子,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冲动?如今正在大兴黄村的“京城收容所”里搬砖呢。这下倒好,改我捞他了,瞧我这他妈什么命啊……”

洪衍武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啊。

眼瞅着“刺儿梅”情绪低落。他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一转眼珠,就故意坏笑着臭贫打岔。

“姐们儿,要我说,当什么牛郎织女啊,‘小地主’都老眉咔哧眼的了,你就甭等了。你瞧你,现在依然年轻漂亮,还是个款。干脆,咱找个顺眼的,蹬了他,当你的新娘子去……”

别说,这真管用。“刺儿梅”一下就顾不上难过了,杏眼一瞪,啐了一口。

“你小子,就坏吧。成心挑事儿是不是?让我蹬了‘小地主’?行啊。你不是看我好吗?那我让你人财两得,咱俩凑一对好不好?你也甭等‘糖心’了……”

得,没想到这下反过来怵自己心窝子了。

洪衍武愣了半晌,骤然神伤。

“姐姐,我错了。这玩笑是过了。咱点到为止吧。以后谁都别提谁的伤心事儿了……”

而“刺儿梅”见才这么一句,他眼圈就泛红了,还特认真地道歉,也是有点意外。

但既然说到这儿了,就忍不住琢磨上了。

“糖心儿”究竟去哪儿了呢?她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到底有没有事儿?

能碰上个这么踏实可靠,用情深的可不容易,小妖精要不懂得珍惜可就傻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一点信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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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开市

1981年11月16日,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我国体育史册的重大胜利。

我国女排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决赛”中,在战局失利的情况下,靠团结一致,坚持不懈,反杀成功。

最终战胜了上届冠军日本队,荣登冠军宝座。实现了我国三大球在世界比赛中,金牌“零”的突破。

当天的这场比赛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双方激烈争夺几乎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至最后决定性的那一刻,京城不少留守电视机边观战的家庭主妇,都因为太紧张,用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敢正视比赛成败。

而随着女排扣杀得分,终以17:15取得胜利的一刻,又不知有多少男性抄起身边的家什,一脚蹬在了凳子上,情绪激荡的不停敲打。

这一天晚上,京城自发庆祝的人潮,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甚至涌上了天安门广场。

有的人放起了烟花,有的人敲锣打鼓,还有人手拉手跳起来集体舞,或是扭起了大秧歌。

那万紫千红闪耀下,一张张兴奋的面孔,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个个手舞足蹈的身影,无疑都在证明着老百姓对“振兴中华”强烈的向往和信心。

这是纵观历史极为少见的情况,全民不但能同时感受到同一种快乐。而且大家的这种幸福,还不是为了自身利益,纯粹出于爱国情怀。

这种凝聚力又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可贵啊!

因此这一幕,注定会成为1981年日历的封底上,当代人永远不会褪色的群体记忆!

说来也巧,11月17日清晨,每天要从通过西单北大街上下班的人们,惊喜地发现,“西单商场”门口,刚刚搭建完成的一排铁皮棚子上,居然正在张灯结彩。

那艳丽的彩绸和绣球,被十几个踩着梯子的人绕着大棚的外沿连接了数百米,而且还挂上了大红灯笼。真是气派非常、喜气洋洋。

由于昨日的兴奋犹未散去,好多人都不免误认为,这大概是商场在庆祝女排夺冠吧。这反应多么及时啊!

可事实上与之却并无什么关联,所有这些人只是出自洪衍武安排。

因为这一天,其实正好是京城第一个“服装夜市”开市大吉的日子。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倒也不能说完全就一点关系没有。

至少在洪衍武看来,昨天天安门广场上普天同庆的景象,也算是一个极为吉祥的预兆。似乎在预示着,他一手操办下市场,于今天开业,也必将会迎来一个美好的开端。

不过对宋国甫而言,这一天感受却是和昨天看比赛时别无二致。

他可不像洪衍武那么有把握,几乎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度过的,总担心今天会砸锅。

这不能怪他心里素质太差,也不能说他对服装夜市一点不看好。

主要还是因为上面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超出了他的预计。区领导竟然决定,这天晚上要莅临现场来视察。那么他是肯定要陪同的。

可晚上的京城又是个什么样子啊?

还别看西单是京城的核心商业区,但所有的店铺一到下班时间,一律闭门谢客。于是这里就会迅速变成清冷的大街,再没有半点商业气息。

像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景象,已经鲜明的存在了多年。白天随处见排队拥挤的人群,当夜幕刚刚来临,街上就立刻行人疏落。只有昏黄的路灯,映衬着萧瑟与寂寥。

虽说洪衍武为了招揽顾客,提前印了两万张开业传单,在开业前的最后三天,派人在西单地区发放一空。

而且传单上还写明了,开业一周之内,只要在任何摊点随意买一件东西,就可免费获赠一双筷子。

可这标新立异的高招,最后到底效果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啊?

想想看,马上就是冬天了,这么冷的天气,就为了这么点好处,有几个愿意来逛的?

何况那么多摊位呢,真要是卖货的比买货的多,多难看啊。

总之,宋国甫是越想越怕,越想越愁啊。

但不管怎么说,时间就是在不经意中流逝的,而最终决定成败的时候总是会到的。

幸运的是,真事到临头的时候,现场情况远比宋国甫预计的要好得多,他知道自己确实过虑了。

因为从六点钟大棚里明亮的灯光和外围的红灯笼一亮起来。这异常鲜亮、喜兴的颜色就成了整条街上的亮点。

哪怕那些个体户的三轮车还没来,仍旧吸引了不少下班路人的眼球。

甚至还有许多行人忍不住把自行车都停了下来,在商场门口好一通张望。来看看这异常的光亮和排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反正,至少这灯火通明的大棚弄得倒是真像个样儿。实际效果远比图纸上要好,够吸引人的。

为这个,和宋国甫一起等区领导的时候,他的顶头上司就忍不住先夸奖起来了。

说这棚子弄得可真不错,钱花的不多,可看着、用着,都像样儿。断定区里肯定满意,绝不会在这上挑出毛病来的。

至于再往后,等到了18:20左右的时候,宋国甫就已经差不多真的放心了。

因为这会儿,不光个体户们满载货物的三轮车。开始如期而至,如流水一样,进入各自早就规划好的摊位。同时也有不少拿着传单的顾客,已经聚集在大棚周围了。

这些人一个劲地询问个体户们,传单上写的买东西就送筷子是不是真的?问不要布票,比商店里便宜是不是真的?甚至还有人迫不及待想快点开市,连声催促不停。

光看这意思,待会儿人气儿就不会太差。

而洪衍武的人,因为早就受过嘱咐,不肯违规。无论询问还是催促,理也不理,只是各自顾着把车推到规定的位置,慢慢摆货。全然不受影响。

实际上是由三个身着蓝大衣,胳膊带着红袖箍的协管来负责安抚顾客的。

他们对这些疑问,回答全是真的,说请大家稍安勿躁,等开市之后,就能随意来选购了。

正好这时,区领导的几辆车都到了。他们刚刚下车就看见了这一幕。

这下领导们都高兴了,他们不但对大棚的应用效果表示赞叹,对统一着装的协管员夸奖不已。更主要的,是满意这种把他们的话,严格执行的表现。

于是在彼此见面握手的时候,各位领导先就给了宋国甫一个很有组织能力、办事相当牢靠的评价。

宋国甫则赶紧表示谦虚,把功劳全归结在分局领导身上。

分局副局长则气色大好,自然同样夸了宋国甫几句。

这就是韦爵爷的名言,花花轿子人抬人嘛,官场恐怕永远如此。

当然,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为了哄这帮区领导开心,洪衍武还备了一手呢。他早安排人准备了好几把剪刀,和一条带绣球的红彩绸,专门给这些领导们剪彩用呢。

另外他也让宋国甫带了相机,再给领导们留个影。

还别看这些环节在当今纯属烂大街之举。可在1981年却属体面、露脸、周到且具有隆重仪式感的创新之举。

当时的人有几个见过这呀?想都想不到。

所以领导们一见有个协管员拿出这些东西,再一听宋国甫的解说,搞明白了这些安排,果然齐齐展颜而笑,几乎谁看宋国甫都和蔼有加,很像看自己亲儿子了。

18:30分,剪彩仪式终于正式开始。

随着彩绸被众位领导们当众剪成几截,“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现场至少有上千位等着进市场的顾客,见证了京城商业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幕。

可偏偏就在宋国甫给领导们拍照的同时,他突然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因为围观的人群里居然还有其他的“长枪短炮”对着正摆着姿势的领导们,拍得不亦乐乎。

这异常的情况,同时也被区里的随行人员发现了。过问才知道,原来拍照的是几个记者。而且自己人,香港人都有。

《京城晚报》的记者,是被开业传单这种新颖的广告形式,和赠送筷子的促销手段吸引来的。

因为这可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卖场促销活动。要知道,凡是第一次,总会引起轰动,自然值得采访。

而香港记者的新闻敏感性更强,他们能通过传单上“夜市”两个字,把这件事联系到更高的层面上去。认为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京城商业服务方面的实质性变化。

他们觉得或许京城一到夜晚就萧条的景致,政府也注意到了。或许京城这座古老的城市,在不久之后,连夜晚也会变得日益繁华起来。

说实话,这结果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因为原本区里也曾讨论过是否要邀请报社记者,来发表一下文章。

可后来区里也有点担心开业场面不够繁荣,不利于宣传,给否定了。

谁又能想到,这些记者却偏偏因为拿到了派发的传单,会自觉找上门来呢?

好在现场情况还不错,看着人流涌动,进入市场后就开始热火朝天选购情景,其实还挺热闹的。区领导对此也没什么反感的意思,那么采访也就采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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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易

区领导在前,宋国甫和工商分局副局长居中,记者在后,十几个人按照这种顺序进入了市场之中。

没想到亲眼目睹的交易细节更令人欣慰。许多摊位前,顾客反响都相当热烈。

眼瞅着一双双手争先恐后地把钱递给个体户们,然后拿走一件衣服和一双包装好的筷子。几乎每一张脸上都浮现出喜笑颜开的神色。

至于买主儿与卖主儿讨价还价的对话,一点没有火气,反倒更能表达出这种你情我愿的和睦来。

“同志,你这货是哪儿来的?质量有保障吗?”

“区服装公司。跟您说明白了,全是咱们区服装厂的积压货。有的缺号,有的做工有毛病,您自己上眼,挑好了,不退不换啊。”

“哟,有毛病你们还卖?”

“大姐。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哪行哪业不出残次品?难道都得扔啊?我们这是在帮国家减少损失,也是在给老百姓送实惠。就说您手里这件条绒外套吧,就这袖口砸歪了,耽误穿吗?关键不收布票,价格便宜啊。告诉您,这衣服西单商场卖十三块五,我才要十一块五。合着我请您吃锅炖肉,连带白送双筷子,您还觉着不值啊?”

“哈哈,你倒是会说,可这袖子线也太歪了,谁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哎呦,我看您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拿回去自己再收拾一下不完了?那不就跟好的一样嘛,这点事还难得住您?”

“也是,可……可到底是十来块呢……哎,我说,还能再便宜点吗?”

“大姐,您要成心要,我最多再让五毛。就十一了。实在话,我赚不了几个。您想想看,商店里条绒布还得六块九一米呢,这要是没毛病,出厂价就得是我刚才要的数。”

“好吧,你痛快我也痛快,我要了。可别忘了给我筷子啊。”

“得嘞,收钱喽……筷子您拿好啊!”

“……”

没错,就是这样。服装公司的产品尽管有瑕疵,可布料、款式是真好。

而且洪衍武为了聚敛人气,提前专门打过招呼,只允许利润最多加到百分之十五。

于是在物价几乎恒定的年代,老百姓很容易察觉个体户的报价有多划算。一觉出实惠,自然乐意掏钱购买。

同时呢,送筷子这一手,也确实吸引了很多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的人。

别说拿着传单专门找过来的人了。就是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行人,看见这里如此热闹,寻过来驻足。也很快会加入到其中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无论是真的来买东西,又或是来看热闹的,起码这儿的人气是彻底烘托起来了。

见此情景,各位区领导们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可眼里几乎都要笑出花来了。

再往后,也是越看越喜。因为交易秩序也相当不错。

别看国人都有乱加塞的毛病,可那是在没人管的情况下,有仨协管员在巡视中不断协调规劝,大家就都能遵守规则,收敛多了。

另外,货品的分类和摆放还特别整齐。

因为洪衍武是有意把大衣、棉衣、上装、裤子、男装、女装、童装、毛衣、内衣、围巾、纱巾分门别类划给了不同的摊儿,谁卖什么就是卖什么的。

再加上统一定做的摊架子。一摆上货,就跟整个市场是一个整体的服装店似的。

虽说这样的个体买卖显得有点不自然,从人的逐利性出发根本不可能如此。

可香港记者自以为这是“计划经济”特色。其他人又不懂做买卖,没人看得出来。

最后,还有一个比较让视察队伍感到意外的亮点。

那就是一行人在铁棚南北两侧靠近商场墙壁的地方,分别发现了两个红漆大木柜子。上面写着“消防”二字,还上着锁。

经好奇询问后,从宋国甫口中得知每个木柜子里放了四个灭火器,是专为预防意外火灾配置的。

于是众领导更不禁大为赞叹。“这个好,防患于未然,考虑的周全”。

可只没想到有人搅局,那个香港记者旁听到后,却偏偏要对此举措表示异议。

他认为钥匙由协管员保管,关键时候找不到人,就会耽误事,很危险。那意思此举纯属形式主义。

幸好这点洪衍武早有考虑,他跟宋国甫解释过。灭火器绝不会是摆设,如果真出现意外的情况,一时找不到钥匙,一点不用担心。他的人又不是傻子,随便一个人就能给柜子弄开,不过是个挂锁嘛。关键还是现场得有这东西。

于是宋国甫原话照搬,香港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不过这个记者可没就此死心,似乎还非要刹一刹风景不可。接着他又主动问起市场保洁的问题来。

在他看来,大陆的公共卫生方面一直很差劲,特别是集贸市场,等散去后遍地是垃圾、烟头。所以他很担心这个小市场会把西单商场门前变得脏乱不堪。

好,这个提问,一下让刚松了口气的区领导们又暗自紧张了起来。

可偏偏背后藏着的狗头军师不是凡人,洪衍武对这个也早想到了。

实际上,他已经给每个摊位主动追加了一块五的卫生费。然后用这笔钱长期雇佣了两个打扫卫生的工人,每天闭市后就会来这儿清理卫生。

具体要求是每天打扫完毕,铁皮大棚覆盖的面积下,不能有一张脏纸和烟头。

结果这就又成了宋国甫在领导们心里加分的机会。

当宋国甫很淡然的解释完毕,香港记者确实难以再发现什么可能的疏漏了。也只能点点头,闭口不言了。

那不用说了,此时宋国甫会在几位领导心中产生什么样的观念。

像主管商业的副区长就对工商分局副局长小声说了一句。

“你们这小宋真不错,挺有想法,看来是个能挑重担的年轻人啊。你以后的工作可就省心了。”

这也就是宋国甫没听见,否则要是当面受到这种肯定,他非跟气球似的飘起来不可。

当然,生活里也不会总是按照编排好的来,总有些事是人们所预料不到,掌控不了的。

再顺的事儿,怎么也得冒出点波折来,否则就不正常了。

这不,随着顾客越聚越多,交易气氛越来越热烈,市场里人声鼎沸。个体户们和顾客之间说话,已经不那么容易听清了。

这种情形下,别说那几个协管员挤在人群中满头大汗的维持秩序。个体户们吆喝起来也有点野性发作、无所顾忌了。

毕竟都是糙人,不是超人嘛。

像有个小子拿着裤子,就哗众取宠地学上相声段子《卖布头》了。

“大家来买啊,派力司的裤子真结实啊。它经洗又经晒,它经拉又经拽呀,它经铺又经盖,那是经蹬又经踹。哎,十年八年盖不坏呀。它刮风也不透,那下雨也不漏,你那多么快的剪子也绞不动了吧……”

而紧挨着他那小子吆喝得更过分,甚至都已经过了界,彻底大改行了。

“瞧一瞧,看一看了,新到的三通了。质量有保障的三通了。”

好嘛,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状况,让宋国甫心里不禁一哆嗦,大叫糟糕。

为什么?因为上面明令禁止,绝不许贩卖服装衣帽之外的东西啊。

这……这怎么卖上三通了?不是故意找事吗?

果不其然,这吆喝一下就成了领导们注意的目标。几位领导一愣神,乌泱一下奔这边过去了。

而工商分局的副局长,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了,面色阴沉着,快步跟上。

可结果怎么样呢?真挤进人堆儿,见着这小子卖的东西,几乎所有人又都一起笑了。

原来……他卖的是各种各样的尼龙短裤呀。

说来也好笑,这时候唯独宋国甫一人还犯糊涂呢,跟进来,张口就训上了。

“你这是三通?吓我一跳!你说你怎么胡喊啊!这是服装市场知道不知道?你卖什么吆喝什么,懂不懂?”

而他可没想到,虽然对方低了脑袋老老实实不敢还嘴。可旁观的领导还有周围的顾客,却不知为何笑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分局副局长拉过他来,强忍笑意给他解释明白了。

“小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还不明白呢?那不三个口吗?俩腿加一个腰,三通嘛!”

“啊?”宋国甫这才醒悟。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才好。

心说,人才啊。可真有邪的歪的啊!实在是没法夸这小子的独特创意了!

而就在这时,居然又有一个突发状况发生了。

一个协管员挤过来找宋国甫,可他急是急,却似乎有事不大好当众说,只是站一边一个劲的比划。那意思让宋国甫过去说。

区领导哪儿见得了这个?一个眼尖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皱眉,当场就追问到底怎么了。

那没辙,无论多大的麻烦,宋国甫也只能让协管员马上汇报了。

可没想到协管员一开口,所有人就愣住了。

“宋科长,是这样,有的摊儿卖断货了。他们几个就想问问,是现在就回去呢,还是等到闭市再走?”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亏人

因为协管的话。宋国甫当场当机,立刻就懵了。

买断货了?这才开市不到一小时啊?怎么可能呢?

还是工商分局副局长更沉得住气,虽然不敢置信,可也得先问清楚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是进货进少了吗?一共几家啊?都是卖什么的?你慢慢说。”

协管员赶紧解释。

“嗨,这不马上天就冷了嘛。秋衣秋裤、绒衣绒裤正当卖,那东西价儿是死的,穿里面不碍什么。大家一看,觉得比商店里便宜不少,都来抢着买。要说货是真没少进,一共四个车,每个车拉来得有三四百套呢。可架不住越有人买,就越有人就跟着疯抢,有的主儿一下买十套八套的,估计是家里人手一件。这么着就卖秃噜了。还有,卖毛衣、毛背心的那几辆车也悬了。虽然没那么快,可也就剩一半货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震惊啊。好几个领导反复询问,几经确定,还不敢相信呢。

因为这么一算,那就是一千多套秋衣秋裤绒衣绒裤已经出去了。已经顶得上西单商场,同类产品小半拉月的销量了。这难道不是个奇迹?

谁也没想到这些曾让商店为难东西,摆在小市场上,能有这么火爆销售场面啊。

这只能证明这个夜市办对了!

可高兴是高兴,马上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像这么火爆的销售局面,能一直持续下去吗?三天之后促销结束又会怎样?

反过来说,要真是市场越办越兴旺又该怎么办?

以这个速度来看,服装公司的库存积压恐怕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卖完。那卖完了之后个体户们能不能批成品?要不要再放开其他鞋帽厂家的库存?

于是区领导们又产生了喜中有忧的情绪。而脑子相对清醒管商业的副区长,马上做出了决断。

他一边跟协管员说,“买断货的车不能走,免得秩序乱了,先停市场里。”

另一面又跟宋国甫说,“小宋,你这几天恐怕得辛苦一下。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这几天市场的销售情况摸一摸,统计一下?然后每天给我做个及时汇报。”

望着领导期待的眼神,再看一眼自己顶头上司的神色。宋国甫心知此事重要。

当然无法拒绝,而且还得硬充积极,于是猛地一挺胸膛。“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就在这时,“咔嚓”几声。

原来是几位记者又端起相机,把这一幕给拍了下来……

有的人天生就是台前露脸的,有的人天生就是幕后受累的。

别看宋国甫在领导面前勇挑重担,可实际上真轮到具体干活的,一定会是洪衍武。

这没辙,什么人什么命,这叫社会分工。

不过话说回来,有句话也叫“有钱难买乐意。”

真要让洪衍武去应付那些大人物,出这种风头,他还觉得戴着假面太累呢。

所以他在开市的时候,只躲得远远看着,就让宋国甫自己来应付,根本不往这边凑。

反过来,他倒挺愿意去办些实务的。这对他来说,能充分享受到一种靠自己改变处境、掌控生活的成就感。

这话绝没有泛着酸味,或是唱高调。

或许是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衍武干食堂干久了,似乎无形中也被庞师傅给潜移默化了。

他现在做人办事,不自觉地总是按照口子行里的那条标准咱谁也别亏着谁。

事实上,在确定夜市运转大致正常之后,洪衍武就拐进了西单商场后面。然后直奔钟声胡同临街的一个小房,去办正事了。

干嘛去啊?

嗨,去那儿帮着庞师傅和苟师傅,操持安排兄弟们第一顿夜宵去了。

这是他主动给这帮小子办的夜间福利。

当时的京城,夜里哪儿有什么吃饭的地方。更何况此时饭馆的生态早已经大不如前了,永远的人满为患。吃饭还不够遭罪的呢。

更何况据洪衍武所知,这破地界儿还有“人肉包子”的传言,他可不想日后落埋怨,被谁恨一辈子。

于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为兄弟们的身体着想,他就近找了这么一个小房,想办个小厨房。专门解决晚上将近六十人的肚子问题。

说白了,这就跟今天许多在居民楼里办公的公司,自己中午找个阿姨来做午饭一样,既吃得好又省钱,最实惠不过了

至于厨子找谁还用问吗?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是找庞师傅最合适了。

庞师傅也是明白人。他一听洪衍武说,西单那块有常年来外快的活儿,每个月一千块,要包六十个人的夜餐。根本不用掰手指头,就知道这是个甜活儿。

因为平均下来,每人每顿餐费可有五毛五呢。

虽然洪衍武给定的规格挺高,要求无论是炒饭、炒饼、炒面之类,都必须得有虾仁、干贝、鸡肉、肉丝这样的好东西。

如果是懒龙、肉饼、包子之类,就必须多吊一桶真正的高汤。

甚至除此之外,每顿还必须得有小咸菜和应季汤水。比如说天冷就做酸辣汤、天热就做绿豆汤。

可这说破大天去,也就是一顿夜餐啊。

凭他的本事,每个人身上至少能弄出两毛五的利呢。那一个月就是四百五啊。而且还不耽搁他白天接红事儿的口子儿活。

甚至说上轨道之后,根本不同他亲手操持。他只要安排食堂里的人,大伙儿轮着来,还不是轻轻松松嘛。

不乐意?

不可能。这年头大家伙谁都有时间,就是缺钱,尤其是对吃惯了外快的大师傅。这根本就是造福整个集体的大好事啊。

就这样,庞师傅乐不津儿接了下来。不但对洪衍武连连称谢。还非要按过去的老规矩给他抽成呢。

可洪衍武哪儿能要啊?他话说得很漂亮。

“庞师傅,我可不是给您揽活儿的‘承头人’,论理我该算您的徒弟,因为您在工作中传我手艺了呀。天底下怎么也没有徒弟跟师父要抽成的道理不是?更何况我还年轻呢,等跟您学好了手艺,以后还缺挣钱的机会吗?”

嘿,几句话是真到位,更让庞师傅心花怒放了。

而具体操作细节,洪衍武安排得也确实妥当。

在找庞师傅之前,他就已经给小厨房安装了水池子,安排好了上下水。还备了辆三轮车,六十个大饭盒,两个汤桶。专等庞师傅找人砌灶之后就能直接开伙了。

至于每天做出来的夜餐直接分放进饭盒去。再带着两个汤桶,在闭市的时候,蹬三轮给送去就行了。

像其他的喝汤的家什和筷子、勺子,完全让那帮小子自备。

这样等人手一份吃完,送餐的人再把六十个饭盒收回来。然后这些饭盒在第二天做饭前清洗好就完了。彼此谁都省事。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啊。也只有肠胃舒服了,人活着才有意思,干事才有劲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在洪衍武这么能体恤下情的“把子”手下干,这帮小子是真有福气。

这不,这天晚上十点半,当忙和了一晚上的小六十口子人,一起就着热乎乎的鸡汤,精致的小咸菜,美美吃上三鲜炒疙瘩的时候,身上的寒气一点都没了。

再加上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钞票,有谁能不念洪衍武的好?

别说洪衍武让他们吃完饭多耽搁会,统计盘点一下数字了,就是再练四个小时摊儿,也照样有精神头儿。

这活儿,得干!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杂而不乱

京城第一家服装夜市买卖兴隆,成为了众所皆知的社会新闻。

这不但吸引着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人来看热闹、买东西,也吸引着不少脑子灵活的人想来这儿分一杯羹。

只可惜这个夜市,不但是本市第一家服装市场,也是国内第一桩私营性质的霸盘生意。

尽管这些人动作快,可当他们找到“西长安街工商所”,询问怎么租摊位办执照的时候,却只得到一个噩耗,“市场已满,不再增置摊位”。

哪怕是有些人千方百计攀上关系,想请工商所的领导吃饭,给他们送礼也没戏。

因为一方面是洪衍武早打点好了,今后会以定例的形式,每月都给正、副所长送“温暖”。

这才是细水长流,无需担一点责任的好处。

而另一方面,是正、副所长俩人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他们自己实在没有办成这事儿的能力。

所以对来托付的人统统只有一种回复。

“不是不帮忙,确实无能为力。”

“不怕告诉你,其实是先有的服装夜市,才成立的这个工商所。”

“一切都是上面分局管理科经手办的,现在还有区里盯着。”

“那还不上面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如今也只有执行的份儿,说白了就是个摆设。”

既如此,这帮人也只好偃旗息鼓了,大多数人都死了心。

只不过,毕竟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忍不住要试一试旁门左道。

像有些胆儿大的,就偷摸在市场外围摆上摊儿了。

他们一样是蹬着三轮车过去。要么在市场门口先拦一道,要么就摆在马路上。

打的主意无非是进不去市场我就外头卖,反正也能沾着夜市的光,还不用交管理费了呢。

可这么一来,洪衍武的人当然就不干了,协管员当然要出面驱赶。

没想到那些人不但挺理直气壮,“又不在你市场范围之内,你协管员可管不着我这段儿。”

而且他们还抱成团儿一起对抗。

这样一来,反倒弄得协管员有点左右不是,显得心虚理亏了。

后来直到那些当初那帮“管眼的”不耐烦了,出来五六个横主儿,不由分说就把市场外头的几辆车给掀了。

这样靠着流氓本色暴露,以混蛋治混蛋,才把这些无照摊贩给吓跑。

只是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被他们上报之后,洪衍武的举措却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不但没赞许,反倒严令禁止,坚决不许他们再这么做了。

洪衍武说对夜市来说最重要就是秩序、安全和声誉,这样干肯定让老百姓看着害怕,等于自己毁自己。

何况这些人也有用处,如果再过来,只要不进市场就不管他们。

别忘了,如今不是过去黑着干了,真要治这帮人,走官面儿就行,何必给自己招事儿呢?

怎么弄他们,什么时候弄他们,他自有打算。

既然如此,尽管心里仍有不少疑问和不解,可手下们却一点不敢违背洪衍武的吩咐。

再见类似情况,只好听之任之,置之不理。

那再往后还用说嘛,他们这一随便,各类外来的、无证的摊贩无所顾忌,也就跟雨后春笋一样越来越多。

那些人自发性地见缝插针,围绕着夜市的外围云集。

车辆五花八门,三轮车、板车、自行车、手推车、甚至童车都摆上货物,叫卖喧天。

而且这些摊子也不拘门类。

不光是服装类,像什么玩具、旧书、床单、枕套、手套、鞋垫、菜刀、剪刀、锅碗瓢盆、糖葫芦、烤白薯、卖烟卷的、卖茶水的,都来。

这么一来,秩序必然受影响,垃圾也与日增多。

且不乏争执口角,甚至还招来了不少“捞偏门”的社会闲散人员。

可更让洪衍武的手下们奇怪的地方就是在这儿。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把子”居然像是心甘情愿赔本赚吆喝似的,居然宁可自己搭钱替这些外人“擦屁股”。

像那两个打扫卫生的,每人拿了两条烟的额外犒劳,负责的范围里就多了小贩们摆摊的地方。

而且洪衍武似乎还和过去经营电影院似的,又给“小雷子”交“保护费”了。

因为很快,“小雷子”的人就开始每天来市场,充当“见义勇为的良好市民”。

一边负责协调小贩们的争端,一边负责市场里抓贼。

这样一来,就再没有小贩敢于为争抢位置起争执,也再不会有摊贩占据交通要害的情况发生了。

而京城的各路“钳工”和想勒索生财的“玩闹”们,更是对此处退避三舍,不敢冒头。

总而言之是杂而不乱。

表面上人流如潮,可暗地里自成规矩,严守秩序。

那再往后呢,好处还真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因为别看夜市摊贩一日多过一日,却并未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

反倒应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句话,愈加使得这里人流如潮,生意兴隆。

这可不是感觉,而是有实在证据的。

因为稳定在一定范围的销售额竟然又往上走了一步,居然重新摸到了两万的门槛。

而且无论是摆摊的,还是买货的,同时都觉得方便了不少。

饿了能吃点,喝了能喝点。

烟没了火儿没了,也能买一包,再不用发愁了。

于是洪衍武手下悟性高的人,此时此刻,就多少开了点窍儿了。

他们发现,有不少顾客,其实一开始都是奔着市场外头那些吃喝,或是针头线脑那些国营商店不爱卖的微利产品来的。

而一旦他们买了那些东西,往往就会接茬往市场里逛,自然就有了交易的可能。

为此,他们不由对洪衍武的决策大感佩服。在背后人人称颂,“洪爷圣明”。

不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洪衍武心思哪儿会是凡人轻易就能跟得上、摸得透的?

他跟着传下来一道新的旨意,立马又让这帮小子们重新犯了糊涂、傻了眼。

很突兀地,洪衍武竟然决定要和陈力泉一起离京办货。

为期两周,目的地是祖国的南边——花城。

这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还不光是这帮干夜市的小子们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洪衍武手下所有靠他吃饭的人,全都不理解、不情愿。

练摊儿的小子们,主要是对眼下的状况已经很知足了。

别看才干了这么短的时间,可他们谁都能看出来,靠这个市场,比过去卖票的进项至少得翻倍。

所以他们都觉着很没这个必要。

如今不是没有货卖啊,去南边办货又能怎样?山高水远,人生地不熟的,就为了弄点衣服什么的回来,值当的吗?

大家就不免又像鼓动那四个原先的负责人的跟上头说说,希望洪爷和陈爷能坐镇京城。

哪怕留一个呢,心里踏实啊。

可没想到那四个精明人一人一句,又给他们撅回来了。

“哎哟,你们倒很看得起我们。”

“可惜,洪爷定下的章程,那就是死的,谁想改也没戏,只能指哪儿打哪儿。”

“其实不瞒你们说,这次不光洪爷和陈爷要去,就连我们哥儿四个,那也得跟着一起去呢。”

“我说,好好干你们的活儿就行啦。回头啊,我们一走,有事该听谁的,上面会给你们做好安排的……”

“啊?……”一帮人全都目瞪口呆。

至于其他人,担心更有甚之而无不及。

因为现在干的这些事里面,好多地方都是他们不太懂的。

有这两位爷在,他们就有主心骨。

可要人这么一走,他们心就虚了,有点怕把差事办砸了。

何况这要真成了定例如何得了?

难道往后搁段时间都跑出去一趟,就为了一个服装夜市啊?

别的事儿还干不干了?这得不偿失啊。

最后还有一点最关键的,迷信心理也在作祟呢。

大家伙一琢磨,洪衍武前两次出去可都出事故了。

哪一次不是大伙儿的生计遭遇重创?这教训尤在眼前啊。

于是乎,无论是“小媳妇儿”两口子,还是“小百子”、“大勇”的运输队,又或是“三蹦子”、“菜刀”掌管的古玩收购队,再或是旅馆拉买卖的那帮“眼”。

当场一听,全都众口一词跟洪衍武诉起苦来。

非说他们要走了心里没底,恳求他们千万以“大局为重”,别离开根据地。

不过无一例外,根本就没有谁,能说服洪衍武回心转意的,这位爷是绝对的一意孤行。

他除了安慰了一下大家,说花城这趟主要就是为了带几个手下出去熟悉一下路数,以后他再不去南边了。

其余就是肯定大家的能力,表示绝对的信任。

当然,在具体事务方面,也有针对性做了一些安排。

比如说“小媳妇”两口子不缺资金,手里至少有个十万块。

洪衍武就让他们用自己的钱吃进,把外汇券的买卖维持到他回来。

“三蹦子”和“菜刀”的人资金上底子薄,洪衍武就赶紧把他们手里的货都收了。

这样兑出来的现款,大概也就够他们扛到他回来了。

“小百子”那边烟酒库房已经满了,要想继续吃进烟酒,这事儿也必须得解决。

好在宋局长那两套商业局的房子刚刚落成,洪衍武用一套房的钥匙正好救了急。

总之大体方针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各人干各人的,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唯独旅馆里那帮小子是真开不了张了,那也没关系。

这俩星期洪衍武决定每人补助一百块,集体放假。

另外,旅馆这拨,有两个干得最出彩儿的小子,他们也是原先的影院负责人。

洪衍武决定抬举一下,便也给列入南下的队伍了。

事情到这一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深思熟虑,势在必行了,大家伙儿不听也得听,不认也得认。

于是乎,所有人也就只有一个想法,盼着这俩礼拜赶紧过去了。

说白了,挣钱不挣钱的另说,马上就又要过年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

其实还别说他们了,就连庞师傅那儿批事假都为难。

因为不知不觉,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成了大食堂不可获缺的人。

不说他们一走俩礼拜,大伙儿肯定觉得没劲,肯定得想,而且早上就没炒肝卖了。

吃惯了口儿的职工能干?恐怕领导为了贪嘴也得问问。

只是反过来讲,他本人刚受了洪衍武这么大好处,这又洪衍武第一次有事儿来求他,要不抬抬手也说不过去。

于是没辙了,最后还是同意了。

临了可没忘了反复嘱咐。

“小武,咱说俩礼拜可就俩礼拜啊。你们俩别误了回来的日子,要往后再耽搁,可就让我为难了。”

洪衍武保证。

“庞师傅,咱老爷们的话,一个字一个钉儿,保证说到做到。”

“您就放心吧。何况一去时间这么长,我也肯定想念大伙儿呢。”

“对了,您要不要我给带点什么东西,直接吩咐,别跟我客气……”

嘿,瞧这几句话说的,懂事儿啊。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杂而不乱

京城第一家服装夜市买卖兴隆,成为了众所皆知的社会新闻。

这不但吸引着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人来看热闹、买东西,也吸引着不少脑子灵活的人想来这儿分一杯羹。

只可惜这个夜市,不但是本市第一家服装市场,也是国内第一桩私营性质的霸盘生意。

尽管这些人动作快,可当他们找到“西长安街工商所”,询问怎么租摊位办执照的时候,却只得到一个噩耗,“市场已满,不再增置摊位”。

哪怕是有些人千方百计攀上关系,想请工商所的领导吃饭,给他们送礼也没戏。

因为一方面是洪衍武早打点好了,今后会以定例的形式,每月都给正、副所长送“温暖”。

这才是细水长流,无需担一点责任的好处。

而另一方面,是正、副所长俩人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他们自己实在没有办成这事儿的能力。

所以对来托付的人统统只有一种回复。

“不是不帮忙,确实无能为力。”

“不怕告诉你,其实是先有的服装夜市,才成立的这个工商所。”

“一切都是上面分局管理科经手办的,现在还有区里盯着。”

“那还不上面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如今也只有执行的份儿,说白了就是个摆设。”

既如此,这帮人也只好偃旗息鼓了,大多数人都死了心。

只不过,毕竟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忍不住要试一试旁门左道。

像有些胆儿大的,就偷摸在市场外围摆上摊儿了。

他们一样是蹬着三轮车过去。要么在市场门口先拦一道,要么就摆在马路上。

打的主意无非是进不去市场我就外头卖,反正也能沾着夜市的光,还不用交管理费了呢。

可这么一来,洪衍武的人当然就不干了,协管员当然要出面驱赶。

没想到那些人不但挺理直气壮,“又不在你市场范围之内,你协管员可管不着我这段儿。”

而且他们还抱成团儿一起对抗。

这样一来,反倒弄得协管员有点左右不是,显得心虚理亏了。

后来直到那些当初那帮“管眼的”不耐烦了,出来五六个横主儿,不由分说就把市场外头的几辆车给掀了。

这样靠着流氓本色暴露,以混蛋治混蛋,才把这些无照摊贩给吓跑。

只是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被他们上报之后,洪衍武的举措却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不但没赞许,反倒严令禁止,坚决不许他们再这么做了。

洪衍武说对夜市来说最重要就是秩序、安全和声誉,这样干肯定让老百姓看着害怕,等于自己毁自己。

何况这些人也有用处,如果再过来,只要不进市场就不管他们。

别忘了,如今不是过去黑着干了,真要治这帮人,走官面儿就行,何必给自己招事儿呢?

怎么弄他们,什么时候弄他们,他自有打算。

既然如此,尽管心里仍有不少疑问和不解,可手下们却一点不敢违背洪衍武的吩咐。

再见类似情况,只好听之任之,置之不理。

那再往后还用说嘛,他们这一随便,各类外来的、无证的摊贩无所顾忌,也就跟雨后春笋一样越来越多。

那些人自发性地见缝插针,围绕着夜市的外围云集。

车辆五花八门,三轮车、板车、自行车、手推车、甚至童车都摆上货物,叫卖喧天。

而且这些摊子也不拘门类。

不光是服装类,像什么玩具、旧书、床单、枕套、手套、鞋垫、菜刀、剪刀、锅碗瓢盆、糖葫芦、烤白薯、卖烟卷的、卖茶水的,都来。

这么一来,秩序必然受影响,垃圾也与日增多。

且不乏争执口角,甚至还招来了不少“捞偏门”的社会闲散人员。

可更让洪衍武的手下们奇怪的地方就是在这儿。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把子”居然像是心甘情愿赔本赚吆喝似的,居然宁可自己搭钱替这些外人“擦屁股”。

像那两个打扫卫生的,每人拿了两条烟的额外犒劳,负责的范围里就多了小贩们摆摊的地方。

而且洪衍武似乎还和过去经营电影院似的,又给“小雷子”交“保护费”了。

因为很快,“小雷子”的人就开始每天来市场,充当“见义勇为的良好市民”。

一边负责协调小贩们的争端,一边负责市场里抓贼。

这样一来,就再没有小贩敢于为争抢位置起争执,也再不会有摊贩占据交通要害的情况发生了。

而京城的各路“钳工”和想勒索生财的“玩闹”们,更是对此处退避三舍,不敢冒头。

总而言之是杂而不乱。

表面上人流如潮,可暗地里自成规矩,严守秩序。

那再往后呢,好处还真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因为别看夜市摊贩一日多过一日,却并未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

反倒应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句话,愈加使得这里人流如潮,生意兴隆。

这可不是感觉,而是有实在证据的。

因为稳定在一定范围的销售额竟然又往上走了一步,居然重新摸到了两万的门槛。

而且无论是摆摊的,还是买货的,同时都觉得方便了不少。

饿了能吃点,喝了能喝点。

烟没了火儿没了,也能买一包,再不用发愁了。

于是洪衍武手下悟性高的人,此时此刻,就多少开了点窍儿了。

他们发现,有不少顾客,其实一开始都是奔着市场外头那些吃喝,或是针头线脑那些国营商店不爱卖的微利产品来的。

而一旦他们买了那些东西,往往就会接茬往市场里逛,自然就有了交易的可能。

为此,他们不由对洪衍武的决策大感佩服。在背后人人称颂,“洪爷圣明”。

不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洪衍武心思哪儿会是凡人轻易就能跟得上、摸得透的?

他跟着传下来一道新的旨意,立马又让这帮小子们重新犯了糊涂、傻了眼。

很突兀地,洪衍武竟然决定要和陈力泉一起离京办货。

为期两周,目的地是祖国的南边——花城。

这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还不光是这帮干夜市的小子们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洪衍武手下所有靠他吃饭的人,全都不理解、不情愿。

练摊儿的小子们,主要是对眼下的状况已经很知足了。

别看才干了这么短的时间,可他们谁都能看出来,靠这个市场,比过去卖票的进项至少得翻倍。

所以他们都觉着很没这个必要。

如今不是没有货卖啊,去南边办货又能怎样?山高水远,人生地不熟的,就为了弄点衣服什么的回来,值当的吗?

大家就不免又像鼓动那四个原先的负责人的跟上头说说,希望洪爷和陈爷能坐镇京城。

哪怕留一个呢,心里踏实啊。

可没想到那四个精明人一人一句,又给他们撅回来了。

“哎哟,你们倒很看得起我们。”

“可惜,洪爷定下的章程,那就是死的,谁想改也没戏,只能指哪儿打哪儿。”

“其实不瞒你们说,这次不光洪爷和陈爷要去,就连我们哥儿四个,那也得跟着一起去呢。”

“我说,好好干你们的活儿就行啦。回头啊,我们一走,有事该听谁的,上面会给你们做好安排的……”

“啊?……”一帮人全都目瞪口呆。

至于其他人,担心更有甚之而无不及。

因为现在干的这些事里面,好多地方都是他们不太懂的。

有这两位爷在,他们就有主心骨。

可要人这么一走,他们心就虚了,有点怕把差事办砸了。

何况这要真成了定例如何得了?

难道往后搁段时间都跑出去一趟,就为了一个服装夜市啊?

别的事儿还干不干了?这得不偿失啊。

最后还有一点最关键的,迷信心理也在作祟呢。

大家伙一琢磨,洪衍武前两次出去可都出事故了。

哪一次不是大伙儿的生计遭遇重创?这教训尤在眼前啊。

于是乎,无论是“小媳妇儿”两口子,还是“小百子”、“大勇”的运输队,又或是“三蹦子”、“菜刀”掌管的古玩收购队,再或是旅馆拉买卖的那帮“眼”。

当场一听,全都众口一词跟洪衍武诉起苦来。

非说他们要走了心里没底,恳求他们千万以“大局为重”,别离开根据地。

不过无一例外,根本就没有谁,能说服洪衍武回心转意的,这位爷是绝对的一意孤行。

他除了安慰了一下大家,说花城这趟主要就是为了带几个手下出去熟悉一下路数,以后他再不去南边了。

其余就是肯定大家的能力,表示绝对的信任。

当然,在具体事务方面,也有针对性做了一些安排。

比如说“小媳妇”两口子不缺资金,手里至少有个十万块。

洪衍武就让他们用自己的钱吃进,把外汇券的买卖维持到他回来。

“三蹦子”和“菜刀”的人资金上底子薄,洪衍武就赶紧把他们手里的货都收了。

这样兑出来的现款,大概也就够他们扛到他回来了。

“小百子”那边烟酒库房已经满了,要想继续吃进烟酒,这事儿也必须得解决。

好在宋局长那两套商业局的房子刚刚落成,洪衍武用一套房的钥匙正好救了急。

总之大体方针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各人干各人的,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唯独旅馆里那帮小子是真开不了张了,那也没关系。

这俩星期洪衍武决定每人补助一百块,集体放假。

另外,旅馆这拨,有两个干得最出彩儿的小子,他们也是原先的影院负责人。

洪衍武决定抬举一下,便也给列入南下的队伍了。

事情到这一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深思熟虑,势在必行了,大家伙儿不听也得听,不认也得认。

于是乎,所有人也就只有一个想法,盼着这俩礼拜赶紧过去了。

说白了,挣钱不挣钱的另说,马上就又要过年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

其实还别说他们了,就连庞师傅那儿批事假都为难。

因为不知不觉,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成了大食堂不可获缺的人。

不说他们一走俩礼拜,大伙儿肯定觉得没劲,肯定得想,而且早上就没炒肝卖了。

吃惯了口儿的职工能干?恐怕领导为了贪嘴也得问问。

只是反过来讲,他本人刚受了洪衍武这么大好处,这又洪衍武第一次有事儿来求他,要不抬抬手也说不过去。

于是没辙了,最后还是同意了。

临了可没忘了反复嘱咐。

“小武,咱说俩礼拜可就俩礼拜啊。你们俩别误了回来的日子,要往后再耽搁,可就让我为难了。”

洪衍武保证。

“庞师傅,咱老爷们的话,一个字一个钉儿,保证说到做到。”

“您就放心吧。何况一去时间这么长,我也肯定想念大伙儿呢。”

“对了,您要不要我给带点什么东西,直接吩咐,别跟我客气……”

嘿,瞧这几句话说的,懂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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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旅途

1981年12月7日,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一行人马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次同去的,可不光他们俩和手底下的“桃谷六仙”,还有“刺儿梅”。

要说那姐们儿的飒利劲儿,比跟男人打交道都痛快。

照样是一听这事儿就答应了,对洪衍武的安排没二话。

越这样,洪衍武就越爱拉一把。

当天上车之前,无论是谁,兴致都极高,对一路能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远赴千里之外相当激动。

这也难怪,不是刻意贬低京城百姓,主要这个年头,能自费跨省跨市的还真得拿手指头掰着数。

一没闲心,二没闲钱,这事儿跟过日子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不搭界。

不过真等到上车后,这滋味儿可绝不是好受的,几乎让这帮人个个后悔。

因为尽管这年头京城的服装个体户刚出现,还没形成真正的南下大军去倒腾“广货”,北方的市场仍旧以“沪海货”为尊。

可问题是,这年头的铁路运力太有限啦!

1981年,京城铁路分局对全国各地的开行的旅客列车对数,只有区区111对。

而且由于客车编组受机车牵引定数,和各主要站到发线长度,及南京铁路轮渡等限制,北南方列车最多编挂14 辆。

同时因为是长途,编挂中除了硬席车,还要包括软卧车、硬卧车、餐车、行李邮政车。

由此可想而知,从京城到花车的火车几乎每趟都是人满为患。

偏偏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大家真正感受一下路上的辛苦,洪衍武根本没托关系弄包厢票,反倒故意全买的硬席站票。

那要能好受得了才怪呢?

现实的情况就是,车厢过道站满了人,比起京城上下班时的公共汽车好不了多少。

连去上个厕所,都得弄出一身汗来才挤得出去。

再加上当时又是冬日,锅炉只供暖不供开水。

根本不禁烟的闷罐儿车内到处烟雾缭绕,却又密不透风、冷得像个冰箱。

不夸张的说,从上午熬到下午,这一行人除了身体素质最好的陈力泉和洪衍武之外,剩下人全都脸色发白,恶心得直反胃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要单只是条件恶劣吧,这伙人也不是受不了,毕竟都是遭过罪的人。

再怎么说,火车也比“号”里舒服吧?

可关键是他们还提心吊胆呢。

这次去南方,洪衍武随行可还带着东西呢,不但弄上车来三箱酒水,还有十二万现金。

这些钱他是故意分成六份儿,给底下这六个人一人包里塞了两万。

就连“刺儿梅”身上还有她自己的一万块呢。

想想吧,这一行人简直就是个活动银行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碰上“吃大轮”的同行,脚湿了鞋,那不损失大了?肠子非得悔青了不可。

所以说,饶是他们这一伙儿里有四五个“佛爷”呢,也是忐忑难安。

这一路上,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其他人几乎都是死抱自己的手提包不撒手,惟恐一不留神它就会长翅膀飞了。

当然,这种提心吊胆也是很有道理的。

特别洪衍武提醒大家注意“新乡”的那段路,说什么“火车好坐,新乡难过”,还真是小偷数不胜数。

那些人成帮结伙地一个劲地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谁的身上就得缺点东西。

好在洪衍武他们是“组团”来的,个个又是京城江湖的人尖子,早有预防下,岂能让他们得了手?

在陈力泉擒着俩小子的手腕子,“刺儿梅”用“青子”“花”了一大姑娘的胳膊,其他人又一起骂骂咧咧驱赶走一个瘸腿老头儿之后,再没人敢往他们身边凑了。

而等过了这一段之后,洪衍武实在忍不住得意,自己一人偷偷乐了。

因为除了他没人知道,这是多么富有历史感和戏剧性的一幕。

活脱一出《天下无贼》的电影啊。

不过,不管“黄瘸子”名声再怎么大,黎叔”的原型其实没那么神。

事实证明,“黄瘸子”并没有什么剥鸡蛋和扔冰块的手段,他也只能知难而退。

说实话,这有“一把高手”之称的“东北贼王”,比起“伸手来”和“糖心儿”还差着级别呢。

只是可惜,刚才挨了“刺儿梅”扎的那妞儿,“盘子”没看清,也不知道和冰冰演得“小叶”像不像……

这趟旅程的苦难最终止于傍晚时分。

到天儿黑的时候,洪衍武看着大伙儿挨得差不多到火候儿了,估计也有一定半途下车的旅客了。

终于开恩允许大伙儿去跟列车长商量一下,能不能花钱补票换地方了。

而他采取的方式还很有特色,特别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大家伙听着,咱们全体现在玩儿个有奖游戏啊。补票钱单算,我额外出钱,设三等奖金啊。”

“一,谁要能跟列车长手里弄几个卧铺出来,我奖励二十。”

“二,你们谁要能弄着软卧包厢呢,我奖励五十。”

“三,谁要能有本事,让咱们晚上在餐车车厢免费过夜的,我奖励二百块……”

这话一说大伙儿就立刻兴奋起来了,对这事儿都挺踊跃。

不过高兴是高兴,可还是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反倒是餐车里过夜,奖金这么高啊?

虽说睡在餐车是免费的,但休息条件差啊。

以这奖金的数目,比起补票坐软卧来并不划算。

没想到洪衍武给的答案相当富有启迪性,而且还让这些人挺感动。

“今后你们几个估摸就得两地跑,常来常往了,不想法儿跟列车长搞好关系那傻不傻啊?”

“反过来,谁要是能搭上这层关系,混成‘磁器’,以后可就方便多了。”

“没票也能上车,没地儿也能挤出地儿来给你们放货,为这个,给人家吃分红那都是值当的。”

“明白了吗?你们以为我是以舒适条件论输赢呢?不是。是以你们‘套磁’的本事,能把关系拉多近乎决定的。”

得,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无不折服,赶紧麻溜儿照办去了。

不出意外,最后是“刺儿梅”得了个大彩头,拿下了二百块。

但虽说女性在这方面有点占便宜,可这帮小子也确实是心服口服。

因为“刺儿梅”不光当晚让大家伙儿在餐车安置下来了,而且领会精神透彻,她还拉着列车长、厨师、乘警坐在一起,跟大家喝了半宿酒,打了半宿扑克牌呢。

这一宿就没睡啊,玩了一热火朝天。

而有了这么一出,也确实全都混熟了。

所以第二天上午打着哈欠临下车的时候,列车上的人不但挥手作别,彼此之间“哥们儿”、“姐们儿”的叫着。

还放了话,说回来要不好买票,去哪儿哪儿找列车长去。

“刺儿梅”呢,也投桃报李,拿本儿认认真真记下了要给他们代买的东西。

那不用说,不主动放弃,这层关系,大伙儿今后就算是基本“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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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花城

这个年代,“花城火车站”还是这个城市标杆性的现代化建筑。

落成仅七年的火车站主楼面积达2.6万多平米,广场上挂着一枚巨型电钟,面积达4万多平米。

虽说终究还是比不得京城火车站规模大,可有些独具特色的地方是连京城也比不了的。

像这里最时髦的东西,就有当时除了“沪海”之外,全国“唯二”的自动扶梯。

这先进的玩意可没几个人见过,就跟旅游“景点”似的,引得不少外地旅客纷纷驻足留影。

另外,由于“广九直通车”已开通两年,这里出入的还有不少西装革履、衣着时髦的港客。

所以公众设施的服务性能也相对完好。

像车站小卖部就配备了桌椅,供旅客休息。

站内还到处可见供应的免费热水。

至于出了站之后呢,在火车站正面的大广场上,不仅设有“的士”、旅行车、机动车的出租站,还设有各种食品店等。

而且还别看“花城火车站”位于环市西路,彼时仍属郊区,但周边同一时期建成的还有流花宾馆、友谊剧院、东方宾馆。

隔着宽阔的马路,这一栋栋“苏式”建筑在尚未开垦的土地中显得时尚又巍峨。

绿荫掩映的大厦顶上,广告灯箱,一个字能有自家半间房大。

一旦入夜,光怪陆离,烛照云天。

这在当时可是落了个“东方小巴黎”的名头,商业气氛确实远比京城要显眼、繁盛多了。

也让洪衍武这帮从未出过远门的手下,连带“刺儿梅”,这出站的一路上是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叹。

只不过广场上尽管人群熙熙攘攘,笑语声喧,各种车辆穿梭来往,好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但不好的地方是语言上不通。

除了洪衍武好一点,其余人被叽叽喳喳的方言包围,连半句都听不懂。

而且这个城市的治安上和首都一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里心怀叵测的人,一点不比“新乡”那段路上少,好像到处都是捞偏门的。

刚一出站,洪衍武他们就连着赶走了俩贼,还有几个给旅馆拉客的“托儿”。

可就是这样,身后还围着几个贼眉鼠眼、动机不明的人呢。

这些人一个劲地打量他们的行装,那心怀叵测的揍性,让人从心里头恼得慌,烦不胜烦。

恐怕只有洪衍武心知肚明,其实这已经算是不错了。

如今确实还没有到全国盛行“东西南北中,发财来广东”这句顺口溜的时候呢,也没有到务工大潮铺天盖地的年景。

否则,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到有人胆敢扑过来明抢的地步!

不用多说,下面该干的事儿就是赶紧找个地儿安营扎寨了。

这不但是因为一路上旅途劳顿,因为身上钱财太多要为安全考虑,也因为天气的缘故。

这里太他妈热了!

洪衍武他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京城已经到了零度了,可花城的白天却还保持在二十度上下。

尽管他们已经把能脱的都给脱了,可里面的绒衣、秋衣总不能扒了吧?

还是热的人直冒汗。

于是乎也甭废话了,旁边食品店里买了几杯速冻橘子水凉快了一下。

洪衍武就带头,领着一行人直扑火车广场对面,耸立在十几棵椰子树后面的“流花宾馆”。

他们兜里不差钱,这使得他们不像大部分人对大宾馆望而却步,还得费力去四处转悠,找便宜旅馆。

进去一问价,拿出介绍信来,直接要了一个十二块的单人间,一个十五块的双人间,还有两个二十块的三人间,就和港客们做邻居去了。

当然,富丽堂皇的大厅,宾客川流不息,服务员殷勤礼貌,也必然让几个没见过市面的小子们又好一阵地犯晕。

很显然,这里的服务行业,已经有点习惯以顾客至上为宗旨了。

而京城却还在想办法怎么才能遏制服务人员和顾客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问题。

这就形成了一种强烈且巨大的反差对比。

回房之后,大家伙儿先各自洗了个澡,有的人还饶有兴致地尝了尝房间里为港客们放置的“金奖白兰地”。

然后也没吃东西,就各自拉上窗帘,扑在床上闷头补觉了。

这没辙,谁让这几天跟熬鹰似的,大家伙把眼睛都熬蓝了,骨头架子也熬散了,“睡”是第一位的。

这么着,等到集体再醒来之后,已经差不多快下午七点了。

不过“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他们可不是自然醒,几乎全都是饿醒的。

得,找地儿吃饭又成了当务之急。

可谁也没想到,明明宾馆里就有餐厅,洪衍武还偏不去,非让大家扛上两箱酒水跟他离开宾馆去外面吃饭。

而且还特麻烦,由洪衍武亲自火车站广场去交涉,连叫了三辆红色本田出租车,凑齐了一起出发。

跟着在遍地是“五羊自行车”,四处是“骑楼”的城市里七拐八绕了好长的路,最后也只来到了一家外表普普通通,仅能摆下十几张桌子的餐厅。

要说蹊跷就蹊跷在这儿了。

这饭馆的规模实在不算大,甚至里面看着还有点脏。

你说要是图个便宜吧,可干嘛还坐“的士”来啊?一辆车七块呢。

谁都不明白洪衍武此举为何。

但不明白归不明白,一切行动听指挥,是铁打的规矩,也没人敢多嘴瞎问。

更何况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他们的关注力眼下都在“吃”上,只要先让肚子舒坦了就得了,谁还想那么多啊?

可还真别说,看着不起眼的地方吧,里面客人还挺多。

另外,服务不但热情,进去就给茶喝,菜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不多时菜肴依次端上,头一道菜的香味儿就把大家的哈喇子给勾下来了。

第一道,“葱油淋鸡”名副其实,鸡肉淋上滚烫的花生油,吸饱了葱油的鲜香,连骨头都入味。

第二道,“招牌碌鹅”色泽金黄,惹味且香醇、鲜嫩且多汁,用来下米饭再好不过。

第三道,“菠萝咕噜肉”酸甜酥脆,比糖醋里脊可吃着过瘾,但必须趁热,否则就得腻。

第四道,“白灼虾”吃的是个新鲜的滋味,那鲜美,可不是京城的水发虾仁和津门来的冻虾可比拟的。

第五道,“干炒牛河”用的是略略透明的河粉,炒了洋葱,表面看着油光泛亮。

牛肉也够嫩,香味足。再拌一点点酸甜辣椒进去,很可以解牛河的腻。

最后再配上个“鱼头豆腐汤”,一个“香菇菜心”,几例“肠粉”,简直好吃到一桌人根本停不下来。

嘿,饿了一天,这帮小子们,就连要来的啤酒和“大把抓”的茶水都顾不上喝了。

就连“刺儿梅”也是食欲大开。

吃得性起,他们这伙儿人干脆追加了五十碗饭,一连气儿就下去三十来碗,撂了好几摞空碗。

跟着又添了俩菜。

这副饕餮大嚼的样子,让邻座不少“老广”们,看了直笑。

一个外号叫“大宝”的小子发觉,不由带着气恼叫嚣。

“笑他妈什么笑?这算是饭碗?茶蛊儿!”

但后面的话,却在洪衍武一个制止的眼神下,又硬吞了回去,只好把精神头重新放在吃上。

就这样,每碗饭不过一毛,他们九个人,光饭吃了得有小十块。

再加上菜肴有四十多块,结账的时候一算,合计这顿饭吃了五十九块五。

得知价钱,几个小子吓了一跳,因为这种消费水平要和京城比,至少得高出一倍去呢,差不多一个三级工的工资。

虽说东西好吃是真好吃,可也真是不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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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吃

按理说,吃饱喝足,问清楚了价钱,那下面就该掏钱了吧?

可洪衍武不,他反倒跟服务员提了个谁都没能想到的要求。

“把你们老板叫来。”

于是不多时候,一个干瘦的男人找了过来。

年纪大概三十出头,个头也不高,但一脸精明样,一看就是本地人。

这位一打照面就先是一阵点头赔笑。

“众位先生,我叫阿强,系这里的老板。”

“有什么不满意的啦?系我们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还系价格有问题啦?”

“没关系,交个朋友。第一次来,可以给你们打个折扣的啦,五系八……不,五系六,好不好啦?”

这“广普”的音儿,拉得可真够长的。

不过这位恐怕有点误会了,大概一看这阵势,还以为洪衍武他们故意为难呢。

因为洪衍武他们的打扮土得掉渣,是冬天的外裤,绒衣、衬衣,加上说话口音,并不难看出他们是从北方来的。

何况反过来,连洪衍武的一众手下也有点会错意了,都露出一副横眉立目的表情来。

这里的饭菜价钱比京城要贵不少,他们也自以为洪爷有意找麻烦呢。

洪衍武赶紧解释起来。

“老板,别误会,没别的意思。”

“我是听司机说,你这里是花城里生意比较好,规模比较大的个体餐馆,所以想跟你谈一谈生意。”

“当然,如果谈不拢也没关系,我们马上可以付钱走人……”

这样对方的神色才见好,但神色寥寥,显然没有多重视,只是敷衍着。

“好吔,有什么发财机会,请你现在讲出来嘛。”

洪衍武赶紧抱上来一个满是酒水的纸箱,当众打开给他看。

“没别的,就这玩意,你要的话,给个价儿。”

“茅……茅台!”

阿强不由大吃一惊。

要说这玩意果然天下知名,连周围看见的人,也是一片惊叹声。

“笋野!”

“啊哟,咁多!”

“系真系假还母叽啊!”

阿强跟着眼珠一转,“先生,听你们讲话,系从首都来的呀,那……阿西块一瓶好不好啊?”

洪衍武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轻蔑一笑,马上合上纸箱。

“老板,你这就没意思了,算了,当我没说……”

阿强赶紧卷着舌头分辨。

“先生,茅台酒,我们友谊商店里也有卖的啦,价钱不过八块嘛。私底下兑换外汇券,也不过才系几块嘛。”

洪衍武又是一笑,这些话可诳不住他。

因为在京城,广东人买这玩意就肯花五六十块,没利能干吗?

“你这人做生意不实在。你说的这兑换比率对吗,那有多少我要多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儿连侨汇券都五毛一张了。买一瓶茅台得一百二十张侨汇券吧,对不对?”

“再说了,你们这儿根本见不着这玩意。这些东西都是优先满足首都的,否则你们这儿的人也不会一去京城,就满处划拉这东西了。”

说完,洪衍武又扔出了一句地道的广东口儿——“埋单”。

就凭这俩字念得这么准,也足证明他不是对花城一无所知的北佬了。

这下主动转被动,招得阿强急了。

“先生,价钱上可以慢慢商量嘛。你的酒系不系真地,我还毋叽道,总得看一看先啦。”

说完,他就目不转睛一瓶一瓶验看箱子里的酒。

洪衍武相当淡定,反倒从兜里摸出一张京城友谊商店的发票,递给了他。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个你放心,东西保真。”

“实在要不行,你也可以打开尝尝,要真能在我这箱酒里发现一瓶假的,这些我全送你了,好不好?”

“可要不是假的,你就得按我的价儿都买下来,没你讲价的份儿了。”

“对了,我这还带来箱五粮液呢,你要不要?一样有发票。”

最后一句,配上又一个箱子从桌子下弄了出来,几乎整个餐厅都骚动了。

不少服务员已经过来看热闹了。

而此时,辨认过发票的阿强,一眼扫见许多熟人脸上都显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便再不犹豫了。

他赶紧拉着洪衍武,带上酒去了单间详谈。

接着又过了差不多小二十分钟,阿强才和洪衍武一起叼着香烟走了出来,眼见眉开眼笑,显然谈成了。

再然后,阿强就带着洪衍武,一人拿着一箱酒去了餐厅后厨。

等到洪衍武再出来,东西没了,腰包却已经鼓鼓囊囊了。

这时他大咧咧一挥手,招呼众人。

“都吃饱了?走人!”

要说这正该意气风发,集体行动的时候。

可偏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响起,彻底把牛逼闪电的气势全给毁了。

“洪爷,咱……咱还真白吃啊?”

居然还是“大宝”冒头,大概是这小子没睡醒,平时挺聪明的人竟问了句糊涂话。

气得洪衍武斜了他一眼,忍不住骂出了口。

“白吃?我看你小子就像白痴!大脑缺氧啊?老板请客,你他妈还有意见怎么着?”

从饭馆里出来,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今儿肯定是什么正事都干不了。

而且由于刚睡过,精神头正足,回去恐怕也得瞪着天花板发呆。

再加上刚挣了一笔外快,洪衍武心情相当不错。

于是接下来,他便带着大家伙儿去了赫赫有名“东方宾馆”,去见识全国第一家音乐茶座,体验花城的夜生活去了。

所谓音乐茶座,是去年“东方宾馆”在原有餐厅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开辟的一个集喝茶、听歌于一体的娱乐场所。

改造好的新餐厅叫做“翠园宫”,增加了独立的舞台布景和现代的音像设备。

白天为客人提供餐食,晚上九点半以后就开音乐茶座,由听众传纸条点歌。

演出形式相当新颖,不但演员可以拿着麦克风在舞台上随意走动,唱的也是几乎都是港台歌曲,格调和内地截然不同。

所以作为新时代的时髦产物,这件事从起始之初就在全国引起了轰动。

不但国家华视电视台派人专程来花城采访报道,很多外地人来花城,也都想一睹音乐茶座的风采。

想看看到底什么是,轻音乐队“重口味”,年轻人“唔劲唔听”。

但同时反对的声音也不可避免,有些人很是接受不了,把音乐茶座当成洪水猛兽。

像我们的文艺批评家就痛批说“靡靡之音,低级趣味”、“已经姓‘资’,不姓‘社’了”。

好在由于音乐茶座一定要凭“回乡证”买票才能进去,官方解释也就是仅限于港澳同胞,反对意见终究没有使其被严厉禁止。

此后反倒形成一股风潮,华侨酒店、爱群大厦、花城宾馆也相继开设了音乐茶座。

到八十年代中期,花城几乎所有宾馆都有了这种娱乐场所。

到那时,实质上已经开全国之先河,全面向社会开放了。

其实要说句实话,洪衍武带大家来这儿呢,除了想让大家开开眼,也算是弥补一下自己心里小小的遗憾。

因为上辈子,他来花城的时候是已经八六年、八七年了,当时他靠着帮高鸣“押运烟土”挣点小钱。

那时候的他,虽一心想要见识一番。

可一是他听说光门票就得二十外汇券,里面随便消费消费就得数百,这实在让他心疼。

二是他来往都是随货待在货车车厢,一身狼狈肮脏,提了货还马上就得走。

衣装、时间都不合适,也就一直没去成。

等到他再出狱,跟高鸣弄上房地产终于发迹了吧,又到了九十年代初。

到那会儿卡拉OK已经盛行,一种新的娱乐方式早就完全把音乐茶座所取代了。

这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

好不容易有了花生豆儿吧,牙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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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音乐茶座

1981年12月9日,晚十点。

东方宾馆的一间大宴会厅里,灯光极为昏暗。

观众席位上烛光点点,只有绚丽命令的中央舞台吸引着全场的目光。

舞台上,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女歌手正在现场演唱,身后有电声乐队伴奏,歌曲竟然是苏晓明磁带里的《白兰鸽》。

一曲唱毕,便有观众上台献花。

接下来灯光转暗,又是一个男歌手在旋转的追光里,专注地唱起了去年林子祥新出的粤语歌曲《在水中央》。

至此,全场瞩目,静闻其声,几乎全都陶醉于其中。

就连洪衍武也觉得“东方宾馆”的“翠园宫”果然名不虚传,舞台效果十分理想,已经很接近演唱会的标准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这样的灯光音响效果,可是共和国头一份。

所以把并不是真的很出色的演员音色,烘托的让人极为受用。

也就难怪这里三百人的位子,全场爆满,就连观众席的过道里都站满了“蹭听”的人呢。

这不,这首歌唱完后到了演员们休息的时间,观众们还都意犹未尽呢。

而他们京城来的这一干人更完!

除了洪衍武,听得都出神了,老半天也没人动桌上的可乐、咖啡、茶水和小吃。

最终,还是洪衍武给大家伙散了烟,才打破了沉默。

“哎哟,我说各位,怎么了这是?都醒醒吧……”

这么着,这帮小子们才缓过神来。

可接着就挨个咋呼上了,都像受了刺激似的,抢着发表心中的感慨。

“我操,瞧刚才台上这姐们儿,细皮嫩肉的,准是喝牛奶长的,一捏一把水呃。”

“嘿,花城名副其实,真他妈花哎!瞧台上那妞儿的衣服,穿着真艳,也真敢穿,咱们那儿可没戏,整个是个素。”

“可不,这儿跟京城就是不一样,连这路边的树都经看,我今儿才知道,敢情椰子树就长那样啊。”

“就是,这歌儿唱得绝对有水平。你们说,明明这广东话咱听不懂吧,嘿,让人舒服。”

“没错,我也奇怪呢。这不卖酒啊,我也没喝,可怎么感觉却跟喝了似的。越看那五颜六色的那个什么灯,我就越觉得自己不是在共和国,好像身在香港了……”

“哈哈哈!”

众人大笑中,终于有一个忍不住讥讽上。

“傻×,那叫霓虹灯。瞧你丫说的,也忒夸张了……”

流氓也要面子啊,那被挤兑的可不干了。

“就他妈你机灵,要不是沾洪爷和陈爷的光,火车怎么走,你丫知道吗?再说了,你还说我呢,你丫刚才嘛来着?怎么听歌听得眼里全是泪花……”

“谁啊?我?胡扯,你肯定看错了!”

“孙子,这就叫贼喊捉贼!你丫自己比谁都夸张,还说别人呢,待会你就小心着眼泪别掉出眼眶吧……”

瞧这份闹腾,流氓本色毕露。

直到洪衍武敲着桌面,提醒他们“注意素质,别给京城人丢人”,这帮混小子才有了点样儿。

要说还是“刺儿梅”上路,她是喝水不忘打井人,真没忘了谁带她来的。

一举可乐瓶子,敬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一下。

直说谢谢两人带她长了见识,要不然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呢。

还说拍《羊城暗哨》的城市确实值得来一趟,不虚此行。

这话茬一提,那帮小子们也不傻,同样都开始举杯,乱糟糟的谢起两位“把子”来了。

只是可口可乐和咖啡的滋味对他们来说,此时还相当的稀奇古怪。

不少人都受不了那洋罪,喝得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的。

他们这副德行倒是把洪衍武和陈力泉给逗笑了。

洪衍武就说,“这洋派儿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再加上这一路上让你们受的罪,估摸着到现在,你们肚子里肯定也有不少牢骚。你们这么谢我,可有点言不由衷啊。”

这话有点让人出乎意料,那帮小子们面面相觑下,都有点尴尬。

静默了一下,有机灵的,先反应过来,马上圆和上了。

像“大宝”这会儿就恢复了智商,陪着笑率先开口了。

“洪爷,不瞒您说,要说刚上火车,滋味儿是够受的。我也确实不明白咱爷们为什么要受这罪。”

“说白了,哪儿的衣服不是卖啊?在家待的好好的,好么央儿的为什么要遭这种罪跑那么老远的地方来?还带着这么多钱?万一一个马失前蹄,多冤啊?”

“特别是您让我们和火车上的人套磁,那一听就知道您有让我们常跑这趟线的意思,心里就更凉了。”

“可有一样,跟着您干这么久了,您压根就没错过,兄弟们也全靠您过上好日子了。所以我还坚信一条,您肯定有您的道理。既然您有令,那咱无论怎么样也得按您说的,先把事儿办了再说。”

“果不其然,后面苦尽甘来。等到了这儿还真不一样,不出来就不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什么样。这花城还真值得一来。”

“咱住的宾馆,坐的汽车,吃的、喝的、玩的、乐的,京城哪儿享受的到啊?在这儿确实开眼了,这就是天堂。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对我来说,这路上的罪过,值了。这差事我乐意干。”

“至于后头的事儿,您继续吩咐就得了,其实我们明不明白有什么关系啊?您才是当家人,听您的保准没错。”

“大宝”的话立刻得到了普遍附和,那帮小子一个个都点头称是。

“你小子倒是能言会道。”

就连洪衍武也忍不住笑了。

“其实你们不理解很正常,换我也一样,出来前不是几乎所有人都有意见么?这我不怪你们。”

“至于你能这么相信我,你们几个能二话不说跟我出来,路上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能忍着不发牢骚。对这点,我倒是很满意。”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没看错人呀。你们虽带着疑问,在未与我同心的情况下,却仍能协力办事。那后面的事儿交给你们我放心。”

“所以到现在为止,我就愿意给你们解释解释,也让你们明白明白,咱们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帮小子心里踏实了,而且还隐约有点“受抬举”的小激动,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跟着洪衍武吐了口烟,毫不掩饰的说。

“咱们的服装夜市现在办得不错,这是真的。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咱们的收入好坏现在全看区服装公司的脸色,这就是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了,等于自己的钱包让别人管着呢。”

“万一哪一天,人家提价了,人家不给货了,库存都卖完了,咱怎么办?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别的服装夜市出现了,又该怎么办?”

“说白了,市场就是为了卖货的,没有好货源也瞎掰。来这儿进货就是给大家伙多找条出路,多分一蓝子鸡蛋出来,保险!真哪天服装公司指不上,咱还有这边的广货顶得上。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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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头做

“还有,别看都是服装,可服装和服装也不一样。”

“服装公司的货,我为什么只让你们不许超过百分之十五的利润?一是他们批发价就高,再加多了不好卖,为了多吸引点人来。二是物价局管着呢,咱们干往高了卖,弄不好就打你个投机倒把的罪名。”

“但广货就不一样了,这里的东西不少是乡镇小厂生产的,面料用的是走私的水货,服装成本低,款式直接从港澳台和国外来,十分新潮,京城哪儿有?咱们弄回去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没有比对,又别无分号,大可以卖个高价出来。”

“你们都知道,咱们京城衣裳最大的特点是布料实在、针眼密、质量好,可样式、颜色千篇一律。想想看,一件衣裳能穿二十年不坏,又没什么可选的,咱挣谁的钱去?”

“但这儿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你不但很容易穿坏了,自己也愿意图新鲜。另外,还免不了跟别人比,追时髦呢,那这钱还不赚海了……”

洪衍武说到这里,大家伙无不面显恍然大悟的神色,似乎都有点明白了。

对洪衍武有如此远见卓识,也无不大感佩服。

而就在大家各自默默琢磨、体味的时候,“刺儿梅”已经率先赞成起来。

“你们还别说,我也发现,就这花城的人穿着打扮,还真是比京城洋气多了。”

“可能搭上港怂也多点,这的人确实全受影响,衣裳都穿得花花绿绿、怪里怪气的。”

“特别年轻人,最爱的是花衬衫、喇叭裤,踩着高跟鞋,戴着太阳镜。都跟外国电影上的差不多。”

“这些玩意要弄进咱夜市卖去,那肯定有人乐意要,有的是人疯抢。”

“其实还甭说衣服了,我注意了一下街头,好多女孩带着那发卡、头饰什么的就挺好看,还有人带着戒指、耳环什么的呢,这些东西要弄回去也肯定不愁卖……”

最后这句,洪衍武不由称赞一声。

“真有眼光!你大概真是天生干这个的,说的这条我觉得特别对路子。”

“我觉得你今后要带个人自己跑单帮,还就是弄这样小件儿的最划算。”

“你要看好就放心干,我不让他们几个倒腾这个,那夜市你就是独一份,来财还不容易?”

被洪衍武这么一夸,又这么一许诺。

“刺儿梅”登时精神焕发,忍不住又拿起可乐跟洪衍武碰了一下,同时放出豪言壮语。

“嗨,我知道什么呀,还不是沾了你们的光了!得了,要再说‘谢’字儿也没劲。这样,明儿起,在花城期间,哥儿几个一切吃喝拉撒我全包了。”

一个女人能有这股子大气劲儿,真比许多男人都强。

只是洪衍武却断不能接受。

“心领了,不过你来这儿是趟路办货的。跑这一趟不容易,多带回去点东西比什么都强。真有心,回了京城你再请我们。”

他是真心替“刺儿梅”着想,可反过来“刺儿梅”也就更不好意思,说不答应就是瞧不起她。

俩人竟一时争执不下。

还好,洪衍武用不着自己费吐沫,有那帮底下人帮腔呢。

“姐姐,您还是听洪爷的吧。这事儿真不急在一时。绝没瞧不起您的意思,可这儿的挑费,谁看着都眼晕啊。”

“是这话没错。您是咱京城第一款姐,肯定请得起,可钱都花这上头了,这趟得少办多少货?耽误正事不是?”

“就是,姐姐,这是第一趟,咱还是回去卖好了再说。什么时候请不是请啊?”

要说也是,“刺儿梅”自己这么一算。

今儿光来回的六辆‘的士’钱就十八块,一顿饭就造六十块。

再加上来“翠园宫”听歌,为了蹭人家的‘回乡证’,还帮三个香港人也买了票,十二个人又花了六十块外汇券。

照这么来,他们人多花费就多、这几天下来得多少钱?

大老远来一趟,不买货,钱都花这上确实冤点。

如此一来,她自己也有点含糊了,觉着刚才的话有点托大。

只是她现在要往回缩,那不是耍鸡贼吗?跌面儿不说,难道人家花钱就不是花?

而“刺儿梅”正犹豫间,在京城一直泡在旅馆,帮洪衍武揽活的“力本儿”也开口了。

这小子拉买卖的经验丰富,他显然比其他的人看到的东西更多一点。

“姐姐,您还迟疑什么啊?您要是还觉得不落忍,替洪爷在肉疼,我劝您就免了吧。”

“您恐怕是忘了,我们洪爷不但本儿厚,今儿还出了两箱子酒呢。那些玩意在这儿的价钱,比京城还得打个滚儿。”

“要我没想错的话,洪爷这笔买卖赚的钱,估计咱们所有人这几天的吃用都够了。”

这话一说,洪衍武也不禁面上生辉,颇为自得。

他当场哈哈大笑,坦然承认。

“你小子知道行市,眼睛够贼。没错,一共卖了两千。”

其他人这么一听,却都是喜出望外,因为谁都没想到能到这种价儿。

“刺儿梅”更是带着惊喜夸上了。

“哎哟,小武啊,你这一手,真是让人佩服之至。”

“说实话,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你带这些东西就为了自己喝呢。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生意是可以像这样,两头做的。”

“你真是够能算计的,有点“贼不走空”的意思。我下回也得学你这手!对了,剩下那箱子酒没出,是不是打算再找个好买主啊?……”

洪衍武就是嘿嘿一乐。

“见笑见笑。不过你还猜错了,剩下那一箱,不是为了卖的。是为了以防万一,拜神送礼的。”

“另外提醒你一句,这手你尽管可以学,可千万也得注意一点。”

“花城不是咱们根据地,咱们主要目的是从这儿往京城运货。所以往这边带东西无论是什么,也别玩儿太大,够弄个旅费就得了。”

“因为生意场有句话叫‘货到地头死’啊,要是真有个万一,货弄到这儿价格不合适。人生地不熟的,可没人帮咱想辙。到时候,想卖卖不掉,想回回不来,那就全瞎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佩服。

“刺儿梅”甚至情不自禁,都挑起大拇哥。

“瞧瞧,就冲你这脑子,你这份心计,你要不发财,简直没天理。”

“我呀,跟你真比不了。听人劝吃饱饭,看来最好就按大伙儿说的,这次先踏踏实实沾你的光了啊,友情后补吧。”

“大宝”马上抓住机会来臭贫。

“姐姐,您能这么想就对了。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钱难挣,花还不容易?等您发了财,您还怕我们不去啊?”

这话一说,嘻嘻哈哈声顿时四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穷逗。

说也巧了,正在这时,灯光骤暗,演出的时刻不知不觉又到了。

接下来,一个男歌手很快登台。

他模仿的是罗文,用一首《小李飞刀》又抓住了大家的心,全场迅速归入寂静。

只不过这首歌却唯独让洪衍武听得心里一揪。

因为受歌词的触动,生活里唯一的失意的事儿,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浮现在他的心头。

“……无情刀永不知错,无缘份只叹奈何,面对死不会惊怕,离别心凄楚,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我,挥刀剑断盟约,相识注定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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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圣地

花城向来流传有“食饭到北园,饮茶到泮溪”之语。

因此12月10日一大早,洪衍武又叫了三辆“的士”。

专门带着大伙儿,去了与“北园”、“南园”合称为花城三大园林酒家的“泮溪酒家”喝早茶。

“泮溪酒家”坐落在“白荷红荔、五秀飘香”的“荔枝湾”。

外围粉墙黛瓦,绿榕掩映。

内部布局迂回曲折,层次丰富。

在这里,人们慢慢享受“一盅多件”点心的同时,还可以欣赏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洪衍武正是因为喜欢这里金碧辉煌的木雕檐楣,泛金套色的花窗尺画,喜欢这种诗情画意和轻松舒适,所以每次来花城,他才必到这里喝茶。

至于其他人,被这种高雅格调吸引还在其次,关键是花城的早餐实在是有着太多的花样和选择。

就只是普通的肠粉、生滚粥、叉烧包、虾饺,就足够让他们看直了眼,一个劲流口水的了。

而其中的绝妙滋味,更不是他们这些向来只靠油饼豆浆、包子糖耳朵敷衍肚子的人,所以能想象出来的。

结果这一吃,又都管不住嘴了。

“马蹄糕”、“奶黄包”、“鱼片粥”、“鱼球粥”、“娥姐粉果”、“蜂巢香芋角”、“椰皇蕉叶角”、“像生雪梨果”、“蜜汁叉烧包”、“绿茵白兔饺”、“蟹黄干蒸烧卖”,流水价似的呈上。

这帮小子坐在宛如船状的“泮溪画舫”里,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极端雀跃。

说实话,就连洪衍武也深感不虚此行。

因为有一道“奶油白篇糕”,是这个年头“泮溪酒家”独有的招牌点心。

糕皮之间是松软的蛋糕粒、甜糯的椰蓉,和香脆的榄仁。

就连他也是第一次吃到,十分惊艳。

这应该算是特殊的时代福利了。

当然,埋单的时候,代价也是不菲的。

由于泮溪酒家是极高消费地方,带有浓厚资本主义色彩,那年代在此处吃饭,本来就是薪金微薄的一般民众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再加上北方人人高马大本来就能吃,这一顿早点,居然差不多相当于昨天一顿正餐的钱。

于是乎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不免又发出感触。

“好吃,真是好吃。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好日子啊。大清早就能跑到馆子大吃而特喝,老广真会享受。”

“切,瞎掰,你也不看看,全是带着大金戒指的港客掏腰包,其他作陪的才是本地人。就拿咱们这桌来说,一顿早饭吃了五十多,靠工资哪个吃得起?就靠卖货,不也得卖上十几件、二十几件,才能赚到呢。”

“就是,我看港客也是硬充大头蒜。昨儿跟咱聊天那仨港怂不是说了嘛,香港人平均工资一千三百港币,现在一百港币官价兑十八块人民币,黑市兑二十三块人民币。这么算下来,他们挣得也不多。就连咱爷们都超过他们的收入了。”

“哈哈哈!”聊到这里,大家不免都笑了。

那是一种颇有自豪,又有些欣然的心理满足感。

要这么一想,这顿饭贵是贵点,可就冲这个,那心里也舒坦。

不过尽管再喜欢这里,待到早上九点钟过后,洪衍武他们也得走了,因为今天就得办正事了。

毫无疑问,洪衍武带大家要去的第一站必定是“群众街”,也就是著名的“高第街”。

这个地方,现在的人或许听来陌生,但这对于八十年代初期全国各地的个体户们来说,却无疑是圣地。

因为这条街既是全国开放的第一个工业品市场,也是全国第一个服装批发市场。

不但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倒爷都要来这里淘货,九十年代也是国际倒爷扫货的重点。

那时甚至一度流传着“到花城不去高第街转转,都不算来过”的说法。

洪衍武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差不多十点钟。

人还没进那个标志性的石砌牌楼,就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往来的都是跑城乡和临近城市的贩子,也有些港澳同胞,尽管还是上班时间,却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尽管秩序绝对没有洪衍武的夜市好,可繁盛程度却要超出不知多少倍。

进街一看,更觉得这里似乎有做不完的生意。

许多地方都正在大兴土木,兴建比较正式的店面。

尽管暂时,是还没有店面的摊贩占了大多数。但路边也一样是货物堆积如山,甚至有的就散在地上。

电子表、计算器、首饰、耳环、珍珠项链、洗发香波、化妆品、鲜艳多姿的时装,应有尽有,价格便宜,有批发,有零售。

几乎全是从香港传过来的新潮样板,让人眼睛都不够使了,兴奋、激动,大有采购欲。

最让人想象不到的是才这个年头,“高第街”竟然已经出现专营户了。

就是说只专营一类商品的商户。他们要么全是衣服,要么全是百货,或者全是玩具。

像有个卖衬衣的,竖起一块木牌,一个小小的摊子后面居然挂了上百件。

男式的,女式的,港式的,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罗列一处,分外醒目、新奇。

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专业化倾向,给顾客一种信誉感,极具吸引力。

本来就热得身上难受,洪衍武他们便再也忍不住,每人都上去挑了一件港式衬衣。

价钱倒也不贵,才不过两块五毛钱一件,“力本儿”试着划了一下价儿,免了零头,二十块拿下九件。

只不过北方人身量与南方人不太一样,像陈力泉这样一米八几的个头极其少见,摊上根本没他的号码,摊主得带他去巷子里的库房取下货。

再加上“刺儿梅”想换衣服得找个私密的地方,也就一同去了。

可他们实在没想到,当那个戴项链、留长发、其貌不扬的小青年,领着陈力泉和“刺儿梅”到了他家里,打开两间房门,简直叫人大吃一惊。

整整两间房,居然全摞满了衬衣,粗估一下,总有两三万块。

“刺儿梅”忍不住有点激动地问,“这都是你一个人的?”

摊主却满不在乎伸出小指。“唔,这并不多呀,我是这介……”

无意中的触动,带来的震撼才是最强烈的。

后来再逛的时候,“刺儿梅”就特意注意了一下。

最终她确定,这里几乎所有搞个体经营的年轻人,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身家。

就拿一个花枝招展卖烧鹅的姑娘来说,换个地方,准会让人以为是归国华侨的。

因为那姑娘不但穿得好,烫着头,脖子上还有明晃晃的金项链,耳朵上还有闪人眼的金耳环。

她绝对敢打赌,那些都是实打实的真货。而且一切高档穿戴,大约就是靠卖烧鹅挣来的。

最关键的证据就是,这里摆摊的人,精神面貌太不一样了。

京城里那些靠摆摊谋生的人,大都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干上的,脸上还往往会显露出低人一等羞惭和不自觉的躲避。

但这里的人不一样,招揽生意的吆喝声里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振奋。

她不知道那是一股子什么心气儿,但与逼上梁山的无奈绝对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这里的人绝对不会羡慕国营单位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反倒有一种明目张胆、唯我独谁自豪感。

这就像一种耀眼无比的光亮,把她那潜意识里对未来不多的一丝疑虑也消融了。

让她对这个城市不自觉地萌生了一种亲切感。

她似乎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相信京城的社会风气、价值观念,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

她甚至开始想象,未来的自己,如果也能像这里的年轻人,拥有专营某种产品的小店。

那又是该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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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货源

买衬衣只算是起了个头儿。

接茬随逛随买,又去买裤子,买皮鞋。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新行头之后,人立刻大不一样。

一身港客打扮,不仅让一帮京城糙老爷们身上的土气立刻消失,个个都成了业余华侨。

那黑底红白碎花儿的修身衬衣,紧绷屁股的瘦腿儿牛仔喇叭裤,更把“刺儿梅”的女性柔美和高挑身量,凸显了出来。

几乎一瞬之间,她这个地道的京城大妞儿,就摇身一变,成了醒目时髦的摩登女郎。

别说看得京城这帮哥儿们直吹口哨,一个个评头论足,说她像电影明星,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街头上更是不断引来陌生男人的瞩目,那回头率少说也得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最夸张的是个五十来岁、西装革履的大肚儿的香港老头儿。

哪怕他身边还有了妙龄女郎挽着呢,那都扛不住了。

这老东西对“刺儿梅”大感兴趣,不由自主在旁边停下脚步,久久凝视,几近神不守舍。

这一来,他那女伴当然就不高兴了,为此甚感烦恼。

可怎么催他走他也不听。

最后还是“大宝”帮了她一把。遥遥指着老头儿的鼻子来了句京骂。

“傻X,看你奶奶呢!再瞎看,给你丫眼睛挖出来!”

这一下,吓得大肚儿老头面色一变,像见了鬼一样迅速溜了。

自然,也逗得这帮臭小子们又“嘎嘎”坏乐了一气儿。

流氓嘛,没办法,素质这玩意还有待提高呢。

总之,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

元素巷、元石巷、元波里、素波巷、高第新、许地口、红灯巷……

但凡能站人的地方就是一个档口,等到大致上一一逛遍,时间也就午后一点了。

或许是精神太亢奋,也或许是早餐吃得太饱,谁也没感觉到饿。

于是尽管是饭口,大家不过是去路边摊子上,喝了碗番薯糖水,花生甜汤解渴了事。

之后又再接再厉,接茬杀奔了不远处的“十三行”。

直到下午四点钟,把这两处闹市都逛完,今儿这趟考察市场的任务彻底完成。

走得两脚酸痛,挤了一身臭汗的他们,这才去了“长堤”最出名的“大三元”吃饭。

不过还真得说,这帮小子的既然是洪衍武选出来的,那脑子绝对是够好使的。

到花城不过一天半,仅仅逛了一天市场,可这会儿,对粤语里数字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不光听得懂,他们每人一张口,也能“丫、以、叁、塞……”似模似样的说出来呢。

更了不得的是这一路上逛过的摊子,他们都默默把老板和顾客成交的商品种类、数目和价钱都记在脑子里了。

吃饭的时候,洪衍武一边吃,一边拿出小本子来统计行市价格,他们每个人都来挨个报,居然基本上没有遗漏,一般人可做不到。

另外除了这个,今天最重要的成果,还在于大家真正搞清了“高第街”和“十三行”的货源。

在来之前,原本洪衍武还以为广州批发市场的服装,除了走私来的“水货”,和一少部分专人从华侨大厦、海员俱乐部门口收购来的港货,就得指着城市周边本土乡镇企业模仿香港服装款式生产的服装了。

照他所想,“高第街”、“十三行”这些市场顶多算“二批”、“三批”,作为中间环节,这个利就打着埋伏。

而他既然手里有充足资本,乡镇企业又比国营企业自主权强得多,那何必让人横刀砍一下?还不如直接找厂家进货呢。

但万万没想到,现实情况却跟他设想的完全不同,具有相当大的出入。

实际上今天他们这一逛吧,就发现市场上百分之九十的港货来源,其实并非走私舶来品,而是通过深圳中英街,明目张胆大举流入内地的正常交易品。

反过来讲,既然走私都是渔船冒着极大风险在公海上完成的,那么有限的仓位当然只会装占地最小、利润最高的东西。

所以大陆这边真正的通过走私渠道进来的,根本就不会有成衣,几乎全都是大宗尼龙布、香烟和手表、电子表、计算器、家用电器什么的。

那么再往下继续想一想,乡镇企业自主权再大,毕竟是集体制,还有制度管着。

再怎么着,也不敢用走私布料当原材料啊。

可偏偏在当下我国的经济环境里,服装成本的大头就是原料而非人工。

这样一来,乡镇企业所生产的服装在市场上,售价一点不占优势。

而真正敢用这些便宜原料的,恰恰就只有个体经营的私人买卖。

于是家庭作坊生产的服装价格,理所当然就要比国营和集体的产品便宜得多了。

事实上,只要来过“高第街”还是“十三行”的人都会发现,沿街的铺面房,几乎都是前店后厂模式。

前面吵吵嚷嚷做生意,后面直接敲打、缝补。

布料、绒线、成衣,要多少给你做多少。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使得花城的服装批发市场上,永远有源源不断、花样繁多的廉价服装。

不管哪儿的个体户们来进货,也根本无需舍近求远。

当然,这些服装的薄弱环节肯定是在产品质量上,这一点也是不用怀疑的。

不过性价比是一回事,而且世事也无绝对。

如果真要较真的话,花城市场上还真存在着一个看似违反经济规律的怪异现象。

那就是许多国营大厂的优质产品一旦经由个人批发,的的确确要比官方价格低上许多。

以目前正流行的自动折叠伞为例,国营厂家正产的商品批发价八块九毛钱,国营商店里零售价十块五毛钱。

在个人摊贩手里呢,香港折叠伞批发价六块九毛钱,国营折叠伞却居然只有五块八毛钱。

而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还别看国产伞卖的这么便宜,却绝非是什么假冒伪劣产品。

无论质量规格、颜色花样和厂家的货色统统一模一样。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实话,这件事要让本地人琢磨,都是很难弄明白的,也就是洪衍武这小子才能真正的想明白。

说来也巧,他们今天在“十三行”逛伞店的时候,有个福州个体户批了一批伞,而且为办托运手续,这小子还找摊主要了一张发票。

这一下,刚好让洪衍武亲眼目睹,结果他就从发票上看出了端倪。

敢情那张发票是外贸发票,价格是以外汇计算的。

洪衍武什么人啊?他在京城可是一直玩汇的。

当时这脑子一闪,就知道这里面的事儿猫腻大了。

随后再想方设法一打听,果然和他所想不错,背后的原因就归结在外汇上了。

要知道,为了争夺市场,不管哪个国家,在国际市场上卖出的本国产品,都十分低廉。

我国也是一样,对于专供出口的创汇产品,国家往往会给予免征关税或退税的待遇。

像沪海牌手表在国外只卖六十元,国内就要买到一百二,便是这个道理。

自动伞也一样,用外汇或外汇券买,当然就便宜多了。

时间一长,有人看到了外汇套购的空子,那么为了赚取巨大的差价,往往会通过船舶业务代理行文件折腾一番,把原本应该出口国外的产品,又运回到本地市场销售。

于是,人民币——外汇或兑换券——出口商品——人民币,这么周转开来,也就有了这种让大多数人看了觉得万分蹊跷、实在不可思议的情况。

说白了吧,这种事儿的本质,其实和洪衍武在京城友谊商店用外汇券倒买倒卖差不多。

只不过区别在于他干的是小宗奢侈品,这里的人玩儿的是大宗的日用品而已。

还有一样,他几乎是垄断,卖的是高价格。

而这里是许多人都在这么干,价格上彼此竞争激烈,利润只能从量里来。

不用说,一旦了解了内情,洪衍武原先自作聪明,想从厂家直接进货的计划,就得做一番调整了。

他一琢磨,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还不是进货,而是先想办法找个合适的房子。

一来今后从各个市场上扫货,可以很方便存放房子里,起到仓库作用。

二来也可以把手下这六个小子分成两拨人,轮流常驻这里。

从此不但省了住宾馆的费用,而且以后,在市场上批量定做服装,抄底市场的尾货什么的,也就全都方便了。

于是乎,他给大家明天派的任务就是去租房子,最好位置在“高第街”和“十三行”之间。

标准就是越宽绰越好,越快越好,房间不返潮,钱不是问题。

也只有房子解决了,后面的事儿才好办,否则买了货都没地儿放,宾馆可是不会客房变成货仓的。

至于在进货的品种上,洪衍的意思是,“刺儿梅”的资本有限,索性她的钱全用来进发卡、头饰、首饰、折叠伞之类的小件儿。

今后也不妨专门搞这个,带货方便不说,风险小,毛利率还高。

而他自己则打算大批量吃服装、皮鞋,然后包个车皮统一运走。

这样的话,不但可以将进货成本降至最低,他们彼此也都能保持垄断利润,谁也不冲了谁。

即使“刺儿梅”想卖服装了,回到京城,他还能转批给她,那也比她自己单独进货、带货合适。

对洪衍武的建议,“刺儿梅”还真挺乐意。

说实话,花城市场上的服装款式太多,又太多奇形怪状,看不准是要吃大亏的。

真要进货,她都发怵。

可小件儿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大部分人看着这儿的东西都会喜欢。

何况东方不亮西方亮,进十款,怎么也能卖好几款。

所以说洪衍武不但替她想的周全,这也确实是两个人都合适的事儿。

这么一想,“刺儿梅”就赶紧举起了酒杯,爽快地应下了。

“什么也不说了,全听你的,咱们明天就开干。我这儿借花献佛,先提前预祝大家明天马到功成,一起发财啦。”

其他人当然举杯响应,洪衍武那一帮手下,几乎全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大宝”说,“有洪爷掌总,咱们大伙儿同心协力没干不成的事。姐姐,您回京就等着数票子吧。肯定没错。”

“力本儿”也附和,“对,我也看准了,这儿的货真的行。这的服装多便宜呀,样子贼漂亮,京城人见都没见过。我敢保证只要弄回去,咱们夜市又得更上一层楼。”

“就是就是,人没有不爱捯饬的,甭管女的男的,都一样,压抑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个小机会,再紧巴日子,也得臭美一下……”

大家伙儿叽叽喳喳说到兴奋处,都站起来一起碰杯。

只可惜有点乐极生悲了。

因为太过亢奋,九个玻璃杯这么一撞,居然碰碎了俩杯子。

只听“咔嚓”一下,两杯“白云啤酒”连同碎玻璃茬子,就泼洒在了席间的那一整只“太爷鸡”上了。

碎了杯子的俩小子赶紧扔了手里的家伙,大伙儿则看着直犯愣。

不过好在并没有人受伤。

洪衍武最淡定,只看了一看,便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声,“好兆头,鸿运当头啊”。

跟着就招呼服务员换一只鸡来,再换俩杯子。

而此时此刻,大家伙也都反应过来,都觉得好笑,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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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好运

12月11日,一切都按照洪衍武的布置在进行。

一大早,九个人分成三组,全面大撒网地寻找房源。

一去京城路,一去“高第街”,一去“十三行”。

对洪衍武他们来说,目前这个多年封禁初解的年代,显然是非常值得感谢的。

因为尽管南方已经走在了改革的前列,尽管这里的人们比起内地已经相当有经济意识。

但老百姓的淳朴民风尤未失去。

这就使得洪衍武他们在寻房的过程里,所遭遇的困难少了许多。

否则的话,倘若这里的人们,思想意识还像内地一样的死脑筋。

那么即使有人经济再窘迫,也不会轻易敢动收取房租的脑筋。

相反的,如果开放的时间再久,这里引来四面八方的来客越来越多。

房子也必然供不应求。

且不说房租要高到一个什么程度,关键是再难选到合适的位置了。

而现在这个时间段就恰恰好。

本地居民对租房的人很殷勤,态度很热络。

有些人还愿意主动帮房子富裕的邻里介绍,房子有很大可供挑选的余地。

价格上,虽然房主巴不得要高一些。

但受道德、行市和想象力的三重约束,期望值也并不很离谱。

所以中午碰头的时候,三个小队都有收获,一个上午竟找到了五处房子可供挑选。

而等到一一看过,洪衍武去掉了一个骑楼上面积小的,一个朝向不好的,还有一个房主过于“精明”的,就只剩下两处房子来做比较了。

要说这两处房子还真难分个高下,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房屋的条件都特别合适。

一个在“京城路”是街口小院里的西向三间。一个靠近“十三行”,是路旁的北房两间。

最关键是两处房东还都厚道、和善。

“京城路”的那对阿公阿婆,对家里的三间闲置房,开价只要五十块一月而已。

还说会出面替他们摆平街道那边的麻烦,只让他们对外称是自家亲戚即可。

“十三行”附近的那一家人呢,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夫妻,带着一个寡妇女儿和外孙过活。

房租也不过要每间二十三块钱。

而且这家人还额外声明,如果只是女人住在这里,满可以便宜到二十块一间。

如此一来,洪衍武想了想,感到实在难取舍,索性便全租了下来。

最终仅仅象征性地划了下价,就痛痛快快给了两家一整年房租。

对此,其他同伴自然都有些意外。

可洪衍武却并非一时冲动,做无意义的浪费。

因为有了两处房子能多放些货不说,像今后“刺儿梅”来花城办货,她也可以有个临时落脚处。

最关键的,还是两处房子周转起来相当方便。

按洪衍武的打算,是今后让手下六个人分成两组,在京城和花城轮流值换。

那么货物分两处,自然好记账。

再有,万一哪处房子突然出了问题,没办法继续租下去了,总归有个地方可以顶一下,不至于手足无措啊。

归根结底,鸡蛋还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怎么也是多了一层保险。

总之,这么办是越琢磨好处越多。

这不,事实上也证明就是这样。

似乎真应了“好心有好报”这话了,才一交完钱,洪衍武就因为他的大方和爽快,马上就得了个意外的福报。

敢情那中年夫妻的寡妇女儿阿花,最是了解花城市场的服装行情的人。

因为自从她的海员丈夫死了之后,为了贴补家用,她利用下班时间,一直在给“高第街”的几家作坊做零活儿。

她中午回家后正好遇到洪衍武他们付钱,听说家里的房子刚租出去了,租客们又都是远道来花城买衣服的。

喜出望外下,不但应父母的要求,答应帮忙介绍靠谱的商家,还把定做服装的大概价格范畴都告诉洪衍武他们了。

而且说明天下午有空,带他们去街道办过暂住登记手续后,就可以亲自带他们去谈生意。

真要是能这样的话,那洪衍武他们可就省心了。

谁不知道有没有行家带着,不是一回事呀。

另外,看这阿花的性情也是够实在的。

跟她客气几句,说事成之后要谢她,她都脸红地直摇头。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引路的财神奶奶来啊。

不过可有一样,阿花倒没忘了事先声明,说自己是靠劳动吃饭的本分人,而且还有固定工作,跟工商可扯不起麻烦。

她只肯介绍正经的生意,是绝不会带他们去买什么尼龙布料、电子表、计算器、原装电器,这些市场明令禁止的违禁物品的。

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他们真要买,就只能他们自己找门路了,也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因为哪怕东西存放在这里,一旦工商找上门来查处,她们一家也是不会帮忙遮掩的。

对这个,洪衍武他们当然不会勉强。

反而阿花越有这样的坚持,他们越能信得过她的人品。

于是每个人都说,能带他们去采买就已经很感谢了,不会强求其他。

这样,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拿了钥匙,彼此便很融洽地道了别。

不得不得说,生活中许多时候,人的运气都是有着明显趋势的。

正所谓水到渠成,一顺百顺,一旦赶上了点儿,好事往往会一件接一件的来。

租房的顺利是其一,阿花的许诺的许诺是其二。

谁也没成想,等到吃过午饭,当大家伙带着轻松的心情,溜溜达达来逛市场。

正打算好好再看看市场行情的时候,竟然又撞上了一桩老天爷送上门的甜买卖。

当时的情况是,洪衍武他们还没进街巷,就在“高第街”大门口对面,发现两个人蹲在马路旁一起唉声叹气。

他们身后是则是靠墙而立二三十个大麻包。

最蹊跷的是,他们面前的一个麻包上摆着白乎乎的商品,却不曾吆喝一声。

反倒远处有不少人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嘻嘻而笑。

不用多说,洪衍武他们几乎都被这一幕引发了好奇心,就一起走了过去。

结果这么一看,他们也差点没乐出声儿来。

敢情麻包上摆着的样品,居然是一条条毛茸茸的膨纱领子。

想想看吧,居然有人会在花城卖这严寒天气里才用得上的东西。

那岂不是等同于“南辕北辙”的大笑话吗?

不过洪衍武就是洪衍武,他和别人毕竟不同。

由于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他心知世上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事,之所以会在现实中存在、会发生,背后就肯定有符合逻辑的原因。

如果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去嘲笑别人,不但没意义,而且也是愚蠢的。

于是五十岁的人生经验此时又发挥了作用,他并没有像旁人一样只顾着乐,反倒耐心询问起究竟来了。

要说不问还好,这一问吧,那两个人一听他的口音,立刻就情绪激动起来。

简直把他当成了大救星,眼泪含着泪花,非求他买一些毛领子不可。

而与此同时,也就原原本本把这件事的始末究竟讲述了出来。

果不其然,听他们这么一说,无论是谁,就都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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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毛领子

原来这两个人,同样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余姚人。

在他们老家的山上,出产一种叫“拉毛果”的东西。

原先大队只把这种东西当柴烧,后来日本人发现了,以每个八分钱收购。

这一下大队就发了财。

再后来,大队也慢慢搞清楚日本人买这东西是干嘛用的了。

原来这玩意是用于棉毛纺织品起绒用的,而且生产中所运用的原理还相当简单。

只需一个自动转轴套上这种拉毛果,不出一分钟,就能把膨体沙织成的半成品变成毛绒品。

于是当地家家户户就自己也干起了小作坊,用仿制的土机器开始生产这种毛领子。

在严寒的冬天,这种用“拉毛果”生产出来的毛领子箍在脖子上又好看,又暖和。

本来很普通的冬衣,一配上这种领子,立马就上档次了。

所以从一经推出,就成了当地倍受青睐的俏货,供不应求。

连着火爆几年下来,连慈溪、宁波都算上,几乎所有出产这种“拉毛果”的地方,都干上了这个活计。

产品自然也生产的越来越多,不但卖遍了浙江全省,还远销到了武汉和长沙去。

今年呢赶上了好时候,冬天还来的特别早,从十一月初起,就开始闹雨夹雪。

这一下,许多人都来进货,几乎生产地所有去年未卖出去的存货早早就销售一空了。

那还不加足马力的干哪!

于是乎许多作坊就开始扩大规模,想趁着好年景足足实实赚上一笔。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门生意几年兴旺下来,在余姚、慈溪、宁波三地共同生产下,附近地区的市场已经临近饱和。

那些今年早先进货的人,争呀抢呀的还都怕进少了,但他们吃进去的货,实际上早已经超过市场真正需求了。

而且很快,天气预报又告知附近城市天气即将转暖。

这一下可好,毛领子登时就没什么人敢进了。

那价钱也是立竿见影,就跟跳水似的往下跌啊。

没两天,余姚产地就从一条两三毛的利,生生跌到四五分了。

这种心里落差让人怎么忍得了?

大部分生产者,就赌气捂着不卖,盼着天气转冷,盼着货高招远客。

只是可惜啊,尽管不多久天气确实又转凉了。

可在武汉和长沙的那些远客们,也逐渐都发现今年的毛领子格外难销了。

精明的人一看风向不对,都抢着低价销出去,肯定不会再吃进了。

要知道,咱们国家市场经济此时方兴未艾,不成熟的私营经济跟风现象相当严重。

一旦这种情况多了,形成羊群效应,那谁也挡不住。

于是武汉、长沙两地的个体户竟然成了价格跳水的直接促成者。

这一下泥沙俱下,行情一落千丈,无论从销售地还是产地,真正的跳楼大甩卖算是彻底开始了。

等多大部分人都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过去的香饽饽这一下子就成了让人避之不及,人人嫌弃的东西。

别说保本卖了,能少赔点就算好的。

于是大家更是使出浑身结束抛售,不惜血本想把存货出清。

这样等到十二月初的时候,恐慌的灾难性行情彻底达到了极致。

这些今年才刚刚生产出来的新货色,哪怕是货主愿意认赔三分之一,都卖不出去了。

而洪衍武遇到的这两个货主,是一对亲兄弟,纯粹是属于后知后觉行列里的。

他们手里积压了两万九千条毛领子没能及时脱手,而且他们今年订制机器,扩充人手,买原材料还欠了几千元的债务。

那真是老本都压上了。

这要卖不出去,别说赔光了几年来所有积累下的家当。

说好的三月还债期限到了,又该怎么办呢?

两兄弟着急上火,多方设法,四处想办法。

要说也是绝处逢生,很快竟然通过弟弟的小学同学找到了一条销路,那就是花城。

当然,不是说要直接把毛领子卖给花城人,那鬼才会要。

而是因为弟弟的小学同学在花城有远亲,他的表哥如今正在“高第街”做生意。

最巧的是,这个花城的小老板还正在和七八个重庆来的个体户谈生意。

而且顺带把这件事一提,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很感兴趣,竟然主动提出愿意吃下这批货。

只是这帮重庆人不但把价格压得很低,每件毛领子的价格只肯出四毛钱,而且还要求把货运到花城来,好让他们走铁路运走。

另外生意做成,花城小老板还单要一千块的“茶水钱”。

这样算下来,做成这门生意,兄弟俩的本钱至少要蚀掉三分之一。

虽然比起销不出去要好一点,但也足够让人心疼的了。

但犹豫了没多久,最终兄弟俩还是决定启程,雇了汽车把所有的货物都带到花城来了。

因为一是时间紧迫。

三天后那边重庆人就要回去了,这种货色又得卖个时令,错过这村也许就没这店了。

二是花城的小老板最后的一通电话说服了他们。

小老板直说他们笨,声称花城这边俏货多。

只要来这边把毛领子卖出去,手里有了钱,他完全可以帮他们再搞些原装电器,贩回余姚去。

那这点亏空算什么?这一来一回,弄不好还要赚上好几千块呢。

按说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两兄弟在痛下决心的时候,却没想到孤注一掷、全仓押上,是存在很大风险的。

结果真等他们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花城,却出了岔子。

那花城的小老板和几个重庆人,居然刚刚一股脑被公安给“连锅端”了,原因就是倒卖走私货。

就是那么的倒霉!

这下可好,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两兄弟投奔无门,简直欲哭无泪。

他们身上的钞票都付了车钱,仅剩不足五十元,是住不敢住,回没法回。

在街上叫卖不说不合法,还白白招人嘲笑。无论谁都把他们当傻子看,根本无人问津。

还多亏花城气温不算低,在昨天把货卸在了“高第街”门口之后,他们才能守着货物,露天凑合了一夜。

这样几近绝望的情况下,他们一旦发现洪衍武是京城人,又岂能不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啊?

他们兄当然不傻,京城的天气肯定比武汉、长沙冷啊。

而且洪衍武这帮人的外表就不像出公差的,要是他们真能买走一批毛领子,他们的处境不就活了嘛。

于是哭天抹泪好一通哀求,也就成了必然。

下午18:50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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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价

有句话叫,自古燕赵多义士。

这话不假。

京城过去的风气讲究这个,活在首善之区的老百姓,都有些急公好义的心气儿。

即使是流氓,那也不像当今这样,只认钱不认人,纯粹的自私自利,一点人味儿没有。

这是特殊年代,而且毕竟叫“玩主”嘛,佩服的是孝道信义,讲究的是“好汉护三村”。

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能干看着不管,既有利可图,又是积德行善,完全可以帮一把。

特别是陈力泉,外壳硬邦邦,内心软得像团棉花,尤其见不得老爷们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这一动了恻隐之心,尽管明知生意场上禁忌,可他还是忍不住当众劝上洪衍武了。

“小武,他们这些东西,弄回咱们那儿去,应该销的出去。帮帮他们吧,也别划价了。我看他们也挺可怜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得,这就等于把底子给泄了,洪衍武也就没法再惦记着找便宜了。

何况他也不能当众驳陈力泉的面子,就只能开口说漂亮话。

“算你们运气好,我这哥们儿是好心眼。既然他想帮你们一把……那行吧,你们的货我们就收了。”

“四毛一条对吗?你们说的两万九千条都在这儿吗?都是这样的质量?”

一听这话,几乎都要愁死了的两兄弟立刻大喜过望,笑得脸上都开花了。

这是绝处逢生啊!

一个马上说,“是是是,就是两万九千条,一个麻包一千条。”

另一个也赶紧道,“质量你放心,所有的,都跟外面放的一个样,不信你随便打开看。”

可高兴归高兴,但说真的,这突降而来的好事,和两兄弟的心理预期反差实在太大了。

其实他们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洪衍武他们能买走几千条。

所以这一下就碰上个大买主,还真有点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又犯起猜忌来。

“你……你确定没开玩笑?这么些,你们真的都要吗?”

“先说好了,我们……我们可得要现钱……”

洪衍武淡淡一笑,他懒得解释,干脆从“大宝”手里直接拿过一个提包,打开给他们看。

不用说,没有什么比几十摞厚厚的“大团结”更具有说服力的了。

谁看包里钱数,也知道足够买下眼前这两倍的货物了。

这一下就把兄弟俩震住了,看得头直犯晕。

可人性还就是这样奇怪,在这么多金钱的突然刺激下,俩兄弟不知怎么,心里又都有点不平衡了。

他们越琢磨就越觉得自己亏得慌,怎么都觉着自己赔本让别人发财,实在难以接受。

一阵面面相觑下,俩人居然做出了谁都想象不到的反应。

一个说,“不行不行,你们要是都想要,那这价钱可得涨一毛。”

另一个说,“一毛不行,怎么也得涨两毛。”

而他们给出的理由居然是,这些货弄到京城肯定发财,洪衍武他们买的越多,就赚得越多。

反过来,他们卖的越多,就亏本越多。

这种奇葩理论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让京城这帮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能说事实证明这俩人智商的确不高,贪心又过重,落入如此地步,的确是有必然因果关系的。

不过洪衍武也并不恼怒,这样脑子里有水的主儿相当好对付。

只需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就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这不,他先用一个眼神阻止了青筋暴露的“大宝”已经到了嘴边的怒骂,跟着掏出来四百块钱。

一个以退为进,就让那兄弟俩傻眼了。

“那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少买点。你们打开这一包我们要了,一千条毛领子给你们四百块。没错吧?其他的你们另找买主吧。”

这一下可好,洪衍武的人当场忍不住嘻嘻而笑。

“大宝”乐得最厉害,“对,我们不要了,你们留着慢慢卖吧,多在这儿晒两天,兴许还能给你们生出一窝小的来呢。”

而这兄弟俩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怎么都觉着尴尬非常。

可不嘛,谁求谁啊?什么叫因小失大、利令智昏啊?这就是。

于是当这两兄弟掰着手指头终于算清楚这笔账之后,他们又后悔起来,不得不重新说起好话来,恳求洪衍武买下所有的货物。

这就是所谓的枉做小人了。

洪衍武的手下们,对兄弟俩的态度反复,当然无不报以轻蔑。

“力本儿”甚至故意起哄,说要买可以,除非价格再跌一跌。

这可是兄弟俩没料到的严重后果,一时间,他们脸色都发绿了。

还是陈力泉善良本性难改,实在有点不忍心,觉得他们太过可怜,再次出面替他们说了情。

而洪衍武不愿意让泉子不痛快,这才看他的面上,做主放了兄弟俩一马。

但实话实说,这两兄弟人品还真是不怎么样,实在对不起陈力泉的这份好心好意。

因为尽管洪衍武再三询问他们毛领子的质量和数量,可这两个人表面信誓旦旦打着包票,背后居然打着埋伏呢。

只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却真是万万没能想到。

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洪衍武居然会不厌其烦,带着他的人一麻包一麻包的验看,非得一一数清楚了,验清楚了,才肯付钱收货。

大概是眼见这帮子北方人比南方人还要细心,心知情况不妙,两兄弟便赶紧竭尽所能装委屈,演上戏了。

他们一会说这样太麻烦了,都看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是数数麻包就可以了。

他们一会儿又说洪衍武他们太不相信人啦,说没想到堂堂的首都人,也是这样的小家子气。

可他们今天偏偏撞见了克星,无论怎样作好作歹,洪衍武就跟没听见一样,只是低头对货。

这样一来,哪怕其他人有点觉得脸面上不好看,也没其他心思了,都跟着洪衍武默默数着、验着。

马脚很快就全暴露出来了。

敢情这些货,就堆在最上面的六七个麻包是完全没问题的,越往下猫腻越多。

像第二层的麻包里,不但开始掺杂次品了,数量也对不上了。

最严重的的一包,竟然掺了一百四十五条次品,数量也差了七十三条。

而让人尤为可气的是,最底下三包根本就是没加工的半成品,这兄弟俩居然浑水摸鱼拿过来凑数。

由此可知,这兄弟俩一开始就是打着坑重庆人的主意来的。

末了,真正合格的毛领子,实际数量只有两万四千一百余条。

跟原本数目一比,几乎有六分之一的水分。

所以事情到这儿又有了变化,洪衍武是真的不乐意了。

他当场就说,自己最讨厌别人做生意不实在。

明明他在帮兄弟俩,可他们居然想懵他。

这样的话,四毛一条的价钱不行了,对这批货,他只肯出八千块买。

那兄弟俩被揭穿了勾当,表情不免悻悻然,却死也不肯再蚀这一千多块了。

一个赔笑说,“谁做生意不是这样。有什么稀奇?你们精明,数过了,那就按数好的算嘛。”

另一个态度更是满不在乎,只说,“你们要真是好心,何必再杀我们的价?一千多块对你们不算什么,可于我们是救命的钱。”

洪衍武也不废话,冷冷一笑,招呼上所有人扭头就走。

见如此,陈力泉也不愿意再管了,跟着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这一下,两兄弟才傻眼了。眼瞅着洪衍武他们就要过马路,进“高第街”了。

最后一刻,俩人不得不狠狠一跺脚,齐声招呼,又把洪衍武他们唤了回来。

只是洪三爷的自尊心可是很贵的,哪儿能让他们白白使唤。

得,这一番回转,八千块的价儿也不给了,张口又去掉两千,就给六千块了。

这下兄弟俩差点没吐了血,各自怒不可遏地喊了起来。

“你们已经占了老大便宜,何苦逼人去跳海?也太狠心了。”

“不卖,不卖了!我们就是亏死也不卖了!让你们一分也赚不到!”

可洪衍武哪会怕他们这个。爷劲儿一端,侃侃而谈。

“我早看明白了。对你们这样的人,讲情讲理是没用的。”

“总归你们不会想到别人的好,永远会觉得自己吃亏。就是我们再替你们着想,再尽力帮你们,你们得着机会,也要坑我们、骂我们的。”

“所以跟你们明说吧,老子现在就是要割你们的肉了。爱卖不卖。威胁谁呀?”

“你们也不想想,这个地方,除了我们,还会有谁要你们的货?

“再说了,花城的好东西这么多,我们买什么回去不赚钱啊,犯得上跟你们这些破领子较劲?”

“多劝你们一句,现在卖还有六千呢,至少回家去还能还债。要是用钱带点对路的东西回去,也没准就能堵得上这窟窿。”

“可你们要不服,非得慢慢等,那就真得有个准备了。等你们再要卖我们的时候,对不起,就只能是四千块了……”

“嘿嘿。你们还别瞪我,这还算好的呢。要是我们钱花完了,你想卖,我们还不要了呢。”

“万一你们再要把工商等来,抄了你们的货,那更是一了百了。哪儿的海水不能呛死人啊?想死还不容易?”

好,就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杵心窝子。

让这两兄弟听得情不自禁地面色发白,浑身哆嗦、

可这一次,不同的是,哪怕他们再怎么哀求,洪衍武他们再没人报以同情了。

甚至那个当哥哥的一头扑倒,要给他们磕头求饶,反倒更增厌恶。

洪衍武丝毫不为所动,就说再来这一套,他们马上就走。

到这一步,两兄弟还有什么可选的啊?

俩人最后也只能狠狠一跺脚,怨天尤人地痛哭流涕起来。

“卖……卖了,我们卖了!就六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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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贪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笔买卖做得忒划算。

两万四千一百多条毛领子用六千块拿下来,平均成本不过才两毛五一条。

而这玩意照大家的估计,弄回去两块五也卖得出去。

那不跟走在地上凭空捡了个装满钞票的箱子一样?

所以别看接茬找车,一趟趟把这批货运回“京城路”的仓库去,搬上搬下的,并不是个很轻松的差事。

可整个过程里没人有半句牢骚,大家伙反倒兴高采烈,干得格外起劲。

完了事儿,“刺儿梅”还直给洪衍武道喜呢。

“小武,刚租了房就来了货,就没有你这么合适的。看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脑子,不发财简直没天理。”

洪衍武笑呵呵的。

“嗨,这纯属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别客气啊,咱们见面有份儿,要几包你说了算。”

“刺儿梅”哪里好意思接受。

“别了,该是谁的是谁的。你照应我的地方够多了,我不能占便宜没够啊。”

“别的不说,今天这事儿,横是让我亲眼目睹什么叫‘货到地头死’了。真是可怕。

“就冲你让我长了这份见识,就冲你的特意提醒,我就该给你交学费,得永远记着你的好。”

“小武啊,你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啊,也称得上算无遗漏了。难怪能铺开这么大局面,干什么什么成。”

洪衍武不免又是一笑。

“姐姐,再夸下去,我就脸红了。”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谁都能想明白,我的提醒不过是应当应份的举手之劳。”

“最后到底能不能得着好,终归是靠您自己来把握。所以千万别谢我。”

他的谦虚一点没起作用,“刺儿梅”分得清好歹。

“话是这么说,可要不是你特意点明,说的简明易懂,我能茅塞顿开?”

“恐怕没你的指点,就是我自己吃过亏也未见得能明白。咱心里有数,就是得谢你。”

两个人这头正客气着,洪衍武的手下们叼上了烟卷,也过来凑热闹了。

这几个小子们,不但都好奇洪衍武是怎么知道那兄弟俩的货有问题的。

还个个说,“得亏洪爷圣明,否则咱们让俩窝囊废骗了,那人就丢大了。”

这通恭维加上脸上半是惊鄂半是钦佩的表情,捧得洪衍武四肢舒泰。

他一来了兴致,也就借机给他们又上了一堂课。

“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压根就没看出来。可是我知道,现在做生意的人里就没几个老实人。”

“如今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除了咱们这样没有其他路走的,那不就是不安分的人嘛。不安分的人还能傻吗?真傻他就安分了。”

“再说了,这儿的买卖,打得就是‘短平快’。每天客商你来我往,主要都是图个便宜。下回再来,谁还认识谁啊?那不能懵就懵,得骗就骗?这就跟咱们卖电影票似的。出一张是一张啊。”

“所以说,这儿的不少人都动鬼心眼子呢。都是千年的狐狸,《聊斋》里面什么事儿,你们几个还不明白?咱能不防着点?”

话说到这儿,这个比喻,一下让大家伙不由自主全乐了。

洪衍武自己则不动声色,接着侃侃而谈。

“我总结的诀窍其实就是两个字,‘不贪。’”

“不贪不是说刻意躲着钱走,有钱找上门都不要。而是不能把天下的便宜都占尽了,别惦记老有好事找上你。做买卖得让别人有的赚,生意才能做成,才能靠谱。”

“像买电影票吧,图便宜你就能买着假的。对不对?现在电影院门口贴票的事儿还少吗?做买卖呢,也不能一见钱,就不计风险的倾其所有。”

“就拿咱们今儿遇见的两兄弟来说。难道他们傻吗?想想看,在这样的年头里,两个农民,靠生产几毛钱一条的毛领子就能赚出个上万身家,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至少在吃苦耐劳、精打细算上比咱们强。”

“要说他们失败的原因,照我看,还是一个‘贪’字啊。如果不是太计较利润上的得失,他们会把货全压在手里吗?要不是后来倾注一掷,把货一下子全运到花城来了,能进退不得?要不是他们太贪小,惦记骗人。从我这儿,也能踏踏实实拿走一万块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家伙都各自点头,认为确实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刺儿梅”带着恍然的神色,马上附和。

“没错。通过这事儿,我算明白了,做买卖真不能只顾着顺,贪起来没够,得量力而行,留点后手。否则别看赚钱的速度快,可有个万一,一把就输没了,死的也快。”

而随后,她甚至还眼睛一亮,说出了自己的心得。

“一说这个吧,我就发现了,这里的关键是不能压钱。做买卖要没了现金就像打仗没了弹药。有时候货不对路,还就得舍得冲自己下刀子。割下的肉可以用钱再补回来,否则就等着傻眼吧,钱继续赔,赚钱的机会也没了。你们说对不对?”

这一下,别说大伙儿齐声喝彩,洪衍武都冲她竖大拇指。

这可给“刺儿梅”美坏了。

等大伙儿又说笑了一阵,才又重新回归正题。

“其实我说的‘贪‘呢,包含的东西还很多,并不仅仅只表面上的钞票。”

洪衍武成功用一句话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跟着有条不紊地开始分析。

“比如说贪图省心吧,也在这个‘贪’字里。咱们要是犯懒,来到这儿不先调查市场,你怎么知道人家报价实在不实在?”

“哪怕这次咱们找着好的商家了。那以后也要永远货比三家,不能总把生意给一家做。否则一开始人家给你便宜,慢慢觉得反正也找他,就不会再便宜了。”

“另外,咱们自己如果没观察行情。也容易被人误导啊。我要是有了不好卖的压手货,就雇几个人来演戏争先购买。你们说外地商家会不会上当?”

“还有,买东西的时候,咱们要为了轻省不去按照数目对货,给了钱就拿走。那遇到少货,假货,次货的情况就少不了。甚至掉包也又可能发生,就跟这两兄弟的勾当一样。”

“总之,生意场里就跟打仗似的。都在互相琢磨、算计。那阴招多了,让人防不胜防。咱们也只有守着‘不贪’两个字,做好自己该事儿,赚最有把握的钱,才能最稳妥的平稳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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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买家

洪衍武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12月12日,在按约好的时间和阿花见了面,一起来到了“高第街”之后。

无论是问货、看货、还是验货,每个环节洪衍武都像昨天自己说过的一样,不厌其烦、一丝不苟、态度诚恳认真,完全的言行合一。

大伙儿对此相当服气,于是上行下效,也都有样学样。

当然,同样是因为人以群分,阿花这个实在的热心人,认识的老板也多是性情柔和,相对本分的人。

这些人做生意会比较弱势,档口也几乎占不到什么好位置。

所以他们得知洪衍武他们需求量极大,急于成交,必然乐于薄利多销。

于是生意谈得就格外顺利,达成的交易数额也相当惊人。

仅“刺儿梅”就从三家店里,分头吃进了四千二百块的发卡、首饰,和五千块的高跟儿皮鞋。

几乎顶得上这几家店近一个月的出货量了。

而洪衍武就更不用说了,他要的东西根本就是海量的。

他跑了有七八家店,除了依次吃进了一万两千块的男式皮鞋,八千块的棒针毛衣,五千块的蝙蝠衫和两千元的西装、领带以外,更是把阿花介绍的店铺里,所有明面上的和库存的滑雪衫和牛仔裤统统买了下来。

说真的,那一摞摞的钞票不眨眼地捧出去,简直让人看得咋舌、眼花、头晕。

要不是洪衍武身上带着以西城工商局和服装夜市的名义开出的介绍信,作为他们介绍人的阿花恐怕早就被这场面给吓跑了,多半还会跑去报警呢。

因为私人哪儿会有这么大的购买力啊?绝对不正常。

但有了官方凭据就不一样了,洪衍武这是打着五十六家个体户的旗号,进行光明正大的联合采买,情理上也就说的通了。

反倒让阿花非常荣耀,觉得不但帮了京城人,也是回报了一直照顾她的好心人。

买卖双方都满意,这又有多么好呢?

但即使如此,却仍旧是满足不了洪衍武的胃口。

由于这年头牛仔裤还没有开始在内地流行,洪衍武嫌这里的货量太少,每买完一家的货,他还不忘留个话儿。

“有阿花的介绍,我们以后还会常找你们进货的。尤其是这种‘牛仔裤’……哦,你们叫做‘坚固呢’的裤子,是我们是常年需要的。只要价钱再便宜点,你们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下回别再弄个几十条,一百条的了,大气一些,几千条我们也是吃得下的。”

那不用说,就凭这番豪言壮语,如此的大手笔,洪衍武他们想不出名都难。

什么叫一鸣惊人啊?

很快,在各家店主大赚钞票的惊喜之余,在一趟趟三轮车把山一样的货物拉出“高第街”的同时。

“京城来了大买家,正在街里大买特买”的消息,也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市场。

生意人有几个不精明?其他档口的老板怎么可能,不争先恐后找上门来拉生意啊?

而洪衍武目的也正在于此,这下他再买货不但省了事儿,还掌握了主动权。

价钱肯定是按成交过的算,而且别的他也不买了,只要牛仔裤,顶多再要些“滑雪衫”。

货如果没问题,一口价买下不在话下。

如果贵了,不要就完了。反正屁股后头追着他的人大把。

这就是资本的力量啊,以钱服人。

就这样,洪衍武他们简直成了整条“高第街”最阔气,最活跃的买主。

别说他手底下那六个“马仔”个个神气活现,就是作为介绍人的阿花也成了倍受人巴结的对象。

她就跟过去的洋买办似的,好多人都满面堆笑求着她帮忙跟京城人美言,把生意拉到自家。

总之,洪衍武他们这一下午谁就没歇过,不停的看货、验货、拉货,一直忙到了“高第街”打烊。

可就这样,还有不少档口的货主缠着他们要谈买卖呢。

最终又耽搁了一个小时,在拒绝了无数类似于“去啖一啖街口那家狗肉好不好”,“请你们去蛇王满尝尝鲜”的盛情邀请,说好第二天还会再来继续看货,他们才能押着最后一批货走出这条街。

结果当天回去具体一统计,洪衍武这边是现金花出去近八万。

敢情后来又不知不觉吃下了五千余条牛仔裤,几乎把多半条“高第街”的牛仔裤都给买走了。

他们今天买下的这些货物,再加上昨天弄回来的二十四个大麻包,已经把昨天刚租到的“京城路”的三间房,几乎全堆满了。

这种情况下,看来恐怕不得不食言了,必须得先把这批货发到京城,才能继续采购。

当然,洪衍武绝不会亏待阿花,为了酬谢他,掏出一千块要她收下。

可没想到,偏偏阿花是没见过世面的。

不但死活不肯收这些钱,还觉得拿了这钱就是贪污公款,竟真的给吓得夺门而逃了。

这让洪衍武他们尴尬不已,不得不专门跑了一趟,把钱送到了她家去,还得做一番解释。

可没想到,哪怕跟阿花一家人说清楚了情况,他们也一样不好意思收。

他们始终认为钱太多了,与阿花的劳动不符。

最后洪衍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大家伙又帮了半天腔,阿花一家才勉勉强强收下了二百块。

这家人觉得不好意思,洪衍武更觉得不好意思。

还好脑子一转,又冒出个可以补偿阿花新主意。

他声称他们这些人还都算外行,尤其对服装的质量掌握不好。

不如今后阿花来帮帮他们,每月给她一百块的酬劳,只要验货时候帮他们把把质量关,统计下数目就行。

这可是大好事啊,家里人也心疼阿花打零工太辛苦,于是这次没有再推辞,好一通感谢。

而这时候,洪衍武他们才得空,想法照顾自己的一个劲在抗议的肚子。

得治洪衍他们还没吃饭,时间又被耽误得这么晚了,阿花一家当然很过意不去了。

于是阿花爸爸一拍大腿,要请大家一起去东濠涌吃“艇仔粥”。

这是本地刚恢复,相当有特色的传统夜宵。

鲜打捞的鱼虾蟹蚬螺等,杂七杂八,汇入一煲粥里熬出来的,由于新鲜,粥水鲜甜无比。美味异常。

但别看说是“粥艇”,其实还有其他小吃,像“河虾”、“炒粉”之类的,还有啤酒、白酒卖。

自然,这顿饭又给大家吃美了。

明月之下一张木桌子几张木凳摆在涌边,看着海珠桥的影子和滔滔江水,大家又感受到了这座城市不常见的,安静、温柔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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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车皮

12月13日,洪衍武他们终于遭遇了到花城以来的第一次挫折。

关键还是因为第一次,没经验。

他们只顾一大早叫好车辆,把要送走的货物送到花城火车站办托运。

却没想到准备不足,结果闹了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敢情人家火车站的托运站只办理旅客行李的零担业务。

像他们的货物如此之多,如要办集装箱运输,就必须得去“花城南站”或是“花城西站”。

因为只有这两个火车站才有集装箱营业所。

但即使他们马上就去了花城西站,也根本摸不着头脑。

这里人海货山的这份儿乱就不说,关键各处都没有个规范标注,而且他们还和本地人语言不通。

任他们问谁,人家几句听不懂或者讲不清,最后都是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好在他们人多,各自分头去找,费尽周折,也总算是找到了办理业务的办公室。

可这里的人也是爱答不理的,接待他们的办事员听了他们的请求后,沉默着根本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拉开抽屉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

大家伙再一看,好家伙,抽屉里整盒的、半盒的、还有零散的烟,加起来足有多半拉抽屉。

这才意识到这家伙什么意思。

按理说,其实洪衍武他们不该犯这种错误,京城来的,又是混场面的,还能不懂这套?

可问题是,花城和京城的氛围不是大不一样嘛,在这钱似乎比权要管用。

他们这几天净当爷了,再加上今儿还着了一上午的急,这才造成了这种疏忽大意的错误。

不过好在他们现在即使醒悟也不晚,因为他们身上的烟是来花城买的“万宝路”。

这块儿还就认洋烟,只要看见它,母鸡都得叫早。

这不,一盒只抽了两根的“万宝路”直接扔进了抽屉,办事员的语言功能也就恢复了,很详细的给他们解释了办理业务的流程。

可这一听更头疼,因为具体手续相当复杂。

首先需要拿介绍信和商品发票预先申请。

洪衍武的货物,至少办两个三吨车皮,但实际装载量,加在一起也只是四吨。

申请批准下来隔天检查货包,填托单、标签,上铁方架,由铲车撮了过磅。

直到拿上过磅员填了核准重量的一联,再去交钱,货物才能装车发货。

于是没办法,今儿运过来的货物只能先花钱在站里的库房寄存,洪衍武不得不先去跑发票的事儿。

要说正式发票,“高第街”的个体户们那肯定是开不出来的。

不过好在洪衍武他们也不是什么公家单位,财务制度严格,必须得靠这东西入账、对账。

他让个体户们帮忙弄来几张国营批发的过期发票,拿到手里后,自己又改了一改,也就能勉强应付了。

只是拿了发票再跑的一趟,也只是把申请交上去了,但离装货发车还差得远呢。

由于这次又收了洪衍武整整两盒的“万宝路”,那办事员“好心好意”的提醒了他们一句。

“你们心里得有个准备,你们这事要办下来可不容易。不说别的,公家的东西还运不过来呢。你们这些个体户哪儿顾得上啊?就是计划批下来,什么时候能上车还说不准呢。”

这话让“大宝”听了,脸上的肉都快翻到脑门子上去了。

他这两天被折腾得又累又烦,早一肚子气了,话也就横着出来了。

“个体户怎么了?我们也是国家批准的经营执照,也是付运费的。怎么就办不下来?你们不能故意这么难为人啊!”

办事员当然不爱听了。

“这是怎么说话哪?谁难为你了?车皮紧张我有什么办法?国家的事重要还是你们个人的事重要?再说,就是我想批给你,也没有这个权力啊。上头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大宝”还要再说,可洪衍武及时瞪了他一眼。

跟着就跟办事员赔笑,说“大宝”糙人一个,千万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还要下班请办事员以及他们全体办公室的同事吃饭,这样才把气氛缓和了下来。

出门之后,“大宝”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差点把事办坏了。

就有点悻悻然地跟洪衍武赔罪,还说请客自己掏钱,免得办事员真故意难为他们,发不了货。

没想到洪衍武却笑了。

“你以后控制点脾气就行了,也别想多了。那个小办事员还没这么大权力。”

“其实他说这话,也不是为了难为人,我看多半是想借个因头,要好处而已,没准还是他们领导的意思呢。”

“你跟当官的打交道还没经验,他们办事都特虚伪。到底是不是,只要看这顿饭,他们领导去不去就知道了。”

后面的事儿果然像洪衍武说的,当天这顿饭设宴在“北园酒家”,不光办公室的一个不拉来蹭吃蹭喝,连负责批计划的科长也去了。

洪衍武舍得花钱,他带来的茅台酒也起了作用。

席间大伙儿详谈甚欢,喝了好几瓶,散席走的时候,已经一口一个“朋友”了。

洪衍武特意又给科长带上了两瓶茅台,两条外烟,还背着人塞给他兜里二百块钱。

这样隔了一天,等到12月16日,计划以神速批下来了。

只要检查过关,核对完重量,马上就可以装货,当晚就能发运。

但这时候仍然不能踏实,深知其中要领的洪衍武又给了办事员一条外烟,托他介绍负责安全检查的头头儿认识。

结果中午又请了一顿饭,送给了头头两条外烟和一百块钱。才算过了这最后一关。

本来“大宝”私底下还有点腹诽呢,觉得这个礼有点没必要送,都已经拿着车皮的计划了还怕什么?

可真到了下午检查的时候,他也知道其中必要性了。

像和他们同时接受检查的一个公家单位,就被两个安全检查员就是好一通折腾。

非要他们把麻袋统统打开,看看有没有电子表、计算器、尼龙布之类的违禁品。

在大大的空场上每一个都要打开,然后再去买这里的麻袋和草绳,必须换上重新缝包,还要绳子捆才能进库。

不但差点没把这个公家单位的几个人给忙道死,而且麻袋和绳子的价钱也不是一般的贵。

一个麻袋两块,一条草绳五毛。

这么算下来,光打包费,就得花费二百元。

很明显,这是明卡三分。

相比较而言,洪衍武他们的货就顺利放行了。

查他们的安全检查员,嘴里叼着的正是洪衍武中午刚给头头的外烟。

只象征性地打开了几包看看,然后就上铲车过称。

最关键的是,等交完运费后,装货的时候也有特殊照顾。

工人可以按照洪衍武的要求,把重要的货物先往集装箱里面堆,不值钱的毛领子放在最外面。

这样子的话,沿途虽免不了要被层层揩油,但损失却可以降至最低。

想想看,这份礼送的还不值吗?

所以最后大家伙出来之后,“大宝”也只能苦笑着发出感触。

“他妈的,一吨货物一公里三分钱,两个车皮的运费总共才交了四百多块。可咱们光喂这帮兔崽子就花了小一千。但话说回来,要没有他们,咱们又得花冤枉钱,还不定丢多少东西呢。每天存在库里耽搁着也得花钱啊。我倒真不知道是该骂他们还是谢他们好了。”

对此洪衍武只能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这样,是很明白的道理。动物世界里,这叫‘狼多肉少’。人的社会叫‘资源紧缺’。”

“但和食肉动物比,人要开面儿的多,绝不会为了一口吃的开牙就咬,撕吧的血了呼喇、你死我活的。咱们就很文明,用钱或权来搞定这类事儿。钱上,大家利益均沾。权上,大家互通有无。

“现在就这风气。你要是不信邪,不惯他们丫这毛病,你肯定就办不成事。咱们老百姓能有什么路可选?要么你不按规矩走后门,要么就得忍受‘按章办事’的刁难。”

“要说我真实想法,这他妈早就该整治!可在目前情况下,这也是规则,还能给咱们留一条道儿。我最怕的是,真整治了这帮人,后面又不按正经规则办事,那就等于彻底没规则了。”

“你们想想,是不是现实里还有比这帮人更孙子的主儿?比方说,他不收礼,只图自己省心。天天只打着官腔,拿规章制度挑你毛病,压根不管你的死活。最后他落个清廉的名儿,可你的事儿全耽搁了。”

“还有为了要掏光你兜里的钱,找无数个借口让事情显得很难办。直到条件逐渐增加到你负担不起了,想要主动放弃,这时他才改口说能办,狠狠割你一刀。”

“当然,最孙子的就是你来求他。他嘴上说帮忙,但实际上根本不帮忙,完全放任自流。如果要是事情黄了,他说尽力了,你也得欠份情。要是事儿成了呢,那他自然得找你要好处了。”

听了这话,谁的心里都“咯噔”一下,这些问题他们还真没想过呢。

洪衍武举的例子,可比流氓还流氓呢。

要说心里感受,大家恐怕也只有一个字儿才能表达。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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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行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上的事儿往往出乎人的预计。

洪衍武实在是没想到,光一个火车车皮的事儿,就让人跑了四天。

虽说在等这事出结果的过程里,他也没浪费时间,傻乎乎的干等着。

一边通过阿花,在她过去打零工的两个作坊,用五元钱一件的价格下了两万件蝙蝠衫的订单。

另一边又让手下人们找方抓药的去“十三行”继续收牛仔裤。

这样到了两车皮的货物发车的时候,交了两万元的预付款,又新入库五千条牛仔裤,他带来的钱也就剩五万多一点了。

应该说,采购任务基本完成,还可以留下一组人,用剩下的钱继续张罗后面的事儿。

可关键是,眼瞅着时间已经到了12月17日,回京的时间确实是耽搁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和陈力泉马上坐火车出发,也无法实现他们对庞师傅的许诺,在12月18是赶回京城了。

这还真让人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呢。

如今之计,唯一的办法,恐怕也只能找杨卫帆帮忙,看看能否乘飞机回去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杨卫帆就是无所不能的。有什么难题,一句话就能解决

关键还是花城临海啊。

只要在海边上就有海军。那么既然有海军,那这小子总能想点办法吧?

果不其然,还真让洪衍武料着了。

当天上午往京城打过长途,两个小时之后,他就通过杨卫帆的路子,从花城的“海军医院”把介绍信给开出来了。

而有了这县团级的介绍信,自然就能去机场买机票了。

两张机票不过一百八十二元,几个小时就到京城了,多好?

唯独不合适的就是飞机的航班是下午,这一算到达时间……不行,太晚。

于是洪衍武就厚着脸皮,又给杨卫帆挂了个电话,让他再帮个忙,当天开车接他们一趟。

但这次的要求,杨卫帆可有点不乐意了。

“你小子左脸贴右脸上了吧?我告诉你,我已经是‘路易丝’的妹妹,‘够意思’了。真要有求必应,那是土地爷。京城这么冷的天,大晚上十一点,你让我去机场接你?我明儿早上还得排练呢?你好意思的吗?我怎么觉着你越有钱越抠门儿啊,自己坐出租车去。你这么欺负老实人有罪!”

可洪衍武也有他的难处。

“没劲了吧?亏你还姓杨,还排行老六,对哥们弟兄就这样啊?义薄云天的名声不打算要了?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京城出租车那操行。没几辆车,专憋着伺候金发碧眼的洋大人呢。我有外汇券,也得先让他们看见才行啊。这又不是白天,不就是因为晚,我们俩才不好找车呢嘛。你忍心让我们在黑暗的寒风里找不着回家的路啊……”

这么一说,杨卫帆一想也是,态度不由软化了,但嘴上还硬撑着。

“你甭给这儿我卖苦,你这人就不能给脸,忒会得寸进尺。我告诉你,我就是去,那也是冲泉子,不是冲你。”

洪衍武听闻,毫不介意,却得逞地哈哈大笑。

“得嘞,兹要你来,说什么都行。对了,还给你们两口子买了东西呢,你就手带回去多好。老兄,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

这么一说,杨卫帆才痛快点。

“嗯,算你小子还懂事,这还差不多。那就明儿见吧。”

没想到这才刚夸一句,跟着后面的话就又不是东西了。

洪衍武的声音透过听筒,嘿嘿一声坏笑。

“不怕你不爱听,你这人还真有点不知道好歹。知道吗,叫你晚上出来才是为你好。像你天天这么守着媳妇,都快成床上动物了!少打几炮,身子骨要紧……”

等杨卫帆反应过来,脑门子上青筋都暴出来了。

可惜才刚冲着电话骂了一句“操”,电话里就已经是忙音了。

就是这么孙子!

一边京城的杨卫帆是恨得牙痒痒,另一边,花城的洪衍武却是神清气爽,开始带着陈力泉上街大买特买。

这不单是为了圆刚才的话,回去好安慰一下杨卫帆受伤害的心灵。

也是因为出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家里人带些东西回去,表表孝心。

于是第一站,这哥儿俩先奔了“花城的友谊商店”。

他们身上的外汇券,除了买了两个大号旅行箱,其余的都给亲戚朋友买了京城还很少见的香水、皮包、钱包、打火机和粤绣绣品。

跟着第二站,他们又去了土产商店。

在这里买了不少枇杷膏、干龙眼、鲮鱼罐头和广式腊味,这些也是相当有特色的礼物,而且可以久存,送给长辈最合适不过。

到了最后,他们同样没忘了买了些电子表、计算器、外烟、磁带什么的。

因为尽管这些是违禁品,可既便宜,又时髦,几乎每个京城人都喜欢,实在是搞人际关系的最佳馈赠。

这样到了12月18日,洪衍武和陈力泉在临行前要干的事儿,也就是最后再跟大家伙吃顿饭了。

在席上,他们得知“刺儿梅”和“大宝”按照当初记下来的招待所地址,已经跟来花城时,所认识的那个列车长联系上了。

由于他们帮列车长代买的东西都没收钱,还额外送了好几条外烟,列车长相当高兴。

听说他们没买到票,就主动帮忙解决。

说明天他们可以靠站台票先进站,等到了月台,他就会直接放他们上餐车。

这样路上也不会太受罪,估计只要在餐车待到武汉,就有卧铺能睡了。

不用说,现在大家都感到了这层关系的方便。

而且谁都不傻,知道今后从这件事上获得的好处还会更多。

于是无不感到洪衍武实在有先见之明,都举起杯来盛赞洪衍武的精明。

说多亏洪衍武有远见,提醒到位,大伙儿才不用为往来奔走发愁。

最关键的是,今后不但是人,连带货都方便了。

一下子,这帮子人全变成了“吹鼓手”,阿谀奉承连绵不绝,看那意思要不把洪衍武脚底下给吹出云来,送上天去,绝不算完。

不过尽管酒劲上头,马屁如潮,洪衍武可没被拍晕乎。

他反倒从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于是淡淡一笑,说出了一番大伙儿全然没能想到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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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登机

“咱们这些电子表、计算器、磁带,你就塞箱子夹层里啊?还有那洋烟,你就明目张胆放箱子里?这要被查出来怎么办?”

陈力泉不无担心的问。

但洪衍武显然满不在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放心吧,哥们儿。你也不想想,能坐飞机的都是什么人?咱们登机,空乘称呼你都是‘首长’,谁还能查你啊?这种思维盲点在古代叫‘灯下黑’,现代叫‘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上次我从滨城回来就那样。要不是因为花城港客多,或是怕机场发生遗落托运行李的意外,我都不费这个事儿……”

果不其然,洪衍武说的确实是实情,八十年代乘坐飞机,几乎就没有安检的概念。

当他们真到了花城的“白云机场”,发现办登机手续的柜台旁只有一张告示,说明哪些东西不能带上飞机。

寄行李时,工作人员只针对服装时髦,形似港客的人,才会偶尔问一下是什么东西。

但根本没有什么检查,更没有什么安检仪器或设备。

对带茶水登机也完全没有限制,那时还不大有保温杯,有的乘客坦坦然手里拿着一个装满茶水的大玻璃瓶,根本无人管。

而且因为飞机允许吸烟,打火机和火车自然也能带上飞机。

其实说句大实话吧,这个年头哪怕旅客带枪、带炸弹上飞机都没事。

因为要不是如此,一年半之后的共和国第一起劫机案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当时劫机歹徒卓长仁、姜洪军与四名同伙在万里高空,可是用手枪对准了民航机长,挟持了空乘人员。

那不就是因为没有安检程序的缘故嘛。

不用说,陈力泉不同于洪衍武。

对他来讲,第一次乘坐飞机的经历一定会感到很新奇的,很期待的。

实际上对当时的平头草民来说,能看见飞机的唯一机会,就是从新闻的短片上看见国家领导人与外宾走下飞机舷梯的场面。

在那时人们的印象中,乘飞机只是领导人和外宾的事,与一般人无关。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整个福儒里所有人接触到的人中间,无论是上级、同事、家长、亲友,恐怕还没有一个人坐过飞机的。

所以能有这么一次亲身体验的机会,陈力泉能不激动嘛?

其实还不光是他一个人,这次乘坐caac131航班的大部分国内旅客都是如此。

坐着摆渡车到停机坪的飞机前下了车,从一上舷梯登机的时候开始,就有人兴奋地拿出相机来拍照留念了。

多数人都得请人为自己拍照,或者相互拍照。

这一看就知道,多半也是初次登机。

而上了飞机之后,照相的人就更多了。

有一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刚一进机舱,就一屁股坐在头等舱座位上。

空姐愕然,正要询问,却见他挥手示意。

原来正由同伴为他照享受头等舱的照片,照完了自然也就听从指引,该坐哪儿坐哪儿去了。

要说这举动傻是傻了点,而且也耽误大家伙的时间,不过这一幕让陈力泉看着眼里,却实在是有点羡慕。

他忍不住对洪衍武说,“你还记着总理访问亚非的彩色新闻纪录片吗?电影里总理坐在机舱内,他旁边的舷窗外还有旋转的螺旋桨和蓝天白云的景象呢。”

“我当时就想,恐怕自己一辈子也没机会上天看看呀,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滋味。你还别说,今天真坐上了,而且还是咱俩一起坐的。”

“只是太可惜了,咱俩没法留影纪念。哎呀,咱们要是也带着相机就好了。”

洪衍武听了不免微微一笑。

“是我疏忽了。你放心,下次一定给你拍照。”

哪知陈力泉却摇摇头,对此并不怎么抱有希望。

“这可是坐飞机,老麻烦人家杨子也不好,估计我也就这一回了。不过话说回来,没带相机也有没有的好处。别忘了,机票上可没写着固定座位,都得按顺序安排。要不是咱们上来的早,我哪儿可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呢。只要飞机起飞的时候天色没全黑,能让我看一眼怎么飞的就值了。”

而对陈力泉的知足,洪衍武也马上表示出不屑一顾。

他一撇嘴,“瞧你说的?不就是个交通工具嘛,以后总有一天,人人都能随便乘坐。我还告诉你,早晚咱俩肯定会有自己的飞机。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什么时候飞就什么时候飞。别说拍照和靠窗坐了,你自己开飞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到那时候,咱俩再拍个照片才有点意思。”

可惜尽管对洪衍武的话从不怀疑,但这话听来也太匪夷所思了,陈力泉是的真没法相信。

“私人还能有飞机?我还能开飞机?你也太敢想了。再说了咱俩都有飞机了,那领导干部们不得坐火箭出国啊?怎么可能呢?”

洪衍武同样是对陈力泉的想象力受限感到很无奈。可谁让时代这么有局限性呢?

“那咱们就等事实来证明吧。但至少你还想去美国吧,那不也得坐飞机吗?”

一提这茬,陈力泉倒是振奋些了。

不过由于最初的兴奋点已经过去。现在的他,对这事也不免有点动摇。

“哎,这事儿你觉得真有可能吗?像我这样的,学好英语就能出去啊?我怎么越想越觉着没这么容易……”

洪衍武当然一如既往给予了胸有成竹的鼓励支持。

“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单靠学好英语,肯定不行,可别忘了,咱还有钱啊,那就一定行。”

“回去之后,你就别学英语课本了。那玩意离外国人生活太远,现在电视上不是正播个学英语的新节目《follo me》吗?那里面的内容还行,在国外过日子用得上。回头你买套磁带和教材,咱就专心学那个。”

“可惜,现在国内还没录像机呢,否则咱可以把电视节目录下来,想看随时看,那就方便多了……”

听了这话,陈力泉还真踏实多了。同时也被洪衍武口中能录播电视节目的录像机引起了兴趣。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注意力就又被机舱里的空乘人员给吸引开了。

敢情飞机即将要起飞,按程序,已经到了空乘给旅客们示范怎么系上安全带的时候。

陈力泉饶有兴致的和洪衍武一起照做。

却不料我们的国家,实在是太多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了。

有些人专爱妄下评判,以标新立异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荣。

像前方邻座,就有人洋洋得意地当众宣扬。

“切,我坐那么多回飞机,就从来没有用过这玩意儿。”

结果一有这话,好多旅客拘于面子也都不系了。

还有人只把安全带放在腰间,等空乘一过就松开的。

这就是年代的特点,国内乘客们不但爱随大流儿,而且对安全意识往往不以为然。

而鉴于乘客们的身份,空乘也不敢严格检查、管理。

应该说,在这句话的覆盖范围里,丝毫没受影响的只有洪衍武。

他还小声跟陈力泉说呢。

“甭受丫误导!我跟你说,飞行中途如果遭遇气流,是有可能引起重大事故的。”

“像美国就有一个实际例子,一架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遭遇强气流,结果飞机骤然急剧下降两千多米。正在服务的空姐不但被撞成植物人,没有系安全带的乘客也被抛上舱顶受重伤。”

“你看那些香港人,有谁不是系的好好的?人家空乘待会等飞机起飞,也要系上安全带的。”

“你记住,什么东西之所以会存在,都一定是有道理的。你也要记住,人世间有一种勇气叫作傻缺。比如祢衡,以及徐庶他妈,还有这位。”

这么一说,陈力泉就不再有半点怀疑了,反倒很同情地看了前面那个放豪言壮语的小子一眼。

第一百五十章 登机

“咱们这些电子表、计算器、磁带,你就塞箱子夹层里啊?还有那洋烟,你就明目张胆放箱子里?这要被查出来怎么办?”

陈力泉不无担心的问。

但洪衍武显然满不在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放心吧,哥们儿。你也不想想,能坐飞机的都是什么人?咱们登机,空乘称呼你都是‘首长’,谁还能查你啊?这种思维盲点在古代叫‘灯下黑’,现代叫‘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上次我从滨城回来就那样。要不是因为花城港客多,或是怕机场发生遗落托运行李的意外,我都不费这个事儿……”

果不其然,洪衍武说的确实是实情,八十年代乘坐飞机,几乎就没有安检的概念。

当他们真到了花城的“白云机场”,发现办登机手续的柜台旁只有一张告示,说明哪些东西不能带上飞机。

寄行李时,工作人员只针对服装时髦,形似港客的人,才会偶尔问一下是什么东西。

但根本没有什么检查,更没有什么安检仪器或设备。

对带茶水登机也完全没有限制,那时还不大有保温杯,有的乘客坦坦然手里拿着一个装满茶水的大玻璃瓶,根本无人管。

而且因为飞机允许吸烟,打火机和火车自然也能带上飞机。

其实说句大实话吧,这个年头哪怕旅客带枪、带炸弹上飞机都没事。

因为要不是如此,一年半之后的共和国第一起劫机案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当时劫机歹徒卓长仁、姜洪军与四名同伙在万里高空,可是用手枪对准了民航机长,挟持了空乘人员。

那不就是因为没有安检程序的缘故嘛。

不用说,陈力泉不同于洪衍武。

对他来讲,第一次乘坐飞机的经历一定会感到很新奇的,很期待的。

实际上对当时的平头草民来说,能看见飞机的唯一机会,就是从新闻的短片上看见国家领导人与外宾走下飞机舷梯的场面。

在那时人们的印象中,乘飞机只是领导人和外宾的事,与一般人无关。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整个福儒里所有人接触到的人中间,无论是上级、同事、家长、亲友,恐怕还没有一个人坐过飞机的。

所以能有这么一次亲身体验的机会,陈力泉能不激动嘛?

其实还不光是他一个人,这次乘坐caac131航班的大部分国内旅客都是如此。

坐着摆渡车到停机坪的飞机前下了车,从一上舷梯登机的时候开始,就有人兴奋地拿出相机来拍照留念了。

多数人都得请人为自己拍照,或者相互拍照。

这一看就知道,多半也是初次登机。

而上了飞机之后,照相的人就更多了。

有一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刚一进机舱,就一屁股坐在头等舱座位上。

空姐愕然,正要询问,却见他挥手示意。

原来正由同伴为他照享受头等舱的照片,照完了自然也就听从指引,该坐哪儿坐哪儿去了。

要说这举动傻是傻了点,而且也耽误大家伙的时间,不过这一幕让陈力泉看着眼里,却实在是有点羡慕。

他忍不住对洪衍武说,“你还记着总理访问亚非的彩色新闻纪录片吗?电影里总理坐在机舱内,他旁边的舷窗外还有旋转的螺旋桨和蓝天白云的景象呢。”

“我当时就想,恐怕自己一辈子也没机会上天看看呀,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滋味。你还别说,今天真坐上了,而且还是咱俩一起坐的。”

“只是太可惜了,咱俩没法留影纪念。哎呀,咱们要是也带着相机就好了。”

洪衍武听了不免微微一笑。

“是我疏忽了。你放心,下次一定给你拍照。”

哪知陈力泉却摇摇头,对此并不怎么抱有希望。

“这可是坐飞机,老麻烦人家杨子也不好,估计我也就这一回了。不过话说回来,没带相机也有没有的好处。别忘了,机票上可没写着固定座位,都得按顺序安排。要不是咱们上来的早,我哪儿可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呢。只要飞机起飞的时候天色没全黑,能让我看一眼怎么飞的就值了。”

而对陈力泉的知足,洪衍武也马上表示出不屑一顾。

他一撇嘴,“瞧你说的?不就是个交通工具嘛,以后总有一天,人人都能随便乘坐。我还告诉你,早晚咱俩肯定会有自己的飞机。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什么时候飞就什么时候飞。别说拍照和靠窗坐了,你自己开飞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到那时候,咱俩再拍个照片才有点意思。”

可惜尽管对洪衍武的话从不怀疑,但这话听来也太匪夷所思了,陈力泉是的真没法相信。

“私人还能有飞机?我还能开飞机?你也太敢想了。再说了咱俩都有飞机了,那领导干部们不得坐火箭出国啊?怎么可能呢?”

洪衍武同样是对陈力泉的想象力受限感到很无奈。可谁让时代这么有局限性呢?

“那咱们就等事实来证明吧。但至少你还想去美国吧,那不也得坐飞机吗?”

一提这茬,陈力泉倒是振奋些了。

不过由于最初的兴奋点已经过去。现在的他,对这事也不免有点动摇。

“哎,这事儿你觉得真有可能吗?像我这样的,学好英语就能出去啊?我怎么越想越觉着没这么容易……”

洪衍武当然一如既往给予了胸有成竹的鼓励支持。

“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单靠学好英语,肯定不行,可别忘了,咱还有钱啊,那就一定行。”

“回去之后,你就别学英语课本了。那玩意离外国人生活太远,现在电视上不是正播个学英语的新节目《follo me》吗?那里面的内容还行,在国外过日子用得上。回头你买套磁带和教材,咱就专心学那个。”

“可惜,现在国内还没录像机呢,否则咱可以把电视节目录下来,想看随时看,那就方便多了……”

听了这话,陈力泉还真踏实多了。同时也被洪衍武口中能录播电视节目的录像机引起了兴趣。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注意力就又被机舱里的空乘人员给吸引开了。

敢情飞机即将要起飞,按程序,已经到了空乘给旅客们示范怎么系上安全带的时候。

陈力泉饶有兴致的和洪衍武一起照做。

却不料我们的国家,实在是太多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了。

有些人专爱妄下评判,以标新立异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荣。

像前方邻座,就有人洋洋得意地当众宣扬。

“切,我坐那么多回飞机,就从来没有用过这玩意儿。”

结果一有这话,好多旅客拘于面子也都不系了。

还有人只把安全带放在腰间,等空乘一过就松开的。

这就是年代的特点,国内乘客们不但爱随大流儿,而且对安全意识往往不以为然。

而鉴于乘客们的身份,空乘也不敢严格检查、管理。

应该说,在这句话的覆盖范围里,丝毫没受影响的只有洪衍武。

他还小声跟陈力泉说呢。

“甭受丫误导!我跟你说,飞行中途如果遭遇气流,是有可能引起重大事故的。”

“像美国就有一个实际例子,一架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遭遇强气流,结果飞机骤然急剧下降两千多米。正在服务的空姐不但被撞成植物人,没有系安全带的乘客也被抛上舱顶受重伤。”

“你看那些香港人,有谁不是系的好好的?人家空乘待会等飞机起飞,也要系上安全带的。”

“你记住,什么东西之所以会存在,都一定是有道理的。你也要记住,人世间有一种勇气叫作傻缺。比如祢衡,以及徐庶他妈,还有这位。”

这么一说,陈力泉就不再有半点怀疑了,反倒很同情地看了前面那个放豪言壮语的小子一眼。

第一百五十一章 触类旁通

起飞了,真的起飞了。

陈力泉就守着窗户边,正处于飞机翅膀的后侧。

所以透过窗户,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机翼使“三叉戟”腾空而起的细微动作。

在他贪婪的注视中,飞机在滑行一段后开始加速,窗外的景物急剧倒退,突然窗外的一切向前倾斜,飞机腾空而起。

宇宙无垠,苍穹无际!

伴随着机翼后的白色尾焰,片片蓝天在眼前献媚,朵朵白云在身边飘散。

这种感觉太棒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去游乐园乘云霄飞车,新奇、胆怯、刺激、好玩。

同时,这一天他也是幸运的!

因为天晴少云,飞行平稳,起飞时间及时,天色也还算亮。

这样,不但能让他充分享受着飞机腾空时的滋味儿。沿途的一段景观也能看得很清楚。

直到半小时后,天色彻底黑了,他的观赏才算告一段落。

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平飞后服务员已经送过了一次饮料,每人也发了一份小吃或糖果。

敢情他因为专注于窗外,对此根本没有注意。

洪衍武自作主张给他要了冰镇啤酒和花生。而且还额外要了两盒五支装的“小熊猫”香烟。

“飞机上还给这个?”陈力泉颇为惊喜地打开啤酒先喝了一口,跟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没跟你说过吗?一会儿还送茅台呢,一人一瓶,咱俩可以喝点。饭菜也还行,不过是西式的,恐怕你不太喜欢。”

“我哪儿有那么挑剔。”

陈力泉一口烟雾吐出,很满意的靠在了椅背上,由衷的感叹。

“这就可以啦,真够舒服的啦。火车上的‘软包’也没法比啊。飞机就是飞机啊!”

也是,这年头民航不但食品和礼品上档次,又给酒又给烟的,座位的腿部空间也很大。

一旁扶手上还有一个小格,推开上面的小盖就能放烟灰,对烟酒的老爷们来说,是够惬意的了。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关键还是这年头机票不打折,又对旅客范围有限定,所以航空服务以及设施上才能达到如此的高标准。

不过,再舒服的环境也没用,很快陈力泉就感到不自在了。

这是因为闲极无聊的洪衍武实在没个正形。

在分餐的过程里,这小子不但自己贼着飞机上的空乘一个劲死命看。

还故意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挨个把人家给叫过来,跟人家臭贫瞎逗。然后私下问陈力泉看哪个顺眼,说要帮他找个女朋友。

这下让陈力泉心慌意乱的不行,深为洪衍武的行为脸红尴尬。

于是逼得没辙,他只能是故意找话题,想办法分散洪衍武的注意力了。

可还真别说,东拉西扯地就聊到正事上了。

在花城的时候,有几件事儿陈力泉一直没看明白,事后又忍不住替洪衍武担心,正好借这个机会问了出来。

“小武,你这次去花城弄了这么多服装,你就不怕有个闪失吗?”

“闪失?什么闪失?”

“我……我是说,服装这东西咱们过去没沾过,是不是咱们一下进的衣服太多了,也太不平衡了。就说花城的服装好看又便宜,可你大部分买的都是那劳动布一样的裤子,还有那大袖子的衣服,加起来都有上万件了。这要是……”

洪衍武明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泉子,其实你担心的没错,服装这东西,款式看不准是要吃大亏的。要按理说从稳当上讲,咱们最好多进一些款式,一次少进些货,这些可以分散风险。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进十款,怎么也能卖好一款。可是呢,我还跟你说,恰恰我就有这个把握。那个牛仔裤和蝙蝠衫吃进多少也赔不了。”

“啊?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啊?那厚布裤子和那袖子宽得跟蝙蝠一样的衣服就那么好?”

陈力泉感到吃惊极了。

不过他倒不会真的太焦急,反倒期待着下面的答案。

因为洪衍武对他的肯定,就足以证明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

既然如此,还这么坚持,就一定有说得通的理由。

果不其然,洪衍武慢悠悠地先喝了一口酒,随后就说出了他的道理。

“泉子,其实服装对人的意义说透了无非两点。一是能御寒和遮挡身体。二是穿在身上漂亮、体面,看得别人悦目,自己高兴。对不对?”

“可是在“运动”时期呢,服装只剩下第一种功能了。为什么?因为政治管制,谁也不敢穿别样的服装。农业、工业生产同样因政治原因而止步,甚至倒退,导致咱们布料越来越少。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布票出现,大家为什么提倡节俭,穿衣还都是补丁落补丁的原因。”

“不过改革开放之后就不一样了。生产得到恢复,化学纤维面料越来越多,极大缓解了棉布需求。加上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观念越来越开放,在收入增多,和电影、电视、画报、杂志的推波助澜之下。每个人的爱美之心再也克制不住,服装的第二种功能才能重新凸显出来。”

“于是好多衣服不用布票就能买到了。而曾经风行一时,以花色取胜的‘的确良’就此逐渐没落。另外,女裤开始改成正面开口,上窄下宽的喇叭裤也开始流行。别看到现在咱俩对喇叭裤还看不惯,可你就是阻止不了别人喜欢。”

“为什么?因为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布料质地和颜色的变化,开始渴望款式上的新颖突破。而且因为之前在这方面压制太久了,必然有一种反传统的渴望。俗话说过犹不及,整整十来年的压制就导致越是过分的、夸张的服装款式,人们才会越爱……”

说到这里,一直专心致志在聆听的陈力泉眼睛一亮,也忍不住赞同起来。

“对对对,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看那个什么蝙蝠衫,其实就是和喇叭裤一样的道理。喇叭裤是裤子夸张,那玩意是袖子夸张。如果你说对了,那肯定也会火起来……”

这下反倒换成洪衍武吃惊了,他一个愣神,忍不住冲陈力泉竖起了大拇指。

“泉子,你真棒,真的!”

他之所以会如此,其实是因为他对蝙蝠衫和牛仔裤的信心,完全来自于前世所知。

知道结果再反推论证,自然容易。

可陈力泉却是自己举一反三,联想到了连他都没意识到的内在逻辑,那难度能一样吗?

这是触类旁通的真正智慧。

如果仔细深入地想一想,可不就是这样吗?

受国情所限,我们国家的服装在一开始求变求新时候,根本不可能往暴露方面突破。

那么减少不行、透视,反过来不就是增多、加厚嘛。

就款式而言,蝙蝠衫和喇叭裤之后,为什么会流行萝卜裤、宽肩女装,这也是同样的道理。布料都加在别的地方去了。

相反的,过去我们一向奉行的量体裁衣的审美却从此被颠覆了。

衣服再怎么不合适都有人敢穿,宽大的西服都能被说是潮流。

裁缝行业也因此一蹶不振。

总之,还是那句话,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发展演变,背后一定是有逻辑关系的。

只有搞清楚了这些,才能找到事理运行的脉络,真正掌握全局。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经典

洪衍武对陈力泉的称赞是由衷的。

可陈力泉本人却没有太多自信,反倒显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他憨笑了两下,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下一个问题上。

“小武,蝙蝠衫的事儿我大概明白了。那你倒是跟我说说,牛仔裤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这东西,其实和咱们劳动布工作服差不多呀。而且你进的牛仔裤里,喇叭腿儿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直筒裤,这岂不是和你刚才的话截然相反了吗?”

对此洪衍武更感欣慰,谁说陈力泉憨厚,心思就一定粗?这不是挺细的嘛。

而且对不明白的问题想刨根问底,这点特别好。

这已经算是可以独立思考了,再这么下去,早晚他会拥有自己独到的主见。

“泉子,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这个道理放在服装上就叫做‘流行趋势’,也叫做追时髦。

“你看,喇叭裤火起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最早穿它的人,都是从看《望乡》和《追捕》开始的,差不多已经腻了。现在对这样的裤子,还觉得新鲜的人,那都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的。”

“这也就意味着能穿的人都差不多穿上了,意味着喇叭裤对人们的吸引力后继乏力。那么一旦有别的样式流行起来,那喇叭裤马上就会从时髦的代表转变为过时的土鳖。”

“咱们的老百姓可都爱走极端!你看,无论喝红茶菌还是打鸡血,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又有谁干这个?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也是‘大跃进’和‘运动’时期留下的后遗症……”

洪衍武的分析不由让陈力泉再次惊叹。

“啊?那……你的意思是喇叭裤反倒是有砸手里的风险?”

不过他脑子也不慢,很快就找到了论据,赞同上了。

“也是哈。改革开放的一线阵地是南方,咱们的货又是从花城进的。咱们也没刻意去挑去选,那这些牛仔裤为什么会是喇叭腿儿和直筒的各占一半呢?想来,喇叭腿儿的牛仔裤大约都是卖不出去的,直筒裤恐怕才是他们新弄进来的。这不恰恰说明了未来将要发生的趋势吗?”

而他的话,自然让洪衍武感觉到一种跟明白人说话不费力的痛快。

很显然,看来陈力泉确实没白跟他一起待着,这小子已经很有几分见微知著和举一反三的本事了。

他也就不免多说了几句,想通过这件事,把更多的自身经验告诉陈力泉。

“泉子,有一点你还有所不知。其实人们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并非只有一阵风似的短暂兴趣。对那些能代表一个时代,蕴含着深厚的人文文化,能和情感融为一体的东西,也会有恒久不变的喜爱,延续几代人都不是问题。这就是所谓的‘经典’。而牛仔裤,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服装。”

“顾名思义,这种裤子原本只是美国在开发西部时,放牛者穿的帆布工作服。可因为美国西部电影的传播,这种衣服逐渐就成为了粗犷、田园、野性、活力的代名词。无论谁一看见它,就能想起美国,想起西部片里的大明星。因此受到许多人喜爱。如今它已经完全渗透进城市生活,成为了一种风靡全世界的定型服装。”

“你还别看它的布料和咱们的劳动布很像,但其实各方面区别都相当大,可以说一眼可辨。牛仔裤的风格是立裆短、后腰小、后屁股有俩贴袋,而且只用铜扣和皮革装饰。缝纫则采用橘黄、紫红、白色等粗硬线,以缉线和布料的巨大反差和颜色磨白效果为时髦追求。”

“总之,这些特点综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标志性符号。让牛仔裤无可替代,让它因此独特。你想想,这玩意就像能代表咱们民族的的中山装和旗袍一样,都流行了一百年了,难道还会有过时这一说吗?说白了,牛仔裤,永远都有人穿,永远都能卖出去。在所有的舶来品服装里,还就属它最保险。”

“而且你放心,即使流行趋势被我搞错了,我还有最后的一手呢。你别忘了,大不了还能改呢。你看,改衣服怕的是布料不够,可像蝙蝠衫和喇叭裤这样的衣服往下减还不容易吗?牛仔裤就更好办了。长裤改短裤,或者索性改书包、改成布鞋鞋面,怎么着都有辙。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真是不能不让陈力泉拍案叫绝了。

“高啊!小武,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你脑子不但高招层出不穷,怎么还懂得这么多啊?要我看你都成服装专家了,我看你去管服装公司都绰绰有余。别看苏锦会做衣裳,也未必有你知道的多。难道你说的这些是小茹在大学里学到的,然后又告诉了你?大学不会这么厉害吧?”

涉及这个问题,洪衍武还能有什么反应?也只能打个哈哈先。

所幸陈力泉并没有在他为什么这么英明神武上深究,他下面还有一个似乎很难开口的问题呢。

“小武,其实吧……我还有个挺担心的事儿,不知该不该讲。”

洪衍武看出了陈力泉的踌躇,拿过他的酒杯,鼓励性地给他倒了一杯茅台。

“你可真逗,咱俩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你看,这儿有烟有酒,咱俩还有时间,那不聊干嘛呀?说,想问什么你就直说!”

既如此,陈力泉也就不拘着了,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吧,我就是不放心以后的事儿。你把花城那边全交给那几个小子,真就那么放心?买卖上的风险不论,路途中的风险不论,关键是人心的风险太大了。你是把话都点透了,可这些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啊?这么一大撒把,弄不好几个月过去就有人会忘了,你信不信?”

“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你镇着和没你镇着绝对不一样,你还真不能说放手就放手。可我想来想去,你又怎么顾得上啊?不说那头远在两千公里之外,鞭长莫及。就说京城这边,你铺开的摊子也忒大了。”

“像这次,咱离开这一趟就够不容易的了,兄弟们个个有意见,其他营生停了得有一半。回头真要是花城出点事儿,你就是能把事儿重新理顺了,那其他方面人心动荡,恐怕损失也小不了。”

“其实要我说心里话,咱们不挣这份钱也可以呀。现在的钱已经花不完了。你这么费心费力弄这个,有意义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这事儿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可没别的意思,不是质疑你的决定,主要是怕你预计的太乐观了……”

陈力泉的话当然不会让洪衍武生气,反倒让他心里温暖极了。

他马上给陈力泉和自己都斟满了酒,再次举起杯来。

“泉子,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什么也不说了,咱哥儿俩都在酒里了。”

而直到干了这杯,他才嘴角微翘着给陈力泉做了解释。

“泉子,你听我跟你说啊,为什么这事儿非得办呢?因为咱们现在其他的生意全都是钻空子。不但见不得光,也只能做一时,绝对长远不了。真要是想把大家伙的以后日子都安排好了,只有干这个才是真正的出路。因为这条路不但合法,也符合社会发展趋势,前程远大的很。没准咱们的人就能混出个改革先锋,青年企业家来呢?”

“啊?企业家?”

不怪陈力泉会瞠目结舌,这词儿如今还太新,报纸上都不多见。

洪衍武也不纠结于此,又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你说的人心,我赞同你的看法。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长呢,就别说一帮坏人堆儿里挑出来的了。我充分放权,他们不可能没其他想法。可你别忘了,我也是根据人心制定的制度。”

“你看,他们在花城负责进货,不但所有账目都要记得一清二楚,运货的时候还得回京城给我报账。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分组独立核算吗?就是为了他们相互能有个比较。”

说到这儿,洪衍武眼见陈力泉皱着眉张口欲言,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怕他们俩两组人私下达成什么协议?我告诉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把干旅馆的俩小子分插进两组吗?这就是掺沙子。还有,他们每组可是三个人。”

“你仔细想想看。这种搭档关系不是最有意思的吗?谁也不能确定另外两个人不会告密,而一旦真有人告密,如果告密者刻意隐藏,又无法确定是谁。所以即使是每个组内,也不可能真的达到彼此信任。那他们尽管‘将在外’,可除了办好差事,也别无他途。”

“最后你可别忘了,我还另外有两个眼线呢。阿花可是实在人,她既不会撒谎,我每月又汇给她工资,有什么事她能不告诉我?‘刺儿梅’受了我那么多好处,她也必定会跟我站在一头,谁拉也没用。对不对?你说人心要变,总不能所有人都变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格局

还真别说,洪衍武这一句一句的确实称得上思维缜密。

本来让陈力泉深感忧虑的局面,经他这么一分析,问题似乎还真不是太严重。

而且陈力泉再仔细一想,觉得洪衍武放在花城的那几个,在下面所有人里,已经算最懂得分寸,拎得清得失的人了。

矬子里拔将军,除了他们,恐怕也没更好的人选了。

于是他也就一下轻松了不少,还颇有点自嘲地说。

“小武,原来风筝虽然都放出去了,可线还是攥在你手里呢。这我就放心了。我就说嘛,你这么聪明的头脑,不可能想不到这些。果然,是我自己太沉不住气,白白担心一场。”

可随后转念一想,似乎这里还是存在个问题。就又忍不住说了实话。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额外跟你提一下。你……你是不是对花城那几个小子太好了?”

“你看,你手把手地教,给了他们这么好的差事。连吃喝拉撒住,该怎么进货,走什么门路,样样都替他们安排好了。你还总说我心软,你都赶上幼儿园阿姨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是,尽管你的制度我也觉得挺管用。可制度毕竟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那几个又个顶个的精明,这不是反倒促使他们生异心吗?”

“我倒不是说他们一定在背后捣鬼,他们或许没那么傻。可咱们在花城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你又跟他们说,真要有一天,他们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允许他们自己单干。难免他们几个不惦记着。难道日后,你还真答应啊?”

“那你不就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合着全白白便宜他们了!你这也太舍己为人了!我都替你亏得慌……”

陈力泉是一心替洪衍武着想,可他偏偏没想到,洪衍武却突然打断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也与他完全相反。

“泉子,谢谢你替我考虑得这么到位。我也承认,你说的这些很可能会发生。可我还是必须得这么干。而且真到这一天,对要走的人,我不但请客相送,今后他们遇到难处我还会尽力帮忙。反倒我要劝你,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顺其自然就好,对这种事儿别太计较。”

洪衍武这几句话,让陈力泉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好在不等他询问,洪衍武已经主动给他解释起来。

“泉子,首先我得先跟你说清楚。我可绝对不是什么活**,不会无理由的慷慨,没道理的做奉献。我也明白跟人打交道得分亲疏远近,尽量维持在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既得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得准备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天下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事儿。”

“那么教会他们生意里的门道,尽量帮他们理清障碍,就是咱们利益的切身需要。我需要批发服装的买卖运转起来,好让咱们的服装夜市兴旺繁荣。如果他们不懂得这些东西,难免会犯许多错误,那最后承担损失的难道不是咱们么?”

“确实,这同时也会滋长他们的野心。或许他们与咱们仅仅只能维持短期的互利隶属关系,时间一长,他们手里积累了一些钱,就真的想要自立门户了。”

“可这种副作用也没办法,人心不足是人们进步的动力,谁不想往前奔啊?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你既想用这样的人办事,又想让他们永远替咱卖命,那怎么可能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很正常。”

“其实说到本质上,大家能在一块做事,是为了让日子好过,不是互相拖累的。只有跟着咱们,觉得比他自己单干划算,人家才乐意。否则必定要走。要是咱们勉强人家,那即使留下也是离心离德,还能把事儿做好吗?真如此,也就快反目成仇了。还不如索性大方些,好聚好散呢。”

“况且即使这样,咱们也不亏呀。因为像服装这种盘子庞大的产业,是绝不可能被一两个人控制住,来完成所有的链条步骤的。这么大的市场肯定需要有众多人来参与其中,各有详细分工。此外,还必须有适当的竞争。否则市场就不会被激活,就会死气沉沉。”

“这样来看,咱们要做大事,不但在内部需要得力人手供咱们差遣,在外部,也需要信得过的朋友做为盟友。咱们唱戏,总得有人搭台,正因为有交情,哪怕他们离开咱们,互惠互利的合作机会仍然很多。而且咱们怎么对待他们的,别人也会看在眼里。那自然就有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咱们,跟咱们打交道。这就叫积德。”

“可如果反过来呢?像那种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对别人永远都防着的人,却是绝没有半点成事的可能的。因为这是典型穷人心理。一个什么都想把着的吝啬鬼,人见人厌,很难取信于人。不但没有人愿意追随,也没有人愿意与他合作。同时,他也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防备别人上了,自己就把自己拘死了,又何谈发展呢?这就像一个人赚钱的速度永远会超过他攒钱的速度一样,是格局问题。”

“所以你别总觉得咱们付出太多,真有人离开了,咱们就亏了多少。你要综合来看,从长远上看,这仍然是件好事。至于他们离开后会不会和咱们有竞争,你更无需担心。因为咱们在资金、人手和人脉的积累上,远不是他们能比的。在早期,他们完全可以帮助咱们一起培育市场,搞活市场,大家一起赚钱。而真等到市场饱和的时候,那么被淘汰的恐怕也只能是他们。”

“说白了,跟咱们比,这些人就像服装夜市门口那些无照小商小贩一样。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要允许他们赚钱,他们才能赚钱,我要不允许,他们很快就得完蛋。”

别说,这么一听下来,这些话还真有不少的道理,是够让人琢磨一气儿的。

陈力泉不由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凝神沉思起来。

可他仍旧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洪衍武心里竟然还藏着一个秘密呢。

聊到这份儿上,才对他透露了几分。

“泉子,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话。对这件事,恐怕你关注的焦点,从开始就搞错了。你别看我废了这么大劲儿跑这一趟花城,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不觉着,靠搞服装批发来获利太累了,太琐碎了,而且天花板还很低吗?这么傻的事儿,我眼下是不得不干,时间长了,我可懒得弄它。这件事要真是能彻底被那几个小子接手过去,我还求之不得呢,反倒省心了。”

“而实际上,咱们真正的利益是在别的地方。那才是一个既省心,又省力,一劳永逸的基业呢。”

“这次回去你好好看着,看我给你变出什么戏法来……”

就这些话,让陈力泉彻底听楞了。

他手拿香烟迟迟未吸,连烟灰掉落在裤子上都没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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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壁虎

如今的航班晚点已经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但实际上航班晚点或临时更改,在过去一直都有。

只是以前乘飞机的人少,航班更少,所以一般不会引起外界注意罢了。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八十年代初,乘坐飞机寄取行李也特别的麻烦。

当时都是手工操作,寄行李时服务员手工写行李牌,一块交给旅客,一块系在行李上。

取行李时,也并不会通过运输带传送。

乘客得等在飞机旁边,直到现场卸下的行李后,由工作人员验过行李牌,然后才能让旅客一一取走。

再加上那时旅客的行李也各式各样,皮箱、帆布箱、木箱、纸箱,包裹,什么都有,完全一样的箱子也不少。

这就经常会发生行李牌脱落、行李散架或行李装错的事。

哪怕正常情况下,旅客取走行李也得耽搁近一个小时,运气不好还会更长。

所以如果真正有经验的人,至少应该比预计飞机抵达的时间晚来半小时接机,才算合适。

但可惜的是,这些事儿洪衍武却是不曾想到的。

而且更为可恶的是,他跟杨卫帆居然还耍鸡贼,故意把接机时间提前说了半个小时。

再加上杨卫帆为人又很局气,生怕来得晚了,自己还主动提前了半小时。

结果这下可就差到姥姥家去了。

实际上,杨卫帆足足等了有两个多小时,都快凌晨两点了,他们几个才真正见着面。

想想看,生怕错过去,杨卫帆连夜宵都没敢去吃。如今不但肚子里饿得咕咕叫,还又困又累,仅靠抽烟硬熬着,那脸色能好的了嘛。

就他那打着哈欠的萎靡样儿,和洪衍武、陈力泉吃饱喝足的状态一比。

好嘛,看上去倒像他是经过长途奔波的旅客似的。

所以这一见面,再一闻见洪衍武身上的茅台味儿,那杨卫帆就更觉得自己这趟跑得窝心了,态度也必然是横眉冷对。

不过事儿也得两说着,洪衍武身上既有招人恨的地儿,他也有招人爱的地儿。

这不,没等杨卫帆抱怨,这小子就先诚惶诚恐的自责了一番。

不但说自己糊涂,连带共和国航空系统,从上至下都骂了一遍饭桶。

跟着又声情并茂地对杨卫帆大力恭维起来。

什么似专诸,赛孟尝,义薄云天的杨六郎,够哥们,够意思,大恩大德咱永不忘。

就跟唱歌似的,好一通夸啊。

最后又双手奉上了单独备好的整整一提包礼物。

外烟、磁带、香水、洋酒、计算器、电子表、各色土特产,几乎什么都有了。

特别是还专门给他带回来一个“IMCO”打火机。

那标志性的弹药筒造型和防风防尘百发百中的性能,远比“Zippo”更能彰显军人的特性,要不怎么会有“打火机中的AK47”之称呢?

这一下就让杨卫帆爱不释手了。

面对这些知情达意的表示,他又哪好意思跟洪衍武再计较呢?

这样,被搓弄得根本发不了火,杨卫帆也只能把此事轻轻揭过了。

只是有一件事他可没想到,一个疏忽不察,最后竟然又被洪衍武坑了一把。

敢情这提包里还有两盒裸体扑克和两本黄色画报呢,洪衍武也没说。

结果杨卫帆送过洪衍武和陈力泉之后,自己回家上床睡觉,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他就被清早起床,翻看过这些东西的周曼娜给叫醒了。

当年的人对思想的警惕性特别高,多少还有点精神洁癖。

所以在周曼娜看来,这下流的扑克和画报,无异于杨卫帆动了乱搞男女关系的心思,代表着危及婚姻的风险。

她为此又哭又闹。无论杨卫帆怎么解释,也不信他一点不知情。

就这样,杨卫帆足足哄了老婆一天才算过关。

因为没睡好,头也疼了一天。

更可气的是,虽然后来他打电话把洪衍武臭骂了一顿,但电话里,洪衍武根本漫不在乎,反倒笑他镇不住媳妇。

说他真不像个老爷们,把明明对夫妻生活有益的事儿给办成这样了,忒二了。

这自然就更让他搓火了。颇有为自己误交损友追悔莫及之感。

于是一赌气,生出了过年前都不愿意再搭理洪衍武的念头来。

他下定决心,无论这小子再提出任何合理和不合理的要求,一概统统拒绝。

只可惜这决心白瞎了,真没坚持多久。

因为没几天,洪衍武就又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招呼他和周曼娜去挑港式服装和皮鞋。

这个电话是周曼娜先接的。

一听说有滑雪衫、蝙蝠衫、牛仔裤,还随便拿随便选,她一脸兴奋和期待,完全把洪衍武当成了好人。

至于那扑克牌和画报的事儿,却忘了个净光净。

跟着喜不自胜地把电话给了杨卫帆。

而为了不让媳妇扫兴,杨卫帆也只能放弃原则了。

挂上电话后,他忽然感到很悲观,他认为自己可能永远都抓不住洪衍武的小辫子了。

虽然每一次他都试图这样做,也很想成功一回。

但他发现,这孙子根本就是一只从油罐子里爬出来的壁虎。

不光在杨卫帆这儿,洪衍武和陈力泉带回来的东西,在各方各面都受到了强烈的欢迎。

不但家里人满意。亲戚和邻居们高兴,就连单位的同事们都乐坏了。

要说其实根本没费什么。

洪衍武除了给水清、蓝招娣和肖和平一人带了块电子表。送行政科长、庞师傅和苟师傅一人一个计算器。

也不过给其余的大食堂同事们,每人发了一盒“万宝路”和“良友”而已。

但这就获得了集体性的欢呼和拥护。

不夸张的说,当时散烟时,整个食堂都炸开锅了。

一声声“牛X”和“盖帽了”,简直吵闹得要把房顶掀开。

搁碰巧路过的,还以为大食堂内部闹政变了呢。

其实要说实话,外烟的味道其实并不怎么地,混合型的劲儿特大,远没有咱们本土的烤烟吸得舒服甘醇。

但就是一听外国烟的心理作用,让当时的人感觉特别地好,情绪随之而来。

当然,说起来算是一种崇洋媚外,可这种崇洋媚外却很单纯。

当年的人还想不了那么多,看不了那么深刻。

他们只知道国际友好就是友好,仅仅是乐颠颠的为第一次尝试异域风情的新鲜而感到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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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升值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次花城之行,可谓成果斐然。

不但该办的事儿办得挺利索,能准时回归,他们还给亲戚朋友们带了不少礼物。

这就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挺高兴。

当然,最感到欣喜若狂的还是靠他们吃饭的那些人。

一知道这两位爷准时回了京城,大家心里立刻就有底了,那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更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暗自庆幸,“还好还好,这次总算没出什么意外!”

……不,其实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因为意外确实是出了,不过虽然对大多数人是件坏事,可偏偏对洪衍武个人却是有利的。

敢情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坐飞机从花城回京的当天,共和国发布了一条影响到全国千家万户的重磅消息。

国家上层决定从即日起,降低涤棉布的价格,同时提高烟、酒的价格。

通知上说,近年来,烤烟和酿酒原料多次提价,烟、酒生产成本提高,收购价提高,致使工厂利润下降,国家财政收入减少。

同时,由于社会购买力增长,全国高中档烟、酒长期供不应求。

为此适当提高烟酒销售价格,既利于促进生产,供应群众需要,又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回笼货币,克服财政经济困难。

这次调价,据全国统算,甲级烟零售价平均每盒提价0.27 元,乙级烟平均每盒提价0.08 元,丙级烟平均每盒提价0.02 元,丁级戊级烟不提价。

全国名牌白酒每斤提价2.00 元以上,散装粮食白酒每斤提价0.10 元到0.20 元,散装啤酒标准品每公斤提价0.16 元左右,散装黄酒也适当提价,这些品种的瓶装酒都相应提价,薯干白酒不提价。

通知还强调,这次调价是人民生店中的一件大事,各级政府要加强领导,加强物价管理,以保持市场物价的基本稳定。

不用说,在这个我国经济状况刚刚初步焕发出一些生机的年代,在京城居民大部分收入仍主要用以改善和提高日常生活消费,尚无余钱用于金融积累的年代。

烟和酒这两样东西,恐怕是每个家庭的男性成员最普遍,也是最难以割舍的享受了。

那么烟酒提价这么高的幅度,一下子就老百姓刚刚因恢复奖金制度稍稍宽裕的钱包再次紧张起来,也就必然引起了人们心理上的不适应。

因此民间不满的意见很大。当有关部门作摸底调查时,知识分子就愤愤地问,“到底是哪些人向中央提出涨价的?”

可是呢,大多数人吃亏,少数人获益。这件事具体落实到洪衍武的身上,却是等于从天而降了一笔横财呀。

千万别忘了,在他和陈力泉离开的这两个星期里,他们手里的烟酒对外销售是停了,可对内的采购却根本没停止。

甚至因为“小百子”说宋家原先的那套三居室已经没地方放烟酒了,洪衍武还给了“小百子”一套宋家新房的钥匙。

这下好,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小百子”和“大勇”还真没闲着。这俩礼拜几乎把手里的钱都花差不多了。这段时间聚敛的好烟好酒,又堆满了三居室里的一个房间。

这整个一歪打正着,坐地升值啊。

别的不提,从12月18日开始,茅台酒的出厂价从过去的六块四调整为八块四元,市场官方零售价也一下从八元飙到了十八元!

那么仅仅这几天新吃进来的二十八箱茅台,就已经有五千元的升值浮盈了(算上折扣),更别提其他了。

要是加上原有的两千余箱名酒,近一千箱名烟的存货呢?要是按照私下里倒手的价儿算呢?

可想而知,洪衍武整体获利有多么丰厚了。

他自己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自己手里全部的烟酒存货,如今的价值应该是过百万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知道这次烟酒涨价仅仅只是个开始。

尽管很长时间内,官方价格仍旧会在一定程度内被人为控制着,可从此高档烟酒却展开了缓慢但稳定的,一路攀升之路。

哪怕是这些烟酒厂家产量与日俱增,也没能再让价格有过明显的回落。

所以说,这背后蕴藏的利益更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宝库。

正因为如此,虽然同时涤棉布下降了每尺两毛一。涤卡和条绒也由过去的每米七块五,降到五块五。

这或许会给服装夜市那一块儿,带来数千元的成本损失。

但这种副作用,基本上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于是洪衍武回来后归置自己的买卖,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运输组”实施奖励。

“小百子”和“大勇”这俩为首的每人奖励一千元整,茅台两瓶,中华烟两条。

底下干活的十几个人,每人二百元现金,泸州老窖两瓶,牡丹烟两条。

一时间,欢声雷动。

这种集体中间的好运气,让整个“运输组”都成了同一杆大旗下,其他各组兄弟们甚为羡慕的对象。

特别是旅馆里那帮拉生意的主儿,明知人家拿的钱,是自己无作为才造成的,那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不过好在他们的营生又可以开张了,而且赶上了年底走动送礼的大好时机。

这烟酒一涨价,他们的收入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说到底,这还是件好事。

当然,还别看“运输队”在年底撞上了大运,似乎成了享受天上掉馅饼这种美事儿的幸运儿。

可实际上真正最大的幸运儿可不是他们,而是服装夜市上的这帮人。

12月22日,当洪衍武的第一批港式服装一上市,就立竿见影的火了。

首先最好卖的是成本最低廉的毛领子。

虽然在货运过程里足足丢失了三麻包,可连给“大宝”他们仨的提成都加上,均算下来成本也不过四毛钱。

洪衍武批发给大伙儿是一块钱,每个摊位平均分配了四百条。

就这玩意,好处就不用多说了,京城又没有同类产品,还真是买两块五都有人要。

谁要卖两块,那是良心价,立刻就能引发疯抢啊。

结果刚到月底就卖出去百分之七十了。剩下的货,就是些黑心的小子看风头一个劲地涨价,非三块钱不卖,才压着货呢。

就这笔买卖,洪衍武毫不费力就赚了一万三四。底下人的分润也至少各有四百块。

那真是甜到心肝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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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序幕

其次最畅销的是“刺儿梅”的配饰品,洪衍武进的棒针毛衣,还有他们的男女皮鞋。

要知道,此时的京城,女孩子们用的配饰品只有简单头箍和黑卡子,根本没有首饰的概念。

毛衣又几乎都是个人买毛线回家去自己织,皮鞋更是难得一见高跟女鞋和尖头男鞋。

那不用说,这些样式新颖、时髦的“广货”,对首都人民会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些东西价格也“便宜”啊。

像“刺儿梅”的配饰品,进货的价格区间只在分币和毛票的概念上。

最便宜的发卡子,样式和普通黑卡子一样,却有红黄蓝绿各种颜色。

六个半打才四分钱,那是要精确到“厘”才能算清楚的。

首饰里带项坠的项链成本最高,但一条也不过三四毛钱。

即使她把毛利加上好几倍,最贵的东西不过一块钱左右。

但凡逛街的姑娘只要看得上眼,就能买得起。

所以她每天光发卡子就能销出几百个,配饰品这块的总利润能达到每天五六十块。

洪衍武的棒针毛衣呢,因为是仿毛制品,进价只有八块。

但与之相比,当时的毛线却是每斤二十七块三毛,还需要工业券。

这么一来,洪衍武十三块批发,底下人接过来,在市场上就敢喊价二十六块。

虽然是暴利,可这在不懂行的人看来,却觉得卖主像傻子了,不少人都愿意落这个“实惠”。

皮鞋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批来自花城的男女皮鞋,大部分材料都是人造革的,但样式却很时髦。

再加上当时的皮鞋就属花城和沪海做工细致,看上去相当显档次。

洪衍武进价在十块左右,十五块一双批发。

底下人加价十元出售,照样能让大部分顾客心甘情愿掏腰包。

反倒是洪衍武进得八十双真正的皮鞋,是问者多买者少。

这是因为,虽然这些鞋的样式做工更高一筹,但批发价就得四十五块,在市场上售价那就更高了。

真舍得花一个多月工资买双皮鞋的人,那实在太少。

那么这些鞋,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用或赠送亲友以外,也就是几个练摊的小子兜里有了钱烧包,买走一些臭美臭美。

其余的就只能摆在摊上当样品,权充招揽顾客之用了。

由此可以看出,这年头的消费层次还很低,绝对是以价格为中心。

在下面,如果继续按照销售量继续往后排呢,依次就是牛仔裤和蝙蝠衫了。

不得不说,实际情况和洪衍武所预计的确实有些差距,这两样东西的销量远没有火爆到他所想象的地步。

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当时内地的服装审美更普遍的局限在于细节变化上。

这些款式和剪裁太具突破性,在观念上被人们接受还需要一个过程。

除了一些敢于尝试,不屑于循规蹈矩的年轻人一见到,就欣喜若狂奉为神物,非买不可之外。

其他人虽然也爱不释手,但却有点不敢尝试、不敢出风头的顾虑。生怕被别人视为“流氓”。

再加上牛仔裤进货成本本身就高,洪衍武批发十五块,喊价都在二三十块。

不少人总是习惯性地拿劳动布来比较,怎么琢磨都觉着不值当的。

而蝙蝠衫虽然要便宜些,可偏偏又不对时令。

因此这两种衣服出货速度都不是很快,整个服装夜市每天也就走个一百五六十件吧。

虽说也还凑合,可要和庞大的库存量一比,再想想花城那边还在批量生产,和继续吃进的情况,就难免让人心慌了。

幸好洪衍武早就知道了后面的市场演变,不会动摇信心。

否则要换别人,非得急死不可,弄不好就销价处理了。

最后还得再说一句,滑雪服和西装的销量是最少的。每天整个市场也就能出去四五套而已。

但这可不是因为市场不认可,大家不喜欢。

“滑雪衫”这种东西,顾名思义是滑雪时穿的专用服装。

它和“登山服”一样,是当年唯一用光滑的化纤面料和晴纶棉做成的服装,有防水的效果。

所以较之传统用棉花做成的棉袄或棉猴儿,滑雪衫尽管有着“面包服”的外号,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实际却很轻巧。

外观上显得非常时髦,也很高科技,相当能唤起年轻人的激情。

事实上,这种服装就是我国初代羽绒服的雏形。

但就是价格太贵了,一件衣服成本二十多元,市场上叫卖就得四五十,是绝对的“贵族服装”。

另外,也又不少人总觉得薄的东西不保暖,生怕花了冤枉钱,那么左右权衡了一下,好多人也就没有了购买的勇气。

而西装这东西因外国电影和电视剧的影响,平民老百姓对这种代表西方的服装早已心生向往。

人们心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怕落个“资产阶级臭习气”或是“业余华侨”外号的顾虑,倒是挺期待自己穿上能有几分高仓健的风采。

但也是实在消费不起,一套成衣市场售价也得四十块,实在是够让人肉疼的。

而且再一考虑穿西装,还得买衬衣,又不会打领带,那心里的这份向往也就逐渐退却了。

总之,这两种服装都有点看起来很美,却不太实用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这些各类的新颖服装也有效的拉动了整个服装夜市的人气。

连同“刺儿梅”和“大宝”他们几个在市场门口销售的电子表、计算器一起。

这京城首批的“港货”和“广货”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精神地震,给尚处于保守阶段的京城服装市场带来了强烈的震荡波。

自从上市之日起,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每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服装夜市上人流的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人询问那些滞销的品种。

尽管销售量增长并不迅速,但依依不舍的眼神,让每个人都开始对滞销的衣服乐观起来。

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最终人们的钱包,将会主动对这些暂时还接受不了的服装缴械投降。

精明的洪衍武甚至根本没坐等这种变化的倒来,傻等着老天爷的帮忙,而是主动采取了主动进击的行动。

一方面,他是把涉及到外汇券的买卖全都交给了陈力泉负责。

打着让陈力泉熟悉外语的旗号,为自己减担,腾出了时间。

另一方面,他心知电影是最好的穿衣指南,明星是最好的服装模特。

因此开始专心致志,四处寻摸适合的广告宣传形象。

最终千辛万苦找到了需要的形象,去王府井的国家照相馆翻拍冲印放大去了。

而就在一场革命性的服装新潮流即将拉开序幕之际。

就在洪衍武喜闻舅舅家终于有了后继香火,得了一个六斤九两的胖小子,取名完颜裕祥的这一天。

1981年终于与人们挥手作别了。

它从此永远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里,只成为了逐渐被人们遗落在脑后的一段记忆。

但在这一年,确实经历了太多值得让世界永远铭记的事儿。

比如说人类公布首例艾滋病,世界出现第一部个人电脑,戴安娜王妃嫁给了威尔士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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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名人效应

在1982年的开年之初,如果说可以用一句话给这一年概括一下的话。

那么这就是我国人民正在与短缺经济告别,却仍旧要为提高幸福指数持续努力奋斗的年代。

这一年,国家统计局宣布,我国人口总数首都超过了十亿人口。

这无疑让政府的机关相关部门如临大敌,更是全力去抓计生工作。

但在人口带来的空前压力背后,也意味我们拥有了一个相当庞大的消费市场,未来可供挖掘的潜力无限。

而在1982年的报刊上,全年有关经济领域,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有两个。

一个是“擅自提价”,另一个就是“二道贩子”。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1981年前后,价格杠杆已经开始初步发挥作用。

正以越来越大的力度,来挑战由国家一贯实行的统购统销,不按照供需规律来确定的商品价格。

到了今天,当我们回过头再来看,这其实是市场经济中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

可在那个时期,国家却仍要坚定地用行政手段继续来管理经济,管控市场。

当然,这不是说国家的政策在前进的方向上摇摆不定,或是要走回头老路。

而且因为一切改革都要循序渐进,并不能一蹴而就,否则就会欲速则不达。

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带领我们摸索前进的“伟人”,相当小心翼翼,在追求一种逐渐过渡的“软着陆”。

因而国家采取的具体措施就是,发布了十项措施坚决稳定市场物价,并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来控制价格。

无论从大件自行车、手表还是到臭豆腐,统统都纳入管理范围。

同时为了方便监督,发动群众,报纸、电台经常公告各种价格。

尤其是与老百姓日生活息息相关的食品价格,比如馒头、油条、麻花等等。

因为一旦当老百姓知道了国家规定的价格,自然就起到了全民监督的作用。

另外,为保证这些措施的落实,国家上层还要求必须坚决打击投机倒把的行为。

不用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不是出卖自己生产的产品,而是买进商品转手,从中获利的人。

也就是二道贩子。

但同时也提出,这种活动有些是国家允许的,有些是不允许的。

别忘了,只要是从事零售的人员货店铺。那都是转手渔利的机构。

如果都不允许等于是取消了所有商店,包括所有国营商店。

所以当年说,经过政府同意,在不影响国家收购的前提下,对经济自由行为,应该给予保护。

很显然,这是个过渡时期的政策,区别对待。

那么我们也就知道,洪衍武亲手兴办的这个服装夜市,处境有多么美妙了。

首先他们发挥着替西城区服装公司消化库存的功能,属于政府着意扶持的个体工商户,自然就归类在了国家允许的范畴之内。

其次他们去花城进货也绝对是一步妙棋。

由于从引进的大部分东西,在京城根本没有同类产品可比较,那么只要坚持把服装公司的商品低价销售,跟物价局也就能交代过去了。

所以总的来说,他们就等于身处在了一条安全的夹缝里。

既能享受国营商店的待遇,又不受价格管控。那可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呢。

这不,由于1982年的春节是1月25日,这才刚过完元旦,家家户户添置新衣的需求几乎一起爆发了出来,陡然让服装夜市的人流又提高了一截。

别说那些本来的俏货了,就是“滑雪衫”、“西装”的销量也翻倍了。

不出意外,整个市场的日销售额将重归两万的高峰。

正在这种情况之下,1月5日,洪衍专门请国家照相馆放洗的两张一人高的大幅广告宣传海报也出炉了。

这两张海报的画面一模一样,是去年刚上映完的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中的一个镜头。

画面相当富有浪漫情调。

在蓝天草原的田园风光下,由高仓健扮演的男逐渐田岛耕作,正骑在马上回头观望着由倍赏千惠子扮演的女主角风见民子和她的儿子。

三人之间的感情呼应,通过这一幕表达的淋漓尽致。

而且最为难得可贵的是,这三个电影角色的着装。可全都是牛仔裤。

洪衍武就是印象里记得这一幕,才特意跑了好几家电影院和文化宫,去找这部电影胶片的。

最终用二十元和两条好烟的代价。从一个电影放映员手里,换到了这一幕经典镜头的胶片。

最有意思的是,当他拿着电影胶片跟国家照相馆说出他要的尺寸是高一米八,宽一米二时,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简直惊呆了。

因为不说当时技术所限,冲洗不了这么大的尺寸,就是能冲洗,价格也着实不菲。

大概估算一下,一张就要好几百块呢。

工作人员就劝他放洗个十八寸的,说那已经不小了。

可偏偏洪衍武还非要坚持几见不可,自己给他们出了个主意。

说可以用最大尺寸分洗局部,最后用覆盖粘贴的办法把几张十八寸,拼成一个整张画面就行。

而且为了让照相馆没有后顾之忧,他还愿意当时就付全款。

于是最终由经理出面,按放洗比例算定了价格,接下这单生意。

就为这件事,洪衍武为照相馆的工作人员,提供了至少一个月的谈资。

许多人都在感叹,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竟然有这么疯狂执着的影迷。

当然了,作为给国家多位领导人服务过的国家第一照相馆,那技术肯定是没挑的。

洪衍武一见到成品,就知道这一千多块钱花得值了。

因为人家把照片洗出来后,按他要求粘裱在了三合板上,那图像拼接的天衣无缝,没有一点褶皱。

而且那可是电影级别,偌大的屏幕尺寸缩到一米七八,清晰度太细腻了,那颜色也不是今天的数控喷绘机所能比的。

果不其然,像这样的精美的大画面分置到服装夜市的出入口,在灯光的映照下,就立刻产生了轰动效应。

不但紧紧抓住了往来人们的眼球,形成了驻足围观现象,对牛仔裤的销售量更是刺激得直线飙升。

没几天居然成了疯抢模式,这甚至超乎了洪衍武自己的想象。

其实这也难怪。

因为尽管画面上面没有一句广告词,可这种直观视觉的效果是每个人都能领悟的。

那么出于对这部电影的喜爱,出于对电影角色的向往,好多人都在情感的驱动下,把钱包敞开,以求能通过穿上牛仔裤实现和这部电影的某种联系。

似乎只要穿上了这样一条裤子,他们的生活也会发生这样的浪漫,和影片世界拉近似的。

说白了,这就叫名人效应。

这种情况,说起来跟马龙白兰度、詹姆斯迪恩、猫王和梦露在美国电影中身着牛仔裤的形象,每一次都在西方世界成功掀起了牛仔裤浪潮一样,没什么不同。

于是洪衍武无意中又创造了历史,我国的第一个明星代言广告就这样诞生了,用的还是外国明星。

而高仓健和倍赏千惠子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代言”了。

完全免费的帮助洪衍武这个奸商攥取了暴利,也为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时尚发展做了贡献。

从这个角度说,这也可能是我国第一起肖像权和文化版权的侵权案件。

但这就是这个年代的好处啊。就是这么胡来了,又能如何?

重要的事儿说三遍,没人追究!没人追究!没人追究!

这样此后,服装夜市的市场协管员们也就多了一个额外的任务。

每天开市前,要把这两张大型海报用铁丝固定在市场进出口两端的立柱上,然后闭市再送回“小厨房”的租房里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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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比较

从1月5日到1月15日,仅仅十天,洪衍武的牛仔裤销出去了三千六百条。

有意思的是,男裤销量远比女裤为多,这足见市场仍蕴藏着巨大的潜力可供挖掘。

而且特别走运的是,就在男鞋已经被卖光,男式牛仔裤也即将售罄之际,花城的第二批货发来了。

于是服装夜市继续火爆,日销售金额再接再厉地突破了前所未有的三万元高峰。

整个服装夜市练摊儿的兄弟们都乐疯了,连批货的时候自己人都争抢上了。

因为除了三个协管员私下从洪衍武这儿每月领五百块工资,其他人的收入就得靠各显其能,自己卖货卖出来。

谁拿到的俏货越多,不就越挣钱吗?

再说这么好挣钱的时候万一错过去,弄不好明年年底才有了,所以道义放两边,还是先把利字摆中间吧。

因此最近就为了这些货,一得着空,他们就要互相抡抢夹棒地挤兑呢。

“德子,你小子白叫了这个名,可真没德行。新来牛仔裤就三千条男裤,你小子一人霸了三百条。你怎么这么独啊?不让别人过年了是不是?”

“嘿,老臭儿,你倒说得好听。可我怎么听说有个兔崽子还偷摸囤了一百五十双男鞋呢?你是想着别人了怎么着?”

这时候不嫌事儿大的也掺和进来了。

“你们俩孙子真没劲,都太鸡贼。自己哥们至于吗?其实耍这些小把戏根本没用,咱是靠嘴吃饭的,真有本事狗屎也能卖出高价去。”

德子率先转移了目标。

“出溜儿,你就装孙子吧。说得好听,你办起事儿来不地道”

老臭儿则跟着也揭露出了真相。

“就是的。你他妈的得了吧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哥是‘大宝’当我们不知道啊,有他关照,你倒是不缺货……”

总之,流氓的特性里自私还是占大头,一牵扯到利益,阴暗面就都暴露出来了。

不过还别看他们彼此争嘴,似乎都钻进了钱眼里去了。但唯独对洪衍武是一百个服气。

“洪爷就是洪爷,这次花城真没白去,搞来这么多俏货,让兄弟们过了个肥年。”

“就是,洪爷就是神通广大。还别说货俏了,就说这么大的手笔,谁玩得转?那是山一样的量啊,怎么运来,搁在哪儿存?要不说呢,这钱该谁挣,都是命里注定的,多大本事干多大的事儿,强求不得!”

“别他妈费话,当初你们丫还都不乐意呢?洪爷的高瞻远瞩,你们一堆凡人能想明白吗?我跟你们说,洪爷绝对是善财童子转世。左手抓金,右手抓银啊!还是学学我吧,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咱一点也没含糊过……”

“你还别这儿抖机灵,洪爷跟你八竿子也打不着,你装什么大尾巴鹰?再说你那点小聪明还配跟洪爷比,就是萤火虫的亮儿,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

“对对对,你丫整个一真流氓假仗义,四处说便宜话的主儿。洪爷可是真局气,办实事的。听说了吗?‘顺子’已经出来了,‘淘气儿’也快了。你们猜洪爷怎么着?已经派人给顺子送去五百安家费了,还让他今后负责聚敛所有折进去的兄弟呢。洪爷有话,因为‘大抄’进去的兄弟们,愿意回来的,照样管饭辙……”

“是吗?哎呦。这可太仁义拉。我记着,当初可给过他们散伙钱了,这还能继续接着?我看咱们待在洪爷麾下,也不比国家给的铁饭碗差。”

“切,那你也太没见识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知道吗?‘顺子’和‘淘气儿’能这么快出来,找托儿减刑也是洪爷给办的。”

“我说的呢,牛X!瞧这份儿!这才叫真爷们呢!”

另外,还别看洪衍武这伙子人一个劲的利用服装夜市疯狂敛财,猛捞钞票,但洪衍武平时的话还真没白说。

这些平日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一旦财富能见光,还真没忘了自己家里人。

像德子就买了一台原装彩电,孝敬从小把他带大的奶奶,并且请老臭儿帮忙送到家里去。

当时是上午十点来钟,因为大家都去上班了。

彩电被德子和老臭儿一块抬进院儿里的时候,虽然没引起整条胡同的轰动。

不过因为有个邻居孩子大叫了一声“大彩电”,那也引得左邻右舍的家庭妇女们来看热闹。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七十岁的德子奶奶可是慌神了。

死命堵着不让东西进屋,还连声问东西哪儿来的?

德子和老臭当然着急进屋啊。

就说您甭问了,看就行了,屏幕可大可清楚了,就为了您老眼神不好买的。

可老太太心里不踏实啊,说必须得问清楚了。否则看不了两天,公安局的来了怎么办?奶奶我害怕。

嘿,这下可招德子不乐意了。

他不得不把电视放在地上,当场拿出发票来,死命保证是他卖衣服挣钱买的。但那样子委屈可大了。

直到有邻居们验过发票之后,啧啧称奇之余,也来帮忙劝说。

最终,这不认字儿的老太太,才在众口一词的“您有福啊”、“德子真出息”的恭维声中,抹着眼泪笑了。

接下来类似的情况还有“老臭儿”家,德子一样得帮忙把洗衣机和一个四喇叭送到“老臭儿”家。

结果俩人刚把东西送进屋里,老臭儿亲妈就号叫着冲进来。

这个四十多的老娘们相当生猛,根本不顾德子在场,一把揪住“老臭儿”的耳朵就骂。

“小兔崽子,你哪儿来的钱?你要急死我呀你?”

“老臭儿”被她揪得直吸气,不得不歪着头,单脚着地。“您先撒开,您先撒开行不行?我说还不行吗?”

可不仅没松手,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老臭儿妈抓住了老臭儿的腮帮子,指甲扣得很深。

“你今天要给我说清楚,要不我今天就死给你看。”

德子赶紧过来帮我拉住。“婶儿哎,再过一会他就死啦,您放心我们没干犯法的事,老臭儿卖衣服有执照,那都是合法的,可挣了不少钱哪。”

这么一来老臭儿妈才突然撒手了,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惊魂未定的哇哇大哭起来。

这么一来,那天临走的时候德子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他怎么都觉着自己那年老力衰的奶奶,到底还是比老臭儿那龙精虎猛的妈,可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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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愿打愿挨

还别看在服装夜市上,洪衍武的人每天都在用小刀子刷刷地片着老百姓的肉,可偏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就因为货色时髦,多种多样,而且有自由划价的空间。

在“挨了刀”的老百姓里,居然有不少人,反倒感觉这个市场办得比国营的好,让他们受益良多。

像那些没有工作,贪图时髦,每天只会拎着录音机逛大街,哭着喊着也要臭美的年轻男女们就不说了。

那都是些宁肯不吃饭,偷邻居家鸽子和自行车铃卖钱,也得穿条牛仔裤在街上招摇的主儿。

他们是服装夜市最稳固的客户群体,赶都赶不走,背地里也是最爱替服装夜市扬名。

可除了他们以外,对服装夜市存有好感的,也不乏许多有着稳定工作,追求正常生活的普通人。

像1982年春节前就要结婚的王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服装夜市,她才没给自己的婚礼留下遗憾。

如果从社会整体氛围来讲,其实从去年起,新娘和新郎穿的结婚礼服,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单调刻板了,已经有人敢于把大红色的衣服穿在外面了。

而性格热烈外向的王芬显然更要超前一些,结婚头俩月前,她就一直在琢磨,该穿什么样的服装,来为自己的婚礼留下美好的回忆。

最后她想起了“运动”中毁掉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就决定做一身旗袍。

等有这个想法以后,她就到京城的各大商场去转。

转来转去,选了一块古香缎的料子。

虽然每个月只挣四十多块,可她还是狠了狠,拿出俩月工资,花了八十多块钱把这旗袍做下来了。

要说穿上倒是真美,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后来问母亲的意见才知道,敢情穿旗袍是要带首饰,穿高跟鞋的。

这下可又犯了难,因为高跟鞋和首饰价格高昂就不说了,关键难以买到啊。

百货商店里即使有高跟鞋买,也需要七张工业券呢。

而珠宝首饰更是难觅其踪迹,恐怕得到传说中的“友谊商店”才有可能一见。

凭她一个普通工人哪里够得上呢?

结果恰恰就在离婚期不足一周的时候,她终于从单位小姐妹的口中知道了服装夜市有卖高跟鞋的。

在这里,她不但买到了比百货商店里更洋气,更便宜的红色高跟鞋,还买到了梦寐以求的珠宝首饰。

虽然是假货,可既漂亮又便宜,一下子就让她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就这样,结婚那天,王芬不但带上了项链,还有耳环、戒指,胸口还别了一朵珠花。

她发型是把头发整个烫起来,那种波浪的大花。

这样再穿上一身红色的旗袍,踩上红亮的皮鞋,那真是鲜亮异常,耀目至极。

果然,在她把这当时还堪称另类的行头穿戴好以后,再穿上大衣,坐着小车来到新郎家,一经闪亮登场,就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天婚礼上,无论是婆家人还是街坊邻居的目光都非常新奇,盯王芬芳的旗袍看了半天都不愿意离开。

大家都觉得太惊讶了,怎么穿这么漂亮啊!

就连新郎的亲兄弟都说,“嫂子你太漂亮了,把我们家整条胡同都给镇了。”

与王芬的情况差不多,在1982年的春节前夕,日报社编辑杜牧林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春节之后,他就要参加单位的出国考察团去日本公干了。

而忧的却是,出国的置装费却严重不足。

他们的单位不比国家部委大机关,经费充裕。

动辄出国考察团就十几位、几十位成员,置装费一发就是五百块。除了做两身衣服,还能有剩余买双好皮鞋,买条丝绸领带的。

他们只发了三百元。而那仅仅够“红都”做一身半西装的,其余不足部分就得自己补上了。

可他的工资才有多少啊?七十块而已,妻子才四十块。

填上这个窟窿就要他们两口子一整月的工资啊。

家里刚刚置办上电视,不但手头正紧,妻子还想攒钱买个洗衣机呢,这一百块钱填上,那不等于凭空花掉了半拉洗衣机吗?

所以最终杜牧林抛弃了面子,选择了里子。

他算了算,出国大致需要半个月,如果精心点,或许不用更换,也能对付过来。

于是仅仅在“红都”做了一身西装,连双新鞋也没买,就打算穿旧的凑合了。

没办法,这就是发展中国家的难处啊。

可他万万没想到,妻子却突然在某一天晚上带给了他一份永难相忘的惊喜。

那一天,杜牧林像惯常一样加班到八点才回家,没想到一进家门,桌上不但有碗筷。旁边的椅子上竟然还有一身灰色派力司西服和一双皮鞋。

而妻子不由分说就让杜牧林穿上试试。

还别说,衣服特别合适,样式还特别新颖。

穿上以后一看,让人眼睛一亮,版式比“红都”的都好。

连在一边做功课的儿子也直嚷嚷,说爸爸像外国人。

直到这时妻子才炫耀似的表功,说西服和皮鞋都是在西单服装夜市买的,一共才花了七十五块,还是香港货呢。

跟着她又给杜牧林拿出了一条丝绸领带,花纹颜色比“红都”的还好。

此时,杜牧林已经完全被欣喜搞昏头了。

他一边对着镜子试着,一边不由自主地问,“这领带也是香港货,贵不贵?这个可没必要买,我有一条就够了……”

哪知妻子却更是得意的一笑。

“人家白白送的,怎么样?我买的这些东西还合用吧?再怎么样,你一个大男人出国也得体面点。总不好没一身更换衣服的。再说,咱让谁小瞧了,也不能让日本人小瞧了不是?”

就这样,从结婚算起差不多十五年,一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和妻子有过亲昵举动的杜牧林,破天荒的在孩子的面前忍不住拥抱了妻子。

虽然这有些荒唐的举动,让他的儿子好一通起哄,也让他的妻子面红耳赤,挣脱开后一个劲抱怨,可也足以说明他心中的激动和幸福了。

如果说王芬和杜牧林的经历,仅仅算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里的点滴小事,还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的话。

那么“红叶”也因为洪衍武弄到京城的这些港式服装,找到他的门上来,要求他为共和国的电影事业做点“贡献”。

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可就显得七扭八绕,有意思多了。

敢情“红叶”大学毕业以后,就被分配到了京城电影制品厂工作。

当然了,哪儿都得论资排辈,他既然是“小字辈”,就只能先跑剧务和负责道具。

还别说,分配的剧组倒真不错。

是计划在1982年开拍的“京影厂”的重头戏,根据苏叔阳作品改编的电影《夕照街》。

著名的电影演员于绍康和陈氏父子,还有青年明星迟志强,都会在这部电影里出演重要角色。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夕照街》所讲述的故事主要发生在京城一个待迁的大杂院里。

这部电影不但需要如实的反应出当代京城市民的生活场景。剧中人物构成,很大一部分还是待业小青年。

别忘了,由于“红叶”本身就是京城人,又当过流氓头子。

他无论是对胡同里的生活,还是失足青年的特点都很熟悉。

那么他加入剧组,来参与规划京城百姓市井生活的场景,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实际上他提出的不少意见的确相当有建设性,布置的场景所费不多又贴近生活,于是很快就获得了导演的赏识。

为此,导演筹他办事有功,也为了节省经费,便将电影中的一个小角色给了他。

这么一来,“红叶”还将有幸出演剧中的模范教师夫妇的儿子,一个好不容易与父母重聚的返城知青。

可惜后来却偏偏有个难题让“红叶”有点应付不来了。

那就是剧中还需要的港式服装,街面上实在很难买到。

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子身着牛仔裤,“红叶”跟人家敬烟套磁,这才最终对了路,摸到了西单的服装夜市来。

这一见着服装夜市上的东西,他可是美坏了。

只是这时候,另一件事儿又让他发愁了。

敢情这些衣服价格不菲,一身下来就差不多上百了。

要按剧情需要呢,男的女的,得买好几身,这经费可够让人肉疼的。

另外个体户们也没办法开发票,他根本没办法跟剧组报销走账。

得,又陷入了僵局。

而恰恰就在“红叶”发愁闹心的时候,事情有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敢情一个过去跟过他的小兄弟也在练摊,在市场上把他给认出来了。

那马上就大哥长大哥短的招呼上了,还非让“红叶”挑几件衣服穿不可,透着局气、大方。

嘿,好事吧?

可“红叶”这为人还就这样,他还不好意思占小兄弟的便宜。同时也为了对比出来的经济差距而暗自汗颜,他竟然死要面子,坚持谢绝。

不过他也不傻,看见这小兄弟,就估摸着洪衍武也在这儿掺和了一脚,临走时候他就特意问了一句。

这不,维护住了大哥的颜面之后,他又主动跑洪衍武家里来找便宜来了。

他们俩之间倒不用客气。

可“红叶”这次还真有点失算了,洪衍武确实是痛快的把他的事儿答应了。可反过来还求他办件事呢,倒一下让他犯了难。

敢情洪衍武比猴儿都精,根本不做赔本买卖。脑子一转,就顺势提出能否拍摄一段服装夜市的镜头,放在《夕照街》电影里。

这事儿“红叶”当然得尽力,可却做不了主。他想了又想,最后只能说想办法安排洪衍武和导演、副导演见面单聊。成不成的,他可没把握。

好在洪衍武也明白他的难处,就说只要见面谈谈就行。无论怎样,服装都赞助了。

就这么着,“红叶”回去试着跟导演提了一下,请导演务必给他这个面子。

还不得不说,这年头的电影行业光有面子没有里子,可实在是够清苦的。

一算这几套服装能剩下好两三百块呢,导演还真不能不卖“红叶”这个面子。

结果这一见面,事儿就真谈成了。

洪衍武是谁啊?口才和经济实力都过硬。

见面之后,不但好一通表达对电影事业的热爱,也为电影中出现服装夜市的镜头找出了好几条崇高的理由。

最后他还代表全体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额外许了赞助费两千块,说可以全凭剧组自己支配。

这下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双重作用下,导演真不能不动心了。

至少有了这笔钱,剧组的伙食总能搞得好一点,额外的车马费也不用跟上面扯皮了。

要说眼下唯一的顾虑,也就是这样干会不会犯错误?

可这点事儿对洪衍武算什么?他就擅长玩这种猫腻,直接就把“红叶”推出来了。

跟导演说“干脆,咱也甭提什么赞助了。这是我哥们,我们俩过钱那是私人馈赠,我就乐意把钱给他花。”

“反正您剧组要缺什么,到时候就找他要就行了。他既不记账也不走票,乐意用自己钱贴补剧组是他自己的事儿。这样,我来保证他的需要,他来保证剧组的需要,不就结了?”

“至于您能把服装夜市拍摄进电影,这完全是为了如实记录时代影像,使电影更贴近百姓生活,跟钱的事儿一点关系没有。对不对?那咱们还犯什么错误啊?”

所以最终皆大欢喜,在洪衍武的一手操作下,“红叶”不但在剧组中的地位又提高了一步,《夕照街》居然也成了我国电影史上继《庐山恋》之后,第二部植入广告的电影。

而最让剧组满意的是,事后洪衍武还大方的邀请整个剧组成员一起吃了顿涮羊肉。

要知道,除了导演和副导演以外,其他人几乎都是第一次吃“顺东来”。

而且他们也是头一次,单只靠吃肉就能吃饱了的。

就一个字儿,美!

所以就凭这顿饭,剧组也不能不相信洪衍武的许诺了。

人家实力在这儿呢。要不怎么请得起啊?这得多阔的主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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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公道话

任何事情至少有正反两面。

所以别看在服装夜市上,这些港式衣服是香饽饽,甚至都出现了个别顾客让个体户现场扒裤子,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要买的情况。

但在福儒里,这些服装却实在有点不受待见,横遭冷遇。

坚定持有批判性意见的,当然是各家各户的长辈们。

苏裁缝的意见是算最温和的,他只是死活看不上香港西服的布料和做工。

说这些是根本上不了台面儿,纯坑人钱的玩意,买这个太上当。

还说比洪衍武送给他的粤绣差远了,那才是正经的好东西。

而边家老两口对边保国、边建功哥儿俩穿牛仔裤和尖头皮鞋的样子,就是死活看不上眼了。

他们为此是真没少数落俩儿子。

用边大爷的话说,“你们穿的那叫什么裤子?净包个屁股蛋子。这不跟不穿一样嘛?简直不堪入目,看着都不像好人。再说,这蹲不能蹲的,穿上它还怎么干活?难道你们也想当资产阶级?”

而边大妈身为居委会主任,就更是上纲上线。

“你们俩甭老跟我扯什么外国货。你妈我不懂这个,可你妈知道,要搁过去你们就是汉奸。不是我说你们,别这么不争气,学点好行不行?难道你们非得学小武,也想把你们爹妈气死不成?”

由此也就可以想象出了,这些服装其实在洪家惹出来的风波更大。

敢情就因为洪衍武把洪衍茹和苏绣来了一个全副武装。

把滑雪衫、牛仔裤、蝙蝠衫、棒针毛衣、尼龙丝袜、高跟鞋、电子表,全套儿都给俩丫头装备上了。

结果她们一出门那叫一个晃眼睛,净招惹街上臭痞子的口哨了。

那不用说,俩丫头没美上几天,就很快被强制着恢复了本来面目。

而且为这事儿,始作俑者洪衍武都块成全家的公敌了。

让他几乎一夕之间就回到了“运动”时代,差点没被家里人给批臭了。

不但父亲和大哥好不容易对他产生的一些正面印象就此大打折扣,面对他又跟过去似的一脸寒霜了。

这次就连母亲也埋怨他办事不带脑子,叹着气让他记住教训。还说什么洪家的孩子永远不许穿奇装异服。

结果弄得洪衍武天天夹着尾巴的低头出入,都不怎么在家里吃晚饭了,生怕自己影响家里人的食欲。

可他又有多么冤枉呢?也只能在心里为自己好心办坏事而感伤了。

不过所幸“公道自在人心”这句话还是有些的道理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好。

至少水清就是能理解他的人。

尽管洪衍武给她弄的几件衣服,她自己其实连穿都不敢穿,可她却深承洪衍武的情儿。

哪怕在家人质疑的时候,也坚定不移的替他说起了公道话。

像水清把衣服带回家的第三天,水婶儿收拾她的屋子无意中发现了,一回来就问她。

“清儿,你这哪的衣服啊,这里儿不是里儿,袖儿不是袖儿的。再瞧这裤子,劳动布怎么还不是一码色啊!你买的?这都什么呀这是?”

水清就耐心解释。

“妈,这叫石磨蓝牛仔裤,这个叫港式蝙蝠衫。现在花城那边特流行,小武特意带回来给我的……”

可水婶儿一听直接“暴汆儿”了。

“啊?他给你的?敢情这就是牛仔裤啊。我告诉你,赶紧还他啊……”

水清不解。

“干吗呀您?”

水婶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干吗?这是正经衣服吗?他们家小茹多好的姑娘啊,穿上也跟个女流氓似的,结果怎么样?一上街就身后头就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我告诉你,这些破玩意,丢人现眼。爱谁穿谁穿,反正你不能穿,还他!”

水清赶紧保证。

“妈,您放心,我不穿。其实我也觉着穿这样的衣服不合适。可再怎么说,这不是人家一番好意吗?咱总不能伤人家吧?”

只是水婶儿的顾虑却更多了一层。

“好意?这世界上就没有白拣的便宜。凭什么呀?人家平白无故的送你东西,赶快脱下来。脱下来给人家送回去。我可告诉你,我可是为了你好。因为小武现在可不是孩子了。他还有前科,名声不好,你又是个大姑娘。他送你衣服……这……成什么事儿了,这要传出去……”

水清摇着头,不由抱怨一声。

“哎呦,我说妈,您想哪去了?跟您说吧,小武不光给我一个人带了衣服,我们医务室的蓝招娣也有一份。传出去又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吗?何况我们俩也都给钱了。”

可没想到一提钱,对水婶刺激更大。

“给钱了?哎呦,那你不更犯傻了吗?自己不穿的衣服还给人家钱?你那工资虽说不少,可要就这么胡花乱花的,你以后自己过日子我能放心吗?晓影不得跟你喝了西北风……”

而就在母女俩正说到这里的时候,水澜也下班进家门了。

一见着桌上的几件衣服,她倒是眼里冒了光,拿过来就在镜子前比划上了。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那可想而知,这事儿打这儿起也就更热闹了。

果然,等水澜大概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她一开始先站在了姐姐的一边,教训水婶儿老脑筋来了。

“妈,您这就不懂了吧?这可是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服装,在美国是放牛的人穿的,所以才叫牛仔裤嘛,其实本质上和咱们的劳动布制服没什么区别。”

“这又有什么不正经的了?我们局里,好几个女孩都穿上了,连我们局长的亲闺女都穿。这叫和国际接轨。我看啊,还是咱们老百姓太土了,满脑子都是缅裆裤,才接受不了这个。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觉得自己特傻。”

“妈,您还别不爱听。别的不说,我姐都花钱了,您让再退回去,是不是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您不就怕糟践东西吗?那好办啊,我姐不穿,我穿不就完了?我们毕竟是半个外事口,单位才不管这个呢。姐,这衣服归我了啊。多少钱?我给你……”

得,敢情这是围魏救赵,最后一句才是其真实目的。

这下水婶儿是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寄予厚望的二闺女也喜欢这个。

水清则为了妹妹的小诡计而瞬间失笑。

当然了,她一个当姐的,肯定也不好意思要妹妹钱。

当时就说了,“你呀,喜欢就拿走穿吧,还跟我客气什么?再说,两件衣服加起来也不过十块钱的事儿,不算贵,姐还掏得起。”

没想到这句倒引得水澜惊呼一声。

“什么?十块?姐,你没开玩笑吧?我们同事买的牛仔裤,最便宜的也得二十五。还有这蝙蝠衫呢?那也得二十块吧?这些至少四五十的东西,你十块钱就买来了?难道小武是个不识数的傻子呀?”

得,这下水婶可有话说了。

“瞧瞧,我就说嘛,这事儿绝对不正常。哎呦,清儿啊,我这当妈的跟你说啊,这大姑娘最不应该就是摊小便宜。多少大姑娘就因为贪小便宜吃大亏了……”

就这几句,可有点过界了,臊得水清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妈呀,你说什么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偏偏水澜也跟着敲锣边,这会儿一下子又转而站到水婶儿那一头去了。

“姐呀,妈是为你好,你怎么跟妈老犟嘴啊。这不明摆着吗?妈又没说你,妈说的是东院的臭流氓呢……”

只是她不搭茬还好,这夹枪带棒的一下,可把水清彻底惹火了。

“水澜,你忘了我的话了是不是?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许再说一句人家的坏话!你这么说对小武就是不公平,你根本不了解他!”

水澜被水清严肃的态度震慑住了。

“我……我……”了半天,一时支吾得说不出话来。

可水婶儿却给她撑了腰,也是一绷脸,教训上水清了。

“你这丫头,我告诉你,以后这样的话你也给我少说!你了解啊?你刚吃几天饭呢你就了解。你了解他什么呀?洪家哥三个,就这个小武,我是看着他光着屁股长大的。平心而论吧,胡同里的孩子那个也没有他坏、没他损。难道你妹妹说错了吗?”

水婶这话更是火上浇油,让水清更生气了,她坚决不让,反据理力争。

“没您这么说话的啊。什么叫坏,什么叫损啊?不过就是个孩子淘气点罢了。我不否认小武走错过路,可历史没责任吗?社会没责任吗?难道他现在没变化吗?”

“你们还别觉得没犯过错的人就怎么样了,就是吃皇粮的,品质恶劣的人也有的是。咱瞅人可不能太势力了。更何况,咱真要是遇上个着急为难的事儿,哪次不是人家小武帮的咱们?”

“不论是我的事儿,晓影的事儿,还是水澜的工作,有那件事是容易的?好嘛,人家力没少出,好也没落着,到现在你们背后还这么说,要么就当面给人家摔脸子。我倒是替小武真亏得慌。你说他帮咱家这么多的忙,冤不冤呢?”

说到这儿,水清气得一甩辫子,索性扭身出了门。

而被她说的面红耳赤的水婶儿和水澜已经全呆住了。

一个愣神后,水婶儿才想起得开门去追问。

“哎,你,你这孩子你。说半截的话……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你又去哪儿啊?”

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回话。

“我先去给小武送钱去,不能白占人家便宜,其他的咱回来再说……”

得,这下更气得水婶跺上脚了。

“哎呦,这丫头你,哎呦……”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引子

无论是西院还是东院,水清都没见着洪衍武的人影,这小子又“出门避祸”去了。

水清本来想把三十块钱放下,托洪家人转交的。

可洪家人对洪衍武弄来的那些奇装异服甚为蒙羞,这一听是服装钱,根本不好意思收下。

所以没辙,钱的事,水清也只好等见着洪衍武的时候再说了。

不过既然来串门也别白跑一趟,她倒是现学现卖,没忘了把水澜那套理论拿来宽慰一下洪家老两口。

而且还从“孝道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事儿的角度,着实替洪衍武说了不少好话。

那么接下来的事儿可就意思了。

水清的话有多大用姑且不论,反正她这一来吧,就跟个引子似的,像起了个头儿。

那后头接二连三的,居然不断有人登门,在洪家老两口面前说洪衍武的好话。

首先是李福,他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东西来看洪禄承夫妇。

说是自己要回老家过年了,特意来辞行的,也给东家拜个早年。

为此,洪家老两口可是都觉得李福太客气了。

洪禄承一边让座请茶,一边就说,“老李,你好几年没回去了,今年是该回去看看了。可是论礼儿,怎么也没有反过来让你破费的道理啊?”

正说着,王蕴琳已经去里屋封了个红包,说是洪家的心意,送了来请李福收下。

没想到李福却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推辞。

这一开口,洪家老两口才知道,敢情洪衍武已经把一切都给李福安排好了。

不但给了他二百块钱过年,还给他做了新衣服,准备了好多土特产,买了火车票。

甚至就连当天送他去火车站的三轮车都给安排好了。

可这之后呢,洪衍武就没再露过面。

结果这临走前,收拾好东西的李福越发对洪家周到备至的厚待心里感动。

总觉得要不好好谢一次,这心里就不踏实,这才有了今天这次到访。

得,到这儿洪禄承才听明白。

尽管人家是来看他的,可本质上是以子敬父,其实是来谢洪衍武的。

刚送走了李福,紧接着再登洪家门的,是寿敬方的儿子寿诤。

他带来了两盒阿胶和半斤雪蛤油,还有一斤上好的初盏燕窝。

原来是寿敬方估计王蕴琳年前怎么也得去趟龙口村,这雪蛤油和阿胶是请她带给小芹补身子的。

而燕窝却是寿敬方记得王蕴琳的喜好,专门送给她吃的。

只是寿诤说了这些也纯粹白说,洪禄承和王蕴琳依然是一头雾水。

因为非要论起来,寿家送小芹的东西,看起来似乎还有些道理。

寿诤已经通过了托福考试,可后面的出国、入学,一系列手续,却是允泰代求史密斯在帮忙照应着呢。

这是寿敬方借事儿还允泰的人情。

可寿家送王蕴琳这燕窝算怎么回事啊?

从走亲戚的角度来说,这礼物实在太贵重了些。

那么自然,洪家老两口总得问明白了才好啊。

可这一问之后,无论是他们还是寿诤全都有点意外。

因为真相是,这事儿压根是洪衍武一个人自作主张鼓捣出来的,他们全被这小子蒙在鼓里了。

敢情自从知道表哥通过了托福考试,洪衍武就想到了寿家肯定需要美元,多半是会为这事儿头疼。

于是他就雪中送炭,打着洪家的旗号被表叔送去了五千美金。

果不其然,寿家正为外汇的发愁呢,这一下还真解了燃眉之急了。

而最让寿家人不好意思的是,洪衍武还不让寿家偿还,还说以后经济有难处,尽管言声,还可以再想办法。

这么着,受了莫大好处的寿家才会想尽办法弄来这些东西,来谢谢两家亲戚的。

要说这件事的关键,其实在于那五千美金是洪衍武从筒子河里捞出来的。

那钱上的年份,让寿敬方直接误会这是洪家的老底儿了。

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就让儿子带着东西过来,总得先问一声洪家才是。

好,事情给弄清了之后。就洪衍武这大手笔,又震得洪家老两口矍然一惊。

但也得说,他们心里也是相当熨帖。

因为生活里的难处,其实就是事儿赶事儿一起来。

眼下洪家既得顾着龙口村那头,又不能不帮寿家一把。这两头可都不是小数目,那么自身的经济压力也就有点大了。

本来洪衍武老两口正为这事儿发愁呢,真没想到,不声不响,这么大的事儿洪衍武就给办了,还办得这么体面大气。

那只剩下的龙口村那头,不就好办多了了嘛。

而就在老两口又来嘱咐寿诤,让他放宽心,踏踏实实拿着钱好好念书的时候。

更巧的是,这会儿边建功又找上门来了。

他说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来跟洪家人知会一声。说后天老两口要去龙口村,就别坐长途汽车了,由他来开车接送他们。

还说洪衍武又给买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和营养品,都搁他后备箱里了,都打着包装呢,就不往外折腾了。到时候直接弄到龙口村去得了。

不用问,这事儿自然也是洪衍武安排的。

您说,谁要有这么一个主动替爹妈排忧解难的儿子,还能不高兴吗?

所以等真送走了寿诤和边建功,到了家里没人的时候,洪禄承也不禁面冲王蕴琳摇头苦笑起来,表达了自己相当复杂的心情。

“你说咱们家老三,让我说他什么好呢?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好的赖的都能来,往下一出溜没边儿,往上他能像火箭一样上天。你说你刚瞅着他进益了,像是有担当了吧?正替他高兴呢,嘿!抽不冷子,他又给你来了个打回原形,吃上一回倒账!说好听的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要说不好听的,那可就是没定性,忒不靠谱了。我这辈子真是替他担心得够不够了,也真怕了。他身上要没这么多意外和偶然多好啊,哪怕人笨一点、蠢一点,我也高兴啊……”

王蕴琳不能不同意,但话里话外却又是带着偏向的。

“你说的对是对。可小武这孩子,怎么也比他过去强了不是?人无完人呢,可着整个京城,他也没有一个没毛病的主儿不是?远了不说,你就看咱们眼前,老三上面俩哥哥呢,都是有头有脸的,一个稳重,一个有文化,可也没一个能替咱们想这么周到不是?说真的,家里但凡要是遇上个着急为难的事儿,哪件还不是小武来扛着?”

知道老伴儿最疼这儿子,但这话也确实属实。

于是叹了口气,洪禄承的态度就不禁缓和了。

“算了算了,儿大不由爷啊,操心也是白操心,反正我也管不了一辈子。再说了,谁让这小子本事大的邪门呢?要管我也管不了。你别看也是念书不行,可他要办的事儿不论好坏,还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行了,我也想开了。好好过年吧,咱不跟他怄气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不知不觉中,在家中的处境就有了好转。

这要不算好心有好报,那就应该说算是的贵人相助。

或许,水清的八字和他比较相合也未可知。

要不,怎么他们俩人一有了难处,总是互相帮助呢?

命里的事儿啊,往往挺经琢磨的,还总是那么有趣。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同

1982年1月24日,农历壬戌年除夕。

这天晚上,首都长安街旁,所有建筑物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但人民大会堂里,举行首都各界新春团拜会时,每个人面前却只有清茶一杯。

这是从去年开始实行的新章程,所以当我们的一位国家领导人主持会议时,他是这样说的。

“摆在同志们面前的,还是清茶一杯。和去年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呢?我看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们的国家正在急速好转。虽然桌上清茶依旧,可国家面貌常新。”

这立刻引起了全部与会人员的掌声。

应该说,这的确不是一句空话。

因为从京城老百姓的生活情况来看,就能用太多实际的例子充分证实这一点。

首先,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民生上取得的最大成果,就是到目前为止,职工家庭已经基本普及了四大件。

甚至由于工业产能的增加,对一些产量比较大,消费市场接近饱和的商品,国家还主动开始降价了。

比如机械手就表已成为普通的商品。

由于供过于求,二部一局已经联合下发《关于降低国产手表价格的通知》,降低幅度为百分之二十。

像京城市生产的双菱牌由120 元降到85 元。

沪海牌防水防震的男表,由125元降到100元。

津门的海鸥牌男表也从122元降到90元。

许多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了自己的手表。

另外收音机也是类似情况。

传统的电子管收音机不但在市场上基本已经被小巧玲珑、携带方便的晶体管收音机所代替,同时也因为造成产大于销和库存积压。在1982 年1 月下调了价格。

具体到京城市,本市生产的各牌号收音机价格平均降价百分之八。

像牡丹749 收音机,零售价每台由29.50 元降为28 元。

环球牌722 收音机,每台零售价由94.50 元降为80 元。

但这还不算完,在市场上,缝纫机也出现了供需失衡的销量大减。

不知和西单出现服装夜市到底有多么大的关系。

反正年前,京城不少居民已不再自己缝制服装和缝补旧衣服,转而购买成衣和外加工制作的成衣。

这就直接造成缝纫机已经不再是居民家庭追逐的热点。

总之,这就等于是说,在“四大件”里,除了自行车还能保持强势地位以外,手表、收音机和缝纫机,持续了多年的产销两旺情况,目前均已经开始转向了。

其次,1982年春节,在食品供给上同样显得尤为宽裕。

老百姓准备年货时,竟然头一次不用去排长龙一样的大队了。

因为有了农贸市场的出现,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议价商品。实际上限购对一部分人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

至于具体情况,京城商业部门凭本凭票供应的市民主副食产品仍旧有二十种。

但相比去年,所有限购品种的定量却相应增加了。

特别是蔬菜和肉食供应,改变是最为明显的。

像蔬菜上,无论南来的荸荠、冬笋,东北的蘑菇、山珍,还是京郊自产的黄瓜、茄子、扁豆、韭黄,市面上都能买到,品种算是相当丰富了。

价格虽然昂贵,仍旧非普通人家所能问津。

可比起洪衍武1978年在菜市口菜市场买的十五块一斤的天价菜,却要便宜一多半,已经不是那离谱了。

肉食上,猪肉从去年起,就已经完全取消了凭票供应。

是要是京城市民,在任何副食店里,都能买到足够的平价猪肉。

鸡蛋虽然限购每户三斤,可那指的是鲜鸡蛋。

为节日补充,特意从外地调配来的冻鸡蛋不在限制范围内。

还有烟酒和茶叶,虽然价格都有所上涨,可每个人的定量同样大大增加了。

反正总体来说,首都的年货市场体现出一种市场正逐渐走繁荣,积极向上的态势。

那么这种情况下,咱们的目光如果放到观音院东院,今年四户邻居们在吃食上又上了个台阶,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像边大妈因为儿子边建功一年收入好几千块,她烧包似的大方了一把。

竟然弄来了半扇猪,给切巴了分送各家。

光洪家就落了十几斤肉,至少能炖两大锅。

老苏呢,是把“造寸”发给苏锦一箱子广柑和大使馆客户赠送的好几大包外国糖果分给了大家,当了年礼。

甚至这次就连老丁都讲究了,今年没送点心渣滓,改整块儿的了。

虽然是烤过火儿的吧,毕竟也算小有进步。

还有他炒的干果也升级了。

这回没弄廉价黄豆,除了开花豆是保留项目,倒是炒了不少五香花生和椒盐核桃仁儿。

给大伙儿吃的那叫一个香,孩子欢蹦乱跳,大人高竖大拇指。

这么一来,竟然使得大家连对公家发的每人六两花生米,半斤葵花籽都兴趣不高了。

当然了,这些高级材料是洪衍武提供的。老丁只限于贡献技术。

至于洪家分送各家的年礼,主要就是“北极熊”的各类罐头了。

但罐头可不是普通的罐头,是专供人民大会堂和钓鱼台国宾馆,外头买不着的高级货。

还有就是洪家人从龙口村带回来两箱子鹌鹑蛋,算是额外的新鲜物,也给每家分了好几斤。

这可是兆庆的新财路,经过考量,他避开鸡蛋的恶性竞争,改养鹌鹑了。

刚刚孵育到六百只的规模。尽管春节的市场没赶上,但明年开春就能卖到城里来了。

甚至他都不用送去农贸市场,洪衍武已经帮他联系好了“北极熊”业务科,直接厂子就给收去做罐头了。

当然,最后咱们免不了还得着重提一提年夜饭。

不用问,今年观音院里最有特色、最上档次的还是洪家。

这是因为王蕴琳特意把寿家送她的燕窝给炖了,来与家人共同分享。

其实说实在话,这玩意口味很淡,往往舌唇难察其味。

只不过带有一些蛋白清香味、口感细腻爽滑而已,没多大的吃头。

但它流传于世间的名气,和晶莹剔透、富有弹性的品相,却可以通过一种心理作用,让人们获得幸福与满足。

这不,洪家的孩子们带着兴奋劲儿,一股脑儿吃下去。

然后就跟拍广告片似的,每个人都眉开眼笑,连连称道。

不管滋味怎么样,反正气氛是有了。

至于其他的三户人家,让人印象深刻的,倒是闹出来的两个笑话。

第一个具有普遍性,出在了蒸馒头上。

敢情过去由于粮食供应紧张,大家的精米白面都不够吃的,逢年过节每人的一斤半富强粉的定量也只够包饺子的。

而今年有议价粮了,那么大伙儿家里都有富裕的白面,就动了用富强粉蒸馒头的心思了。

但要知道,富强粉这东西是相对于标准粉而言。

小麦出粉率85%为标准粉,出粉率在73%~78%为富强粉,其白度、面筋质等均高于标准粉。

过去蒸馒头呢又比较麻烦,不像今天有发酵粉。

得先用面肥当引子,再用食用碱来中和。

而蒸馒头最重要的就是揉面,醒面的火候。那么标准粉和富强粉肯定不一样啊。

结果呢,几家人都按老办法、老经验来操作,那结果还能好的了吗?

一揭开锅的时候是真不错,个个又白又喧腾。

可这玩意禁不住搁,刚过五分钟,眼瞅着跟泄了气似的往下瘪。

嘿,最后全缩到一半了。蔫头巴脑的,透着没精神。

得,几家人亲手造就了这一年最大的败笔,是谁做饭谁落埋怨啊。

而第二件事呢,出在了老丁家里,跟吃烤鸭有关。

敢情今年,老丁的大儿子厂里发了张“聚德全”的烤鸭票。

老大呢就拿出来做贡献了,说是今年三十晚宴,给家里添上一道主菜,让大家也都尝尝如今这风头正劲的京城名吃。

可没想到,当天老丁凭票去“和平门烤鸭店”取了烤鸭子之后,他见领酱料和卷饼还得单独排队,误以为那是要掏钱买的东西。

心里一琢磨,觉得吃烤鸭要那玩意干嘛,实在不值得。

就耍了个鸡贼没要,没拿酱料和饼就回来了。

想想吧,那还能好吃的了啊?

结果等大家伙围桌一座,满怀期待这一尝啊,就觉得这烤鸭怎么这么腻,这么肥啊。

都说虚有其名,根本难以下咽。

孩子更是吃了一口就给吐了,没人再乐意碰一下的。

唯独老丁受了一辈子穷,舍不得糟践东西,一个劲儿硬揣。

最终呢,这谜底还是来串门,找丁家老大下棋的边保国给揭露了。

他一看丁家这鸭子吃的不对路啊,就问怎么没酱没饼啊?说我弟弟请我们吃,我记得拿饼卷甜面酱和鸭子才行啊,否则多腻啊?

得,丁家俩儿子这继续盘问,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抠门的爹,给偷工减料了。

就因为一时贪小,反倒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嘿,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老丁就算落下话柄了。

从此之后,他最不乐意就是跟家人一起去烤鸭店吃法。

因为只要见到这道菜。他的“光荣历史”准保得被拿出来再挨一回挤兑,让家人取笑一次不可。

这当老子的尊严何在?户主的尊严又何在?

娘的,到底是谁发明的这倒霉吃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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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他乡

在河北省靠近保定府的李家村,数年未曾归家的李福,同样把京城的福气带给了子孙后辈。

这次回乡探亲,除了洪衍武代他准备的东西,李福还带回来了整整六百元积蓄,和两个赶上降价买到的半导体收音机。

这些丰厚的礼物不但让他享受到了老太爷一样的待遇,得到了儿女和亲家们发乎内心的亲近和欢迎。

也让李家陡然一变,又成了村里的富户。

割肉打酒、炖鱼宰鸡,年前真是好一番热闹。

再加上从李家屋里传出来的国家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邻居们怎么能不啧啧称羡?

而那些京城土特产,也同样让李福成为了村干部们的座上宾。

比如说,刚刚由生产大队书记转变为村书记的那个人,哪怕语言中还带着“运动”时期的印记,但对李家人已经不再是横眉立目。

反倒是沏茶倒水带敬烟,一个劲地套近乎。

充好人地诉说这么些年来,他对保全李家是如何的“关照”,如何的“周全”。

尽管对何时能归还李家被人占据老宅,他依然表示有难度。

但在听说李福说打算要回房子后,就要好好收拾一番。

到时候不但要从他二儿子管的砖厂进五千块优质青砖,可能还需要他帮忙请几个木匠瓦匠。

这位村里的第一把手,态度就彻底倒向李家了。

当场一拍胸脯,斩钉截铁地保证夏天之前,一定让李家重新搬进老宅院。

由此可知,为什么几乎所有出外闯荡的人都惦记着衣锦还乡的这天呢?这滋味谁不舒坦?

千万别忘了,李福此生已经是经历第二遭了,简直是三十年一个轮回,他的感受也就更难为外人道了。

而对李福的孙辈们来说,1982年的春节的不寻常,主要还是体现在了一个“吃”字上。

除夕之夜,他们兴奋地发现餐桌上居然摆上了好几道肉菜。

那些整碗儿、大块儿的炖肉、炖鱼、炖鸡,都真实地摆在桌子上。

一块一块地,如同梦幻一样,向他们发出诱惑的光芒。

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热气腾腾、油水横溢的“柔韧的物质”。

直到日后经历了滚滚红尘,吃过了无数酒肉,他们仍然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当年大块吃肉的那一种畅快淋漓、奇妙无比的感觉。

这一年,李福的孙子李柱十八岁,外孙子方丙生十六岁。

他们两个大小伙子的胃口,就是在这个冬天,才平生第一次接受了酒与肉的洗礼。

知道了什么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领略到了梁山好汉的最终“革命理想”。

如果他们可以把自己肠胃掏出来看一看的话,相信在胃壁粘膜上,一定会非常清晰地铭记着“1982年”的纹样。

因此,他们终生都对这个吃饱喝足的春节念念不忘,甚至把这段时光视为自己青少年时期最为幸福的日子。

每逢回想,总是觉得历历在目,宛然如昨。

当然,尽管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这一天也免不了有背井离乡的人孤身在外。

来办货的“刺儿梅”此时此刻就还身处花城。

她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本来她安排的挺好,节前抓紧时间跑的这一趟,如果顺利的话,完全可以带着货回京城过节。

可哪知道点儿背,她在“高第街”进了三百双女鞋,才刚交完钱,就被来检查档口的工商给扣下了。

敢情批发给她货物的那个档口涉嫌从国营商店套购商品,这是殃及池鱼。

“刺儿梅”还能不急吗?赶紧就四处想辙捞货啊。

可她人生地不熟的,哪儿就能找准庙门啊?

何况货都办完了,腰包也空了。这又赶上了年根儿,人家工商都懒得理会她。

所以她白白在花城耽搁了四五天,一点头绪没有。

最后一琢磨,干脆先带着其他的货回京城吧。

回去弄点好烟好酒,等到节后再来一趟,或许这问题就好解决了。

这么想着,她就又打了火车票,准备在火车上过年吃饺子了。

可正所谓祸不单行,人要倒霉吧,喝凉水都塞牙。

临上火车前,她居然又让人“宰”了“皮子”了。(黑话,偷钱包)

这一下可就彻底尴尬了,没钱没票,是走也走不了,回去也够呛。

因为她身边还带着两大麻袋的配饰品呢,本来打算先上车,再让列车长给找地方安排一下的。

可这下别说及时上车了,就连买张站台票混进月台,或是回阿花家,坐公共汽车的零钱都没有了。

总不能她再去偷别人去吧?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更何况她堂堂一个老江湖,可怎么就连人家,什么时候、用什么法子钻的空子,都没有一点察觉呢?

这又有多么马虎,多么丢人呀!

这种苦都没法跟任何一个熟人说,真是让她恨不得一头撞墙上。

于是当她拖着两大麻袋的货,走出火车站之后,望着花城的市民们在除夕夜走上街头购买鲜花的景象时。

她一下就没了力气,一屁股就坐在台阶上了。

心中实在有种嫉妒和郁闷交织在一起的怨愤。

偏偏这个时候,事情却有了惊人的变化。

一个听来熟悉,却极不可能出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姐们儿,怎么这么大意啊?这一当良民,思想就麻痹了?”

尽管这声音轻轻的,却宛若石破天惊。

“刺儿梅”猛地一机灵,赶紧起身回头。

果然,已经在京城失踪了好几年的“糖心儿”,正手拿她的钱包,真真切切站在了面前。

紧跟着,“刺儿梅”又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这才感觉不是梦游。

因为尽管“糖心儿”面带着口罩,几乎遮住了多半张脸。

可声音确实没错,那双柔媚起来能迷死人的眼睛,更是不会被她认错。

而且……而且她的身后,还有“大眼灯”、“伸手来”、“二头”和“滚子”这些曾经一起共事的熟人!

“刺儿梅”立刻傻掉。

不难想象,此时此刻她的心情。

老半天,她才哆哆嗦嗦吐出几个字来。

“你……你可真是个妖精……你怎么躲在这儿啊?”

同时,眼泪也像泉水一样止不住的涌出来……

无论再怎么说,能再次重逢总是一种幸运。

哪怕心境再辛酸,哪怕分别的时间的再久远。

但见面终究是见面,总能给彼此的感情一个交代。

怕就怕比这还惨的,那就是遍寻无着,真正的阴阳两隔。

在陕西延长县,在刘家河乡原本叫做瓠粱沟的地方。

这整个村子如今已经彻底没了人气儿,成了一片废墟。

所有的土窑,没塌的仅存无几。

而就在除夕夜月光清冷的夜幕下,居然有一辆亮着车灯,挂着京城牌照的红旗牌轿车开到了这个地方,停在了曾经是知青点的地方。

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延长县县委秘书。

最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中组部新任副部长的公子——罗阳。

他是七八届的大学生,过了年,就要到京城市委办公室报道上班了。

而这里,正是他插队足足待了五年的地方。

让人想不到的是,此时非常突兀的一幕出现了。

只听“哇”地一声,平地蹿出一股浓浓的酒气来。

敢情罗阳才刚下车,就把肚子里的酒都倒了出来,他居然是在醉酒状态中。

司机眼瞅着他弯下腰,就要上前去搀扶。

可县委秘书却阻止了。

“让他吐吧,都吐出来,才会舒服一些。”。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吐了好半天,罗阳才终于轻松下来。像一摊烂泥似的坐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

“对不住你们……大年下的……你们还得陪我来这儿,可……可明天我就回京城了,要是不再来看上一眼,我……不甘心呀……”

秘书这才把他扶了起来,同时嘴里安慰着。

“您别客气,我们没能及时查明您需要了解的情况也很过意不去。可谁让并村之后,是分散安置的呢?当年的大队书记,又偏偏落病去世了,这就是天不随人愿啊,困难太多了。

“不过您放心,我们答应的一定做到,还会继续查访的。虽然冉丽影同志人死不能复生,但有关孩子的下落,有关冉丽影同志的埋骨之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给您一个清楚的交代。”

说到这里,秘书又拍着罗阳的后背,冲他轻声说道。

“这里天冷风大,您既然已经看过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您酒大了,要以身体为重啊,否则我们县委和罗部长都不好交代。”

偏偏神志已经让酒精麻醉的罗阳却拒不相从,固执的坚持。

“不,不,让我再待一会儿。”

跟着他又自顾自喃喃说着。

“喝醉了怕什么?人清醒着才可怕!真的,我现在心里挺舒服。因为人在这种时候,就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了……”

忽然间,他却又猛地挣脱开秘书的搀扶,冲着知青点跪了下来。

跟着,司机和秘书就一起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不能自控的呼喊声。

“丽影,丽影,我对不起你啊,我是罪人……”

在车大灯的照耀下,司机和秘书能清楚的看到,从罗阳的眼里涌出了两行热泪。

那绝不会是什么装模作样。

因此,这一幕也不由让他们鼻子发酸,眼睛发涩。

结果泪珠子在眼里转了又转,半天,也终于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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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抄市

1982年春节,无论电视荧屏还是电影银幕,教育意义都远超娱乐作用。

首先说电视,从这一年的年初开始,每星期二、四、六下午六点二十分,以及星期日上午八点半,打开电视机的观众们,都会听到《Follo Me》的片头曲。

这个英语初级教学节目,它以情景短剧的方式,教给观众一些英语日常用语。

因为贴近生活,代入感强,节目播出后,在观众中引起很大反响。

配合节目播出而发行的教材,仅第一册就卖出百万册。

主持人花克琳,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红**敦姑娘,也因此成了整个八十年代里,华夏最知名的外国人。

而在这个电视还不十分普及的年代,在为数不多能跟着电视学英语的人中,陈力泉又算得上是最为幸运的一个。

因为洪衍武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就是“友谊商店”刚刚到货,用将近六千元外汇券,才买下来的一台东芝录像机和十二盘空白录像带。

虽然为了低调,只能接在陈力泉屋里的黑白电视上使用。

可在节目连续播出的五年里,陈力泉却是全国唯一一个,能一期不落地录下来,并且认认真真学习了全部教材的人。

而且洪衍武自己,也跟着学了个半瓶子醋。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笔等同于一户人家全部积蓄的价钱,花得倒也值了。

更何况洪衍武还算比较有经验,他买的是全制式的。

这也就意味着咱们国产的P制和美国的N制都能放,至少可以正常使用到VCD出现,不用再折腾了。

说来都有些心酸,像上辈子,他可没少为了制式问题发愁,东借机子西串带子的。

这没辙,制式不对就放不出信号来啊。

想当年,看一回“带劲”的片子容易吗?

其中的艰难困阻和要冒的风险,远不是当下生活在信息大爆炸时代的年轻人所能了解的……

其次咱们再说说电影院,从大年初一开始,京城的各大影剧院里,上映的是新拍摄的纪录片《拼搏》。

这部纪录片展现的是上一年我国女排在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上艰难夺冠的过程。

在改革开放之初,体育不但成为我国在世界展现国人形象的一个重要舞台。

体育上实现的突破也被赋予更多的政治含义,成为激励国人的一面旗帜。

因此《拼搏》在社会上同样造成了强烈反响,女排精神为人们的价值观提供了新的补充能量。

像许多文艺明星们就纷纷公开表示要发扬女排的拼搏精神。

苏晓明说,“女排打开世界冠军大门的关键在于她们具有自强不息的拼搏精神,我想今后在自己演出上也要向她们学习这种精神,更严格的要求自己”

电影演员沈丹萍也说,“在拍摄上一部电影时,暴露了我很多弱点,娇气、软弱、缺乏信心。今后我要学习女排运动员那种刻苦练好基本功的毅力。”

也正是因为这种精神放大投射到了整个社会,我们的人民群众,才会在三天春节假日结束之后,以格外朝气蓬勃、斗志特别昂扬的精神面貌,重新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工作、建设和学习当中去。

自然,京城的个体户们同样不例外。

他们像其他人一样,也受到了这种女排精神的感染。

哪怕他们的干劲和振奋,至少有一大半还是源于对财富的渴望,为自己谋利。

可真要是个体户们心情不错,他们对顾客也就能更和气点,东西卖得也会便宜点。

而且这一代人,无论属于什么社会阶层,他们的爱国情怀都是恒定不变的。

谁要是能见着郎平,他们甚至舍得不要钱,把东西统统白送。

谁又能说这就不是觉悟?这不是为祖国做贡献?

所以说,在法定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服装夜市也毫无拖延的开张了。

不但市场里头的个体户谁都没在家偷懒,各就各位,准备来个开张大吉。

就连那些市场外的小商小贩们也掐着点儿,摩拳擦掌的卷土重来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这些想借地生财的“无证户”就跟耗子下崽儿似的,数量上变得更多了。

光烤白薯的就来了俩,卖糖葫芦的至少有仨。

其余卖裤衩、背心、鞋垫、袜子、手套、帽子、玩具、柿饼、杏干、针头线脑的,更是不计其数。

看看就知道了,还不到18:30呢,这帮人就已经把马路牙子挤得满满腾腾,争先恐后地先吆喝上了。

“冰糖葫芦!”

“烤白薯,栗子味儿啊!”

“加厚鞋垫!便宜的啊……”

一时间引得摩肩接踵、人声喧腾。实在是纷乱异常,嘈杂极了。

但这毕竟还算正经做生意的,更难听、有碍观瞻的,那还有的是呢。

像有一个蓄长发的青年站在便道上抖动尼龙长统袜,嚷着,“快来呀,快来买电影中交际花穿的袜子哪!”

自然是路人人皱眉侧面。

有人大概心里会想,交际花穿的,谁愿意买啊?

嘿,可事实上,居然有很多人在抢。

只见那个长发小青年拿货收钱,都快忙不过来了。

还有一辆晚来的三轮车没地儿待了,索性戳在马路的自行车道上。

货主放肆高呼,“快买刘晓芩穿的短裤头呀!”

这一下引得更多的人侧过头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手高举着一个大红短裤衩,分外醒目。

这主儿还无视骑车人的怒目相向,有人骑车避让间抱怨了一句,他就扬声大骂。

“你妈X,老子打牢里刚出来的,不服你下车,废什么话,弄不死你的。”

这狂妄的脏口儿让许多人简直听不下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倒象是光荣历史一样?”

“这地方,怎么也没人管管!越来越乱!”

“就是,市场里外两重天啊,外面简直没法待了!”

嘿,还别说。或许是老天爷今儿没犯耳背,还真听见老百姓的心声和群众的呼吁了。

就在街上的人们愤愤不平,郁闷不堪之际,突然间就发生了“抄市”。

先是一辆带篷的解放大卡车毫不引人注意地停在了市场南口二十米远的地方。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从车篷子里突然就钻出来十几个治安联防队员。

这些汉子都是一样的打扮,穿着棉大衣,胳膊戴红袖标,有几个人手里还拿着棍棒。

有意思的是,他们气势凶猛地从车上跳下来后,却并不急于突袭扫荡,整顿市场。

而是排成一横排,静静候着。

直到后面又有一辆米色小嘎斯开了过来,像“运动”时期的宣传车一样,用车顶高音喇叭连呼,“通告!通告!禁止无照经营……”

这些威猛雄壮的联防队员,才缓慢而坚决地随着轿车,向马路旁的人群逼压过去。

不用问,没等抄着一个摊子,就有人发生了惊叫。

只听“轰”地一声,市场外头的马路上随即就炸开了锅。

所有“无证户”就象群受惊苍蝇,各自抄起东西,推起车儿来。

要么往就近的胡同夺路而逃。要么就一窝蜂地撒丫子拼命沿着马路向西单商场北向逃窜。

将衣服、裤子、衬衫、袜子,撒了一地也不管。

这种混乱加剧了恐慌,恐慌使局势更加混乱。让人民群众纷纷避让不及。

可他们跑也没用,因为实际上来说,这就是一张由工商会同税务、公安、联防合力编制的一张天衣无缝的大网。

西单商场北边同样停着一辆被联防队员簇拥着的大解放呢。

胡同里也跟本没空子可钻,西单派出所的片儿警早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本来就是怕乱起来伤及无辜,扩大事态,策划这次打击行动的人,才采用这种打草惊蛇的办法。

那结果还用问吗?近一百号违法的无证摊贩都被“包了饺子”。

随后那两辆大解放也就成了货车。一包包收来的百货杂物和各种车辆,经营用具往车上甩。

那个卖裤衩的大汉再没有了嚣张气焰,直跟警察点头哈腰求饶。说怎么罚都行,就是别把这事儿告诉他们单位。

倒是那个蓄发的小年青的不服气,要拼命,被一个联防队员一把扭住,然后被上了铐子。

他嘴里还兀自闹嚷不休,“我没工作,总不能不吃饭啊!”

这时一个工商所的人过来质问,“你有没有执照?”

蓄发小青年眼一瞪,强词夺理,“我要办,可你们说满员了,不批呀!”

工商所的人又说,“那你就不会自己问问,市场里有没有人不想干的?你要能说服人家,把地儿让给你不完了?”

小青年更是不服,“不可能,这么好挣钱的地方谁会这么傻让出来?”

可偏偏那干事却冷笑一声,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说,“我看是你傻吧!咱俩打个赌。要我能给你找着愿意让地儿的人,你的东西全部没收,加倍罚款。要我找不着,你的东西就全还你,罚款我替你出,怎么样,你敢不敢?”

这一下就说得小青年愣了神,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而在场的其他小贩听在耳朵里,有心的人,却全都是心里一动……

与此同时,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服装夜市入口处,还有两个市场协管,正一边摆放“高仓健代言广告”,一边看着热闹聊着天呢。

从他们的对话里,也能进一步找到今天发生这一切的一点端倪。

一个说,“洪爷这手儿可够狠的啊,不理是不理,可突然就让工商给来了个‘一勺烩’。嘿,今儿没来出摊儿的,可是真算命大。”

另一个说,“什么叫命大啊?没来又怎么样?反正饭碗是一样砸了。没听上头跟咱们招呼了吗?再有随便来摆摊的,直接通知联防队,上报工商所。以后要完全根治杜绝这种现象。”

“嗨,我是说与其这样,干嘛当初不让咱们管呢?早管也不会……”

“废话,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原先市场刚办,咱名声不是不显,货色也单一吗?用洪爷的话说得聚敛人气儿。现在,还用得着他们吗?”

“哎哟,那……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我说你有病啊,你还可怜他们怎么着?忘了洪爷怎么说的了,咱们得把这儿办成京城最规范的服装夜市。那再留他们不就是祸害了?这道理你不懂?再说了,洪爷就算是卸磨杀驴,那也已经够仁义的了。过了年才收拾他们,还想怎么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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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妙棋

1月30日,在抄没服装市场的第三天下午,处理意见就出来了。

“西长安街工商所”邀请公安、税务,一起给听候处理的无照摊贩们开了个传达会。

会议开始,先由工商所长一脸严肃地强调了一番打击投机倒把活动的必要性。

说这些无照摊贩利用经济自由,谋取高额利润,坑害群众,严重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秩序和公共秩序,必须予以强制取缔。

随后就宣布了具体处罚办法。

不但没收所有经营用品和货物,还要进行罚款。

具体范围在十元至五十元之间,视每人态度而定。

接着,就发给每人一张纸写检查。

等于事实上从重了。

非但没有什么念及初犯,从轻处罚的说法。

之后,反倒是请相关部门,又给这帮无证户上了堂思想教育课,对下次再犯予以了更严厉提前警告。

当场告诉他们,他们所有人已经被记录在案,如果有谁再被抓住,就属于屡教不改了。

到时候不是仅仅没收、罚款的事儿了。有单位的通报给单位,没单位的通报户口所在地,有严重情节的,甚至还要法办。

所以这趟会议开完,所有无照摊贩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深悔来这一趟。

本来就是嘛。想想看,谁来不是还想能要回点东西,多少挽回点损失啊?

要知道来这儿纯属自投罗网,还得加罚一笔,那傻子才来呢。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这些人垂头丧气走出工商所大门的时候,他们很快又不是这么想了。

因为就在他们散去的时候,门口等着可等着五六个人呢。

这些人一见着这些摊贩出来了,就分头凑过来低声招呼。

“要服装夜市的摊位不要?谁要谁跟我们走啊……”

那不用说,此举立刻就引发了骚动,那些摊贩能不兴奋嘛?

他们立刻就想起了几天前在抄没现场,那工商所的人和蓄发小青年的对话来。

谁都没想到天底下居然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儿。

于是乌泱乌泱好几十口子,当场就把这几个小子给围住了,追问怎么回事。

当然不能在这儿说啊,肯定得先找个僻静的地儿去。

就这样,这堆儿人一起来到了大马路上,拐进了没什么人的北新华街,最终在“京城音乐厅”空旷的门口停下了脚步,这谜底才揭开。

怎么回事啊?

其实很简单。这五六个人就是洪衍武安排到这儿来的。想找些合适的人选,把服装夜市的摊位转租的。

敢情在洪衍武的计划里,什么帮宋国甫规划市场啊,让底下人服装零售啊,花城批发啊,

全都是过度性质的营生。

对他而言,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从中取利,只是为了尽快培育市场,为一个终极目标服务的——就是商铺租赁。

千万别忘了,商业地产它也是地产哪!洪衍武是干什么的出身?黑心地产商啊!

更何况西单这地界,到底值多少钱,其中有多大油水,只要经过这个年代的人都知道。

其实国营商店是排在受益者首位的。

像改革开放之后的西单商场,那就是京城首开先河,把商铺对外出租的祖宗。

由它首创的“引厂进店”模式成为了后来几乎所有商场效仿通用的经营方式。

也正是因为这个,西单商场才会成为京城第一家年销售额过十亿的单体店。

至于其他形形色色的“小地主”就更多了。

实事求是的说,当年像什么百花、劝业场、民族大世界、华威大厦这些地方,真正有钱的,幸福的,可不是天天辛苦出摊儿练摊儿的商户。

而是第一批先到先得,有幸在这里落户的个体户。

这些人干的挺早,应该说充分享受了时代的红利。

一开始赚钱比较容易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干。后来慢慢到市场竞争比较激烈的时候,他们就把摊位转租给更能干的人了。

不但照样能吃香喝辣,还免得自己干活呢。于是摊位转租的市场就这么形成了。

但要说比他们还精明的,其实倒是那些后来后到,却敢于从他们手里签长期合同,把一大批摊位攥在手里的人。

正是这些人发明了“转租费”和“顶费”,也是这些随行就市当二房东的人,导致摊位费步步高升,反倒成了一种投资品。

不夸张的说,在华威大厦“韩国城”最火的时候,一个2x3面积的小摊位,承租的个体户与真正的执照主人之间已经隔了四个人了。

想想看吧,这么个屁大点的地方居然养着六个人。那里面的利润有多厚,还用说吗!

也正是因此,在京经商多年的人才会有一个共识——别看每天钱没少挣,可累死累活挣得钱,都他妈交房租了!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洪衍武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就很正常了。

是,这个年代的人谁都知道,干体户挣钱,倒卖国库券挣钱,得收藏邮票、古董、老式家具,可这些是普通人能想到的招儿。

对洪衍武来说忒不合算,格局也太小了。

而且他这个人还是很有点自尊心和荣誉感的。

他就觉着,要重活一辈子还跟牛马似的低头苦干。开个什么买卖铺户的,靠精打细算、撒汗挣钱,那丢不丢人啊!

他哪儿能照本宣科,完全走别人的老路呀?那比猪也强不了多少。

拿海参来说,别人只是私下捞捕贩卖,他却能囤货居奇,炒作市场价格。

拿倒卖电影票来说,他能汇聚起游兵散勇,把“黄牛”这行做成霸盘买卖,实现集团化的精密分工运作。

拿收藏来说,他真下狠手抄着大底的是性价比最高,升值潜力最高,而且买卖完全合法的字画、印石。

再拿倒腾外汇券的事儿来说,别人顶多从中弄个百分之二十的利,可他就能玩出花儿来,从中获取好几倍的暴利。

同时还能顺便囤积起上千箱的茅台美酒,坐等日后升值。

这才叫重生人士的境界,不糟蹋曾经活过的几十年。对不对?

所以说,服装上的事儿也一样,他想的是怎么操最少的心,挣最多的钱。

有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只花……

对他来说,这五十六个摊位,可是五十六朵24K的纯金花啊,会在日后给他结出累累的黄金果来。

让他能踏踏实实躺在床上,就能舒舒服服当他的西单一霸。

说到这儿,有人或许会心存质疑。

觉得那这些摊位都是用别人的名儿租的,洪衍武就能老霸着吗?人家要不干,为了钱豁出去了,你再横能怎么着?

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的。别忘了,这不是法制完善的年代,摊位是你的名儿,有合同吗?这事儿听谁的啊?听国家的。

宋国甫就是洪衍武的所属权,想不让谁干,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找你点错儿,吊销执照不容易?

或许还有人会担心,说那些在市场里练摊儿的人就乐意吗?干得好好的,非租给别人不就等于收入降低了吗?

嗨,这更不用担心。京城多大呢?市场也是要发展的。洪衍武其实对这些人早有安排,还惦记让他们去别的风水宝地“卡位”去呢。

放心,他的人收入只会越来越高。

当然,这事儿也绝不会就一马平川了。现在洪衍武感到真正麻烦的,还是市场刚刚起步,不成熟。

想想看,这不是日后全民皆商的年代。

对眼下来说,不但没几个人能看出服装夜市摊位的真正价值来,也没几个人出得起洪衍武想要的数目。

所以说,怎么尽快找着肯租摊位的人就成了当务之急。

相比起来,那些自己偷着做买卖的人,既有胆,又有见识,手里还有点钱。他们也就成了洪衍武最先盯上的目标。

那么用官面的关系清除赶走他们,跟着又在私下里把摊位出租给他们,这自然算是步一举两得的妙棋了。

只是从实际上来看,效果还是糟糕得远超预计。

因为当洪衍武的人把每月六百租金一报,就立刻引起了群体轰然。

不但好多人说什么“穷疯了”,“搞没搞错”之类的愤慨之语,还有好多人头也不回的扭身就走,聚集的人群眼瞅着就要散摊子。

还得亏洪衍武早有安排,那五六个人赶紧又高喊。说可以变通一下,先试验几天。

在试验期间,由他们提供货,让这些人来卖货。

租金按日租计算,如果利润超过每天二十,他们只收租金,如果没赚到二十块,利润全归这些人所有。

这样儿,才算又挽留下了十几个感兴趣的人。

总算是初步达成洪衍武给他们布置下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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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糖心儿的别惦记了,剧情安排她离开是有原因的,现在要回来,那这剧情不就没道理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两极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穷”这个字,并不能完全让人产生致富的强烈愿望。

拿我们国家来说,老百姓早已经穷惯了。

从封建时代开始,一直到建国之后的六七十年代。

生活窘迫、忍饥挨饿的家庭,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数不胜数。

然而改革开放之后,能及时抓住历史机遇,甚至敢于去抓这个历史机遇的人,却如凤毛麟角。

这自然是因为人有惰性,因为长期处于封建农耕社会,所造成的安贫乐道的局限性。

我们的老百姓太容易满足了,只要窝头变成白面馒头,大腌萝卜换成了带荤腥的炒菜,就只剩下心满意足,来感叹活着的滋润了。

然后人们往往会用“知足常乐”这样的话来宽慰自己,好为本身的不思进取,找到一个消除负罪感的理由。

而远在大洋彼岸的非洲大陆,似乎更是在严格地遵循这个规律,所以才会一直与贫穷难舍难分。

由此可知,因为穷就拼命的致富,这显然是缺乏生活逻辑的。

如果理智的来看,穷与富其实是生活境况的南北两极,这种改变就代表着要走极端。

因此这“两极”的转化,真正的动因只能来自于自身价值取向的醒悟。

而这种醒悟,注定了那滋味必然是刻骨铭心的,一定得深深的触及灵魂才能达成。

否则,一个人又凭什么会从习惯的状态下,敢冒大风大浪和大起大落的风险,走向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未知处境呢?

家住京城西四的郭长春,他的经历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由于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符合留城政策。

因此1968年初中毕业之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上山下乡,而是幸运的成为了酱油厂的一名工人。

尽管学徒工只有十七块零八分的工资,但他留城了,而且是国营企业正式职工。

他也因此享受到了青春的快乐,在二十三岁就及时的结了婚。

仅凭这两点,他就感到一种骄傲和满足。

郭长春和他的父母一样,都是只知道看自己脚底下走路的本分人。

他从不高攀,没想过发财,只求没灾没祸、稳稳当当过日子。

所以就是真碰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出于恐惧,他也根本不会弯腰去捡。

这不是假话,有一次,他捡到一个装着两千元的皮包,就毫不犹豫送到了派出所。

那包是银行工作人员遗失的,银行为此给他的单位送了锦旗,领导也要竖立他当典型,要全厂表彰。

可他就连面对应得的荣誉,同样还往后缩。

非说“我不是觉悟高,我要拿着那钱,烫手脏心,日后没好报,晚上肯定得做噩梦,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您也甭拿我当**,甭想高抬我。”

结果冲着这“没水平”的话,一个“先进”泡汤了,领导把他的名字从上报的名单里划掉了。

然而他知道之后,却并不感到沮丧和懊恼。反倒跟告诉他的人声称。

“我本来就不是先进,即使给我抬上去,早晚也摔下来,我真谢谢领导这样做。”

结果弄得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傻。

想想看吧,以郭长春的这种根深固定的思维模式,假如在他的生活里不发生重大变故。

他一定也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安安心心挣着那份死工资,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下班回到自己大杂院的家里,与父母妻儿共守平淡如水的日子。

他是绝不会随便背离自己的信仰,跟摆摊儿这种事发生任何关系的。

但就是很偶然的一次同学聚会,让他经历了强烈的精神震荡,把他推入了商海。

那是1981年的国庆节前,郭长春带着儿子头一次下馆子,去见他的几个中学同学,几个刚刚解决了工作问题的返城知青。

大家都不富裕,本来吃饭的钱,应该大伙儿一起凑的。

可郭长春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兜里摩挲了半天也只掏出了一块两毛钱,距离每个人三块的标准还差得远。

他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不禁让他有点脸红,只能推说出门急了,忘了带钱。

后来一个大方的哥们替他出了,大家嘻嘻哈哈一笑,也没当回事,然后就开始聊彼此这些年的情况。

不用说,大伙儿对郭长春有幸留城和生了个大胖小子都深表羡慕,免不了好一通恭维。

而这点让郭长春自己也有点飘飘然。

可偏偏吃饭的时候又出了意外,却彻底毁了郭长春保持了十来年的心理优势。

敢情郭长春三岁的儿子是特别爱吃红烧带鱼,可那一盘子也就十来块鱼,哪儿禁得住七八个大人一起吃啊?

这孩子才刚吃完碗里的一块,眼看着盘子里的鱼风卷残云的消失了,就开始哭。

郭长春呢,一个大老爷们,心糙得很,哄哄孩子还继续和同学们说话。

可没想到他的儿子看见邻桌客人离开了,那桌上也有一盘剩下不多的带鱼。

趁着没人收拾,他就自己出溜下桌,跑过去捞盘子里的东西吃。

结果呢,没择刺儿,搁在嘴里扎着了。一下子就大哭起来。

等郭长春这桌人发现之后,郭长春看着贪嘴的孩子是又气又恨又可怜,火上来直接给他一巴掌,小脸立刻就肿了。

同学们都赶紧劝。有的人哄孩子,有的人拦郭长春,好一通闹腾这事儿才过去。

但这件事儿到这儿并没有完,临走告别的时候,郭长春因为啤酒喝多了,把孩子托付给同学照应一下,自己又回饭店里上了趟厕所。

万万没想到透过厕所窗户,他竟能清楚听见同学们说话的声音,而且谈话的中心内容就是他。

有人说,“我还以为留城的能怎么地呢。敢情也不比大家伙强多少啊。”

还有人说,“就是,这留城留的都丢人。就别说掏不出一顿饭钱了。看孩子这一身补丁,再看大春儿抽的烟。一毛二一盒,也好意思敬人?”

当然也有明白人,有个女同学就说,“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两个职工工资才有多少,上有老下有小,谁家过日子也这样。等你们结了婚就知道了。”

可偏偏最刺激人的话,居然是那个替郭长春掏了钱的哥们说的。

他一听就抬杠一样咋呼上了。

“哎哎哎,你还甭说这个。要我说,没本事的人就不该结婚,不该生孩子,把孩子弄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穷干嘛呀?那叫不负责任!你们看咱哥们的,三年之内要混不上一官半职,打死我也不结婚,免得等孩子大了骂我窝囊废……”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笑声,同时,同学们背地里的真实态度,也彻底刺穿了郭长春的自尊心。

当他从厕所出来之后,虽然大家伙还是对他那么客气,还是在言语里羡慕他多年以来的幸运。

可他不再沾沾自喜了,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尴尬和屈辱。

晚上回家时候,妻子问起孩子还没完全消肿的脸是怎么回事。

结果他还没开口,儿子见他阴沉的脸色一下就哭了,开始主动冲他承认错误。

“爸爸,我再也不吃带鱼了。我再也不嘴馋了。别打我……”

郭长春属于性格内向的人,平时沉默寡言,加上向来奉行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并不太容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但那一天,他搂着儿子也落泪了。

因为他第一次体验到,穷与窘的滋味远比饿肚子更难受,是可以让人颜面无存,让一个父亲扎心的。

他可以自己不要面子,抠抠缩缩,让别人背后说闲话。

可他却不愿意连累自己的孩子也让别人瞧不起。更不想孩子长大以后真的埋怨他。

于是就因为这种状况,他才决心要干事,要挣外快。

事儿是由鱼引起来的,郭长春的第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也就动在了鱼上。

他上班的厂子旁边就是什刹海,有野鱼,有田螺。于是每天下班他就下河,捞鱼捞田螺去卖。

挣的钱虽然不多,可真管用,几个月下来让家里的经济有了很大好转。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事儿让单位给知道了,领导要处理郭长春,还让他上交非法所得。

结果郭长春不服,他认为是自己捞的东西。

大冬天的破冰下河,衣服冻得跟盔甲似的,才换回来这么点外快。

完全是劳动所得,根本不违法,凭什么要处理?

然后就像上次捡钱包的事儿一样固执着不肯屈从,竟然还因此跟领导吵了起来。

这样事情就全失控了,领导早就因郭长春脾气固执不好管理,看他不顺眼。

见他又犯轴,正落下怀。索性借这个机会把他从厂里除了名。

当郭长春醒过味来,他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他又能到哪儿去呢?他敢把这件事跟家里人说吗?

于是从此,他的日子正式翻了篇儿。

就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才彻底投身商海,成为在服装夜市门口卖鞋垫和解放鞋的小贩的。

可偏偏时运实在不济,瞒着家里干了一个月,刚把过年这个月的工资糊弄过去。翻过年来,他的摊子就让工商给抄了。

他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又都交了罚款,接下来又让他怎么办,怎么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啊。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命运的大门仍然冲他打开了一道门缝。

工商所门口,突然有人说愿意免费供货,让他试着在服装夜市里买衣服,他能拒绝吗?

哪怕对方说的六百块租金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打死他也掏不出来。

可话说回来,对方也不知道他没钱啊。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干嘛不干上几天试试呢?

大不了卖不出给人白干呗,可不是有言在先吗,要卖过了二十块,赚到的钱就是他的了。

这总比闲着发愁强吧?

于是,1982年1月30日,郭长春做出了对他一生的发展,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他加入了由十几个人组成的服装夜市试卖队伍。

这些人里面,既有卖红裤衩的大汉,也有蓄发的男青年。

但恐怕任何人,也不会像他的所面临的处境这么艰难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试卖

干是要干的,可对郭长春来说,做出这个决策,心里的压力并不轻松。

因为一方面,他要跟一些常年在社会上厮混、折腾的陌生人打交道。

而对这样的群类,他过去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他们坐过牢吗?他们说话算话吗?他们要发现他根本出不起钱又会怎么样?

未知就代表恐惧,这些困扰必然会出现,也是一种冒险。

同时另一方面,他还得光明正大,在耀目的灯光下冲着过往人群卖力的吆喝。

这可与他过去躲在偏僻的角落和黑暗的灯影下,做贼一样的招揽生意,完全是两回事。

会不会让熟人碰到呢?真要被人看见怎么办?他真的有勇气,像唱大戏一样,不顾一切的拽开嗓子吗?

正是带着这样的忐忑不安,郭长春第一次站在了服装夜市中央位置的一辆三路车后面。

这块一席之地原先的主人叫“德子”,虽然说话不免蹦出个脏字,可待他还算客气。

一见他先给他递了根烟,然后就主动给他介绍起车上的货色来。

这辆车上突出的是艳。

除了一些牛仔裤、化纤裤子,几件棉大衣和二十双男式皮鞋以外,几乎全是各种鲜艳颜色的女式蝙蝠衫。

架子上挂着,三轮上摆着,五颜六色,袖子飘荡,晃眼得很。

据“德子”说,化纤裤子和棉大衣都是区服装公司的货,每个摊子均下来的任务,卖剩下这些,死活也出不去了。

眼下只要不赔就往外出,就别惦记挣钱了。

正格的还得靠“广货”,价可以随便往高了要,还好销。

至于批发价,“德子”怕郭长春给忘了,细心的拿笔写在了他的手上。

可说实话,面对这些价格高昂,样式奇怪的“广货”,郭长春还真没产生多少信心。

他怎么也想不出,怎么会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就连牛仔裤也一样,哪怕那市场外的大照片他也喜欢看。

可这玩意分明就是工厂的劳动布制服,不出五块的东西,硬要卖到十五块以上,这实在让他心里没底。

但事实证明,“德子”确实没骗他。

服装公司的货对顾客压根没什么吸引力,那些灰蓝色的裤子、棉大衣根本不值得陈列出来,和“广货”摆放着一起,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开市之后,过往的人只把眼神放在那些不被郭长春看好的东西上。问价也只问这些。

而且就吆喝这件事来说,也远比郭长春想象中要容易。

因为市场不止他一个人,他身边也不再是卖冻柿子的老太太和卖指甲刀、小剪子的老娘们。全都是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

他觉得自己身上无形中获得了一种神秘力量,似乎是从身边的摊主身上取得的。

他不可能听着别人放肆的大喊大叫,而他自己却无动于衷一声不吭,那样反倒成了另类。

何况身后还有“德子”在蹿腾呢,

“喊啊,大哥,不喊生意就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引人怎么来,怎么吹牛X怎么来,越夸张越好……”

于是郭长春不是太费劲的就憋足了中气开了口,只是一鸣惊人,立刻就把许多人吓了一跳。

“花城的牛皮鞋啊,省优、部优、国优,花城的啊……”

周边的几个摊子差点没乐劈了。

“德子”赶紧指正,“哎哟,大哥,您第一天干这个?别楞学电视、报纸的词儿啊,咱这不是化肥,不是电器,卖的是时髦服装,您听我的……”

“高仓健的牛仔裤啊,‘柳蜜’(黑话,泡妞)专用啊,穿上大飒蜜往你身上扑啊,谁穿扑谁啊……”

好,果不其然,立刻招引来不少人的侧目,而且没多久成交了第一笔生意,痛快的简直不像话。

敢情就在郭长春为一条牛仔裤,战战兢兢,腿哆嗦着喊出了十八块的价格。

他还在琢磨对方要划价,底线是定在十六好,还是十七好的时候。

却没想到那惦记挨姑娘扑的小伙子睁大了眼睛,二话不说掏钱直接塞他手里,然后拿起裤子就走了。倒像是怕被他追来似的。

而郭长春甚至还没来从欣喜中反应过来,“德子”就告诉他,东西卖低了。说牛仔裤没人卖过二十以下的……

就这样,郭长春再次被打击到了,充满了尴尬……

不过即使这样,这一天磕磕碰碰的算下来,他也卖出了六十多块的利润。

刨去了二十块摊位租金,居然挣出了他一月工资。

到这个时候他反倒心乱了,他对“德子”能否信守承诺没有一点信心。

但结果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就在他心里“砰砰”乱跳中,“德子”竟真的把钱如数给了他。

并且说他适应的不错,明天估计还能卖的更好一些。

就这样,第一次在服装夜市的试卖,就如此度过了。

晚上一回了家,借口上夜班的郭长春,凑合扒了两口饭菜,就轻轻进了房间。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闹心得厉害。

大半夜的,他偷偷把台灯打开了,然后从褥子底下把这一天的收入拿出来,以确信一切都是真的

这种心情用语言没法形容。

就是觉得,哎呀,卖服装的钱怎么挣得这么容易?而且人家还真说话算话呀。

他要是真有六百块钱就好了,那不就能天天挣这个钱了吗?

就从这个时候,他真的动心了,是真想干这行。

唯一的顾虑就是明天可是周一了,钱还有这么好赚吗?

第二天,果然如“德子”所说,郭长春更好的适应了环境。

像起初他一直担心自己开不了口。他以为卖衣服一定很难。他始终担心自己会不会像别人那样应付自如,这些顾虑统统不在了。

“德子”也确实是个好老师,告诉郭长春,人在钱面前不能胆小,也不用客气。

想想自己家里人,就没心理负担了。

于是这一天,郭长春就像醒悟了某种启示。

信口开河地报价不再犹豫和磕绊了。他的眼神仿佛突然之间利索了,清爽了。

他有了可以在某种程度控制交易走向,把握买主心理的感觉。

就连叫卖也熟练极了。

“少女蝙蝠衫!快来瞧快来看……穿上美丽大方,永葆青春……”

他虽然觉着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词儿也低级得很。

可没人反感,人们似乎很适应他的怪叫。他完美的和整个服装夜市融为了一体。

这一天,他净挣了五十五块。

当天拿钱回家的时候,“德子”甚至满怀期许的对他说,这车今后恐怕就跟他的姓了。

对此,郭长春当然想,可他的心里又很紧张,几次张口预言,又都憋回去了。

因为人家已经仁至义尽了。还说试卖三天一结束,只要把六百块租金先掏了,车和货甚至可以给他先用着,等再进货的时候再给。

而人家这么体谅,这要他说出自己没钱的真相,那不是耍人家玩吗?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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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鸿运

第三天,郭长春更是走了鸿运。

当天生意不但像头两天一样红火,而且临收摊半小时前,他居然一下子就把车上积压的五件棉大衣全给卖掉了。

敢情当天晚上有六个南方木匠结伴刚到京城。

由于他们的老乡已经在木匠市场附近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所以一出“京城火车站”,这几个人就按照信上的地址打听新街口。

可偏偏他们衣服单薄得厉害,几个人又不适应京城严寒的天气。

结果到“西单”倒车时,他们嘴唇已经冻得发青了。

那没辙,这种情况下,看见服装夜市谁还能走得动道啊?再怎么说,命也比钱重要不是?

而且更巧的是,偏偏整个市场的棉大衣早甩没了,就郭长春这车上还有五件。

相比起来,滑雪衫的价格可比棉大衣贵多了。

那不就该着郭长春发财吗?

所以那些南方木匠的钱不但轻而易举地流进了他的腰包,而且还互相争抢呢。

谁都怕变成最后一个,得多出钱卖滑雪衫。

而郭长春也是做梦都想不到,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当他把一件件棉大衣递给几个冻僵的人时,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快。

他既救了这些人的命,同时也赚了钱,每件挣了有五块呢。

人家连划价都没有,反倒一个劲的感谢,庆幸买到了这梦寐以求的宝贝。

谁赶上这甜买卖不得乐出屁来?

这么一来,他这一天交完了二十块租金,可就挣了有近九十块了。

如果要把这三天加起来,他个人收入已接近二百。

这么一来,他不再犹豫了,做出了完全背离自己初衷的选择。

这天晚上临近收市的时候,他就硬着头皮把自己实际情况都跟“德子”说了。

他表示自己从工厂出来以后,卖鞋垫也没挣几个钱。他已经想办法在筹钱了,可明天最多也只能弄到四百块。

他的意思是能不能剩下的租金缓一个星期再交,他情愿把这先交的四百只当三百算……

郭长春脸红心跳的说到这儿时,真是说不下去了,窘得不行。

可他万没想到“德子”倒笑了,反倒说了一句“老郭啊,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敢情对这一点,洪衍武早有预计。

因为他相当清楚,这年头的经商者,无可奈何,为生活所迫者才是大多数。

所以别谈什么商业素质,注定了这个群体谨小慎微,锱铢必较。

哪怕再好的条件,他们心里也会存疑。

另外也别谈什么商业资本,即使这些人手里有几个钱,也不多。

恐怕就是亲眼见着兔子,舍不舍得彻底把鹰撒开,还两说着呢。

但是,只要他们正式接过来干上了,也就知道这里面的好处了,那后面的事儿也就好说了。

所以完全可以先迁就他们一下。

这样,洪衍武就跟底下人打了招呼,说只要把家庭情况和地址搞清楚,头一个月先交一半,月底补齐也是可以的。

实际情况也确如洪衍武所料,其实无论是“老臭儿”带的卖裤衩大汉,还是接手“出溜儿”那摊儿的长发小青年。

他们虽然都被服装的利润吸引,愿意接手。但也都提出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表示马上凑齐六百块有困难。

有更鸡贼的,还提出希望能再降低点租金呢。

而像郭长春这样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真实情况都抖落出来,还主动表示愿意加价的,也真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个。

所以最后当“德子”完全按照洪衍武的条件回复了郭长春以后,算是皆大欢喜,郭长春一下就踏实了。

可他高兴是高兴,却不肯反悔,“轴”病又犯了,仍然坚持要多给“德子”一百块。

他的意思是,“德子”不但是帮了他一把,也是救了他。

而且不管“德子”是为了什么,能把这么好的生财之路让给了他,每月就收六百,分明吃了大亏了。

那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感谢。做人不能太亏心。

结果这么一来,“德子”就更乐呵了。

“老郭啊,你还得我亏得慌呢?你可真有意思……”

跟着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这几天,我真就看出来了,你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个老实人。别的也不说,就从今儿那几个南方木匠身上,你每人就挣了他们五块,我就知道你为人厚道。”

“可咱哥们儿也没欺负老实人的习惯,你对我实实在在的,我也对你实实在在的。我不差你这点钱,可你现在缺钱。所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你一个子儿也甭多给我,到月底能按时把九百块交上就行了。听见没有?”

“说真的,其实我倒是担心你这性子,有点‘一根筋’,不适合干买卖。你心又太软,舍不得对买主‘下刀子’。挣钱恐怕比别人要难……”

什么叫意气相投啊?这分明就是。

郭长春听了自然也更感动了,眼圈都有点红了。

“那什么,‘德子’兄弟,你仁义,你的话我记住了。那这样,等这个月我把钱交上,回头我请你喝酒,你可一定得去……”

对这个“德子”倒欣然答应。

“得嘞,我保证去。”

而且跟着他又一拍脑门,顺口提议。

“对了,一会儿我得跟那哥儿几个去喝酒,今儿的夜宵也就不用吃了。你要不嫌弃,就替我吃了吧,好不好?”

这又给了郭长春一个惊喜,他当然知道那饭菜的质量。可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

“这……合适吗?”

“德子”爽快极了。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要不吃,今儿这顿就算糟践了。反正明儿起,以后这儿的夜宵就归你了,还客气什么?”

“记着,一回领饭,报咱们的摊位号就行。还有,明儿起带个搪瓷的大茶缸子来,今后喝完水,晚上收摊,正好喝汤用。”

“那我先蹬车走了啊,明儿下午三点,你带着三百块钱还来这儿,我带你去上货的地儿……”

就这样,当天郭长春承蒙“德子”好意,提前一天享受到了美味的宵夜。

而巧合的是,这顿宵夜的内容,偏偏是红烧带鱼配米饭,外加海带豆腐汤。

自然是让郭长春吃得五味杂陈。

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希望和欣喜,不但完全替代了上一次同学聚会中的屈辱和尴尬。郭长春也从这顿饭里,吃出了一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味道……

当然,“德子”并不会就此在家闲待着。

他、老臭儿、出溜儿外加其他十来个幸运儿,从此不但得享每月一半摊位费的“俸禄”,也京城另一处大有可为的地界儿重新落了脚。

那是城东使馆区南边,“友谊商店”附近的一条长不过五百米,宽仅八米的一条小街,叫做“秀水东街”。

这里毗邻使馆区,经常能见到外国人来往。

而“德子”他们在洪衍武的英明领导下,完全有备而来。

不但售卖的衣服号码尺寸比较大,每个人也配备了有利于讲价划价的黑科技装备——计算器。

于是,他们这批先头部队,很顺利地就在此安营扎寨,开创出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从此,不但挣上外汇券了。也占据了充分的先发优势,陆续把自己人挨个往这接引,只等着形成规模,政府的正式收编了……

而且他们在这儿也更自由了。

不但白天能挣全天的钱,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狂妄又快活的呼喊乱叫。

“安全套!八毛俩……”

“有红有绿了嘿,请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谁要,谁要!有大有小,有松有紧,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头养的,你过来!你说干吗使?操你大爷使!”

根本没人管,因为即使有工商查抄,他们也能凭自己的个体执照当护身符来周旋一二。

最终,往往只为跨区经营,掏个五块,十块的了事。

这算什么?黑一回日本人,就够罚个三四次的。

用南粤话说,毛毛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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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双霸天

要说服装夜市摊位出租的事儿,洪衍武压根就没费什么力气。

主意是他出,事儿却都是底下人干的。

这就是当“把子”的好处,累心不累身,只要定好了大方向,繁琐、具体的事儿交代给别人就得。

其实还别说这一摊了,外汇券的事儿有陈力泉帮他看着,他也大撒巴掌不管了。

而且还不光京城,连滨城同样是如此。

一过了春节,滨城的“大将”终于有了消息,主动用电话跟京城这边联系上了。

洪衍武这才知道了为什么节前他给滨城发电报、打电话,就是找不着“大将”的原因。

敢情自从去年“五一”办过洪衍文的喜事之后,“海碰子”们一回到滨城,就开始按照洪衍武的指引去试着承包海滩。

应该说,这件事儿大面上还是进行得挺顺利的。

钱对“海碰子”们可不是问题。

有洪衍武的十万在,“大将”自己出了四万。

然后让其他人按自愿出资,又凑了八万块。

最终是以二十二万成立了公股。

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海碰子”们下手也不算太迟。

还别看东南岸的好地方虽然都被别人占了,可西北岸因为离城市较远,还有大片的空白海滩无人入驻。

再加上他们对西北岸又比较熟悉,“巴蛸”、“海狗子”、“海兔子”家本身都是西北岸渔村的,他们这帮人在这片地区,官面儿、私面儿,都很吃得开。

整个西北岸可以说是由着他们挑,由着他们选。

那最后圈定的具体范围就大了。是从“九头山”到“龙王庙”连成片的整个海域,而且达成的意向是可以长包十五年。

要说这其中唯一的一点小障碍,也就是政策要求承包人必须得没有正式工作,才能签合同了。

而这一点,还真是让有工作在身的“海碰子”们有点犹豫。

因为谁要是舍了铁饭碗,可就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

事到临头,没有点大勇气和真魄力,迈出这步够呛。

但很快这也不是问题了,因为随着韩莹怀孕的事儿曝光,她一下成了“计生办”围追堵截的对象,成了单位施加压力的对象。

这就促使“大将”痛下决心和韩莹一起辞了职。

然后他们俩和“大将妈”一起,带着小谢武躲到了“蛤俐湾”,待在“老刀鱼”的家里养胎待产去了。

这样一来,他们不但有村书记和“老刀鱼”的关照和庇护,没人来打扰,有关承包海滩的事儿也彻底没了阻碍。

最终,承包合同以“大将”和“韩莹”的名义分别签订了下来。

近五十公里的广阔海域,一整个大海湾,就这样成了“海碰子”们的共有的基业。

而远在京城的洪衍武就成了第一顺位的大股东,按比例划分,占据了公股百分之四十五的权益。

这就是说,不知不觉中,这小子已经成了滨城西北海岸最大的地主。

竟又在京城“西单一霸”的名头上加了滨城的“西北岸一霸”。双霸天了!

最关键的是,“海碰子”们多会挑啊!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知海岸的情况了!

他们选的这片海域,不但多是海物喜爱繁殖之地,在“北海王村”和“龙王庙”还有几块绝佳的天然海滩浴场,都是阳光充裕,沙滩平坦细腻的地方。

以金色沙子而著称,都特别适合夏日人们来游玩。

特别是“大黑石”晚上的“海火”,那是世界性的珍稀奇观。

此处不但有“荧光海滩”之称,也是洪衍武和“糖心儿”彻底结合的地方。

打死洪衍武,他也没想到,自己已经占据了全国绝无仅有的稀缺性旅游资源了。而且对他还有深刻的感情纪念意义。

那接下来的事儿也就不用说了。

“海碰子”们完全按照洪衍武的主意,一边买阳伞、买椅子、卖冷饮、啤酒,在夏日做游客生意。

另一边借用渔村的船只,往海里倾倒石块。同时雇请几十个沿岸渔民当巡海人,严防死守自己的领地。

仅以捞捕分成的方法,给其他愿意交“人头税”的“海碰子”们留了一条下海的口子。

就这么着,到年底一算总账。

要刨除包海、防海,和买家伙什的均摊成本。

嘿,没怎么费劲,竟然还小赚了七八千元。

这样一来,他们心里也就有了底,就知道明年该怎么干了。

至于韩莹生产,也相当顺利。

大约是因为韩莹这次在“蛤俐湾”没少活动,没听“大将”的,像上次那样只顾躺在床上足吃足喝,生产的时候反倒是没受多大罪。

12月20日上午,发现羊水破了之后,她被村书记指派的渔业运输车及时送到医院,没多会儿就靠自己完成了顺产。

心满意足的“大将”给日想夜盼来的闺女取名叫蒋谢莹。

要说名字白是白了点,可这却完全是他的心声。

他深知韩莹为了满足他这个心愿,付出的太多了。

这种表示还不足代表他感情的万一呢。洗尿介子,夜里哄孩子,杀鸡炖鱼,给韩莹补身子才是正章。

就这样,一直忙到了过了春节,孩子又出了满月,他这才腾出精力来和京城这边联系。

那不用说,话说到这里,洪衍武当然要代表陈力泉和杨卫帆对“大将”表示祝贺了。

他直说“大将”两口子有福气,心想事成。还说子女双全,那就是个“好”字啊。

并表示他们几个人的贺礼很快就会邮寄到滨城。

一番话说得“大将”心花怒放,呵呵大笑不止。

还忍不住开玩笑说,“我们小莹虽然是个女孩,还是个黑户,可你们不能厚此薄彼啊。送的礼一定不能比给谢武的差。否则我可不答应。”

这对洪衍武来说,可一点不为难。

因为去年从河里捞出来的金货太多了。

他代表父母送小裕祥的就是一块五两的赤金锭,小谢莹也一样照办就完了。

别忘了,小谢武才收了个小金锁,给这丫头来个大金驼子,那够份量了。还能挑出理来吗?

于是洪衍武不但满应满许。而且说还有电子表、计算器送给“大将”他们玩,让他踏实等着收包裹就完了。

到这儿,彼此家里情况和生活情况都聊得差不多了,也就该挂电话了。

可没想到临了,“大将”又请示了一件事,让洪衍武颇为意外。

敢情“大将”说,长春那边来收海参的人,都在说,现在长春有一种大叶子花草的价格突突的往上涨,让所有人都看不懂。

但有些人不上班,却卖那玩意,一个月却能挣出好几个月工资来。

他听着就跟当初海参涨价似的。所以想问问洪衍武,他们能不能也参与一下。

他觉着那东西数目比海参少,估计要囤积一些也能挣些钱。

对此,洪衍武是由衷的感叹他把“大将”给带坏了,这哥们如今抓“投机”的机会还真准。

连他都忘了,这可不就是“君子兰热”的前奏吗?

而他是既欣慰又有点担心,怕的是“大将”靠这个赚钱太顺,以后就没兴趣干正事了。

可要不让人家参与呢,人家会怎么想?当初不就是他自己把“海碰子”们往这条路上引的嘛。

于是最终他叹了口气,比较斟酌着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他说投机一朝暴富和倾家荡产就在一念之间,其实只适合没什么经济基础,迫切需要一朝暴富的人。

而有了一定身家的人呢,干这个性价就很低,因为靠手里的资金稳当赚钱的机会有的是。

多赚点少赚点对生活质量而言也没太大区别,根本没必要冒这个有可能折本的风险。

他劝“大将”干之前,一定先考虑赔了怎么办。

即使是行情真上去了,也得见好就收,在相对高价舍得卖出,懂得落袋为安才行。

好在“大将”是个吃一堑涨一智的明白人。

上次投机海参失利,让他对洪衍武的意见相当重视。

于是最终决定只用一两万块参与一下,这样无论怎样,都可以控制在承担得了的范围内,不伤筋动骨了。

洪衍武对此便再无异议。

这也就注定了“海碰子”们,又要参与进八十年代最知名的一次“泡沫投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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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礼与利

“投机”这个词儿,从官方的释义来说,它是指根据对市场的判断,把握机会,利用市场出现的价差进行买卖从中获得利润的交易行为。

投机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利用市场波动,获得价差利润。

既如此,当然是完成整个过程,所耗时间越短越好,两头的价差越大越好。

而这也就注定了投机是有高风险的。

因为越是符合时间短,价差大这两个条件,也就意味着市场波动越剧烈。

自然,其中出现不可控意外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从这个角度来看,投机显然具有一定赌博的成分,甚至有的时候,它就等同于赌博。

而这也就是洪衍武生怕“海碰子”们沉溺于其中的原因。

但有意思的是,世上的事儿往往是不够平等的。

如果我们要把目光放在洪衍武的身上,就会发现,其实他自己干的每一件事,还原本质,都是投机。

像炒卖海参、倒卖电影票、外汇券套购,囤积烟酒。

这无疑都是靠“短平快”,瞄准了暂时需求不平衡的价差,来实现迅速聚敛财富的标准投机行为。

甚至就连他出主意让“大将”在滨城承包海滩,自己来兴办服装市场,以及收藏邮票、古董、字画、印石这些东西,也统统不例外。

因为其目的和初衷,同样是为了谋求价差来低价抄底,坐等升值获利的。

而绝非真正想要做点什么实事,成为促进社会经济进步的贡献者与参与者。

如果拿来和标准的投机相比,区别只不过在于操作周期比较长,隐蔽性也更强罢了。

但这却是由投资标的的稀缺性和当前极为特殊的时代特性所决定的。

因为如果不是这种兜了个大圈子又绕回来,需要重塑社会经济和思想意识的特定历史时期。

是绝没有可能出现如此被低估,如此完美的抄底机会的。

而日后价值被重新发现的时间周期虽然看似有些漫长,但如果与公私合营到改革开放这段时间相比,甚至是和我们国家经济文化兴衰的大周期来比,又反倒是显得很短了。

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这种“缓慢”的投机行为更安全,蕴藏的利益更丰厚。

反正总而言之吧,无论是标准投机,还是变相投机,这都充分体现出了洪衍武作为重生人士的好处来了。

他不同于任何人,非常了解未来社会价值走向,又有丰富的投机经验和心得。

通过种种手法和操作,等于是把投机的风险降到了一个等同于零的地步。

再加上他本身就是捞偏门的出身,从骨子里,他就喜欢另辟蹊径。

这也就难怪他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心态。

一边尽力劝诫“大将”要慎重、要小心,一边自己又兴致勃勃开始着手实施新的投机行为了。

当然,在这儿咱们也得说,有的人,某些天赋真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这点要是不成立,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洪衍武仅仅去宋家拜了一次年,他就能灵机一动琢磨出一个新“门道”。

非常妥善的把“淘气儿”、“顺子”,以及其他从“苦窑”里陆续出来的兄弟们都安置下来了。

而且还让他们过得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兄弟们差。

这具体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敢情洪衍武,是亲眼目睹了宋家人“贡”满为患的处境,看到了这一家子人是如何为谢绝数不胜数的礼物深感发愁的场面,才萌生出的灵感。

其实去年年底烟酒涨价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高中档烟、酒长期供不应求背后,可并不只是社会购买力增加的问题。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公款消费、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

而且别忘了,过去宋家可只有宋局长一人做官,现如今宋国甫那也是个实权干部了。

这样一来,1982年的春节,宋家可热闹极了。

什么粮食局的下属,又或是兄弟单位,还有西城区范围内的大小公司企业,全都派了专人大包小包找到宋家来,差点没把宋家的门给踩破了。

要说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虽然那些送礼的恨不得磕头作揖求宋氏父子收下礼物。

但这些人里的大部分,却不是真的有所相求。

而是仅仅是出于一种对权力的“敬仰”,期盼工作里别被“穿小鞋”,办事别被“卡一道”就足够了。

谁都在默默认同一个不能明说的道理。

送了礼的或许人家不会记住你,可不送的,十有八九就会被记住了。

所以该拜的“神”怎么也得拜到了。不能得罪人啊!

但偏偏他们遇到的宋局长是官场里为数不多,却懂得轻重,头脑异常清醒的那一类官员。

他不但自己有恪守的底线,而且为了防止防止儿子在这上面犯错误,还时常提醒宋国甫不能昏头,决不能乱伸手。

再加上洪衍武为酬谢哥们在服装夜市上出的力,每月都会充足供应“大果脯”好烟好酒。

而且还早跟他明说了,经济上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根本犯不着在外人身上犯错误,让人家捏着他的把柄。

结果这么一来,这个春节,宋家这儿就成了纯粹的人情拉锯战场了。

你推我拒之间,不但让众多“拜神”的感到异常为难,两位“神仙”自己更是叫苦不迭。实在是让双方都够筋疲力尽、两败俱伤的。

至于最后,宋氏父子到底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咱们在这儿就先不说了。

从此之后,每年三大节,深受其苦的宋家人都要远避他处,我们也暂且不论。

咱们单提洪衍武,他从这事儿上到底冒出了一个什么主意呢?

嗨,正所谓一叶知秋。

洪衍武敏锐的联想到了整个官场的风气,联想到了整个社会的人情往来状况。

想想吧,宋家父子是能把持住自己的,可其他多数人不是啊。

如今经济热潮的温度,绝对会把人刺激得产生强烈的物欲。

更何况哪怕是宋局长,那家里的高档烟酒、名贵茶叶、人参鹿茸,同样不少。

因为有的时候是单位对单位的官面应酬,公款消费。

所以话说回来,再清廉的干部,既然做到了这个位置了,也就不可能真的一点油腥不沾,完全清如水明如镜了。

因此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下恐怕大多数官员家里都有吃用不尽的这些高档消费品。

而这些东西如果太多了,往往也会形成一种负担。

就像当初帮他弄回老房子的魏主任似的,家里收受的礼物没处搁没处放,白白送人或扔掉又舍不得。

可老百姓呢,偏偏想买又买不到。

真要遇到了事儿,还得挖空心思弄好烟好酒,去孝敬这帮兔崽子。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礼就是利呀!

他干嘛不让“顺子”和“淘气儿”带着人干烟酒回收呢?

出货的渠道他早就有了。其中的价差有多大没人比他更明白的。

而更关键是,这些当官的家里往往有真正的好东西,可他们自己却意识不到。

比如说吧,上次“小媳妇儿”虚情假意从魏主任手里“买”到的烟酒,即使按真正做生意来衡量,那都赚大了。

因为那里面好些都是上年头的陈酿。

拿“茅台”来说,“三大革命”、“葵花”、“三大葵花”可都是特殊历史时期生产的茅台酒,今后在藏界是有着特殊地位的。

如果按普通茅台的价格收上来,那不赚海了?

更何况再往后看,真到了权钱交易盛行的年代。

可是有不少人,喜欢把更值钱的东西塞进礼品包装盒的哟。

作为瞎猫,碰上这种死耗子,想来是大概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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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开店

思路一旦有了,洪衍武马上着手实施。

他心里明白,这个营生虽然谈不上违法,但却是不符合烟酒经营方面相关规定的灰色生意。

要想做得踏实、长远,怎么也得有个合法的店铺来打掩护。

所以他第一件事就是让宋国甫帮忙,给“淘气儿”和“顺子”一人批了一个烟酒小卖店的执照。

要说这件事,这俩小子还挺有福气的。

因为国家虽然已经有心实行烟草专营制度,已经在1982年1月1日,成立了国家烟草总公司。

但执行细则一直推迟到1983年9月23日才正式颁布。

而对市场起监督管理作用的烟草专卖局成立更晚,直到1984年1月6日才开始正式履行职能。

说白了,这就是赶上了一个交接过度的窗口期。

等于现在的烟酒批发业务,暂时还是糖业烟酒公司在负责。

宋国甫只需跟区里的糖业烟酒分公司打了个招呼,执照就批下来了。

否则这要是等到一年之后,那就麻烦事儿可就多了。

甚至在专营制度出台到烟草专门局成立之间,到底还能不能办这方面的经营执照,恐怕也两说着呢。

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烟草市场的混乱确实到了国家忍受不了的程度。

实际上,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由于京城卷烟市场缺乏统一专门机构的领导管理,市面上呈现出的是多头批发的混乱局面。

这是因为除了与经营卷烟业务相关的批发单位外,在利益驱动下,许多单位,包括外省驻京单位全都一轰而上,争抢卷烟批发权。

以致出现当时京城卷烟市场二三级批发单位多达470多家的不正常现象。

这就是烟草专营制度为什么会出现的原因。

不用说,既然有了合法执照,那么跟着的就是要找经营地点了。

按说这年头租房可不方便。

因为经济属于方兴未艾的阶段,房租不高吧,还谁都缺地方,真没什么人愿意找这麻烦的。

要搁一般人,能凑合找着个地儿就不错了。

至于房子的位置和条件就得完全随机了,千万别惦记有多好。

可偏偏洪衍武不一样,他有朋友啊,这事儿也沾了宋国甫的光。

人家“大果脯”根本没让他操一点心,就完全按他的要求,在西城区东西两头租到了条件相当不错的房子。

那是两处街道集体企业的房,虽不是闹市区,却临着大街,而且离公交车站和地铁也不远。

很方便以这两家店铺为中心,今后把业务范畴覆盖到周边地带。

除了地理位置不错,房子面积也是不小。一个四十多平米,一个五十多平米。

而空间充足的好处就是,除了最外面用不大点的地方,摆上几个柜台,搞点充门面的零售业务之外,后面的地方都可以按照洪衍武的想法,打隔断设立单间。

这样,就会很方便与找上门来的客户进行具有私密性的业务交流,也会让对方减少顾虑。

说白了,就没有这么合适的房了。

有了执照又有了营业场所,按说就能开张了吧?

不,那是对别人。

其实对洪衍武他们来说,根本不指望烟酒零售赚钱。

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宝”全压在烟酒回购上呢。

所以还缺最后一样关键的东西——电话。

这个东西宋国甫可就无能为力了,人家邮电口儿的用不上他,也就不尿他。

但他可以帮忙问问门路,牵线搭桥。

所以洪衍武在二月初,精力就几乎都放在这事儿上了。

请客送礼跑了有半个月,总算是把两个电话的名额跑了下来。

初装费一千块,这是按区属街道企业算的。而市话的电话费是包月的,每月固定二十。电话机月租费六块五。

这个价儿要搁一般人恐怕得够心疼的。

可洪衍武不在乎,他深知信息传达渠道在商业经营中的重要性。

说实话,这年头靠人头传达消息才是真苦呢。

别说一千了,就是一万也得装啊。

真要是政策允许,他恨不得把他所有的经营据点都按上一部电话才好呢。

这话一点不夸张。像这次他听人家说,现在个人住宅也可以申请电话了,初装费才四百。

他当即就决定这事儿只要一忙完,马上就再去玄武区邮电局申请,先给自己家里和老宅那头安上电话再说。

应该说,到这一步,一切硬件已经就绪了,最后还欠缺的就是如何吸引客户上门了。

或者是说,该如何让客户知道洪衍武他们经营这方面业务,主动联系他们。真让他们上门去收购也是一样。

那该怎么办呢?当然得打广告了。

这年头的广告当然还不能随便登。

提供的广告内容在任何媒体的广告部门都必须得经过审核,这是一个前提。

再者说,这项业务也只针对单位,不对个人。

所以洪衍武能选择的也只能是见不得光的法子——散发小广告。

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些经验,还找上次给服装夜市印传单的印刷小厂。

但具有突破性的是,他这次决定采用定点投放的方式,让底下人去各个机关部委的宿舍区大院,有针对性的“扫楼”投放。

所以他要印的,可不再是上次那样在大街上发放的草纸广告了,而是改成了便于塞进人家门缝里的小卡片。

当然,因为是两家烟酒店,卡片也需要印刷两种。

但这种卡片正反样式是一样的,上面的内容也很简单。

除了“诚意求购高档烟酒,欢迎电联或上门咨询”的广告语之外,就是两家烟酒店各自的名称,联系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就这样,名片这玩意也因为洪衍武,超前于原本的历史,在京城出现了。

只不过,并不是什么高端的身份象征,而是应用在了低端的偏门生意里。

要说还真管用,这种卡片小广告投放了仅三天,就有生意通过电话找上门了。

此后,每天来电都在增加,而不出一个礼拜,随着广告继续投放,电话已经有了应接不暇的势头。

为此,“淘气儿”和“顺子”都分别找了人替换着帮他们接电话了,否则谁的嗓子也受不了。

而具体的收获就是,短短的一周之内,两家烟酒店就得到了近一百三十余条高档香烟,和近百瓶的美酒佳酿。

别的不说,仅冲能收到三瓶1966年前出产的“老飞天”茅台,和两瓶1972年的“黄酱”特需茅台。

洪衍武就知道,自己这次又作对了。

这足以证明广告投放的精准,证明电话是与官员家庭最方便的沟通方式,而且市场对这方面的服务需求旺盛,他的想法是完全可行的。

因此他心里好一通狂喜,爽快的把收购价格又调高了不少。

香烟视品种定在了原价的百分之一百三十到百分之一百五十。

而名酒定在了百分之一百四十到百分之一百六十。

如果是年份久远的茅台、五粮液甚至可以高达百分之二百。

这样就是说,大家伙用越低的价格收东西,他们就挣得越多,低于洪衍武收购标准的钱全是他们自己的。

这对每个人,当然都是一种强大的鼓舞。

现在每家店差不多七八个人,如果按照已经取得的成绩来算,才一个星期,他们每个人的平均收入就在百元左右了。

更别说谁都看出如今生意才刚起步,眼瞅着钱景一片大好,好戏还在后头呢。

总之,正当同时代的许多人还在寻找勤劳致富的机会,想办法靠从事加工、生产、零售积攒第一桶金的时候。

就在希望集团的刘永好在农贸市场贩卖鸡雏,万科总裁王石在火车站的货场里搬运饲料的时候。

洪衍武带着他的人已经跳过了这一艰苦创业的起步阶段,开始靠“信息”来舒舒服服的挣钱了。

甚至他们还想到了有朝一日,或许还会从这些顾客身上开发出进一步潜力可能性。

为此洪衍武不但鼓励大家伙尽量和那些官员家庭多接触,与之成为“亲近的朋友”,让他们成为铁杆的回头客。

他也要求大家伙,要把做成的每一单生意的信息,乃至后续得到的信息,都及时准确的记录下来。以方便他进一步的整理留存。

比方说,每一单生意,卖主的名字,职位,工作单位,住址,联系方式,家庭成员情况,什么时候卖了些什么,在哪儿交易的……

越详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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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传言

距离“运动”已经过去五年了,可我们国人对个人崇拜的习惯却仍旧未能消除。

这点不但大部分国人如是,某些另类人群更是如此。

比如说,出于个人生活处境的显著变化,洪衍武的手下们对他的崇拜,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意思的是,再大家伙对他感激之情越来越深厚的同时,有许多人也越来越相信他是“善财童子”转世的传言。

主要的原因就是赚钱这件事对每个人都太难了,可唯独对洪衍武来说,却实在是忒容易了点儿。

于是在私下喝酒时,有人兴之所至,便总要找出各种理由,甚至编造出各种神乎其神的传闻,以佐证这种观点的正确性。

有人就说了,“要不是如此,那为什么洪爷威震江湖的外号会被叫做“红孩儿”呢?你再来说说,怎么洪爷干什么就什么成呢?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也有人说,“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洪爷降生那天彩云漫天,家里可是发现了不老少来历不明的金银财宝。要不是洪家当时给上交了,让咱洪爷没了天赐法宝的护佑,日后这位爷哪儿可能沦落江湖啊?早就爬的高高的了,弄不好还混进财政部当官去了呢。”

还有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补充,说“对对对。洪爷的母亲当初肯定得到神仙托梦了。老话不是说的好嘛,‘财神叫门开,张仙送子来’。也许就是因为有洪爷这个“天赐福瑞”在保佑,所以洪家尽管成分这么高,也能平安度过“运动”时期。这不,一过了劫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洪家不就立马又起来了吗?”

总之,传得相当神乎其神,已经很有点接近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意思了。

这要搁古代,弄不好洪衍武一振臂高呼,真能有人跟他造反去。

当然,这还得亏王蕴琳没把自己曾经看见“蹦蹦跳跳小红人”的事儿往外传呢。

幸好也没人知道洪禄承的生日居然和李诡祖一样,都是阴历九月十七。

(注:李诡祖,魏孝文帝时任曲梁(今河北曲周)县令。民间信仰里的增福财神、财帛星君,传说是太白金星下凡)

否则这帮人不更得坐实了这一点?弄不好还得联系到“家族传统”上,非得唱起“财神爷爷不姓财”来不可呢。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也难怪。

因为尽管洪衍武本人并不张扬,甚至极力掩饰。

但重生这金手指只要存在,就注定会让他显得与众不同,超前于当下社会。

再怎么样,心里年龄的痕迹和丰富的人生经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敏锐的眼光、精准的判断,还是高人一等的见地和手腕,都能明显让人感觉到一种不符合他应有年龄的“大”。

特别是在攥取财富这方面,他这个人就像奇迹一样,总会在不经意间就会发生一些精彩的演绎。

就像烟酒回购的买卖,细琢磨起来,让人不能不五体投地、钦佩信服。

不妨在想想看,当社会上的大部分人还在津津乐道于“铁饭碗”的保险稳当时,当人们还觉得广告和商业这些概念,离自己的生活如此遥远的时候。

而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洪衍武,他就能带着一百多号“另类份子”在商海中驾驭风浪,取得丰厚的回报。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跟着他干的人,收入都超过了县长。

等于硬生生的制造出了京城首批的“富人阶层”来。

这么大的本事,怎么能不让人产生迷信?不让人坚定地追随呢?

更何况他不但具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同时具有英雄豪杰一样的胸襟与义气。

没人能做到像他这样,既能不让任何一个人受穷,又能让每个人都心服的。

更没有人能把大家从生活的歧途带向正途,于不知不觉中就让大家挺起了胸膛,看见了未来的希望,也改善了他们与家人之间的关系。

没有人是愿意孤独的,没有人是乐意被排斥的,没有人是不愿意被人认可的。

所以说洪衍武简直就是带着大伙走向幸福的“造梦人”啊。

在大家伙的眼里,洪衍武这个“把子”完美得不可思议。

那么自然而然,他的手下人就成了他坚定的“铁粉”。

无论是忠心还是信任程度,都远超一个工人对老板,一个下属对上级应有的范畴。

他们对洪衍武的任何指令,可以在不理解的情况下就毫不犹豫的去执行。

那么接下来体现出来的效果,就是这些人干什么事儿都效率奇高。

大家的心气儿就像身处“大跃进”时期一样,集体创造财富的速度越来越快。

如果再加上外部烟酒价格上涨和服装业务全面走向正轨的因素。

那么洪衍武的现金收入一下从过去每月十三四万猛增了整整一倍,也就不算什么特别出奇的结果了。

而这就是说,在刚刚出现“万元户”这个词的时代,在“万元户”还作为高收入者的标志来形容少数人的年代,洪衍武就已经一天赚出一个“万元户”了。

但这样一来,麻烦又出现了。他又面临着该如何处理财富的问题了。

因为哪怕他有收购古董字画这样光出不进的营生,尽管他还在持续地囤积高端名酒和陈酿。

可一旦他的进账的速度远超过支出,财富便会如潮水漫涨一般凝集起来。

那么就像收入渠道增加了一样,他也迫切需要再开拓新的投资渠道,否则就会出问题。

说到这里咱们还得提一句收藏市场的现状。

在我们对外展览与贸易活动持续增加的情况下,在我们呢对外文化交流增多,外国人和港澳台同胞持续进入大陆内地的情况下。

包括玉器、牙雕、骨刻、珐琅景泰兰、雕漆、花丝镶嵌、绢花、绒鸟、料器、木刻、硬木家具、首饰、国画、内画等多种行业在内的特种工艺品行情,发生了很大变化。

一方面是洪衍武一直在持续买进的字画和印石,因为比较容易获得收藏者认可的青睐,上品越来越少,导致价格飞升,不断创出价格新高。

而另一方面,又有许多东西尚未获得人们的关注,反倒因销售不畅导致价格下调。

像1981 年,京城物价局和京城一商局就根据商业部的通知,下调了部分特种工艺品价格。

其中景泰蓝制品的销售价格按照出厂价加75%制定(原加价率为100%)。木雕家具按照出厂价加40%制定(原加价率为120%)。

还有珠宝和玉器类,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下调。

那么不用说,在这种情况下,洪衍武的最优选择也就该离开热门的字画和印石,转向同样是小件儿,价值却难以估量的珠宝和玉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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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对也不对

京城收藏界那位尽人皆知的马老师曾经这样说过。

如果每一个人都可以重新活过一次的话,那么肯定都是人生赢家。

就比如说谁如果可以从新活一次的话,早些年拼命挣钱买房子,买股票,买古董,这都能发家。

不过可惜的是,人生没有如果,世上也没有后悔药。

这番话说的确实对,但也不全对。

因为还有这么一句话呢。

“小富靠运,中富靠智,大富靠德”。

而洪禄承这辈子也曾用洪家组训教育过洪衍武,说“打下基业要靠胆,守住基业要靠脑,传下基业就得靠心了。”

其实这两句话的意思都差不多,都是在强调,机遇对人的作用只是一时的,也只占很少一部分,成事的关键还得靠个人素养。

否则即使你运气好,发了财也守不住。

假使面对同样的机遇,你的收获也会远低于比你素质高的人。

比如说那些意外中了超级大奖的,为什么许多人的生活反倒因为这种幸运彻底给毁了。

妻离子散、亲人反目、自甘堕落、家破人亡,都不在少数。

其中暴露出的就是个人素质与所获得的大笔财富不相匹配的问题。

其实咱们也不妨再打个带点技术含量,更具体一点的比方。

就哪收藏珠宝玉石这件事来说。

当今的人,我们谁都知道这事儿稳赚不赔,是重生人士必选之路。

好多人也都听说过什么和田玉大王、翡翠大王,从**十年代开始积累的原石。

然后等到大批老坑不产原石了,高品质的原石价格猛涨,就陡然而富的故事。

但如果真有谁穿越回来,就这么照猫画虎去效仿,那可绝对是不智之举。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不动脑子,首先就搞错了一个常识性的逻辑关系。

文玩之物最能提升经济价值的因素,除了一个好的市场环境以外,其实发挥主导作用的并不是原料的稀少和品质。

主要部分还是由历史传承的情怀、人文知识的情趣,以及精湛的制作技艺来决定的。

否则,名家制作的蝈蝈葫芦、鸟笼和紫砂壶一类的东西,又怎么会比珠宝玉石还值钱呢?

名人字画当然是更能体现出这一点的。

所以像玉石和翡翠这些东西,真正升值潜力最大、利润最高的,还属那些已经被技艺大师雕琢成型的精品。

因为这些成品要不值钱,那原石就狗屁不是。

而原料因为稀缺涨价的时候,成品的幅度自然也会远超过原石。

况且话说回来,哪怕以原石来论,和田玉和翡翠的真正上品,大部分也都在清代就开采出来了。

像《道咸以来朝野杂记》的书中就记载着。

“同光之际,广东商家采办翡翠来京者,有著名二石。一名三万三,盖以价格而言,一名一口锅,盖以形式而言,皆纯绿无瑕之品。凡宫内所需饰品,多出于三万三,故其名震于时。其实一口锅所出材料尤胜,如御赐完颜氏之翡翠扁方,继祥之扳指及文索家之一品翠镯。”

注意,这段文字里体现的重要的信息有如下几点。

一,是说明了清末慈禧掌权的这段时期,宫中许多翡翠珍品的来历。

二,是记载了当时翡翠原石所能达到的品质。

不但书中清清楚楚的写着,无论是“三万三”还是“一口锅”,皆纯绿无瑕之品。

而且从历史的遗留物来看,比如杜月笙夫妇从京城崇古斋购得后,转送宋美龄的“麻花扭丝翠镯”,也验证了当年的市面上,确实能见到这种传说中高品质的珍宝。

这种东西从近代起,缅甸“老坑”也没有了。

像当今市场上那些所谓的“a”级翡翠,要和这样的东西一比,恐怕也只有砸的过儿了。

三,文中还顺带点明了王蕴琳家传翡翠扁方的来历。

不但是御赐之物,且出自“一口锅”。

而同时文中记载的文索其人,也颇有来历,他是增崇的父亲。

不少人应该知道,秦老胡同的增崇和金鱼胡同的那桐都是清末齐名的内务府大臣,他们与完颜氏同样隶属镶黄旗。

由此也可得见,在“只论旗民,不论满汉”的八旗制度下,“上三旗”的地位在权贵小圈子内部也仍属超然,圣眷不是一般旗族可比的。

当然,最后这几句纯属是题外话。

不过以上这些应该足够证明了,翡翠原石从近代开始,已经处于产量、品质持续下降势头中了。

那么如果是有理智的人,就不应该再选择购买原石的方式来投资。

还是那句话,一朝暴富似的高风险投机,只是穷人的选择。

至于最后,有关原石,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弊病也得说说,那就是绝不能忽视的运输问题。

为什么过去有钱的都是生意人啊?都是搞贸易的?

除了信息不对称,主要还是因为过去运输费用不但高昂,而且出远门是有可能遭遇匪徒,丢掉性命的。

如果个人要为自己的事儿跑来跑去,是极不划算的。

每个人需要的东西又并不一样,所以就有很多人通过贸易来支付旅费,这样长途贩运就有了丰厚的利润。

其实直到改革开放之初,我们的商业还存在这个特点呢。

别忘了,当时所有发财的人都有一个称号倒爷。

这直接就点明了他们的盈利方式。

那就是靠来回倒腾发财的,挣得全是路上运输的辛苦钱。

千万别拿洪衍武来说事,除了他们,可再没有私人能进这么大量的货物,走车皮的。

多数情况都是啃干面包,连座儿都没有地挤火车的。

当然,同样也得承担人身安全和财产受损的风险。

像地方恶势力,以及吃火车货运的各路神仙,还有商场上的各种骗局、敲诈、勒索,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说,八十年代东跑西颠做生意,风险也非常大。

这么一想,和田远在新疆,翡翠远在缅甸。

谁要真这么去干,都别说运费多少,怎么把东西弄回来了。

实打实的说,那已经和自己找死没区别了。

所以无论怎么看,眼下放着京城商店里已经成品的翡翠、玉石不去购买,转而去产地追寻原石,实属本末倒置之举。

第一百七十四章 长期问题

那么既然方向明确了,直接就拿钱去商店里买翡翠、玉石吗?

不,哪怕市场售价下调,这么做依然不理智,这行里的水分可是大了,而且现在还是个从未有过的特别时期。

咱得慢慢说,才能明白这里面的事儿。

确实,我们翡翠和玉石作为我国特种工艺品主流品种,一直都有着其他行业不可比拟的旺盛的生命力。

特别是京城的玉器行业,已查明的历史源自商周,从元代就开始兴盛,通过明清两代的发展,更达到了空前繁荣。

清乾隆朝的时候,只凭各种美玉良材云集京城,就可知生产状况。

当时有来自国外的西碧玉、西洋玛瑙、木变石、珊瑚等,还有关东岫玉、云南玛瑙、荆州玛瑙、湖南矾晶。

而且平定叛乱后,和田玉和缅甸翡翠进京之路也被打通,每年这两个品种都各有两吨多的进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虽然有外国资本侵入,但这些玉器行业却几乎从来没有遇到相应的“洋货”与之竞争。

所以这个行当一直保持欣欣向荣,名家倍出的发展态势。

尤其是辛亥革命后,海禁大开,京城玉器更成为国外竞相争购的佳品,以至出现了“闹洋庄”的场面。

仅据本世纪初至二十年代期间的文字记载,当时世界各地举办的博览会不下三十余次,京城工艺美术行业只参展十次,但京城的玉器次次荣获金银大奖。

哪怕解放初期,当时百业凋零,全市仅存寥寥几家玉器作坊。

但只要能使其恢复正常生产,一年就可获得数百万美元的外汇。若用这笔款项买粮食,足可养活全市百姓一个月。

而以上种种都足以证明“北玉”、“京作”、“精作”的美名誉满中外,京产玉器已经获得海外艺术鉴赏家的认可,视为收藏价值极高的珍宝。

要按理说,既然京城玉器的审美价值已为世人所共知,得到了普遍认可,应该是不会陷入销售困境的呀,反倒应该是创汇主力才对啊?

嗨,这不就得归结到我们的计划经济体制上了嘛!

想想看,死板的政策连普通的行业都发展不好,连普通工人的积极性都很难激发。

就更别说这种一直以“师徒相传”的方法承袭,且需要灵性、悟性、恒心、精心才能学好、干好的行业了。

建国后,玉作行业里,有几个问题是长期存在,无法解决的。

首先就是好手太少,且缺乏青工和学徒,技艺传承上有严重问题。

现有的京城玉器特艺师一般都建国前后已经艺成出徒的老艺人,青工很少,全业技术较高的仅五六十人。

可他们的业务虽好,却都不想招收学徒。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这行业太苦,而要求从业者的门槛又较高。

相比起来工资待遇就不具备吸引力了,本身年轻人就不爱学,不爱干。

另外从老师傅的角度来说,教徒弟也太耗心力。

这又不像过去,徒弟对师父有赡养义务。

现在的徒弟只是名义上的,有的人都不太尊重自己的传艺者,那谁爱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真要是厂里有令必须带徒弟,老师傅们也不过是“汤事儿”罢了。

他们对待青工,是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既不藏私,也不强求,能学多少,随缘而已。

不夸张的说,实质上已经到了“人亡艺绝,绝技失传”的地步。

其次,上级单位太过短视,对创汇期望又过高,于是严重透支京城玉器行业的商誉。

这一条主要是行业领导认为国外市场一般要求大路货,不太懂行,对精品要的不多。

那么为了争取创汇,就过度的要求数量,而不重视质量。

收购公司在加工定货、收购上又缺乏计划,需要时急催完成任务。

稍有积压,则又马上停止收购,订货成本扣的很紧。

而生产方的领导,他们机械地按其他工业生产办法,估出成本,限制工数。

就连分配制度上十分不合理。

没有实行优货优价,按劳动价值给报酬。

反倒是从效益出发,单纯按工件数量算计。

这就导致老技术工人待遇比年青工人高不了多少,甚至还很吃亏。

像有的老师傅责任心重,干活注重质量,可费了工,也不给增加工缴费。

而糊弄事的年青生产者反而受益,他们考虑的是如何不超过工数。

一般不再加工细作,精益求精,只要能符合大致标准,交上活就行。

自然而然,导致的结果就是整体市场上缺乏精品,大部分产品都是谈不上“出彩儿”,相对平庸的“行活”。

像洪衍武就曾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服务部买过一些看着不错的小摆件拿回去给母亲看,也买过几个翡翠镯子,打算送给家里的女眷。

价格虽然不菲,每件几乎都赶上田黄大料的钱了,但他却被坑了,母亲给予的评价实在不高。

王蕴琳只说料还凑合,但题材死板,工也差得远。远不如以前的东西。

这就是买到“行活”了。

三,由于工艺品出口体制和收购机制的垄断性,生产方在产品定价上长期处于弱势,企业收入很低,

但销售方因为控制定价权,却利润丰厚。两者之间矛盾日异严重。

我们不妨举一个实际的例子,据调查资料显示,京城工艺美术工厂1972 年生产的《神鹿宝车樽》,厂方定价11 000 元。

但外贸收购只开价6 000 元,后多次洽谈勉强谈到8 000 元。

后来价格还没议定,产品就送至花城出口产品交易会。简称“广交会”,现场实售27 000 元。

收购方这才愿意开收购单,以8000元收购。

所以实际上,像这种讨价还价互相扯皮现象非常严重。

这就造成厂家对同一件高档产品不得不定出两个价格标准。

但即便这样,企业连最低价格也达不到,怎么能不挫伤生产积极性?

如1973 年春季广交会有一对镂空百宝玉瓶,厂家按成本加适当利润定价每对3000元,而外贸只肯给2000元,造成新开发的产品“即开即赔”。

可反过来还是这对玉瓶,外贸在交易会上标价就成了每对8000元。利润竟高达收购成本三倍。

当然,“友谊商店”里的东西也很贵。

像珠宝馆里,翡翠项坠怎么也得在一千外汇券以上,翡翠手镯就要一千五以上。大点的玉雕和摆件过万的也很普通。

品质高的真正精品,甚至能标价几十万至上百万的。

这是因为翡翠和玉石的原料品级和工艺水准难以明确界定。并不像印石那样可以用克的单位价值来明白的计算。

哪怕有政策,物价局也控制不了。

而销售方为追求创汇额度,每一层都采取虚报虚高做法,自然就很“黑”了。

可人家老外也不是傻子啊,不懂行的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懂行的呢,跟他们自己手里过去的货一比,自然就不肯吃这个亏上这个当了。

这就叫产销脱节,杀鸡取卵,自己在砸自己的招牌。

何况这个行业,在工艺美术门类里体量是比较大的,随着七十年代电动钻磨机器的应用,产品的生产速度又变快了。

那么产大于销,销量停滞乃至下降,也就成必然了。

如此说来,这个行业不就等于完蛋了吗?这不就买不到性价比高的好东西了吗?那洪衍武还在这上面瞎费什么劲儿呢?

其实倒不能这么说,这事儿得分开来看。

一从工艺上来讲,这个时期毕竟还有真正的名师工匠在教,有懂行的行家在把质量关。

制作出的东西,再怎么讲也是纯手工,而且基本形制和制作标准你得达到。

龙得是龙,凤得是凤,武财神就得骑虎拿锏,行活是行活,也不能异想天开的胡来。

这是有人的想法和技法在内的,不是后来几乎完全靠机器的粗制滥造。

二个是从原料上讲,这个年代的原料质地,从整体上来讲,比起日后,也要优质得多。

像眼下寿山的田黄石还没被采绝,红翡、绿翠、羊脂和田玉、粉红芙蓉石都尚能见到大料。

所以再怎么,此时也比日后那个假货迭出,以次充好,就因为找不到优质翡翠,商家们便编造恶炒无色“冰种”概念的黑心年代要强。

总比无良商家误导大众,故意避开不提明清传世下来、保存完好的精品,以偏概全拿工艺并不完善的远古劣玉明器说事。

编造出“古玉不如新玉,新玉不如买料”这样谬论的投资环境要好。

说白了,卖的毕竟是真东西。

以上两点就保证了,哪怕这个年代的一件“行活”,也是可以升值保值的。

绝不会出现日后那种几十万上百万买来的东西,某一天想转手,送去拍卖却发现人家根本不收的情况。

三,是在这种体制下,老艺人们既然已不存在靠技艺致富的希望,那他们就转而求名了,追求起技艺境界和趣味来了。

他们大部分人都不再做普通产品,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国宾专精礼品的制作上。

改革开放之后,由于恢复了技艺评比认定活动。他们又都努力创作带有明显个人风格,能体现自己艺术成就的作品。

以图退休前,能多拿几个奖,也好为几为厂争得荣誉。

所以这个时期反倒是真正追求艺术水准,沉浸了个人情感,不为求利的国宝级大作迭出,如百花争艳一般。

真要客观的描述一下当下玉器产销市场状况,那就只能说是产品断层,与市场脱节了。

除了一般质量的普通产品泛滥,就是超乎常人想象的顶级精品。

既没有彻底的伪劣产品和假货,中间也不存在水平不一的过度。

那么如何搭上末班车,用比较实惠的价格买到日后再难得一见的绝世上品,也就成了洪衍武所要考虑的问题,才是他力争实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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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肉烂在锅里

买是买啊,可前提是,洪衍武头一次来这两家玉器厂,还不能太猛了。

哪怕当着许崇娅这样的亲戚,和宋国甫这样的磁器,那也得有所保留,否则非得惊着他们不可。

实际上,洪衍武托他们时,都是编的借口。声称替港澳朋友代买,图得是从中挣几个钱。

所以这小子哪怕再眼馋,件件想要,当时也没敢多买。

在京城玉器厂,洪衍武只把王树森的两件高翠“花片”《龙凤呈祥》、《天女散花》,还有潘秉衡的珊瑚《六臂佛锁蛟龙》给拿下了。

在玉器三厂呢,他除了翡翠《松鹤》、《三秋瓶》,还看上了一个几只玉蜻蜓飞落在彩色花树上的大型玉石盆景。

选这些,也是这小子比较俗,他就知道翡翠值钱,所以选得几乎都是绿的。

那珊瑚件儿和玉石盆景,主要是因为太漂亮了,不买难受,手才跟着心走了。

却不知无意中得了个大便宜。

《六臂佛锁蛟龙》的价值毋庸置疑,那玉石盆景竟也不是凡品。后来才知道,是京城已经失传的“蜻蜓贾”难得的一件大型作品。

而这几样东西,在副厂长和销售科长的刻意关照下,总价差不多三万外汇券。

虽然报出价来,让许崇娅和宋国甫大吃了一惊,可洪衍武却心知肚明占了大便宜了。

因为相同水平的东西,“友谊商店”一件儿就得卖这个数,这还不划算吗?

至于厂长和销售科长,因为洪衍武是用外汇券结算的,价格虽然要的不高,却满可以交代的过去,心里也是一松。

何况洪衍武也懂事,之后又请客又送礼,可谓皆大欢喜。

再以后?再以后那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了吗?

洪衍武下次自己再找来,可就使上“粘”字诀,彻底以朋友自居了。

要么带着好烟好酒送他们,要么带他们继续胡吃海塞,还挺热心问他们需不需要进口家电,声称自己有门路。

这种情况下,他们之间就打下了坚实的友谊基础,价格自然仍旧是优惠的。

只要厂子有点赚头,账上过得去,无论什么宝贝,这俩家伙都敢卖给洪衍武。

另外为长远计,也防止有职工非议,洪衍武还下功夫做了些表演。

他故技重施,让“小媳妇儿”两口子装了一次华侨,也让“大宝”扮了一回港客。

然后由他陪着来厂里参观,在他极为“热心”的促成下,当场就让这两位“海外同胞”打开钱箱,十件二十件的大买特买。

这样一来,这小子简直就成了两家玉器厂的荣誉推销员了。

副厂长和销售科长反倒还觉着洪衍武路子野,够意思,帮着厂子最不好销的积压产品卖出去了呢。

不但打心里感谢他,甚至还帮他从厂里争取了一笔奖金。

可最后洪衍武没要,也换了东西了。

说白了,这就是把人卖了,人家还帮你点钱呢。

您就说洪衍武这小子奸不奸吧?

嗨,不过俗话说得好,肉烂在锅里啊。

洪衍武千方百计弄走这些东西毕竟还是留在国内了,总比真便宜了洋鬼子强。

而且他还给玉器厂提供了搞创作的资金,致使老师傅们的传世之作又比原有历史上多出了不少。

从这个角度看,这也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从此之后,洪衍武的资金可就有了新去处,哪怕他挣得再多也有地儿花了。

而且他还不光跟这两家玉器厂这么干,还把眼光投向了其他具有接待外宾资的特艺工厂。

要知道,京城手艺人过去集中居住地就在重文区,因此后来国家成立的工艺品厂也主要集中在这里。

除了玉器厂,象牙厂、骨雕厂、木刻厂、料器厂、雕漆厂、花丝镶嵌厂、珍艺花丝厂也都在重文区呢。

这些厂子的情况大致都差不多,照样是好玩意成堆啊,也巴不得能把压库的东西卖出去一些呢。

至于货色水准怎么样?随便提两件就能明白了。

比如说,象牙雕刻厂有一个横盘《五百罗汉渡海》。

形象不同的五百罗汉镌刻在一支重66.5 千克、长2米余的象牙料上。

他们的分别骑着龙、虎、狮、象、鹿、麒麟、犀牛等等神兽,腾跃在汹涌的水浪上,人物、兽、波涛雕刻得精细生动。

要知道,哪怕以现代社会禁止象牙交易的行情下,光原材料的官方合法回购价,也在两千一百美金一公斤。

这么来看,象牙雕刻厂要两万八千块的出厂价不贵吧?

再比如说,用花丝镶嵌工艺制作的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之说的《故宫角楼》大型陈设品。

不光主体是黄金。角楼的墙壁是用两千多块碧玉嵌金丝砌成。檐顶装饰有虎眼石,楼柱为玛瑙石,栏杆用绿松石镶嵌而成。

任谁一看,那也是“巧夺天工,价值连城”啊。

人家开价十八万元是不是也很公道啊?

所以说,洪衍武怎么处理财富的苦恼自此就完全消失了。

反倒又有点感觉挣钱速度慢,不够他买的了。

这就足以证明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天下谁都是如此。有一就想二,没人嫌好东西多的。

不过好在,贪是贪,可洪衍武不糊涂,他懂得掩饰克制,他知道安全第一。

明白不能为这种事让别人起疑,得慢慢地玩“老鼠搬家”才是上策。

所以他不但控制着采买的次数,在借用许家人际关系上也很有度。

后来只求着许崇娅又带他去了趟象牙厂,就再没开过口了。

还为这事儿,送了许崇娅好几块电子表,和不少时髦衣服呢,也带着好烟好酒去看了一次许秉权夫妇。

让他这位二嫂,在娘家那边也挺有面儿。

至于其他的厂子,那都得他自力更生,凭本事去生闯了。

要说搞人际关系这事儿啊,麻烦是麻烦,可就怕有心人。

只要肯下功夫,肯用心,就没有交不到的朋友。

洪衍武就懂得这个。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怎么把生人变熟人,如何把熟人变朋友,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可对他来说却没什么困难的,没多久他就琢磨出完全可以通吃四方的一招儿来。

就凭一个很简单的办法,甚至没花一个大钱儿,他就可以在不认识一个人的环境里打开了局面。

甚至混得比许崇娅介绍的厂子还熟,向着他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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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肉烂在锅里

买是买啊,可前提是,洪衍武头一次来这两家玉器厂,还不能太猛了。

哪怕当着许崇娅这样的亲戚,和宋国甫这样的磁器,那也得有所保留,否则非得惊着他们不可。

实际上,洪衍武托他们时,都是编的借口。声称替港澳朋友代买,图得是从中挣几个钱。

所以这小子哪怕再眼馋,件件想要,当时也没敢多买。

在京城玉器厂,洪衍武只把王树森的两件高翠“花片”《龙凤呈祥》、《天女散花》,还有潘秉衡的珊瑚《六臂佛锁蛟龙》给拿下了。

在玉器三厂呢,他除了翡翠《松鹤》、《三秋瓶》,还看上了一个几只玉蜻蜓飞落在彩色花树上的大型玉石盆景。

选这些,也是这小子比较俗,他就知道翡翠值钱,所以选得几乎都是绿的。

那珊瑚件儿和玉石盆景,主要是因为太漂亮了,不买难受,手才跟着心走了。

却不知无意中得了个大便宜。

《六臂佛锁蛟龙》的价值毋庸置疑,那玉石盆景竟也不是凡品。后来才知道,是京城已经失传的“蜻蜓贾”难得的一件大型作品。

而这几样东西,在副厂长和销售科长的刻意关照下,总价差不多三万外汇券。

虽然报出价来,让许崇娅和宋国甫大吃了一惊,可洪衍武却心知肚明占了大便宜了。

因为相同水平的东西,“友谊商店”一件儿就得卖这个数,这还不划算吗?

至于厂长和销售科长,因为洪衍武是用外汇券结算的,价格虽然要的不高,却满可以交代的过去,心里也是一松。

何况洪衍武也懂事,之后又请客又送礼,可谓皆大欢喜。

再以后?再以后那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了吗?

洪衍武下次自己再找来,可就使上“粘”字诀,彻底以朋友自居了。

要么带着好烟好酒送他们,要么带他们继续胡吃海塞,还挺热心问他们需不需要进口家电,声称自己有门路。

这种情况下,他们之间就打下了坚实的友谊基础,价格自然仍旧是优惠的。

只要厂子有点赚头,账上过得去,无论什么宝贝,这俩家伙都敢卖给洪衍武。

另外为长远计,也防止有职工非议,洪衍武还下功夫做了些表演。

他故技重施,让“小媳妇儿”两口子装了一次华侨,也让“大宝”扮了一回港客。

然后由他陪着来厂里参观,在他极为“热心”的促成下,当场就让这两位“海外同胞”打开钱箱,十件二十件的大买特买。

这样一来,这小子简直就成了两家玉器厂的荣誉推销员了。

副厂长和销售科长反倒还觉着洪衍武路子野,够意思,帮着厂子最不好销的积压产品卖出去了呢。

不但打心里感谢他,甚至还帮他从厂里争取了一笔奖金。

可最后洪衍武没要,也换了东西了。

说白了,这就是把人卖了,人家还帮你点钱呢。

您就说洪衍武这小子奸不奸吧?

嗨,不过俗话说得好,肉烂在锅里啊。

洪衍武千方百计弄走这些东西毕竟还是留在国内了,总比真便宜了洋鬼子强。

而且他还给玉器厂提供了搞创作的资金,致使老师傅们的传世之作又比原有历史上多出了不少。

从这个角度看,这也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从此之后,洪衍武的资金可就有了新去处,哪怕他挣得再多也有地儿花了。

而且他还不光跟这两家玉器厂这么干,还把眼光投向了其他具有接待外宾资的特艺工厂。

要知道,京城手艺人过去集中居住地就在重文区,因此后来国家成立的工艺品厂也主要集中在这里。

除了玉器厂,象牙厂、骨雕厂、木刻厂、料器厂、雕漆厂、花丝镶嵌厂、珍艺花丝厂也都在重文区呢。

这些厂子的情况大致都差不多,照样是好玩意成堆啊,也巴不得能把压库的东西卖出去一些呢。

至于货色水准怎么样?随便提两件就能明白了。

比如说,象牙雕刻厂有一个横盘《五百罗汉渡海》。

形象不同的五百罗汉镌刻在一支重66.5 千克、长2米余的象牙料上。

他们的分别骑着龙、虎、狮、象、鹿、麒麟、犀牛等等神兽,腾跃在汹涌的水浪上,人物、兽、波涛雕刻得精细生动。

要知道,哪怕以现代社会禁止象牙交易的行情下,光原材料的官方合法回购价,也在两千一百美金一公斤。

这么来看,象牙雕刻厂要两万八千块的出厂价不贵吧?

再比如说,用花丝镶嵌工艺制作的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之说的《故宫角楼》大型陈设品。

不光主体是黄金。角楼的墙壁是用两千多块碧玉嵌金丝砌成。檐顶装饰有虎眼石,楼柱为玛瑙石,栏杆用绿松石镶嵌而成。

任谁一看,那也是“巧夺天工,价值连城”啊。

人家开价十八万元是不是也很公道啊?

所以说,洪衍武怎么处理财富的苦恼自此就完全消失了。

反倒又有点感觉挣钱速度慢,不够他买的了。

这就足以证明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天下谁都是如此。有一就想二,没人嫌好东西多的。

不过好在,贪是贪,可洪衍武不糊涂,他懂得掩饰克制,他知道安全第一。

明白不能为这种事让别人起疑,得慢慢地玩“老鼠搬家”才是上策。

所以他不但控制着采买的次数,在借用许家人际关系上也很有度。

后来只求着许崇娅又带他去了趟象牙厂,就再没开过口了。

还为这事儿,送了许崇娅好几块电子表,和不少时髦衣服呢,也带着好烟好酒去看了一次许秉权夫妇。

让他这位二嫂,在娘家那边也挺有面儿。

至于其他的厂子,那都得他自力更生,凭本事去生闯了。

要说搞人际关系这事儿啊,麻烦是麻烦,可就怕有心人。

只要肯下功夫,肯用心,就没有交不到的朋友。

洪衍武就懂得这个。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怎么把生人变熟人,如何把熟人变朋友,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可对他来说却没什么困难的,没多久他就琢磨出完全可以通吃四方的一招儿来。

就凭一个很简单的办法,甚至没花一个大钱儿,他就可以在不认识一个人的环境里打开了局面。

甚至混得比许崇娅介绍的厂子还熟,向着他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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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芝麻开门

因为买大件儿比较费钱,所以洪衍武除了把玉器厂和象牙厂当做主要目标以外,作为填补空余时间的目标,就瞄准了首饰厂和珠宝厂了。

他倒不是图首饰珠宝体量小,觉得买这些东西,价钱肯定要便宜不少。

实际上他根本就买不了人家的产品,因为至今为止,金银首饰还不许对内销售呢。

要说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从不少业内人士的嘴里,听说这些厂子在非常年月里,用仨瓜俩枣的钱收上来不少的好东西。

他的目的是这些算作工艺品的老底子

像京城玉器厂的副厂长一次再酒桌上就告诉他,说亲眼见过珠宝厂里的各色宝石、翡翠、玉璧、松石。

那些东西品种质地相当好,足有上千件。

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有个无色蓝宝石居然有二百克拉,跟个小孩拳头似的。

那要是镶嵌在玉件儿里,可就了不得了。

本来他们想买过来一些,搞个“七宝树”主题盆景的。

可惜珠宝厂对这颗“白宝”(注:无色透明蓝宝石别称)根本不愿出手,对另一颗六十克拉的金绿宝石报价也太高,开出了一万两千块的高价。

他们出不起,最终这事儿就黄了。

现在想想,得亏没买,否则再加上主料和其他宝石,制作成本得多少钱啊?

根本就没人买得起……

到底副厂长的这种论调对与不对,咱们暂且不论。

咱们只说得着这个信儿,那洪衍武心眼儿能不活动吗?

就这么着,这小子就跟非洲的鬣狗似的。

没多久,也带着“**”的算计,跑到人家珠宝厂去了。

那是一个两进四合院的老房子。

但不论楼房还是平房,过去的厂子一进门绝对是传达室,有个大爷看门,这不会有例外。

洪衍武去了之后,谁也不认识,就只能传达室登记填表,先说自己找业务科。

而填完了他可没扭头就进去,还得问,“大爷您贵姓啊?”

大爷说他姓赵。

好,记住了,再说一句,“赵大爷,麻烦您了。”这才能离开。

进门奔里走,然后当院儿又碰上一个拎着暖壶,洪衍武张口问,“大姐,跟您打听一下,去业务科奔哪儿走啊?”

大姐就给指路,说“往里走然后拐俩弯儿,看见月亮门就到了,门上写着呢。”

见人家懒得说了,扭头要走。洪衍武赶紧又问,“大姐,您贵姓啊?”

这位说姓刘。

得,记住了,再往里走。

等找着屋了,一推门进去了,看见人洪衍武还得问,“师傅,您贵姓啊?”

这位自称“免贵姓张”,原来是张师傅。

后面当然跟着还有一句呢,“跟您打听一下,这业务科谁负责啊?”

“你问我们科长啊,姓方,方科长。”

洪衍武赶紧去了,跟科长聊完了又出来。

科长就吩咐底下人拿出些小玩意让他看,只是不是什么特有价值的东西。

关系没到嘛!金银也不能卖他,就基本都是些玉料和等级普通的宝石,还有些非金银类的首饰。

所以洪衍武看归看,心思却没在这上头。

反倒在屋里跟这个说话,跟那个聊天。

挨个敬烟,挨个问人家姓什么,嘴巴特甜。

等看了一圈,也混了个脸熟了,估计彼此都有了印象,随便买了些小东西就出来了。

出来之后就赶紧掏兜儿,不是看东西啊。而是趁着印象深刻,拿出带来的纸笔,一一把这些人姓名和情况,能记得都记下来。

过几天再来,从一进门就开始喊,什么“赵大爷”、“刘大姐”,什么“张师傅”、“方科长”。

整个业务科里见过的人,没一个喊错,他全都记住这些人姓什么了。

那这帮人见他还能不亲吗?

要知道,每个人都有在社会中寻求认同,寻求亲近感的需要。

一个仅仅去过一次的人,竟能够清楚的记住别人的姓,竟能准确的称呼出来,不打磕巴。还能记住人家说过一次的事儿,跟人家接着聊。

这就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尊重,觉得自己受到别人的重视了,心里当然高兴。

真比洪衍武给他一盒烟还美呢,他倒给洪衍烟抽都行,不是这部门的也跟洪衍武进业务科聊天。

这就是洪衍武要的效果。

那这次当然就和上次不大一样了,下面也就该着这小子发财了。

看完那些东西,洪衍武跟人家直接提了,“方科长,您看咱也算熟人了,能不能给点好东西看看?我有外汇券……”

“哟,没看上啊!没看上不要紧……”

厂办的刘大姐马上就越俎代庖了。

“哎,老方,我说你们柜子里那东西拿出来给人看看呗。”

业务科有的人就说,“大姐,那东西都是高品级的宝贝呀。专门给外宾看的。这不大合适吧?”

嘿,可没没想到,又内讧了。

张师傅也帮腔了。“那有什么?没听见吗?人家也带着外汇券呢。卖谁不是卖啊?方科长,您看呢?”

好家伙,好些人都帮洪衍武说话。一种另类的羊群效应就这么形成了。

结果方科长一点头,彻底“芝麻开门”了。

这块儿的房子还比较老,破破烂烂。屋里也不怎么亮。

保险柜打开,把里头东西拿出来,怕看不清楚,有人就又主动张罗上了,说“挪过来挪过来”。

东西挪到窗根底下,然后把白布一铺,把那些宝石、翡翠,碧玺摆上去。

尽管只是其中一部分,那屋里整个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

因为有个词儿叫“珠光宝气”啊,不是开玩笑的。

全是顶级珠宝,摊一桌子,连屋里颜色都变了。

洪衍武这下就不客气了。动手挑,挑完了就问,“多少钱?”

那东西都没个准价儿,全得临时标价。

方科长看着他说,“你挑这些东西可都不错啊,这个,一千六百吧。”

后面更有意思就出来了。

洪衍武刚一习惯性地问了声能不能便宜点,屋里人全都帮他说话,就没有一个人不替他说的。

谁要不替他说话,旁边都有人瞪。

刘大姐还直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赶紧的,给人家减点吧。”

方科长都哭笑不得了,问“减多少啊?”

“一千吧,凑个整儿,别那么麻烦。你说呢?”

好,砌哧咔嚓,珠宝厂这帮人,把当年攒的宝贝就这么贱卖了。

还别说等多少年之后了。出了门,这东西就不是这价儿了。

洪衍武这个乐啊。跑回家去没干别的,先给妈看。

这回显摆得逞了。

你就看这翡翠有多绿吧?人的脸只要凑过去,那脸都是绿的。

照王蕴琳的话说,质地已经和她那件扁方差不多了。

而老太太一看碧玺更是惊叹,说这叫“双桃红”。

还说洪家原来有几块不错的碧玺手把件和佩环,颜色与这个差不多,每一块得值三四根金条呢。

你这个都够做摆件的了,比那几块加起来都大。难得!好好收着吧!

王蕴琳的话确实没错,因为就在遥远的香江,她口中的那几件清中期碧玺正在拍卖场上,刚刚拍出了五十四万港币的成交价。

而把这些东西,从家里偷拿出来的洪家大房次子洪衍雄,心里想的却是:还好,这下澳门欠下的窟窿总算是堵上了。或许剩下的钱,还够花个几天的。

或许,这就是人世间的一种常态吧。

有良就有劣,有入就有出,有兴就有衰……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武丑儿

虽然人人都盼着好日子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这是客观规律,谁也改变不了。

像1982年春节过后,寿诤带着简单的行李,远渡重洋去求学就是如此。

古语有云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寿敬方虽愿意儿子有出息,可也难免因儿子“洋插队”再来受一次牵挂与惦念之苦。

所以真到了该分别的一刻,在为人羡慕、道贺的背后,就只剩下他不能形于外表的不舍,和必须长期独自忍耐的寂寞了。

同样的,1982年2 月20 日,国家上层作出《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也让很多不愿意回家抱孩子的老干部们出乎意料、大失所望。

哪怕他们忠心耿耿的表示自己老当益壮,还能挑起担子,再为国家干上个十年二十年,那也没用。

因为他们挡住了年轻人上进的路,也就等于挡住了国家发展前进之路。

国家不可能再继续职务终身制,让他们“鞠躬尽瘁”在工作岗位上。

于是公园里晨练的老人,或是逛菜市场的老人,数量都突然开始猛增。

这些与权力被迫作别的老头老太太们,不得不带着落寞的神情,唉声叹气地尽力融入到日常平凡的生活之中。

这还不算,就连洪衍武也是一样。

别看他活得风生水起,手下众多,朋友如云。

一方面是金山银海的以非常速度往里敛钱,另一方面又在大买特买,用最佳的途径浓缩凝练财富。

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收藏第一人”,实质资产已经成了全国首富。

甚至最近还和陈力泉开上了杨卫帆给他们俩弄得一辆“长江750”军用挎斗摩托,整天跟俩美国兵似的,突突地满城乱转悠。

但好事终归不是无止境的,时候一到,他活蹦乱跳的生活,就像舞台上的武丑儿一样,翻完了那几个跟头,也就该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二月底的一天晚上,久未相见的“刺儿梅”不请自来。

她直接找到了西院儿陈力泉的家里,张口一句话就把俩人吓了一哆嗦。

“小武,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糖心儿……她……恐怕出事儿了!”

当时,洪衍武手里的半根烟直接就掉地上了。

但紧跟着他就满脸凶恶的叫唤起来了。

“刺儿梅,你可千万别拿我开涮!我警告你,这事不能开玩笑!谁都不行!”

这话是指着鼻子说的,已经许久不见的江湖的大哥味暴露无疑。

陈力泉也很激动,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刺儿梅,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从哪儿知道‘糖心儿’的消息的?”

可“刺儿梅”接下来却没吱声,只是严肃地摇摇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洪衍武。

跟着才扫了两眼,洪衍武的眼珠子就几乎瞪到脑门上。

敢情那是花城公安局的一纸公告。

说是春节过后,在“增涉河”附近发现了一具泡在水里的女尸。

刑侦部门根据法医鉴定,死者年龄在24岁左右,初步断定是遭遇抢劫死于胸腹刀伤。

于是特将死者特征通告全市公安派出所,并发动群众广泛搜集线索,以求查明死者身份。

而纸上写明的最显著辨认特点,就是提到了尸体右脸颧骨上有枪击旧伤。

另外还有死者身上发现一个黄金项链盒!一条叠成六角形的手帕!

就在洪衍武逐字逐句反复咀嚼的时候,“刺儿梅”还抹着泪花,带着点抽泣劲儿,给他解释着这种公告是怎么到她手里的。

她说大概一直没人去辨认尸体,警方现在开始怀疑是外地旅客,这张公告才贴到了花城火车站。

她刚去花城办完货,是在要回京的时候,才凑巧刚看见的。

结果撕下来带上了火车,一细看,越琢磨越不对。那么一到京城,她都没来得及安顿一下,就来告诉他们了……

但她的话洪衍武恐怕没听见。

因为他眼睛转也不转,一字未吐,只有呼吸急促。

紧跟着,他似乎遭遇了一种心灵的轰塌,竟然站立不稳地歪到在了一旁。

幸好陈力泉及时的扶了一把,他才没有一头撞在墙上。

而更惊人的是,他几乎又于一瞬间恢复了生猛,一把甩开泉子,然后拉开抽屉,拿了几叠钞票揣在兜里就出了门。

等陈力泉和“刺儿梅”反应过来,一起追出去的时候,洪衍武已经在院儿外头,挎上摩托发动了。

他只留了一句话,说要弄机票去花城。然后就在两双满是焦虑和可怜的眼神注视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杨卫帆这个朋友关键时候很管用,很快就帮洪衍武安排好了第二天七点的航班。

只可惜这一宿的煎熬,对洪衍武来说也很难受。

他根本睡不着觉,整个心都是忽冷忽热的。冷的时候像结冰,热的时候能冒烟。

一会儿,他不相信糖心就这么死了,揣测有多大的可能是搞错了。

一会儿,他又认为她确实是死了。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些信息都指向最悲观的一面。

总之他被希望和悲伤轮番折磨着,烦躁得就像穿上了一双停不下来的鞋,从赶到机场取了票就开始转悠,整整转了一夜。

哪怕到了目的地也一样,他下了飞机就狂奔出了机场,然后蛮横地撞开了一个外国人,抢先上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等司机开口,直接就一卷钞票砸了过去。他只有一个命令,马上去花城刑侦大队。

或许是他带着血丝的眼睛太过吓人,或许是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司机闭上了嘴,随后就发动汽车。

这样四十分钟后,他终于坐在了一位姓关的花城警察面前,那是刑侦队副队长,公告上的联系人。

只是没想到,哪怕马不停蹄的赶来,他也没能看“糖心儿”最后一眼。

这位关队长居然说女尸已经处理掉了,只有照片给他看。

洪衍武当然就急眼了。

“亲眼看和照片能一样吗?尸体为什么不保存?你们这是渎职!”

关队长却振振有词。“小伙子,我理解你的情绪。可我们也有实际困难,你要知道,法医中心能保存的尸体数目是有限的。”

“而那具女尸泡在水里时间太长,不但融了一半,也已经皂化了。连她的年龄我们都是凭髌骨判断的。所以解剖取证之后,再保存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更何况要不是因为距离死亡时间过长,案犯能跑早就跑了,我们还不向社会公布呢,也免得打草惊蛇。要说实话,其实你没有亲眼看到,也是件好事……”

专业方面,洪衍武不懂,但他相信关队长的话是真的。

因为警察一没必要骗他,二来无物证中的那个项链盒就足以证明“糖心儿”的身份了,三来他光看照片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可真没想到自己脑海里花容月貌,能迷倒众生的爱人。最后竟变成了一个让他不忍直视的人形物。

所以照片看不到一半就扔到了一旁,他沉着脸签了字。

但履行完了认定手续,事儿可没结束。洪衍觉得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才行。

他说,“你们真能断定抢劫杀人吗?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个项链盒?这是金的,罪犯没抢?”

关队长神色不变。

“告诉你吧。罪犯确实动手抢了,可那项链盒的链子断了,滑落到衣服里了。我们也有猜测,觉得或许正是因为争抢这件东西时,死者反抗了,罪犯才会下毒手的。”

“而案发地点也已经找到了,就在增涉河北向沿岸,那是个抢劫、抢夺案多发地区。从血迹和遗留痕迹判断,死者恐怕是被扎伤后,自己一头栽进河里的。所以我们才会幸运的找到这件东西。”

这答案没毛病,合情合理。

不过洪衍武下一个关心的问题可就尖锐多了。

“你们还能破案吗?有多大的希望,需要多久?”

关队长依旧神色不变。

“我们会尽力的,只要有可能,我们会一直根据线索严查下去。但你也得清楚,这事儿有难度。花城不是一般的地方,现在外地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案发率每年都要上升百分之七左右……”

他用官面的话,这等于白问。

洪衍武登时焦躁了。“我出钱,我出钱!只要能破案!你说需要多少?”

关队长却面色一沉,恼怒了。

“同志,你说胡话呢吧?你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侮辱我头上的国徽!你有钱,你有多少钱?你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我……我没那意思。我……就是太急了……”

洪衍武知道自己唐突了,声音低了下去。但随后,却还是有个要求不得不提。

“那您,能不能把她的东西给我?还有她的骨灰。我得带回去,带回京城埋在一起,我不能让她……”

没想到关队长没听完,就断然拒绝。

“不行,不行,项链盒可不行。那是特殊特征物……啊,就是指的是对破案起关键作用或者对侦察思路有特殊影响的特征物,如果不结案,我们就不能给家属。至于骨灰嘛……”

听到这儿,洪衍武实在忍不住了,他蹭一下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关队长的脖领子。

泪流满面,咬牙切齿,且不计后果的大叫了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没有亲属,只有我!只有我!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你他妈明不明白!”

而关队长竟然没能力反抗,他只觉得那双手充满的愤怒力量,不但推不开分毫,而且隐隐竟有要把他隔着桌子拽过去的趋势。

真要发生这种事儿,那乐儿可就大了。

他是个理智的人,赶紧改口。

“明白了,松开手!慢慢说,行不行?”

糖心没死,以后会完美归来。提前剧透,玻璃心请别碎!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名分

或许是关队长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是他看出洪衍武几近失控,怕自己成为迁怒的肉靶子。

他最终高抬贵手,让洪衍武领走了“糖心儿”的骨灰。

可当洪衍武抱着骨灰盒离开的时候,他的样子却仍然像个输光了的赌徒。

难道不是吗?他已经彻底输掉了三年来苦苦等待的一线希望啊!

哪怕他有再多的金钱,也弥补不了这种情感的致命创伤!

所以尽管初春的“花城”已经是繁花锦簇了,但这绝不是洪衍武所能欣赏的。

他眼前只能看到昏黑一片,一切景物都没有颜色,影影绰绰的。

他此时心里只有痛恨,恨这座城市,恨这座夺走“糖心儿”生命,却又让他找不着报复目标的城市。

他真心的希望赶紧离开,甚至此生永远不再踏足这里。

不过洪衍武还没因悲痛彻底丧失理智。离开花城他先去了趟沪海。

他要把这件事通知“宝姨”,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但非常不巧的是,坏事偏偏赶到一起来了。

当他找到“宝姨”的住处,竟发现“宝姨”的老伴儿,于春节期间饮酒过量,导致心脏病突发刚刚过世。

而操持完后事,她已经病倒在床上多日了,刚刚这才有点见好。

那么没有办法,当然不能再刺激老人。

洪衍武也只能强忍悲切,谎称来沪海出差,宽慰了“宝姨”一番。

然后把身上能留下的钱都留了下来,转而托付“宝姨”的子女,说选适当时候再把这件事告知“宝姨”,就独身踏上了返京之路。

回家之后,洪家上上下下早已等得焦急不堪。

等知道了全部情况,整个洪家更是充满了愁云惨雾,立刻哀声四起。

因为这次不同上次,骨灰盒都抱回来了,那是真真切切的人没了。

念起“糖心儿”生前的音容笑貌,乖巧伶俐,洪家全体成员无不为这个本应该成为他们家庭一员的姑娘落泪不止。

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偏偏命运坎坷,多磨多难呢?

不但遭遇乱世成了孤儿,而且还客死异乡!完全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话了!

按理说,此刻最痛苦的肯定是洪衍武。

但看到家里这种情况,他非但不能跟着放声,反倒是强自冷静下来。

因为他比心疼宝姨,还要心疼家里人。

他还清楚地记着,上次“糖心儿”出事,家里人是怎么替他着急,宽慰他的。

他不忍心,也不能够,再这么来二回了。

反过来他得撑住,他必得劝家人止悲,他绝不能让父母为这事哭坏了身子。

所以他的脸上哪怕是装,也得挂着苍白的笑容。

他还得故作沉着和冷静地告诉家里人,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现在给“糖心儿”找个埋骨处才是当务之急。

但好不容易刚把大家劝止了一些,偏偏洪钧这孩子对这种事儿还没有经历过。

家人的反应让他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不由自主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畏惧。

正因为见所有人里只有洪衍武没哭,连陈力泉都咧着嘴,抹着泪。

小洪钧也就只敢向自己的三叔发问。

“三叔,糖阿姨是死了吗?”

“你说呢?”

“我说糖阿姨没死!”

“为什么?”

“她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不是善有善报吗?好人不死!”

话到这里,本来敷衍着孩子的洪衍武,声音哆嗦了。

“对!你……说得对!好人……不死……”

这立刻也让自说自话的洪钧含糊了,他刚萌生的振奋马上抛掉,又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结论来。

“三叔,糖阿姨不会真的死了吧?她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会死?”

“你们不是说她很快就回来,很快就跟你结婚,变成咱们家的人吗?”

“那她不再来咱们家了?不再给我带糖了?她还答应再给我买面人儿呢!”

“你们别骗我,就这么个小木盒儿,她怎么可能待得下?”

这一连串的询问,终于让洪衍武忍了多时的泪水憋不住了,大滴大滴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

而这温热的泪水更惊吓了洪钧,他还没见过三叔哭过呢,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恐惧和哀伤一起暴发,他一歪歪脸儿,就开始嚎啕。

徐曼丽马上过来想拽走他,但哭声更大了。

洪衍争则在一旁恼怒地低叫,“臭小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你凑什么热闹!赶紧给我出去!”

徐曼丽不敢再耽搁,把儿子拽得跌跌撞撞,一出门就抱住了孩子的头。

“钧儿,别哭!别给家里添乱!别在烦你三叔!听见没有!他比谁都难过……”

可说着说着,连她自己也嚎啕了。

而这时候,母子俩的声儿可让邻居们全听真着了,东院的三户人家一一寻了过来……

“糖心儿”的骨灰被安置在了八宝山人民公墓,葬礼办得挺体面。

尽管没有遗体,可洪衍武还是租下了最大的礼堂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

他把洪衍争最后拍的那张“结婚照彩排”里,“糖心儿”的部分让照相馆放大了,当成了告别的对象。

当天的用的纸花,都是洪衍武的人帮忙折出来的,簇拥在照片周围的足有上万朵,映衬得遗容相当灿烂。

租用的花圈更是摆满了整整一个礼堂。

来宾也不少,因为除了洪家全体、福儒里的邻居们和洪衍武的手下们,寿敬方、常显璋、顾凌烨、杨卫帆、宋国甫、红叶、邢正义、赵振民、张宝成也都应邀前来。

足足二百号人的排场,引得殡葬人员都在猜测照片上的大明星一样的姑娘是个什么来路。

但最关键的还在埋入骨灰时,墓碑上和骨灰盒的落款。

按规制,正面除了要写上死者姓名、生卒年月,还有亲属落款。

谁也没想到,洪衍武竟然提出要以丈夫的名义,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而且还要求“糖心儿”的名字前加上“爱妻”二字。

这就是说,他要当着所有亲戚朋友们的面儿给“糖心儿”一个妻子的名分。

本来洪禄承和王蕴琳对这件事是有些犹豫的。几家邻居们也都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妥。

可洪衍武恳求的眼神实在让人不忍目睹,洪家的几个孩子们也都在劝。

老大说,“爸,妈,老三就这么点心愿,随了他吧。”

老二也说,“咱们不忌讳,咱们家亏过小唐,就算是对她的补偿吧。”

这么着,老两口落着泪保持了默然。

毕竟,人做事,得凭心,感情是排在第一位的。

而洪衍武这份奇特的情爱,也同样令其他人感动、同情、怜悯。

特别是洪衍茹、苏绣、水清、和“刺儿梅”这些年轻姑娘们,哭得都是稀里哗啦的。

她们都能感受到洪衍武对“糖心儿”的爱,已经融入到生命里了。

别忘了,这一年,琼瑶的浪漫正开始流行,她们已经都看过一些。

平时看这些书的时候,作为女性,就忍不住会哭,可谁也没想到生活里真会出现堪比情节中的一幕。

生活里真实的呈现,自然远比杜撰的故事更能打动人心。

把“糖心儿”的骨灰盒放在墓穴中的一刻,相当安静。

众人都站在墓前默然哀立,看着公墓工人们忙碌。没人说话,没有鸟鸣,初春的太阳悬在天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就连风也静止了。

而在肃穆森然的墓地上方,是空旷的天际,湛蓝色的天空,显得那么飘渺深沉,向广阔遥远的空间伸展开去。

这一幕,似乎老天爷也在静静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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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一撇一捺

或许是葬礼这一幕实在太煽情,也或许是在遥远的花城还有人在等消息。

反正正午之后,“刺儿梅”并没有去参加洪家的“谢席”。

而是单独一人儿,坐着地铁跑到了长安街的电话大楼打长途电话去了。

结果电话一通,花城那头刚开口问了一句,“刺儿梅”就忍不住抱怨上了。

“姐们儿,你就害我吧!我真不应该答应你!”

“你知道吗,你丫真没良心!小武等了这么多年,你这出‘活出殡’不但彻底把他伤了,也让洪家的老人跟着遭了罪!”

跟着,她一气儿说了得有七八分钟,根本不容对方打断和询问,就自顾自把今天葬礼上的见闻以及种种细节都个描述了一遍。

她语气特别激动,充满了火气。

最后更不禁带着悔意说,“姐们儿,你这么做何许呢?我算看出来了,小武根本不会在乎你的样貌!洪家也是真把你当儿媳妇了!我们这次全做错了,你回来吧,事情还有余地,总会好起来……”

没成想,对面似乎心硬如铁,已经做好的决定根本不容更改。

“不!没有余地!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对大家都好!你要沉住气!”

这么一来,“刺儿梅”的火气彻底上来了,她的语气也越来越硬。

“你丫真邪性!我告诉你,你别觉着就自己苦!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也是跟你一样,为了生存在流氓世界打滚到现在的。没有办法,这就是命!”

“可正因为这样,我才明白,你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好男人。你能遇到小武,你能遇到洪家,这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道好歹!自己瞎作!”

“我还告诉你,我的心没这么硬!眼睁睁看着洪家为你做的一切,看着小武白白悲痛欲绝,我又不能表露出来,我……我……我他妈的快疯了!”

“你说你,让我办的这是什么事呀!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不行?你要不回来,我就把真相说出来!”

可这番话一说,电话对面却立刻响起了让人痛彻心扉的哀求。

“别,别……千万别!我求你!你要真这么做,我……我就只有真的去死了!”

“刺儿梅”被吓了一跳,完全不敢置信地捂着电话低叫了一声。

“啊?有这么爱你的人,有这么多关心你的人……你,你居然!居然要……你疯了你!你傻不傻啊!”

“糖心儿”真的疯了吗?她真的傻吗?

当然没有。

随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继续从电话里传出来,“刺儿梅”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你能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不能生孩子,我的脸也坏了,摘下口罩,连猫狗看了都害怕!我这副根本不像人的鬼样子怎么去见小武,见洪家的人!与其如此,我宁可去死!”

“是,小武是真心实意的,就冲这份情谊,我愿意永远为他当牛做马。洪家人也对我真是好。我早把他们当场了自己的亲人。可越是这样,我的心里就越疼,越痛苦。这种感情,对现在的我是一种承受不了的重担!”

“《夜半歌声》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女主角最后能和毁容的宋丹平在一起,是有条件的。她自己把自己眼睛给刺瞎了!两个人也永远不再见外人!可你想想,现实中可能吗?不说到底能不能做到。真要有了我这样的儿媳妇,对洪家又代表着什么?”

“更何况我还是一身的麻烦,京城那边的事儿就不说了。你认为我在花城是怎么立足的?我又是怎么把花城的火车站、托运站拿在手里的?又是怎么让刑侦副队长乖乖听我话的?这里面没有人血,没有阴谋诡计能成?”

“你以为姓关的真是为人民服务哪?你以为听我命令的“阿良”和“捞仔”都是温顺的小猫呢?我告诉你,他们一个是把柄被我捏手里的黑警察。剩下的就是巴不得我离开后好自立门户的烂仔。这是我最后能驱使他们做的事!”

“所以现在就是我不想走都不行了!而且留在国内都不行!这是早就达成的条件。我要敢反悔,那黑白两道得一起吃了我!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忍耐力了。那就会选择鱼死网破!”

“你到底明不明白?正常的生活已经彻底离我远去了。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糖心儿”哭了。

这番话也终于说服了“刺儿梅”。

因为经过思量,她发现确实无解,换她也是一样,根本没有别的出路。

这种情况下,“糖心儿”已经没有任何活动余地,她就像带着一根很重很沉的脚镣,被扔进了一个大湖。

哪怕她再拼命像水面游也是无用功。她挣脱不开铁圈的禁锢,只能被带向深不见底的湖底。

“那你……那他……你们就只能这么分开啊!老天爷真他妈的不开眼,你说你们俩招谁惹谁了,挺好的一对,凭什么会这样啊?凭什么呀!我操!”

“刺儿梅”说不下去了,眼泪同样夺眶而出。

电话对面回复的则是一声幽幽的哀叹。

但出乎意料的,是“糖心儿”带着哽咽反倒劝起了“刺儿梅”。

“姐们儿,天底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这一辈子活着实在不容易。如果要往好处想,其实我也不亏。”

“就像你说的,人能有这么一次,已经是福气了。甭管结局如何,只要心心相印过,都有过对方,足矣。真的,我挺知足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一件事认准,认为值,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值!”

“可反过来如果把窗户纸捅破,大家可都不好受了,谁也过不了好日子。一个人受罪,总比都痛苦强。我既是在成全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积德,多好。所以咱们还是得按说好的来,封锁消息,就此顺坡下驴走吧。”

“想必当我的名字刻再墓碑上时候,这段感情也就烟消云散了。小武虽然会难过,可慢慢的也就能把我放下了。他以后还会娶妻生子,还会有一个好的姑娘陪他走完一生。给他我不能给他的,这正是我所愿。”

“我今后没别的想法了,就想看着你们往好处走,只要你们都能好,我就由衷地高兴。

听到这里,“刺儿梅”再次如身在墓地时,那样泪如雨下。

“姐们儿,你别这么说啊,我不落忍!”

“都是‘伸手来’,都是这兔崽子!他最该死!你就不应该让他活着!”

偏偏此时“糖心儿”本人却止住了抽泣,她声音虽然听来有些凄楚,可却显得格外恬静平和,好像暴风骤雨过后的天空。

“傻话,这事儿纯属是命。反思,走到这一步,根本就是自己的果子自己吃。”

“至于‘伸手来’,他自己也想以死赔罪。可你要知道,他本是好心。而且能为我做的都已经做了。何况,我、他、大眼灯、滚子,我们既是孤儿。又都是贼,我看他们几个,其实一直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既然于事无补,何苦再造杀孽?”

“姐们儿,别为我难过,也别把我放在心上,一切都会云消雾散,缘分已尽,自然别离。你也是‘老炮儿’了,坚强点,别这么没出息,有什么看不开的?”

“对了,最后我得谢谢你,做到这一步,是你成全了我。你是我的过命之交。就冲这个,我真想为你做点什么。这样,要是有一天,你要嫁人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要送你份大礼。不管我在哪儿……”

“糖心儿”真诚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刺儿梅”的心上。

尽管她此时已经全然明白了“糖心儿”的用心良苦和真实处境,可越是这样,她越心痛。

手拿电话倾听的她,最终克制不住,抱着电话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这番失态立刻引起了玻璃隔音间外,许多双眼睛的瞩目。

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哭些什么。

但大多数等着用电话人并无催促之心,仍旧充满了同情。

因为活在这个年代,经历过这么多磨难的人,几乎全都明白一个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身在其中,怎么也体会不到。

人哪,还别看这一撇一捺很简单,可要想写好,真不容易!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引自昆曲《长生殿》

第一章 寄托

办完了“糖心儿”的事儿,洪衍武就开始让“大宝”、“力本儿”两拨人在“花城”帮忙寻找线索。

只要有一线可能,他就不能让“糖心儿”白死。

应当报仇,应当把刀子插入那个,或是那些,图财害命、会走路的肉里!

但他显然不会找到凶手,因为压根就没有。

何况“糖心儿”是有心算无心,她这么缜密的心思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都会不留任何痕迹。

于是“糖心儿”就这么消失了,完完全全死在了洪衍武的心里。

后面的事儿,大约就像她自己曾说过的一样。

这份相思相恋已经随着洪衍武的泪水,掩埋在她的墓穴里了。

而时间与情谊,也会慢慢的把洪衍武治好。

虽然洪衍武一时还忘不了她,但是“阴阳之隔”却已经把他与她之间,界划得十分清楚了。

她已“死”,他还活着!而且还须活下去!

因为他还有许多关心他,也值得他付出的人。

事实上正是如此,这一次洪衍武之所以能顺利走出惨淡凄凉的心理阴影,除了像上次一样,得到家人的充分关爱以外,水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

她不但不避嫌疑,不顾家人的反对,像照顾亲兄弟一样,对洪衍武的生活起居多加关照。

给他扫屋子,洗衣裳,送吃送喝,而且为了开导他,也几乎快把西院陈家的门槛踏烂了。

俨然成了洪家人眼中的恩人。

但真正让洪衍武触动心灵的,还是她半个多月后的一番话。

“小武,我看不得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真得说上几句实话,中听不中听,你给我受着。”

“人呀,这辈子不在乎长短,有个可心的人在一起就够了,哪怕时间很短,拥有了,就应知足。不是就事论事,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应该想开一步,事情出来了,谁也无法避免。哀大莫过心死。但这恰恰说明也曾活过。”

“我想,你这份全身心的爱,称得上轰轰烈烈,唐姑娘一定感受到了。你绝对对得起她,做到了善始善终。可她希望的是什么?一定希望你早点脱离低谷,重新振作起来,向前看。我也是个女人,能肯定这一点。”

“我知道,这事儿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心窝子上的伤口撒把盐,生离死别,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可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何况还有这么多关心你、在乎你的人,我相信你能做到。”

“千万别闲着,越闲着越难受。尽量找点事情做,有事儿做就不想那么多了。反正管不管用的,没坏处。至少大爷、大妈看着也能放心点。你说呢?”

洪衍武耐不住激动了,眼圈儿红着将水清的手紧紧握住,轻轻叫了一声“姐”,感动溢于言表。

而水清也很真诚的望着他。

“小武,别这样,你帮过我太多了。这次该我帮你一把了。今后你还跟我别见外,只要我能做的尽管言声,义不容辞。”

水清的话是有道理的,遭遇心灵创伤的人,其实最怕闲着。

因为只要闲着,就会注意到某些东西,而什么东西都能成为联想的源头。

反过来就好了,只要一忙起来,什么心思都有了着落,不再多愁善感,不再如行尸走肉。

哪怕只是源于本能,消耗掉的体能照样会促进人的睡眠和饮食,人也就有了生气。

所以一旦洪衍武把精力发泄在最基本的食堂白案上,把愤怒和郁闷发泄在任他揉搓摔打的面团上。

他的精神状况和体力状况也就一天天的好转起来。

另外还有关键的一点,是谁都没能想到的。

洪衍武在水晓影的身上竟也找到了一些情感寄托。

这首先是因为水晓影的身世。

她是孤儿,这一点与被“阿狗姐”养大的“糖心儿”很容易划上等号。

所以洪衍武对待她一向都比旁人要多些怜悯。

此外,水晓影四岁多了,父母容貌的基因开始显现。

最近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漂亮亮、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谁看着都喜欢。

其容貌不但颇为肖似水清,笑起来竟然还能看出几分“糖心儿”的模样。

为此洪衍武尤为感到惊奇。

因为这若不是天底下的绝色佳人面目多有相似之故,那就真的只能说是老天爷故意造就的一种巧合了。

最后还有一点,是这小丫头的古灵精怪和爱美的性情,居然像极了洪衍武前世的“女儿”

才四岁半,水晓影就已经有了睁着眼睛撒谎的本事了。

活动能力和胆量也相应变大,这样“北极熊”的托儿所就更圈不住她了。

她经常能瞅准空档悄悄溜出来,然后就像“渣滓洞”里的“小萝卜头”一样在厂区里东跑西颠。

有一次她趁蓝招娣不注意,居然把她工作时换下来的高跟鞋从柜子里偷了出来,一直拿到厂区的主路上才穿上。

然后一崴一崴地走路,那样子很是有点不伦不类,但她自我的感觉颇好。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工人都参与了嬉笑围观。

水晓影和蓝招娣的这双鞋,也就从此全厂知名了。

这还不算,这事儿才刚闹完,没几天,水晓影又突然自己跑到了工会办公室去找水清哭鼻子。

当时水清没在,工会魏大姐就代为宽慰。

哪知具体一问才知道,原来水晓影哭,只为演节目没当上小红帽而是当了小红帽的奶奶。

魏大姐就劝她去演大灰狼,可她说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红帽。

这回答让魏大姐深感惊奇。等水清回来后,她就忍不住啧嘴感叹。

“我照她这么大,可什么心思也没有。你这闺女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就这么爱美了,长大了怎么得了?”

就这样,为了这两件事,水清最近相当闹心。

女孩子哪儿有这么淘的?她既觉得丢人又感到焦虑,深怕教育不好这个孩子,有负孩子亲妈临终重托。

可偏偏水晓影这些所谓的“毛病”,落在洪衍武眼里却全成了让他感到亲切的理由,让他萌生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维护动机。

他一点不认为孩子有问题,反倒劝水清不应该太在意。

他的理由是,“女孩子有爱美之心很正常,晓影女性意识这么强,喜欢模仿大人,反倒证明她比别的孩子智商高。魏大姐可有点像马列老太太,小题大做了。难道非得只知道表演‘虫虫,虫虫飞呀,拉屎一大堆呀’,那才是乖巧的好孩子?”

他还说了,“孩子淘气怎么了?我打小就淘,可我妈就看得开。她的话说的好啊,‘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给了你?老天爷右手给你一块金子,左手就会剜去你一块肉’。所以这是很正常的,你不能对孩子要求的标准太高了,那就脱离实际了。再说了,上学前,这么个小人儿还能自在几天啊?你就让她的童年自由一点怎么了?”

就这样,洪衍武不但成功减轻了水晓影理应该受到的严惩。事后,他还专门买了一双小红皮鞋和新衣服送给水晓影,对她表示“慰问”。

并且告诉她,托儿所待腻了不要紧,不要乱跑,去大食堂找他玩去。

那孩子还不心花怒放啊?

小孩的情感是很敏感的,复杂的事儿或许不明白,可能分清谁对自己好。

那么其后果就是立竿见影,从此水晓影再从托儿所出逃,就哪儿也不去了。果然直奔大食堂找洪衍武去。

她到了食堂也不进去,先在后厨窗户底下高歌清唱。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哎……”

京城长大的孩子没有谁不会唱这首歌。

虽然在她用歌声的呼唤中,并不会唤出什么水牛儿冒头来。

但洪衍武只要听见,却肯定要伸出脖子来。

而且往往因此,让水晓影梦寐以求的“烧羊肉”、“炸丸子“、“糖醋排骨”、“糖醋里脊”,也会跟着出现,让她得享口福。

更有意思的是,时候一久,后厨的人也就都知道了这个暗号。

大伙儿也都挺喜欢水晓影,结果这丫头就成了大食堂后厨的常客,成了洪衍武忠实的小尾巴。

成了能在食堂没开门之前,就能优先品尝到当天午饭的特权人物了。

当然,这丫头也并不白吃,从此帮助厨房里各位叔叔伯伯清洗茶杯的任务就归了她。

要知道,当年那些罐头瓶子口太小,只有这小人的手,裹着抹布才能伸进去,其他人再能干,他干不了这个不是?

更难得难得的是水晓影情商不低,嘴还挺甜。

又一次苟师傅逗她,故意问她长大以后干什么。

没想到她眨也不眨眼就说“我当大师傅”。理由是她爱吃大食堂的饭菜。

这与众不同的劳动人民风格,立刻就把大家逗笑了。

有人继续问她,“那你不想开飞机吗?”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那人就问为什么?

她以一种特别理所应当的语气说“万一飞机掉下来怎么办呢?”

也是啊,飞机掉下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谁都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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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章 幕后大佬

等洪衍武变得有了些精神头,能够把关注力从眼巴前抬高到过去的正常尺度。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来月,到了四月初了。

还别说,外面的世界变化还挺大。

不仅是桃花开了,杨柳绿了,春风暖人,京城社会也有了很多的不同。

首先就是离退休制度实行之后,所带来好处很快显现了出来。

因为这不但腾出了一大批基层干部岗位,有利于干部年轻化,让各行各业的年轻人瞅着上面,干劲十足,同时也有利于民生经济的发展。

至少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花鸟鱼虫市场就开始变得兴旺起来。

这甚至直接促进了长春君子兰的价格暴涨。

远在北地的“大将”他们刚刚搜罗好两百来盆的君子兰,行市就骤然飙涨了三成。

让这帮小子已经见着浮盈了,正乐得止不住的想法把花儿往“滨城”运呢。

此外还有各类报纸杂志的销售大增呢。

毕竟能享受“包干供给制”的离休干部是少数,而退休人员看报也是看习惯了的,况且他们回家之后空闲时间一下就多了起来。

因此即使不再能免费蹭公家的报纸看了,花自己的钱,他们也得继续维持这个习惯。

像常局长就是,正式退了之后不但在邮局订了在单位能看到的大部分报纸。

为了打发多余时间,他还有了逛书店、书市,淘换古旧书籍和旧报纸的爱好。

在琉璃厂,洪衍武就与他不期而遇过好几回呢。

而当洪衍武发现常局长这个爱好后,很快就给常家送去了两千元。

说是要赔偿常家因他失去的藏书,可这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怕常局长钱不够用。

常局长呢,推了几次没能推掉,也看出他确乎一片诚心,最终还是欣喜的受了。

这下可好,老头儿每天就更热衷地泡在旧书堆里了。

别忘了,当时这些玩意还不值钱。

就再是珍本古籍,十块二十块顶天了。

要用这笔钱干这个,没个两三年可花不掉。

总的来说吧,就是离退休制度,已经开始把老年人变成社会中专门的一类消费群体了。

只是当时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而其次,与这种高雅爱好相对的却是,由沿海地区向内地蔓延的精神污染,也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程度。

因此1982年3 月12 日,国家上层颁发《关于严禁进口、复制、销售、播放反动黄色下流录音录像制品的规定》,揭开改革开放后全国性首次反精神污染的序幕。

像宋国甫带队扫荡了西城区的书摊报摊,就查抄到了不少以延边人民出版社《玫瑰梦》为代表的淫秽色情图书。

共有三十多种,近两千余本。

虽然有一些书籍在抄没后不可避免地“损耗”掉了,算是给清白的人间留了点余毒,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齐呢,只要不继续在社会层面散播,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内部福利了。

因为真较真,得先从上面下手,光副局长就挑走了十几本呢。

嘴上说是“批判”,但怎么回事谁说得明白。

所以宋国甫也就没客气,偷偷也留了一套《玫瑰梦》带回了家。

他先郑重其事的给上下册包上了书皮,让后在封面和册页上都写上了《工商行政管理资料》后,这才放进了自己的书架,以便随时“批判”。

只是想了想,这事儿终归没好意思告诉洪衍武,也就头一次“独闷儿”了。

当然,什么事情都是具有两面性的。

如果说对这些图书的封禁查抄是理所应当,对社会风气的建设具有一定积极效果。

但不合情理的情况也会同时存在,像过犹不及的批判与禁锢就发生在了音像市场上。

作为标志性事件的,就是当时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叫《如何鉴别****》。

作者都是老一代作曲家,有的还非常出名。

这本书近五万字数,定价两毛二,印了33030本,着重收集了对刚传入内地的被众多年轻人膜拜的港台流行歌曲的靡靡之音的批评。

其中邓丽君演唱的《何日君再来》、《夜来香》、《蔷薇蔷薇处处开》,受到的批判最严厉。

书中说“此类庸俗歌曲对我国某些青年男女,实是色情引诱之声,精神麻痹之剂”。

这本书一经出版就成了封禁歌曲的依据,随后也就影响到了对内地歌曲的界定。

像最当红的演唱者中,“后面有人”的杨卫帆、苏晓明、朱逢博没人敢贸然批判。

但性格倔强不受团领导所喜的独唱演员的谷依,却因为一首“气声”唱法的《乡恋》成了国内的反面典型,在报纸刊物上被重点批判。

舆论把这首歌说成是《何日君再来》的翻版,是投降歌曲、是卖国歌曲、那是学西方的反动歌曲。

所以本来就一直因为演唱的歌曲是否都算作爱情歌曲,在团里饱受非议的谷依,日子就变得更难过了。

不仅她的《乡恋》被禁播、禁听、禁唱,而且因她不肯承认错误,已经到了快下令禁止她登台演出的地步。

但反过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福祸是可以转换的,也是可以通过辩证的方法来看待的。

有些人越倒霉,对其他人就越是一件好事。

比如洪衍武在报纸上观察到这种状况,就把它视为了还杨卫帆人情的一个机会。

他主动去提醒杨卫帆,说他们“海防歌舞团”应该借这个机会把谷依收在麾下,这样就多了个台柱子。

今后绝对会给团里添彩儿,既能增加穆迪的工作成绩,也能减轻杨卫帆的工作压力。

否则等这阵风过去可就没这店儿了。

杨卫帆深以为然,转身就用洪衍武的话去劝说穆迪。

穆迪倒是有些顾虑,可杨卫帆却又说,“要批也不能一直批下去啊?何况咱们团里又不是没挨过批,《泉水叮咚响》、《军港之夜》,不都当过靶子吗?前几天还有人要批成琳的《酒干倘卖无》呢,您不是也都给按下去了嘛。再说了,现在爸的情况也不一样了,您还怕什么呀?”

确实,说到这一点又得扯到离退休制度上了。

必须得说,同人不同命。什么制度,例外的情况总是有的。

像杨老将军,虽然年龄早就过线了,可到了他这个阶层,世俗的规律就无效了,没人敢张罗着让他下去。

人家甚至还承蒙“伟人”接见,亲耳听到了这样的话。

“鉴于我们党的状况,我们干部老化是事实。但老干部是骨干,处理不能太急,太急了也行不通。我们需要个顾问委员会来过渡一下。你要做好扶一把的准备。”

而这就等于是说,杨耀华过去的错误已经彻底揭过去了,他再次进入了“伟人”“亲信”的范围。

因而杨家的权势不但不会因退休制度实行减弱,甚至在成立“顾委会”之后,还有可能更进一步。

正因为这样,穆迪听了儿子的话,随后也就一笑照办了。

结果还真是巧了,穆迪派副团长联系谷依的时候,她因为不肯听从领导的意见,重录《乡恋》。被领导批得直哭。

同时因为她贸然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演唱了这首歌,“国家音乐团”还给她下了逐客令,说哪个地方肯要你,你就走。

在这种沉重的压力下,“海政”的援手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谷依什么条件没讲,二话不说就同意调到“海防”去了。

所以这事儿水到渠成,“海防”捞了个大便宜。日后则让国家音乐团后悔不已。

而等风头一过,因为有了谷依的加入,“海防歌舞团”的歌曲节目实力直线飙升,完全在全国的文艺团体中占据领先地位了。

像日后讨论军队文艺团体时,“总政真正,空军真空,海军真疯!”这种群众普遍结论的基础也就是这么来的。

哪怕是日后“总政”再出了毛阿敏、“空政”再出了杭天琪,“海防”的影响力也没有消退。

原因就在“海防歌舞团”的台柱子太多了,许多青年演员都慕名而来,企图拜在门下,导致造血功能超强。

也正因为这一点,“海防歌舞团”远远超过了它自身二线歌舞团的地位,几乎一直与总政不分高下。

那不用说,洪衍武又凭一言改变了军艺界格局,办了一件,往往是藏在幕后的大佬才能做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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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章 上台阶

最后咱们就得说到洪衍武的生意了。

这一次,尽管洪衍武大撒巴掌了,前前后后至少有俩月一点没顾上。

但由于分工明确,奖惩合理,利益分配有据可依。

底下人各司其职,让各方各面都运转正常。

这就是制度带来的好处了。

甭管是吃偏门还是怎么地,反正洪衍武用公司化的方式来管理的这些灰色产业,在国内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创举。

他相当成功的让靠他吃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也就充分调动了他们各自的劳动积极性,合理地发挥出了他们各自的能力。

实事求是的来说,他所制定的制度,从合理性、人性化的角度出发,已经超越不少当代的港资和外资企业了。

甚至足够成为工商管理课程上供商业精英们学习的商业范本。

而另一方面,洪衍武带的这些人正因为出身是最底层的,却因为他拿到了最上等的收入,改变了生活轨迹,有了光明的希望。

他们同样反馈给了洪衍武一种正常企业难以企及的回报,那就是忠诚度。

许多人跟着洪衍武干,如今已经并不光只为了钱了,对他有感激、还有信任、还讲情义、负有道义。

有了这些东西,这伙儿嘎杂子琉璃球们所产生的凝聚力,恐怕都能与我们最讲团结和集体意识的军队相媲美了。

但这还不算完,在大家都把劲儿往一处使的情况下,偏偏还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那想不发财都难。

于是几乎所有的产业都出乎洪衍武的预料,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比如说外汇券套购吧,当下的社会形式是这样的。

1982年4月,来王府井逛街的人们惊奇的发现,在这条京城最著名商业大街的南口,伫立起了一个4米多高,六米多宽的巨大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的内容,罗列的全部是日本“SONY”公司的家电产品。

几乎同一时期,电视台播放的东芝广告带来的冲击也开始影响人们的生活。

京城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在唱广告里的音乐,“偷去吧(TOSHIBA),偷去吧(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

而随着创刊两年的《家用电器》杂志的发行量上升到二十五万份,王府井百货大楼,也开始把过去的分门别类的各个家用电器组合并,成立一个包揽了几乎全部家用电器的专卖柜台。

再加上尚未来到夏天,市场上的冰箱、电风扇就已经开始供不应求。最热门的彩电票在黑市里的收购价已经跃升为五百块一张,几乎成为社会各行各业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这些新变化无不在向人们宣告,家用电器热潮已经来到,提醒着京城人,你们的生活将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流行时尚重新塑造。

那不用说,如今旅馆里谈成的业务中,进口的彩色电视机也就超过了烟酒,成了利润最高的主流商品。

卖出一台就够这帮小子们赚个三四百的了。

因此从春节之后开始,有不少人,每个月仅靠拿提成就能挣出一台大彩电来。

自然而然的,洪衍武的利润也随之水涨船高,在这一块,每月能平白多出四五万利润来。

服装批发上呢,“大宝”、“力本儿”算是把这一摊彻底撑起来了。

账盘得清清楚楚,不但运货到京,还得负责把货分批出去才肯跑二回,很是尽职尽责。

这几个小子也挺有灵性,见花城那边运动服卖得好,开始尝试着少批量往京城弄。

没想到这些衣裳一到京城就被疯抢,好销得很。

后来几个人一合计,就琢磨过味来了,是“女排”在起榜样效果。

于是开始大批量往京城倒腾,现在已经在京城掀起了一起“运动服热”来了。

而服装市场这边呢,“刺儿梅”也挺尽心帮衬着。

自从听说洪衍武想把摊子都租出去,她就主动帮着拉了一帮江湖里的老相识租了服装夜市的摊子。

现在的情况是,洪衍武也就剩十几个摊子没出去了,差不多原来市场四分之三的人都吃上了“供奉”,跑到“秀水街”挣外国人的钱去了。

而他们弄到手里的那些外汇券也没糟践,大部分又按市场行情被“大勇”的人给兑换回去了。

这还真有点自我循环“小托拉斯”的意思。

至于“小百子”、“淘气儿”、“顺子”各自那一块的烟酒业务,和“菜刀”、“三蹦子”的古董收购的业务呢,也各自都在顺利进行着。

不过值得一提的,倒是“顺子”这小子有点鬼机灵,竟然让他给琢磨出一个套购牟利的路数。

就靠着这一招,他和“淘气儿”的烟酒店,即使不靠从当官的手里收高档烟酒,居然也能赚不少钱了。

敢情“糖业烟酒公司”为解决滞销商品,当时对烟酒的批发政策是“搭售”。

就是说,你想要批好烟好酒就得要滞销烟酒。滞销商品只要批走一定数目,就会给你搭配给些好烟好酒。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顺子”的脑子里会另有一本账,能靠“杀富济贫”来搂银子。

“顺子”初试身手,是从批了二十箱丙级烟和八十箱丁级烟开始的。

这一百箱烟,搭配给他一箱蓝牡丹、一箱红牡丹和两箱香山、两箱大重九。

然后他一边在自己的店里一分钱不赚,按进货价往外零售这些丙级、丁级的香烟。

一边还会以每箱比批发价还便宜两三元钱的价格,转批给京郊的烟酒店。

这么赔本赚吆喝,就是只求快点把这些次烟处理出手。

而他挣的钱呢,只从那些好烟好酒上来。

这么说吧,一条香山,批发价一条三块七,官价零售四块九,实际上市场价格却能到六块。

虽然档次低了点,还不够洪衍武收购标准。

可光这一百条烟卖到市面上,利润就有二百三。足以弥补贱卖那些香烟的亏空了。

这样一来,其他的四箱好烟当然等于干赚。

别的不说,光一百条牡丹,批发价六块八,官方零售价已经涨到到八块四了。

再加上洪衍武许的百分之三十议价,这就是五百的利。

所以再加上两箱大重九,这么干一票就能挣个上千儿八百的。

这还不包括洪衍武再转手,通过旅馆谈业务,把这些烟倒出去的第二层利润呢。

就跟白给的一样,划算不划算?

谁能想的到啊,这让大多数的烟酒零售方龇牙咧嘴的政策,其实是个能发财的门路呀!

“顺子”一试得手,他也不独闷儿,跟着把这招也教给“淘气儿”了。

好,俩人从此一东一西就这么干上了,每个月也不贪,烟一回,酒一回。

而他们对糖业烟酒公司只声称有外地采购员的朋友。

“糖业烟酒公司”不但没起任何疑心,反倒为了奖励他们,还主动给他们放宽了一些搭售好烟的额度标准。

这不,这俩月下来,刨除经营成本,他们各自干落两千多呢,足以保证这两家店铺的存活了。

瞧瞧,这不就是主动能动性,这不就是各走一门灵吗?

有这样的手下,洪衍武还能不省心吗?

所以皆大欢喜,无论是洪衍武一方,还是西城“糖业烟酒分公司”,又或是郊区烟酒店,全都是获利方。

要说不高兴的,只有负责郊区烟酒批发业务的那些批发部门。

因为他们底下的零售渠道被“淘气儿”和“顺子”给抢了不少,差酒差烟自然都变得不好批了。

最憋屈的是他们怎么都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在郊区反倒便宜的烟不好卖了呢?难道农民还都要抽好烟喝好酒不成?

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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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章 美国“催巴儿”

和这些各项产业的负责人们相比,更不可抹杀的是陈力泉在幕后掌总的功劳。

这段时间里,为了不让洪衍武再为这些琐事操心,他四处奔走,严格督促底下人按照洪衍武定下的方向和规矩办。

像“大宝”、“力本儿”他们弄的电子表、计算器、色情杂志和扑克,一有超出合理界限的苗头,都是他给挨个掐灭的。

而“顺子”和“淘气儿”提出想弄洋烟儿卖,也是他一口回绝的。

所以说要没有陈力泉镇着还真不行。

什么叫“千里堤坝、毁于蚁穴”啊?

底下人卖力是卖力,但弄不好就会因为一个“贪”字,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最后出了圈儿。

除此之外,最绝的是,陈力泉和“小媳妇儿”还给洪衍武弄了一个完全超乎预料,绝对意想不到的大惊喜。

不声不响的,他们俩居然给洪衍武弄来一个名叫“安吉洛?尼奥尼”的美国“催巴儿”。

(注:催巴儿,京城土语,等同于马仔。引申词“碎催”,意为专门操持琐碎小事儿,最底层的马仔)

这多半拉月以来,“小媳妇”天天都跟赶牲口一样,逼着这小子到处跟外国人攀谈,替他们兑换外汇券去。

效果那是出奇的好啊!这洋鬼子在老外活动范畴内哪儿都能去,口才也很不错,外国人又容易相信他,警察也不会注意他。

这样兑换不但变得安全了,成本降低了,成交量也迅速翻了个俩跟头。

才这么几天就兑换出了十万外汇券……

洪衍武惊闻此讯,差点没把下巴掉地上。

直到仔细听陈力泉讲述完经过,又亲眼看了被陈力泉扣下的一本美国护照,他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怎么回事啊?

嗨,这事儿的具体经过还得从“小媳妇儿”的业务说起。

必须得说,这世界上任何行当里都有祸水。

哪怕是像倒腾外汇券这么好挣钱的偏门行当也是一样。

因为人的贪和懒是没有无底线,总有那么些人不满足,想要更轻松的挣钱,想要一朝暴富,去琢磨邪门歪道。

于是没有最偏,只有更偏,这一行里也就诞生了一种对行业信誉破坏性极强的魔术人才。

这些人变的魔术只有一种,就是在双方成交付钱时,他们当着对方的面先数一遍。

然后等到对方把钱拿走,回家自己再数,往往就会发现,只剩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就凭空变没了。

看上去很神奇吧?

其实说破了根本没什么。

这是贼行里的惯技,过去叫做“择叶子”,如今就叫“掰券儿”。

具体操作的窍门呢,就是在数到一半的时候,点钱的左手把一部分钱或券儿往里一折,就顺势握在自己手里了。

然后等钱或券儿都数完,再用右手把钱或券儿递过去,自然就少了。

这一手稍微有点道行的“佛爷”都会,“小媳妇儿”自己也很精通。

其实别说他了,就连他媳妇儿——“小奶酪儿”,都让他教会了。

另外圈儿里的人,也大多知道他“黄牛”里的“前辈”,还和把着“友谊商店”门口的“大勇”一伙儿是哥儿们。

那么按理说,谁吃这个亏也轮不到他。

可偏偏他点儿真是挺背的,愣是冒出个外国同行来,让他吃了大亏。

“涮”他的就是这个“安吉洛”。

当时“小媳妇儿”是在长安街上遇见这洋鬼子的,轻而易举搭顾成功,价格也谈的不错。

他还以为碰上了“肥羊”,高高兴兴把一千零五十块人民币给人家了。

可结果呢,却只换回来四百的外汇券。

等醒悟过来,“小媳妇儿”差点没气吐了血。

只是再想找人又去哪儿找呢?

无异于大海捞针,这种事又不能报警,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但他自己死了心思,这事儿却没完。

也巧了,没过两天,“小媳妇儿”再次“呲活儿”的时候,碰上了一个“法抠儿”。

这洋鬼子大概是葛朗台的后代,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吧,又迫切想多占点便宜。

他一琢磨,干脆就把“小媳妇儿”直接给带到他外交公寓的住处去了。

等到在屋里完成了两千块外汇券的交易以后,这孙子连杯咖啡都没请,就把“小媳妇儿”给打发走了。

给“小媳妇儿”的感受,是这法兰西臭傻X相当没面儿。

可也幸亏如此,才没耽搁工夫。

因为“小媳妇儿”一出来,还没来得及关门,就正瞄见那“安吉洛”从外面回来,从楼梯上四楼了。

这意外的邂逅让“小媳妇儿”惊了一哆嗦,随后赶紧蹑手蹑脚尾随了一下,也就知道这小子的住处了。

当然,外国人的模样,咱们的人并不太好分辨,就跟他们看咱们一样。

而“小媳妇儿”之所以能一眼认定,也是有原因的。

其实是因为这个“安吉洛”穿着个皮质西服,头发又是黑的,和其他的金发碧眼不太一样,特点比较显著。

再后来“小媳妇儿”就为这事儿找陈力泉商量去了。把经过原原本本一说,就问他的意见该怎么办。

“陈爷,我是上门找他去呢,还是外头堵他?要么就哪天我“搬大闸”去,给丫来个“卷包儿烩……”

“我跟您说啊,外国人是外国人,可我总不能白吃这个亏吧?八国联军那是老黄历了,咱哥们儿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洪爷现在烦,干脆我自己办得了,出了事儿我自己兜着……”

陈力泉看“小媳妇儿”喋喋不休显得挺冲动,“小奶酪”在旁边劝也不管用,生怕他莽撞啊,就说了。

“咱还是先礼后兵,上门看看再说。他要愿意把钱吐出来,这事儿就算了。要是不呢,你也先别急。毕竟是京城,他总不能老外交公寓里待着。知道他是谁,那还不好整治他?”

这么着,几个人当天晚上就找上门去了。

“外交公寓”没外国人带着当然不好进。

可没关系,边建功不是有个“外交公寓”上班的女朋友吗?

陈力泉他们通过这路子就进去了。

结果敲开门之后,后面的事儿他们可全然没想到。

那洋鬼子一见“小媳妇儿”就脸色大变,显然记性不差,知道他们是谁了。

这小子还挺上路,大概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觉得能找着他的绝不是善茬。

于是没等他们开口就先怂了。

认罪态度特好,一个劲地说“sorry”,还主动把钱给拿出来了。

只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小子根本就是一个外国难民,家里这份儿穷啊。

现金总共也就拿出来一百多块的外汇券,其余还有三十多块人民币。

除了公寓本身提供的东西,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唯一的私有财产除了半条洋烟,多半包咖啡粉,也就是两个用来装衣服的箱子了。

连厨房里也只有挂面、椒盐瓶和一些调料,和冰箱里的几个西红柿,其他什么理应存在的面包、奶酪、芝士、培根、葡萄酒,一律通通没有。

而陈力泉用英语一问才知道,敢情这小子骗走的钱都交了拖欠的房租了。

如今就剩下这些还舍不得花,打算再对付一月呢。

至于那些骗人的外汇券资本,是他想赚点差价帮邻居代买东西的钱,压根就不是他的。

要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会有这么穷困潦倒,还靠帮人跑腿赚小钱的外国人啊?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陈力泉和“小媳妇”都差点把这家伙当成阿尔巴尼亚人。

可后来再一看护照,居然是美国的,俩人就彻底“晕菜”了。

“小媳妇儿”当然会认为这小子故意装穷,诚心隐匿财产。

气得要上手扇丫大嘴巴了,想用暴力逼这小子把钱吐出来。

可没想到,那小子叽哩哇啦又一通臭白话。

那意思大概是自己遭了贼,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实在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然后他就主动表示,说他可以帮他们找别的外国人兑换外汇券。用替他们工作的方式来还债。

这么一来,“小媳妇儿”才控制住怒火。

不过,这洋鬼子显然有点油头滑脑和蹬鼻子上脸,一看情况缓和,马上就要求利润分成。

他却没想到遇见的是流氓的祖宗,陈力泉性子“鲁”着呢,根本不跟他讲理,直接就把他的护照给收了。

然后轻轻一掰,当他面儿,又把一个桌子角儿给捏下来了。

就用英语说了一句,“你先还债。明白?”

这么着,这小子脸色发白,立刻明智的闭嘴了。而且随后还乖乖签了陈力泉写好的借据。

后面怎么着啊?

陈力泉他们真带这小子出门才知道,臭王八蛋性子懒散,毛病忒多,难弄得很。

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叫渴。

没干活儿,先在“京城饭店”大吃大喝,蹭了他们一顿价格不菲的饭菜不说,竟然还满嘴谎话溜丢,瞒了他们不少事。

什么遭窃丢了东西啊?丫居然是惯犯。

干这个绝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两三个黄牛认出他来,街上都踪着他们想要钱。

所以陈力泉也急了。给丫直接拉回外交公寓去,就动了大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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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章 真实身份

先声明,可没动手打啊,那忒不文明。

陈力泉的办法挺绝。

你个洋杂碎不是缺吃少喝吗?

行,那我行行好,就请你丫再来尝尝咱京城的风味儿。

他竟然让“小媳妇儿”去外头打了一暖壶热豆汁儿,捏着这“安吉洛”的鼻子,硬给他灌下去了。

有首歌叫……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酸酸甜甜就是我》?

这可是带着老京城传说属性的神物啊!

要不是从小培养,连外地的糙老爷们都受不了这一碗,就别说这粉里透白的“歪果仁”了。

好,当时就给“安吉洛”灌得翻白眼、口吐白沫了。

就跟歌儿里唱的差不多,他挑剔的味觉,马上产生了独特的区别。

哭天抹泪直叫“买噶”,酷刑下扛不住,也就说实话了。

陈力泉的外语水平不是很好,连写带查字典,又比划又说的,反正也就弄懂了大概意思吧。

基本上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安吉洛”在老家惹了事儿,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这才借了个商务公干的名义,扔下了老婆孩儿,跑这儿来避祸的,根本就没有工资收入。

家里那边不给信儿呢,他就不敢回去。

可京城里允许外国人能活动的范围太有限了,生活消费还都是指定地点,价格都挺高。

时间一长,他坐吃山空的,哪儿受得了啊?

再说家里那头养孩子也得花钱啊,不能老源源不断接济他,眼瞅着生活就成了问题。

本来他靠着小聪明,发现外汇券里隐藏着利润,一开始还挺雀跃的。

他想跟本地人合作,均分利润,生计问题也就解决了。

可惜所遇非人,国际合作失利。

一开始他就让几个坏小子把本钱骗光了,为此气得咒骂不停,红着眼睛大醉了一场。

从此他就不敢相信本地人了,只能单干开始骗别人。

总共算下来,这孙子骗了没一万也有八千。

后来他想的就是骗几票就换地儿,跑到别的地方继续干。

反正这个古老的国度很大,足够他好好转几年的。

只是他实在对共和国缺乏了解,这里对于人员流动管制太严了,共和国的公民都不是想走就走的,就别说你一外来户了。

作为外国人要去外地还得先递交申请,通过审批手续才能离开。

这样,该走的时候,安吉洛才发现无法买到火车票和飞机票,也就只能像耗子一样先躲着了。

要说骗“小媳妇儿”那次,这小子一开始还真没动歪心思。

主要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又是“小媳妇儿”主动找的他,这才忍不住出手的……

“安吉洛”的话确实颇有让人同情之处,可谁还能信他啊?

更何况他最后那句,说得就跟“小媳妇儿”上赶着犯贱,自找倒霉似的。

所以“小媳妇儿”当时就怒了。

下楼又转悠了一趟,再回来,照方抓药的俩松花蛋就给放桌上了。

“甭废话!自己干得事儿自己兜着!从明儿起,就管你丫馒头咸菜,你要不把你骗的钱都给我们挣出来,咱没完!还有……这个,你马上给我吃喽!要不然我就让你吃屎!”

屎?那也未准儿有松花蛋劲儿大!

这可是让粉脸们公认,几乎人人恐惧到骨子里的华夏食品。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安吉洛”被逼着吃了没醋没姜的松花蛋后,真正认识到了华夏美食的巨大威力!

“嗷嗷”的,他抱着马桶亲热了至少有仨小时啊,然后从此就有了一怕,成顺毛驴了。

只要他敢滋扭半点,但凡松花蛋一亮出来,就立马老实了。

用这个督着他效力,比抽鞭子还管用。

听了陈力泉的介绍,洪衍武对这头“洋毛驴”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再加上目前的工作成绩来看,这小子那点债务早就顶上了,真要长期扣着人家的护照也不是事。

万一哪天办什么事,官方要求验看护照,那“安吉洛”拿不出来,不就麻烦了吗?

对谁都不好。

所以洪衍武就决定亲自把护照还给这小子,顺便视情况而定,看看有没有必要,再谈谈以后的事儿。

这样,由陈力泉安排,隔了一天,洪衍武就在京城饭店的咖啡厅里接见了安杰洛。

那是一个纯正的粉脸,罗马雕塑脸,黑发,棕色眼睛,身高大约一米七八,在西方人里不算高个。

有意思的是,安吉洛看上去也没护照照片上那么富态。

有关这点,他宽松的衣服倒是提供了一种佐证,大概是远离家乡和经济困境,帮他成功减肥了。

也正因为这个,他看上去仪表堂堂,比照片多了几分英俊。

如果出演电影,满够格当个男二号了。

这家伙情商也挺高,甚至称得上很识时务。

他显然能知道洪衍武身份不一般,似乎是幕后真正的大老板。

这样,当他被“小媳妇儿”领进来态度就表现得很恭敬,一点没有大多数西方人那样傲慢。

反倒很谦恭、很礼貌地主动伸出手来,得到洪衍武握手回应之后,才敢坐下。

要不是服务员走了过来,加上洪衍武主动询问,大约他也是不敢点东西喝的。

总之,要不是洪衍武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否则怎么也看不出这小子不是只好鸟儿来。

至于谈话方面,“面试”进行得也挺顺利。

洪衍武只通过陈力泉问了几个简单的预定问题,就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你从洛杉矶来?”

“是的。”

“你名字不像美国人,倒像是意大利人。”

“我是西西里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在……”

“你的债算还清了。我现在把护照还给你,再给你一张机票。你马上回国,做得到吗?”

“不,先生,请你别!我在这儿不会惹麻烦,我还会继续帮你们赚很多钱……”

“你是外国人,我不相信你。”

“真的,我保证!我尊重你们,我也懂得缄默!说实话,我跟警察的关系一向不太友好。所以我的信仰就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决不能乱说话,否则世界就乱了。请你一定相信我……”

“你能做到?我们的规则,真的,真的,很严格!如果违背,下场也真的,真的,很惨。”

“哦,是的,我懂。百分之一百的明白。我跟唐人街的华人也打过交道,我对你们那个红脸拿刀的神有敬畏之心。我也知道你们国家,因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而死去的人,多的数不胜数。所以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定遵守你们的要求,只求你们别逼我离开!如果现在我回国,麻烦也真的,真的,很大,相当大……”

不用说了,洪衍武现在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这安杰洛绝非良民,就是传说中的“美国意裔黑X党”。

因为首先他几句话就能喝掉一小杯“Espresso”(意式特浓咖啡),和以西西里人为荣,自认为区别于其他意大利人的特点,全都符合官方记录中“黑X党徒”的特征。

再加上他后续对警察的轻蔑,对地下权力的尊重,对缄默法则的信仰,还有对华人世界里“关公”的了解,也全都显露出江湖气,指向了这一点。

更何况他还来自有“帮派之城”之称的洛杉矶,又是为某些特殊原因远渡重洋来避祸的。

那么综合在一起考虑,即使他不是正宗的“黑X党徒”,那也肯定是个帮派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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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章 雇佣

在飘扬着五星红旗的京城居然能碰见个“意大利黑X党”?这概率也太低了吧?会不会太传奇化了呢?

不,如果客观分析起来,其实是相当符合逻辑的。

因为改革开放初期的共和国和现在可大不一样。

当年资本主义世界对我们了解不多,但有限的传闻和消息却都是妖魔化的。

在许多人的想象里,我们的国家体制保守,也很落后,毫无人权。

满大街都是骑马的“红胡子”,他们随便就可以杀人,部队和警察的办公室都应该连着水牢,公民也没有任何私人财产。

何况我们自称“龙的传人”,而西方世界“DRAGON”是代表邪恶的,这样理解就更容易偏差了。

总之,大多极力渲染恐怖气氛,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神神怪怪的地步。

所以即使我们国家此时因为要发展经济,忙着招商引资,迫切需要引进外资,连外边来个蓝领工人恨不得都要从人家身上榨出几百美刀来。

但真正的海外巨富还真不敢来到我们这里来“淘金”,什么索罗斯、罗杰斯,全没这个胆儿。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块神秘的土地上除了商机,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等着他们呢。

于是,这就注定了只为私人原因,此时敢来咱们这个国家,敢来京城的人,多少都得有些三刀六洞,混不吝的本事。

把话说白了吧,那就是当时海外来华投资的人物中,灰色人物不少。

“先头部队”几乎都是像某位姓霍的港商一样有特殊身份的人物。

一方面确实是来投资的合法商人,另一方面他们也兼具外一重背景,基本都是地地道道的黑道大佬。

像被挤兑得走投无路的,当然也不在少数。霍老板不就是香港混不下去了,才跑咱这儿来找活路的吗?

所以说,像安吉洛这样的人来京城一点不奇怪,弄不好他的邻里间还有被驱逐俄罗斯光头党、来避祸的法国毒贩、和偷了老大女人的英国流氓呢。

像日本商人里有山口组的人,台湾商人里有竹联帮的人,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而这些事儿,之所以洪衍武了解非常清楚,也是因为前世他发迹后,认识的许多香港人和台湾人都告诉了他这一点。

那么好,对他而言,安吉洛这些让常人恐惧加顾忌的背景,可就化为有利的条件了。

因为一,安吉洛是来避难的,暂时无处可去,这就代表着可以供他长期役使剥削。

二,安吉洛对共和国不了解产生的陌生感,还有需要长期滞留的避难需求,都会造成其自身的恐惧。

那么就容易老老实实听话,怎么忽悠怎么成。

不听话?不听话试试!都把你丫护照拍下来了,马上就登在洛杉矶的报纸上,发个寻人启示。

三,安杰洛的灰色背景,不但让他无法相信警察,也让他具有相当程度的反侦察属性。

干这个当然是个好人选,做大限度保证了外汇券生意的安全性。

四,安杰洛美国人的属性,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轻松获利的筹码和安全符。

这里面的好处多着呢,大可以慢慢发掘。

至于反作用力嘛,也大可不必担心。

别忘了,外国人来咱们这儿其实跟煤球掉面缸里差不多,而且共和国也是禁枪的。

谁来这儿谁也得盘着、卧着,这儿就解放军和警察牛X。

所以这安杰洛还真有点鬼聪明,算选对地方了。他屁股后头的麻烦等于根除。

另外,共和国对外国人政策既有严也有宽,毕竟招商引资才是当务之急。

只要他们这些人不在我国境内作案,不是带有恶意的国际间谍,我们自然不会对他们做额外干涉。

即使是像安杰洛这样的穷鬼也一样。

因为一旦动了他,就有可能让其他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把好端端的投资吓跑。

这一点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还别看有些人本来十恶不赦,甚至在他们当地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可一旦他们进入大陆做生意,却很适应这里的规矩。

不但和政府官员关系极好,且积极捐款搞慈善,摇身一变成了爱国人士,或是“共和国的好朋友”。

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

于是综上所述,洪衍武没发现有什么弊端或隐患,很快便决定正式雇佣“安吉洛”了。

“那么好。你的报酬希望是多少?”

完全没想到的询问,安杰洛当然是喜出望外。

“报酬?天哪,先生。我早就想谈这个问题了。其实我要的不多,只要够我吃饭、穿衣,付房租就行。只是我是外国人,什么东西都贵,所以……”

看着安杰洛犹豫的样子,洪衍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淡淡一笑。

“你们美国人的年收入是多少?”

安杰洛眼睛一亮,听出了这话的意图。

“一万九千美金左右。当然,每个人具体情况不同,我过去的收入还得高出不少……”

洪衍武的仁慈当然是有限的,不能容他坐地起价。

“可这是共和国。而且你现在还在饿肚子。”

安吉洛也很理智,马上道歉,克制了贪欲。

“哦,是的……对不起,那你说了算。”

洪衍武终于开出了他的价码。

“你以后还像现在这么干。你给我们每促成十万外汇券的生意,我就付你一千五百块人民币的佣金。二十万就是三千,三十万就是四千五。公平吗?”

1982年外汇牌价是1美元兑换1.8962人民币,每个月如果保持二十万额度的生意,这就等于是一万九千美元的年薪啊。

虽然不够好,但对安吉洛来说已经算美事了。

别忘了这是华夏,美国的工资在这儿花,怎么都够了。

而且这儿还不用交税呢,又能用人民币去买廉价商品,实际上所得比在美国要高得多。

何况被强迫和给自己干是两回事啊,只要洪衍武的资金跟得上,安吉洛完全有信心把成绩刷新到每月三十万。

为此,他马上由衷地表示感谢。

“啊!好的,先生,我愿意为你效劳,一定努力工作……”

但幸运到此还未结束,洪衍武还给了他一个小惊喜。

“对了,我每个月还需要你去银行帮我把外汇券兑换成美元。这个工作单独算钱,每替我兑换出一万美元,我就付你二百块人民币。”

这下“安吉洛”高兴了,差点没乐得蹦起来。

这意味着他又有了一笔轻松易得的外快,毫无任何风险。

“天哪!先生,没法形容我的心情了。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我替我的妻子和孩子谢谢你,你真慷慨,简直是仁慈……”

意大利风格的油腔滑调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乐了,五百块钱作为预支的工资和护照甩在了桌上。

这笔钱还是很有必要的,当天晚上,安吉洛拿着这笔钱,稍微改善了一下伙食。

他去商店买了些东西给自己做了一份正宗的意大利面和黑椒牛排,还买了瓶红酒。

当熟悉的浓香送入口中之内的一刻,他几乎要感动得掉泪。

显然对任何人而言,在异国他乡能吃到熟悉的家乡饭菜,都具有神圣的特殊意义。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安吉洛”成了洪衍武第一个洋马仔,从此开始死心塌地为他赚钱。

虽然时过境迁,他也曾为这件事抱怨洪衍武的吝啬,说自己当时吃了大亏。

但他同样不能否认,他也是自此之后,才发现过去被忽视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终于开始理解了生活的本质,学会了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

至于“小媳妇儿”,因为是他负责监督安吉洛工作,自然而然与之成了朋友。

还根据“尼奥尼”的姓氏,给安吉洛起了个外号叫“尿泥”。

不过在获知安吉洛的来历和背景后,“小媳妇儿”这辈子都没敢应他之邀去美国玩上一次。

他怕这小子记仇,在大洋彼岸算计他。

虽然杀了他不至于,可咱们不是有句老话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别忘了意大利也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臭奶酪”呢。

当“小媳妇儿”资产过千万后,他就因为“安吉洛”对他夸耀过这种美味,特意去意大利科西嘉岛,想要见识见识。

结果这位自诩见多识广、打小吃惯了臭豆腐,已经不把天下任何异味食品放在眼中的京城“佛爷”。

一看见那带着活蹦乱跳玩意的重口味。

不但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夺路而逃,此后连做噩梦的景象,也都变成了安杰洛阴笑着逼他吃这玩意了。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七章 花生米

四月底,洪衍武的生活节奏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顶点 更新最快

每天除了上班,接送水晓影,就剩下继续大把花钱,往家里“搂”好东西了。

生活也正如他“精气神”,同样发生了由低奔高,由伏至起的变化。

说起来这老天爷也有意思,简直就像个在喝酒时候摆弄孙子的京城老头儿。

刚拿根筷子沾点白酒辣得你挤眉弄眼,泛起泪花,马上就搓出几颗花生米来,再喂你口香的。

所以说后面接二连三发生的,就都是好事了。

第一颗老天爷喂的“花生米”,是“北极熊”的自建房验收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顺利的拿到了他们各自的两居室的钥匙。

虽然楼层是六层顶楼,爬一趟挺费力,冬天不暖夏天不凉。

可好在这两套房是按洪衍武的要求,给的同一单元门对门。

何况这年头谁不缺房啊?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几乎是每个人的梦想,但哪儿的房子也是狼多肉少。

像这拨自建房,新职工里连最受领导看重的水清都没有。

最起码全是工作五年以上的老职工,还得是男性才有这个福气。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可算是全厂的独一份了,自然让不少人眼红得厉害。

但说实话,不是装啊,洪衍武自己个儿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原先弄这房,他惦记是糖心儿还能回来呢。

虽然栖凤楼胡同的小院被收了,可到时候把这房弄一弄,结婚不就有地儿了吗?

而且他还能和陈力泉门对门住着,这又有多么好呢?

但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这房对他也就是个“库房”而已了。

顶多还有个作用就是当个临时宿舍用,像他和陈力泉要是上班累了,可以就近睡个觉歇歇什么的。

但别忘了,这里面住着厂领导,出入进去的总归不大方便。

所以这房对他就不怎么重要了,他也真不怎么上心了。

当他却没想到,家里人知道他和泉子得了房钥匙的消息,其中表现得最替他们高兴,也最羡慕的竟然是洪衍文。

他居然说什么男人要是顶门立户,就得有自己的房才行。

这句有感而发的话立刻就让洪衍武觉着不对劲了。

经过深聊了一次,他果然就发现二哥如今的生活,滋味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美好。

照洪衍文的话说,白天给人家当下属,晚上还的当女婿,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就是待在家里,抽不冷子,许家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过来。

许崇娅是无所谓,他就难免精神绷,时刻不敢放松了。

洪衍武心疼二哥,知道这种累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睡觉能补回来的。

他很干脆地就把自己那套房的钥匙塞给了洪衍文。

根本不让他推辞,就说自己今后肯定不会缺房,而且也不喜欢住单元房。

眼下他和泉子有一套房就够用了。

回头呢,二哥是愿意把家彻底搬过来呢,或是觉得别扭的时候过来住几天,都行。

但自己只能提供房子,而许家那边是否乐意,二嫂同意不同意,那就得靠洪衍文自己协调了。

洪衍文推让几次,见弟弟真心实意,自然喜出望外,满口称谢。

这样这两套房子还算有了点实际用途,算是没成空置房,留洪衍武手里干晾着。

跟着第二颗“花生米”呢,是洪家的电话办下来了。

不单是福儒里,煤市街老宅也一样,两个电话前后脚,几乎同时安装好。

要知道,当时弄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

虽然还不是最难的时候,但1982年的待装户也有两万三千人呢。

这一年又新增了五千多户需求来,论理说,怎么也得等个半年一年的才行,除非走后门。

偏偏洪衍武这次还真没走后门,虽然他本来想走,可不是“糖心儿”出了事儿,他就没了这个心思嘛。

结果没理会吧,反倒无心插柳,走了“狗屎运”了。

福儒里这边是自新路街对面,有一户人家的号已经批下来了,但因为他们家离电线杆太远。

电话局的人如果光采用“租杆挂线”的办法还不行,得临时增加不少费用。

后来装到一半,这家人琢磨不划算,反悔了。

还专门托了关系,非要把费用退回,说不装了。

那么电话局不想白背这个亏空,就用一个“加急费”的名目,试着联系了附近的几家待装用户,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多出几个钱,可以提前装。

以洪衍武的财大气粗,自然乐意当这个冤大头,就高高兴兴趴案板上,让电话局从身上“割”了三百块钱的“肉”。

而煤市街老宅那头呢,更省心。

由于洪家正门街对面的人家就要装电话,电话局的人根本懒得跑二趟,就主动把洪家的排位号给提前了。

当时一下装了两户,洪家算沾人家的光了。

不用说,这下洪衍武可就方便了。

有些隐秘的事儿,在家打电话联系,也就更安全了。

只是这件事,虽然家里人大部分不反对,却唯独大哥洪衍争很是心疼。

看着他不顺眼就又没好气了,总算逮着机会,便开始数落他。

“家里什么时候让你给安电话了?啊?你是部长啊还是局长啊?几千块摆这个谱儿?还一装俩,我说你烧包的水平都能拿冠军了!”

洪衍武早估计到有这一出,不紧不慢,平平淡淡。

“我的大哥哎,您别这么说啊,安电话方便,这也是现代生活未来的发展趋势,早晚都得装。你看啊,今后你单位要有事加班,打个电话回来,爸妈就不担心了。让嫂子心里也有谱,到时候掐着点给你热饭,你回来正好吃现成的不好吗?”

洪衍争一撇嘴,阴阳怪气。

“方便?还趋势?说的就跟咱们这儿没公用电话似的。我从单位打电话给西院,让球子妈代传一声不行啊?就为你这个嘴上的方便,咱家两部电话每月得交小六十块。比我工资都高了……”

洪衍武则叹了口气。

“得得,大哥你也甭心疼。反正这钱也是我掏,用不着你出钱。让你白用不就完了吗?花这钱我乐意,再怎么说,咱父母不用出屋就能打电话,对他们总是好事吧?其实正格不方便的倒是我,我多数情况下不还得用西院的公用电话吗?”

他是懒得应付了,可这么一说,洪衍争却更火大了。

因为以他的价值观念,怎么瞅,这都是笔糊涂账。

“对啊。你小子自己也知道啊,那怎么还净干这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啊?”

“你说你傻不傻?你住西院,明明守着公用电话,还非给家里安俩。安就安了吧,怎么着?今后多跑两步不成,你还非花冤枉钱继续打公用电话?你这是造啊,有你这么过日子的吗?”

“还有你那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单位给的单元房不去住,非跟西院耗着。你脑子不会有问题吧?我该带你去医院里瞧瞧。”

可他没想到洪衍武也有话堵他。

“哎呦,我的哥哥哎。您真是咸吃萝卜,太爱操没必要的心了。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挺正常呀。要不怎么从小咱哥儿俩就不对付呢?”

“其实您还甭说我,先看看咱爸咱妈,他们为什么不搬老宅去住啊?这不光是物质条件问题,还有感情问题。这儿几十年的邻居熟人,有彼此照应的人情味。对我来说,还有不用自己动手的热乎饭吃。这些谁要想不明白,那才是傻呢。”

“还有装电话的事儿。算您说对了,我就是造,我就是钱多的没处花了,怎么着?咱有这个能耐。要不要我再给你看看邮票啊?我手里现在还二百多张整版的呢。不瞒您说,我那猴票价钱可又涨了。那一张票可不是一块了,都三块多了,你没想到吧?”

这个消息立刻让洪衍争震惊了。

这就是说,时隔不到一年,洪衍武手里邮票又涨了两倍多。哪怕是刻意隐瞒了数目,按洪衍武说的,他如今手里也应该有六七万块呢,那都赶上他们厂一个季度的产值了。

嘿,这是什么事儿啊!别人苦哈哈干一辈子,居然不如这臭小子躺着睡一年的!

而这么一来,他再劝下去,声儿就打颤了。

“爸妈……知道这事吗?我跟你说……那邮票你赶紧卖了吧!这说不好哪天价钱就没这么高了!还有,老三,你真得听大哥一句。有句话叫……叫‘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过日子讲的是细水长流,你卖了赶紧存银行!你得学会攒钱……”

哪知他这番苦口婆心的好意,却只得到洪衍武很无所谓的一笑。

“谢您了,大哥,这道理我懂。其实您根本不用说那么雅,不就是‘有钱瞧不见大烧饼,没钱只见烧饼大’嘛。可我还真不能听您的,明白告诉你,所有的东西里,就钱会贬值,我留什么也不留钱。要不信,你就问咱爸去,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所以说了,我攒钱干吗?邮票继续搁着还能挣钱,比存钱合适。我要手里有钱就花了它,钱只有花了才算是我自己个的。否则剩下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到最后也是二十九斤油,一个小木盒儿罢了……”

洪衍争一时没听懂,问什么意思。随后就被洪衍武又一句俏皮话“进烟筒胡同走啦”,给气得直瞪眼。

可这还没完呢,洪衍武还有更缺德的挤兑在后面呢。

“当然了,大哥,有人爱攒钱不花,这我也不能说不对。毕竟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还是能攒下点小钱的。比如说吧,最后到了末了的一天,这样的人就可以不用木头的骨灰盒,改用金的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总得风光一回吧?这在那小金匣子里待着多舒坦哪。只可惜啊,还得担心一条,千万别让旁人起了贪心。否则早晨进去,晚上就得让人给倒了……”

这番话让洪衍争当时就磨起了牙,恨不得马上把脚上的鞋扒下来给扔过去。

第八章 秀色可餐

安电话毕竟不是小事。顶点 更新最快

这年头,谁家要装上这玩意,旁人肯定高看一眼,而且也确实方便到家了。

所以当电话安好之后,尽管洪衍争嘴里埋怨,可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将一张纸贴在家里电话上面的墙上。

他对父母说,洪家兄妹几个的联系电话都在这张纸上头,还有寿敬方的。

让父母想找谁就按这个给谁打,还说用红笔抄的号码是障碍台112、长途电话挂号台113、查号台114、服务台115、长话查询台116、报时台117、火警119、盗警110、居委会、派出所等等……

然后又开始用电话,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挨个告知家里的亲戚朋友们。

在这个过程里,他不但颇感荣光,像当了厂长一样过瘾,甚至还像个孩子一样对家里的电话产生了一种游戏心态。

因为这可和单位电话完全不一样啊,那都是有正经事情的。

和公用电话也不一样,那还得花自己的钱。

现在呢,是玩,纯粹是玩。而且一点不花他的钱,花的是洪衍武那个混小子的钱!

这不,想想“老家贼”的可恶行径,想想那些什么金骨灰盒的缺德话,不玩这小子的电话玩谁的?

这还不够呢,光玩电话怎么行?

想到这儿,心里带着邪火的洪衍争趁着家人都在忙和晚饭,赶紧又拨号。

随着电话哗啦啦地响了一阵,电话里很快传来了西院儿球子妈的声音。

“您哪儿啊?找谁?”

洪衍争赶紧压低嗓子开始装蒜。

“福儒里2号院吗?哎,我是‘北极熊’总务科啊。对,对,找洪衍武……啊,厂里有急事,您让他接下电话……”

紧跟着就听见电话里传来球子妈远去,然后在陈家门口叫洪衍武的声音。

没多会,又听见洪衍武应着话,从屋里颠颠跑过来的声音。

可当对面接起电话,无论洪衍武怎么冲着电话“喂喂”,洪衍争就是不说话。

这样耗了两分钟,对面只能挂断。

然后又过了两分钟,洪衍争再次拨通。

他这次学着自己单位总务科长的口气,打着官腔跟球子妈说。

“啊,不像话呀。我刚才有急事在处理,一直在等他嘛。怎么这就挂了?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也太性急了。对,您再叫他一次……”

然后洪衍争轻轻放下电话,点了根烟,仔细聆听着电话里的动静,又是一乐……

也甭管洪家哥儿俩怎么拿电话逗咳嗽了,咱们再来说说这第三颗“花生米”吧。

1982年4 月 28日,国家国际旅行社京城分社和香港华美旅馆发展有限公司合资兴建和经营的“建国饭店”开业了。

这是京城第一家涉外合资旅游饭店,采用美国假日酒店管理办法。

建筑面积一万平方米,投资高达两千万美元,建设周期却仅耗费了两年。

说到这儿,或许有人会好奇了,这跟洪衍武似乎没什么直接关系啊?

不,还真有关系,而且比房子和电话对洪衍武都重要。

别忘了,这小子可不同于一般的老百姓。

这件事对他来说,其意义不仅在于有了新的场所和机会倒腾外汇券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了一个能随意出入,安心消费、放松享受的场所。

光有钱,没处花不也是一种痛苦吗?

实际上,前世的洪衍武,他还就喜欢“建国饭店”两个主楼之间的庭院景色。

因为那里淌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流、转、弹、荡,变化万千。

中间还有汩汩涌泉,可谓自然之极,野趣之至。

更令人神往的是一部分客房的建筑与小溪紧邻的一面突出了一个个小露台。

完全可以想象,当住客坐在小露台上,看着翠绿苍苍,听着水生淙淙,啖一壶香茶,或是碰杯畅饮,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那么不用说,今年炎热的夏天,洪衍武也就可以用安吉洛的身份租用这里的房间,好好享受一下阔别已久的美景和冷气了。

其实还不用等到夏天,几天之后的“五一节”。

洪衍武就让这个洋马仔出面,在“建国饭店”一层的“杰斯汀西餐厅”包了十人席位。

他诚邀全家人和表叔寿敬方在此一起欢度佳节。

应该说,这顿饭的欢乐,一点不亚于洪家全家刚拿到美国大通银行归还款,在“民族饭庄”吃的那顿涮羊肉。

因为在这里,透过餐厅里的立面玻璃墙,就能直接欣赏到庭院里美丽的景色。

而且不得不说,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京城中心区,恐怕也只有“建国饭店”和“香格里拉”这两家涉外饭店,才能得到与“花城”园林酒家类似的享受。

偏偏“建国饭店”与花城借景布局、中规中矩的私人园林相比,与“香格里拉”显山露水的皇家气派相比,又全然不同。

这里景色与建筑结合巧妙又含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一个“藏”字发挥到了极致。

在围墙之外,乃至大堂之内,都绝对想不到里面独有洞天。

那么这种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雅趣的风景,必然是符合洪禄承夫妇和寿敬方的审美情趣的。

所以几位长辈走进餐厅,都是感到无比惊喜。

寿敬方甚至声称,“秀色可餐”这四个字,完全可以运用到这里,是相当恰如其分的。

另外,还别看餐厅里还没几个人,主厨的手艺据洪衍武来看,也马马虎虎、强差人意。

但吃西餐却是大多数洪家孩子们还从未接触过的新奇场面。

再加上闪亮的烛台、刀叉,洁白的台布,芬芳的鲜花、与舒适的沙发椅。

年轻人们在这里也都产生了一种心旷神怡的兴奋感。

用餐的时候,尽管他们对奶油蘑菇汤,鹅肝批配面包,果蔬沙拉,小芦笋烤羊排、苹果配香草冰激凌,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菜肴还不太适应。

但挥舞刀叉的兴致极佳,举坐欢声笑语不断。

在这种情况下,洪家的孩子们也就听到了上一辈人平时难得吐露的往事。

先是寿敬方给大家讲述了他和洪禄承少年时,在津门初次吃“起士林”的经历。

说大冬天的飘着雪花,他们哥儿俩做了洋车巴巴赶去。

就因为不懂德文,花了六块大洋,竟只叫上来六客不同口味的“德意志”……也就是冰淇淋啊。

因为当年这玩意是放在蝶形香槟杯里的,还总要插个德国的小旗,于是他便依此而称了。

这玩意肯定不能退啊。

好嘛,他们俩最后只能加点了两杯热咖啡。

那是一口苦,一口甜,一口热,一口凉,完全捏着鼻子往下咽的……

这陈年的故事,更是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大笑了一气儿。

因为谁都没想到他们的上一代人在青春年少时,遭遇的窘事,也是如此的可爱和有趣。

跟着呢,洪禄承和王蕴琳也因此勾起了谈话的兴致,便与寿敬方共同追忆了一遍旧京的西餐。

据他们聊天里所称,京城过去对外国人的洋饭不叫西餐,而称为“番菜”。

西餐厅也不叫西餐厅,叫番菜馆。

比较有意思的是,京城曾有个“吉士林”开张于四十年代初,是东北军阀的鲍文樾的司机开的。

它其实与“起士林”无丝毫关系,纯属蹭热度。

但京城许多人误以为是“起士林”,结果这个假冒伪劣,竟然因此赚了不少的钱。

他们还说,京城除了东交民巷的“西绅总会”以外,其余的知名西餐厅都是改良过的“汉化西餐”。

上从“六国饭店”、“京城饭店”、下到市民阶层的“撷英”、“二妙堂”,无不如此。

因此这些馆子里的菜名冠以英式、法式、俄式、德式,大多是靠不住的,甚至根本是完全杜撰。

像英国人好吃炸土豆条和炸鱼,于是一切蘸面包糠的油炸食品就都冠以英式。

德国人最爱吃小肘子,只要是猪肘,无一例外全都是德式。

法国人喜欢各种沙司,我们国人就发明了一种红红绿绿,味道甜酸,以番茄酱、胡罗卜丁、口蘑丁、豌豆和葡萄干为主要原料的自制沙司。

只要浇汁在食物上,也就可以冠以法式的名义了。

真正不算太离谱儿唯有俄式菜。

这里面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相当数量的前沙俄贵族因为国家动荡,进入我国各大城市,谓之“白俄”。

为了谋生,他们在这些城市开设了俄式餐馆,或在国人经营的西餐馆中任厨师,于是将地道的俄式菜引入了国内。

所以民国时期,许多经济上还过得去的家庭都会制作比较正宗的“罗宋汤”,这就是最有代表性,且丰俭由人的俄式菜。

而像老一辈人,对“沙拉”的概念,一直都认为必须有土豆,必须用蛋黄酱,同样是因为受俄国菜的影响。

反过来,大家今天桌面上的沙拉没有土豆,只用橄榄油和苹果醋调制,这种选材才符合西欧国家的口味,相对就地道多了……

就这样,这顿饭菜不但让洪家的孩子们增长了见闻与见识,也成了他们记忆里永远保留的幸福时光了。

就连洪衍争也没赌气、煞风景,反正他把老三的资产已经跟爹妈汇报了,而且有句话说得好,不吃白不吃!

他心里明白得很,即便他不吃,“老家贼”这钱也省不下来。

倒不如索性大吃大嚼享受一番,也免得白白糟践了好东西。

有气儿不怕,以后再继续拿电话跟那小子玩“溜猴儿”,不就结了。

第九章 造就

国人向来有傻呵呵追时髦随风走的毛病,如果寻求历史,绝对够倒到清朝的。

京城人也不例外,想的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什么都得赶在最前头,只要时兴就不能错过去。

就这样,大家就一起追了一拨又一拨的流行风,追了这个又追那个,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土老帽儿”。

穿衣、吃饭、居住、出行、甚至健康娱乐,方方面面没有不追的。

当然,这里边多数人都是不过脑子的瞎跟着,几乎全是盲目地学,费劲赶时髦儿的主儿。

甚至还有人不惜做一些“老黄瓜刷绿漆”的事儿,弄出来乐儿可是忒多了。

比方说吧,一个老爷们儿没事再马路边溜达,忽然间前面排了一长串儿人,于是这位什么都不问,排着。

挨到头才发现,原来是排队上厕所的,他还排了女的那个队,怪不得一堆人回头看他呢。

而究其原因,其实这种现象不外乎是长期封建社会形成的盲从心理在作怪。

俗话说得好,“过河随大流,淹死也不屈。”

我们的老百姓心理没准主意的时候,就习惯逮谁跟谁走

何况经历过“大跃进”和“特殊的十年”,大家做事的方式也变得更加极端化了。

习惯了非白既黑,非此即彼。

干什么都讲究一步到位,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场鲜明,根本不存在过渡。

而且价值观里“少数服从多数”,和“法不责众”的意识占据绝对上风。

那么只要有人群在,就一准儿能形成氛围,而一有氛围,就能掀起铺天盖地的声势。

所以广告对我们的老百姓就特别管用,我们老百姓也就特容易被忽悠。

真要想改变这种常年固守而形成的心理缺陷,实在是任重道远。

不过什么事儿也得两说着,这种现象倒也能折射出我们的老百姓,无论在生活和精神多么苦难的环境里,始终拥有追求新鲜事物和美好生活的热情。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热情,不断地创造流行并使之商业化,人类才可能使其思维更加活跃。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的老百姓永远有这样的信心,并坚持参与各种各样的变革,且积极地与时俱进,才是我们国家富强的真正内动力。

说到这一点,能看得见的最有力证明,就是随着改革开放,1982年的流行频率和流行种类增多了。

而且和过去还有了很大的区别,就是这一年,几乎每种流行都跟商业消费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反倒是像过去打鸡血、喝红茶菌、刷墙围子、酒杯做台灯、胶片做灯罩、玻璃丝编制、糖纸串门帘,这样无需什么花费,重在参与的流行,很少见到了。

简短结说一句话,那就是眼下的时髦啊,都开始变得和钱有关了。

比如说服装吧,进入了五月份,京城也开始像沪海一样,逐渐流行起百褶裙和无袖的连衣裙来。

今年的裙子特点是上衣因表现形体美而变得紧身了。

而且都是服装厂的成衣,没人再自己做了。

从服装的材料上看呢,人们也一年比一年更加挑剔。

两年前流行的“的确良”面料现在彻底歇菜,已经完全没人穿了。

不过作为服装夜市来讲,这次商机并没有及时抓住,这些裙子都是大商场在热销。

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洪衍武作为掌舵人没及时反应过来。

二是因为花城根本是港式服装的天下,这样的裙子就没有流行起来。

好在他们这伙儿人也不亏,因为洪衍武初次去“花城”就曾有吩咐,让“大宝”和“力本儿”等天气一热,千万别忘了从“十三行”大量购进折叠花伞。

这俩小子都记着这事儿呢,一点不敢怠慢,老早就开始谈货源。

于是一过“五一”,数以万计的,好几个集装箱的货先后运到了京城。

此举竟然无心插柳,成功地在京城掀起了一场“花伞热”。

雨伞也能流行成风?

说起这事儿,恐怕许多人都不信。

可要知道这是什么年头!

这个时候的北方,国人还大多用着黑色布面的大雨伞。

顶多也就还有个绿或蓝,全都统一长长的伞杆儿。

当拐棍儿是合适了,可要不是天气预报说有雨,谁出门也不爱带它。

反过来,折叠花伞就不一样了,那是从香港、台湾传进来的新东西,只有沿海地区花城、福州和沪海有几家工厂可以生产。

别看这种伞此时的样式还只是两折,但伞把一抽就短了一半,已经够装进包里的尺寸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些难看的伞布,变成了绚烂多彩的花伞面。

得,这一下好了。

不管下雨不下雨,只要出门,姑娘们就乐意从包里拿出伞举着,美其名曰“挡太阳”。

于是不但街上有了撑着花伞的大姑娘们,摇来摆去的一景儿。

这伞也就从此有了个别名,叫“遮阳伞”。

另外除了东西好,伞的价钱也不贵啊。

洪衍武他们可是大批量吃进的货,运输又走铁路物流集装箱,成本就特别合适。

像花城本地生产的外汇套购伞原本是八块的批发价,“十三行”给他们降到了七块五。

此外,还偷着批给了他们一万六千把六块九的香港伞。

货到京城后,洪衍武又是统一按九块钱一把批下去的。

这一拿到市面上,个体户们再按十一块钱的官方出厂价为基础来零售,当然就会显得很便宜。

那么既然东西时髦、新颖,又赶上了时令,价钱还不贵,那老百姓就不可能不买账,这股风很顺利就“刮”起来了。

开始的时候,纯靠零售,平均每天服装夜市能销掉差不多小两千把。

秀水那头,即使高价坑老外,也能出个一二百把。

后来又有精明的小贩从服装夜市这儿,十把、二十把的批发。

结果到了六月中旬,每天的出货量竟高达三四千把,就这样一直卖到了七月下旬,总共销出去二十二万把之多,京城这边都把“十三行”买断货了。

最后走的一批,有不少伞还是“十三行”从当地“罚没走私商店”里搞来凑上的。

当然了,折叠花伞一短货,行市也就上去了。

到最后,花城这边批发价比一开始高出近一块,油水已经不大了。

而这时候京城的商场里也能见到大量沪海生产的折叠伞了,那么已经狠狠捞了一大票的洪衍武正好顺势收了手。

才三个月啊,这小子就从伞上捞了三十六万,实在是甜的不能再甜的好买卖了。

但这还不是他唯一的收获。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服装夜市所有的摊位他都已经出租出去了,就连刺儿梅也把一个摊位租给了别人,一边拿着租金,一边做买卖。

因此这种情况下,洪衍武很干脆地又玩了一出黑的。

他借着伞热卖让上上下下都挣了钱,就势把租金提高了一倍。

具体要求从八月起,摊位费涨到1200元每月。

而市场两头的十二个摊位还得单算,涨到了1500元每月。

这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他每月就能白白收入70800元的租金。

如果刨去税金管理费和兄弟们的分润,他个人光在这块,就能吃着三万五千块。

不用问,这事儿一出,让所有的个体户们是哗然一片啊。

当然,这种反应也是呈两极的,洪衍武自己人肯定是乐得冒了鼻涕泡了。

想想吧,今后每月供奉又翻一倍,白躺在家里都能挣五百块。

最关键的是,以后的租金,肯定还会随行就市不断上涨。

这不比自己干买卖划算多了?

简直应该在家给洪爷立生祠,每日上香跪拜了!

而反过来花钱租摊位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就像叶圣陶《多收三五斗》中描写的农民一样,感受到了一种突然而至的打击,和事与愿违的失落。

几乎个个心里骂娘,抱怨和牢骚那就多了去了。

但尽管如此,也没一个想退租的。

毕竟谁都看见这里的油水了,租金再贵能挣出来啊。

要真不干了反倒是连一杯羹也分不到了。

哎,谁让铺子是人家的呢?

于是,这帮人还得照样老老实实交租子,别无选择地成了洪三爷的“佃户”了。

就这样,自1957年至1982年为止,京城已经彻底消失的剥削阶级,竟又被洪衍武以一己之力,批量造就了出来。

五十几个人,就像特需加盟商一样,成了第一批与他分享租金的小业主。

而更为不公平的是,这一年几乎同一时期,在个体经济的源发地温州,还发生了著名的“八大王”事件。

八个行业领头人因为买卖干的太好而被列为严重打击对象。

一时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对私有经济的容忍程度和打击力度,也成为了国家层面与民间的争论焦点。

其实与之相比,洪衍武的“原罪”显然更重。

而所谓的温州“八大王”,就是绑一块,资产恐怕也没他一个人多。

可谁让他是重生人士呢?脑子又精明得很。

一没雇工,二没直接经营,三没把钱存银行,隐藏得深着呢。

这不,谁也没注意,在“改革”这个仅仅才注入了两寸水量的大池塘里,竟然在犄角旮旯,卧着他这么一个贪吃的玩意呢。

而且一天天的在偷吃、在养肥、在壮大。

那对于后面再进这个池子的小生物们,未来的处境,显然就不很美妙了。

说实话,从生态上考虑,真的不平衡。

第十章 随风走

同一时期急速流行的,除了服装和花伞,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烟。

今年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开始,京城的路边出现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无照烟摊儿。

仅需一辆破三轮,铺块儿布,再摆上几盒加了价的“红梅”、“翡翠”、“天坛”等紧俏烟,就能开张了。

干这个的人,多少都有些门路,就是专门在国营商店搭配卖烟时期钻空子的。

至于谁是有“真本事”的主儿,也一眼可知。

因为他的烟摊儿上,绝对会有用白纸简单包装的白牌香烟。

这种烟来源很神秘,种类也实在不少。

像前门、飞马、牡丹、沪海、凤凰、金鹿、高乐、光荣、金得利,都有。

可其实呢,说破了特没劲。

敢情这些烟都是因为特殊时期调入烟叶困难,沪海卷烟厂经上级批准,从1979年开始,用次级品生产的“处理烟”。

通常情况下,这些卷烟都是要内销处理的,仅算是一种福利。

不过经辗转到了这些烟贩子手里,却能被他们卖到和正品一个价了。

甚至烟贩子里还有更缺德的主儿,为了卖出更黑的高价儿来,还故意把这些处理品吹嘘成“军队内供”。

偏偏老百姓中有一部分人迷信特权,和喜欢散播小道消息的,竟然还主动替他们四处传扬这个故事。

于是乎,一股“白牌烟”风潮就这么形成了,不少人信以为真,纷纷上了恶当。

至于这些同业者,对“淘气儿”和“顺子”的买卖是造成不了什么影响的,甚至还颇受他们俩的欢迎。

因为有了这些流动大军当下家儿,他们哥儿俩就彻底不用跑郊区了。

直接把低价烟批给这些烟贩子,或是通过他们来处理那些收上来搁置时间太长的烟,反倒更方便了。

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此外,这一年人们还产生了对功能性升级的渴望。

有意思的是,这个概念恰恰是从艳羡自行车的加快轴开始萌生的。

1982年,自行车已然普及了,那么有些早就买了“私车”的人,为了继续保持内心的优越感,就开始推崇安装加快轴。

当时都去灯市口自行车行弄这个,也是追逐成风啊,就跟个知名的俱乐部似的。

具体牌子有象牌(仿英国凤头),京牌,孔雀牌,牡丹牌,京跃牌(仿日本飞跃),铁锚牌等。

大部分都是内3速的,也有内5速的。

别看价格不菲,最好的得好几十块,小一个月工资。

可相比别人正常蹬好几圈,装了加快轴的车蹬起来就显得悠闲多了,而且还会有“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

还甭嫌闹腾,图的不就是这个区别吗?

于是花了钱的主儿立马就不一样了,蹬着这样的车,透着一股子趾高气扬。

就跟现在开进口车的看国产车似的。

要说虚荣嘛,从这事儿上看,确实有点。

可话说回来,这也是老百姓经济条件改善的体现。

要没几个闲钱,谁干这个呀?对不对?

当然,有人或许会说这些都是成人喜欢的东西,而且是纯物质的,还并不能证明社会风向开始向金钱瞄准,至少精神享受上还会维持原貌。

这话还真说的有点早了,也有点理想化。

新时代新特点,改变是全方位的。

别的不说,就拿孩子说事吧。

像过去那些个“攒糖纸”、“歘拐”、“摔三角”、“自制链条枪”的儿童游戏,如今已经被淘汰了。

取而代之的升级版是“拍洋画”、“滋水枪”、“弹玻璃球”,就说便宜,可全都是买的,哪个不要钱?

也就是“小人书”和“掏裆骑自行车”还是受孩子们青睐的“传统保留项目”,可这依然得有物质基础啊。

像洪钧眼下就迷上了学车,天天偷着用洪衍武的自行车出去练。

好嘛,等洪衍武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好好一辆收拾好的凤头有散架的趋势了,一推就“格楞格楞”直响。

再等回头一问,还不如不问呢,因为问了更气。

“你小子,干嘛不用你爸的凤凰练?我这什么车呀!不知道哪个贵哪个便宜啊?”

“知道,您的贵,我爸的便宜呗。”

“那你还用这车练?”

“嗨,这不是就因为是您的车嘛。再贵,摔坏了您能修、能再买。可我们家这车就不一样了,我爸才挣几个?真摔坏了,他一心疼,我不就得跟着受罪吗?”

“哟呵,合着你不但分里外,这还‘柿子专找软的捏’啊?小子,我可比你爸会打人……”

“嘿嘿,三叔,咱俩谁跟谁啊,别那么小气。再说,我也是听你的话。你不总说嘛,选择很重要……”

没辙,这孩子有洪家的基因,在算账上一门灵,珠算课全年级第一。

到底怎么合适,他心里清楚着呢。

何况脸皮和嘴头子也跟着洪衍武都练出来了。

这已经成精了,又能拿他怎么办?

而且学会了之后,你还能不让他继续骑了?他也得干哪。

哎,所以说,这学个自行车也不便宜呢。

另外除了这些,读书、电影、电视剧也一样。

想必认字儿的人都知道琼瑶和金庸,无论他们的书喜欢还是不喜欢。

1982年的内地毫无版权意识。

尽管还没有一家出版社有正式授权,但盗版书籍已经明目张胆的成为热销读物了。

价格还都不便宜,一块多一本呢,比正经书得贵一倍。

但这仍然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捧。

尤其是中学里的男生女生,几乎把都会想方设法把一切经济资源投入到这两种精神食粮上。

然后不分课堂课外地沉溺于的世界之中。

女孩儿正是从琼瑶的文字间第一次知道,原来恋爱可以这样谈。

男孩儿则从金庸的故事中体会到了侠者风范和快意恩仇的江湖梦。

只是一旦被家长或老师发现,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甚至是被暴揍、被处分。

然而这东西上瘾啊,还是屡教不改、抓不胜抓。

水清的妹妹水涟就是典型的一例,已经十四岁的丫头了,被琼瑶迷到了恍恍惚惚的地步。

她不惜谎报教材费、文具费,攒下来买琼瑶的书,然后和同学换着看。

结果一次晚上看着看着忍不住流了泪,就被水澜给发现了。

这下好,水家差点翻了天,水涟就是不想哭也不行了。

她的《窗外》和《我是一片云》都没了不说,还挨了水婶一顿狠呲儿。

从此之后,连再跟家里要钱都没那么容易了,必须有老师的签字才行。

而举报者水澜倒是拿着她的书跑单位看去了。

这件事,也就水清有点心疼妹妹,可她也不能护着啊,怕早恋、怕影响学习啊。

却没想到,打此之后,水涟的学习成绩反倒直线下降,连人都变得没精打采的了。

后来还是洪衍武见水清着急,特意劝了几次,算点醒了她。

洪衍武说那书是没用,可只要程度适当,看看也不见得有多大坏处。

是爱情不假,可小姑娘也就是有点好奇心,绝不会看完了就谈恋爱去。再说也没地儿找那白马王子去啊。

如果大家都在看,就你不看,自然让同学排斥,反倒成了异类,倍感孤独。

倒不如用这个当成奖励,或许还能让水涟的学习成绩恢复。

后来水清就开了恩,和水涟约法三章。

答应只要她学习成绩上去,自己花钱买,背着家里人,周末给她看。

别说,还真灵。没多久,水涟就又名列前茅了。

而后来知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以后,小丫头对洪衍武自然也是好感大增。

至于电影和电视剧呢,本身这两样东西倒是没涨价。

可有一样啊,由它们引发的商业消费现象却不容小觑。

比如说吧,这一年,尽管有《牧马人》、《城南旧事》等诸多经典影片上映,但电影银屏上的霸主,当仁不让却是《少林寺》。

这部功夫电影不但让嵩山的游客量激增,也引发了“武术热”。

促使全国人疯了一样发出“我要练武”的呼唤,也导致许多孩子离家出走到少林寺拜师学艺。

即便是没这种胆量的孩子们呢,也是很疯狂。

有人虔诚地把《少林寺》看了五遍,甚至十遍的,玩具类别里的的刀枪剑戟成了他们缠磨家长的最终目的

到最后脑子一热,甚至干脆就把脑袋给剃了光头。

感觉这样,自己就接近武僧了,也有了一身横练功夫似的。

于是连老头带孩子,街上的“亮点”“蹭蹭”猛增,也让理发店的剃刀手艺又热门了起来。

像水庚生这样会耍剃刀的师傅重新成了理发店里最忙碌的人。

当年没有人具体测算过,不过应该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节电的作用。

想来供电系统也是打心里,对《少林寺》剧组表示感谢的。

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年轻人这儿却恰恰反过来了。

因为差不多同一时期,在电视机荧屏上引起轰动的,是试图探讨人性复杂面的3集国产电视剧《赤橙黄绿青蓝紫》。

由陈宝国塑造的刘思佳是个叛逆青年的形象,特别符合现代审美情趣。

于是很多京城的爷们出于崇拜心理,都跑到理发店的烫发部排队去了,想要立马改掉了流行多年不变的“青年式”、“一边倒”发型,换一个“刘思佳”那样的大鬓角卷发。

这时京城有名的“美白”、“四联”又走在了同行的前面,几乎都麻利儿引进了那种挂满电线夹子的烫发器械。

就这样,“爆炸式”和“菊花顶”横空出世,这股时尚风一下就席卷京城啊。

不过要说实话,说男青年们就多么喜欢这样另类的造型,其实倒也不见得。

多半还是因为起床晚了不用吹风,省事儿,这才是男人间无需言表的秘密呢。

同样的,因为陈宝国在剧中吆喝着卖煎饼果子的形象深入人心。

也是从这时候起,京城的早点业就增添了这道“津门”的特色食品了。

一时间,宛如星火燎原,全城到处都能看见推着三路车烧着铁板铛的“津门正宗”。

看着这股子声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津门不许吃煎饼果子了,都把小贩们都逼到京城来讨生活了呢。

而“加不加鸡蛋?一个还是俩”?也很快成了许多人早上需要思考的问题。

在这股子风潮的带动下,花个一毛钱出门吃早餐,甚至自带个生鸡蛋到煎饼摊,越来越成为京城百姓生活里的普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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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一章 洪思佳

正因为电视里出现个刘思佳,“北极熊”的大食堂也跟着有了个“洪思佳”。

洪衍武做梦都没想到,随着二十六岁的陈宝国一夜成名,他居然也在厂里添了个外号。

而且这影响力还在迅速扩大,没出三天,不但大食堂内部,就连其他车间和部门的熟人,也纷纷叫上了。

同事们自然是玩笑,并没什么恶意,语气里还透着点亲近,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这要传到领导耳朵里是个什么风评,什么感受啊?

何况洪衍武早就懂得了一件事,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头的椽子先烂。

千万千万,可别拿自己个跟“李合肥”、“袁项城”、“张南皮”、“冯河间”他们比。

像西汉有一叫郭解的老“玩儿闹”不就是明证嘛。

后来为什么让汉武帝给“咔嚓”了?不就是太有名儿,上达天听了嘛。

所以他一点没感到有什么可得意的。

哪怕是蓝招娣她们医务室那群“花枝招展”,把“洪思佳”这仨字儿叫得特别轻柔,拉着长音,还带个拐弯儿,他也只觉得肝胆俱碎、毛骨悚然。

于是见谁求谁,“您嘴下积德啊,叫我大号。千万别这么在刀尖子上拱我……”

只可惜晚了,既然叫开了,蔚然成风。大家嘻嘻哈哈,就没一个人听他的。

于是洪衍武郁闷了,估摸着这事肯定得有后患。不定哪天阴天,就得来个霹雷,闪自己一家伙。

另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就落下这个外号的。

刘思佳是什么人?

“刺儿头”。冷面小生。专爱跟领导对着干的另类份子。

可他不是啊,打从进了厂,他就与人为善,老老实实干活啊。

跟科长、跟诸位师傅、还有同事们,关系都不错。

当然,厂领导或许因为他折腾保卫科和要房的事儿,对他印象不好,耿耿于怀,可那是他迫于无奈的自保之举啊。

再说那事以后,他就没再‘嘚瑟’过了,后面就夹着尾巴做人了,又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嗨,其实这就叫做“乌鸦落在猪身上”了。

洪衍武死活想不明白,是因为他压根就没看见自己身上的“黑”。

他老实?那得看跟谁比。

比他过去的自己,那肯定不能同日而语。

可偏偏他身边还有陈力泉这么一位闷葫芦似的实诚人呢。

所以他无论怎么严格要求自己,也显不出他多“厚道”,这就叫对比反差。

一棵小树你能跟大楼比高吗?

更何况还有一句话呢,本性难移。

哪怕洪衍武再注意,再小心,也做不到时时刻刻啊。

实际上跟同事关系一熟,这小子爱说、爱笑、爱胡闹的性情就藏得不是那么严实了。

这就应了那么一句话——披着羊皮也是狼!抽不冷子就得露出尾巴来。

比如有那么一次吧,大家忙完了早餐,喝着茶抽着烟闲聊。

不知谁牵头,就说起找对象的事儿来了。

大家开始讨论个人条件里,到底哪方面更重要一些。

而本着郎才女貌的原则,男同胞的外表,几乎被一致认定,要排在工资、学历、职业,甚至家庭关系之后。

可没想到就在突然间,洪衍武就来了神儿,坏笑起来,然后给大家讲了个很缺德的笑话。

“小明长得丑,别人骂他脸长得跟屁股似的。小明伤了自尊哭着跑了。”

“没多远,看见一个围着护栏正在维护的雨水井。小明就决定自己在水面上照照,印证一下。”

“可没想到刚把脸伸过去,下面工人就大骂,‘你丫要敢拉屎,我出去就抽你!’”

“所以说呀,什么也得有个限度。人要太丑了,那就是一种罪。天天看屁股谁受得了?你们的意见太绝对,我坚决反对啊……”

就这个结论,那还不“轰”的一声,全场大笑啊。

他还不光嘴上不积德,行为上也竟是邪的歪的。

又有一次,洪衍武这小子跟大伙儿一起往后厨运菜,没想到意外被个菜筐上的铁丝刮了中指了,口子还挺大。

苟师傅就让他去医务室包扎,可包扎完了之后,他这手就干不了活了呀。

为这个,苟师傅就有点烦。

因为当天中午要做“懒龙”和葱花饼,废了个主要劳动力,这实在够不走运的。

可没想到,洪衍武有绝的嘿。

他竟然找蓝招娣要了俩安全套带回来了,干活前直接拿来一个套指头上了。

然后洗了洗手就上案了,居然一点没耽误事儿。

真有创意,也真实用!可就是忒有碍观瞻了。

大食堂的人,谁看见他这么操作,那都得呛上一口。

抽烟的能从耳朵冒,喝水的当场就全喷了。

反正当天由他和面做出来的葱花饼,大食堂内部的人是一口没吃。

因为卫生倒是卫生,但膈应人啊。

还有学习“五讲四美”的时候呢,当时全厂职工不分部门当时都得轮训听课,完后还得按单位要求考试。

说起来大食堂这帮人,水平太有限了,好些老师傅连卷子上的字都认不全。

偏偏考试又是跟奖金挂钩的,就闹得这帮人都挺紧张。

还好大食堂不是一般的部门,监考的人不敢太得罪。

那怎么办呢?监考的就经常出去上厕所或者抽烟,主动给大家创造机会。

这样考完试后,监考的落了一盒软炸里脊和一个红焖肘子,大食堂的职工也全都过关了。

但坏就坏在其他的车间把关太严格上了,一下就把大食堂的成绩给衬托得特别耀目。

主抓这件事的副书记竟然在全厂大会表扬大食堂,说他们学习认真、素质高。

那受到批评的部门不干了,说大食堂考试时有人趴在窗外看见了,根本没人管,都是互相打小抄的。

这下领导挂不住脸了,立马翻了,说重考!

要知道,这位副书记有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抄”那个字听着特像“操”。

于是当天散会回去之后,这洪衍武就来了兴致,马上学着领导的口音和口吻来了一段儿。

“啊?一考试你们就互相操(抄),男的操(抄)女的,女的操(抄)男的。行啊,你们喜欢操(抄)那就操(抄)吧,可我要告诉你们,操(抄)了半天,也是白操(抄)。”

不用说,他确实演义得像极了,把大伙儿都给乐劈了,一片欢声笑语啊。

而且随后的第二次考试,也是这小子出了个坏主意给解决的。

这次等卷子一出来,他代表大食堂,直接就把“慰问”给印卷子的送去了,很顺利就换了考题回来。

那么等到考试,大食堂的人早已有了准备,自然又都过关了。

所以就说嘛,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惦记别人把他往老实人里归类呢。

他沾边吗?现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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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二章 点名儿

另外洪衍武还忘了一点呢。

头一阵办完“糖心儿”的丧事,他心情十分糟糕,上班看什么都不顺眼。

结果遇上件事没搂住,一不留神还跟外车间打了一架呢,更让别人记在了心里。

那一天,他按庞师傅的吩咐,推了辆车带了俩钢精锅去汽水车间,给大家伙儿打点散汽水当“福利”。

这是上面沟通好的,一点用不着背人,但得签字。

他呢,没带笔,该签字的时候就想找人借。

因为听别人称呼给他打汽水的一个中年人叫“老金”,他就以为人家姓金呢。

看人家兜里别着一支笔,跟着张口就说,“金师傅,麻烦您把那笔给我使使。”

这话挺客气,谁听都没毛病,可偏偏没想到车间里旁边的人听见,“哗”的一下,却全乐啦。

那老金则立马瞪起了大眼珠子,跟牛一样喘着粗气地骂他。

“操你大爷的,老子借你个屁!小X尅的!金师傅是你叫的吗?”

这对洪衍武来说,简直莫名其妙啊,笔没使着,还挨句骂。凭什么?

当时他就怒了,就想一把抓住老金脖领子,给丫的那张臭脸直接按汽水锅里去。

不过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因为旁边的人及时过来劝了一下,还跟他解释了一番,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老金不姓金,是因为嘴里镶了一颗大金牙,大家才给他起个外号叫“大金牙”。

但这个外号仅限于内部老哥们之间的称呼。

没成想,他一个小年轻的陌生人,上来也随着别人这么叫,那“老金”能干啊?

大家再一起哄,他更觉着丢了面子,自然就“汆儿”了。

对这个,洪衍武能理解,都是老爷们,让人拿自己打岔绝对不行,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虽然不太高兴,但他自认倒霉,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这老金还蹬鼻子上脸,有点得理不饶人。

一个劲儿的叨叨,没完没了,还脏话连连。

洪衍武这一阶段耐性不好,听了几句就不干了。

“这么点事,你有完没完?我说你每天是不是用尿漱口啊?再这么脏,我大耳帖子扇你!”

嚯,这就又要急啊!

但这次是“老金”被人给拉住了。

或许是因为洪衍武是大食堂的人吧,汽水车间的人待他还比较公平。

大家直劝老金,说“不知者不罪,人家又不知道,别再瞎较劲了”,还有人拉他出去抽根烟去。

于是到这儿呢,冲突就又过去了。

可偏偏老金嘴欠,临了,走人的时候,骂了一句“妈了X的”

对洪衍武而言,这可绝对忍不了。“妈”是忌讳,谁骂撕谁嘴!

于是眼见老金一转身,他一伸腿,把脚勾过去了。

结果“老金”一个大马趴摔出去了。

抛物线原理,脸先着的地,那绝对是“平地一声雷”啊。

在场的都看傻了,老金起来捂着脸直“哎哟”,没想到洪衍武还损他呢。

“我操,你这脸可够结实的,要搁我,早毁容了。松开手,我看看,你那金牙掉了没有……”

得,真是一句话引发的血案,彻底打起来了。

当然,真动上手了,汽水车间肯定向着自己人啊。

有人就上来拉偏手,打太平拳。可他们这次碰上惹不起的了。

洪衍武一通胡撸,根本不容人近身,谁过来扔谁,坡脚一踢一个倒,就跟狼进了羊圈一样。

没多会儿,三四个都爬不起来了,老金最惨,一个“过肩摔”,楞给丫摔吐了。

这场冲突以洪衍武绝对胜利和对方的集体哭嚎而告终。

但因为没见过这么打架的,好多女工都吓得嗷嗷往外跑,弄得好些人还以为车间着火了呢。

好在这件事到了保卫科手里就打住了。

因为双方都有错误,责任有点择不清。

再加上大食堂和汽水车间又属于长期互惠互利的部门,谁都想息事宁人。

于是经调解,最后的结果是,一点没受伤的洪衍武在庞师傅劝说下,答应赔给每人五块钱。

然后再给人家当面赔礼道歉,这事儿就算完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洪衍武昂着脑袋,道歉的话简直是把人往地缝地赶,还不如不说呢。

“诸位师傅,对不住了。真不该往死了揍你们,下回不这样了。”

而以“老金”为首的几个都低着头,气得没招,又不敢滋扭。

已经被打怂了的他们,也只能包含屈辱地回应。

“没关系。”

结果就为了这事儿,洪衍武不但从此成了保卫科重点关注、防范的对象,他的知名度也在厂里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背后里,许多工人都知道大食堂有个“摔跤高手”。

而且越传越神,竟说他也去少林寺学过,是俗家弟子。

那么即使不认识他,许多人出于好奇,也都跟着打听他。

俗话说得好啊,我们的人民群众眼睛可是雪亮的。

难道为了他干的这些事儿,叫他一声“洪思佳”还冤枉吗?

“叛逆”就是他的个人标签。

要说和电视上的刘思佳有什么区别?

也那就是他这个“洪思佳”脑子更灵光、更有趣、更热情,欺骗性也更强。

正因为平时老笑呵呵的,一旦“坏”起来,就让人防不胜防。

洪衍武是一点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已经在别人心里达成了这种共识,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件事他没想差。

人一出名儿,往往就离倒霉不远了。

这不,到了六月份,正是开始热的时候,别扭就找上门来了。

这一天,庞师傅抽空把洪衍武单独叫去,皱着眉头告诉他一件事儿。

说上头有令,要调他去小食堂帮厨。

那有一个大食堂的人干满一年了,得派人去接替,给人家换回来。

本来庞师傅是不同意的,他还打算调洪衍武进红案组呢,就提出让别人去。

可行政科长说没辙,因为这是副书记钦点。

据说是人人传颂洪衍武的“丰功伟绩”,结果副书记就知道洪衍武学他说话的事儿了,也知道洪衍武怎么帮大伙儿考试作弊的了。

老家伙为这个生了气,故意想整洪衍武一下子。

所以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该谁是谁了。

这事唯一的好处,说是只要熬满一年,回来之后,可以长半级工资。

话到这里,那么问题就来了。

这去小食堂就去呗,不都是干活吗?怎么弄得就跟充军发配,或是服苦役似的呢?

嗨,那咱就得稍微解释一下。

在洪衍武进厂的时候,咱不是提过嘛,“北极熊”一共有仨食堂。

其中大食堂和清真食堂都是为职工服务的,唯有这小食堂,是专门为八个人构成的厂领导班子服务的。

既然是为领导服务的,那就免不了具有特殊性。

首先来讲,“北极熊”所有的食材来货,都得紧着小食堂先挑、先选。

只有小食堂不要的,才能轮着剩下两个食堂分。

其次呢,小食堂当家师傅就只有两位,可那谱儿却大了去了。

一位姓张,是个岁数挺大的老头子,大号鲜有人知,本厂职工背后一律称之为“张大勺”。

还有一个是个二十八九岁,已经结了婚的女师傅,名叫华英。

俩人平时都不怎么露面,基本上都待在小食堂里。

别看工资巨高,都跟庞师傅一样,炊事员的顶头儿了。

可工作量却轻省极了,一天就只做一顿中午饭,每周日固定休息。

至于小食堂厨房里的杂活儿,全都分派给大食堂的人来干。

偏偏那张大勺脾气还挺臭,对帮厨的人苛刻极了。

他嫌人多乱乎,就要俩厨工不说,还容不得错,横挑鼻子竖挑眼。

干的一点不合心意,稍微有点马虎,开口就骂。

最不可思议的是,到了耍手艺的时候,“张大勺”居然还要把人轰出去。

他做饭一点不让人看,等到领导用餐之后,才又放人进去收拾锅碗瓢盆。

所以这就是症结所在了。

为什么大家都不爱去小食堂干活啊?

受约束、吃苦受累不说,还落不着好。

干好了是本分,干不好就挨骂。成天让人防贼似的防着,学不到半点手艺。

而且别看和大食堂一样是每天五点上班,却得下午三点才能下班,每天足足拉晚了两个小时。

最关键的,既不得吃,又不得喝啊。

领导的光一点沾不上,早饭午饭全得回大食堂吃,这多憋屈的慌。

可邪性的就在这儿了。

你不服没用,厂领导在这个问题上,竟然绝无仅有的统一。

个个就跟孝敬亲爸爸似的,都向着“张大勺”。

有意见问谁都一样,就一句话给你,要么你从“北极熊”走人,要么听张师傅的话好好干活。

甚至就连庞师傅也一样。

据说是他把“张大勺”给介绍到厂里来的,可他呢,却对“张大勺”客气极了,倒像欠了人家钱一样心虚。

这事儿上,他一改往日的护短,从不替自己人拔闯,反倒胳膊肘朝外。

非说张师傅要求严格有道理,反赖他们干活不走心。

所以“张大勺”这老东西简直在厂里横行无忌了,属螃蟹的。

最后行政科也是没辙了,才定了这么一个一年轮换期限,且回来之后工资可以涨半级的补偿方式。

要说是充军发配,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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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三章 上赶着

看着洪衍武半天没说话,庞师傅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连他自己也知道洪衍武肯定不在乎那半级工资。

跟那帮练摊的相处久了,洪衍武的事儿,他不会一点不知道,捕风捉影也得有个耳闻。

何况他的外快,本身还是洪衍武给找的呢。

而且现在他已经包揽“服装夜市”和“秀水街”两个地方的外餐了,收入翻了一倍,也让大食堂更多的人挣上了外快。

这越想,就越感到今天说的话难堪,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啊。

于是他想了一想,就说“小武啊,我知道这事对你确实有点不公平。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跟张师傅跟前还有点面子,到时候我亲自带你去,给你托付托付,想来他总会看我的面子多包涵点。回头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提前让你回来……”

庞师傅的态度很认真,这是他对旁人从未有过的许诺。

可他还真误会了。

因为洪衍武没言语,并非心存不满。

他自己知道这就叫祸从口出,属于自己给自己埋的雷,怨不得旁人。

他也明白庞师傅肯定已经尽力周全了。所以早就决定要正视现实,服从安排了。

关键是他一直在好奇一件事,这“张大勺”的手艺到底有多高明啊?怎么这么怕人看?

以前他在大食堂成天欢乐了,就没想起来,也没顾得上问。

现在才意识到这事儿有多蹊跷,难不成比庞师傅手艺还厉害啊?

于是他被庞师傅一番话给叫醒,也就把这问题给提出来了。

“什么?你问我跟张师傅谁手艺好?嘿嘿,你真是看得起我。要是你提别人,我也想给脸上贴贴金,可张师傅就算了。实话实说,我就会上大灶,耍点口子上的糙活儿。可人家不一样,那是家传的全活儿!这辈子也见过大场面,玩得那叫一个精道!我怎么跟人家比呀!说白了,人家那叫手艺,我这就别提了,不够资格……”

洪衍武可真没想到庞师傅一点自信没有,投降的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当时就惊了。

“哎哟,有没有这么邪性啊!庞师傅您也太谦虚啦!何苦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我可听说,还是您把‘张大勺’介绍到咱们厂呢。他真有这么大能耐,那不就做国宴去了?还用您介绍工作?”

跟没想到庞师傅反倒越说越吓人了。

“嘿,我真不是谦虚……你呀,还年轻,天下的事儿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的不说,你以为咱们厂领导傻呢?干嘛都对张师傅这么尊敬,给这样的待遇啊?你以为小食堂谁都能干呢?实事求是的说,你理解反了。人家张师傅肯来咱这儿,那是屈就,是给我面子。国宴?你还真别觉得怎么地,张师傅的水平够给他们当师傅的……”

眼见洪衍武合不拢嘴的惊奇样儿,庞师傅还意犹未尽,又继续说。

“你不信?这么说吧,记得我给你和泉子吃的二十只‘椒盐虾’吗?你们不是说好吃的舌头都快吞下去了吗?之后老央告我再做一回。嘿嘿,那其实是张师傅心情好的时候做的,我可没那个本事。还有给你们家办事儿那道‘葱烧海参’,也是张师傅点拨的。要知道,口子厨本来是不善海味的。否则能有那个味儿?所以你以后别跟着别人瞎叫,什么‘张大勺’啊,要叫张师傅…………”

什么叫以事实说话啊?这就是。

亲身的体验,洪衍武不能不服气了。

他可是吃过见过的主儿,那道“椒盐虾”都够传说级水准了。

他上辈子就没碰上过,绝对是人间至味,足够让米其林标准玩蛋去的。

本来他还以为是庞师傅的手段呢,早就惦记上了。

一直这么上赶着巴结领导,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所以赶紧追问。

“那,那这张师傅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大本事?您快给我说说!”

可这要紧的地方,庞师傅偏偏给自己的嘴系上拉锁了。

“这……可不能说。我答应过张师傅的,你就甭打听了。什么人?高人!”

洪衍武急得直咂嘴

“嘿,您怎么还卖上关子了。那我就问最后一句,张师傅收徒弟吗?我跟他学点手艺行不行?”

结果庞师傅还是果断回绝。

“嘿,这你就甭想了,张师傅不收徒。”

“为什么啊?”

这句问得更多余,庞师傅一下就撅了他。

“你不最后一句了吗?甭问!想学手艺啊,还是等着熬出头,跟我上红案吧……”

洪衍武眼珠一转,立刻觉得自己莽撞了,赶紧解释。

“庞师傅,先声明,我可不是想挑高枝儿蹦啊。说实话,我就乐意跟着您干。可有个特殊情况我得跟您说,我们家以前啊,是开饭庄子的,‘衍美楼’您知道吗?为了我爸爸,我还想把老铺重张呢。这要没两道镇得住的招牌菜哪儿行啊?我也不贪,张师傅不用收我为徒,只要能把‘椒盐虾’那样的菜,教给我一两道就行。您要能促成此事,我绝忘不了您的好。”

这么一说,庞师傅迟疑了。

“哎哟,小武啊,敢情你们真是‘八大宅门’里的洪家啊,我说看那宅子就像嘛。”

但琢磨了半天,却还是说。

“不过这事估摸还是不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拦着你上进。可像张师傅这样的名师,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不瞒你说,张师傅收徒伤了心了,这才把门封了。我也不太好张这个口。而且非常人行非常事,即使张师傅肯教,那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挨的。张师傅的老派人,思想还按照过去那样来呢。你们都是新社会的孩子……”

没想到洪衍武他也有点轴劲儿,一旦看准了,还真不想错过去。

“我知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越大着呢。不就是挨骂嘛,我受得了气。照样玉皇大帝一样供着他不行吗?您就帮我说说呗。”

可哪知他还是把事儿想的简单了。

庞师傅一下苦笑起来。

“你还是没明白。骂?以前学艺的苦你哪儿知道?师傅比爹妈的权力大,因为教给你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学徒便得听从一切的指挥与差遣。成天得低三下四的伺候着,饥寒劳苦都得受着。做错一点,就得挨板子啊!好手艺全是打出来的!就像打铁一样!

天天皮开肉绽地学手艺,有眼泪也不能哭,只能往肚子里咽。你想想那滋味?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只有受过这种排练,才能本事超群,学到真东西。”

庞师傅说完这话,算是觉得自己把话都点透了,洪衍武应该不会再存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可偏偏这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这话不但没打消洪衍武的积极性,反倒让他来精神了。

“嘿,庞师傅,您猜怎么着?我学跤的时候,师傅也是这么说的。要是挨打就能传艺,那就好办了!不瞒您说,我别的本事没有,挨打的功夫是打小练的。几下板子算什么?篾条、擀面杖、砖头、酒瓶子,我让他随便招呼!张师傅不嫌累就行!”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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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四章 滋味

洪衍武的死缠烂打,把庞师傅彻底给堵没路了。

没辙,情分和情面所迫,庞师傅只能亲自硬着头皮蹬“张大勺”的门儿,替洪衍武托付一回。

可没想到适得其反,这“张大勺”对手艺,还真是老猫看耗子似的防得紧。

一点面子没给庞师傅,张口就给拒绝了。

“干嘛呀,跟我学艺?增泰,谁开这个口,你不应该开这个口吧?”

“什么?‘衍美楼’洪家的后人?哟,那是少爷命啊,怎么能干勤行啊?我说你还趁早别让他来,人家忒金贵,我用不起。这应该是拨楞算盘,卖饭票的材料啊,还能拿得起大勺来?”

“啊?孩子不错?会做炒肝的那个?啊,这倒是没想到。不过呀,不错的多了,难道还都给我当徒弟?再说了,日久才能见人心呢,你这话说太早了。看着好,你自己留下就完了。”

“什么什么?他愿意吃苦,由着我打?那更不行了。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打人犯法。再说了,干什么不是吃饭呀,何苦遭这个罪呢?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

“得嘞,你也甭废话了。我这儿就点力气活儿。说不好听的,狗要听得懂人话,狗都会干。他能跟我提什么条件?你跟他说,我老头子没福气做人师父,让他甭打我主意。”

得,敢情洪衍武上赶着想让人家打,还没这个福气呢。

这番话传回来,不但庞师傅闹了出没脸,洪衍武自己也挺失望。

可他又一琢磨,不行,还得坚持。

因为求人不就是水磨工夫嘛。俗话说得好,滴水穿石,一开始不乐意,兴许以后就乐意了。

关键是这样的师傅,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而且看这岁数也干不了几年了。

真要错过去了,弄不好就再找不着这样的手艺了。

千万别忘了,干餐饮关键就是得有个好厨子啊。

也千万不要以为,只要有钱,就能请到个好厨师。

因为那根本不是钱的事儿,如果厨师真的手艺很好,老板就等于是个跑腿的。

反过来如果厨师手艺不好,老板也很快会从将军变奴隶。

所以最关键的是,老板还得自己懂行才好。

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厨房,才能保住招牌不倒。

否则你就是把店面开得再大,也是“填穴”,纯属自己砸祖宗招牌。

得,为了洪家的老铺,为了亲爹的夙愿,还得继续磨!

就这样,洪衍武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气儿,去小食堂报道了。

只是他一去不要紧啊,陈力泉当然也得跟着。

他是绝不肯跟洪衍武分开的,连洪衍武劝他别陪着遭罪都不听。

这样大食堂白案组俩主力就全没了,都改成小食堂搓土倒灰的“力本儿”了,苟师傅能高兴吗?

小食堂那边呢,“张大勺”一看来了亲亲热热小哥儿俩,这明显来者不善啊,脸也黑了。

所以两边都颇多怨言。

可庞师傅招谁惹谁了?就这么来了个猪八戒照镜子,还里外不是人了。

要说唯一高兴的就是那个被陈力泉给顶了的小子。

他还仨月才到期呢,眼瞅着提前“刑满释放”了,那还能不美吗?

结果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熟悉流程最后一礼拜,他天天嘴里哼着歌儿,满脸的笑克制不住,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当然,通过他这番表现,也就可想而知在这儿的滋味了。

说白了吧,一个“苦”字儿不是虚的。

小食堂再小,也是一个厨房,所有杂活儿都压俩人身上,能轻省得了?

像每天固定的程序,一样也少不了的。

得先从扫院子、磨刀、凿冰、运煤、烧炉灶做起。

然后就是剥葱、剥蒜、洗菜、碎姜、杀鸡、宰鸭、淘米、吊汤。

最后等到午饭结束,那就是刷锅、刷碗、蹭大勺、倒垃圾了。

像这些工作看似简单,可不用心还真完不成,做不好。

这其中这工作量到底有多大,张大勺的要求又有多苛刻,咱具体拿几样说说,那才能真正明白。

像最耗体力的活儿,首推“上冰”。

当时还没冰箱,谁家食堂都是全靠冬天采自然冰窖藏,供夏季使用。

“北极熊”这方面有优势,本身就生产人工冰。

所以大食堂有个地面铺了瓷砖,安了地漏,没有窗户的房子。

铁架子上一摆上人工冰,也就成了“土冷库”了。

食材都放在盆里,镇在冰上,冰水顺着地漏就溜出去了。

随化随换,方便得很。

可小食堂就没这个条件了,而且食材还得单挑单备。

那每天就得靠厨工,用冰夹子把一块厚四十厘米,一平米大,重四百斤的整冰抬进厨房去,然后砍成六至八块。

之后呢,再用刀铲平,撒层盐,码进一米二的木桶里,用来保存食材。

而张大勺在这个活儿上还有额外要求。

说生肉不能直接放木桶里碰着冰,必须得把肉放在小坛子里,再把坛子放进木桶。

另外坛子和坛子之间还不能挨着,得铺上碎冰塞实了,还得拿冰盖上,这才算过关。

看看,多这么几句,这工作量一下就多了近乎一倍。

除了“上冰”,厨工还要砸煤。

每天都得把要烧的煤砸成“手把块儿”,大概是核桃那么大。

大了煤不易燃,生火就得奔一个钟头去了。

要小了,烧灶火力不旺,那也不行。

烧完后,还要掏炉坑。

掏出来的东西先不能倒,必须要把煤渣子筛出来才行。

这也是“张大勺”的要求。

他倒不是为了省煤,而是因为煤渣再烧时,没烟没煤味,最适合烙饼什么的。

但这些还都算不上麻烦,顶麻烦的是按照张大勺的要求,收拾那些灶台上的家伙什。

过去烧煤的灶,特讲究,一个主火眼,两个次火眼。

主火眼炒菜,次火眼一个“靠菜”,一个架汤锅。

所谓厨子“炒菜三把勺”,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正经手艺勺口多半指着高汤,所以不带汤锅的,肯定是野厨子。

那么可想而知,“张大勺”和华英两位师傅,一人一个灶台。

而且他们做饭的时候又不让旁人进来,做不到厨工候在左右,随刷随用。

那一顿饭做下来,得用多少锅碗瓢盆?

最关键的是对灶台洁净程度,“张大勺”就跟有洁癖似的,根本容不得半点疏忽。

每天都得摸一把,要有油有灰,绝对吹胡子瞪眼。

可当时日用化工品还没发展起来呢,刷锅都靠开水和碱面,难度可想而知。

但这还没完呢,甚至就连码放调料的顺序,也是固定死的,决不能错一点。

“盐糖味之素,料酒酱油醋”,必须要按颜色“由浅到深”,由稀到干的顺序摆放。

他说为的是不让颜色浅的盐糖,被颜色深的调料所污染。

所以说,以此类推,这些的琐碎的要求林林总总汇聚在一起,那是一般人伺候得了的吗?

那是既要求手脚麻利,要速度,还得一丝不苟,保质量啊。

于是刚开始干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必然手忙脚乱,颠三倒四。

结果他们就净听“嗔嘚”了。

必须得说,张大勺骂人的本事的实在挺了不得。

骂你带脏字啊,那是他脾气好的时候。

脾气不好反而不带脏字儿了,他改损人。

所谓损人,是采用虚实掩映之法,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宛如杀人于咽喉处着刀。

他越要骂你越要原谅你。

只有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他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你羞臊到无以言对之地。

就比方说了,活儿干的不满意,他就能这么说你。

“人的手怎么能干出这样的活儿来啊?瞧瞧,不光没走心,压根就没长脑子啊。对对,就别解释了。我知道,你们也和很多人一样,不是故意不好好干,只不过是习以为常。对吧?打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干净,多脏多臭也能忍。可别人未必和你们喜好一样啊?”

此外,他骂人还喜欢正话反说,喜欢给你设埋伏。

比如当你重复犯错,他就故意问你,“哎,有句俗话怎么说的,什么泥,怎么上的墙来着?”

再比如嫌你手慢,干得笨,他又成心问你。“哎,有个成语你知道不知道啊?就是形容一个人挺笨,永远也教不会的。”

这样不但可以使你难堪,还可以加深他骂你的力量。

你要一个不留神,没把住嘴,真要说出“烂泥扶不上墙”或是“愣头愣脑”、“呆若木鸡”,这样的词儿来。

那你完了,他就更逮着了。

当时肯定是拉着长音“噢!”一声,然后就特客气地对你说。

“嗯,年轻人不错,有文化,懂得挺多。这就是言传身教啊。谢谢啊,看着您,我才是真明白这个词儿了。”

那是针针见血,刺痛你的面皮啊。

难怪别人受不了他的腌臜气呢?

遇上这么一位爷,那绝对是一辈子的阴影。

实打实的说,这种痛苦并不仅仅在于“张大勺”所施加的折磨,也在于要强行压抑住自己,时刻想掐死这老家伙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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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五章 高人

在小食堂干厨工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偏偏洪衍武和陈力泉很快就适应了。

因为玉爷当初传艺时也打也骂,早就让他们明白了师父发火的道理。

其实真正的原因,不外乎爱之深,责之切。真正的好功夫都出自极端的训练。

必须得承认,在我们有历史可以追溯的过程里,所有精益求精的技艺都是这么继承下来的。

辱骂和责打是让人记忆深刻的最简洁的办法。

这种精神和肉体刺激的高效,远非温和软语和摆事实讲道理可比。

“张大勺”也是这样,别看他把别人挤兑的想要发疯,可全部是有的放矢。

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他只会因为你没有做好而生气,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或许有人会质疑有没有这种必要?说这种程度太过分了。慢慢学也行啊,次数多了总会记住的。干嘛非要不尊重人呢?

可先得确定的一点是,在我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技艺的重要性远不是一种谋生手段那么简单。

许多情况下,挣钱吃饭的技艺如果不到家,一个闪失生死攸关,那是可以丢命的。

而且,作为什么都不会的求艺者,你又凭什么要求在一个行业、一个领域里已经取得显著成就人,要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不计成本的耗费在你的身上?

你更不可能要求授业师父在教你活命的本事同时,他还会是个出色的保姆,具有幼儿园阿姨一样哄孩子的耐心和爱心。

事实上,反倒正因为学艺的人一开始都是无知的,他们所犯的错误自己根本意识不到坏处,也意识不到多么低级。

而真正有所成就的师父,却无一不是再尽力把细节要求至完美。

同时坚信,只有严格的顺序和苛刻的规矩,才是走向成功可以把握的凭仗。

那么两相矛盾,学徒一犯错往往就会严重触及了师父的底线,令他无法压制怒火。

于是在学徒而言,看上去的“小题大做”的雷霆之怒也就成了必然。

反过来说,这一点又怎么不是师父选徒弟的重要标准呢?

任何行业都有个共识,那就是再有天赋的人,都要从最底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

因为只有先把每件小事都做到极致,日后才有可能成就大事。

受不了?受不了你可以走啊。

正因为大多数的人都受不了,所以也只有少数人才能学到真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行业精英。

否则武行里又为什么会说,开武馆都是骗钱的呢?

因为面对大众就是一种考验耐心的过程。通不过考验,做不了入室弟子,你根本学不到真东西,也没法学会真东西。

事实上,这一点哪怕套用在当代教育里也是一样。

文明的方法只适合大众课堂,培养兴趣,传授基础知识。

拿个大学文凭,学出来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京大”、“清华”、“人大”、“哈佛”、“牛津”,也全是虚头巴脑的玩意。

真正宝贵的知识和本事仍旧只在一对少,甚至是一对一的过程里学会的。

只有侥幸的少数人通过真正的考验,才会赢得继续深造的机会,才有可能踩着前人的肩膀继续探索未知领域。

如果谁是这样的幸运者,那么随后就会发现。

在公众面前倍受尊敬,彬彬有礼的知名教授敢情也会变成一个独裁者,展露出宛如暴君的一面。

反过来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是你的不幸了。

因为要么是教你的人敝帚自珍,要么他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要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和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已经亲身体验过这个过程。

还别看勤行苦,那只是对常人说的,再怎么苦也没学跤苦啊?

而玉爷的这种规矩与调教,却实在值得金子。

不但把他们的耐性、韧性早磨出来了,他们浑身上下,也早就练出真功夫来了。

他们都记得,玉爷曾经说过。

“别怕挨打,别怕流汗,只要吃过这茬苦,天下就没苦可吃了。将来你们只要拿出练跤三成的精力和毅力,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事实也果然如此,跤术带来的好处,已经全盘延伸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

就拿和厨行有关的事儿来说,厨房或食堂里,不论多油的地面,他们哥儿俩从没跌过跤。

带着鳞的鱼、带着冰渣的虾不好沾手吧?他们哥儿俩信手拈来。

大铁锹翻炒和揉面这样的体力活儿就更别说了,他们一人能顶仨。

甚至有个理论说,动手能促进大脑的应用,似乎也很有几分道理。

他们身上真的似乎有股子灵性,只要是用到胳膊腿的玩意,无论干什么,上手都比旁人快。

再加上如今洪衍武的态度,远比以前还认真。

他不但把“张大勺”的每一句要求记在脑子里,甚至还一丝不苟地拿笔写在了一个专门的本子上。

那还能错的了?

结果没出俩礼拜呢,他和陈力泉就基本干成熟练工种了,就跟别人干了三四个月似的。

而且在洪衍武的规划下,俩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跟流水线一样的操作,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这不但让小食堂另一位大师傅华英看在眼里,背后跟“张大勺”直夸他们。

也同时弄得“张大勺”啧啧称奇,不敢相信。

他可真没想到,才这么短的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能把事儿干到这份儿上。而且没一点燥性。

弄得他要想挤兑人,都已经不太容易了,有时候就是逮着错,骂着都没劲了。

因为他自己都有点感到牵强,有了鸡蛋里挑骨头的不好意思。

于是突然间,老家伙就哑巴了,天天就叼个烟斗,不言语了。

这也足以证明,他骂人归骂人,却不是不讲道理的。

或许就是通过小事,在相看人的忍耐力呢。

只是不骂归不骂了,取得的进展还是很有限,“张大勺”并没有变得有多好相处。

他天天见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卖力气干活,也完全没个笑脸。

总之,闷着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这就是故意晾人,永远跟看不见你一样。

可越是这样,洪衍武还越是卖力气的干活。

因为除了他坚信能耗到让“张大勺”软化以外,让“张大勺”无话可说,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和成就。

更何况他已经绝对认定,这个臭脾气的厨子是有一身真本事的高人了。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呢?不是还没亲眼见识过“张大勺”的手艺吗?

嗨,即便如此,通过一些细节的观察,要想确定这一点也并不难。

比方说吧,有这么一次,大食堂早班用肉猛了,把晚上的准备炒青椒给用了。

临近中午大食堂就派人找来了,说奉庞师傅之命来借点肉。

“张大勺”就问,“想借多少啊?”

大食堂的人说,“不多,有十斤就够。”

嘿,就这“张大勺”,他把好肉放在那儿,也不言语,上手一刀,直接扔了过来。

“给你!”

结果大食堂的人习惯性的当场把肉上称一约,就吐了舌头。

没想到正好十斤,一两都不带差的。

这刀工神吧?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更神的是,这张大勺切肉的当时压根没使墩子。

他就在备菜用的八仙桌上给的一刀。

这之后,洪衍武去擦桌子,特意仔细看了看。

发现八仙桌还是那样儿,居然连个刀印都没有,想想吧,这是什么本事?

还有一次,“张大勺”要做面食,让洪衍武帮着揉面。

等面揉好了,那就得拿个盆发面啊。

像过去没发酵粉,全用碱,这事儿就比较麻烦了。、

弄不好就黄,弄不好就发酸。

苟师傅倒是教给过洪衍武他们怎么看碱大碱小,可没想到这“张大勺”根本不用通常的办法,他绝就绝在这儿了。

等洪衍武他们一揉好面,他一瞧这面发起来多大,一瞧这面多少。

然后拿个纸,盛上碱面过来,一搁上就保准儿合适。

说沏完了剩点,说沏完了碱大了,就没那么一说。

这又是不是高手风范?

何况既然在小食堂这么干上了,也就多少有了能近距离接触的可乘之机。

虽然不能打开门光明正大看手艺,但从门缝里闻闻味儿,刷锅时候舔舔大勺,尝尝上面的汤汁儿,也就知道老东西有多大能耐了。

确实,这些办法说起来有点下作了,可这不是也是逼得没辙了嘛。

反正洪衍武一点不后悔这么干。

因为初次尝过之后,他就知道,庞师傅说得真没错,人家能来,确实是给他面子。

这可真是个能把“京城饭店”那帮“大师”,比得黯淡无光的好厨师啊。

这样的人肯屈就在个单位食堂里做饭,你不哄着他高兴,能成?

就冲这个,“张大勺”的臭脾气哪怕就是单纯耍大牌,都能获得充分原谅了。

而更让人无比惊喜的,还不光“张大勺”的手艺惊人呢。

顺带尝了一口华英的锅,洪衍武就发现,敢情这位华师傅的川菜也是顶呱呱啊,一点不比“四川饭店”的味儿差。

天天能有这么两位师傅伺候着,这帮厂领导的午饭都赶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了。

妈的,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福气啊。他们那是积下了多大的德啊?

说实话,洪衍武都嫉妒死那帮厂领导了。

这种情况下,他哪儿能不犯馋呢?

求艺的心就更热了。

那该怎么办?

想辙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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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理亏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洪衍武是用尽了浑身解数,一个劲地跟俩师傅卖好儿、套磁啊。

应该说,华英为人和善,其实很好打交道。

可惜,就是太和善了,谨小慎微,一点主见都没有。

聊天行,说笑行,可厨房的事儿,她全听“张大勺”的,寸步不肯逾越雷池。

别说传手艺了,连做道“鱼香肉丝”尝尝都不行。

所以洪衍武最后又绕回来了,曲线救国没戏,他还得把“张大勺”当成突破口儿。

可这老家伙呢,那真是一道坚固的堡垒啊。

洪衍武拿“中华烟”奉承他,他不接。

反骂洪衍武败家玩意,挣的几个钱,都给冒烟烧了。

洪衍武见他爱喝茶,送他好茶叶,他也不要。

非说自己喝了多半辈子“高沫儿”了,别的不习惯。

就连洪衍武给他续开水,他都按着茶缸子不让。

又说无功不受禄,这是徒弟对师父的礼,他受不起。

那叫一个油盐不进、生冷梗涩啊。

后来洪衍武一转眼珠,又转而从生活所需下手。

“您家有电视了吗?进口家用电器我可都有路子……”

可话没说完,老头子就“锛儿”了回来。

“我要那些玩意干嘛!还进口?崩了我的牙你负责?我跟你说,我就对吃喝感兴趣,其他你甭跟我提。”

洪衍武尤不甘心。

“别啊,您不喜欢,那,那您家里人……”

又一句硬邦邦。

“我没家,没老婆孩儿,老绝户一个!”

好家伙,连自己都骂,算你狠!

洪衍武楞了半晌,最后又咽了口吐沫。

“那,那这么着行不行?我明儿给您带两瓶茅台尝尝,您就……”

没想到彻底惹老家伙不耐烦了。

“去去去,想喝我不会自己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给我一边干活去!”

得,就是城墙一样的脸皮,这事儿也没法往下谈了,洪衍武只能灰溜溜暂且告退。

可是他没想到啊,“张大勺”竟也有主动转性子的一天。

六月下旬的一天,来上班的“张大勺”,竟然从家里拿来一个小肚儿,在厨房里给切开了。

当时陈力泉在外头搓煤呢,只洪衍武在屋里铺冰。

那叫一个喷香,他干着活儿一闻见这味儿,就不自觉的一大滴口水掉在地上。

不用说,现场这么掉哈喇子,那是挺没出息的。

洪衍武自己也知道丢人,就用脚踩住了。

可没想到“张大勺”还是看见了,而且竟然出乎意料,笑盈盈地招呼他。

“你倒是识货,这小肚儿是我自己灌的,十几味料呢。你过来尝尝看……”

头一次受到邀请,洪衍武自然是大喜过望啊,他就盼着这一天呢。

于是没带耽搁,点着头就过去了,接过一大块小肚儿就直接搁嘴里了。

要说这肚儿还真不一般,和外面的大不一样,那是一股豆蔻奇香,肉已经不是肉了,反倒有一股糯劲儿。

只是越嚼吧,就越有点黏嘴,也有点反酸……

嚼到最后,居然喷香没了,变得有点不大好吃了。

可这是“张大勺”第一次的赏赐啊,洪衍武怎么也不好辜负人家的好意。

于是为了面子,他就硬带着点强努,给咽下去了。

却没想到刚到这儿,盯着他脸一直在看的“张大勺”,不紧不慢的说出了藏着的下半句话,

“……坏了没有啊?你就往下咽?我搁家里给忘了,都放挺长时间了,是拿来药耗子的……”

“我就……!”

后面没说下去,洪衍武直接就给恶心得呕出来了。

他这通吐啊,足足反三天胃,这股子腐肉变质的油腥味儿才算给压下去。

总之,不管老家伙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反正坑他这一道,是真够缺德的。

但好在真英雄不穿红裤衩,洪衍武正年轻,身子骨儿棒啊。

这点小事还治不了他的嘴馋,很快就又生龙活虎了。

而且这事儿也让他得着理了,死乞白赖,就“贼”上“张大勺”了,说怎么也得补偿一下,要不没完。

其实事后,“张大勺”也有点心虚理亏了。

虽然他不怕洪衍武告到厂领导那儿去,可关键是一个厨子的职业操守很重要,这事儿要张扬出去,实在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想想吧,他居然为了斗气,故意让人吃了腐败食物,也确实过分了。

于是,这心里一过意不去,他第一次态度松动了。

可即便如此,也没那么好就遂了洪衍武的意。

为这点事,就想让他传手艺,那是异想天开。

最终他只答应做道菜给洪衍武尝尝,而且还必须有附加条件。

第一是要看他心情,给厂领导做饭的时候就手就做了,做什么是什么,不许选也不许挑。

第二是洪衍武不能白吃,用的是公家的东西,必须按价付钱,没有白吃的。

这两条对洪衍武倒无所谓,他马上就点头答应了,连个磕巴也没打。

还别说,“张大勺”这次倒真守信,隔天就做了一个蜜炙鸡,分了半只给洪衍武。

可要价呢,居然是十五块。

千万可别忘了,这是1982年。

“北极熊”最好的菜,顶天了也就一块钱一个,那得是吃海味。

而外面馆子真正行市是,“聚德全”的烤鸭十块一只。“京城饭店”的“白汁鱼肚”二十五。

这“张大勺”居然敢卖十五块半只,这不是“黑”是什么?

果然,当老家伙把鸡放在洪衍武面前的时候特得意。

他说“怎么样?心疼了吧?我可先声明,不是我卖得贵,我的手艺就值这个价儿。这也不是我不做啊,是你自己舍不得。反正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啊,再想吃,我可就不伺候了。”

说白了,摆明了要洪衍武看得见,吃不着啊。

又或者是想让他吃在嘴里,痛在心里。

只是可惜,他有眼不识泰山,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打杂的小厨工,居然会是整个共和国的头号财主。

于是结果就全满拧了。

洪衍武吸溜着口水,当时一翻兜,就拍出来三十块。

干嘛呀这是?

敢情他还想要那半只呢。

“张大勺”这下急了,“怎么回事你?别蹬鼻子上脸啊,今儿卖你这菜,就半只啊,再想吃,没了。”

可洪衍武他有词儿啊。

“张师傅,那您可就食言了啊。咱说好的可是一道菜啊。半只?半只能算一道菜?”

得,“张大勺”怎么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啊,这还落一理亏。

可他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啊,因为另外半只鸡是准备中午给厂领导吃的。

真给了洪衍武,他拿什么应付差事啊?

那最后怎么办啊?他也只能答应洪衍武趁火打劫的条件,得空再给他做道菜。

就这么着,这小子不但和陈力泉都尝到了“张大勺”的手艺。

还落了个大实惠,又定了下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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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十七章 天下第一炸

蜜炙鸡的味道真不错,不过就是洪衍武给水晓影留了个大鸡腿,他和泉子分剩下的,就有点不过瘾了。顶点 更新最快

但这没关系,得说洪衍武运气是真好。

几天后,正赶上了厂长杨佑维的生日。

而杨厂长专门点了一道菜,正是那道让洪衍武魂牵梦萦,初次尝过就惊艳难忘的“椒盐虾”。

所以“张大勺”趁势就便,多炸出来一份儿,也就满足了洪衍武的夙愿。

这次照样是不便宜,二十只虾,还是三十块钱。

但就是这个价儿,洪衍武也得承认,真值!

因为要知道,一道菜的味道其实是食材、感觉、氛围与味觉的互动关系。

一旦有元素丢失或改变,人们就会觉得味道发生了改变,或许下一次吃就不会感到这么神奇了。

但手艺高明到一定的程度上,却能够最大程度的克服这一点。

显然,“张大勺”就是这样的人。

他再次做的“椒盐虾”,口味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看来,完全和上次一般无二。

哪怕是大热的天,俩人用手托着盘子,蹲在厨房外头的阴凉地儿吃的,也仍然成功地让他们沉醉于那酥脆的爽快感之中。

甚至通过这一次加深了解,还让他们俩更明显感到了这道“椒盐虾”与普通炸食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居然会让人产生轻盈的感觉。

是的!

出自张大勺之手的炸虾,既没有厚厚的面团,也没有止不住外溢的重油,而是一层薄薄的面衣。

不腻!一点都不腻!

不光是味觉和嗅觉,就连视觉也是一样。

眼瞅着“椒盐虾”从盘子中一个个夹起来,盘底居然没有什么油。

常人或许感觉不到什么,但只要炸过东西的人,那谁都明白,这绝对是神乎其神的奇迹了。

但这仍旧只能体现出“张大勺”一半的手段来。

最蹊跷的地方,其实是面衣里面的虾肉口感。

那是香嫩异常,弹软白腻啊。

要知道这可是炸食,虾味儿不但一点没被油炸所掩盖,反而出奇的浓郁。

所以内外相交形成的口感,是一声“咔吧”劲脆之后的绵软充盈,然后这才反上椒盐,把舌头的精神和敏感提升到极致。

这就是精华所在,明明是冻虾,可却能做出鲜虾的味道。

不夸张的说,这样极尽鲜美的口感,已经完全突破了这种特定烹饪手段的限制。

“张大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从常识来说,这种味道明明就不应该存在啊!

这个问题,洪衍武太好奇了。实在没忍住,等午饭时间过后,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他原本是没抱希望的,老家伙天天防贼似的防他,怎么可能说呢?

可是没想到,就因为他的问题正问在了点上,宛如一下戳中了“张大勺”的痒痒肉。

老家伙乐不津儿的,还真回答了。

怎么做到的啊?

诀窍其实就四个字,“火候”和“调味”。

可别看简单四个字,真要做到可难了去了。

就像那首歌唱得一样啊,“嘿蛋炒饭,最简单也最困难”。

具体怎么个难呢?

“张大勺”自己是这么说的。

“水油不相融知道吗?炸虾重点就在于对虾肉里水分的控制。说白了虾的外面是被炸熟的,里面可是被热油逼出的水分蒸熟的。其实虾在半熟与全熟之间转换的一刻,才是最为甘美的。这道菜的诀窍就在于,捞出来放在盘子里,让你吃的时候,虾肉的火候正好就在这转换之间,刚刚好的那个点上。”

“要做到这个,油温得恰到好处,入锅短短几十秒,早一点就粘,迟一点就干。没到或者是过了,口感都完蛋。具体什么火候,光拿嘴说可说不出来。要想明白,你得自己站在油锅前天天炸,天天练。炸到什么时候能听懂油跟你说的话了,也看得懂油泡的表情了,才有可能体会到。”

“你说味道啊?提前得腌渍。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调味可是咱北方菜最擅长的玩意啊。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北方不同于南方,不会四季都有鲜货。那怎么办?就得从勺口上找补,即使是失了鲜味、味同嚼蜡的食材,厨师也得做的好吃才行。”

“所以北方的厨师有个专门的本事叫‘变味’,从这个角度出发,就没有不能做的食材,真正的好厨子,即使最差的材料也能做成美味。把冻虾做成鲜虾的味儿算什么?得把牛肉做成羊肉,豆腐做成鸡肉,土豆、豆皮做成排骨才算入门。”

“当然,这里那门道就更多了。味觉的搭配是最精妙不过的,基础的五味讲究调和,甘、酸、苦、辛、咸,孰先孰后,剂量多少,与水火如何搭配,稍有差错就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那怎么办?这里面有灵性,得有好师父教,但最关键,还得靠自己琢磨外加尝试和苦练啊。人不怕笨,不怕悟性差,关键干什么都得有个心气儿,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努力让下一次比前一次更好才行……”

听听,这番话里,里面浸透的无不是日复一日的汗水和永不懈怠的热情与坚持。

这也不禁让洪衍武想起了一个电影中的人物阿甘。

在这部电影里,大部分聪明人往往沦为生活里的失败者,而阿甘开了挂似的人生,却总是成功。

这哪里像一个智商只有75的傻子能做出来的成就?

可其实呢?一点都不荒唐!

因为阿甘是傻,可他每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倾其所有精力,专注于一点。

正是傻傻的简单和韧性成就了他。

这是大部分聪明人都缺的东西。但却是任何一个行业里,能站在顶峰的人,必须具有的东西。

拿洪衍武认识的人来说,玉爷是这样,“老刀鱼”是这样,李福也是这样,老木匠王汉平何尝不是这样?

还有单先生呢,寿敬方呢。现在还多了这么个“张大勺”。

这种穷尽一生磨练技能,最求极致的劲儿,有个专门的词儿叫“匠人精神”。

这就是成功的秘诀,也是让人心生敬重的关键。

这甚至可是说是我们这个泱泱大国,能拥有五千年文明的真正精神支柱。

就为这个,洪衍武真的不能不肃然起敬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您老厉害,把简单的事儿给做到了极致,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这大概就叫‘术到极致,几近于道’了。要我看,您这道菜,简直称得上‘天下第一炸’!”

却没想到,他这句发乎内心的赞誉竟然也宛如“张大勺”的菜一样,具有同样神奇的效力。

“张大勺”听了,不但第一次发出了开怀大笑,而且随后还找给洪衍武十块钱。

“行啊小子,这道菜给你不算白吃。就为你问的两个问题,就为你能说出‘术到极致,几近于道’这句话,你算个吃主儿。这道菜,以后咱就二十块,想吃言语,我还给你做……”

而洪衍武惊喜之余还没回过味来,“张大勺”紧跟着的几句,更让他佩服之至。

“不过说好了,什么天下第一就别再提了啊,这么拍马屁让人听见笑话。艺无止境啊,天下那么多抡大勺的,谁都只是在努力追求厨艺巅峰,但没人知道最高点在哪儿。我要以为自己第一,那就是个傻。而你的激动,其实也大没必要。因为这道菜本就该是这个样子。我已经炸了几十年了,要是还做不好,那是罪过。甚至下一次,应该比这次更好才对……”

嘿,这老头儿自傲是自傲,可绝不狂悖。

而且人家的确有这个实力、这个资本。

显然如果真有什么大师,必定只能是这样的人。

那就是从不认为自己做到了最好,仍追求更好的境界,不断提升的人。

而绝非后世那些媒体上天天变着法自吹自擂,讲究什么出身,从不动手,却又挂了一堆名头,四处参加评奖活动,广收弟子的功成名就者。

第十八章 触动

这盘“椒盐虾”对洪衍武起到的触动,远超合理的范畴。

吃过之后,好几天他沉浸其中,而不知肉味,无法自拔。

当然,这并不是说“张大勺”是厨神,这道菜已经玄幻到了让人一尝,再吃别的都没滋味的地步。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张大勺”从这道菜中体现出的执着与热情,意外的带给了洪衍武一种意想不到,却又极为强烈的精神震撼。

就像出现了一个霹雷,一道厉闪,让他于猛然间,把现今眼前的一切,和他所经历过的未来联系到了一起。

他忽然就想到几十年后社会的样子。

到那时,和现在太不一样了,是不会再有像“张大勺”这样的人的。

人们的生活越来越现代化,但却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大家迷信科技、迷信学历、迷信裙带关系、迷信潜规则,甚至迷信属相、星座,却不敢相信别人、相信自己。

人们毫无安全感,变得喜欢怀疑一切、否定一切。

越是正统的东西,越是经验性的东西,就越会被人抵触、被人嘲笑。

“老实”、“踏实”、“肯干”,彻底成了窝囊废和傻子的代名词。

那个年代的人,只把能瞬间实现的事情才叫做梦想。

人们变得喜欢投机取巧,崇拜的是一朝暴富,天天想的是怎么付出最少的代价,换来最高的回报。

每个人都在无聊的事儿上浪费大把的时间,却偏偏总爱说自己忙得没时间。

京城?京城没了,虽然名义上还有,可那只是首都。

这里成了一个庞大的,由钢筋水泥、电子网络、拥堵的交通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灯光构成的现代都市。

商业街都是懵人的,京城小吃都是编造的,洋快餐处处可见,占据了京城餐饮市场最大的份额。

而我们本土饭馆里的菜全都是一个味儿,厨师这个职业,实质上是在从事化学工作。

“北极熊”没了,牡丹烟没了,“五星”啤酒没了。

前门楼子底下几分钱一碗的大碗茶也没了,过去那些靠味道揽客的老字号先后成了华而不实,专宰游客的地方。

全世界的品牌都扎堆儿到京城来分一杯羹,尽管这些商品还是我们自己造的,但只有挂上洋标签,才能取信于人。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就连京城人也只剩下吹牛X和京骂做代名词了。

往日的谦和、客气、包容、赤诚、幽默、乐观、礼貌,几乎完全被时间抹杀掉了。

就是在这样的未来,人们想要的和追逐的只有花花绿绿的票子,他们愿意拿能卖的一切去换成钱。

祖宅、老物、时间、身体、感情、自尊、良心、脸面……一切都可以标价出卖。

毫不犹豫,不用吝惜。

就像他,就像他自己,当初曾经干过的一样!

可这值得吗?即使是换到了想要的价码,可失去的和得到的真的能对等吗?哪个又更宝贵呢?

洪衍武惶惑了,他恐惧了。

因为作为过来人,哪怕他如今明白了,可也于事无补。

物欲横流的大环境是不会因他这个小小个体而改变的,他也没有办法让别人体会到他的感受。

亏他还傻呵呵的为抄底印石、字画、玉器、古玩而高兴、兴奋呢。

可他却忘了一点,那些有形的宝物尽管他可以纳入囊中,可更多的无形珍贵又怎能挽留?

那不是简简单单花几个钱就能买下来的,许多他舍不得又离不开的东西,注定还是要失去的。

京城也注定要变成一个不再宜居的城市。

所以他发现如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其实岌岌可危,实际上是处于一个昙花一现,转眼即逝的状态。

他并不能做到独善其身,营造不出一个安全的世外桃源来。哪怕他有再多的财富也不行。

因为他要的幸福是需要特定的环境和氛围的,而“家”也是笼罩在“京城”这个概念之下的。

如果连吃碗地道的炸酱面和打卤面都找不到地儿,这也能叫京城?

如果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阳光和蓝天,只能活在雾霾尾气造出的一片灰蒙蒙当中,那也能叫生活?

他的父母更不可能容忍没有邻居可以聊天,没有熟人可以打招呼的环境里,否则不早就搬进老宅了?

所以说,这种感觉对洪衍武而言,就像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而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悚然而惊!

又或是某一天起晚了,穿上衣服就着急忙慌去上班,半路上才想起忘了锁门一样。

突如其来的后脊梁发凉啊!

那怎么办?他该做些什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或许生活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哪怕他是重生者,许多事情仍力所难及,遗憾在所难免。

就像……就像他和“糖心儿”的事儿一样……

但这种想法实在又让他愤愤不平,感到郁闷难解。

而他究竟有没有能力去改变一些?如果做螳臂挡车又会有多大的用处?

他恐怕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慢慢想清楚。

不过,正是因为心里存着问题,此后,他一下子变得安静多了,干起活来却更认真了。

似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又或是干活才能让心里感到踏实,他天天“吭哧”、“吭哧”地跟活儿较劲。

却没想到这反倒歪打正着,落在“张大勺”的眼中,反倒以为孺子可教。

反正经过这件事吧,这倔老头儿对洪衍武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善。

至少没事儿的时候,愿意跟他聊上两句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家伙逗起闷子来挺有意思的,因为他总爱拿吃的东西打镲。

比方说油条,他就跟洪衍武说,那是告诉你,不受煎熬,就不会成熟。总受煎熬,会成为老油条。

馒头呢?渺小时,比较充实。伟大后,就变得空虚。

面条?想成功,总得靠人拉一把。

饺子?脸皮太厚就不是好东西。

汽水?得多镇镇,到时候了,总归有让你冒泡的时侯。

蒸螃蟹?大红之日,便是大悲之时。

豆腐?关键阶段,需要点化。

窝头?做人还是留个心眼好。

别说,不光听着可乐,细一琢磨,还挺符合世情百态的。

当然,洪衍武也是段子手啊,同样的,他就拿“食物打架系列”的笑话回馈。

结果“张大勺”也被那些奇思妙想的包袱逗得哈哈大笑。

这样一来,就越相处越融洽了。而“张大勺”一高兴呢,就又做了一次“椒盐虾”。

照这个路子,洪衍武大约不用为解馋的事儿发愁了。

所以,这时候真正被动的反倒是把洪衍武给弄到这儿来的副书记了。

因为他原本是想让洪衍武吃苦头来的,可没想到这小子在这儿还挺适应。

而且由于陈力泉非要陪着一起来“服刑”,“天兴居”真传的炒肝在大食堂可就没了踪影。

别说职工们意见大了,好些人跟行政科提意见,厂领导们也想啊。连郭书记都问过这事儿了。

怎么办?为避免众多非议,只能把人调回去。

嘿,可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人来了,再让人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庞师傅和科长都来劝过,可洪衍武这次可没给面子,而且还放话了,说要把这儿当成“沙家浜”用远扎下去了。

好,这下大食堂的同事们可是一片拥护啊,因为谁也不愿意去替换啊。

庞师傅和科长一商量,俩人也不愿意受夹板气,直接就跟副书记汇报了。

说人家不愿意搞特殊化,还要把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扬下去呢。如果强行调动,既没有道理,大食堂的职工也都有意见,难以服众,工作就没法干了。

好嘛,这下弄得副书记也终于尝到左右为难的滋味了。

最后怎么办啊?最后副书记是自己出面找洪衍武谈了一次话,才让他答应每周三,他和陈力泉会挤出一个人去大食堂上班,给职工们做一餐炒肝。

但副书记也没因此而高兴,因为洪衍武这小子是绝不肯白做奉献的。

他只能同意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工资提前上调了半级。

这么着,这俩小子每个人基础工资变六十块了。

嘿,没成想整人没整成,反倒给人家长了工资,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怎么弄得呢?

这事儿的触动,一样不是滋味。

要深琢磨一下,绝对够副书记憋屈个半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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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夕照街

如同洪衍武脑中混乱纷纭的状态。

七月份的京城,也因为步入了一个各方各面快速发展的特殊时期,来自于社会各界的价值理念和思想观念碰撞不断。

像解放军第四医科大学空军医学系学生张华,为抢救一名掏粪落人粪池的老农而光荣牺牲的消息就震动了全国。

并由此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场价值观大讨论。

许多人都为张华“不值”,他们把生命当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认为此举是“金子换石头”。

而7月 16日,国家上层又批复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生的规定》,同样在知识份子、尤其是大学生中引起热烈反响。

因为规定中指出,为保证培养人才计划的完成,高等学校的在校本科生、专科生以及高等学校在校研究生,不准出国留学。

高等学校毕业生,也必须服从国家统一分配,工作两年后,经批准,才能对外联系自费出国留学。

所以尽管规定正式为出国留学开了一道门缝。

但许多人,却仍不免感叹束缚颇多,抱怨政策有些不近人情。

而事实却证明国家的担忧并未杞人忧天。

因为在规定颁布之后,仅仅几年时光,我们自费出国的人数就由千人激增到了十万人。

这些踊跃迈出国门的,可几乎都是我们国家的精英阶层。

但当他们学业有成之后,却只有很少的人选择归国效力。

如果规定中不加以约束和限制,想必我们国家花费了巨大代价培养的大学生,流失状况会更严重。

但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危机,是我们整体社会对资本主义国家的盲目崇拜,也开始蔚然成风。

如今不是“逢洋必败”,而是“逢洋必好”。

但这倒不能仅仅用“崇洋媚外”四个字来概括定义。

因为大约是长期处于“阶级立场要泾渭分明”的状态下,我们的国人都养成了“爱憎分明”的性子,翻脸如翻书。

恶起来真恶,好起来真好。

根本没有过度,昨天还把对美帝和日寇视为仇敌,今日便将对方当成了可以完全相信、依靠的朋友。

这件事从陈力泉、“小媳妇儿”两口子和安吉洛的接触就能看出来。

这小子现在一出门,再也遇不到带有政治警惕性的目光,感受到的全是无微不至照顾。

到处都能看见善意的笑脸,还经常会有正在学英语的年轻人主动打招呼。

他去公园、买东西都不用排队。要坐出租车,司机们都争先恐后。

就连坐个公共汽车都有人给主动让座。完全是一副超等公民的待遇啊。

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这身白皮囊就让他这么受人待见。

要说那些兑换外汇券的“黄牛”巴结他还情有可缘,可公园、商店和公共汽车售票员,又图什么呢?

于是长此以往,沾沾自喜也就不可避免。

要不是洪衍武早有嘱咐,千万别给丫脸,得让丫有一怕。

陈力泉和“小媳妇”也都不拿他当道菜。

否则这家伙的尾巴真能翘上天去。

同样也是在这个月,表现当前时代下,京城百姓平凡生活的电影《夕照街》正式开机,终于进入了拍摄周期。

这部电影的编剧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大约能体现出这部电影的创作动机。

“这几年,我想,究竟什么人是我们时代的脊梁呢?什么人应该活跃于舞台和银幕呢?我的结论是普普通通的人民。他们头上没有光圈,手上没有号角和权杖,脚下没有风火轮。他们有浑身的伤,内心的痛苦。他们口里也常有高声的牢骚,低声的叹息,他们背负着因袭和现弊的重担。然而他们内心又有着光明圣洁的火焰,他们在咬着牙苦干,他们在创造我们的幸福,开辟我们的道路,他们是生活的主人。要写就写他们,要歌颂就歌颂他们。”

而不得不说,洪衍武也正是因为思想上的新动态,他如今同样萌生出了与之相似的情感。

甚至由于能看到未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编剧还更爱、更珍惜这个一天天在不断像现代转变的京城。

于是他便通过“红叶”,主动把这部片子的合作范围加大了。

在原有的赞助基础上,洪衍武不仅个人出资让庞师傅承包了剧组拍摄周期的外送餐。

另外因为是炎炎夏日,他还带着“红叶”撮合剧组跟“北极熊”达成协议,让厂方答应免费赞助剧组五十箱的冰镇汽水。

而他出于个人喜好,和代表“北极熊”提出的新条件,就是希望能把福儒里观音院过街楼的街景,和“北极熊”汽水摊儿的风貌加入在电影当中。

同时呢,他还要求剧本改几句台词,想顺带夸一夸洪家的“衍美楼”。

不用太明显,点到就行,这主要为的是日后老铺重张做铺垫。

这也算是学日本人的招儿,东西还没卖,就先铺垫上广告了。

而对他的这些条件,导演经过全盘考虑,基本都答应下来。

因为导演虽然是个非常认真的人,甚至有点较劲。但他可并没有什么得奖、成名,广告费之类的功利心。

就是单纯想要给生活拍照,没有粉饰,没有虚构。好拍出京城胡同生活特有的美,和邻里间的那种人情状态来。

只要和这个观念不冲突,只要对拍摄影片有利,就一切可以商量,可以接受。

比如说拍摄地点吧。

为了找到心目中理想的院子,从建组之初,导演就发动了剧组的人开始了艰苦的筛选。一条胡同,一条胡同,骑着车挨个找。

最后才把位于新街口、沙滩、定阜大街的这三处四合院,定为电影的主拍摄地。

既然本来就是拼凑的,那么临时加一个具有独特建筑的京城街景并不算为难。

像剧中人物退休老工人郑万全跑居委会办执照的过程就加了个外景。

老头儿蹬着自行车从远处穿过了观音院的过街楼,就把这个要求给完成了。

而卖汽水的镜头也好办。

因为剧情的后半部,夕照街的小青年办起了服务部。

那么自然可以兼营“北极熊”汽水,把摊子摆在服务部门口就完了。

至于台词的改动同样和简单。

按照剧情,郑万全为了请老孙头出山,夸他手艺时,有几句话。

改完了之后,郑万全的话,大致意思就是说,“你老孙头的老豆腐,那名气都快赶上“衍美楼”的“豆腐箱”这道名菜了。可“豆腐箱”过去是有钱人吃的,咱穷哥们不还得你老孙头的老豆腐才能过嘴瘾吗?你好意思让大伙儿吃不着吗?”

所以没怎么费劲,这些细节就达成了统一。

而除此之外,还有两件无心插柳的情况,所带来的惊喜,均超乎双方的意料之外。

第一个就是剧中几个待业青年的形象,导演对自己挑的演员其实还不太满意。

“红叶”呢,就叫来了过去的小兄弟“淘气儿”来试试。

没想到“淘气儿”又招呼来了“顺子”,结果俩人凭着真实的生活感觉,一试镜全部通过。

最后“顺子”扮上了戏份较少的“机灵儿”。

“淘气儿”靠大咧咧的脾气和大嗓门,则得到了“大头”这个角色,“截了”原本扮演者袁苑的“胡儿”。

好嘛,俩小子这就有了登上电影银幕的机会了,无意中成了国产电影的第一批非专业演员了。

他们俩也挺高兴,一激动,就仿效洪衍武,主动把剧组的香烟给包了。

知名演员发“翡翠”,普通工作人员,就抽他们需要降价处理的“丙级烟”了。

而洪衍武呢,头几天因为听说谷依已经调动到了“海防歌舞团”。

那么为了替穆迪安定人心,也为了杨卫帆再露一脸。

他特意把一首《前门情思大碗茶》又给了杨卫帆,还嘱咐他弄出来交给谷依演唱。

那么现在好,见是个机会,洪衍武又顺势就便,把在这首歌推荐给导演做电影主题曲。

结果他哼唱了没两句,那悠扬的曲调和质朴的歌词就打动了导演。

之后由他撮合,导演很快“海防歌舞团”取得了联系,并定了下来。

弄得谷依不但为这首原本就是她演唱的歌曲兴奋不已。

也对穆迪这个团长,和杨卫帆这个“作词作曲者”,更为感激不尽了。

总之,在由洪衍武创造的历史里,《夕照街》成为了民间资本与国产电影的初次合作。

尽管不为人知,但各方各面都挺满意。也相当成功。

说实话,不但艺术水平提高了,剧组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想想看,这年头的知名演员也没多富裕。

吃得好喝的好,还有免费香烟,那还能挑什么呀?

于是“红叶”的工作成绩受到了充分肯定,洪衍武、陈力泉,“淘气儿”、“顺子”也跟一帮名演员混得精熟,都拍了合影。

有意思的是,在这部片子里,初次以“二子”为名出场,日后并因《吃面条》的小品火遍全国的陈培斯。

居然有一天因为剧组晚上吃打卤面,他还当众闹了个大笑话。

而且正好被来探班看热闹的洪衍武给撞上。

怎么回事呢?

敢情当时庞师傅派来的人里有一个师傅是津门人,由他专门负责给演员浇面卤。

面卤有两样,一样是西红柿的,一样是蘑菇黄花儿菜的。

而那天陈培斯来晚了,他来的时候别人都吃上了。

结果等他一过来,他就听大师傅问他“你叫嘛?”

陈培斯把盆一递,就说,“陈培斯。”

可没想到大师傅不打卤,又问,声调还拔高了。“你叫嘛?我问你叫嘛?”

陈培斯只好又说,“我,我就叫陈培斯啊……那边那是我爸爸,您不认识我,您应该认识他呀。”

好,还是旁边的洪衍武先明白了,赶紧过来一指着大师傅手底下俩盆,给陈培斯解释。“嗨,满拧啦,人家是问你浇什么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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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章 累

还别看洪衍武每天这么忙道,又是小食堂,又是“海防歌舞团”,又是《夕照街》剧组,又是工艺品厂的转圈儿跑。

可这段时间有个人其实比他还累,那就是水清。

首先是工作上的累。入厂还不到一年,水清就把团的工作和宣传工作搞得红红火火,得到了领导和职工的一致认可。

尤其是公司的人,几次到厂里检查工作,对相关方面都很满意。

于是公司不管大会小会,老表扬“北极熊”,连厂领导都觉得脸上有光。

而越是这样,厂办和工会都越会把重要的任务交给水清来做。

水清又是个既有责任心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要力求最好。

于是不厌其烦,工作做得特别细致,这样越干也就越累,经常需要把一些工作带回家干。

说白了,还真有点自找苦吃,倒是自己把自己弄得,和《人到中年》里陆文婷的境况有几分相似了。

其次呢,当妈不易。

就在这种情况下,偏偏水晓影这个调皮的孩子闲着没事儿就爱淘气,也实在让人不省心。

比如说,这孩子会拿起刻笔刀,把家里的书桌由方沿儿改成圆沿儿。

可惜技术不到家,木工活做的参差不平。

水清回到家一坐到桌旁,看着可气不说,写字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胳膊还被那狗啃一样的边缘给划出了血道子。

又比如说,这孩子某天喜欢上了抽屉里的橡皮和红印泥。

等水清回家要继续工作,却发现橡皮全变成了小沫沫,红印泥把犯人的小手印儿记录在了桌里的纸张上,还有不少被折成了纸飞机。

这样的纸肯定不能再用,也只能等天亮早点赶到单位去做了。

而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水清出门居然和洪衍武、陈力泉撞了个面对面。

这样一同去单位路上,她就免不了就要跟俩人诉诉苦。

她说了孩子的“壮举”,哀叹真是不知该怎么管好。

因为一是家里老人偏袒,总护着。二是孩子还小,连羞耻心还没有,就跟猫狗一样。

完全记吃不记打,打完骂完哭完,下回还犯。真真儿让人头疼。

洪衍武自然也要劝。

他说自己小时候比谁都淘。所以最明白,孩子肯定不是小猫小狗。

他们所干的事情,无论好与坏,在大人看来再不可理喻,但实际上都有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思想。

而对这些事情的态度,往往就因家长而异了。

他还拿自己亲身经历来引证。

说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他和陈力泉在教室里玩洋火,结果无意中把纸篓子给引燃了。

这火一烧大,吓得好多孩子四散逃跑出去叫人。

但好在等学校老师冒着弄洋滚滚跑进来的时候,他和陈力泉已经纠集了好几个孩子,集体用尿把纸篓子给浇灭了。

这事当然挨了批评,甚至还挨了处分,陈力泉的父亲陈德元知道后也把他们俩抽揍了一顿。

可奇怪的是,事后陈德元却又给他们俩买了根粉肠。

敢情陈德元认为罚是罚,奖是奖,说“打你们是因为你们玩儿火。干了危险的事儿。我得让你们长长记性。可给你们吃粉肠,是因为你们遇事沉得住气。小小年纪能想出这个招儿来灭火。还算聪明,有点男人样。”

这让他当时抵触心理全没了,反而再也没玩儿过火。

还有让他的老师常显璋,因为他小时候在常家看书时,总喜欢在纸上乱画小人。

常显璋觉着这样相当浪费纸张,可又不忍剥夺他的天性和乐趣,于是就索性把家里书房腾出来一面墙,由着他的性子去涂画。

那种自由舒展,任意抒发的感受,让他至今难忘、感念。

而那面墙现在的用途也是依然如此,上面已经有了不少可爱的小房子、小鸡、小兔类的涂鸦。

只不过“画家”不再是他了,已经变成了常显璋的儿子常远。

洪衍武的话带给了水清相当大的精神启发。

无论是陈德元还是常显璋的做法都让她感到眼界大开。

她明显的感到了自己的失误,她认为和这两人相比,见识和心胸上,完全不如。

她更不能不承认,自己还不是个高明的家长。或许她简单和粗暴的方式反而又成为了孩子抵触心理的由头。

或许是她还没有真正学好辩证法,或许是她对儿童的行为理解过于片面,或许她也应该换一个角度看看自己的孩子。

想想看,洪衍武和陈力泉小时候放了火都没事,可水晓影干那么点事儿都要挨揍。也是有点太可怜了,她一定要对孩子好一点。一定!

那天,这种自悔的念头在水清心头徘徊了一天,就连下班骑车回家,她也一路都在这么想着。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偏偏事与愿违。

当她推开家门,看到自己房间里的一切之后,什么“可怜”的想法也没有了。

她的屋里,新刷的墙壁成了花脸,全是蓝色。

敢情今天下午,水晓影又来淘气,把一瓶子蓝墨水大半洒在了桌面上。

洪衍武灭火选择用尿。水晓影的创意却是灭水用纸。

不用说,挡墨水的纸当然是信手拈来,因此她抽屉里其他带有文字的纸页,便一页一页做了牺牲。

这且不说,饱蘸了墨水的纸艳蓝无比。

于是小家伙又突发奇想,记起了电视上演过造纸的节目,开始变被动为主动。

索性将瓶里的墨水全部倒在玻璃板上,开始一张一张的制造蓝纸。

湿淋淋的纸张还得晾干啊,便又效仿古法,贴在墙上……

所以说啊,只要把情景代入一下。

上了一天班,累得筋乏骨软,心火直冒的水清,看着惨不忍睹的桌子,看着挤眉弄眼的花墙,看着已经“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日记和文稿,那火儿能不“噌噌”地往上冒吗?

对这样的怂孩子,不打能行吗?打!

“罪犯”年纪小,是没有认罪觉悟的,唯一的本事就是用哭博取同情和宽大。

而水婶儿又见不得这个,打不了两下,就跑来护着了,这一老一少简直逼得水清牙痒痒。

她被迫扔开孩子后,只能拿扫帚疙瘩指着水晓影,气急败坏地喊。

“哭什么哭?打你错了吗?你有脸哭吗?陪我东西!陪我的墙!”

水晓影则揉着屁股在嚎啕中咧咧,“以后……我挣了钱给……给您买新的……还不行吗?

水婶儿说,“瞧瞧,孩子懂事,不白疼。要不我给你买新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想怎么样?”

水清气得不由一拍桌子。“还怎么样?那我稿子呢?您也陪?”

水婶翻翻眼睛看着闺女,立马不说话了。

可水清也就到这儿了,她还真不能不依不饶。

因为再说下去,水婶绝对会牵扯到更让她头疼的问题上去,那就是催她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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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一章 相信

前面说过,如果按照先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古训,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均已迈入了这个行列。

所以伴随知青返城高峰的到来,也就很快出现了一次全国范围的结婚登记高峰。

据资料显示,以京城为例,1981年本市登记结婚的对数有198858对,对比1977 年的69679对,增加了1.5倍。

而1982 年,是 134 934对。

这个数目虽有下降,但仍是1977年的近2倍,等于平均每万人就有将近二百对人组成小家庭。

由此可知,这个时期,大龄男女们争先恐后“脱单”的情况有多么热闹。

不能不感叹一句,那可真是厨子和木匠的黄金年代啊。

只不过这种热闹的背后,也带有仓促和妥协。

鉴于当时适婚男女严重缺乏对异性的了解,但许多人的年龄却已经超过或接近三十岁。

而且老百姓的思想意识里,也仍旧把婚姻视为社会传统的需要,“传宗接代”的意识是绝对的主流。

那么从实际来说,哪怕是号召恋爱自由,早已没了包办婚姻的新时代。

但现实中的结合,风花雪月所占比重仍旧不多。

而以父母长辈看法为出发点的变相包办却不在少数。

这就叫没办法,大家既没时间,也没经验。哪儿还谈得上两情相悦啊?

只要人长相还过得去,感觉不是坏人,接触一段时间不反感也就行了。

最要紧的,都交给父母去判断。

老人的事儿可就多了。

得搞清楚对方单位是全民的还是集体的?什么职务?什么工种?什么住房?得没得什么大病?家里有无要赡养的老人?抽不抽烟?喝不喝酒?念过初中还是高中?脾气温顺还是暴躁?甚至包括走路姿势是不是八字脚,两条腿是否一般长。

说白了,能否“搭帮过日子”,才是他们在乎的中心内容。

于是这一代人在默守为伴几十年,子孙满堂之后,被子女问及当年自己的恋爱经过,往往都会给出“先结婚,后恋爱,在相濡以沫中培养出感情”的答案。

当然,只要能白头偕老,一样殊途同归,倒不失为另一种幸福。

但不能不说,对两个当事人而言,在年轻时迈出这一步的时候。

其实心里是不太有底气的,也多少都会有些遗憾和失落,以及对自我、对未来抱有怀疑。

完全可以说,他们是迫于社会环境和家庭的压力,才会被动或主动的选择了向客观现状妥协。

所以说,这个阶段水清的累,还有一点是来自于这方面的烦恼,那就是自己家庭和周围环境对她个人婚姻给予的莫大压力。

其实找不找对象并不是事关生死的事,而且纯属是个人的私事儿。

水清呢,也不是不想找。

只是她是个随缘的人,觉得现阶段工作太忙,孩子又正是要人的时候。

没必要苛求,想缓一缓再考虑这件事。

可这个年代就是不行。家里父母要催促,周围的“好心人”要帮衬,就连单位和街道也要干涉。

这些人全都特别热心地要为单身男女介绍对象,热心得就象上级给她们安排的任务,不完成无法交代似的。

反过来,你要不找,就说明你精神不正常,思想有问题,这样的另类份子是不容于社会的。

这样,水清也不能不随大流儿,只能硬挤出时间和精力,来尝试着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可问题是给水清介绍对象的这些人,总爱自作聪明地搞平衡。

她们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什么鱼找鱼,虾找虾,凤凰栖梧桐,草鸡进窝棚。

而基于这个理论创造的天平,是把年龄、容貌、家庭、性格、职业、收入、知识、爱好,都列入其中,细细测量。

如一边是将就,那另一边就得变成凑合,总体份量永远都应该对等才行。

比如说一位姑娘,脸上如有几个麻子。她的对象恐怕得眼睛有点近视才好。

因为麻子与近视眼不但恰好两相抵销,近视眼也容易忽略了麻子,成功率自然极高。

只是可惜,这种算法虽然高明,也称得上精密。但唯独情感和情操是不会被计算在内的。

那么这个天平对于水清而言,当然不准。

那些人介绍给她的见面对象,从一开始就走了板,几乎全是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模样。

稍微有点样儿的,不是工作、家境太差,就是老气横秋的丧偶鳏夫。

当然,哪怕是这样,水清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因为她懂得一个人的美丑并不能只看表面。哪怕是对方是临时工,或是有小孩呢。

将心比心,只要对方愿意跟她一起好好照顾水晓影,两个人又能志趣相投,彼此相知,对她而言,姻缘依然美满。

但关键就是看心灵是需要时间的,她不急,人家急。人家不急,人家家里还催得急。

而婚姻又事关一辈子幸福,绝对不能马马虎虎?哪怕就是都不急,也未必就能真合意。

于是好不容易能碰到两个还过得去的,也很快吹灯拔蜡了。

像工会魏大姐给介绍了一个“第一机械厂”计划处的副处长,虽然是丧偶,可对方才三十岁,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喜欢古诗和书法。

本来彼此相处的还不错,水清很欣赏副处长的见识。

可当熟悉了以后,两个人讨论婚后生活的规划时,对方的功利和市侩却暴露出来。

副处长居然为了继续升迁,要求她今后要学会交际、学会送礼,学会如何取悦领导们的家眷。

这种阴暗面是水清所不能想象的,于是果断分手。

还有一个是部队机关里的连职军官,他的“毛病”是工作上经常出差调研,婚后也要长期在外,聚少离多。

但他受部队教育多年,有前途,有文化,模样端正,作风也正派。

而且他很同情水晓影,也很敬佩水清的行为,见了没几次,就赤诚地发出豪言壮语,要帮助水清照顾好水晓影。

本来俩人也谈得不错,应该是有希望走在一起的。

但偏偏这个军官还是农村籍贯,写家书回老家说明此事,却遭到了思想封建保守的父母亲人的坚决反对。

他们也知道水清可敬,但水清带个孩子过门儿的事儿好说不好听,都怕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

最后没办法,这件事也只能作罢。

人大概都是这么回事,能说到能想到,但很难坚持去做到。

而经历过这两件事,水清当然愈加疲惫不堪了。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她自己想清楚了。她决定给自己减负,再也不去看什么对象。

因为她终于知道别人背后议论她最多的话是“带着个说不清楚的拖油瓶,年岁也不小了,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东挑西捡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哪怕她做的是无比正确的事,但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她几乎就象破壳鸡蛋一样不值钱。

倒霉的是,如果连媒人也是这么看,那么自然不会把好的对象介绍给她。

不过好在她这个人既不愿后悔也相当乐观,反正这个样了,那就继续朝前走呗。

好的姻缘肯定不会一下子就能出现,那她便决定耐心等着,直到找到一个不但心灵美外表美,和自己真正情谊相通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能找到,她相信缘分,相信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个人是懂她的,在默默的等着她、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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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不正之风

除了价值碰撞、出国热初兴,和火热中的结婚潮之外,这个时期最显著的特点还有“不正之风”的再次泛滥。

“不正之风”这个词出现的历史大概有五六十年,是从建国之后开始的,目前还在使用。

之所以是我们这个社会里的顽疾,有人说这是我们人情社会的本质决定的,也有人说是权力缺乏监管导致的。

但其实以上这两种说法,只能决定“不正之风”的风向和风力。

而造成这股风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人身上永远不可能根除的私心。

千万别以为西方发达国家的政体就能保证清如水、明如镜。

即使有些国家在“三公”费用控制的比我们要好,但政治献金和内幕交易又怎么解释呢?为什么他们的政坛也总是屡出丑闻呢?

还有许多官员为什么总能在完成任期之后,得到某个财团的聘用?又或是通过“成功的投资”,过上更为富足的生活呢?

难道通过财团资金支持才能竞选成功的总统、议员,参政的目标反倒是为人民服务?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无非是换汤不换药,顺应不同的体制规则,变个戏法罢了。

当然,从某种角度讲,这种现象背后也跟社会经济发展程度有很大关系。

因为如果分析一下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往往都是越是富裕的社会,贪赃枉法的事儿越多。

这个道理也很简单,你就是想贪,总得有东西可贪才行啊。

而且社会越富足,享乐方式就越多,诱惑就越难抵御。

所以正是因为经济发展形势越来越好,物质供应得到了极大改善。这种源于人性的弊病才有了得意繁殖的温床,也就顺理成章开始扩散了。

这就叫做“搞活了经济,败坏了风气”。

因此,尽管从1981年开始,京城市委就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多次教育活动。

比如说“为人民服务、对人民负责”的讨论。

还有狠刹动用公款大吃大喝搞“关系户”的歪风。

和最近进行的“反对资本主义思想腐蚀,坚持红色思想”的教育。

但永远都是治标不治本。在每个教育活动进行期间或许有所收敛,但一过这阵风,很快就旧态复燃了,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就拿送礼来说吧,现阶段的情况是,不但送礼的内容丰富了,礼物往来的范畴也扩大了。

像过去办事。讲究送“炸药包”、“手榴弹”、“二十响”。

如今呢,这些东西不但依然保留,档次提高,而且还多了手表、照相机、收录机、彩电票这些时兴货。也包括保温杯、毛毯、被面之类的大路货。

过去送礼只针对有权利管事的干部,如今却上上下下都要照顾到。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这一年,出现了“电老虎”这样的字眼。

这指的就是个别电工利用手里的权利,勒索用户的行为。

与此同理,电话局的人也在其列。

像洪衍武装这两部电话的额外支出,与当时修老宅时相比,那可翻了一倍不止。

而这些工人也都见过市面了,对他又请吃请喝,又送烟送酒的“好意”完全是熟练的收受,已经再无感激和惊讶的表现。

至于大吃大喝问题,自从1980年“丰泽园”的厨师陈爱武举报商业部长风波之后,通过杀一儆百,像这种领导干部用低价吃客饭的情况得到了有效遏制,此后也真的再没有类似情况发生。

但这并不是说,干部的思想觉悟就真的提高了,就再没有人占公家的便宜了。

不!如今的情况倒是,由于经济的发展、商业的繁荣,各个机关、企事业单位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哪里还用得着领导干部花自己的钱吃饭?直接就用公款消费了。

而且还不仅上面吃喝了,就连下面也开始吃喝了。

为了防止非议,往往都会巧立名目,借着开会的名义举行“工作会餐”。

于是各种交流会、商贸会、洽谈会、展销会、订货会、交通会、税务会、文化会、教育会、植树造林会、计划生育会……这会那会的,多不胜数,就像开始了一场开会比赛。

兄弟单位之间更有默契,你办一次,我就要办一次。既不输面子,大家还都多了享受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那不用说,这个时期无论对那个单位的人来说,做与会代表去开会,都是最大的优差。

不但能得以一享口腹之欲,甚至还有礼品可拿。

唯一要做的正事不过是回来顺便把会议精神传达一下罢了。

这可真是美极了,妙极了,简直OK顶呱呱啊。

唯独没人在乎这么吃喝,到底会浪费多少国家的宝贵经费。

更没有人会意识到大鱼大肉,唯恐不丰美的酒席,也是会引来老鼠和蟑螂的。

这不,像尤三这样狗东西,一个偶然的机会,很容易就发现了其中大有空子可钻。

说实话,尤三这小子虽然猥琐下作,可他的脑子活泛,这多半年的日子过得还是满不错的。

首先,自从被“大得合”指派去负责“珠市口电影院”、“大观楼电影院”,他每月的固定收入就有五百了。

其次呢,他平时晚上带着“吸盘”还冒充工人民兵去“抓流氓”。

既得乐儿又骗钱,那是美得冒泡啊。

但即使这样他还不知足,一吃着甜头,他私下又一连弄了“交通”、“卫生”、“巡察”、“税务”、“工商”等不下十个袖箍。

从此哪怕每天在倒卖电影票同时,他也在周围溜达,半公开地操持上了这种副业。

兹要见着吐痰的、扔纸的、摆小摊儿的、骑车带人的、马上就带上袖箍上去罚款。

简直成了比警察都管的宽的“假城隍”。

那腰包能不一天天的鼓起来吗?

正所谓蚊子腿儿也要嘬出一口油来,真是贪得无厌,要多损有多损啊。

结果有这么一天中午,“尤三”和“吸盘”在“大栅栏”又逮着俩逛街中随地吐痰和扔烟头的四川人。

那没废话,越是外地人身上越有钱,立马假模三道开了罚款条儿,硬是要每人罚款五块钱。

可没想到,这俩四川人钱都买了东西了,身上只有一块多钱了,实在交不上这个罚款。

尤三他们就不乐意了,又一通拍唬,非要看四川人的工作证件,威胁要找他们单位要钱。

那俩四川人哪儿干啊?多丢人啊,就求情。

他们自称自己是四川一家酒厂的业务员,今年京城对外埠酒开了口子,他们是出差来京城商谈业务的。并不在本地工作。

他们又说不知道京城规矩这么大,管得真严。这次请高抬贵手,下回不再犯了行不行?

行不行?当然不行啊。

尤三的特点就是专爱捏软柿子。他一听这俩人是酒厂的,酒虫又闹上了,惦记着怎么也得敲出瓶好酒才行啊。哪儿肯白白放过。

可更没想到,后面的事儿跟他想的可不完全一样。

因为四川人虽然提出了要给他点好处,但不是给他酒,而是要请他们吃饭。

那尤三哪儿信啊?他就说,“你们罚款都交不上,还请我们吃饭呢?用手画饼啊。骗谁呢你们?”

偏偏另一个四川人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赶紧帮忙解释。

原来当时有规定,任何来京办事儿的企业都得先到本地驻京办事处报备。然后由这些驻京办事处负责和京城相关部门联络。

四川办事处因为四处来京商谈的酒商越来越多,最近就和糖酒公司一起组织了一次糖酒交流会。

今天是第二天,会议地点就在“大栅栏”礼堂。

中午呢,还就近在前门“聚德全”总店包了酒席,招待与会人员吃饭。

说白了,两个四川人想的是带“尤三”和“吸盘”去浑水摸鱼吃公家,而不是自己掏钱。

那一顿烤鸭子当然比罚款值当啊,“吸盘”可不在乎吃谁。一听就乐了,忙不迭的点头。

可“尤三”却有迟疑,坚持得彻底问个清楚,又说“那是你们的会,能让我们吃吗?”

四川人竟然毫不犹豫地拍胸脯打保票。

“怎么不让吃?告诉你们,参加会议的人有四川二十几个酒厂的人哪,还有京城各个商业部门的人,二百多人吃饭,谁认识谁啊?不差你们两个……”

就这样,随后“尤三”跟“吸盘”就跟着俩四川人来到的“聚德全”。

果不其然,实际情况和四川人说的一样。

当天餐厅除了二楼还接待领导,整个一层已经全被包了。

门口虽然有人守着,可那是为了防止散客进来的。

守门的一听他们自称是开糖酒交流会的,直接就让进去了,连哪个酒厂的人问都没问,也没任何手续,管理松极了。

等进里面一看呢,更是如此。

那么大的餐厅,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红火热闹得就像唱大戏,谁还顾得上问你一声是从哪来的。

见着空位就可以入座,一张桌子上只要凑够了十人就可以开桌。

于是,反倒是不断有陌生人热情邀请“尤三”他们入座,就跟盼亲人似的,好快点开席。

“尤三”也不傻,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已经坐好了六个人的圆桌。

他们一过去,当然是皆大欢喜啊。

于是一声招呼,服务员就开始走菜,很快摆满了凉菜,还有白酒、啤酒、高档香烟。

四川人这时就不无得意的说了。

“怎么样朋友,没骗你们吧?”

“尤三”立刻明白什么意思,马上把刚才罚走的一块多在桌下递还给了四川人。

然后还借花献佛给四川人敬上了根烟,眉开眼笑地凑过去,悄悄问。

“哎哟,你们开会怎么吃这么好啊?这一顿饭再加上烤鸭,那不得二十块哪?”

哪知四川人却一撇嘴。

“这算什么,中午这算便餐,才十个热菜。你是不知道,等我们下午开完会,晚上回‘川办’自己的餐厅吃,那才叫丰盛呢。晚上至少得准备二十二个热菜。到时候吃饭的人更多,只要能沾上点边儿的部门,都会派人来。每张桌子至少得吃上两回。这就是开会的好,我们会议三天,可是天天如此哪……”

正说到这个时候,这一桌热菜也开始上桌面了,于是谁也不用谁招呼,再跟谁客气。

自己个照顾自己个,麻利儿的动手上筷子,搓吧!

最有意思的是吃到半途,坐在主桌上那一群领导,还要分头到个个桌子上来敬酒。

他们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地一个一个和人碰杯,向大家问候祝福,请大家吃好喝好。

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要保重身体,要把工作做好。”

而走到“尤三”他们这桌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领导,居然还特意跟“尤三”握了握手。

嘴上很客气的寒暄,“你这位同志很年轻啊,跑具体的基层工作两边不讨好,一定很辛苦吧?”

“尤三”倒也不怯场,一转眼珠媚笑上了,很及时恭维了一句。

“谢谢领导关心,其实再苦也不能跟领导比。还请领导保重身体,俗话说得好,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啊!”

领导一听哈哈大笑,“好,好,你这个同志很会讲话,我再敬你一杯!”

一杯干罢,胖领导满面春风地端着酒杯到下一桌敬酒去了,竟然一点也没看出破绽。

而等散掉宴会,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尤三”和“吸盘”一直吃到了最后。

这天离开的时候,他们收获丰厚极了。

不但落了一肚子好玩意,还拿油纸把席间没吃完的熟食打了两大包,把没喝完的白酒兑满了三瓶,另外拿走了两盒香烟。

而最缺德的,就是“尤三”假装熟人,恭送胖领导上汽车的时候。

他创造机会让“吸盘”把胖领导的钱包给“佛”了,额外挣了三十多块。

但这仍不算什么,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四川人说开会三天,天天如此的话算在“尤三”的心里生了根。

而有了这次成功蹭饭吃的经历,“尤三”和“吸盘”也一下掌握了其中的奥妙。

结果当天晚上,俩人胆大包天,又去“川办”找方抓药地又蹭了一回。

而从此也就应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句话了,他们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沉醉在四处开会的快乐里,变成了“开会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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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讨主意

既然提到“专业户”这个词儿,那又得好好说一说了。

因为这也是我国改革历史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名词,本质上是与农村紧密相连的。

像养鸡专业户、养牛专业户、蔬菜专业户,等等。

而且这个词儿的背后还蕴含着一个意思,那就是我国的第一批万元户。

是的,由于发展经济起始,改革政策首先惠及的就是农村,民生领域最迫切需要改善的也是农产品的供给,所以万元户必然会在农村最先出现!

只可惜农村的万元户实在不好当,真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反倒净遇见了麻烦!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首先与“眼睛”有关,一个是“红眼病”,一个是“左视眼”。

“红眼病”比较好理解,那就是嫉妒你。

像当年谁要先一步成为了万元户,通常都要遇到别人找上门来借钱的难题。

有的干脆就是直接索要。

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家里结婚、看病、购买生产资料,无不来跟你伸手。

他们的道理是,“你既然是个万元户,拿出点钱来好比是牛腿上拔下一根毫毛,算什么呢?你就应该发扬‘革命风格’,否则就是对不起父老乡亲,为富不仁。”

你要不给那可不行。那便会有人到乡里、县里告状。

这些人会理直气壮用“运动”式语言大发感慨。

说万元户的出现不是社会主义。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认为这是鼓励出现新的资产阶级。

要知道,这可是距离“运动”结束才刚过去四年啊。

曾经经历的那些往事还历历在目,疼痛还尤在身上,哪个万元户能不怕?

另一方面,也仍然有一些干部的思想意识没及时跟上形势。

这些人对农民发展商品生产深有顾虑,“想起来不顺心,看起来不顺眼,做起来不顺手。”人称“三不顺”,或者叫“左视眼”。

说白了,也就是用极左的眼光看问题,就怕有人搞商品经济。

他们会说,过去为什么革命啊?不就是少数人富裕,多数人穷吗?

于是就要警惕,就要制造阻力。那万元户还好受的了吗?

而除此之外呢,即使有的万元户能应付好人际关系,或者是遇到坚决执行一号文件的开明领导,可仍旧不会就此一帆风顺,毫无后顾之忧地从事生产。

因为还有一个经济领域的大问题来跟农民们为难呢。

那就是通过政策大力发展、鼓励多元化生产,农产品确实是增多了,可销售渠道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具体的例子,就说鸡蛋吧。

到了这个年头,对京郊的农民而言,这个“鸡屁股银行”就有点靠不住了。

8月 5日京城市委、市政府批转《关于京城发展养鸡事业的调查报告》。

报告中就指出,近4年来,本市养鸡事业得到较快的发展,已有国营大型鸡场 24座,饲养蛋鸡 114 万只;集体半机械化养鸡场 125座,饲养蛋鸡 77万只;散养鸡场 1000多座,饲养蛋鸡 331 万只;社员户养蛋鸡发展到550万只。

同时狠抓了育种、饲料加工、防疫等环节,养鸡事业成龙配套。城市居民食用鲜蛋已由外省调入为主变为本市生产为主。

毫无疑问,这份报告绝对是政府的工作成绩,对广大京城市民也是好事。

但反过来看,对京城周边农村众多的“养鸡专业户”却不那么美妙了。

因为实事求是的讲,除了鸡蛋,农民们很难再找到一条,如此方便和迅速地把产品变现的项目。

可就因为机械化的国营鸡场出现,鸡蛋却面临着产量大增,市场接近饱和的局面。

农民的鸡蛋不好卖了,卖不上价儿去,这让人为难不为难?

而在这方面,农民们无论在成本还是规模上,偏偏永远无法与薄利多销的国营鸡场竞争。

因为要用土法养鸡,光靠“鸡生蛋,粮食换”不行。

再怎样,自然养殖法,一年顶多一百个蛋。

可国营鸡场机械化生产,选种、孵化、饲料都要经过人工调配,却能让一只鸡产蛋三百个。

虽然口感和营养有所牺牲,可成本和价格都下来了不是?

那么如果放大来看,这几乎就是我们农村今后要一直面对的整体困境了。

只要我们农村小农经济结构不改变,农村的商品经济就绝不可能有太大发展。

而与此同时,恰恰我们又是靠挤压农民剩余来为工业提供积累的。

那么城乡贫富差距注定会越来越大。农民日子过得苦也就成了必然。

于是严重缺乏经济意识和经济知识的农民万元户,也仅仅在改革初期冒了一下小亮光,就黯淡下去了。

洪家也有农村的亲戚,要说龙口村倒是不存在“红眼病”和“左视眼”的。

因为安书记在村里威信很高,算是一言九鼎。

自从兆庆成了他的女婿,就没人再敢对完颜家指手画脚、无事生非了。

反倒因为完颜父子有洪家这门神通广大的京城亲戚,能帮忙买到城里限量供应的商品,价格还便宜,人人笑脸相迎,态度亲善。

而且许多人在兆庆的示范效应下,也先后成了“养鸡专业户”,或是加入了“倒蛋部队”,赚到了钱。

甚至就连完颜父子代洪衍武收购村里的旧物件那也是好事啊。

谁不想把那些破盘子烂碗卖出去,换点酒钱、肉钱,或是一套新家什啊?

所以这几年完颜家已经完全融入了龙口村,再没有半点被当成外人的感觉。

允泰日益受到村民尊重,兆庆如今也成了由生产大队改成的村委会委员,负责统计和宣传工作,算是村干部之一了。

龙口村呢,也几乎把持了周边地区的鸡蛋买卖,占据了房山县城的一半市场。

总之,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挺好过。

只是可惜,最后的一个市场问题却依然解决不了。

鸡蛋产量一大,销售难的情况,今年已经逐渐由京城波及到了房山地区。

虽然鸡蛋算国家二类物资,为了保护生产积极性,政府还继续实行补贴和保护收购价。

可在民间还想卖个好价钱却没戏了,倒买倒卖的空间迅速减少,农民几乎只能靠生产鸡蛋卖给国家换点小钱了。

这种情况对其他的村儿而言或许影响还不大,但对龙口村来说,却是急剧的,致命的。

龙口村的村民们可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们茫然了,恐惧了,不知所措了。

相反的,兆庆倒是因为及时转向,和安太阳、安月亮哥儿俩还过着无忧无虑,一枝独秀的舒服日子。

俗话说,不患多寡患不均啊,这种反差哪怕是合理的,谁又能舒服?

于是闲话增多,许多人不满起来。背后都要么埋怨兆庆不够意思,要么以外安书记偏心,只顾女婿侄子,不顾大家。

这样很快,就有人上门找安书记要办法了,也有要兆庆传授鹌鹑养殖办法的。

可这哪儿行啊?

安书记在这方面脑瓜同样死性,他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

当初,就连搞大包干他还是拖到最后一批才同意的呢。

至于扶持鸡蛋产业那是因为女婿、侄子都在干,所以才默许,是在背后支持,也不算主动出击啊。

而兆庆弄鹌鹑,根本就是看准了没人养,他才养的。

这种东西市场本来就小,他又有洪衍武帮忙联系“北极熊”直接收购。

可要是村民都来养,他们又卖给谁呢?

回头他自己也挣不到钱倒好说,别反倒让大伙儿再因此赔了钱。

结果这翁婿俩就都为难了。

俩人几次三番商量,都觉得要解决一两户还好说,可整个村的经济问题实在让人为难。

好在最后允泰给出了个好主意,说你们甭费劲了,要是钱的事儿啊,我的意见,干脆就问洪家去。

着啊!这么一说,安书记和允泰齐齐称好。

就这么着,八月中旬的时候,允泰父子就陪着安书记叔侄一起来到洪家讨主意来了。

只不过有意思的是一件事是,这几个人虽对洪家的信任达成一致,可想问的人却不尽相同。

允泰的意思是问洪禄承。

而兆庆就信洪衍武的。

安书记呢,是想着洪家有个当官的大学生儿子洪衍文。

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能勉强。

我心中的马三立,也许就是你心中的马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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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卖弄

允泰父子和安书记来到洪家,没坐多会儿就把事情说了。

洪禄承还真重视。因为这都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有事相求,从人情,从道理都不能回绝。

他也不吝谁点谁的名儿了,马上就打家里电话跟三个还在班儿上的儿子都通了气儿。

把大概情况一说,让他们一下班都尽早回家来商议。

可没想到啊,老两口陪了客人一下午,等到洪衍文两口子过来了,洪衍争两口子也回来了,偏偏最应该先回来的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不见人影。

为这个,洪禄承可有点生气了,认为洪衍武是漫不经心敷衍。

索性也不等了,便先带着洪衍争、洪衍文兄弟和亲戚们商议起来。

而直到王蕴琳带着徐曼丽和许崇娅两个儿媳妇进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炖上了鸡,蒸上了饭,又开始洗菜、切菜、刮鱼鳞,开膛破肚。

东院外才听见“突突突”的摩托声儿,然后洪衍武和陈力泉才一起进了院。

王蕴琳生怕洪禄承脾气发作让儿子下不来台,赶紧追去了北屋。

好在进屋却发现,倒是她自己多虑了。

敢情洪衍武和陈力泉带回来不少的东西,正一样样往桌上摆呢。

有几条牡丹烟,有一打五星啤酒,十斤桃子,两个哈蜜瓜,两节鲜藕,还有全素斋的“素鸡”、“素什锦”,有“天福号”的酱肘子,有“浦五房”的叉烧,还有“六必居”的八宝酱菜和小酱瓜。

这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为了招待亲戚们买东西去了,而且跑了半个京城。

如此一来这事儿倒好说了。

几位长辈的面色立刻见缓,安太阳也乐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我就说嘛,你们肯定是给我们弄好吃好喝的去了。你们哪儿可能怠慢我们呢?我刚才说半天,他们还不信呢……”

安书记立刻感到挂不住脸了,尴尬的咳嗽一声,就训侄子。

“日头,一开口就没出息,也不怕亲戚们笑话!闭上你那张嘴吧。还有,刚才看你溜吸溜喝着茶,弄得满屋都是你喝水的声音,我就想说你,干啥呀?饮驴哪!懂点城里人的规矩不懂?再这样上不了台面,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哪知安太阳却眼一瞪,还真像倔驴似的杠上了。

“叔,这又没外人,我哪次来都这样,咋地?从来也没人看不惯呢?咋您老就这么事儿?”

安书记一听眼睛就圆了,眼瞅着就又要动怒,洪衍武赶紧哈哈一笑来打圆场。

“没事没事,安大叔,我们几个早都熟了。日头是个性情中人,让他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您就别计较他了。”

说完他又转脸招呼一声,“日头,你小子不是老想要城里的时髦衣服吗?那让泉子带你去西院挑去吧,我们那屋,牛仔裤、港式衬衫都有。还有月亮,你也跟你哥去,穿着合适就拿走,别客气啊。挑完了再过来吃饭……”

这样,安太阳和安月亮都欢天喜地跟陈力泉去了,尴尬气氛一下消除了不少。

不过尽管如此,毕竟洪衍武也是回来晚了,洪禄承为了老子颜面怎么也得敲打两句。

于是待几个年轻人一走,老爷子也开始训子。

“行了,你也消停点吧。我问你,明明已经告诉你了,亲戚们这是为了正事来的,你怎么倒先去办这些琐事了?轻重缓急分不清啊!就让长辈们这么等你?”

王蕴琳也附和,“你这孩子是糊涂,这些事儿后办也行啊?快好好跟几位长辈认个错吧。”

如此,反过来又是安书记来替洪衍武来圆和了。

不过虽说这老头挺承洪衍武的情,可他劝洪禄承和王蕴琳的话,却不经意间带出了一种暗藏轻视的偏见。

因为他反复在强调洪衍武年纪轻,办事有差池也情有可缘。

那顺带的意思,无非是即使洪衍武来了也没什么用。

这么一来,洪衍武倒是笑了,而且还语出惊人地嘚瑟上了。

“安大叔,您可真甭嫌我年纪轻。我还跟您说,您现在为难的事儿,这屋里也就我心里有个准谱儿。不瞒您说,我都敢断定,这事儿现在肯定没商量个章程出来呢。”

“因为您要是问我大哥、二哥,他们顶多就能跟您背背国家政策。然后告诉您,国家对农村发展经济的决心是肯定的,政策是持续的,可他们没招儿。无非是报纸上那些套话,鼓励包产到户,支持发展多种农产品,扶植各种专业户。”

“您要问我爸爸呢,他老人家肯定会说无商不富。但他的意见也绝对和我俩哥哥相左,‘温州八大王’的事儿让他顾虑重重,多半不敢让您去干,主张慎重,要再等等看。我说的对不对啊?”

嘿,这一番话立刻让安书记愣在当场,而且看屋里人的表情,明显是说中了。

洪禄承则立刻怒喝,“狂妄!”

王蕴琳着急要劝,但这次却是允泰笑了,先接了话。

“小武啊,舅舅知道你鬼主意多。兆庆更是坚持要找你问问,看你的样子,肯定有想法了。那就甭卖弄了!快说吧!你要再逗闷子,让你爸生气,让你妈着急,我可不答应了。”

娘舅的份量不是一般的,何况允泰的脚丫子那份量更重。

洪衍武不敢造次了赶紧正色回答。

“我的看法是,我爸说的对,我俩哥哥也没错,要是把他们的想法综合一下就好了。”

“事儿是明摆着的,大包干政策虽好,可也需要客观环境。只有地多、水多,人口少的地方才合适。像咱龙口村,倒霉就倒霉在全是小山的地貌上了,种吐了血,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至于咱们散养吃草籽儿的鸡,产的蛋是真好,可那没用。因为国家目前对农产品有严格的限价政策,你再好的鸡蛋也不能一块钱一个。你必须得和国营农场的白皮蛋卖一个价。老百姓呢,也只认便宜不认东西。”

“更何况养殖、种地都是有风险的,虽然几率不高,可万一遭了天灾,来场鸡瘟,那最后能赔倒姥姥家去。哭都没地哭。所以说无论怎么干,像咱们龙口村这样的条件,搞农业经济,那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反过来办厂经商就不同了。那完全脱离了靠天吃饭的范畴。想想看,再小的工厂,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可一个村一年的粮食才卖多少钱呢?像报纸上报道过的华西村,那私底下玩得是是靠工厂以工补农,津门大邱庄呢,从去年开始办五金厂,那一个村陡然而富啊。”

“咱们不妨再看看最早实行大包干的‘小岗村’,出了一回风头,如今怎么样?不能说不好,可发展很有限,报纸上很少再见到他们,往好了说,也只能是个纳粮大户,收入算都算得出来。”

“而放眼全国,对农民富裕,宣传的都是各地找冷门项目的专业户,就像兆庆这样,个人靠头脑灵活挣钱的。可一是别人会效仿他们,等大家都干起来,产品一多,就跟鸡蛋的事儿一样,他们日子也就不好过了。二是他们还要再贫富有差距的环境里,一直承担枪打出头鸟的滋味,那也不好受啊?”

“所以要我说,龙口村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办厂。咱们村人又少,才三四百户,用不了俩厂子。咱们村的人就都能富裕起来。这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说到这儿,洪衍武看见安书记已经是满脸兴奋,可洪禄承和允泰的神情却显现疑虑,似乎都想开口。

猜出来他们想问什么,便没停口又说了下去。

“至于政策方面,我觉得不用担心。因为近年来对农村各种经营方式的政策越放越开,已经有不少地方办起来村办企业,镇办企业,还有村民个人搞的小旅店,小饭馆。今年5月3 日,咱们市政府又召开专项会议,讨论改变郊区穷队面貌和山区建设问题。就足以证明政府一直在贯彻落实党的农村政策,迫切希望农村富裕起来。”

“虽然有了温州的‘八大王’一事,可一点得先弄清楚了。他们全是私营经济,所以才会受限制,受打击。但乡镇企业就不一样,赚多少钱都是集体的,每个人都是企业的主人,赚的是工资和奖金,就跟咱们的街道工厂一样,顶的仍然是个‘公’字。那又怎么会被说成是剥削和投机倒把呢?”

“反过来讲,我还认为也就是眼下对私营经济的限制,才是龙口村办厂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村也许就没这个店了。为什么?因为我去过花城,亲眼所见,那边的服装制衣业是两极分化。”

“市场全被国家和私人给分占了。上面是国营大厂,机械化大批量生产,原料、产销、价格都有保障。下面是私人小作坊,进货销售灵活,资金自己掌握。船小好调头,根据市场随时应变,什么赚钱干什么,一点成本也不浪费,每一分钱都卖力去赚。所以他们的东西最便宜,式样最新颖。”

“这么一比,集体企业有什么,上不占政策,下无自由度,什么便宜也不占,干起来可就难了。现在干,是因为私人不许办厂,我们北方又比南方经济意识落后,私营经济不发达,才会有这个空子。只有趁这个机会把厂子做大,多积累资金,以后才能持续发展。否则就很难再有过好日子的可能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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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一张好嘴

洪衍武的话确实发人深省。

告一段落的时候,不但兆庆听得入了神,安书记认真地频频点头,洪禄承和允泰也均陷入了沉思。

以至于老半天没有任何人说话,最后还是洪衍文开了腔,率先表示支持。

“安书记,舅舅,你们别看老三年纪轻,我觉他的话挺有道理。至少比我这个专门抱着文件的人,看到的东西要实际、要深刻。其实要按他说的这个角度来看,确实不用太担心。因为村办企业能实现共同富裕,反倒比搞几个专业户更符合咱们改革开放的精神。而且毫无疑问,这是能彻底解决实际问题的好办法。既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值得一试。”

有他这么一说,本就已经动心的安书记,态度自然更笃定了几分。

“他二外甥,你这个当官的大学生也这么看啊,那我就放心多了。要不,要不我们就照这个办法试试?”

而兆庆还是想的比较周全,尽管很热切,却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可……可办厂总得有项目、有资金、有技术才行啊?我们农民……”

得,一谈到具体的现实问题,洪衍文倒是卡壳了。

因为该怎么干,他这个纸上谈兵的秀才可说不好。

好在洪衍武不等他为难就把话接了过来。

“表哥,放心,不瞒你说,该怎么办我早就想好了。只不过这我可有个条件,安书记得答应让你挑头干,好事我总不能便宜别人……”

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笑了。

安书记则赶紧拍胸脯,“他三外甥,兆庆可是我女婿,好事没人想着他,我还不干呢。对这个你放心。要真有好主意你就说出来,我们全村人都会感激你……”

话到此处,气氛更是大好,

可惜,没等洪衍武后面的话说出来,一贯与他意见相悖的老大,这次果然又习惯性地拦了一道。

“等等,先别急,老三,你这毛毛糙糙的,我怎么越想越不放心啊。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这大多都是靠推测,你怎么能保证政策就不变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要以后风向出了问题,那安书记可怎么办?兆庆怎么办?不全被你搁里头了?”

而此言一出,随后竟也得到了洪禄承的支持。

“老三啊,你大哥是持重之言。我记得五十年代,当时政策还说三十年不变呢,可后来怎么样?突然间就公私合营了。我为什么主张要再等等看,就是怕这个啊。总之,做事一定要朝最好的方向努力,但也必须要考虑最坏的结果呀。”

这么一来,安书记和允泰的面色又不由迟疑了。

洪禄承说的是真的,而且类似情况太多了,他们这年纪的人都经过,又怎么可能没顾虑?

否则当初安书记搞“大包干”也就不会拖到最后了。

可这几个做长辈的却没想到,洪衍武偏偏对这一条满不在乎。

就见他一扬眉毛,竟耍弄起辩证法来。

“是,确实干这事儿需要冒点风险。可咱们也别忘了,什么事情本来就是双方面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先抓主要矛盾,再抓次要矛盾。那想得到一样,你就得先放弃另一样。天下间哪儿有百分百面面俱到的好事儿啊?真要是一点风险没有,谁都看得见,那不一窝蜂全干上了。何况话说回来,要是大家都在干,那又哪儿能算好事?鸡蛋的事儿不就这样吗……”

他还正要继续臭拽下去,却不妨挨了妈一句数落。

“别耍贫嘴,车轱辘话你绕谁呢!”

得,这小子讪笑一下,也就不敢再卖关子了。

“嗨,我的意思是说,这里面风险有,可概率实在不高。另外哪怕真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也又把握能准确判断风向。”

“诸位怎么都糊涂了?咱们的村办企业性质可是大集体啊,咱不是垫底的,下面可还有私营经济吗?专业户和个体户就是咱们的望风石啊!”

“所以政策变不变的,盯着他们不就完了?真要变,也得先拿专业户和个体户开刀。等哪天要是说专业户和个体户都不让干了。那我第一个支持咱们村停办企业,把利润全部上交国家。”

嘿,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照这么办,确实能看得挺明白。

于是这一下,大家都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不但洪衍争没话说了。就连洪禄承都承认,“对对对,大集体的买卖和咱们家老铺的事儿,确实不一样,是我想偏了。看来似乎可行。”

允泰和安书记则对视着点了点头,兆庆更是兴奋起来,连连催促洪衍武快把主意说出来。

可要说也真气人,屋里人们意见终于达成统一了吧,洪衍武自己又给大家泼上冷水了。

他随后竟然说龙口村的情况不适合搞工业。

他的理由是,第一,龙口村位置偏远又在山里,路不行,那么搞工业用汽车批量进原料,往外运货都不方便。

第二呢,无论任何工业的厂子都得购买机器设备,小五金厂和小水泥厂也是一样,那么启动资金至少也得几万块,耗费成本太高。

第三呢,集体企业也并一定就都比私营经济安全。这主要还得看经营内容和发展规模,如果要是和国营厂子争抢资源和客户了,那恐怕就会先倒霉了。

第四呢,搞工业还破坏风水,糟蹋环境,工业生产离不开污染。生产的产品越多,有毒废料就越多,那是会让人生病的。

这么一来,又说的大家哑口无言了。

安书记甚至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他三外甥,你真是一张好嘴啊。老头子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黑能说成白,死能说成活啊。可……可我就糊涂了,那你这两边倒的,前后不是自相矛盾了吗?那到底是让我们办厂,还是不办厂啊?”

倒是兆庆沉得住气,听出了洪衍武意有所指,赶紧劝安书记安心。说洪衍武既然想的这么全面,那肯定有更好的办法。他不会拿大家开涮的。

于是洪衍武又不由哈哈笑了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表哥,也不亏我替你琢磨出个好项目。”

而跟着他就把剩下的话全吐露出来了。说自己的意思其实是办手工艺品厂。

他的想法是,如果做不需要什么原料和生产设备,单纯靠手艺,就地取材的小东西,这样运输问题和资金问题就好解决了。

如果不搞工业,搞手工业,那也就不会有污染了,生产的东西和国营厂子绝对形成不了竞争。

可他的答案却未能获得如期效果,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心里存疑。

兆庆这次皱起眉头,最先发问。

“手工艺品?京城里什么手工艺品厂没有啊?京绣、骨雕、木雕、象牙、玉器、漆器?瓷器?珐琅彩还是金丝镶嵌?那都是极其精密的手艺活,要学不是短期的事儿,哪个我们也干不了啊?你这不开玩笑吗?”

而洪衍武却无丝毫变化,态度平静如初。

“表哥,你想左了,哪儿用得着那么高大上啊。再说,我想让你们做的东西,他们还真不生产。正好,洪钧那儿有几样小玩意,我拿过来给你看看你就明白了。”

两分钟不到,洪衍武从大哥的屋里拿着几样回来了。众人更是一头雾水。

他拿的都是什么呀?

一个是红绒绳子编的“吉祥结”,带着长长的流苏。

一个是拿草叶子编的草蚂蚱、草螳螂,拴成了一串。

这两样都是出自洪衍茹之手。

还有一个是风车,和一个红漆木条做的宫灯,这是出自洪衍争之手。

说白了,就是哄孩子玩儿的自制玩具。京城的工艺品厂确实不生产。

“这……这……好做是好做,可这能卖钱吗?”兆庆实在是无法置信。

而洪衍武当然有他的道理。

“能卖钱吗?那得分你卖谁。这些东西就跟蛐蛐、金鱼和鸟儿似的,找不对主儿,一毛两毛没人要,要找对了主儿,那就好说了。”

“这些玩意,咱们产出来可不是卖老百姓的,我的意思是卖给洋鬼子,挣他们的钱。跟你明说了吧,现在京城里的老外越来越多。人家来了就想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高雅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卖贵的。那这些有趣的、带着民族特色的东西,不就正合适吗?”

嘿,又是一次醍醐灌顶啊。

安书记虽然还没彻底转过弯儿来,可允泰父子却已经眼里有神,脸上冒光了。

允泰先连声称赞。

“小武说的没错,过去民国的时候,我见的西洋人多数都喜欢这些,想必卖给他们不难。只不过你这些东西糙了点儿,外国人还是喜欢精致的东西。”

“这“吉祥结”和草蚂蚱,完全可以挂在风车上。另外还能做些荷包、风筝呢。这宫灯样式也不对,太儿戏了,我熟知内务府的款式,要改改可比你这个好。”

洪衍武也乐了。

“舅舅说的是,您是行家,这可是咱的一大优势。另外我还惦记着龙口村另一大优势呢。我记得安书记说过,咱村守着山,守着金陵,过去不是石匠多吗?咱就用石头做点小石雕,比如说带砖雕花纹的小花盆,门墩上骑个胖小子的蜡烛台,还有长城外观的烟灰缸,不用太大,一个大方印大小足以。您说呢……”

兆庆这时也附和上了,极兴奋的说。

“对对对,你这些主意真是太好了。要这么做出来的东西,又便宜又有趣。关键是干这个,现在没人这么想,这么干,那就没人跟咱们争啊。还是你的眼光厉害。只是,跟外国人打交道,难道我们还得派人住在京城啊?而且语言不通,我们这些农民……”

洪衍武可就等这句呢,心里一笑,马上大包大揽。

“哎哟,表哥,销路还用你着急?你们就管生产。怎么卖东西我找人。就跟过去代卖鸡蛋一样,咱们之间定个价,只要东西质量过得去,运过来我就给你们钱好不好?”

得,这一下就连安书记也彻底明白了,真是件包赚不赔的大好事。

他一拍大腿。“他三外甥,你替我们安排的这么好,大叔都不知该怎么谢你了。这事要成了,你就是我们龙口村的恩人。只要有的赚,价格你说了算。啥时你去啥时候把你当贵宾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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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六章 打压

龙口村的事儿大致说定。

今后销路的问题不但由洪衍武一力承当,只需龙口村保质保量的生产。他另外还表示愿意出资五千块,借给村里充当前期流动资金。

为此,安书记更是高兴,他一个劲的感叹。

“亲戚就是亲戚,一遇见事儿就显出情分来了。这可真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而这时候厨房也开始陆续上菜了,各种菜肴摆满一桌子。

于是在洪家父子相请下,大家团团围坐,举起杯来。

可正当安书记借花献佛,先敬了洪禄承一杯酒,还没完全咽下去时候。

却没想到,正好这时陈力泉带着安太阳和安月亮回来吃饭。

进屋乍一亮相,就他们那副改头换面的模样,当场就把安书记给呛着了。

一口酒差点进了气管子,马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敢情安太阳和安月亮全都是大蛤螟镜上贴着商标,上身是比女人裙子色都多的花格衬衫,一人还一条特宽的牛仔大喇叭裤。

偏偏最下面,是光脚穿一双乡下的自制方口布鞋,头发一人一个汉奸中分,抹得直往下流油。

谁看见,那都得烧眼睛,受不了。

所以其他人也很震惊。除了长辈们瞠目结舌,年轻人里男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女的是捂着嘴直不起腰来。

安书记缓过来一点,就立刻臊着脸大骂。

“看看你们俩这德行,走到大街上,简直是祖坟跑了风水。这就是你们要赶的时髦?是人穿的裤子吗?这是给鱼穿的裤子!”

安日头遭受打压,却噘嘴不乐意了。

他倒真不亏洪衍武夸他性情,马上反唇相讥。

“叔,你不要总看不惯年轻人新潮。你年轻的时候比我们还爱捯饬呢,婶子就常说,过去你夏布小褂两天一浆,白布袜子一天一换,一个梆子脑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也臭美着呢!今天我们穿喇叭裤你就不乐意了,也太专制了,真是封建家长作风……”

一番话,气得安书记一个没顺过气来,又咳嗽起来。

洪衍武也是莫名其妙啊,就问陈力泉。

“怎么回事,你干嘛给他们打扮成这样?弄这么夸张,瞧给安书记气得。”

陈力泉却是有苦难言,冤枉得很。

“哪儿啊?全他们自己挑的。我给他们拿素净的不要,衬衫说越艳越好。我也给他们直筒裤了,告诉他们这喇叭裤都过时了。可他们不,看上这些,就非穿不可。”

而安太阳这又动了小人之心,唯恐洪衍武舍不得,赶紧抢过话来。

“你说过的,我们看上了就拿走,不许反悔。什么过时不过时的,我们懂,电视里演的外国人,香港人都穿这个,这就是最时髦的。只可惜不是化纤的,要是裤线能压平整就好了……”

安月亮也很“潇洒”地抚摸了油油的头发,说“就是,绝不能反悔。你们的发蜡我也要了。真好使,我头发过去老支棱着,就没这么顺溜过。这下可没人说我是农村来的大傻了。”

洪衍武已经说不出话了,唯有点头同意而已。

可安太阳还不罢休,竟摇头晃脑又舔着脸跟安书记提出新要求,说他和弟弟要晚回去两天。

他说陈力泉告诉他们,8月7日,京城动物园刚来了两头法国人送的狮虎,最近京城人都往动物园跑。他们明天怎么也要去看看这怪东西,到底是像老虎还是像狮子。

安书记哪肯答应,抚着胸口,反倒狠狠地骂。

“你们俩兔崽子,还想跑人多的地儿丢人现眼去?甭废话!哪儿也不许去,明天必须乖乖跟我回去。就你们这副鬼样子,不管是狮子老虎,见着你们也得拉稀。人家法国人好不容易送来的珍奇动物,回头再让你们给吓死,积点德吧……”

“哈哈哈!”

这几句可训得真到位。除了安家哥儿俩又撅了嘴,大家都被安书记的话逗乐了。

安书记脾气急,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因为尽管洪家热情想留,可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着急忙要带人回村。

他说要跟乡里打报告、走手续,越早办完这些事,越早能投入生产。

而且为了提拔兆庆,也得提前做好铺垫。

如今讲民主,即使是走形式也得召开大会,不能打没把握之仗。

兆庆也有正事要办。除了得统计一下村里谁擅长什么手艺,另外还得请他的父亲允泰帮忙,尽早把样品的种类和式样弄出来。这才能算出生产成本。

这样洪家也就不好再留了,便尽所能准备了些礼物,又带上五千块启动资金,然后托付边建功开车把五个人送回了龙口村。

只是把这些亲戚一送走,洪禄承却迅速翻了脸。

当天晚上他把洪衍武单独叫到自己屋里,不但目光里流露的全是不满,问出口的一句话也是冷冰冰。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知道吗?当然知道。

一看连妈都没在场。洪衍武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他心里早有准备,知道瞒不过父亲,老老实实就坦白了。

“是,您大概是问我,为什么没经您同意就包揽销售的事儿吧?我承认,这事儿上我存了私心,就自己做主了。”

“你倒是光棍。其实打你一开口我就觉着不对劲,你的谋划太周祥,几乎把一切都考虑到了,这绝非一日之能。你惦记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老实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话没错,姜确实是老的辣啊。洪衍武不禁为父亲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心生佩服。

“您真是明察秋毫,要说实话,其实从表哥和小芹的事儿闹出来,第一次去龙口村,我就动这个心思了……”

而听了这句,洪禄承同样吸了口气。

“这么早?”

洪衍武嘴角微翘,不免有几分得意。

“是,我当初为什么坚定地支持表哥留在龙口村?就因为我有把握帮助表哥把整个龙口村改头换面,让全村都过上富裕的生活。”

“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我才拿主意出来。一是在等上面的政策形势明朗,二是您说的,上赶着不是买卖,总得人家想干了,才能承我的情,三是我不也得做点准备嘛。”

“现在好了,水到渠成。不是我吹,今后我们兄弟俩齐心协力的话,真弄出个‘北方第一村’来,让龙口村的生活水平远超城里,也不是难事。表哥留下来不但不会埋没。反倒有了安书记的扶持,还会尽早地出人头地呢。”

“那不比表哥上个破大学、混机关强多了?关键是他还能和小芹在一起,生儿育女,这才叫两全其美。而我呢,成人之美之余借个东风,挣点小钱不过分吧?好人有好报啊?您就别追究我了啊,这事儿咱就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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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七章 真意

洪衍武说到最后,又习惯性地开始嬉皮笑脸。

可洪禄承是多么精明的人,哪儿能这么容易被糊弄,一句话,就捅破了他的遮羞布。

“说的好听。可我怎么觉着你口不对心呢。好人?你这个‘好人’做得未免太划算了。人家生产这些东西才能挣几个?定价还不是你说多少是多少?可你懵洋鬼子占得一定是大头儿。这就是你的成人之美?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连亲戚都算计。帮忙都帮得这么市侩。”

可别看被父亲拿话挤兑,洪衍武还真脸不红心不跳。

他振振有词的说,“爸,您对我可有偏见啊。首先我不会刻意压表哥他们的价格的,反而会尽量照顾。其次什么事总得互惠互利才能长久。我要纯帮忙,时间一长表哥他们也会不好意思的。更何况我自己也问心无愧。不说别的,我这主意值不值这个钱?我要刁买人心,满可以不告诉他们卖外国人啊。他们更得承我的情。而反过来说,我找别人也能把我要的东西做出来。龙口村却很难靠自己把东西销出去。难道这不公平?不是按劳取酬?”

洪禄承被顶撞的可有些气恼了,一拍桌子。

“你还挺有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说你。你懂不懂?我说的重点不在于你赚多赚少,而是要你明白,钱是赚不完的。人如果太贪了,见着钱就想伸手,是要吃大苦头的。机会再好也要懂得审时度势,别忘了,龙口村的大集体可不包括你在内,你非掺和进来要有个万一呢?这就是在冒没必要冒的风险!再等等又怎么了?以后有你赚钱的好时候!我的傻儿子!”

老爷子带了感情,骂是骂,可也真是为了自己儿子在着想。

洪衍武听得心里发热,心情激荡下,也索性把心思全敞开了。

“爸,您说的对。这个道理我也明白。不瞒您说,如果我要只是为了自己过舒服日子,有几个钱花,当然没必要掺和。可惜不是,有的人、有的事儿是等不起的。我有许多事都得尽快着手去办,我不能不想办法多赚些钱……”

而跟着,洪衍武就把他创办了服装夜市,怎么帮着别人安排生计的事儿给说了。也把自己一直在买古玩字画和工艺品的事儿给说了。

这些个一直藏着的事儿当然更让洪禄承出乎意料。

老爷子听得惊疑不定,皱起眉头,途中几次想要开口。

可洪衍武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也收不住了。

似乎这些秘密藏着心里太久,他必须得一次性宣泄,释放出全部压力似的。

于是丝毫没给他爸爸插嘴的机会,完全自顾自的一气儿说了下去。

“爸,我自己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可却实在不忍心,眼看着那些跟我有一样经历的人,在‘运动’中走错路的人,想过正常的日子过不上,不得不一直这么错下去。我最清楚,这些人的身上不全是坏毛病,他们也讲情义,也懂孝道。因此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们一把。如果连我都不帮他们,就更不会有人帮他们了。这难道不是积德的事儿吗?”

“爸,更重要的是,那些有意义、有价值、却因人们忽视轻慢,而逐渐失去的宝贵之物,难道您就没注意到吗?拿咱们的文玩字画来说,从清末至今,多少好东西流到国外去了。‘运动’中被自己糟践的就更别提了。而这些文化遗产近年随着海外游客增多,价格才开始逐渐上涨。可即使翻倍,也仍是个白菜价。我不在这个时候,尽量多留一些好东西,那都得便宜了外国人,这难道不可惜吗?”

“咱们不妨再说说单先生,多大学问?对古建的研究几乎无人能及。咱们家的老宅要没有人家,谁能修得好啊?可他的本事偏偏留不下来,因为没人重视没人认。现在一说建筑,出的书全是西洋派。单先生用半生积累,辛苦数载总结的古建工艺,拍的照片,出版社居然不肯出,说除非自费印书才行。那万一这些知识要失传了?不遗憾吗?不说别的,咱们老宅日后要再想修可怎么办呀?难道也弄个红漆绿瓦的糊弄事儿?您能接受吗?”

“还有您和妈,过去总说咱们京城的果脯好吃,饽饽精致,式样繁多。可现在外面卖的那些蜜饯,就是个大糖块儿。糕点呢,江米条塞钢棍儿,桃酥硬的能砸死人。连洪钧这样贪甜食的孩子都不爱吃。”

“怎么回事?没人再好好做了。都图个好做、便宜、省事。我现在就担心啊,真等咱们家有朝一日能把‘衍美斋’重张了,兴许连会做糕点的烘炉师傅都找不到了,那老铺还是老铺吗?这个您想过没有?”

“哎,这就是让我急、让我怕的事儿啊。我们的改革开放是件大好事,能把外国的先进技术和生活方式引进来,也会促进民生经济的改善。可副作用就是,容易对洋人价值观和文化产生盲目崇拜。我们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太绝对,非黑即白,一拥而上,不计后果。本来‘运动’就已经让不少传统的好东西永远丢失了。可如果这种情况是一直持续没有改善,那就是雪上加霜啊,您能想象若干年后的京城会变得多么糟糕吗?”

“我想过了。多半我们的生活会全盘洋化,丧失了我们本土特色。或许就没有麻豆腐,没有豆汁、炒肝、没有华医、没有手艺人了。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个模式,只知道追求量大价廉的国货,就是洋货全面泛滥。到时候我们开汽车,住高楼。却恐怕永远要与四合院、香椿树、葡萄架、金鱼缸作别。如果人人只知道在家看电视,再没人喜欢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那样的日子即使大伙儿都富裕了,您还会觉得幸福吗?”

“所以我不甘心啊。我就想着自己能为以后做点什么,得为以后多点什么。我想要尽可能的多留一点我在乎的东西。我不想让我的家变得不像家,让京城变成只有钢筋水泥的地方,更不能让您和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想法很简单,人人都会犯错,可犯了错的人至少都该有一次改过的机会。那么如果这点放在时代上呢,放在社会上呢?我能不能去试着改变一些……

到此,洪禄承的神色简直是惊骇了。

因为无论洪衍武的着眼点,大胆的推测和愿望,全都是那么另类,那么与众不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听来就像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

可偏偏又具有打动人心的一种力量,甚至能看出一种……赤诚。

“这……这是你的心里话?可……可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你知道你要干的事儿有多大吗?‘古今兼顾,新旧两利’!过去梁思成和陈占祥就这样提出来过?可最后没成,为什么?因为国家承担不起啊,太不现实。你想就凭自己个办这么大的事儿,这简直……简直是……”

“不自量力?白日做梦?”

洪衍武又接过话来,“爸,是您把我想的太高了。实实在在的说,我自知能力有限,并没有像梁、陈二位大师那样的公心。我就是个升斗小民,想的就咱们家自己的日子,顶多再能兼顾一下身边的亲朋好友就好了。可是咱们毕竟是要依托在大环境中生存的呀,如果能做一点,也总比不做要强。”

“像单先生出书的愿望,我出了一万块钱,已经帮他实现了。而李大叔写的东西,我也有刊印的打算。这还不算,表叔不是也在总结医案打算写书吗?我也会照此办理。或许连苏裁缝、王师傅在内,我都能想办法让他们留下点什么呢。”

“另外,为了咱家的‘衍美楼’、‘衍美斋’,我也在想办法寻访过去的饽饽铺师傅,我跟泉子也正在缠磨一个手艺高明的大师傅传手艺。我想,和一切东西比起来,恐怕知识和技艺的传承才是最重要的。真要能把这些好玩意,留到人们认识到它们价值的那一天,兴许就海阔天空,不一样了。怕就怕在此之前,彻底断了。”

“您看,我做的这些事儿再小,再细微,也总会有所不同的。您不是一向教育我们,说做人要说实话,讲良心,做好人吗?我承认我过去没做到,以往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这样太傻了,会让自己吃亏。反其道而行才是占便宜。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您说的这九个字,才是人活一世的真意。”

“人这么活,不是为别的。为的是自己内心的宁静和安康。只有用这样的心态过的日子才快乐。吃饭才吃得香,睡觉才安稳。人也就因此少生病,得长寿。这就跟‘萝卜白菜保平安’的道理一样,这才是‘好心有好报’这句话的道理。”

“所以我也想这样活了,以后会尽力向您的要求靠拢。当然,说实话这一条,对我还是太难。但讲良心,我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做好人,这个标准界定其实相当模糊,但我怎么也不会再去做一个坏人。这就是儿子的心里话……”

洪衍武一番话说完,嘴已经干涩得很难受了。

可他没敢动窝去拿水喝,只是抬眼望着父亲。目光里充满了渴望理解的神色。

而洪禄承表情严肃,也只是抿着嘴回望着他。

好在老半天之后,终于如他所愿,父亲语气温和的开腔了。

“你外面瞒着我干的那些事儿,再给我好好说说,我听听有什么漏子没有。先喝点水,从头至尾说细点……”

“哎!”洪衍武愉悦地应着,跟喝了蜜似的,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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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八章 交底儿

正是通过这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父子俩过了心。

但坦白地说,当洪禄承耐心的聆听完洪衍武介绍的情况,他也无法提出更好的建议。

因为洪衍武在生意上的运作模式实在趋于完美。

首先,所有的生意里,无论上与下,内与外,都离不开洪衍武的统筹与安排。

他的作用无人可替代,用资金、信息、货源和官方支持,牢牢把控着商品的销售。

只有他在,这些买卖的收益和秩序才能维持一种巧妙的平衡,实现高效率的运转。

其次,由于洪衍武制订分配制度相当合理,奖惩分明,有据可循。

这就把所有人的利益绑定到了一个方向,成功实现了利益均沾,携手并进。

当然,最出色的还是安全方面。

哪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官面有宋国甫照应,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且由于营业执照都是别人的,洪衍武的指令又是通过几个指定负责人来执行的,那么追查也只能追到别人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官方证据显示洪衍武参与到了经营之中。

于是这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断层。

另外,如此操作还有一个更加了不得的作用。

那就是把实质上规模很大的暴利买卖,用“障眼法”变小了。

使之成为了不显山不露水,可以闷声发大财的“小生意”。

既不会引人瞩目,也不会让人觊觎。这一手高明不高明?

所以事实上,洪禄承反倒在洪衍武的身上感受到了无尽的惊喜。

他的感受就是,这个儿子如今做事目标明确,规划周全。不但懂得抓大放小,而且真有几分另辟蹊径的本事。

最难得的是,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洪衍武居然所有的举措都符合商业原理。

哪怕是洪禄承自己年轻时候,没经过学习,也做不到这一点。

那么没有别的解释,也只能说明他的儿子是个悟性极高、百年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

但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洪禄承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还是第二天,他跟着洪衍武去老宅看了一眼这小子囤积的东西。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到那儿之后,他还是傻眼了。

因为洪衍武弄来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但“衍美楼”的三栋小楼满了,洪家的后罩楼、四进院儿,三进院儿,外加一个地窖,也居然都放满了。

这八十多间房呢,想想这是一幅什么场面!

要说这也难怪。

因为洪家原本自己的东西就不老少,而洪衍武这几年也一直没停手的东买西买。

另外“菜刀”、“三蹦子”带着几十口子人每天东城、西城的转悠,不间断地收东西,这都一年多了。

那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要是大致估量一下,光家具、瓷器、字画加一起就得有六七万件。

说是满京城的过去大户,家里尚能留下的东西,有三成都到洪家这儿了,这话应该不算过分。

而就这,还不是全部呢。

一起收上来的许多不太像样的玩意,洪衍武还找了个街道小工厂的旧仓库里搁着呢。

还有他西院屋里的近代字画、印石和邮票,存在粮食局宿舍一套三居室里的河捞文物,龙口村舅舅家里代收的那些东西,以及冒充港客从“硬木家具厂”买来,转移到亮果厂完颜老宅里的那些紫檀精品,也都未列入其中呢。

如果这些要都算在一起的话,那恐怕还得再添个院子才行。

于是乎洪禄承草草逛了一个院子就看不下去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他心里明白,这些玩意就是价儿贱,那收来也得数十万啊。

这么大的局面让洪衍武三四年就整出来了,哪怕他亲眼目睹也是绝不敢置信的。

而且这么一来。他越想就越心惊儿子胆大妄为,也越想越气儿子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他。

这样老子的气性发作,找茬的话也就横着出来了。

“老李还真向着你啊?这事儿居然一点没跟我提过……”

洪衍武生怕连累李福背锅,赶紧解释。

“爸,不是您想的那样。这院儿里的东西,我都是先存着别的地方整理的。等到找些事儿把李大叔支出去办,才分批弄进来的。多数还是趁春节李大叔回老家,刚运进来的。而且这几个院又一直锁着,李大叔就没进来过,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说真的,我也怕李大叔跟您说呀。要不干嘛这么费劲啊?当然,我忙也是瞎忙。这都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儿,早早晚晚……”

“哼,我说你怎么突然就跟我说实话了呢。这是没地儿放了。觉着再瞒不住了啊。”

“嗨,您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要想刻意隐瞒,还是有招儿的。您忘了亮果厂的半亩园了?实话跟您说,我弄来的上好紫檀,就放那边呢。有空我带您??去?您得帮我掌掌眼,好好指教指教……”

碰上这么个有主意、敢想敢干的儿子,洪禄承还能说什么呀?也只能感叹一声。

“你小子甭跟我来这套哩格儿楞。你可真能个儿啊!敢情这就是你说的‘做一点’啊?这得多少东西?几十个古玩铺子也撑起来了。你要是‘大干一场’,那还不得把京城掀个个儿啊?还让我指教?我没的教你,比胆儿大,咱俩得调个儿,你是我师父……”

洪衍武却不免因父亲的反应有些自鸣得意,嬉皮笑脸地随杆儿上。

“爸,您别说气话啊,您是咱一家之主啊。俗话说,佛法无边,水再大也漫不过金山去。今儿儿子就把底儿都交给您了。这之后怎么办,我还就得跟您商量呢。”

“您看,这马上就又到‘中秋’了,下半年一个节挨一个节,这么些东西在这儿搁着,难保不让家里人串游的时候看见。到时候,咱跟家里人都怎么说啊?另外我还有些东西,能不能往跨院和花厅院布置啊?”

“还有,现在京城收东西已经不顺当了,好货越来越少,价儿也上去了。我正打算等龙口村那边开始生产,就让帮我收东西的这些人转业去卖货了。以后这种事是不是您能帮帮忙啊?”

好嘛,最后一句话说的洪禄承又是一激灵,惊呼不觉脱口而出。

“啊?你还……还想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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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十九章 境界

坦白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藏着心事的人减轻自身的负担。

拿洪衍武来说,这些事儿从打他从嘴里一说出来,他就感到一种轻松。

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份量先减轻了不少。

而且今后锁院子藏东西,他可就不用再瞒着李福了。

甚至就连洪禄承在内,都得想办法帮他打掩护,一起维持着局面。

这省了他多大的事儿啊。

所以对他而言,从此那可是“鸟儿鸣,花儿香,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了。

但反过来,对他的父亲洪禄承可就不一样喽。

老爷子招谁惹谁了?都已经是拿退休费的人了,就因为有这么个能惹事的破儿子,从此也就有了操不尽的心。

那可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但没办法啊,谁让自己的儿子这么能折腾呢?事已至此,不管也得管啊。

而且这小子居然还说出了“我可不是要据为己有,万物过眼皆是空。纵观历史,任何人都不过是这些东西的暂时保管者”这样的漂亮话。

那么老爷子信以为真,受道德使然,也就心甘情愿成了一头被拴在磨上的“驴”。

可这下就算是摊上事儿了。

比方说,显而易见的,这些么些物件的甄别、归纳、整理,恐怕就得落在他的肩膀上了。

这多大的工程量啊?

只是话说回来,除了他,旁人也做不来啊?

因为就连王蕴琳和允泰这兄妹俩也一样。

别看辨识古董是行家,可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却没有洪禄承管当铺的本事啊。

所以这就该着。洪禄承前半辈子学那点生意经,如今看来竟然是为了儿子学的,这会儿给用这儿了,成了儿子的“大司库”。

但这还不算完呢。就这样,老爷子还嫌事儿少,自己给自己招事儿呢。

这不,就因为洪衍武抱怨了几句,说现在京城想用便宜价钱收点好东西,已经越来越难了。

这洪禄承就多了句嘴,说津门过去有租界,曾是清廷遗老遗少、北洋废官和白俄贵族的聚居之地,也是土洋结合的妙处。虽然京城行市起来了,满可以去津门看看啊。那儿的好东西同样不少。

嘿,那这洪衍武还不蹬鼻子上脸啊?

这小子当时就抓着话把儿了,又给他爸爸派了个差事。

“爸爸哎,既然您是行家,那去津门淘换东西这事儿就拜托给您了,回头我把钱给您。对了,您要乐意呢,也可以带我妈去啊。既多了个专家,你们老两口也能一起散散心啊。”

好,这不就等于是洪禄承自己给自己一竿子支津门去了吗?

当然,老话讲“皇帝不差饿兵”,越是亲信得力的大臣越得高官厚禄地封赏笼络。

洪衍武也一样,不可能太对不起他爸爸了,怎么也得让老爷子的旅途舒服、舒心点儿。

所以那就花钱呗,资金他给了两万,还允许老家儿吃回扣。

说不用都买了东西,多余的就算他孝敬父母了,下次去下次再给。

另外呢,还单独出钱包了边建功的车,要用汽车送老两口去津门。

这样的“仪仗”,已经相当于局长待遇了。

既能免得他的父母受奔波之苦,也可以让边建功代为照顾父母,很是方便安全。

最后,他还大言不惭的嘱咐父母,说让他们多在津门玩两天,不用着急回来。

什么五大道、劝业场、塘沽都去逛逛。什么起士林、登瀛楼、狗不理也都去尝尝。住就住“利顺德”,关键得玩儿痛快了,可千万别给他省钱。

那口气,狂极了。

但不得不说,绝没有花钱的不是。老爷子对儿子这“豪华之旅”的安排倒挺满意。

这一高兴,不但欣欣然带着老伴儿上路,趁着暑假没结束,连闺女洪衍茹和大孙子洪钧也一并带去了。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祖孙三代一起出游的旅途之中,老两口对儿子的看法也来了个大调个儿。

因为当王蕴琳说起洪衍武来,还在因他的“烧包”之举,担心他把钱不当钱,怕他以后有朝一日吃苦受穷的时候。

洪禄承却于微笑中给了儿子一句相当高的评语。

“你放心,绝不至于。咱们家老三,非但穷不了,而且做人也已经有点境界了……”

这话要是被洪衍武亲耳听见,那非得对着镜子臭美上三天不可。

不过咱们实话实说,尽管洪禄承自认在生意上挑不出洪衍武的毛病,但真正谈到境界,却还得属他这只老家雀儿。

因为老爷子毕竟是洪家家主在三个儿子里看中的继承者。也是洪家十几代人的从商之道的唯一传人。

他精通实务,早在中学毕业,就开始在自家的铺子里学习、历练。

而且商业天分也极高,即使生逢乱世,也从没做过亏本买卖。

那严格说起来,是一位秉承商业传统,经过几十年动荡市场和国情考验的商业大师啊。

岂能是洪衍武这样只靠前世记忆和偏门经验的野路子可比?

别的不说,既然眼下发现衍武早就涉足商海,老爷子也就没必要等他厨艺学成,再满足他的好奇心了。

因此已经应他的强烈要求,提前把赚快钱的办法告诉了他。

结果就这么几句随便的点拨,落在洪衍武的耳朵里,就跟听到金科玉律似的,长久以来的困惑被一语道破。

老爷子说的什么啊?

敢情赚快钱的方法就两个字“渠道”。

洪禄承做出的具体解释是,经商表面上看说的是买卖,但本质其实指的是完成买卖的渠道,所有的利润也都从渠道而来。

过去商人不事生产。原始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

后来尽管出现了商人自己办厂、开矿,但工厂和矿产本身,同样是商人为了包揽物权,掌控一种渠道啊。

而且就算是把工厂和矿产划成生产方,可要是和专门负责售卖的店铺相比,实则利润的大头儿也仍然掌握在店铺手里,真正的生产者分润的比例极小。

因为你东西再好,也得求着我帮你卖,否则你就一个钱也没有。那卖多卖少,怎么分也就是我说了算了。

另外渠道也是多头做的,有本事把渠道由多变少那是霸盘,垄断利润自然是高。

反过来,要有本事破除桎梏,另辟蹊径,找到新的渠道,那赚到的钱也肯定少不了。

再换言之,能囤货居奇,或是有本事卡别人的脖子也可称为渠道。

只要让别人绕不过去又逃不了,自然便可坐地起价,分润厚利。

总之,商人的所赚取的利润不过是根据渠道的价值而论罢了。

那么要赚快钱,只要从最新、最热、最供不应求的需求来考虑,找到如何能更便捷、更廉价、更高效地满足这种需求的渠道便可。

当然,渠道也是有优劣的。

官方权力为上,资本实力为中,眼光和点子为下,这就决定了从中取利的时效性和风险。

而你越是能提供别人提供不了,又必不可少的渠道,利润就越丰厚。

就这些话,堪称是洪衍武所听过的,对“投机倒把”最贴切的解释。而且也符合现代商业理论中“销售为王”的四个字。

但要仔细地琢磨琢磨,偏偏又不是这两句话就能道尽的。里面似乎还有更深刻的东西,那真是滋味无穷啊。

可不嘛,拿他自己来对照,哪一样生意不是从“渠道”出发的?

以外汇券为基础的的商品买卖和服装夜市,几乎都是破除了官方桎梏,通过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来分润市场实现牟利的。

而其中又以获得官方支持的服装夜市最省心省力。

至于外汇券主要依靠资本实力,比起服装夜市风险就高了。

但再怎么,也比过去纯靠眼光取利的“电影票务”好做多了。利润更高,竞争者也更少。

其实他自己最明白,当初做电影票的时候,要不是有暴力支持,能实现局部垄断,那一行的饭其实不怎么好吃。

至于炒卖海参、囤积古玩、邮票和烟酒进行的投机,那就属于是眼光和资本并用的综合模式了。

最大的缺陷就是行市是不可控的,涨跌概率常常会受偶然和意外的影响。而且来自官方的管控和限制政策,也往往是可以致命的。

那么投机者的生死,就永远会笼罩在市场规律和政治权力这两者之下。

所以话说到根儿上,赌博的永远比不了开赌场的。资本、眼光都比不上权力。

真正稳赚不赔的,那还得说能够提供这种投机交易的合法渠道啊。

就比如说邮局、邮市、古玩城、拍卖行、券商、证券交易所……数不胜数啊。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这个问题思考到这儿。那么难以避免的,洪衍武也就顺势生出了另一个疑问。

他记得父亲还说过,万年基业要靠“心”,洪家从不稀罕去赚快钱。可惜上次这事儿被边大妈用耗子药的事儿给搅了。

他此时一想起来,也就必然会再次追问,和赚快钱相对的,父亲所说的“心”到底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洪禄承也回答了,同样是两个字。

“依赖”。

没错,尽最大的努力,不惜任何方式,让顾客对商家产生依赖心理。

通过服务、价格、技艺、乃至是感情,追求的永远是给顾客最完美的感受。

一旦让顾客对商家产生信任感和成瘾性,那买卖也就成了。

为什么过去贸易大宗会是糖、盐、烟、茶啊?因为这是不断消耗的瘾品。

为什么黄赌毒有暴利啊?这也会让人上瘾。

而洪家的商道,或是说商业核心,那就是在普通的买卖上也力求创造出成瘾性来。

不光要拥有独特的商品,也要有殷勤周全的服务,还得有公道的价格、童叟无欺的名誉,以及常年积累的主客情感。

只有这样,最终才会形成让京城人认可的商誉口碑,创造出百年不倒的金子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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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章 开窍

尽管洪禄承本人没有太在意,但他对洪衍武讲的这些话,产生的影响实在无可估量。

因为首先要知道,洪衍武做生意,走的可是野蛮式的投机路子。

对市场的实践经验,他积累的挺多,懂得的歪门邪道、阴谋诡计也着实不少。

可要说到实处,他的商业天分和境界,其实并没有洪禄承所想象中那么高。

这小子之所以做生意顺风顺水,点子层出不穷,主要还是托了重生的福。

正因为有对历史的了解,亲眼见别人这么干过。他才知道这么干能成,这才敢于照猫画虎,付诸实施。

他虽然也有点小聪明,可他的创新,说透了只不过是凭已知的经验尽量弥补前人的不足,不犯别人犯过的错误而已。

最关键的是,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分散的,在判断情况是否有利,和该采取什么样的后续措施的时候,完全是凭直觉、凭经验。

这样的他,做点小生意还行,真要把企业办到了世界五百强的规模,那可就超出他的能力,玩不转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历史一旦发生重大变化,失去了对未来的掌握。或许只要一个马失前蹄,就能让他前面的成功化为乌有。

那么不用说,他身上最缺乏的,就是能把一切现象都联系成一体,能让他清晰分辨出实质情况。还能以此做出合理解释,并正确判断未来大势的商业理论。

而他从洪禄承这些话里所得到的,恰恰正是这一点。

况且由于这还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悉心教导,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儿子彻底的明白,尽快的掌握,洪禄承给予的所有的解释都是精辟入里,直指核心。

并不会像大多数经济学专家教授那样,为了沽名钓誉,总故意遮遮掩掩、含混不清,非要把简单的东西给复杂化,好以此衬托他们的学识,培养观众的崇拜感。

那么说真的,这可就有点与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在对上灭绝师太时,骤然领悟“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这几句话时的情形,好有一比了。

也有点与风清扬传授剑法时,令狐冲听到那宛如惊天霹雳的一句“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又如何来破你的招式?”的情景,极为类似。

总之,洪衍武的感受如同突然开窍的令狐冲、张无忌一般,同样是“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不夸张的说,如今突然听闻这洪家数代人精粹的智慧与知识,洪衍武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产生了一种厚积薄发的进化。

自己都能明确的感到自己,和过去彻底不同了。

他惊讶的发现,其实只需用父亲说的观点来观察,无论任何买卖,他几乎一下就能找到最关键的核心部分。

有了“渠道”这条经线,和“依赖”这条纬线,他就能轻易的测量出一个行业利润的来源,和经营模式上存在的不足。

也能很快发现改善的办法,并判断其是否存在更多的商业潜力可挖。

说白了,他似乎突然间拥有了一双可以看到商业本质的“透视眼”,那自然是要多兴奋有多兴奋啊。

所以这样一来,在洪禄承离京的这段时间里,洪衍武几乎一有空就在琢磨其中的道道。

他痴迷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想过去、想今天、想未来,从大清盐商、洋行买办,到官倒儿、煤老板、地产商,再到金融巨子,互联网的风云人物,通通在他心里过了一遍。

甚至因为太过沉醉于其中,他呈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状态。

弄得身边的熟人不免都担心起来,还以为他有了什么心事、遇到什么难事呢。

谁能想到,他是心中默默“进化”呢?

当然,任何知识都必须能解决实际问题才有价值,光说不练可是假把式。

哪怕让洪衍武如获至宝的理论再好,可想终归是想,没经过实践考验,终归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不过要说偏偏也巧了,就在骤然“得道”之后,洪衍武正按捺不住内心“寂寞”,难以克制跃跃欲试的冲动之时,还真就有了这么一个迫在眉睫需要尽快解决的问题,放在了洪衍武的面前。

怎么回事啊?

嗨,敢情麻烦竟出在服装夜市上。

如今哪,经历过夏季热销,服装夜市的情形本可以说是一片大好。

洪衍武不但稳稳当当享受着三万五的租金纯利,服装批发买卖也滚雪球一样的壮大,收益惊人。

那么自然而然,八月份服装夜市的营业额也一举突破了八十五万,创造了新的高度。

这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捞足了银子,成功实现了共赢。

但可惜的是,区政府得知这一消息后,却并没有太高兴。

领导随后的表扬很平淡,反倒是刻意针对不足,在电话里说了足足有十分钟。

而当宋国甫着急忙慌把区里的意见反馈回来,洪衍武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原来自从摊位高价出租给外人开始,区服装公司的积压货物就渐渐没人愿意代销了。

因为从利润出发,这些新来的个体户们肯定乐意售卖利大畅销“广货”啊。

结果八月当月,恐怕是区服装公司对服装夜市个体户批货最惨淡的一个月,整体数据显示,个体户们从区里进货量居然不足一万元。

想想看吧,那上头要有好脸色才怪呢?

千万别忘了,区里办这个服装夜市的初衷,就是为了解决区服装公司的积压货物问题的。

让你们个体户挣钱不过是捎带的事儿。

真要是弄得本末倒置了,反倒冲击本地服装制衣业了,哪谁还愿意带你们玩儿啊?

弄不好,服装夜市因此取消也就是屈指可数的事儿了。

这当然绝不该出、也绝不能出的疏漏,洪衍武不敢怠慢,赶紧想辙补漏儿。

可他也知道,租摊位的个体户既然承担那么高的租费,再强迫人家卖不好销的货色,就有点不讲理了。

这样他就只能先让泡在秀水街的那帮个体户去区里进货。

但这样做仍然存在问题,因为秀水街的客户群是外国人,眼界颇高。

他们对国营厂的死板款式哪儿看得上啊?

亏本卖都没人要。洪衍武的人听命进了货卖不出去,却还不得不继续进,这样越来压的货就越多。

要说还真是多亏老爷子临走时候跟洪衍武聊了这么一次。

因为经底下上报最新的糟糕情况,洪衍武不得不重新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最后,还就是因为他爸爸留下的话,他才能悟出了一个新的高招儿,妥妥当当就把事儿给解决了。

否则的话,弄不好这事儿就得成个坎儿。

多少都会破坏他在手下人心中,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英明神武、全知全能的形象。

要是问什么高招啊?

简单,还是在那两个字上——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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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一章 学以致用

1982年8月底,就在共和国一边抗议日本文部省歪曲侵华史,要求日方尊重历史事实,在中小学教科书中恢复历史真面目。另一边又在同日本民间友好联欢访华团举行友好联欢会,庆祝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这一天。

就在遥远的台北,有一个名叫罗大佑的放射科医生,心怀忐忑,带着一把吉他走上舞台,举行他的第一次个人演唱会的这一天。

这一天下午17点钟,在京城前门楼子底下的三岔路口处,也开来了一辆解放牌的大货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马路边。

而超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这辆货车可并非只是简单的停泊。

因为随后下来了两个人拉开了后车厢,然后在放下的挡板上和汽车车头上,都分别挂上了一块标有“厂家清仓,减价处理”字样的大红布。

再后来,居然一个人坐在车厢里,一个人站在车下头,就这么吆喝上了。

“瞧一瞧了,看一看,清仓大甩卖啊!”

“走过,路过,别错过,优惠处理,时间有限!”

众多的路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辆汽车居然是厂家自己来销货的。

要说这种情况可是真新鲜,这个年头谁也没见过这么卖货的呀!

这忒能对付了,真是不论场合,挂个幌子他就能开张啊!

何况工厂的产品向来不都是商店卖吗?这怎么变成他们自己来了?那今后商店不得喝西北风去?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蹊跷,吆喝声让解放货车一下成为了行人们眼中的焦点。

这又赶上了下班时间,再加上“优惠”和“有限”这两个字眼儿也充满了诱惑。

那么不自觉的,许多人驻足停车,围拢过去看究竟也就成了必然。

事实上,没过五分钟呢,解放车车厢后面就有了好几十口子了,簇拥在一起,往车厢里观望。

还别看车里商品的种类实在单调。除了衬衣就是短裤,还有男女凉鞋而已。

样式也挺普通,几种商品就摆在后车厢的最外沿,都是商店里的常见款。

可问题的关键,是那阵势着实惊人啊!

且不说帆布笼罩的车厢里面,那摞着的货物跟山一样,严丝合缝塞满了车厢。

就那两个卖货的,一人拿着一个茶缸子,全都是一副横眼瞅人的大爷样,比商店里的服务员看着还不好打交道。

嘿,这就是标准的国营的派儿,没跑儿。

于是这么一来,这一切反倒形成了一种暗示,登时就勾起了人们的购物欲。

让大家克制不住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开始询问起货价来了。

要说这种现象可不奇怪。

因为这个年头,大家都有个思维惯式。觉得公家的东西再怎么样,质量确实有保障啊。

而且价格是国家定死的,很少有优惠的时候。一旦能碰上减价处理,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用不了也大可以先买回去,或攒着自己日后用,或转给没赶上的的亲戚朋友。

哪怕就是服装也一样。

因为尽管服装有流行不流行的区别,可除了年轻人之外,大多数人是不追时髦的。

要的就是个禁穿,划算即可。

甚至有时候颜色,款式即使不合适都能对付。

总之,就是出于对公家的信任和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才让大家这么痛快打开腰包的。

这不,有一个从后面挤过来的的干瘦小子还不放心呢。

他掏钱之前,在乱中扯着嗓门,还特意询问了一句。

“你们这是公家的吗?哪个厂子的?怎么这几样东西的商标,都不一样啊?”

结果一个卖主儿马上就硬邦邦顶回来了。

“废话!怎么能不是公家呢?你们家有汽车啊?没错,商标不一样,可那又怎么了?我们是服装公司的人,那底下管的厂子多了。有什么稀奇?”

另一个则更不客气。

“我说,你要买就买,不买甭瞎打听,还跟这儿充领导,没看忙着呢吗?我们没义务跟你汇报……”

好,这叫一个牛啊。

可人就是这么贱,越这样,大伙儿还就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连那干瘦个儿自己也不以为意,反陪着笑,指着一双黑色的男凉鞋,越发客气了。

“我买我买,您甭生气。这鞋多少钱,有二五和二六的没有?”

对方的口气缓和了点。

“这个啊,六块五。你是一个号要一双吗?”

干瘦个儿想了一下,却又提了个要求。

“要那样的话,能不能再便宜点?”

可没想到这一来又遭到带着气儿的呵斥。

“我们是公家,不兴讲价,这已经够便宜的了,知不知道?这鞋比商店便宜两块呢?你这人,找便宜没够啊!”

干瘦个儿一听便再次堆笑,点头哈腰的说,“既然这么划算,那……那一个号给我两双吧。我买四双。”

可谁都没想到,这次他依然迎头碰了个钉子。

卖货的居然声称,因为商品有限,上级为了惠顾广大人们群众,下令每人每样商品限购三件,多了不卖。

好,干瘦个儿这下也急了。

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非说这事儿没道理,花钱买东西,凭什么不卖?自己家里哥儿仨,加上一个老父亲,差了谁也不合适。

可卖货的也有自己的道理,说经理的死命令,他也没辙。要买顶多三双,否则就拉到。

就这样,接下来也就开始了反反复复的扯皮。

要说这俩卖东西的倒真有点能耐,嘴和手一点不耽搁,一边跟干瘦个儿掰扯,另一边竟一点没耽误正事儿。

报价、拿货、收钱、找钱,有条不紊,不带错的。也算一绝了。

可更蹊跷的却是,他们越扯皮声音越大吧,招呼来的人也就越多,货卖的就越快。

甚至许多人都因为听见干瘦个儿的遭遇,觉得少买就是吃亏,多买就是多赚。

这样身上只要带的钱够,那很少有人不可着三件买的。

好在耗了半小时之后,卖货的似乎因为顾客越聚越多,对眼前无数只拿着钞票的手,也有点应付不暇了。

于是这场口舌之争终于休止,干瘦个儿取得了最终胜利,如愿以偿的买到了四双鞋。

但是更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小子以一副欢天喜的姿态从人群里挤出来后,却没急着回家,而是拿着四双鞋溜达到了二十多米外的一处冷饮摊儿前。

再然后就不是他刚才的模样了。

四双鞋一撂手,满不在乎的扔在了地上,这小子却侧身凑头过去,很认真的跟摊子上两个正拿汽水瓶子抽着烟的人低声细语起来。

当头汇报的第一句就是,“洪爷、陈爷,货已经卖了三分之一了,我戏演得还行吧……”

所以这俩人是谁也就不用说了吧?可不正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嘛。

说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洪衍武悟出的主意——冒充公家闹市促销。

这不,洪衍武一听完了汇报相当的得意,挥挥手让那小子一边歇着去,这就跟陈力泉臭显摆上了。

“怎么样,咱哥儿们这主意高明吧?看看,才半个小时,就卖了这么多。照这样一个礼拜来这么一趟。一切问题全解决。”

陈力泉可还有点想不明白呢。

“你说真够怪的,同样的货,难道上了‘大解放’就香些?当初在服装夜市咱们以更低的价钱卖,也没见这么热销啊?跟抢都差不多了……”

洪衍武便给他做详细解释。

“为什么我要用汽车来拉货啊?一个是能显出实力来,更让咱们像公家单位。二来解放车停在这儿本身就招眼,容易把人引过来。三来,在一个车上卖,又限时限购,自然比服装夜市几十个摊儿散着铺货,长期供应,更容易营造出‘机会难得’的氛围来。四来,这块地界儿位置也特殊。正好位于天安门、大栅栏、和京城火车站居中的地方,外地旅客那是最多不过的。即使本地人不上当,那不还有这些人呢吗?咱们的老百姓,你还不知道?干什么都容易追风,你买我也买,这不就成了抢购了。”

“对了,最后还有一条额外的好处呢,有了汽车还安全呢。咱都不怕工商来查,我在这儿的工商所门口安排眼线了。只要有人蹬车过来报信,一眨眼的工夫,咱们这边就能收拾利落,上板儿开车就走了,哪儿逮去?虽说是每趟多出了二百块车钱,可东西价儿卖的还高了呢,远比咱们在服装夜市卖合适。”

“另外呢,我也想好了,为长久计。咱今后就打一枪换一地儿,今儿是这儿,下次咱王府井,再下次就奔了鼓楼了。满京城那么大,咱可着热闹地儿兜着圈卖呗。即使退一万步讲,就是真逮着也不怕,反正半真半假,咱上面确实有区服装公司啊,又不是真的无照摊贩,顶多算跨区经营而已。罚点钱写个检查的事儿……”

“当然了,说到底,这还得多亏我们家老爷子有能耐啊。一句话给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要不然我也想不到这个招儿啊。渠道?听听,这是多么美妙的词儿。我现在告诉你,我最新的领悟就是。压根就不用真找到一条便捷、实惠,能满足市场需求的好渠道,因为你只要让别人相信你是,就足够了……”

听到这儿,陈力泉也不由一拍大腿感叹上了。

“哎呦,我说你就别谦虚了,什么全是老爷子的功劳啊?你自己也够可以的,这是青出于蓝啊。就你这脑子,绝不是凡人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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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吉兆

这头,洪衍武终于找着好办法把区政府的不满给胡撸平了。

而另一头,老爷子这趟津门,也没白跑。

事实上,洪禄承还真是一点没辜负儿子的托付,把洪衍武给的两万块钱几乎全用在刀刃上了。

虽然带回来的东西不多,也就十件出头,但那得说是老两口会挑会买,样样弄回来的都是绝对精品,全是够格放进故宫的东西。

一对“福禄延绵”明弘治黄釉镂空转心瓶是最大的,其次是一个雍正朝盘龙五锦的扁壶,一各康熙古月轩的“玉壶春”瓶。

而小件儿有三,一个翡翠扳指,一方宋代端砚和一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但价值最高,最为难得的还得说是字画一项。

正因为有了王蕴琳这位专家同行,碰上好东西才敢毫不犹豫的出手。

这次他们不但用大价钱买下了一卷黄庭坚的大字书法《仁亭诗卷》,一卷颜真卿抄录的《金刚经》,一幅由郎世宁所绘的《乾隆大阅图》之分卷《幸阵》。

而且还幸甚之至,居然发现了完颜家远祖,嘉庆朝完颜麟庆手书的中堂一副。

那不用说,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的东西了,必须得拿下啊。

能得到这件东西,这对于允泰和王蕴琳而言,又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

至于洪衍武呢,其实让他满意都用不了这么多东西,光是那对儿镂空转心瓶便已足矣。

这是因为前世的2010年,洪衍武为了反水出逃,和外国人商议“质押股权”的时候,正好当时伦敦就拍卖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

这件瓷器,在拍卖场上大大超出了原本80万至120万英镑的估价,最后是以折合人民币5.541亿元的价格成交的。

消息传来,不但国内媒体疯狂报道,就连当时正跟洪衍武讨论股权问题的那个老外,就这个新闻还和他专门聊了一会儿,表示难以置信华夏的瓷器会值这么多钱。

所以说,这件事给洪衍武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那么现在好了,他手里也得了一对。

即使他再不懂行,看不明白工艺和艺术价值。可他知道这都是官窑啊,又都是镂空转心瓶。

况且一件和一对,清乾隆和明弘治的差距,都在那儿明摆着呢。

再怎么着,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呀?难道拿两万换回来好几个亿,还不划算吗?

于是满心欢喜下,8月30日,洪衍武便又要在建国饭店,京城首家法国餐厅杰斯汀(Justine’s)设晚宴,来款待他的亲人们。

一是父母接风洗尘,顺带为庆祝洪衍茹和小洪钧新学期的来临。

要说跟父亲交了底儿的好处,这时候也就体现出来了。

别看家里其他人对这个提议纷纷反对,都有点嫌贵,怕洪衍武把手里的几个钱给糟践了。

可父亲却痛快地做了主,一句“都去,不吃他吃谁的?咱们多花点儿,他还能安生些”,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而且这次到了那儿吧,老爷子一高兴,还主动开了两瓶“香槟王”,要了一块两磅重的“拿破仑蛋糕”,让洪家的孩子们终于品尝到了真正的香槟和正宗的西点。

这多好,洪衍武花钱都花得痛快。

因为显然从此之后,他再也无需为解释自己经济来源,跟家人耗费无谓的口舌了。

或许这次津门之行,能找到祖上的亲笔手书,对于完颜家的后人来说,本身也是一种吉利的兆头。

两天之后,在京城西南方向的龙口村,安书记专门召开的全体村民大会,进行的同样很顺利。

谁都没想到,筹办手工艺品工厂和提拔兆庆为厂长这两件事几乎是以全票通过的。

而且通过之后,每个人都热情洋溢,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远比安书记以往召开的任何一次村民大会都要成功。

其实这也难怪,如此结果固然是因为安书记在村子中的威望高、辈分高、是支书。

因为安姓几乎把持了所有要职,村委会仅仅只有几个支部组织委员是姓魏和姓宫的。

但关键还是因为思想的解放和政策的开放所带来的财富观念的深刻变革,早已激活了人们改善生活的强烈愿望。

靠鸡蛋发财的梦想虽然可以破灭,但被时代唤醒的对财富的向往与追求却像一个逃出牢笼的精灵,再也不会束手就擒。

兆庆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在大会上不但公开宣称已经从亲戚手里借来了五千元启动资金,还做出了要带着村民致富的许诺和保证,这才会一下获得村民们发自内心的支持的。

事实上,哪怕安书记没有提前为他做说项,疏通好人脉。即使他没有安书记这个岳父,他也肯定会获得大家伙的拥护。

当时,兆庆自己是这么说的。

“谁愿意受穷?我想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还会想念以往的穷日子。咱们饿着肚子,折腾精神,已经折腾了几十年,如今谁还有精神再折腾?到了今天,谁不想为自己干点实惠的事情呀?”

“那什么实惠?赚钱最实惠。有了钱,才能吃饱肚子,穿新衣服,盖新房子,咱们村的光棍汉们才能娶上媳妇。可咱们要赚钱,用什么法子赚钱?大家现在都知道,鸡屁股银行已经不吃香了。如今也就是我养鹌鹑日子还好过一点。但要是大家一起养,马上这个也不赚钱了。”

“所以要让大家都过得好,只有一个现成的办法,就是做开工厂,彻底摆脱咱们靠天吃饭的处境。农民和城里人差在哪儿呀,不就差在这儿了吗?城里人有固定的收入,可咱们没有。城里人有各种福利保障,可咱们没有。但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因为从这一天,从我们工艺品厂成立的这一天,我们就开始有了。”

“当然,尽管一开始我们的录用的工人名额只有六十人,尽管福利保障暂时还不能实现,但什么都是一点一点做到的。大家只要能跟我一条心一起干,我发誓一切都有可能会实现。”

“在这儿,我能给大家做出的先期保证是,工厂的工人全凭本事录取,进厂核定工资,和城里工人赚一样数目的钱,一样每月按时发放。而一些手艺高明,却无法去工厂上班的家庭妇女也不要紧,还可以做些计件加工的活计,赚些外快。至于到了明年,我要把咱们工厂的规模扩大到一倍以上。”

“而这三条如果有一样实现不了,就让我下台。如果开厂亏了钱,我也自己来赔。因为我来干是就为了咱们村全体的利益,是为了让大家一个不拉,都能过上好日子。大家说,行不行?干不干?”

而他的话音刚落,全场“哗”一下就象开了锅。

许多人一边鼓掌一边喊,“好呀!能人出来啦!”

“坚决拥护安支书的决定!”

“谁不干谁不是娘养的……”

“是龟孙子!”

“是狗日的!”

穷苦久了的农民就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表明他们的态度,杂乱说明心齐,粗俗说明激动。

而随后,又让全场有一下子骤然静下来的缘故,那是因为兆庆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现场真的拿出了五千元现金交给了村会计。

这些钱换手的过程,就像举行一个堪比敬神和叩拜祖宗的隆重仪式。

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看呆了。

老半天才有人说,“妈呀,这么多钱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确实,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对穷惯了的人吸引力更大的了。

灵魂一旦觉醒,一旦看到希望,为了摆脱穷苦,这些农民甚至可以献出生命。

从这一刻起,龙口村就再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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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佩服

无论对于哪一个商人来说,社会上的重大变化往往都意味着最大的生意机会。

作为共和国来讲,打开国门之后,来到首都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这便是当代最重要的变化之一。

这一点对大部分京城人来说,其实并不太难感觉到。

因为天安门广场上,故宫前,王府井,使馆区这几个地方,各种肤色的“歪果仁”一直都在与日增多。如果以年来计算,更是以几何速度来爆炸的。

还有,“京城饭店”、“友谊宾馆”这些涉外宾馆越来越人满为患,甚至新开张没多久的“建国饭店”,入住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而“聚德全”在京的几家门店,如今每天接待的顾客已经有四成是外国人和港澳同胞,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感觉到这种变化是一回事,但懂得穷人要和有钱人做买卖这个道理,能清晰地把这个现象与赚钱联系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

整个京城也仅有不多的聪明人,才注意到了这些洋人本质上是一个个流动的钱包。

像倒腾外汇券的“黄牛”们是一批,从外交公寓的外国人手里“收破烂”的有一批。

也有教外国人汉语的,帮外国人做翻译的,甚至还有出卖肉体陪外国人睡觉,或是傍着外国人,狐假虎威,行骗懵钱的。

而就是这些聪明人,也没有一个能像洪衍武这样独具慧眼,发现旅游商品这块大蛋糕的。

因为实事求是的来讲,旅游商品这个概念在我国一直都是没有的。

过去,我们对外国人的生活毫无限制,这些传统玩意也实在没什么新鲜的,外国人来到京城,想买这些小玩意,随处可以卖到。

同时我们的商家又一直把古玩、茶叶、丝绸、绣品这些高级商品当成普通的买卖来看待。

只要进店都是客人,掏钱就够了,谁管你是出于什么动机来买呢?

所以也就从未有人把这种特殊的市场需求单独区分出来过。

但改革开放之后可就全然不同了,改变恰恰从这时开始。

一方面是共和国对入境的外国人管理严格,限制很多,购物、吃饭、住宿都必须在指定地点。

另一方面,传统工艺品的生产长期不受重视,在“运动”中日益凋零,民间艺人几乎不复存在。

而眼下私营经济的恢复又刚刚才开始起步,重新开始做买卖的操业者甚少。

于是老外在这方面的需求便很难再得到满足,一个需求庞大却几乎毫无竞争的市场也就这样形成了。

实际上不少来华夏旅游的外国人都是“揣着钱来,又揣着钱回去”,还常常会抱怨说“华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旅游纪念品的国家,京城是唯一没有旅游纪念品的首都”。

以洪禄承的眼光,一经洪衍武提醒,是很容易就看到其中蕴藏的厚利的。

那么由此可知,洪衍武能“想到”这一点,在他爸爸洪禄承的眼里,是多么的“有创意”啊。

事实上,尽管嘴上没提起过,但老爷子的内心,是很有点自愧不如,相当佩服儿子的。

但反过来呢,谈到具体经营和规划方面,可就该换成儿子来佩服老子了。

说实话,洪衍武也有点本事不假,他自己把其他的几样生意不规划的挺好吗?

可别忘了,他经营上的优势主要还是体现在制度制订和掌控人心上。

额外的一点小聪明都体现在了怎么发现渠道、运用渠道和有效利用现有条件、如何降低成本上了。

这点本事,主要得益于他过去房地产商兼顾流氓的从业经验,和重生带来的“远见卓识”。

但他的弱点恰恰在于从未涉足过需要不断开发产品,为大众提供长期服务的实体行业。

说白了,他这个野蛮生长的投机主义,是完全跟着记忆中的热点走。

市场上缺什么就卖什么,什么利厚就卖什么。而对于产品和服务的认知,却完全是初级认知。

想想看,他之所以从“花城”进货,让底下人就认准牛仔裤,不就是怕踩错步子吗?

这本身就是一种欠缺能力的表现。

而他这方面的缺陷,在商品紧缺的时代还不会太明显。

但如果没有了重生优势,一旦进入百花争鸣,人们的需求变得多样化的时代,他就该越来越感到头疼了。

如果按洪禄承的理论来看,这也就是习惯了靠渠道捞偏门的副作用了。

那么如果让洪衍武自己来规划旅游商品的话,按他的设想,应该就是全面撒网,遍地开花的游击战。

凡是有外国游客的地方,就该有他的人。

至于具体商品上,只要有民族特色,成本低就好,拿过来打着纯手工的旗号就卖呗。

反正是杀“外国猪”,又不会有回头客,搂头按脖子就一刀,能放多少血放多少血。

但实话实说,如果真的要按照这样去办,痛快是痛快了,恐怕收益就会大打折扣了。

因为他忽视了一点,旅游商品和他从事的其他生意最大的区别就是,那不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刚需”,也不是“瘾品”。

千万别拿外国人当二傻子,人家买这些东西不过是心情愉悦下的锦上添花之举。

买可以,不买也可以。哪儿能明知道是坑还往里头的跳呢?

必须得看上眼,真心喜欢,价格还得合适才行,不会跟着你的指挥棒转悠的。

事实上,失败的例子早已存在。

洪衍武有所不知的是,其实政府的相关部门也没他想象的那般迟钝,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旅游购物的创汇机会。

早在1979年,京城的有关部门就制作出来一些旅游纪念品投放市场。

比如为“聚德全”生产的烫有“京城烤鸭留念”的烫花冬青木筷,具有烤鸭店特色的小国画、明信片,和体现该店特色的包装盒、包装纸和彩色画页。

颐和园也有“面人郎”捏制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贵妃醉酒”、“红楼梦”等作品,以及书法家孟庆甲的指书作品。

此外,京城的首饰厂还与景区联合生产了一百五十余种旅游纪念品。放在景区和宾馆、饭店里出售。

但即使这样仍旧于事无补。外国人的不满并没有得到有效好转,仍旧怨声载道。

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没摆脱计划经济的思维模式,错误的认为生产出什么,人家就得买什么。

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是没有特色,让外国人不感兴趣。就是太雅,文化隔膜太大,外国人根本理解不了。又或是直接被外国人当成了广告宣传品。

再加上窗口式的死板销售是一种很被动形式。

所以这些玩意只能创造出很少的局部效益,总体情况十分不尽人意。反落入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处境。

为此,我们的旅游部门不免发出了“外国人究竟要买什么”的哀叹,企业生产者也发出了“旅游业需要工业部门生产些什么”的疑惑,相关研讨会更是就此问题开展了无数。

但由于这些官老爷和企业管理者,无不是从上往下脱离实际的俯视。连从游客处境出发的视角都找不到,那又何谈解决问题呢?

这也就导致我国的旅游业中,商品经济这一环,几年来一直是停滞不前。

总之,要按洪衍武的办法来,和政府相比,他顶多是销售方法上灵活了一些。

但恐怕由此引发的不满会更重,因为外国人可没咱们老百姓这么好脾气,挨了骗那是要急眼,要投诉的。

而政府部门对洋大人的反馈还是满重视的。

那也就是说,即使能赚钱,也就变成“倒计时”了。挺好的项目,干不了多久。

到时候,最难受的恐怕就是兆庆,让洪衍武给坑一道是在所难免的了。

所以说万幸万幸,这事儿还有洪禄承给把关。

老爷子听了洪衍武的想法,当场就指出隐患所在来了。

而且还给出了切实可行,非常明确的合理规划。

一,商品销售范围就固定在两个地方——故宫与长城。

因为外国人对京城的了解,其实大多数人也就知道这两个地方。

如果旅客的时间有限,要做选择,首先要去的也就是这两个地方。

再加上洪衍武想安置的人只有三十多,真是全铺开了,既不好管控约束,也增添了联络的难度。办执照都不好办。

那又何苦再去别的地方呢?

倒不如专门在这两个地方下工夫,不但方便了,投入集中,回报也会集中。

二,在产品的定位上也一定要准确。

首先就是特色问题

从外观上讲,坚持民族特色,能具有故宫和长城的特点为上。

实用性上,最好不仅仅是装饰品货摆件,有一定使用功能和趣味性为好。

但最关键的是却是尺寸和重量,因为根据游客的特点出发,东西必须得小巧,好携带才行。

其次是价格和经营品种问题。

品种不用多,但得分出层次来。

按照销售价格高中低,对应着工艺的难、简、易。

大致一种价格三种商品,这样也就让顾客有了选择的余地。

最后那就是生产方面的问题。

保证质量是必然,但工艺不用太复杂,反而越简化越好。

能用机械的笨功夫,一定要脱离手工操作。

同时也可以考虑买一些市面厂常见的东西做深加工。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产量,抢占市场份额。

嘿,没的说,洪禄承这一条条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实际建议啊。

洪衍武当时一听就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考虑不周,这又学到了东西,一定照做。

嘴里还止不住的臭贫呢,那一套又来了。

“您可真不亏是我爸爸,这才叫正格老牌儿的资本家!就这本事,天生就是为做买卖而生的,您说您这么待在家里多浪费啊?都赖这破世道,我看要让您管商业部,咱国家经济早腾飞了……”

自然,曾经一度有可能落在兆庆脑袋上的隐患,也就于无形之中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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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出品

洪衍武对洪禄承的恭维一点不过分。

因为正是有了老爷子十分关键的提点和建议,才避免了经营上的重大失误,也让旅游产品的开发从一开始就走在了正途,没有造成无意义的浪费。

金钱尚且好说,最重要的还是节省了宝贵的时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允泰父子从洪禄承父子俩手中接过接力棒,开始进行样品开发的阶段里,他们展现出的能力和才华也同样让人赞叹。

允泰是个文艺通家。

古玩、字画、曲艺、诗词、花鸟、鸣虫、音律,乃至跑马放鹰、纵犬捉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何况他又是上过洋学堂的内务府镶黄旗后裔,对宫廷的生活方式、民间的生活情趣,以及西洋人的生活习惯,都有非常详细的了解。

那么他设计的产品可以说既符合传统规制,又别致新奇,还符合西方人的审美。

艺术造诣虽未见得就赶得上国营工艺厂大师的水平,但难得的是往往独具情趣,别有匠心。

而兆庆的本事和能力虽然比不上父亲,但他也是从小被允泰调教大的。

对艺术的鉴赏和理解没有问题,甚至能比父亲更好的把握住大众的审美需求。

再加上他善于搞交际、通实务。

这样,在选工匠,挑人手上也就慧眼如炬。

不但为工厂吸收的首批工人几乎都是村里有一技之长的“能人”,而且他也能够很好的跟这些人进行沟通。

这样一来,他就完美地充当了一个平衡器的角色。

上能秉承旅游产品的开发要求,中能领会父亲的创作意图,下能在工艺和制作上结合实际,进行适度的优化、省略与改进。

那么再加上京城和龙口村所有人的集思广益,最终制作出适合市场、能保证产量的优质产品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事实上,仅仅也就经过两次调整与合议。

就在9月24日,刚刚赢得马岛海战的撒切尔夫人访问共和国,与“伟人”就香港的主权问题举行会谈的这一天。

被大家认可的最终样品就全部出炉了。

只是在正式投产前,无论是允泰父子还是洪禄承父子还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必须再搞一次市场摸底,看看客户群的反应才行。

怎么看?

嗨,这也是他们的优势,他们不是各自都有熟识的外国人嘛。

而且还同是美国人,一边是允泰的好友,另一边是洪衍武的催巴儿。

于是商务参赞史密斯夫妇和帮派份子安杰洛便于同一天,看到了这些充满民族特色的旅游商品。

应该说,反馈意见好得出奇。

这来自美国上层和底层的两类人,无论男女,对这些样品都赞不绝口,各有所爱。

虽然史密斯认为刺绣来装饰的布艺钱包、手帕和各种颜色彩石串起的缨络串儿风铃比较琐碎,但他的太太爱不释手。

虽然参赞夫人不喜欢草编昆虫、红色的吉祥结和风一吹就闹哄哄的风车,可安杰洛倒认为很有趣。

虽然安吉洛想不出用石头雕刻出的印章大小的石狮子和门墩儿有什么用处,可参赞先生却又非常喜爱。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完全一致的共同看法。

那就是无不对美轮美奂的琉璃宫灯、可以养花草的石雕花篮、和长城造型的石雕烟灰缸青睐有加。

如此看来,这些产品应该大致算是成功了,只差市场真正的检验了。

而更有意思的是,随后无论是史密斯夫妇还是安杰洛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主动表示愿意把这些产品代销给他们所认识的外国人。

而且安杰洛还提出了这些产品需要包装盒的有益建议。

只不过在给这些产品的义务定价环节,史密斯夫妇竟然要比安杰洛的标价低得多。

由此可见,若不是安吉洛这个帮派份子在商业上比较有天赋,那就是美国上流社会成员实在吝啬得令人发指。

于是这些意见反馈回来后,经最终合议,龙口村不但同意为中档以上产品加制包装。洪禄承父子对产品的最终售价也采用了安杰洛的报价。

这样仅仅相隔了一周左右,就在国家人民银行宣布在国内市场恢复出售黄金饰品的三天后。龙口村的首批旅游产品也终于正式推向了市场。

就这样,又一个新的商业领域被洪衍武涉足了。

可就连他本人,此时也仅仅以为是搂草打兔子兼顾的一桩小生意,仅以能更好的安置“菜刀”和“三蹦子”的兄弟为重。

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对他自己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他又是迈出了多么重要,多么关键的一步。

1982年10月3日,这是一个星期日。

太阳照常升起,在国旗班举行过万众瞩目的升旗仪式之后,随着观礼的人群散去,金色的阳光也渐渐照亮了古老的紫禁城。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仅仅是一夜过后,无论故宫的北门还是南门广场前,都多出来一个简易商亭。

而新商亭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根本不卖胶卷、图册、地图、汽水、面包、爆米花、鱼皮花生、气球、玩具手枪这些常规商品,而是专门销售不多的几种相当有趣的工艺品。

另外,商亭的外观还特别有特点,除了四周均高挂着黄底红字大大的“sale”字幅广告以外,商亭的两侧还贴了两幅放大冲印的宫灯照片。

同时照片上的实物,还就挂在商亭的四角之上。随风飘荡,煞是美观。

可最让人不能理解的就是那些摆在台面上的工艺品,下面压的居然全是能吓死人的价格。

就因为这个,几乎所有最先浏览过商亭工艺品的人都认为这里的买卖恐怕不会有多好。

因为卖的东西虽然独特精致有趣,可太不符合国情了。

一个草蚂蚱就要两块,一块刺绣手帕就要五块,我们的人民哪儿有这么高的消费水平?来买这些不当吃喝的东西。

所以商亭里面牺牲了活动空间,摆满了成箱成箱商品的情况,就更被视为多此一举的傻事了。

说实话,其实就连坐在商亭里等着第一天开张的“菜刀”也是心里忐忑,充满了不安。

一是担心能不能顺利跟外国人打交道,怕自己干砸了。二也是担心这些东西万一不好销,可就棘手了。

好在事实证明,后面的事儿和所有人想象的都不一样。

尽管国内的同胞们确实只看不买。可当这一天外国人中,最早莅临故宫南门的一对夫妇被宫灯和字幅吸引过来之后,就大不一样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红发胖老娘们,大老远居然就指着宫灯极为兴奋地大叫一声。

当时就吓得坐在商亭里,连鬼都不怕的“菜刀”当时一个哆嗦。差点没出溜到地上去。

然后他就发现这对夫妇欣喜地挨个摆弄着商亭展示的那些样品,叽里咕噜的交谈起来。

可还没等他定下心,麻烦又来了,那个胖娘们居然冲他叽里咕噜起来了

他实在听不懂什么意思啊,只是看出人家大概是想买东西。

于是他只能按照“培训”中教过的应对法子,指了指摆着的那些货,哆哆嗦嗦问出了他这辈子第一句具有实用性的英语“hich ?”

嘿,这下还真行,哪女的果然乐了。

马上就指出了草编昆虫、风车,而那老头也指了指石狮子和门墩儿。

“菜刀”一见,马上拿出计算器来,一边指着价签上的价钱,一边往上加,两块,四块,三十,二十五……

可没想到,全白忙活。

当他一递过去计算器,人家这时候反倒一个劲喊“no”了。

老娘们又指了这些东西一遍,直摆手。然后对剩下的东西,才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

折腾了老半天,这才闹明白,敢情人家指的这些都是不要的,剩下的才是要的。

好嘛,这开门红的第一笔买卖,居然就碰上个财大气粗的,一下卖了一百六十块外汇券。

只可惜宫灯就挂着的那四具,这买走了一个,不就还剩仨了嘛,挂着可有点不像样啊。

没想到正当“菜刀”收了钱,心里瞎琢磨着,递过商品的时候,那女的突如其来的又是一声“嗷”。

当时惊得他心里又是一个颤悠。

幸好是东西抓稳了,否则当时脱手,非得“飞”老娘们脸上去不可。

等他心神定下来才搞清楚,敢情这老娘们没想到他的东西是有包装盒的,举着大拇指直夸他呢。

瞧这事儿闹得,外国人真他妈没见识,就爱瞎激动啊。这要毁容了,算谁的啊?

至于从此之后,这商亭的买卖基本上就被中断过,过了一小时。

“菜刀”一开始的担心全没了,不但转忧为安,而且都要乐疯了。

因为显而易见,他卖的东西在外国人眼里就是香饽饽,完全不愁卖啊。

价格上大概也合适,老外偶尔皱皱眉,也仍旧会买下来,看来还是不贵。

洪爷果然英明神武,给他们找的新差事再美不过了。

而他们的提成是按定价的百分之二十算。目前为止,属于他们的五十块已经到手了,这一天要这么下来,那得多少外汇券啊?

所以等到十点一刻,几个手下姗姗来迟的时候,“菜刀”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破口大骂了。

“你们他妈傻不傻啊?这耽误的都是自己的钱啊。”

得,看几个小子丧眉耷眼的,别的也甭说了,免得第一天还没干呢,就先伤了士气。

于是他克制着脾气,赶紧把商亭里放置的挂满了缨络串、吉祥结、草蚂蚱、风车、手帕、钱包这些分类商品的货杆子分给手下人,催他们赶紧举着进人群去。

同时更没忘了叮嘱一句,“你们都奔人多的地儿去啊。但千万记住了,让外国人看见你们就行了。不议价、不吆喝、不宰人、买卖自愿,不许惹事!这是上面的命令,听见没有!”

于是在透过五凤楼角檐洒下的阳光里,故宫南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很快又出现了几个扛着颜色艳丽的货杆子,手举“sale”标牌的人。

他们穿着时髦,带着墨镜,叼着烟卷,带着计算器,专往外国人的身边蹭。

可偏偏不发一语,只专等外国人主动跟他们搭讪。

就这样,这块每年要接待多得数不清游客的地方,在继“大北照相”推出汽车拍照、三轮摩托车合影的服务项目之后,又多了一道引人注目的独特风景。

而他们生意热络的情景,也与故宫国营商店里交易惨淡的状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三十五章 送钱

同一时间,在京城西北的八达岭长城也发生着相似的情况。

如果按照通常规律来说,每逢一辆辆拉着外宾的大客车或是小轿车停靠在八达岭长城入口处的停车场后。

这些久闻长城大名的异国旅客们,几乎都是难以保持耐心的。

他们在山脚下远远遥望着“中古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无不渴望着赶紧进入景区,攀上那长长的、蜿蜒伸向远方的长城顶端。

谁都想去尽快体验一下,在长城上边欣赏无边无际、跌宕起伏的群山景色,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么必然都会迫不及待往入口处簇拥。

可从这一天开始,像这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却发生了一些改变,外宾们显得不是那么急促了。

因为他们只要一下车,当他们那金发碧眼一暴露在阳光下,他们叽里咕噜的“鸟语”乱糟糟响起的时候。

在景区停车场的边界处,也会连锁反应地引来一阵京片子的骚动与招呼。

然后就是六个人各扛着装挂不同货品,颜色艳丽的货杆子分列道路两侧。

他们每个人都手举着一个“SALE”的标牌,满面都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神情,如同礼宾队一样恭候着外宾们的大驾光临。

而由于这些商品都是带有民族风情的手工艺品,这些人的销售态度又比较理智和文明,没有人像今天小贩那样如跗骨之蛆一样的强行兜售推销。

这便让外国人觉得很安心,很放心,也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兴趣。

于是大部分外国人经过,都会饶有兴致的停步仔细地看看商品。

这样一来,不但选购者众多,甚至还有许多人和这些小贩一起合影拍照的。

而当这些外国人离开,再走到售票处附近后,购物热情非但不会就此消退,反会被提升一个阶层。

因为在一个新开张的简易商亭里,他们又会惊喜的发现,居然还有更多精致有趣的商品摆放在这里。

比如说长城造型的“石雕烟灰缸”和花篮造型的“石雕花盆”,那是他们这些西方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古老技艺和东方情趣。

这样的好东西放在自己的客厅里,是再别致不过了。

而砖雕门神,因为能体现出华夏武士的神韵风采,在他们的想象里,也存在着与长城的军事防御性质紧密相关的联系。

为此,不乏有人愿意把这东西买回去,摆在书架上或是挂在墙壁上,当装饰品。

那不用说,接下来便会再发生一阵比刚才还热烈的慷慨解囊。

然后这些外国人才会心满意足地继续正常游览活动。

当然,也有些理智的聪明人,并不愿冲动购物,以及为自己的攀登增加额外的重量。

他们只会在下山离去时,才会根据心情好坏,购买想要的东西。

但不管怎么说,龙口村生产的旅游商品就此一炮而红,成了这里最能吸引外宾的热门货,显然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了。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每一笔“国际贸易”,还都进行的友好且和睦。

无论买主儿、卖主儿,双方都是一副文明礼貌,友谊长存的姿态。

只不过咱们话说回来,这些交易之所以能如此尽善尽美,表面之下,也确实存有一定程度的侥幸。

这恐怕得托外国人习惯了无组织无纪律,现场乱乱哄哄的福,也得托他们不懂汉语的福。

否则要是这些老外能明白,那帮卖货的一见着他们喊什么,那多半儿一开始就能气个半死,什么东西也不会买的。

为什么这么说?来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这不,当有一辆大客车打开车门,呼啦啦又下来好些外国人的时候,停车场那边蹲着抽烟的“三蹦子”就又催手下们开工了。

这小子就跟劫道为生的山大王似的,手一指远处的“粉脸”们,不管不顾地就是一嗓子。

“看哪!钱来了!钱来了!小的们,快去那边儿拦着,一个傻老外也别放过去……”

分钱,这是最让人开心的事儿。

10月7日,仅仅开张才过了三天,洪衍武就坐着边建功的汽车,主动把龙口村应分得的钱送上了门去。

这可不是他刻意在照顾亲戚,而是因为不得不来。

敢情旅游商品受欢迎的程度超乎想象,原本计划至少要卖上半个月的货已经要断档了。

这三天以来,由于正在旅游旺季时期,外国人的游览几乎不太受休息日影响。

每日销售金额都非常不错,两处加起来能达到六千至七千之间。

八达岭长城因为地处偏远,稍微少点大概每天三千块至三千三四。故宫因为在市中心,游客多些,在三千五至四千之间。

这样就是说,三天下来,他们已经卖出去近两万块了,而且几乎都是外汇券。

那么按分配比例百分之四十计算,洪衍武又给龙口村凑了个整儿,送去了整整八千块。

这说明什么?说明龙口村已经开始回本盈利了。而且要是照这么干上一个月,就能把这笔钱翻十倍。

八万块,除了人工有什么成本?

刨去全厂六十人的三千多块的工资和一点水电、材料消耗,全都是纯利。

交完了税,至少能让全村人三百多户,一千多口子人,能平均落下五十块的收益。

实事求是的说,用这一小厂子养活一村的人,都足够了。

当然,先决条件是产能得跟得上。而且要是在旅游淡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这也正是洪衍武决定亲自跑来这一趟的原因啊。

时不我待,他怕龙口村认识不到时机的重要性,天一冷,东西做出来也晚了。

不得不说,他的到来还真是兴师动众,不但得到了安书记和兆庆的充分重视。

消息一经走漏,对于整个工艺品厂的工人们,乃至其他的村民们都是一场不亚于“伟大领袖去世”或是“撤销人民公社,实行大包干”一样级别的重大新闻。

工人们都干不下去活儿了,得到消息的村民也陆续赶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村支部办公室外。

男人们簇拥在玻璃窗户前往里张望,还有些人骑在树上,坐在墙上,从高处往里张望。

更多的女人、老人、孩子坐等在办公室外的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下,等候着最新消息,谈论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而屋里,看着八摞厚厚的钞票,安书记则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他一个劲地嘟囔“这么多钱,这么多钱,都是我们的?”

至于兆庆居然发愁了。

“宫灯、石雕花篮和长城烟灰缸都卖光了?这也太快了。村里剩下能干的人,勉强也就四十来人了,招人是能招,关键是卖的最好的这两样都是要技术的活儿。那些人的技术还是差一些的。我总得先保质量啊,其他的那些小东西倒还好说……”

洪衍武皱眉,“表哥,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说,有些步骤能不能用机器代劳,钱不够我可以出。关键是天一冷,游客就少了,错过去太可惜。”

兆庆却摇头,“买切割机是个办法,可眼下不赶趟啊。只能从人手上想办法……”

他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冲向安书记。

“爹,我要从咱们旁边的两个邻村找人行不行?他们那儿过去不也有石匠吗?”

安书记听了点点头。

“是,你这个倒是个法儿。过去修金皇陵的活儿虽然主要是咱们村担着的。可后来这片都被城里的大户买走当坟地,坟户也就多了。那两个邻村都是新坟户,跟咱们村的石匠学过艺,后来还帮咱们修过陵。倒是可以去问问……可,可咱们村儿的人会不会有意见?这不用自己人用外人……”

洪衍武一听,赶紧撺掇两句,给安书记吃定心丸。

“安书记,这是哪儿的话,雇外人怎么了?雇外人,那也是给咱们村拉长工啊,那是咱们整个村子的杨白劳。何况我最了解群众了,老百姓什么不会,就是会听话。凭您的权威,只要以村委名义宣布,保证没人反对。”

“当然,强制是不能持久的。可都已经挣到钱了还怕什么?待会您一宣布咱们这几天赚到的数目,再宣布年底全村分一部分钱,到时候人人有份。那大家都得了实惠,谁还能不念您的好?这点事,对您的权威造成不了损害。话说回来,也只有让老百姓得到实惠,他们才能永远听您的话,服您的管。这不就是咱们的初衷吗?”

“嗯,有道理。”

安书记终于绕过弯儿来了,不由感叹。

“他三外甥啊,还是你脑子明白。今后就一句话,我当村里的家,兆庆当厂里的家,你就当我们的家。干吧,就照你说的干,干成了我在山顶上给你立塑像!”

洪衍武却当场一个寒颤,头一次碰上了不敢应的事儿。

“别别,大叔,我……我谢谢您了,这折寿啊!您还是让我当凡人吧……”

就这样,没过多会儿,外面的大喇叭也宣布了村委会的最新消息。

安书记按洪衍武说的,让兆庆通过广播,不但公布了产品卖出了八千块的现金,也宣布了再招工的消息。

这等于提前实现了兆庆当初要把工厂规模扩大一倍的许诺。

而且最后还宣称,年底结算如有盈余,会拿出一部分给村民们分红利。

这哪一条不是重磅消息啊?

村民们沸腾了,群众们激动了。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全忍不住要欢呼了。

大家都似乎看到了灿亮的钱币在眼前闪烁,每个人似乎都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远景。

可是很快,半是惊恐,半是质疑的声音,又开始在村委会办公室外的大喇叭下来回传递着。

“这是真的吗?不可能吧?”

“我没听错吗?一定是听错了……”

说实话,这不怪大家如此反应,因为穷人之所以贫穷,就是长期以来他们的付出得不到回报。

而这一次,许多人只不过参加了一次大会,就得了这样美好的消息,他们都觉得如同神话般地难以置信。

于是鉴于这种情况,安书记、兆庆和洪衍武不得不一出面了,他们从屋里走出来,当众又宣布了一次刚才通报的消息。

而这一次,消息确定引起的振荡决不亚于一场风暴。

村民们情难自已地古榆树下喊叫,大笑,欢呼,就像是打赢了一场世界大战。

是的,这样的场面如果在今天,或是出现在影视剧里,肯定会给人过分夸张的感觉。

但这确实符合贫穷逻辑的,正如突兀而来的百万、千万、或亿万元钱能够使富人疯狂一样,八千块同样能够使这个年代,一村子的人激动不已。

洪衍武突然感到有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喜庆的场面居然有点让他心酸。

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为了赚点小钱,押运烟草甘心和牲畜家禽相处在同一车厢的时候,也想起了他第一次吃到烧鸡,连身上挨了一刀都置于脑后的没出息。

他不由把视线投向远处。

而此时的太阳正在走向归宿,正横在山峰的顶端。

那金黄色的光芒似乎正是透过哪位帝王的陵墓映照在了整个村落上。

于是形成了一片金灿灿的奇景,此时整个村子,所有房屋,所有的人,就连那棵老树,都像黄金铸造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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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三十七章 好姑娘

这副场面,当然把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给逗乐了。

不过他们俩都心知宋国甫是老实人,又怕苏绣脸皮儿薄,唯恐一句话真的尴尬起来,不值当的。

所以幸灾乐祸有之,倒没袖手旁观,两个人都心有默契地开始打岔。

一边是陈力泉给宋国甫敬烟,拿过酒单问他喝什么。

另一边则是洪衍武拉着苏绣一起研究菜单,这样若无其事圆了场,倒是不声不响地让气氛回归了正常。

而当点完菜服务员拿走菜单之后,这顿饭局真正的主菜,这才由洪衍武亲自端上桌面。

一长两方,三个红红的锦盒,被他拿了出来,一一摆在了苏绣的面前。

然后洪衍武面带微笑地往前一推,有点故弄玄虚地催让。

“绣儿啊,一点小礼品送给你。快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苏绣愣了一下,下意识照做了。

结果打开之后就立刻张大了嘴。

敢情盒子里面竟然全是金首饰,一条金项链和两个金戒指,而且还全是24K。

要知道上月底国家刚刚宣布恢复金银首饰销售,那可是爆炸性新闻。

消息出来没多久,旅游局的不分年龄的所有女性就已经组团跑到银行里去看了。

只是可惜不菲的价格对这个年代的人太奢侈,大多数人都只能过过眼瘾,心存向往之。

唯有少数经济条件特别好的人才能买上一件。

还别说金项链了,哪怕是个小小的金戒指,谁只要戴上,立刻就会成为大家艳羡的对象。

所以苏绣当时看的时候她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要有了钱,也一定要买一件好好美美。

她哪儿里又会想到,这还不出一个月呢。这些金灿灿的,让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放在了眼前呢?而且还是白白送给她的,这要戴上,那不得被单位的同事们羡慕死。

那不用说,她的眼里登时放出了光彩,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又试又带。

而看到她这种欢喜的反应,同座的三个男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

因为说真的,天下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呢?这种偏爱完全就是一种生理本能。

显而易见,送这样的礼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可谁都没想到,本来意料之中的事儿居然出了岔子。

这才刚戴上了一个戒指没摆弄多久,苏绣居然很快又摘了下来。

然后不但迅速放了回去,而且还把三个首饰盒子全都盖上,又给洪衍武推了回来。

“小武哥,我不要。”

一句话,桌上的三个男的都昏头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洪衍武更是不解地问。

“干嘛不要?专门给你买的。”、

苏绣却一撇嘴,理所当然地回答。

“还用说吗?太贵重了。”

“贵?一点不贵。”

洪衍武忍不住失声而笑,轻描淡写的说,“你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啊?你知道我们每天卖那些东西能挣多少钱啊?说真的,这些都是小意思。回头等商店里有了金镯子,哥还得再买一对儿送你呢。”

而他这番土豪一样的表态,虽然很成功地让苏绣呈现出超乎想象的惊奇,但她的原则却没因此有丝毫动摇。

小丫头固执得就像一块石头。

“不不,千万别。我什么都没干,就帮了一点小忙而已,举手之劳。拿这些东西我心慌。”

这下洪衍武没办法,也就只能效仿刚才,态度变得蛮横起来。

不容置疑地把那些盒子又一推。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拧啊。听话,拿着!”

可偏偏这次故技重施不管用了,苏绣又给推了回来。

“我不要!”

洪衍武再推。

“拿着!”

苏绣居然毫无留恋。

“我不!”

这下洪衍武真急了,他耐心一没,索性瞪眼说了狠话。

“不要不行!你拿不拿?你要再敢给我推回来,我马上就把这些东西扔垃圾桶去!我的脾气你知道,说一不二!送人的东西,什么时候收回来过?”

嘿,这倒管用。话说到这份儿上,苏绣可就真不敢再往回推了。

只是这并不代表没情绪,委屈终究难免。

眼瞅着苏绣脸色发白,小嘴撅起来了,眼泪也开始在眼里打晃了。

这时候连旁观的两位都看着不对劲了,便赶紧来说合。

陈力泉劝,“绣儿,你这是干嘛呀?这不是见外吗?小武专门买来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宋国甫也说,“对呀,这有什么。给你,你就要了吧。都是自己人,有福同享嘛。踏踏实实的,没事。你要是替他们担心更没必要,他们亏不了自己……”

可偏偏苏绣这丫头还真有点倔劲儿,眼泪眼瞅着噼里啪啦掉下来,嘴唇哆嗦了半天,就是不发一语,也没有任何一个举动。

那意思谁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就是要这么僵持下去了。

结果看她这幅可怜样儿,洪衍武倒是先怕了。

因为要真过分了,好事变成坏事,哪方面也没法交代,就连妹妹知道都得怪他。

他也就只能做出退让。

“绣儿,对不起啊,刚才是我心急了,不该凶你。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为什么呀?你要不喜欢你直说啊。那你喜欢什么?要不……要不,哥回头把钱给你,你自己买喜欢的……”

一番柔和的道歉与劝慰,再加上新的许诺。

苏绣这才有了回应,一抹眼泪,情绪好多了。

“小武哥,千万别。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能要你东西的。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也不是几件衣服,借个录音机听几天的事儿了。总之,你不要勉强我,那我今后才敢再跟你出来吃饭,一块儿玩。你懂我意思吗?”

只是这话一说,洪衍武倒真的糊涂了,他特坦率地拨楞脑袋。

“不懂。你这话我真不明白。现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啊?我们还住一院儿,我们还把你当妹妹?怎么给你买点东西就不行了……”

忽然间他又一拍脑门。

“哎,你是不是追求进步呢?难道要入党啦?你是怕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前程……哎,别人的东西你不收是对的,但我给的可没必要。你还信不过我呀?”

而听他这么说,苏绣终于一个忍不住“噗嗤”乐了。

“小武哥,你可真能瞎想。我可没那觉悟,连想都没想过。”

跟着又转了转眼睛,这才诚恳地解释。

“这么说吧。小武哥,泉子哥,你们对我真的特别好。我忘不了我和小茹从小是靠你们保护,才没受过欺负。我也忘不了小茹如果有什么好东西,我总能分到一份,有的时候,甚至我还排在她前面。”

“还有你们托关系、搭人情,为我哥,为我找到的好工作,这些我都会永远记着。所以你们根本不用怀疑,我是打心里把你们当成自己亲哥哥的。可正因如此,我格外珍惜咱们的情分,才更不愿意收你们东西,不愿意咱们的感情变成一种俗气的交易。”

“过去我小,不挣钱也不懂事,白沾你们的便宜,心里没什么过不去的。但现在我大了,是已经拿工资的成人了,连工作都是你们帮我找的。如果要再那样,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当然喜欢这些礼物。可收了我心里也会不舒服,那样我就会看不起自己,就会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另外,我也绝对不是在顾虑什么,怕什么。因为咱们本来就没什么亏心的,干的都是合理合法的事儿,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能说我就是贪污受贿。可问题是,一上班挣钱,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我得把欲望控制在自己的工资范围里才是正常的。”

“所以我只能要自己劳动所得的东西。否则贪心一起,什么是头儿啊?有了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那还有个完吗?我爸从小就告诉我,坏毛病千万不能惯着,否则是会小苍蝇变大象的。我可不想变成个贪财的坏人。”

“我知道可能你们都觉得我傻,不过一个人不可能限制住另一个人怎么想,我不怕你们笑话我。你们也尽管放心,反正无论怎么样,有事我还会帮你们的。今后如果要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们尽管言语一声。只要政策允许,力所能及,我保证随叫随到,一定效劳。我只求你们一件事,咱们之间永远都是纯纯粹粹的好不好?我这么说,你们不会生气吧?”

三个大老爷们彻底听傻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苏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无不感觉到自己今天被这个小丫头教育了一顿。

偏偏这种令人泄气的打击,是那么地准确,那么的触及灵魂。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自内心深处地感到,自己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反倒是成了水井里头的蛤蟆,竟把别人看扁了。

确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变得世俗化的。有些人总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虽然这样的人不多,可他们的身边确实存在着。

也幸好有这样的人,这个世俗的世界才会有一线光亮,还能找到一些激励人心的希望。

于是就在苏绣去卫生间洗脸的间隔里。洪衍武不禁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嘿,亏我还把人家当孩子呢。谁想这丫头,她还真长大了。就这番话,干净利落脆,彻底把我灭了,我都没法反驳,因为越说就越会显出自几个儿的毛病来。”

“瞧瞧,这就是咱京城的姑娘啊,别看平时不着四六的,嘻嘻哈哈的,看似好糊弄,现实生活中却相当独立。”

“也别看她平时有点蛮横有点任性,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可你看她说的话、做的事吧,嘿,不但有礼有面,还透着点仗义。”

“可这不行啊。现在她没事了,这倒成了我亏心了。该我睡不踏实了……”

心不在焉的听着洪衍武的絮叨,宋国甫忽然有了一种奇妙又激动领悟,使得他望着苏绣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过去,他一直都不懂得什么叫好姑娘,以为就是漂亮、温柔、有文化,但现在突然间明白了。

像苏绣这样的,那才叫真正的好姑娘。

因为她无论帮了你多大的忙,都总有办法叫你觉得不必为她做什么。

而等你一旦真的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就会感到由衷的亏心,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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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斗心眼

这一天的晚餐,宋国甫对苏绣照顾得挺殷勤。顶 点 小 说 X 23 U OM

自己的刀叉虽然使得不熟练,可还一个劲地给她倒果汁,不停的布菜。

“你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多吃一点,多吃一点。”

结果这反倒又成了一个笨拙的笑料,他的好心好意只换得苏绣的敬谢不敏。

“宋大科长,咱就别客气了,还是自己吃自己的吧。瞧你,给我弄这么多肉。我这张脸本来长得就一般,要真吃胖了,还怎么见人啊?”

俗话说,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啊。

这句自嘲反弄得宋国甫窘迫不已,那张胖脸当时涨得通红,都不知怎么接话了。

可苏绣呢,居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随性吃喝说笑。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一位真正的胖同志,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灵创伤。

不过好在人胖往往心胸也宽广,宋国甫的自愈能力早锻炼出来了,他才不会被孩子气的苏绣几句无心之语给气死。

再加上喝了一点酒的关系,很快,他的拘束和尴尬就渐渐随着酒精附体,消散于无形了。

而且大约是人一受刺激,直接能促使脑细胞活跃起来。

和洪衍武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宋国甫一泡尿出去的瞬间,突然间就福灵心至,居然冒出了一个绝妙主意。

于是在他的建言之下,洪衍武回去后,就又跟苏绣商量起来。

他跟小丫头说,旅游商品这一块,自己需要放心的人帮忙做账,每隔半月记录一次供货和收支情况。如果苏绣愿意帮这个忙,那他愿意每月出一百元酬谢。

还别说,宋国甫出的这主意挺高明。

由于这和直接送东西不一样,需要付出劳动,这次苏绣果然没断然拒绝,

只是她顾虑有两点,一是酬劳定的太高,她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这么多。

二是她对做账目是大外行,也怕自己干不好,辜负洪衍武的信任。

而对她的迟疑,宋国甫这个“热心人”都没等洪衍武开口,便主动帮忙开解上了。

他先是说洪衍武的账目比较简单,其实特别好做,只需要细心而已。

哪怕一点不会的人,只要懂得加减乘除,几次就能学会。

还说如果苏绣愿意,他可以教她。

跟着他主动又帮俩人就报酬的问题进行协调。

最后由于他的努力,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把报酬定成了和苏绣月工资相等的数目。

也就是说,从此苏绣就开始拿双薪了,单位给一份,洪衍武这儿拿一份。

而既然她从下月起,收入比常人一下增长一倍,那么个人消费需求方面,自然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这下皆大欢喜,在座所有人都十分感谢宋国甫的促成之举。

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为的是宋国甫出了个好主意,省了他们事儿也尽了他们的心意。

而苏绣是为宋国甫的乐于助人能让自己长期受益心存感激。

何况她知道跟人家学做账,肯定也会给人家添不少麻烦。

所以无论怎么说,她都不能不念人家的好。

但咱们实话实说,谁还没点鸡贼的时候啊?

宋国甫也一样,他这主意可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帮洪衍武解决酬谢苏绣的问题,于他不过是顺带手。最关键的还是为了能创造出跟苏绣多接触的机会啊。

而就因为外表迷惑性太强,他这次灵机一动的充好人达到了最完美的效果,甚至就连洪衍武这么精的主儿,都没发觉他暗藏着“狼子野心”。

这也就足以证明一个道理,胖子要想干点坏事太方便了!

哪怕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很难剥下他们伪装的外衣!

当然了,即使能剥下来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还有伪装的内衣呢。

红裤衩的迷惑性,显然更为强大……

熟悉京城的人都了解,从没有一个城市的秋天像京城这般短暂,

秋风瑟瑟,枫叶红时,既是短暂的欢鸣,也是冬来的序曲。

只要十月一过,往往大雪即至。

而就在这如此之短的秋日里,生活的进程似乎也被提速了。

拿洪衍武来说,这个月里,不但旅游商品的销售火爆得一塌糊涂,龙口村的收入结构自此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里的其他方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首先值得一提的当然是父亲开始正式接手,帮他管理那些积攒下的财富。

老爷子买了十本账册,国庆节一过,就开始每天去老宅报道。

在李福的帮衬下,逐屋整理归置。

甚至就连王蕴琳都因此有了事儿做。

因为洪禄承如果对某样东西吃不准,便会把这些东西聚集在一起,等凑够一定数量,好请家里的专家来给掌眼呢。

还别说,虽然这也是体力活,工作量实在不小,老爷子不免有些腰酸背痛的劳乏。

可这人一退休了要能找着点正事干,那心情就大不一样了。

连洪禄承自己都能感觉到,明显胃口见好,睡眠质量提高,精气神振奋,照镜子都觉着年轻了几岁。

当然,即使如此,他也是不会让儿子使唤自己的。

这事关当老子的尊严,何况洪衍武又富的冒油。

于是老爷子也就不客气了,直接跟儿子开口。说无论父子,还是母子都得明算账,让洪衍武每月至少得拿五百块钱来。

洪衍武当然不会拒绝,只是半开玩笑的多了句嘴。

“五百?五百哪儿行啊?您和我妈俩人一分,这不成了个傻数儿吗?干脆,咱还是的六百吧。”

可这纯属多余。你开玩笑得分对象啊?跟自己老子来这套,就是再大方也落不着好。

结果老爷子一点不领情,鼻子一哼,还敲打了一家伙。

“小子,你跟你爸爸卖乖摆阔是不是?行,你不是趁钱吗?那也别六百了,每月你给一千吧。”

洪衍武能怎么办啊?只有丧眉耷眼地应了。

“一千就一千,谁让我是您儿子呢,天生就欠您的。那您和我妈一人五百总行了吧?瞧我这亏吃的,一句话多出一倍。”

得,什么叫不长记性啊?就这便宜话一说,更招老爷子不乐意了。

他老子可有辙,马上“嘿嘿”一声冷笑,继续放雷劈他。

“我说你怎么算的账啊?怎么还给我们减了?听明白了,是我和你妈一人一千。”

“啊……啊?”

洪衍武愕然的张了半天总嘴,这回总算变聪明了,硬是把想说的话给憋住了。

也多亏如此,要不他亲爹可还一句“我说的是美元”,在后头等着他呢。

第三十九章 最重要

其次还得说说洪衍武的二哥洪衍文,他实在是有些运气不佳。

因为自从洪衍武把“北极熊”职工楼两居室的房钥匙交给他之后,他就一直没能成功实现搬家的愿望。

最开始的困难当然如何说服妻子。

在这个家庭里,许崇娅确实是对他不含任何杂质的挚爱。

但即使如此,一下让她离开熟悉的环境,搬到远离父母的地方,肯定会有些不情不愿的。

他能体谅这种心情,所以考虑再三之后,他决定还是用过渡的方式完成这一切。

比如说先带许崇娅看看房子,买一些她喜欢的用品和家具放置在此处,之后再通过这儿住几天,那住几天的方式逐渐递进。

只要她能适应了新环境,感受到了二人独立生活的益处,那么离最终实现自己的目标就不会太难了。

应该说,他曲线救国,围魏救赵的计划是对路的。

任何年轻人脱离开家庭的管束,都会感到一种自由的滋味,许崇娅也很快体验到了这种快乐。

没人再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没人再硬性干预,更不会有人突击检查。生活变得惬意而简单。

周末的时候,他们大可以好好在床上懒到日上三竿。泡一杯清茶,看一上午的书。

虽然两个人都不善厨艺和操持家务,但小两口一起学习,一起摸索,本身也是一种生活情趣。

哪怕做一顿简单的清汤挂面,味道也似乎因二人小世界的甜蜜而格外香甜。

可就在这个时候,还没等他们做好真正的准备,特别贼性的许家人就已经警惕上了。

就像上次结婚前发生过的一样,许秉权夫妇把洪衍文叫去做了一番“情理并重”的警告。

而且借口今年高考失利的许晓军,需要人帮忙补习文化课为由,强行把洪衍文给栓了回来。

于是洪衍文的计划被迫终止,不但连偶尔偷得一次清闲的机会都丧失了,每天还得为许晓军这个不堪就要的“学生”头疼。

更严重的是,许家人从此对洪衍文的态度又有了变化。

许晓军这个不爱学习的主儿,当然把摊派在头上的这个老师当成了仇敌,对洪衍文更恶劣了。

而许秉权夫妇乃至许家的保姆,对待洪衍文却是表面客气,内里冷淡。

在他们没有温度的目光里,猛看似乎什么都有了,细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为此,洪衍文总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但偏偏又不能因此挑出什么来,于是日益憋闷。

但更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国庆之后,洪衍文一个月前递交上去的入党申请书竟然被驳回来了。

虽然上面给的理由是,鉴于他的家庭成分过于复杂,组织还得再考验考验才行。

可问题是,这份申请书当初可是许秉权让洪衍文递交的,要是没有把握,许秉权怎么也不能让他去做啊。

所以这分明就是一种敲打,代表着以仕途为筹码的胁迫。

这就是在告诉洪衍文,要是不顺我们的意,你小子就掂量掂量自己的前程吧。

但对此,洪衍文当然是接受不了的。

他不愿意示弱,也不能妥协,因为他是个有自尊的人。

他没办法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奴隶,容忍自己的政治生命和私生活都永远操于别人掌握。

可他的这份儿愁苦、这份儿委屈又能对谁说呢?

不能对妻子说,因为那样许崇娅不但会很为难。

而且即使为他不平、质问,也于事无补。

许家依然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推六二五,反倒更显得他像个真的依靠裙带关系的窝囊废。

另外,他也不能对自己的父母说。

因为那样无疑会让老人平白担心,也会让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的洪、许两家重现矛盾。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也只能对自己的亲兄弟说。

对那个一直为他排忧解难,似乎什么事儿都难不倒的老三说。

嘿,别说,还真没找错人。

虽然这次洪衍文根本没报任何希望,只想跟弟弟唠叨唠叨,发泄下苦闷。

可偏偏与官场毫无牵连的洪衍武还就能替他解决问题。

洪衍武听了二哥的处境,当时就怒了,一拍大腿。

“妈的,这许家也忒欺负人了。当初我还以为有这门亲戚关系在,他们多少能提携你呢。可现在看来,是咱们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这分明是想彻底吃死你,从公私两面都把你变成许家的奴才啊。”

“呸,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他们以为拦着你入党,就能压着你的前程,就能随意摆弄你啊?那还真是把咱们给看扁了。”

“二哥你放心,他们许家堵不死咱们,你兄弟我有办法。不瞒你说,想当初,我给你弄到房山去,就替你想好了以后了。要不是你跟二嫂……算了,不提了。大不了咱再按那条路子来。走,跟我找老何去……”

这话自然让洪衍文惊喜,可是有些事儿,他还没弄明白。

“老何?哪个老何啊?”

“何介夫啊!”

结果洪衍武的回答,让洪衍文更“稀叻马虎”了。

“老三,你是没弄明白吧。我已经不在教育口儿了,何部长现在既不是我领导,也管不了组织方面的事儿。咱找他有什么用啊?难道……难道你是指望他有什么关系能帮帮我?替我说说情?”

没想到洪衍武倒笑了,胸有成竹地卖上了关子。

“嘿,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待会还是让老何跟你解释得了。反正你放心,我保证,咱自己的门路未必就差多少。要照我看,多半还是条升迁捷径呢。”

怎么回事啊?洪衍武说的这么牛气?

嗨,何介夫可不仅仅是个“京城教委工作部”的副部长,他还有另一个特殊身份呢。

敢情前年,他在党支部的指示下已经加入了“民促会”,现在身兼“民促会”教育委员会和京城委员会的副会长。

“民促会”,全称“民主促进会”,这是我国合法的八个民主党派之一。

它的现任主席和副主席都是文坛大佬,成员也以教育口和出版业的高中级知识分子为主体,是具有政治联盟性质、致力于我国社会主义事业的政党。

还别看由于“运动”十年完全停止了活动,目前的正式会员已经不多,全国也仅存有一万多人。

可无不是有文化,有名望的社会英才。

而且就洪衍武所知,今后统战怀柔是国家对外主要方针政策。

所以八个民主党派都会在国家大力支持下得到空前的发展、扩充机会。

甚至日后许多从政的重要职位、职务就是专门为这些民主党派人士准备的。

那也就是说,目前“民促会”的规模小、成员少反倒是一种最大的优势了,那就意味着内部竞争少,上位机会多啊。

更关键的是,加入“民促会”毫无政治风险。

因为许多成员都是同时兼有两个政治身份的,就像何介夫这样。

既是红党党员,同时也是民促会成员。而且孰先孰后均可。

那么反过来想,如果洪衍文能加入“民促会”的话,有何介夫这个领路人提携,倒能使他更方便的加入红党了。

要真能两党兼任,那又是什么身份?

这就好比文臣以武勋封爵,左右逢源,一肩挑儿的尊贵。

说白了,一旦入了这个圈子,仕途就有了最基本的保证。那不是捷径是什么?

也就是这年头“民促会”正在发展初始,信息又闭塞,好多人整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儿。

再加上洪家的背景也符合统战精神。

最后还有洪衍武跟何介夫长久、稳固地保持了互利关系,洪衍文才能得着这么一个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机会。

所以这次跟何介夫畅谈之后,洪衍文回家之后,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写了申请书。

这样时隔两周左右,他就在何介夫和另一位民促会成员的共同推荐下,正式加入了“民促会”,成为了民主党派的一员了。

但这还不算,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由于洪衍武大方地送了一台进口彩电和一台“四喇叭”,为何介夫即将结婚的女儿“填箱”。

何介夫还帮忙给洪衍文弄了个调令,就连他的工作都调到市教委的宣教处去了,而且行政级别提升一级,任副主任科员。

这样等到洪衍文拿着调令去办手续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扬眉吐气呢。

区政府的组织科长一看都昏头转向了,赶紧汇报许秉权。

而许秉权当场也傻了,那是大吃了一惊啊。他压根没想到洪衍文悄么声弄出了这么大的动作。居然会采用这种方式反弹。

可最让他生气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根本没法阻止。

因为在私来说,自己女婿升职调动,这是好事,他根本没道理反对。

而对公而言,民主党派的身份那就是个特权护身符。

处理不好是要影响统战,带来负面政治影响的,连区高官都要过问。他兜得住吗他?

所以没辙,再不甘心也只能吩咐放行。

就这样,洪衍文顺当办妥了调动手续,在工作上终于摆脱了许家的束缚,从此海阔凭鱼跃了。

但话说回来,这件事的副作用也没这么容易过去。

当天晚上,许秉权夫妇就当着女儿的面甩了脸子,发作起洪衍文来。

而不懂人事的许晓军更是从旁狐假虎威地挤兑,那话说的难听极了。

这样一来,洪衍文气得脸色发青,长期隐忍的压力也迸发出来了。

他当然不屑于吵架。只冷淡地表示他要彻底搬出区政府大院,要许崇娅做个选择。

许崇娅这才如梦初醒地发觉父母和丈夫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最尴尬的处境又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方面,出于对洪衍文的体谅和感情,她是想站在丈夫的立场上的。

可她深知如果如此,必将让气头上的父母惊怒不止,反倒更不利于事情的解决。

而另一方面,她也对洪衍文多少心存怨念,不免委屈。

至少她是认为丈夫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有点独断专行,没有事先告诉自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进而再考虑一步,如果她要说几句让父母顺耳的话,想要息事宁人先敷衍过去。

这种情况下,丈夫多半也是不会体谅她这番苦心的,难保不会误会她。

所以难啊,她真正为难,她束手无策……

好在老天爷总是有办法的。

就在矛盾彻底僵持的阶段,许崇娅骤然产生的一个生理反应结束了这一切,她突然跑到厕所呕吐起来。

屋里登时一片安静,众人则面面相觑……

第二天,医院的化验单确认了所有的人想法,许崇娅怀孕了。

那不用说,这就是天降的一个灭火器。

一切矛盾消失了,本以决裂的关系,得到了最有效的弥补。

许家人彻底没怨言了,洪衍文也把房钥匙还给了洪衍武,不再动搬家的念头。而且他还因此摆脱了给许晓军补课的苦差。

甚至就连洪家得到消息,一大家子人也因此在“烤肉宛”摆席,庆贺了一番。

总之,一切恢复了平静,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这全都因为一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不是吗?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四十章 灵犀顿开

最后还得说一说的有关洪钧的事儿。

本学期开学才将将俩月,这小子就惹了祸,把老师给招家里来了。

当然,他的班主任还是顾凌烨。

也正是因此,这位和洪家关系匪浅、又心软的顾老师,反倒不像来告状,倒像是被洪钧给忽悠来专门求情的。

在洪衍争和徐曼丽的面前,她先铺垫了老半天。

一是说洪钧怎么怎么聪明,可惜就是老用不对地方。

二是说了许多怎样正确教育孩子的话,第三这才把洪钧在学校干的事儿给说了。

而且临走时候,还一再嘱咐千万别打孩子。

直到听到了洪衍争两口子亲口保证,她这才安心的离去。

由此也就可知,洪钧这事儿干的有多么出圈儿了。

怎么回事啊?

嘿,说出来都邪门,敢情洪钧这小子在学校里居然做上生意了。

这件事是开学后,由一个和洪钧要好的男同学引起来的。

这个洪钧的小哥们将一把塑料手枪带到了学校里。

别看这种枪只是一个塑料薄片,简陋无比。

不过它有趣的地方在于能发射猴皮筋,而且劲儿还不小,满可以打个七八米远。

课间里,这个男同学用手枪远远射倒了自己立在讲台上的课本,大出风头。

招得许多班里的男生都过来凑热闹,要求试玩。

洪钧也挺感兴趣,放学后还爱不释手。

他就跟这男同学打听枪是哪儿买的,多少钱,说自己也想买一把。

没想到他的小哥们儿面显难色,说价格倒不贵,是两毛,但卖这枪的地儿却挺远。

这是他暑假跟着父母去陶然亭桥南“四路通”的亲戚家串门,在附近的一个杂货店里发现的新产品。

要想买那就得跑趟远路,差不多都出城了。

洪钧当然明白这小子犯懒,更不愿白白搭进车钱去。

他想了想就说,如果这小子愿意带路,除了车费由自己来出,还可以请他吃根奶油冰棍。

另外,自己要买到了枪,明天他们俩就可以玩儿追击战了。

就这样凭着利诱,果然成功挑起了这小子的积极性。

洪钧也就如愿以偿,成了学校里第二个拥有这种武器的人。

但这事儿到这儿才刚刚要进入正题。

由于此后他们俩一下课,就当着同学们的面儿,你躲我藏、你追我赶地互相射击。

这种情趣盎然场面很快便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先是一两个,然后是班上越来越多的同学掏出了他们的零花钱。

请求这两位八十年代“吃鸡游戏”的创始人,能为他们代购这种“军火”。

虽然洪钧那个小哥们本能的想要加以拒绝,可从第一个人递过捏着钱的手开始,洪钧的家族基因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由于曾无意中听到了洪禄承跟洪衍武讨论“渠道”的那些话。

此情此景下,洪钧灵犀顿开,突然就领悟了“赚快钱”的窍门。

这样一来,他不但当场就阻止了哥们冒傻气,极为痛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而且还自然的把“军火”报价抬高到了四毛钱。

他不怕别人对这个报价产生质疑。

因为他不但心知肚明独家进货渠道的意义,也很容易就能提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比如说这个报价里首先就包括遥远路程的车费。

而且因为目的地临近郊区,他是不会一个人去的,至少得有个伴儿。

还有,如果路上渴了怎么办?即使两人吃一根冰棍,也不应该他们自己掏这个钱。

最后再说说时间问题。

如果他回家晚了,被家长追究又该怎么办?屁股是要承担皮肉之苦的。

更何况老师说得多好啊,“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们的时间当然值得金子。

洪钧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以这个年代十岁儿童的智商论,没人能挑出有什么不对,于是价格也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可实质上呢,洪钧和他的哥们儿却是说归说,做归做。

他们的采购行动,每次都会用蹭车和喝自来水的办法压缩成本,以保障利润的最大化。

甚至由于洪钧无师自通的精明,他们与“军火商店”还谈妥了三把枪五毛钱的批发价格,使得利润又悄然增长了一块。

这样等到他们成功武装了班里三分之二同学,甚至都带上了女兵的时候。

两个人不仅已经左右手各持一枪,而且也各落下了五块钱的收益。

这个数字没算错,因为有不少同学,都愿意做和他们一样的“双枪英豪”。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以身示范本就是最好的营销方式。

那么到十月份的时候,在他们的影响下,隔壁的两个班也有意组成自己的“军队”,要与他们展开班级大战。

那不用说,战火的蔓延加剧了对军火的需求,而且对外的价格那也肯定比内部要高。

五毛一把枪,没几个人嫌贵。

于是洪钧和他的小哥们也就随行就市地干起了“资敌”的勾当,大发“战争横财”。

再等到了十月底的时候,交战范围已经彻底包含了全年级五个班,发展成了年级大战。

甚至还引来高年级的孩子蠢蠢欲动,想要效仿。

至于此时此刻,洪钧及同伙人赚取的“不义之财”,已经突破了每人三十元大关。

这还是他们把一部分钱花在了五花八门的零食上,在奢侈享乐之后剩下的数目。

由此可知,他们这个“军火商”当得有多么滋润了。

但就和任何其他仅能繁荣一时的投机生意一样,洪钧的偏门小生意也存在致命的缺陷。

这不,就在校工把学生放学不回家,留在在学校枪战,泛滥成灾的情况,不得不向校长和教导主任汇报的时候,同样也有几个家长找到学校来提意见。

家长们所反映的情况,除了自己孩子回家时间越来越晚,他们还发现了孩子书包里的玩具枪。

而且经审讯得知,这枪居然是孩子好几天不吃早饭,才攒下钱买的。

再问孩子为什么买这个,说不买不行,全年级的学生都玩这个,还只有从两个学生的手里才能买到。

就这样,洪钧及其同伙人如日中天的好日子,随后就因东窗事发,轻而易举的灰飞烟灭了。

最终校方审讯完毕,不但要求他们按照统计出的枪支数字上缴一切非法所得,还得让他们在学校广播室向全校师生做广播检讨。

而在此之后才能根据认识错误的态度决定给什么处分。

所以想想吧,自己的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儿,尽管答应不打不骂,可洪衍争和徐曼丽如何能忍?又如何忍得了?

特别是洪衍争,事后越想越怒,简直气得发抖。

他向来活得堂堂正正,老教育别人“平不过水,直不过线”,自己的儿子倒七扭八歪,这不丢人丢大发了!

其实还别说他们了,就连孩子的爷爷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后,都觉得洪钧这次出格儿了,干出的事儿太市侩,让人实在看不上。

不但有辱门风,也会让外人误解,以为洪家祖辈就是这样重利忘义才发迹起来的。

于是洪家的温度骤然而降,洪衍争不惜自食其言,也要晚上肉刑伺候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军火大亨”不可。

而洪禄承和王蕴琳任其施暴,狠心撒手不管,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饶是洪钧伎俩用尽,把顾凌烨推出来代为说项,还专为给他的爹妈留一个情绪缓冲时间,特意耗到天黑才回家,都纯属自作聪明。

这用当年时髦的话来说,叫今夜必有暴风雪。

躲是躲不过去的,终归也没能逃过这顿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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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不公平

还是那句话,有爱孙猴儿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

洪衍武知晓此事后,尽管同样不认可洪钧的行径,但也多少有点欣赏大侄子的商业天分。

他觉着这至少算是一次成功的商业启蒙。或许因此,洪家又诞生了一个伟大的商人呢!

而且借用某位非著名相声演员的话来说,这洪钧无耻的样子,颇有几分洪衍武当年的风采。他当初不也靠撕大字报卖废纸发过财嘛。

那么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他自不免因情感代入心生出些同情。

最后再考虑到大哥是个脑筋死性的人,重视的东西未必真有那么重要,靠皮肉之痛也多半不会让洪钧真的心服口服。

那么洪衍武更兼有一种出于血缘关系的责任感,觉得必须得把自己懂得的一些道理给侄子说清楚才好。

这样第二天下午,处理完自己的事儿,他就买了一包洪钧最喜欢的“巧克力威化”,专程慰问伤患去了。

要说还挺巧,洪衍武到东院找到大哥屋里的时候,洪钧也刚回来。

推门一看,这小子正跟屋里撂书包呢。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洪钧的脸上居然也有伤,左脸出现了一团乌青。

洪衍武当场就是一愣。

“哟,你爸怎么还打脸啊?今儿你就这么出的门啊?”

洪钧显然也因此愤愤不平,不但话里话外都带着情绪,就连洪衍武带来的慰问品都没碰。

“可不,打人不打脸,这是一年级小豆包都知道的事儿。我爸就跟没上过学似的,昨天见着我,兜手就一大嘴巴。然后二话不说,掐着我脖子进屋,跟着‘叮咣五四’这通锤我。既不讲理,也没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他再不待见我,也不能这么狠啊。明儿我非得查查,我到底是不是他亲儿子。”

洪衍武不由失笑呵斥。

“你小子,真能胡说八道。挨打还没挨够啊?这话连你妈听见,她都得抽你!”

可一提这个,洪钧反更委屈了。

“您别提我妈,我妈也不是亲妈,弄不好连爷爷奶奶都是假的……”

洪衍武这可就不免有点吃惊了。

“哎哟,你小子今儿烧糊涂了,还是吃错药了?怎么昨天一顿打,反倒给你打忤逆了。这话可不是能随便瞎说的,天打五雷轰呀。”

没想到洪钧却不高兴地一撇嘴。

“得了,三叔,您又不了解情况。就为了我的事儿,我们顾老师专门来家求情,可我爸我妈却阳奉阴违,虚伪得很。当面答应了不打不骂,结果没一个人说话算话的。我再也不信他们了。”

“这还不算,往常我爸打我吧,我妈都拦着。再不成,几分钟后还有爷爷奶奶来拯救我呢。好,昨天那简直是噩梦啊,屋里这边成了男女混合双打。我妈居然主动帮我爸残害我,抽得我跟陀螺似的,没上火筷子就算她保持理智了。更没想到任我嚎破了嗓子,我爷爷奶奶始终没见着人影儿。”

“我现在真怀疑当初是不是医院里抱错孩子了,后来他们发现我不是洪家的苗儿,就瞒我一人了。我正琢磨呢,我是不是该去法院告他们虐待儿童,再求公安部门替我调查调查……”

洪衍武才算明白症结所在。但洪钧这怨天尤人的德行,他可真看不上,当然也得纠正。

“放屁!胡琢磨什么呢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爸爸就是你爸爸,你妈也是你亲妈,爷爷奶奶更不会是假的。这些一万年都变不了。我告诉你,他们打你都是为你好。而且只要不把你腿打折,你就得老老实实忍着,找哪儿也没用。”

可洪钧却不服,反对此嗤之以鼻。

“凭什么啊?对您的观点我极不赞同,您这套完全就是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社会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拿血缘关系来压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我的悲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洪衍武当然汆儿了。

“嘿,你个臭小子。告诉你,要再犯浑,连我都得抽你。听见没有?”

洪钧却凛然不惧,反用看破红尘的劲儿翻了个白眼。

“哼,我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要也想打我,那就请便。反正我也打不过您,我也不会说什么,我给您打我的权力好不好?可您别忘了一点。肉体是肉体,精神是精神,怎么想可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干涉谁。”

嘿,如此看来,今天洪衍武过来这一趟,确实很有必要。

否则要不解决洪钧的心理问题,他或许就真钻牛角尖里,变成个拧丧种了。

“嘿,你个混蛋玩意,跟谁学的这一套?你再翻一个眼珠子我看看,看我不大耳帖子抽你的。我还告诉你小崽子,少跟我梗脖子,耍个性。你要真想找别扭,咱就试试。我更不惯你着臭毛病。而且保准儿能把你这愤世嫉俗给你治好了。”

这话一说,像要动真格了,洪钧气焰才收敛了些。

他不傻,知道自己这小混蛋肯定不是大混蛋的个儿。一过招,吃亏的准是他。

只是嘴上也不能一下软蛋,怎么得撑撑门面啊,便忙不迭的说。

“不过是就事论事嘛,说不过我您就骂人,就要使用暴力,这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这就是我们小孩的美德,不记仇……算了算了,您又瞪我,那我不跟您说了。反正,我会从我自己身上吸取教训,以后等我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对他这样。

“你这话还早点儿,咱们走着瞧。我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古话。”

洪衍武实在懒得再跟他斗嘴,直接带转了话题。

“行了。也甭贫了。你不是要讲理嘛,那我倒要问问了,你光知道挑大人的错。可你自己呢?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难道你办的事儿不丢人?你就没错?”

洪钧这下真不乐意了。

“我有什么错啊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坑蒙拐骗,不就是转手卖个玩具枪给同学们吗?虽然加了价,可我也付出了劳动啊。而且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并不存在强迫、欺诈。是他们自己留校不回家,是他们自己不吃早点,凭什么要怪罪在我头上啊?我只不过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再说了,您也不看看我爸我妈有多抠,他们可从不给我零花钱。每年压岁钱也被他们一子儿不差全收走了。要不是平时帮家里跑跑腿儿买点东西,我还能从小姑和奶奶手里落俩小钱,那我出门儿连块儿水果糖也买不起。我不自力更生成吗我?还我丢咱家的人?我干这个也是给逼出来的。”

而听他这么说,洪衍武就不由劝诫起来。

说不给洪钧零花钱,是他爸妈怕他养成大手大脚,乱花钱的毛病。

毕竟家里不缺他吃用,正常的要求也不会不满足他。他一个小孩,要钱又有什么用啊?

反倒容易和别人攀比,滋生虚荣心。

另外洪家的商人底子本来就容易让外人诟病。

洪钧作为洪家的孩子在学校干出这种事儿来,让人怎么看待洪家的家教?

多半以此推彼,还以为洪家唯利是图是本性,什么钱都要赚呢。纯属给家里挣骂。

嘿,可没想到,这话洪钧不爱听,这小子竟然还把矛头对准了洪衍武。

“三叔啊,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就您现在的态度,那才是让我最失望的。本来呢,我以为咱家最能理解我的就是您。可现在看来,您也是双重标准啊。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咱俩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啊?您甭以为我不知道,您在外头可是折腾好几样买卖呢。不瞒您说,您跟爷爷说的话,我凑巧听见了一些,要不我还受不了启发呢。爷爷告诉您,说挣快钱就得靠‘渠道’俩字儿,对不对?那凭什么就许您在外头瞎折腾。我挣点小钱就得挨揍?您倒腾生意就不虚荣,不丢洪家人了?我就是给家里挣骂?”

“还让我写检查,找根源呢?这检查、这根源根本就现成的,全在您的身上呢。可我对您的行为又说什么了?不还主动守口如瓶为您保密呢吗?咱俩换个儿想想,您对得起我吗您?”

好嘛,千防万防,没防着家里藏着一只小耗子呢,这让洪衍武实在有点哭笑不得。

而听到最后,侄子那理直气壮的质问,他鼻子更是差点没气歪喽。

“嘿,你小子可真出息,居然还有听窗户根儿的毛病呢?再瞧你这七个不平八个不份儿的劲儿嘿,觉着自己多冤枉似的?不过既然这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有些话倒可以跟你明说了。我告诉你吧,你还甭跟我比。咱俩的区别其实大了去了。一是我挣钱不从熟人下手,只帮着熟人一起挣别人钱。二是我懂得挣钱适可而止,闷声发大财。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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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翻篇儿

进入1982年11月,根据叶辛同名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在华视电视台结束了播出。

这部电视剧作品不但引起了全国性轰动,更由此引发了一场对知青生活的回顾热潮。

关牧村演唱的电视剧主题曲《一首难忘的歌》唱红了大江南北。

扮演女主角杜见春的肖雄,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因此获得了第一届电视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奖。

至于这部作品的反响之所以会如此强烈,会成为一种文化热点,主要还是因为它表现出的是一代人共同走过的路,与时代大背景脱离不开。

千千万万拥有着相似经历的知青们,正是从这部电视剧,才一下子想起了他们当年唱着《三套马车》下岗劳动的样子,和饱经挣扎的命运沉浮与生活艰辛。

自然是感同身受,便会因触景生情,生出一种既苦涩又慰藉的复杂滋味来。

但愿人们的岁月不再蹉跎!但愿蹉跎岁月永远成为历史!

好在事实也确实如此,历史已然悄悄翻过了新的一页。

如今一晃四五年过去,大部分的知青不但都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坐标,也差不多都是以一种渴望的目光憧憬着未来,迎接着改变。

像寿诤和洪衍文作为其中比较幸运的一员,自然是这一代人精英中的典型代表。

虽然一个出国了,另一个是在国内成家立业,即将为人父。

但这只是选择的不同,他们根本目的还是殊途同归的,都是在为如何实现个人价值努力奋进。

而就凭他们这些经历过真正磨难的人,无不懂得珍惜时间和把握机会,他们就注定不会碌碌无为。

这一条也同样适用于水清。

虽然回城后,她的遭遇比较坎坷。

就因为孤身一人拉扯着好友相托的孩子,学业中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

但生活终究不会全然辜负一个人的,特别是在这个人坚持不懈的勤奋努力之下,东边不亮西边亮才是常理。

这不,由于水清在工作上尽心尽力,表现优秀,成绩斐然。

不但获得工会魏大姐和厂办老主任一致的信任和倚重,就连公司团委都相中她了,几次三番想把她调到团委去。

要不是厂里根本不想放人,每次都借口人员紧张给硬留下了,水清恐怕早就成了团委干事了。

当然,厂里也难免因此对水清有所亏欠。

所以为了补偿,由魏大姐牵头,竟让厂里把众多等着入党的积极分子放在一边,优先发展水清入党。

这就足以证明,厂里想要提拔重用的诚意了。

因此还别看水清的职务和级别暂时没动,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人人几乎都把她当成中层干部来对待了。

这要是考虑到体制的问题,越是大单位,人力资源越得不到有效利用的现状。

客观来看,水清在事业方面,目前的状态反倒是要好于她那些拿到大学正式文凭,却每天无所事事的同学们了。

肖和平同样是插队知青考上大学的一份子,不过他的特点是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职称待遇他毫无追求。对找对象的事儿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心思几乎全扑在绘画和创作上,国画、西画他都爱,工资也都花在绘画工具和买画册、看画展上了。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心里是容不下别的了,也很难为了什么俗事再激动的。

不,偏偏洪衍武就能让他乐得睡不着觉。

原来呀,因为许崇娅有孕在身,洪衍文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已经把宿舍钥匙还给了洪衍武。

而洪衍武呢,见肖和平一个人整天睡画室既不落忍,又佩服他这股子执着劲儿。

念着交情,就大方的又把房子转借给了他,连房租都不要。

这样一来,肖和平今后就可以更随心所欲的画画了,生活条件直线提高,那还能不美吗?

所以他心里的感激那就更甭说了。

为此不但花了小半月工资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吃了一顿,送了他们烟酒。

还主动表示,愿意为洪衍武的父母画一幅肖像油画相赠。

并且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赖着不走。什么时候需要,只要提前几天打招呼,他准能及时搬家。

这就叫做懂事。若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也就不值得洪衍武如此厚待啦。

话说了一圈儿,最后咱们当然还得绕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

这个月,他们哥儿俩最大的收获就是跟“张大勺”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终于获得了允许,在“张大勺”下厨的时候也能进厨房了。

为这个,就连华英都说,“你们俩可真有福气,我都没想到张师傅会有破例的这天……”

当然,什么事儿都是有原因的,也是循序渐进的,都得有个过程的。

首先来讲,自从洪衍武和陈力泉到了小厨房,靠着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就投了“张大勺”的眼缘。

别看“张大勺”对他们像对别人一样,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地叱骂。

可终归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那股子与众不同、专心致志的认真劲儿,“张大勺”心里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而且“张大勺”喜欢有真本事的人。

就凭他们俩那“炒肝”做的真是味儿,得了“天兴居”真传。

他就对他们高看一眼,觉得至少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主儿,不算废物。

其次,“张大勺”同样能看出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真心欣赏他的手艺。

因为倘若不是如此,有谁为了吃他一道菜,肯花这么贵的价钱,又会如此欣喜若狂的?

而且还能说出“术到极致,几近于道”这样的话来?

说白了,这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道理一样,水平越高的厨师越喜欢懂得欣赏的食客。

也只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的手艺,否则那就是偏向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另外呢,还别看洪衍武平日对“张大勺”是一副低眉顺眼,恭敬备至的态度,可他却敢不“尿”厂领导。

他对副书记的不满就体现在明面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点不怕跟领导对着来,影响前程。

这种“三青子”似的风骨,尽管在别人看来傻得冒泡儿,但却证明了洪衍武不是舔领导屁股沟子的势利小人,对“张大勺”的看重确实发乎真心。

所以这也让“张大勺”有些欣赏,打心里舒坦。

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哪儿哪儿都对了“张大勺”的胃口,这或许就是缘分。

要不是他早死了心,绝不收徒弟,多半这会儿就已经态度松动了。

不过,虽说正式传艺还不可能,可感情一到位,“张大勺”对待他们也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像聊天的时候,有时候就愿意指点一二样厨艺上的窍门儿。

当然,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全都是用最普通、最便宜的原料做的家常菜。

而且有言在先。说这些法子虽然行之有效,但目的是为了投机取巧,也就不免失去了厨艺的真谛,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但话虽如此,关键是得看传艺的是什么人啊?

“张大勺”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气性,肯开口告诉你的,又怎么会不管用?

而且正因为他光说不练,他这些招儿还特省事、特好掌握。

基本上能一听就会,可以直线提高生活质量,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比如说吧,拿炸花生米来说,这道下酒菜常见,但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发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张大勺”就告诉洪衍武,说你先将花生米倒入盆中,滴上几滴白醋,倒入清水浸泡。之后再小火慢炸,等一放凉再吃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洪衍武家里一试,这样炸的花生米极其好吃。

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别说家里人赞不绝口,就送给邻居们尝,都好评如潮。

可没想到,院儿里老丁却不是滋味了。

背后直跟洪衍武打听,是哪儿学的,谁告诉他的。

之后更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再扩大传播范围了。

敢情这也是他“崩豆丁”的窍门之一,算是当年他赖以谋生的不传之秘呢。

还有“烧肘子”这道菜,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洪衍武,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洪衍武记住了转述给母亲,后来王蕴琳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超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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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翻篇儿

进入1982年11月,根据叶辛同名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在华视电视台结束了播出。

这部电视剧作品不但引起了全国性轰动,更由此引发了一场对知青生活的回顾热潮。

关牧村演唱的电视剧主题曲《一首难忘的歌》唱红了大江南北。

扮演女主角杜见春的肖雄,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因此获得了第一届电视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奖。

至于这部作品的反响之所以会如此强烈,会成为一种文化热点,主要还是因为它表现出的是一代人共同走过的路,与时代大背景脱离不开。

千千万万拥有着相似经历的知青们,正是从这部电视剧,才一下子想起了他们当年唱着《三套马车》下岗劳动的样子,和饱经挣扎的命运沉浮与生活艰辛。

自然是感同身受,便会因触景生情,生出一种既苦涩又慰藉的复杂滋味来。

但愿人们的岁月不再蹉跎!但愿蹉跎岁月永远成为历史!

好在事实也确实如此,历史已然悄悄翻过了新的一页。

如今一晃四五年过去,大部分的知青不但都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坐标,也差不多都是以一种渴望的目光憧憬着未来,迎接着改变。

像寿诤和洪衍文作为其中比较幸运的一员,自然是这一代人精英中的典型代表。

虽然一个出国了,另一个是在国内成家立业,即将为人父。

但这只是选择的不同,他们根本目的还是殊途同归的,都是在为如何实现个人价值努力奋进。

而就凭他们这些经历过真正磨难的人,无不懂得珍惜时间和把握机会,他们就注定不会碌碌无为。

这一条也同样适用于水清。

虽然回城后,她的遭遇比较坎坷。

就因为孤身一人拉扯着好友相托的孩子,学业中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

但生活终究不会全然辜负一个人的,特别是在这个人坚持不懈的勤奋努力之下,东边不亮西边亮才是常理。

这不,由于水清在工作上尽心尽力,表现优秀,成绩斐然。

不但获得工会魏大姐和厂办老主任一致的信任和倚重,就连公司团委都相中她了,几次三番想把她调到团委去。

要不是厂里根本不想放人,每次都借口人员紧张给硬留下了,水清恐怕早就成了团委干事了。

当然,厂里也难免因此对水清有所亏欠。

所以为了补偿,由魏大姐牵头,竟让厂里把众多等着入党的积极分子放在一边,优先发展水清入党。

这就足以证明,厂里想要提拔重用的诚意了。

因此还别看水清的职务和级别暂时没动,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人人几乎都把她当成中层干部来对待了。

这要是考虑到体制的问题,越是大单位,人力资源越得不到有效利用的现状。

客观来看,水清在事业方面,目前的状态反倒是要好于她那些拿到大学正式文凭,却每天无所事事的同学们了。

肖和平同样是插队知青考上大学的一份子,不过他的特点是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职称待遇他毫无追求。对找对象的事儿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心思几乎全扑在绘画和创作上,国画、西画他都爱,工资也都花在绘画工具和买画册、看画展上了。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心里是容不下别的了,也很难为了什么俗事再激动的。

不,偏偏洪衍武就能让他乐得睡不着觉。

原来呀,因为许崇娅有孕在身,洪衍文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已经把宿舍钥匙还给了洪衍武。

而洪衍武呢,见肖和平一个人整天睡画室既不落忍,又佩服他这股子执着劲儿。

念着交情,就大方的又把房子转借给了他,连房租都不要。

这样一来,肖和平今后就可以更随心所欲的画画了,生活条件直线提高,那还能不美吗?

所以他心里的感激那就更甭说了。

为此不但花了小半月工资请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吃了一顿,送了他们烟酒。

还主动表示,愿意为洪衍武的父母画一幅肖像油画相赠。

并且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赖着不走。什么时候需要,只要提前几天打招呼,他准能及时搬家。

这就叫做懂事。若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也就不值得洪衍武如此厚待啦。

话说了一圈儿,最后咱们当然还得绕到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身上。

这个月,他们哥儿俩最大的收获就是跟“张大勺”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终于获得了允许,在“张大勺”下厨的时候也能进厨房了。

为这个,就连华英都说,“你们俩可真有福气,我都没想到张师傅会有破例的这天……”

当然,什么事儿都是有原因的,也是循序渐进的,都得有个过程的。

首先来讲,自从洪衍武和陈力泉到了小厨房,靠着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就投了“张大勺”的眼缘。

别看“张大勺”对他们像对别人一样,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地叱骂。

可终归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那股子与众不同、专心致志的认真劲儿,“张大勺”心里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而且“张大勺”喜欢有真本事的人。

就凭他们俩那“炒肝”做的真是味儿,得了“天兴居”真传。

他就对他们高看一眼,觉得至少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主儿,不算废物。

其次,“张大勺”同样能看出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真心欣赏他的手艺。

因为倘若不是如此,有谁为了吃他一道菜,肯花这么贵的价钱,又会如此欣喜若狂的?

而且还能说出“术到极致,几近于道”这样的话来?

说白了,这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道理一样,水平越高的厨师越喜欢懂得欣赏的食客。

也只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的手艺,否则那就是偏向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另外呢,还别看洪衍武平日对“张大勺”是一副低眉顺眼,恭敬备至的态度,可他却敢不“尿”厂领导。

他对副书记的不满就体现在明面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点不怕跟领导对着来,影响前程。

这种“三青子”似的风骨,尽管在别人看来傻得冒泡儿,但却证明了洪衍武不是舔领导屁股沟子的势利小人,对“张大勺”的看重确实发乎真心。

所以这也让“张大勺”有些欣赏,打心里舒坦。

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哪儿哪儿都对了“张大勺”的胃口,这或许就是缘分。

要不是他早死了心,绝不收徒弟,多半这会儿就已经态度松动了。

不过,虽说正式传艺还不可能,可感情一到位,“张大勺”对待他们也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像聊天的时候,有时候就愿意指点一二样厨艺上的窍门儿。

当然,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全都是用最普通、最便宜的原料做的家常菜。

而且有言在先。说这些法子虽然行之有效,但目的是为了投机取巧,也就不免失去了厨艺的真谛,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但话虽如此,关键是得看传艺的是什么人啊?

“张大勺”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气性,肯开口告诉你的,又怎么会不管用?

而且正因为他光说不练,他这些招儿还特省事、特好掌握。

基本上能一听就会,可以直线提高生活质量,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比如说吧,拿炸花生米来说,这道下酒菜常见,但油温火候并不好掌握。

一般人做的不是易糊,变黑变焦。就是外熟里不熟,发皮偏软,还带着点土腥味。

“张大勺”就告诉洪衍武,说你先将花生米倒入盆中,滴上几滴白醋,倒入清水浸泡。之后再小火慢炸,等一放凉再吃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洪衍武家里一试,这样炸的花生米极其好吃。

脆香入味,外表不焦不糊,绝非一般水准的炸花生仁儿能比。

别说家里人赞不绝口,就送给邻居们尝,都好评如潮。

可没想到,院儿里老丁却不是滋味了。

背后直跟洪衍武打听,是哪儿学的,谁告诉他的。

之后更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再扩大传播范围了。

敢情这也是他“崩豆丁”的窍门之一,算是当年他赖以谋生的不传之秘呢。

还有“烧肘子”这道菜,京城人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绝少不了。

但最烦人的就是处理生肘子这一环节。

因为生肘子有异味和毛根儿,真正要想去掉异味和毛根儿,那就必须得用烧燎的办法。

一般来说,京城人的办法都用火筷子,塞在炉子里先烫得火红,然后小心翼翼慢慢处理。

是既怕把肘子烫糊了,又会弄得一屋子毛臭味。麻烦得很。

可“张大勺”却告诉洪衍武,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事儿。

让他等家里再做的时候抓住生肘子,将燃气灶开大,用火直接燎。

烧得恨不得外皮全黑了才好,一点不用害怕,因为烧糊的只是角质层和毛囊,回头只要在碱水里一搓洗,就干净了。

洪衍武记住了转述给母亲,后来王蕴琳照这个做了一次,结果超乎想象的惊喜。

敢情这样处理的肘子,露出的内皮不但没有任何毛锥,而且“哄气”全无。

特别是再用来做肘子菜,更有股特别的淡淡的焦香,口感高了一筹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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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秘诀

如果谁要不知足地说,“炸花生米”和“红烧肘子”只是生活调剂的偶尔需要,用处还不算太大的话。

那么“张大勺”再传的几个几乎家家户户、日日餐餐都要用到的烹饪窍门,那说起来可就真是功德无量,让人受益良多了。

都是些什么呀?

首先就是怎么用味精。

味精这东西,其实就是谷氨酸钠,最早是1866年由德国化学家里德豪森研制成功的。

后来日本人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率先创造出了工业生产的“味之素”。

直至传入我国后,是1921年吴蕴初发明了生产谷氨酸钠的水解法,才彻底打破了日本人的垄断性经营。

从此,味精才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普通民众的厨房,和华夏饮食文化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用多说,味精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以提鲜,增进人们的食欲。

还能提高人体对其他各种食物的吸收能力,对人体也有一定的滋补作用。

想当初“味之素”的广告语,不就是“家有味之素,白水变鸡汁”吗?

实话实说,这要比起当今社会的保健品来,还真不算虚假广告。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

要知道,过去海外的华人,除了极少数的社会精英,几乎都是被“卖猪仔”过去的沿海贫民。

而这些华工和华工的后代,就没几个懂得做菜的正经厨师,甚至是在自己家也没上过灶的家伙。

于是他们无不把此物视为调味珍宝。

1968年,美国和加拿大的华人餐馆,竟普遍在临街橱窗陈列几十个头号味精大罐以招揽食客,可见当时滥用味精的情况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最终在美国引发了“华人餐馆综合征”风波。

从此不但味精背起了“对人体有害”的黑锅,华夏美食也受到了巨大的名誉损害。

所以由此可见,再好的东西也得讲究使用的方式方法,否则结果就会事与愿违。

说到我国内地,由于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物质匮乏时期,我国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许多家庭曾经连酱油都吃不起。

于是就自然形成了以味精为主的调味习惯。

家家户户无论做什么菜,差不多都要放点味精。

但可惜的是,如此常见的调料,我们常年累月在用,但会使用的人还真不多。

“张大勺”就说,味精可不是大把撒进去就行,用多了绝对会让人恶心。

而且,还有很多菜,是不能用味精,或者用了也没效果的。

比如说,像本身就具有鲜味的食物就不需再放味精。如鱼虾、海鲜、鸡蛋等。

另外放醋的菜不宜放味精。味精在醋里不易溶解,而且越酸的醋,溶解度越低,鲜味效果越差。

还有甜味菜也不用放味精。味精的鲜味在咸味菜肴中才能有鲜美表现,如果在甜味菜中放入味精,不但不能增鲜,反而会抑制甜鲜的本味,并产生一股异味。

最后,需长时间炖煮和油炸食物都不能放味精。因为味精的效果会因长时间的烹饪和烈油高温破坏殆尽。

所以说起来,味精的应用范畴其实相当局限,也就适用于快炒菜肴和以素为主的汤菜罢了。

像许多人认为华夏饮食离不开味精,甚至全靠味精才能味道鲜美。这其实太瞎掰了。

人说好厨子一把盐,从没听说过好厨子一把味精的,对不对?

而“张大勺”给的正解就是,要想让味精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就是要把少量味精先撒在要炒的菜的上面,然后大火来炒。

千万不能出锅之前撒味精,那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味精无法充分分解,味道便无法渗入原料内部。

那么既然谈到了这里,“张大勺”也就顺带提了提另一样东西。

他说我们的调料里,真正独特的好东西不是味精,而是花椒。

花椒有独具一格的香味,如果把肉类用花椒,盐搓制,将会轻而易举得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最简单的使用方法,就是炒菜的时候,把油烧热,先炸几十粒花椒,然后把花椒捞出扔掉,再拿这花椒油炒菜。

食者会感到开胃的香味而想不明白它来自哪里。

拌茄子如果最后浇上一小勺花椒油,爆肚头先用花椒糖水浸一下,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感受。

事实上几乎凡是凉菜都可用花椒水来提香,而由于清真菜肴向来是不用酒的,更是离不开花椒油来杀腥。

那不用说,得此真传,洪家自然照方抓药又去试验了一把。

发现果然具有魔术般的效果,特别是花椒的应用,那东西真的能唤起原料的美味,就象催化剂一样。

而家里的孩子们无不称赞王蕴琳的饭菜越做越好吃了。

得此赞誉,那老太太当然高兴,乐得至少年轻了十岁呢。

就连洪禄承都说,王蕴琳的拌凉菜,爆腌菜,都赶上原来衍美楼每月用一百二十大洋,专门请来做凉菜的苏州厨子了,看来窍门就在这一勺花椒水上了。

但仅仅这两条还不算什么,使得洪家菜肴水准更上一层楼,功绩至伟的可还有一样呢。

什么呀?

嗨,给肉掺水!

这句话有意思吧?

说实话,洪衍武当时乍听这四个字儿第一感受,还以为是注水肉呢。是恨不得寻块豆腐,一巴掌拍“张大勺”脸上去。

心里想,还他妈大厨呢?

这“张大勺”不会黑心屠户附体了吧?要么就是发猪瘟了。

有病是怎么着啊?让我们放着好肉不吃,吃注水肉?

很明显,这属于找抽的说法。

可先别急,“张大勺”要说的,当然和卫生监督部门所说的注水肉是不一样的。他说的,其实是炒肉丝和炒肉片的秘诀。

要知道,无论作为一个厨子还是合格的家庭主妇,肉片、肉丝炒得好不好吃,都是一个基本指标。

这件事说来似乎轻巧,当年其实对技术要求颇高。

首先刀工得有点水平,要薄厚一致,不拖不连。

而后火候也很讲究,下锅时间稍微长了,就会老,要是时间不够呢,就会有血丝。

还有用什么样的调料。根据肉的不同种类,部位,所放酱油,胡椒,淀粉,味精,白糖,料酒,比例都不一样。

更不可能学现在那些以化学造诣见长的厨子,用什么嫩肉粉。

所以,要检验一个厨子合格不合格,一个家庭主妇是否擅长烹饪,只要来个小炒肉,也就全明白了。

这比做个有档次的菜肴更准确。

因为龙虾、帝王蟹这样的好东西,人们本来就不常吃,何况不管怎么做也都好吃,做得好坏其实都不显手艺。

唯独家常菜,口味谁都熟悉,又几乎人人会做,自然最显能耐。

而拿王蕴琳来举例,尽管她已经算是家庭主妇里的佼佼者。

但说破了,她的本事就在一个“精”字上。

无论刀工、火候、调料上都付出了常人难及的耐心与细心,以细处见功夫,洁净而取胜。

可毕竟她不是专业厨师,有些关键的窍门她不懂得。

她把这些都做好了,也就是把肉片、肉丝炒得好吃,要想再称上一个“香”字,那还属于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奢望。

而经过“张大勺”几句话,如同捅破的窗户纸一样的指点就不一样了。

回来一试,竟然是量变到质变,从此她再炒的肉片、肉丝,轻而易举成了为人称道的拿手菜。

别说别人了,就连对肉一贯不大感冒的洪衍茹尝过之后,每周从学校回家,都会主动带回一块儿五花肉让妈妈炒了解馋。

至于说到这秘诀,其实特别简单,真谛还就在“掺水”上了。

说白了,就是肉片肉丝在拌上调料之前,先要加上些清水,用手抓过,使清水都渗入到肉片纤维中。

此后,再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腌制调味,再上火炒,肉片肉丝,就会鲜柔嫩滑,与众不同。

这显然也是一种“注水”,但和黑心屠户下手的时间不同,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可见注水本身不是问题,注水的时机对了,就是厨艺秘诀,错了,那就是糟塌东西。

至于掺水为什么肉片肉丝就会好吃的?特别是鸡肉为何效果尤为显著?这或许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张大勺”根本没细说。

反正洪衍武后来是怎么问,他也就给了一句话,“好使不就完了?”

也对,好吃就行。

但无论怎么说,有两件事倒是可以确认了。

一是千万不能小看咱们国家的烹饪文化,五千年的传承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从创造美好的角度来说,恐怕对咱们生活贡献最大的就是好厨子了。他们能调和五味,化腐朽为神奇,不能不让人尊重。

二就是通过这一次次的验证,洪禄承和王蕴琳对“张大勺”的厨艺已经心悦诚服,颇为神往了。

他们不但嘱咐洪衍武要好好尊重这位名厨,还生了结识之心。要洪衍武和陈力泉代请“张大勺”来家中赴宴。

只可惜“张大勺”脾气那是相当古怪的,竟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邀请无功而返。于是洪家也就不好再勉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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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下馆子

还别看“张大勺”没给洪家这个面子,可平白无故就拒绝别人的好意,同样是一种负担。

再加上平时“张大勺”没少做洪衍武的“生意”,卖了不少“高价菜”。

而且最后这钱到底交没交公,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所以无论打哪儿抡起,总归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于是,这位“张大勺”没几天便很难得地发出邀请,想在周末请客,带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下馆子。

这事儿抡起来,洪衍武当然觉着自己擅长啊。

别说上辈子天南海北,巴黎、纽约、东京的一通海吃海喝,就这辈子,他也自诩把京城最好的老字号、大饭店都吃遍了。

再加上他有心想拍马屁,便越俎代庖地对“张大勺”说,“外面的菜哪儿有您做的好吃啊?不过您既然有这个雅兴,我们哥儿俩也愿意奉陪。要不还是我们请您吧,无论‘萃华楼’、‘丰泽园’、‘聚德全’还是‘顺东来’您随便挑地儿。嗨,这么说吧,哪怕京城饭店都行。我们不怕花钱,只要您回头再补我们一道菜就行了。”

瞧瞧,居然肯用一顿饭换一道菜?还京城饭店都行?

那不用说,这番话自然又捅咕到“张大勺”的痒痒肉了。

只不过这位爷虽然被“咯吱”乐了,可并没顺水推舟的答应,反倒还挑起了洪衍武的错处。

“你小子真是丢你祖宗的人,亏你还是洪家的后代,怎么一开口全是外行话啊?”

洪衍武不由一愣,“哟,您这什么意思?”

“张大勺”这才满脸不屑地告知。

敢情京城话是相当讲究的,过去几乎每个字都有明确区别,不能用错。

以尊称为例,“你”字加心要称“您”,“他”字加心要称“怹”,全有对应。

那么如果描述去处也是一样。

比如说,一般要说“上”什么地方,那都带着郑重和正式的意思。

上单位,上长安街,上派出所,这个可以。

要说“去”呢,就透着一股子平等的轻松劲儿了。

像去公园,去商店,也可以去电影院。

以此类推,再来看“下馆子”的“下”字,那就明白了。

这既带着自抬身份的意思,同时这也暗示了一点——吃饭的地方照样要分个上中下的级别高低。

别忘了,京城人向来把炒菜馆儿概括为“庄馆”,庄馆庄馆,上是庄,下为馆。

那么说起来,饭庄的级别当然是最高的。

京城的饭庄,大多以“堂”字缀在店名后为标志。

在规模上的标准是有宽阔多进的高级四合院,能举办几十桌,上百桌的高档宴会。

像洪家过去开办的“衍庆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不但有戏台还有花园呢。

这样的大买卖就跟豪华五星级饭店一样,当然不能靠接待散客维持,承办红白喜事和喜寿堂会才是主要业务。

因而人们称呼起来那便是“上饭庄”了。

无论是对店家的财大气粗的敬仰,还是表示对请客主家的尊重,都值得这个“上”字。

而接下来,比饭庄低一等的就是酒楼了。

酒楼顾名思义,均以“楼”为后缀。

这样的地方别看承揽不了大型宴会,但因为有楼阁,设雅座包间,规模也不小。

另外,还必有著名的厨师掌勺,和高档的拿手菜肴,才能叫响京城。

所以这便是接待高级散客和小型聚会的主要场所了,也同样是京城高档餐饮的组成部分。

像洪家的“衍美楼”就是京城的八大楼之一,这一说就得是“去衍美楼”,用“上”和“下”都不合适。

最后,再往下排,那才轮到饭馆呢。

和饭庄、酒楼相比,饭馆不但规模较小,且多是不成院落的平房。

字号上便多以“居”和为主,现代就更直白了,多以“某某饭馆”或“某某餐厅”直呼。

至于饭馆招牌菜,虽不乏享誉京华的特色名菜,可多数情况下菜色要少。

原料也普通,多采用鸡鸭鱼肉,没有山珍海味,那么价钱也就相对廉价。

毋庸置疑,这必定就是接待普通顾客的餐饮场所了。

像这样的买卖洪家也有,过去的洪家的“燕兴居”就为京城八大居之一。

所以说“下馆子”,其实和“乾隆下江南”是差不多的用法。是能够反映出人的心理状态来的。

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客人提及具体店名的时候。

为表对店家的尊重和自己的谦和,便会说去虾米居,去砂锅居,去柳泉居,去广和居。

由此看来,“张大勺”简单的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着实不少,那等于早就把高档场所排斥在外了。

而且说到这里,还有一样至为关键的缘故呢。

那就是高档餐饮因为接待的顾客群体不一样,大饭庄大饭店为了领导干部和外宾,越来越重视体面,忽略味道。

再加上他们经常参加厨行美食烹饪大赛,这又导致艺术拼盘之风盛行,于是许多传统菜非得故弄玄虚,不但费时费工,也华而不实。

对这样奢靡风重,轻忽口味的菜,“张大勺”可是甚为鄙夷不耻。

为此他举了具体的例子。

比如手说蛋清抽打,堆起如雪,可以用作奶油的代用品。

结果有个饭庄就有把“红烧鳝背”放在盘心,四周堆起高高的蛋清,改了名儿叫“雪里藏蛟”。

他们还发明了一道菜叫“雪花蟹斗”是蟹粉装入原壳,上面堆起一团蛋清。

如果在筵席上遇到这道菜,第一道下筷时尚可避开蛋清,后一道却要先把蛋清拨了才能入口。

可见这种创新纯属脱裤子放屁之举,蛋清点缀对菜本身不但毫无帮助,反而影响了菜的味道。

反过来价格却高上去了,实在坑人不浅。

至于小馆儿与之相比,由于厨师常年累月专营小卖,有许多菜都是亲力亲为。

专心致志,一做数年,反倒水平不低。经常都能找到不俗的好菜。

所以真讲吃,现在傻蛋才去大饭庄子呢,那都是骗人的!

好一番解释啊,虽说一个“下馆子”就招出“张大勺”这么多话来,不免显得有几分矫情,

可要考虑到洪家的背景,也就难怪他要取笑洪衍武了。

谁让他祖宗就是干这个的呢?作为洪家的后人,不但无知,而且忘本了。

因此洪衍武非但不在意,反倒还挺感激,直说长学问了。

甚至他和陈力泉内心还隐隐有所期待。

为什么?

就冲这番讲究,他们俩就都觉着和“张大勺”一起去吃小馆儿,或许不会平常。

没准儿又能大开眼界呢,真能得享口腹之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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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好菜

都说好饭不怕晚,其实好饭也不怕远。

要说还真不亏得洪衍武和陈力泉惦记了好几天。也不亏他们大老远地跟着“张大勺”从南二环一直找到了北二环去。

这顿饭,那吃得确实与众不同,长见识,享口福,得体面。

那他们到底哪儿吃的啊?

嗨,安定门内大街259号,康乐餐馆。

据“张大勺”所说,这家饭馆特别的地方,一是在于是由四对夫妇合办,两位女厨师掌勺,菜式亲民,天然就带着一种家常菜的质朴滋味。

二是由于这几个人籍贯天南海北,便得以在江、浙风味的基础上,又融汇了福建、云南、四川等地特色,竟创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独有风味。

可以说他们的八道招牌菜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相当别具一格。

为这个,他几十年来断断续续一直光顾,从人家最早的开业地点新开路二十五号,一直吃到人家搬到了椿树胡同去。

而去年的时候,“康乐”再次迁址,人家还特意把新地址告知了。

只是他嫌路远,一直没去过。

那这次就算是履约了,正好去会会老朋友,顺便也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尝个新鲜。

就这样,这一路上听着“张大勺”随口介绍。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从三张桌子起家,靠着价廉物美,精工细作,努力创新,维持了几十年良好口碑的风味小馆儿的大致印象。

可说来实在让人出乎意料之极,当天,这一行三人东打听西打听,一到地儿倒是傻眼了。

因为餐馆的规模和氛围,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迎面居然是一栋簇新的三层砖楼。

门前有高台阶,上面有翠柏盆景,气派的四扇大门上房挂着横匾。

楼檐的一米高的红色美工立体字上,还悬有一个引人夺目的霓虹灯招牌“江南风味”。

而进去就更了不得,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全都满员,热火朝天忙和的服务员得有好几十人。

而排队等位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老外呢,可见受欢迎的程度。

这哪儿还像个小饭馆啊?完全就是大酒楼嘛,规模已经赶上“聚德全”了。

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了,就连“张大勺”都主动跟服务员又打听了一下,生怕是找错地儿了。

不过正是有此一问。一说怎么怎么回事,我说找谁找谁,这待遇还就不一样了。

服务员马上就去通报。而很快,楼上就下来一个身着华达呢制服的老太太,亲自来迎接他们了。

这也不用等了,直接楼上雅座,单给领导备下的一个雅间给了他们。

而通过两个人进一步的客气寒暄,洪衍武和陈力泉才荣幸的知道,原来这就是“康乐餐馆”两位女大厨之一,常静。

但说实话,最感惊讶的还属“张大勺”。

因为别看才两年工夫,“康乐餐馆”确实已经不比从前了。

首先“张大勺”了解到,餐厅的老经理,和另一位福建籍的女大厨罗慧都已经因病退休了。

其次是他还得知,由于英国和香港报纸,先后刊登了相关报道,对海外推荐这家“三桌饭店”。

再加上常静去年于日本参加“味之素”举办的烹饪比赛又拿了金奖。

政府便有意要把“康乐”其扶持为一级餐馆,分担接待领导和外宾的任务。

这一年来不但把这栋楼全部划归“康乐”使用,还通过从其他饭庄抽调支援,扩充了几倍的人手,并提拔常静担任餐厅技术部经理。

这也就是说,如今的“康乐”真就成了京城餐饮届里新秀一枝了。

但同时也是物是人非。

“张大勺”当年认得的老朋友们,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在了。这不能不让人有些伤感。

好在万幸的是,终归常静常师傅人还没走,他们这一次也就算没白来。

这不,“张大勺”就随口说了个四菜一汤,连菜单都没看,这位已经久不亲自掌勺的大厨就主动去厨房操持去了。

由于走了特殊渠道,不多时,菜品就开始端上了桌儿。

先上来的这道菜特别有意思。

眼前是一盘炸得焦黄的锅巴,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色的汤。

在把热汤快速的倒进盘中之时,只见碗中气泡浮起,耳边是“滋滋滋”的响声,顿时香气扑鼻,艳色满溢……

简直是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的多重享受。

美得陈力泉睁大了眼睛,香得洪衍武叫了一声“锅巴鱿鱼”,

可偏偏他随后一动筷子却愣住了。

因为嘴里只有青虾的美味、水果的香脆、西红柿的酸甜……哪儿又有什么鱿鱼啊?

而这时“张大勺”才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不懂就别瞎说,这就是常师傅根据传统菜‘平地一声雷’改良,在日本得奖的作品。用青虾、波罗丁、苹果丁、荔枝丁、西红柿酱、鸡蛋清、熟猪油做芡汁儿,菜名叫‘桃花泛’。”。

一句话,洪衍武不免尴尬了。

可同时却也感到“桃花泛”这道菜简直是绝了啊。

不但听起来,风雅高贵。有一种十里桃花、花瓣纷飞的既视感。

在烹调艺术上,用料、技巧、寓意,也全都巧妙融合进了桃花的诗情画意,增添了菜肴之美。

让人赏心悦目的同时食指大动,印象深刻。

不过这话说回来,他记得“平地一声雷”好像又叫“轰炸东京”啊。

用这抗日菜在日本拿奖,这事儿可……可真有点意思。

而就在洪衍武瞎琢磨的时候,第二道菜“酒糟肉丁”又端上了案。

福建省的特产红糟,用糯米为主材料。将蒸过的糯米发酵,再过滤而成。鲜红的色泽,有一定的酒精量和独特芳香。

所以用红糟调味,就是福建菜的特色。

这道菜要求烹饪时,不但让红糟充分渗入到肉丁里增加香味,还要不变色,有红色的光泽。

红色的肉丁、青绿色的炒黄瓜,看起来就很养眼,也是再好不过的下酒菜。

第三道叫做,“香菇肉饼”,妙处在于非同一般的巧手功夫。

要用香菇的笠包肉馅,像做茄盒,藕合一样,先炸再炖而成。

菜端上来之后,一眼可见,茶色的香菇表面,笠下却金黄辉映,旁边再搭配着玉兰片。

显而易见,这道菜是从“烧二冬”发源,却更胜一筹,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巧思巧手。

第四道菜呢是道“茭白口条”。

茭白是细菜,口条是用宽汁儿扒出来的,搭配在一起,很有点清真馆儿的意思,是细滑软嫩、滋味浓郁,最能下饭。

至于最后,那又是一道常师傅自创的“翡翠羹”来收尾了。

这道菜,是将切细的菠菜叶,与鸡汤一起煮成绿色羮。

同时又用鸡肉泥加蛋清,煮成的白色羮。

然后再将两种羹,装在一个盆中即可。

当端上来的时候,常师傅是摆成“太极”形状的。

绿与白交相辉映,不但煞是美观,口味也泾渭分明,如再加上调和味,竟有三种味道可以选择。

当然,如果拿它和头道菜“桃花泛”这么前后一对照,那就更得意趣了。

想想吧,一硬一软,一红一绿。最难得的还都是如此雅致,如此浪漫。

若不是女大厨所创,世间恐怕还真是难有这样的妙菜呢。

别人不说,至少洪衍武尝过一次之后,是对“桃花泛”和“翡翠羹”心悦诚服了。

至少在他看来,这两道菜已经是色香味意形俱全,登峰造极的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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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找茬

这一席饭,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兴致都特别高,这哥儿俩根本不用“张大勺”的招呼,自己就相当踊跃。

大快朵颐之余,吃得欢畅愉快的洪衍武还一个劲的称赞。

“张师傅,多亏您带我们来啊,要不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北边会有这种水平的馆子呢,要我看,这‘康乐’虽然不是老字号,可一点不比‘萃华楼’差,常静师傅也不比京城饭店伺候首长的大厨差啊。否则人家怎么能在海外拿奖,还干出这么大的局面来啊?今儿全托您的福,我们才荣幸地品尝到如此绝妙手艺啊……”

却没想到,听了这番话,“张大勺”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后就是默默地夹菜、喝酒。

并没有呈现出惯常情况下,请客的主人见到客人吃得开怀,应该拥有的自得与快乐。

反倒看起来居然像有什么心事,带着点凝重。

洪衍武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要开口问吧,他又眼见着陈力泉已经把仅剩的“桃花泛”芡汁儿和一点“红糟肉丁”给拿勺筷走了。

得,这也就顾不上其他了。连忙专心致志地对付起“鲜菇肉饼”和“茭白口条”来。

最后直等到把几盘菜都列了清单,“翡翠羹”也喝到快见了底儿,肚子都撑圆了,这才又想起刚才这档子事儿来。

可他这次再想开口呢,却还是没问出来,因为又碰上了另外的情况。

大概是服务员早就得了嘱咐,一见包间里吃的差不多了,就去报告“皇军”了。

所以常静师傅在这个时候又来了,身后还带着三位中年厨师。

进来后呢,常静师傅大概给在座的介绍了一下,说三位厨师谁谁刚才做的什么菜,然后就询问是否满意,要他们给提提意见。

什么都别说,就冲桌上盘子全空了,还能不满意吗?说不满意那是睁眼说瞎话。

于是洪衍武就赶紧起来,把刚才跟“张大勺”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另外还加上几句话,挑着大拇指,好好把每道菜都夸了一遍。

那几位厨师自然是听得颇有得色。

可偏偏洪衍武再怎么夸都没用,人家常静师傅笑呵呵点点头,根本没往心里去。

等他说完就一直看着“张大勺”,非要这位爷亲口给指点指点不可。

好,洪衍武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是自作聪明,多此一举了,人家本来就没想听他的,目标还是“吉野号”。

不过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张大勺”接下来的反应。

他还真和一般人不一样,居然丁点儿不懂得给人留面子。

推无可推下,硬邦邦就来了一句,“那非我要说,可就是不好听的了。”

喝,看这意思还真有不满啊。

这下别说那仨厨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眼睛也睁大了。

不为别的,他们好奇啊,是真想不出这几道菜能有什么毛病来。

除非……除非鸡蛋里挑骨头……

而就在众人侧目,内心疑惑间,“张大勺”真的开始找茬了。

他先一指做“红糟肉丁”的那位。

“我呀,一吃就吃出来了,你肯定是罗慧师傅的徒弟,跟她上过灶,看你这几下子,闽菜里的煎糟、炕糟、拉糟、醉糟应该都掌握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用外面买来的现成红糟啊。你们罗师傅自己的香糟汁儿那是一绝,你怎么不学着也自己做啊,怕麻烦是不是?所以这菜毁这上了,糟香不够,混似酒香,勉强合格吧,也就大众水平。”

这话完了,那位厨师当场就脸红了,口里不由连连称“是”,蔫头耷脑退后了一步。

而另外俩厨师则看得有点犯愣,他们绝对没想到“张大勺”能说出这样“一矢中的”的话来。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张大勺”没耽搁,接着就又冲那个做“茭白口条”的厨师开腔了。

“你呀,扒口条这手法还行,像是津门的‘鸿宾楼’学的吧?味儿对,火候也还行,可你这用料差着意思呢。这个月份呀,茭白配口条不合适,欠讲究。这个月份应该吃什么呀?应该吃茭白蟹肉,那跟时令就合适了。厨行永远得讲究什么月份吃什么东西,否则那就成了‘行活’。辜负了你的手艺。你的毛病也是懒,是懒在了不走心,不动脑子上了。”

得,这又灭了一个。

而这主儿不但相当服气,一开腔也果然是津门人。

挑着大拇指道了句,“您老不亏是行家,连我师承都说出来了”,就退一边去了。

这接下来可就该轮到第三个了。

“张大勺”还就对这位最不留情面,挑剔得也最严重。

“你这道‘香菇肉饼’就该扔喽。为什么?因为你最懒。第一你这肉馅儿拿淀粉抓了。这不但没有了肉味儿,连汤汁儿都浑了。肉馅拿淀粉抓的,就没这么一说。二呢,你这玉兰片用的也不对,为什么不用鲜笋啊?嫌冬笋又得剥,又得煮,还得旋,费事是不是?可你用罐头,是一点鲜味全没了……”

显然这次“张大勺”又说对了,因为头一个和第二个厨师听得都在点头。

但偏偏这第三位年纪最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皮似乎还挺薄。

或许正因为火气壮,这下颜面挂不住了,居然反驳了起来。

“老师傅,您说的这些我也懂,可我得考虑实际情况。我们这儿每天接待多少顾客啊?这道菜本来就麻烦,要不想点法子,根本供不上。我这算是为了工作需要的改良。”

“张大勺”还真没想到会碰上个“刺儿头”,不由冷笑一声。

“改良?越改越差啊?你这是强词夺理。供不上?供不上你可以不卖啊,那也不能凑合。我告诉你,想当初‘康乐’三张桌子的时候,后厨谁做这道菜也没嫌过麻烦,讲究的就是精工细作。现在局面大了,你们这拨儿人总不能还不如从前了吧?”

嘿,真没想到,到这份儿上那小子居然还不肯认错,反而还矫情起来了。

“老师傅,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饭馆和大饭庄真不一样。‘康乐’过去才招呼几个人,现在又有多少客人?而且关键是,我来了之后一直这么卖,除了您,还从来没有人吃出不对来呢。不瞒您说,我是从‘萃华楼’调来的,就是当初的‘首都饭庄’,那不比‘康乐’大多了?可那儿的‘烧二冬’就使这罐头玉兰片。我师傅就这么教的,从来也没人说不对啊?您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可是呢,这小子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真成了自取其辱了。

因为“张大勺”都没发话,常静师傅就先批评起他来了,而且说得他还无可辩驳。

“小胡,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谦虚了。你这话跟别人说行,可你知道他是谁?告诉你,无论是‘萃华楼’还是‘丰泽园’,张师傅都干过掌勺师傅,那是做过国宴,当之无愧的鲁菜大师。这还不算,就连这道‘香菇馅饼’也是张师傅教给咱们餐馆的呢。”

得,这一下就让这小子蔫儿了。让你嘚瑟,这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

而旁观的两位厨师,乃至洪衍武和陈力泉,全都彼此对视一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满目惊奇。

这话,信息量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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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八章 真把式

再后面,再后面就没废话了。

都没容“张大勺”客气,常静师傅带头,众人极力邀请,一致簇拥都把他给请进厨房里去了。

干什么呀这是?

没别的,非要他露一手,给大家学习学习不可。

至于旁观的洪衍武,心里这通乐啊,就别提了。

其实他早看出来了,常静师傅今儿办的这事儿,说的这些话那都有点成心,分明就是为了套路“张大勺”所做的铺垫。

不过话说回来,谁让“张大勺”一贯喜欢藏私呢?

就冲这个,他也乐见其成。要不他也没机会亲眼看看这位名厨上灶是什么风采呀?

因此,他不但没拦,还拉着泉子一起屁颠屁颠跟了进去,帮衬着起哄架秧子呢。

就等着一会儿开眼,大饱眼福了。

还甭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张大勺”倒真不辜负众人的一致期待。

就做了一道菜,在场的全折服了。

而且在此之后,再没一个人再敢质疑“张大勺”的权威性,连眼神里都带出了敬佩有加。

作为半个外行的洪衍武和陈力泉,那更是看得心里“怦怦”跳。

对“张大勺”那叫一个崇拜啊。

不夸张的说,彻底把他当“厨神”了。

说的这么牛掰,到底什么菜啊?

金毛狮子鱼!

特别有意思的是,就在“张大勺”动手前,刚当众说出自己要拿鲤鱼来做道菜的时候。

又是刚才那个吃了瘪子的“小胡”,忍不住在下面小声嘀咕上了。

他的大概意思是说,鲤鱼就没什么可做的。

可没想到“张大勺”耳朵贼,不但听了个真真儿的,而且老头子绝不吃亏。

索性就着他这话,在上手之前进行了一番详细说明。

结果顺带着一挤兑,反而让这小子羞得脸蛋子差点没化喽。

“张大勺”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鲤鱼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对鲁菜了解一些的都应该知道,红烧那叫家常便饭,不叫菜。其他的也无非一道‘糖醋鲤鱼’还算端得上桌面。再有就是‘一鱼三吃’了,一面抓炒一面糟溜,头尾做汤而已。老套的很。”

“可我这道菜还就不一样,很有点特别。那是从鲁菜的‘糖醋鲤鱼’和河南风味的‘鲤鱼焙面’中得到的灵感,结合改良而来的。他既有与‘糖醋鲤鱼’相似的口感,同时又用鱼肉成功模拟出了‘龙须面被子’的造型。”

“但正因为在造型要求上比讲究“三翻四翘”的“糖醋鲤鱼”还要高,这道菜的难点就全集中在刀工和油炸环节上。对操作手法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肯下苦功夫的懒人是一辈子也做不出的。”

得,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特别最后几句,一下捅到了“小胡”的心窝子了。

可他干疼只能忍着,还没辙。

为什么?

因为这不光是“张大勺”带着舆论节奏呢。关键俗话说的好啊,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

这小子定睛这么一看,人家“张大勺”手里就是有真玩意啊!

别的不说,众目睽睽下,光他怎么把那鱼肉切片切丝的手段,就够吓人的了。

那一条两斤多的鲤鱼,没出三分钟,两侧的肉,就在“张大勺”的手下变成了菊花一样的千丝万缕,而且既没有折也没有断。

如果依照他本人所说,这个环节,技术最低要求不能超过一根筷子粗。

偏偏他自己切出来的鱼丝,顶多也就一半那么粗。牛不牛?

但这还不算什么。然后给鱼调上一点面,又到了下锅炸制定型的时候,那“张大勺”的手法更是惊人。

因为这时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抓住鱼骨两端,紧贴油面,随油摆动,随时调整。

以确保鱼骨摇头摆尾,鱼丝蓬松炸开,实现完美形态的。

这样就要耐得住油面一百多度的高温,持续最少三分钟。

一般人谁受得了?那滋味不就跟炸自己手指头差不多吗?

可就是这样常人难及的真功夫、硬功夫,这才使得一条普通的鲤鱼,变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霸气”大菜。

最终到了最后一步,“张大勺”把炒好的汤汁儿一浇。

现场只闻香气扑鼻,再见色泽红亮。成菜造型鱼丝蓬松,真的宛如狮子抱绣球一般。

是摇头摆尾、须发尽张啊!

谁能不服?谁能不敬?

端盘一上案,不但常静师傅带头鼓起掌来,就连“小胡”也不能心悦诚服了。

再不敢吱一声,只有低着头,红着脸,跟着大伙儿一起拍巴掌。

但到这儿,即使掌声雷动也还没结束呢。因为别忘了,“张大勺”做的是什么?

那是菜!是入口吃的东西!

悦目感只是追求其次,关键还得经得住舌头的检验!

而大伙儿紧跟着一分尝,这才知道什么叫让人拍案叫绝的美味佳肴。

那汤汁儿和油炸的火候都太棒了。

以至于一条普通的鲤鱼居然做出了“松鹤楼”名菜“松鼠鳜鱼”的口感。

谁都知道鲤鱼刺儿多,可正因为鱼丝儿切得细,已经全炸酥了,根本不用挑刺儿了。

那还不过瘾,不好吃吗?

于是哄抢一空啊,现场全是吧唧嘴、品滋味的声音。

饶是洪衍武是吃喝不拉空的主儿,可他也就来得及抢出来一块儿来,和陈力泉分着尝了尝。

至于他们的亲身感受怎么样?

反正就这条鱼真给他们,别看他们已经肚儿歪了,那也同样能吃得下去。

当然,既然有了这么一出,那今儿这顿饭也就不用掏钱了。

常静师傅直接签单,把这顿饭划在了“技术研究费”里了。

等于一个大子儿没掏,白吃一顿啊。真是一道菜顶五道。

而且最后还是常静师傅亲自礼送“张大勺”他们出门,那叫一个有面子。

可让洪衍武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他们走到大门外,在台阶下临别时,常静师傅居然有点窘迫地跟“张大勺”道起歉来。

这让洪衍武终于明白了吃饭时“张大勺”古怪的表情所为何来。

“张师傅,今天抱歉了,让您当了一回恶人。可我没办法,只能借助您……”

“嗨,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您什么也不用说,我心里都明白。”

“您明白?”

面对常静师傅的愕然表情,“张大勺”神色郑重的叹了口气。

“明摆着的,‘康乐’撑着这个局面难啊。一下子给抬得这么高,可原先的招牌菜都是靠精工细作和别出心裁取悦顾客的巧思菜。靠这些撑起个馆子还可以,但要干成酒楼就有所不足了。没有真正耍硬功夫的镇店名菜,绝对不行。”

“再加上这些新扩充来的人手良莠不齐,一来就面对宾客盈门的情况,容易自大,使得厨行坏习气盛行。那手艺一天不如一天,也就难以避免了。我大概看了看,你们餐馆桌面上的菜色,比起以前可以说是大倒退。这就是烈火烹油,徒有虚名。你还能不急么?”

“还有,当年的办‘康乐’的八个人里,如今就剩你一人还在这儿了。别人看你现在成了大酒楼的技术经理,风光得很。可咱们多少年了,我肯定,你还是愿意待在厨房里耍手艺。”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干实事的人,对‘康乐’有真感情。绝不会乐意看着‘康乐’一天天烂下去,自己却袖手旁观,干这个徒有虚表,名义上的领导。可为什么你要干呢?这一尝你的菜我就全明白了。你的身体……哎,真是可惜啊,从此最正宗的‘桃花泛’和‘翡翠羹’恐怕也就成绝响了。”

“但我却得知足,毕竟已经解了十几年的馋了,而且最后还能再吃到一回。这就是福气,是您给我的口福。那么无以为报,在您为难的时候,我自然也得帮您找找场子,给这帮后辈儿们定定魂儿,让他们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说的没错吧。老姐姐……”

一番话下来,常静师傅反倒没了话。但看那样子着实是心生几分黯然。

老半天,她才又重新开口,也果然印证了“张大勺”恰才的推论。

“您真是个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确确实实跟您说的一样。我别的不愁,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啊,对待手艺是特别的不当回事,求着学都不学,就图个急功近利、华而不实。可就这样,你还不能说,说多了,该说你事儿多,食古不化。”

“像头几天,这帮年轻人闹着要改‘康乐’的名子,非说餐馆气派小,要改酒楼。我不同意,说咱没到那个水平,就不能吹那个牛。为这个还闹得挺不愉快呢。没想到事情后来捅上去,上级领导反倒支持他们,我好说歹说,最后饮食公司才勉强同意不改酒楼。但妥协的办法,还是得把餐馆改餐厅,就好像觉着‘厅’比‘馆’洋气,改了就能怎么样似的。”

“我呀,要是自己总结,吃亏就吃亏在是个女人上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就眼花手软,上不了灶台了。也不会让人瞧不起,在厨房压不住人,没有威信。可见这一行啊,终归还是男人的天下。”

“徒弟?还真让您说着了,徒弟也是指望不上。您说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嗨,不说了,没人爱受这份罪呀!”

一阵风吹来,吹动常静师傅鬓间零乱的白发。

几乎同时,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又有几片发黄的银杏叶从树梢飘下。

台阶下,则是两位厨行老师傅唏嘘不已的晚景。

这情景也感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似乎同样体会到一种难言的惆怅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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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四十九章 会吃

一顿饭,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对“张大勺”的敬仰和好奇提升至了顶点。

自然而然,他们也就越发毕恭毕敬起来,毛儿变得都挺顺溜。

而且俩人还自发自觉地承担起一项任务来。

就是轮换着,每天给“张大勺”沏茶。

茶叶倒还用的是“高沫儿”,因为老爷子喝顺了口儿,你给他换好的白白挨骂。

重点还是在于掐着“张大勺”来的点儿,按照他的习惯,把茶早早给他沏好。

每次得把先茶缸子刷干净了,然后用一层底的茶叶,不能多也不能少。

跟着开水沏上还得泼掉头拨热水,这叫“涮茶”。

再之后,才能把茶缸子盖严实了闷着。

这样等老爷子每天一来,往那一坐,自己端起茶缸子来,喝着味儿正合口儿,温度也正正好儿。

当然,这俩小子如此殷勤也是有目的性的。

像洪衍武,得空就老跟“张大勺”跟前凑,旁敲侧击的来回起腻。

一是故意提起常静师傅曾说过的话,想借着由头打听“张大勺”的来历,经历。

二是假模假式的经常替常师傅的手艺后继无人可惜。

他想让“张大勺”兔死狐悲,也感受到手艺失传的风险,借此来激发老爷子的收徒之心。

三呢,就是又犯了馋虫了。

为此,他是屡次三番提出回请,想让“张大勺”带着他们,继续去吃像“桃花泛”、“翡翠羹”这样的美味佳肴。

可惜饶是他费尽心思,这头两条啊,纯粹没戏。

“张大勺”整个一老烟袋油子,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那稳当着呢。

洪衍武对旁人万试万灵的“说学逗唱”本事,在他这儿根本没用。

倒是最后这条,“张大勺”一琢磨,碰上俩傻小子愿意花钱,自己反正不吃亏,也就答应下来了。

要说,还真的得承认,一个会吃会做的好厨子才是天下最懂得吃喝的人,所以这就决定了“张大勺”的吃法非比寻常。

首先来说,正因为太了解厨行了,“张大勺”绝不会为店家的名气所惑,盲目地随大流,去众所周知的“名店”去吃人尽皆知的“名菜”。

他永远有自己独特的选择。说白了他只认人,不认地儿。

就比如说吧,洪衍武和陈力泉请客的第一顿饭,“张大勺”想吃烤鸭了。

他就很出人意料,既没去驰名中外的“聚德全”,也没去京城人认可的“便宜坊”,反倒是先是打电话找人。

直到等着电话那边给了回信儿,说“您来吧,能做”。

这才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奔了玄武门内大街,找到经营“爆、烤、涮”的清真馆儿“又一顺”门上去了。

吃烤鸭居然去清真馆儿,听着都新鲜吧?

可但凡这么想的人,那是属于孤陋寡闻。

因为京城的烤鸭实际上是分为三个流派。

一种是“焖炉烤鸭”,一种是“挂炉烤鸭”,还有一种就是“清真烤鸭”。

据“张大勺”所说,京城“清真烤鸭”创始人是个名叫胡宝珍的厨师。

这位“清真烤鸭第一人”,先开始是在老“便宜坊”学艺,后来是结合“焖炉烤鸭”和“宫廷烤鸭”的方法,创出的“清真烤鸭”的绝活。

所以这道菜从初创到成名时间并不长,其实仅仅只有不足百年而已。

但别忘了,什么行业里,最怕的就是“术业有专攻”啊。

正因为胡宝珍这一辈子专门研究怎么烤鸭子了,由他开宗立派的“清真烤鸭”那味儿就绝了。

在民国后期,他的手艺,不但力压“聚德全”和“便宜坊”两家老店一头,成了京城市面上卖得最贵的烤鸭子,他本人还为此得了个外号——“鸭胡”。

当年要想吃他的鸭子那光有钱不行,必须得提前几天预定才能吃得上。

所以胡宝珍在烤鸭师傅里的地位,就跟玉器行里的“玉饕”潘秉衡一样,是公认的大家。

至于到了今天呢,这位名厨虽然已经作古了,但好在他的手艺并没有失传。

“张大勺”这趟专门去寻的这个艾师傅,就是“鸭胡”教出来的唯一传人。

而且正因为“清真烤鸭”在历史巨变后,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名声被埋没了,仅在一隅之地残存。

如今不但仍旧维持着传统手法,而且一只鸭子才卖七块七。真是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啊。

反倒盛名之下的“聚德全”和“便宜坊”,由于每天接待顾客量太大,却已经变成了批量生产,技术水准已经把关不严了。

甚至选用的鸭子也由120天出栏的,变成了70天到65天出栏,降低了标准。

那要一比,里外里,差距大了。

这么一说,那洪衍武和陈力泉那还不来了兴致啊?他们这一路上就光惦记这鸭子了。

谁都好奇,被“张大勺”这么夸的“清真烤鸭”和他们吃过的,到底有何区别。

结果到了之后,果不其然不负众望。那叫一个好吃啊,实在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平生尝过的最棒的烤鸭。

这话绝不是空话,因为“清真烤鸭”和人们惯知的那两种烤鸭,区别确实显著。

一,那就是鸭子大。

因为选用的是标准的120天出栏的“京城白鸭”。洪衍武他们吃的这只烤鸭,足足有三斤多。片出的肉得有三大盘,至少一斤半。

另外滋味也足啊,肉是瘦点,没那么嫩,可有鸭味儿。

二,有绝活。

清真烤法独特的绝招,是鸭子讲究要去淋巴结(即肉枣),并且在鸭肚子里封了特殊香料,如此烤出来的鸭子才能半点不腥。

这两点,就是“清真烤鸭”胜过其他两种烤鸭技法的妙处。清真嘛,干净。

三,守规矩。

艾师傅按传统办法在烤制前把鸭坯吹了气,这为的是使脂肪泡沫化,让皮肉分离。

如此入炉烤15分钟左右,油就从毛眼往外冒,相当于自炸,这样才能保证酥脆。

另外传统烤鸭片制方法一般是“两吃”。

即先把鸭脯上的皮片下来,给每位客人一片,尝一下,因为它很酥脆,必须趁热吃,否则凉了,油就出来了。

其次要求每一刀都得有肉有皮,等到最后上鸭头和里脊时,便意味着一套已经上完。

至于片鸭子的108刀和118刀之说,那只是技术考核用的标准,实际操作不能这么来,否则时间太长,鸭子全凉了。

可偏偏这些必不可少的工序环节,“聚德全”和“便宜坊”却都给省了。这种“改良”,不但让口味变差,也让顾客的感受变差了。

四,重细节。

辅料同样是很重要的。

像“清真烤鸭”的荷叶饼就是现烙的,虽然不能透过它看报纸,可是绵软。

那是吃的东西,样子永远没有口感重要。用这样的饼卷,才能吃出烤鸭的脆劲儿来。

也正是因此,“清真烤鸭”并不赞成把黄瓜和鸭肉一起卷在饼里。

而是认为清香味儿的黄瓜条只是为了单吃清口。非要卷进去,反而会削减鸭肉外焦里嫩的口感。

还有汤。同样的缘故,“清真烤鸭”的鸭汤不上浓汤,是清汤加蔬菜,为的就是清爽,解腻。

总而言之吧,这顿“清真烤鸭”从头到尾,不但让人领略了一种传统技艺,感受到了一种人情。也体会到了一种饮食文化。

别说日后随处可见的廉价烤鸭了,如今变得越来越像“流水线”的“聚德全”和“便宜坊”也不及多矣。难怪当年能成为力压两家老字号的上席大菜。

这才叫真正的烤鸭。也只有“张大勺”这样的真正行家,才能寻得着啊。

而除了以上这条,“张大勺”的美食观点里还有个根深蒂固的原则。

那就是认为一道菜的好坏,食材的因素占60%,工艺占40%。

所以他对食材质地的选择,向来有自己的坚持和要求。

别的不说,光看他去不看菜单跟厨师怎么点菜就明白了。

拿这顿烤鸭为例,他当时不紧不慢的,是跟艾师傅这么交代的。

“今儿的龙须菜新鲜吗?新鲜就给我扒一个……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现在这个月份了,大葱,那就得要山东的‘高脚白’。黄瓜得给我去皮,人老了,牙不好……对了,剩下的鸭架子别忘了给我炖白菜心啊,清汤撇油……还有,烤鸭剩的鸭档油也甭糟践,你再拿它给我溜个黄菜。”

听听,就这番话,怎能不让人心里暗自叹服?

啊,所谓的美食家,便是并不随着餐厅的菜单来吃,而是有自己的主见,讲究最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豪华。

甚至日后,洪衍武与“张大勺”越熟悉,就越发现他这种观点的一惯性。

什么东西贵要贵得有道理,还讲究什么东西做什么菜。料不能不好,也不能过好。

就说海米拌芹菜,芹菜很便宜,可得选,什么芹菜能做,什么不能做。

“张大勺”要吃,就要菜心里中间那一根,拿出跟海米拌。

芹菜根本不贵,但一捆只挑出那么一点就贵了吧?

而且海米也一样,“张大勺”要用3厘米以上的,跟个大弯钩一样,最高品级的,也叫大虾干,洪衍武只有在滨城的时候才见过。

再比如做一盘炒鳝鱼糊,香菜应该是短而茁壮的比细而长的好,胡椒粉也必须得是什么样的,才能达到这道菜的需求。

所以综合而言,只要“张大勺”肯花钱去吃的东西,那永远物有所值。

当然,这一点别人可学不来,因为是建立在“张大勺”极为特殊的个人条件上的。

不但需要有超乎常人的专业知识,也因为他到哪儿去都有熟人,可以直接跟厨师交流。

否则的话,他这饭根本没法吃。哪儿有人会容忍他这么挑三拣四啊。

最后,“张大勺”还特别讲究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这种应时应季,不但是针对食材,也指人的生理变化和需要。

比如说,从全年来说,夏日天热人的肠胃寡淡,就得吃清淡一点,靠小菜儿开胃。秋季物产丰富,鲜货横行,自然是尝鲜最好的时节。冬日天寒地冻,人需要脂肪,荤腥就要多进一些。

这些都是点菜的原则。

而且外面卖的吃食也有许多只是特定时候才有,比如夏天的荷叶粥,秋冬的“炸三角”,不到日子没有,过时也不候,不懂得这点的人,要是自己再不会做,这辈子可能都尝不到。

再比如拿全天来说呢,“张大勺”也有准则,就是把午饭定为一天的正餐。

中午一定得吃饱,也吃得最丰盛,反倒饮酒上相当控制,顶多也就是微醺。是以补充能量和营养为重。

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老爷子绝不大吃大嚼,只进流食,以调养肠胃,安稳睡眠为主。

如果洪衍武执意请客,实在盛情难却,那也顶多是就着酒,吃点小菜儿、小吃而已。

但这就属于洪衍武和陈力泉给自己找事儿了。

因为晚上酒是可以多喝几杯的,而下酒的小菜儿和小吃必取精致,老爷子也是绝不肯凑合的。

“浦五房”的酱鸭,“五芳斋”的叉烧,“虾米居”的野兔脯,“全素斋”的素什锦,“砂锅居”的炸鹿尾……只要老爷子开口,他们俩都得绕着圈儿的买去。

不过好处就是,老爷子往往自己也弄点自制的玩意增加花色。

像南味的酥鱼和羊羔,又或是福州的炸油菜松和冬菇冒笋,京城的炸咯吱、素排叉,浙江的糟鸡,四川的腊肠,南北都有的糖醋辣白菜墩和酱瓜炒山鸡丁等。

不夸张的说,摆在一起,每次都得有琳琅满目七八蝶儿,那就是全国各地的小吃大会啊。

所以,跟着“张大勺”这么吃下来,没几个礼拜,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立刻感到自身境界都提高了。

至少他们算是大致明白了真正的“会吃”的,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那就是不会道听途说,不会人云亦云,也不会先入为主。

追求的绝对不是名馔,但一定得是美味。

同时也要顺应自然规律,符合养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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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自助餐

都说民以食为天,这同样是真理。

不管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得吃饭,谁也不能饿着肚子活着。

谁努力工作的第一目标,也是先把肚子填饱。

这不,自从有了稳定收入之后,安杰洛这小子身上发生的最明显的变化,主要就体现在“吃”这方面了。

先是吃上了意大利面、牛排、红酒,后来又有了买上等乳酪和对虾的经济能力。

到现在为止,他的厨房是真正彻底的改观了。

冰箱里不但放满了各种黄油、芝士、肉食、香肠和海鲜,橱柜里方糖、咖啡、红茶、干果和饼干一应俱全。桌上的水果盘里更是时常更换品种。

为此,安杰洛这小子不但变得满面红润,精力充沛,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愈加乐观起来。

特别是在他以极佳的价钱成功兜售出一批龙口村的工艺品,并且把这笔额外的外快汇到了自己在美国的户头上之后。

他就更庆幸自己在这个神秘国度交到的好运了。

说实话,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华夏这个极度贫困落后的国家。他居然能够养活自己,还有余力照顾和补偿一下远在美国的妻儿的。

所以他不能不对赏他饭碗的洪衍武、陈力泉心存感激。

甚至爱屋及乌,对“小媳妇儿”这个每天不苟言笑,像看驴一样看着他干活的“监工”都抱有几分好感。

但话说回来,感激是永远不能和利益划等号的。

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想一就想二,也是私欲使然。

特别是对于安杰洛这样有着特殊背景的外国人而言,永远不知足,压根就是理所应当的,无需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负担。

所以当这小子逐渐和陈力泉、“小媳妇”熟悉之后,特别是在他发现,洪衍武他们这群看似凶神恶煞的主儿,竟然从未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违法勾当之后。

他也就很难再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决定必须要为自己重新争取一个相对有利条件了。

只是还有一点,由于一直生存在利益至上的生活圈子里,他也懂得涉及到金钱的要求是何等的敏感,是最容易引起仇怨的因素,处理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惹祸上身。

即使他清楚的知道绝不存在客死异乡的风险,但突兀惹怒了自己的老板,丢了饭碗也不是他希望的事儿。

那么他就必须得把要求控制在合理的程度,手法上也要艺术一些。是既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开价过高,也不能让对方感到被冒犯。

于是这样一来,他考虑再三,认为最适合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的场所就是餐桌上。

于是他就通过“小媳妇儿”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俩可以在12月25日一起大驾光临,参加外交公寓举办的圣诞餐会。

不得不说,这一点,东方和西方都是一致的。

美食和美酒可以让人愉悦、放松,在用餐的场合,很有利于解决一些看似敏感或尖锐的问题。

而且正因为看起来不那么正式,也就给彼此留下了余地。

只是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洪衍武和陈力泉尽管已经答应了安杰洛。但在这一天早上,因为临时接到了杨卫帆的电话,他们的安排不得不临时变卦了。

因此这天晚上最终代表他们前去赴宴的,只有“小媳妇儿”一个人。

就连他老婆“小奶酪儿”都没能陪同出席,因为家里还有三个弟妹需要照顾呢。

那么没办法,安杰洛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小媳妇儿”能转述自己的意见,代为美言几句了。

应该说,其实这顿饭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良好的开篇的。

因为这顿饭是自助餐的形式,在西方又叫“布菲”(Buffect)。

荤菜主要以烤鸡、炸鸡、牛排、炸鱼、熏肉为主。

蔬菜大多是生的,如西芹、洋葱、蘑菇、乳酪、通心粉,法式炸薯条、披萨、色拉、土豆泥什么的。

此外还有各色水果和冰淇淋。

而且照顾不少共和国的官方客人,还额外准备了炒饭、炒面和汤粥一类的华夏美食。

那绝对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中西合璧,应有尽有啊。

“小媳妇儿”何尝见过这样的情景?

在刚走进外交公寓餐会现场,他最直接的观感那就是“震撼”二字。

随后在听说可以任人取食之后,更是以为我们的国家已经局部实现了共产主义呢。

虽然安杰洛随后告知,说餐费是二十五人一人,而且食物是不能外带的,让他有些小失望。

可毕竟也是很承情的,觉得这外国哥儿们还挺够意思。花五十块请他吃顿饭,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随后慢慢的,“小媳妇儿”的感受就不怎么好了。

因为我们和外国人在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实在有不小的文化差异。

“小媳妇儿”哪儿有洪衍武的见识啊,所以这也就注定了这一次圣诞餐会,大概率会成为误会频发,东西方互相碰撞的一餐。

比如说把,从端着盘子拿东西的时候,安杰洛这家伙就操着不流利的汉语开始臭吹。

说这意大利通心粉“谷德福德”,意大利披萨也“谷德福德”,烤火鸡“谷德福德”,连几片五花肉,一些生菜沙拉也是“谷德福德”。

弄得他每介绍一样,“小媳妇儿”就碍于情面不得不拿点。

最后端了一大盘子,都不怎么喜欢的东西。

嘿,可这么“谷德福德”东西,安杰洛自己却反倒是东挑挑,细看看,几乎什么也不拿。

最后这小子见一个厨师把炸大虾推出来放餐台上了,他就赶紧过去排队去了。

好,成功弄了一大盘子回来,一屁股坐在“小媳妇儿”面前。就让一下都没有,就自顾自大吃起来。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两了一人拿来的一杯柠檬水,也是安杰洛的建议。

可就在“小媳妇儿”喝了一口,觉得真不如汽水好喝,很有点后悔听了安吉洛的话的时候。

他又亲眼见着安杰洛把手撕大虾的油手指头,放在柠檬水里洗,他根本就不喝。

这如何不窘,又如何不恼?

好小子啊,合着你骗我喝洗手水啊。真有你的嘿!

“小媳妇儿”不由怒目而视,也不吃了,只拿眼睛打量安杰洛。

结果安杰洛倒是察觉了,可他根本不知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一耸肩,很可爱地笑起来。

然后就用两个猪蹄子一样的手继续抱着大虾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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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自助餐

都说民以食为天,这同样是真理。

不管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得吃饭,谁也不能饿着肚子活着。

谁努力工作的第一目标,也是先把肚子填饱。

这不,自从有了稳定收入之后,安杰洛这小子身上发生的最明显的变化,主要就体现在“吃”这方面了。

先是吃上了意大利面、牛排、红酒,后来又有了买上等乳酪和对虾的经济能力。

到现在为止,他的厨房是真正彻底的改观了。

冰箱里不但放满了各种黄油、芝士、肉食、香肠和海鲜,橱柜里方糖、咖啡、红茶、干果和饼干一应俱全。桌上的水果盘里更是时常更换品种。

为此,安杰洛这小子不但变得满面红润,精力充沛,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愈加乐观起来。

特别是在他以极佳的价钱成功兜售出一批龙口村的工艺品,并且把这笔额外的外快汇到了自己在美国的户头上之后。

他就更庆幸自己在这个神秘国度交到的好运了。

说实话,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华夏这个极度贫困落后的国家。他居然能够养活自己,还有余力照顾和补偿一下远在美国的妻儿的。

所以他不能不对赏他饭碗的洪衍武、陈力泉心存感激。

甚至爱屋及乌,对“小媳妇儿”这个每天不苟言笑,像看驴一样看着他干活的“监工”都抱有几分好感。

但话说回来,感激是永远不能和利益划等号的。

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想一就想二,也是私欲使然。

特别是对于安杰洛这样有着特殊背景的外国人而言,永远不知足,压根就是理所应当的,无需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负担。

所以当这小子逐渐和陈力泉、“小媳妇”熟悉之后,特别是在他发现,洪衍武他们这群看似凶神恶煞的主儿,竟然从未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违法勾当之后。

他也就很难再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决定必须要为自己重新争取一个相对有利条件了。

只是还有一点,由于一直生存在利益至上的生活圈子里,他也懂得涉及到金钱的要求是何等的敏感,是最容易引起仇怨的因素,处理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惹祸上身。

即使他清楚的知道绝不存在客死异乡的风险,但突兀惹怒了自己的老板,丢了饭碗也不是他希望的事儿。

那么他就必须得把要求控制在合理的程度,手法上也要艺术一些。是既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开价过高,也不能让对方感到被冒犯。

于是这样一来,他考虑再三,认为最适合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的场所就是餐桌上。

于是他就通过“小媳妇儿”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俩可以在12月25日一起大驾光临,参加外交公寓举办的圣诞餐会。

不得不说,这一点,东方和西方都是一致的。

美食和美酒可以让人愉悦、放松,在用餐的场合,很有利于解决一些看似敏感或尖锐的问题。

而且正因为看起来不那么正式,也就给彼此留下了余地。

只是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洪衍武和陈力泉尽管已经答应了安杰洛。但在这一天早上,因为临时接到了杨卫帆的电话,他们的安排不得不临时变卦了。

因此这天晚上最终代表他们前去赴宴的,只有“小媳妇儿”一个人。

就连他老婆“小奶酪儿”都没能陪同出席,因为家里还有三个弟妹需要照顾呢。

那么没办法,安杰洛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小媳妇儿”能转述自己的意见,代为美言几句了。

应该说,其实这顿饭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良好的开篇的。

因为这顿饭是自助餐的形式,在西方又叫“布菲”(Buffect)。

荤菜主要以烤鸡、炸鸡、牛排、炸鱼、熏肉为主。

蔬菜大多是生的,如西芹、洋葱、蘑菇、乳酪、通心粉,法式炸薯条、披萨、色拉、土豆泥什么的。

此外还有各色水果和冰淇淋。

而且照顾不少共和国的官方客人,还额外准备了炒饭、炒面和汤粥一类的华夏美食。

那绝对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中西合璧,应有尽有啊。

“小媳妇儿”何尝见过这样的情景?

在刚走进外交公寓餐会现场,他最直接的观感那就是“震撼”二字。

随后在听说可以任人取食之后,更是以为我们的国家已经局部实现了共产主义呢。

虽然安杰洛随后告知,说餐费是二十五人一人,而且食物是不能外带的,让他有些小失望。

可毕竟也是很承情的,觉得这外国哥儿们还挺够意思。花五十块请他吃顿饭,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随后慢慢的,“小媳妇儿”的感受就不怎么好了。

因为我们和外国人在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实在有不小的文化差异。

“小媳妇儿”哪儿有洪衍武的见识啊,所以这也就注定了这一次圣诞餐会,大概率会成为误会频发,东西方互相碰撞的一餐。

比如说把,从端着盘子拿东西的时候,安杰洛这家伙就操着不流利的汉语开始臭吹。

说这意大利通心粉“谷德福德”,意大利披萨也“谷德福德”,烤火鸡“谷德福德”,连几片五花肉,一些生菜沙拉也是“谷德福德”。

弄得他每介绍一样,“小媳妇儿”就碍于情面不得不拿点。

最后端了一大盘子,都不怎么喜欢的东西。

嘿,可这么“谷德福德”东西,安杰洛自己却反倒是东挑挑,细看看,几乎什么也不拿。

最后这小子见一个厨师把炸大虾推出来放餐台上了,他就赶紧过去排队去了。

好,成功弄了一大盘子回来,一屁股坐在“小媳妇儿”面前。就让一下都没有,就自顾自大吃起来。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两了一人拿来的一杯柠檬水,也是安杰洛的建议。

可就在“小媳妇儿”喝了一口,觉得真不如汽水好喝,很有点后悔听了安吉洛的话的时候。

他又亲眼见着安杰洛把手撕大虾的油手指头,放在柠檬水里洗,他根本就不喝。

这如何不窘,又如何不恼?

好小子啊,合着你骗我喝洗手水啊。真有你的嘿!

“小媳妇儿”不由怒目而视,也不吃了,只拿眼睛打量安杰洛。

结果安杰洛倒是察觉了,可他根本不知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一耸肩,很可爱地笑起来。

然后就用两个猪蹄子一样的手继续抱着大虾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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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斗法

安吉洛的反应,让“小媳妇儿”简直气得脸色发紫。

可无奈这外国二愣子压根就不懂得场面上的事儿啊。

对这么一个“心智单纯”的人,“小媳妇儿”除了干咽唾沫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好在老天有眼,很快,安杰洛居然自己把反攻倒算的机会送到了“小媳妇儿”的手里。

敢情呀,这家伙发现了“小媳妇儿”托盘里的东西大多没怎么动,特别是许多生菜沙拉。

而他呢,大概是炸大虾吃油腻了,又懒得去餐台再去取,就笑眯眯地盯上了“小媳妇儿”的盘中餐。

反正连比划带说把,那大概意思是“小媳妇”吃不了剩下会很浪费,他愿意帮忙解决这些沙拉。

说完,见“小媳妇儿”没反对,不容二话就拿叉子往自己盘子里划拉啊。

只可惜,这叉子对付这些东西有点不顶用。

其他的东西还好说,生菜是尤其为难,让他挑着很费力气。

反过来看他这副样子,“小媳妇儿”倒忽然来了精神,微微一笑,抄起手边一双“神器”开始动手了。

只见那双筷子耍得“嗖嗖”的,这叫一个利索。

不一会功夫,别说,苹果,鸡蛋、生菜,洋葱统统到位。

就连“小媳妇儿”不爱吃的火鸡肉,通心粉,软的,硬的,照样夹着送了过去。

安吉洛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小媳妇儿”盘子里的“谷得福得”,就一半挪到他的盘子里了。

可到这儿还没结束呢。

别忘了,有来还得有往啊,“小媳妇儿”又哪儿肯干赔本买卖?

筷子抄底一夹,这样“嗖嗖”几下,小十只炸大虾就被强行“掳掠”到小媳妇儿的盘子里了。

嘿,要说这发明筷子的老祖宗,那真是聪明绝顶。让“小媳妇儿”在这老外面前好好牛X了一把。

看的安杰洛是直瞪眼儿啊。防没处防,躲没处躲的,全无招架之力。

这下“小媳妇儿”可美了,一边吃着“战利品”,一边愣愣着眼儿看着安杰洛。

透着那叫一个得意。

嘿,这下你傻了吧?看洒家筷子耍的溜不溜?

切,我们的文明早你们多少年,你知道吗?

我们古代的时候,已经穿绫罗绸缎了,你们还在用树皮遮羞呢!甭跟我在这儿抖机灵儿!

而到了此时此刻,俩人这目光里的“不服”才算是互相对上了。

至少,安吉洛就看出“小媳妇儿”是在跟他炫耀筷子,嘲笑他刀叉笨拙呢。

要说他还真算洋鬼子里聪明的,竟然先来了个缓兵之计,回敬了一个耸肩。

一摊手,五官表现出十分夸张表情和动作。看那神情没怎么当回事。

可跟着等他把盘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完了,站起来要再去取餐的时候。他就不是他了,那嚣张劲儿就上来了。

这下子先用餐巾轻轻将嘴角揩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小媳妇儿”也差不多空了的托盘,又冲取餐区摆了一下头。

那意思“走啊,咱俩接着来啊。”

看他那副刻意彰显出的“高贵”神态,就知道这是在跟“小媳妇儿”挑衅示威呢。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含糊,“小媳妇儿”也照样把嘴一抹,点了点头,跟着站了起来。

却没想到这次再去取食物,安吉洛竟然把他带到了烤肉的地方。

然后他直奔刺啦冒油的铁板,跟一个正在操作的厨师说了一句什么,就要了一大块生肉。

再之后,他又冲着厨师“好心”的一指“小媳妇儿”,就把他也给推过去了。

那个烤肉的厨师也是外国人,“叽里咕噜”的问了一句什么,“小媳妇儿”也没听懂。

不过看他手势倒整明白了——“您要几成熟?”

得,到这份儿上,“小媳妇儿”当然不能坠了京城爷们的颜面,他就比这安吉洛的胃口也选了一大块肉,然后大拇指又豪气,朝着安吉洛那一歪。

再无需费什么口舌。那外国厨子登时就明白了。

于是两块大块“西冷”,就被铁叉子扔到了铁板上扒了起来。

而就在制作的这段时间里,“小媳妇儿”也没跟这儿傻等。

他溜达了一圈儿,又弄回两碗热粥来。

再回来,他冲安吉洛笑笑,同样很“好心”的,把一碗放在了安吉洛的托盘里。

还竖起大指说,“?”

安吉洛看看他,再看看碗里,随后很兴奋地“哦”了一声。

“臭(粥)?Thank you。好——吃!”

“小媳妇儿”则学着他的怪腔怪调说,“对,臭!好——吃——极了!”

结果落座之后,和睦的表象下面就很快呈现了出互相暗算的后果。

俩人吃牛排的时候,“小媳妇儿”先中招儿了。

因为这次筷子可不好使了,牛排太大,太沉,根本架不住,只能用刀叉切。

而且切开之后吧,里头还血了呼啦的。那还是生的呢!

偏偏安吉洛吃的还真香,边吃还边“挑衅”地相劝,带着窃笑的贼性劲儿,一个劲地“颇累丝”。

那意思,“你牛x,你就吃啊!”

得,“小媳妇儿”还就怕激。他宁可吃坏了胃也不能丢了份!

于是二话不说,看也不看扔嘴里猛嚼。

可尽管表面上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的“茹毛饮血”。

但国产的胃口毕竟与之不配套,边吃边让人作呕。

特别是耳边还听到安吉洛爽朗的笑声,更是让人恼恨得想要痛骂。

“你大爷的!”

就这么着,那肉排“小媳妇儿”吃了一多半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他赶紧端起那碗粥来,三口两口吸溜下肚,才算是靠着舒适的温热,压下胃里的恶心。

而到了这时候,他才庆幸自己早有先见之明,多亏提早给安吉洛“下了药”,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于是他挑起了大拇指,转而开始微笑着,盛情邀请安吉洛尝尝他拿来的粥。

安吉洛也没推辞,吃了一口,刚开始似乎也觉得挺香,直挑大拇指说“OK”。

可第二口脸色就有点变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跟着就见他拿勺子直扒拉,很快就在粥里发现了一些黑绿色的东西。

再皱着眉头,凑到鼻尖处一细看,终于认出来了。

然后就听“嗷”的一嗓子,这小子就跟闹孕吐似的捂着嘴直接奔了卫生间。

等他再出来,那脸色都成猪肝色了。

敢情,这是一碗皮蛋瘦肉粥。

别忘了,安吉洛可是被“小媳妇儿”强喂过这玩意的。

那种地狱一样的痛苦滋味,他这辈子难忘。

所以此后皮蛋不但被他冠以“恶魔之蛋”之称,他也对这种东西极其敏感,才会导致如此的强烈的反应。

于是这时,“战争”的氛围无疑又升级了。

而这种情况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男人的处理方式,往往也只会归为一种途径——喝酒!

安吉洛二话不说去抄了一瓶“JIM BEAM”。

两个广口杯往桌上一放,“咕咚咚”倒上两大杯,几乎都满了,至少四五盎司一杯。

一人一杯,喝吧!

我靠!这酒别看瞅着跟“桂花陈”似的,一灌下肚儿,这“小媳妇儿”可就觉着大事不妙了。

为什么?他不适应啊。

要知道,威士忌是洋酒,那劲儿是绕弯儿来的。

再跟他胃里半生不熟的牛肉一混,这外国饭就兴奋的折腾起国产胃来了……

不过“小媳妇儿”也没束手待毙。

他一拍桌子,坚决还击。也去抄了瓶儿茅台回来了。

同样摆开架势,学着安吉洛的样子,也咕咚咚倒了两杯。

结果这一下更狠。直接把安吉洛给终结了。

为什么?

因为外国没这么高度数的烈酒,即便是拿世界范围来说,无论是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还是金酒。四十度到头儿了。

可咱这茅台那是一点就着的玩意阿!

安吉洛对这玩意顶多就有个耳闻,根本没概念。

而且关键问题杯子他找来的,白酒压根就不用这种家什。

再有,他一看“小媳妇儿”已经不胜酒力了,坐那儿俩眼发愣直打晃。

这么一得意,又犯了轻敌冒进的错处。

他很自信的拿起杯子来,故意彰显自己的豪迈,就往嗓子眼里倒。

好家伙,傻小子一仰脖,三两茅台就这么下去了。

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几分钟之后,这事儿闹大了。安吉洛居然口吐白沫,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了。

幸运的是,“小媳妇儿”还没完全醉糊涂,赶紧请求服务人员的帮助,打电话叫来了一辆急救车,才及时让安吉洛转危为安。

而随车大夫的判断也很肯定,急性酒精中毒。直接就给安吉洛弄到医院洗胃去了。

瞧这个圣诞节过得哟,这叫一拉风。

从此之后,外交公寓的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酷爱茅台酒,能把自己喝进医院去的国际友人。

至于安吉洛的初衷,那自然全泡汤了,甚至他还主动决定要暂缓提出自己的要求。

倒不是为别的,关键通过这件事,他觉得东方太神秘了。

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的东西,其实威力很大。还竟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同样的,人也阴险得恨,生气看不出来,给你下的套儿也防不胜防。

谁知道表面的友善热情后面,又藏着什么呢。

那必须得慎重起见啊。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出国迷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恐怕是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最主要的两部分内容。?随?梦?.lā

那么既然人在饮食方面都这么能穷折腾,自然男女之间会发生的变故和波折就更多了。

这一点,甚至就连结了婚的人也一样。

像杨卫帆在这一年里,就过得不怎么安宁,简直糟心透了。

甚至最近更是突兀的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情感打击。

而他之所以临时把洪衍武和陈力泉两个哥们约来,就是为了要把他们当成垃圾桶,好好吐一吐心里的憋屈的。

于是这圣诞夜的这天晚上,这位人前显赫的大明星,就像结婚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抱怨不停的大醉了一场。

尽管他这次是醉倒在了自己的家里,再怎么失态也不怕旁人看见。

但不得不说,当他醒来后,这种情况对他造成的伤害恐怕会更大。

因为他能享受到的这种自由,是以这个家的女主人,义无反顾的投奔资本主义世界为代价换来的。

如今的他,和这个家,都像是毫无光彩的弃物,被他的妻子毫不珍惜的置于脑后了。

当然,要说起来,杨卫帆这和结婚前完全掉了个儿的情形,根儿就出在今年发生的“出国热”上面了。

这一点或许对民间还未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变化,大约只有一些高级知识份子或是大学里的学子们能感受到一些温度。

但在权利阶层和社会上层的感受却是完全相反的。

因为这一年对外交流和出国考察的活动简直是以十倍,百倍的数目激增。

像杨、周两家人的社会关系里,就有不少人有了公派出去看西洋景儿的机会。

并且随着这些人回国后登门拜访,他们不但带来了一些国外礼品馈赠。也把资本主义世界的繁华景象一一描绘给未能亲眼目睹的人们。

像什么外国普通老百姓也能买得起汽车,住得起洋房。

像什么外国公司的管理人员,大部分都很年轻,朝气蓬勃,工作效率非常高啊。

还有外国晚上的街景特别美丽,全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超市里面那么多水果,那么多奶酪、黄油、奶制品,这些都是在国内是见不到的。

除此之外,再加上由于衣服款式一致,大家参加招待会,只要一脱外衣,就会彼此弄错衣服的笑话。

仿佛就更能得出“我们与人家的差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上的”,“外国的月亮确实圆”,之类的结论了。

而这种旅行者走马观花带回来的视点和结论,造成影响不但是潜移默化的,效力也是十分巨大的。

因为这不同于把外国生活最好一面呈现出来的电影电视和杂志,好多人都知道是假的。反过来这些人都是亲眼目睹,才显得更有说服力。

于是几乎是于无意间,这些人的片面认知,便把西方世界那种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成功塑造成了完全无缺的形象,强烈触动着国内精英阶层下一代的神经。

那么共和国最初一代的“出国迷”,也就在那些原本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改变自身处境的阶层中诞生了。

像周曼娜就产生了一种很唯美的错觉。

她认为只要能“出去”,就是到了天堂,那里到处都是鲜花和美酒,什么都比国内要好。

在这个问题上,她态度第一次明朗化是在去电影院看完《牧马人》之后。

当时周曼娜跟杨卫帆谈论起许灵均的选择时,认为男主角太傻了,明明有个有钱的老子,却白白放弃出国的机会。

杨卫帆当即反驳,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如果换了自己,为了妻儿也会放弃出国的。

他本以为周曼娜听了会感动,没想到周曼娜却说,她一定选择相反。自己出国后,会把家人也都带到国外。

为此,杨卫帆和周曼娜就发生了一场有关价值观的争辩。

杨卫帆认为再好也没有家好,别处再好也是异域他乡。

他相信,只要大家协力,假以时日,一定能把国家建设好,追上甚至超越西方发达国家。

至于出国,有留学和考察的必要当然可以出去,但只要是爱国者,出去就一定要回来报效祖国。

否则就是因为崇洋媚外在白白浪费国家的外汇和培养机会,是一种背叛和犯罪。

可周曼娜听了却笑他古板得像上一代人。还说他的愿望都是海市蜃楼一样的痴心妄想。

因为就冲他们楼里的管道居然修个半拉月都修不好,共和国就永远不可能追上人家,只会差距越来越大。

这么着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杨卫帆就先懒得理论了。

因为照踏勘,反正争个胜负也没必要,这不就是瞎逗咳嗽嘛。既然说不通,白费这吐沫干嘛。

他就用一句很现实的话结束了一切。

“曼娜,我提醒你。你可是个军人,又去不了,惦记也是白惦记。以后你就别说这种话了。让人听见,会为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反倒提醒了周曼娜,她还真为出国的理想开始付诸行动了。

没过几天,她就以受不了部队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环境为借口,央求父亲给她办了退伍转业。

之后还走了周家门路,从军队内部报社调到国家通讯社去上班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听国际通讯社的哥们儿、姐们儿们说,目前国家通讯社因为正四处建设驻外分社呢。外派机会不但多,而且现在还都是发达国家,正是出去看看的最好机会。

就这样,打着杨家和周家招牌,别看她进了社里还没半年,又是个不通外语的。居然不声不响的,自己就把事儿给办成了。真拿到了一个年底去巴黎分社的出国机会。

虽然只是负责日常办公室后勤的职务,但能去就是胜利,何况还是足足两年。

这绝对足够让许多人眼红的,甚至不惜打破头的美差了。

但周曼娜自己也没想到,回家喜洋洋的一炫耀,杨卫帆可就为她的自作主张生气了。

因为他真的有点搞不懂她,为什么过着国内最优越的生活,却偏偏向往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难道就因为别人对她说那里真的美好吗?

“出国,出国,出国”,连她自己都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出国。但她就是满脑子着了迷。

似乎要不出去看一看就不算活着似的。

这算什么?还是那句话,这是一种白白浪费国家资源的犯罪。

第五十四章 谋杀

在这件事上,杨卫帆从得知起始,就坚定的拿定了主意,不想让周曼娜出国。

他既不想让妻子过多的接触花花世界,一走两年。也不愿意落人口实,留下这么一个明显以权谋私的把柄。

而为了想让妻子改变心意,杨卫帆在随后的日子里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劝说。

“你真出去了,生活难免不适应,离家那么远,谁能照顾你?再说我们不是计划要小孩吗?父母们可都盼着呢。何况外国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就为了一些霓虹灯和商店里的时髦货?你别被资本主义的面纱迷住了眼。真实情况不定怎么样呢。”

但他的话,却只在周曼娜的口里,落下了一个“爱国主义者”的外号。

周曼娜跟本没过心,不但以“杨爱国”来称呼杨卫帆,取笑他已经和社会都脱节了,变得就像马列主义老太太。

同时她还声称自己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出国的事儿散播出去了。如果这事就此终止,不是让人以为他冒傻气,就是让人误会她被人给顶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她的固执己见是超乎想象的。

也不知到底是受社会风气影响太深,还是来自她身边那些朋友的鼓励和支持,反正她满脑子都是“出国”、“出国”。

为了这个问题,之后的日子里,夫妻两个人屡屡发生争吵。

更糟的是,时间一长,穆迪在外面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也来询问。

这弄得杨卫帆没办法了,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只好去跟岳父母求助,希望他们能帮助游说周曼娜回心转意。

而周院长夫妇这才明白了当初女儿转业的真正用意。

其实说实话,他们俩也不希望女儿出去。

因为他们很清楚,国外对枪支管控不力,还常发生恶性犯罪。至少很是为周曼娜的安全担心。

可问题是,周院长夫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啊,从小娇宠大的。

周曼娜对付自己父母向来很擅长,哭天抹泪撒上了娇。

她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出去看看有好处。否则等到真生了孩子。那就只能当家庭妇女了。她的一生不能就这样白白消耗掉。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不就两年吗?

结果当父母的拗不过女儿的性子,就只能妥协。反而转头又替女儿当起说客,倒帮着周曼娜劝起穆迪母子来。

这下倒好,有了父母的支持,周曼娜就更有了底气,不但开始为出国做准备,大采购,换外币。甚至还因为不满穆迪的过问和唠叨,跟她顶了嘴。

结果这对婆媳间第一次产生了龃龉,生了闷气。

而这件事是被杨耀华知道以后才及时刹车的。

他对穆迪寥寥几句话就点明了关键处。

“孩子已经大了。他们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做父母的总不能管他们一辈子。何况咱们这样的家庭,闹家务本来影响就不好。你更别忘了,咱们的小六子现在不仅是‘海防’的台柱子,也代表着军人的颜面。这件事传到外面,不知要给儿子招来多少流言蜚语。到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这样,哪怕穆迪再对儿媳不满,对周家不满,为了儿子也只能放手听之任之了。

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杨卫帆的私生活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夫妻间的温存渐渐消失,就只有唇枪舌剑和互相不理,各行其是的冷战了。

而他也越来越了解周曼娜性情中的缺陷。

她是一个被宠坏的,完全没有经过磨练的人。

漂浮在时代的泡沫之中,只顾得意,只顾眼前,只顾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认为自己拥有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永远都是要赶时髦的,什么都要最好的,任何一个流行过的时髦从没把她落下过。

只要有了目标,她就会不惜任何方式和手段达到目的,就像当初争取他的爱情一样。

她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极品标本”。

只是反过来,她却偏偏全无责任感,完全不懂得替别人考虑,哪怕婚姻也没能让她变得成熟起来。

尽管在她高兴的时候可以做出温柔似水的小女人状来讨好他,取悦他。但那也只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情回馈。

如果他随后没有做出让她满意的反应,她就会生气,发脾气。

她永远不会为了别人真正的委屈自己一星半点儿。

这样的人,内心只听得进去好话,逆耳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她又怎么可能会被道理说服呢?

于是在一种悲凉和失望的心情下,杨卫帆也决定放弃努力了。

这样,周曼娜的出国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后续的一切都办得很顺利。

尽管出国手续上的事儿,有的还需要自己去跑。哪怕当时的行政机构又是著名的“事难办,脸难看”的地方,往往会让人跑得心灰意冷,不堪忍受。

但对天之骄女的周曼娜是不存在的。

她只要几个电话,就能轻松解决一切难题,甚至就连国通社巴黎分社外派主任的章,还是她帮忙找人盖的。

反过来,她对杨卫帆的态度却明显冷淡了,像是在用行动说明,她记恨他一样。

她甚至常常回到自己父母家去住,就连杨卫帆来探访,她也故作不知,赖在房间里不爱出来。

直到杨卫帆主动给她送来了五千法郎示好,又说会送她去机场,她才又重新有了热情,扑在他的怀里重新进入了妻子的角色。

但委曲求全杨卫帆,却万万没想到在周曼娜登上飞机飞走的第二天。

他居然在收拾家里衣物时,从周曼娜的遗留下的大衣里发现了一张医院的单据。

而从中揭示出的惊天秘密,带给他的打击宛如一场灾难性的地震。

单据上显示,周曼娜不仅对他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而且还在一个月前,背着他私自去找人做了流产手术。

这就是说,她竟然为了出国,亲手谋杀了他们的骨肉。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怎么能?怎么忍心?……

谈到此处,哪怕面对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杨卫帆也忍不住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这不但是为了那本应该出生的小生命在哭,也是为了不知周曼娜是否对他有真感情而哭。

另外,更让他尤为痛苦的是,这件事他都没法去对两家的父母启齿。

因为这件事只要一捅出来,不但会让双方父母同样伤心不已,也会让两家人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再次激化。

而周部长夫妇一向对他亲厚和善,他不想让杨、周两家从此反目成仇。

他就只能怀着顾全大局的心理,忍痛把这颗苦涩的果子独自吞下。

而对此,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们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如何劝解,因为这情况的复杂,实实在在已经超越了普通人能想得到的范围。

特别是洪衍武,他首先是对于自己把杨卫帆推进演艺圈有些自责,产生了后悔。

因为杨卫帆如果没这么大的名气,现在他所感受到的压力和顾虑都会小得多。

其次,他也深知,周曼娜以这样的性情跑到国外,那就是简直就像野马脱缰,跑向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啊。

可他分明知道会有极大的概率出事,却偏偏没办法帮哥们儿一把,甚至把这事儿点透。

因为如果他真这么干了。那杨卫帆心理得受到多少煎熬,以后又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他将会永远活在莫须有的屈辱和猜忌中。

最后,尽管以他的立场,如果面对这种情况那是绝对不肯姑息。

可就凭杨卫帆现在这么痛苦,就证明他对周曼娜还是有感情的。

他毕竟不是杨卫帆,他不能,也没有权力蹿腾哥们儿去毁掉婚姻。

因为他根本无法衡量哪一种伤害对杨卫帆的打击最大。

甚至对于周曼娜,他也是有一些可惜和哀叹的,因为她毕竟帮过他不少的忙……

总之,难啊。周曼娜的任性胡为,扔下了一道让人痛彻心扉的难题。

而这就是真实生活的复杂性。

这一切都只能靠杨卫帆自己做出选择。

作为朋友,作为哥们儿,他和陈力泉能做到的,就只是拍着杨卫帆的肩膀,认认真真地听着他说着,心怀同情地陪着他喝着。

做接受负面信息的“垃圾桶”。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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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大1路

生活其实过的就是一种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培育出什么样的生活。

从这一次大醉之后,杨卫帆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光泽。

而远在法兰西的周曼娜,尽管有一个好心情,正享受着异国风情的美好和艾弗尔铁塔上的阳光。

但她却没有意识到,为了出国,她所作出的这一系列决定,最终会让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而等到她充分意识到,她今天的选择会把她的人生带向何方的时候,她已经追悔莫及,再也无力挽回……

人生就是这样,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事发生,也会遇到很多人,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偏偏作为普通人,我们是很难提前预料、充分察觉身边发生的每件事,遇到的每个人,究竟会引发什么样后果的。

从坏的一面来看,这当然是一种悲哀。

但从好的一方面出发,这又造就了人生的丰富多彩,创造出许多意外的惊喜。

难道不是吗?

1982年的12月,六部口邮电局的营业员白亚丽的平淡人生里,就因一个偶然发生的意外事件,变得有趣起来。

而这一切,居然是在她每天上班、回家,都要乘坐的“大1路”公共汽车上发生的……

月初的某一天,美丽高挑的白亚丽,下班后照常在等在六部口的车站准备回京。

当时“1”路公交车一到站,居然把车门正好停在了她的面前,这就使得她得以幸运地率先跨上车。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手里拿着月票,冲声嘶力竭、大声吆喝的售票员晃了一下,便开始急急忙忙往车厢里头走。

这是因为“大1路”本就是沟通长安街两端的最热线路,现在又正值下班高峰期,无论她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临近车门的位置停留。

如果不尽量往里面走一走,必然会被人流强行推拥进去,那样反而会挨挤,还要遭埋怨。

果不其然,当她走到不能走的位置上,仍旧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无可抗拒的推压感。

要不是她及时抓住吊杆,一定会撞到别人的身上。

可哪怕她安然度过了这一关,后面到建国门的这段儿路也真够瞧的。

这是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了,每个人穿着都很臃肿,她的前后左右还都是人,挤得她一点都透不过气来。

偏偏长安街上红灯那叫一个多啊,“大1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就得晃上两晃。

另外呢,有个特殊情况。

这一天还是发工资的日子,白亚丽不敢有丝毫大意。

她一只手死死地把包捂在身前,只凭一只手抓住吊杆稳定身体,那就更是左摆右晃,相当吃力了。

可这也没办法,最近的日子里,社会上的小偷似乎越来越多了。

公交车上经常有人遭窃,她身边的同事,已经好几个被偷过了。

要是一个不小心,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也化为乌有,那她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该死的小偷!太可恶了!真希望派出所为每辆公交车都派来一个人民警察才好……

而就在白亚丽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这时再次赶上了红灯,又来了个紧急刹车。

突如其来的猛烈晃动,不但让乘客们都惊呼出声,白亚丽一个重心不稳,扶着吊杆的手也甩脱了。

“噗哧”,彻底跌撞在了前面一个人的怀里。

下意识间,白亚丽连忙抓住那人的胳膊。

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没想到她刚抬起头,偏巧了,那个人也刚好低头看她。

得,结果就跟日剧《恶作剧之吻》里,相原琴子吻上入江直树似的。

一个误打误撞,介俩人儿……介俩人儿竟然嘴对嘴碰了个正着!

说白了,那就是大庭广众下,打了个KISS啊。

但想想看,这是什么年代呀?咱这儿又不是那不知廉耻为何物的东桑小国。

更何况白亚丽才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大姑娘,还没来得及谈恋爱呢。这可是最宝贵的初吻啊。

让人如何不羞?如何不恼?

白亚丽“腾”一下脸就红了,惊慌失措地一眼望去,才发现对方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

不过神态可有点傻,这是因为而他……他也正涨红了脸昏头转向呢!

因此羞又如何,恼又如何?

但看小伙子那一脸无辜,就说明这不是人家的错。白亚丽总不能真打人一耳刮子,硬说人家是流氓吧。

她只能怪这该死的车!该死的司机!该死的马路!

还好车上十分的嘈杂纷乱,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而且白亚丽还有两站就要下车了。

这让她还勉强承受得住这份难堪和尴尬。

只不过下车时,她实在怨愤难消,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剜了那家伙一眼。

却见他仅仅冲她扬了扬眉毛,又耸了耸肩。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又或是很无所谓地样子。

讨厌!真讨厌呀!

就这样,白亚丽心里带着这份儿气,脸发着烧,连工资这事儿都忘了。

回家后直到妈妈过问,她才想起来。

当时不禁又吓了一跳,忙打开包来看。心说我怎么忘了,这一路上可千万别丢啊。

还好钱还在,她这才彻底松了气。

不过她也因此又被妈妈埋怨了几句“糊涂车子”。这心情自然就更不爽了。

谁成想这倒霉的一天过去吧,这事儿却没完。

更让人窝火的是,就像老天爷故意跟人为难似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白亚丽和那个人夺走自己初吻的人,在乘车规律上竟然有一部分奇迹般的完全吻合了。

他们几乎每天上下班坐“大1路”时都能碰面。

而且这小子还特怪,就算偶尔有了座位他也不坐,总是抓着吊杆站在车厢里。

最让人烦恼的是,他也印象深刻的记住了白亚丽,每次一见到她上车便咧开嘴坏笑一回。

臊得白亚丽忙把眼睛一瞪,然后低头或转头过去。

说真的,要不是这小子每次都已经提前上车,而白亚丽下车的时候,他仍旧老老实实待在车上。

恐怕白亚丽早就去报告警察,说他就是个流氓,故意跟着自己了。

但说也奇怪,不知不觉中,无知为什么,白亚丽也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每天会这么巧呢?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每天是哪站上哪站下呢?

看年纪他得有二十四五了,那德行可气是可气,不过五官倒也端正……

而每逢到这里,也就触及到了敏感的边缘,她就再不敢想下去了。

不但心里砰砰乱跳,往往还会埋怨自己。

我到底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我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感兴趣呢?讨厌,真讨厌!

现在社会上那么乱,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关心他的事儿干嘛呀。

于是她渐渐就变得有些神不守舍了。

到了月中的时候,上车两人如果再遇见,尽管不情愿,但自觉不自觉,白亚丽总会偷眼看他。

不知怎么,原本的怨气就变成了胆怯,让她心慌意乱的。

如果偶尔一两次见不着对方,还总想着他为什么没在车上。

更甚之,她身上还多了新的“臭美”时间,上下班的时候总要刻意梳理好头发,再抹上点“万紫千红”。

似乎是在潜意识里,为某一个时间,对方会过来和她说话的特殊情况,做着准备。

而就是在这种又慌乱又矛盾的心理中,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上对方的时候。

老天爷也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居然真的让对方主动来和她搭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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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峰回路转

当时,已经是临近月末的一天。

同样还是下班时间,经过精心打扮的白亚丽像往常一样上了车。

而当她在车厢里一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里就踏实了。

她可没想到这一次乘车,那人却不是冲她笑笑就完了。

上了车不一会儿,他竟然眼灼灼地一个劲儿地死盯着她。

这反常之举一下就让她脸热了起来,心里也产生了莫名的慌乱,宛如小鹿乱撞。

他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难道……

不得不说,女人的预感还真挺强的。

因为就在公交车即将经过天安门的时候,对方还真的就有了实际行动。

他居然穿过人群,在“伟大领袖”的“注视”下,胆大包天地冲着白亚丽挤过来了。

这让这个姑娘,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地方。

哎呀,他真的要过来了?他要和我说话了吗?我……我又该怎么办哪……

可偏偏那带着一丝微甜的期待感,分不清是心悸还是兴奋的小激动,很快就被对方全给毁了。

因为那人绝对不是一个正经人!

他对白亚丽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不但没有一点礼貌和绅士风度,反倒表现出来的是分外惹人厌恶的油腔滑调和流里流气。

“姐们儿,咱天天见面儿,你也够绷得住呀。得嘞,今儿哥们儿就主动一把,咱俩认识认识吧。”

而这立刻就让白亚丽心里“格噔”一下,无比失落。

将近一个月以来的浪漫情怀和一切美好的遐想,就如同一个被人粗暴砸在地上的精美瓷器一样,四分五裂了。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有眼无珠,居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人。

更恨自己没出息,莫名其妙的就对一个毫不了解的坏人动了心。

我真是有病!神经病!太傻了!

于是在一种极度厌恶,和莫名的怨愤中,她的观感全变了,忍不住大声呵斥起来。

“讨厌!我不认识你!离我远点!”

然后就立刻冷冰冰地把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可偏偏这种坚定的拒绝还是没能拦住他。

这小子大概是个流氓老手,竟然死皮赖脸地纠缠起来。

在她耳边苍蝇一样的聒噪,什么“你别假正经啊?”“装不认识啊?”“瞧你盘儿多亮啊。”“放心,咱哥们儿有钱,下车一块玩玩去?”

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流氓腔差点没把她恶心死。

这不但招来了他们旁边许多人的侧目,更让白亚丽分外委屈、羞恼,恨不得马上回到家狠狠地哭上一场。

而就在她不堪其扰,鼻子一酸,眼泪终于被气出来的时候,情况居然又有了新变化。

敢情又遭遇了一个急刹车,纠缠她的臭流氓似乎被他身旁的人撞了一下。

为这个,他就突然转头过去,带着不满辱地骂起一个穿军大衣的人来了。

那挨骂的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很意外的一愣神,男人的血性让他眼神凶了一下,可马上就收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骂人这个流氓简直可以说是横眉瞪眼,眼红脖子粗,很有要为这点事,不惜打上一架的架势。

说白了,整个就一京城人常说的“没事儿找事儿的杠X”,一看就是个习惯了耍混蛋,绝不肯吃半点亏的三青子。

所以尽管他满口污言秽语,一个劲嚷嚷,“孙子,你撞着我了。”

跟着还挑衅地指指上方公共汽车扶手的吊杆,“你丫那只手是摆设啊,一只手不行就两只手,扶着点儿啊你!”

那军大衣居然一句也没还嘴,还真是认怂了。

生憋着气,悻悻地照做,左手向上伸手拉住了吊杆。

这一幕,就连旁边无关事不关己的人和售票员都看不惯了。

而就在大家投射出不满的神色,甚至许多张嘴都忍不住要帮忙劝说的时候,骤变又生。

就见说时迟那时快,骂人的“流氓”一抬手,“咔嚓”,就把军大衣抓吊杆的手腕子铐上了。

跟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反手顺势一拉,“咔嚓”,另一个环铐到扶手的立柱上了。

这一下变故真称得上心惊肉跳,不但周围人大哗,白亚丽也看懵了。

那军大衣更是大惊,嗷嗷叫,又蹦又跳,一个劲晃荡着手铐,直嚷嚷。

“你干嘛?我怎么我?”

没想到“流氓”理都不理他,却反身回手将白亚丽也拉了过来,直接就跟她说,“同志,我是警察,你快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白亚丽这会儿什么感觉?那彻底给绕晕乎了。

手足无措下再一看包,发现拉锁果然被拉开了,里边装着二十多块钱的钱包真的不见了。

那就甭问了,东西自然在“军大衣”的身上呢。

大庭广众下,她的钱包不但很快就被搜了出来。

这下子,不但现场的旁观者们恍然大悟,白亚丽也终于明白过来了。

大概人家警察就是刚才看见扒手行窃成功,才过来抓捕的。

至于刚才一系列耍流氓那都是在演戏,为的就是“不动声色”四个字,好让罪犯麻痹大意。

于是她这心里的滋味就更复杂了。

失落、委屈、伤心不但都一扫而空,甜丝丝的滋味又回来了,还多了几分恍然如梦的惊喜有加。

可同时也就更自己刚才的落泪害臊,为了误会对方有点抱歉,更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所以最后也只是傻傻的又问了一句。

“你……你真的是警察?”

“你还不信哪!那你看吧!”对方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工作证,主动打开给她看。

没错,照片上就是他!赵振民,人民警察!

可也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白亚丽的眼中再次饱含了泪花,而且一不留神就淌了下来。

这也让赵振民误会了,他赶紧劝慰。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刚才确实是我不对,让你难堪了,或许还有点吓着你了。我得跟你道歉,可您也得理解我是不是?我这都是抓住坏人,为了工作啊……”

跟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凑在她耳边低语。

“跟你说实话,我也是没办法,你看他那么长那么厚的军大衣袖子,正常情况下我怎么铐啊?我们现在太缺人了,这车就我一人,惊动他反抗伤人就不好了。我只能琢磨出这个办法,骗这小子把腕子亮出来。你瞧,现在这不跟猴儿似的铐铁柱子上了?他就是手里有电锯也跑不了……”

这几句话,真把白亚丽逗得破涕为笑了。

而赵振民见了,也终于感到了安心。便接着又说下去。

“不瞒你说,待会儿还得请你帮个忙,跟我去趟派出所呢。因为你是事主,得帮我做份笔录把情况证实一下,这是我们的工作要求,希望你能配合。好不好?对了,别看咱们几乎天天见面,都快成熟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真是没想到,就在白亚丽开口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公共汽车忽然又来了个急刹车——!

当别的乘客为剧烈的晃动不断尖叫时,“军大衣”为手腕子勒的生疼直叫唤时,白亚丽也再一次撞进了赵振民的怀里。

而这次她的嘴,一下子又贴在了赵振民的脸上。

好,这种巧合造成了比第一次嘴对嘴更严重的脸红心跳啊。

只不过这次的尴尬,很快就不见了。

反倒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笑意,开始在两个人都有几分羞涩的眉目之间,传来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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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耳光响亮

人们都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一个人总是能够感受到另一个的所想所思,于是就会产生出许多神奇的事情。

比如考试的时候,双胞胎可以各学一科,然后“互相感知对方”。

比如做梦的时候,双胞胎会进入同一个梦境。

再比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双胞胎会选择相同的东西。

但说实话,大多数人对此并不相信,而只是将这种现象归结到共同生活习惯造成的。

论证的依据,就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也会逐渐出现相似的地方,并且可能会“越长越像”。

这个解释,当然同样可以套用在同一职业,且亲如兄弟的好哥们儿身上。

因此也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理论确实是具有科学性、合理性的。

就拿邢正义来说吧,在1982年的12月里,他就很巧合的,经历了和赵振民极为相似的遭遇。

只不过……只不过他比赵振民要倒霉许多。

那一天是周末,邢正义按照母亲的吩咐,把家里出了毛病的半导体收音机送到王府井的修理部修理。

因为当班师傅说只是小毛病,一个半小时之后就能来取。他不耐烦坐等,就去逛百货大楼去了。

他想的是,这不快过年了吗?正好去布料柜台看看,要是有合适的料子,就买下来给母亲做身新衣裳。

可没想到,和他抱着同样想法的人真不少。

再加上又赶上百货大楼做促销,当天买涤卡布和条绒布都不收布票。

这就导致布料柜台前门是人头涌动、相当热闹啊。大家都扎在一起选看布料呢。

而出于职业本能,这时候邢正义可就提高警惕了。

因为这种情况在他的眼里,是很有可能被小偷盯上,进来浑水摸鱼的。

更别说最近以来社会治安情况持续恶化,流氓小偷日益滋生,就连溜门撬锁的,数目都翻倍了。

于是他就没顾着买东西,打算先好好观察一下人群里外的情况。

可没承想啊,他走到一堆人的后面,刚完成“左看看”的步骤,正回过头来想要“右看看”的这个时候。

排他前面的一个人像是不打算买了,一下闪开了。

而跟着,他刚顺势往前一步走,一个二十初头的漂亮姑娘就猛然回过头来。

更没想到的是,那面容竟然是柳叶眉上挂,丹凤眼儿高挑,粉脸儿板得铁青。

二话没有,那姑娘就气哼哼,怒冲冲地挥掌而上。

“啪啪”两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了邢正义的脸上。

好嘛,这这突如其来的耳光,不但使嘈杂的环境顿时肃静了下来,引得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邢正义也彻底懵了。

他一下张大了嘴巴,捂着脸尴尬地问,“你干嘛……为什么打人?”

哪知姑娘却是一声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哼,你自己心里明白!”

邢正义马上追问,“请你讲清楚,我到底干什么了?”

“别装蒜,你装什么糊涂!”

“我真不明白,你必须说出来!”

这一下姑娘脸涨红了,随后更加羞怒地大骂。

“你……你这个臭流氓,刚才你爪子放哪里了?你不但掐我……那儿……还用东西扎我……那儿……你个下流坯!你还有脸问!”

好,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刻群情激昂的哗然起来了。

不但有人七嘴八舌议论,用鄙夷的目光盯着邢正义。

而且还有人义愤填膺的嚷嚷着“大家堵住他,别让这小子跑了。去保卫科!去叫警察来!”

咱就说,这邢正义倒霉不倒霉吧?这两记耳光挨得冤不冤吧?

不过好在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副所长都干了一年多了。

这个时候他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不但没乱,反倒沉着冷静下来。

他一再跟姑娘解释着刚才的情况。说自己身前有个人闪开了,他就势往上跟了一步,才造成的误会。

同时也没忘了环顾四周努力辨认着。

因为从逻辑的角度,他想到了一点。

罪犯干的这种事儿,纯属是狗屁倒灶的变态行为,那既然如此,图什么?

所以说这小子就多半没走,兴许还留在现场看热闹呢。

虽然刚才那人的脸他没看见,衣裳也是蓝涤卡,不好辨认。

但这坏小子脸上的神色肯定会和别人大不一样。

另外这种事儿这么猥琐,罪犯就多半不是胆大包天的主儿。

那么围观的人里,第一排多半不会有的,从后排找,应该比较合理……

心里打着盘算,邢正义很快就发现人群里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可疑。

他满脸幸灾乐祸,眼神、表情,与别人的义愤填膺或是鄙夷不屑完全不同。

而既然找到了目标,为了进一步确定,这时候邢正义就当机立断跟不依不饶的群众和姑娘亮明身份了。

“大家千万别误会。我既不是狡辩也不是推脱,更不是不认账。因为我,就是一名人民警察!”

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证件,亮给了大家看。

这一下,姑娘一愣,不由哑然。

大家伙呢,也都在惊讶中变得鸦雀无声了。

唯独那个被邢正义暗中注意的那个小子当场神色大变,退身就想离开。

好,这下等于引蛇出洞,能完全确定了。

为什么?好人,好人知道他是警察跑什么啊?

邢正义马上一指那小子的方向,“你!别走!”

结果适得其反,那小子一个哆嗦,撒丫子就跑啊。

不过这时候他想再跑可就就晚了,因为这是什么情况下啊?商场里头,全是柜台,人又多。

至于邢正义也不是真盼着他就能听话的,而是为大家指明了方向。

下面的事儿不用说,有了警察做主心骨,现场的热心群众那就胆大了。大家一起帮忙,组成了天罗地网啊。

真应了那句话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小子再有本事,又能跑哪儿去?

没一分钟就逮着了,跟着邢正义一搜身,在这小子身上找着一把锥子。

这就是实证啊!众目睽睽之下,还费什么话啊。

等把人带到保安室去,还没等到王府井本地派出所的人来。这小子就竹筒倒豆子都招了。

敢情是因为谈对象碰上个“高价姑娘”,让人家给踹了。才想不开心里扭曲了。

这小子之所以专门跑到商店里扎漂亮姑娘PP,就是因为他狭隘地认为,只要爱逛商场的姑娘都不是好货。

当然,这小子也不乏哀叹,直说自己倒霉,居然今天撞上个警察。

对这个,邢正义理都没理他,因为再倒霉,有他倒霉吗?

所以这会儿,也就轮到那姑娘感到尴尬了。

她抬起了抱歉又后悔的大眼睛,语无伦次地冲邢正义说,“对不起,我,我错……我打错了……可……你的脸,你的脸?这……这,这,我打得太重了……”

要说也难怪刚才还伶牙利齿的姑娘,这会变得结结巴巴,如此尴尬。

因为那两下还真重,这会儿邢正义的脸蛋子都有点肿了,再搭上他人也白净,那五个手指印还分明得很呢。

不过邢正义却表现得挺大度,一句话就揭过了。

“没关系,事出有因,能理解。”

而他那宽容的态度,露出洁白的牙齿的微笑,很不经意地,就驻留在了姑娘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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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消食

人生里难免有一些出于偶然的幸运,我们统统会以“走运”二字来概括。

男和女之间的事儿也是一样,专有“走桃花运”这个词儿来定义。

像邢正义和赵振民就应属此列范畴,他们都是一个意外的事件,就走进了一个姑娘的心。

但在这儿也要强调的是,这种可运气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尽管邢正义和赵振民的艳遇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系,但这个条件可不是绝对的,更不是唯一的。

毕竟京城那么多民警呢,这谈恋爱、找媳妇,总不能都靠这种巧遇吧?

谁要是强求,觉得非你莫属,那可就纯属是刻舟求剑,自己跟自己找别扭了。

别说,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

就因为这世上文艺青年泡妞的故事被讴歌最多,文艺作品中火车上是艳遇最佳发生地。

有位京城的记者就笃信这种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可偏偏他常年出差,却从无艳遇,旁边对坐多是粗疏的男人。偶尔旁边坐个老太太,就算不错了。

偶然一次买了张软卧票,本报有极大希望能实现与美女结伴的夙愿。

结果上车一看……里面居然是俩老太太。

所以运气就是运气,只能说明完全是随机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反过来讲,这也很有点“公平”的意思,相当于机会面前人人平等。

不能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社会边缘人物就绝对没这个运道。

这不,同样是1982年12月里的一天晚上,“大得合”就在永定门附近,也碰上了和两位警察差不多的事儿。

那一天,“大得合”是和尤三在天桥剧场门口的饭馆儿吃的饭。

他不但就着花生米、咸鸭蛋喝了半斤白酒,一盘子葱爆羊肉,也几乎都被他一人划拉下了肚儿,吃得挺撑。

这样到晚上八点半散的时候呢,他出门被寒冷的小风儿一吹,那是浑身舒泰啊,莫名的兴奋起来。

他就让尤三先走了,自己则顺着“坛根儿”就溜达到护城河边来了。

打算接下来要绕着天坛公园外墙走上一圈儿,消消食儿再回去睡觉去。

结果这就叫该着,一个大姑娘的清白和性命竟然被他给救了。

为什么说该着呢?

因为说实话,滨河路这一段,晚上没灯,好人基本晚上不敢走。

也就“大得合”这样的大玩主,混不吝的土地爷才不在乎。

而且当时,也是因为他“嗖嗖嗖”,大踏步走在河边的腐叶上,无所顾忌,动静分明。

才促使堤下几乎已经绝望的姑娘燃起了一线希望,不惜一切咬了一口歹徒捂着她嘴的手,拼命高呼起救命来的。

否则要是“大得合”悄无声息的走路,姑娘听不见动静,弄不好这个机会就错过去了。

还有呢,最关键的,还是这位爷信奉“好汉护三村”这个理儿。

别看表皮是流氓,骨子里是位有钢骨叉子的老派儿玩主,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欺负女人的下三滥。

否则换成别人,都不一定敢管、愿意管这闲事儿呢。

所以说,这也是命。

至于当时的情况呢,光听起来就很危急。

“啊!救命……”

当一声十分嘹亮高亢的呼救声,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发出。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随后那女人的声音变得低落沉闷起来,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可仍竭力发出啜泣的声音。

这几下声响代表着什么罪恶勾当,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所以“大得合”这一听见,就下意识地把拳头攥得“咯嘣”直响。

然后凭着一股子窝火的冲劲儿,就急匆匆向声音所在的方向奔去。

果不其然,在河边的林子深处,在两个坏人的暴力下,一个姑娘正在遭受侵犯。

她不但已经被按倒在地,嘴被堵住了,上半身正被一个人全力压着,完全动弹不得了,就连裤子也被脱了一半了。

只有尚能活动的一双脚,死劲来回踢腾着,正拼命反抗着一个正在全力抓拢她双腿的人。

“大得合”看到这一幕,心中一股邪火儿熊熊燃起,再也无法熄灭。

骂了一句“操”,就要扑上去。

可话说回来了,对方又不是傻子。

既然这俩人这么有恃无恐的,听见“大得合”过来的动静,还是这么全神贯注地对付地上这女的,自然是有所准备。

这时候,一个黑影就从一棵树后头闪了出来,拦在了“大得合”的面前。

“小丫头养的,活腻了!你他妈的是哪个裤裆里漏出来的……”

那黑影不但嘴里骂着,眼里也射出凶光,手一抬,一把三棱刮刀发出了幽幽的光亮。

说实话,这一亮相让“大得合”还真有点后脊梁发凉,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不为别的,他后悔因为喝了点酒,有点冲动了,竟然没想到危险和圈套。

还得亏这树后头的小子不够阴、不够狠,否则要一直这么躲在暗处,等他过去,后背捅他一下,那绝对够他受的。

但由此也可以知道,这帮孙子道行有限,待会儿料理起来应该不太麻烦。

“大得合”自己正这么想着,树林子里的人却因为他这后退的一步全误会了。

“呜……”

地上的大姑娘先奋力挣扎起来,露出雪白肤色的大腿猛踢。

全然不管私秘尽现的羞态,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大得合”,眼神中搀杂着惊恐、感激和哀求。

而那两个负责脱衣服的小子赶紧继续动作不说,持刀的黑影也气势汹汹逼迫一步。

“有你事儿没你事儿,赶紧滚!我数到三啊……一!”

“大得合”呆立不动,他看起来似乎还在考虑。

姑娘的“呜呜”声更急切了,已经有些拼命。

“二!”

话音一落,“大得合”似乎已经想通,掉头就走。

而随着黑影哈哈大笑,姑娘则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的悲声,像是彻底丧失了一切希望……

可结果谁也没想到,“大得合”才仅仅迈出三步,跟着,竟一个转身又回来了!

一瞬间,跟豹子似的蹿向黑影。

一个“单夺腕”抄住黑影拿刀的手,跟着抬起右膝,毫不客气地撞向这小子的命根儿。

都没等这小子反应过来,一下子就把人干挺在地上了。

跟着二话不说,“大得合”夺过刀来,又继续冲向跪在地上那俩小子。

接下来那就跟连击技似的。

先是一个腾空向前飞击,狠狠地蹬在把住姑娘双腿的汉子脸上。

跟着转身一脚,踢得那强按住姑娘上半身的小子也“唉哟”一声跌倒在堤面上。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好人

再往后,再往后那基本上就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一样的战况。

跟“大得合”的身手一比,这仨兔崽子那几下子就是闹着玩儿呢。哪怕他们人手一把刮刀也纯属儿童玩具。

最后,连跑都没跑了,仨人一律,全狗抢尿一样的让“大得合”给打倒在堤岸上了。

而这时候“大得合”才有兴致审问。

果不其然,从刚才一系列的表现上就看出来差不离儿来了,这一说黑话也全摇头不知。

这几个兔崽子战战巍巍地一秃噜,敢情几个人全是家住附近的待业青年。

今天这是他们喝多了酒,在马路上遇见一个捡破烂的女的,凑巧人家又把头巾拿了下来。

一看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才临时起意冒的坏。

好嘛,得知事情经过,给“大得合”气得啊,嘴里直骂。

“王八蛋,流氓还讲究混蛋不混理呢,都不稀得干你们这种事儿。酒后无德?呸!老子还喝酒了呢。你们自己就没姐妹啊?可真不是人操的!”

跟着转过头来就问那着急忙慌整理着衣服的姑娘,“你说,想怎么弄他们,要他们死吗?”

这阴森森的口气,登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坏小子这时全都扬起头,可怜巴巴地哀求。“大姐,大姐可别啊,我们也没占成便宜……就饶了我吧!”

还别说,那姑娘心眼好,当真露出不忍之意。

得,既如此“大得合”也不问了,回头一声狞笑。

“那也不能便宜了你们,得给你们长点记性。”

说完上手一人脸上给了一刀,跟着挨个又给踹下河去了。

至于这几个小子死不死的,那可就活该了。

找警察?“大得合”可没那个习惯!

何况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走官面儿,那不让人笑话嘛。

不用说,那获救的姑娘同样被这样的流氓手段给吓坏了。

她大概从没见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看得脸色苍白。

但她也懂事儿,最后默默地望了两眼在冰冷河水中挣扎的几个小子。

就淌着眼泪,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一口一个“大哥,我谢谢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但这反倒让“大得合”不好意思起来了。很有点像《水浒传》里,鲁提辖解救了金翠兰,又被人家一口一个“恩公”叫着的局促。

他想了想就只有说,“你千万别这么说,也别大哥长大哥短的了。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才是这个地界儿真正的流氓。”

“你这事儿,我遇见了要不管,等真出了事儿,警察又他妈得怀疑到我们这些人头上,这几个小子等于是败坏我们流氓的名声!你明白吗?”

“反正现在的社会乱,好多人学的比流氓都坏了。以后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可千万别一个人出来了。我说你就别哭了,你住哪儿啊?我赶紧送你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等急了……”

没想到不说还好,这一番话更把姑娘的伤心事给招出来了。

敢情这姑娘是安徽人,叫田香华,是为了给身染沉疴的父亲治病,才到京城来的。

他们来了之后,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一直就只能靠姑娘收废品。

结果后来还是没能治了,她的父亲已经于今年六月份已经去世了。

而现在呢,姑娘就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因为她已经没别的亲人了,而且家里东西房子,都典卖干净,回去也没法活了。

没辙,也就只有继续在京城捡破烂。

可捡破烂也有人把着,每个垃圾桶都是有主儿的。

白天去捡要被别人驱赶,她还只有晚上出来捡才行。

她不出来哪儿行啊?那就没饭吃了……

就这么着,俩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了姑娘的临时住处前。

“大得合”想都没想,把身上的钱全掏给姑娘了,大概七八十块。

而且还撂了话,让姑娘以后报他的名儿,谁敢把着垃圾箱不让她捡,就去哪哪儿找他去。

京城的爷们嘛,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就得帮人家一把。这没的说。

结果这份仗义劲儿,反倒更把姑娘更给感动坏了。

当场手里捧着钱,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大哥,大哥,您就是好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您,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而从这天之后呢,尽管“大得合”本人倒是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可姑娘就再忘不了他了。

再捡破烂,田香华就老到天桥那一片去。

虽然她不好意思报“大得合”的名儿,也不好意思真登门,可就盼着哪天还能再碰上他呢。

或许,这就叫做缘分吧。

毕竟爱情没人规定层次,也从来不分高低。

难道只有赵振民收到一条由姑娘亲手编织的围巾才叫浪漫?

难道只有邢正义受邀到姑娘家里做客,意外发现姑娘的父亲竟然是自己父亲的老战友才叫浪漫?

难道一个坐过牢,又有一身臭毛病的人,被一个捡破烂的默默思念着、牵挂着、寻找着,就不叫浪漫吗?

不,世间一切几乎都被文字谋杀了,真正爱情是不能用一个标准来规范的。

唯一可以作为衡量标准的,就是这种情感的付出,其中有多少世俗条件做为前提。

总而言之,1982年,就在这样一种不失浪漫的氛围中走到了终点。

在京城,两个警察和一个“公安局的儿子”的人生,似乎都有了一些温柔的内容可以展望了。

只是通过这几件事也暴露出来一定社会隐患,无法安居乐业的未婚、待业人员,已经让京城的治安情况越来越恶化。

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带给这座城市的负面压力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而这大概就是一场酝酿中的风暴即将来临的前提了。

至于年底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是有关社会民生经济的方面。

这一年通过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小康水平”,成为了全民皆知的流行词。

虽然大部分人民群众仍旧记不住,到底人均收入达到多少美元才算过线。但无不理解了这个词儿是指家庭生活比较富裕、能够安然度日的意思。

而这一方面,京城取得最大的成绩就是本年度的个体工商户已经突破万户,达到1.32 万户,从业人员16046人。

不能不说,我们的市场确实已经初步搞活了,也到了即将充分活跃,彻底大爆发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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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章 严阵以待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是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一句对白。

如果用来形容洪衍武对1983年的感觉,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吗?

今天的人基本都能明白,这可是一个要命的坎儿年啊。

洪衍武自己回想上辈子,那纯属是在浑浑噩噩中,误打误撞才逃过这一劫的。

因为从1977年解教之后,他先是在外地逛荡了好几年。

之后他回京,没待几个月又因酒后伤人“进去”了。

这样等到风暴高潮时,他的刑期都快服满了,又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外地的几年干了些什么,才平安渡了劫。

否则就他干得那些事儿,不是“吃黑枣儿”贴墙上了,那就得发边疆去。没个十几年就甭想回来。

至于现在呢,他虽然已经是过来人了,也提前为这天到来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

可就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次全国性梳理社会治安大风暴的严重后果。

一旦真的重新面对这个日子口儿,反倒更让他不能不严阵以待,精神紧张了。

不为别的,他自知根本输不起,万一有个闪失或者意外,那就得赔到姥姥家去。

另外,其实也正因为他长期绷着这根弦儿,一直持续地在关注。

以他今日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重新来观察这次“风暴”的形成,对整体事件和形势,也就有了更客观、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

他惊讶的发现,原来早在去年起,真正意义上的“风暴”就开始了。

只不过第一阶段是以打击经济领域犯罪为目的的,抓得都是违纪的官商和出名的巨贾,才没引起老百姓的普遍注意罢了。

像“温州八大王”就是典型代表。

而这一系列的战果是全国范围追缴赃款3.2 亿元。

如果拿当年国内生产总值159.94亿元的数据来比较一下,就知道这个数字,是绝对的成果斐然了。

跟着到了眼下呢,很快要倒霉的,又该轮到一些犯过重大错误,却仍旧高高在上的人了。

因为就在元旦的前一天,1982年12月30日,国家正式发出了要在阶级队伍中清理“三种人”的决定。

这方面的执行力度也不可谓不大。

至少最终是让许多单位中人浮于事的现象大大缓解了,也为中青年干部提供了上升空间。

否则哪怕有了离退休制度,要实现“干部年轻化”也没这么容易。

只不过出于同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因,整个过程里,老百姓们照旧还是没有给予多大的重视罢了。

之后就必须等到这一清理行动告一段落,接着再开展深入到百姓生活的整顿内容。

民间才终于会有所触动,甚至是震惊的反应。

但到了那时,真没几个人知道,这已经属于抓小鱼小虾的收尾工作了。

总之综合来看,一切都不是孤立的。

如果把发生在一年,有关社会治安的整治行动,仅仅看成是由“二王”恶性案件引发的偶然事件,或是单纯看做是社会治安恶化到一定程度的触底反弹,都不免有些肤浅、片面了。

实质上,即使没有“二王”事件,“风暴”也一定会来。而且范围和力度,也仍旧是力求一网打尽、除恶务尽的。

因为说到核心问题压根就不是仅仅指向社会治安这一方面的。

根本上,是国家上层遵循着“不破不立”的原则,力图通过这种雷霆手段,在最短时间,为实现经济高速发展的目标,创造出一个循规蹈矩、清净安全的整体社会环境来。

而为了保证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对任何方面的藏污纳垢,都不会姑息。

谁只要明白了这点,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不甘心和侥幸了。

要么出走去避风,要么缩头趴着等风过去。才是保住小命儿的法则。

至于说到具体防范的措施,一翻过年来,洪衍武就紧锣密鼓地亲手办了这么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买卖上的主动调整。

经过这几年的努力,洪衍武的生意基本都洗白了。但如今还留下外汇券这一块儿见不得光。

所以决定最多忙到春节前,挣完“第三种人”临死一搏,送礼走门子的钱,就把外汇券倒腾烟酒和电视的生意给停了。

但停归停,却不能让这帮人闲着,因为人要闲下来,更容易生事。

所以连安吉洛、小媳妇两口子在内,包括“小百子”、“大勇”的运输队,以及旅馆呲活儿的那帮兄弟们,洪衍武统统得给他们想辙,暂时转业干别的去。

具体的方向上,他算大致有了个谱儿。

比如,安杰洛和小媳妇儿两口子可以安插到旅游口儿去,反正卖龙口村的玩意也是挣外汇,有他们做生力军,正当其所。

而“小百子”、“大勇”的人呢,除了这俩带头的可以帮他盘库看库,其他人他都打算发到“淘气儿”和“顺子”的烟酒店去。

这样也合适,都是弄烟酒嘛,上手也快。

唯独旅馆的那二十号人,本来让洪衍武是有点头疼的,可幸亏老天帮忙,没几天就有辙了。

敢情他听说,王府井百货大楼前贴出了告示。

东城区政府也正式效仿西单服装夜市的模式,要在百货大楼前兴建铸铁大棚,兴办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服装夜市了。

于是他赶紧托宋国甫介绍路子,和东长安街工商所的所长挂上了勾。

后来经过一番臭吃臭喝和打点,他就为这帮人提前预定下了十六个摊位。

算算时间,东城区夜市想赶在春节期间开张,倒也合适。

不过摊位要想再多要,可就没有了。

这也是因为西单夜市太成功了,有意来参与的个人,有关系没关系的,都已经排起大长队来了,让工商部门的负责人实在很头疼。

第二呢,就是起居住行的规律改变。

洪衍武跟陈力泉大概商量了一下,为保平安,这一年他们决定连门都尽量不出了。

闲人一律不见,也免得外头去惹事。

别说什么收敛宝贝,逛工艺品厂的事儿全歇,就连建国饭店都不能去了。

因为像这种地方,那是国安关注的重点。作为刚打开国门的时候,哪个餐厅都有人盯着。

老去,那就得进人家的眼,照样是麻烦。

干脆,就家呆着踏踏实实学学英语,或者是跟张大勺学学厨艺得了。

正好也用学来的本事伺候伺候爹妈,顺便也跟邻居们打好关系。

第三呢,就是人际关系上的分门别类的区别对待。

别说像杨家和宋家这样的,是他最能信得过的保护伞,自然要好好维持关系。

就连那仨认识的警察那儿,今年春节也得送点厚礼了。

还有杨厂长、行政科长呢,大年初一那就得勤跑着点,想着拿着好烟好酒给人家拜年去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礼多人不怪,对不对?

也免得犯小人嘴的时候,没人帮衬。

至于手底下的兄弟们呢,洪衍武当然也得把自己对未来严峻形势的判断给说他们清楚了。

然后还让他们自己掂量,谁自问最近几年有出格行为的,赶紧主动出来。

他会在节后,逐步把这些人安排到花城去,一年之后再回来。

否则要是不当回事,他们被别人“抬”进去了,别就怪他到时候袖手旁观了。

最后还有对那些社会朋友们,洪衍武不但把一年的“保护费”提前给了“小雷子”,还跟“老鬼”、“钉子”、“八叉”、“小酸枣”、“大得合”这几位把子都通了气儿。

没别的就一条,他认认真真的跟他们说清楚自己的担心,劝他们如果有没抹干净屁股的事儿,趁早准备好钱走人避祸。

当然,听不听在他们,但若不提前知会一声,自己总归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这样也就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

不过反过来讲,任何事也都不会是绝对的。

如果“风暴”一旦过去,其实好处也很多。

因为千万别忘了国家的根本目的。

所谓“抓放抓放”,抓是为放做准备,也只有先抓了,后面才能放。

这就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政策松绑,和大跨全方面发展经济的胜景,就在不远处了。

另外经过空前的大清洗,作为漏网之鱼,能做对手一争的人差不多都进去了,之后将要面对的生态环境也绝对是异常美好。

说白了,作为当代这些不安分的人,谁要真能过了这一关,那就离直起腰板做人不远了。

这还真有点渡劫成仙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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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一章 小年

“渡劫成仙”的事儿到底如何,咱们不妨留待后面再说。

因为无论怎么样, 1983年2月13日,农历癸亥春节已经遥遥在望,年是肯定要先过的。

而说到1983年的年货,今年自然又比去年丰富了不老少。

这个春节,京城居民每人除了照例可以购买江米一斤,花生油四两,鱼两斤,富强粉三斤。

在敞开供应的东西里,除了猪肉以外,又多了鸡蛋和粳米。

蔬菜方面呢,由于京城的蔬菜种植面积已经扩充到了1.9万公顷,外埠菜也大量供应京城。

所以这一年的冬天,京城的大白菜不但供应充足,细菜也增多了。

像冬笋、荸荠、韭黄这些过去价高难得的东西,普通百姓也吃得起了。

水果方面也和蔬菜差不多,由于本年度京郊苹果面积达17.2万亩,这一年春节前,已经成为橘子、苹果、山楂、柿子交相辉映的局面。

人们不仅有了价廉物美的水果解馋腻,也脱离了品种单调的困局。

小食品方面呢,尽管瓜子花生的限购没有改变。可许多风味食品却得到了恢复。

比如话梅、山楂、“信远斋”的蜜饯和“通三益”的秋梨膏等。

至于具体到洪家又是个什么样,只需看看2月5日,他们家里是怎么过的小年儿就知道了。

这一天按老令儿讲,是祭灶的日子。民谚有云,腊月二十三,糖瓜沾。

所以这天下班,洪衍争为了应节,特意买了一兜子的“关东糖”带回来了。

等停好自行车,进了父母堂屋,一眼瞅见儿子洪钧和洪镒都守着电视前头,他兴冲冲就拿着糖兜子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俩儿子谁都对糖没兴趣,扭头叫了一声“爸”,就全都又回过头去,一个劲死盯着屏幕上的《森林大帝》。

这一下弄得洪衍争好不扫兴,不免有点光火了。

“嘿,这日本动画片就这么好看?爸给你们买糖了!吃不吃?嗨,不理我?……不理我,给你们关了啊……”

而就这时候,徐曼丽从厨房端着醋溜白菜和红烧肉进来了,见着赶紧阻止。

“哎呦,这都放寒假了,洪钧又考了全班第三名。你跟孩子闹什么啊。就让他们看吧!”

洪衍争不免有点悻悻然。

“你不知道,我是说这俩孩子怎么连关东糖都不吃了?你瞧,专门给他俩买的,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小时候,为过瘾可就专等这天呢。”

没想到徐曼丽反倒笑话上了。

“你买它干嘛,那玩意太粘牙,有什么吃头?你过去爱吃,那是没好的,现在什么糖没有?告诉你吧,老三和泉子中午刚带回来五斤巧克力、五斤‘大白兔’,这俩孩子一下午早吃得够不够了,还能稀罕你这糙东西?”

“好嘛,敢情是这老三,这不把我儿子都惯坏了?”

洪衍争这才找着原因,嘴里抱怨着,很不高兴转身去脸盆倒水洗手了。

可正洗着半截儿呢,他想起另一事儿来了,见媳妇儿要出去,又赶紧叫住。

“哎,你先等等,别忙走。我们同事都说,1月20号这化纤品一降价,棉织品一涨价,这商店里的纺织布匹柜台那都快枪疯了。我琢磨着明天不就休息了吗?咱俩要不要也去百货大楼也买点回来。给全家老少都做身新衣服。别回头都卖光了,咱不亏了?”

没想到这话又遭致了反对。

“别别别,老三不是已经提前嘱咐了吗,说不让家里买化纤品,让大家今后就穿纯棉纯毛的。还说今年也给人家苏家添麻烦了,过两天就去商场买成衣。这事爸妈早就点头了。你当时也在啊,这怎么忘了?”

洪衍争却一撇嘴。

“嗨,你听他的呢。我可没忘,只是现在我越琢磨越不对劲。那涤卡一向可比棉布贵。现在好不容易掉过来了,咱们干嘛不买便宜的,反倒去买贵的,傻不傻?”

没想到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洪衍茹也端着一盘菜进屋了。

这个未来的服装设计师听见后,不禁笑着摇摇头,一边摆桌子,一边给洪衍争解释。

“大哥,您这就不懂了,过去咱们服装面料工业水平和生产能力低,所以这涤卡、的确良啊,它就贵。其实这些都是化学产品,不什么值钱。可是棉花不一样啊。它是棉花纺的,产量有限,又舒服又透气。所以啊,它就应该提价。我觉得挺合理。瞧,我这裤子就是纯棉的。”

可洪衍茹这么一显摆,反倒让洪衍争更吃味了。

“哼,你这裤子,又是老三给你的吧?”

“嗯,三哥昨天给我的,说这是花城现在最流行的,叫萝卜裤。”

“行了吧,别美了你。你怎么不长记性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知道知道,不许再穿奇装异服,招来不三不四的人。可这裤子不紧啊,上面多宽松啊。其实我现在挺注意的了,爸妈看见也没说什么呀。总不能让我跟你们似的,每天都一身劳动布出门吧?”

“嘿嘿,瞧你这话说的。劳动布怎么了?你这就忘了什么叫艰苦朴素了?刚脱下补丁衣服才几天啊。、要我看,你也让老三给带坏了。彻底成了资产阶级小姐了!”

得,这几句话可是把洪衍茹给数落得红了脸。

但徐曼丽看着不像话,生怕小姑子受委屈,也数落起丈夫来了。

“你这是干嘛呀,今儿怎么逮谁嗔嘚谁啊?小茹怎么了?你也不想想,人家都挺大的姑娘了,这时候不穿什么时候穿啊?何况人家又是学服装的,这也是人家从事的职业要求。你差不多得了,大年下的非招大家不痛快是怎么的?要我说,这些糖瓜儿你最该吃一个,把你嘴先粘上的好。”

这么一说,不但把洪衍茹给逗笑了,就连洪衍争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

他咧了咧嘴,就闭口不言了。

可巧不巧的,这个时候,偏偏洪衍武和陈力泉又一起回来了。

结果进门竟又把洪衍争的气儿给招上来了。

敢情他们又带回来不少东西,居然一人一个大麻袋,背后还吊着五六只野鸡和七八只兔子,就跟出去打了一趟猎似的。

这下好,不光徐曼丽和洪衍茹一起帮着撂东西,俩小不点电视也扔下了,都跑来凑热闹。

一问才知道,敢情这是滨城那边派“三戗子”和“虾爬子”来送年货了。

除了海货以外,这次还有从长春买来的野鸡和山兔。说是当地副食商店特意去大兴安岭弄回来的。

杨卫帆那儿正好空着,就把滨城俩哥们给留他那了。

然后又打了个电话专门叫洪衍武他们去聊了会天儿,这不顺便就把东西给带回来了。

但放下了这些,可还没完呢,洪衍武一掏兜儿还有好东西。

先是两个花花绿绿的方块儿塞给了俩小不点儿。

“哎呀,魔方。”

“哟,可以啊,怎么着?玩儿过?”

“没玩过。我们同学有,我还惦记过年前买一个呢。”

“甭买了,这不给你拿回来了嘛。自己琢磨去吧,你要弄不会可是笨蛋啊。”

而另一边,陈力泉也跟着拿出了两瓶绿色盖子圆头圆脑的大瓶子,分头递给了徐曼丽和洪衍茹。

两个女性的眼睛也立刻都被精美的包装晃得一亮。

“哟,这是什么啊?”

“就是,这么香啊?”

可陈力泉面对疑问,却不好意思摇摇头,最后还得靠洪衍武来解释。

“嫂子,妹子,没看见嘛,上头写着呢,威娜宝香波。这是德国‘威娜’和咱们合资生产的新产品。说白了就是洗头发的。以后别用肥皂了,用这个,洗头发,养头发一起来,用完了光滑不打绺。好使。”

“是啊?有这么好?”

“谢谢哥。”

只是吧,大家伙虽然亲亲热热聚在一起,却无意中又冷了一个人了。

别忘了,洪衍争还在一边呢,他见老婆孩子和妹妹,都这么亲热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转悠。和自己刚回来时候完全不同。

得,这忍不住又犯上酸了。

那一开口,自然没个好听的。

“嘿,你个老三,进门你不叫大哥。故意装作没看见我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你外头别净胡折腾。否则早晚有一天你得出事儿。我还就不明白了,这么老天就非让你这样投机取巧的发财呢。你说你囤邮票,倒买倒卖给社会带来什么财富啊?”

要说这一番话那真煞风景啊,可惜洪衍争也是妄做小人了。、

因为洪衍武也没忘了他,一掏麻袋,两提搂啤酒也在里头呢。

“大哥,大哥,您消消火。您看,京城白牌,有日子没见了吧?专给你弄回来的。”

洪衍争不觉哑然,而徐曼丽和洪衍茹瞅着却不禁都笑了。

一个故意夸。

“这可是个新鲜物啊。老三还是你想着你大哥,他就爱这个。”

另一个也跟着赞。

“三哥,你们可真有本事啊,这种货外头大商店都见不着。”

就连洪钧都起哄。

“爸,你就别跟我三叔较劲啦,您今儿怎么看谁都不顺眼?我三叔对您可够意思。”

没想到洪衍争却还在硬撑。

“显摆什么啊,我看散啤就挺好。我可是个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普通人,看你们这么造,我眼晕。”

洪衍武这下也不禁为大哥的固执摇头乐了。

“得了吧您。还散啤呢?人家现在根本都不生产了。你这就叫落后时代了。懂不懂?您还眼晕?其实这算什么样,人家外国人连瓶都不用了,都用易拉罐儿喝呢。”

洪衍争被没听过的新鲜词儿,立刻弄得一个愣神。

“什么罐儿?你说是煤气吧?你这人,什么时候能改了满嘴跑舌头的毛病啊。”

哪知陈力泉也帮着做证明。

“大哥,小武没瞎说。我也喝过,是真的,建国饭店就有,一拉就能喝,所以才叫……叫易拉罐。”

旁边洪钧听着立刻蹦了起来。

“这回我听明白了,这不就是手榴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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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分红

如果说洪家的哄堂大笑,展现的是一颗“手榴弹”引发的效果。

那么远隔百里之外的龙口村,举村的震撼和激动,那体现出的就是“连番轰炸”的威力了。

同样是这一天傍晚,龙口村除了孩子和行动困难的老人,几乎所有成年村民都聚拢在村支部办公室外的大榆树下,来参加村委会临时召集的户外大会。

尽管当时寒风凛冽,天色渐黑,甚至为此还耽搁了村民们家家户户的晚饭。

可没有一个人喊冷,没有一个人抱怨,反倒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甚至是血脉偾张。

因为安书记和兆庆,一字不差的遵守了他们当初的承诺,马上就要给村民们分红了。

而且还不是小数目!每人分八十元!

全村老少,无论男女,只要是龙口村的人,哪怕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也有份!

要知道,这样凭人头算,最多的一户甚至可以领到上千元,哪怕人头最少的也有二百多元。

这甚至比许多家庭过去辛辛苦苦干上一年赚到的还多。

现在白白就能拿到手里,这岂不是天降横财嘛!又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而现场,整整十万块“年终奖”码放得整整齐齐,多达上百沓人民币就放在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份钱币聚集成小山一样的霸气景象,完全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在等着排队领钱的三百余户村民又怎能压抑得住激动?

有的村民至此仍旧不可置信。

“这些钱是真的吗?真的会分给咱们?”

有的村民咽着吐沫,满是兴奋。

“这还有假。安书记什么时候骗过大伙儿,他向来说话算话……”

还有人由衷感叹。

“了不起啊。兆庆可真是好样的,就这么一个工艺品厂,居然赚了这么多钱……”

总而言之,无一例外,每个人原本平日里无甚光彩的眼睛,此刻都有了光泽。

一种充满憧憬和满足的幸福之光!

因此在大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自觉维护了良好的秩序,并带着一份欣喜的感恩之心安安静静听着安书记和兆庆的发言。

甚至在安书记当众一一宣布几项新政。

说明年要把已经包产到户的土地重新收回,恢复集体所有的政策。

兆庆作为厂长,今后工资定为二百元一个月,年底分红加倍。

村委会全体成员也从此在工艺品厂享受一份优厚的工资待遇后,也完全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货币除了价值尺度的作用,还有能让人们的脑瓜开窍的功效。

哪怕村里最愚笨的人也知道眼前这些钱是靠谁才得来的。

村民们很容易就能算清这笔账,到底是怎么来才最合适。

既然安书记和兆庆给大伙儿挣了这么多钱,他们作为干部和有功之臣,自己多拿几个自然是应该的。

另外,别说共和国的老百姓本来就服管,退一万步讲,即使为了这个天上掉馅饼的福利,村民们也不能跟村委会对着干哪。

更何况话说回来了,安书记是什么样的为人?在村里又是什么样的威望?

还有兆庆哪,谁愿意白白把这么多钱分给大伙儿啊?那他能这么干,人品能差的了?

所以说,他们的决定一定是为大家伙着想。错不了。

果不其然,村民们自己的脑补还真没想错,随后兆庆的发言为安书记的决定做出了详细的注脚。

他解释说,土地恢复集体所有制,主要是为了便于靠农机具和雇佣帮工的手段,来实现高效率的农业生产。

这样在完成上级的收粮任务的同时,也可以最大限度的把龙口村的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靠小农经济要想挣钱太难了,“无商不富”啊,大家伙想要共同富裕,只有靠村里的工艺品厂才行。

所以他正式宣布,从明年起,龙口村的工艺品厂欢迎大家加入,成为正式工人。

任何成年人只要技术达标,入厂考核通过,每月就能拿到四五十元的固定工资收入和额外的奖金。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现在起,技术水平差的人利用冬天的时间去拜师,为了入厂好好学一学,练一练。

至于待遇上,搞石雕和木器的工资最高,刺绣和缝纫的要低一些,手工编织的最低。大家可按照自己的条件和冤枉,量力而行。

最后呢,兆庆还表示今年干得晚了,下一个春节前,自己有信心让厂子完成的利润目标,从今年的十六万增长到四十万。

明年,他要让村里每个人的分红达到二百元!

于是至此,兆庆的豪言壮语把大会的气氛彻底带入了高潮。

那现场简直是欢声雷动啊,十六万和四十万的数目,把村民们个个轰炸得晕头晕脑。

巴掌一拍,“呱唧呱唧”得都没完了。

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几乎所有人都先后喊了起来。

“感谢安书记啊,感谢兆庆!感谢村委会,感谢工艺品厂!”

“大伙儿全听上头的!让怎么干就怎么干!谁不干谁就是个球囊!”

“安书记,兆庆,明儿去俺们家里喝酒啊!托你们的福,这是从未有过的肥年啊!”

而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就听安书记一声令下,分钱也终于开始进行了。

说实话,村会计今天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因为天冷,发钱忒费劲。

哪怕是到了村民手里,他们数了半天,手都数软了,都还没有数清楚。

所以一直到晚上快九点,现金发放工作仍在继续。

有意思的是,当时虽然已经有大部分村民领到了钱,但好些人还舍不得回家。

他们如同炫耀似的,就站在村委会门前的灯光下反反复复数着,同时相互询问对方领了多少,又打算怎么花。

说白了,就真跟培斯演过的那个小品台词似的。“我王老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结果恰恰就在这时候,更让人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

村里的大喇叭竟首次在夜色中嘹亮的响了起来。

就听兆庆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头喊着。

“各位村民同志,各位村民同志,有个事儿忘了跟大家说了。今年元旦,京城市政府已经宣布彻底废除购物券了。这也就是说,‘三转一响一咔嚓’,再不需要什么工业券了,今后我们农民只要有钱,那就可以随便买了。所以临时宣布一下,我明天就要进城了,给亲戚送点年货。那么如果有谁有这方面需求,赶紧列个单子给我,我可以帮助采购啊……”

好嘛,这个补充的消息又是宛如惊雷,震倒一片啊。

龙口村本已经安生下来的状态一下又成了沸腾状态了。

领了钱的人一听,再也不抻着了,一部分作鸟兽散,赶紧往家里跑。

不为别的,主要他们这些人的腰里,还真没这么趁钱过,确实有点烧得慌。

那真得两口子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到底是买什么……

还有一部分进了村委会围住了兆庆细问。自行车什么价啊,缝纫机什么价……

于是当这一夜过去,有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太阳虽然还是那个太阳,但龙口村却已经不是那个龙口村了。

在昨日之前的无数个清晨里,这个村里的人还几个人设想过自己会有上百元的闲钱。

可到了这一天的开始之初,却出现了无数的人要把成千上百的钱花出去。

一夜时间真是天壤之别啊!大家确实是发了!暴发!

当三台黑白电视机,六个照相机,七十多辆自行车,五十块手表,三十六台缝纫机,六十八个半导体收音机的数字,最终统计到兆庆手里,连他这个倡议者都被吓了一跳。

他不由苦笑一声,真是自找麻烦,这么大的事儿,恐怕又得麻烦洪衍武这个表弟帮忙想办法了。

而就在此时此刻,如果我们对比的来看一下全国的情况,恐怕会显得更有意思。

比如说远在江苏,资产已经达到二百万之巨的“天下第一村”的当家人吴仁宝,当时也在打着精明的算盘。

他认为“包产到人,农机关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是因为分到地的农民手里钱不多。

今后只要农民手里一有钱,市场需求就会重新喷薄。家家户户要买农具喷药,市场无比巨大啊!

所以他给1983年定的目标是投资成立华西药械厂。

不能不说,他确实找到了蓝海,仅1984年,药械厂就大赚200多万。

而且由于家大业大,华西村的领头羊地位也是一时难以撼动的。这种气魄绝不是刚起步的龙口村能及的。

但吴仁宝“无工不富”和龙口村的“无商不富”还是有差距的,就是靠着一字之差,龙口村也在慢慢的拉近距离,这一点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其次,还有津门的大邱庄。这一年,他们创造出了“农业奇迹”。

过去大邱庄有11 个生产队, 1200 多个劳动力,种4000 多亩土地,最高年产粮120 多万公斤。

但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农业状况却越来越好。

至今年止,全村从事农业生产仅有173 人,产粮却达到了170 万公斤。

可以说大邱庄的农业劳动比例和人均产量已接近当时的美国水平。

而他们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大量劳动力转到工业上去以后,经济实力大增,给农业不断投入,农田作业从种到收,已全部实现机械化。

在那里,农业才会成为令人羡慕的事业。

所以说,龙口村的计划与之不谋而合,相信明年就会见到非常显著的效果。

最后,我们还可以再来看一看四川,这一年未来希望集团的董事长在做什么。

1982年,下海初步成果的刘永好和他的兄弟们此时面临着最艰难的日子。

他们卖出的一笔十万元大单,因为农户遭灾,鸡都死光了,因而变得颗粒无收。

同时他们借钱投入买到的种蛋仍在孵出小鸡,迫使他们只能低价处理,断尾求生。

于是从此,看到市场风险后,刘家兄弟开始谋求新的转变。

他们这才把目光从已经饱和的养鸡市场移开,盯到了兆庆已经干上了两年的鹌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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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飞龙

兆庆包揽下的事儿确实有点麻烦,要办的东西太多。

要是他去百货大楼直接按着单子买,那非得把警察招来不可。

何况就是买来,凭他和安家哥儿俩,又怎么弄回去呢?

好在什么事儿得分谁办。

这事儿搁一般人是难,可放在洪衍武身上就不难了。

这不,大冬天的旅游口儿这生意已经很清淡了,“小百子”和“大勇”的运输队也已经提前放假了。

洪衍武就派这两拨人分头去京城各大商场转了一圈,东西就买的差不多了。

至于运输问题也好办。

那不是还有个帮着做套儿,满城转悠着卖区服装公司滞销产品的大解放嘛。

尽管路不好走,又是年根底下。

可这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司机不会不帮这个忙,也就出点钱的事儿呗。

就这样,洪衍武很快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当兆庆带着这些东西回去之后,龙口村简直成了狂欢节啊。

全村的老百姓喜得竟把兆庆给抬了起来,还扔上了天。

另外呢,安书记也从没如此风光过。

不夸张的说,从节前到节后,他和允泰父子,简直成了每家每户争先邀请的座上宾,连吃请都吃不过来了。

可越是风光吧,安书记就越过意不去,老觉得他们对洪家有亏欠。

想想看哪,当初问人家要主意,他匆匆忙忙什么没带就去了。

人家又招待又帮忙,这些钱可都是人家帮忙才挣来的。

大节下的,这刚把村里的事儿忙完,什么也没来得及置办,年礼就送去点村里的土产。

没好好谢人家不说吧,反给人家添了这么多事儿,这多不合适?

何况今后用得着人家的地方也不会少了。

要轻慢了人家,再遇到事儿,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啊?

所以他就想让兆庆再跑一趟,用厂子里的钱,给洪家买点贵重的礼物。

不过这件事刚一提,没想到就让允泰给拦了。

他说既然都是亲戚,大家相互扶持本就是应该的。

彼此重心不重事,谈不上求不求,更不必拘于表面形式。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只要心里有,总会有机会回报的,不用太急。

真急于一时,洪家必定又得想办法回礼,反倒又给彼此添了无谓的麻烦。

而且照他的话说,洪家是最重礼数的,每年过节是一大难,现在估计正为了四处送礼的事儿脑仁儿疼呢。

既如此,安书记也只能作罢。

不过要说实话,允泰也确实是够了解洪家的。

洪家因为交际广泛,每年送礼确实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礼物的薄厚,实惠和体面的衡量,亲疏远近的关系,每个人的喜好和收礼原则,都要仔细考虑周全。

而且不论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异地,无论师长、亲戚、朋友,谁也不能拉下了。

这不,近在眼前的,给张大勺送什么就够洪衍武费脑子的了。

因为这老爷子除了吃,没什么其他嗜好。

烟酒茶沾是沾,顺口就行。

偏偏吃的东西却反过来了,差一点,都看不上。

说真的,今年还真是滨城那边送来的玩意应了急,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全了这个礼数,表达自己的诚心呢。

可话说回来,也正因为送礼的事儿。

2月10日这天晚上,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野味和海味登“张大勺”的家门。

他们竟然又意外的发现,这老爷子身上还藏着更神秘的来历。

制作过国宴的鲁菜大师?

可没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啊?

敢情当时他们刚走进大杂院儿里,就见着一个奇景。

一个梳披肩发的姑娘和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正好从“张大勺”的屋里被推了出来。

他们手里拎得烟酒糖茶四色礼品差点没掉地上,这叫一个狼狈、尴尬啊。

而更蹊跷的是,“张大勺”看起来反倒更像是被气着了,怒不可遏地还在撵人。

“走,赶紧走人!告诉你们,以后少登我的门,我不待见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特别是那女的,脸皮薄,被这么驱赶,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就出口指责起来。

“张师傅,我们代表的‘宫廷御膳文化研究会’可是市政府支持的,去年成立以来不但获得了‘仿膳饭庄’和‘听鹂馆饭庄’的大力支持,连傅杰先生都是我们名誉顾问。”

“我们是因为久仰您的大名才屡次登门请您出山。可您呢,作为宫廷御膳的传人,不但不愿意为弘扬我们的饮食文化尽自己的力量,居然还平白无故出口伤人。”

“您……您一点都没有烹饪大师的风范,和介绍我们来的陈师傅一比,那差远了……我们对您简直太失望了!”

嘿,这话信息量大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本想过问一下,听进耳朵又都不动缓了,都惦记再听点什么。

可没想到老爷子接下来却是矢口否认,甚至还破口大骂上了。

“狗屁宫廷御膳!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告诉你们,就因为你们拿姓陈的来说事,我才对你们不客气!他这个狗屁大师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你们还失望了?失望就对了!你们回去告诉他,少打我主意!想拿我当招牌,没门儿!大爷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牵扯!听见没有,滚!”

而那小伙子这下也不忿上了。

“我去!怎么还骂上人了?我们怎么了我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到这儿怎么就变了。也真是的,您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不通情理。要不是怕人说我欺负人,就我这暴脾气,那非得……”

“非得什么?耍混蛋啊?你成吗你?咱俩试试……”

洪衍武一抻话茬和陈力泉晃着膀子就过来了。

没别的,小伙子越说越不像话,他怕气着老爷子。

再看这两位,那真是人高马大啊,与之一比,小伙子就成豆芽菜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白人绝不会跟自己的身体健康为难。

小伙子立马老实,语气一边,他又成文化人了。

“哎,你们俩要干嘛啊,有你们事儿吗?再说,管闲事你也得讲理啊。君子动手不动口,不不……动口不动手……”

一看那两面三刀的怂样,洪衍武更鄙夷的一声冷笑。

“行啦。动手动口你们都不行。更别倒打一耙赖别人了。别的不说,大晚上你们来登门,人家不欢迎,走就是了。你们闹什么闹?我可听见了,老爷子一开始可没骂人,是你们没完没了,就扯不清才生的气。这不是你们咎由自取?”

“何况你也看看四周,本来下了班大家就挺累的了,邻居们还都让你们吵吵出来了。别人在你们家门口这么干能成?你们这是懂事还是讲理?行啦,走吧。就你们还研究会呢?先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怎么做人再说吧。”

得,几句话立刻把姑娘小伙子说没词儿了。

可不嘛,这么大动静,隔壁的邻居已经有人出来看了。

嘿,心知越耽搁越丢人。

小伙子和姑娘也就一起蔫溜了。

撵走了人,洪衍武出面也把邻居们请回各家,进屋又去安慰“张大勺”。

“张师傅,您跟他们生这么大气,值当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个茬啊?您跟我们说说?”

没想到这纯属引火烧身,老头儿火还没消呢,一瞪眼,大爷劲儿又冲他来了。

“瞎打听什么啊?这里面的事儿跟你们也没关系啊。先说你们俩,这又是干嘛来了吧?”

洪衍武赶紧把带来的麻袋一放。

“这不过节嘛,送您点野味和海味。”

陈力泉也恭恭敬敬。

“您是师父,我们得来看看您。”

可没想到“张大勺”还真有点狗咬吕洞宾的架势,一点不领情。

“多此一举。师父?咱们可不是师徒,不说好了嘛,你们拿钱我才教的。无事献殷勤干嘛,别来这一套,拿走!”

嘿,当时挤兑得陈力泉一个大红脸。就瞧这份各色,绝不绝?

不过洪衍武倒不会计较,也会找说辞。

一转眼睛就说了,“张师傅,其实也不能说是过节送礼。有些海参、大虾干什么的,京城也见不着,这不正拿来好跟您学学菜嘛。您就当食材原料行不行?再有,我妈还说了,这几只野鸟叫‘斐耶楞古’,珍惜的很,不懂的人做了就糟践了。所以拿来给您看看,也不知道您有这本事没有。说出怎么做来,您就留下,否则我还得拿回去……”

嘿,别说,这激将法倒真管用。

“张大勺”立刻眼里冒光,去拆袋子。

这一看,“海碰子们”给的东西果然是真好啊。

正经辽东干参都是三十头的,全四拢刺儿。大虾干没什么虾糠,比京城卖的至少大两倍。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入他眼的是那比鸽子略大一点的野鸟。

一共三只,花斑羽毛艳丽非常,最奇特的是尖钩利爪上鳞片层叠,看着霸气非常。

而这老爷子当场就跟孩子似的当场乐了,不无炫耀的说。

“切,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还真认得,这东西啊大兴安岭的玩意。叫‘飞龙’,也叫‘沙半鸡’,但学名叫榛鸡。老话讲‘地上驴肉,天上龙肉’,这句话里的龙,指的就是这个飞鸟。至于怎么做,你问不住我。这东西煎炒烹炸都不行,它的特点是味道浓鲜,禽类里居首,所以必须炖煮才能物尽其材。说白了,要么炖汤,要么火锅底,才不叫糟践。我说的对不对?给我留下吧你,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洪衍武自然是微笑认输。

结果他的服气,更让“张大勺”哈哈大笑着瑟起来。

“你小子傻了吧?我还告诉你,我还知道更多的呢。像你母亲所说的‘斐耶楞古’,那是宫里的叫法。满语,意思是‘树上的鸡’。就凭这个,足见你母亲家世不一般啊。怎么着,无意间,透底儿了吧?”

却没想到这一得意忘形,可就入套儿了。

洪衍武居然也嘿嘿一笑。

“您说的没错,可是‘张师傅’,我妈还说了,这东西是清乾隆以来,宫里的贡品。外人难得一见。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还知道的这么清楚?别忘了,刚才您自己说的啊,不知道什么宫廷御膳。这不是骗人家了吗?您就好意思的?”

得,“张大勺”还真被问住了。

第六十四章 透底儿

编织谎言是可耻的,连谎言都编不好是可笑的。

说瞎话是讨厌的,连瞎话都说不顺溜是幼稚的。

成功的谎言可以把假象变成事实,不成功的谎言有时候甚至能把本来有理的事儿变成没理的。

这不,“张大勺”这次就等于“玩现”了,结果就落人口实,弄了自己老脸一红。

但这还不算,再加上洪衍武和陈力泉明明是好意,专程来送好东西。

可他倒好,不承情不说,刚才反而故意拿人家撒了通火儿。

于是这会儿,面对洪衍武笑眯眯的神色,和陈力泉好奇的表情,他就更难以自处了。

得,转念一想,觉着反正也答应教这俩小子厨艺,自己的过去也就没刻意隐瞒的必要了,那透点儿底子也就透点吧。

这么着,他也就难得开了口,诉说起当年的往事来。

只是或许是憋得太久了,加上人老嘴碎,居然这一说啊,还就没搂住。

不似对人诉说,好像倒是说给自己听的,竟生生的把自己的半生给捋了一遍。

而他的经历听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耳朵里,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是感慨良多。

因为他们尽管料定了“张大勺”的背景不凡,却是没想到,这位张师傅的际遇竟然和他们的磕头师傅玉爷非常相似。

同样也是因艺而成,因艺而伤。

甚至颠沛流离,孤独终老。

他们又怎能不触景伤情,不报以深深的同情呢?

说起来“张大勺”和玉爷相似的地方,大概是从落生就有了。

老爷子大号张庆祥,是1918年生人,虽然比玉爷生的晚了一辈儿人,但相同的是,他们的家族也是祖祖辈辈为清皇室扛长活的。

因为从乾隆三十年起,他的祖宗就因厨艺精湛,从南方老家被带进了京城,当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后张家人就一直端着这个皇帝赏赐的金饭碗,再没有回过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样,同业相轻,而且哪儿还都有小集团,这金饭碗并不好端。

宫廷厨师以山东人为主,张家的祖宗却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长南方风味儿菜。

虽然从民间被宣调进了清宫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单打独斗。

既没有上峰照应,也没有同乡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还不生是非矛盾吗?

偏偏张家祖传的脾性,还和玉爷相似。

属于杜月笙所说的二等人,有本事脾气也臭,压根不懂得折腰。

张家祖宗仗着乾隆的欣赏,那几乎把同僚都给得罪光了。

于是仅仅是风光了一代,自乾隆这位“伯乐”一死,换了崇尚节俭的嘉庆当主子爷,张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从此,变着法儿的排挤接踵而来啊。

你手艺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伙儿来给你使坏,四处转着圈儿的调用你,一点而不给你露脸的机会啊。

想走?想走也不行。你想带着赏银回老家过好日子去啊?哪儿能让你如意!

不把你折腾一个四爪朝天,不把你给折腾穷了,你就不知道宫里的厉害。

结果嘉庆、道光、咸丰,这三朝下来,张家几代人几乎把御膳房四十八处都干遍了。

哪儿忙和去哪儿,哪儿苦去哪儿,却屁都没捞着。

别说升官、分润赏银、把宫里食材外卖这些美事儿了,为了应付上峰挑错处,家业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实在受大了。

不过话也得两说着,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

就因为张家几代人跟驴似的转着圈儿的变相服苦役,无论外膳房还是内膳房都干过。

什么荤局、素局、饭局、挂炉局、点心局、野意局、膳房库都司过差。

什么阿哥、后妃、侍卫、宫女、太监的饭食都操持过。

所以张家人几乎把宫里上上下下的饮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苏拉酱,什么南菜、北菜、满席、汉席、满蒙烧烤,那是无不精通啊。

几代人光记录下的内膳房、外膳房的菜单就够两大本儿的。

说白了,要以了解宫里饮食状况而论,张家人才够格当光禄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厨们更别说了,要比做菜,那都该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这不,一次天赐良机,就因为西太后饮食不调,迁怒下人。

膳正实在被逼得没辙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张大勺”的祖父来了。

结果一试之下投了缘分,“张大勺”的祖父靠着一品家传“樱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盘“黄面饺子”和一碗“巧春羹”,当场让西太后胃口大开,调拨进了寿膳房。

之后就又轮到张家的手艺冒头儿,拔尖儿了。

那是颇受青睐,恩赏不断啊。

只可惜,张家的运道还是有点不足。

虽然得遇“明主”,终于遇见了慈禧这个比乾隆还好吃、还奢侈的老太太。

可这事儿来的真是有点晚。

因为这时候西太后不但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相当管不住嘴。

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

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吃东西。

比方说,有一次,“老佛爷”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腿儿着正往“谐趣园”消食呢。

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来了,也不知为着什么,马上就要吃鱼羹。

得,“张大勺”的祖父就得赶紧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进奉。

这还不算,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鸭子”顿顿都要上。

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那还非得吃刚出锅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个这把子年纪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

得,1908年的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最后专成了痢疾。

说白了吧,这老太后整个是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结果宫里精简,寿膳房解散,张家的祖父和民间招揽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宫,散去各自谋生。

不过虽然丢了饭碗,可好就好在这时候张家祖父已经靠着西太后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气,有不少王公贵族慕名招揽,要他进府做厨师。

而张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树吊死,宣称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烩”,只接受临时聘请。

这样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进斗金啊。

最后张老爷子把儿子张治一给教会了,自己也就住着大宅子,舒舒服服当上老太爷了。

而当时的金鱼胡同的那桐和秦老胡同的增崇,这两位内务府的大财主就是张家最主要的主顾。

《那桐日记》里就有这么一句话,“今天晚上吃张治”。

这一般人绝弄不明白,其实那意思就是请“张大勺”的父亲进府做“外烩”包席。

如果看看前门每天卖一百个白水羊头的“羊头马”,只靠小吃的手艺就能住大宅子,养活仨媳妇,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张家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滋润。

所以实际上,“张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为张家唯一的独子,在幼年时期,他的玩具中,不乏小金锭和翡翠琢成的小壶。

而且必看他过得一点不比世家少爷差,但却没有世家少爷身上的臭毛病。

因为张家是手艺人,“张大勺”的父亲打小就让他跟着自己学厨,绝不养少爷胚子。

偏偏“张大勺”还有这方面天赋,一看就通,爱吃爱做,满京城的找好吃的好喝的。

小小年纪就懂得把番菜的方法与之结合,创造出“面包鸡”、“法令大虾”这样的时髦新菜。

这既让张治自豪,也让张家的“外烩”包席更出名了。

哪当老子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琢磨着自己儿子,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受穷的

只可惜啊,不读书的手艺人见识终归有限。

他们认识不到比家更大的还有国,每个人总要受到时局的影响。

仅靠手艺立世,是创造不出一个安乐窝来的。

而关键时候,走运和背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因为不明理,兴许一个糊涂,就会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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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颠沛

或许是中了一种因果魔咒,注定了从哪儿拿来的东西,就要还回哪儿去。

张家父子的命运终究因宣统这位逊帝再次发生了转折。

1932年,溥仪上了长春,就打算在长春成立伪满洲国。

因为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他就派手下去寻访旧人。

手下们来到京城呢,就挨个打听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在哪儿,希望他们能过去帮忙。

没想到大家都嫌弃路远,也烦日本人,谁都不爱去。

而以实际情况来讲,也实在没几个人走得脱。

因为御厨啊,这招牌就值钱。

像“抓炒王”王玉山为代表的老御膳房的人,当时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已经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得很。

其他的人也多数在京城的大饭庄子里找到了事由,人家有必要去吗?

结果这帮手下是四处碰壁。

这样找来找去,最后他们把主要目标就盯在张家父子身上了。

因为一,虽然慈禧在老百姓口中没什么好名声,可她对张家父子却是“贵人”。

张家人自打出了宫,一直念着老太后的好儿,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

其二呢,张家人不但手艺好,还有心病。

张家父子确实是真本事,在大内御厨里无出其二,不但精而且全。

有了他们,那就等于御膳房的活计都拿得起来了,他们都会啊。

可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总觉得自家几代人下来,最好的也就混了个掌案,实在是不公平。

为此实在气不平,人前人后提起宫里,总要抱怨几句。

甚至为此与其他的御厨也相当疏远,素无来往。

其三呢,张家父子是少数没固定的差事的主儿。

他们不比其他的厨师,活得特别自由。业务主要就在各大府门里。

只要没应活儿,想走就能走,无牵无挂。

所以这些就成了他们最招灾惹祸的地方啦。

溥仪的人找上门去,先拿西太后的“恩义”说事。

跟着又许以御膳房膳正的官位,最后还当场码上了黄金百两当定金,说只要干满两年就放他们回来。

这样,张治被小恩小惠迷住了眼睛,也就动心了。

他觉得不如就跑一趟,既报了旧主的情分,又圆了祖宗的遗憾,还能捞上一笔。

同时也能让儿子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皇家体制,又有多么合适呢。

只可惜啊,父子俩这一拍屁股走人,那就是身陷龙潭虎穴啊。

张家父子压根没想到东北实质上是日本人做主啊。

说白了,连溥仪慢慢都成了阶下囚,你跟着他干,还能有个好嘛。

在东北张家父子这个愁啊,待遇是还行,可有家不能回啊。

另外汉奸的名声也不好听啊,而且日本人特孙子,为了控制皇帝身边的人,还故意让张治染上了白面儿。

可就这样还不是最糟糕的,没想到有个出身贵族的关东军少将就因为欣赏他们的厨艺。

竟然非常霸道的把他们强行征召,随军带到的更远的北方去了。

好,这下才算是倒了血霉了。

因为环境恶劣不说,这是上战场啊,那是闹着玩儿的嘛。

后来到了1939年,日军和苏军之间爆发了诺门坎之战了,果然就把他们卷在其中了。

那个日军少将后来被炮弹炸死,而张治那染上毒瘾的身子骨根本扛不住冰天雪地,溃逃的时候就病死了。

而刚刚年满二十一岁的“张大勺”,也在苏联骑兵的一次突袭中,被俘虏了。

这要搁一般的战俘,这下就得发到苏联西部挖矿去了,九死一生的事儿。

但好就好在天下间任何一个种族的人他也得吃饭,也愿意吃好的。

这个关键的时候,祖传的手艺救了“张大勺”。

一顿“面包鸡”,外加老佛爷喜好的御用饽饽“奶酥六品”,把个苏联将军给吃美了。

为此,“张大勺”得到了特赦,成了将军的大厨。

但必须得说命运这家伙太可恶了,它戏弄人没个够。

1941年下半年,苏军和德军开了战,“张大勺”居然又被德军俘虏了,然后被看押在德法一带当炊事员。

可这还没完,1943年德军战败的时候,“张大勺”居然又被美军俘获,又伺候了一个美国中校两年。

这才辗转被移交给国民政府,最终遣送回国。

说白了吧,他虽然只是一个厨子,但是他绝对不是一般的厨子。

他是一个为两大轴心国和两大盟军国家都服务过的厨子!

就凭他辗转这么多次,竟然还能活着,足以表明我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吸引力了。

艺不压身这句话,还真的一点没错。

可也要知道,离家整整二十年啊,“张大勺”回去都奔四的人了,不但家没了,爹死了,还得坐牢。

这他能不恨嘛?溥仪、日本人、洋鬼子带**,他差不多把全世界都恨上了。

可唯一不恨的就是红党。

因为红党不但给了他自由,给了他工作,帮他成了家,还给了他人格上的尊重。让他第一次听到了“劳动者光荣”这样鼓舞人心的话。

所以从建国起,无论是在“萃华楼”还是“丰泽园”,他都尽心竭力的好好干,让带徒弟他就好好教。

每逢人民大会堂和钓鱼台国宾馆为政治任务调用厨师,他不但出力,还按照清宫规制提供合理建议,出谋划策。

可哪里料想的到啊,才过了没几年的安生日子,他就又开始倒霉了。

首先来说,他教的这个徒弟心高气傲,又是在这个新社会参加工作的,没经过求艺的难处,缺少磨炼。

虽然比较有天分,手艺拔尖是他,却也持技自傲,眼里没人,这就是惹祸的根苗啊。

出事是在饭庄接待两个印度客人的时候。

当时中印关系还是“巴伊巴伊”好朋友,尼赫鲁经常派人过来。

按说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因为人家同样是第三世界国家,吃上并不讲究。

喝呢?给杯自来水都行。

人家恒河里死猫死狗漂着的水喝了都没事,几乎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了。

但人家唯一在乎的就是宗教习惯。这不吃那不吃,忌口的特别多。

而当时这两位客人,通过陪同人员的口表达的意思,直接就提出要吃素。

谁都知道基本交际的原则就是要绝对尊重客人的宗教信仰,尊重别人的饮食习惯,就更别说外交上了,这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张大勺”的徒弟也不是不明白这个原则,但是这小子生性喜欢炫耀,或者说有点儿爱出风头。

刚刚又跟“张大勺”学会“变味”的本事,他忍不住啊。

一想,这不是我显能耐的时候吗?

不吃荤,可以啊,但我还非给你做出荤的味道来不可。

结果施展手段,一盘现拌的素什锦和一盘烧豆腐,就把俩印度人给吃的语无伦次,大为倾倒了。

别忘了,“张大勺”何许人也?

当初他祖宗跟“全素斋”的刘海泉那是同僚,都在寿膳房。

慈禧太后什么没吃过?素菜就专好这一口。

用出自宫廷的手段放倒一两个“阿三”算什么大不了的?

可没想到啊,客人虽然吃高兴了,等走了之后,回头外交部却把饭庄给告了。

说他们故意给客人吃荤,犯了外交错误。

敢情素菜有全素和半素之分,“张大勺”的徒弟光为显摆了,没过脑子就照本宣科了。

那烧豆腐里头拿味儿,全是靠着一勺高汤,这要让印度人知道不得红了眼啊。

其实呢,当时陪同人员尝了一口就发现这个疏忽了。

可客人已经入口,他也就没法拦、没法说了,只能事后汇报上级,再追究责任了。

自然,饭庄领导因此挨了批,岂能饶得了这小子?

经理就要给这小子处分,打发他干杂活去。

可当时这小子怕毁了前途啊,就哭着来求师父帮着说情。

要说“张大勺”气归气,可也心疼徒弟的这份手艺,自己花费了小十年的心血啊。

于是就主动帮他分担了责任,跟经理说也赖自己没教明白,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有责任。

要罚,干脆把他们俩人一块罚得了。

只是这孩子还是留在灶上的好,干杂活就糟践了。

就这样,才把这小子给保住。

但“张大勺”是真没想到自己教了个什么东西,他教的这个徒弟没考验过心性,纯属就是条东郭先生怀里的狼。

等轮到他出了事儿,这小子可一点没讲情面。

第六十六章 人性

要说“张大勺”自己身上出的事儿,可是相当冤枉。

因为别人出事儿往往是因为手艺不行。他呢?竟然总是反过来,就是因为手艺太好了。

要知道,他那一身家传本事可是张家好几代人的心血。

二十来年,又是提搂着自己脑袋磨砺出来的精益求精,旁人如何能及?

所以同样的鲁菜,他做的就比别人强。

别说什么“紫气东来”、“红扒燕翅”这类高档菜了,就连个“炒白菜”,“京酱肉丝”都非同凡响。

说白了,真正的名厨是什么?那不是谁封的,得有人认。

而“张大勺”就是厨子里的厨子,味道的差距一吃就吃出来,他的手艺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这样一来,不光熟客来了都点名要“张大勺”的菜,就连当时共和国的“CEO”都赞不绝口啊。

而且一尝之后,首长还成了回头客。

偶尔有了闲暇和兴致,就会让下面的人专门去买回来给他吃。

一来二去的,“中办”的人也看出首长的喜好来了。

要知道,他们这帮人可一贯为了首长的身体健康发愁。

因为首长工作多、时间紧,吃饭总是能凑合就凑合。

常常是吃了一半,接起来电话之后,回头就忘了再吃了。

偏偏每次只要是“张大勺”的菜,首长都能从头吃到尾,而且是拿馒头蘸着,兴致勃勃地连菜汤都要吃完。

这样的厨师当然对首长的健康有利啊。

另外呢,像眼下这样跑来跑去打菜,差不多得近一个小时呢。而且不是刚出锅的菜肴,味道可逊色多了。

于是一合计,干脆还是把这厨子调过来伺候吧。

这样,“张大勺”就奉命跑到“中办”上班了。

可虽然“中办”挖人,没人不敢给面子,但问题是,“CEO”本人对这一切却懵懂无知。

加上那段时间,国家发生好多不痛快的事情,首长一直都没顾得上再点“张大勺”的拿手好菜。

这样一过就过了半年,等到内外基本都消停了,还多了几个好消息。

首长一高兴,终于决定要好好吃一顿了,这才又想起“张大勺”来了。

而“张大勺”这些日子也憋闷坏了啊,好不容易有了差事,那当然尽力施为啊?

于是除了“炒蒜苗”和“焦溜头尾”两道首长钦点的菜,还自己敬了一道“烧明虾”。

那都是趁热吃的快菜,没多久,就都端过去了。

可谁也没想到,首长尝了一口,刚刚喜上眉梢,却又一愣神,转为了严肃,跟着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而就在工作人员纳闷的时候,首长问话了。

“今天菜怎么这么快就上了?还这么丰盛?平时让你们去买,没这么快啊?”

“这个……这个……”

“实话实说。”

“其实……其实现在那位张师傅,就在‘中办’呢。”

“谁让你们把人挖过来的?人家同意了吗?”

“同意了同意了,也给了丰厚的待遇。”

没想到首长沉默了片刻,竟然仍旧绷着脸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位师傅的菜,我就不吃了。待会儿你们就把人送回去,不要耽误。”

就这样,当天“张大勺”连人带关系就被退回到饭庄去了。

另外“中办”相关领导,为此还作出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怎么回事啊这是?

其实不是因为别的,领导人他也是人,确实有馋的时候。

但是,身居高位的人考虑的更多的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啊。

首长明白某些先例一旦开了,再想守住就难了。

何况他才刚刚申斥完某个单位办内部商店的事儿,自己又怎么能带头搞特权呢?

必须得说,这绝对是正气凛然、言行合一的伟人!不愧是咱们人人敬仰的“CEO”!

可问题是,首长太忙了,脑子里想的都是国家大事。

他难以事无巨细、切身处地考虑到“张大勺”的处境。

正因为有些事没交代清楚,那么作为基层工作人员的小人物就悲催了。

别忘了,首长可是生着气让把人送回去的。

也就难免有人胡乱琢磨,怪“张大勺”是瞎显摆,不老老实实按安排的菜单做,自作主张才惹怒了首长。

而跟着,“中办”的相关人员还挨了批。那“张大勺”有没有错误啊?

得,本来饭庄子里好些厨师就眼红,这下得着把柄还不落井下石啊?

你一句,他一句,上纲上线的小话儿就传遍了。

那么上边有“中办”的迁怒,下面又有流言蜚语,“张大勺”能舒服吗?

碍于形势,饭庄领导班子也不得不做了严肃处理。

就因为这件事,“张大勺”不但从“头灶”变成了“三灶”,写的检查、做的检讨,反反复复一同折腾,那就别说了。

可冤枉还不算什么,最让他伤心的还是徒弟的人性。

这小子,一开始还私下里宽慰他几句,但很快就变了。

他开始巴结新上任的“头灶”和“二灶”,非缠着要跟人家学艺了。

“张大勺”当然生气了,自然要骂这徒弟势利眼。

可这小子居然又巧舌如簧,口口声声自己是好学,追求进步。

而且还声称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想通过这种办法,替“张大勺”在饭庄里打通人际关系,委婉地替他求情说好话。

这样一来,倒是把“张大勺”又糊弄了好一阵。

可实质上呢,这小子“追求进步”倒是真的,可替“张大勺”着想就纯属狗臭屁了。

很快,随着“三年自然灾害”的到来,他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了。

敢情当时这小子为了争取入党,居然主动在工作中对“张大勺”这个师父,发起了立场鲜明的批判。

他说“张大勺”一贯“奢侈成性”,讲究什么白菜要剥掉多少,黄瓜根儿一软就不用了,花生泡水浮起的都要扔掉,鱼、肉放过多久就不用了,这种工作方法难道不是极大的浪费?

国家这么困难的时期,我们的广大工农群众可是连窝头都是吃的香的。

都这么精挑细选,岂不是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那我们的饭店到底是为什么人服务的?

而跟着他就提议,说饭店也别老海鲜、鱼翅的。要做大众菜,大众汤。要求一菜一汤只收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

这小子还真下了功夫,他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他对“张大勺”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好一通反对啊。

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深获领导欣赏。

于是饭庄领导们不但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而且还专门为此向市饮食公司做了报告。

好,结果这小子倒是如愿以偿,成了典型入了党了。

但“张大勺”也被他一脚给踩下去了。

不但他当初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又多了个“阶级立场”有问题的新罪名。

为这个,“张大勺”直接被一抹到底,被饮食公司给弄到“锦芳小吃店”去做小吃去了。

说是要让他好好体会体会人民群众的需要,端正端正阶级立场。

但就是这样,还不算完。

“运动”中,“张大勺”的徒弟可没“忘了”他这位师父。

为了划清界限,这小子竟然又主动把“张大勺”的履历给翻出来了,罗列出种种批判罪名。

说“张大勺”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当过伪满洲国汉奸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庖长,并且伺候过***和美帝的军官,是混在劳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很有必要查一查是不是受命潜藏的特务。

后来他还说通了“张大勺”在豆汁店里的新徒弟,一起造了“张大勺”的反。

不但代表饮食公司批斗了“张大勺”,也把他的工作弄没了。

但最孙子的,是说服“张大勺”的老婆和他离了婚,让“张大勺”的儿子都不认他这个爸爸了。

后来,是庞师傅因为师门受过张家祖宗的传艺,看老爷子一人过得惨,念着旧情帮着牵线,才让“张大勺”在“北极熊”重新找了饭辙。

这也正是“张大勺”不收徒、不传艺的,痛恨趋炎附势之徒和官僚主义,又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的真正缘故。

别的不说,就冲这样的经历,这半生的际遇,又怎能盼他有个好脾性?提起徒弟、传艺不骂娘。

那真是伤透了,有了心结了。

所以听完了老爷子的这通话,不但洪衍武理解他的苦衷了,陈力泉也有点受不了了,气愤填膺的一个劲追问,“张大勺”俩徒弟是谁,叫什么。

看样子,很有要找上门去。打那俩小子一顿出出气的打算。

这种表态,倒是让“张大勺”很有些安慰。

他嘴里就说,“不瞒你们说,今儿找我那俩小年轻说的狗屁陈师傅,就是我过去的徒弟。人家现在是烹饪大师了。还是这个什么破协会的管事的。这大概是又惦记我的本事啦,才搞这么一出。你们想我能给他们好脸啊?”

“不过人既然赶走了,也就算了,过去的事儿我不想再计较了。你们也别去找事儿,这份心意我领了。因为那样的人,他心里只有自私自利。只要是好人碰上,甩都甩不掉,准倒霉。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其实我算什么呀,这小子后来什么人都敢踩、都敢告,只要能往上爬。我算看透了,什么人,里外都是他都敢当成踏脚石。也只有这样里外两样的人,才能站得高……”

洪衍武听了不由心里一动。

“您是说……”

“张大勺”一摆手,“行了,别再说了,恶心。”

而洪衍武沉吟了片刻又问。

“张师傅,那您的老伴儿和儿子呢?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年月这不算新鲜的?当时社会形式如此,人难免一时糊涂。您就不能……”

没想到,“张大勺”居然更为愠怒摇了摇头。

“别提,别提。那娘俩啊……哎。你说的是,当时也许是一时糊涂。可你的亲人要是曾经比外人还恨你不死,视你如仇寇,能干的都干了,不能干的也干了。你还会认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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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家长制

1983年2月12日,除夕。

这一夜的万家灯火,人间百景可是相当有意思。

像许家,许秉权老两口和许晓军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除了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竟第一次变成了女婿洪衍文。

而且和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尽管许家人对洪衍文有着诸多的不满,但许秉权的态度却有了新的变化。

比如说吧,就在于婉芬照常鸡蛋里挑骨头,开始抱怨洪衍文不顾许崇娅有了身子,还非要带她倒洪家去过年。

许晓军也照常挑拨,痛骂洪衍文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是想让姐姐多受罪时。

许秉权却第一次打断了他们,甚至还予以了严厉呵斥。

“你们都住口,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本来絮絮叨叨还想往下说的母子顿时愣住了。

而跟着许秉权后面的话才让他们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风向变了。现在上下都人心惶惶,就怕被划进上面的‘目标’里。区里的老张和老刘,今年过节恐怕要门可罗雀了,听说有人检举,上面已经要点名查他们了。要是过了关还好,要过不了,哎,就等着晚景凄凉吧……”

“我?我好就好在和洪家结的这门亲事上了。不说洪家的家庭成分本身就显得我是清白的。区里王副书记他也在洪家的喜宴上见过杨卫帆啊,他私下里可关照了我不少呢。而且你们知道吗?衍文明年要去的‘统战理论学习班’可不一般啊。那是市政府举办的,听说学完了,还要下基层单位挂职锻炼。这是什么?这就代表着任用提拔。”

“所以洪家的比咱们想象的有办法多了,人家这是靠着自己找出了一条向上的捷径。别说压不住了,也不能再压着了。弄不好,明年我就是得靠这个女婿才能平安呢。”

“还有,晓军,明年你要再考不上大学怎么办?今后没学历,你的前程怎么办?你姐夫现在就在宣教科,他加入的‘民促会’几乎全是教育界的人。你的事儿弄不好还得求他帮忙呢。”

“所以说实话,我现在是庆幸小娅有孕了啊,靠这个,咱们两家的关系才能缓和住。你们看,尽管现在貌合心离,可人家过节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厚礼,这就是没撕破脸。可你们要是再恶意相向,这点情面要再维持不住了。那对谁都有好处啊?”

“适可而止吧,今后不但不要再给衍文脸色看。等孩子出生了,咱们还要出钱大办。不但是为了小娅,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明白吗?以后都管着嘴,说顺了口,万一带出来,就麻烦了。”

得,尽管于婉芬和许晓军大感扫兴,可也心知肚明许秉权的话是有道理的。

于是为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敢再拿洪衍文图嘴痛快了。

更何况许秉权永远都是这个家庭的中心,老头子的喜怒哀乐就是一家人举止行动的晴雨表。

和在机关和单位里差不多,大家都要看这“一把手”的脸色说话、行事一样。

确乎如此,这种世代流传的家长制,这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习惯,几乎是浸润在每个华夏子孙的骨子里的。

这一点别说大陆内地了,几乎有华人的地方皆是如此。

所以即使有不合理的一面,改变也绝非易事。

在远隔千里的香港太平山南,位于浅水湾的一栋别墅里,洪家的另一系子孙同样在坚持着这种传统。

这一大家子的孙男娣女,和两个风韵犹存的继室夫人,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他们的家长洪福承,一起坐在灯火辉煌饭厅里吃着丰盛团圆饭。

在仆人周到的服务中,在银质餐具和美酒佳肴的映衬里,老头子那张富态的胖脸上,居然找不出任何喜怒的痕迹。

即使在这样阖家欢乐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仍然是这样—种不苟言笑的气度。

这就是那种所谓一家之主的风度吗?

其实长子洪衍亢一直觉得父亲过于严肃了,一个在儿女面前都放不开的人,活得有多么辛苦啊?

只不过是一副被颜面和虚荣拘束住了的躯壳而已。

在他看来,老头子最应该管管的,反倒是洪家的子孙在外面花钱如流水,吃喝嫖赌抽的败家行径。

是两位继室夫人各自用安插的私人,不断从洪家产业中饱私囊的龌龊勾当。

有这样的蚂蟥、白蚁一样的亲人,饶是洪家的底子再厚,又能过多少年安乐日子呢?

可即使他把话挑明白了,把两位继室夫人吸血挖肉的实证拿给父亲。

他的父亲却没当回事。

却只是耐心寻味的说了一句,“我已经老了,需要家里的安宁。你是长子,怎么处理都好,只是不要让人下不来台。”

甚至还会把那些不知从哪儿找来,似乎永远也还不尽的账单交给他,仅仅轻描淡写的吩咐一句。

“你去处理一下,洪家的颜面还是要的。你只有学会照顾弟弟妹妹们,我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这让他的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他发现只要有父亲在,他就无法挽回洪家树大中空、大厦将倾绝的局面。

再加上如今刚刚经历过的股灾,洪家的重创超乎想象,这种形势的恶劣其实已经不在他能力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要是再不想想办法,洪家的基业恐怕真的将要难保了。

即使到时候父亲真放权,到他手里恐怕就是债了。

所以眼下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提出一个在家族属于绝对禁忌的建议。

“爸,过完年,我想……我想去京城看看……”

硬着头皮把这话一说,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

不但洪禄承的脸色明显一沉,整个家宴的热络也都骤然而止,现场变得安静异常。

他的那些亲属无不用一种诧异的眼神凝视着他。

而洪衍亢咽了口吐沫,想要解释得详细一点。

“爸,这么多年没回去了。我真的想在看看咱们的老宅,也想试着找找二叔一家……”

可刚说到这里,二太太何佩芝微微一笑,便已经强行打断。

“大少爷可真是念旧重情的人啊。可这么多年了,大陆又闹了这么多‘运动’,那边的人哪儿禁得住啊。何况老爷当年又是如此特殊的身份,连移民都办不了。你回去岂不是以身犯险吗?真要有个闪失怎么办呢?”

二太太的大女儿洪心怡这时候也插口。

“就是,不就是处破宅子嘛,就是能找回来又能怎么样?大哥,你万一要出点事儿,可是得不偿失。再说,你顾着过去的亲人,也得为我们这些现在的亲人着想啊。”

洪衍亢眉头紧皱了一下,也就索性把话挑明了。

“爸,其实我也是为了大家考虑,眼下咱们的产业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股灾上亏空了不少。资金上的负担太重了,完全是入不敷出。如果能找到二叔,有他帮忙出个主意,或许才能……”

没想到这时,三太太黄婉瑜也开口了。

“瞧这话说的,大少爷太言过其实了吧。咱们洪家的根基不是小门小户可比的。对咱们家大业大的名门望族能有什么真正的难关?要我说?去世的大少奶奶娘家不就是办银行的吗?资金有问题,不如求求亲家,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实在不行,可以考虑把一些不重要的产业质押嘛。关键还是看大少爷想不想找到办法。”

而三太太的儿子洪衍雄也开口帮腔。

“大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家里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分担一二嘛。反正我也玩够了,想做点正事了。只要你给我充分的信任和权力,我保证尽心尽力。又何苦去找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不是说京城那边的人就肯定不在了,可找到也未必有用啊。大陆那边什么体制,咱们都是清楚的,几十年不涉商业,再大的天才也与这个社会脱节了。大家说对不对?”

好,这一下全家都热闹起来,众口铄词对都劝洪衍亢打消此念。

而洪福承也终于开了口,一锤定音。

“衍亢啊,我看京城还是不要去了。你先跟亲家那边接触一下的好。衍雄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也成熟多了。我看,你可以给他机会试一试。”

唯有洪衍亢气苦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这表面合家团聚之下,洪家人全都是貌合神离,互有盘算。

替他的安危着想?

根本就是这一家子都怕他找到二房的人,二房会来讨要当初留在香港的资产。

几千万,别说二太太,三太太,就连父亲恐怕也舍不得。

可他们永远不明白,有二叔的本事,数以亿万的财富都是可以赚来的。

让他去找妻子的娘家?

他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族,已经消耗掉了他与妻家全部的情分。

若没有妻家的支持,恐怕股灾到来的时候,洪家就倒了一半了。

这还是看在她他一直没有再娶,还把亲生女儿一直放在岳母身边陪伴左右的情分上。

如今又让他怎么好再启齿相求?

给弟弟一个机会?

洪衍雄恐怕是洪家最爱玩的一个纨绔子弟了。声色犬马的兴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基因。

这样类似的尝试已经太多次了,那无疑又意味着雪上加霜,意味着家族的资产会加速流失啊。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 春晚

如果说家长制这种历史悠久的陈旧现象很难进行彻底改变,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的话。

但也不要忘了,人性里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更是根深蒂固的。

尽管家长制代表着严酷的现实和专制的锁链,它的权力不受限制,别人都要惟命是从,甚至形成对他们的人身依附关系。

但也要知道,冷冰冰的东西最怕的就是真诚和温情的烧灼。

在某些情况下,一旦情感到位,它就会变得柔软甚至融化,很难再铁板一块的一直严密封锁下去。

这才是生活里始终充满希望,永远不会绝望的原因。

1983年最先打动人心的情景,是来自于第一次现场直播的“春节文艺晚会”。

这场源自于1982年11月策划,1983年2月初才开始在“燕京饭店”集合演员彩排,仅靠5台摄像机,区区600平方米的演播室、60多位演职人员、200名现场观众完成的“春晚”。

虽然经费短缺,没有特技,没有烟花,更没有电脑,但是却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从此,“春晚”不但成为了一种伴随着亿万华人家庭度过除夕夜的固定形式,本届“春晚”也成为了最成功,最受观众喜爱的一届春晚。

其口碑远胜于后来大投入、大制作时代,明星云集、花样百出的各届“春晚”。

这一点至今没有改变,相信也不会再有改变。

之所以会如此,其实并不是因为这届“春晚”在节目和形式上有多么新颖。

当时小品都尚未成型,“反串”也很少见,哪怕再新颖的节目,和往届相比,必逃不出歌舞、戏曲、杂耍、曲艺的范畴。

而尽管当时以相声演员当主持人,观众现场点播节目的创新演出形式,确实成为了吸引了观众眼球的噱头。

但以后也终会因见怪不怪而流于一般,逐渐为人们淡忘、忽视。

所以究其成功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这届“春晚”充满了真诚与希望,是最不做作,充满了人情味的一届“春晚”。

真情来自三个方面。

首先是这是一台完全以欢歌笑语为核心的晚会,颠覆了绝大部分人们已经习惯了多年的晚会概念。

而且在导演的真诚恳求下,所有的演员,就为了图个全国老少高兴,全都是义务参演,没有任何报酬。

甚至就连演员、主持人都是穿着自己平时的衣服,完全是自备的。

特别是当时“春晚”还没有名气,这也绝不是各单位指定性的演出任务的情况下。

就连全国当时最火的歌星杨卫帆、谷依、最出名的影星刘晓芩,也全都牺牲了他们各自的家庭,爽快地应邀参加,并且积极的配合排练。

这种公益心和道德感,绝非是眼里除了“钱”就是“名”,号称“票房低于多少”就不参演的当代明星可以比拟的。

其次,刘晓芩在本届春晚,成了第一位借电视媒体表达思乡情感的明星。

她作为最后一个来报道的演员,参加演出唯一的请求就是向老家的父母拜年。

但这个请求也是不容易通过的。作为官方媒体,要顾虑的是政治的严肃性。

后来经过层层审批,最后直到国家电视台最高层,才给了她一句话的机会。

而当她面对全国观众,亲切地说出一句“今天是除夕之夜,我在这里向远在老家、坐在电视机前的爸妈拜个早年”时。

一种从未在官方媒体上体验过的细腻温情,却成功引起了电视机前所有人的情感共鸣。

这才是真正的“春晚精神”。

至于最后,注定载入历史史册的无疑是谷依和杨卫帆分别成了点播歌曲最多的男女歌唱演员。

在这场晚会上谷依不但如前世历史一样演唱了七首歌曲。就连杨卫帆也紧随其后,把自己的七首成名歌曲挨个演唱了一遍。

两个人一起成为了当晚当之无愧的男女“麦霸”。

而由此产生的晚会最大高潮,就是再无数观众热情的点播之下,晚会的官方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

同时谷依饱受批判的那首《乡恋》,点播条子堆满了两大盘子。

于是在广大人民群众万志成城的共同努力下,这首歌曲由总导演的一声令下,终于当众解禁。

所以当谷深情款款地唱出这首歌时,从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不但委婉动听,也蕴含着感动和激动人心的情感共鸣。

这就是人民真实意愿的表达,是突破束缚和扬眉吐气的胜利欢歌。

因而这一届晚会,于无形之中,也起到了价值重塑的作用。

无数的家庭,无数的年轻男女因此而欢欣鼓舞,憧憬未来。

恐怕唯一感到失落和看傻眼的,就是不久之前,还在为谷依离开“国家乐团”,为“海防歌舞团”接手了这块烫手山芋,由衷感到庆幸的那些人了。

当然,如果说到情感的细腻与真挚,以上这些仍然不是全部。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入到更广泛的视角,可圈可点的地方甚至比晚会现场还要感人。

比如说,演出结束后,四部热线电话因为连续10个小时超负荷工作,电话线路全都烧热了。

负责线路的电话86局值班人员不得不报警。

而工程技术人员和消防人员,为此在电话局守了整整一夜。

另外,当所有演职人员吃完饺子、面条简单的宵夜,回到燕京饭店时,却发现全楼灯火通明,全体上班的服务员自发地排成长队迎接剧组归来。

再比如说,当晚会进行中,电视机的镜头划过席间的杨卫帆时。

在某一处大杂院的角落里,一个在别人家蹭电视看的姑娘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哀叹。

而她单位的同事,最要好的朋友为此忍不住取笑她,说什么“你也太迷杨卫帆了吧?别着急,过会儿肯定还有他的节目。你一定会看个够的。”

可没想到那一贯容易害羞的姑娘,这次的反应却相当反常。

她不但皱着眉,愣愣凝视着屏幕半天不语。

半晌后,还忧虑重重地轻轻念了一句。

“他……他心里有事,他不快活。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我知道……”

又比如说,当电视机里王景愚表演的《吃鸡》引动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时候,唯有“张大勺”一个人坐在小饭桌前,嘬着小酒盅,骂了一句,“做鸡这厨子该杀!”。

可偏偏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门不但敲响了,门口还传来一个声音。

“吃独食的厨子也该杀。”

结果一开门,嬉皮笑脸的洪衍武和憨憨带笑的陈力泉一起走了进来。

一个手拿一坛酒,一个人手拿几个饭盒。其来意不问自明。

“张大勺”心一热,手发颤了,却仍旧故作不满的呵斥。

“不好好家过年,你们俩跑这儿搅我清净干嘛?”

洪衍武解释。

“家里人多闹腾,连邻居都跑我们家借电话打晚会热线去了,聊得热火朝天的。这不,我们哥儿俩也想清静点,就找您喝点来。”

而“张大勺”还不依不饶。

“喝点?有你这么不请自来的吗?对了,你小子刚才说谁该杀呢?”

洪衍武赶紧投降,一举手里的东西。

“瞧您,没劲了吧。开个玩笑不行?得,我说我自己呢,这是我舅舅的自酿的‘满殿香’还有我妈做的点家常小菜儿,找您品鉴品鉴……”

“张大勺”这才松了口。

“得得得,那就进来吧,赶紧给我把门带上,热乎气儿全跑光了。”

而他虽然故作冷峻地转过身,可实际上他却是悄悄地抹了一把蕴藏在眼窝里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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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章 相逢

同样这个寒风凛冽的除夕夜,前门的“日夜大食堂”里也发生了一次奇妙的相逢。

敢情由于是大年夜,“大得合”手底下兄弟们大部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他呢,也懒得再跟尤三这帮子有家不回,在外面“刷夜”上瘾的野小子一起打牌喝酒,就打算自己吃点东西清净一天。

这一琢磨就来了前门的“日夜大食堂”了。

不为别的,除了这里做的是“京城火车站”的旅客生意,昼夜营业以外,也因为这里饺子味儿不错。

特殊的日子,总得应应节不是?

于是“大得合”也没奔二层的炒菜去,免得再碰上“八叉”那帮子人,还得敬酒敷衍。

他就一个人楼下的大众食堂里坐下了。

要了二两“红星”,两瓶啤酒,一个什锦大拼盘,半斤三鲜馅饺子,又跟后厨要了个独头儿蒜,就吃喝起来。

自在是自在了,可俗话说得好啊,天冷尿多,就更别说这还喝了酒了。

结果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扔下筷子出去方便去了。

没承想就这么会儿工夫,还出岔子了。

等他回来时候,刚一进饭馆,就看见一个“破衣拉撒”的背影在拿着一个铝饭盒收拾他桌上的残羹剩饭呢。

要知道,独自一人吃饭,最怕的就这种情况。

你去上厕所,服务员不知道你还回来啊,备不住吃喝就被人给收了。

而“大得合”刚才之所以放心出去,其实也是看准了这种日子口儿,不但没几个客人,服务员也都懒得干活。

没人招呼都躲后头打牌聊天呢,就是喊半天也未必能应声出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服务员是没瞎伸手,偏偏他的饭菜却被个“要饭的”给盯上了。

这他还能不气吗?

马上一瞪眼,操着大嗓门就骂上了。

“他妈哪儿的野狗?闻着味儿就来了!爷爷撒泡尿的工夫,你也敢伸爪子!找剁哪!”

而那背影当时就吓了一哆嗦,不但差点把桌上酒瓶子碰倒了,没回头就告上饶了。

“大哥,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可没想到等人再一转过头来,俩人就都傻眼了。

因为彼此认识,那个“要饭的”正是捡破烂的那个姑娘,被大得合救过的田香华。

别说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一下低了头。

“大哥,大哥,要不……我……我再给您买一份吧……”

“大得合”更是恨不得钻地缝儿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妹子。瞧这事闹的,我不知道是你,你这么说还不如抽我一嘴巴呢……可你……你就过得这日子!”

“大得合”说到后面,嗓子一紧,瞪着大眼珠子,有点激动了。

说实话,他这满脸横肉的寸头大脑袋真挺吓人的。

因为喝酒之后,眼睛不但发红,他眉毛上的一道伤疤也跟活蜈蚣似的直抽抽。

别说大姑娘了,一般的“佛爷”看见都得腿肚子转筋。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田香华只觉得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

但不知怎么的,明明是想笑,眼泪却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而这一流,也就“哗哗”的止不住了……

这时,如果有谁碰巧从外面的玻璃窗经过,那便可以看见屋里发生了这样的情景。

明亮的暖光里,一个糙老爷们蛮横地把一个浑身脏兮兮,满是补丁的姑娘强按在了座位上。

然后不但给她倒了一碗饺子汤暖手,还殷勤备至的替她拿碗碟、拿筷子、去喊后厨的人加菜。

于是隐隐约约的,在前门楼子巍峨的阴影覆盖下,在寒风凛冽之中,饭馆里的灯光竟然似乎温柔了许多……

相逢即是有缘,而这种缘分也绝不会是孤立的偶然。

于此同时,在西长安街的南兴盛胡同,原本是日伪直隶高官吴赞同旧宅的一个四合院里,

一段把两代人都囊括在内的缘分,一样在发生着。

在这个场景里,那角色可就多了。

除了现任的市局政治部主任刘立善一家五口,还有邢正义和他的母亲。

而把他们两家人此时此刻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主要有两点。

一是邢正义在“百货大楼”抓“变态”时,抽他耳光的那个姑娘,其实是刘立善的宝贝女儿刘莹。

二就是这位刘立善刘主任,同时还是邢正义的父亲邢相生的老部下,也是其生前关系最亲密的老战友。

只不过,在刑相生去世之后,因为邢正义的母亲生性好强,完全拒绝丈夫同事与好友的一切帮助。

同时又恰逢特殊时期,后来刘立善还遭遇了一定冲击,两家人才多年中断了来往。

但即使这样刘立善也没忘了旧情,一直都在背后默默关照邢正义。

实际上,邢正义之所以当初能在下乡的时候被选入“公校”。

还有他在东庄派出所释放洪衍武时,没被“坏水儿”和田连长倒打一耙,反倒顺利立功受奖,背后都是因为这位刘主任的照拂。

也正因为如此,在邢正义和刘莹闹出这么一出巧遇之后,两家人的长辈知道具体情况,那都乐坏了。

他们又见两个年轻人彼此感觉都不错,也就有了这次除夕的相聚。

不过对于邢正义来说,这次聚会对他最宝贵的,可不是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位靠山,也不是他和刘莹的进一步发展顺利获得了双方家庭的支持。

而是通过刘立善,更详细地了解到工作中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这一切是身为家庭妇女的母亲所不了解,也不知道的。

这不但成功的丰富了邢正义心目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父亲形象,也使得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个有本事的英雄父亲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刘立善口中的老战友、老上级,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有本事的高人。

邢相生的资格老,是东北抗联的元老,他喝最烈的酒,抽最烈的烟,曾带着二级伤残爬冰卧雪追踪设伏,身上的绝技那足够一般侦察连连长练半辈子的。

比如说吧,刘立善还记得他刚当兵的时候,在邢相生手下在防区执行一次巡视任务。

结果邢相生说什么时候下雪就什么时候下雪,那本事都快赶上呼风唤雨的诸葛亮了。

而且那天晚上零下三四十度,大家烧着火都冻得龇牙咧嘴的,唯独邢相生裹一大棉袄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更没想到睡到半夜,岗哨都正犯困的时候,邢相生眼睛却越贼亮贼亮。

忽然之间,“砰”的一声枪响。

等大家都吓得跳起来才发现,邢相生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这时才有人惊呼,细看,敢情就在树林子的远处,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

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跟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再有人拿着枪跑过去,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淌着血,就死在了一枪之下。

所以经此一夜,刘立善也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而且也正因为身怀绝技,哪怕进城转业之后,邢相生也是侦察破案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

不但带着几十口子人连扫了京郊西北、东北方向的匪帮,为首都的安全稳定立下了大功,而且还有一天连破三个案子的超人记录。

但是反过来说,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好汉往往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惹祸抗上是经常的事情。

用部队上的说法,他这样的人物是两头冒尖儿的性情中人,身上还带着强烈的兵痞作风。

像有一回,某大干部家里出了案子,市局马上派人去调查。

大概是调查占用的时间比较长,调查的步骤也比较琐碎,惹得这位大干部十分恼火,就打电话回局里来告状。

邢相生接了电话,没想到对方拿大,一个劲数落市局不会办事。

邢相生就解释几句,想让对方体谅。

可对方更火了,居然说,“你算老几呀?还护犊子呢?把你们局长叫来听电话!”

结果邢相生也火了,当场翻脸。

“某某某,你是不是党的干部?都是为革命工作,你说的什么屁话?某某某,我日你妈!”

这句话,当时把旁边所有警察的脸都吓绿了,有这么跟上面说活的吗?

可邢相生根本不在乎,那是战功在身,带着许多个子弹窟窿和刀疤的主儿,得罪个把领导干部根本不当回事。

他的顶头上司其实也不在乎,照样重用。

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嘛。反过来讲,当时京城刑事案件破案率可是在90%以上,什么样的干部就是什么样的兵。

但最有意思的是,被骂的那位好像也不在乎。

估摸着是进城以后好久没跟人用这种粗话对骂过了,颇为过瘾也未可知。

总之吧,邢相生土是土,可不但深受上级的器重和信任,也深受下级的拥护与爱戴。

只是天妒英才啊,当年拔炮楼的时候,邢相生楞是让日本歪把子机枪把头部击穿了,虽然侥幸没死。

可多年之后,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个旧伤引发的脑溢血上了。

更何况要不是这个旧伤老让人头痛,他也不会每天都喝一斤“地瓜烧”了。

结果工资都买了酒喝,家里一点钱没存下来……

说到这里刘立善不禁带着缅怀和感慨地长长一声叹息。

片刻后才说,“正义啊,你的情况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我很欣慰,你干的很不错,讲原则,有能力,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你就我们最需要的年轻干部。你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而就在邢正义倍感鼓舞的时候,刘立善跟着又透露了一个好消息。

“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你们的那个所长也在‘三种人’的范围里,他以后就不会给你制造阻力了。你有没有信心把东庄管片治理好啊?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当所长之后,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我就调你进分局。然后就可以考虑政治处或者政保处了,怎么样?”

可没想到,就在刘立善亮出了铺设好的金光大道,刘家人和邢正义的母亲都满怀期待地望着邢正义的时候,他本人却犹豫了。

皱着眉半晌才说,“刘主任,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不想升官,我一直想去市局二处干刑警,哪怕就做个普通的小兵呢。您能不能帮帮我?”

在场的人都不禁大感意外。

特别是刘立善。

“你是认真的?那可是最苦、最累、压力最大、责任最大的地方啊,还会经常遭遇危险。”

哪知邢正义的眼光里却充满了坚毅。

“我是认真的!现在社会的犯罪率太高了!我想干实事!您不是刚说过吗,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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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章 相逢

同样这个寒风凛冽的除夕夜,前门的“日夜大食堂”里也发生了一次奇妙的相逢。

敢情由于是大年夜,“大得合”手底下兄弟们大部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他呢,也懒得再跟尤三这帮子有家不回,在外面“刷夜”上瘾的野小子一起打牌喝酒,就打算自己吃点东西清净一天。

这一琢磨就来了前门的“日夜大食堂”了。

不为别的,除了这里做的是“京城火车站”的旅客生意,昼夜营业以外,也因为这里饺子味儿不错。

特殊的日子,总得应应节不是?

于是“大得合”也没奔二层的炒菜去,免得再碰上“八叉”那帮子人,还得敬酒敷衍。

他就一个人楼下的大众食堂里坐下了。

要了二两“红星”,两瓶啤酒,一个什锦大拼盘,半斤三鲜馅饺子,又跟后厨要了个独头儿蒜,就吃喝起来。

自在是自在了,可俗话说得好啊,天冷尿多,就更别说这还喝了酒了。

结果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扔下筷子出去方便去了。

没承想就这么会儿工夫,还出岔子了。

等他回来时候,刚一进饭馆,就看见一个“破衣拉撒”的背影在拿着一个铝饭盒收拾他桌上的残羹剩饭呢。

要知道,独自一人吃饭,最怕的就这种情况。

你去上厕所,服务员不知道你还回来啊,备不住吃喝就被人给收了。

而“大得合”刚才之所以放心出去,其实也是看准了这种日子口儿,不但没几个客人,服务员也都懒得干活。

没人招呼都躲后头打牌聊天呢,就是喊半天也未必能应声出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服务员是没瞎伸手,偏偏他的饭菜却被个“要饭的”给盯上了。

这他还能不气吗?

马上一瞪眼,操着大嗓门就骂上了。

“他妈哪儿的野狗?闻着味儿就来了!爷爷撒泡尿的工夫,你也敢伸爪子!找剁哪!”

而那背影当时就吓了一哆嗦,不但差点把桌上酒瓶子碰倒了,没回头就告上饶了。

“大哥,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可没想到等人再一转过头来,俩人就都傻眼了。

因为彼此认识,那个“要饭的”正是捡破烂的那个姑娘,被大得合救过的田香华。

别说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一下低了头。

“大哥,大哥,要不……我……我再给您买一份吧……”

“大得合”更是恨不得钻地缝儿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妹子。瞧这事闹的,我不知道是你,你这么说还不如抽我一嘴巴呢……可你……你就过得这日子!”

“大得合”说到后面,嗓子一紧,瞪着大眼珠子,有点激动了。

说实话,他这满脸横肉的寸头大脑袋真挺吓人的。

因为喝酒之后,眼睛不但发红,他眉毛上的一道伤疤也跟活蜈蚣似的直抽抽。

别说大姑娘了,一般的“佛爷”看见都得腿肚子转筋。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田香华只觉得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

但不知怎么的,明明是想笑,眼泪却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而这一流,也就“哗哗”的止不住了……

这时,如果有谁碰巧从外面的玻璃窗经过,那便可以看见屋里发生了这样的情景。

明亮的暖光里,一个糙老爷们蛮横地把一个浑身脏兮兮,满是补丁的姑娘强按在了座位上。

然后不但给她倒了一碗饺子汤暖手,还殷勤备至的替她拿碗碟、拿筷子、去喊后厨的人加菜。

于是隐隐约约的,在前门楼子巍峨的阴影覆盖下,在寒风凛冽之中,饭馆里的灯光竟然似乎温柔了许多……

相逢即是有缘,而这种缘分也绝不会是孤立的偶然。

于此同时,在西长安街的南兴盛胡同,原本是日伪直隶高官吴赞同旧宅的一个四合院里,

一段把两代人都囊括在内的缘分,一样在发生着。

在这个场景里,那角色可就多了。

除了现任的市局政治部主任刘立善一家五口,还有邢正义和他的母亲。

而把他们两家人此时此刻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主要有两点。

一是邢正义在“百货大楼”抓“变态”时,抽他耳光的那个姑娘,其实是刘立善的宝贝女儿刘莹。

二就是这位刘立善刘主任,同时还是邢正义的父亲邢相生的老部下,也是其生前关系最亲密的老战友。

只不过,在刑相生去世之后,因为邢正义的母亲生性好强,完全拒绝丈夫同事与好友的一切帮助。

同时又恰逢特殊时期,后来刘立善还遭遇了一定冲击,两家人才多年中断了来往。

但即使这样刘立善也没忘了旧情,一直都在背后默默关照邢正义。

实际上,邢正义之所以当初能在下乡的时候被选入“公校”。

还有他在东庄派出所释放洪衍武时,没被“坏水儿”和田连长倒打一耙,反倒顺利立功受奖,背后都是因为这位刘主任的照拂。

也正因为如此,在邢正义和刘莹闹出这么一出巧遇之后,两家人的长辈知道具体情况,那都乐坏了。

他们又见两个年轻人彼此感觉都不错,也就有了这次除夕的相聚。

不过对于邢正义来说,这次聚会对他最宝贵的,可不是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位靠山,也不是他和刘莹的进一步发展顺利获得了双方家庭的支持。

而是通过刘立善,更详细地了解到工作中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这一切是身为家庭妇女的母亲所不了解,也不知道的。

这不但成功的丰富了邢正义心目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父亲形象,也使得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个有本事的英雄父亲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刘立善口中的老战友、老上级,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有本事的高人。

邢相生的资格老,是东北抗联的元老,他喝最烈的酒,抽最烈的烟,曾带着二级伤残爬冰卧雪追踪设伏,身上的绝技那足够一般侦察连连长练半辈子的。

比如说吧,刘立善还记得他刚当兵的时候,在邢相生手下在防区执行一次巡视任务。

结果邢相生说什么时候下雪就什么时候下雪,那本事都快赶上呼风唤雨的诸葛亮了。

而且那天晚上零下三四十度,大家烧着火都冻得龇牙咧嘴的,唯独邢相生裹一大棉袄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更没想到睡到半夜,岗哨都正犯困的时候,邢相生眼睛却越贼亮贼亮。

忽然之间,“砰”的一声枪响。

等大家都吓得跳起来才发现,邢相生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这时才有人惊呼,细看,敢情就在树林子的远处,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

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跟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再有人拿着枪跑过去,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淌着血,就死在了一枪之下。

所以经此一夜,刘立善也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而且也正因为身怀绝技,哪怕进城转业之后,邢相生也是侦察破案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

不但带着几十口子人连扫了京郊西北、东北方向的匪帮,为首都的安全稳定立下了大功,而且还有一天连破三个案子的超人记录。

但是反过来说,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好汉往往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惹祸抗上是经常的事情。

用部队上的说法,他这样的人物是两头冒尖儿的性情中人,身上还带着强烈的兵痞作风。

像有一回,某大干部家里出了案子,市局马上派人去调查。

大概是调查占用的时间比较长,调查的步骤也比较琐碎,惹得这位大干部十分恼火,就打电话回局里来告状。

邢相生接了电话,没想到对方拿大,一个劲数落市局不会办事。

邢相生就解释几句,想让对方体谅。

可对方更火了,居然说,“你算老几呀?还护犊子呢?把你们局长叫来听电话!”

结果邢相生也火了,当场翻脸。

“某某某,你是不是党的干部?都是为革命工作,你说的什么屁话?某某某,我日你妈!”

这句话,当时把旁边所有警察的脸都吓绿了,有这么跟上面说活的吗?

可邢相生根本不在乎,那是战功在身,带着许多个子弹窟窿和刀疤的主儿,得罪个把领导干部根本不当回事。

他的顶头上司其实也不在乎,照样重用。

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嘛。反过来讲,当时京城刑事案件破案率可是在90%以上,什么样的干部就是什么样的兵。

但最有意思的是,被骂的那位好像也不在乎。

估摸着是进城以后好久没跟人用这种粗话对骂过了,颇为过瘾也未可知。

总之吧,邢相生土是土,可不但深受上级的器重和信任,也深受下级的拥护与爱戴。

只是天妒英才啊,当年拔炮楼的时候,邢相生楞是让日本歪把子机枪把头部击穿了,虽然侥幸没死。

可多年之后,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个旧伤引发的脑溢血上了。

更何况要不是这个旧伤老让人头痛,他也不会每天都喝一斤“地瓜烧”了。

结果工资都买了酒喝,家里一点钱没存下来……

说到这里刘立善不禁带着缅怀和感慨地长长一声叹息。

片刻后才说,“正义啊,你的情况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我很欣慰,你干的很不错,讲原则,有能力,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你就我们最需要的年轻干部。你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而就在邢正义倍感鼓舞的时候,刘立善跟着又透露了一个好消息。

“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你们的那个所长也在‘三种人’的范围里,他以后就不会给你制造阻力了。你有没有信心把东庄管片治理好啊?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当所长之后,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我就调你进分局。然后就可以考虑政治处或者政保处了,怎么样?”

可没想到,就在刘立善亮出了铺设好的金光大道,刘家人和邢正义的母亲都满怀期待地望着邢正义的时候,他本人却犹豫了。

皱着眉半晌才说,“刘主任,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不想升官,我一直想去市局二处干刑警,哪怕就做个普通的小兵呢。您能不能帮帮我?”

在场的人都不禁大感意外。

特别是刘立善。

“你是认真的?那可是最苦、最累、压力最大、责任最大的地方啊,还会经常遭遇危险。”

哪知邢正义的眼光里却充满了坚毅。

“我是认真的!现在社会的犯罪率太高了!我想干实事!您不是刚说过吗,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厥词

明明有舒服的大道坦途不去走,偏要自讨苦吃,像邢正义这样的人真的有点傻。

但更傻的还得数他的母亲,居然也支持儿子这样做。

这母子俩的表态可真是让刘家人无话可说。

但无论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不佩服。

因为谁都清楚,对于国家而言,对于社会而言,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样的傻子多一点,恐怕才是最有益的。

只是让人颇为无可奈何的是,现实却是极为有限的优势资源往往只被一些“会算计”的“聪明人”占有。

像邢正义这样的人,哪怕今后劳苦功高,也恐怕难以得到应有的回报。

而反过来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往往那些出尽风头,享受了太多福利的“聪明人”,却从来不懂得为此感激祖国,珍惜机会。

越是轻易的得到,他们越会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应得。

甚至还会埋怨生活给予的太晚了,给的太少了。

比如说,在遥远的法国巴黎,来自国内的首批“天之骄子”们,在自发性的聚在一起过除夕的这一晚。

明明是应该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却被某些人给变成了“自己挤兑自己”大放厥词的场合。

当时在身临其境的人眼中,聚会场景是这样的。

屋子里烟气绰绰的,“卡地亚”、“元帅”、“圣罗兰”这些法国牌子的烟雾融为一体,青虚虚地贴着天花板,云一样浮着,空气浓稠得几乎可以搅拌,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可屋里的那些人呢,还在众星捧月的围着大沙发中间的一个女人兴高采烈地说笑,仿佛嗅觉早已麻木了似的。

而作为焦点,这个女人的模样确实很漂亮,只可惜太做作了点。

她非得学着法国人的样子披着一个大披肩,而且右手托着酒杯,左手又学着“赫本”在《蒂凡尼早餐》里的样子夹着一根女士香烟。

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种派头下,她高谈阔论的声音和动作是那么张扬,内容也很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

“……巴黎之美是没法形容的。我这人说话一向反对夸张,过去对此不是太相信的。但现在真正来了,才知道此言一点不虚。”

“没法儿形容,我没觉得呀,也就那么回事吧。至于吗?”有人质疑了。

但女人仍旧言之凿凿。

“怎么不至于?我看是你缺乏观察力。不说别的,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的圣诞节,街道都装点起来了。圣诞之夜,整个巴黎豪华得就像人间天堂一样,这是花园城市,有名的。”

这番话让对方折服了。

“对,你说的这个倒是,我也同样很震撼。咱们国内的人如果不身临其境,是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

这下女人得意了,“你可别提国内,那怎么比啊?就拿京城来说,这么多年才建了几栋新楼啊?除了故宫,不就一条长安街还有点模样吗?你们想想看,咱们出来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京城是什么样?那简直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摊在地上。灰房顶,灰马路,街上又有几辆汽车?可这还算好的呢,毕竟是首都,其他的地方更是破破烂烂的。”

这番话不禁又引起了几声共鸣,不过也仍然人忍不住为此辩解。

“话也不能这么说,难道这不是那特殊时期人为原因造成的么?”

女人却鼻子一哼,轻蔑地说,“怎么老提这个啊,那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就不服这个说法。想想看,难道垃圾随手扔,随地吐痰,墙角小便,买东西加塞,也是‘四个人’的错?这不是从解放前,我们就屡禁不止的顽症吗?”

有人犹豫了。

“那……那你说,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一下就拔高了不少,用不满的态度讽刺道。

“因为什么?因为咱们自己的国民素质差!因为华人的劣根性!哼,你们瞧外国人,盖的高楼大厦无数,质量还顶好,咱们呢?不说盖大楼了,就连一条地下管道,也能修个俩三月。我们‘总政大院’就是,从十月开始到我出国前才修好,害得我足有天天回家都得跳沟,晚上沟边还支个二百瓦的大灯泡,照得你一宿睡不着觉。这要是在老百姓的小巷里,堆三年也是它。切,越穷越懒,没治!”

“过去,咱们知道的太少了,就拿我说吧,我小时候可是个好学生,还是红领巾大队长呢。可我原来以为只有咱们有拖拉机,才有那霓虹灯,只有我们共和国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真的相信这一套。没想到现在才发现,人家比咱们富多了!人家的素质也比咱们高多了!”

这些话因为说的太尖刻,好些人都觉得不免有点过了。

有的人就又说,“你也不要这么绝对,这可就容易片面了。咱们是社会主义,这里毕竟是纯粹的资本主义嘛。何况咱们刚刚改革开放,人家发展多少年了?要追上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没想到那女的却全不报希望的摇摇头。

“追上?我看是没可能的。因为实事求是的说,咱们跟人家外国在思想意识上就是天差地别的。你就说调动工作这件事,要是在国外,有什么本事做什么差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咱们国家,哼,事儿多了,什么工转干啦,什么跨行业啦,什么调户口啦,什么名额分配啦,想要干成点儿事真是难透了。”

而这一下正中要害,她居然赢得了忠实的簇拥。

一对大概是来法国学声乐的男女同学开始附和。

女同学说,“没错。国外就是凭本事吃饭的,有嗓子,就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到哪里都不愁吃饭的,你能唱出钱来,唱出一切来。你们看我们俩,国内最好的音乐学府毕业,可偏偏要去的国家剧院没有分到进员的指标,我就是比郭兰英唱得好,没门路照样进不了歌剧院。得亏我最后求爷爷告奶奶的办出来了,要不然在国内非蹉跎到老不可。”

“就是,真他妈没治,什么户口啊指标啊,就咱们国家这一套罗唆!”

男的也做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呷了口酒。

“再说了,咱们国家也不懂艺术。瞧瞧咱们的文艺主体形式都是什么?就那些传统戏曲,什么玩意。不说别人,连常香玉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发音特别不科学,靠喊,年轻时还能凭口底气,一上五十岁,高音就没了。而西洋唱法就优越得多,我们学校一个教授,六十岁的老太太了,照样唱出小姑娘水灵声儿来。”

女同学马上接过话来又大发感慨。

“对对对,还有那些政治题材的歌曲,一点没有美感,天天就讲究什么教育意义,完全失去了音乐的本质嘛……”

没想到她正要说喋喋不休下去的时候,她身边男的揪了她一把,开始给她打眼色。

她这才发现周围情况不对,分明冷了场,而坐在大家中心的披肩女人脸色也不好看了。

一下子想起犯了什么忌讳,冒着冷汗,赶紧改口。

“不过……不过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反正国内至少杨卫帆的歌是相当有水平的,大家公认可比那些院校里什么知名教授强多了。唱一首红一首,要是他也能出国深造,那咱们国家或许就能有一位世界级的音乐大师了。曼娜,你也不劝劝他,应该让他跟你一起出来嘛……”

这马屁果然有效。

那披肩女人果然颜色缓和了。

“嗨,他的束缚太多。有单位,有军职,何况咱们国内的文艺被把持的太死了,上头有那些死脑筋的马列主义老头老太太管着,他怎么都动不了……”

得,这一下又挠到了痒痒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气氛彻底热闹起来了。

“可不嘛,我爸爸就这样儿,老头儿们对现在的年轻人总是理解不了,动不动就拿旧社会比。说什么死了多少人才打出社会主义,当初当初有多苦,有多难!老正统一个。”

“我爸也一样,什么都要管,在家里连跳跳舞也要干涉,一张口就是‘你要跳着迪斯科走到共产主义去吗?’还说留长头发、留胡子影响不好。美国人日本人全留长头发,不也搞得挺富吗?咱们倒是社会主义,可搞了几十年还那么穷。”

“对对对,那帮老人家全是故步自封、照本宣科的脑子。像我出国前,我爸妈就总嘱咐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华夏传统,国人本色。真要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就行了吗?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这么自相矛盾的话他们也能说得出来?”

“哈哈哈”一张张笑眼迷离的的脸集体爆发出一场哄笑。

可就在大家最高兴的实惠,“砰”的一声房门重重砸上的声音,又把全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但屋里的人跟本没看见是谁干的,也只听见两个人“咯咯”的脚步在走廊穿过,逐渐远去了。

于是便只能乱糟糟发出抱怨与喝骂。

与之相对的,很快大街上也有一个人开始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瞧刚才那帮人的样子,真是恨他们自己没把胎投到法国去。我们国家是穷,是落后,可国家的昨天是什么样儿?他们一概不管,那么挖苦,那么鄙薄,没经历过去艰难的岁月,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们的国家的现在?”

同伴则继续相劝。

“嗨,哪儿学的那么左呀?要不说你是学工科的嘛,一分一毫太计较。得了得了,其实不就是说说嘛,也没别的,本来国家有些地方就是没搞好嘛,还不让说了?那言论自由怎么体现?”

“言论是应该自由,可不应该不负责任地乱骂一气。”

“哎,不满意才能求改变嘛……”

“呸,这是多么荒唐的借口。你想想,挑错谁不会?可没干活,只会挑错的人那叫什么?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都是这样只会不满东挑西拣的人,我们的国家才完了。他们不干还嘲笑努力的人,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那是真正的蛀虫。真要是这种社会风气盛行,那还有谁肯干实事?何况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再瞧他们刚才的口气,对自己的国家哪儿有一点感情?哪儿有一点儿责任心?好歹是生你、养你、教育你的祖国啊。是,我们过去一味把资本主义国家说成是苦难深渊,太绝对,太简单,不够实事求是,可现在也不能又说成是人间天堂啊?这就是把又偏面信息误当成见识了,荒谬!要在国内,我非……”

“唉呀,在国内也没事。人家都是家里有背景的。刚才你听见没有?告诉你,那个风头最足的女的就是杨卫帆的老婆。这你没想到吧?其实你别不高兴。因为正是有她这样的人在,官面才会出钱组织了这次聚会。要我说,你这人就是太较真。官面的人都不计较,哄着他们。你理他们干嘛,这下好,没等开吃呢咱就走了,这可是除夕夜啊,就是舍得花钱,咱哪儿找饺子去……”

“杨……杨卫帆的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像这样的人也……”

这下破口大骂的人没话了,他只觉心里异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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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身份

和这些所谓的“精英”相比,在异乡飘零的还有另一类人。

他们属于在家从没得过好脸儿,被鄙夷、被嫌弃孩子。

可尽管在家要被“打板子”,被迫走了出来,外面又千好万好。

但他们的内心,却永远割舍不掉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和从未给他们带来过任何好处的国人身份。

同样一个除夕夜,东京正野区的一栋公寓楼里,“糖心儿”和“伸手来”、“大眼灯”、“二头”、“滚子”就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在默默的叹气。

其实从电器设施齐备的两室一厅和相对宽绰的房间面积来看,以及从摆满了生鱼片、寿司、饺子、红烧肉、海螃蟹、鸡素烧、啤酒、纯米大吟酿、茅台酒的丰盛晚餐上,都能证明他们的处境还不错,生活水平甚至远超一般的日本四口之家。

但诧异的地方就是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那么郁郁寡欢。

如果再把这个场面观察得更仔细一些的话,我们便会发现在座几个人目光凝视的焦点,全都集中桌子上,印有他们各自照片的五份“永居身份”的证件上。

不过,这一幕恐怕就更要让人感到万分诧异了。

因为凡是真正了解日本的人都知道,这可是无数踏上这块土地的外国人,深切期待的身份证明呀,况且前面还加了“特别”两个字。

这就是说,持有这种证件的外国人不比平常,会得到许多特权。

像普通外国人一旦犯法就会被遣送回国,出入日本需检查手纹。而他们统统都不用。

可既然是这么好的事儿,那他们又为了什么不高兴呢?

答案最终还是从“糖心儿”的话里透露出来。

她开口前,先认认真真像个日本人一样给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这才相当抱歉的说。

“我对不起大家,这事儿办得不好。可是,在这里我们的同乡太少了,还几乎全都是研修生,用我们本来的身份,根本没有得到永居权的可能。何况永居权的‘特别’两个字又只发给韩国和朝鲜人,所以……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知道大家都不情愿顶着在日韩国人的名分生活,可这里的人对我们国家的偏见和排斥太多了,我们眼下急需一个不受歧视的身份。所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搬到更好的地方居住,才能不用躲避警察查证件,才能不怕万一失手被遣送回国。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的去医院问诊,大家才能入学、考驾驶执照、在银行开户头。”

“我承认,这是一件屈辱的事儿,不光你们,我自己都觉得屈辱。但这确实没办法呀,我们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能见光了。这样,我在此向大家保证,只要今后有机会,哪怕花费再多的金钱,想尽一切办法,我一定会把大家原本的身份还给大家。哪怕是换成台湾人或香港人的身份呢,我也绝不能让大家长久这么遗憾下去的!请大家原谅!也请大家相信我!”

说到这里,“糖心儿”不禁又鞠一躬。

而“伸手来”二话不说就拿走了自己的证件,毫无条件用行动率先表态。

片刻之后,“大眼灯”也跟着开口了。

“丫头,你别多想,这不赖你。我们兄弟都是心甘情愿陪你走这条不归路的,我们也明白你的难处,知道咱们大家的处境,这只是被逼无奈而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没办法的事儿。只是一朝发现,自己突然就不能当华国人了,连祖宗也不能认了,这心里也难免别扭得很。其实说白了,就是需要个调整适应过程,等过了这劲儿就好了……”

“二头”这会儿也有了点精气神儿。

“对对,其实你真不用自责,这事儿说开了也没什么。只要我们还拿自己当华国人,名义上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咱自己个儿不忘祖宗,谁也变不了咱的种儿。用你的话说,以后不是还能想办法改回来嘛。退一万步讲,其实就是改不回来也没什么,这是论心的事儿。反正对我来说,只要最后你们谁能帮忙,把我骨头渣子攘在京城的土里,也就别无所求了……”

而就在“滚子”也正要随之表态的时候,偏偏这时候突然出了一桩意外情况。

就听外面一阵杂乱,随后就响起粗暴无礼的敲门声。

“糖心儿”他们立刻心知来者不善,彼此一个眼色,各自就都有了防备。

“伸手来”和“二头”从旁边的柜子下,各自摸出一把手枪藏在桌子下。

“伸手来”也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餐刀,“滚子”则赶紧把五张证件收在了身上。

而等到这时,“糖心儿”才带上口罩,又拿起了身旁一块叠好的“香罗帕”,一边用日语应答着,走过去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口是大楼管理员领着两个警察来找麻烦了。

“半个小时前,是你们下楼扔垃圾了吧!你们这些人真不像话,连垃圾都不懂得分类。管理员说好好的房子都被你们糟蹋了。他希望你们马上离开!”

“喂,快收拾东西吧,给你们一个小时,别磨蹭!”

两个身着制服的日本警察态度蛮横,一边毫无顾忌地下着不合情理的命令,一边再三打量着屋里的人。

“糖心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敢情在民用垃圾方面,日本向来有着世界上最严苛收集体系。

比如说,资源性塑料,要洗净、擦干,放入半透明和透明的可以看清内容的指定袋子里。

扔可燃垃圾要用白色塑料袋,扔不可燃垃圾要用红色塑料袋。

可燃垃圾周一至周四按规定仍在指定地点,不可燃垃圾则要等到每月第一个星期三和第三个星期三才能扔。

还有空铁罐和空铝罐要分开,啤酒罐和果汁罐也要分开。

最麻烦的是大型家具和电器,要先打电话预约,核定价格付给工人才能处理掉。

另外相关法令还有规定,私自乱捡垃圾,乱扔垃圾者,除巨额罚款外,还要处几个月至一年不等的监禁处罚。

这就往往会让初到日本的人感叹,扔东西比捡东西还难。

至于他们几个也有同样的困扰,虽然来日本已经不短的时间了,对这一点仍旧不太适应,一个疏忽就会出问题。

所以刚刚搬到这里不过月余,就已经让这里的管理员教训过好几次了。

想来今天又是因为刚才的垃圾出了问题,这个管理员认为给他找麻烦了,才会愤而报警的。

当然,也不无是因为他们的日语不标准,一看就是外国人的原因。

否则,这点小事应该不值得闹到这个层面的。

不过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还是得应该和人家多打好关系,遇事息事宁人才好,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于是“糖心儿”就礼貌性的道歉。答应尽快就会搬走。

只是也说今天是他们的传统节日,希望管理员能酌情宽限几日,以便他们找新的住处。

没想到管理员却鼻孔朝天,不依不饶,坚持他们马上搬走不可。

这下他一坚持,两个警察也不客气了,开始检查他们的身份。

“你们,外国人吧?台湾人,香港人,菲律宾人?有滞留资格吗?都把证明拿出来……”

“对了,你,怎么老带着口罩,摘下来……”

日本警察大多数都是这种德性,他们对外国人有强烈的偏见,态度傲慢而蛮横。

一言不合,几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次也同样如此。

不过例外总是有的,很快他们就吓了一跳。

这不但是因为“糖心儿”脸上的枪伤实在吓人,而且他们也没想到屋里的五个人,居然全是有“特别”权力的“永居身份”。

于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了巧妙的变化。

“哎哟,你们都是在日韩国人啊。”一个警察感叹一声,转头就面向管理员,“喂,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里住的都是华国研修生或者是台湾人吗?”

另一个警察也开始抱怨,“你也真是的。太无知了吧?韩国人也是过春节的。你再来看看他们的晚餐,研修生和台湾人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吗?”

没想到管理员竟然也因此觉得自己理亏了,不仅不再逼迫他们搬家了,还换成了一副笑脸。

最后只要他们保证垃圾分类认真一些,不要再给他找麻烦就算了。

不过尽管这次的矛盾比较顺利的得到了和平解决,可实际上在“糖心儿”他们这些人,心里却更觉得憋屈和臊得慌。

刚刚等到警察和管理员走了片刻,大家就忍不住开始纷纷痛骂。

“狗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

“他妈小日本儿,全是贱骨头,敢情高丽棒子是你们祖宗啊!”

“小鬼子,你们都是华国人十八辈儿的灰孙子!”

唯有“糖心儿”还算比较冷静,没跟着他们一块野调无腔的乱嚎。

只不过她一开口,那可就是实质的报复了。

“心里有邪火正常,可光骂解不了气。干脆,我提议,这顿年夜饭之后,咱们都去‘银座’溜达溜达。连下他六十六份儿货,也拿日本人找点乐子。谁让他们大年下的,让咱们不痛快呢,谁也甭想好……”

这一下,大家都来了兴致了。各自把酒杯一举。

“对,支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咱爷们可不是吃素的。”

“嘿嘿,好建议。日本警察太闲在了,什么事儿都伸手,我还真看着不顺眼。”

“滚子,你小子今儿要能‘宰’十个‘皮子’,明儿哥哥给你包十万日元的压岁钱。”

“哎呦,太没难度了吧,日本人太蠢了,只知道小偷是入户行窃的。那一街的钱包都由着咱捡呢……”

最后,五个酒杯碰在了一起,豪言壮语油然而生。

“干杯!轰炸东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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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见闻

同样是身在异国他乡,身在共和国的外国人,所受到的待遇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们远比我们孤身在外的同胞要美好得多。

这一点不但是不对等的经济水平所决定的,是由我们国家的政治属性和外交政策所决定的。

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的民族天然就拥有包容、大度、好客、善良这些优良品德。

以上这些如果需要什么实例作为证明的话,那么好,只要看看安杰洛在大年初五这一天,写给他妻子卡德琳娜的家书就能多少了解一些了。

因为除了信的前半拉有对妻子的甜言蜜语,对家庭的思念,对儿女生活的关心以外。

在信的后半部,安杰洛同样用了很大篇幅,描写83年的除夕夜他是怎么样在京城度过的。

有些见闻和体会生动而有趣,完全可以让她妻子放心,并博得莞儿一笑。

具体的内容如下:

“我的宝贝儿,亲爱的卡卡(卡德琳娜的昵称),因为我上次对你说了平安夜自己住进了医院,你的回信里很担心我的情况,那么现在我将打消你的一切顾虑。

因为这几天的经历,让我绝对地确信,上次的事儿只是一次意外。

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

那是因为我的上司在2月12日这一天,非常友好,非常诚恳的邀请我,去他家里共度了华人一年之中最隆重传统节日——过年。

你知道吗?据说这个叫做“过年”的日子里,华人只和自己最亲的亲人在一起,共同守夜到天明。

所以我能收到这种邀请,足以证明他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了。

而既然我并没有真正惹怒我的上司,也就不存在什么为难和危险了。

对了,额外提一句,我的这位上司的绰号翻译过来居然是‘老婆’的意思。

但你大可以放心,虽然这个绰号比较女性化,但他的性取向其实很正常,而且也已经娶了妻子。

他的妻子绰号可比他的要好听多了,叫做“奶酪”。

当然,我是不能用绰号来称呼上司的,所以只能用他真正的姓氏来叫他,下面写的“周”就是他。

总而言之,华人这个节日还是相当特别,相当有意思的。如果描述起来有许多我们不能理解的地方。

比如说,从这一天的晚上开始,不知为什么,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持续不断的放烟火。

他们的烟火声音很激烈,就跟枪声差不多,花样倒是很匮乏,不怎么好看。

最激烈的时刻是在午夜,要是没经历过的人,绝对能给吓尿了。

恐怕会以为整个城市变成了布满硝烟的战场,会担心自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流弹击中。

但其实这里是禁枪的,再安全不过了。

这里的本地人,连小孩都在高高兴兴的主动燃放,根本没人害怕。

在洛杉矶的唐人街里,我们是曾见过他们的烟火的。

不过那里与这里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可惜的是,唐人街热闹的华埠舞龙大游行,这里是没有的。

恰恰相反,过年的这几天,大街上很冷清。

华人除了放烟火,就只待在家里,也没有人工作。

另外,让人最不能理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华人‘过年’在每年都不是同一天。

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计算日子的方法,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

说到这一点,更有意思的是,据“周”说,华人还会用动物来纪年,大概是十二年一个循环,像今年在他们的口中,就是猪年。

为这个,“周”还突兀的问了我的年纪。

他的提问方法绝不直白无礼,而是很含蓄,问我属什么。

我简直被问住了,等弄明白他是在问我的生日,也只有老老实实说了。

结果按照动物纪年一算,“周”告诉我是属“猴”的。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

亲爱的,你相信吗?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跟猴子有缘。

当然,就像我们对华人陌生,感到好奇一样,他们对我们也同样如此。

“周”的妻子“奶酪”有几个弟弟妹妹,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

那几个小家伙的问题那简直太多了,他们会一点英语,对我兴致勃勃。

问我为什么这么高,为什么鼻子这么大,他们连我的头发为什么不是黄色的都感到惊奇。

当然,这些问题更是让人尴尬的,可他们没有恶意,仅是单纯的好奇。

他们把美国想象得也很有趣,他们认为美国是天堂,所有人都有钱,有汽车和洋房。每个人天天喝可口可乐,吃巧克力。

所以当我告诉他们美国有很多穷人的时候,物价很贵,会有遭遇枪击的危险,和各种掏光一个人口袋的阴谋诡计的时候,他们十分吃惊。

就和我和听见我属‘猴子’的时候一样不敢相信。

对了,华人过年还有一个重要的主题,那就是吃喝。

我从到了“周”的家里,嘴就一直没停过。

他们很热情的让我吃各种各样的有趣的东西。

比如说喝茶,这里的茶叶和咱们喜欢的茶叶不一样,不放牛奶也不放糖,但喝起来有浓浓的花香味。

他们也把葵花籽当做零食,味道确实不错,可惜都是带着瓜子壳的,我老半天也吃不了几个。

可你永远也想不到,华人用牙齿嗑瓜子的速度到底有多快,那简直就像一台一台剥瓜子的机器。

就连孩子也可以把瓜子放在嘴里,不用手帮忙就把瓜子吃掉,把壳吐出来。整个过程超不过一两秒钟。

对了,我曾经跟你抱怨过华国的东西很难吃,但现在我要更正这一说法了。

确实,这里连能吃的面包都很难找到,都是含糖的,根本难以下咽。

但奇怪的是,我出乎意料的喜好上了一些本地的饭菜。

“奶酪”的厨艺很好,几乎不用味精,用酱油比较多。

而她做的鸡、猪肉块、丸子、肉丁、豆腐、腌菜居然都很好吃,远超咱们去过的华餐馆。

为此我夸奖她比得上米其林大厨,可“奶酪”却笑着说自己做的不好。

开始,我以为这是华国人面对称赞惯有否认的习惯,我还在反复坚持。

可这一次显然是错了,因为“周”也说,他的妻子水平确实普通,家家户户都差不多。

饭店里真正的厨师水平更高,说等过年后就带我去尝尝。

我真是不敢相信,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华国人岂不是人人都有做大厨的天赋?

又或许美国的华人餐馆都是越南人和菲律宾人冒充的,我们吃过的华餐都是假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夸张,因为你没有尝过真正的“饺子”,那绝对是一种美味,好像让人永远都吃不够。

所以我决定要跟“奶酪”好好学一学这道菜,等回国的时候就可以做给你和孩子吃。

当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都好,至少有三样东西我就受不了。

第一就是那种‘恶魔之蛋’,我描述过那东西有多可怕、多恶心,简直是天下最恐怖的惩罚。

可“周”的一家竟然自己也吃那种的东西,而且好像是真心喜欢,这点我真理解不了。

第二就是华国人招待客人的热情会让人有很大压力。

“周”和他一家人都不断给我夹菜,可我筷子用得不好,有时候只能用手,这虽然会让他们大笑,却显得我很笨拙。

还有“周”喝酒是很凶的,要把自己灌醉一样,不停的喝,还不停的劝我喝。我只有被迫的喝酒。

可幸好我知道华国烈酒的可怕了,只肯喝些啤酒和葡萄酒。否则一定会像“周”一样,没到午夜就醉倒了。

最后一点就是,这里的厕所太可怕了!

你永远也相信不到,这里普通人用的厕所有多么简陋、多么肮脏。

这里的厕坑居然是开放式的,不要说冲水设备,连个遮掩都没有。似乎从来就没人打扫过,那种刺激性很强的气味,地狱也不会比这里更可怕

可就是这样的厕所居然还有人蹲在里面聊天,并且兴致勃勃的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华国人为什么会选择在墙角小便了。

是的,虽然很丢人,可我也照样办理了。

我想,这恐怕才应该是这个国家最先解决的问题。

说到这里,如果我对华国的描述带给你的感受是好坏各半的话,那我最后将为你打破这一平衡。

因为华国人身上有最难得的品质,就是对朋友的忠诚和大方。

在“周”家度过这一晚之后,第二天他们送给我许多礼物,远比我带给他们的要多得多。

平时也是这样,我和“周”在外面吃饭,通常都是他来付钱,不像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和某些吝啬鬼一起工作,永远要替他们付咖啡账单。

就因为他们在家族的资格比我高。

还有,前天的时候,我把新想出来的赚钱法子跟“周”说了,本来以为他会同意和我一起干,瞒着上面。

可没想到他很有原则,说什么事情必须经过老板允许,按规矩办,马上就跟上面汇报了。

结果上面的回馈更让人惊讶。

不但同意我们俩一起干,而且不要求任何分润。只需要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事负责。

这样的事儿,洛杉矶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让我不能不感动。像“周”和老板这样的华国人,他们一诺千金,不会对我赖账,也不会对我敲骨吸髓。

他们甚至比我们过去的“朋友”还值得信赖。

最后,除了告诉你,我又汇给家里一千美金以外。

我还随信附上两套全新的人民币,那是老板给我们的孩子们的,华国过年有给孩子钱币的传统。

说到这里,我真不得不说,我的这个老板他是个天才,竟然想到要把这些东西作为旅游商品销售。我认为是很有吸引力的不是吗?

我想,因为以上种种,或许华国真是我的幸运地。

现在我得到了允许,有了“周”的帮忙,只要你那边配合我们谨慎一些,不要让金钱动物们们发现,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亲爱的,请替我吻吻我们的孩子们,别让他们忘了我。

想念你们的安杰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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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年后

安杰洛家书里所说的赚钱方法,其实很简单。

他就是盯上了共和国的黄金和美国黄金的价差了。

敢情自从去年共和国恢复金银首饰的销售以来,这个安杰洛就发现其中藏着厚利。

一是共和国全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高纯度黄金,这是美国极难买到的首饰原料。

二是今年的金价正好是在逐步走高的阶段中,共和国黄金制品的价格与国际金价存有严重的时间滞后性。

三是美元在共和国又是硬通货,这样可以吃两头利润。

反正从眼下的价格来算,只要不经申报,每从共和国把一盎司黄金弄进美国,再把卖掉黄金换成的美金汇到共和国来,从中至少可以获利一百五到二百人民币的纯利。

而具体操作方法也很简单。

他从国内搞到黄金之后,便会烧在石膏里,再描以彩画,制成各种各样的人偶。

然后和一些糖果、工艺品,一起放在箱子里,装作给孩子的礼物,直接通过航空邮政寄到美国洛杉矶即可。

这是“家族”内部一直采用的通行办法。

他自己不但是做人偶的一把好手,他的妻子也是寻宝老手。

货物送到,自然知道要怎么取出黄金,然后再经过特殊渠道销售出去。

至于安全方面,也不用多虑、

在这个机场和海关尚没有电子安检设备,检查重点又只关注炸弹方面的年头,实在很难被发现。

何况共和国的警察应对的黄金走私案,大多还是境内和境外直接交易的类型,对这样的隐蔽方式完全没有经验。

最后再加上安杰洛美国人的身份,即使出了事也不会有太重的惩罚。

所以这也就几乎没什么风险,成了十拿九稳的美事儿。

而安杰洛需要“小媳妇儿”帮忙的,主要就是几件事儿。

一是出面帮忙购买黄金。

二是按市价把他手里的美金吃下来,兑出人民币再用于购买黄金。

三就是他还提出需要“小媳妇儿”帮忙找人出面寄航空邮包。

因为这事儿量越大越赚钱,他一个老外出头干这种事儿实在太麻烦、也太招眼。

能有“替罪羊”出面,这也是安杰洛的“家族传统”,可以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

不过,安杰洛没想到的是,在“小媳妇儿”坚持跟洪衍武做了汇报之后,洪衍武却一眼识破了里面的风险。

恰逢多事之秋,洪衍武自己既不想分润,也不想沾边。还特意嘱咐了“小媳妇儿”一番,只让他插手代买黄金和换美金的事儿。

洪衍武的意思是黄金在公开市场上买的,有发票,国家也没说不许卖外国人。

那一旦出了事儿只要咬死了不知道其他,实际攀不上什么罪名。

美金呢,更方便,他们自己吃下来正好,肯定没漏子啊。

可找人寄邮包的事儿就不一样了。

无论谁的名字写在纸上,“小媳妇”一搭这个桥,可就算跟走私挂钩,有了实证了。

到时候出了事再说不知道,警察打死也不会信。

这样“小媳妇儿”听了劝,就果断地把最后一项差事给推了。

安杰洛遭到拒绝也知道勉强不来,便只好再想辙,祸害他认识的洋鬼子去了。

而代买黄金和换美金的事儿上,虽然“小媳妇儿”占的利少,分不了多少好处,可架不住积沙成塔啊。

他过手一盎司黄金和卖出来的“美刀”,最后差不多能落手里四十块,走一公斤货也上千的利润呢。

这毫无风险的钱挣着自然挺美。

不过和手下人一心求财的心气儿大不一样,洪衍武除了冒出一个用整套全新人民币作为旅游商品和老外兑换外汇券的灵感以外。

节后在挣钱方面,他就真的没再动过什么念头,基本上是沉下心来过普通的日子了。

这一是因为今年除夕夜里,“二王”案如期发生。

二犯由北向南逃窜的消息一时引起全国震动和惊恐,治安上已经隐隐出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二是因为公安系统内部的风向。

在大年初三的聚会上,即将成为刑警的邢正义,和赵振民、张宝成一起,郑重其事的又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加强了一次普法教育,生怕他们惹是生非。

三呢,就是经过这个春节之后,“张大勺”对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不算徒弟的徒弟,不禁生出了几分真感情。

那么老头儿最直接的回报,就是给他们加码,在学艺上严格要求。

从此,除了每天那些活儿一样不少的照干,“张大勺”一大早还要亲自带他们上街买菜,教他们辨识食材和调料的好赖。

然后就成天让他们练刀工。

先切硬,后切软,又切葱是又切蒜,反正每人每天得照着两筐的原材料切。

白天切不完,晚上回家还得切。

至于什么时候是头?

用“张大勺”的话来说,“当厨子的,谁的手上要切不下二两肉来,刀工难成”。

这他们哪儿还有闲工夫啊?

所以整个二月里除了去喝了寿诤和林素的喜酒,几乎就天天跟案板、磨刀石和菜刀叫劲了。

合着倒是家里和邻居们做饭又都省心了,天天有用不完的白菜丝、土豆丝、葱丝、姜丝、辣椒丝用,有时候还能捞着不少肉丝。

于是人前的洪老三、陈小四,人后的洪浪费、陈糟践,在东西两院里又混了个交口称赞的好人缘。

另外还得提一提的是杨卫帆,俗话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经过春晚之后,他和谷依毫无疑问地又借着东风大红了一拨儿。

花城的太平洋音像公司专门又为他们俩合出了一盘“春晚歌声”的磁带,这一年居然卖出了上千万盘,创造了新的历史纪录。

而杨卫帆也是个有志气的人,总觉着今后不能永远依靠洪衍武来混日子。打算以后要靠真本事吃饭。

再加上为了解决心里的愁闷和打发时间,于是便跟团里申请,提出想深造乐理知识。

那他有母亲撑腰,又有个“总政”的老师,自己又有这么大的名气,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吗?

无需经过考试,他就走公派进修途径,去“解放军艺术院校”学习系统音乐知识了。

一时又被树立为孜孜不倦,努力上进的好典型。

可就在三月初的一天,他却不得不临时请假从学院里出来几天。

而且还受命,必须要带着洪衍武一起去新侨饭店赴宴。

这是因为,叶璇要走了,离京去沪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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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接站

飞驰的车窗外,天空湛蓝耀眼,太阳把大地照射得一片灿烂。

但叶璇的胸臆却没有随之豁朗起来,反倒心情压抑地躺在软卧车厢的床铺上,默默流泪。

其实不为别的,而是因为相见不如不见。

昨天的聚会,杨卫帆不打折扣的照她嘱托,把洪衍武带去了。

可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了,完全能做到平静的与过去告别,没想到竟然错了。

于是为了掩饰激动的情绪,她当时顺手就夺过洪衍武手里的烟盒,拿起一根就自己叼在了嘴上。

结果刚点燃吸一口,就“呛得”鼻涕眼泪的。

而杨卫帆当时则惊得夺过那支烟,“哪有女孩子吸烟的?”

她则一边咳,一边说,“吸烟怎么了?我现在又不是军人了……”

不是了,确实不是了。这都是为了要躲开他,不想再想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下定了决心,心里仍旧这么留恋他呢?明明知道他们不可能。

为什么在她脑子里,洪衍武似乎永远都是那个肌肉健硕,笑容和皮肤都在闪烁着水光的的形象呢?

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

就在今天早上,杨卫帆送她上车时,又硬塞给她装着一个厚厚信封。

等人走了,她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一千块钱和五百外汇券。

她心里很清楚,这绝不会是杨卫帆的财力,一定是他的意思。

也只有他,在钱上才会那么大方。

可……可你既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又……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开始汩汩的流泪,把枕巾都染湿了。

算了,由他去吧。

既然我已经走了,他并没有挽留,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无论如何也得忘记他,不能再对他抱有一点幻想,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哎,他永远也想象不到,我为了他曾经有多么伤心。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再见面,到时候,我一定要比他过得幸福!

最后的这个念头,让叶璇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抖,她的眼泪再次彻底、真实、清澈地流了出来……

傍晚,火车停在了沪海站。

刚下车,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喊,“嘿,叶子姐姐!”叶璇的肩头就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

等她定睛一看,一个十八九岁,烫了头发的姑娘站在眼前。

“思思!”叶璇惊喜地叫起来,“你烫头了?真是大变样儿了,我都不敢认了。钱伯伯是派你来接我吗?我可是没想到……”

“哈哈,你还把我当小孩儿呢?我都是大学生了,怎么不能来?”

“哪儿啊,我是没想到,过去的小思思是越变越漂亮,越变越洋气了。”

“哈哈,叶子姐姐你可真会夸人。”

钱思思是沪海第一人民中级法院院长钱伯均的小女儿,也是沪海外国语学院的大学生,性子最为活泼。

她先旁若无人地大笑了一气儿,然后一把接过叶璇手里的提包,就催促地说,“快走吧,车就在外面。我妈妈做了好吃的,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我还想带你去外滩兜一下呢,咱们要回去太晚了,他们又该说我了……”

她们出了检票口,坐上了钱伯均的“沪海”汽车,转了两个弯,便拐上了宽阔大街。

不多会儿,外滩就到了,灯光流离的夜景,果然让人的心怀也为之一宽。

而就在经过中山东路的“友谊商店”时,钱思思又忍不住激动地开始给叶璇指点。

“看,看哪!叶子姐姐,这里面的时髦货色才多呢。可惜啊,都特别的贵,能进去也没用,必须得有钞票,要外汇券……”

“钱伯伯的级别够了吧?每月应该是有配给的呀?”

“哪儿呀?我爸就还差半级呢,跟叶叔叔可比不了。哎,就这一道坎,可是天壤之别啊。其实要我说,当什么官儿啊,还是出国好。等我一毕业我就出去,靠自己挣大钱,想买什么买什么,外头什么时髦的东西都有。叶子姐,要我说你可真傻,干嘛留在国内啊?你应该也跟曼娜姐一样出去。今后在法院那么枯燥的地方工作,你就甘心?”

叶璇反倒惊讶的感叹。“哟,你怎么也这么想啊?小小年纪,这思想可有点危险。其实国外也有国外的不好,你可别异想天开啊。出去的人,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罢了。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听途说,再就是从电视里的《世界各地》看两眼。可你要知道,电视片全是故意拣好的往观众眼里塞,什么高楼大厦呀,什么高速公路啊,什么旅游圣地啊,什么游乐公园啊,这就难免片面了。你说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宽了,我可没想这么多。我就知道,待在国内挣工资,友谊商店里那条漂亮的大衣我永远都买不起。八十块外汇券,换成人民币得一百多块,都赶上我妈一月工资了。”

叶璇这时见钱思思撅起了嘴,知道她不高兴了。

想了一想便只好说,“思思,我可是为你好啊。我是怕你把外国想象得太好了,真出去了后悔。实际上,外国也是穷人多。就像我来的时候坐的软卧车厢,对面两个老外是德国人,可吃饭也只是啃干面包的。车厢的服务员来通告餐车开放时间时,根本没看我,就对那两个老外,说的还都是英语,好像我是二等乘客,吃不起似的。可最后怎么样呢?是我一个去餐车吃的饭。我觉得吧,外国人买软卧票其实是也不情愿的,都是因为我们的硬性规定……”

“啊?你说的是真的?”钱思思睁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嘛,我还得告诉你,友谊商店的东西可不光只有外国人买的起。不就是八十外汇券吗,明儿我陪你去,买一条送给你……”

“啊呀,叶子姐姐你对我可太好了。你说的话我信了。你要是我亲姐姐该多好,钱澄澄她就会欺负我,笑话我……”

养看着钱思思乐得跟什么似的,在自己怀里撒娇打滚儿。

叶璇脸上笑是笑,可心里也不免一声哀叹。

她没想到这个社会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如此拜金和崇洋媚外了,就连干部子女也不能免俗。

同时,她也真觉得自己同样是变俗了,变油了。

其实她是故意要送钱思思衣服的。

因为她非常明白,身在部队供职的父亲其实跟钱家的关系没有那么莫逆。

他们两家走的完全是两条线,钱家人根本没人在部队供职,也没有人在京城。

可她偏偏出了部队,出了京城,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一切都要需要靠钱家人来关照。

那么作为无事不登三宝殿、寄人篱下的客人,她就必须得做的周到些,讨喜些,知情达意些。

否则仅仅靠一个部长女儿的招牌,也是很难活得如鱼得水的。

这就叫做维持人际关系。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禁又乱了起来。

因为要没有杨卫帆临别时给的“底气”,她是不会有这样的体面的。

原本她以外是多此一举的,此时却不能不再次感受到洪衍武的一份体贴。

同时,她还会思念和流连过去,自己那种纯真、童稚的胸怀。

她曾是一个多么浪漫理想的小左派呀。

她曾是多么痴情地羡慕、崇拜过、电影里的那些个英雄人物呀。

她曾以为人世间到处是鲜花绿草、歌舞升平,生活应该是不干金钱、地位,是没有烦恼的。

可是,她现在也终于跳出了自己心造的世界。

现实,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实的,让她体会到了成长的痛楚……

而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中,钱伯均的家到了。

这是一座挺大的花园别墅,一看就知道是旧社会的老房子,在设计和装潢上明显高出了京城部队大院里的洋楼不止一筹。

叶璇一下车见到了在门口迎接她的钱伯均夫人和她的女儿钱澄澄,就不免由衷的称赞。

“胡阿姨,您家可真漂亮啊,这才是真正的花园洋房。”

谁都爱听好话,院长夫人看得出叶璇是真喜欢,也很高兴地说,“小叶子,你的房间在二楼,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浪漫,阿姨特意给你安排了一个带大露台的房间,有时间你可以坐在上面喝喝茶,看看书。不过我们家的级别低,空间面积还是比不了你们京城的独栋小楼。这栋楼其实是我们和市政法委的陆副书记分住的,你可不要嫌弃房间小哦……”

这时,旁边的钱澄澄却不住地催促。

“妈呀,别在这儿说了,大家都饿坏了,还是让保姆去拿行李,咱们先进屋吃饭吧。”

跟着下车的钱思思听见了,马上取笑姐姐。

“贪吃鬼,瞧‘烧蹄髈’和‘油爆虾’把你馋的。先声明,今天可没你的份,都是我和叶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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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陆艳华

晚上八点半,这座花园别墅的另一位住客——沪海市副政法委副书记曾贺荣的外甥女陆艳华回来了。

她自己的职务,是沪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的检察长。

对她来说,加班到这个时间,几乎已经是每日常态了。

所以习惯了这栋花园洋房宁静氛围的她,今天在自家门前,发现楼上归属于钱家的房间几乎都是灯火通明,而且还透过窗户传来阵阵的钢琴声和欢声笑语,自然是感到非常意外的。

因而一进门,她就忍不住问保姆吴阿姨,钱家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吴阿姨说钱家在接待一个姑娘,而且似乎带来了不少行李,像要在这里常住的样子。

她的脸色就立刻灰冷下来,十分不快。

不为别的,钱家来了客人是不关她的事儿,可住在钱家的这位姑娘是年轻人,多半是喜欢热闹的。

这对于需要在相对安静的状态下凝神工作的她而言,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等走进家里的客厅,依旧还能听见隔壁钱家乱糟糟、歌舞并举的声音,这就更让她闷闷不乐了。

于是仅仅是扒了几口饭菜,连汤也没喝,她就让吴阿姨收了。

跟着便带上自己的一个案卷,想去舅舅的书房里继续看完。

那个房间的位置是距离钱家最远的,而且有木包墙,肯定会安静许多。

不过说实话,饶是钱家大笑大叫的声音清晰可辨。

陆艳华也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是钱家的小女儿,哪一个是钱家的大女儿,哪一个是新到的客人。

别看他们两家人都隶属司法口儿的,又是近邻,可其实彼此关系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相当疏远。

这主要是因为钱伯均最擅长抹稀泥,当和事佬,是沪海政坛上名副其实的常青松。

不论是在“运动”中,还是“运动”后,他一直都是吃香的当权派。

他的家庭同样很美满,不但膝下儿女俱全,亲戚朋友也很多,一旦到晚迎来送往,宾客盈门。

偏偏她的家庭情况却与之恰恰相反。

她的父母是地下党员,建国前就先后牺牲了。

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她,一直跟着舅舅相依为命。

而舅舅又是个讲原则、秉性耿直的实干派干部,只认事儿不认人,工作里得罪的人多了。

于是“运动”中,不可避免的,他们家就遭遇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残与磨难。

最终不但舅妈和表弟,就连她那身在公安系统的公公一家也因差不多的缘故,都依次先后离世了,整个一家破人亡。

到了劫后余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只给她剩下儿子和舅舅这两个亲人。

所以说他们两家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全无相似之处。

一个刻板,一个灵活。

一个喜静,一个爱动。

一个是长袖善舞,善于交际。

一个是严守原则,不近人情。

一个家庭是顺风顺水、歌舞升平。

一个家庭是历经磨难、伤痕累累。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自然是让两家人尿不到一股壶里了,根本不存在一点建立私谊的可能性。

实际上,不但曾贺荣和钱伯均在工作上分歧很大,政见有所不同,就连他们两家人彼此的行事风格和生活方式也互不顺眼。

钱家人嫌弃他们一家太古板,太无趣。

觉得他们只知道学习工作,不懂得享受生活、及时行乐,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而在陆艳华的眼里,钱家的孩子就知道听音乐会,去郊游,吃西餐,还成天在家里办舞会,川流不息地招待其他的干部子弟。

她也顶看不上钱家子女这样的新型的“八旗子弟”。

或许是把发自心底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陆艳华敲门刚一走进书房,她就立刻被正在伏案工作的曾贺荣取笑了一番。

“我的大检察长,今天碰到什么大案要案了?看你的样子,气鼓鼓啊,饭不用吃就饱了吧?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吴阿姨辛苦了。”

陆艳华立刻不满的说,“舅舅,你怎么也变得玩世不恭了?你可是堂堂的政法委副书记。哼!”

曾贺荣这时索性放下了笔来,“艳华啊,政法委副书记也是人,也要食人间烟火的。工作很重要,可生活里不能只有工作啊。这个道理我也是到老了才明白的。我可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你将来会后悔的……”

陆艳华仍旧摇摇头。

“像您一样有什么不好。难道您还要我像隔壁钱家的子女一样?不瞒您说,我真替我们的国家着急。您不知道现在这些干部子弟都是些什么样子,私下里又干了些什么事。那比旧社会的资产阶级还腐朽堕落。我真替我的父母不值,他们这代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难道就为了创造出新的社会蛀虫?”

曾贺荣这时彻底把眼镜摘了下来,示意陆艳华坐了下来。

然后疲劳的揉了揉太阳穴,才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艳华啊,我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了。我知道,我们经历的一切,失去的亲人,对你打击很大。哪怕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依然没有从阴影里中走出来。可我要提醒你,我们手里的权力代表的是国家的公平与公正,你可千万别把愤世嫉俗的情绪带到工作里来呀。我知道,有些干部子弟确实行为不检,甚至还涉及违法犯罪。可你也不要因为单纯的看不惯,就草率地对钱家的孩子盖棺定论,要实事求是讲证据……”

“舅舅,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不实事求是了?您看看出入钱家的那些人,不都是些只知道享乐的公子哥和小姐们嘛,什么时候都没正形,只有吃喝玩乐的时候除外,表面上这伙儿人像是摔打不散,可其实统统都是称兄道弟,酒肉交情。”

“这些人要说真学问却一点儿没有,还总爱做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样子来高谈阔论。动不动议论时政,国内、国外、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础呢,没有!这些人爱辩论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还自称是什么什么‘沉思的一代’,真恶心。”

“再不然他们就男男女女一块背雪莱的诗,也是臭酸气。谈起音乐来,一会贝多芬如何说,一会儿柴可夫斯基如何认为,又有多少真才实学?尤其是钱家的几个孩子,在外语学院学了几句半通不通的英语,就到处散布‘外国先进论’,好家伙,言辞确凿的,现在大学生怎么都是这么个风尚?他们除了能讲出探戈来自阿根廷,伦巴源于古巴,桑巴始从巴西。瑞士的表好,意大利的鞋好,法国的香水好,日本的电器好,还对外国了解什么?我不就是怕咱家的下一代受到这样的坏影响,才让小毅去学校寄宿的嘛……”

陆艳华一抱怨起来就滔滔不绝了,似乎占了全理。

可没想到曾贺荣于关键时候的打断,也是一语中的,让她彻底没话说了。

“好了好了,可你不能否认的是,钱家的舞会都是在大人的监督下举行的,并不存在那些出圈儿的现象。你也不能否认,雪莱、贝多芬、伦巴、探戈同样也是知识,也是对美好的追求。至于我们和资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问题,那不但是干部家庭,也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你仅凭这些就对钱家产生这么大的恶感。难道还不算带了个人的喜恶情绪?”

“还有,就像我恢复工作后,咱们搬进这栋‘复辟房’里的时候。后勤部门的同志为了让咱们满意,送来了许多东西。配套沙发、镶了菲律宾木的大办公桌,还有高级地毯。辛辛苦苦的把房子打扫一新。可你呢,东西用着,背后还骂人家是拍马屁的小人。甚至怀疑人家就是‘运动’中参与整咱们的人,这种心态也正常吗?”

“公平啊,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明察秋毫不意味着瑕疵必报,道德高尚也不意味着眼容不下一粒沙子。这个道理你必须明白,否则在掌握政策的尺度上你就会出问题。你永远记住,矫枉过正,严苛以待同样也是一种不公正。”

沉默了良久,陆艳华才带着点不情愿的回答。

“是的,舅舅,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考虑,认真检讨自己的。”

而曾贺荣也因为她的态度,放缓了态度。

“小华啊,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能从精神上放下过去,放下怨恨,开始新的生活。你看看,你才三十多岁,还年轻呢。你应该再找个人,组成新的家庭……”

结果这一下,可是触碰了陆艳华的禁忌了,她再没心情待下去了,果断地站了起来。

“舅舅,这事儿您今后千万不要再提了。我过得真挺好的,我今后有您和小毅就够了。您继续忙吧,我有点累了,去洗个澡就先睡了。”

说完,不回头的走出了房间。

而曾贺荣也是无奈,面对关闭的方面愣了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不由伸手拿起了书桌上的一个相框,凝视着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开始喃喃说道。

“寿承、婉华,我对不起你们呀。你们的小艳华我没照顾好,我给了她知识,我给了她信仰,可是,却没能在情感上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关心,她现在活得很痛苦……”

不得不说的是,此时此刻曾贺荣凝视的这张照片,如果让身在京城的洪禄承夫妇或洪衍武看见,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因为洪家也同样珍藏着完全相同一张。

这张照片正是当年洪寿承和曾婉华在新婚之时,偷偷送到洪家的新婚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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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普及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1983年是我国全面肃清社会治安素瘤的“风暴”之年。

但除了这个众所周知的标签以外,人们往往还忽视了,1983年也是我国经济逐渐走上正轨,民生百态、各行各业结出花果的丰饶之年。

从国家的层面来讲,影响民生的重大的经济政策在春节之后就开始连续推出。

2月 20 日,京城市委、市政府发出《关于商业、服务业推行经营管理责任制的补充通知》,要求一般商店在一年内都要实行承包制。

这就等于是说,承包制这个在我国农村发挥巨大作用的经营手段被引入城市商业领域。

2月22日,劳动人事部又发出通知,要求积极有步骤的推行劳动合同制。

这可是我国用工制度方面的一次重大改革,等同于宣告了“铁饭碗”时代的终结。

而2 月23 日,京城市政府继而发布《关于发展郊区商品生产,搞活农村商品流通若干政策问题的暂行规定》。

进一步大幅度地放开了发展农村集体和个体商业、服务业的束缚。

总之,无论从城市到乡村,还是从用工制度上,方方面面都显示出“搞活”的决心和力度。

而思想的解放和政策的开放所带来的财富观念的深刻变革,也立竿见影地激活了人们改善生活的强烈愿望。

这一年浮在表面上的全国个人致富明星依然是年广九,他的“傻子瓜子”作坊雇佣的人已经达到了103人,月营业额达到六十万元。

正是在他的示范效应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个人致富的先头部队中,使得全国个体工商户的队伍迅速壮大。

而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新加入的这些人闯荡、创业,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开创个人或者一个家族更广阔的生活平台。

在这一方面,西单“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同样也起到了积极作用。

作为“最早吃螃蟹”的人,他们在初涉商场不久后,就一个不拉的都成了万元户。

由于他们中间已经有不少人捞上了“一脚踹”的“屁驴子”(摩托车)开,成了第一批“京A”牌照的拥有者。

谁看见了都眼热,都打听。

王府井百货大楼“服装夜市”的招商工作因此进行的就特别顺利,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尽管开业之后,由于管理水平方面拖了后腿,市场的口碑和反响,均不如西单的“服装夜市”那么好。

但销售额度也是节节攀高,作为京城唯二的“服装夜市”,照样成为了东城区不可忽视的一个服装零售渠道。

而与此同时,花城那边的服装批发生意因需求量的增多也愈加火爆起来。

于是做服装的个体户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满足批货的数量,不甘心被从中再被“剥削”一手,便开始自己跑异地购销,自己进货,甚至从事批发。

这样一来,“倒爷”这个名词开始应运而生。

并且很快在社会上流行,乃至成为了个体工商户们的概括统称。

当然,经济上的变化、经济政策产生的效益,并不能代表生活内容的全部。

要想正确的估量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肯定有更多的部分需要考量和衡量。

值得欣喜的是,过去想要清晰的、全方面的、彻底的了解这些信息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但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这一年,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同样也是电视机普及率爆发增长的一年。

那么毫无疑问,当愈来愈多的电视机取代了过去家庭中神龛或祖先牌位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家庭每天晚上簇拥的中心,继而催生的就是电视节目的多样化。

于是一种家庭欢聚生活的模式从此奠定,一个崭新的视觉历史就此开始了。

汹涌澎湃的大众文化潮开始真正影响社会价值观、生活方式,甚至还改变了民俗。

至于说到具体的民生状态到底如何,其实有心人只要观察一下电视节目,就可以知道的差不多了。

比如说,国家电视台的第一位播音员沈力,担任了《为您服务》栏目的主持人。

这个贴近人民生活的新栏目,不但第一次固定了播出时间,每周一次,每次二十分钟,也设有很多服务性的小栏目。

像如何照相的“摄影咨询处”。还有《小辞典》、《集邮》、《家事》、《老年顾问》、《答观众问》等在生活中实用的小板块。

仅从这些栏目名目,我们就能知道社会上人们关心的热点聚集在何处。

正是这一年,相机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

据统计,1978年全国照相机拥有量为17.8万架,相较而言,1983年这一数字已增至94万架,整整翻了四倍有余。

从此全家聚会时照一张全家福,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另外,集邮经过几年来的发展,已经成为了官方肯定,全民热衷的收藏行为。

而因为洪衍武幕后插手和干预,票面八分钱的“猴票”,在集邮爱好者之间,也已经飙升至三十五元一张。

不但提前两年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热门集邮品种,也远远偏离了原有历史轨道,此时应有的三元价格。

以此来计算,洪衍武光手里“猴票”的价值就已经高达一千四百万。

真是一不留神,躺着睡觉就成了内地首富啊。

很有点儿“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的意思。

再比如说,电视为了引导年轻人梳理积极向上的生活观,也使出了浑身解数。

春节之后,根据张海迪事迹为素材拍摄的三集电视剧《生命的故事》轰动全国。

这部电视剧中有许多感人的画面,瘫痪的玲玲不甘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屈服,选择了自己谋生的道路。

在坚守生命价值,寻找人生乐趣方面,这个姑娘无疑要付出比正常人更艰巨的努力。

由于电视工作者真实的表现出了人性深处永存的希望,这部电视剧与青年报发表的专题报道《是颗流星,就要把光留给人间》共同掀起了一场“学习张海迪旋风”。

张海迪因此名噪一时,并获得了两个美誉,一个是“八十年代新**”,一个是“当代保尔”。

伟人甚至亲笔为她题词,“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共产主义新人”。

另外,在谢晋导演的同名电影诞生前,山东电视台制作的三集电视剧《高山下的花环》,也唤起了人们的爱国主义情怀。

和电影作品相比,电视剧虽然玩不起什么大气魄,但也绝不默默无闻。

它凭着自己的平和、亲民性,和高效的制作时间,一直再持续赢得自己的份额,开拓新的空间。

当然,这一年同样也是引进剧的狂热年份。

与期待过高,反响平平,反应国家女排事迹的电视机《中华姑娘》相比。

三月份播出的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却是在注重娱乐性前提下,以商业性的剧情,在屏幕上演绎着对爱国、励志等积极意义的多重解释。

剧中主角小鹿纯子的灿烂笑容不但征服了万千青少年的心,掀起了一场“小鹿纯子头”风潮。

剧中日本女排的魔幻战术,也在共和国女排与日本女排交锋,连战连胜的辉煌战绩覆盖下,成为了一种颇具喜剧效果的衬托。

让国内观者只觉得分外可爱,毫无对手之间的排斥感。

当然,紧跟其后播出的香港电视剧《霍元甲》就更符合国人的审美了。

这部电视剧不但延续了电影《少林寺》在民间点燃的“功夫热”。

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传唱一时,连主演黄元申的“大势分头”也达到了与“小鹿纯子头”同样的效果,成为男青年追逐的时髦发型。

不过正是因为电视机越来越多,电视节目越来越丰富,它对老百姓生活影响的程度越来越高。

如何保证电视机画面的质量,也成为了这一时期老百姓最需要解决的生活难题。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绝招

在有线电视时代到来之前,由于电视信号的传输主要受地面情况和天气状况影响,看电视就像庄稼生长要依赖天时一样。

除了人为的停电以外,热衷于电视节目的观众们最怕的事儿,莫过于遇到恶劣天气了。

这不,这天刮大风的晚上,水清家就好好的热闹了一场。

敢情在电视剧《排球女将》即将开始的时候,打开的电视屏幕一下模糊了,不但雪花增多,喇叭里还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让一心一意等着节目,特意留在屋里刷碗的水婶如何能忍?

老太太风风火火就招呼上了。

“他爸,快调调,快调调呀,可千万别耽误了!”

水庚生就赶紧去调天线,可没想到连着捣鼓了半天,电视也没有什么起色。

反倒连原有的图像也开始扭曲了,上下纷乱,彻底成了一锅粥。

这水婶还不急?那是连抱怨带埋怨。

可这有什么用啊?反倒更让水庚生心烦意乱,越弄越完,最后电视“刷啦刷啦”成了一片雪花,什么都不见了。

此时还是水清提了个理智的建议,说别折腾了,还是干脆把天线归原位,微调试试得了。

水澜和水涟听了都紧着附和。

一个说“没关系。在大操场看电影还在银幕后头反着看哪,能知道故事就行了。”

另一个说,“有个影儿总比一点看不见强多了,怎么也能知道情节走向啊。”

就连水晓影哭闹着喊,“要看,要看。晴空霹雳,流星火球!”

这样水婶就不能再吹毛求疵了,马上批准照此方针执行。

还别说,这么一来,电视倒是清楚多了,总算是赶上了《排球女将》的片头。

只是大人们没事儿,都能克服困难,看得津津有味,挺入戏。

可水晓影因为年纪小,理解力有限,却忍受不了电视噪音对台词的干扰了。

没看了一会儿,她捂着耳朵就直嚷嚷。

“吵死了,吵死了!她们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辙,水婶又捅了丈夫一下,“他爸,你还得调一调,这噪音孩子受不了。”

跟着就唉声叹气地念叨。

“这电视这事怎么了?刚买来的时候挺好啊?怎么现在越来越不清楚?小武那小子卖我的,不是有毛病的处理货吧。”

而因为水庚生动手,电视再次恢复花白,被打断了兴致的水澜没好气了,就同样拉不出屎来赖茅房地抱怨。

“妈,要我说,都赖您。谁让您图便宜,非找洪老三买的,这不,便宜没好货吧。”

水婶当然不爱听了。

“瞧你这话说的!再便宜也二百多块呢!便宜没好货?那不成!真要有质量问题,我就得找那小子换个好的!”

而这下子水清一听也不干了,她得替洪衍武伸冤哪。

“哎呦,妈,就没您这样的。当初可是您嫌商店里的电视贵,想买手里又没有电视机票。我才开口求的小武。人家那电视可是正经的‘牡丹’,商店小五百呢。卖咱这么便宜还有什么可挑的啊?说是走内部渠道,不定搭了多少人情。再说,人家给没给你发票啊?真要有质量问题,那也得咱去找厂家啊。再说了,退一万步讲,现在一张电视机票就能卖个几百块啊。您这都能怪上人家,可真是得便宜卖乖……”

而见两个女儿都数落自己,水婶就更恼羞成怒了,面子下不来,索性连珠炮似的开始对大闺女发作。

“怎么着,你这是说你妈呢?我还告诉你,不管怎么说,谁卖给我的东西,谁就得管到底。冤有头债有主,出了事儿老太太我不找小武子找谁?你别成天的胳膊肘外拐。”

“对了,我还没说你的事儿呢。你像是在‘北极熊’上班的人吗?别说罐头、果汁没见你拿回来过,找你要点吸管穿门帘子都没动静。你还干部呢?不如个工人。”

“还有,你都二十七的人了,说话就奔三十了。你自己的事儿怎么不知道着急啊?别人家那早该生自己的孩子了,你还在打独身,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得,这下连水涟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出于对大姐的亲昵和对洪衍武提供琼瑶的感激,她必须坚定地站在水清一边。

“妈哟,您可别听我二姐的!怎么说风就是雨呀。什么电视有毛病啊?懂不懂?这是因为咱们周围电视多了,估计是相互抢信号抢的。”

“您也别胡搅蛮缠数落我大姐,我大姐是干部,不是小市民。哪儿能胡乱往家拿东西?那不犯错误啊?让底下工人看见成什么样了。再说了,小武哥和泉子哥,也没从厂子里拿过东西啊……”

“最关键的……不是我说您。您怎么能当着孩子无所顾忌的胡说呢?晓影都五岁多了,越来越明白,您说话真得注意点……”

好嘛,仨闺女啊,都跟自己杠上了。这水婶还不邪火横生啊?

不管谁有理谁没理,她心里都憋屈,都委屈,觉着自己含辛茹苦是拉扯了仨狼崽子。

情绪一泛滥,眼瞅着就要自艾自怜地落泪。

可也巧了,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水涟偏偏想起了一件事。

结果不但攻克了电视信号的科技难关,也一下化解了水婶即将哭天喊地的悲情。

“爸,我想起来了。我们同学说,他家电视一不清楚,就让他爸手握在天线上,然后一下就清楚了。为这事儿,他还问过物理老师,老师说人体就是电容,也可以增强信号。不行的话,您也试试吧……”

还甭说,这主意倒真绝。

被电视信号折腾的一头汗水的水庚生听罢,单手拎着天线,在空中一转,电视画面立刻就清楚了,“刺啦”声也小多了。

水家全体女性不由集体鼓掌。“好,效果好多了!”

可好是好啊,却真的一点不能撒手。

水庚生刚一撒手,雪花立刻就飘下来了,噪音比先前还大。

水婶立刻歪着嘴叫。

“他爸,赶紧弄好喽。你比天线好使。”

被电视信号折腾出一头汗水的水庚生也只得再次抓住天线。

“这回怎么样?”

嘿,立竿见影,水澜马上回应。

“好啦,好啦,您千万别再撒手啦。”

水庚生却不禁苦笑起来。

“不会老这么抓着吧?这还带着电呢,我握着,手有点麻啊。我说涟儿,你们同学的爸爸是怎么办的?就这么一直拎着吗?”

水涟只有无奈地摇头。

“对,麻是常事。可没辙,一撒手它就回去。”

但更绝的是,她歪头想了一想,居然很认真地又说。

“不过……不过听说,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他爸还有个办法代替。就是往天线上挂两三斤生猪肉……好像也能管用……”

这话一说,别说水庚生的鼻子差点没给气到脑瓜顶上。

屋里一干女性,也全都笑得不能自制了。

第七十九章 惊呼

想当年,供着祖宗牌位才不过用些小米和饽饽,水婶自然舍不得拿两三斤的猪肉来伺候“电视神”。

所以穷人穷办法,这份苦差,就得由家里唯一的男人水庚生来担着。

可别看水婶没什么文化,但她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主儿。

她居然都敢打公用电话痛斥电视台。

非跟人家说,放电视剧应该一晚上放个十集八集的,你们老跟羊拉屎一样抻着人,忒缺德。

她又哪儿会怵头跟洪衍武办交涉呢?当然是怎么对自家合适,她怎么来了。

所以几天后,3月13日这个礼拜天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水清就惊讶地发现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个稀奇古怪的竹竿子来家里串门来了。

“哟,你们俩这手里什么东西?”

瞅着那竹竿子尖儿上绑住好几根铝管儿和铜管儿的,尾巴上还挂着一大团的电线,水清实在是看不出所以然来。

陈力泉的回答更是完全让她没有想到。

“姐,这是户外天线,给电视用的。你们家电视不是不清楚吗?我们俩就找人订做了这个,等接上了就清楚了。”

于是吃惊的同时,水清也免不了犯迷糊,说话都结巴了。

“哟,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这事儿……谁跟你们说的啊?这也太……太麻烦你们啦……是不是……”

而就在这时候,不用水清再查问,作为幕后操手的正主儿就主动露面了。

水婶从厨房里一探头。

“这事儿我说的,我让他们来的,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是他们应当应份的。”

而当她隔着老远一看见洪衍武他们带来的东西,脸上却全是不情愿。

不为别的,这老太太对新鲜事物打心里有一股天生的抵触。

“我说小武、泉子,你们这玩意儿真管用吗?可别弄不好,再来个猴子捞月,白忙活啊。”

洪衍武当场拍胸脯作保。

“绝对没问题啊,这可是东风电视机厂的师傅严格按照设计图给做的,就是出‘昆仑’电视那厂子。您别看简简单单就些铝管铜管组合在一起,可只要把这玩意高高地装在房顶上,接受效果特别好,这是科学。”

陈力泉还补充说明呢。

“水婶儿,我们刚给东院我干爸干妈那儿装完。有了这个,电视连一点双影儿都没有,就是清楚。您放心,水师傅再不用天天的假冒天线了。”

这样水婶儿才翻了翻眼珠子,带着勉为其难的劲儿,点了点头。

“反正我也不懂,你们说行,那就先试试吧。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不好使,我可不依。你们还得给我想办法,什么时候解决了什么时候算完。”

好嘛,事实真相这一揭开来,水清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特别是母亲某些过分的言语,当场让她是面红过耳啊。

就为这份不讲理,她都有点急眼了。

“妈,您可真行,还真找人家去了!什么应当应份的?这压根就不关人家的事儿,帮您是情分,不帮才是本分。您真好意思的呀!”

跟着低头就摸兜儿。

“小武,泉子,对不住啊,我妈脑子糊涂,给你们添麻烦了!姐谢谢你们!你们为这事垫了多少钱,姐给你们。不许不要啊。”

可她急,水婶儿更急。

当场就从小厨房里奔出来了,过来就按住水清拿钱的手,把她往屋里撵。

“这都是我已经说好的事儿,你捣什么乱啊你?你糊涂我糊涂啊?快回屋忙和你自己的去。哪儿还都有你……”

水清也不干,拼命挣扎。

“妈,这事儿您亏不亏心啊,够麻烦人家的啦,您还想让人家帮忙带贴钱啊……”

好嘛,理念相悖的娘儿俩,这又针尖儿对麦芒的干起来了。

别说把屋里写作文的水涟给招出来了,隔壁几户邻居也有探头探脑的了。

洪衍武一看,觉得不是事了,怕扩大事态,赶紧来劝架。

他当然得先紧着哄水婶。

“婶儿,婶儿,您别生气。我清儿姐人大气,可是不懂行市。说白了,这东西就一点工业边角料,靠别人友情支持做的,根本不值什么。我还能要您钱吗?开玩笑呢。您放心,这点事儿说开了就完了,您娘俩也别为这个互相计较了,不值当的,对不对?”

跟着就故作夸张的一个劲嗅着鼻子。

“哟,这什么味儿啊?真香啊!您今儿蒸包子啊?还茴香馅儿的。不瞒您说,有日子没吃这口儿了。不跟您见外,我们可得蹭您几个啊。”

嘿,这下把台阶送到水婶儿脚跟前儿,她可得理了。

先是冲洪衍武满应满许,“嘿,兹要你们把问题给我解决了,包子不但管够,还有粳米粥呢。”

然后得意的扬起下巴颏,冲水清一哼。

“听见没有,我不白使唤人,还管包子呢。瞧人小武多明白事理,就你个臭丫头小心眼。”

哪知道水清一开口就把她话给堵上了,揭破的真相说得她直脸红。

“妈呀,您没事吧?您也不想想,小武他们什么没吃过?天天白送您的菜丝肉丝又有多少了?这是跟您客气呢。一个茴香馅儿包子,您也宝贝似的挂在嘴上?”

眼瞅又要起争端,好在洪衍武可不肯坐等功亏一篑了,他紧着冲水清挤咕眼。

一边口称“姐姐,我可没客气啊。真是想吃了。我和泉子中午至少得一人五个。”

一边又假借派差事来支走水婶。

“婶儿啊,咱就甭耽误工夫了,您赶紧把梯子给泉子找来,您好继续做您的饭去。要不等大叔回来,见桌面是空的,可该埋怨您了。我们干完了也就饿了不是?”

这样水婶儿才终于瞪了闺女一眼,转头带着陈力泉去了。

只是走的时候老太太还有些气不平,嘴里可没拉下数落。

“这丫头,哪儿是我亲生的啊?老跟她妈抬杠,就知道跟妈耍威风。”

没想到洪衍武顺口还敲上了锣边儿。

“婶儿,抬杠也是一种乐趣。不是谁跟谁都能抬的。你们这才是亲娘俩呢。”

得,这句话总算把老太太逗乐了,一股怨气儿就此化为无形。

可到这儿,调解工作还不算完。洪衍武还得继续宽慰水清呢。

洪衍武的意思是,知道水清是替他们着想。

可他也表示,这点事就是捎带手办的,反正自己家也正巧要按电视天线,就是觉得没什么才没告诉水清。

什么都不冲,冲着他们间的情分,难道还过不了这点事儿吗?

反倒是水清,实在没必要跟水婶争执,哄着老太太高兴就完了。

她非当面锣对面鼓分个明白,让老太太下不来台,这又何必呢?

总之,这份热情、真挚和周到,让水清听了不能不感动。

所以大姑娘也没废话,根本不容洪衍武再客气,就掏钱指派水涟去副食店买酒买熟食去了。

还甭说,户外天线这东西还真管用。

自洪衍武扶着梯子,由陈力泉上房把天线调到了正确的角度后,电视画面中的雪花、杂音还真的都绝迹了。

特别是京城电视台贼清楚,一点双影都不带有的。

给屋里负责看画面质量的水清高兴坏了,乐得拍巴掌的直说好。

可就在洪衍武喊着问水清最终意见,能不能把天线固定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屋里却突然传来水清“啊”的一声惊呼。

下意识间,洪衍武还以为她看见了老鼠呢,赶紧开门而入。

没想到水清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等他唤了她好几次之后,她这才嘴唇颤抖无比慌张地指着电视播放的新闻画面,扭头压着声儿告诉他。

“小武……小武,我……我在电视里看见晓影的爸爸了,他……他现在是市长秘书!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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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百分之十

怎么办啊?

凉拌。

这就是洪衍武的回答。

当然,他可不是成心拿水清打镲,他的意思其实是要水清保持冷静。

于是为了帮助她认清局面,反过来,他又接连问了水清好几个问题。

“清儿姐,你真的看清了吗?会不会认错?”

“好,就算市长身边真的是他,可他知道晓影在你这儿吗?就算他知道孩子在你这儿,也未必找你来要孩子啊?否则当初他干嘛扔下母女俩啊?”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找上门来找你要孩子,可他也没办法证明,他是晓影的亲生父亲啊,对不对?”

“所以说,姐姐,你这可真有点自己吓唬自己了。有人可统计过,说人生的担忧,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没必要的,你自己琢磨琢磨呢……”

一句句话赶话说到这儿,水清自己都乐了。

对啊,既然连个苗头都没有,那急什么急啊?不纯属是瞎着急嘛。

她是越想洪衍武的话,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

人家这才是旁观者清呢。

像这种杞人忧天的事儿,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由此可见,什么事都是关心则乱了。

所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她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刚才升起的心慌意乱则全扔在脑后边去了。

至于水家的电视信号问题,此后也是真解决了。

仅有的后遗症,除了刮大风的时候,水庚生偶尔得搬梯子调整一下天线被吹歪的角度,这方面就再没有什么可糟心的地方了。

当然了,对水家房上旗杆一样的天线,邻居们看着新鲜也是肯定的。

便有不少人来打听使用效果和安装价钱。

但对这个,水婶嘴上可就没有把门的了。

她有什么说什么,不但一通显摆信号多么好,还炫耀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白给自家装的。

结果弄得好些邻居也去找洪衍武、陈力泉要他们帮忙装天线。

尽管各家各户登门时都没好意思要求白装,可说到价钱时,也都没忘了顺带提一提水家的情况。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既然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俩总不好太厚此薄彼吧?

那得了,洪衍武便索性连东院带西院,统统都自己大包大揽应承了给白装天线。

这一共十一户,那就是二百多块啊。

这才换得大家的喜笑颜开和交口称赞。

只是为了这事儿,水清自然更觉得过意不去了,关上家门又不免对水婶好一通埋怨。

而她自己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好办法补救,最后只能用挂历精心做了两个纸钱包,送给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算是聊表歉意和谢意。

说起纸钱包这东西,也是这一年在“北极熊”的女工里刚刚流行开的时尚。

用“大美人”挂历当封面,里面分出了若干层,外面还钉上了一颗纽扣,装个十几块的“身家”,还挺像那么回事。

水清更是心灵手巧里拔尖儿的,她不但学一次就会了,而且因为知道陈力泉喜欢岑冲,她还特意把电影中“小花”的笑脸,折在给他的钱包正中当封面。

等轮到再给洪衍武折呢,她用的可就是《虎口脱险》的经典镜头了。

身着乐队指挥斯丹尼斯拉斯骑在油漆匠奥古斯丁的诙谐画面,也是相当符合洪衍武爱开玩笑的性情。

所以最后折成的成品一亮相,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看了挺喜欢,各自赞不绝口,也彻底掀起了观音院两个院各家各户的集体效仿。

过去的流行就都是这样,人带人,人教人,像传染病一样迅速普及。

根本不用质疑,就照这种传播速度,用不了多久,这玩意必定会成为全城风行的手工玩物。

总而言之,日子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挨个给各家邻居上房蹬瓦,和院儿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裁剪挂历中,不经意飞快地朝前滚动着。

伴随着火烧五分钱一个,棒子面一毛二一斤,土豆一毛五一堆儿的日常,转眼就又到了三月底。

可就在老苏和俞宛妤又给东西两院的邻居们下了喜帖,大家开始期待“五一节”到来,观音院添丁进口,要喝这一对半路夫妻喜酒的时候。

偏偏冷不防天上突降一个大霹雷劈中了水清。

敢情3月25日下午,就在台湾电影《搭错车》在京城影院开始公映的这天。

水清已经淡忘的事儿,她头几天最担心的情况,竟然真的发生了。

居然真的有人代表水晓影的生父罗阳来“北极熊”找到她的头上,索要孩子来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当场就让水清整个脑子都懵了。

她真的没想到,百分之十的偶然概率居然就让她给赶上了。

这就应了民间官位流传的那句话了,“重大的事情其实都是有预兆的,而人的悲哀却在于往往会忽略了这些预兆。”

好在孩子给不给的,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事儿,还且有的磨,有的商量呢。

于是草草应付过这个场面之后,水清就跟厂里请假火速赶回了家里。

同样的,惊闻这个消息,水婶也是当场震惊啊,那真是麻爪了。

谁能成想,好么样儿的,会有这么一出噩耗传来啊。

所以水婶手足无措下,着急忙慌的一个电话就把还在班儿上的水庚生和水澜给叫回来了。

最终不但水家全员先后赶回来开会,就连早早下班,在小厨房里正练刀工的洪衍武,也在水清的极力坚持下给请过来一起参与商量。

当然了,除了被陈力泉抱走看电视的水晓影,聚坐在这屋里的水家五口人,就没有一个不愁闷的,气氛凝重至极。

平日极为节俭的水庚生,简直跟不过了似的。

直接撕开了一包新烟,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着。把整个屋里的空气都熏成蓝的了。

水婶则是龇牙咧嘴地唉声叹气,眼神飘忽。

水澜和水涟这俩丫头呢,都是一个劲地叫嚷。

“这个时候想起要人,早干嘛去了?不给!不给!”

不过话说回来,还就是洪衍武算是理智的,还能和水清商量点正事儿,否则就光剩下情绪化的宣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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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合计

有些细节的问题,洪衍武觉得必须得先搞清楚,于是毫不客气的开了口。

“清儿姐,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孩子的生父去厂里找你了?他是怎么知道孩子在你这儿啊?还直接找到单位去了?”

“嗨,其实我没见到罗阳……哦,罗阳就是晓影的生父。今儿来厂里的呢,是两个女的,一个三十六七自称是罗阳的继母,一个二十初头,自称是他的表妹,说是代表罗阳……”

水清正说到这儿呢,水庚生已经忍不住插口骂上了。

“代表?这种事儿也能代表?别听她们那一套,这空口无凭的。难道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水婶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等等,清儿,你说那姓罗的继母多大?三十六七?好家伙,那姓罗的和你们是一届的吧?那他的父亲不得五十多了?居然娶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人当填房,他也怪好意思的?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水澜则毫不犹豫地接了下茬。

“这还用问么?肯定是个大干部呗。其实这有什么呀?您忘了,想娶我姐的,不还有个五十多的林业局局长呢吗?那局长的孩子估计也和我姐差不多大了。”

得,没法谈了。

这话一说,水清发现洪衍武抬眼看她,登时臊得满脸通红。

就连水婶儿也不禁急赤白脸,好一通数落水澜。

“你这丫头,瞧我不撕你的嘴!这种没边没影的事儿,哪儿有瞎说的啊?不就是有人提过一嘴嘛,你姐连见面都没同意。这要传出去,你姐还见不见人了?”

随后又一转头“小武,小武,你可……”

洪衍武知情达意,立刻作保。

“婶儿,您放心,这种事儿我绝不会传去。外头要听见别人说闲话,我也得堵她们的嘴。清儿姐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

跟着,他岔开了话题,又来催促水清。

“清儿姐,咱还是赶紧说正事吧。这罗阳到底是怎么知道晓影在你这儿的呀?这么多年一直没动静,怎么突然就来找了?”

这样才算是解决了水清的难堪,让她能够捋清思维,重归正题。

“嗨,小澜有一句倒是没说错,那罗阳的父亲好像真是个大干部。我听罗阳继母说,罗阳是家里的独子,当初把罗阳突然调走,就是因为他父亲要起复了,组织派他去照顾他父亲的生活。”

“只是因为当时罗阳父亲的审查还没有完全结束,所以罗阳是在不能与外界联系的情况下,陪着他父亲过了半年软禁生活。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复习了文化知识,在恢复高考的时候,才考上了大学。”

“但罗家不同意罗阳和晓影妈的事儿也是真的。罗阳父亲认为他们之间没有真感情,是特殊情况下凑合在一起的,以后会后悔,就想要他们一刀两断。所以这事儿就一直拖着。直到罗阳上完了大学,又找好了工作,还在执意坚持,家里才勉强同意。”

“嗯,好像是去年,罗阳就跑到我们当年插队的地方去找晓影妈。没想到却得知了晓影妈的死讯和产下了晓影的消息,而且瓠粱沟好像因为什么自然灾害毁了,和别的村合并了。他一时还找不到具体的知情人,也就不知孩子的具体下落。”

“后来他是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费了挺大的工夫和时间,才七扭八绕找到了原先的生产队长。这才知道了晓影妈去世后把孩子托付给我的事儿了。”

“反正吧,从代表罗家的这两个女人由轻工业局的人陪着,我们厂郭书记也笑脸相迎就能看出来,罗家的官儿确实不小。另外她们走的时候乘坐的是红旗轿车,看那架势就不一般,所以他们才能把具体情况调查的这么清楚。现在找到我头上,提出要晓影,也是有底气的很……”

这话一说,屋里就不禁都沉默了。

不为别的,老百姓怕官儿,特别是大官。

别看京城人嘴里成天什么局长、部长不当回事。

真出了事儿惹着了这样的人家,小门小户也照样怵头。

像水庚生就忍不住地喃喃自语上了。

“完了完了,这下‘虾米’了。红旗那是部长待遇啊?你说罗阳还在电视里待在市长的身边,这……这样的人家,咱小老百姓哪儿惹得起啊?”

水婶也是一脸灰败。

“那……那就没辙了?清儿啊,那你什么意思啊?难道由着她们一句话就得把孩子带走啊?咱们都养活这么大了,这不能一夜之间就变成别人的孩子吧?”

哪知水澜的态度倒是因为罗家的背景转变了,竟主动打起了退堂鼓。

“妈哎,我看没辙,人家有权有势,现在找你要,你能不给?晓影本来就是人家生的,她姓罗不姓水。何况听我姐这么一说,人家似乎也不是有意抛下晓影的,当初不是不知道吗?这叫不知者不罪。”

倒还是年纪最小的水涟尤不服气,哼了一声就说。

“什么啊,晓影现在就姓水,跟我一姓。什么不知者无罪?我就知道,没我姐,晓影的小命早没了……”

岂料她的话马上横遭水澜的呵斥。

“小涟,别打岔!你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是赌气的事儿嘛。”

跟着她又继续去说服大家。

“我不说别的,你们都想想看,人家为什么这么威风八面的找到我姐单位去啊,不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我姐压力?我姐还能怎么办啊?还要不要前程了?不给?不给人家有的是办法治你,厂领导能不听人家的,光给你穿小鞋就够你受的……”

得,这话一说,水庚生老两口彻底变了脸,他们还没想到这一层呢。

但就在这个档口,水清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她似乎已经有了准主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要说这事儿让我真正犯愁的,倒不是怕罗家的官大势大,而是情理难全。咱先说理,咱把晓影从那么小养到这么大,盼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负孩子亲妈的临危托付,让孩子幸福,健健康康长大嘛。罗家是晓影的亲人,他们要能骨血团聚自然是好事。只要孩子能过得好,咱们还有什么说的?”

“可说到情,我这心里也难受极了。晓影跟咱们也五年多了,我怎么舍得?我就在想啊,要是今后下班回家听不见孩子喊我妈妈,我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而且这么多年我也看见了,咱们全家人都疼这孩子啊,我舍不得,您二老更舍不得……”

这话触动人心,水婶儿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水庚生也是眼窝湿润,不禁长叹一声,“哎……”

然而水清的语气又骤然认真起来。

“另外关键的问题还有一样。孩子的亲人让我实在不能放心啊。爸的那句话说得好,这种事儿哪儿有代表的呀?罗阳是孩子生父,他不露面,找两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亲戚就想要孩子。我能给他么?真这么轻易把孩子交出去,我对不起晓影的妈啊。”

“还有那些说辞,听着似乎是那么回事,可那都她们自己说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样,谁能真正知道。另外就是孩子的爷爷,要不是因为他,这晓影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啊。现在孩子又没妈了,他们能真心对孩子好吗?而这些事儿我必须得先搞清楚,否则,我是不会把孩子交出去的……”

水清的语气无比坚定,一听就知道她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为此,水庚生和水婶对望了一样,眼睛里也多少有了些神儿了。

只是偏偏水澜却极其不合时宜的来破坏气氛了,语气充满了不屑。

“姐,你这话说得太早了。晓影毕竟跟罗家有血缘关系,你就是不想给可能吗?人家对孩子再不好,那可是亲生的。你能怎么样?弄不好上法庭去,法庭硬判,也得判给人家。”

得,屋里的其他人立马遭受打击,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又都不佳了。

水婶甚至叫出了声儿,“上法庭,这种事儿也能上法庭?”

好在这时候洪衍武终于发话了,最后又给大家托了底。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养育之恩养育之恩,光生重要啊?养和育才重要呢。那是一把屎一把尿担惊受怕的工作。再说孩子又不是小狗,谁想牵走就牵走啊?也得听听孩子的意思。”

“最关键的是孩子的户口在咱们这儿呢,水清可有孩子的合法领养手续。绝不可能随便来个人,生称是孩子生父,晓影就得跟人家走,那姓罗的能拿得出实际证据来吗?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什么有效的检验血缘关系的办法。”

“所以说,这事儿主动性还是在咱们这儿,即使上法庭也不用怕他们。只要水清不想给,她就是孩子的妈。您家里只要拿准了主意,有个统一意见就行了。”

“至于其他,您们请放心。回头我先找人打听打听那姓罗的路数,看看这家人的底细。咱们再跟他们好好谈判。就是孩子认祖归宗了,也不意味着晓影就能忘了水家的养育之恩。养母也是妈,过去的姥爷姥姥,还是姥爷姥姥,不差什么的。”

“如果谈不拢呢,清儿姐的工作问题,真要因为这事儿出点什么岔子,你们也不要担心。因为这事儿既然我姐找我来了,我就不可能袖手不管。我还会再想办法,给她找着出路。再大的官儿他也不能全管吧,谁也做不到只手遮天?您二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水庚生老两口对视一眼,不由双双对洪衍武露出了柔和而感动眼神。

这还是第一次呢。

就是水清和水涟也是带着宽慰,看向了他。

可就这个时候,水澜竟又来浇了瓢冷水。

“哎,洪老三,我怎么觉得你吹起来没边啊?你好像就什么都懂,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切!万一有个意外,你付得起这责任嘛?”

“要我说,最好别鸡蛋碰石头。顺着人家有什么不好?咱们养了晓影五年,罗家不可能不意思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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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突然袭击

洪衍武给水清家谋划得挺好,不可谓不周到。

只是刮风下雨,要是都能按着人所预测的来,就无所谓料想不到了。

若是遇到的问题,都能按着准备好的一步步来,也就没有出其不意这一说了。

这不,水家开过家庭会议不过两天,洪衍武才刚把打听罗家的根底托付给杨卫帆。

3月27日周日这天,罗家那两个女人就来了个突然袭击,反倒先一步坐着红旗车找到福儒里观音院来了。

而这次她们居然还从派出所里“抓”了张宝成当听差使唤。

这是既有让管片儿民警为他们引路上门的意思,也有让其从旁辅助劝说的用意。

更是不免有她们故意炫耀身份和特权,借此好显示出罗家的能力之大,她们又是多么的势在必得,来势汹汹。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偏偏这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临去“张大勺”家之前,陈家的水管突然爆了。

为了这个,洪衍武就让陈力泉骑车先去给老爷子买吃食去,他自己留在家里负责修理水管,打算随后再追去。

这样他就恰逢其时赶上了水家接待这两位不速之客。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临场给镇着,才算让水家人没乱了阵脚。

否则的话,只凭两个女人摆出的局面架势,张宝成苦笑连连的神情,和出于自身的慌张和举着无措,就已经几乎注定水家人面对权势的威慑,会溃不成军了。

“感谢你们一家人多年来对晓影的关照。将来晓影长大后,我们一定让她记住这一切。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在经济上尽量给与补偿,表示我们的歉意。两倍,三倍都是可以的。你们看看,是不是算一下这些年的抚养费啊?”

谈判的现场,是罗阳那个“小妈”先开的口。

这豪迈的口气立刻就让水家人大吃了一惊。

只是这话里却也暗藏着埋伏呢,她这是要先把交涉方向给定下来,在用利诱带节奏呢,官场的惯技。

而罗阳那个“表妹”呢,眼瞅着水家人一时愣住了,更是按照套路,配合默契地随杆儿上。

“哎,你们可不要客气。没关系,除了经济方面,有什么其他要求也可以提,我们都会尽量帮忙。比如说工作调整啦,又或者搬进单元房,怎么样?尽可畅所欲言。”

还真甭说,她们下的饵还真诱人。

除了水清和带着水晓影躲到隔壁邻家的水涟,无论是水庚生、水婶儿,还是水澜都不免唯唯诺诺,心神恍惚。

没办法,这就小老百姓的局限性。

面对生活里自己难以克服的难题可以被轻易解决的机会,大部分人都无法保持镇定。

只是洪衍武可不吃套路,立马横插了一杠子,让对方的诱导功败垂成。

“不管水家人有没有困难,缺不缺钱。当初他们领养孩子的时候,可根本就没想到有今天。你们就是给多少补偿,也弥补不了他们一家人在感情上的痛苦。所以怎么补偿,还是稍后再谈吧。倒是有些更重要的事儿,孩子的养母认为有必要先交涉清楚,再决定孩子是否交还给你们。”

好,这番话真到位。

既捧了水家人,又不动声色地让水清得到了主动权,她不由对洪衍武发出了感激的目光。

而罗阳“表妹”看到本来已经张口欲言的水家人,差不多都因为这番话冷静了下来,却不高兴了。

眉毛一挑,就当场责问起洪衍武来。

“你谁呀?听你这话,你也不是这家人呀。那你在这儿干嘛?”

跟着她一指张宝成,“那个那个谁,这无关人等,还不肃清出去啊……”

而就在张宝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尴尬之中。

洪衍武却镇定自若的回答。

“我?我不是无关人等,我是他们邻居,这家的事儿我都清楚。而我之所以能在这屋里,是孩子养母把我请来的。所以既然你们谈的话题有点走偏,我当然得提醒几句。这没毛病啊?”

水清马上出言附和。

“对,是我请他来帮我们拿主意的。何况晓影打小也没少吃人家和人家的,从幼儿园回家还是他天天送呢。对于孩子的事儿,他当然有权力在这儿说话。”

这样对方就没了词,不得不露出悻悻然的样子,暂时隐忍了。

张宝成呢,也总算顺带着松了口气。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随后的争论焦点却更不可调和。

因为水清要和孩子生父、爷爷见面,并要他们对抚养孩子做出一系列的承诺和书面保证的条件,是这俩娘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样双方就开始了推磨似的言辞交锋。

罗阳的“小妈”喜欢用大道理压人。

她声称罗阳父子的工作很忙,顾不到这件事才委托给她们来办的。如有必要,她们可以交给水清罗家父子的亲笔委托书。可真要打扰了父子俩的工作,那是人民群众的损失。

而罗阳的“表妹”则拿血缘关系说事。

声称孩子是罗家的亲生骨肉,难道他们还会对孩子不好?国人的老话,血浓于水啊,肯定是比水家对孩子还要好。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连张宝成这次也躲不了,迫于“狗腿子”的身份,不得不为罗家说话,劝水清回心转意。

可偏偏水清还认准了死理,非坚持如此不可,心意一点不带动摇的。

结果说得口干舌燥之后,罗家两个女人见实在不成,又改了路数,换成威逼了。

罗阳“小妈”开始提醒水清要为她的前程考虑。

那意思是别撕破脸,否则就会对她的工作和组织关系不利。

罗阳的“表妹”则面露轻蔑出言讥讽。

说千万别贪便宜没够,想着用要挟坐地起价,否则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下弄得张宝成愈加尴尬,再没法从中掺和了,只能乖乖站边上去了。

而就在水清被堵得哑口无言,水家老两口听得面色大变,既生气,又担心的时候。

还是洪衍武,来为水清“拔闯”了。

“你们这样就过分了,我听着都来气。首先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水家要图这点好处,当初就不会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把孩子留下来。孩子养母现在跟你们谈的也不是补偿问题,是如何保障孩子回罗家之后,还能得到足够关爱的问题。你们这么说,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次,你们也别老拿孩子爷爷、爸爸工作忙,脱不开身说事,也别一口一个骨肉至亲怎么怎么样。因为一个人要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能指望他把公事放在心上?何况工作是做不完的,我就不信,他们连抽出一点时间和孩子的养母见面都做不到?”

“当然,或许孩子的爷爷、爸爸,真是以公为重,不存私念的圣人,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可要是这样,孩子就更不能给你们了。因为跟着这样的圣人,孩子就得受罪啊?还不如留在水家,这么过平凡的日子呢。”

“咱们不妨明说了吧,晓影这孩子打一落生就少人疼。听说孩子的亲妈是在破土炕上生下了她,瘦成了一把骨头,连口奶都没得喂她。而且是临死前跪在床前,磕着头把这孩子托付给水清的。骨肉至亲要真管用,这孩子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啊。”

“所以说,为了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孩子养母现在提出的要求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她必须得对这份承诺和孩子的未来负责。就冲这么多年罗家把孩子丢下不闻不问,她要求见见孩子的爷爷、爸爸,把孩子的事儿给当面交代清楚了,过分吗?就连捡个钱包还得防备别人冒领呢,就别说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了,这道理没错吧……”

洪衍武说的在理儿,可架不住有人听着刺心,有人不讲理啊。

罗阳的“表妹”立刻炸毛了。

“哎,你这人,又不关你的事?我们是跟水家商量呢,你别老越俎代庖、指手画脚的行不行?我跟你说,我们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罗阳的“小妈”也装腔作势。

“你这个同志不知好歹啊。领导是你能冷嘲热讽的吗?我提醒你,民警同志可就在这里呢,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任。再这么胡说八道的,我们可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到此地步,张宝成也不由一声呵斥。

“小武,你注意点你的措辞。不该说的话别说,你怎么净添乱哪!忘了春节时候,我提醒你的话了?老老实实的,就干你自己该干的事儿,听见没有!”

别看张宝成横眉立目吼着,可洪衍武却心知肚明这是好意,因为这小子一直在给他打着眼色。根本就是怕他没必要的被牵连进来。

春节时候喝酒,他还和邢正义、赵振民一起着重提醒他,今年治安情形严峻,千万别惹事呢。

可问题是,这种垦节的档口根本不能退,几句话就能决定水晓影的未来。

就凭水清可怜巴巴、无比信任的眼神,他一个大老爷们,又哪儿能忍心抽身事外,袖手旁观啊?

于是他就跟没看见似的,硬生生顶了过去。

“我不过就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你们犯不着这么上纲上线,大动肝火的。现在也不是‘运动’时候了,随便扣我个帽子,我就得倒霉啊。我说什么了?不过是怕领导疏忽大意,举措失当,让人误会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我才是真心为领导考虑啊。这要真传出去罗家为了抢孩子,故意为难孩子养母一家的流言蜚语,那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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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养儿难

洪衍武的话,当场让张宝成大惊失色。

他心里则是默默叫苦,生怕罗家人为这个急眼,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呢,还别看罗家的两个女人眼里出现了怨愤的神色,狠狠盯着洪衍武,明显被这些话给敲打疼了。

但她们还真没“翻车”,似乎也对这个问题确实有所顾忌。

特别是罗阳“小妈”,反倒避开了这个话题不谈,而是强做平心静气来质问。

“到底是谁在难为谁啊?我就没听说过,天下还有养父母来检验亲生父母的资格的事儿。无论怎么说,这孩子是罗家的骨血。难道罗家领回自己的孩子,还得跪下来求你们吗?”

知道洪衍武替自己承担了莫大的压力,水清这次就抢着接话。

“就算你们跪下,也不代表你们有诚意啊。晓影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我们一家都爱她,关心她。我敢说,我们对孩子的爱超过你们。如果允许孩子自己选择亲人,她一定会选择我们。”

这话挺给劲,罗阳的“小妈”立刻就有点克制不住羞恼了,声音立刻拔高。

“我们该说的说了,该谢的谢了。你们还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并不想把事情搞僵。否则的话,我们为什么好言好语和你们商量?你们要再这样,我就……”

别说,这娘们还挺有脑子,就在这个档口,她突然有了新主意。

眼睛一亮,本打算威胁的话锋竟随之转向了。

“……好吧,你们不是一直再说,自己都是为了孩子着想吗?那既然是这样,你们就应该无条件的把孩子交给我们。因为无论从经济条件讲,还是教育条件讲,罗家能给孩子的,肯定远比你们给的要多。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一点总是没错的吧?你们又怎么说呢?”

得,这下可算说在软处上了。

水清顿时词穷,她的心念也随之受到了影响,脸上出现了动摇和迟疑的神情。

而就在罗阳的“小妈”自鸣得意之际。

偏偏洪衍武的脑子明白,他可不给这娘们再行蛊惑的机会了。

直接把话抢了过来,再次救了水清的场。

“咱甭老拿物质条件说事行吗?人的好坏岂能是由物质条件决定的吗?要真这样,又怎么会有我们的共和国?又怎么会有‘寒门出贵子’这句话呢?想必就连罗家也不会是什么富贵出身吧?再说了,孩子也不是小动物,她除了需要物质,更多的是需要关心、照料、温暖和亲情。”

“不说别的,晓影当初刚抱回来的时候,才几个月大,缺乏营养,身子骨弱得很,三天两头病。出麻疹,生水痘,长痄腮,头疼脑热拉肚子。水清又去了大学报道,很多时候都不在跟前儿。所以孩子病一场,在学校的水清知道了,就得跟着病一场。那是急的、熬的、跑的、累的啊。”

“大叔和大婶儿呢,也一样不轻省。孩子生病,大闺女又不在。俩人就只好一晚上不睡觉,倒着班的抱着、悠着。从天黑悠到天亮,又从天亮悠到天黑。我记着有一次,大叔因为睡不好觉,白天上班走神,给人剃头,一推子就秃噜了,为这个还挨批评,被扣了奖金。那回来也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熬着。”

“还有呢,最早的时候,孩子没指标订不上奶,那就得四处去赔笑脸的求人、去寻摸,得靠吃代乳品维持。大冬天的,水家全员出动,冒着天寒地冻去给孩子找奶。水清这个当妈的,更是不管刮风下雨,天冷天热,一个月必跑一趟杨村儿。就为了给孩子买新做出来的糕干粉去。”

“孩子吃鸡蛋也差不多,那得靠配给。过去一家就那几斤,所以水家人自打养活了晓影,大人基本上就与鸡蛋无缘了,每个月的鸡蛋全都成了孩子的。只要孩子吃了,全家人跟着高兴。水家自己的几个孩子谁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啊!”

“这还不算,凡是孩子都喜欢听故事,爱玩也爱闹。大婶儿这个当姥姥的,大夏天的中午也不睡觉,一边摇扇子,一边讲故事。孩子听故事的时候,嘴里必叼个小哨子。老太太讲困了,声儿一下去,哨声准响,兹要一响,故事就得接着讲。要是孩子要骑马呢,当姥爷的没二话,趴地上就当马。要是孩子要爬山呢,老两口就轮流让孩子踩着肩膀上脑袋顶。”

“是,这一家子人的日子是不富裕,可他们真是把晓影当成自己的心头肉。别说把能给孩子的都给了,就连不能给的也给了。水清为了养活这个孩子,不但坏了自己名声,还丢了学业和前程。甚至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就连颜面也不要了,心甘情愿当了菜贩子。这是多大的代价?多大的付出?一般的亲生父母也做不到啊。”

“说到这里,我倒想反过来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那这孩子的两位血肉至亲,给孩子喂过几口奶,洗过几回尿布,哄过几回孩子哭啊?就是到了现在,孩子的爷爷和爸爸,又为什么连面儿都不肯露一下啊?”

“俗话说,养儿难,养儿难啊。你们以为养个孩子容易哪!那不是花几个钱的事儿。晓影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那是水家全家多少个日子,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换来的。他们是又怕孩子冷,又怕孩子热,又怕孩子饿,又怕孩子渴。但凡这院儿里的人,哪个不是看在了眼里?”

“可如今倒好,你们来了张口就要把孩子带走,还敢说不给你们。就不是真心为了孩子着想。你们有资格说这句话吗?你们怎么把这事儿想得这么简单?你们又知道这一家子,为这事哭了多少回啊?他们不是不想给,是怕给了你们,让孩子受委屈!”

洪衍武的话实在太触动人心了。

听着他的话,水家的人的眼睛不但全湿了,水婶儿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不停地抹着眼泪。

水清也想起了那些困难日子里的往事,颇有些自责地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爸妈。

这副情景别说把旁边的张宝成感动了,偷偷擦拭了下眼角。就连罗阳的“后母”也变得哑口无言,再难说出什么有异议的说辞。

可俗话说得好,瓜子仁儿里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儿都有。

这世上还真有没长着心肺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罗阳的那个“表妹”居然还说出来这样冷血的话来。

“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就别老说了,说来说去的不就这些事嘛。你们哭又有什么用啊?这还不是你们自愿的?谁让你们当初领养这孩子了?你们也没有得到罗家允许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可给水婶真气坏了。

刺激得老太太差点没从凳子上蹦起来,对“官派儿”的畏惧一扫而空,直接就“汆儿”了。

“什么?没得到罗家的允许?亏你说得出口,当时姓罗的都在哪儿啊?但凡有姓罗的懂点人事儿,孩子亲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撇下孩子走了啊?你这姑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还要脸不要了?”

要说啊,别看老太太气了,可这时候如果罗阳“表妹”为自己失言道个歉也就过去了,后面还能好好接着谈。

嘿,哪知这姑娘一点挨不了数落,她一翻白眼,跟着的话更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这老太太怎么张口就骂人啊?这是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那不是人力能抗拒的。你懂不懂?真没文化!我也不跟你吵,就事论事,这事赖谁啊?还得赖你们!你们就不应该把孩子带回京城来,应该送孤儿院去,要不然,哪儿会有这么麻烦!”

好嘛,这下激得水庚生也没了懦弱,怒火朝天地骂上了。

“哎,这可太不讲理了!你这,这还是人说的话嘛,禽兽啊!就冲你这话,孩子死活也不能给你们。就你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把孩子养好?打死我也不信!”

而罗阳“表妹”则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珠子。

“嗨!你,你怎么也骂人啊?真低级!”

水庚已经生气红了脸庞,彻底不管不顾了。

“我就骂你了。你一点人味儿没有,说你是人都便宜你了。你们也真够可以的。干出这种事儿来,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遭报应。”

什么叫猪队友啊?这小娘们就是。

在她无心的促使下,水家人同仇敌忾,坚定了意念,真成了铁板一块了。

摆明了,再要想说通他们心甘情愿交孩子,那简直就是做梦了。

罗阳的“小妈”来不及劝阻,眼睁睁的看着事情搞成这样,也只能是不甘地叹了口气了。

站起身来后,倒是尚能维持着姿态,高高在上地下了最后通牒。

“都别吵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别耽误咱们彼此的时间了。我看,还是走法律程序,咱们找法院吧!”

而这冷漠的话也让水清更为坚定,她毫不退缩的回应。

“好,那就去找法院吧。我们悉听尊便。慢走不送!”

可谁也没想到,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就在张宝成陪着两位不速之客临出门之际,洪衍武又冒泡儿说话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有句话我得劝劝二位,这事儿最好还是别见官的好……”

罗阳的“小妈”登时回过头来,眼神犀利。

“怎么?你是在求我?”

罗阳的“表妹”也一声嗤笑。

“后悔了?知道怕了?”

而洪衍武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先狐狸一样的舔了舔嘴唇,杀手锏才扔了出来。

“二位别误会啊,其实我就是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们两件事。第一,要想走法律程序,你们先得想办法证明孩子和罗家有血缘关系,才能立案。这一条,我们完全可以不认账,这就够你们折腾的。第二,这孩子可是私生子。据我所知,孩子的爹妈当初没领结婚证吧?这事儿呢,咱也别说传出去光彩不光彩,对罗家的声誉有没有影响。关键是很有可能涉及违法犯罪。谁知道当初有没有暴力强迫的情形呢?你们好好琢磨琢磨?”

“你,你,你……”

“我,我,我……”

罗阳的“小妈”和“表妹”是一起目瞪口呆了,仿佛看见怪物一样看着洪衍武。

因为她们这辈子都没领教过这么卑鄙无耻的一张利嘴。

这番言论可太有杀伤力了。

要论装孙子,要论不讲理,要论黑白颠倒,要论睁眼说瞎话,她们算什么呀?

真正的祖宗是这位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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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门外

“贫”是一门语言艺术,“装”是一门表演艺术。

无论掌握了哪一种本事,在言辞交锋中,都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效。

就更别说洪衍武这样一个“两门儿抱”的全才了。

那真是运用自如,无往而不利啊。

说实话,今儿这场谈判,这小子发挥出的水平,比起当年骂死王朗、气死周瑜的诸葛武侯也差不了多少。

他于心平气和、不动声色之间,就挤兑得罗阳“小妈”、“表妹”理屈词穷、憋屈难当,差点没气塞胸膛,当场吐血而亡。

可偏偏她们还发作不得,甚至就连后续报复都有所顾忌。

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就跟被打瘸了腿的耗子一样,灰溜溜地饮恨离场。

这如何不算大快人心哪?

所以水婶儿就非要打酒买肉,中午好好宴请一下洪衍武这位大功臣不可。

要知道,这老太太还是第一次主动请客呢。

那洪衍武没办法,盛情难却,只能应下。

只是他怎么也得先给“张大勺”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才行啊。

另外还得接茬再回去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厨房。

那后面的事儿不用说了,说好等饭点儿再过来,洪衍武便暂时先从水家出来了。

而水家这一家子都为了中午这顿饭忙碌起来。

半小时之后,负责采买的水庚生回来了,把菜送进厨房便开始抱怨。

“嗨,我说,这小白菜居然一毛一斤?价长得倒挺猛,前两年几分钱扒堆儿,吃两天也吃不完。”

水婶儿手里不耽误,嘴里反驳。

“这不是早春菜嘛,能和当季的一个价儿?你一个大老爷们不懂得居家过日子,就别瞎咧咧了。”

可水庚生仍旧把嘴一撇。

“我再不懂,我也知道价儿贵。你说你是怎么了?真不打算过了?今儿让我花这么老些钱?”

水清和水澜这时候也看见网兜里的花生米、松花蛋、炸排叉、粉肠、拆骨肉、两个整瓶的二锅头了。

两姐妹同样感到惊奇。

水清说,“哎呦,妈,您可真大方啊?这都是您让我爸买的?”

水澜也说,“啊?那您还炒那么多菜干嘛啊?洪老三受得起吗?”

水婶儿则把脸一扬。

“得得得,澜儿啊,你就闭嘴吧,老太太我愿意。就冲小武今儿这些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就冲他替咱们把丧门星给搪塞走了。咱好酒好肉请他就是应该的。”

跟着脸朝大闺女,则颇为得意。

“清儿啊,这下不说你妈抠门了吧?快,你去叫他,过来先跟你爸一起先喝着。我马上就炒菜,也甭等了……”

“哎……”

水清含笑瞅了噘嘴的水澜一眼,就兴冲冲地去了。

这样的情形,哪怕连耳后爸妈的继续斗嘴都显得可爱了。

“他爸,你可真不会买东西,瞧你买这菜,净是有虫子眼儿的。要是让小武看见,不得笑话?”

“哎哟,没虫子眼的更贵,一毛一斤。你以为呢?它就是因为有虫子眼儿才便宜点。行啦,白吃他还挑啊?”……

水清从里院儿往外院儿走,出了过道儿拐个弯儿,没几步就陈力泉的家门口,这一路上连一个人都没遇见。

这不奇怪。因为这个时间,各家各户除了厨房里的煎炒烹炸声音,那就是家里的电视和半导体的动静。

显而易见,都在准备吃饭或是正在吃饭。

可偏偏她到了陈家的小厨房,却有点没想到。

敢情门开着,地上的工具还散乱着,眼瞅着是还没收拾完呢。

这不禁让她一愣,心说小武这跑哪儿去了?怎么还没收拾利落呢?

结果正当她要迈步去敲陈家门儿的时候,更让她料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屋里竟传来片儿警张宝成训斥洪衍武的声音。

“……你,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叫自己作死知道不知道?就这俩女的,那是分局一把手亲自打来的电话要我们接待的。我们所长、政委在人家跟前,都三孙子似的伺候。人家是什么家庭啊?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屋外的水清顿时驻足。

而这时屋里又传来了洪衍武慢悠悠的声音。

“知道,知道,罗家父子俩官儿都小不了。嗨,可问题是,我不是当时没搂住火儿吗?我是真看不得那两娘们那副丑恶嘴脸,太欠揍了。那仗势欺人的揍性就是京城时间的最后一响啊——得儿!我说,你给她们当狗腿子,登门干这样的亏心事儿,难道是心甘情愿啊?你就不气愤?”

这玩笑开得虽然粗俗,却也言辞锋利,十分解气。

门外的水清又不由一笑。

哪知张宝成却不为所动,依然满腔怒火。

“你甭跟我臭贫。我是不情愿,可我一个小民警能怎么着?只要人家从上头发下来一句话,我们领导就不能让我好受了。这就叫权力!你懂不懂?现在好,就因为你小子,这事儿办砸了,我估计我今年调级肯定完了,回头不挨批就不错了。”

“你还甭美,得罪人的是你。这件事你是帮水家搪了,可你自己的麻烦大了。别忘了,你不是‘没毛病’的人,就你的底子,只要人家想,回头找你点捕风捉影的不是,你就得‘二进宫’去坐大牢!我还告诉你,现在这种治安严峻的时候,你要再折进去,那就不是两三年能出来的事儿了。”

“我说你真傻假傻啊?春节的时候,明明提醒过你,可瞧你刚才那样儿吧,还怎么拉你都拉不住啦。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还非往坑里跳!你就不能假装不知道,把自己择出去啊?”

“我说你好好用用你那脑细胞行不行?你自己明明已经因为这种事吃过一次大亏了,你怎么还敢惹当官儿的?人家能就让你这几句话给吓住吗?好,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你就不替你自己家里想想?你要再出了事儿,你爸你妈会怎么样?”

这些话听在水清耳朵里,让她心里的喜气儿一下全没了,登时变得沉甸甸的。

饶是她知道在门外听人家说话不好,此时却已无法再走开了。

不为别的,她内心里充满了对洪衍武的愧疚,真是感到太对不起人了!

要说她当初也想过这事儿会给洪衍武惹出些麻烦。

可她也仅以为会来自于街坊邻里的闲话,和“北极熊”的厂领导的压力,她认为自己有能力补偿,绝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当然,她同样也有些保留地怀疑张宝成是不是言过其实。

毕竟罗家受党多年教育,是红色政权的干部,会采用这样的手段进行报复,可能吗?

所以她才要留下来,把事情的情况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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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心声

“宝成、宝成哎,你都吼了我半天了,歇会儿行不行?喝点水,抽口烟,消消气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特意回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骂我吧?我跟你说,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小公务员之死》你不会没看过吧?……”

有点出乎意外的是,屋里洪衍武本人倒似乎不太担心,语气仍旧轻描淡写。

可这也更激起了张宝成的火气,他的声儿更大了。

“呸!谁为了你好啊?我就是专门回来骂你的!我说你那脑袋是被门挤了吧,还没那么严重?你怎么那么乐观啊?你得罪的不是官儿,而是官儿太太,别说女人最记仇。你老婆外头受了气,你不急眼?要真等事到临头就晚了。你还是快找你那个大明星的哥们,请人家给你想想办法吧。看看能不能在子弟圈儿里搭上线,跟罗家解释解释,缓和下关系!”

但就这么骂,洪衍武的态度也没变。

“哎哟,我说你就别嚷嚷了,你想人人都听见啊。我告诉你啊,别怕。实际当官儿的也有致命弱点,那就是脸面和名誉。只要这两样毁了,他们就瞎了。你忘了报纸上丰泽园的事儿了。一个厨子,他怎么告倒部长的?整我?姥姥!我可不会坐以待毙,我要真把这事儿捅出去,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哪知张宝成却不信这套。

“为什么天是这么黑,因为牛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因为你丫在地上吹!你说的轻巧,就跟报社是你家开的似的。我就不信了,你想登报就登报啊,报社不顾及社会影响啦,报社领导跟上面也得交代啊……”

洪衍武还是振振有词。

“你这人嘿!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问你,就算国内报社不肯登,可外国报社就不是报社了?再说罗家地位高不假,可高处不胜寒,他也有对头啊。再退一万步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舍得一身剐,就能把皇帝拉下马。告诉你,我可知道胡……的汽车牌号……你说我……要守在……”

洪衍武的声音一下低沉下去,后面的话在屋外听着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别看水清没琢磨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屋里的张宝成已经听得一身冷汗了。

突然间他就“炸毛”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不听!你要撞景阳钟啊?我可不当你的同谋!算了算了,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个真疯子,我惹不起躲得起。先声明啊,该劝你的我都劝了,朋友的义务尽到了。你自己想怎么玩儿是你的事儿,我可不想被你连累。这件事到这儿为止,再跟我没牵扯了啊。今后上头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万一从我经手的领养手续上找毛病,你可别怪我不够意思……”

听到这儿水清心里骤然揪紧,这也是她没能想到的情况。

一个是听着张宝成的反应,洪衍武的主意似乎很出圈儿。她怕他真为了自己干什么出格的事儿。

二是连警察都站在罗家那边了。这要是孩子的手续出了毛病,简直是釜底抽薪啊,可怎么是好啊?

不过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洪衍武也仍旧在为了水家的事儿坚持着。

“不成,我还跟你说,这孩子的事儿,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而且还就必须坚定的站在我这一边。你要敢叛变投敌可不行。咱就没法再当朋友了。”

这样张宝成也火儿了。

“嘿,你丫哪儿学了这么一嘴电影台词啊?还威胁上我了?好小子,你以为我稀罕跟你当朋友啊!你现在是麻烦!跟我叫板是不是?我现在就拘了你信不信?”

洪衍武的语气登时和缓。

“不是这意思,你急什么呀?好吧好吧,算我求你啦。求你念在公道正义,念在水清不容易的份儿上,念在孩子可怜的份儿上,帮这个忙好不好?”

“你先别急着说不,我得对得起你的损失。这么着,要是你被开了,或被降职了,再或被发配了,你三十年的工资我一气儿赔给你,怎么样?到时候我给你两万块,你吃利息也够活的了!”

“还有,只要你能做到坚持原则,让水家的领养手续无懈可击。无论这事儿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送你一套两室一厅当婚房。对,就我厂子里分的那套,你和招娣不是也快结婚了吗?不是没房吗?我可以把房子让给她啊……”

话是好话,可这听着也就更不像话了。天马行空得彻底没了边儿。

于是屋里屋外,无论张宝成还是水清一下全听傻了。

只是屋里洪衍武为了让张宝成相信,还言之凿凿做着保证。

“宝成,这事我不开玩笑啊,特别认真。你知道我,有这个经济能力。你要不信,我给你立字据。真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我真折进去了,那不还有泉子吗?他会照样履行我的承诺。绝对亏不了你……”

张宝成这时候总算出声了,但惊愕中也透着十万个的不理解。

“你,你真够可以呀你!为了水家的事儿,舍得下血本儿啊!那我还就不明白了,你跟水家非亲非故的,你……你这么大付出,这图什么呢?”

这当然也是水清此刻最大的疑问。

就听洪衍武说,“图什么?图情分啊。街里街坊的,我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我心软,就见不得……”

结果这话当即就被张宝成打断。

“拉倒拉倒!俗话说光屁股打老虎,不要脸又不要命。你就是!别跟我面前美化自己了,我也得信你!告诉你啊,我讨厌你每句话都想抖机灵的说话方式。累!抖机灵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你这种恰巧是其中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个。我现在要听实话,听实话!”

这样过了半晌,洪衍武才重新又开口,可语气却透着一百二的冤枉。

“为什么我说实话怎么总没人信呢?难道你不相信生活里有无私、奉献、牺牲、舍己为人这种事吗?不是为了什么荣誉,为了什么实现共产主义之类的口号。仅仅因为自己本身就想那么做?”

“你知道什么叫动物性吗?动物性就是趋利避害,就是为自己考虑。可人不是,人之所以是人,就因为人是有感情的。人性中会萌生道德,就可以不讲回报。就像水清为晓影做的那样。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叫高尚。”

“当然,我不是高尚的人,从来也不是。可这并不妨碍我尊重高尚,敬仰高尚,佩服高尚的人啊。水清就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善良,最美好的人。她身上不但有我丧失了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种能力,能让身边不怎么好的人也变得好起来。只要跟她待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心被净化了。这就是感染力。”

“所以说,虽然我功利的很,也自私的很。可我不想永远这样。至少这辈子,我也愿意偶尔尝试一次高尚的滋味。关键是水清和晓影,她们值得我这么做。她们要是被伤害了,不但她们的日子毁了,这世上也就再无公道可言了。我要袖手旁观,今后我会瞧不起自己的。你明不明白?我这人再差劲,也不能连自尊心都扔掉!”

洪衍武的声音有些激动,不但把他自己感动了,也把屋外的水清感动了。

她忽然发现,人们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在每一张脸的背后还遮掩着许多张从不示人的面孔。

如果不仔细用心去了解,是很难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心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

她做梦也没想到,洪衍武的心里居然会是那样的阳光普照,灿烂得如同洒满光辉的一条大河,美丽得如同光芒万丈的一座大山一样。

只是可惜的是,偏偏这种感觉还没维持一分钟,很快就又被张宝成的打岔给改变了。

“噢——我明白了。敢情你小子是看上水家大姑娘了?”

抽不冷子张宝成拉着长音儿,竟冒出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来。

“你……你胡说什么你!我……我没有!”

好家伙,不光洪衍武结巴的矢口否认,水清也是当场瞠目结舌。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可张宝成偏偏还非坚持如此。

“甭跟我来这套!头顶个菠萝,你就想立地成佛啊!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事儿如果要换在其他人身上,不是水清,你能这么着急吗?”

“还有,你原先那对象就比你大好几岁是吧?我记着有一次,你小子喝醉的时候还交代过,七岁就喜欢过你们班主任是不是?你这分明有前科啊?”

“我说你从对象出事儿就没再谈过呢,反倒成了爱心叔叔了。天天跟人家孩子腻一块儿堆儿,敢情你这是提前给自己当后爹做准备呢?真的,我差点就信你了,就差那么一点!”

话说的越来越不堪入耳,这下洪衍武急了。

“你可真行,怎么所有的事到你嘴里都要龌龊一下?”

张宝成却以轻蔑一笑回应。

“我龌龊?行!那有种你小子发个毒誓,就说你对人家水家大姑娘一点那意思也没有。如有半句谎言,就烂心烂肺烂肚肠,头上长个大疔疮,一辈子无后,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些话可真是过分了,水清听得面颊绯红,又气又臊,实在是待不住了。

可偏偏就在她转身离开,心里直骂张宝成没德行的档口,屋里两人又开始对话了。

“凭什么啊?你让我发誓我就发啊?我犯得着嘛!”

“你不发誓,那就是喜欢人家!”

“我喜欢就喜欢呗,我乐意!你管得着啊?”

“嗨,你承认了?那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我……我不是自己也不知道吗?就因为你刚才一逼我,我这才弄明白!我还就是喜欢她!怎么了?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告诉你,我现在就关心一条,她能不能喜欢我!只要她愿意,我就娶她!我就当晓影的爹!”

不敢想象啊!

突然之间,水清觉得脑子轰鸣了一下,彻底迷了方向,差点摔个跟头。

可尽管很是接受不了,但当她慌乱地回到家后却发现,自己的心里竟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让人脸红心跳,滋味难言。

而且难以抗拒的,总免不了要她去想一个问题。

小武喜欢我?这……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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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难眠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水清几乎都是在心神不宁中过来的。

别说整个午饭时间,她几乎一直借故躲在厨房里操持,目光就没敢怎么正视洪衍武的脸。

直等到他告辞后,才好意思从厨房里出来。

甚至就连到了晚上,她自己躺在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久不成眠。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带给她的精神刺激太大了。

除了她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给洪衍武带来巨大的风险,没想到洪衍武为了保护她和孩子居然肯付出如此庞大的代价以外。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洪衍武居然会在别人面前,把她这样的大夸特夸、描述得如圣女一样的完美。

当然更难以置信,洪衍武会对张宝成坦承喜欢她,而且如同宣言一样,声称要娶她。

是的,洪衍武的语气无疑是真诚的,言辞既恳切又坚决,可这一切的一切也太不现实了!

要打心里说,其实她对自己的另一半要求不多。

按她原先设想的模板,自己的生活伴侣只要为人善良、正直、孝敬老人、年龄相当、有共同语言、无不良恶习,就足够了。

最多再加上个身体健康,如果会个一技之长更好。

像什么容貌、身高、工作、级别、收入、学历、户口、住房,这些世俗的要求,她统统没有计算过。

而现在呢,正因为水晓影的存在,她的要求也就放得更低了。

甚至连身材相貌、文化水平、是否初婚、有无子女,这样的条件都可以不做考量了。

只求能找一个年龄相当,能真心对孩子好,能同意她在晓影成年前不要小孩儿的普通人就行。

可就是这样,也没几个人能够接受得了。

她又何曾想到,自己竟会得到洪衍武的如此青睐!

没错,洪衍武是劳改过,可那并不能证明他是坏人。

打小看,他是有点偏激,有点随性,有点淘气,甚至有些不好的坏毛病。

可反过来看也是聪明胆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性情中人。

他的任性、敌意不过是别人施加给他的态度反弹而已,坏毛病也是特殊时期在社会上浪荡养成的。

而他对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柔软起来简直就像团棉花。也是可以做一头顺毛小羊的。

现在大了就更不一样了,他开始懂得事理、也能分清好赖了。

从他对自己的帮助,对晓影的照应,从他对父母、对亲人、对朋友、对邻居、对同事所做的一切,都能看出他已经改邪归正,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好人。

甚至从他过去的那段感情上,还能看得出他对爱情的忠诚不渝。

那样的不弃不离,向来只存在于梦幻一样的爱情里啊。

是的,洪衍武是学历不高,可这也不代表他的无知。

恰恰相反,他不但读过的书很多。

而且从他处理事情的方法,从他待人接物的老练,从他的言谈举止,都能体会得到他的见识超常,思想成熟。

甚至对生活的理解,应对逆境的举措,更是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

和他相比,她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在社会常识方面幼稚多了。

就更别提他独有的能言善道和体贴入微了。

他真的是个知冷知热、特别懂感情的人!

不但能轻易看出你的想法,用言语打动你的心,还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真诚、最适当、最及时的帮助。

此外,他的本事、能力、家庭又有哪一件不是万中选一?

这样的人,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她为了自己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感到庆幸。

她也为了他那段不尽人意的感情过往深感同情。

她认为这是老天最大的不公,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得到最好的姑娘!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她甚至期盼着水澜能发现他身上的好,有缘跟他牵手在一起。那可是个值得相守一生的人。

可……可她怎么也没想过,她自己会和小武……会和小武……

要知道,她们之间整整相差了六岁啊。

这太惊世骇俗了!

要让人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她们?两个家庭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会接受?

更何况,他!各方面都那么优秀的小武!怎么可能是自己的选择?

再想想,当时的情景。这会不会小武故意为了张宝成帮忙帮到底才这么说的的呢?

又或者是小武被张宝成一番话给搅糊涂了?

是他错把类似姐弟的情感,误会为男女间的好感?没准也仅仅是好心,是可怜她和孩子的处境……

不不,要是那样就大错特错了。那不是爱情,不是。

他们不能走这样痛苦的路,她更不能为了自己轻松就把不幸带给小武……

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琢磨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水清脸上不由的一阵发烫。

赶紧侧过身去,深深地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还好,孩子已经睡熟了,不会有人知道……

差不多的一个时间,在距离水清不足五十米的陈家,洪衍武也正躺在床上“烙烧饼”呢。

他心里想的同样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法平静。

他觉着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爱情了,简直毫无章法。多睿智冷静的人都免不了在爱情上迷路犯晕。

说真的,要不是张宝成今天这通穷追猛打,恐怕他自己到现在还没能醒悟过来。

多亏了这小子。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那么纯粹。

他并不是仅仅把水清当成姐姐那样来崇敬,他确实爱上了她。

是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的爱来自久远,恐怕真的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只不过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自己就把这份情感归类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仅以为是希望能有个这样的姐姐罢了。

他爱她的善良,爱她的洁净,爱她的温柔,爱她的体贴,爱她的恬静,爱她的出尘脱俗却又脚踏实地,爱她美丽大方却又朴素亲切。

说白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自己对异性最理想化的想象,他能从她的身上找到母亲和顾老师身上那种华夏女性最传统的美感。

这无论是潜移默化也好还是根深蒂固也好,反正就是他骨子里的感受。

可就是因为他太自卑了,把水清当成女神一样地可敬,他才从不好意思去仔细想想罢了。

是啊?他怎么配呢?

小时候的他是个黑五类,而水清是红五类。

在学校里水清是个白白净净的卫生委员,三好学生,大队干部。

而他是个粗野的捣蛋鬼。

后来就更不用说了,她又有文化又上进,凭着一己之力考试上了京大。

他呢,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变成了劳改犯。

他们俩一相比,绝对是正反两个形象。更何况年龄又差了六岁。

可这又怎么样呢?在别人的眼里虽然会觉得奇怪,一个坏小子会看中这么美好的女人。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可他妈话说回来,难道老子只配找坏女人不行?凭什么这么好的女人我不能拥有?老子还就是要吃天鹅肉。

常言道,两个一样,活不到天亮。老天爷给男女配对儿,大约总是乌鸦配凤凰。

他雄壮粗野,她温柔苗条,这么一看,他们不就是天作之合吗?

年龄?年龄是问题吗?难道只能老夫少妻就合乎世俗标准了?

况且他还是经历过红尘诱惑和灯红酒绿的人呢。

在这方面,不敢说看女人都是红粉骷髅,但他也不再是容貌俱乐部的。

对他而言,容貌易老,也会审美疲劳。与秀外相比,慧中反倒才是他更看重的。

因为人一旦上了年纪,两口子的乐趣更多的就在于语言的交流和亲情的维系了。

若没有心与心的交融,没有彼此认可对方的内在,没有共同信奉的价值观。

看上去再般配理想的婚姻,都很难维持到底,也不会是他所需要的了。

哪怕是有家庭和经济作为支柱也是一样。

这就是年纪产生的经验,是一味追求浪漫,把爱情想象成童话剧的年轻人,绝对体会不到的。

还别看他当初是因为容貌对“糖心儿”动心的。

可当他真的爱上她,真的愿意娶她,也是因为他们情感上达到了互相信任、水乳交融的程度。

若没有他们共同身处黑暗对光明的渴望,没有他们互珍互怜和彼此的欣赏信任,他们的感情绝对经不起一点考验。

所以在“糖心儿”离去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兴起结婚的念头了,甚至不会对什么人动感情了。

直至今天,他才发现他的生活没有再往前走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早就有一个值得他去爱的人存在着。

他绝对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仙,否则他就不会拥有重活一回的机会!

就连这件事上也是一样,这能说不是神仙的安排吗?

他认定了自己同水清肯定有缘分,否则水清就不会一直没结婚。

以水清原本的条件,要没摊上这个孩子,那轮得着他惦记啊?早就嫁人了。

可他才不在乎这个呢,他也爱晓影。

这孩子总让他想起以前和方婷的那个“女儿”,这要是能跟这娘俩成一家子,绝对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啊。

想到这里,他甚至开始害怕会与水清错过。

她恐怕是世上唯一值得他娶的女人了。要是那样,那他可真完啦。

总之,洪衍武从极度的兴奋降到极度的悲伤,又从极度的悲伤升到极度的兴奋。

为此,正在临床躺着看画报的陈力泉清楚地听见了洪衍武的一声叹息。

于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什么事让你这么唉声叹气?怎么了?还为晓影的事儿烦呢?”

“告诉你,我爱上水清了……”

“啊!”陈力泉失声而叫,他的精神立刻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洪衍武的话,简直比他手里正翻看的一本《古墓尸魂》和一本《美女蛇》还要扯淡。

随后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没事儿吧?那可是咱,咱姐啊……这怎么可能?”

没想到洪衍武却赌咒发誓一样的说,“怎么不可能?我真的爱上她了。我决不说谎,要是有一点假,天打五雷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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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迎刃而解

几天后,杨卫帆那边终于打电话告知洪衍武调查结果了。

结果一接这个电话,洪衍武就被吓了一跳。

敢情罗家的底细远超他的预计之外。

罗阳的父亲罗治平居然是当朝吏部的常务副部长。

还别看是个副职,但一挂上了“常务”二字,那就成了“第一副职”,部里的第二人是也。

更何况人家这个部门的权力也大的没边儿了。

从广义上讲,八千万党员、六十万党政干部都是由这个部门管理。

具体管辖级别上,从高官干部和地厅级、司局级干部全都囊括其内。

(注:1984年此部才把司局级管辖权下放地方)

这样的官儿哪怕是个副的,可因为其特殊的权利属性,那也比大部分的正职部长牛多了。

说白了,就是见官大三级啊。

地方一把手怎么样?为了朝里有人好做官,那也得给人家面子。

所以这就难怪罗阳入仕没多久,便能混在了市长的身边,成了个官儿小权力大的“二市长”了。

就这父子俩绑一块,那足以震慑住洪衍武的全部政治助力。

别的不说,“杨小六”就先急赤白脸了。

在电话里一个劲追问洪衍武是不是惹了人家?

很显然,照这意思,如果真是的话,也甭论对错了,恨不得马上带他去赔礼道歉去。

也就军队系统是另一支子,否则这没出息的小子真能吓尿了不可。

这样一来,有关真实情况洪衍武自然一个字儿也没说,编了个瞎话把杨卫帆给糊弄过去了。

只是虽然搪塞了哥们儿,洪衍武自己个儿心里也犯虚啊。

就这样的人家,他要跟人家硬碰硬,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就算把自己搭进去,恐怕也只能弄伤人家点皮。

万一真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给玩儿成“鸡蛋碰石头”,可就傻到家了。

还好,就在洪衍武为这事儿发愁了好几天。

恨不得都要硬着头皮跟陈力泉交代“后事”如何如何的时候。

这件事居然朝着奇妙无比的方向演变了。

法院的传票没见到,罗家的报复也没发生。

反倒是罗阳本人在他父亲秘书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水家,带着着丰盛的礼物来给赔礼道歉来了。

首先罗阳颇为愧疚地就前段时间的情况做出了解释。

他说自己确实是想找回自己的骨肉,可他绝对没有想过像这样上门逼迫。

反倒是因为内疚和羞愧,他一直都没有来见水清的勇气。

按他的打算,其实本来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方式或是不突兀的时机,再来和水家人接触的。

可是呢,偏偏他的家庭一直在催促他成家。

而他工作既忙,也没那个心思,干脆就拿找晓影的事儿作为理由来搪塞拒绝。

结果没想到,他的继母竟然会越俎代庖、自行其是,才会发生了这不愉快的一切。

事实上,这件事不但他不知道,就连他的父亲也不清楚。

至于那个“表妹”其实和罗家没什么关系,只是他那继母的侄女,也是继母一厢情愿想要撮合他的对象。

于是等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更感汗颜了。

那么哪怕再无颜见到水清,他也不能再藏着掖着,得出面来承担罪责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错全在罗家。

他别的不求,只求朴实善良、贤惠单纯的水清,能够原谅他的无知和狭隘,原谅他多年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原谅刚刚发生的那些无理的冒犯。

对孩子他也不敢强求什么。

他已经想明白了,孩子离不开母爱。

晓影虽然是他的亲骨肉,但晓影永远也都是水清的孩子,他不能摘她的心肝。

所以有关孩子的一切,全凭水家人的主张。但孩子今后的一切需要,他都会负责到底。

到这儿还不算,罗治平的秘书也拿出一封信来当众宣读,他代表罗部长对水家二位老人表达了歉意和谢意。

信里专门写道,“关于您们一家收养罗阳孩子的事儿,我一想起来就心里有愧。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事情办得有不近人情的地方,甚至是有严重错误的。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我,是我不懂年轻人的心,太过偏执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我需要好好检讨。别的话就不说了,只希望能原谅我们给你们一家带来的麻烦与冒犯。感谢您们生养了水清这样一个好女儿,她是罗家的恩人。我们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来补偿你们和孩子的情感伤痛。”

而念完信,秘书不但代表罗部长交给水家两千元做抚养费,还诚邀水家一家人周末来家里赴宴。

于是这样一来,也就把水家人给打动了。

水庚生两口子心里的怨气儿一下都没了。

想想看,部长专门写信谢自己,还冲他们检讨?那是多大的面子?平民老百姓怎么受得起?

再看那些礼物,咖啡、外烟、巧克力,还有两千块钱。这又是多大的手笔?见心意啊。

行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既然那么诚恳,咱也不能小家子气不是?

得,这老两口当时就态度热情起来,不但一个劲说“没什么”,还留罗阳和秘书在家里吃饭。

水澜更是喜出望外啊。对她来说,巴不得能攀上这个高枝儿,好借力起飞呢。

这丫头嘴里声称“这以后两家不就跟亲戚一样吗”,然后就一个劲让姐姐别计较了。

还催着姐姐赶紧把晓影抱来,让人家父女相认。

她这个便宜好人,倒真当得有滋有味的。

也别说,水清确实是真善。

钱一分没要,非让秘书拿了回去。

但她见罗家这一番表态似乎不假,倒是真的抱来了晓影,成全罗阳和晓影骨肉团聚。

很快,感人的一幕出现了。

当水晓影听从妈妈的吩咐,颤着声儿冲着陌生的罗阳叫了一声“爸爸”。

立刻就使得罗阳泣不成声,抱着孩子再也舍不得撒手了。

这让现场目睹者无不动容,唏嘘不已。

就这样,虽然当天的晚饭罗阳没留下吃,可临别,他也把孩子的一张照片要走了。

而且还再三对水清谢了又谢,口称“你把孩子照顾得太好了,她长得很漂亮,像极了她的母亲……”

再之后,等到水家去过罗家做客之后,水晓影的事情便彻底得到了圆满解决。

鉴于孩子还小,经两家人商量,大家都觉得还是让晓影继续寄养在水家比较好。

罗阳要想孩子可以随时探望,逢年过节也能把孩子接到罗家来团圆。

罗家还会专门给水清和晓影准备一个屋子,以方便她们娘俩在罗家留宿。

至于其他的事儿,等孩子大了,让孩子自己决定不迟。

甚至还说就连孩子的姓氏也不需马上急着更改,反正这点事,罗家要想解决方便得很。

事情就是这样,做佣人的未必没有机会翻身做主人,做奴隶的未必没有可能出人头地做将军。

晓影这个没人要的“丑小鸭”还真像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一样,成了人人喜欢,争相宠爱的“白天鹅”了。

当然,往往什么事儿只有彻底来个大调个儿,才能显出命运安排的奥妙。

而从此之后,罗家和水家也就真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

为这个,水庚生两口子简直都要把脑袋扬后背上去了。

他们嘴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成了,“咱和部长是亲戚。”

你还千万别说不信。

因为你兹要敢说,那老两口就扯起来没完了。

非得给你好好讲一讲部长的小洋楼不可。

从摆着四行沙发的大客厅到一人高的大花瓶,乃至抽水马桶的厕所和伟大领袖的御笔亲书,不把你侃服了不算完。

水澜也是一样,天天嘴里挂着的都是罗家怎么怎么样。

当着水清的面儿吧,还老打听罗阳当年的事儿。

问罗阳为什么看上了晓影亲妈,问他有没有追过姐姐。

那好,到了这一步就更有意思了,这事儿不但没结束,似乎还让不少人产生了另外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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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行动

其实要说也难怪。

这个年代年轻人找对象的标准,除了要问对方是不是大学毕业,就是问对方父母是干什么的。

这时的流行语,已经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变成了“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因为大学生的高学历固然受人尊重,拥有常人难及的上升发展潜力,但那是跟普通的老百姓比。

而究竟能不能把学历上的优势迅速变现,在同类人群中脱颖而出,关键就要看“好爸爸”的了。

水澜就曾深受其苦,对这里面的事儿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所以从这两点出发,无论怎么看,罗阳都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王老五啊。

论家世是堂堂部长公子,罗家的独苗儿。

论职业是市长秘书,前途远大。

论才貌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最关键的,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也是被水清一家给带大的,就跟亲生的一样。

像这样的条件,莫说水家人会萌生出点想法,但凡了解点情况的街坊四邻,又有谁不觉着这是老天爷给水家送来的现成女婿呢?

大家便都带着点乐见其成的想法看着他们,希望水清能和罗阳走在一起。

所以每隔几天,当罗阳带着大包小包一跑到水家来看闺女,往往就会有邻居凑在后头跟着议论。

“瞧这未来姑爷,跑得还挺勤。水家大闺女这回是钓着金龟婿了。”

“就是,我看水清和那罗秘书带着孩子站在一起,就活脱儿一家三口。带着相儿呢,早晚的事儿。”

“那还不是好人有好报啊?在孩子上头亏掉的,在孩子上头又给找补回来啦。别人没这个善心,就没这个福气。这叫天作之合。”

不用问,在许多旁观者、过来人的眼中,几乎已经能认定,水清迟早要带着晓影与罗阳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了。

在她们看来,这才是最符合实际的选择,也是最优结果。

只是可惜啊,有个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大家越是说的热闹,洪衍武他就越痛苦、越嫉妒。

所以这件事到了他的嘴里,那可就变了味儿了。

“什么狗屁市长秘书,那姓罗的是个笨蛋。居然送水家希尔顿和雀巢咖啡,人家能抽的惯、喝的惯才怪呢。全他妈样子货,糊弄老百姓呢!”

“我就烦纨绔子弟,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靠着有个戴官儿帽子的亲爹吗?他自己才挣几个子儿?还秘书?不就是过去县太爷的狗头师爷吗?他也配得上水清,我看和他那二百五‘表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是不是泉子呀?”

“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的?这姓罗的是什么好东西啊?噢,把晓影和她亲妈一扔不管了,几年之后找回来再说句对不起就完了?认罪那是本分,可归根结底他还是个罪人。怎么这一家子就好赖不分啊?还把他当贵客招待?连水清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也……”

“嘿,你笑什么笑啊,说话。干嘛啊这是?坏人坏事,人人得管,这道理你不懂啊?我是说这世上没有白马王子,只有白眼儿王八……哎哟嘿!”

瞧瞧,本来正切菜练刀工呢,不专心致志,洪衍武这小子非念叨这个。

结果泉子一乐,他这老脸一红,一走神,就给手上添了个口子。

可他也没法怪别人笑话呀。

谁能想到往日里精神抖擞、万事不发愁的洪三爷,居然会被身边早就存在多年的一位女性弄得神不守舍、萎靡不振呀,这确实是一件挺有趣儿的事。

“我现在是相信了,你对清儿姐是动真格的了。那既然如此,你就大胆追啊。你现在追求清儿姐还不晚,毕竟还没听说,清儿姐和姓罗的会怎么样,你还有机会。追的上,追不上的,也总比日后后悔强。是不是?”

旁观者清,陈力泉的话是一语中的。

洪衍武一琢磨,对啊,男人嘛,该狠的时候就要狠,老玩形式主义,光看着管什么用啊。

瞎“汪汪”能解决问题吗?别忘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他妈的绣花!

再怎么样,至少兵贵神速的道理是对的。

现在的局面,可不就是越拖下去越对自己不利嘛。

这等俩人关系确定了,可就瞎了。

得嘞,当机立断,必须付诸行动啊!追!

可追是追,到底该怎么追啊?

这个年头和日后还是很不一样的。

男人给女人营造浪漫,表达爱意,讲究含蓄。

绝不能鲜花玫瑰直接上,直眉瞪眼的堵着人家说“我爱你”。

否则不让人当成流氓,也多半会让人觉得你是个神经病。

特别是水清跟洪衍武还有着六岁的年龄差,骨子里又是个文艺女青年。

那在这方面,洪衍武就得更注意不能太轻佻,表现得更稳重才行。

所以既然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特点,洪衍武并不想用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吓着水清,他就只有采用这个时代最通常的办法——写信。

毕竟那个年代见字如见人。要想让一个姑娘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是通过文字。

而且这种办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通过阅读了解心意,既增加了想象空间,也避免了面对面的尴尬。

实事求是的说,这方面对洪衍武来说,其实还真不是什么劣势。

因为一,他前世作为四大房企之一的老总,为了面子还是在硬笔书法下过点功夫的,写出来至少能够见人。

比起同时代大多数人狗爬一样的字儿,已经算漂亮的了。

其二呢,这个时期人们写情书,虽然已经不像七十年代那样,把“爱情”两个字视为大忌,谈到这两个字只能说“革命友谊”,但内容的表达也依然是挺拘束的。

往往云里雾里瞎绕半天,很少有人直接说到两个人的感情的。

真说到比过去进步的地方,只在于八十年代的青年敢于借用浪漫的诗歌来表达情感了。

而这也是这个年代诗人红极一时,诗歌广受知识份子喜爱的原因,它有实际应用的需要啊。

具体的例子就是舒婷的《致橡树》,几乎只要知道这首诗的人都引用过。

但反过来说,这也成为了当时人们的局限性。

往往高明者还懂得抄点普希金、海涅什么的,傻点的只会抱着《诗刊》杂志狂抄。

那要碰见人家看过的,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弄巧反拙,反倒显得自己无才,只懂得拾人牙慧。

偏偏这一点上,洪衍武是特别有优势的,因为他有脱离于这个年代的见识啊。

作诗的本事他不行,可是剽窃歌曲的经验比较丰富。

既然他随便漏点玩意,都能把杨卫帆捧到歌坛顶峰了。

那再用些脑细胞,把适合做情书的歌词找出几首还算回事吗?

于是这小子找来信纸和钢笔,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之势一挥而就啊。

好嘛,别看“张天王”这会儿还没出道儿呢。

可他未来的一首《情网》就已经被一个卑鄙的人,恬不知耻窃为己有了。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

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掩饰不住的慌张

在迫不及待地张望

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远越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写完了洪衍武还自鸣得意地摇头晃脑呢。

吹了吹信纸,自己念叨。

“嘿,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啊。瞧哥们这脑子,我自己都佩服。北岛、舒婷算什么,不就是写诗吗?对我也就是放个屁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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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 信使

写完情书并不算完,依然存在一个要命的问题——怎么传递情书。

从客观上来说,像洪衍武和水清各自睡觉的地方就距离几十米远。

这要贴邮票,靠邮差来传递得好几天,既不赶趟也有脱了裤子放屁之嫌。

而最怕的就是信寄到了,却被无关人等甚至对其心怀敌意的人给截获破译,比如水澜。

所以这个方式是绝不可取的,那就必须找个值得信任的情书传递者。

按说泉子倒是靠得住,可他终究是个男的。

送这样的信,别说会让水清紧张、尴尬,他自己就够难为情的。

回头别说不清楚,再把事儿办砸了。

这样思来想去,洪衍武也就想到了蓝招娣的身上。

因为首先,她是张宝成的对象。

十有八九,自己的那点心思,张宝成这大嘴巴早就告诉她了,这事儿对她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次蓝招娣还有性别优势,她既跟水清交好,还能言善道。

有这么一位媒人从中穿针引线来帮衬,那成功率是必定大增啊。

类似的情况,历史上早就有过证明。

比如红娘撮合了崔莺莺和张生,又比如王婆撮合了潘金莲和西门大官人……

啊,呸,呸!口误,口误!

反正吧,蓝招娣对两头的情况都比较熟悉,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转过天儿来,洪衍武就带上两件花城那边刚送来的腈纶开衫当礼物,去找蓝招娣帮忙了。

可看不出张宝成嘴还挺严,居然一点风也没透给蓝招娣,她还真是一点不知情,

洪衍武白送她时髦衣服,她倒是大喜过望,可一听了他的要求,也顿时惊呆了。

“你,你,你说什么……你让我撮合你和谁?水清……啊!还真是水清啊?我没听错?不是不是……”

得,“嗝儿喽”一声,蓝招娣居然连嘴里含的话梅都进嗓子眼儿了。

好嘛,整吞整咽,这能好受吗?

瞧吧,这位姐们儿连咳嗽带胡撸胸口。

将近折腾得有好几分钟,才算翻着白眼倒过气儿来,恢复正常呼吸机能。

可再一开口,竟然是劝洪衍武打消念头,说他们俩不合适。

“小武啊小武,你可真可以啊,开什么玩笑?你们俩差着六岁呢,人家水清能乐意吗?这落别人嘴里,那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再说了,你真有想法,早干嘛去了呀?你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现在晓影的生父冒出来了,据我看挺合适的。怎么你又想跟着凑热闹?你成心搅和呀,你以为这是演电影呢?”

嘿,这一通机关枪似的数落,给洪衍武郁闷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没见着正主呢,还得先说服媒人。

他就反驳,“六岁怎么了?什么好听不好说的?这些有一辈子幸福重要吗?过去我是糊涂,可我现在想明白了,当然要争取自己的幸福。我还跟你说,那公子哥儿条件再好未必能做个好丈夫。那是个需要女人为他付出的男人,我可是反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跟过去水清谈的歪瓜裂枣也不一样啊,还是有几分卖相的。怎么样,看在同样的阶级立场上,你得帮哥们儿这忙吧?就冲我撮合了你跟宝成,你们也不能自己吃饱了看着我挨饿吧?”

这话挺实在,把蓝招娣给逗乐了。

另外有一个好儿啊,那张宝成不是嘴挺严实嘛,所以那婚房的事儿,他也没说啊。

得嘞,洪衍武索性故技重施,还拿“北极熊”那套房子当诱饵。

接下来还用问吗?

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啊,蓝招娣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就精神了。

那话锋转的一叫快,不般配立马就般配了,不合适立马就合适。

反过头来把部长公子一通踩乎,痛痛快快就拿着洪衍武的情书配对儿去了。

说白了,拿吊在眼跟前儿的胡萝卜去忽悠驴,就没有个不灵的。

只可惜啊,现实和希冀之间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爱的使者出师不利。

当天下午赶在洪衍武下班前,蓝招娣就把情书又给他退回来了。

而且还无奈的带来了水清的口信儿“瞎胡闹!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敢情中午的时候蓝招娣把水清叫到了没人的地方,然后故作神秘兮兮的把信塞给了她。

水清呢,开始就没当回事,拿来就看。

而且不光看,她还坦然郎读。

结果读到半截就脸红得读不下去了,直说“这也太肉麻了!谁写的啊?”

一听说是洪衍武,断然就把信塞回来了。然后就很不高兴地让蓝招娣给洪衍武带了这句话。

据蓝招娣声称,当时她真帮忙劝了。

直说“你干嘛啊,小武这信写的不错啊。我都没想到,他还挺有才的呢。别的不说看这字儿,写的也是够用心的。”

可水清却说“谁知道他哪儿抄来的?莫名其妙的,大概其闹孩子脾气呢,这想起一出是一出,永远长不大。真让人头大。”

所以蓝招娣也只能跟洪衍武摇头。

“我看还是得赖你自己。诗抄得太好了,弄巧成拙了吧?还有,人家对你好像没一点意思,纯粹把你当弟弟啦,这事儿难。”

可洪衍武哪儿能见到这么点困难就后撤啊,压根不认。

“把我当弟弟?我告诉你,什么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她不是说这诗是我抄的吗?那好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你跟她说,我一天给她抄一封。兹要她能找着我抄谁的,我二话不说立马放弃。可有一样啊,她找不着出处,那她就得答应跟我约会。”

“我的招娣姐姐哎。算我谢谢你了,你就帮我继续送信、继续劝,我就不信我感动不了她。俗话说好事多磨,这种事儿怎么不得经历几回考验啊,我有这个准备。即使真是最后不成,我也把房让给你。这你还不放心吗?”

得嘞,话既然都说这份儿上了。

蓝招娣自然也只能跟张宝成一样,选择鞠躬尽瘁、尽力而为了。

而洪衍武也真是说到做到,给他自己长脸。

从这天起,煽情的情书就没断过顿儿。

“张天王”的《一路上有你》、《你给我的爱最多》、《每天爱你多一些》、《恋爱的人都一样》、《相信她、关心她》就跟轰炸似的挨着盘儿的接踵而至啊。

整个《吻别》专辑的歌儿差不多全招呼出来了。

再加上蓝招娣也真是卖尽了力气帮洪衍武说项,在旁煽风点火。

嘿,水清这态度还真就一天天不一样了。

比如说吧,第二封信,水清就看得很投入。

等她刚一看完,跟她待在一屋里的蓝招娣故意取笑。

“瞧你,看的太投入了,要进来个坏人都不知道。怎么样?说人抄的,你看出来哪儿炒的了吗?我告诉你,小武这叫人不可貌相。我可答应人家啦啊,你真看不出来就得跟人家约会去。愿赌服输,就冲人家这水平、这诚意,你也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当时水清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一次的信,确实是没交回给蓝招娣的。

第三封呢,水清当着蓝招娣的面儿至少看了两遍。

然后就愁锁双眉,唉声叹气起来。

蓝招娣这次更笑话她了,“你别这个样子,就跟个怨妇似的。”

惹得水清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人除了低级趣味还有没有点积极向上的东西了?”

蓝招娣却还能反唇相讥。

“我低级趣味?你看看你自己,不知道的以为你没人要。可实际上现在至少有两个人对你有意思,你愁什么愁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理想中的爱人是什么样子的?晓影的生父和小武哪个更贴合你心中的形象。”

“没想过。”

“虚伪,我才不信,反正一般标准都是很有才华,家庭条件要好,长的呢要英俊,潇洒。我觉得吧,还是那个市长秘书更符合你的标准吧。小武这人不够英俊也不潇洒,而且也就一厨子,有什么出息啊?顶多他也就是比那个秘书体贴。算了算了,干脆我直接告诉小武,让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好……”

“哎呀,你这人,说这么难听,庸俗理论。我根本就没想这些。”

“哎哟,我不说我不说,那你就好好想想吧,看这意思,小武还有希望是吗?”

“你胡说什么呢你?”

水清气恼地就要打蓝招娣,蓝招娣则哈哈大笑,俩人闹在了一起。

到了第四封呢,水清的反应就更明显了。

咬着嘴唇看完了,还舍不得放下,呆呆出了神儿。

蓝招娣发现她这副样子,很快也把头凑过来了。

“哎呦,你这怎么了,他写了些什么啊?就让你这么五迷三道的?说呀,我看看……”

结果她一靠过来就发现了洪衍武在信尾,额外添加几句记忆里的煽情话。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好嘛,当场不但一把抢在手里细看,而且忍不住叫起来了。

“哎呀天呀,他可真敢写啊,太煽情了。张宝成要能给我写出这句话来,我早就答应嫁给他了……”

当时给水清臊的,慌乱地就要抢回来。

结果俩人争抢中,不小心扯了一口子,水清还心疼了。

一个劲数落蓝招娣不是,还加倍仔细的把信折起来收好。

这下蓝招娣可得知话柄了。

“瞅我这一个劲给你陪笑脸,陪不是的,你还不依不饶呢?我就奇了怪了,你最近怎么老是为了小武跟我发脾气。瞧你,还说不喜欢他呢,这又怎么解释?你是不是真动心了?瞧你脸这么红,被我说中了吧?”

“瞎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水清自然更是无地自容了,报复性的又跟蓝招娣闹了起来。

至于第五封信,水清倒是一反常态的落泪了。

不为别的,因为这首《相信她、关心她》里对一个女性无助情态的描写,让她触景生情了。

蓝招娣当场被吓了一跳,赶紧连安慰带劝的,结果一听说水清是看那些情诗难过的,忍不住气哼哼的骂上了小武。

“哎,男人有钱有魅力都在其次,唯有‘体贴’二字,才是女人真正的实惠。我还说这方面是小武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呢?怎么还闹了这么一出,把你给招哭了?完了,我对他的评价彻底成负面了。我都后悔帮他带信了。”

“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有点二百五。你猜他每次见我跟我说什么?他说只有他最懂你,你看不上世俗的东西,要的是真心。只要你不结婚,他就天天给你写信,还说会等你十年八年的。你要嫁了别人,他也不变,就打一辈子光棍。”

“你说他还挺自以为是的。他真以为自己是情圣啊?谁让他等了,他爱干吗干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看来你说的没错,那就是个不着调的脾气,越得不着越想要,我看你别再理他了,这人招不起,你再不要考虑他了……”

好嘛,什么叫好媒人啊?大概和曲艺多少有些共同之处。

像相声讲究说学逗唱,可你要放眼天下所有事,大约都无非是说学逗唱。

总之,洪衍武这信使算是挑对了。

就在这天,蓝招娣终于是不负洪衍武的重托,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水清同意跟他约会了。

并且还交给了他一张中华电影院的电影票。晚上七点半的,法国电影《铁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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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章 死等

京城四月里的夜晚,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细如毛发,但足以浇湿水泥砖和柏油路上,让它们在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斑。

温度也在随着雨水而骤降。

尽管还不至于结冰或到冻僵人的身体的程度,却足以使人的呼吸呈现出明显的雾状。

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中华电影院的门前,也依然有个连伞都没打的人,一动不动的站在斜风细雨里,站在昏黄幽暗的路灯下。

唯一能证明他不是雕塑的证据。

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在点燃一根香烟时,从手指缝里闪现的些微火光,和随后喷吐出的大量云雾。

是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衍武。

电影开场已经差不多五十分钟了,手表上时间是指向八点二十左右,可水清却迟迟未曾到来。

于是从没下雨等到下雨,从人脚和人腿在眼前晃来晃去,等到如今空空荡荡,洪衍武一直就站在这里,没挪动过地方。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绝不气馁,而且还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散场为止。

这不是因为他傻,或是犯气性。而是因为他坚信,水清绝对不是一个会无故爽约的人。

不能不说,洪衍武对水清是太了解了,他真的没有白等。

就在他手里这根烟即将抽完时,终于有一个披着透明塑料雨衣的苗条身影骑着车出现在了电影院前方。

是水清,就是水清。

在地上雨迹的反光里和暖黄的灯光下,骑车的她正向他这边张望着。

而洪衍武见到了她,就像喝了整整一口杯的二锅头一样,顿时感到心里燃起了热情,他扔了烟,马上迎了过去。

“你来了,你来了……”

这是洪衍武快乐的招呼。

“你……你怎么没雨具?你就一直站在这里?你怎么不去电影院门口避避雨?”

这是水清惊讶莫名的疑惑。

“嗨,这点小雨用不着那个。何况站在里面,我怕你看不见我,还是这里好……”

洪衍武的话真正激起了水清的踌躇不安。

她把车支在了一边,过来就要把雨衣脱给洪衍武。

“对不起,是我不好,累得你被雨都淋湿了。我……我……”

哪知洪衍武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别啊,我皮糙肉厚的没事,你可别再淋病了。你也别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能来就行了。对了,咱们是进去继续看呢?还是等下一场?这儿我熟,搞票我有办法。哎,你吃饭了没有?”

可他这些亲昵的举动,却让水清羞得满脸通红。

她忙不迭的甩开他的手,退开了一步。

“我说对不起。不……不是那个意思……小武……其实我是说……我是想说……”

“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把你约来,并不是真要和你看电影,其实……其实只为了怕熟人看见,想单独告诉你,咱们不合适。”

“我没准时来,也是因为临来前犹豫了很久,我有点怕来见你,怕你不高兴……答应我,千万别生我的气好吗?”

水清的这几句话就像趁着洪衍武飞到云彩上,在他快乐无比的时候,一把给他推了下去,摔得那叫一个疼啊。

可这小子也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呢,死了一条命还剩八条呢,照样是不折不挠。

“清儿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可我知道你不会是嫌弃我的过去,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发自心底的好,你关心我、照顾我,从没嫌弃过我,不是吗?”

“反过来讲,我也是从小就认识你了。我敢说这个世上,真正了解你的善,真正懂得你的好,只有我。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世俗的荣华富贵、尊荣体面,你要的是一个能真心相待、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终身伴侣。我可以告诉你,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你好好想想,我们确实是有缘分的,否则你就不会迟迟没嫁人。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让别人发现不了你的好,把你特意留给我的。所以请你别违背天意,别拒绝我的感情,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话让水清有点感动,但她要考虑的东西显然要更多。

沉默了一会儿,她便又说,“小武,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个懂得感情的人。你也是个好人,已经帮过我太多了。你各方各面其实都挺优秀的,勤奋肯学,能吃苦,有一技之长,人缘好。生活里的难题,你都能轻易解决。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你还会写诗,完全把我感动了。可……可问题是我大你六岁呢……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怎么可能?”

“我当然知道你比我大,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姐,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上你了,一直如此。只不过我自己从没意识到而已。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总算明白我自己的感情了。其实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只是你自己还没发现。”

这话说的水清立即懵了,她于局促不安中又沉默了。

因为不知道如何应对,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口。

“你别瞎说了。我是对你好,可我是心疼你,那……那和男女的那种好不一样。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把你当自己的亲人。我要是有别的想法,那我成什么人了?”

“你以前是没这种想法,可现在有也不晚。别忘了,咱们毕竟没血缘关系。今后只要咱们天天在一起,你愿意给我机会,我肯定会让你对我产生感觉的。”

“唉……我说过了,咱俩不合适。我比你大……”

“这是小事,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理由吗?”

“大六岁还是小事啊?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三十六了。女人本来就比男人显老,越往以后咱们就越不般配。小武你听我说,你应该找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孩子。你应该享受你的青春快乐,去追逐你这个年龄的正常恋爱。”

“该说的已经都跟你说了,我现在再说一遍。不就是大六岁嘛,我真没觉得有什么。我也不觉得你说的青春快乐有什么好多。实话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应付那些叽叽喳喳的毛丫头。你看看现在这些女孩,除了知道什么东西时髦,就是一味互相攀比。那心智都没成熟呢。她们没吃过苦,哪儿知道生活是什么呀。我要的是你这样的女人,懂得理解人,会照顾家。又能做思想上的交流。对我来说,值得厮守一生的人,心灵合拍的伴侣,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就这样,你退我进,寸步不让。

洪衍武毫不放弃的执着,终于成功把水清捋好的思路给打乱了,把她再度逼进了无言以对的沉默里。

而这还不算,洪衍武趁热打铁又往前靠近了一步。

“姐,你根本不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如果我告诉你,就因为这几天你躲着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让我有那种茶不思,饭不想,没指望,没盼头,觉得活着特没意思的感觉。你会同情我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栓在腰里怕丢了,完全把你当成自己的命根子,你能相信我吗?这些年我没对谁动过心,我就对你动心了。真的,我不会轻易对一个人动心,而我一旦动心那就会死心眼到底……”

说着,他情难自已地猛然将水清抱住,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啊”水清也情不自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得叫了出来。

但或许是太意外了,她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那笨拙的、慌乱的反抗根本不是洪衍武的对手。

连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稍一挣扎,几个呼吸之间,就被洪衍武驯服在怀抱里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像真正的恋人一样,共同迷醉在了亲密动作之中。

但一阵热吻之后,洪衍武彻底撒了野,他抱着水清的手居然也不老实起来,开始热情的抚摸。

这时,身体的敏感,让水清犹如昏迷中陡然清醒。

她猛地推开洪衍武,一下子退了开来。

然后面红耳赤、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不行!小武,我们还是不行!我不该来,我真不该来!”

说完,她再没有犹豫,马上就推起自行车,飞速离去。

洪衍武可万万没想到水清会这么坚决有力地推开他,刚刚还身处陶醉中的他,此时

傻了一样地站在那里。

特别是看到水清逃命似的跳上了车离去。

他顿时感到自己的世界骤然塌陷了,月亮失去光彩,雨滴也没有了生机,生存像是都没有了意义。

不过还好,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毛头小伙子,不但很快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而且也没有困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被姑娘当成了流氓。

反倒是发自心底的不愿认输,不愿让这才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以这种结局收场。

于是一咬牙,便开始不顾一切的迈开双腿狂追。

更妙的是,或许是肾上腺爆发,或许是水清与惊慌失措中腿酸脚软。

在狂奔近百米之后,洪衍武居然追上了。

这一下,他就死死的抓住车后座再不肯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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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生非

言语争战依然继续。

尽管其中不存在什么刀光剑影,但因为后续结果足以影响两个人的一生,也由不得洪衍武的情绪不急迫。

“姐,你明明对我是有感觉的,我能感觉到,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请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珍爱你一生的!”

看到路上有行人走过,水清的脸烧红,头发凌乱,语气极为慌乱。

“别……别说了,刚才的事儿请你忘记吧,就当……就当从没发生过,永远不要再提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你快松手,让我走!我们真的……真的不合适!”

可洪衍武根本不听她的,还是死死抓住自行车后座,只顾用悲怆和失落的语气问。

“为什么?不是年龄的问题咱们已经说通了吗?你怎么还……难道……难道你答应了别人?是那个市长秘书?”

然后他又马上自以为是、极其霸道的大吼起来。

“不,你把他推掉!他真的不适合你!我也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也能让你永远都幸福。你是我的,你的丈夫只能是我!”

而紧接着根本不容水清解释,他的感情大涌,开始对水清讲内心深藏着的爱恋。

他什么都讲,讲小的时候自己的瞎想,讲水清给自己搽药止血的样子特别美,讲从此总梦见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又讲后来回城,当他知道她领养晓影时的感动,讲发现她卖菜时的心疼。

他还告诉她,自己本性是个特别不好的人,只因为有像她这样的好人在身边,自己才变得不那么坏。

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他阻止不了自己的感情,因为越是像他这样的坏人就越清楚她的可贵。

他敬她爱她,她就是他的光。

如果没有了她,他恐怕一辈子就只能在黑暗里苟活了。

而她也必须得好好管着他,这是她的责任。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放任自流,不会堕落,否则那就会危害社会……

爱情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能让洪衍武说的话像喝了好几瓶烧酒,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

无论该讲的不该讲的,符合不符合逻辑的,全一股脑地往外吐露。

但正因为这是毫不设防地把内心的一切,统统都掏给了另一个人,他的疯话也是最能感动人的。

水清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在路上被人侧目和很丢人。

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被感染,听得眼泪汪汪了。

只是因为下雨,才没有被洪衍武发现。

“小武,小武,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承认,我对你不是无动于衷。可不是彼此有好感的两个人都适合结婚的,婚姻需要理智,不能太冲动。”

“我知道你委屈,可只能这样。因为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还得考虑其他人。我有父母亲人,你也有父母亲人。他们都不会同意的。还有晓影呢,我更得在乎她的感受。”

“总之,我们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多得我简直是不敢想象。而且这对你也不公平,对你的家庭也不公平。实事求是的说,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是我配不上你……”

嘿,有这话,那可就行了。

别看还是遭到了拒绝,可洪衍武登时就把心落到肚子里。

因为水清能这样说,已经说明在情感上并不排斥他,只是因为一些客观和观念上的阻碍,她才硬着心肠继续拒绝罢了。

洪衍武精神一振,语气镇定下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才是最优秀的。你看你,总是顾着这个,又念着这个,可你唯独没顾着你自己。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比谁都心疼你。你相信我好不好?你千万别以为这些事有多难,你把一切都交给我,都由我来解决好吗?”

水清心里一热,眼泪又洒了不少,可还是没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小武,你的心意我确实能体会到。你知冷知热,很体贴人,要说我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你刚才说的这些实在有些太浪漫了,把我想象得也太理想化了。有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真是为你好,你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搭进去什么吗?你搭进去是一辈子,一辈子!到此为止吧,你太感性了,现在最需要的是理智。只要我们不再来往,不再提这件事。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了。到时候,我们还是好姐弟……”

水清的话全是替洪衍武在着想,但女人心海底针,她语气中却也有了些许动摇。

洪衍武心思细腻,立刻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知道水清要听的是什么,马上加紧攻势。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结了婚就得一辈子。我懂得激情只是一时的,早晚就会归于平淡。我也懂得两个人过一辈子,不会只有卿卿我我,更多的时候是围着孩子、老人转,是平平淡淡见真情,两口子是在柴米油盐里沉积感情的。”

“和你一起过平凡的日子,就是最我需要的啊。你听我说,我现在负责任的告诉你,我非常清楚,非常明白。为此需要承担一切后果、一切代价。我选择了你,就意味着选择了与你有关的一切……”

结果正说到这儿的时候,嘿,意想不到的干扰来了。

全神贯注中的洪衍武和水清同时被意外照射在脸上的手电光亮晃得眼前一花,跟着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几声严厉的吆喝。

等到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三个夜晚巡视的联防队员围住了。

“你们这儿干嘛呢?大街上拉拉扯扯折腾什么呢?”

“你,你小子拉着一个女同志的自行车,你想干什么啊你!”

所有的敌意全是冲洪衍武来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差不多已经把洪衍武当流氓了。

水清倒是有急智,赶紧解释,“同志,你们别误会。我们是家里人吵架,吵了架就闹到街上来了,我要走,我弟弟不让我走。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联防队员们这才缓和了语气。

“哦,敢情你们这是姐弟啊。嗨,我们现在正抓治安呢。这三更半夜自然得提高点警惕。既然这样,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别再闹了,大街上让人看着也不像话啊……”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也就罢了,可偏偏没想到洪衍武居然瞅准了这个机会,故意掀起了风浪。

“谁是姐弟?谁是姐弟啊?这是我未婚妻!我都抱过她,亲过她了,可她现在要甩了我!这事儿你们可不能不管!你们不信?不信问她啊!她要不承认,你们就把我当流氓抓走!”

好嘛,一句话不但让水清臊得无地自容,也让联防队员们的神经又都绷紧了……

来来往往吧,纠缠了差不多有小二十分钟,这事儿才算解释清楚,告一段落。

最后,一个联防队员说,“我得跟你们说清楚啊。放你们走可以,但我们也不能偏听偏信,毕竟这大晚上的,你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行迹太可疑。所以回头我们还得跟你们单位打声招呼。免得里面掺乎了什么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

另一个则说,“还有你这小子,也得吸取教训。以后别再这么胡来。搞对象是你这种搞法儿吗?张口你还什么都敢说啊。你弄得人家姑娘多难为情?告诉你,也就是人家姑娘不错,承认你们这层关系了,你今晚才能回家睡觉。”

第三个又说“没错,人家要不承认呢,你就难说了。告诉你,就你这事儿的性质,要真落实了就够判的过儿了!以后该怎么对人家,你自己琢磨琢磨,人家这是救了你。……”

嘿,别看洪衍武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但他心里那真是美滋滋儿的。

不用说,这是因为他耍流氓彻底得逞了。

水清为了不让他蹲班房去,只能承认他们是恋爱关系。

至于联防队员记录下他们工作证上的姓名,事后通知单位,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

这样一来,水清也就再难反悔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和他一起并肩离去后,水清一直低头沉默,显然是有些不满情绪的。

于是洪衍武的当务之急,还得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消除这种副作用,让水清高兴起来才行。

“姐,我知道我有点无赖。可是我心里压抑的痛苦有多少你知道吗?和自己爱的人吐露衷肠,可偏偏不能取信于她,这又有谁能受得了啊?现在我跟你道歉,我对你说对不起,而且我能够保证除了这件事以外,今后我再不会勉强你任何事了。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水清终于叹了口气。

“你还说自己不感性呢,这样的事儿谁干的出来?我是觉得你做事不考虑后果,太由着性子。你要遇到别的事……”

洪衍武赶紧抢过话来。

“姐那你就想错了。我反倒是彻底考虑了后果的。我要不这样做,你会一直往后退,一直躲着我,为了能跟你在一起,我别无选择。何况我也特别清楚,以你的性情,你的善良,你是不会让我被抓走的。这也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算计了你。”

水清听到这儿,自然有点故意赌气的说。

“那你就不怕有个万一,万一我要是太害怕,太害臊,真的不敢承认呢。那你……”

哪知洪衍武却说,“即使是真有其他的情况发生,那我自认倒霉,也心甘情愿,因为要是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我简直会生不如死,还不如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呢。”

“这就好比说,我一旦选择做***,见着枪眼就得咬着牙把胸脯往上顶。我选择做***,瞧见铡刀就得沉着淡定地把脖子递将过去。我选择做杨七郎,就活该被潘仁美一声令下乱箭射死。我选择做李逵,就得哈哈大笑接过宋三哥递过来的那盏毒酒,心里还觉得这才是亲兄弟。”

“同样,我要当秦桧,荣华富贵之后也活该仇人坟前一跪不起。我要当苏三,风流天下传之前也只能先做妓女。我要当孙猴儿,那撒一泡痛快的尿,就得被压五百年。我要当周扒皮,那不光得挨顿毒打,之前还得天天儿早起叫鸡呢。”

“简单地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心甘情愿的准备接受你的一切,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这件事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我要连这点兜底的勇气没有,那什么保证对你一辈子好!”

洪衍武的话,内容尽管充斥着插科打诨的不正经,可语气却是无比坚定、极为认真的。

这种奇怪的反差,让水清听了既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说了洪衍武最想听到的话。

“小武,你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要是有一天你嫌我比你大……”

“那我让天打雷劈了我!”

洪衍武忙不迭地接了话,跟着一把握住身边水清的手,站在原地学着金庸鹿鼎记里的韦爵爷一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发了毒誓。

“清儿姐,你听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我要永远永远呵护你,永远永远忠诚于你,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和里的阿珂反应不同。

水清啐是啐,可这一次,尽管羞红了被雨水泡透的脸蛋,可手没有再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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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甜蜜

恋爱是场你追我跑的游戏。

由于这种游戏的特殊属性,几乎先天注定了“脸皮薄,吃不着”。

而反过来,往往只有那些敢于丢下身份架子,抛开日常行为准则的约束,没理由也能创造出理由,没借口也能找着借口的人,才能为自己尽快赢得这场游戏的胜利。

洪衍武就是这样典型的例子。

他采用的手段尽管有些无耻,可成功地让水清突破了心理障碍,效果倒是极好的。

当他蹬着自行车带着水清回到观音院的时候,他的身份不但实现了本质的飞跃。

就连水清推车进院之前,回首看他的表情也不再像姐姐看弟弟了。

而是那种小女人的娇羞含笑,透着对恋人的依依不舍。

于是他今天所有努力,便拥有了一个完美的回报。

哪怕他自己的自行车还扔在电影院门口那也无所谓。

要按他此刻的心气儿,兹要能和水清多待一会,哪怕让他付出一辆红旗轿车的代价,也一点不嫌贵。

同样的,回到家里的水清也陷入巨大的幸福中。

这个幸福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她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细细回想起来,她更是十分的奇怪,明明这次见面就不是这么打算的,怎么最后居然会变成这样了呢?

到底是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还是因为他的胆大妄为?有或是因为我早喜欢上了他,其实一见到他,内心就已经暗自妥协了?

没有开灯,水清在自己的屋里,坐在自己的床上,反复地琢磨洪衍武刚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一句一句的回想,让她的眼里再次泪光微闪,不得不得承今天听到的那些话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只有洪衍武,才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他确实是个大人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情谊,让人感动。

真好,恋爱的感觉真好。

甚至让人连饿都感觉不到了,她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忽然,水清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一下扑在自己的床铺上,把脸埋在了枕头和被褥里,静静地享受那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幸福。

这天是1983年的4月7号,这个日子她将永远地印在心里。

不过要说真正热闹的,还是第二天在单位。

这天大清早儿水清一进厂门,就透着邪门儿。

因为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上班时间了,偏偏眼瞅着工人们兴高采烈乱哄哄,争相接伴儿往大食堂跑。

等叫住一拨脸熟的人一问才知道,敢情大食堂今儿早饭难得加了一餐炒肝儿。

一个工人嘴里还说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周三已经按规矩卖过了呀?怎么今儿周六就又卖上了啊?”

另外一人就搭茬。

“我听说,好像那做炒肝的师傅家里有什么喜事了,这才临时加了三锅。有些赶早儿来,头拨儿进食堂的人都没赶上呢。”

这时候其他人就说了。

“没想到啊,咱晚来也有晚来的好。要真这样,这位爷天天家里闹喜才好。我说,咱就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去吧,别一会儿卖光了。”

就这样,“呼啦啦”的,就都进食堂去了。

水清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啊,心里既泛着甜,也有点不好意思再去食堂吃早饭了

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办公室坐了没多久,蓝招娣竟然主动给她把早饭送到眼跟前儿来了。

原来这是刚才她去食堂吃饭时,洪衍武的郑重托付。

那不问可知啊,女人间的玩笑肯定就开始了。

“来,千金大小姐。尝尝吧,专门为你留的,咱小武亲手做的。要不是他实在忙不开啊,我看都得亲自跑过来喂你了!”

“你这人,胡说什么呢!”

水清不好意思了,可蓝招娣这才刚开始呢。

她故意使得自己的语气呈现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来。

“哎呀,你还不明白?我这是嫉妒呗。跟你比,我就是个丫鬟命,打饭永远得靠自己排大队。不像你呀,不动窝,就有人上赶着替你想着、留着。所以要有人再敢大言不惭,跟我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我非一口冰镇汽水喷死他不可。”

水清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笑,可嘴角却很不忠实地背叛了她。

蓝招娣一看更来劲了,明知故问地说。

“瞧瞧,瞧瞧,心情大好啊。据我所知,只有一件事才能让人变得这么荣光焕发。快老实交代,什么情况啊?怎么昨天还不愿意去呢,今天一来就大不一样了?说呀,你们到什么程度了?拥抱?接吻?啊,你们……”

水清大羞,实在听不下去,站起来就去捂蓝招娣的嘴。

“再胡说,你!”

蓝招娣唯恐天下不乱,眉飞色舞地哈哈笑。

“好好,不说不说,你纯洁,他也纯洁,你们两个都纯洁,那还谈什么恋爱啊?”

得,臊得水清没辙没辙的。

可乐极生悲,就因为笑太过分,岔了气儿。

揉着肚子的蓝招娣再没能躲过去,被水清一把抓住了。

“行啦,清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饶了我这回吧。”

俩人儿闹了一气儿后,蓝招娣不是敌手,终于高举了白旗。

“真不敢了?”

“不敢了。哎,你们明确关系了?”

“当然明确了!”

“瞧你这得意劲儿的。看不出你还懂得欲擒故纵,情场高手啊……”

“你又来胡说!什么高手?”

“好好好,你纯洁,是歪打正着行了吧……哎哟,你掐我腰!”

嘿,要不说两个女人一台戏呢。

就光这“小擒拿”对阵“点穴手”的功夫戏,演起来就没个完了。

当然,这一天也不光是甜蜜快乐的。

上午,随着保卫科接到了天桥派出所查对他们情况的一通电话,水清和洪衍武昨天晚上的事儿便不胫而走。

虽然他们本身是正常恋爱,并没什么过错,而消息的传递最初范围,也只是限于领导阶层。

但因为大部分人的眼里,都觉得他们在一起不般配、不和谐,还是为此引来了一些麻烦。

像水清的半拉上司工会的魏大姐,就专门和水清做了一次谈话。

希望她能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负责,慎重考虑伴侣的选择问题,至少是不应该找一个有劳改前科的人。

而水清直说到唇干舌燥,才算是把自己的心意跟魏大姐表达清楚。

可即使如此,终究也没能说通魏大姐放弃成见,对洪衍武另眼相看。

为了这件事,一下午,水清都有点闷闷不乐。

她不高兴不是为了别的,她也知道魏大姐是为了她好。

可问题是,连这样一个好心的大姐她都说服不了,她也实在难以有信心。让水家和洪家两个家庭顺利接受她和洪衍武的新关系。

这个现实的难题啊,压得她心情实在有些沉重。

好在这些负面的影响最终也没能带到周末去。

下午六点半,当天色变暗,办公室里亮起了灯光,屋里又只剩下水清一个人的时候。

洪衍武提着敲开了她的门,带给了她一份惊喜。

“知道你要加班,我来接你。”

“还要一阵呢,我得把手里的文件写完。要不……”

“要不,要不你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写,慢慢写,多晚我都等着你。”

洪衍武微笑着,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来两个饭盒。

“快吃吧,还热着呢。是你喜欢的糖醋鱼,我大食堂给你现做的。以后只要你加班,我就给你开小灶,我再不会让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水清登时又被感动了,温暖一下就把一切不快驱散了。

不过,当洪衍武关上门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她立刻又紧张上了,以为洪衍武会像昨天那样不管不顾地亲吻她。

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愿,初恋的女孩恨不得将自己融入男友的怀中,水清岂能例外?

只是女性的矜持,加上场所的特殊性,她实在觉得这样的亲昵,进展未免太快。

也生怕被别人透过窗户看见,那还怎么见人呀。

“别,不行……这里是……”

“好好好,拉拉手总行吧,拉拉手。”

出乎意料的,洪衍武和昨天完全不同,到真是彬彬有礼的好说话,居然马上就放开了她。

然后只拉着她的手,坐在了办公桌前。

跟着他用另一只手一边打着饭盒,一边说,“明天咱们去公园吧,带上晓影。你需要轻松一下,孩子也需要娱乐。”

这让水清又彻底浸泡在了幸福的蜜水里。

她不禁想,招娣说的真没错呀,男人的体贴,才是够让女人找一辈子的。

第九十三章 一家子

4月9日周日,早上六点半,如昨天提前约好的一样。

水清带着水晓影和早等在胡同里的洪衍武秘密回合,他们就一起骑车出发了。

目的地是哪儿呀?

根本多余问,当然是京城动物园啦。

这个年代的京城,在这个季节,也只有这个地方才是孩子们的最爱。

反过来,要是去其他的公园,对孩子来说可就太没劲了。

因为既不能划船,玩儿秋千、滑梯、铁索桥之类的冻手,土地也没彻底开冻,还硬着呢。

那恐怕也只能是看看风景,瞎跑跑乱蹦蹦,再在大人的摆弄下摆姿势拍照片了。

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反正对水晓影来说,她是不高兴这么玩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早走,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道儿远。

这年头公交系统不发达,等公交车,老不来。

好不容易来了车,又上不去。

又或者公交车坏在了半道上,这些情况都太普遍了。

所以最靠谱的出行工具,还得说是自行车。

可是又得说了,从城南骑到城西二环外去,没一个小时哪到的了啊?

二来呢,这也是由动物的习性和活动规律决定的。

大部分的动物基本都是大早上才会玩闹嬉戏。

要是等饲养员投喂完毕再去,它们都吃饱喝足了,那就该找太阳地儿睡觉去啦。

打个比方来说吧,假如谁游览动物园,九点钟赶到熊猫馆去,那多半能看见熊猫上个石桥、玩玩轮胎、翻个跟头什么的。算是不虚此行。

可要是十点之后,也就只能看见“国宝”们抱着竹子专注的进食了。

等到再过半小时,那恐怕也顶多就能看个大肚子、圆屁股的了。

因为熊猫就该找太阳地儿迷瞪觉儿去了。

所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才是明智之举。

当然,这么早去,不吃早饭肯定不行,洪衍武绝不能让水清和孩子饿着。

于是他就带着他们先到“牛街”停了一站。

刚出锅的脆烧饼夹上香喷喷的烧牛肉,再就着热乎乎“豆泡汤”下了肚儿,这才继续出发。

这样吃饱喝足到了动物园,也就将将差十分钟八点,正好赶上了动物最活跃的时候。

什么熊猫打滚儿、狮虎咆哮、狗熊晨练、猴子闹山,可就全赶上了。

这时候游客也不多,不是人头攒动的时候,视野很好,不缺位置。

洪衍武又花五毛钱买了一大包的黄澄澄的膨化玉米粒,既喂了孩子也能喂动物。

于是不光水晓影坐在洪衍武脖颈子上看得乐个不停,就连水清也不时抚掌大笑。

说没想到动物园里的动物还有这么逗乐的时候,竟然跟看马戏表演差不多了。

尤其是在狗熊山和猴儿山,这娘俩,一待就待了老半天。

这样玩到了九点多,洪衍武一见入园游客越来越多了,就赶紧找了个座儿让娘儿俩休息。

然后就带她们往园北深处走,看完了大象和犀牛,去了人最少的鹿苑。

要按理说,鹿苑除了牛羊就是鹿和驴,应该是整个公园最没劲的地方,往往大多数游客在这儿都是走马观花。

可就因为洪衍武上辈子有陪闺女的经验,他的包儿特意里带了练刀工切出来的菜丝儿。

在这里,却反倒让水晓影身上的天真快乐得到充分的释放。

刚开始,这丫头和动物近距离接触还有点害怕,可隔着笼子一喂起动物,就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

最后,她彻底挣开了大人的手,开始主动亲近它们。

喂完了这个,又喂那个,一个围笼也不拉下,挨着个的跑,活泼极了。

而食草动物们对水晓影也特别捧场,都争相拥挤过来吃她手里的东西。

有的龇龇牙,有的仰仰脖儿,有的顶顶她的手,有的叫唤两声。

还有的特没羞没臊,索性撒一泡热尿。

唯独梅花鹿最讨人喜欢,因为它们不光只会吃,还会温柔的舔人的手。

这便让晓影留下了极美好的印象,从此就认为它们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

而孩子一开心,水清也跟着高兴。

她和孩子一起喂动物不说,也同样尽到了一个优秀母亲的教育职责,借机给孩子讲述各种动物的特征,教晓影如何去辨识它们。

这样寓教于乐地一直玩到十点半,等到所有带来的东西都喂完了,他们才从这里离开。

随后又转向园西,去了爬行动物馆。

但在这里,晓影可就不是刚才那副乖巧样儿了,开始调皮捣蛋了。

敢情爬行馆里都是乌龟、鳄鱼、蟒蛇、蜥蜴这样的冷血动物,光线十分阴暗可怖,空间也特别通透宽敞。

人在馆里说话稍大点声儿,声音就显得特别亮。

这丫头呢,就甩开嗓门大喊特喊起来,专为的是听那回音。

结果正和她所想一样,一嗓子“有破烂儿的买”,果然蹦出许多合唱,而且颇有引人瞩目的奇效。

可这一来也是让水清面红耳赤,立刻就说她。

“你是女孩儿,淘也得有个边儿啊?出门儿得斯文些,这不是在家里。”

可没想到,越说吧,水晓影还越来劲,就跟倔强的小驴儿似的,一声声的叫起来没完了,越发引得旁人侧目发笑。

最后还是洪衍武插手过问,给水晓影解释起回声是怎么回事,她才肯消停。

那不用问,这里水清就不乐意再待了。

一个是被晓影气着了,另一个她也腻歪这里的动物。

他们就又去了附近的水禽湖。

可别看水晓影依偎在洪衍武怀里拿膨化玉米粒喂天鹅、野鸭喂得不亦乐乎,水清的气儿却不是说消就能消的。

坐在湖边,她还在抱怨晓影是投错了胎。

说她本来该是野小子,硬是走错了门儿,成了一个小妞妞,禀性却没变,没有一点温顺、和气、聪明、懂事的女孩样儿。

她还说,多亏今儿有洪衍武镇着,这丫头才能听话,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哪知道洪衍武竟笑了,反倒数落起她的不是。

“晓影今年才五岁,正是混沌未开的时候。为人一世,快活横竖也就是这几年罢了,你何苦拗她?”

“再说了,孩子的恶作剧也得先分清到底是无聊还是好奇。我看刚才晓影多半是好奇,这不就是求知欲吗?”

“小孩的反抗意识其实挺强的。如果孩子做错事,大人千万不能上来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训斥回应,要尽量以理解的角度讲道理。这怕是晓影还愿意听我话的原因。”

“至于你呀,我看耐性都快被加班快给耗没了。我倒是觉得,你得学会适当的‘汤事儿’才行。因为工作里要什么都较真儿,那得把你累死。而要是人一焦躁,生活和工作都干不好,就成了恶性循环了。”

这些话让水清无言以对了。

通过这件事,她越来越觉洪衍武很懂孩子,也很懂她。

再想想他今天安排的一切,处处都那么让人舒服,她也越来越相信他将会是个细心体贴的好父亲和好丈夫。

有意思的是,并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连水晓影这丫头也是这么说的。

“武子叔,我太喜欢你了。爸爸老说工作忙,不肯带我来公园。你为什么不是我的爸爸呢?你要是该多好啊!”

孩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水清顿时脸色烧红。

洪衍武却带了点小激动,正好顺着话往下问。

“嘿,你这小闺女儿呀,可真会夸人。那好,以后咱们晓影就有两个爸爸了。那个爸爸忙不要紧,我这个爸爸带你出来玩。怎么样?”

水晓影则一转眼珠。

“那……那你,就光带我来公园玩呀?”

“哟,你还有什么条件啊?”

“我想吃棉花糖了……”

“这容易,一会儿咱就买去。”

“我还想吃巧克力呢?”

“也买。”

“糖豆儿呢?大酸枣?”

“都买!”

水清是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没法说这一大一小了。

看来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实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过,她看着水晓影扭糖似的跟洪衍武亲昵,也同样觉得很快活,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俩实在是像极了一对亲生的父女。

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三人坐在一起的温馨画面也把一个局外人给深深打动了。

一个蹲在水禽湖旁拍水鸟的摄影师,就觉着在太阳的照耀下,水波粼粼的银光中,湖畔这一家三口的容貌、神态、衣着、举止都是那么的完美。

于是赶紧转移了镜头,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调整好焦距,按下了偷拍的快门。

镜头定格的瞬间,还正好就抓拍到了洪衍武把水晓影高举起来,水清在旁抚掌微笑的一幕。

这样,一年之后的第十三届全国摄影艺术展上,就有一张原本不该出现的照片,荣获了黑白组银奖。

而这张被命名为《举高儿》的摄影作品,特别巧合的与获彩色组银奖的《瞧闺女》题材重合了,两张照片相映成趣。

一起成为了改革开放初期人民幸福生活的明证,永远记录于我国的摄影史册上。

其实,这也就是没人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否则要从这方面来论,这张《举高儿》即使评个金奖,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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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午餐

尽管洪衍武、水清和水晓影在一起,尤为默契和谐。

玩得也特别尽兴,就像是天生的一家三口一样。

可俗话说得好,居家过日子也没有锅铲不碰锅沿儿的。

哪怕真是一家子呢,肯定也有不对付的时候。

这不,中午吃饭的时候,水清和洪衍武之间就有点闹别扭了。

敢情这天出来玩啊,虽然水清没时间准备什么。

那昨晚也煮了几个鸡蛋,装了一小盒咸菜。

按她的打算,今天来公园给孩子买几个热包子,大人买点面包就可以了。

这不是她抠门儿,而是这年头老百姓家,谁出来都是这样凑合一顿的。

可洪衍武呢,偏不。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他非要去“老莫儿”请水清和晓影吃西餐。

他的理由是,还没请水清在外面吃过饭呢。

今天晓影又承认了他的新身份,那为了这个非同一般的日子,无论如何也得庆祝一下。

孩子立场是无须多问的。

别说早已经饿了,就是为了个“馋”字儿,晓影也肯定是坚定站在“西餐”的一面啊。

只是水清却觉得去这么贵的地儿吃饭太奢侈了。

于是为了哄孩子打消念头,她就告诉晓影说。

“咱们还有好多动物没看呢。要是出去了,票就作废了。另外咱们下午也得早点回去,不能待太久了,爸爸多半会过来看你呢。你要看不见那些动物不后悔吗?”

可没想到根本没容孩子权衡利弊,洪衍武一句话就轻易地破坏了她的节俭大计。

洪衍武居然声称“老莫儿”和动物园通着的,从公园里头就能直接过去吃饭,回来也不用再买票。而且要是晓影没玩够,他下礼拜还愿意带他来呢。

孩子听了自然高兴得又跳又蹦,嘴里直喊“万岁”。

洪衍武呢,抱起晓影来就走。

这样水清再难推脱,也就不得不同意了。

但同意是同意,可水清的打算也是以尽量节俭为主。

她曾经听人说过,两个人花五块钱就能在“老莫儿”吃一餐,心里打着就是这个“最低消费”的谱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洪衍武轻车熟路带着她们去了偏厅。

找了处视野极好的靠窗的桌子坐下之后,根本连问她们都没问,就翻着菜单开始点菜了。

当然,也赖她从没进过这么阔气的地方。

从走进来起,她就晕头转向了。

目光全被餐厅里豪华古朴的装潢、桌子上铺着橘黄的台布、亮澄澄的餐具所吸引。

等坐下来呢,还得防着好奇的晓影去够桌上的椒盐瓶、烟灰缸。

结果等到她想起菜单,有心过问的时候。

站在一旁服务员已经收了钱,记完了菜离开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洪衍武要了什么。

而随后等到菜一上桌,她才傻了眼。

因为哪怕她再外行,光看内容,也知道这顿饭花费不菲啊。

一瓶红葡萄酒,整条的烤鱼,一乍长的大虾,飘出奶香味的浓汤,滋滋冒油的烤肉串,敲开面包露出来的缶闷鸡。

这任何一道菜,她估计都得好几块。

最关键的是根本吃不了啊,这才是让她最不高兴的地方。

当时人们的消费观念有个毛病,爱摆谱。

讲究请客时多要菜,吃不了,才显得慷慨大方。

所以她认为洪衍武也是这样,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可她和别人最大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特别善于替别人着想。

念在洪衍武大手大脚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对自己和孩子的关心没得说。

这事儿她也绝不会当众提出来,以免驳了洪衍武的面子。

所以她的打算是,准备回去把饭钱还给洪衍武,再好好说说他。

不过洪衍武是谁啊?

察言观色一门儿灵的人精儿。

根本不费力,他就看出水清不高兴了,而且也能大概其猜出原因。

于是给水清倒上红葡萄酒的时候,就故意逗她说话。

“清儿啊,生气长皱纹啊。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说出来好了,千万别憋在心里。”

水清正没好气儿呢,冷淡地撅了他。

“别瞎叫,叫姐。我没什么不高兴的,吃你的吧。”

可好女怕男缠啊,洪衍武仍旧坚持不懈地逗她。

“没有?不可能。你的眼神会说话,真是让我很尴尬啊。”

这样水清终于绷不住了,情不自禁被逗笑之后,也终于承认了自己不高兴。

“你别怪我扫兴,你太奢侈、太浪费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多菜啊?你平时花钱就这么冲呀?”

水清压低了声音数落,没想到洪衍武却甘之若饴。

“姐,你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你管我,是真心为我好。我很高兴。”

然后他一边给水晓影和水清布菜,一边又继续解释。

“不过,你也误会我了。我很清楚,瞎摆谱这种事只会让你看不起我。真要是这样,花钱再多也不会让你高兴。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吗?”

“那你还……”

水清惊讶,有点不理解这自相矛盾的话。

洪衍武则不紧不慢的补充。

“我是说啊,如果这顿饭在我经济承受力之内呢?我没打肿脸充胖子,你又怎么想?”

水清一转念,想到了他的家庭,自以为找到了答案。

“嗯……我知道你家里很有钱,可这毕竟不是你自己挣的啊?你想想,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吃父母吧?所以养成这样的习惯还是不好。”

没想到洪衍武竟然又笑了。

“姐,你还是没明白。我是说凭我自己本事挣的钱。其实我从没有花过家里给的钱……”

“你自己挣的?”

水清实在不能不吃惊。

洪衍武每天都在上班,他又哪儿来的外快呢?

跟着她又想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屋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时髦衣服。

“你……你和泉子不会是在卖服装吧?单位可不允许啊……”

可洪衍武见她有点担心,却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了,并没有给她确实的答案。

“哎,你别那么惊讶啊。算了算了,以后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吧。反正都是合法收入,你尽可放心就好。现在这个不是重点,咱们还是先谈谈在我能负担起的情况下,咱们应不应该吃这顿饭的问题吧。”

水清没去刨根问底地追查洪衍武的金钱来源,这是对他的信任和包容。

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这方面她很执拗。

就理所当然的说,“当然不应该。无论怎么样,奢侈和浪费都是不好的。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才是正确的。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吗?”

只是她压根就没能想到,接下来洪衍武竟会以多么充足的理由反驳了她。

“那你可就有点武断了。首先来讲,奢侈和浪费这个定义是靠什么来判断的?你看看这里,有外国人、有干部、有大学生,难道来这儿吃饭的人,他们都是奢侈浪费的?又或者他们的身份就比咱们高贵一等?他们吃得,咱们就吃不得?”

“这……”

水清不由卡壳了,但她也算才思敏捷,很快想起那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人家也没超出需求啊?不像你这一气儿要了这么多菜,吃不了不就都剩下了?”

可这个一点没难住洪衍武。

“你怎么忘了,我今天可是带了两个饭盒装的那些蔬菜丝。如果吃不了,咱刷刷饭盒带回去就得了,我和泉子在外吃饭向来都是这样的优良传统。从没糟践过东西。”

确实,这年头不讲究打包。

要跟剩下东西不好意思带走的其他人比,洪衍武这样做,才是真正的不浪费。

水清是真没话说了,而洪衍武却才刚起个头呢。

“其次来说呢,我觉得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这两个词儿并非是褒义词。因为这两个词意味着客观条件的不允许,带着股子被迫降低要求的委屈劲儿。”

“不说别的,咱们就说吃。过去物资匮乏的年月,不多的食品都只能用票证控制,平均分配。就是想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行吗?可对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对需要营养的病人和孕妇来说,这难道是好事?难道一旦我们的物质丰富了,社会经济转好了,这还应该提倡吗?”

洪衍武一边说,一边应景地从盘子里拿过烤肉串,用叉子分头撸晓影和水清的盘子里。

眼看着晓影吃得分外香甜,水清也确实无言以对。

而洪衍武还在滔滔不绝呢。

“……从生物机能的角度来讲,人需要补充营养。如果营养不够,人就会生病。所以凡是人们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吃点好的其实一点不过分。吃饭总比吃药强吧?我觉得需要有所控制的情况,只能是两种。营养过剩避免肥胖,和吃不了扔掉的浪费。”

“咱们不妨再回过头来想想,当初提倡这两个词儿的初衷又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盼望能忍过一时之苦,去创造出更好的生活吗?难道不是为了求得有朝一日不用再艰苦,不用再节俭吗?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这两个词吗?那为什么改革开放又直指改善人们生活,要让大家富裕起来?”

说真的,这些道理全是水清从未曾想过的。

此时,洪衍武在她的眼里已经无异于一位哲学家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洪衍武语气又忽而转为了温柔。

“清儿,我还想再问问你,你认为我对你感情深不深?我又该怎么表示我的感情?咱们三个人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他在孩子面前突然提到这个,让水清颇为不好意思。

可见他问的既执着又认真,也只能难为情地小声回答。

“你……你对我和孩子好,我都能感到,咱们……咱们以后当然是一家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洪衍武笑了,立刻顺理成章的说。

“……所以说啊,我的责任就是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让晓影成为最快乐的孩子。这种幸福和快乐是包括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吃一顿饭又有什么?在我看来,真感情就是为对方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而所有的付出里,首当其冲就是物质。”

“假如一个人嘴上如何在乎对方,但又不给对方花钱,这算是什么?同样的,反过来说,你们俩能毫无负担地接受我的照顾,也就等于接受了我的情谊,承认了咱们的关系。你们如果介意,甚至拒绝我的好意,反倒会让我难过。对不对?”

“是的,我知道你不在乎物质,更看重感情。可物质毕竟能改善生活,同样是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要能让你们过得好一些,我也会快乐的。甚至你的父母亲人,我也会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难道今后我还不能孝敬自己的岳父岳母了吗?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当然,话说回来,过日子过得是个心气儿,再好的物质生活也得跟着心情转。精神还是高于物质的。如果你确实不喜欢我为你花钱,那你喜欢过什么日子,我就陪着你过什么日子。我要的毕竟是你真正的开心和快乐。”

至此什么道理几乎都被洪衍武讲透了。

嘿,无论愿与不愿,水清都只能投降认输。

“哼,就你有理。反正……反正我是说你不过你的……”

而见她那一脸悻悻然的意思,洪衍武也感到有点好笑,便又开始逗她。

“清儿啊,咱们在外一起吃饭,就别不高兴了。实在要不行,你就学学孩子,化悲痛为饭量。”

说着他又给水清盘子里捞了些缶闷鸡,嘴里跟念咒似的念叨。

“……吃吧,吃吧,吃了这顿定亲饭,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下水清终于没忍住,彻底乐了。

虽然又恼恨地掐了洪衍武一把,可眼里也全是笑意。

“你怎么这么能贫呢。”

可偏偏她这句抱怨,却让洪衍武不觉一愣。

因为水清这副小女人的神情,竟然一瞬间与“糖心儿”样子重叠起来,让他心里突如其来泛起了苦涩。

仿佛过去,“糖心儿”也是这么说过他的。

曾几何时,他和“糖心儿”也是在这里吃过饭的。

好像同样也是点的这些菜。

至于位置……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偏厅之外找去,结果一眼就痴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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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迷眼

这趟动物园确实没白去。

正因为这是洪衍武和水清两个人确定关系后,带孩子的第一次外出。

所以不同于平日的相处,他们的身份定位已经变了,这相当于未来三口之家的一次私下演练。

通过这次游玩,他们默契之处,和不那么合拍的地方,都有一定程度的显露和表现。

应该说,具体磨合情况还算不错。

虽有小碰撞,但互相欣赏的地方更多。

而且出现的问题经过解释讨论之后,也让彼此欣慰。

所以洪衍武、水清都在心里给对方打了高分。

至于孩子,他们更为满意。

因为水晓影这个年纪,已经长了一些小心眼了。

她既知道谁对自己好,也知道好些事情点破了就没意思了。

这个小机灵鬼儿很快熟悉了自己的角色。

出门该玩玩,该吃吃,大人说话的时候,她却绝不开口。

甚至为了继续落实惠,她还懂得保守秘密的重要性,谁问也不透露半个字。

就这样,这丫头死心塌地和洪衍武、水清穿了一条裤子,成了一个安心被收买的死党。

要说唯一有点不足的地方,就是洪衍武和水清彼此交心的时间尚短。

洪衍武身上藏着的东西又太多。

他一时来不及全都透露给水清,还需要时间让她慢慢接受、消化。

因此这就导致他的情感和思想,在水清的眼里,成熟、复杂得可怕。

他这个人也简直像一团神秘的雾。

因为尽管他的保证和爱意都是真诚的,但水清依旧不免会隐隐担心,时常冒出不自信的想法。

不过还好,洪衍武一次“意外”的“迷眼”,倒是大大减轻了水清的心理负担。

这件事说来可有点意思。

敢情自从动物园归来之后,水晓影就充当起了水清出门的幌子,成了两人看电影、散步、串门的障眼法、挡箭牌。

这丫头一点没辜负两人的信任,极为配合,把水家人瞒得死死的。

而具体操作技巧上,为了“悄悄的回村,打枪的不要”。

他们每次外出回来,往往会在过街楼底下分手。

分手时,水清先带晓影回家,洪衍武外头待会儿再进院儿,以此来避免邻居们起疑。

可谁知道4月13日这个礼拜天,洪衍武偏偏闹出了“幺蛾子”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下午两点半左右,他们从北海公园回来以后,水清才刚推车带着孩子从过街楼底下走出不到五米。

洪衍武竟出人意料地从后面追了过来,拉住了她。

水清当然惊讶了,扭头问他怎么了。

却只见洪衍武龇牙咧嘴,用手捂着脸,痛苦地声称迷眼了,要她帮忙看看。

于是水清也没多想,见前面院门口没人,就赶紧把车支在一边,真的帮洪衍武吹上了眼睛。

可左吹也不行,右吹也不行。

毫无防备中,洪衍武竟然还搂住了她的腰。

然后就在水清刚刚察觉,想要推开他手的这个档口,最让她料想不到的尴尬发生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叫她的声音。

等她再回头一看,坏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人居然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些礼物,正是来看晓影的罗阳。

好,这下给水清窘得呀。

尴尬万分下,她也只有顺势介绍洪衍武和罗阳认识。

两个男人彼此见过是见过,可那都是院里院外出入进来的撞个脸儿,正式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听说洪衍武一直对水晓影颇多照顾,对孩子没少费心。

罗阳很礼貌地致了谢,和洪衍武握了握手。

只是等洪衍武走了以后,罗阳却不免失落上了。

颇有些遗憾地跟水清说,“原来他就是你选择的人啊,那我……那我祝你们幸福吧。”

而既然已经都被罗阳看见了,再遮掩也只是欲盖弥彰,水清也就没否认。

她还嘱咐了两句,说还没到跟家里公布关系的时候,让罗阳先别露出口风来。

不过这事过后,水清可是越琢磨越不对劲了。

她就觉着,怎么就那么巧啊?

偏偏这时候就被罗阳给撞见了。

再联想到那天下雨,洪衍武在联防队员面前的表现。

她一下开了窍,怀疑这又是洪衍武的阴谋诡计。

兴许就是他大老远发现了罗阳的身影,才故意拉住她,装洋蒜呢。

目的就是故意想让罗阳看见他们亲昵的一幕。

否则……否则怎么一握手,他就不迷眼了?

跟罗阳打完招呼,没事儿人似的就回去了?

对了,他干嘛还搂我腰啊?

哼,真可恶!

水清本来就不是笨人,这仔细一梳理经过,那是疑点重重啊。

于是没耽搁,差不多想明白的第二天,她就去找洪衍武质问了,非要他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洪衍武这小子挺光棍儿,见被捉住了痛脚,也不藏着掖着,讪着脸笑眯眯地,索性直接承认了。

他的借口是,跟罗阳昭示一下他们的关系,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们的爱情。

免得某些人迟来一步,不知道名花有主了,回头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而对洪衍武这个孩子气的小心眼的行为,水清自然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同时也有了一种甜滋滋的感受在心间。

因为她懂得,爱情是自私的,这毕竟也是一种感情的表达。

说白了,要不是因为在乎她,洪衍武干嘛要这么做呢?

这样她也就有话直说了,索性告诉洪衍武,说他根本是多此一举,枉做小人了。

因为他才是真正迟到的那个。

其实早在他开口之前,罗阳就已经先找机会对她表白,愿意和她组成新的家庭,以便更好的照顾晓影了。

而她当时毫不犹豫的就回绝了。

不为别的,虽然罗阳条件不错,是大多数女性钟意的伴侣。

可她是个传统的人,仅仅冲着晓影亲妈和她打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就不可能。

从道义上出发,冉丽影临死前只是托付她照顾晓影。

她要是跟自己好姐妹的丈夫成了两口子,那她成什么人了?

就更别说,她还因为好姐妹的死,心里对罗阳尚有着一定的怪罪,不能完全原谅了。

这个答案可是洪衍武绝没想到的,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十分尴尬。

而这下换成水清得意了,她相当喜欢洪衍武这副表情。

别看他喜欢弄鬼,可他全是自作聪明。

总算也让她搬回了一局不是?这次打了个平手。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哪。

恰恰就在水清故作冷脸等着洪衍武道歉的时候。

陈力泉从外面回家了,进来就找洪衍武。

他进屋自然不敲门,所以他完全没想到水清会在屋里,还和洪衍武坐的那么近,晓影也没在。

一个愣神,他自己脑补了屋里的情况。

登时误会了俩人是在谈情说爱、卿卿我我。

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居然说了一句,“嫂……嫂子,你在呀?那你们继续,我待会再来……”

好,直接给水清臊红了脸。

“泉子,你胡说什么哪!净瞎叫!”

看着水清面红耳赤逃跑似的离去,陈力泉有点不明所以摸着后脑勺。

倒是洪衍武坏笑着亮给他一个大拇指。

再然后他就乐呵呵,唱起了自己瞎篡改的戏词儿。

“过了门,她劳动,我生产,纺棉花,我们学文化,她耽误我,我耽误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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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挤兑

但这件事到这儿可还没完呢。

过了几天,洪衍武万万没想到,罗阳居然背着水清来找他了。

非要单独请他吃饭不可,还说想要跟他谈点事儿。

这种情况下,洪衍武觉得不好驳市长秘书的面子。

另外他也想知道这位部长公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就答应了。

不过饭是没必要吃的,不就是想谈事儿吗?那容易。

洪衍武就带着罗阳去了建国饭店的大堂酒廊。

罗阳第一次来,只是惊讶环境的幽静和美好,对喝什么其实很无所谓。

洪衍武却不会跟他客气。

越俎代庖拿过酒单翻到了一页,跟服务员指了指。

然后又伸出两个手指头来,说了句“加冰”,那服务员点头哈腰就走了。

不一会,端着托盘送上了两杯威士忌。

洪衍武和罗阳品着酒就聊上了。

今天这罗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这倒真应了洪衍武头两天唱得那破词儿了。

罗阳啊,是因为水清刚刚拒绝了他的帮助,不愿意回京大继续去念书,才来找洪衍武的。

他以为是洪衍武的干涉,水清才会拒绝呢。

所以他是想来澄清一下误会,解释自己并无他意,纯属想为曾经的过失做一下弥补,

希望洪衍武大度一点,能为水清的前程和未来考虑。

不用问,这确实是一番好意。

可罗阳这副故作光明磊落的姿态,满嘴的漂亮话,统统都让洪衍武不待见他。

因为洪衍武生平最烦的,就是高干子弟自以为是的那种优越感。

像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分明就是带着有色眼镜,把人看扁了啊。

尽管他要知道这事儿,或许也会做出类似的反应,可他毕竟不知道啊。

于是这就恼了。

但洪衍武表面上掩饰得挺好,微微一笑,呻了口酒,便开始运用他的强项——忽悠。

“说起这事儿来,你觉得你了解水清吗?咱也甭说别的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她喜不喜欢念书?”

罗阳当然笃定啊。

“瞧你问的,我们初中是同学,又一起插队了好几年。我跟你说,水清不但喜欢念书,而且还特别会念书,她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考试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我们班许多女生都是把书读到了眼睛里,唯独她是把书读到了她自己的气质里。”

这话对水清的评价很高,可洪衍武却嘿嘿一乐,反倒摇头。

“那你就错了,我告诉你,水清并不喜欢念书,她是用功。用功跟喜欢念书可是两回事。”

“她为什么要用功念书呢?因为她是穷老百姓家的孩子,爹妈盼着她出息,底下还有两个妹妹看着她这个姐姐做榜样。”

“那么为了对得起家里出的几块钱学费,为了家里人能有个希望。她只有以身作则把书念好,才有可能改变全家人的生活状态。她是因为这个才用功念书的,这是一种无奈。”

“不瞒你说,这几年除了闲书,无论家里还是单位,我就没见她翻过正经学问。劝她学英语吧,她也没兴趣。”

“她跟我说了,我不喜欢念书,也不想再学习了。我过去就是为了我爸妈,为了我们家里被迫的。现在工作能养活晓影,这已经足够了,你就让我脑子轻松轻松好不好?”

“你听听。所以说啊,你是大米白面小洋楼里长大的,脑子里都是建功立业做大事,肯定是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她的想法。要不你们俩怎么没走一起呢?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

洪衍武的话全都是他自己揣测的,根本没得到水清的印证。

可偏偏说得煞有其事,逻辑正常,一下就把罗阳给打击到了。

听了这些话,罗阳便觉得十分尴尬,脸胀得通红。

过来老半晌,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是误会了。

然后便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找借口,说想起来还有事,要告辞了。

看他这个反应,洪衍武这会儿更不乐意了。

心说你搞错了怎么连句对不起也不会说呀?

那能让你这么便宜走吗?必须得亲眼看你跳进坑去。

于是眼珠一转就说“行,那走吧。对了,你说你请啊?那先把账结了。”

罗阳如蒙大赦,一个劲点头。“行行行”。

没想到等到服务员把账单一拿来,他就傻了。

敢情今儿这酒洪衍武是故意要的“皇家礼炮”,最贵的威士忌,四十一杯。

这还是外汇券的价儿,换成人民币当然更贵了,另外还得加上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好嘛,除了早有预谋的洪衍武,谁身上能有上百的现金啊?

这不,罗阳身上人民币就八十多,都掏出来不够。

完,彻底坐蜡了。

而正所谓见了怂人压不住火,洪衍武可逮着光明正大的把柄了。

大咧咧把剩下钱付了,这通挤兑部长公子啊。

“你看你也是,连钱都没带够,你请什么客啊?还是我请你吧。”

“真的,你别不爱听。其实从这方面就能看出来,你这人办事有点毛躁。难怪你会误会我呢。”

“算了算了,谁让你是晓影亲生父亲呢?都看孩子面儿上了。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好家伙,洪衍武的嗓子眼儿就像里面藏着一条狗,“汪汪汪汪”连声狂吠。

罗阳逃跑似的离开了建国饭店,老半天了,还觉得心慌眼花,嗓子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呢。

洪衍武倒是完全相反啊,最近心里一切不好的负面情绪,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

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他两只脚一颠一颠的都快飘起来了。

在心里更是直喊痛快。

想挤兑我?也不颠颠自己斤两。

还市长秘书?狗屁。

哎,谁能有咱这么机智敏捷啊?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可见人生的成功不在于拿到一副好牌,而是怎样将坏牌打好。

就这样,这件事让罗阳吃了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

每次一想起来心里就别扭,自然是不会再对别人说。

而和罗阳的这次谈话,洪衍武也没有告诉水清,更没有回过头再去试探她的口风。

因为就凭俩人的信任,就凭他对水清的了解,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况他也不傻。

哪怕真正介意,也是该抓紧时间尽快把水清娶过门儿来才对啊。

这才是从根本出发,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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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戒指

洪衍武是个身体力行的人,想到了什么就会马上付之于行动。

4月20日,在他和水清开始约会的第三个礼拜天,他又带着这娘俩去了颐和园。

当他们转完了“长廊”,一起坐在“玉澜堂”前的座椅上休息,遥望十七孔桥的时候。

洪衍武忽然发现这里既没有多少游客往来干扰,晓影又跑到了花圃旁去抓蝴蝶,时机、环境都十分适当。

于是就在秀丽的湖光山色间,暖人的春风里。

他从兜里掏出了特意准备的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托在掌心里,送到水清的眼前。

“什么东西呀?”

水清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不解地问。

但洪衍武清楚,这绝不是装的。

因为水清连一件真正的首饰都没见过,也从没像其他讲究时髦的女孩那样逛过银行的金饰店。

是真的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也没意识到这情形代表着什么。

他就故作神秘的眨眨眼。

“送你的,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这里面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这样,在他一再的催促下,水清显得很生疏地将盒子打开了。

结果,一个不亚于鸽子蛋大小的粉色巨钻,闪耀出的光彩,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

这件钻石戒指正是洪衍武在国营珠宝公司收敛的精品之一。

虽然它的来源、历史已不可考,但最重要的是钻石戒面体量够大,足有二十克拉。

说白了,这玩意以加嵌的方式放在盒子里,除了钻石周边几个小小的咬口,满眼就全是晶莹剔透的钻石本体了,根本看不出是个戒指。

直到洪衍武自己取出来,亲手给水清戴在手上,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什么。

那不问自明,洪衍武要对她“说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也可想而知,水清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一个女人,突然间拥有了自己平生第一件首饰,而且还是来自于爱人馈赠,具有最特殊、最重要的意义。

已经足以让她陷入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和难以自抑的激动之中。

另外,还别看这已经是今天的烂俗桥段,可之所以“烂俗”,那不就因为对姑娘管用嘛。

何况这年头国内还没流行这一套,那作为最早吃螃蟹的主儿,这就叫做“浪漫”。

没有女人在这种情况还能保持镇定自若。

水清也不例外,她和其他女性遭遇这种情况的反应几乎完全一样。

眼睛凝视着自己手上戒指,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幸福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的她,当然也是最温柔、最顺从的。

于是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下,她第一次任由洪衍武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既然戴上了,你可就不能反悔了,以后咱们俩的手只能牵在一起,连电焊也分不开了。”

洪衍武以夸张的话宣告了自己的权力,这就意味着一种终身契约的建立。

水清又哪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洪衍武的语气是有点霸道的,尽管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才不过二十天。

可她已经是二十九的大姑娘了,这种“霸道”,这种“快”法儿,反倒是一种体贴。

她立刻羞涩地低下头,应了一声。

而有了这一声,两个人今后的生活算是正式变成一回事了。

只是欣喜之余,水清也越看越觉得手上的戒指价格不菲。

虽然她并不能搞清楚这件首饰的真正价值,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这种举世少有,足以传世的顶级珠宝,其璀璨和耀目程度岂是一般凡品能及?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谁都能感受到它非比寻常的魅力以及蕴藏的价值。

所以,她又不免有点惴惴不安上了。

“小武,这东西太贵重了吧?你花多少钱啊?还是说,你用家里的……?”

“是我买的。可你不要问多少钱,只说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只是……一定很贵的,我知道。其实咱们之间还是贵在真心,你真不用给我买这样的东西,要不……要不就退了吧……”

“你呀,就别再推脱了。这可是我送你的订婚戒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花我的钱难道还有顾虑吗?再说,真退了它,咱们反倒亏大了。因为这样的好东西可遇不可求,太稀有了,是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宝贝。我敢说二十年之后,它会比我今天买下它的价钱高出成百上千倍,你信不信?”

洪衍武最后的话远超当前人们的认知,显得太过惊世骇俗,登时引得水清哗然。

“骗人?怎么可能高出这么多?”

“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我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洪衍武态度依旧笃定,他知道水清对自己的经济来源免不了好奇,甚至是有些担心。便索性就此做了一番解释。

不用问,最方便的借口肯定也是他懵家里人的“邮票传奇”。

电影票之类的只字未提。

可即使这样也够水清惊讶的了。

听完了洪衍武的讲述,她仿若身在梦中一般。

“……就这样,你就发了?就靠这一张张小小的邮票?”

“大概其是这样,你可以自己算算看。当初八分钱一张猴票,现在行情是三十五到四十块之间。这是多少倍?我手里一共有四千张,这又是多少钱?这就是现实,已经发生的真事儿”。

水清顿时克制不住激动,直接喊出了心里的数字。

“四千张,那就是十四万到十六万啊!”

说实话,好学生脑子是快,可却还是闹了误会。

因为洪衍武忘了说明四千张是整版票了,这么来算,邮票的价值一下就缩水成了百分之一了。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水清分明已经被吓着了。

洪衍武也就没必要再解释什么,给她增加无端压力了。

反过来将错就错,还更易于她来接受一切。

于是他就煞有介事的又说,“你估的价钱只是理论上的,还当不得真。因为这些邮票不是我一人的,有泉子的一半。而且这些邮票如果想一次性出手变现也比较困难。真要是一次性出手,可卖不了这么多钱。”

而眼瞅着水清面色轻松了些,他才继续又找补了点新内容。

“当然了,我也没光靠邮票。这不,集邮热一开始,邮票价格整体都上去了,我就再没碰邮票。而是又买了一些新玩意,就比如你这个戒指,还有其他的一些珠宝首饰、印石字画、玉石摆件什么的。这些如今也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不少。”

“除此之外呢,我还帮西单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联系花城批货的事儿,现在还在帮我表哥他们村办厂,抽空管管旅游商品的对外销售,赚些合法的劳务报酬。这样总的来说,我的财产还是比你估计的要多些,具体多少我也算不出来。但能肯定的是,我的收入合法,而且咱们俩这辈子也不会缺钱了。”

确实,哪怕按水清所想,这笔财富是什么概念?

以她的工资,一年大概可以攒四百元。这是最大的限度了,干上一百年才攒四万元。

如果是十六万那就是四个人一辈子的财富啊,谁家有这么多钱也不缺钱了。

更别说,按洪衍武的话,他买的那些东西还在持续升值中。

“可……可难道就这么容易?”

水清还是有些想不通。

于是洪衍武就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听起来很容易,可要想实现也是很难的。打个比方,人们为什么不在猴票八分钱的时候买呢?那时候邮局想卖都卖不掉,完全是滞销品。而且有的人买了,直接就贴在信上用了。根本等不到后来的涨价升值。即使等到了,有的人现在动心如果卖出,也还会后悔的。因为这些邮票乃至其他东西都是一样,如果不卖,还是会继续往上涨的。”

这么一说,水清脸红了。

“我……我刚想问你呢。心说这些邮票,可得想个什么办法尽快卖出去才好。难道你就不怕跌价吗?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还会一直涨上去?”

“这就是问题的本质了。我不是盲目的撞运气,是靠眼光、知识、耐心和信心来赚钱。我告诉你,我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懂得什么东西容易让人产生额外的价值想象空间。我更知道历史会转弯,社会越乱,有些东西就不值钱,社会越稳定,有些东西就越值钱。而且我有耐心,能十年二十年的安心等待这些好东西,从社会动荡造成的白菜价一步步恢复到他们应有的昂贵价值。更有信心,不为一时价格涨跌所迷惑。这才是我能靠他们赚到钱的真正原因。至于其他人,别说没有这个意识,就是他们懂得这个道理,有这个眼光和知识,可他们要是没我的耐心和信心,也依然很难啊。”

“对不起。”水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但洪衍武瞬间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的毛病就是律己太严了。

这是她在为自己刚才说的“容易”二字而抱歉,同时也是在表达她的钦佩。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更好

水清就是水清,绝不同于一般的庸俗之人。

她的超凡脱俗和清醒的头脑,能让她轻易看清生活的本质。

于是很快,她又问了一个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也不会关心的问题。

“小武,那你以后呢?你对生活还有什么想法?难道就只是这么一直继续赚钱吗?我是觉得人没钱不行,可钱要是太多了……”

“钱要太多了,又花不出去。那我就成天和你一起躺床上数钱玩儿。”

洪衍武的嬉皮笑脸,立刻招得水清啐了一口。

不过她也清楚洪衍武的脾气,知道这是逗闷子呢。

果然,后面的才是他心里话。

“放心吧,我哪儿能这么没出息啊?要说过去,我自己确实迷糊过,以为好日子就是吃喝玩乐,出手豪阔,让人人都羡慕我。那是我最虚荣、最混蛋的时候。”

“可后来我从茶淀儿回来就不一样了。看到家里的样子,我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感情才是最宝贵的。而长期作为家庭里的害群之马,我对这个家亏欠的太多了。从这个时候起,我弄钱想的就是要救我爸的命,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跟着到了现在,又不一样了,家里的事儿我已经捋顺了。满足家人的需要对我来说已经游刃有余,我就又有能力顾及到更多我关心的人了。比如说,力所能及帮帮亲朋好友和邻居同事的忙,让身边的人都过得开心一点,顺利一些。”

这时洪衍武冲水清笑了笑,开始臭拽。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大约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标。不过孟子这话大了点。咱能力有限,个人素质也不高,实在做不到像‘好同志’那样博爱无私的回报社会。我呀,也只会按亲疏远近、感情薄厚来区别对待身边的人。”

“另外,虽然我并不图什么回报,可也不会当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定是关系到位,且值得我付出的人,我才会去帮。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比较小气?”

没想到水清却毫不迟疑的说。

“不。从你这些话我就知道,你比许多人都要强。你是个懂得回报的人,这是很崇高的美德。而任何东西都并非一蹴而就的,高尚也一样。你能正确对待财富,那么越有钱,就会变得越好。所以在我看来,你的自我评价太谦虚了,并不足以形容你的好。”

这话让洪衍武真的有点感动了,便忍不住又倾吐了一些想法。

“清儿,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我有了钱,至少是能保证不会沾染恶习的。另外,我也确实想要用我的钱,做点更有意义的实事。”

“就比如说吧,因为请人修我们家的老宅院,我认识了故宫退休的单先生,从此了解到古建的美和土木工艺即将失传的现状。所以我就出钱,帮老先生圆了他的心愿,出版了一本至今为止,唯一介绍古建传统工艺的专著。”

“同样的,通过给我二哥大办喜事,我才知道咱们‘北极熊’那位看门李大爷是个多么了不得的茶房。他的本事和知识都是无数代人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理所应当被所有的餐饮老号学习,可惜没人识货。所以我也帮他出了本书,很快就要印出来了。”

“还有我的表叔,东院的苏裁缝,我大哥的师父,乃至咱们小食堂张师傅,他们个顶个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能人,他们一身本事几乎全是咱们祖辈智慧学识的结晶。可惜就因为时代的变故,在当前阶段,他们偏偏显得不合时宜,一概都得不到社会的重视和承认。”

“说实话,我真替他们不值。在我心里,他们比我花钱买下的邮票和珠宝价值更高,他们才是真正蒙尘的明珠,是被埋没的活宝贝。因此我怕啊,我怕他们未能等到社会重新发现他们的价值,他们的知识就淹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所以我就要想些办法,把他们的本事尽量留下来。”

“具体说来,光为他们出书恐怕还不行,我还打算买录音录像设备,最好能留下些影音资料。但我也得跟你说,这恐怕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收益也许丁点没有,耗费的金钱倒不是小数目。这件事要真着手去办,至少也得几十万才能都办下来,甚至可能还不止。要是那样的话。你能理解我吗?你还愿意支持我吗?”

什么叫做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啊?这时候就全体现出来了。

尽管听到要花几十万,可水清依然毫不犹豫。

“我理解。小武,我特别理解。你做的这是正事,你说的这些我也很感动,你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所以我会无条件,一直支持你到底的。”

难怪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好女人。

洪衍武不能不激动。

可联想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他又不由有点惭愧了。

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别说我了。那你呢?清儿,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是说,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满意吗?你羡慕不羡慕你那些顺利毕业的同学们?你想没想过你要当上记者会是什么样子?你要真是有遗憾的话,你不妨说出来,我会帮你试着想想办法。”

这话出口,洪衍武其实是很有点担心的,他怕听到某种答案,来加重自己的内疚。

可没想到水清一下就让他安了心。

“遗憾吗?没当上记者,好像是有点。可生活是注定不能重头再来的,就像覆水难收。有些事发生了就发生了,即使回过头来再做一遍,也不是那个心气儿,那回事了。另外。虽然我没成为记者,可我进了‘北极熊’啊,又得到了生活的补偿。这里的工作和同事都特别好。关键是你对我特别好。我在这里很快活,以后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当然就更好了。如果这也算遗憾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叫理想了。”

不用问,此时此刻,洪衍武是何等的心花怒放了。

不过,哪怕他再知道水清的好,也没想到水清到底会有多么的好。

这一天,他们在这里坐了很久,后来又聊了许多要面对的实质问题。

让洪衍武特别意外的是,对他打算把房子单位的房子转给蓝招娣,成全她和张宝成的事儿,水清听了居然没有一点异议。

甚至没容他说出他还会找到更好房子的话来,直接点头就同意了。

而恰恰相反的,水清唯一要他答应的事儿,却是婚礼一切从简,让他继续隐瞒自己的真实财产。

此外,婚后她也只要洪衍武的一半工资,用于家事。

他其余的钱全归他自己支配,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再花在家庭上。

如果水家人提出什么经济上的需求,也一定得她同意才行。

而她的理由是,人如果对白来的东西享受惯了,最终只能养出乞丐来。

她的父母身体还好,妹妹们年纪还小。

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成为任何意义的寄生虫,或是丢掉独立生活的能力。

洪衍武当然不肯哪,哪怕道理对,他也觉得这样太对不起水清了,心里难安。

可极力争取之后,最后他也没能让水清松口,唯一的进展,也仅仅是水清答应收下他的整月工资而已。

想要再争下去,水清就说了,他们两人如不是两口子,她甚至连这个都不会答应。

还说谁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她只想要这种平淡的生活。洪衍武需要做的,和别人家的普通姑爷一样就行,再多付出什么,都是画蛇添足。现在考验的,是他到底肯不肯跟自己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这让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他觉得能有水清这样的女人陪自己走完一生,真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好事儿了。

为了她,他也想要变成更好的人。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拉拢

从颐和园一回来,洪衍武便开始全情投入,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最容易拉拢的对象当然首先是他自己的妹妹。

对洪衍茹,洪衍武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行。

就凭他们兄妹的感情,这丫头就断无不支持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洪衍茹电话里还主动说呢。

如有必要,她会专门请假回家表示对哥哥婚事的支持。

只要是哥哥真心想娶的嫂子就行,她就会替哥哥高兴。

其次,跟着顺利拉过来的就是水涟。

这小丫头,本来就痴迷琼瑶里的爱情故事,对理解她这个爱好的洪衍武也抱有好感。

这一听她姐姐和洪衍武的事儿,自然就把他们当成了受封建世俗势力阻挠的痴男怨女了。

就为了这种对爱情的迫害,那也必须得力挺啊。

就更别说洪衍武还专门弄来了《欢颜》、《窗外》、《我是一片云》这样的录像带,来“精神贿赂”她了。

于是根本没费劲,盯着电视屏幕磕着瓜子哭了好几个小时以后。

这小丫头不但成了胡慧中、林青霞的粉丝,迷上了秦汉、秦祥林,立场也彻底坚定了。

私下里都开始管洪衍武叫姐夫了。

而在这件事上初次遇阻,实际上倒是从洪衍文和徐曼丽开始的。

不过如同洪衍武跟水清在“玉澜堂”前合计的一样。

他的二哥和大嫂,主要还是从亲人的角度出发,替他考虑,才反对的。

虽然两个人都认为水清人是不错,可也无不觉得水清的年龄比洪衍武太大了些。

况且还带了个别人的孩子,甚至为了这孩子自己都不愿生养。

可敬是可敬,但怎么想也终非良配啊。

他们就都劝洪衍武回心转意。

说好姑娘多了,干嘛非找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呀?

按照正常的娶媳妇生孩子多好,何苦搅和进这样的浑水里去?

但他们可没想到,死心塌地的洪衍武压根一句没听进去。

他坚持非水清不娶不算,还掐准了他们的脉门,倒逼着他们不成全还不行了。

洪衍武对洪衍文的办法是挟恩自重。

说当初洪衍文跟许崇娅谈的时候,全家都反对,唯独他是毫无条件地理解、支持。

如今好,该他需要二哥的理解、支持了吧,倒变样了。

他就奇怪了。做人也不能太不厚道了吧?总不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饱了骂厨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吧?

得,一连串的质问立刻就让洪衍文变哑巴了。

再不答应帮忙哪儿行啊?那不得打上忘恩负义的烙印啊。

而对大嫂呢,洪衍武却换了一副笑脸。

他先一通恭维,把大嫂捧得高高的。

说什么大嫂最宽和,能包容。

在他最不是东西的时候,嫂子也没嫌弃过他、亏待过他,这个好儿他得念一辈子。

跟着又说大嫂贤良淑德,会照顾家。

这么些年,全家老小能活得这么滋润,都离不开她的付出。

更别说要不是有她从中干璇维持,他和大哥两兄弟的关系不定得恶化成什么样了。

而直到夸得徐曼丽都有点晕乎了,这才说。

“嫂子,这事儿我确实对不起家里,光想自己个儿了。可没办法啊,因为我娶谁我得跟她过一辈子啊,也就只能再任性一次了。反正我是想好了,娶的人要不是水清,我宁可永远单着。”

“还有,这事儿为什么我只告诉您,不跟我大哥提呢?就是怕我们哥儿俩为这事儿蹡蹡起来。回头再把咱爸咱妈给气坏了。”

“我也不敢求您能完全理解我。可说实话,这个家里除了您这个好嫂子,我也没别人能倾诉、能指望了。反正您就兹当为了爸妈不生气,为了家里的安宁,您尽力周全吧。”

好嘛,这于情于理,都给徐曼丽扣里面了。

哪她还能怎么办呢?不周全,她也怕家里乱成一锅粥啊。

再转念一想,无论怎样,水清倒是个好脾气的,真过了门,断不至于妯娌间不和。

于是这位心善的大嫂,耳根子一软,飘飘然间,也就上了洪衍武的贼船了。

当然,要说全盘进展顺利,倒也不尽然。

像水澜这儿就出毛病了。

她看不上洪衍武,洪衍武自己知道。

其实他原本也没想轻而易举获得她的支持,而是想的是让水清把她约出来吃顿饭,在饭桌上跟她办交涉、谈条件。

可没想到,水清的心机太浅。

晚上她跟水澜一说吃饭的事儿吧,理由编得漏洞百出,结果三两句就让水澜把他们的事儿给套出来了。

那不用问,水澜的反应特别激烈。

这臭脾气的丫头当时就跟她姐翻车了,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她既骂早就看出洪衍武没安好心,也埋怨姐姐压根没长脑子。

放着那么好的罗阳不嫁,非要跟个有前科的流氓过。

她还说姐姐自甘堕落,糟蹋了爱情,让家里人跟着蒙羞。

最可气的是,她还用念爱情诗的法子来挤兑人。

什么亨利?德?蒙泰朗、迪斯累利、彭斯、申思通、特拉斯恩的,一通臭拽啊。

念完了就问水清,那洪老三能给你鲜花、蜂蜜还是阳光啊?

他就一厨子,一个浑身油腻,满身油烟味的厨子。

而她最终下的定义就是,水清和洪衍武的婚姻整个一出悲剧。

就像鲁迅说过的一样,这是把人生最有价值的撕破了给人看。

所以她非逼着水清第二天就跟洪衍武断不可,否则就不认这个姐姐。

给水清气得啊,胃都疼了。

也就幸亏有洪衍武事先的嘱咐,她硬憋着气没发作,甚至还违心表示愿意再好好想想,才算是暂时稳住了局势。

否则真要这么硬吵起来,父母在隔壁一听见,那就坏了。

想不提前曝光也不行了。

等到第二天呢,水清赶紧把坏消息告诉了洪衍武。

她挺自责,唉声叹气直说自己把事儿办坏了。

洪衍武这个心疼啊,宽慰了水清半天,直说“出点岔子不算什么。干脆你甭管了,这事儿都包我身上得了。”

这样当天下了班,他就自己挽回局面去了。

水澜想不见那可不行,因为旅游局洪衍武也有人啊。

他找苏绣代了个话,说“你敢不出来,我也能进去,后果自负”。

水澜没辙,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见面了。

还别看她没好气冷着个脸子,怎么说服她,洪衍武倒真不发愁。

因为他早就看出水澜是什么货色,说白了,只有功利,别谈感情。

闹成这样,他单独找来倒省事儿了。

好多事儿就可以放在明面谈,不用遮遮掩掩背着水清了。

至于具体的说服教育,洪衍武开口就说水澜不会算账。

他的理由是,就凭水清那性情脾气,太要强,是个万事不爱求人的主儿。

即使真嫁给罗阳,也不会给水家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怕罗家给水家太多的照顾。

另外水清思想太单纯,年纪也不小了。

拢住男人的心不行,动心计也不行,这样的她,怎能在罗家那样的家庭立足?

不说别人,就罗阳那小妈就能折腾死她。

而时间一长,罗阳天天外边跑着,也未准能对水清始终如一。

要再碰着个对眼的红颜知己,那更完。

所以说这个姻缘,实在是好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反过来他当水澜的姐夫就不一样了。

他对水清是高攀,有个安生日子就知足了。

今后俩人一个单位,水清是领导管着他,天天还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他哪儿变心去?

虽然当厨子是没秘书体面,风花雪月未见得有,但柴米油盐他擅长啊。

何况市面上的俏货就没他弄不来的。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时髦的,今后水家就再不愁了。

关键是他娶水清,水家根本不用掏一个大子儿,那省下来的不就都是水澜和水涟的嘛。

要是嫁到罗家就不行了。

因为罗家有经济能力不假,可水婶节俭归节俭,却是个要脸的。

她怕颜面不好看,怕闺女受委屈,硬努着也得凑嫁妆。

那今后还有余力顾着水澜和水涟啊?

她们总有嫁人的时候,那不亏大发了?

洪衍武这番话一说,水澜就寻思上了,神色也忽晴忽阴的闪烁不定。

洪衍武一看有门儿,索性把剩下的话彻底捅了出来。

他就许愿,只要水澜愿意支持他们结婚,不但水澜结婚时候,必定送她一大件儿。

从今往后,他还负责把水澜的每月工资都平兑成外汇券。

以后西单服装夜市上再流行什么衣服,保证都有她一套。

部长家再牛,他做不到这一步啊。

更何况,有水晓影这层关系,罗家当然也还是水家的亲戚。

而且水清注定不会对罗家开口,那水澜真要有事求上门去,罗家又哪儿好意思拒绝啊?

总之,姻缘得合适,才能有好结果。

以罗阳的条件,也理所应当找个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文化,会念爱情诗的姑娘。

这样对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

好嘛,就这洪衍武三寸不烂之舌和别有用心的暗示,水澜想不动心都难。

她一转眼珠,再三反复确定洪衍武许诺的条件,从此也就不再成为障碍了。

至于洪衍武确实是答应过水清,给水家人花钱要通过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嘛,做人总得活泛点。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等搞明白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的区别,共和国的事情你就通晓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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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拉拢

从颐和园一回来,洪衍武便开始全情投入,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最容易拉拢的对象当然首先是他自己的妹妹。

对洪衍茹,洪衍武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行。

就凭他们兄妹的感情,这丫头就断无不支持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洪衍茹电话里还主动说呢。

如有必要,她会专门请假回家表示对哥哥婚事的支持。

只要是哥哥真心想娶的嫂子就行,她就会替哥哥高兴。

其次,跟着顺利拉过来的就是水涟。

这小丫头,本来就痴迷琼瑶里的爱情故事,对理解她这个爱好的洪衍武也抱有好感。

这一听她姐姐和洪衍武的事儿,自然就把他们当成了受封建世俗势力阻挠的痴男怨女了。

就为了这种对爱情的迫害,那也必须得力挺啊。

就更别说洪衍武还专门弄来了《欢颜》、《窗外》、《我是一片云》这样的录像带,来“精神贿赂”她了。

于是根本没费劲,盯着电视屏幕磕着瓜子哭了好几个小时以后。

这小丫头不但成了胡慧中、林青霞的粉丝,迷上了秦汉、秦祥林,立场也彻底坚定了。

私下里都开始管洪衍武叫姐夫了。

而在这件事上初次遇阻,实际上倒是从洪衍文和徐曼丽开始的。

不过如同洪衍武跟水清在“玉澜堂”前合计的一样。

他的二哥和大嫂,主要还是从亲人的角度出发,替他考虑,才反对的。

虽然两个人都认为水清人是不错,可也无不觉得水清的年龄比洪衍武太大了些。

况且还带了个别人的孩子,甚至为了这孩子自己都不愿生养。

可敬是可敬,但怎么想也终非良配啊。

他们就都劝洪衍武回心转意。

说好姑娘多了,干嘛非找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呀?

按照正常的娶媳妇生孩子多好,何苦搅和进这样的浑水里去?

但他们可没想到,死心塌地的洪衍武压根一句没听进去。

他坚持非水清不娶不算,还掐准了他们的脉门,倒逼着他们不成全还不行了。

洪衍武对洪衍文的办法是挟恩自重。

说当初洪衍文跟许崇娅谈的时候,全家都反对,唯独他是毫无条件地理解、支持。

如今好,该他需要二哥的理解、支持了吧,倒变样了。

他就奇怪了。做人也不能太不厚道了吧?总不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饱了骂厨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吧?

得,一连串的质问立刻就让洪衍文变哑巴了。

再不答应帮忙哪儿行啊?那不得打上忘恩负义的烙印啊。

而对大嫂呢,洪衍武却换了一副笑脸。

他先一通恭维,把大嫂捧得高高的。

说什么大嫂最宽和,能包容。

在他最不是东西的时候,嫂子也没嫌弃过他、亏待过他,这个好儿他得念一辈子。

跟着又说大嫂贤良淑德,会照顾家。

这么些年,全家老小能活得这么滋润,都离不开她的付出。

更别说要不是有她从中干璇维持,他和大哥两兄弟的关系不定得恶化成什么样了。

而直到夸得徐曼丽都有点晕乎了,这才说。

“嫂子,这事儿我确实对不起家里,光想自己个儿了。可没办法啊,因为我娶谁我得跟她过一辈子啊,也就只能再任性一次了。反正我是想好了,娶的人要不是水清,我宁可永远单着。”

“还有,这事儿为什么我只告诉您,不跟我大哥提呢?就是怕我们哥儿俩为这事儿蹡蹡起来。回头再把咱爸咱妈给气坏了。”

“我也不敢求您能完全理解我。可说实话,这个家里除了您这个好嫂子,我也没别人能倾诉、能指望了。反正您就兹当为了爸妈不生气,为了家里的安宁,您尽力周全吧。”

好嘛,这于情于理,都给徐曼丽扣里面了。

哪她还能怎么办呢?不周全,她也怕家里乱成一锅粥啊。

再转念一想,无论怎样,水清倒是个好脾气的,真过了门,断不至于妯娌间不和。

于是这位心善的大嫂,耳根子一软,飘飘然间,也就上了洪衍武的贼船了。

当然,要说全盘进展顺利,倒也不尽然。

像水澜这儿就出毛病了。

她看不上洪衍武,洪衍武自己知道。

其实他原本也没想轻而易举获得她的支持,而是想的是让水清把她约出来吃顿饭,在饭桌上跟她办交涉、谈条件。

可没想到,水清的心机太浅。

晚上她跟水澜一说吃饭的事儿吧,理由编得漏洞百出,结果三两句就让水澜把他们的事儿给套出来了。

那不用问,水澜的反应特别激烈。

这臭脾气的丫头当时就跟她姐翻车了,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她既骂早就看出洪衍武没安好心,也埋怨姐姐压根没长脑子。

放着那么好的罗阳不嫁,非要跟个有前科的流氓过。

她还说姐姐自甘堕落,糟蹋了爱情,让家里人跟着蒙羞。

最可气的是,她还用念爱情诗的法子来挤兑人。

什么亨利?德?蒙泰朗、迪斯累利、彭斯、申思通、特拉斯恩的,一通臭拽啊。

念完了就问水清,那洪老三能给你鲜花、蜂蜜还是阳光啊?

他就一厨子,一个浑身油腻,满身油烟味的厨子。

而她最终下的定义就是,水清和洪衍武的婚姻整个一出悲剧。

就像鲁迅说过的一样,这是把人生最有价值的撕破了给人看。

所以她非逼着水清第二天就跟洪衍武断不可,否则就不认这个姐姐。

给水清气得啊,胃都疼了。

也就幸亏有洪衍武事先的嘱咐,她硬憋着气没发作,甚至还违心表示愿意再好好想想,才算是暂时稳住了局势。

否则真要这么硬吵起来,父母在隔壁一听见,那就坏了。

想不提前曝光也不行了。

等到第二天呢,水清赶紧把坏消息告诉了洪衍武。

她挺自责,唉声叹气直说自己把事儿办坏了。

洪衍武这个心疼啊,宽慰了水清半天,直说“出点岔子不算什么。干脆你甭管了,这事儿都包我身上得了。”

这样当天下了班,他就自己挽回局面去了。

水澜想不见那可不行,因为旅游局洪衍武也有人啊。

他找苏绣代了个话,说“你敢不出来,我也能进去,后果自负”。

水澜没辙,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见面了。

还别看她没好气冷着个脸子,怎么说服她,洪衍武倒真不发愁。

因为他早就看出水澜是什么货色,说白了,只有功利,别谈感情。

闹成这样,他单独找来倒省事儿了。

好多事儿就可以放在明面谈,不用遮遮掩掩背着水清了。

至于具体的说服教育,洪衍武开口就说水澜不会算账。

他的理由是,就凭水清那性情脾气,太要强,是个万事不爱求人的主儿。

即使真嫁给罗阳,也不会给水家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怕罗家给水家太多的照顾。

另外水清思想太单纯,年纪也不小了。

拢住男人的心不行,动心计也不行,这样的她,怎能在罗家那样的家庭立足?

不说别人,就罗阳那小妈就能折腾死她。

而时间一长,罗阳天天外边跑着,也未准能对水清始终如一。

要再碰着个对眼的红颜知己,那更完。

所以说这个姻缘,实在是好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反过来他当水澜的姐夫就不一样了。

他对水清是高攀,有个安生日子就知足了。

今后俩人一个单位,水清是领导管着他,天天还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他哪儿变心去?

虽然当厨子是没秘书体面,风花雪月未见得有,但柴米油盐他擅长啊。

何况市面上的俏货就没他弄不来的。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时髦的,今后水家就再不愁了。

关键是他娶水清,水家根本不用掏一个大子儿,那省下来的不就都是水澜和水涟的嘛。

要是嫁到罗家就不行了。

因为罗家有经济能力不假,可水婶节俭归节俭,却是个要脸的。

她怕颜面不好看,怕闺女受委屈,硬努着也得凑嫁妆。

那今后还有余力顾着水澜和水涟啊?

她们总有嫁人的时候,那不亏大发了?

洪衍武这番话一说,水澜就寻思上了,神色也忽晴忽阴的闪烁不定。

洪衍武一看有门儿,索性把剩下的话彻底捅了出来。

他就许愿,只要水澜愿意支持他们结婚,不但水澜结婚时候,必定送她一大件儿。

从今往后,他还负责把水澜的每月工资都平兑成外汇券。

以后西单服装夜市上再流行什么衣服,保证都有她一套。

部长家再牛,他做不到这一步啊。

更何况,有水晓影这层关系,罗家当然也还是水家的亲戚。

而且水清注定不会对罗家开口,那水澜真要有事求上门去,罗家又哪儿好意思拒绝啊?

总之,姻缘得合适,才能有好结果。

以罗阳的条件,也理所应当找个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文化,会念爱情诗的姑娘。

这样对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

好嘛,就这洪衍武三寸不烂之舌和别有用心的暗示,水澜想不动心都难。

她一转眼珠,再三反复确定洪衍武许诺的条件,从此也就不再成为障碍了。

至于洪衍武确实是答应过水清,给水家人花钱要通过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嘛,做人总得活泛点。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等搞明白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的区别,共和国的事情你就通晓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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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请神

麻烦之所以称之为麻烦,其中就包含着按下葫芦起了瓢,让人应接不暇的意思。

说实话,幸好洪衍武很及时解决了水澜这头儿的麻烦,否则真够他焦头烂额,喝一小壶儿的。

因为隔过天儿来,他大哥又找上门来训他来了。

敢情尽管有徐曼丽帮洪衍武做大哥的思想工作,可洪衍争的死性和固执也是根深蒂固的。

在闹清楚老婆不是跟自己开玩笑,洪衍武真要娶西院的水家大闺女,给五岁的水晓影当便宜爸爸后。

洪衍争气性发作,就再听不进去任何规劝的话了。

而且立刻披上衣服跑出门去了。

目的只有一个,劝阻兄弟,回头是岸!

徐曼丽呢,拦既然拦不住,也只能追着他跟过来。

她心里这会儿也就一个念想了,只要哥儿俩不打起来就好。

其他的就顾不上了,唯有见机行事。

老大两口子是在西院儿陈家与洪衍武相见的。

他们进门的时候陈力泉没在家。

当时,洪衍武正斜靠在床上被和垛上闭目养神。

水晓影则骑在他的肚子上,在跟他亲昵着。

不知真情的外人,看这场面一定会以为孩子是他亲生的。

而带孩子过来玩儿的水涟,也正坐在电视剧前头,专心致志地陪着林青霞一块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总之,屋里的一切都显得挺和谐。

反倒是洪衍争气势汹汹夺门而入,吓得水涟惶恐地站起来,倒真是个破坏了一切的恶客。

床上的洪衍武此时慢慢地睁开眼睛,见了大哥大嫂并没多少意外。

他大约也明白,好些事尽管事先知道也无法避免的道理。

于是只是欠欠身,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来了,就坐吧。”

可这一下反倒让洪衍争觉着洪衍武太没规矩,更加火冒三丈。

不过碍着水涟这半大姑娘还在跟前,终是忍了,没有当场发作。

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给我起来!”

大概语气透出了威凛和不快,水涟很知趣地把水晓影拢过去了。

然后给她穿上鞋,悄么声地拉着她走了。

反倒是洪衍武因为大哥的态度,同样恼火了。

他对这句呵斥根本没反应,而是很不满地揶揄了一句。

“好大的威风啊。瞧给人家孩子吓得。您是传达哪儿的最高指示啊?整着自己跟宣旨的钦差似的。”

多亏徐曼丽这时赶紧从中打圆场。

“你大哥脾气急,我劝不住,不过他过来也是为你好。为了家里和睦,有些话,你们哥儿俩还是得当面好好说才是。至于水家这丫头,看得出眉眼高低,还挺懂事。自然知道这时候该离开。”

于是看着大嫂的面子,洪衍武才不计较了。

然后他坐直了,终于做出一副准备认真谈话的样子。

而洪衍争也就缓和了一下语气,尽量平和地给洪衍武详细分析起他这一举措的失误。

从他和水清年龄的差异到文化水平的距离,从两个人将来的前途到群众的舆论,几乎都说到了。

可惜一切的苦口婆心,末了仍旧是白费。

等说完,洪衍武的回应就一句。

“谢谢大哥关心,咱就哪儿说哪儿了吧。反正这事儿,我主意不会变的。”

这样洪衍争又急了。

“我说,你小子怎么老让家里跟你着急?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找对象就不能找个正常的?小唐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我就不说了。可你这次不但找个岁数这么大的,还拖着个孩子?另外,我早听说晓影不到十二岁,水清就不要自己的孩子?你说你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

没想到洪衍武眼睛都不抬。

“有孩子好啊,白捡的一个闺女,这便宜我占大了。等十二岁就十二岁呗,孩子多了费事,何况我还懒得生呢。”

看着弟弟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洪衍争简直产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头。

终于克制不住地开骂了。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说懒得生孩子,你就说你还有什么出息吧,真他妈没治了!我告诉你啊,这门婚事家里决不能不同意,你要敢气着爹妈,我跟你没完……”

洪衍武也来气了,不等大嫂开口,就堵了大哥的嘴。

“大哥,我谢谢您了。您就甭操心了。操心也是瞎操心,您代表不了爸妈,您也管不了我。反正随您怎么说,我自己的媳妇我自己选,这叫婚姻自由。”

洪衍争愈加气愤。

“自由?你得为将来考虑考虑啊!老三啊老三,你整个儿一个没睡醒,你还迷糊着呢!我也豁出去了,这事儿你等着爸妈问你吧!”

谈话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对亲兄弟就是天生犯冲的命。

虽然有徐曼丽再旁没有真吵起来,可几句不对付,也真付之于极端行动了。

当洪衍争怒冲冲摔门而去后,徐曼丽也惊慌失措追去。

洪衍武当然更不能坐以待毙,同样也出了门。

只是到了门口他又愣住了。

因为“碰巧”,水清在门口站着呢。

看她一脸不安和忧愁,既想开口也不敢开口的模样,就知道她大约是看见了大哥大嫂出去的样子。

洪衍武就特意冲她笑了笑。

“你放心,我都能解决。还是像咱们说好的,只要你别变就行了。”

可水清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不,我是想,家里要是实在反对,我可以陪你去,也免得他们那么多人针对你一个人。我比你大,惹出来的是非,是该我承担多一些。”

瞧这话,说得好像这件事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

这份体贴让洪衍武顿时心里一片熨帖,也情不自禁更多心疼。

“不不,你别去,这件事里,你才完全是被动的。还是那句话,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有对策,手忙脚乱是有点,可大问题不会。别看老大这去禀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了,可我也能请得动弥勒佛和太上老君帮忙说情啊。”

好说歹说,总算把水清逗笑了。

不过洪衍武没瞎掰,他真的去请神去了。

这天晚上他就没回家,找到在外面跑车的边建功,先坐他的车去了寿敬方家,然后连夜又奔了龙口村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舅舅允泰给拉回京来了。

为什么啊?这为的就是请表叔和舅舅,一起帮他说话,劝父母同意他的婚事。

这两位长辈受洪衍武照顾颇多啊,他们的子女也都因为洪衍武才生活圆满的,哪儿耐得住他苦苦相求啊?

何况允泰又见过水清,对这个当初间接促成他兄妹相见,和气漂亮的姑娘本身就心存好感。

这更无不成全的道理了。

而且最后还得说,洪衍武脑子灵,时机抓得特别好。

他算准了白天大家都要上班,洪衍争肯定不在家。

结果就利用这个没人干扰的时间空档,洪衍武求寿敬方劝父亲,请允泰跟母亲聊,还真就当着面儿把这事儿给说成了。

尽管母亲不免忧虑。

“老三,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儿。你不知轻重,一旦迈了这步可就没后悔药了。”

父亲也在叱骂。

“就你鬼心眼多,算计人心都算计到家里人头上了。你要不是我们儿子,我们才懒得管你。”

可答应了毕竟是答应了。

无论他们说什么,洪衍武都只笑吟吟地应承着。

她心里这个美呀,不但有算计得逞的舒心,也有坐等看老大傻眼的开心。

这出戏,那就正如《武家坡》里唱的戏词儿似的。

手把罗衫用目看,才想起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叉叉圈圈,哦不,圆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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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心理战

解决了自己家这边儿,洪衍武离大功告成也就差最后一步了。

俗话说,占便宜没够。

这小子吃着了甜头,还打算照方抓药。

于是在4月27日这天,他就和水清买了烟酒糖茶四色礼物,又坐着边建功的汽车一起跑了趟密云水库。

不为别的,是去请水家唯一的直系血亲——水清的亲叔叔水辛生出面,替他们保媒。

水辛生的家落户在农村,见大侄女带着对象来了,自然要热情招待。

又见各色礼物齐备,价值不菲,而且他们还是坐着汽车来的,一下把洪衍武当大人物了。

虽说后来听洪衍武解释,知道他的工作就是个厨师,可反倒认为这工作更好。

别忘了,这年头的人们,无不是从物质匮乏的困难年月熬过来的。

农活劳动强度大,乡下人什么都不怕,就只怕吃不饱挨饿。

要按照农村的思维模式,几乎所有人打骨子里就认为,要真有个亲戚是当厨师的,那比当多大的官儿都管用。

所以水辛生不但痛痛快快一口答应当这个媒人。

他还觉得侄女、侄女婿主动相请,拿汽车来接,是看得起他,感到倍儿有面子呢。

于是赶紧就洗脸换衣裳,和洪衍武、水清他们坐着车往京城赶。

可谁承想啊,这事居然顺顺当当的……砸锅了。

具体怎么回事呢?

其实这事儿办成这样,说到底,还得赖洪衍武自己考虑不周啊。

因为再好的办法,也是要跟具体客观条件挂钩的,绝不能一概而论。

偏偏这小子脑子犯懒,没细琢磨就把水辛生请了来。

结果他找的这个媒人啊,尽心是真尽心,份量却不够。

第一是亏在嘴上了。

水辛生确实是替洪衍武说好话了,可他这人忒厚道,有点笨嘴拙舌。

嘴皮子跟不上趟,除了实实在在说明来意,和一些翻来覆去的老套说辞,就再没什么发挥余地了。

说白了,几乎全是“说秦琼,道秦琼,秦琼的名字叫秦琼。秦琼他骑着一匹黄骠马,骑黄骠马的是秦琼”这样的套路。

他哪儿比得了水婶儿那老娘们堆儿里都出类拔萃,靠买蒜争葱、指桑骂槐练就口才啊。

第二是准备时间急促,水辛生见识也少,并不完全理解和了解里面情况。

他只知道两个小辈儿年龄上有点差距,水清是干部,洪衍武是职工。

尽管洪衍武也说了自己在“茶淀儿”待过,但他根本不明白那是“进去”了,更没想到水庚生两口子会有多么不乐意这事。

完全是错误的估计了形势。

第三,同样是作为亲戚,水辛生和洪家的两位可没法比,话语权根本不一样

像寿敬方救过洪禄承的命,允泰不但是王蕴琳的兄长,也是洪禄承的舅哥。

这两个人开口,那当然管用了。

可水辛生呢,他是水庚生的兄弟,过去又没少受哥哥嫂子的接济。

那他的面子就有限得很。

没事儿的时候,一家人和和气气还显不出来。

可真一遇着事儿了,他底气不足可就显出来了。

水婶儿跟他急眼,他不但还不了嘴,还得赔笑。

没辙,吃人家嘴短啊。

他过去拿得粮票、钱物,那可全是靠这位嫂子省吃俭用从嘴里抠出来的。

所以最后,不但水辛生被水婶儿毫不客气地撅了,闹了个没脸。

就连那一对儿“鸳鸯鸟”也没落着好,无不是惨痛收场。

当时啊,水婶儿刚数落完了水辛生,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专等在外面的洪衍武叫进来了。

开口先对他说,“为了晓影的事儿,按理我们应该感谢你……”

洪衍武还以为这事仍有余地呢,自然客气,连说不用。

他可没想到他话一落地,水婶儿就开始冷笑,话锋一转,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对你这种人就不能按常理了。因为你是刻意讨好,动机不良,目的不纯。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想娶我闺女,你先掐死我再说。”

到这儿还不算呢,水婶全然不顾在旁一个劲叫妈的水清有多难受。

居然说如果洪衍武再敢胡搅蛮缠,自己就去找他的父母说道说道,他们要是管不了他。她就去找派出所,相信总有地方能管他。

然后就大声骂着“滚”,把洪衍武赶出了家门。

之后,她还不许水清跟出去,甚至接茬骂起闺女不争气来。

而随着她的骂声,隔壁邻居的窗户后头都出现了一个个脑袋来,向外看。

可想而知,洪衍武有多尴尬,水清有多难堪了。

不过好在任凭水婶儿怎样发作,洪衍武都理智地没回嘴。

他走之后,反倒是水婶儿自己,被水清的不屈服、不放弃给气得直喘。

这种结果,就连水庚生都有点看不过去了。

他就忍不住劝老伴儿。

“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事儿好好说。你这冲谁啊?你跟自己闺女不依不饶干嘛?清儿心里够难受的了。”

没想到正气头儿上的水婶儿已经听不出好赖话了,一听这话更增暴怒。

“她怎么不考虑我难受不难受啊。嘿,你也跟我作对是不是?噢,你们几个要都觉得洪老三好,你们和他过去。我离开这个家。”

跟着老太太神胳膊一胡噜,把“五一”要送苏裁缝的俩暖水瓶扫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全碎!

事儿闹到这份儿上就太没意思了。

最终结果是,水辛生狼狈离去。

水清为这个哭了一宿。

水婶儿也为这个赌气干脆闹起了绝食。

水家整个大乱啊。

院里更是风言风语流传。

不过好就好在,洪衍武现今人缘混得还行,前期工作做的也不错。

邻居们议论是议论,至少没什么难听的传出来。

而且这时候,水澜、水涟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她们惹不起妈,可敢挑唆爸啊。

水晓影也跟着起腻,说乐意洪衍武给她当爸。

于是一来二去,在她们轮番努力下,水庚生的态度先松动了。

这不,水庚生私下里又跟洪衍武见了一面,谈了一次,结果就先认了这个女婿。

当然,这与洪衍武的机智灵敏、能言善道也是分不开的。

首先这小子先掐准了水庚生也是手艺人这条,借着夸水庚生的手艺,诉说自己学艺吃苦的心得。

无形中既提高了自己的价值,也拉近了和老丈人的距离。

跟着呢,他又大表决心,说自己绝对已经洗心革面当正经人了,保证会一辈子对水清娘俩好。

而且还拿曾跟水澜说过的那些话,有根有据地解释他为什么和水清合适,来让水庚生放心。

最后,更是大包大揽,把结婚办事所有的经济付出全都一力承当下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把这些话说得很漂亮,没半点财大气粗的张扬。

只是单纯从体恤老两口不容易的角度出发,说水清作为大姐,轮情论理,都必得为两个妹妹日后出嫁多做考虑。

什么叫理解万岁啊?全是心理战术。

于是在陈家的小房里,这未来的翁婿两个人聊得越来越投缘,最后索性爷儿俩来了瓶酒,弄点现成酒菜儿喝了起来。

不过觥筹交错,刚喝了没两杯,水庚生就又想起一要紧事儿来,临时叫停。

“……小武,先等等吧……还有一要紧事儿呢。清儿妈那儿可怎么办呢?你婶儿要不同意,这事儿还是不成啊。我可先跟你说好了,我对她无能为力。而且这要因为母女俩斗气儿,给你婶儿饿坏了,我可不能饶了你。”

洪衍武忍着饱嗝,直摆手,“没事,这好办,您听我说……”

跟着给水庚生递过去一支烟,点燃了,开始出主意了。

“绝食其实不怕,我婶儿又不是真想饿坏自己,无非是想让水清心疼。这样,您回头跟水澜或者水涟说一声,让她们俩假装向着妈,假装背着家里人给我婶儿偷偷送饭,先保着人没事再说,以作缓兵之计。跟着您这边再假做不知,继续劝我婶儿。您就说水清都经二十九了,这事儿她自己乐意不说,又已经传出去了。时候一长,大姑娘就到了三十了。何况我们天天在一起住着,一起上下班,那怎么防啊?不怕贼偷怕贼惦记。备不住哪天户口本就被我们拿走自己登记去了。只要我婶儿听了这话,惊疑中一松动,我就赶紧请几个有身份的媒人一起登门重新提亲,想必有了这个台阶下。这事儿也就不难了。”

嘿,这一二三的一说,水庚生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啊。

“……你小子,可以啊。这下的是连环套儿啊,我看这么办……大约靠谱儿。可我怎么就觉着,你这心眼忒活泛了呢。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你就真打算偷户口本跟我闺女私奔哪?我可得跟你先说好了,我大闺女心眼实。以后你们一块过日子,你这些招儿要敢使她头上,我可不答应,别怪我跟你翻脸。”

洪衍武赶紧点头。

“是是,绝对不会。其实您高看我了,我就是精明外露。再说我就是想私奔,水清也不答应啊,她对爹妈还是更亲……”

水庚生压根不信。

“切,你还甭谦虚,透着虚伪。要我说,还是女生向外,更别说看上的人还是个混蛋。”

得意是得意,可这话万万不能再接了。

洪衍武赶紧转移话题,掏出五块钱来。

“那什么……爸,我听说妈把家里俩新买的暖壶给(卒瓦)了,这钱我掏吧。”

水庚生这才脸色见缓。

“哼,这还算句人话。你赔是应该的,不过也甭多给,外头没事儿,就配俩胆,一块五……”

可跟着马上又一个激灵,重新警惕起来。

“哎,你瞎叫什么呢?事儿还没定呢。你别这么见杆儿爬的!”

“是是是……那咱爷俩,再干一杯!”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三步走

以洪衍武和水婶儿之间的较量而言。

还别看水婶儿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似乎是相当强势的一方。

但实际上她的思想动态和思维模式全被洪衍武给掌握了。

说白了,这小子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的上千碗炸酱面绝对没有白吃。

造就了他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和善于揣摩别人心态的本事。

所以他就跟机器猫附体了似的,永远有招。

还步步相连,环环相扣,直接就把水婶儿给引进埋伏圈里去了,不能不乖乖儿就范。

这也足以证明一个道理。

任何人甭管外表多强硬,内心都有软得跟棉花似的地方。

谁要是被别人一把攥着这块儿软和肉儿,就只能听凭人家的指使了。

咱就先说这绝食,谁挨饿不难受啊?

本来水婶儿就没想真饿死自己个。

她的打算其实是趁大家伙上班再吃饭,也就当着家里人装装样子而已。

洪衍武看破了这一点,将计就计,促使水澜和水涟这一做出“弃暗投明”之举,那老太太还有不高兴的?

自然觉着俩姑娘没白疼,在床上就把她们塞过来的鸡蛋、抹了酱豆腐的馒头都给吃了。

这下别说家里人都踏实了,水婶没了饥火,心里也顺当多了。

那等到水庚生再劝什么,她虽然不愿听,可也能克制情绪听进去一些了。

要说她的激动、她的恼怒、她的怨恨,出发点自然还是为了自己闺女好。

所以洪衍武借水庚生的嘴,说出的那些话,哪儿样又不是她所担心的呢?

这不听还好,一听可真是眉头紧锁啊,都顾不上再生水清的气了。

只是老太太嘴上肯定还得硬撑,非说水庚生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事情远没那么严重。

“快三十怎么了?我们清儿不比龚雪差,在这一片儿胡同里是数得着的美人儿。她那照片要摆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顶得上真正的电影明星。”

“何况本人又是国家正式干部,又是党员。我就不信,除了洪老三,别人就没长眼珠子,看不见她的好?”

“不过户口本儿倒是不得不防,这种事儿最容易迷心眼,我……我得给她藏起来我……”

而水庚生接下来的话却断了她的希望。

“哎呦,我怎么说你好啊。还三十了怎么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女人的漂亮脸蛋那不过是三两年的事。几年一过,一脑袋的抬头纹一出来,谁还管你什么明星不明星的。”

“还有那国家干部身份和党员,好是好,可有一利就有一弊。别忘了,男的找对象都乐意找事业上不如自己的,男主外女主内嘛。本来和清儿年龄相当的小伙子就少,这要在事业和政治前途上再被比下去,还得答应清儿短时间不要孩子的条件,那谁还敢接近咱清儿啊?”

“最关键的是绝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把户口本藏起来,也不能天天栓裤腰上,还弄得自己神经每天紧张。真要有个闪失,让他们钻了空子。到时候那就彻底被动了。又何苦来呢?”

这话当然有理,于是水婶就发上愁喽。

“唉哟,漂亮和好工作可是清儿寻婆家的资本,这都不成……那她……也就这点儿资本了……”

跟着老太太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了,不甘心的说,“不行,我得亲自再跟晓影她爸说说去,他们俩明明那么合适,又有晓影隔中间,怎么就不能一块儿过呢?清儿是没答应他,可他是男的,就得主动点儿啊。好女怕郎缠,小武那混小子都能让清儿这么死心塌地。他要努把力,没准儿闺女就能回心转意了呢?”

没想到水庚生更数落上了。

“胡闹,你糊涂不糊涂?闺女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为了晓影亲妈,跟谁也不能跟罗阳过。真要是合适,那不早就成了,还容你来撮合?”

“好女怕郎缠?对,这话没错。可那也是需要时间和厚脸皮的。别忘了,晓影亲爸是市长秘书,正经工作还忙不过来呢,看晓影都得挤时间。他有这闲工夫去缠咱姑娘啊?”

“反过来,洪家老三就不一样了。那小子天天跟咱清儿泡再一起。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更何况他就不知道什么叫难为情,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就是罗阳有心,那能有他能缠吗?”

好,水婶儿这下更急了,呼天抢地哀叹。

“哎哟,咱家这是造了什么孽了,怎么招这么个丧门星来啊。不成不成,那我真得找洪家说道说道去,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儿子。要不我就去找派出所……”

可水庚生却又堵了她。

“你这话就更没意思了,你还没看出来呢?咱的清儿是真的喜欢小武,那不是一般的喜欢。像前段时间她这样的快乐,你何曾见过啊?咱找人家去能数落人什么啊?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又不存在强迫。派出所也没法管啊?”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怎么都不成。水婶儿听了实在是泄气了。

“那……那就没辙了?就由着这坏小子毁了咱们闺女啊!我就不明白了,清儿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劳改犯?跟这么个问题青年结婚,能有好日子过?”

而水庚生看着差不多是火候了,就按洪衍武的意思开始做最后的思想引导。

“你也不能拿老眼光看人,小武和泉子是犯过错,可人家现在都改了啊。难道还不兴人家改好吗?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没听说过他们俩再打过架吧?一直都在单位踏踏实实干工作呢。”

“另外小武也挺有点能耐,不说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人缘挺好。还交了不少高层次的朋友。有警察,有局长儿子,还有那个有名的杨卫帆?这就是门路,要不他一厨子,能给你大闺女二闺女都找着工作?能时时刻刻搞来那么多紧俏物资?”

“最关键是小武他承认,娶咱们清儿是他高攀。而且洪家这一家子人品好,可全都是心善的正经人。他爹妈就不说了,都是大门大户,知书达礼的。他们家老二现在也当了官儿,还有个区长当老丈人。妹妹更是个好脾气的,也上了大学。水清嫁过去,那断不会受气的。”

“要论家境就更别提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洪家家电齐全,还安了电话,这现在又抖起来了。你看看老二婚事排场,他们家的老宅院。这样的人家,那是不会让咱闺女在吃用上受委屈的。”

“其实呢,咱们为的就是孩子能把日子过好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想让咱清儿有靠,过安稳日子,找个有文化,家境好,人品好的。过去我也这么想,可现在一琢磨啊,还真未必如此。”

“就像罗阳吧,咱清儿嫁给他还真不是什么福气。你看俩人都要忙工作,有这么过日子的吗?还有罗家的高门槛,是那么好迈进去的?晓影是罗家亲骨肉,都不爱回去。为什么?管束太多,待着憋屈啊。像这样的亲家能真的对咱们平等吗?你闺女今后要成天伺候他们累不累啊?”

“总之,女儿长大了,我们安排和期盼的未必是她真正需要的。时代也是在变化的,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事儿,那就得闹笑话。你别忘了,清儿是个特别不爱给人家添麻烦,善于替别人着想的孩子,要不是心里特难受能天天这么哭?我觉着,你应该相信咱闺女的眼光。以后的日子毕竟还得靠孩子自己。”

听了这话,水婶儿有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显然是往心里去了。

可乍一张口,还是存有疑虑。

“你说得轻巧,可他们年纪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你就能保证那混小子不变心啊?”

水庚生接茬倒快,非常成功地彻底转移了大方向。

“所以说,咱们得帮闺女严把关呢。光他自己个空口白牙的说可不行……”

这样“五一节”头一天,洪衍武苦心谋划的第三步就顺水推舟,开始实施了。

他再度请人帮忙来水家提亲。

而这次和上一次可完全不同,面子里子都给足实了。

受他所托的两位贵客,一位“北极熊”的杨厂长,另一位是“粮食局”宋局长。

而这次礼物,洪衍武也是假托宋局长的名义精心准备的,水清没法干涉。

像茅台酒、友谊烟、金华火腿、茉莉云尖,什么好招呼什么。

再加上两位媒人都是常年作报告的主儿,口才出众。

宋局长张口就说一直洪衍武当成自己的侄子。

夸他有能力,重情义,热心肠,对朋友都尽心尽力,对媳妇能差的了?

跟着杨厂长又说,洪衍武工作认真,在单位人缘好,虽然犯过错误,可并不是没有提拔可能。

而且像他这么年轻,在食堂就拿五级半工资的,还是独一份呢。

让水婶儿选女婿不要光看过去,也要看本人有没有上进心和能耐。

最后再由洪衍武主动做了一番保证,宋局长和杨厂长都表示愿作担保之后,

这一系列经过精心安排的套路,终于完全发挥了作用。

水婶儿叹了口气,不能不松口了。

这一下水家欢声雷动,其乐融融。

不怪他们如此兴奋地反应。

说实话,这件事靠大家伙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还把事儿给促成了。

其实是件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实在让人快乐。

而当水清跟着妈进了屋,特别感谢地抱住了母亲时。

水婶儿又不免嗔怪地说了一句。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好不好,可别来找我。”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节目

类似的喧宾夺主还发生了第二次。

因为5月2日,紧跟着就是张宝成和蓝招娣的婚期。

说实话,他们的婚事其实早就确定了。

张宝成今年已经二十七,蓝招娣已经二十四,俩人年纪都不小了,双方父母都想让他们快点结婚。

而自从两家人正式见过面,时间已经过去多半年,他们结婚需要用的东西就陆陆续续一直在置办着,

只可惜家具、电器尚能通过省吃俭用,或是靠家人集资来筹措,但房子问题实在没法解决啊。

两家都是房子紧缺户,连盖间小房的条件都没有,这样才一直拖延了下来。

所以洪衍武让给他们的那套房,还真是雪中送炭之举。

要没有这个,俩人还得四处求人寻摸地儿呢。

而一旦有了房子,其他什么就好办了,差不多也就忙和了多半拉月。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俩人连登记带收拾屋子、搬家、买烟酒、送请帖、筹备酒席,这婚还就结成了。

就为这个,他们对洪衍武可是感激透顶。

何况追本溯源,这段姻缘又是洪衍武给拉的纤儿,怎么论,他都是成全他们婚事的大功臣。

于是婚礼仪式一结束,张家的流水席开始,当这对新人敬酒来到了“北极熊”同事这屋。

那一见洪衍武和水清,还不亲热啊?

俩人敬完行政科长,首先就要连敬他们三杯酒。

张宝成拉着洪衍武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够意思。我们俩能有今天,最该谢的就是你们。”

蓝招娣也搂着水清说,“就是,多亏你们成全,我们才有今天的幸福。”

毫无疑问,这话透着两层意思。

洪衍武便赶紧说,“哪儿的话,都是朋友,千万别说‘敬’字。何况帮人就是帮己,咱们就别互相客气了。”

于是四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都把三杯酒给喝了。

至于其他“北极熊”的同事们虽然听着有点懵,可这种特殊的情形下,为了起哄,下意识也都一起鼓掌。

不过喝完了这还没完呢,张宝成和蓝招娣索性就把洪衍武和水清的关系正式公之于众了。

一个故意,“那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你们也抓紧时间赶紧办了吧。”

另一个成心,“你们俩的事儿都定了,怎么还装着没事儿人一样啊?”

好,这下可就真热闹了。

在座的除了知道点保卫科里传闻消息的行政科长,无论医务室的护士大夫们还是肖和平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洪衍武和水清。

他们这才明白,新郎新娘敬酒,为什么要洪衍武连同水清一起来的真正原因。

一个大夫就说,“好啊,这下我们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俩隐藏真够深的。”

另一个护士拍巴掌乐,“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就跟我们说,我们哪儿东西管够。”

又一个护士大笑,“哈哈,你们俩不是早起了坏心了吧。不行,必须手拉着手,当大家伙儿的面儿,把你们的关系交代清楚才行。否则就得喝酒,喝酒……”

跟着,一桌人就都如梦初醒地真的开始“围攻”起洪衍武和水清,非要他们“老实交代”不可。

还非得追根问底,逼着洪衍武和水清自述了一遍他们的恋爱经过才算完。

而等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切,看着仍在含羞告饶的水清,洪衍武才突然意识到一点。

张宝成和蓝招娣居然趁着乱劲儿,已经不知不觉敬完酒出屋了。

他立刻一拍大腿。

“坏了,大家都上当了。张宝成和蓝招娣这是故意转移目标啊。咱们这桌儿他们这么容易就过去了?这俩人也太奸诈了。”

可他明白了也晚了,这会儿陪在长辈席上的张宝成和蓝招娣心里正偷着乐呢。

至于刚才拿洪衍武和水清当挡箭牌,他们非但一点心里愧疚也没有,还感到格外快慰。

不为别的,谁让洪衍武拿一套房子去忽悠两头的。

头几天房子刚过户的时候,张宝成和蓝招娣都想显摆功劳给对方个惊喜呢。

结果一碰头,才明白彼此都被洪衍武给蒙在鼓里了。

合着他们这两头“驴”一直被一个大萝卜勾引着卖傻力气,那还能不气?

所以感激虽感激,可也不能忘了被这小子“涮”了的憋屈。

现在这么干,那叫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

不过他们乐得也忒早点了,洪衍武哪儿是肯吃这个亏的人啊?

这小子就信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果不其然,有的事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很快就让他找着一个好机会。

敢情由于警察的职业比较特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守时的。

像赵振民这就因公交车上逮了一小偷儿耽搁了,带着女朋友白亚丽姗姗来迟。

而他们俩才刚到,就被洪衍武从窗户里一瞄到。

他根本没容他们进屋,就先给截留了。

不一会儿,等到张宝成和蓝招娣得知赵振民带着女朋友来了。

再来警察这屋,给他和白亚丽敬酒的时候,现世报也就来了。

敢情洪衍武也候在这里专等他们呢。

自然,他绝对不会是起什么好作用的。

实际上,他早就已经给桌上的警察们出好了坏主意,怎么给新郎新娘“加演节目”呢,这是专等在这儿看乐子的。

于是在一屋人早已串联好的情况下,自投罗网的张宝成和蓝招娣可被折腾惨了。

邢正义、赵振民,连同其他派出所同事,一致要求他们表演“找钢镚儿”的节目。

说白了,就是让白亚丽把蓝招娣拉到没人地儿,往她身上藏十个“钢镚儿”。

然后再让张宝成当众找出来才行,缺一个都不成。

敢不从,那就屋里每个人都要敬三杯白酒,新郎新娘全喝了才行。

那没辙,张宝成和蓝招娣也只有屈从。

可想想吧,这“钢镚儿”要藏特殊位置这有多尴尬?

总之,张宝成和蓝招娣那真是累出了一头汗。

洋相百出加上作揖求饶,才在阵阵哄笑里勉强过关。

不过,谋划者也不是全能占着便宜。

临出屋时,张宝成也回头放了狠话。

“赵振民,洪衍武,今你们俩小子把我当节过是不是?行,你们也甭美,总有你们办事那一天,我等着……”

“哈哈哈”桌上其他人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尤其是几个已经结了婚的警察,还起哄架秧子呢。

“对,宝成,我支持你。不报此仇非好汉。”

“就是,有来有往嘛,你要记着自己今天的话,最好拿小本儿记下来。做不到我可瞧不起你。”

“嘿嘿,好好琢磨几个新节目啊,咱们的优良传统决不能丢!”

洪衍武和赵振民对视一眼,这还能怎么着啊?

天高云淡,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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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筹备

领了证之后就是筹备婚事。

五一没赶上不要紧啊,5月22日周日,阴历四月初十,那可是个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日子看着是有点紧,可婚事所需一切,这对于有钱有人、交际广泛的洪衍武来说,要想及时办妥,可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世上的事儿永远没有让人特别顺心的时候。

尽管洪衍武在经济上没有负担,但架不住自己人捣乱啊。

说实话,和他分歧最大的,其实正是水清。

她和大部分姑娘都不一样,既不世俗也不虚荣,不喜铺张浪费,更不想招摇。

自然就主张节俭朴素,希望婚事的方方面面办得越简单越好。

否则她就会心里难安,也正因为这个,她才会和洪衍武做出那些有关物质限制的婚前约定。

可这不但和她那力主大操大办,想好好出出风头的父母意见完全相反。

也和洪家的体面、人脉、需要相冲突。

于是怎么让水清安心接受,又怎么协调好水庚生老两口那边的意见。

而且还得满足客观实际,把事儿办得汤水不漏,让亲戚朋友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就成了让洪衍武绞尽脑汁的一件事。

就先拿房子的事儿来说吧。

洪衍武是把单位的房子让给别人了,可宋家的单元房全捏在他手里呢。

一开始他先挑了朝向、楼层最好的商业局那套,带水清看房去了。

结果水清看完了,觉着大三居好是好,可真说要搬过来,却有点不乐意了。

敢情她是考虑带晓影来这儿住,就不能每天跟姥姥、姥爷待在一起了。

这里邻居也很生分,回家关上门就不出来了,孩子肯定会孤单。

而且如果他们住楼房,让自己父母住平房,心里也别扭啊。

洪衍武一想,认为这也好办。

说粮食局的大院里还有两套三居室,干脆连他们带水家一起搬过去得了。

可水清又脸红了,认为这样就对不起洪衍武的亲人了,心里更过意不去。

最后洪衍武一琢磨,那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回去他赶紧跟陈力泉商量,说打算不搬了,想用陈家的房结婚。

陈家三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一个门厅,两个单间。

他们哥儿俩现在一起住在陈力泉自己的房间,靠北。

洪衍武的意思是,只需要陈力泉挪到他父母的房间,跟着再收拾下腾出来的小房也就成了。

门厅今后就是公共活动区,洗漱,吃饭,看电视。

而一听这个主意,陈力泉非但不嫌麻烦,还特别高兴呢,因为哥儿俩这下就不用分开了。

所以转过头来,反倒是陈力泉比洪衍武张罗得还积极。

一个劲儿冲水清叫“嫂子”,拍胸脯要把房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极力劝她答应这个主意。

而眼瞅陈力泉一片赤诚,又觉着这样挺省事,还能同时照顾到两边的父母。

水清也就道着谢,不好意思的受了。

有了房,就该轮到家具和电器了。

洪衍武带着水清跑了京城最好的几家家具店,捷克家具、保加利亚的都看了,却怎么都不合适。

因为除了水清被价钱吓着了以外,那就是房小家具大。

别的不说,一个进口的大床长约三米,就能占半个房间。

关键还带架子,安装完一样三米高,都超房顶了。

谁要想把这样的玩意弄进屋,估计得拆墙才行。

由此可见,什么样的马才能配什么样的鞍子,盲目追求档次根本没意义。

于是洪衍武就又出主意了,说咱俩干脆让大哥给帮忙打几件得了。

老大那手艺还过得去,关键是早巴不得我有求他的一天呢。

我要开口,大哥肯定高兴。

果不其然,当洪衍武一提这事儿,马屁一拍,洪衍争简直乐开花儿了。

尽管免不了要摆一通架子,拿一拿糖,可随后也真是尽心尽力地出图纸、弄料。

很快在胡同里论膀子、拉大锯、推刨子的干起来了。

这事正好就弥补了兄弟俩头一阵子因为婚事闹出来的龃龉。

而且这也并不是全部。

除了这些家具以外,洪衍武可是不顾水清反对,又坚持花了四百多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带软座儿进口梳妆台。

不为别的,因为水清是觉得贵,是舍不得。

可当她看到这件家具时,发自心里的喜爱是却抑制不住的。

好姑娘都这样,老是委屈自己。

但他可不能亏待自己媳妇。

而相对于家具来说,家用电器其实更好解决。

洪衍武可没委屈自己的爱好,像冰箱、洗衣机、电风扇这些能实质提高生活质量的东西,他早早儿就置办了。

另外自打洪家办过洪衍文的喜事,对外表露了经济实力以后,他也就把逐渐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又买了录音机、录像机。

所以实际上一切都齐备了,无需再买。

不过考虑到水家的情况,他还是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硬给水家送去了。

而在这件明目张胆拍岳父岳母马屁的事儿上,水清的反对依然无效。

因为别说水家全体一致和她唱反调,洪衍武也擅长找借口。

他非说电器都是旧的,如此委屈她,不能不意思一下,何况孝敬父母本是应该的。

这样也就牵强地糊弄过去了。

当然了,水清尽管气恼,可那也是带着甜味的气恼,谁让洪衍武这么会来事儿呢?

哪怕是故意犯错误,都在感动人。

至于分歧最大的婚宴,洪衍武最后确实一丝不苟地遵从了水清的意见,尽量减少了花费。

他既没像给二哥办喜事那样儿,在老宅里大摆宴席,也没去大饭庄子广宴宾客。

甚至就连烟酒的标准都主动降低了,改用了“通州老窖”和“红双喜”香烟。

不过他朋友多,人脉广,虽然竭力减了排场,好几十桌的规模却仍旧要保持。

最后琢磨出来的解决办法是求到了行政科长的头上,想走个后门,借厂里的大食堂办事。

以他和水清在厂里的人缘儿而言,肯定没人故意为难啊。

尤其是大食堂,从上到下都靠他挣了外快,受惠颇多啊。

不但根本没人反对,反倒一致叫好。

甚至庞师傅、苟师傅都憋着劲要好好露一手,打算借机回报一下感情呢。

于是这事走个形式请示了一下就通过了。

最后上头不但为他们办事,同意把当天的加班职工都弄到“清真食堂”就餐。

而且厂领导班子除了郭书记一派,其他人几乎都给了面子,接受了婚宴邀请。

更额外给俩人调了两天休,让他们的婚假一气儿能连歇八天,绝对是够意思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宴后

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洪衍武很想说,朋友是养着摧残用的。

就是当你心里有了脏东西,一股脑倒给这些人形垃圾桶,转而自己获得轻松舒爽。

或是在前面有雷区的时候忽悠朋友上去趟雷,以免牺牲掉你自己个儿。

可是事实证明,朋友最大的功能,其实是用来灌你酒的。

今天的婚礼,去的人太多了。

饶是准备了灌装白水的“假酒”,可有的交情也不能全拿这玩意搪塞。

所以洪衍武最终不但被折腾得七荤八素,也喝的跟烂茄子似的,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拿得起个儿来。

但起来也没好受多少,头晕眼花,而且还在继续为肚子里的各种各样的酒而折腾。

也就是水清熬了锅豆粥儿,他晚上喝了之后才感到舒服点。

不过跟着闲不住,俩人还得一起收拾行李。

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动身去花城了。

八天的婚假洪衍武可不想糊里糊涂的过去,这年头人们自由远行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

他要带着水清和晓影出去好好玩玩。

而就在洪衍武和水清这边收拾行李的工夫,他们的婚礼所产生的发酵作用,也在不少婚礼参与者的心里继续着。

“北极熊”的杨厂长在家里和宋局长通着电话。

“老宋啊,这小武家里的社会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啊?老兄,你给我介绍来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啊?以后……”

“嗨,老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担心的呢,没必要。我呀,也真是拿小武这孩子当自己侄子。这小子重感情,能耐不小。脾气也有,可不是真刺儿头。就冲你成全了他的姻缘,弄不好今后你有了麻烦,他还能帮你一把呢。”

“……说的也是。我也看出来了,顺毛驴儿一头。得了,我级别太高,可操不着他这份心。要有什么事,我就让他媳妇勒他的缰绳……”

“哈哈,对。你这也算经验之谈吧?”

“北极熊”的职工楼里,张宝成和蓝招娣这小两口也在聊天。

“哎,你看他们那小屋有点太小了吧?这么好的单元房让给了咱们,我怎么老觉着这房咱们住着心慌啊?你说时间长了他们会不会后悔啊?”

“你瞧你,这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敢说不会。”

“你怎么能肯定啊?这可是一套单元房啊。哪个单位都够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他们能让给咱们,我真觉着跟做梦似的……”

“嗨,水电费都登记成你的名了,还怀疑什么呀?我得跟你说,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可小武家还有一个大宅院呢,压根不缺房,住小房是他们自己乐意。另外呢,小武这人也仗义。你看今儿,他的朋友有多少,各行各业。而且居然把当初茶淀儿的管教都请来了。这就说明他的为人,说明他重感情。还有泉子,自己家让给小武他们当新房不算,他名下单元房不也给肖和平继续住着呢?这俩人如出一辙,看一个就知道另外一个什么样了。对不对?”

“也是。要不肖和平干嘛要点灯熬油地给小武、水清和晓影画那么大一幅油画当谢礼啊,还不就为了还这个人情啊。可要这么说,人家让了咱们这么一套房,咱们就拿三十六头的餐具当贺礼。是不是太轻了?”

“哎呦,想多了你。不说洪衍武那小子不缺钱,你送什么他都不觉得好。就说贺礼这事,咱们结婚,他也结婚,日期还离这么近。你加东西,人家还得找补。放心吧,咱们可不是无功受禄啊,房子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想当初,他不就是为了水清才许得愿吗?”

“哈,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可没想到,这小子真这么肯下本儿。简直情圣一个。这么看,水清的命还挺好。”

张宝成则做了最终总结。

“那是。你还别看就小武这号打狗骂街的,那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好多混小子一言不合就抡菜刀,可对父母,对老婆都好。倒是街道上有几个顶不是东西的,打老婆骂娘,不赡养老人的,全他妈是知识份子。这就叫,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

忽然,张宝成张口结舌了。

“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的人就一定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如果是天生混蛋,那他念再多的书也没用啊。”

敢情他想起来小舅子刚考上大学,这要让蓝招娣想明起来,他就该倒霉了。

与此同时,在外面饭馆里,边建功和苏锦这哥儿俩正在喝酒。

虽然桌面上酒菜丰盛,聊得也是有关今天婚事高兴的事儿。

可说着说着,边建功的脸上突然就显出了落寞,忍不住感叹。

“嘿,没想到啊。小武结婚居然都跑到我头喽去了。哎,我这几十年整个白混了,情何以堪啊。”

“哎,你这什么意思?也想媳妇了?我记着你早有女朋友了啊,想结就结呗。”

“嗨,你说的倒轻巧,我拿什么结啊?”

“哟,你没事吧?这几年眼瞅着你一件件家电的添置,咱整条胡同除了小武和泉子,恐怕就你小子最能搂钱,你可是挣外汇券的,结不起婚?别人那还活不活了?”

“哎哟。你怎么就不明白啊?钱好办,没房啊。我们家情况你清楚啊,我大姐嫁了,才给我腾出个小屋。按理说,就和一下,我也能把婚给结了。可偏偏我那女朋友啊,人家打小住的都是楼房,死活看不上咱这排房,说受不了平房灰多,厕所脏,洗澡不方便。非要我想办法弄单元房,你说我哪儿弄去啊?我们单位哪儿哪儿都好,就分不着房。哎,我估计我这婚是结不成了,十有八九得吹灯拔蜡。”

“哟,你这对象整个一豌豆公主啊。多少人家还得靠地震棚结婚呢。她连正经平房都看不上?”

“谁说不是呢。算了,爱谁谁吧。天下娘们千千万,不行咱就换。再怎么说,咱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能让她给拿住?大不了一拍两散。”

“别吹啦,我还不知道你?模范大豆腐差不多。你要真不在乎,就不这么愁眉苦脸了。要我说,最好问问小武吧,他社会关系多。”

“你这话跟没说一样,连小武自己结婚都是用的泉子的房。他要有辙,还能如此啊?”

“那不见得。我记着衍文的婚事可是在洪家老宅办的,那儿就跟王府似的,他们家缺房?你开玩笑呢?我跟你说,就是小武弄不着单元房,你也应该带你那‘豌豆公主’去洪家老宅开开眼去,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房子。”

“哎哟,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对对对,多亏哥们你提醒我了,这顿酒咱俩没白喝。回头我就问小武去。可……可你说,洪家既然有那么好的房,他们怎不就搬过去住呢?”

“这个吧,要我琢磨,横是房子大了也不全好。你想啊,那么大宅子,如果就住那么几个人,晚上还不跟演聊斋似的。说白了,故宫晚上让你白住,你敢住吗?”

边建功情不自禁点着脑袋。“嗯,有理,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不光两个老爷们爱就着酒瞎侃。

洪衍茹和苏绣待在屋里,这时候一边嗑瓜子,也在闲聊。

苏绣感叹,“小茹,你们家这婚事办的,那可真够排场的。上次是二哥,这次小武哥,都是那么老些小轿车啊。这要等你嫁人的时候,那不得一气儿开来十辆二十辆的啊!对了,听说为了上头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哎呀,真要仔细算算,我这两个月的奖金,哪怕全搭进去,还未准租得起一辆车。也就是你们家,才撑得起这样的挑费……”

洪衍茹顿时脸颊绯红。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真能瞎说。我看倒是你着急嫁人了吧?没关系,大果脯可有本事。人家保证能给你弄来十辆二十辆。根本不用你花钱,白坐。你就等着臭美吧。”

苏绣脸也是一红。

可随后眉头一扬,为了不示弱,反而故意说,“那怎么了?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还不兴来这么一回吗?我不但要小轿车,还要上王府井去照相,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就跟小武哥和水清姐的照片似的,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来劲儿!哎,你说是谁设计的这号做派?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真够帅的!”

洪衍茹不由失笑,故意臊她。

“你呀,是该嫁人了。真是姑娘大了,留不得了。快结吧!结了早点当妈!”

没想到苏绣就跟不知道什么是害臊。

一哼鼻子,根本不在乎。

“当妈就当妈,你看小武哥墙上那一家三口最大的照片,那颜色才好看呢,而且怪温馨的。等我有了孩子,我也这么来一张全家福,也放那么大,镶上木框子……”

“哈哈哈”,洪衍茹这次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你这个糊涂虫啊,告诉你吧,那可不是照片,是油画。我哥厂里的一个姓肖的设计师送的。”

而苏绣这次也终于脸红了,不过惊讶却仍占了更多。

“不会吧,也太像了。我真以为是照片呢……”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宴后

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洪衍武很想说,朋友是养着摧残用的。

就是当你心里有了脏东西,一股脑倒给这些人形垃圾桶,转而自己获得轻松舒爽。

或是在前面有雷区的时候忽悠朋友上去趟雷,以免牺牲掉你自己个儿。

可是事实证明,朋友最大的功能,其实是用来灌你酒的。

今天的婚礼,去的人太多了。

饶是准备了灌装白水的“假酒”,可有的交情也不能全拿这玩意搪塞。

所以洪衍武最终不但被折腾得七荤八素,也喝的跟烂茄子似的,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拿得起个儿来。

但起来也没好受多少,头晕眼花,而且还在继续为肚子里的各种各样的酒而折腾。

也就是水清熬了锅豆粥儿,他晚上喝了之后才感到舒服点。

不过跟着闲不住,俩人还得一起收拾行李。

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动身去花城了。

八天的婚假洪衍武可不想糊里糊涂的过去,这年头人们自由远行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

他要带着水清和晓影出去好好玩玩。

而就在洪衍武和水清这边收拾行李的工夫,他们的婚礼所产生的发酵作用,也在不少婚礼参与者的心里继续着。

“北极熊”的杨厂长在家里和宋局长通着电话。

“老宋啊,这小武家里的社会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啊?老兄,你给我介绍来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啊?以后……”

“嗨,老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担心的呢,没必要。我呀,也真是拿小武这孩子当自己侄子。这小子重感情,能耐不小。脾气也有,可不是真刺儿头。就冲你成全了他的姻缘,弄不好今后你有了麻烦,他还能帮你一把呢。”

“……说的也是。我也看出来了,顺毛驴儿一头。得了,我级别太高,可操不着他这份心。要有什么事,我就让他媳妇勒他的缰绳……”

“哈哈,对。你这也算经验之谈吧?”

“北极熊”的职工楼里,张宝成和蓝招娣这小两口也在聊天。

“哎,你看他们那小屋有点太小了吧?这么好的单元房让给了咱们,我怎么老觉着这房咱们住着心慌啊?你说时间长了他们会不会后悔啊?”

“你瞧你,这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敢说不会。”

“你怎么能肯定啊?这可是一套单元房啊。哪个单位都够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他们能让给咱们,我真觉着跟做梦似的……”

“嗨,水电费都登记成你的名了,还怀疑什么呀?我得跟你说,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可小武家还有一个大宅院呢,压根不缺房,住小房是他们自己乐意。另外呢,小武这人也仗义。你看今儿,他的朋友有多少,各行各业。而且居然把当初茶淀儿的管教都请来了。这就说明他的为人,说明他重感情。还有泉子,自己家让给小武他们当新房不算,他名下单元房不也给肖和平继续住着呢?这俩人如出一辙,看一个就知道另外一个什么样了。对不对?”

“也是。要不肖和平干嘛要点灯熬油地给小武、水清和晓影画那么大一幅油画当谢礼啊,还不就为了还这个人情啊。可要这么说,人家让了咱们这么一套房,咱们就拿三十六头的餐具当贺礼。是不是太轻了?”

“哎呦,想多了你。不说洪衍武那小子不缺钱,你送什么他都不觉得好。就说贺礼这事,咱们结婚,他也结婚,日期还离这么近。你加东西,人家还得找补。放心吧,咱们可不是无功受禄啊,房子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想当初,他不就是为了水清才许得愿吗?”

“哈,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可没想到,这小子真这么肯下本儿。简直情圣一个。这么看,水清的命还挺好。”

张宝成则做了最终总结。

“那是。你还别看就小武这号打狗骂街的,那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好多混小子一言不合就抡菜刀,可对父母,对老婆都好。倒是街道上有几个顶不是东西的,打老婆骂娘,不赡养老人的,全他妈是知识份子。这就叫,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

忽然,张宝成张口结舌了。

“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的人就一定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如果是天生混蛋,那他念再多的书也没用啊。”

敢情他想起来小舅子刚考上大学,这要让蓝招娣想明起来,他就该倒霉了。

与此同时,在外面饭馆里,边建功和苏锦这哥儿俩正在喝酒。

虽然桌面上酒菜丰盛,聊得也是有关今天婚事高兴的事儿。

可说着说着,边建功的脸上突然就显出了落寞,忍不住感叹。

“嘿,没想到啊。小武结婚居然都跑到我头喽去了。哎,我这几十年整个白混了,情何以堪啊。”

“哎,你这什么意思?也想媳妇了?我记着你早有女朋友了啊,想结就结呗。”

“嗨,你说的倒轻巧,我拿什么结啊?”

“哟,你没事吧?这几年眼瞅着你一件件家电的添置,咱整条胡同除了小武和泉子,恐怕就你小子最能搂钱,你可是挣外汇券的,结不起婚?别人那还活不活了?”

“哎哟。你怎么就不明白啊?钱好办,没房啊。我们家情况你清楚啊,我大姐嫁了,才给我腾出个小屋。按理说,就和一下,我也能把婚给结了。可偏偏我那女朋友啊,人家打小住的都是楼房,死活看不上咱这排房,说受不了平房灰多,厕所脏,洗澡不方便。非要我想办法弄单元房,你说我哪儿弄去啊?我们单位哪儿哪儿都好,就分不着房。哎,我估计我这婚是结不成了,十有八九得吹灯拔蜡。”

“哟,你这对象整个一豌豆公主啊。多少人家还得靠地震棚结婚呢。她连正经平房都看不上?”

“谁说不是呢。算了,爱谁谁吧。天下娘们千千万,不行咱就换。再怎么说,咱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能让她给拿住?大不了一拍两散。”

“别吹啦,我还不知道你?模范大豆腐差不多。你要真不在乎,就不这么愁眉苦脸了。要我说,最好问问小武吧,他社会关系多。”

“你这话跟没说一样,连小武自己结婚都是用的泉子的房。他要有辙,还能如此啊?”

“那不见得。我记着衍文的婚事可是在洪家老宅办的,那儿就跟王府似的,他们家缺房?你开玩笑呢?我跟你说,就是小武弄不着单元房,你也应该带你那‘豌豆公主’去洪家老宅开开眼去,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房子。”

“哎哟,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对对对,多亏哥们你提醒我了,这顿酒咱俩没白喝。回头我就问小武去。可……可你说,洪家既然有那么好的房,他们怎不就搬过去住呢?”

“这个吧,要我琢磨,横是房子大了也不全好。你想啊,那么大宅子,如果就住那么几个人,晚上还不跟演聊斋似的。说白了,故宫晚上让你白住,你敢住吗?”

边建功情不自禁点着脑袋。“嗯,有理,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不光两个老爷们爱就着酒瞎侃。

洪衍茹和苏绣待在屋里,这时候一边嗑瓜子,也在闲聊。

苏绣感叹,“小茹,你们家这婚事办的,那可真够排场的。上次是二哥,这次小武哥,都是那么老些小轿车啊。这要等你嫁人的时候,那不得一气儿开来十辆二十辆的啊!对了,听说为了上头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哎呀,真要仔细算算,我这两个月的奖金,哪怕全搭进去,还未准租得起一辆车。也就是你们家,才撑得起这样的挑费……”

洪衍茹顿时脸颊绯红。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真能瞎说。我看倒是你着急嫁人了吧?没关系,大果脯可有本事。人家保证能给你弄来十辆二十辆。根本不用你花钱,白坐。你就等着臭美吧。”

苏绣脸也是一红。

可随后眉头一扬,为了不示弱,反而故意说,“那怎么了?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还不兴来这么一回吗?我不但要小轿车,还要上王府井去照相,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就跟小武哥和水清姐的照片似的,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来劲儿!哎,你说是谁设计的这号做派?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真够帅的!”

洪衍茹不由失笑,故意臊她。

“你呀,是该嫁人了。真是姑娘大了,留不得了。快结吧!结了早点当妈!”

没想到苏绣就跟不知道什么是害臊。

一哼鼻子,根本不在乎。

“当妈就当妈,你看小武哥墙上那一家三口最大的照片,那颜色才好看呢,而且怪温馨的。等我有了孩子,我也这么来一张全家福,也放那么大,镶上木框子……”

“哈哈哈”,洪衍茹这次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你这个糊涂虫啊,告诉你吧,那可不是照片,是油画。我哥厂里的一个姓肖的设计师送的。”

而苏绣这次也终于脸红了,不过惊讶却仍占了更多。

“不会吧,也太像了。我真以为是照片呢……”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老家儿

和外人、小辈儿们都不同,长辈们嘴里念叨的和心里看重的,是其他问题。

东院洪家。

洪禄承跟王蕴琳抱怨着。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我就说嘛,不让老李插手,靠这小子自己来弄,肯定闹笑话。你瞧这喜宴最后成何体统?什么荤的素的都往台面上端啊。最后还醉成了那个样儿!胡来!这是给洪家散德行呢,洋相出大了!”

王蕴琳则好言相劝。

“也不能那么说,都是年轻人,好开玩笑,图得是热闹。我看挺喜兴,不算出圈儿。至于老三,这几年来在酒上一向有节制,能喝成那个样是高兴的。可见这门姻缘是真合孩子的心。再说今天客人确实多,三十桌人呢,老三这一圈儿敬下来得喝多少?根本就顾不上吃口东西……”

“哎,我就知道你总有词儿护着他。那明天他们就走了。连回门也不回了?这算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

“嗨,这事连娘家都不计较。他们才几天假啊?又是去花城。我还是那句话,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你想想,吹鼓手早没了,现在也没人坐轿子、晒嫁妆了。你再看看,眼下还有谁家贴喜字能分出嫁闺女和娶媳妇来?这就是社会在按照实际需求一步步变化。咱们又何苦食古不化呢?不怕你不爱听,既然时代变了,要再用以前的标准来看现在,那才是笑话。”

洪禄承听了不觉沉默了,但过了一会儿,仍不免强词夺理地撑面子。

“你这话也不尽然。至少吃的东西,过去的标准就是比现在的强。你看看今天桌面上那‘奶酥六品’。如此精致的宫廷饽饽,已经许久没见过了。凭国营糕点厂,一百年都做不出这样的点心来。还有最后那道‘烩两鸡丝’,可是咱们‘衍美楼’过去的名菜。说起来不算难,有点手艺的厨师谁都能做。可越是谁都能做的菜越能显出水平。你看今儿桌上的,汤口好,浓稠不泻。刀工也好,鸡丝切得如线如麻。而且一味鲜嫩,一味熏香,俩味儿毫不混杂,反倒层层叠加。能把普通菜做得如此不普通,这就不简单了,张师傅的手艺一点不比当年给咱们创这道菜的御厨差。”

说起这个王蕴琳不觉笑了,因为从话题的转向,她体会到了丈夫的妥协。

“这还得说,你是粘儿子的光了。张师傅可是为了小武的婚事才难得露了一手,做了这两样东西。这是多大的情面啊。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小武和泉子遇到了张师傅这样的全料的御厨世家,只能说是缘分。一旦学成出师,想必老店重张之后的菜色不会亚于当年。咱儿子这为了谁啊?可见一直想着你的心事呢。”

洪禄承听了,顿时面显欣慰之色。

“嗯,这小子确实上心了。这下好了,咱家的老铺重张真是有望了。可惜今天太乱,没来得及跟张师傅好好聊聊。也不知道这位张师傅,还懂不懂得其他满洲饽饽的做法?奶油乌塔,可是咱们‘衍美斋’当年的招牌啊,偏偏失传许久,现在已经没人会做了。”

王蕴琳再次一笑。

“你这转念间,就从‘衍美楼’又想到‘衍美斋’了?其实也容易。这几天,干脆就让泉子带咱们去拜会一趟。就说婚事之后的回礼,咱们也得亲自登门去谢谢人家。想来既然见过了,张师傅总不会再避讳咱们了……”

西院水家。

“……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

水庚生正美滋滋地喝着酒,吃着大食堂带回来的“折箩”,嘴里哼唱着《武家坡》。

冷不防水婶儿没好脸地敲打上他了,突然终结了他唱戏的自由。

(折箩,京城土语。过去物资紧缺年代,对酒席剩菜的利用方式,就是折进笸箩,箅去汤汁,然后重新烩菜食用。以此来泛指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词儿的消失,大约是伴着“打包”这个新词儿的出现)

“行啦,行啦,吃你的喝你的就完了。怎么还唱上‘四旧’了?张着你那大嘴,我都快看见胃了。再说你唱得也不好听啊,就跟猫叫秧子似的。弄得我这心烦意乱……”

水庚生挂不住脸了,顿时一摔筷子。

“你瞧你这嘴损的,我怎么招你了我?大喜的日子,我高兴!还不兴唱两句儿了?”

“还大喜?还高兴?你倒真宽心。我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呢。我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啊,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打小就品学兼优。怎么没给国家培养成人才,倒给他洪老三培养成使唤丫头了……”

说着,水婶儿居然抽了一鼻子,眼看就要落泪。

水庚生这才明白这为得是什么,气一下消了,只是嘴上却更有理了。

“哎呀,瞅瞅,你又小心眼了吧?难道给国家培养成人才就不嫁人了呀?什么使唤丫头?净瞎说!哦,你光看见闺女下午伺候小武了。那不是他喝醉了,情况特殊嘛。你怎么不看看小武又怎么对待清儿的?那也是千依百顺,知冷知热的。”

“我知道,你总有那么点不甘心,觉得小武配不上清儿。可说真的,这姑爷不是无可取之处。至少懂的孝敬老人,善待孩子。对他自己的爹妈咱就不说了。咱屋里的彩电也是人家自觉自愿送来的吧?他对晓影也是真好吧?”

“都说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洪家有这个财力,可没什么脾气。小武既不会让咱们闺女吃苦受穷,他也不会对清儿娘俩瞪眼珠子。我现在可是对这孩子越来越放心了。而且你别忘了,他们今后跟咱们一个院儿住,那跟倒插门又有什么区别?要我说,这样的女婿可以啦,该知足了……”

这话说的在理儿,水婶儿也不能不承认,只是老娘们嘛,却没这么容易转过弯儿来,难免还要赌气地发发牢骚。

“你净说那个,谁家结婚没三天热乎劲?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也是嫁了个好人大混蛋,要以观后效才行。还倒插门?他真以后干欺负我闺女,那也是在我眼前,我不得被他给活活气死?”

没想到,这话却让水庚生叹了口气。

“你这话不能说不对。可往长远看,我倒是替咱闺女觉得心虚理亏呢。”

“你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要孩子的事儿呗。是,婚前都按照清儿的意思说好了。晓影十二岁之前,小武不要孩子。可合格媳妇儿首要标准就是得生养啊!时间长了,洪家人心里能没疙瘩?你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你再算算,六七年后清儿都多大了。三十六七再要孩子,万一要是……你说今后可怎么办?”

这下水婶儿一激灵,不能不紧张了。

“那你的意思?”

“这事儿绝不能由着清儿,咱得跟洪家知会一声儿,咱们两家儿得一块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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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烛夜

毋庸置疑,在这个晚上,最有意思的地方,那还得说是洪衍武和水清的新房。

所以最后的镜头,仍然得转回这里来。

晚上十点钟,不但明天要上班的陈力泉早早上了床,西院里几乎所有的人家也都黑了灯,

唯有洪衍武和水清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在黑黢黢的夜里格外显眼。

这就是当年的生活规律。

大家不但都要早睡早起,哪怕是拉晚看电视的,也顶多就到十一点多,就没节目看了。

而且大家还都习惯灭灯在黑暗里观看。

从没人意识到,这样做对眼睛会有多大损害,人们只知道能省电费。

至于一对新人的房间里,此时洪衍武和水清已经把行李整理好。

杨卫帆帮忙买到的机票和两个人的结婚证,也放在了包里。

但另一项必不可免的内容却在进行之中。

千万别误会,还没到亲热的时候呢。

他们俩只是在看账,算份子钱而已。

敢情下午洪衍武醉酒沉睡的时候,水清守在旁边无事可做,就顺带做了婚事儿的账目统计。

无论是支出还是礼品、礼金都弄得一清二楚,现在自然要炫耀一下工作成绩了。

当然,这并不是水清贪财。

算这笔细账,其实是为了日后给别人随礼参考用的。

不记下来怎么行?到时候别人家办事,就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你拿什么做参考啊?

实际上,这并不是金钱的账目,而是人情往来的账目。

至于真说到整个婚事收支的具体情况,那可远比水清预计得好太多了。

因为结婚的装修房子没花几个钱,一切都是洪衍武、水清和陈力泉自己拾掇的。

那点材料值多少钱?真正花钱的地方只在友谊商店选购的进口灯具和窗帘。

家具呢?除了一个梳妆台,其他都是大哥白送的,电器也只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

以上这些都加一起,才花了二千四百块。

另外,由于婚礼是厂里食堂办的。

在庞师傅刻意照应下,六凉八热一个汤的一桌酒席,才给核定了十二块钱。

汽水和饭后的冰淇淋也是按出厂价算的。

这样再加上每桌的白酒、啤酒、香烟、糖果、干果,顶多了也就是每桌二十块。

唯有出租车贵些,六辆小轿车一共花费了二百出头。

再加上做衣服、照相的钱以及回礼和零七八碎的,那婚礼上的挑费就是一千一百块。

所以归了包堆儿,除了洪家定亲时赠送的那些东西,他们在婚事上的全部花费其实是三千五百块,真没有什么太过浪费的地方。

虽然按照此时社会通行标准,这笔花费已经算是比较庞大了。

大多数邻居和同事给凑的其实不多。

仅是一块两块的份子,或是给买的暖壶或是锅碗瓢盆。

而水清自己的积蓄才不过五百而已,水婶儿又主动给添了五百,才凑成的一千。

真要是这么算下来,那无疑是要蚀本的。

可关键是洪家亲戚们给的多啊。

光洪家父母就给了五千,两个哥哥也没亏待兄弟,都给了一千整。

再加上允泰的一千块、寿敬方的一千,和常家给的一千,那就是整整一万块。

有了这笔钱,多大窟窿都能富富有余了。

其次,洪衍武的手下们也都阔绰啊。

这些来喝“把子”喜酒的兄弟们,尽管在洪衍武的强制要求下,他们每人随礼是一百块封顶。

但他们人数多啊,百八十口子呢,这又是多少?

所以最终水清算出来的数字是,刨去开支还有一万五千多盈余呢。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结个婚,竟然结出一个半的万元户来。

而这个,其实也正是水清急茬跟洪衍武报账的原因。

钱数真的太多了,她心里实在没底留下这笔钱,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还上这些人情。

但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的态度不仅是满不在乎,反而吐露个消息,又吓了她一大跳。

敢情就这些还不是全部呢。

那些个与洪衍武关系比较近乎的哥们和朋友,都把礼金直接给洪衍武了,而且哪个也没少给,那数字说出来更吓人。

像兆庆个人给了八百,又代表安书记给了八百。

杨卫帆、宋家、“小百子”,都给了一千。

“顺子”、“淘气儿”、“三蹦子”、“菜刀”,“刺儿梅”每人给了两千。

“小媳妇”两口子给了五千,“大将”和“三戗子”代表全体“海碰子”给了一万。

就连安杰洛还给了六百呢。

所以还得再加上这三万零二百才算是全部的礼金呢。

好家伙,这在1983年怎么说都是一笔巨款啊。

这哪儿是结婚啊?简直是头顶着个大盆儿,在天上撒钱的路上狂奔呢。

洪衍武把这事儿一说出来,岂能不让水清心惊肉跳?

她脑子里完全一片茫然。

“这么多钱,你……你怎么就收了?这……这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

洪衍武看水清不知所措的样子,立刻笑了。

先臭贫了一句,才又解释。

“朋友有远近,伟大的人也都明白捧场的意义。这就是跟咱们关系近,又有经济能力的,才这么给钱呢。其实和别人随礼也没什么区别。你不用担心,别胡思乱想的。”

可水清那儿有这么容易接受啊?

她想了想又说,“不对吧,我记得舅舅家不是农村吗?怎么舅舅给了,表哥还给这么多?还有你那些兄弟,都是成千上万的给。这哪儿是我胡思乱想啊?是天底下没有这么随礼的……”

洪衍武当然有词儿。

“嗨,一句半句跟你解释不清。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表哥他们过去穷,可村办厂办起来以后,那日子就比城里人强了。弄不好今年全村都能成万元户。而且这办厂是我的主意,表哥和安书记实际上是代表全村谢我的,那这几个钱还算多吗?”

“其他的人也一样,全都过得着。杨卫帆和‘大将’他们那都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结婚,我出的也是大头儿。而‘小百子’、‘小媳妇儿’、‘三蹦子’、‘菜刀’他们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我给指点的。所以这叫手指头卷烙饼,实际上是咱自己吃自己。你放心,他们绝对有这个能力,肯定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大方一回,痛苦十年的。”

跟着他顿了一顿又说,“这钱哪,我让泉子先帮忙收着呢。回头等咱们回来,他会给你的。连同那一万五,你都安心收下来就好。以后这钱就归你自己支配。”

可这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水清刚刚才释然的表情竟又变成了惊慌。

“这……这哪儿行啊?你让我管这么多钱?不不,这钱还是你拿着的好。你外头不还要办正经事儿吗?用钱地方多……”

洪衍武当然又乐了,继续贫上了。

“行,当走讲。我说清儿啊。我知道钱能咬手,可我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办什么事儿都绰绰有余。花都花不出去。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一人挨钱咬,提心吊胆啊?太不够意思了……”

没想到水清对这反调侃一点不“感冒”,反而瞅着神色有点不虞,默默不语。

洪衍武见她有点恼了,便赶紧改为正经。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我的意思是,男主外,女主内。今后我忙和外头的事儿,我负责继续挣钱。那家里的事儿归谁管啊?可不就得靠你了。”

“说真的,你拿着这钱其实也是件操心的事儿。婆家娘家,逢年过节,礼送往来,大事小情,都得靠这钱支应着。你要让我管,光利息怎么存合适,我就得烦死。如果我的精力要都牵扯在这些事儿上,我还有心思干别的吗?”

“再说句不好听的,我这人心糙手大,万一哪天我在外头把钱折腾没了,也挣不着外快了。或者得罪了领导,再被开了。那咱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怎么办?所以这钱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因为我就是再难,也绝对不会碰这笔钱的。这就是给咱家留条后路,过日子的保险啊。”

最后这些话,洪衍武纯粹是为了忽悠水清而在满口胡柴,但也确实管用。

水清这么一听,觉得也是,说不准那块儿云彩打雷下雨的,确实得为长远计。

所以尽管仍旧感到这笔钱太高了,但没有再拒绝。

反倒一本正经,像肩负了什么重要使命似的说。

“你放心吧,这钱我会管好的。家里的事儿绝不让你操心。万一要真像你说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咱家的日子出什么问题。”

而她这种认真的态度,娴静端庄的表情,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让洪衍武本来暗揣着的笑,一下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欣赏和感动,还有让人心里踏实的愉快和幸福。

于是他情不自禁一下拉住了水清的手,把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不用说,这个特殊的日子,如此特殊的时间,这种亲热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暗示。

当洪衍武吻过来时,水清羞得不能自已,她心里砰砰乱跳,差点没融化了。

立刻意识到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了。

可是现实的日子毕竟和电视、电影里演得浪漫不一样。

俩人激动归激动,却不能真的就势往床上一倒,就开始胡天黑地。

那还得洗漱呢。

于是亲热了一阵之后,水清就势把洪衍武给轻轻推开了。

很委婉地表示,“你先等等,屋里没热水了,我得去拿外屋的暖壶。”

然后就低头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却完全没想到洪衍武全已经猴急似的把床给铺好了。

而且还站在床前带着笑意望着她。

居然还说,“这床打得真好哎,我大哥手艺不错。我刚试了试,一点声儿都没有……”

像水清这样的姑娘哪儿受得了这个啊?

那顿时满脸红晕,心里慌乱极了,真有掉头就跑的冲动。

可这种情形又能怎么样?

那是自己的丈夫,再明目张胆耍流氓也是合法的呀。

她就只能有点畏惧地低下了头。

“那……那我给你倒水,你先洗吧……”

没想到她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娇柔和妩媚,也就越发撩拨得洪衍武心里闹猫似的痒痒。

他色心大动,简直调戏上瘾了。

一把就抱起水清放在床上,憋着坏,非要给她洗脚不可。

这水清哪里肯随他这么胡闹啊?

彻底超出了容忍程度了。

惊呼一声,本能地反抗。

于是俩人也就挣蹦着闹上了。

再往后,远比洞房花烛更刺激的事儿可就来了。

敢情水清渐渐不支,眼瞅着洪衍武扒了她的高跟鞋就拽袜子。

情急之下,抄起床边的新痰盂儿,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扣。

谁能想到,就这一下,“滋溜”一声,这新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居然把洪衍武的脑袋套进去了!

喇叭口掐颈大肚的红色喷画双喜字高筒痰盂儿,这是特殊时代的“艺术品”,也是别人送的贺礼。

套在洪衍武的脑袋上,酷似古代皇帝的平天冠,那简直太别致了。

活该不活该?

活该!

好笑不好笑?

好笑!

让你闹啊?闹吧!

所以水清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为了怕人听见,她拼命捂嘴,简直到了肚子疼的地步。

可就这么邪性,别看洪衍武脑袋套进去容易,但当他想把脑袋从这个可丁可卯的“帽子”里褪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因为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他的鼻子顶着呢。

洪衍武自己褪了两褪都没褪出来,那是螺钉配螺母严丝合缝。

他就只能在痰盂儿里大声求救。

于是当水清听见痰盂儿里的声音憋闷,也就再顾不得笑了。

开始担心他出事,赶紧过来帮忙。

但无论这两口子是里外怎么拉怎么拽,怎么抻怎么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洪衍武的脑袋上,完全纹丝不动啊!

要知道,水清是女性,本来就没多大力气,她又怕洪衍武疼。

试了几次见没什么效果,就再下不去手了。

只好问痰盂儿里的洪衍武,下面该怎么办。

要说洪衍武虽然两眼一抹黑,倒也没丢了聪明劲儿,琢磨了一阵竟然还真想出了招儿。

他闷声闷气,让水清快拿雪花膏来,然后用手指头抹他脖子上做润滑剂。

而抹完了之后,洪衍武让水清又领着他到墙边,自己把痰盂边按在墙上,使劲往外褪。

这次真管用了。

只可惜啊,简直倒霉催的。

眼看着痰盂儿一点点地拔了出来,折腾到鼻子却再也过不去。

就差那么一点,无论怎么让,都没法给这个玩意儿腾出地方来。

折腾了半天,时候一长,洪衍武实在恼了,脾气彻底爆发。

不管不顾这么一拔,结果冲动是魔鬼。

劲儿使大了,手一秃噜,“咣当”!

痰盂偏了,直接磕在了大衣柜上。

声儿那叫大啊,跟敲锣似的,左邻右舍绝对听见了。

连水清都被惊了一下,可想而知,脑袋上困在痰盂儿里的洪衍武是什么滋味吧?

天崩地裂啊!

当时,只见这小子抱着痰盂儿帽子转了三百六十度,一屁股就坐地上起不来了。

还撞倒了衣架,碰到了水杯,又是一通稀里哗啦。

然后两条腿就不规律地开始哆嗦。

说白了,都震得抽抽了。

给水清吓得唷,赶紧又弄点儿凉水洒在洪衍武脖子两边,再往痰盂儿里头扇风。

然后就带着哭腔问怎么办?要不要叫人去?

洪衍武在痰盂儿里好不容易回过气儿来,闻着雪花膏的香气扑鼻,心里这个委屈啊,是他妈真想哭一鼻子。

因为别忘了,痰盂儿还有个称呼呢,叫做“尿盆儿”。

这事儿要传出去经人一编排,就成了“小武结婚当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得去出不来了。”

这要传出去,永远无法洗清的耻辱得伴随他一辈子,那他还活不活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也响起了陈力泉担心的声音。

“小武,小武,你们屋里没事吧?”

如何选择,是要脸还是要命?真是两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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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乡水

中午十一点,飞机降落在了“白云机场”。

一下飞机,就能感到花城的温度异常炎热,至少比京城高出了十度。

洪衍武更是因为身上的血渍,一头扎进洗手间,足足冲洗了得有十几分钟才出来。

所以等到去取行李,他们便落在了最后面。

好在洪衍武根本没想坐机场的大巴车,因此就懒得跟那些人去挤去争。

而这样反倒意外地看到了“白天鹅宾馆”的宣传页。

由此便得知,内地首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酒店居然已经在这一年的二月份开业了。

那还犹豫什么啊?原先打算要去的“流花宾馆”就不住了呗。

于是洪衍武等到取完行李,带着水清和孩子就坐上了出租车。

然后把宣传页交给司机,便安心看景儿,只等着下榻这座在花城、甚至在全国都相当有名气的豪华宾馆了。

沙面,曾被称为拾翠洲。

由于是珠江冲击而成的沙洲,故名沙面。

它位于花城西南部,距离“白云机场”大约四十公里处。

南濒珠江白鹅潭,北隔沙基涌,曾是花城重要的商埠。

这里的老建筑,几乎全是欧陆风情。

历经百年中,先后共有十多个国家在此处设立领事馆。

还有九家外国银行、四十多家洋行在此经营。

同样也是粤海关会所、花城俱乐部的成立地,可谓花城最好的黄金宝地。

所以这也就难怪港商霍氏敢于斥巨资一亿八千万,在此兴办这座当代全国最高级的合资宾馆了。

从宾馆的外观来看,二十八层近百米的高度,方方正正,其实显得很普通。

有人把它形容成打开的窗页,有人说是一本书,还有人说它更像一条白色的帆船。

但在洪衍武来看,这些描述却无不显得太牵强附会了。

完全是迎合官方喜好的瞎扯淡嘛,什么都要找点象征意义。

只是他却不能不承认,以眼下而论,这样的建筑层高还属于大陆地区独一份,它委实有俯视内地任何楼宇的资格。

另外,直通宾馆的那条双向车道也极不简单,那是一条从江边打桩而铺设出來的沿江车道,人力物力和金钱,所费也绝不会是个小数。

因而从远远遥望到“白天鹅宾馆”气派的主楼,并从洪衍武的口中得知自己即将要住在这里。

水清和晓影都忍不住为此感到惊讶,而再次兴奋起来。

当然了,水清免不了担心这里消费太高,认为没必要住这么好的地方。

可洪衍武不是“光荣负伤”了嘛,这时候他的坚持,水清是很难反对到底的。

有意思的是,水清也给洪衍武带来个小小意外。

在听说这个地方叫“沙面”之后,她居然马上就说知道,还说有空想去这里的教堂看看。

洪衍武自然感到非常奇怪啊,就问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你……还知道这里有教堂?”

没想到水清反倒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啊?你没看过《三家巷》的呀?电影呢?你不会也看过吧?”

好嘛,真多余问啊。这不是自己揭自己的短儿吗?

瞧这语气,那意思连这都不知道?显得他多没文化啊。

好在司机只顾看路,孩子又听不懂。

而水清说完这句没有再问,也仅用俏皮的眼神冲洪衍武眨了眨,戏谑地笑了笑。

所以洪衍武的脸皮倒还扛得住,讪笑了两声,也就过去了。

几分钟之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了宾馆门口。

可该付钱下车了吧,这又轮到水清不适应了。

敢情车费足足收了三十块,她正有点心疼呢,这时竟有人过来,主动给拉开了车门。

她懵懵懂懂拉着晓影下了车,这时又有人来问有没有行李。

这一下子就把她搞得昏头转向了,京城人可没几个见识过这阵势的。

随口应了一声,眼瞅着一身制服的门童用带着白手套的手去开后备箱,她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便很有点不知所措的慌张。

好在洪衍武很快付过了钱也下来了,他一手一个拉住了娘儿俩的手,成了她们的依靠。

可没想到等到三人迈步走进宾馆大门,娘儿俩刚踏实下来的心一下又飘忽了。

因为更令人难以想象的震撼场面出现了。

只见九米高的玻璃天窗之下,一幅巨作人工山水景观,如画似的映入眼前。

潺潺流水从高处的庭阁下瀑泻而下,水下深潭更是盘旋着急流。

小桥连接另一头,草木青翠,桥下锦鲤戏玩而成群结队

就连周边三层楼的围栏处也全是绿草茵茵,与主体遥相呼应,浑然一体。

这就是“白天鹅宾馆”标志性的室内造景,花城的归国华侨必到之处,表达着海外赤子“饮水思源”情怀的“故乡水”。

不用问,水清和晓影无不为这焕发着自然生机的场面所吸引,不知不觉都走了过去。

而这样反倒方便了洪衍武,他索性就让娘俩在此等候,独自去前台交钱订房。

甚至在服务人员拎着行李跟随时,提前就把两元小费塞给了他,也免得待会儿水清看见再啰嗦。

作为行李员当然美了,态度越发殷勤。

这对他绝对是个意外惊喜。

因为内地客人很少有懂这一套的,更少见出手这么大方的。

拿到钥匙,去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水清和晓影是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地从“故乡水”前离去的。

不过等真的进入房间,母女俩却又被屋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因为洪衍武订的是近二百元一天的豪华套房,不但房间空间有六十平米。

落地的玻璃窗还面向着江景,拥有最好的观景位置

在房间里任何角度,均可见巨幅江景扑面而来,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

至于服务设施,屋里是中央空调,花瓶里是鲜花。

像电视、电话、迷你吧、书案、沙发、衣柜、台灯、床灯、浴衣、拖鞋,也是一应俱全。

甚至窗前的茶几上还摆着免费赠送的水果、茶叶、矿泉水。

水晓影还是第一次见到沙发垫软床呢,在罗家她也只见过地板,没见过地毯。

于是在地上滚完了又去床上乱蹦,兴奋得嗷嗷直叫,欢喜透顶,都快玩疯了。

总之,这里任何方面的条件都好得超过了水清的倾力想象。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房间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共和国,宾馆可远不像今天这么普及。

出门在外的人对住宿最大的要求就是干净安全。

而内地大部分宾馆的客房,标准配置其实相当简单。

一个暖壶,一个脸盆,一张单人床,一套被褥,再加一个床头柜而已。

但就是这种地方,也不是谁都能住的上的,因为那叫单间,正科级以上才能享受的待遇。

大多数人还得住通间,往往七八个人在一屋里睡。

唯独值得称道的,是这时候的人,亲和力非常强。

一说哪的?聊聊天啊?就有烟一起抽,有酒一块喝。

所以水清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豪华、排场的地方比家都要舒适,居然是给旅客住的。

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了。

“小武,不都说旅馆的条件不好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啊?要我看,这里都快赶上国宾馆的标准了?难道就让咱们老百姓随便住?”

洪衍武就说,“嗨,这是哪儿啊?花城。改革的前线地带啊。不远处就是香港和深圳。这里可没什么官儿,就是华侨和港商越来越多。这个城市的宾馆几乎就是专门为他们服务的,只要你付得起钱就能住。实际上,哪怕咱们京城的‘建国饭店’也和这里的性质差不多,这叫‘以经济发展为目标’,这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等回去有空,我带你们去一次你就知道了。”

水清想了想,情不自禁“啊呀”一声,跟着就问。

“那这样的地方肯定特贵吧,住一晚到底要多少钱啊?”

但这个洪衍武可就不说了,仅以俩字来应付。

“保密。”

“啊?为什么不能说?”

水清顿时疑惑地眨了眨眼。

洪衍武却自有一番道理。

“那还用问?你知道了一定觉得不值,就会不痛快。我是为了让你开心的,这样不就适得其反了嘛。所你不要问花了多少钱,只要你和咱闺女喜欢就好。”

“可是……”

水清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她怎么能体会不到洪衍武的心意?

这样的舒适豪华谁又能不喜欢?

可问题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早已形成的意识形态,似乎都在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这是阶级敌人的腐朽的生活方式,要谨防人性的堕落。

她内心难免会因此产生抵触和自责情绪。

而且洪衍武越这么说,她就越爱胡思乱想,更忍不住要猜测起房间的价格来。

……嗯,厂里的采购说过,他们住过最好的旅馆单间是二十五块。

肯定没这里那么好啊?

那难不成这里住一天要五十或是七十块?

哎呀,不会有这么夸张吧?

这可是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啊……

洪衍武从水清的神色变换中看出了她的心情,不用她说就知道她想什么,立刻笑了。

“看看,还没告诉你,心里就已经不痛快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而说完这句又开始宽慰。

“说实话,要搁过去,我也住不起。可现在不是时代变了吗?别忘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的国家总要朝着富裕的方向发展。要不怎么实现‘最终目标’?而咱们作为少数先致富的一员,其实就是了沾了国运的光。否则也挣不来钱。”

“你再想想,这高级宾馆难道不代表了经济的良性发展?穷困的地方可是用不着这个的。其实现在的价钱无论多少,你还别嫌贵。我敢说,随着社会发展,以后这里的价格还会持续上涨的,因为人们一旦富了。就会想着出门长见识,经济繁荣了,出差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真到了那时候,想住五星级酒店的人就多了去了,酒店也会越盖越多。多到四处林立,成片成片的。住一天几千块都不算什么,几万甚至几十万都有,你绝对有一天会体会到的……”

没想到说到这里,已经逐渐偏离了重点,倒引得水清出言反对。

“你胡说,我不信。那样高的房价谁会住?你这话简直太没边了,牛都让你吹上天了……”

于是洪衍武赶紧及时刹车,回归了主题。

“你不信也没关系。其实说到本质上,这个问题,还是和咱俩去‘老莫’吃饭那次一样。让你不安和顾虑的原因是,到底勤俭好,还是奢侈好。”

“我的态度还是那句话,量力而行,偶尔为之。我觉得,只要做到这个,你就没必要别扭了。”

“难道咱们光明正大挣来的钱,就不可以光明正大的花?何况这是咱们俩的‘新婚蜜月’啊。难道不应该住得好一点,多创造些美好的回忆吗?我想,即使奢侈点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要浪费就好。”

“再说了,这宾馆也有咱们国家的投资在内,要没人住,那国家不亏本了?咱们还是在替国家做贡献呢?这叫促进消费。总不能让咱们国家的人民,一直停留在《陈焕生上城》的水平吧?”

“还有,最关键的你别忘了,我的钱就是给你花的。既然赚到了钱,我自然想着把最好的生活享受给你。相反的,你大可以放心。真要打道回府,我保准儿能跟你一块继续过原先的日子。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吃大腌萝卜就窝头,一样香甜似蜜……”

“噗嗤”一声,水清终于笑了。

她想想也是,洪衍武何曾把钱看得比人重要过?

而他的日常生活里,也从没有过任性挥霍,没道理的大手大脚过。

更何况以他拥有的财富,确实花得起这个钱,又何苦瞎操心呢?

应该相信他才是……

“瞧你,花钱都能让你说出这么多道理,还给国家做贡献呢?我可说不过你。不过,我又哪儿有这么委屈你呀?现在谁还吃窝头啊?都是大米白面了。怎么把我说得跟‘葛朗台’一样?好好好,都听你的,行不行?哼,回去之后,我自己吃窝头,保证让你每顿都有酒有肉,我的大少爷……”

水清的话带了玩笑的意思,足以证明她的心结已经解开。

可没想到洪衍武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还真就顺杆往上爬。

“你又错了,我是三少爷,大少爷是我大哥……”

嘿,给水清恨得牙痒痒啊,是真想掐他一把。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天鹅

等安置好了行李,打电话跟家里报了平安,已经差不多午后一点半了,接下来自然就是下楼吃饭。

“白天鹅宾馆”的菜系十分多样化,中餐、西餐、早茶、点心、饼食、露天烧烤,全都应有尽有。

洪衍武带着水清和晓影选择了亭台水榭的中餐厅“玉堂春暖”。

由于这年头,海鲜尚未盛行,要吃龙虾和石斑是没有的。

至少也得等到1986年此处接待过英女王之后,海鲜才开始在花城蔓延。

此风传到北方去,自然就更晚了。

因此考虑到孩子的口味,洪衍武就选择了“花城”最具本地特色的烧味和煲汤。

然后又加了一例“炒芥蓝”和一份“星洲炒粉”。

总共才花了三十八块,菜量点得恰到好处,营养也很全面。

这就叫荤素搭配,好吃不贵。

最有意思的是,“白天鹅宾馆”居然是不卖烧鹅的。

原因是店方认为,宾馆本身就是鹅的化身。

如果烧鹅了等于把自己给烧了,所以他们只卖烧鸭。

餐厅给的这个解释,可是把洪衍武和水清都逗坏了。

不过烧鹅改烧鸭,味道却无丝毫逊色。

一盘“下庄烧鸭”端上来还带有热气,蘸上酸梅膏酱碟时,入口的一瞬间,真是皮脆肉嫩!

和京城的烤鸭比,另有一种味觉的奥妙,立刻就把几个人给定住了。

还有那“叉烧肉”,採用猪颈肉的雪花部分,肥瘦相间相映,同样是让人难忘。

所以等到用餐结束时,水清和晓影都是眉开眼笑,直说好吃。

接下来呢,水清就想出去走走,不过洪衍武可没同意。

他的理由是,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再去哪儿都玩不痛快。

而且他们的衣服也和这里的气候不相宜,这么出门恐怕得热死。

像皮鞋和高跟鞋就不能穿了,太捂脚,得换凉鞋。

另外还得买些夏天的衣服换上,特别是给晓影,买件漂亮的连衣裙。

还有就是昨儿就没睡好,还缺觉呢。

倒不如在饭店的商店里买些衣服回房间,正好补补觉,等明天有了精神头儿再出去。

水清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依他了。

此外,她还真记住了自己答应的事儿,在商店买东西时,忍住了没去关注价格。

这样,购物就进行得很愉快。

娘儿俩不但被服务员奉为上宾,她们也对衣服款式和质量相当满意。

其实可不嘛?

没有花钱的不是啊。

这些可全是进口货,就她们挑的东西,洪衍武一共花了一千多呢。

从这点论,他瞒着水清价钱的决定实在太明智了。

否则真要让她知道多少钱,哪怕再明白道理,心情也不会如此轻松的。

回到了房间里也是一样,更加证明了洪衍武有先见之明。

因为吃饱了的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多会儿就开始犯困,就这副精神状态哪儿可能出门啊?

晓影最先睡着了,洪衍武就给孩子抱进了卧室。

水清也感到困顿,很想睡一会儿。

但她今天出了不少的汗,明显感到身上发粘。

于是就听从洪衍武的建议,转身先进了浴室。

可她万万没想到啊,洪衍武的这个建议竟然是别有用心的,最大的算计和埋伏就在这儿呢。

敢情正当她冲上舒服的淋浴,享受热水的按摩时。

不知不觉,本来已经锁好的浴室门,竟然被从外面拨开了。

洪衍武一闪身就钻了进来,反手又把门锁上了。

水清自然是大惊失色啊。

先“啊”了一声,随后立刻拉过浴帘挡住了自己身体。

“你……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好嘛,声儿都颤悠了,人更是臊得满面通红。

可这话有问题啊,不是明知故问吗?

洪衍武进来能干嘛啊?他又哪儿会这么轻易出去啊?

这小子,那叫一个坏。

他竟然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要和水清一起洗。

鸳鸯浴啊!

这可比昨天闹着要洗脚还过分呢?

水清简直不敢睁眼,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了。

嘴里怯生生地叫着“你干嘛呀?你别过来啊?别在这儿啊……”

然后就一个劲儿求饶,想让他出去。

可洪衍武这会儿非但不听她的,反倒理直气壮。

“不急?我能不急嘛?昨天的事儿我委屈大了,孩子又是跟咱们一起来的。不趁现在,你想让我等到几儿去啊?你已经是我老婆了,知道不知道?”

然后就一把扯开浴帘,抱住了水清。

水清落在他怀里的一刻,立刻控制不住地哆嗦上了。

可想要挣扎,又想起了洪衍武刚才那最后一句话,手又软了。

是啊,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而就在她犹豫的一刻,洪衍武毫不客气,恶狼一样地“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让她像被火烤了一样,彻底融化。

但比起身体接触,更能让她身心滚烫的,却是洪衍武在她耳边的话。

“清儿,咱们住这儿对了……你……你就是我的白天鹅!”

真正成为了一个女人之后,水清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她的思想还有如之前那样保守,甚至比原先还要羞怯,连目光和洪衍武对视一会都会脸红。

可偷偷瞟向他的眼神却是从亲切里透出了柔情蜜意。

肢体也不再抗拒他的亲昵,走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这足以证明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的重要性。

只有迈过了这一步,一个女人才是真正从身心把自己交托给了一个男人。

洪衍武能体谅水清这种完成转变的心情,便表现得愈加体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充分履行了一个好丈夫的职责,不但不辞辛苦、尽职尽责地带着老婆孩子四处游玩,吃喝玩乐。

对水清更是关心的无微不至,唯恐妻子累着、热着、或者是生理上有什么不适。

当然,也免不了洗澡时候,再伺机温存一番。

于是白云山、流花湖、越秀公园、中山纪念堂、上下九、动物园,依次留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快乐的身影和笑声。

而洪衍武和水清也从中真切的感到了“新婚燕尔”的滋味。

“蜜月”这两个字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

那种甜,那种缠绵,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如果可以,他们真希望能永远这样幸福下去才好。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异心

可惜天不从人愿,别说永远这么幸福下去了,就连安安静静的享受完这八天假期都不行。

第四天的时候,陈力泉突然从京城给洪衍武打来了长途电话,说花城这边有事了。

敢情一个利益集团里最常见的问题出现了,手下人起异心了。

而且居然还是“大宝”和“力本儿”两拨人都出了问题。

不过,洪衍武安排“三人组”,“掺沙子”的防范机制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当初,他刻意从“旅馆业务员”里抽调来的俩兄弟“亮子”和“德子”,察觉到情况不对,都给京城打了电话。

那既然洪衍武正巧在花城,正好就由他来亲自过问呗。

所以陈力泉目的只是告知一下情况,说让洪衍武自己去问具体怎么回事,就挂了电话。

这可是让人相当郁闷啊。

说实话,洪衍武倒不是烦天高皇帝远,人心易变。

毕竟这种事儿他见多了,就连他自己,也曾经为金钱所惑过。

主要还是因为计划好的出游计划不能继续了,他觉得对不起水清和晓影。

原本他来这趟花城没跟这边打招呼,就是为了想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可谁想得到啊?人不找事儿,事儿找你,想躲都躲不开。

不过水清倒是挺善解人意,知道这事儿后一点没有不高兴,反而主动表示。

“其实,这几天玩儿的也累了,不出去也没什么。宾馆的好些地方还没转过呢。我正好带着孩子拍拍照,好好逛逛。你就安心忙你的吧,这里什么都有,我们不会饿着渴着的。倒是你自己,千万别着急,我看你都有点上火了……”

要不怎么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好女人呢?

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啊。

特别是听了水清关心自己的话,洪衍武一下舒坦多了。

感到心火都压下去了,连龟苓膏都不用吃了。

这就叫家有贤妻,益寿延年。

很快,拨打了一通电话后,俩“举报人”都颠颠儿跑到“白天鹅宾馆”的大堂来汇报了。

等三人要了壶茶坐下一聊,洪衍武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亮子”检举的是“力本儿”。

他说从上个月起,他们这边为京城采购的货就越来越不对劲。

因为要按正常来说,每批货应该至少有七八个品种。

除了花城新时兴的品种,洪衍武点名的保留项目牛仔裤是大头儿,至少要占四成才对。

可他却突然发现,“力本儿”最近选的货,大部分居然都是咔叽布的裤子和衬衫。

反倒其他货色越来越少,就连牛仔裤,也变得只有不多的两成了。

发现情况不对,他当然得去问“力本儿”了。

但“力本儿”却说这批咔叽布的裤子和衬衫很便宜,比市面上同等的货色,要低个一块五到两块钱,批量购入划算。

另一个负责管账的“老根儿”还给他看了账本儿,所以当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他没想到,从这之后,次次都是如此。

他觉得不对劲,又怕“力本儿”和“老根儿”沆瀣一气,于是只能暗中观察。

结果还真发现了问题。

这些货居然不是从“高第街”批来的,而是从花城东郊“新塘镇”,一个新开张的,叫“鸿昌服装”的小制衣工厂里来的。

但这还不算什么。

最关键的,是他还打听到,这个厂子是一个叫“阿昌”的本地人和“力本儿”、“老根儿”合开的。

这明显就是“力本儿”他们在合着玩儿猫腻,为的是里外里,吃两头呢。

“亮子”说完了,又轮到“德子”来汇报。

他掌握的情况比较简单,主要是最近“大宝”走的两批货,进货价越来越贵,引起了他的注意。

特别是牛仔裤,这两批的货,比过去的价儿,每条平均要高出四五块,都是二十一二。

为此,他专门去问过“大宝”怎么回事,可“大宝”坚持说行市就是这样。

他不信啊,拉着“大宝”就去了市场。

结果虽然批货的商家跟“大宝”的说辞一致。

可他从偷着问了市场里刚从别家批了牛仔裤的几个江苏人。

却发现他们进得货虽然才二百条,可批发价要比“大宝”大批量订货要低,十九块五。

怎么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这已经足以让他怀疑“大宝”和批货商家勾结,暗中“黑钱”了。

听了这些话,洪衍武只是沉思而没有表态。

确实,单从“亮子”和“德子”描述的情况来看,“力本儿”和“德子”都是有问题的。

可这两件事里面也有让人感到蹊跷和为难的地方。

就比如说,即使“亮子”反应的情况属实。

可从账目上,“力本儿”毕竟做的是甜买卖。

他的裤子和衬衫成本低,弄到京城也挺好销,这对个体户和他自己全合适,没人吃亏。

顶多是‘肥私’了,可没有‘损公’啊。

难道他要因为“力本儿”多给大家伙多赚了钱责怪他不成?

可放任不理,其他人又怎么看?

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如果他允许“力本儿”这么干,那别人迟早有样学样儿。

队伍不散了?

还有“大宝”的事儿,“德子”只是问了这么一拨江苏人,还是从别家进货的。

任何事总是存在着偶然的,很难说这能正确反应出行市的价钱,总得多问两家才是。

如果真证实了“大宝”有这方面的问题,那他一个人可胡撸不圆这事儿,跟他一起的“锵五”有没有牵扯?

所以,还是得亲自去摸摸底,多了解些情况才行。

处理这两件事儿没那么简单。

于是这天洪衍武也不打算干别的了,带上“亮子”和“德子”坐上“的士”就走了。

第一站先奔了“高第街”,步入市场去问价儿。

要说也奇了,无论他们问哪家儿,人家给他们的牛仔裤批发价钱都是二十一二。

再问别人拿货什么价,却比他们要低上一两块。

而且还不光牛仔裤,只要是时兴货和俏货,一打听,他们买也都比跟别人的贵。

“德子”这脸一下就挂不住了。

因为这说明“大宝”没说谎,是这些商家有问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开始他们几个还以为,商家是认识“亮子”和“德子”,因为他们的脸熟,才报价贵。

没想到洪衍武自己去问,接茬还这样。

后来洪衍武似乎有点明白了。

人再换了一个摊位,操一口津门话一试。

果然,人家给的价儿就正常了。

那不用说,不平等的待遇,全因为他是京城人啊。

既然“大宝”已经被择出来了,接下来洪衍武就跟“亮子”回了他们的驻扎地。

“力本儿”没在,“老根儿”倒被吓了一跳。

嘴里一个劲叫着“洪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瞅那心虚劲儿,就知道他彻底慌神儿了。

“亮子”则得意洋洋,带着洪衍武径自进了库房。

结果货物一验,那账本儿一翻,他的举报彻底坐实。

洪衍武转过头来,冲“老根儿”就问了一句。

“‘力本儿’呢?不会在你们厂子里呢吧?你这位大老板,怎么没去‘鸿昌’上班啊?”

好嘛,吓得“老根儿”差点没跪下。

可出乎他的意料,才刚支支吾吾求饶了几句。

洪衍武却一摆手。

“你别解释,也别慌。其实你们能办厂子,这是有出息。干这个可不容易,走,去新塘。带我去你们的厂子看看吧……”

这一下,“老根儿”愣了,反倒是“亮子”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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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聚餐

5月26日这天晚上,“白天鹅宾馆”可热闹了。

洪衍武在花城的朋友全部聚齐于此。

水清不但见到了“大宝”、“锵五”、“力本儿”、“老根儿”、“亮子”、“德子”这些洪衍武的手下。

还见到了曾帮过洪衍武大忙的“阿花”,见到了“力本儿”的合作伙伴“阿昌”。

而无论是京城人还是本地人,对待水清和孩子的态度都是热情非常,亲切有加。

特别是“阿花”和“阿昌”,由于刚得知洪衍武和水清是新婚。

他们不但说了许多的吉祥话,还奉上了礼金。

说到“阿花”,可是今非昔比了。

敢情早在半年前,她就不是洪衍武雇佣的“质保员”了。

在经济浪潮的洗刷下,她的脑筋逐渐活络了。

终于学着别人办了“病退”,然后用这些年的积蓄在“高第街”附近,开了家做皮箱、提包的小作坊。

目前买卖还算红火,如今已经有五六个工人了,也算是小老板一个了。

所以洪衍武推辞不过,就只能让水清收下这两份“心意”。

这就是商场上的客情儿。

你不收,反倒是不给人家面子,显得不近人情。

而面对厚厚的红包,水清也能做到镇定自若了。

可不嘛,上万的随礼都见识过了,区区几百块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另外有些情况倒是让她感到比较意外。

一是大家对洪衍武的态度,完全是以他马首是瞻。

以致于都没人敢称呼水清一声“弟妹”。

京城的几个人,全然不顾年龄的真实差距,反过来叫她“嫂子”。

“阿花”和“阿昌”,也称她为“洪太太”。

就跟电影里的对白似的,多逗啊。

这无不是在说明,洪衍武的地位在每个人心目中之重要。

可洪衍武对此却显得理所应当一样。

他满不在乎、泰然处之的轻松,隐隐透出上位者的气质,和其他人的小心翼翼形成了强烈反差。

他的这一面,还是水清未曾感受过的。

二是用餐气氛与水清想象中也不大一样。

她原本以为这顿晚餐应该是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的。

大家异地相见,彼此应该有说不完的话,气氛相当轻松才对。

可真等到摆上冷盘,大家入席。

她就奇怪地发现,包间里的气氛反倒沉闷、严肃起来。

接着等大家再挨个一开口,讨论起京城人在“高第街”会遭遇地域歧视的原因和应对意见。

她这才明白,敢情这顿饭还是要谈正事的。

“大宝”根本没碰筷子,第一个开了口。

他愤愤不平地诉苦,说“高第街”的人太贪,越来越不知足。

不但价格越抬越高,还变着法给他掺次货、劣货。

还好他听洪衍武的话,每次进货都一件件验,否则也不知被坑多少次了。

不过那帮人也因为钻不了他的空子更不满了。

现在的情况是“高第街”的商户已经联合起来抵制他们。

每家只肯限量供货给他们,而且价格也商量好了,没人再肯落价。

所以京城的货想要供应不出问题可就难了。

他着急的是,得赶紧找个新的市场进货。

可惜“十三行”货色单调,新出来的“夜市”又只是零售买卖,还真没能代替这里的。

实在不行,就只能付佣金找外埠商人帮忙代买了,这样都比直接从“高第街”买划算。

“力本儿”跟着附和,说现在“高第街”的商户随着买卖繁荣,已经不怎么把他们当回事了。

跟他们谈买卖太费劲,这是认钱不认人,一点不念交情了。

正因为如此,当他认识了刚从乡镇服装厂辞职的“阿昌”之后,才会想到要自己办工厂,好直接掌握货源。

但和他们两个不一样,“阿花”却又是站在“高第街”商户们的角度考虑的。

她委婉地相劝,说其实这些商家也有他们的难处。

现在税收严了,管理费高了,房租也贵了,甚至就连走私都没以前容易了,大家的成本负担重,想涨涨价儿在所难免。

可“大宝”和“力本儿”俩人脾气急吧,还认死理,把价钱卡得太死。

她试着帮忙调解过几次,乡亲们都怪她偏向京城人,她也就不好再管了。

结果正因为这种根本的利害矛盾实在难以化解,情况才会越来越恶化,弄成这个样子。

要照她看,想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还得大家都让一步。

和气才能生财嘛,如果洪衍武这个大老板愿意出面谈,她愿意再舍一次面子。

就这样,几个人通过不同角度的讲述,大致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然后就都眼巴巴瞅着洪衍武,等他来做决定。

不过说真的,洪衍武心里却觉着有点好笑。

因为这事表面上和他虽然没什么关系,可实际上他才是始作俑者。

是他带来的蝴蝶效应,改变了原有的历史的发展轨迹,才会惹出来这样的麻烦来。

为什么这么说呢?

别忘了,当初他带人来花城时候是1981年年底。

那时候“高第街”开张没多久,这个市场也并不出名,往来的客商都是周边的人。

商户们单笔做成的最大买卖,不过是数百件的货,上千元的金额而已。

哪儿有像他们这样组团前来,动辄几万块的交易,动用火车皮往京城运货的大商家啊?

而且他们采购商品,还是通过“服装夜市”面对整个京城来销售的。

所以说句实话,像这样具有雄厚资本实力,需求量持续又稳定的购买方,与当时的商业环境完全不匹配啊。

宛如一个鱼塘钻进来一头史前巨兽一样,是压根就不应该在这个年代出现的经济怪物。

像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月需求量,几乎一下能占到整条“高第街”月销量的五成。

只要谈成了他们的买卖,任何商户一下就能卖断货、吃个饱,那这帮人还能不红眼吗?

他们这些京城人,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高第街”所有商户竞相讨好的最大主顾,没有之一。

而由于初期的商户们缺乏商业经验,为了拉拢客户也没有什么招数。

那除了请吃请喝,就是竞相杀价呗。

于是洪衍武他们这帮人便宜可就占大了。

几乎所有“高第街”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们忙和,进货成本轻而易举就压到了最低,甚至还有人主动送货上门推销的。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私语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菜都上完了,大家伙还依旧意犹未尽,谈兴甚浓。

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阿昌”居然偷偷把好几百块的单买了,这人还挺够意思。

于是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索性把大家带去了“白天鹅宾馆”的“玻璃屋音乐厅”。

由他来做东,继续聊天喝酒。

尽管属于后起之秀,江边的“玻璃屋音乐厅”没有“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那么有名。

可在格调上的确要更高一筹。

月上柳梢头,江风习习中,点上几杯鸡尾酒或啤酒,伴着菲律宾乐队的怀旧英文歌。

用句本地话说,那就是“潮人夜蒲之地,真系够晒梳乎”。

不过花城各种开放都领先于内地其他地方,洪衍武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么高级的宾馆就已经有“鸡”了。

坐了一会儿,陆续看见好几个衣着暴露的女郎跟港客搭顾,那这种消费场可就有点少儿不宜了。

于是他就和水清耳语了几句,让她等孩子的冰淇淋一吃完,就把晓影带回去休息。

可惜他的建议虽好。

但孩子就是孩子,晓影还没玩够呢,来容易,走就成了难题。

任水清怎么好言好语地说都不行,她只要一拉晓影,孩子就开始哭。

别人要帮忙劝更完,那简直就是撕心裂肺的发脾气了。

不用问,这嚎啕大哭顿时搅了音乐厅里的气氛,惹得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水清作为孩子的母亲倍感尴尬。

幸好洪衍武有经验,这种谁都束手无策的情形他居然也有辙。

他开始忽悠晓影。

“宝贝儿,你可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你要是哭,得‘嘤嘤嘤’的哭,才可爱呢。像现在这样‘嗷嗷’的,就太难看了。别人会觉得你很丑的。不如这样,你‘嘤嘤嘤’地哭一下,要是能哭得好看,我就不让妈妈带你走了,咱们就留下来。好不好?”

二十三对六岁,智商碾压啊,晓影果然上当。

这丫头含着眼泪,就真试着“嘤嘤嘤”起来,结果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一次用力过猛,还打了个嗝儿,登时把大人们都逗乐了。

可孩子多难为情啊?

晓影自己愣了两秒,张口就说不试了。

而且拽着水清的手扭头就走,水清连想拉都拉不住。

为此,大人们更是克制不住地笑了一气儿。

至于洪衍武呢,明目张胆的欺负了闺女,回过头来他又变本加厉地欺负老婆。

这天晚上,一直临近午夜,他才回去。

他没想到,水清竟然一直强撑着不睡在等他。

见他回来,这才放心。

跟着又因闻到他身上烟酒气味重,紧着忙和给他沏茶、放洗澡水。

可他倒好,等洗澡水放好了,死皮赖脸地一把抱住水清,非说他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然后硬是不顾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的水清求饶,还是给人家拖进了浴室,耍了一回流氓。

不过这样一来,俩人倒都精神了。

一起洗完了澡,洪衍武打电话跟宾馆的“ROOM SEVICE”要了两碗馄饨面。

穿着浴衣的俩人就相亲相爱坐拥在沙发上聊天,等宵夜。

这时候洪衍武开始“老实交代”了,他跟水清说其实他们今天喝到十点多就散了。

其实他没喝多少酒,回来晚,是因为和“阿花”、“大宝”、“锵五”在大堂又谈了别事儿。

他要订做一款腰包,把大概的样式画了给“阿花”看。

经过讨论,她说用尼龙材料能做。

然后又谈了些样品的细节要求和如何保密的问题。

这样他就决定从“大宝”他们这边的拨出九万块,先定做了两万个。

这活儿挺急,就是为了填补最近供需矛盾导致的空档的。

因此对“阿花”有点大。

恐怕她自己吃不下,还得分包出去呢……

水清以为洪衍武说的腰包是洪衍茹设计的作品,听着他自顾自的念叨也没插话,只是十分惊叹订货的数字。

“啊呀,怎么订了这么多呀?刚才听你说给人家十二万做牛仔裤,就够让我心惊肉跳的了。一转眼,你又花了九万,这也太吓人了。你当初不是说只是负责联系批发,赚些劳务报酬吗?我怎么觉得……”

“觉得都是我做主?我才是真正的老板?”

洪衍武接了一句,然后笑了,安慰似的拍了拍水清的肩。

“别怕别怕,你想的是对的。不过,我不是想要吓你,也不是想瞒你。你想想,如果一开始,我就把这些事告诉你,那你是什么反应?你能接受吗?我心里没底啊,真怕把你吓跑了,我不敢冒这个险。当然,我知道你对我的事儿一直挺好奇的,这不就向你坦白了。”

“那你……那你……”水清想问什么,却有点难以启齿。

洪衍武却看出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对不对?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批发服装的买卖,规模大约是八十来万吧。还有我表哥他们村办厂生产的旅游商品,也是我的人在京城负责销售。那个规模要小一些,只是长城和故宫有销售网点,而且有淡旺季。目前每月销售额,大约十万吧。当然,无论哪个,都是有执照,照章纳税的合法收入,这个你绝对可以放心。”

“一……一百万……”

水清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脑子又懵了。

百万富翁这个词儿,对她而言向来只在里见过。

怎能置信,在今天这个连万元户都稀有的年代,居然自己的丈夫就是传说级别的大富翁?

这么一大笔钱,已经堪比许多中型国有厂家的资本了,根本不是“外快”两个字再能概括的了。

“这……这……真的都是你的?”

面对水清迷茫的追问,洪衍武却予以了纠正。

“不,严格来说,还是我和泉子两个人的。另外,你也别认为这都能变成现钱。经商的人手里其实没多少现金,像‘阿花’这样开厂的,挣的钱都投入到生产了。买设备材料,雇工人。像我们这些搞销售的,钱得用来打通一系列卡着你脖子的关系,大部分又都扎在货上了。俗话说的好,经商赚得是货,不是钱啊。”

“那……那也够了不得了。按过去的标准,你们俩就是资本家呀。那……那既然你们有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自己不管,却要在‘北极熊’继续上班呢?是因为担心政策会变吗?”

看着水清不解的眼神,洪衍武又摇了摇头。

“不是担心政策的事儿。我确信,即使有波折,政策也会越来越好,越放越开。因为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不想再过苦日子了。日子刚好点,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可赚钱虽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内容却不能只是赚钱。我最大的生活目标就是和你好好地过一辈子,陪在家人的身边,让大家一起都幸福。”

“你来说说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在‘北极熊’呢?这里的领导、同事都那么好,还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在这儿上班既让家人放心,自己又心情愉快,再美好不过了。或许有一天我会从‘北极熊’离开,但那也一定是为了家庭的原因。”

“我告诉你,我父亲念念不忘的就是把我们洪家的老铺重张,这是他最大的遗憾。那么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满足他老人家这个愿望。不但要让他亲眼看见老铺重张,我还要经营的比以前还好。”

“所以,我和泉子跟‘张师傅’学手艺也是待在这里一个原因。是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相反,这些如今特别赚钱的买卖,却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过是帮我完成必要的资金积累手段而已。”

“至于现在赚到的这些钱,我总要花出去的。除了今后要贴在老铺上面,还有一些重要的事也需要用钱呢。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要做那些没有人愿意做的事,尽量把好东西给以后的人留下来。这个我没骗你。”

洪衍武的话水清当然毫不怀疑,单先生的书她已经见到了,马上就说。

“我相信你。我支持你。”

可也不知为何,虽然有这话,可她仍旧面带忧虑。

而且随后竟默默的叹了口气。

这下轮到洪衍武不解了,他搂紧了水清。

“清儿,你还在担心什么啊?如果我哪儿做的让你不高兴了,你就说出来好不好?我实在看不了你不开心的样子。”

没想到水清却说,“不是你的问题,主要是我自己的心理一直还调整不过来。”

“说实话,今天吃过这顿饭,接触到你的这些事。我就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经商真难。不光难在经营上,难在算计上,也难在了选择上。”

“像你们和‘高第街’那些商家的矛盾,好像谁都有道理,好像谁又都有点不对。席间,大家伙也都没有准主意,一人一个说法。要让我想,怎么都为难。也就是你,面对这么大的事儿,还稳如泰山,心有成算的。”

“还有你那两个自己办厂兄弟。你罚他们那么狠,我当时吓了一跳,眼瞅着大家也都慌神了。都怕你们吵闹起来。可没想到最后是这种结果,你不但让他们都心甘情愿认了错,还替自己增加了助力。”

“这就让我想起你曾说过的话,‘人世间的为难,正在于情和理产生了矛盾,难以调和’。甚至于我现在看,恐怕在经商这件事上,还要加上面子和利益。你就凭自己,居然能把这四样处理得这么好,难能他们大家都服气,尊重你。”

“要照我看,以你的水平恐怕就是管咱们‘北极熊’那样的国营大厂也不再话下。真让你来管,没准咱们郭书记和杨厂长都比不上你呢。你待在大食堂,实在是屈才了。”

“可话说回来,正因为如此,这些事又有多么的累人呀。不光是身体的累,更累脑子,累心。你得操心多少人的事儿啊?我不能不心疼你,所以才会觉得难受。可那么多人得靠你吃挣钱,我又不能让你不管他们……我……我又帮不上你一点忙,只……只会花你的钱……”

水清的话把洪衍武深深的感动了。

他再次想起了那句话,“真正关心你的人,从不在乎你飞得多高多远,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

于是从内心突然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

这种依恋的深重,足以让他甘愿赴汤蹈火,付出一切。

他紧紧地搂抱住了他的妻子,体味着这种他曾以为自己绝不会得到的幸福。

连房间的门铃响了都没有察觉。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排

1983年5月27日,周五。

这一天早上九点半,“阿昌”、“阿花”、“大宝”、“锵五”四个人,又都到“白天鹅宾馆”的大堂来候着来了。

这都是昨天说好的。

洪衍武除了要带“阿昌”和“大宝”去办正事。

他还让“阿花”来陪水清和孩子上街,“锵五”负责她们的安全。

不过最后这件事,洪衍武昨天倒是忘了跟水清说了。

水清早上意外得知,就有点不好意思。

她跟洪衍武直说,“我自己带着晓影就行了。何苦麻烦人家?你不是还有两万个包要交给‘阿花’做吗?就别让人家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了。你那兄弟也是,快让人家忙和正经事去吧。”

可洪衍武却说,“什么正经事儿?对我来说,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不把你们安排好了,我哪儿有心思干别的啊?还是让‘阿花’和‘锵五’陪你们出去转转吧。都是自己人,跟他们没必要客气。包的事儿你也别担心,大批量生产不急于这一时。总得等样品先做出来,确定没问题才行。”

说完,他根本不容拒绝,硬是给水清的提包里又强塞了一千块人民币和一千块外汇券。

“喜欢什么你就买。只挑东西,别挑价格。花光了没关系,别老想着省钱。”

这自然让水清心里特别幸福。

但女人嘛,嘴上却仍要嗔怪。

“好啦好啦,瞧你能的。你这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要说“阿花”不愧是本地人,她来当导游比任何人都称职。

这一天,不但陪着水清和晓影好好逛了沙面,带她去了期待已久的“露德圣母堂”。

还租了一条小船带她们饱览了江景。

中午特意带她们去老字号的店家去吃汤粉小食。

别看便宜,味道却绝对是顶呱呱的。

下午呢,则应水清的要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又带她去逛了“高第街”。

至于洪衍武给的钱算是多余。

因为水清语言不通,根本争不过“阿花”。

这一天所有的衣食住行,竟然全是“阿花”来付账的。

哪怕就是水清把钱交给“锵五”,委托他来代付也没戏。

“锵五”毕竟不是纯粹的本地人,他的广东话会说,但也不利索。

人家“阿花”叽里咕噜几句,就没他事儿了。

最恐怖就是逛街的时候,水清根本就不能对任何一样东西表示出兴趣。

因为别说她谈好价钱的货色,“阿花”一如既往地买来送她,怎么反对也没用。

甚至就连她放下的东西也一样。

只要她问过价儿的,扭头一走,后面“阿花”就又把东西给买了。

这还怎么逛啊?

还不多会儿工夫,水清就发现已经糊里糊涂就买了不少东西。

连“阿花”带“锵五”,手里都是拎得大包小包。

这样的热情,自然弄得水清是哭笑不得。

于是她都不敢问价了,赶紧打消了一切采购计划,匆匆离开了这里。

正好晓影渴了也累了,大家身上也有点汗津津的,几个人就找了家卖甜品糖水铺休息。

好在这次总算是水清抢着把钱付了,她才算心下稍安。

不过,吃东西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合适。

以她的道德标准,是不能这么白白占人家便宜的。

于是为了想要把人家给花的钱如数奉还,她就委婉地对“阿花”开了口。

“大姐,说实话,我认识的同事和朋友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您待我这样好过。这次花城能认识您,对我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托您的福,我们过的很愉快,我会把这美好的一天,和您的好处永远都记在心里。只是有一样,我和孩子已经让您受累了,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可万万不能受您这么多礼物啊,这钱……”

水清的意思,“阿花”立刻明白了。

她却不容她说下去,一摆手打断。

“你看,我比你大几岁,你又称呼我阿姐,那这些小意思算得什么啊。阿妹啊,你把话说反了,能认识你才是我的荣幸。哪里有麻烦啊?何况你大老远地从京城来,又是洪先生的太太,那我招待好你本来就是应该的呀。你就莫要再客气了。只要你开心,那我就开心啦。”

可水清也不肯半途而废,她想了想措词,继续又劝。

“大姐,也不怕您笑话,我这人懂的东西不多,见过的世面也少。所以有些事特认死理。就比如,您要不收下我的钱,我心里难安,晚上可就睡不着觉了。”

“另外我担心的还有一样。那就是真接受了这些东西,以后没法教孩子了。您看,晓影已经懂挺多事儿了,她可全看在眼里。我不能让孩子以为世界上有白白能拿的东西啊。您有好几个孩子呢,想必能体谅我的苦衷。”

“最后呢,经商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小武是个做事特别有主见,特别靠谱的人。他一贯就事论事,不会受别人干扰。那么我觉得,其实只要您按他的要求办就好,其他的真不用再客套什么了。说实话,这事要按您的意思来,我也怕他会怪我呢。所以您要真为了我好……”

水清的诚恳的坚持,让“阿花”分明地感受到了。

她也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了,而是由衷感叹。

“哎,阿妹,我只能说洪先生真有福气啊。能讨到像你这么靓,脾气这么好。还这么会说话的女人当老婆。难怪他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这么大。你有旺夫运啦。”

“那好,你既然说出了这么多道理,那我听你的。就按你的意思,我把钱算给你好了。不过,我要买些本地的特色水果送你,你总不会推辞吧?”

见水清总算点了头,“阿花”终于笑逐颜开,竟然又说。

“实在话,反过来说。能有洪先生这么好的老公,不但证明你命好。也证明你人聪明,眼光更好。你不来做生意,真是有点浪费了。我敢说,你自己来做,也一定发达。绝不会比洪先生差……”

“阿花”已经被生活历练成了一个知情达意的人。

很容易的,水清也被她给逗得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而通过这件事的相争,两个女人彼此似乎更亲近了。她们后来又把洪衍武当成话题聊了很久。

“阿花”给水清,讲起了当年自己生活困窘时,洪衍武给予她的帮助。

说要不是他租下自己的房子,还给每月百元的薪水,她的生活早就不堪重负了。

还说要是没有他带给自己的眼界和见识,那如今还在工厂里挣几十大毛,苦熬着呢。

哪里还谈得上做生意?

更何况洪衍武才刚说大家要互相支持,就马上给了自己那么一笔大订单。

特别是那个包的式样有意思,她一看就觉得能够大卖。

别说京城了,真产出来在花城卖,都会抢疯了……

没有一个妻子不愿意听别人夸自己丈夫的。

男人往往只会以自己女人的外表为荣,而女人却不只是男人的外表而自得。

出了真正的感情意外,像才华,财富,地位,那都是她们炫耀或引为自豪的东西。

而“阿花”的话描述出了洪衍武言行合一,有本事,讲义气的诸多优点。

水清自然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听得愈加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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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感触

同样的一天,就在水清、晓影出发去游玩的同时,洪衍武和“阿昌”、“大宝”则坐上出租车赶往了增城县的新塘镇。

早上十点半,他们三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爱华制衣厂”的大门前。

这就今天的目的地。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寻找短期内可以取代“高第街”的货源的。

根据“阿昌”的介绍,这家制衣厂是镇商业合管会兴办的。

它和镇政府办的“杰华制衣厂”,是目前镇上仅有的两家有牛仔裤制造能力的企业,也是仅有的两家乡属企业。

而因为商业合管会在商业领域独具优势,渠道广,就经常能接触到外商的订单。

于是渐渐的,这家厂子也就和镇政府的厂子在分工上明显区别开了。

一个专门负责对外创汇,另一个专门负责对内销售。

不过照“阿昌”的看法,“爱华”厂生产的服装,尽管质量比“杰华”厂要好,款式也新颖,可想要在这里找到货并不那么太容易。

因为对外代工的贸易性质已经决定了需要用外汇结算,如果用人民币对内销售,厂长是没法跟上头交代的。

另外就是人家的生产任务安排得也很紧,因为质量把得牢,客户都是回头客,订单多得简直做不完,现在正谋划筹建分厂呢。

在这儿,费尽口舌,恐怕最多也就能搞到百十条库存次品而已。

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杰华”厂上。

那儿可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跟厂长认识,那家厂子的库管主任还是他的远亲。

“力本儿”之所以还能弄到少量低价牛仔裤,其实走的就是这条门路。

而且如今季节也变了,广东在最南方,已经率先换季了。

那么最近拿牛仔裤的人就只能批发给北方人,一定有所减少。

所以虽说“杰华”的牛仔裤现货一样很紧俏,可想必还是有调配空间的。

库里的现货,一定会优先批给他们的。

不得不说,“阿昌”完全是在替洪衍武考虑,谁要听这个建议肯定都觉得很划算。

可偏偏没想到,洪衍武却只是笑笑,还是非要先去“爱华”看看再说。

那么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见洪衍武一副心有定算的神情,“阿昌”也就没有再劝,便出面从传达室打电话试着跟厂长办公室联系了一下。

要说运气还真不错,厂长办公室里的人,听说来了京城的客户,并没给他们吃闭门羹。

这样,他们一行便获准进入了厂区。

这个厂子的面积真是不小,拥有两座各占地两千平米的厂房。

在厂房的对面,相隔几十米远,是一座漂亮的带走廊的办公小楼。

而在厂方与办公楼的中间地带上,还有一座带仙鹤雕塑的水池。

显而易见,连年的出口创收,给这家乡镇企业所带来的富裕风貌,已经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了标志的建筑风格上。

从而使他的气派提升了一个级别,都能赶上县级的厂子了。

甚至让人尤为意外的是,在办公小楼的门前,居然还停着一辆“BM”的高级轿车。

不用问,与尚不知此品牌为何物的“阿昌”和“大宝”不同,洪衍武实在是小小的激动一把。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居然会是在这儿,看见德国“宝马”的第一眼啊。

忍不住再往深了想,那心里更是感慨良多。

因为除了他,此时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新塘这个地方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短短三十年,这块地方就能成为数千家厂子云集,高楼大厦林立,名符其实的世界牛仔裤之都

未来,将会有数十万本土和外来务工人员聚集在在此地,从事牛仔裤行业或牛仔裤配套行业。

这里的牛仔裤产量将会占据全国牛仔裤产量的六成和全球产量的三分之一。

尽管污染的代价必不可免,可这是另一码事。

最重要的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出现像我们这样的发展速度。

没有一个国家的人,能像我们这样靠自己的双手,在短短几十年,就能把一个行业从最底层的加工工作做到全产业链的。

这就是改革开放的力量,也是只有吃苦耐劳的华夏人才能创造出的经济奇迹。

别忘了,此时此刻,这里才仅仅有两家乡属企业从事牛仔裤制造。

一起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而无意中,他,也已经是参与其中的一员了……

在二楼,一位姓王的办公室主任出面接待了他们,刚才的电话正是他接的。

不过还没容“阿昌”代表洪衍武说明来意,王主任就先表示歉意了。

“几位先生先坐下喝茶等一等,我们厂长陪着德国客商正在车间里验货呢。”

洪衍武这才明白了楼下的那辆“别摸我”的来历。

他也知道人家这事儿肯定跟重要,于是也就坦然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跟王主任闲聊,打听工厂的生产情况。

王主任见他们几个都是衣冠楚楚的样子,手提港式皮包,抽的烟都是“中华”。

也不敢怠慢,于是只要能说的都说,一再添茶。

甚至连洪衍武提出想去“打版室”看看的要求都满足了,亲自带着他去转了一圈。

这就是商品经济初级阶段,毫无商业机密的意识。

这样约莫过了近一个小时,等到楼下终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人说话声时,洪衍武就知道厂长大概快忙和完了。

于是几声类似于“再见”的德语响起时候,他就故意冲“大宝”挤了挤眼,然后模仿着油漆匠奧古斯丁的口吻,说起了电影《虎口脱险》里的台词。

“行了,德国人都走了。街上一个人没有。”

没想到“大宝”脑子也可以,台词儿接得倍儿利索。

“那我们也走了,我把他带到我家去。”

洪衍武又赶紧故作肃穆,说出了下一句。

“不行,德国人可能去你家。”

至此,俩人都心有默契地嘿嘿笑了。

唯有“阿昌”和王主任在旁边是一脑袋雾水。

没办法,广东人是从不开这样的玩笑的,的确很难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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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法兰福克

洪衍武终于握住了“爱华制衣”厂长的手。

厂长名叫曾桂祥。

尽管此人年纪不大,看上去就三十四五的年纪。

但手上却有农具磨出的厚厚老茧。

他黝黑的脸颊与风霜吹打出的皱折,也显示着他曾经是个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

而且洪衍武一眼就知道,这位曾厂长如今正在经历由朴实到虚荣的进化蜕变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简直就是一种矛盾的集合体。

他的衬衣很合身,脚上踩着一双高跟儿盖儿鞋,都是进口货。

可下身却是一条绝对不含毛的化纤裤子,膝盖上明显的拱起了两个大鼓包。

还有他打着的领带,花色实在有够夸张。

黄色底加紫色花纹的大对色,让人看了眼发花。

但却是一丝不苟系着,甚至还别着一个金质的领带夹。

总之,这是在我们的服装制造业才刚起步的时期,一种非常特殊的暂时状态。

曾厂长作为服装行业的生产者,就连他自己的服装,品味的格调都很糟糕。

但话说回来,这毕竟也说明这位曾厂长某些意识已经开始逐渐觉醒了。

因为像负责办公室王主任,依旧停留在过去,还没有这种“乡气的时髦”呢。

毫无疑问,曾厂长比起他来,已经在想尽办法与“国际接轨”了,同时也在尽力使自己和曾经的过去永远的决裂。

否则,他又为什么会洋洋自得在洪衍武他们面前,反复强调“爱华”产品质量、效率和管理都充分获得外商的普遍认可呢?

甚至在谈事儿之前,还一再追问洪衍武是否有提供外汇结算的能力。

显而易见,他始终在享受着自己如今身份转变带给自己的那一份优越感。

也是在用手里的职权体会着自己被别人所求的乐趣。

说白了,他和洪衍武他们接触的目的,其实在于炫耀,而不在于达成什么实际的交易。

洪衍武甚至在揣测,或许这位厂长,正是为了堂而皇之地拒绝他们的要求,才愿意在百忙中见他们这一面的。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是洪衍武的心里太阴暗。

因为事实上来讲,当他回答自己可以用外汇券付账时,曾厂长曾经一度愣神,他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失落。

而当洪衍武又说需要大量现货的要求之后。

曾厂长却突然又兴奋起来,甚至是用快乐的语调来拒绝的。

“洪先生,这个不可能。因为现在我的厂子里的活,全部都是给德国法兰福克一家公司的。德国人给的工期非常紧,他们还经常来检查进度,刚才就是他们的代表看过以后刚刚走了。说实话,我们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一个季度之后了。这一个月之内,更是安排得死死的。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你们要等不及,还是去别的厂看看吧。”

最关键的,还是曾厂长在说完这番话后,似乎得到了莫大的享受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洪衍武他们,似乎在等待着欣赏他们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自己告辞离去似的。

说实话,如要换做别人。

此刻多半已经如曾厂长所愿,负气走了。

要是脾气不好的人,甚至还可能在走之前,特意指正一下曾厂长把“法兰克福”说错的问题,让他难堪一下。

而事实上,“阿昌”和“大宝”也都面露丧气,感觉像吃了个苍蝇一样。

可偏偏洪衍武就是没有这么做,他反倒从曾厂长的身上发现了可乘之机。

因为像这种通过让别人失望来证实自己价值的奇怪心理,只能说明曾厂长已经压抑了太久。

他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出现这种类似于小人得志的表现,虽然令人讨厌,但纯属自然。而且背后也往往隐藏着更多的不满足。

要知道,洪衍武因为前世的商业经历,在人性的把握上,掌握了比较黑暗的一条理论。

那就是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弱点。

只要你抓住他这方面的把柄,他就听凭你指使了。

所以他非但不生气,反倒从包里拿出了两条外烟来要送给曾厂长,然后就提出想去车间看一下。

他的好气性让人十分意外,无论是“阿昌”、“大宝”,还是“曾厂长”都愣了一下。

但不出所料的是,“万宝路”、“希尔顿”的外国字儿确实晃了曾厂长的眼睛。

他顿时改了态度,嘴上说着“怎么好意思”,然后就站起身来。

比较客气地带着三人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向楼下走去。

这正是洪衍武所期待的反应。

于是他更笃定了几分,就故意岔开了话题,有意地同曾厂长聊起了别的。

“曾厂长,你们厂里的效益还真不错嘛。”

“当然啦,主要靠做出口的订单。全镇只有我们一家嘛。”

“你们一直都在做出口的活儿吗?”

“是啊,有三年多了。”

“那你们一定都富得流油了?”

“还好啦,做一批活下来,外贸单位要扣留一些,商业合管会也要留一些,还有镇上的水费、电费、卫生费、管理费。再有交了税后,工人还要开支。工厂还要打掉一些折旧费用,剩下的也就马马虎虎了。”

“您谦虚了吧?我看厂子盖得还是蛮气派的。比花城市里的国营工厂都不差。”

“啊,脸面总还是要有的,外国人对厂容厂貌很看重的。这也是我这三年里最大的贡献啦。原来的厂房破烂得没法见人啦,我刚来的时候,还要在一个漏风漏雨的小小房间里面办公。”

“哟,敢情这厂是您一手给弄到这个局面,办成明星企业的啊,那您真是这个厂的大功臣啊。上面一定特重视您吧?就没说提拔您这个人才去管更重要的工作?”

洪衍武故作夸张的称赞。

曾厂长自然被搔到了痒处。

假意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说实话,上面没人,再走一步是很难的啦。而且厂里也离不开我,别人和外商沟通还是有些难度的。我知足了,好好把眼下工作做好。三年内,能再把厂子规模扩大一倍就好了。”

“哟,那您可真是个愿意干实际工作的好厂长。改革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啊。”

洪衍武顺毛捋完了最后一把,顿时话锋一转,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那像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谈到这个,曾厂长倒有点心虚,不过还是照实说了。

“一百来块,加上奖金,算是二百块吧。”

洪衍武立刻故作惊讶状。

“您开玩笑呢?不会吧?您这样的明星厂长?……不对不对,您一定在骗我。我识货,看您这领带夹、这衬衣、这皮鞋,哪一样不得几百块?”

曾厂长便赶紧解释。

“啊,你说这个,这不是我自己买的,那都是客户送的呀。凭我自己的收入哪里买得起?说实话我们比其他工厂的收入要高,可比你们私人老板,那就不如太多。这个没有办法的啦。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

洪衍武又问。

“那您家里生活还是不错的吧?”

曾厂长的语气多少有点无奈。

“马马虎虎吧。老婆得了哮喘,连地都种不得了,只好在镇里摆个小摊子。我有四个小孩,还有一个老母亲。好在我的工资还可以,比过去全家都靠责任田,也算是好的了。”

“什么?您有四个小孩儿?”

“是啊,大的已经十六岁了,小得也七岁了。”

“洪衍武”和“大宝”作为京城人,顿时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羡慕眼神。

而“阿昌”作为本地人,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画饼

谈话间,几个人已走进了车间。

车间最外面是包装的岗位。

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牛仔衣物旁边,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工们都在用剪刀飞快地剪去线头。

再往里一些,能看见的是熨烫区。

热气蒸炉旁边,几个后背湿透的熨工,也正在舞动着手中熨斗压熨货品。

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而在这里,洪衍武极为惊喜的发现,厂里生产的,恰好是他刚刚在打版室里最中意的品种——牛仔短裤和牛仔裙。

款式新颖,颜色又好,正应季节。

于是乘着曾厂长与一个工人说话的空子,他就对身边的“阿昌”和“大宝”低声下了指示。

“这儿的货色太好了。我非得从他这儿挤出一大批来不可。一会儿你们别的也甭管,只要拉他去吃饭,能让他上了咱们的饭桌就行。”

“阿昌”和“大宝”对视一眼,都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这样等到再走出厂房,来到空地上,他们几个就开始依计行事了。

洪衍武先抻茬。

“曾厂长,您看这大半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心里都挺过意不去的,看钟点儿现在也是中午了,咱们一块去吃顿便饭。我们请客……”

不料曾厂长一转眼珠,却连连摆手。

“不了,不必客气。我们厂有食堂,我下午还有事呢,今天就不能奉陪了。你们要有什么打算,咱们还是快些讲出来的好。”

洪衍武听了一笑。

“您这说辞找得不好,您别跟防狼似的防备我们好不好?我们要做的是大生意,可没打算靠一顿饭贿赂您,就能把生意谈成。真是价钱不合适,条件谈不拢,我们即使天天请您吃饭那也没用啊。对不对?”

“大宝”这会儿也装出不满的样子招呼上了。

“曾厂长,您可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大老远从京城来这儿,靠着缘分才寻到了您的门儿上。您说您怎么就连顿饭都不肯赏光呢?我们又不是国外那些阶级敌人。您至于的么?”

“阿昌”哈哈一笑,竟然越俎代庖主动替曾厂长解释上了,不过他的意思也同样是拉客。

“啊呀,你可真能乱讲,什么阶级敌人哪,哪里挨得上嘛。就是外商来了,厂里也是要招待作陪的。咱们自己同胞就更不用说了。哪能这么不近人情?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嘛。曾厂长你说对不对?”

“大宝”跟着又起哄架秧子。

“对对对。老曾哎,我再跟说一道理。想当年,你们的孙中山到我们京城来,我们京城人待他可不薄呀,好吃好喝好的,最后都把大清的社稷坛都改成以他名字的公园了。现如今我们京城人到你们广东来,就让您陪一顿饭,这不过分吧?”

好嘛,广东话哪比得上京片子的利索啊?

再说这是群口儿对单口儿。

嘿,你一句,他一句,曾厂长根本没法招架啊。

正巧此事中午收工的铃响了。

那甭废话了,干脆走人吧!

十分钟之后,在镇里最体面的一家饭馆的单间里,几个人落了座。

这里的菜价儿不便宜,据说味道也不错,但装潢却是很简陋。

连菜谱都没有,菜名就写在柜台后面的黑板上,品种也不多,十几个而已。

洪衍武也懒得看了,索性一张口一样一个,全都要了。

这副毫不在乎的不吝劲儿,给曾厂长看得目瞪口呆。

在等着上菜的身后,他就忍不住感叹。

“看来还是你们私人老板好啊。赚多少都是自己的钞票,这叫一个豪爽,可不像我们乡镇企业呀。上面有人管着,别说完不成利润了,连招待费超支了,都是要挨批的。”

洪衍武一听他主动往这方面靠拢,自然高兴,顺着话茬就说。

“其实吧,乡镇企业唯一的好处就是旱涝保收,个人不用替公家承担商业上的风险。不过,话说回来了,眼下做牛仔裤的生意完全就是稳赚不赔啊,哪儿还有什么风险啊。谁要能自己开厂做这个,那几年就能成个百万富翁了……”

这时菜上来了,先是一道“白斩鸡”。

曾厂长咀嚼的速度,表明了他的胃口非常之好。

但呷了一口啤酒之后,他却被洪衍武刚才的话逗乐了。

“小老弟,你这话有点想当然。这确实是门好生意,人人都想做。可谁又那么大的本钱呢?”

“你知不知道,牛仔裤是制造工序最多的一种服装。一条牛仔从布裁片到制成一条牛仔裤,要经过十几道的工序,每一道的工序都需要缝纫机,不少特殊工序像压肶骨、拉裤头等等,甚至还需要一些价格更高的缝纫机,那是需要进口的。”

“布置一条这样的生产线,起码也要七八万。再加上房租、牛仔布料、辅料等等的开支。那怎么也要十万块,对任何人来说,那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其实我们这里的私人老板,十万块身家的也不是没有,可他们都是干别的起家的,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拿出十万块现钱干这个。要不怎么全镇,就乡里投资的两家厂子能做牛仔呢?”

但他可没想到,洪衍武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一声。

“那可不一定。曾厂长,我看你自己干就挺合适。钱的事儿其实好解决,关键还是得懂行。我看只要你愿意,很快就能开这样一家厂子……”

好嘛,这句话,让曾厂长登时就被酒给呛着了。

咳嗽了好几声,他才捋顺嗓子。

“小老弟啊。你没喝酒怎么就满嘴醉话啊?咱们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没想到洪衍武此时却一本正经起来。

“曾厂长,我可没开玩笑。这是跟你说正经的。”

曾厂长又不免愕然了,半晌才终于看出洪衍武话里有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这时洪衍武如狐狸一样的眯起了眼睛。

“我的意思简单。‘爱华’再好也是镇里的,就拿二百块工资,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仅挂一个厂长的虚名。哪里有自己单干舒服?您懂技术,懂管理,缺的仅仅是启动资金,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奉献,不想自己也尝尝百万富翁的滋味?”

跟着他就凑近了曾厂长低声说。

“当然,您现在没钱,可我有钱啊。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就愿意做您的朋友。您看这样好不好,您从德国人的货里给我挤一部分出来。我每一件短裤给您提五毛,每件裙子提一元钱好不好?像这样的买卖,如果咱们做几次。那开厂的钱不就出来了嘛?而且真等您开了厂,咱们今后还能继续合作。”

曾厂长此刻已经彻底停止了咀嚼,听了这些话后,他抬头深深地望了洪衍武一眼。

既犹豫,又带有抵触地小声回应。

“我算是真正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可是给我画了一张大饼啊。可……这样……不太好吧?”

一个小时后,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蛊惑

洪衍武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攻心,因为曾厂长的犹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曾啊,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咱们就说点实在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厂长。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的日子难不难?家里大大小小六张嘴全指着你喂呢。老婆要看病,孩子还要读书,今后长大了,他们还要成家。你们本地的彩礼和陪嫁的标准,应该都不是小数吧?这就靠你那二百块的工资奖金?”

“说了你家里的实际情况,咱们再说说厂里。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功臣,是你三年的辛苦造就了今天的‘爱华’。你创造的利润早应该过百万了吧?可你又能从厂里得到什么呢?钱你落不着,你没后台,提拔又没指望。更操蛋的是,就连这个厂长的位子,你恐怕也坐不牢靠。”

“我不是吓唬你。你好好看看,咱们身边哪儿其实都一样,真正干事儿的人,是落不下什么实质好处的,只有吃苦受累的命。说白了,现在是离不开你才用你。真等方方面面都稳定了,你不再是不可或缺的时候,上头能不换人来摘桃子?倒时候夸你两句,就把你给换个地方继续当‘开荒牛’去,你哪儿讲理去?”

“还是现在全国流行的那句话对,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你真应该替自己好好考虑考虑了。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日后两手空空,去坐冷板凳的一天啊。”

洪衍武很“由衷”地替曾厂长“着想”,让曾厂长情不自禁的一愣。

然后他就点燃了一根烟,为自己忽略了的隐忧陷入了沉思。

直到热菜也开始上桌了。

他才猛地抬起头来,像下了某种决心地掐灭了烟头。

“那你想要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你答应的都能做到?我……我可要现钱……”。

说完这句,曾厂长的脸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显然这种事儿他是第一次,还没经验。

而面对他的质疑,洪衍武很能体谅。

便索性打开皮包,让他自己来看。

说实话,洪衍武今天是来探路的,带来的钱不会太多。

但因为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所以两万块人民币现金,一万块的外汇券还是有的,这是预备着交定金的。

这样一来,曾厂长就真的眼红了。

他马上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而且很快就做出回复。

“我想想办法,大概能给你们挤出六千条短裤,四千条裙子。短裤的价格是五块五,裙子的价钱是十块三毛,都是外汇券结算。我的钱单给,按你们说的。你们觉得……这样觉得可以吗?”

说到最后,他声音渐小,忍不住口干舌燥地舔了下舌头,眼神流露出期待。

但他可没想到,洪衍武这时却把包合上了,倒有点不满意的样子。

“老曾啊,要按你这说法,那你才拿七千块的回扣啊。你不嫌少啊?咱们不得照这样来个十回二十回,才够你开厂的本儿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想做大生意,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的,才够劲儿吧?”

曾厂长登时吓了一跳,立刻拨楞起脑袋来。

“不行不行,你胃口也太大了。不怕告诉你,人家德国人短裤一共才订了六万条,裙子是四万条。如今做出来的也就六成,我能挤出十分之一,已经尽了全力了。再多弄些,那两星期之后,我就没办法按照进度完成订单了。我们可是跟外商签了合同的,一旦不能按期完成,是要负违约责任的呀。”

曾厂长的语气很严肃。

可洪衍武不但一点没当回事,反而嘿嘿笑着来启发他。

“您的担忧在理,可有些事并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恐怕在德语里也能找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吧?”

“其实您不妨设想一下,要是在生产过程中发生了某些意外,比方说长时间断电,或者设备出现故障未能及时发现,导致出现大批残次品。这又该怎么办呢?”

“都是很无奈的事,对吧?这不能赖到某个人的头上,属于‘不可抗因素’。”

等听明白了话里的潜台词,曾厂长的脸上,汗下来了。

“可这……人多眼杂的,顶多也就能蒙蔽一时啊。真等日后露了馅儿,有人给我捅到上头去,我就连这每月二百多块都挣不到了。”

“那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来一次变通。做一笔对咱们最划算的交易吧。我听说德国人对产品要求是一丝不苟的,差一点都不行。那他们剩下的四成产品,如果扣子,腰扣,口袋的位置和图纸不一样了怎么办?即使是无关大雅的小节,他们也都会拒收商品的吧?要是如此,出现大批量的退货,你们厂子又该怎么处理呢?”

曾厂长这次反应更大,他不但声音激动了,眼睛也骤然放大。

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洪衍武会提出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

“你……你是说……让我故意做错,让德国人拒收。然后按行规,把这些‘次品’低价处理给你?”

洪衍武这时很会心的一笑,声音却亲切得像上帝在传播福音。

“对啊,这样原价五块五外汇券的东西,想来你两块人民币就可以出手了吧?要十块三毛外汇券的裙子,四块钱,我认为是个合理的价儿。至于中间的差价,你我各一半怎么样?这样,我算算……嗯,一笔买卖,你应该就有七八万块的收入了。当然,我付给你的是外汇券。换成人民币也差不多十万了。等于一锤子买卖就到位,也省得夜长梦多了。”

曾厂长惊慌失措,控制不住地倒了一杯啤酒,咕咚咚灌了下去。

然后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很明显,他的举动表露出,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最为激烈的斗争。

而此时此刻,洪衍武还在趁热打铁。

他就像唆使夏当夏娃偷吃苹果的那条蛇一样,花言巧语地继续蛊惑着人心滋生贪欲。

“曾厂长,你活了三十多年了,这样的好事能碰上几回呢?别人辛苦好几年的财富,你只要用你的智慧冒一次小小的风险,就会得到了。甚至还会有很大的可能,再把这笔财富扩大十倍,成为百万富翁。”

“俗话说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一个男人最后能拼一把的年纪,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四十以后人的精力不够,也没了斗志,更没有本钱去尝试,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再好好算一算,二百块工资,干十年不吃不喝才两万四,我等于是把你一生的工资一次性都交付给你了。只要咱们交易完成。真辞退了你又如何?你就是不开工厂,也完全可以枕着钱睡大觉了。”

……

事实证明,曾厂长不是个圣人。

十八天之后,尽管洪衍武已经不在花城了。

可“大宝”却如期把两个车皮的货物发往了京城。

单子上货物名称一栏内中,明确地写着两万八千条牛仔短裤和一万五千条的牛仔裙,到站一栏上,则写着“京城广安门车站”。

没人知道,这笔生意的回扣,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货物的批发价。

更没人知道,这批连“高第街”都没有的俏货,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

只有京城倒爷收钞票的狂喜,和年轻男女不惜花费二三十元的竞相抢购。

成为了这一年京城夏季的流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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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冰山

和曾厂长做成的这笔生意,对洪衍武来说好处挺多。

并不只有及时地解决了短期货源危机这一个意义。

比如说,这同样也给了“阿昌”带来了一些压力。

像他们从“爱华厂”离开之后,“阿昌”的神色就低落了许多,就跟吃坏了闹肚子似的。

洪衍武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阿昌”肯定是在后悔,觉得不该带他来这里吧。

恐怕也在担心,假如曾厂长真的用这笔钱开了厂子,那“鸿昌”会不会失去京城方面唯一供货商的资格。

对此,洪衍武心中不无遗憾。

但实话实说,即使没有这件事,“阿昌”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

因为天下绝没有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道理,没有什么合作关系是长期不变的。

如果他固定只用一家服装厂,时间长了,肯定弊病重重。

到时候合作不成,和“力本儿”、“老根儿”的情分也完了,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而现在这样反倒是他乐见其成的好事。

因为尽管“阿昌”心里会别扭,但他却有了危机意识。

明白了他们不是不可取代的,也就不会安心坐享其成,不思进取了。

当然,洪衍武不但懂得压力的意义,同样也懂得怎么把压力控制在合理的程度里。

甚至还有办法把这种压力转化为动力。

很快,他就招手把“阿昌”叫了过来,递过去一支烟。

“阿昌,你不要无谓的胡思乱想。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这个人做事首先讲交情,其次讲信用,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过。所以只要你们不让我失望,我就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态度一下安了“阿昌”的心,他抽着烟连忙“是呀是呀”的点头,神色舒展了许多。

只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的话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可就问他的底了。

“……所以现在,你得给我句痛快话,两个月的时间,能不能给我看到牛仔的成品,开始给京城供货?”

认真想了想,“阿昌”的确有点含糊。

“洪先生,按道理是可以的。可……可这个时间上,是不是太紧张了一点?毕竟我们是生手,没有真正做过……”

但这句话让洪衍武摇了头,他故作失望地说。

“阿昌,我还以为你很聪明。生手?这个理由不成立。因为‘爱华’有的是熟手,难道你不懂得善加利用吗?”

受到启发,“阿昌”终于恍然大悟,兴奋一下涌了上来。

“噢……我明白了。洪先生,你提醒的太及时了。哎呀,是我糊涂了。这下就没问题了,其实我们最缺的就是懂得打版和洗水的人。那既然外面请不到,我从‘爱华’甚至‘杰华’挖人过来就可以啦。你放心,我出两倍三倍工资,不愁没人动心。”

可没想到这还没完,洪衍武居然还有建议。

“你这种魄力我欣赏,钱嘛,不怕花出去,只要能赚回来就行。”

“只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打版的人才最重要,固然要挖过来,可你也得在‘爱华’的打版室里留个人。这个人呢,要每月暗中付给他报酬。”

“为什么你不明白?这是因为外商的版型难得啊,都是最新的款式……”

这一招儿,当然更出乎“阿昌”意料之外。

看他嘴巴张大的程度,已经很接近标准的圆了。

实际上,他真的觉得自己过去引以为豪的算无遗漏,在洪衍武的面前都瞬间变成了幼儿园的把戏。跟本提不上趟儿啊。

所以,已经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他那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敬仰之情了。

唯有郑重其事的举起了大拇指。

而刚才的颓废却不知不觉已被信心和热切所取代……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阿昌”在洪衍武的身上感受到了“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的传奇级效果。

但他对洪衍武心计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层次。

实际上洪衍武在他面前所展现出的东西,就像浮在海面的冰山。

看着庞大,但上面露出来的也只是小部分,隐藏在水下的东西更多。

别的不说,就说洪衍武为什么不通过“阿昌”从“杰华厂”批发牛仔服装啊?

如果从解决供应的角度来说,那里应该更有把握吧?

他为什么反倒非要绕这个弯子,费这么大劲儿,从“爱华”厂截留外单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攥取额外利润吗?

或者外单的款式就那么好,与国内厂子生产的质量,差距就那么大?

不,是因为洪衍武还有着更深邃的动机,他是故意留着专做内销业务的“杰华”不去碰的。

其实当初在“白天鹅宾馆”聚餐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洪衍武就有了一个先决条件做准则。

那就是不管这事孰对孰错,他也必须先得考虑自己手下这帮人的心情和他们的利益,其他的都得靠边站。

还是那句话,他确实不想再做坏人了,可他也从不是什么好人。

讲血缘,讲感情,讲亲疏远近,是他做人方面最重要的准则,甚至超过了法律意识和道德感。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做一个“伟光正”的圣人,以高尚的情操让人交口称赞。

他宁可落个“自私”和“混蛋”的坏名声,也得先对得起为自己卖力,和自己站在一起人。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就为了减少点损失和麻烦,便听从“阿花”的建议去跟“高第街”谈判。

因为这样示弱的妥协完全是饮鸩止渴。

不但在今后利益上要大大的退让一步,而且还会寒了兄弟们的心,会让大家泄气,同时还得欠一份“阿花”的人情。

落自己威风,先承认理亏的事儿,怎么能干?太亏了。

另外,找人代为进货的事儿也不现实。

不说让人剥层皮同样窝囊,商户也不是傻子。

京城方面的需求量太大了,很容易就会发觉。

所以正确的办法还得开源,找到新的货源接上才行。

这样通过在“玻璃屋”的深谈,也就有了靠“阿昌”这个地头蛇带路的新塘之行。

同时洪衍武还把曾经是个体户标配的爆款“腰包”,画出来交给给“阿花”做。

算是他又搞了一回时空作弊,化解了眼前的困境。

但他的性子和脾气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儿,他的心理预期也不是仅仅度过难关就满足。

敢惹他的,那个不得褪层皮?

有个词儿叫做“连消带打”。

找到货,下订单,都只是“消”,而之后还得“打”呢。

只有两步合一,才是完美解决“高第街”供需矛盾的最佳方式。

那么好,该怎么办呢?

洪衍武故意留着的这个“杰华”不去碰,就是他给“高第街”的人挖的坑。

在他来看,这帮商户实在是太高看他们自己了。

要论商业斗争,他们还差着级别呢

他洪三爷的七步断肠散,早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今办完了货源,那也该下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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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下药

1983年5月28日,洪衍武带着“大宝”、“锵五”又来到了“高第街”。

进入街口的第一眼,他就发现,比起一年半之前,这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扒手多了。

贼眉鼠眼的主儿,时不时就能遇见一个。

有的居然在客人和店家谈价钱时,就敢从后头明目张胆的下手。

其次就是街巷比起以往肮脏了不少。

满地都是泥水和垃圾,一不小心就得让人滑个跟头。

可积极的现象同样明显,那就是这条街愈加繁荣了。

客流量比他印象里增加了一倍有余,已经不光是南腔了,河北话、山东话都有。

而且路边也几乎再没有流动地摊儿的立锥之地了。

这儿如今的商户,至少也得是个固定的服装摊儿,大部分全成了一个个紧凑的店面。

店主们都在门外,比着嗓子吆喝。

到处都是廉价服装和各类小商品,有空档的地方,塞的全是货堆。

猛然间一个脑袋从小山样的蛇皮包里钻出来,就能吓你一大跳。

可尽管环境如此混乱,他们三个人提着个大提包儿,混在人堆儿里一路沿街走来,却仍然是出乎意料的醒目。

这是因为“大宝”和“锵五”的“对头”多啊。

有日子他们没到这儿来拿货了,那些商户们本来就好奇呢,背地里没少琢磨这事儿。

这一见到他们,哪儿能不“亲”啊?

那眼睛都带钩儿似的跟着。

而且很快,还有人认出洪衍武来了。

这也不奇怪。

这小子作为第一个在这里几万几万撒钱的主儿,接待过他的摊主恐怕都是一辈子难忘。

所以很快,他们身后也就有了几个“尾巴”。

“高第街”的人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但凡认识他们,店里人手又不是一个人的,就派人跟了上去探听虚实。

但他们可没想到,算人者人意算之,这恰恰也正是洪衍武需要的。

当发现他们几个已经成了众人瞩目,他就知道火候到了,便故意在“大宝”熟悉的一家“欣荣服装店”停了下来。

眼见生意上门,门口的老板立刻露出笑脸。

“里面请。新来的应季服装,应有尽有……”

可“大宝”却不容他说下去,而是按洪衍武吩咐好的,故意当众问。

“有牛仔裤吗?我们就要牛仔裤。”

老板愣了一下,脸上竟闪过一丝失望。

而等他翻出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

敢情这些货压在最下面,已经没多少了。

“大宝”登时不满了。

“怎么就这么点儿?”

老板却反问。

“一百来条还不够么?”

“大宝”佯怒。

“我操,一百条?都他妈不够塞牙缝儿的。老板,没你们这么挤兑人的吧?头几天你还能批我三百条,怎么连一半都不到了啊?你们真是不打算做我们生意啦,价钱不少你的还不行?”

老板一脸苦笑,先解释。

“老弟,这个没有办法啦。你知道的,三百条,是大家共同给你们京城人定好的数字。我不好破坏规矩啦。别人家一样不会多给你货的……”

跟着又喊起了冤枉。

“还有啦,你千万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给你货,是店里真的没有货啊。已经夏季了,哪里还敢继续吃进牛仔裤?”

“现在都换T恤、短裤,裙子了嘛,你想要,我每样都可以给你三百条啦……”

可不容他说下去,“大宝”却啐了口。

“妈的,谁要这些玩意?我就要牛仔裤!急缺!我往北边做边贸,那边冷得很……”

老板倒是精明,打蛇随棍上。

“那你真想要的话,等几天好不好?我去进货给你啦……”

可“大宝”却不理他了,扭身对洪衍武满怀歉意地说,“洪爷,对不住您,他这儿货少,不过没关系,前边好些店呢。咱再看看去?”

于是三人自顾离去了。

有意思的是,他们刚一走。

后面跟着的几个“尾巴”,就“呼拉”一下子全过来了,七嘴八舌地缠住欣荣老板,打听洪衍武他们要什么。

老板不耐烦了,敷衍着撵人。

“牛仔裤。你们刚才没听见?好了好了,都走开啦,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一个小子点头。

“对对对,是牛仔裤,我听见了。”

另一个奇怪。

“都快六月了?还要牛仔裤?”

第三个补充。

“没听见吗?人家说跟北边做边贸,好像还急缺,要不刚才没讲价钱呢……”

老板却真火大了,看不得他们挡住门口不动,一口一个“衰仔”,把他们几个都赶走了。

可很快,这几个转头跟了上去,随后又在“港发服装”的店铺里,发现了目标。

透过玻璃,洪衍武他们三个一样在看牛仔裤。

港发的老板正跟他们吹嘘。

“你们要能在‘高第街’找着比我这儿还好的牛仔裤,你要多少我白送,分文不取。我这里可是‘中英街’弄过来的货。我的店就叫港发嘛,深圳、香港,我有亲戚,不骗人的啦。”

“大宝”先恭恭敬敬拿过一条来送到洪衍武面前。

“洪爷,您看这条怎么样?”

“确实不错,颜色好,线头也少,像是真正香港苹果的。”

洪衍武仔细看着,不住点头。

“大宝”这才问老板,“那你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可给你……哎,只能三百条啦。你明白的……”

“那什么价儿?”

老板笑了。“要从香港带过来,路那么远,闯关也有风险的嘛,二十四块啦。”

“大宝”当然不乐意了。

“你这是开我的玩笑!别家要我二十一二就够黑了,你还加价。这都换季了……”

没想到这时候洪衍武来干预了,而且帮的是倒忙,一瞪眼反倒骂了“大宝”一通。

“闭嘴!你还有脸说哪,不是你,能弄成这样?我合同已经跟人家签好了,货要凑不齐,麻烦就大了!”

然后转头露出笑脸跟老板商量。

“价钱咱们待会再说,问题是这个数字,能不能多给我们一些,三百条太少了?”

老板当然坚定地拒绝。

“不行不行,这是大家商量好的。我也没有办法啦。你要就拿,不要就算了……”

这样,洪衍武的脸也黑了,难堪地扭身走了。

“大宝”、“锵五”都瞪了老板一样,连忙跟上。

没想到这老板不但没追他们,还在后面故意喊。

“随便你们上哪儿去看,你们走遍‘高第街’,也没我这么好的货啦。不是我吹牛,这里也只有我能给你们足量……”

而这一幕,又落在了盯梢几个人的眼里,很快他们又过去打听“大宝”挨骂的事儿。

十分钟后,在第三个服装店里,洪衍武他们还继续表演着。

这次“大宝”照旧抓着一条牛仔裤,极不满意货物的质量,满脸轻蔑的问老板。

“你这种货色也敢摆?”

老板赔笑说。

“我也知道颜色有问题,可是很便宜呀,这种货我给你们十九块一条。而且四百六十条全可以给你们。”

洪衍武却摇头。

“老板,我要的货是要做出口的。要是人家一比,前后质量差距太大,可就没法交待了。你至少也得是那种裤子的标准啊。”

说完他往墙上一指。

老板却叹气。“哎,那种是‘杰华’厂的货啦,你们要的话,一条二十二。可是不巧啦,我这里也只有五十条啦。”

洪衍武也只有哀叹了。“那就拿五十条吧,二十二就二十二,质量是必须的。好货,价儿高我也要。货不好,白给我也不要,拿回去没地儿搁。”

跟着他们仨走到了店门口,洪衍武“无意”地再次停下了脚步,似乎因实在控制不住怒气而“痛斥”起两个手下。

“你们可真混蛋,把事情搞成这样,让我的货怎么凑足啊!你们赶紧的,去所有的店铺,把能找到的合格牛仔裤都给我买回来。有多少算多少吧!这事儿完了我饶不了你们!我现在回‘港发’去,看看老板能不能通融,多给些。二十四块我也认了。怎么也得先凑上零头啊……”

说完寒着脸色走了。

“大宝”和“锵五”则凑在一起小声合计。

“还差十二万条呢,怎么办呀?时间限期可就一个月……”

“没辙,先市场里摡搂吧。真不行你盯这,我跑趟深圳和蛇口吧!那边毕竟有中英街,应该能有办法……”

这家店的老板耳朵贼,听见简直都傻了。

连货都顾不得拿了,瞪圆了眼睛,失口就问。

“有……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要十……十二万条……”

得,就他这一嗓子,外面越跟越多的“耳朵们”也全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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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散沙

当天晚上八点,洪衍武和“大宝”、“锵五”才在库房里盘完了库。

也是直到这时,他们的谈话才透露出今天这出戏的真正用意。

“洪爷,今儿那帮孙子整个是坐地起价。您又不让划价,这一扫,就吃进了三千来条,小七万可就没了。这些裤子发到京城咱还有赚吗?我看顶多也就打个平手。”

“锵五”看着账本有点心疼,不无失落地抱怨着。

而洪衍武却看不上他这点儿。

“你别那么小家子气行不行?打个平手怎么了,赔钱我都乐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干成大事儿,这是下饵啊。不给他们点甜头还行?”

但“锵五”却还是叨叨个没完。

“那……那这钱花的也太猛了点,关键咱们账上现金不多了。想吃下‘爱华’那批货,还差两万多呢。‘花姐’的定金要是现在给了,那就差更远了,六七万的窟窿呢,原本应该够的……”

没辙,真是穷小子出身,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懂得钱该怎么用的。

对此,洪衍武可有点不耐烦了。

“你怎么那么麻烦啊,抠抠缩缩跟娘们似的。‘爱华’的事儿着急吗?给钱那得在十几天之后呢。”

“你呀,明天先把‘花姐’的钱给了,然后你和‘大宝’就把所有库存的货给我押京城去。等你们到了京城就有钱了。这批货出去之后,我再给你们添点,咱凑个整儿。等我再派几个人跟你们回来,你们的手里就已经捏着五十万了。什么局面应付不来?”

“还有呢,“德子”“亮子”已经押着“鸿昌”的货先一步出发了。他们俩也和你们一样,等带着人,带着钱回来之后,专等着办这件大事。你们两头要都加一起,那至少一百万。你说你为钱的事儿发愁,这是不是瞎操心?”

这几句一给,“锵五”没话说了。

反倒是惊得“嗝儿喽”一声,吞了口吐沫。

因为这可是一百万哪!那不是擦屁股纸!

同样的,咱也别说“锵五”上不了台面。

这是一笔能盖两栋六层楼的天文数字,让“大宝”听了,心里也照样闹腾。

光想想那光景,他腿就忍不住犯哆嗦。

“洪爷,不怕您笑话。关键是您布的这局太大了点,事到临头,我们兄弟心里真没底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家可都是集团军,联合在一起对付咱们。您看今天,见着这么大的利,也没见有人肯多给咱们货。万一您要是算错了怎么好啊?”

洪衍武不容他再说,一样嗔怪上了。

“你这心操得也是多余。算错了又怎样?不就耽误一个月的收成嘛。何况就是赔,咱爷们也赔的起啊。我就不明白了,手拿把攥的事儿。你们就这么没信心啊?”

“行了,都别瞎琢磨了啊,要再琢磨也往好了想。俗话讲,小钱不出,大钱不进。这事儿真成了,咱们就牛逼大了。以后这条街上,不但再没人敢跟咱们犯滋扭。咱还能就势圈下一块地来,当最大的地主。”

“哼,他们不是要跟咱们较劲吗?咱们这一次就给他们丫弄服了。高第街?狗屁!爷要乐意,这儿也得姓洪。”

洪衍武依旧如此笃定,让“大宝”和“锵五”也不觉憧憬起来,俩人无不精神一振。

而“大宝”更有点死皮赖脸的劲儿,讪笑着凑过来非刨根问底。

“洪爷,我们当然希望如此。可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啊?您就一点不觉得悬?一点担心都没有?”

洪衍武轻蔑地一笑。

“有什么担心的?别看他们表面铁板一块,其实我眼里,他们就是一盘散沙。这里面的事儿,说破了很简单,一句话——人多心不齐。”

“没错,他们是一桶筷子。可你们得这么想,咱们没必要非把他们捏鼓在一起撅了他们啊。是不是?你想办法把他们分化开了,再弄他们不就结了。”

“怎么分化?别忘了,这个集团军联合在一起的前提,是因为受了咱们挤兑,这是被迫联合。说白了,跟小鸡抱团取暖似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反过来说呢,等感觉不到危机了,这帮人眼里看见的都是利益,那还联合个屁啊,立马自动瓦解。”

“我的把握从何而来?就因为人都有个贪字。他们不像咱们,利益绑在一起,要挣一起挣,要亏一起亏。他们的生意那是各负盈亏的,互相信任本就有限,谁还不想给自己多挣点?”

“你们还别看他们表面上都挺‘局气’,那是给别人看的。光天化日下人要顾着脸面,可私底下肯定都动心思。你们要不信,今儿咱就等着,保准儿天黑了有人登门。”

这么一说,“大宝”一琢磨滋味,也不免附和起来。

“这是个道理啊。别的不说,我就记着七六年闹地震那会儿,和眼下就有点类似。刚开始震的那几天,我们全院儿的人都搬院里避震,那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谁家的东西不分了。米面粮油,衣服被褥,都拿出来共度难关。孩子,女人,有东西先紧着她们用,那叫一个感人。可等到一听广播说余震完了,没危险了。好,各家各户就都恢复小心眼了。你的,我的,开始分开,东西都拿回各自家之后。地震棚谁盖的,谁找的材料,谁该占哪块儿,也有人计较了。哎,别说,这人哪,还真是这么回事……”

也不知怎么这么巧,“大宝”话音刚落下,外院儿就真有人敲院门了。

“锵五”一开门,得,更印证了洪衍武的判断。

敢情门口站着正是“港发”的老板,这小子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做贼一样蔫溜了进来。

“……咱们进去谈一谈好不好。你们要的货,我可以想办法,只是不要声张……”

就这带着讨好的油滑笑容,和白天的牛逼劲儿可是完全相反了。

但这也就才打了个头儿。

就这晚上,抱有同样目的的主儿,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得有六七拨人。

还有两拨人撞在一起的呢,那甭提多热闹了。

甚至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还有人陆续上门呢。

只是这些人可就吃了闭门羹了。

因为5月29日,“大宝”和“锵五”全按洪衍武的吩咐,押着现有的货回京城了。

没人知道他们具体去哪儿了,不过也没人为此担心什么。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去深圳搞货去了。

而“高第街”的人也都清楚,“中英街”的门道,可不是几个北佬,一时半会能参透的。

那十二万条牛仔裤,眼下除了花城,他们倒哪儿都凑不齐。

所以说,人走了还得回来。

至于洪衍武,他带着老婆孩子逛了两天街,给家里人买了不少礼物,也回到了京城。

此后不过第二天,“力本儿”和“阿昌”就有长途电话追了过来。

电话里,他们除了跟洪衍武报告“爱华”方面的进展一切正常之外,也说了“杰华”的新状况。

据“阿昌”在“杰华”管仓库的那位远亲透露,“杰华”库存的万余条牛仔裤。

几天之内,全被人给哄抢走了。

但即使如此,也很难满足市场的旺盛需求。

如今厂长办公室里,天天都有来买牛仔裤的“高第街”的个体户。

所以尽管厂长被这反常的情况搞得一头雾水,但钱摆到眼前没有不挣的道理。

他只能让生产线停了夏装,安排工人加班加点,全力来生产牛仔裤。

当然,这批裤子的价格也因此从正常情况下的十六块均价抬高到了十七块五一条。

如果以三条生产线的实际生产效率推算,两个星期的时间,大约能生产出四万条左右。

一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算是彻底踏实了。

很明显,事态已经完全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连工厂都这么火热朝天的,可想而知,“水货”那块更得闹腾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说,这帮“高第街”的商户就因为一个“贪”字,上吊的绳索,已经被他们自己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果不其然,真等到两星期过去,洪衍武的手下们,重新回到花城的时候。

“高第街”里已经到处都是牛仔裤了,那种泛滥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十二万条裤子?

嘿,弄不好实际情况得翻个跟头。

这诡异的情形,不但让各地客商心里直纳闷,死活想不明白。

就连“高第街”的商户们也渐渐感到形势有点不妙了。

于是慌张也就开始蔓延了。

越来越多的人想尽办法打听到京城人租住房子的地址,就派人守着。

都想着第一时间见到京城人就赶快把货出手。

那不用说,当他们好不容易把“大宝”、“锵五”、“德子”、“亮子”盼回来,那该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

可惜的是,现实抽了这些人狠狠一记耳光。

因为他们盼回来的可不是什么救星,而是憋着劲头,要来吞食他们血肉的虎豹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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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虎豹豺狼

这次京城人可牛大发了。

当初被挤兑的相当难堪的几位爷,“大宝”、“锵五”、“德子”、“亮子”,这次回来都是仰面朝天的,鼻孔里的气粗极了。

撂地儿就一句话。

“货可以要。价儿嘛,按原先的就不行了。顶多十四块钱一条,愿意卖就卖,不愿意不勉强。反正夏天好几个月呢,愿意熬就慢慢熬呗。”

好家伙,“高第街”因此是大乱套啊。

商户们从不敢置信到暴跳如雷就在几分钟之间。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多么大的骗局,从头到尾被京城人给耍了。

可急也白急啊,耍胳膊根儿?

京城人是拉帮结伙回来的。

敢情洪衍武为防止遭遇这种情况,同时也为了保障巨量资金的安全,他抽调来了二十人。

这帮人还都是耍横的专家,什么邪的歪的不清楚?

光看着他们那歪瓜裂枣的模样就够吓人的。

走官面儿同样不行,“高第街”也不占理啊。

挖坑的是人家没错,但毕竟他们是自己往坑里跳的。

京城人既不欠债,又没签合同,甚至都没说不要货,只是价格上存争议。那能赖谁啊?

何况这帮京城人的嘴还都能说,财力上也拉出“高第街”商户好几个档次去。

他们跟警察、市场管理拉关系可比花城人懂行,也舍得下本儿。

长时间下来,如今实际官面儿上,人家比本地人还占便宜呢。

所以,干瞪眼,一点辙没有。

实际上像他们这样急赤白脸地乱闹腾了一阵,确实把警察给招来了。

可人家一问情况,“高第街”一方反倒成了破坏市场安定繁荣的闹事者,并受了严重的警告。

于是乎,这些人就发现,唯一还算靠谱的自救办法,也就是赶紧想办法把货甩出去了。

可说来奇怪得很,在京城人回来前,这些不合时宜的牛仔裤,尚能以十七八的价格,向北方客户们销掉一些。

但现在大家比着一杀价,都到了十五块,居然没人敢买了。

一天天下来,每家店铺都是一样。

除了一些爱追时髦,又贪便宜的花城本地年轻男女能偶尔买一两条,就再无人问津了。

这事儿邪性得简直叫人崩溃啊。

于是很快,就有聪明人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必须壮士断腕了。

因为钱砸在牛仔裤上面又卖不出去,多耗一天就是多一天损失,拖下去整个夏天就什么也别干了。

倒不如尽快甩了,还能趁着别人深陷泥坑里,多卖些应季俏货捞回些损失来。

最先认栽的是“港发服装”的老板。

他的货好,成本也高,每条裤子成本在十八九。

权衡了一下,手里四千条牛仔裤忍痛甩了两千条,先把资金盘活再说。

这样一来赔了八千多,那真是掉了半条命啊,半年的利润全化为了泡影。

可他这还算好的呢,毕竟有了活钱,卖上夏装又开始盈利了。

比他更惨的人其实多了去了。

因为不但有人为了打捞一笔,是靠着举债进货的。

而且半个月之后,京城人还把收购价又降了一块。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啊,可就有人扛不住了。

想想看,自己既卖不出货去,又有债主子逼着。

再转头看看,先头“割肉”的人,人家都已经开始挣夏装的钱了,

这里外里一刺激,那谁受得了啊?

于是整个僵持的局面终于衍变成了“大雪崩”。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往外抛货,唯恐走慢了把自己套里头。

说白了,那就跟股灾的道理是一样的。

买涨不买跌,卖跌不卖涨。

而且还都是急茬,人都变得极度情绪化。

不计成本往外甩啊,只要给钱就卖。连能留的货都不敢留,不愿留了。

最可恶的就是京城人了。

越是这个时候吧,他们还越抻着,验货、挑剔,暗示你还得往下落价才行。

那简直是要人发疯,逼人跳河的节奏啊。

黑啊,真黑啊。

猛然之间,好些借了高息债的人发现,即使他们卖掉手里的货,弄不好都还不上债务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都没容这些人愤怒或是悲痛。

京城人竟又抛出了一个新价码,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一条新路。

敢情京城人惦记上了“高第街”的店铺,说谁只要签下转租三十年的协议。

他们就愿意根据店铺实际面积,出两万块到三万块的“转让费”,承租谁手里的店铺。

不能不说,这个价码确实很高了。

在这个年头,地段再好、再旺的商铺,一间房月租也不过三四百块。

京城人这么一来等于平白多付了五年房租给这些本地商户啊。

去哪儿不是做生意啊?这笔钱足以救命的了。

于是也不知该谢还是该骂,也不知京城人是仁慈还是傻气。

先后有十五个老板做了这样的交易,把私家房产改造的店铺交给了京城人,转而拿着换得的资本,跑到其他地方租铺继续做生意去了。

但他们此时此刻自以为是的明智之举,依然没能禁住时间考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京城人简直精明得像鬼一样

因为“高第街”的铺租从1985年起就开始一路飙升。

直至1999电商经济正式出现前,这里每平米的月租已经到了一千块,依旧一铺难求。

这就是说,1999年,这帮京城人光每月收租就有上百万。

反观这些搬走的商户自己呢。

同样这个时期,他们去其他地方每月交租要一两万块。

而“高第街”明明有自家的房,却只能小小收个千元。

这还是京城人“发善心”自愿多给的,他们连不满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可不是要多后悔有多后悔嘛。

仔细算算,真不如当时不做生意,就等着躺着吃租的划算呢。

于是至此,这场商业较量,以京城方面压倒性胜利成为了难以逆转的结局。

洪衍武真是给“高第街”的商户们好好地上了一堂“资本为王”的课。

从此,不但让这些本地人对他们畏之如虎。

也再没有人会认为,南方人比北方人擅长做生意。

当然,有件事也真是让洪衍武自己给说着啦。

大地主,居然就这么稳稳当当的当上了。

高第街,还真姓洪了。

至于其他的利润,这场收割工作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旬。

其时行市惨淡到了极点,无人问津的牛仔裤已经跌倒八九块一条了。

说白了,都跟牛仔短裤一个批发价儿了。

而这时,由于“爱华”的那批货在京城已经出手,两万个“腰包”又通过新收来的店铺,在京城、花城两地同时热卖。

洪衍武的服装业务上,资金回流速度更是“嗖嗖”的。

于是京城人就又有了大笔的资本,可以让他们抢在换季之前,抢在各地客户反应过来,又足足吃了一嘴

总的来说吧,这次为期仨月的“闪电薅羊毛”行动,简直完成得太漂亮了。

京城方面不但落了十五个铺面,还落手里大约十五万条质量极高的牛仔裤,总成本其实就是百万现金三个月的腾挪周转。

而最终批发完这些裤子的总金额,高达三百四十三万。

这也就是说百分之四百的厚利,是很符合实际情况的。

当然肯定还有些具体细节出入。

比如说,跟过来发财的那二十个人在花城吃喝玩乐的挑费不菲。

事儿完了,他们每人又都拿了五千块的红包。

最后还有,“大宝”、“锵五”、“德子”、“亮子”,每个人除了两万五千块奖金,还分得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店铺作为奖赏。

所以尽管两拨人又各被安插了一位“新同事”,又有了盯着自己的人。

可每个人毫无不满,仍旧感恩戴德。

这点就连“力本儿”和“老根儿”都羡慕不已。

说实话,要不是牛仔裤真的顺利生产出来,洪衍武看过货表示满意,还给他们定了十八元的价钱。

他们可能还真会后悔自己“单飞”的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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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礼物

对花城的商业大战毫不知情,过完了蜜月回到家来的水清,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别的不说,就说在这个年代,旅行还是个顶新鲜的词儿。

这时候的人们,能离开住地去外地的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夫妻分居的去探亲,要么是有特殊身份的人去外地出差。

大多数人很难得摊上这样的机会。

所以那时候的人一直对出远门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一旦机会来了,都特别的激动。

出门之前,肯定老早就在心里盘算着。

这事完了去哪哪玩玩,去哪哪买点东西,反正公私兼顾嘛。

不过话是这样说,等到谁真出了门,往往就开始遭罪了。

排队买票、加塞挤车、抢座位、上厕所、找旅店、吃饭难,还得帮亲朋好友带东西。

一天到晚,自始至终就没一件让人省心的。

这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实事求是的讲,这年代只要出过远门的人,真正的滋味都是苦大于乐。

除了能带回几张和历史古迹的合影,其他的收获,恐怕也只能是全身心的疲惫了。

所以大多数人一旦体验过这种滋味,不但再也不愿轻易出远门,也特别能体谅单位那些采购员们。

至少在他们的心里不得不承认,这靠跑腿儿吃肥差的活儿,还真不是那么好干的。

坐享其成没戏,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否则就没办法应付这一路上的种种难题。

也正因为如此,由此反观洪衍武一家三口这次的花城之旅,那真是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限制的天堂之旅啊。

这八天,水清和水晓影是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飞机来飞机去。

不但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识,还在“阿花”的安排下,充分体验了一把真正的南粤风情。

这样的旅游,别说滋润得让港商都羡慕。

就是今日旅游业已经细分化,再VIP的待遇,也比不上啊。

于是乎,水清和晓影离开花城时都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

不但一点不觉得累,而且那可有的跟家里人聊啦。

像回京当天,中午看过了洪家父母,晚上在水家吃饭。

水清和晓影对着家里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

那滔滔不绝的旅行见闻呀,聊起来相当的有乐趣。

很快把水庚生老两口和水涟都听得睁大了眼睛,挨盘儿地问个不停。

也就是水澜故作姿态拿着劲儿,不愿意表现出惊讶来而已。

但她竖起耳朵的旁听和克制不住眼里的羡慕,却仍旧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而且别忘了,洪衍武最后两天全是买东西了。

洪家一箱,水家一箱,亲朋好友一箱,那就是三个大箱子。

这么多东西要带,以致于给水清买的东西和行李,那都得托“阿花”帮忙,另行托运给弄回来的,根本拿不了。

可想而知,在水家一打开大皮箱,满满腾腾全是礼物是什么效果?

真是把水家人眼睛都快晃花了。

按理说,要依着老京城人的做派,谁来送礼,再好的东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开,哪怕是自己姑爷呢。

谢一声置于一旁,保持一种矜持。

这不但是礼貌,更是一种风度,才是正确做法。

不能像西方人似的,非当着客人的面将礼品拆开,夸赞、比试,装出一种没见过似的惊奇。

但这回,水家人确实矜持不住了,从老到少,都情不自禁地围了过来。

挨个儿从水清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之后,无论对己对人,皆是笑容满面地啧啧称叹。

就连水澜也是一样。

别看她对洪衍武,向来有点对暴发户的嗤之以鼻。

可这次的礼物是她绝对不能拒绝的。

因为打两家定亲那天起,她就对洪家送给水清的金首饰深感艳羡。

在她的心里也早都盘算好了,靠攒工资买首饰的计划。

但她万没想到,姐姐这次回来,除了一些进口化妆品,竟然还主动送了她一条金项链。

那可是香港货啊,比国内款式好多了。

听水清说是洪衍武托朋友搞到的。

那她尽管内心再不待见洪衍武这个姐夫,但看在梦寐以求的金项链份儿上,也必须得给他个笑脸,说一声谢谢了。

当然了,这种情景下,所有人中,最幸福的还得属水清。

因为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往往把身边的亲人和朋友,看得比自己重要。

那反过来也一样,她所关心的人如果能够开心,对她产生的快乐,同样远甚于她自己的开心。

为此她相当激动地望向洪衍武,并从桌下主动拉着了他的手,用自己的形式来表达着谢意。

她深深知道,凭她的工资是做不到这一切的,全靠她这个有本事的丈夫。

其实这一点还不光水清自己明白,就连水庚生这老两口,这回脑子也没犯糊涂。

当天晚上,老两口睡觉时候的悄悄话是这么说的。

“孩子他爸,你说这姑爷怎么样?能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倒像是个有心肝肺的,不像是把咱们不当回事的。我现在闷在胸口的一股气竟慢慢平了。怎么觉得,临走那天,许是这小子没欺负咱家清儿啊?弄不好……真是咱们误会了?”

“嗯,我也觉得事有蹊跷。要真是欺负了清儿,咱闺女还能那么向着他?嗨,得亏今儿没提这事,要不多尴尬。还是那句话对啊,两口子的事儿谁都搞不清楚,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爹妈也掺和不了。我看这事儿,也就只能以观后效了。我是真盼着这小子骨子里他是头熊,不是条龙啊。”

“瞧你这话说的?忒腻歪人了。喝多了,脑子又糊涂了吧?熊还能比龙好啊?”

“嘿,要不说你老娘们没见识呢。找姑爷就是宁可找熊,不能找龙。熊看着窝囊,可脾气好啊,对媳妇百依百顺。你要找个龙看着本事挺大,可这样人脾气也大呀。你得处处顺着他,一不高兴就瞪眼珠子。你说这日子过的提心吊胆的,还有什么意思啊。”

“你这话也有道理。哎……那你算是熊?算是龙?啊,我忽然发现,你本事没多大,倒是脾气挺大,跟我发了一辈子的火儿。合着熊的本事,龙的脾气。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我……”

“嘿,成心挤兑我是吧?不是当初你爹妈看重我人本分,手艺好的时候了。说正格的,打京城解放了以后,我饿着过你一顿吗?现在你能享这福儿?我对得起你了。你倒好,一连生仨都是丫头。你真要嫁了那拉洋车的,现在就是个拉三轮的老婆,天天还得洗那臭烘烘的汗袜子,熏也熏死你……”

“哎哟,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倒是记了一辈子。让孩子听见不笑话?行啦行啦,懒得跟你掰扯,睡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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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糅合

水清并不是个看重物质的人,更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她甚至生怕让洪衍武或是洪家人误以为如此。

所以婚前她才会要求洪衍武,做出那样“另类”的婚前约定。

甚至结婚之后,哪怕在花城知道了洪衍武拥有那样庞大的财富。

她也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自然而然将丈夫的产业看成自己的,变着法儿的想要把着,管着。

对她而言,其实只要知道洪衍武赚钱为了办正事,不会胡来就足够了。

至于婚后的日常开销,其实凭她和洪衍武两个人的工资收入,就已经足够应付正常的生活需求了。

别忘了,他们可是“北极熊”的双职工,那俩人加一起也有二百多块呢。

就他们这个小家,本身就算是社会上的高收入的阶层了。

因此从花城回来后,水清既没有打听过洪衍武外面的事,也从没去计算过丈夫又挣了多少钱,安安心心地过上了往常一样的日子。

可不尽人意的是,尽管她难得的保持了一份从容,但仍旧没得到应有的平静,反倒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得实话实说,有钱虽然是好事,可富贵也有富贵的难。

那跟小门小户里整日为五斤面,二两油发愁的日子截然相反,所烦恼的恰恰是别的事儿。

就比如说吧,像那四万五千二百块钱的礼金,来交给她管,就显得有点太多了。

敢情自打回家,陈力泉就把代为保管的那部分礼金交给了水清。

而为了不辜负这份重任,水清认认真真地计算出每一种存储方案获得的利息,在这方面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

可最后她却仍是为了到底该存五年还是八年的事儿,感到头疼,难以取舍。

因为别看7.92和9这两个数字仅差1.08,但钱一多,换算成年息,仍旧可放大到元这样庞大利息差距。

以她从小养成的节俭习惯,以当时社会的平均工资和消费水平,都让她没有办法随便放弃这么一大笔钱呀?

可问题是当真存八年,时间周期又太长,怎么都让人心里不踏实。

于是苦恼和忧虑便就此产生了。由于怎么都没办法自己下决定,她只能去问洪衍武。

没想到洪衍武竟毫不费力给出了最理智的建议。

他的看法是,八年期时间周期实在太长,这么长时间的死期存款,确实不可取。

至于算出来的所谓利息损失根本无需芥蒂,因为那不过是虚拟的想象罢了。

这有个前提条件,必须建立在为了银行不会再次调高利息的基础之上。

可从社会经济急速需要资金发展的角度来说,变数实际上是很大的。

更何况存款的目的,是为了生活有保障。

肯定不能为了存钱,忘了生活所需和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所以为了不时之需,留一部分随时能支取的活钱才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钱也应该分为中期和长期存储规划,利息收益反倒应该放到次级去考虑。

这番话完全是从被水清忽视了的实际角度出发的,道理充分,让她深以为然。

她便最终把五千二百块存了活期,其余的四万块钱,两万存三年,两万存了五年。

而直到此时,她的心情才感到放松下来。

当然,事后必然免不了心生感慨。

因为她才发现,钱多了竟然能让人这么累,更没想到连管管账都这么难。

她实在不知道洪衍武脑子里究竟要转多少东西,才能把手里难以计数的财富管理好。

说真的,她真有心想打退堂鼓,把钱交还洪衍武。

可每天看着洪衍武忙忙叨叨,就连回家都闲不住,她几次想要开口都难以启齿,实在是不好意思把这件事推在他的身上了。

这,也是一种负担。

无独有偶,洪衍武在花城给水清买的衣服、鞋子同样惹出了事端。

那是一身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素白色的高跟凉鞋。

水清穿上,全身上下既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没有化妆的痕迹。

那效果绝对的出尘脱俗,简直如同韩非子的那句名言。

“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最近正在看《神雕侠侣》的陈力泉,甚至因此跟洪衍武开了个玩笑。

说他简直是杨过的命,居然一不留神娶了个“现代小龙女”。

那么不用说,这么美的衣服不但一路上回头率百分之百,也肯定成了厂里的亮点,不乏有人来打听哪儿买的。

可穿这衣服必须先得肤色白,其次看也看得出价格必定不菲。

大伙儿再一听是花城带回来的,也只能失望而归了。

要说也巧了,有一天郭书记的夫人带着闺女来厂里找郭书记,正巧看见了水清。

郭书记的闺女正在上大学,一眼看见那身白色衣裙就走不动道儿了,郭夫人就也像旁人一样来打听。

听说是花城买的,她倒不怵头,说南方有朋友。

而且她自己还是市属包装进出口公司的干部,马上就要去花城出差。

便继续刨根问底儿。

那水清没辙,也就照实说了,是“花城友谊商店”二楼买的。

不过说是说了,这里却还有个特殊的情况。

别忘了,因为有言在先,在花城买东西,钱可都是洪衍武付的。

水清虽然记得地方,却不知道售价。

结果好,就因为这个,一个星期之后得罪人了。

原来郭夫人真为了女儿找到“友谊商店”去了,而且去之前,还特意找人帮忙兑换了二百外汇券。

没成想到了地方,衣服是有,一打听,售价居然高达三百八。鞋也有,二百二。

好嘛,合着加一起整整六百外汇券。

郭夫人当时就吓得直咋舌啊。觉着这身衣服也就总统的闺女配穿。

她再疼自己闺女,要用两口子俩月工资换这么一身衣服。她也干不出来。

无奈下,便只能丧着脸黯然离去了。

可事后郭夫人的女儿必定失望啊,难免埋怨母亲。

另外郭夫人也觉得自己在商场大咧咧问了却没买,一定让服务员轻看了,便却越想越生气了。

这样当即就挂了长途电话给郭书记,一通恶意揣测。

她觉着水清是故意不说价钱,想要让她好看似的。

还说怎么你们单位职工都能买得起这么贵的衣服了?她的钱都哪儿来的?

让底下人都比下去了,你这领导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一来,那还有好事儿吗?

尽管水清的经济来源没毛病,而且婚事在厂里一办,几乎人人都知道洪家不但有钱而且有势。

可郭书记毕竟也是厂里的一把手,官场上的老战士了。

他不直接跟你碰撞,想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给你找点不痛快还不容易吗?

不知不觉,他面对水清就变得格外严肃了。

往日的和蔼可亲没了,还经常找茬挑剔她的工作。

而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没多久厂里就又有流言蜚语了。

大家都在传水清嫁人是图洪衍武家里的财产,要不干嘛嫁个有前科,没前途的呢。

也就是她人缘好,工会魏大姐私下里批评了好几次传谣的人。

加上大食堂又护短。

洪衍武一声招呼,大伙儿用抖勺神功,严加惩治了几个厂里著名的“小喇叭”,这才成功保卫了她的名声。

可这让人心里多别扭啊。

得,从此水清就再不穿那身衣服了,索性给了水澜。

甚至连洪衍武的摩托车也不坐了。那摩托车也彻底划归陈力泉使用。

就为了仨字儿,怕招摇。

另外,最关键的是,孩子也变得不让人省心了。

在晓影身上,水清很快就发现了花城之行的副作用。

这孩子开始把吃喝玩乐上的花钱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

每个星期天,必要去公园。

去了叫必要买东西,而且喜欢什么就要什么,吃的喝的还有玩具,全由着性儿来。

最过分的,是她还会异想天开的提要求了。

她不但主动提出要去“莫斯科餐厅”吃俄式大菜。还要洪衍武领着她去香山抓兔子,到军营里去打靶。

这让水清觉着这孩子越来越有胡搅蛮缠的本事,越来越像大宅门里养出来的任性小姐。

对这一点,水清当然是最不能忍的。

她知道这毛病不能惯着,否则就会由“小苍蝇变大象”,于是就要严厉板正。

为此,她不让洪衍武过问,甚至不让洪衍武安慰孩子。

那母女俩还能不冲突?

这样,自己家里便也有点不安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两个人既然结婚了,那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儿了。

而是两口子每个人削去一半,再糅合成一个一的事儿。

所以尽管水清对这种猛然之间翻天覆地大掉个儿的生活处境很不适应,可好在洪衍武是能够理解她,并且是她能够依靠的。

无论家事,还是工作,她都能感到洪衍武尽力在诸多方面加以关照,甚至是迁就。

这便让她觉得很舒服。

比如她跟孩子急眼的时候,洪衍武尽管无法当时插手,可也会想办法宽她的心。

他非说这种争吵也是一种幸福,等孩子大了,她们母女俩都会怀念,会感动。

并且随后找人做了鱼缸,弄了一缸热带鱼让晓影照顾,成功地培养出了她的新兴趣,取代了她花钱的爱好。

比如在公园里静坐,看到一对老年夫妇走过。

洪衍武也会适时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摩挲着,并且会说他很羡慕这对老人,希望他们今后同样能如此白头偕老。

再比如说,夫妻房事的时候,洪衍武特别主动,每次都坚持带东西来安她的心。

尽管两家的父母都明的暗的跟水清表示过希望她能尽快要小孩,可洪衍武在这事儿上展现了难得的包容。

不但从未给过她一点压力,甚至还反倒替她开解心里的压力,出面跟父母解释。

这种种举动,便造就了一种绝佳的精神按摩,形成了一种感情的粘合剂。

让水清清楚地认识到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的丈夫不是一个空有财富的人。

同样懂得怎么把淡饭粗茶,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过得热乎且充实。

人人都说婚后的日子谈不上忘我和激情,追求的只是一种塌实。

可她却偏偏幸福的感受到,这难以并存的三者,在她的婚姻里,都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星期天

洪衍武和水清不同。

婚姻生活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疑惑或迷茫的,绝对是一种划时代的进步。

因为婚姻尽管让人多了份约束,多了份责任。

但也彻底消灭了鸿雁单飞的寂寥,让人多了许多人情乐趣。

特别是他和水清,具体情况还比较特殊。

他本人精神年龄成熟,可水清却又自认为比他年龄要大,尤其两个人又都饱尝过生活的磨难和艰辛。

这就促使他们两个人,格外珍惜这份难得的缘分。

彼此的包容和宽容,也都远超于一般的夫妻,特别愿意替对方着想。

说白了,别人觉得幸福,或许是因为爱情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但洪衍武和水清觉得幸福,却是因为他们的爱情得来实在不易。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更和谐,更能互相体谅的夫妻了。

所以像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情况,在他们的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要问洪衍武个人最真切的感受,那就是他自己和水清仿佛变成了一双筷子,谁都离不开谁了。

生活里的任何酸甜苦辣,他们也永远会手拉手,肩并肩地在一起品尝。

这就是他体会到的婚姻滋味。

作为一个人,他因此变得完整了。

他的生活,真的只有“圆满”二字才能形容。

怎么?是否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太夸张了?

不,绝对没有。

因为只需要随便抽出一天,来看看洪衍武婚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就能了解是否属实了。

就比如说6月15日这天吧。

这天是星期天,首都文艺界聚会,纪念俄国作家屠格涅夫逝世一百周年。

洪衍武却难得踏踏实实地睡到了早上七点半。

由于陈家三间房都是面朝东方,等到这时候醒来,天花板已被阳光照得分外明亮。

已经入暑,窗户是半开的。

外面的微风掀动窗帘,其后模糊的窗框随光流移动,如缓缓行进的列车。

屋里的家具,无不在光线柔和的房间里散发着新木的香味。

再加上屋顶传来麻雀“呼啦啦”翅膀扑腾的声音,这清晨醒来的情景,依旧让洪衍武倦怠得不想起床。

只可惜水清已经不在了,否则要能搂着老婆再睡个回笼觉,那才叫美呢。

当然,这种遗憾同样也是婚姻幸福的来源。

因为仅从家具上已经没有了尘土,和屋外传来的小米粥的香味儿,洪衍武就知道水清肯定已经忙和了不少时间。

为了这个,他不好再赖在床上。

躺着抽了一根烟提了神儿,便穿衣洗漱,叠被扫床。

早饭说说笑笑,吃得挺热闹。

洪衍武左边是老婆孩子,右边是兄弟陈力泉。

热粥咸菜,花卷鸡蛋,外加一碟子炸花生米,让四个人吃得既舒坦又顺口儿。

八点半,等吃完了,水清收拾了桌子,自去厨房洗碗。

洪衍武和陈力泉则一起帮着水晓影折腾鱼缸。

刷缸、换水,这是每周日的必备功课。

否则这一缸的“孔雀”“神仙”“红箭”“红绿灯”的热带洋种,便很难再保持热带风情。

另外难为人的是,这些热带鱼饮食上也挑剔,根本不吃咱们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

这就使得养它们的人每天得去小早市买鱼虫喂给它们。

要说还是洪衍武琢磨出的办法好。

那就是一次性多买点鱼虫,然后放在罐头瓶子里摆在窗台上。

这样不但省了事儿,太阳一照在这些瓶子和屋里的鱼缸上,也使得几间屋里关照增加,很有水晶世界的风情。

不过,还别看水晓影对“养热带鱼热衷得很,但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个的。

水庚生老两口却对此极不“感冒”。

老太太主要是嫌鱼虫膈应。

她说那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心慌。

红色线虫呢,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更是肉麻之极。

所以就为了这个,她连来都不来这边了,有事就打发水涟来叫。

水庚生却有点什么玩艺儿也没国货好的抬杠劲儿。

他说国产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

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

这些算什么?

河里捞出点半大鱼崽子就叫“黑玛利”,就叫“凤尾”,看半天也看不出个鼻子眼来……

水晓影听了不高兴,忍不住就插了句嘴,说“姥爷您不懂,这欣赏热带鱼都得趴那儿细看。”

可没想到水庚生在这个问题上跟孩子一样,连她的话也要抬杠。

一句“我和你姥姥都是老花眼”,就让她只剩眨眼的过儿了。

这当然也成了家里传的笑话。

总而言之吧,反正等两大一小折腾完了鱼也就过了九点钟了,这就到了水晓影最高兴的时候。

因为得去公园了啊。

天热,最好的活动项目当然是划船。

洪衍武就带着水请和孩子去了“陶然亭”。

泉子呢,既不爱当电灯泡,心里也惦记着里的情节。

难得休息,就索性懒在家里看《神雕侠侣》了。

这样等到中午十二点,洪衍武他们三口再回来,就一起到了洪家吃饭。

周末也是洪家一家老小难得聚会的日子。

洪家的兄弟姐妹们,三个妯娌齐聚一堂,一起话话家常和这一周的见闻,也是其乐融融。

不过中午迷瞪过一觉,到了下午大家伙儿可就闲不住了,人人都有正经事要干。

像水清要洗一礼拜的衣服,水晓影得应付亲爹的探望。

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全得去“张大勺”的家里报道了。

而且说起这事儿来,还得额外提一句。

洪衍武这次从花城回来后,他可是带回来两件难能可贵的宝贝。

一是他花了一万多块,从“花城友谊商店”带回来一台JVC的VHS摄影机。

虽然只有250线的清晰度,但自此已经能够留下影像资料了。

这样通过拍摄,从此不但方便了他和泉子自己学艺,能通过电视反复揣摩烹饪技巧。

也等于理论上可以把“张大勺”的手艺更完善地保存下来,永远地留给后人了。

其二呢,是洪衍在花城的时候,带着水清和晓影逛到了文明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排大长队的路边摊。

后来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广府菜里的“寿星”,有百年历史的花城老字号“州生记太爷鸡”。

跟着他闷当场买了一只一品尝,果然名不虚传,觉得唇齿留香,不同凡响啊。

这样灵机一动,洪衍武想到了自己家的老号早晚要开张,招牌菜自然多多益善啊。

就决定想要买下这个方子了。

结果没想到试着一谈,这事儿还真成了。

因为一是当时的人被贫穷和眼界限制了想象力。

对秘方的重要性认知有限。脑子里又远没有异地连锁的概念,

“州生记”的老板觉得洪衍武是北方人,肯定不会跟自家产生竞争关系。

二是当时这家“周生记”正在被花城媒体频繁报道,正打算扩充营业范围,急需用钱。

而因为真心想要,洪衍武出手也相当豪爽,他仅仅试探着划了下价儿就答应了。

于是最终,正宗“太爷鸡”的秘方,便被洪衍武以两万块的代价取得。

跟着也没完,自然,仅靠看过“周生记”老板亲手做鸡和一张写在纸上的秘方。

洪衍武所能复原的味道并不理想。

那好,如何做出原版“太爷鸡”的味来,还得着落在“张大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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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婚

有人忙结婚,有人忙单身。

就在洪衍武享受婚姻幸福的同时,谁都不会想到,杨卫帆却刚刚等来了离婚手续的完成。

实话实说,就连杨卫帆自己也没能想到,他和周曼娜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确实,在周曼娜固执地走出国门这件事上,他发现自己对妻子并不真正的了解。

但刚开始,他把自己和周曼娜之间的婚姻,还没有想得这么绝望。

他一直以为周曼娜只是太贪玩,太任性,太不成熟而已。

是因为身为独生子女,才被周家二老给惯坏了。

想想看,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去承担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呢?

所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悲哀与痛苦,尽力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主动为周曼娜的一切行为开脱着。

他以为只要周曼娜看到了真正外国的样子,她就会满足了。

慢慢的,通过全方位的认知和观察,也会从而有个理智的判断。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多半会认识到自己因为理想化犯得的错误,多半会因此后悔。

但无论她是否主动向他开口认错,只要她想回来,他都愿意随时原谅她。

从此把一切不愉快彻底遗忘,好好过日子,恢复他们往日宁静与平和。

甚至重新再要个孩子,好让两个家庭的父母不再为他们操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尽管他一直认为他们的感情面临困境是暂时的,等有朝一日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的。

但事情的发展却偏偏与他的期盼恰恰相反。

首先自从周曼娜出国之后,他能得到有关她的消息就越来越少。

她说没有时间给他回信,理由是工作学习很忙。

这样很快,她的信就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一张纸了。

甚至有时连一页纸也写不满了,而且信里的内容,充斥着对国外生活的理想化认知反倒越来越严重。

所以尽管他自己一直坚持着给周曼娜写信,信里面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生活上的关心。

可这种旷日持久的坚持,换回来的是对方渐渐的冷漠。

最终她唯一的回馈,变成了每个星期仅像例行公事一样的一通越洋电话。

甚至由于时间是随机的,又存在着时差,有时候他很可能没接到。

那么这个电话,也就只能等到下个星期她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再打来了。

其次,哪怕这种为数不多的沟通机会,也照样能让他们理念不同造成的紧张关系日益严重。

因为自作主张跑到国外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周曼娜竟然也要干涉起杨卫帆的未来了。

她不满意杨卫帆在军队艺术院校深造,提出要让杨卫帆也办出来,到巴黎来进修声乐。

这样杨卫帆就能走向国际乐坛,取得更辉煌的成就。

同时,他们俩也能一起再浪漫之都卿卿我我了。

可偏偏在这个的问题上,杨卫帆是有自己坚持和清醒认识的。

他知道自己的现有成就是怎么来的,自然断然拒绝。

理由也很充分,他说自己的音乐唯有在共和国的土壤上才能生长。

他跑到国外去学声乐,不但是盲目的也是无效的。

而且他也压根没想过进军国际乐坛,他只需要国内的听众承认和喜欢就足够了。

犯不着跟洋鬼子的屁股后头转悠,也用不着他们来承认什么。

所以反倒追问起周曼娜玩儿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结果这一下俩人就针尖对麦芒的杠上了。

大约是受法兰西自由空气的熏陶,身在国外的周曼娜不但脾气见长,学问更见长。

在两个人争吵过无数次后,她竟然懂得运用法律手段来胁迫自己的丈夫了。

她表示杨卫帆如果不出国就是不爱她,那他们今后就会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不会再有共同语言。

要是那样倒不如离婚的好。

还说反正她是不打算在回来了,到底愿不愿意再跟她维持夫妻关系,任杨卫帆选择。

而后面的事儿更让杨卫帆万万没有想到。

因为在他刻意中断联系,想要两个人都冷静冷静的时候。

周曼娜居然不是说说而已,还真的打发一个国内的律师登门找他来办离婚手续。

这可是让人实在不能忍了。

杨卫帆赶走了律师,于怒气冲天中,终于在电话里痛骂了周曼娜。

由于情绪失控,也不免旧事重提,对她自作主张做人流的事儿兴师问罪。

可他没想到的是,面对他的指责,周曼娜不但毫无悔意,反倒理直气壮把他伤得更重了。

她宣称女人不应该是生育机器,法国女人就有许多终身不要孩子的。

所以她不但不后悔,就是今后她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在杨卫帆不可置信中,周曼娜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发出来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灵活运用在国外吸收的一切见识,给了杨卫帆的情感致命一击。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可我不在乎。你也别那道德那一套把自己标榜得太高了。因为我们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

“我过去一直没发现,你的思想原来那么落伍和迂腐啊?你还真信什么革命传统,爱国主义那一套啊?可笑、幼稚。”

“我告诉你吧。人,首先是为自己才活着的,要温饱、要工作、要休息、要娱乐、要社交和名誉,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别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别人的。只要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就行了。”

“但是,如果要为别人而过分妨碍和牺牲自己,那可就超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还是彼此都别苛求对方,别要求太高了吧。”

“不怕对你说,出来了我才知道,其实夫妻关系什么都不是,只有尽力实现个人价值才是第一位的。再好的感情,如果一对夫妻各自被社会承认的程度相差太远,那也是没有办法走完一生的。再亲密的关系,谁也未见得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白头偕老?那是国人不现实的虚幻追求。难道非得用封建思想把两个人拴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绊脚石,就道德了?就更别说,想用孩子来束缚我们女人了……”

这段坦诚的剖白,听得杨卫帆周身寒彻,如坠冰窖。

他并不是害怕周曼娜是否真的要将他抛弃,但他仍然控制不住一种心理上的恐惧。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到底是出国把一个对他曾无比关心的人,变得如此冷酷的?

还是周曼娜本来就是像电影《冷酷的心》里,阿依媚那样永不满足的自私女人?

但无论如何,细究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对自己这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妻子,已经再没有任何奢望了……

那天,当现实被彻底粉碎之后,杨卫帆含着泪水,打着寒颤通知了周曼娜的代理律师。

随后他果断地欠下离婚协议书,把一切都结束了。

从理想到现实,从火热到冰冷,才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想当初在送周曼娜到机场的时候,杨卫帆曾想像过多种和妻子重逢时的情景。

可这样的情景竟然没有实现,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或许这就是生活,永远和人想象的、计划的不一样。

五一的时候,离婚手续还在走程序,远隔重洋,需要很长的时间周期。

那既然如此,杨卫帆为了不失礼数,仍旧准备了礼品,去周家看望了名义上的岳父岳母。

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人,他怕影响老两口过节的心情。

本打算先守口如瓶,等到节后再找机会说的。

可没想到吃过饭告辞时,周部长却亲自送他到了门口。

不但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说了“谢谢,你一直是个好女婿”。

还带着愧疚说“我们没教育好自己女儿,对不起你们杨家”。

原来老人,已经知晓了一切。

那剩下的事儿也就是,杨卫帆怎么告知自己父母的问题了。

而这件事也比他想象中容易。

因为第二天当他回家吃晚饭时,他就发现母亲满脸泪痕地躺在屋里不愿出来了。

而家里的保姆悄悄告诉他,周部长夫妇下午刚来过。

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然,尽管穆迪想不开。可杨耀华是刀山火海过来的,他态度倒是很平淡。

还特意人拿来一瓶茅台要跟儿子喝几杯。

当时父子俩都没说什么,倒上就喝,俩人一口气对饮了三杯。

直到这时,杨耀华才让人收回杯子,对他说,“小六儿,不知不觉,你小子就长大了。说起来,我这个父亲对你成长是失职的,没尽过多少责任。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两句话,希望能对你的未来有所帮助。”

“一,即使是搞文艺,那也是军人,你的所做作为,就要像个男子汉,不能丢军人的脸。特别你又成了公众人物,那只有始终保持这点,别人才会尊重你。”

“二,你的路还很长,虽然遇到坎坷了,可这不算什么,你还得眼望前方。因为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在于他拥有的多,而是在于他计较的少。”

这番话立刻让杨卫帆的眼睛潮湿了。

但他的感情可不是来自于别处,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侧也有了老人斑。

最后的感触来自于洪衍武的婚礼。

那天回家之后,触景伤情的回忆,似乎把周曼娜整个人又带到了杨卫帆的身边。

似乎她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的气味,以及她实实在在的身体都回来了。

那天晚上,杨卫帆就一个人抽着烟、喝着酒,看着墙上的结婚照片,坐到了深夜。

半瓶烧酒下肚,他居然没有一点醉意。

思前想后下,他反倒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从本质上,彼此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们的结合是源自一场意外。

偏偏他这人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

现实里的杨卫帆,当真的冷静下来,自己开始一点点地梳理这段感情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似乎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这人只是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在离婚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还是父亲说的对。不能太计较了。

人之所以活的累,正是因为放不下架子,拿不开面子,解不开情结。

他不但自己应该向前看,而且还应该去开解母亲一番才是。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1983年6月18日,杨卫帆正式拿到了离婚证,恢复了单身汉的生活。

于是因此,洪衍武时不常的又要被揪出去喝酒了。

那他守着老婆孩子的机会,自然又得适当牺牲一些了。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婚

有人忙结婚,有人忙单身。

就在洪衍武享受婚姻幸福的同时,谁都不会想到,杨卫帆却刚刚等来了离婚手续的完成。

实话实说,就连杨卫帆自己也没能想到,他和周曼娜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确实,在周曼娜固执地走出国门这件事上,他发现自己对妻子并不真正的了解。

但刚开始,他把自己和周曼娜之间的婚姻,还没有想得这么绝望。

他一直以为周曼娜只是太贪玩,太任性,太不成熟而已。

是因为身为独生子女,才被周家二老给惯坏了。

想想看,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去承担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呢?

所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悲哀与痛苦,尽力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主动为周曼娜的一切行为开脱着。

他以为只要周曼娜看到了真正外国的样子,她就会满足了。

慢慢的,通过全方位的认知和观察,也会从而有个理智的判断。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多半会认识到自己因为理想化犯得的错误,多半会因此后悔。

但无论她是否主动向他开口认错,只要她想回来,他都愿意随时原谅她。

从此把一切不愉快彻底遗忘,好好过日子,恢复他们往日宁静与平和。

甚至重新再要个孩子,好让两个家庭的父母不再为他们操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尽管他一直认为他们的感情面临困境是暂时的,等有朝一日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的。

但事情的发展却偏偏与他的期盼恰恰相反。

首先自从周曼娜出国之后,他能得到有关她的消息就越来越少。

她说没有时间给他回信,理由是工作学习很忙。

这样很快,她的信就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一张纸了。

甚至有时连一页纸也写不满了,而且信里的内容,充斥着对国外生活的理想化认知反倒越来越严重。

所以尽管他自己一直坚持着给周曼娜写信,信里面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生活上的关心。

可这种旷日持久的坚持,换回来的是对方渐渐的冷漠。

最终她唯一的回馈,变成了每个星期仅像例行公事一样的一通越洋电话。

甚至由于时间是随机的,又存在着时差,有时候他很可能没接到。

那么这个电话,也就只能等到下个星期她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再打来了。

其次,哪怕这种为数不多的沟通机会,也照样能让他们理念不同造成的紧张关系日益严重。

因为自作主张跑到国外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周曼娜竟然也要干涉起杨卫帆的未来了。

她不满意杨卫帆在军队艺术院校深造,提出要让杨卫帆也办出来,到巴黎来进修声乐。

这样杨卫帆就能走向国际乐坛,取得更辉煌的成就。

同时,他们俩也能一起再浪漫之都卿卿我我了。

可偏偏在这个的问题上,杨卫帆是有自己坚持和清醒认识的。

他知道自己的现有成就是怎么来的,自然断然拒绝。

理由也很充分,他说自己的音乐唯有在共和国的土壤上才能生长。

他跑到国外去学声乐,不但是盲目的也是无效的。

而且他也压根没想过进军国际乐坛,他只需要国内的听众承认和喜欢就足够了。

犯不着跟洋鬼子的屁股后头转悠,也用不着他们来承认什么。

所以反倒追问起周曼娜玩儿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结果这一下俩人就针尖对麦芒的杠上了。

大约是受法兰西自由空气的熏陶,身在国外的周曼娜不但脾气见长,学问更见长。

在两个人争吵过无数次后,她竟然懂得运用法律手段来胁迫自己的丈夫了。

她表示杨卫帆如果不出国就是不爱她,那他们今后就会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不会再有共同语言。

要是那样倒不如离婚的好。

还说反正她是不打算在回来了,到底愿不愿意再跟她维持夫妻关系,任杨卫帆选择。

而后面的事儿更让杨卫帆万万没有想到。

因为在他刻意中断联系,想要两个人都冷静冷静的时候。

周曼娜居然不是说说而已,还真的打发一个国内的律师登门找他来办离婚手续。

这可是让人实在不能忍了。

杨卫帆赶走了律师,于怒气冲天中,终于在电话里痛骂了周曼娜。

由于情绪失控,也不免旧事重提,对她自作主张做人流的事儿兴师问罪。

可他没想到的是,面对他的指责,周曼娜不但毫无悔意,反倒理直气壮把他伤得更重了。

她宣称女人不应该是生育机器,法国女人就有许多终身不要孩子的。

所以她不但不后悔,就是今后她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在杨卫帆不可置信中,周曼娜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发出来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灵活运用在国外吸收的一切见识,给了杨卫帆的情感致命一击。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可我不在乎。你也别那道德那一套把自己标榜得太高了。因为我们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

“我过去一直没发现,你的思想原来那么落伍和迂腐啊?你还真信什么革命传统,爱国主义那一套啊?可笑、幼稚。”

“我告诉你吧。人,首先是为自己才活着的,要温饱、要工作、要休息、要娱乐、要社交和名誉,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别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别人的。只要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就行了。”

“但是,如果要为别人而过分妨碍和牺牲自己,那可就超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还是彼此都别苛求对方,别要求太高了吧。”

“不怕对你说,出来了我才知道,其实夫妻关系什么都不是,只有尽力实现个人价值才是第一位的。再好的感情,如果一对夫妻各自被社会承认的程度相差太远,那也是没有办法走完一生的。再亲密的关系,谁也未见得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白头偕老?那是国人不现实的虚幻追求。难道非得用封建思想把两个人拴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绊脚石,就道德了?就更别说,想用孩子来束缚我们女人了……”

这段坦诚的剖白,听得杨卫帆周身寒彻,如坠冰窖。

他并不是害怕周曼娜是否真的要将他抛弃,但他仍然控制不住一种心理上的恐惧。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到底是出国把一个对他曾无比关心的人,变得如此冷酷的?

还是周曼娜本来就是像电影《冷酷的心》里,阿依媚那样永不满足的自私女人?

但无论如何,细究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对自己这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妻子,已经再没有任何奢望了……

那天,当现实被彻底粉碎之后,杨卫帆含着泪水,打着寒颤通知了周曼娜的代理律师。

随后他果断地欠下离婚协议书,把一切都结束了。

从理想到现实,从火热到冰冷,才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想当初在送周曼娜到机场的时候,杨卫帆曾想像过多种和妻子重逢时的情景。

可这样的情景竟然没有实现,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或许这就是生活,永远和人想象的、计划的不一样。

五一的时候,离婚手续还在走程序,远隔重洋,需要很长的时间周期。

那既然如此,杨卫帆为了不失礼数,仍旧准备了礼品,去周家看望了名义上的岳父岳母。

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人,他怕影响老两口过节的心情。

本打算先守口如瓶,等到节后再找机会说的。

可没想到吃过饭告辞时,周部长却亲自送他到了门口。

不但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说了“谢谢,你一直是个好女婿”。

还带着愧疚说“我们没教育好自己女儿,对不起你们杨家”。

原来老人,已经知晓了一切。

那剩下的事儿也就是,杨卫帆怎么告知自己父母的问题了。

而这件事也比他想象中容易。

因为第二天当他回家吃晚饭时,他就发现母亲满脸泪痕地躺在屋里不愿出来了。

而家里的保姆悄悄告诉他,周部长夫妇下午刚来过。

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然,尽管穆迪想不开。可杨耀华是刀山火海过来的,他态度倒是很平淡。

还特意人拿来一瓶茅台要跟儿子喝几杯。

当时父子俩都没说什么,倒上就喝,俩人一口气对饮了三杯。

直到这时,杨耀华才让人收回杯子,对他说,“小六儿,不知不觉,你小子就长大了。说起来,我这个父亲对你成长是失职的,没尽过多少责任。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两句话,希望能对你的未来有所帮助。”

“一,即使是搞文艺,那也是军人,你的所做作为,就要像个男子汉,不能丢军人的脸。特别你又成了公众人物,那只有始终保持这点,别人才会尊重你。”

“二,你的路还很长,虽然遇到坎坷了,可这不算什么,你还得眼望前方。因为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在于他拥有的多,而是在于他计较的少。”

这番话立刻让杨卫帆的眼睛潮湿了。

但他的感情可不是来自于别处,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侧也有了老人斑。

最后的感触来自于洪衍武的婚礼。

那天回家之后,触景伤情的回忆,似乎把周曼娜整个人又带到了杨卫帆的身边。

似乎她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的气味,以及她实实在在的身体都回来了。

那天晚上,杨卫帆就一个人抽着烟、喝着酒,看着墙上的结婚照片,坐到了深夜。

半瓶烧酒下肚,他居然没有一点醉意。

思前想后下,他反倒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从本质上,彼此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们的结合是源自一场意外。

偏偏他这人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

现实里的杨卫帆,当真的冷静下来,自己开始一点点地梳理这段感情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痛。

因为他和周曼娜似乎都没有付出什么真感情。

他这人只是把婚姻看得太重了,而周曼娜又把婚姻看得太轻了。

说起来她似乎还挺仗义,直来直去地没有拖着他,没有在离婚前闹出什么丑闻来。

所以这个梦就像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

是的,还是父亲说的对。不能太计较了。

人之所以活的累,正是因为放不下架子,拿不开面子,解不开情结。

他不但自己应该向前看,而且还应该去开解母亲一番才是。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1983年6月18日,杨卫帆正式拿到了离婚证,恢复了单身汉的生活。

于是因此,洪衍武时不常的又要被揪出去喝酒了。

那他守着老婆孩子的机会,自然又得适当牺牲一些了。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福祸

杨卫帆能自己从摔倒的泥地里爬起,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且能做到彻底置于脑后,不埋怨,无怨恨。

这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大度,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理智与自控。

具有这样的胸襟,他已经算是一个心智成熟、很杰出的男人了。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像他这样强大的内心的。

有的人,即使事不关己,也未能高高挂起。

反倒打心里替别人的事儿发愁、郁闷、憋屈。

像“刺儿梅”就是。

作为在国内唯一知道“糖心儿”没有死的知情人,从得到洪衍武婚礼邀请的那天起,“刺儿梅”的心里就开始闹腾。

可惜自从“糖心儿”走后,她们就再没有再联系过。

“糖心儿”的具体下落,就连她也是不知道的。

那她又能如何呢?

既不能说出真相,又不好阻止洪衍武的婚事,就连通知“糖心儿”一声都做不到。

也就只能惶恐带不安地把一起生憋在肚子里。

一步步的看着这件事朝着对“糖心儿”最不利的方向变化。

最让人难受的是,“刺儿梅”还心知肚明,这件事一点怨不得洪衍武,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

人家还能把“糖心儿”当做亡妻一样的下葬,年年去祭拜,已经仁至义尽了。

谁也不能对他再做过多的要求。

偏偏“糖心儿”做出这种选择也是彻头彻尾的无奈。

因为设身处地想想,一个女人,遇到了“糖心儿”这种处境,无论谁恐怕都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恐怕谁都难克服心里障碍,承受莫大的精神压力,去接受这份情谊。

除了一死了之,或许也只有远避异乡,落个清静的好。

这就叫天意弄人,也是自己的果子自己吃。

所以尽管她心里再难受,再觉得不是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真实生活里,发生类似于电视剧里霍元甲和赵倩男那样有缘无分的遗憾

并且还得强作欢颜,去为洪衍武另娶他人祝愿,喝了这杯不是滋味的喜酒。

甚至这件事过去之后,她这份伤感也持续了许久。

有的时候一想起来就眼睛犯潮,不知不觉都有点愤世嫉俗的劲儿了。

觉得人这一辈子根本由不得自己,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啊?纯属瞎奔。

这么一来,就连做买卖都觉得有点没劲了。

可让人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月过去,等她心里这劲儿刚好一点吧。

1983年7月3日,在电影演员刘晓芩成为明星出自传的第一人。

在“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难乎其难”这样的名句,通过她的第一本自传《我的路》,迅速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知的这天。

生活里,逼着人简直要去撞墙的“天大笑话”出现了。

当时,正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拿黄瓜片敷面的“刺儿梅”,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叫她去接公用电话。

她以为是还是买卖上的事,就没当回事地穿着睡衣,顶着一脸的黄瓜片去了隔壁院儿接电话。

结果一声“喂”,她那一脸的黄瓜就撒了一地,当时就大惊失色地叫唤起来。

“怎么?是你!真是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能让她这么激动的还能是谁啊?

电话里的自然是“糖心儿”的声音。

那头立刻开始了爽郎的笑声。

“怎么?姐们儿,吓一跳吧……”

“告诉你,我在日本呢,对,在东京给你打的电话……”

“我现在过得挺不错的。财产说了吓你一跳,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着医院了,日本的医疗技术特别发达,有个整形医院说可以完全恢复我的脸,不过医疗费也是天价……”

可还没等她说完呢,电话那头的“刺儿梅”已经彻底脸色苍白,手抖个不停。

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你这个活祖宗啊。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啊……”

然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电话那头的“糖心儿”立刻着急起来。

“哎,你哭什么啊?你怎么啦?你别难过好不好……别哭别哭,有好事找你,真的,咱们一块发财……你听我说啊……”

嗨,可她越说,“刺儿梅”还哭得越凶了。

任何的劝慰都完全不起作用,“刺儿梅”的哀伤丝也毫不加掩饰,哭得淋漓尽致。

连传电话的邻居大妈,在旁边都劝不住,大洋彼岸的“糖心儿”又有什么办法?

而且她偏偏不知道,她心疼的“刺儿梅”,可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伤心。

人家是因为可怜她,才会这么哭呢。

哎,命运可真是个爱折磨认的讨厌鬼。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大约人们面对它的戏弄,往往也只剩下哭了。

不服气怎么办?

那得靠自己去挣蹦!更得靠自己做出明智的选择才行!

拿“大得合”来说吧,如今他的生活里也遇见了坎儿,可他做的就不错。

敢情自从春节之后,“大得合”就把衣食无着田香华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开始为怎么安置她想办法。

说实话,开始他是真没什么想法。

就是打算给这姑娘找份正经工作,给人指点一条活路,算是积德了。

而实际上呢,都是孤独渴望温暖的人,“大得合”又对田香华有过救命之恩。

这么一朝夕相处,俩人的情感很容易就撞出了火花儿,走到了一块儿去了。

但可惜啊,这个年头偏偏是个讲究户口,思想又很保守的时代。

“大得合”不但没能帮着田香华解决工作问题,就连俩人想打个结婚证都难。

而且“大得合”自己既没有正经职业,又因为前科属于派出所和街道的严控对象。

他们住在一起的事儿,也渐渐引起街道的警惕了。

动不动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们就过来溜达两圈儿。

有人还假模三道故意趁“大得合”不在家的时候,来套田香华的话。

显然,已经怀疑她这个报到街道的亲戚身份有问题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更严重的是,田香华又出现了呕吐的现象。

去医院再一查,好嘛,怀孕了。

于是所有的难就汇集到了一起,逼得“大得合”必须想个办法来解决才好。

否则就会出事。

要说,“大得合”也真是老爷们,毫不犹豫就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

他要带田香华回她的老家打结婚证,生孩子去。

至于京城这边的电影院买卖,不要了。

反正洪衍武警告过他,说今年外头形势不好过,劝他避开。

那他索性就听了劝,干脆就传给底下人。

而田香华这么一听却着急了,因为他觉得“大得合”的牺牲太大了。

何况她们家早就从村儿里搬走了,家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房子、地都让给亲戚了。

以她这个情况,恐怕回去受不到照顾,反倒受人为难。

没想到“大得合”却说,“没什么可惜的,我天天外面干这个,你不是还老担心我出事吗?这样挺好,以后我也当爹的人了。正好洗手上岸,彻底干正经营生了。”

“生活的事儿你甭发愁,就凭我五大三粗的,还能养活不了你?我都想好了,现在外面看那帮小子折腾服装挺来钱,干脆以后我也蹬三轮干这个去。本钱咱有啊,这几年我也留了几个钱,总比别人总强多了。我不会坐吃山空的。”

“至于回你们老家你更别愁,俗话讲富在深山有远亲。就你们村儿那个穷地方,咱们又不会搬回去定居。腰里揣着钱,该带的礼带上。回去看亲戚有东西,住谁家单给钱,村里管事的都请到位。谁还能难为咱不成?”

这么一说,田香华也就没顾虑了。

事不宜迟,当天她就在家收拾好了东西。

而“大得合”呢,出门把底下人都招在一起。

一顿酒,宣布金盆洗手,把影院当众分割给了以“尤三”为首的几个兄弟。

然后带着这几个小子临时凑的一千多块最后的“孝敬”,回了住处。

这样等第二天一早儿,他就带着田香华去火车站打票,踏上回安徽的路。

自然,也就彻底避开了即将到来的严酷风暴了。

这不能不说,人的福祸确实是由人心所决定的。

福祸之门的钥匙其实就掌握在自己手上。

心量是关键,心宽则天下安,心安则万事顺。

做出正确的取舍和选择,才能踏入福之门。

否则,就只会造成不应该发生的遗憾或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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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报

改革开放后,房屋交易出现是重新出现了。

可这里有一条,这种交易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里面全是猫腻。

因为别忘了,当时的法律并不允许私人进行房屋买卖啊。

自解放之后,国家就一直在实行房屋公有化政策。

当时的房子大部分是公家的,特别是像单元房这种条件最好的房源。

那就必须得曲线救国才行。

说白了,其实就是钻政策的空子,打着换房的幌子,在私下里交易房屋居住权,或者也叫使用权。

由于当年的机关、团体、工厂、企业等单位的办公地点与职工宿舍距离过远,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

所以从1953 年开始,为解决职工离工作地点过远、上下班不方便的困难,京城房地产管理局就开始实行市民房屋交换。

政策是以“地点适当,基本等量”为原则。

且明确指出“不论机关团体、企业、学校和个人,在换房双方及业主同意原则下,均可互换房屋。”

换房具体的程序按照官方说法是,先由欲换户提出申请,并持住房凭证或产权人(单位)的证明,到房屋所在地区或欲换入地区的换房站或调配部门登记。

在换房双方同意互换住房时,需同时持住房凭证、户口簿及有关证明到登记部门签订换房协议书。

然后再经房屋所在地管片管理员签字盖章后,办理变更租赁契约和户口迁出、迁入手续。

可实际操作上呢,比这么一大套简单得多。

想要交换房屋的双方,只需各自带上证明材料。

然后一起到房管所现场办理一下房屋过户手续,就行了。

说实话,这个换房政策确实是出自利民考虑的好政策。

因为真有实际困难的人,通过换房不但节约了上下班的时间,还免除了他们路上奔波的疲劳,且降低了交通费用上的支出。

对社会也同样缓解了公共交通的压力,减少了交通事故的隐患。

但必须得说,便民的同时,这个政策却给不合规定的房屋买卖开了一个大口子。

首先,以当时那个连程控电话都没有,一切就靠介绍信的社会环境而言。

房管部门想要查证一下这种事儿的真假,成本太高了,也太难了。

那么买卖房屋使用权的私下交易,就缺乏有效的分辨手段。

买主儿真要想弄份证明材料,只需自己来个萝卜章的障眼法就行。

至于收了钱的房主,当然也是不会真去较真,还要什么换来的房子的。

而其次呢,当时的法律也不健全。

完全缺乏相关的管理政策,根本没法对涉案当事人作出处罚。

即使查出来是假,抓住现行了,也不能怎么样。

这压根儿就属于“无风险犯罪”。

实话实说,被识破发现的不足万一,顶多就是批判教育的过。

其余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且造成事实之后,永远也不会有人追究。

因为真正的相关政策出台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儿。

等到了那会儿,之前出的这种事儿已经太多了。

那不合法也变成合法了,这就叫尊重既定事实。

想想看,现在由深知其中门道的洪衍武亲自来这件的事儿,那不就手到擒来,跟玩儿似的嘛。

别的不说,就说找房源,这事儿就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别看各区都有房屋交换服务站,那是专门进行换房信息交流的地方。

可一般人去了,往往只能看见表面的浮水,看不见水下的瓤儿。

因为如果真心着急换房的主儿,到了服务站,肯定就心无旁骛,直接进去按要求索房源了。

那里面登记的,根本不会有想出卖的房源。

要找这样的房子,还必须得通过特殊渠道才行。

什么特殊渠道?

服务站门口招贴栏上的个人留言呗。

洪衍武独爱那种只写自己房屋条件,不提什么交换房屋条件,只留了联系电话和“有意面谈”的留言。

于是乎,还没两天呢,他就给边建功在附近弄下来两套房源来。

要说这两套房子的条件其实差不多。

都是六七十平米的二类房,还都是坐北朝南的三居室。

不过楼层有点区别,一个五楼,一个三楼。

还有就是地点远近不同。

五楼的在樱桃园路口,离福儒里公交车一站地的距离,是五四一厂的职工楼。

三楼的远点儿,都到了“玄武艺园”那边了,是区政府的职工楼。

所以到底想要哪套房,还得边建功和他女朋友一起合计。

另外,既然是纯帮朋友忙,价钱就得靠边建功自己和人家商量了。

不得不说,边建功的女朋友,在外交公寓上班的杜兰挺有主心骨儿,看问题还挺准。

她觉着边建功是开汽车的,距离无关紧要。

重要的倒是区政府的楼层矮,周边环境不错,有公园、有医院、还有好学校。

而且周围住的邻居大多是区政府的公务员,素质比较高。

真把户口办过去,对将来孩子的入学和成长都有利。

那么好,尽管当时这种交易全凭漫天喊价,就地还钱。

区政府大院的那套房,房主要价一万二,就再也不肯让了,比五四一厂的房高了足有两千。

但杜兰还是果断选了这套房,痛痛快快让边建功交了两千定金。

这样剩下的事儿就差洪衍武给他们找证明材料,然后替他们办过户了。

至于另一套房,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洪衍武也没白糟践。

想起“小百子”一家还挤在天桥剧场后面的大杂院里,他自己花一万块给买下来了。

同时弄了份儿“小百子”名字的材料,就打算把这房送给小兄弟了。

人家那滨城海参钱一直放他这儿也没要过,他不能真当成自己的吧?

要说还真是好心有好报,就洪衍武把两套房办好过户手续这天。

不但边建功这小两口千恩万谢,请他和水清带着孩子去建国搓了一顿。

洪衍武还在房管所遇着一件好事,敢情居然有一桩私房买卖堂而皇之的办过户让他碰见了。

跟着再一细打听,他差点没乐疯了。

敢情今年3 月21 日,市房地产管理局发出通知,已经决定恢复办理私房买卖业务了。

说凡在城镇范围内的私有房屋买卖,经房屋所在地房管局审查,符合规定的,准予办理立契过户手续。

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

就现在这行市,这价钱,他要想当“洪半城”那都不是太大的难事啊。

这可不同于买卖房屋使用权,这是完全合法的正式所有权交易呀。

什刹海的四合院,闹市的铺面房,想想就得劲儿啊。

还甭说,正愁赚的钱怎么花出去呢?这不又有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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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报

改革开放后,房屋交易出现是重新出现了。

可这里有一条,这种交易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里面全是猫腻。

因为别忘了,当时的法律并不允许私人进行房屋买卖啊。

自解放之后,国家就一直在实行房屋公有化政策。

当时的房子大部分是公家的,特别是像单元房这种条件最好的房源。

那就必须得曲线救国才行。

说白了,其实就是钻政策的空子,打着换房的幌子,在私下里交易房屋居住权,或者也叫使用权。

由于当年的机关、团体、工厂、企业等单位的办公地点与职工宿舍距离过远,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

所以从1953 年开始,为解决职工离工作地点过远、上下班不方便的困难,京城房地产管理局就开始实行市民房屋交换。

政策是以“地点适当,基本等量”为原则。

且明确指出“不论机关团体、企业、学校和个人,在换房双方及业主同意原则下,均可互换房屋。”

换房具体的程序按照官方说法是,先由欲换户提出申请,并持住房凭证或产权人(单位)的证明,到房屋所在地区或欲换入地区的换房站或调配部门登记。

在换房双方同意互换住房时,需同时持住房凭证、户口簿及有关证明到登记部门签订换房协议书。

然后再经房屋所在地管片管理员签字盖章后,办理变更租赁契约和户口迁出、迁入手续。

可实际操作上呢,比这么一大套简单得多。

想要交换房屋的双方,只需各自带上证明材料。

然后一起到房管所现场办理一下房屋过户手续,就行了。

说实话,这个换房政策确实是出自利民考虑的好政策。

因为真有实际困难的人,通过换房不但节约了上下班的时间,还免除了他们路上奔波的疲劳,且降低了交通费用上的支出。

对社会也同样缓解了公共交通的压力,减少了交通事故的隐患。

但必须得说,便民的同时,这个政策却给不合规定的房屋买卖开了一个大口子。

首先,以当时那个连程控电话都没有,一切就靠介绍信的社会环境而言。

房管部门想要查证一下这种事儿的真假,成本太高了,也太难了。

那么买卖房屋使用权的私下交易,就缺乏有效的分辨手段。

买主儿真要想弄份证明材料,只需自己来个萝卜章的障眼法就行。

至于收了钱的房主,当然也是不会真去较真,还要什么换来的房子的。

而其次呢,当时的法律也不健全。

完全缺乏相关的管理政策,根本没法对涉案当事人作出处罚。

即使查出来是假,抓住现行了,也不能怎么样。

这压根儿就属于“无风险犯罪”。

实话实说,被识破发现的不足万一,顶多就是批判教育的过。

其余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且造成事实之后,永远也不会有人追究。

因为真正的相关政策出台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儿。

等到了那会儿,之前出的这种事儿已经太多了。

那不合法也变成合法了,这就叫尊重既定事实。

想想看,现在由深知其中门道的洪衍武亲自来这件的事儿,那不就手到擒来,跟玩儿似的嘛。

别的不说,就说找房源,这事儿就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别看各区都有房屋交换服务站,那是专门进行换房信息交流的地方。

可一般人去了,往往只能看见表面的浮水,看不见水下的瓤儿。

因为如果真心着急换房的主儿,到了服务站,肯定就心无旁骛,直接进去按要求索房源了。

那里面登记的,根本不会有想出卖的房源。

要找这样的房子,还必须得通过特殊渠道才行。

什么特殊渠道?

服务站门口招贴栏上的个人留言呗。

洪衍武独爱那种只写自己房屋条件,不提什么交换房屋条件,只留了联系电话和“有意面谈”的留言。

于是乎,还没两天呢,他就给边建功在附近弄下来两套房源来。

要说这两套房子的条件其实差不多。

都是六七十平米的二类房,还都是坐北朝南的三居室。

不过楼层有点区别,一个五楼,一个三楼。

还有就是地点远近不同。

五楼的在樱桃园路口,离福儒里公交车一站地的距离,是五四一厂的职工楼。

三楼的远点儿,都到了“玄武艺园”那边了,是区政府的职工楼。

所以到底想要哪套房,还得边建功和他女朋友一起合计。

另外,既然是纯帮朋友忙,价钱就得靠边建功自己和人家商量了。

不得不说,边建功的女朋友,在外交公寓上班的杜兰挺有主心骨儿,看问题还挺准。

她觉着边建功是开汽车的,距离无关紧要。

重要的倒是区政府的楼层矮,周边环境不错,有公园、有医院、还有好学校。

而且周围住的邻居大多是区政府的公务员,素质比较高。

真把户口办过去,对将来孩子的入学和成长都有利。

那么好,尽管当时这种交易全凭漫天喊价,就地还钱。

区政府大院的那套房,房主要价一万二,就再也不肯让了,比五四一厂的房高了足有两千。

但杜兰还是果断选了这套房,痛痛快快让边建功交了两千定金。

这样剩下的事儿就差洪衍武给他们找证明材料,然后替他们办过户了。

至于另一套房,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洪衍武也没白糟践。

想起“小百子”一家还挤在天桥剧场后面的大杂院里,他自己花一万块给买下来了。

同时弄了份儿“小百子”名字的材料,就打算把这房送给小兄弟了。

人家那滨城海参钱一直放他这儿也没要过,他不能真当成自己的吧?

要说还真是好心有好报,就洪衍武把两套房办好过户手续这天。

不但边建功这小两口千恩万谢,请他和水清带着孩子去建国搓了一顿。

洪衍武还在房管所遇着一件好事,敢情居然有一桩私房买卖堂而皇之的办过户让他碰见了。

跟着再一细打听,他差点没乐疯了。

敢情今年3 月21 日,市房地产管理局发出通知,已经决定恢复办理私房买卖业务了。

说凡在城镇范围内的私有房屋买卖,经房屋所在地房管局审查,符合规定的,准予办理立契过户手续。

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

就现在这行市,这价钱,他要想当“洪半城”那都不是太大的难事啊。

这可不同于买卖房屋使用权,这是完全合法的正式所有权交易呀。

什刹海的四合院,闹市的铺面房,想想就得劲儿啊。

还甭说,正愁赚的钱怎么花出去呢?这不又有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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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圈地

大喜之下说干就干,第一步必定是先要圈定未来置产的重点范围。

因为俗话说,好钢要花在刀刃上嘛。

再多的钱那也不能见什么房都要啊,投资总得有的放矢才行。

于是洪衍武就买了张京城地图开始在上面画了起来。

而他因前生既知道未来会如何演变,这一世又屡受父亲的启迪和教诲,那做出判断自然再明智不过了。

最终定下的核心区域就在长安街以北,安定门往南,西至西单西四,东到东单东四这个范围之内。

至于为什么这么圈?

理由相当充分。

首先就是因为这个范围里的房子最好。

要知道,在城墙被拆之前,京城是呈“凸”字形的,分成内、外两部分。

内城在北,平面呈东西较长的长方形。

外城在南,亦称南城,东西各宽余内城五百米有余。

而内城又分为三重,也可看作是三个同心圆。

中心是紫禁城,第二重是皇城,第三层为围绕皇城的大城。

过去人们常说“内九外七皇城四”,即内城九门、外城七门和皇城四门。

说的虽然是城门,却也很好地概括了京城的轮廓。

另外,传下来的老话儿又有“东富西贵”一说。

这话的意思指的是,内城城西多是天潢贵胄的“府门儿”,内城城东多是官僚政客,巨贾富商的“宅门儿”。

至于为什么会有“东富西贵”的现象产生呢?

这是由京城昔日的布局决定的。

一来,长安街是内城唯一直通东、西城的纬线。

而它的中段却因皇城的存在而被封闭了。

因此在清亡之前,京城东西的交通非常不便。

必须往南绕行前三门,或往北绕行地安门外。

明清两代一直如此。

这就造成了同系一城,东西两边却相对隔膜的局面。

二来,府门儿,即王府。

里面住的,是爱新觉罗子弟中最上层的部分。

他们的这些府第可以不受本旗地界限制,选择的都是环境较为安静和宏敞的地方,许多是依明朝的宅第改建。

最标志性的例子,就是京城西北的什刹海周围与积水潭以南,这片京城最风光旖旎的地带,成了他们定居的首选之区。

而像洪衍武外祖母家居住的“半亩园”,虽然在旗人堆儿里,已经算比较煊赫的府邸了。

但仍在身份地位上与真正的亲王贝勒没法比。

所以完颜氏才会住在城东,从地段上就彰显着地位的距差距。

如果有谁再有心去查看一下统计数据,那就更可以说明这个问题了。

因为京城的清朝王府,在西城有十分之七,东城只有十分之三。

而东城的十分之三中还包括一些蒙古王公的府第。

这就足以说明,“西贵”是具有实际意义的,并非泛泛空谈。

反正总而言之吧,洪衍武现在圈定的地方,那目标定的绝对的稳、准、狠啊。

说白了就是过去的皇城范围,又大了那么一圈儿。

但这一圈儿可不是白大的,额外把“积水潭”、“什刹海”、“国子监”、“簋街”全都囊括其中了。

绝对是京城除了紫禁城以外,最核心的中心地带了。

不用多说,这个范围之内,自然有着京城最好的宅邸。

估计随便找一个规整点儿的院子,最少也够区级文保级别的。

其次呢,洪衍武圈定这个区域,还因为这个范围里的房子是可以永久保留下来的,不会遭遇拆迁的风险。

他和一般人不同,绝对不缺钱,没有一点惦记借拆迁发财的意思,也没这个必要。

他更看重的是这些核心资产的升值与利用。

在他的眼里,这些房子如果买过来都是带着房契的。

那是可以作为基业一代代传下去的,和那些文玩字画没什么区别。

如果有,就是更具实用性和商业应用性。

总不能他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回来,又费了半天劲修好的房。

没美上几天呢,等九十年代政府一声令下,再给扒了。

那他不是赔本儿赚吆喝吗?捣这个乱干嘛。

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收几件字画古董或者珠宝玉器呢,对不对?

当然,具体范围圈画好之后,洪衍武也不能光自己得意啊,他还得让他亲爹给掌掌眼呢。

这一是为了挨几句夸,二也是需要老家儿的支持。

想想看,买这些房,那过户总不能都用他的名儿吧?

实在太招眼了。

那好,家里人从上到下谁也甭跑。

从爹妈到兄弟姐妹,那都得挨个把身份贡献出来,过户当地主。

可这事儿,要没老爷子首肯,那怎么能成啊?

就说大哥吧,那肯定坚决反对啊。

不说被“运动”吓成了耗子,他不敢置产,也会说买这老些房没用,是糟践钱玩。

全家人除了懂得经济之道的父亲,恐怕谁也不明白这些房子的价值,谁也不明白他为亲人们谋划的苦心。

果不其然,洪衍武的想法是对的。

洪禄承看了他的地图,听了他的打算之后。

确实大体上认同了他想趁着私房买卖政策恢复不久,价钱尚低,在京城的核心区域买房置产的主意。

也赞成他把房产分列在全家老小的名下,以避免招眼和出风头。

甚至还觉得他肯自己掏钱买房,却愿意划在哥哥和妹妹名下,很有点大公无私的劲儿,值得表扬。

但老爷子唯独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跟洪衍武说过,清代商业区主要分布在东四、西四、东单、西单、鼓楼和前门附近。

那为什么儿子就没在这些个最繁荣的地方动心思,弄点铺面房呢?

反倒是以这些地方为止步范围,摆出一副坚决不碰的劲儿呢?

难免的,就得问个究竟。

没想到这下算是摸到洪衍武的痒痒肉了,这小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他把前世的经历拿出来冒充先知先觉的本事,指着地图,给他爸爸好一通神侃啊。

那意思是随着经济发展,城市扩容在即,这些主要商业大街很快就会满足不了交通、商业上的要求了。

因此这些老的商业大街正是拆迁改造的第一批改造目标。

到时候马路会加宽,商业大楼会林立。

既然买了房就会毁于一旦,那他又有何必要掺和其中呢?

难道为了国家给的那点补偿么?

这年头的标准……

嘿嘿,费那个事儿干嘛。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这些老的商业繁荣地区靠买房沾不了嘴,可也不要紧。

因为国家改造好了,以后还可以租下来啊,照样可以分润其中的利润。

还有就是经济发展,国门开放,外国和外地来京的游客增多是必然的。

那么在他圈定的范围里就会涌现出靠吃景点的新型旅游商业区。

满眼望去,几乎是比比皆是啊。

什么故宫、北海、什刹海,南锣鼓巷、国子监,还有景山、簋街……

哎?等等,怎么这么糊涂啊?

嘿,怎么把雍和宫给拉外面了?

不行,这必须得圈回来这个……

不同于洪衍武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流着哈喇子似的盯着地图瞎画着。

他亲爹可是一副不敢相信状,差点听傻了。

不过千万别误会,洪禄承并非是为了儿子的远见卓识而惊讶,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儿。

“你说什么?你觉得这些商业大街会拆?嗯,你想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可……可前门为什么也要拆?”

没容洪衍武开口,老爷子接着就反驳了。

“不,不能啊。你这纯属瞎掰。拆了‘大栅栏’盖大高楼,这怕不合适吧?那是从明朝开始就形成的商业街,它碍着谁了?几百年来那是京城的象征啊。”

“噢,大观楼、聚德全、马聚源、瑞蚨祥……这些老铺户的小楼全给拆了盖大楼,就那么直戳戳对着前门楼子?像话吗?”

洪衍武赶紧解释。

“爸,拆了不是为了扩充大街嘛,以后街上汽车多了。现在这样哪儿行啊?由南至北得贯通才好。”

“另外您也甭急,到时候肯定不是拆了盖大楼,而是拆了后再给挪位。路让出来,旁边盖新的商业街,依然还是仿照原样给盖老式的小楼……”

得,这两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洪禄承更急了。

“你这话说的太没脑子。南北贯通?那你也不看看,前门楼子挡着呢,后面就是天安门,故宫。它贯通得了吗?真想南北贯通,从玄武门修到新街口,从京城火车站修到东直门,两条大路不行?非得跟前门头喽这块较劲?”

“还有什么?你说挪位修新的商业街,还修旧式样的小楼?你可真够敢想的。从明到清,再到解放,这些老铺那都是各家商户自己出巨资修建的,风格有西有中,工料就各不相同。这是京城甚至全国空前绝后的商业街啊,其他任何几条商业街都比不了。你重建?凭你行吗?”

“再说了,你就是能重新盖起来也不是老的了。腌菜的都知道,新缸哪儿有旧缸香啊?好嘛,到你这儿,说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没了。不能,不能,绝不可能……”

好嘛,这通数落,连《锯大缸》的戏词儿都出来了。

给洪衍武训得直翻白眼,又有苦难言。

因为他招谁惹谁了,真是白白替别人挨顿撸啊。

不过这话他也听得心里一动。

他知道,历史上有些事的解决方式未必就那么尽人意,也确实存在着更好的可能。

不说别的,按老爷子这说法,前门这地方拆的就多少有点太可惜了。

要是大栅栏的商业氛围始终保持现状,不没落为低端商品发售地,不残破的让人惨不忍睹,不充满了安全隐患又缺乏资金修缮。

要是九十年代之后,前门地带能像“什刹海”区域那样发挥出吸金效益来。

相关部门未必不能找到更好的方式改造、保存这片地区。

对对对,要是我……或许……

说来也巧,正在洪衍武有点兴奋,往深一步想的时候,洪家屋里的电话响了。

洪衍武见电话就在身边,随手便一接。

没想到里面登时传来了二哥欣喜又带着焦急声音。

“老三,老三,你在呢?你快跟爸妈说一声,你嫂子要生了。人已经送协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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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首开先河

这多半年来,洪衍文可谓顺风顺水。

敢情自打许崇娅怀孕之后,他在岳父家里就没再受过气。

最初的时候,或许是看在即将出世的孩子份儿上,或许是考虑到许崇娅怀孕的心情。

许秉权、于婉芬就已经着意的对洪衍文客气了一些。

尽管夫妇两人面对这个女婿脸色往往很严肃,从不见什么笑脸,也跟他没什么话题可谈。

但只要他对许崇娅好,能让自己闺女心情愉快地坐胎,他们也不会再主动找他什么麻烦。

这就让洪衍文发自内心的轻松,不再感受到轻慢的屈辱,受人指手画脚的别扭,以及时刻要准备应付挑剔的紧张了。

而后来呢,更有意思的是,洪衍文没想到许家老两口思想居然还挺传统。

当医院的产科查出许崇娅怀的是个女胎时,这老两口一贯生硬的态度便又好转了许多。

大概是有点认为如今计划生育实行,只许要一胎了,女儿生了个闺女有点对不起洪家似的。

这老两口是唯恐洪衍文不乐意,嫌弃自己的女儿和即将出生的这个外孙女,极尽所能的宽慰他,说养闺女比养儿子的好。

其实许家人哪儿知道啊,以洪衍文的性情来讲,最不耐烦的就是能翻天覆地的混小子。

因为他早都让洪衍武小时候给折腾怕了,有个闺女那是正合他的心意。

结果就因为这个,连许晓军这个混小子也受到了警告,不敢在洪衍文的面前放肆,避而远之了。

自然,许家保姆的态度更要随着主人而变化,对洪衍文的招待也殷勤了许多。

这就让洪衍文更加的愉悦,从此再与岳父岳母相处的时候,他只需做到不失礼数即可,再无什么精神上的压力。

另外,由于他得以养精蓄锐,在工作中的专注力也大为提高。

到新单位后办的几件事都挺漂亮,颇受领导好评。

再加上上面还有何介夫刻意关照、提携。

又赶上了“民促会”处于一个会员不足千人,平均年龄高达65.9岁的特殊时期。

于是三力合一,洪衍文作为青年骨干获得提升也就成了必然。

这不,八三年的春节一过,好事就找来了。

由于整个“民促会”呈现老、少、散的现象,迫切需要年轻干部的补充。

洪衍文作为三十名民促会的青年骨干,去参加了市委员会举办的为期两个月的“脱产学习班”。

这样到了当年四月份,“民促会”一边吸纳新会员,一边开始分步成立区级组织的时候。

洪衍文便毫无阻力地被何介夫委派到了重文区工委,去担任常务委员,同时兼任秘书工作。

自然了,他本职工作同样因此获得级别晋升,就变成了正科级。

而且还可以预见的是,工委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年龄全都不小了,要不了多久就是退休的人了。

那洪衍文的前程,简直是毫无遮挡,一片坦途啊。

这让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怎么能不大打心里感谢弟弟给自己引向了光明大道啊?

不说别的,许秉权和于婉芬得知此事后,看向洪衍文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复杂了许多。

这既有本能的忌惮,又有某种由衷的欣赏。

因为说实话,就这升迁速度,那都赶上有个局长好爸爸的宋国甫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毫无官方背景的这个女婿,居然自己就能混到这个地步。

那他们心里到底为往日的态度有多么后悔,恐怕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所以说,刚刚担任科长还没满三月,妻子又顺利地生产下了一个女儿。

这可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啊。

这让洪衍文如何不得意,如何不心怀舒畅啊?

不用问,他很难不把自己的好运气和自己的亲生骨肉联系在一起。

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儿真是爱到了极致。

至于这个洪家新添的这个小孙女,则如同她的两个堂兄洪钧、洪镒一样,被他们的祖父洪禄承赐名为洪铢。

这个姓名仍旧是取自我国古代重量单位来排序,以体现洪家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的商业道德,来作为象征意义的。

或许一个孩子的降生确实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最佳证据。

又或是这个名字起得真不错,足以证明洪家祖辈的德行。

所以自打洪家再次添丁进口之后,整个家里家外,事事都变得愈加如意顺心。

洪许两家的关系实打实的缓和了,洪家和水家的关系处得也不错。

又赶上社会大范围调资,洪家只要是上班的人谁也没落下,工资全都增加了一级。

还有洪钧,这么淘气的孩子,学习居然也能拔尖。

期末考试居然全是百分,毫无疑问的年纪第一。

这小子拿着成绩单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

不用说,这次他从洪衍武兜里掏出来的奖金可是“金票大大的”啊。

总之,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子女事业有成,孙辈学业颇佳,洪家绝对是这几条胡同最让人羡慕的人家了。

“五好家庭”都不足以评述这种圆满与和美。

但这还只是表面上的事儿呢,因为谁也不知道洪衍武背地里买房置产的事儿。

说起来这事儿还真有点难度。

因为这年头的私房买卖刚恢复,需要买卖的人都还不知道政策呢。

相关的服务部门就更谈不上了。

既没有官方的服务站,又没有中介机构,这信息来源就是一道天然的门槛儿,一般人根本迈不过去。

所以说,去哪儿打听谁有房想卖呢?

嘿,别人没辙,可洪衍武有辙。

别忘了,他邻居可是边大妈啊。

正所谓耳濡目染,他这十几年是在这位居委会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听唠叨也知道居委会有多么的神通广大了。

据他了解,要想知道一条胡同的详细情况,居委会比街道和派出所都管用。

这两个部门想开展什么工作,谁也离不开居委会的配合。

最基层的单位嘛,又时时刻刻处于人民中间。

谁家刚吵过架,谁家婆媳关系不好,谁家几门亲戚就没有不知道的。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咱们国家最管用,最可靠的民间信息调查来源。

办事态度也认真,比什么“东厂”、“锦衣卫”效率高多了。

可就是有一样,居然从来没人重视过这一点。

也没人想到要把居委会大妈掌握的信息,在商业领域加以运用。

其实这帮老太太都挺好打交道的。

普遍来说,你只要能让她们产生信任,过了她们“政审”这关。

嘴再跟得上,多说点好听的,她们就可热心,愿意帮你的忙了。

如果再给点儿小恩小惠呢,那更了不得了,简直对你比亲儿子还亲。

所以具有远见卓识的洪衍武首开了这个先河,一下子就取得了显著的成就。

七月初的时候,他穿的人五人六的,手里拿着房管部门的政策条文。

先后跑到“前海”、“后海”和南锣鼓巷这几个重点地区溜达了几趟。

假借替朋友找房的名义,也就试着跟六七位“居委会大妈”搭顾了一下,然后给人家留了电话。

没想到这一月之内,就有一半回了信儿,最后还成交了两套房。

第一套是“什刹海”不那么正规的小院,才二百五十多平米,六间房。

应该是过去大户人家的一个小偏院儿,后来落败了,是给切零碎了便卖的。

如今的具体情况是这家房主要回房没多久,看房子被糟践得不行,也无力翻修,正发愁呢。

跟老邻居这么一唠叨,说就这破房我要什么要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呢。

得,也就被居委会这位给知道了。

第二套是南锣鼓巷临街的三间房。

这房主是母亲去世了,继承的遗产。

因为他自己有房住,就把这几间房出租给一个沪海来的裁缝吃房租了。

本来想着弄点活钱儿,没想到反倒给自己找了事儿。

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处处有毛病不说。沪海人也有点过得太细了,忒较劲。

像屋里漏水,墙角返潮,灯泡不亮,窗户漏风,烟囱堵住了,自来水不冲,外带闹耗子。

无论什么大事小情,都得给房主挂电话。

半年下来,搞得房主烦不胜烦。

一算账,要修房,那点房租屁也不顶,自己还得搭钱。这又是何苦来的呢?

结果就为了这些事,沪海裁缝和房主吵了好几次,最后就闹到了居委会。

房主搭不起工夫,说反正修房我不干,要么你凑合用,要么退你钱,你走人。

可沪海裁缝还不干。

这样当居委会这位认识了洪衍武以后,就跟房主说了。

“你不如把房卖了得了,让别人愁去不完了。”

这么着,两套房妥妥到了洪衍武手里。

至于价钱?那真是白菜价。

这是因为当时人们认知本身缺乏经济头脑,又好面子,耻于言利。

另外房管所的房屋评价办法极不合理,当时房屋价格水平比房屋实际建筑成本普遍要低50%以上。

像什刹海小院是“合瓦”房。

如果算折旧,每间房造价也应该是1652元,可售价官方规定只能是645块。

南锣鼓巷的“灰瓦”就更低了。算折旧造价应该是951,可售价官方规定是204块。

这么算下来能有几个子儿?百分之六的契税更是微乎其微。

所以洪衍武真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像他因为心里不落忍,私下里又额外分送了一台彩电,一台洗衣机给两位房主的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有良心的义举了。

那是板上钉钉的大好人啊。

甚至就连沪海裁缝和两位介绍人居委会大妈也都落着了好处。

洪衍武自己把裁缝的后半年租金给退了,说好让他白用房到年底,到时候换地儿。

而按照“成三破二”的规矩,两位大妈的“佣金”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尽管都扭捏推让了一番,但没人跟钱过不去,最终还是装进了兜里。

真不能不说,房产过户手续一半完,那是人人尽欢颜啊。

像一锤子买卖的房主,和那沪海裁缝咱就放过去不说了。

关键还是那两位大妈,那坐在饭馆里吃请都是一个做派。

都是一边筷子捞肉往嘴里塞,一边用流油的嘴跟洪衍武满应满许着。

“你这小伙子,办事真靠谱。瞧瞧,这还让你破费请客。客气什么啊?应该大妈请你才对……”

“咱都是应当应份的,有什么可谢的?好好,今后再有什么事你就言语,只要是这片的事儿,找我就行……”

“什么?还想问房子啊,哦,同学要结婚没地儿……”

“行行,只要是按政策来,怕什么?告诉你,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只要有消息我一准通知你……”

“哎,劳你一下,麻烦把那碗扣肉给我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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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大尾巴鹰

兴许人世间真的有血脉相通、气运相连,这种玄妙的事儿存在。◢随*梦*小◢.1a

同样的一年,作为洪家的血缘至亲,远在房山县龙口村的兆庆,运道竟然也好得出奇。

首先是家庭方面。

春天的时候,小芹怀上了第二胎。

这不但让小两口喜不自胜,也让允泰夫妇和安书记老两口都乐得合不拢嘴。

而且对于已经有了儿子的兆庆个人来说,他和洪衍文其实是差不多的念想。

就盼着来个闺女呢,凑成一个子女双全的“好”字。

没想到去县城医院来了个b超,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竟然得偿所愿。

这下兆庆踏实了,每天净顾美滋滋盼着闺女落生了。

而小芹则一边坐胎,一边已经开始准备丫头的小衣服、小被褥了。

至于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当然要实行,当然该响应。

可城乡的现实差距也是客观存在的,总得区别对待嘛。

二胎,不算回事。

话说回来,安书记可还是村里一把手呢,妇女主任甚至是小芹的堂姐。

所以这事儿就是乡里说话都没用,查谁他们也不能查到自家人头上啊。

其次在事业方面。

兆庆撞大运的程度更是堪称奇迹,完全是在一种难以抗衡的逆境中,误打误撞的因祸得福啊。

敢情今年的社会大环境对乡镇企业而言并不好。

由于1978年后的几年,我国工业迅速恢复起来,并在这一年打破了供需平衡线。

从而引发出了新的经济矛盾和社会问题。

一方面,国家大体仍按计划经济运转,国有企业被搞得很死,远不如乡镇企业政策灵活。

那么在市场供给开始饱和后,这些国营企业竞争力不足的缺陷就开始体现出来。

另一方面,经济的发展又导致当时国家财政赤字迅速增加,物价上涨。

所以综合两点,上面就有不少人对乡镇企业有了意见。

他们认为麻烦都是由乡镇企业与城市大工业争原料、争能源、争市场、争资金引起的。

并把这些问题总结为“以小挤大”四个字,为此要求关停乡镇企业。

特别是重点提出,一定要关停并转小炼铁厂、小化肥厂、小煤窑、小家用电器厂等企业。

而尽管“伟人”有着坚定的改革决心,生怕把刚搞活的市场又搞死了,明确指出要把一切交由市场来检验。

随后国家经委和国家农委又为此专门进行了一次全国性的大调查,最终得出了乡镇企业对国家经济益处大于坏处的积极结论。

但对这场社会变革持否定态度的保守派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可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们也不会因为碰了下鼻子就轻易退却。

哼,把事干好不容易,挑毛病拆台还不容易吗?

于是这些人又提出了一个理由,说现在市场上蔬菜供应紧张是因为大中城市郊区的农民搞集体企业,种菜的人少了。

绝不能任由工业企业泛滥影响食品供给啊。

然后硬是要国家把对乡镇企业的工商税,从过去按20的比例税率征收,改成了按八级超额累进税率征收,最高税率为55。

尽管也有不少人强烈反对加重集体企业税负,生怕引起经济倒退。

但当一群人既然因为利益凝结成一种观念体系,能量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在这个改革仍然充满未知,迷雾重重的年代,他们这些人仍旧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于是因为某种默契的运作和配合,有关税率的文件已经很快地发下去了,不易收回。

这样即使再反对也来不及了,改革派无奈下也只能接受暂时试行一段时间的现实。

这就导致这一年乡镇企业的税负出现了较大的起伏。

所以总的来说,今年的宏观经济和政策方面都不是太理想。

村办厂有点背,才成立了半年多就遇到政策反弹了。

兆庆要想达成他在春节前的许诺和目标,其实是有很强的实际困难的。

可是呢,任何事物的发展,却又都是存在着较为特殊的偶然现象的。

人走时运马走膘这句话真的没错,只要赶上点儿,坏事也能变好事。

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即使在如此恶化的生态环境之下,村办厂不但没因此被迫停下发展的脚步,反倒还获得了不小的实际好处。

怎么回事啊?

这就得从县里去年上任的一个副书记说起了。

去年下半年,县里来了位名叫林鹄的新书记。

此人岁数五十六,是个政治观点特别自相矛盾的保守派。

这一点仅从他上台时的讲话就能看出来。

因为这位主管农村工作的林书记,一方面表示自己赞成农村改革,但另一方面又强调要从实际出发。

他通篇讲话竟然是阐述坚持集体化道路在新形势下的重要性,特别强调说能不分田的尽量不分。

还说什么不能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阶级斗争虽然不能搞了,可阶级斗争熄灭论也不能搞。

反正就是打着支持改革的幌子,但骨子里实际还是保守的左倾底子。

可偏偏他又把自己划为了改革派,绝不肯承认自己不支持改革。

结果好,与会所有人都听着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犯懵,实在感到这位大老爷的发言实在是听着糊涂,让人摸不到今后工作的方向和脉络。

好在时间一长,接触的多了,终于有人似乎琢磨得明白点了。

私下里就有了议论,说这位不是想哪头也不得罪,就想蛇鼠两端地搞平衡,混级别,擎等着安全退休呢吧?

得,于是背地里,这林书记就多了个“大尾巴鹰”的外号。

那意思说他太会装了,就会虚张声势。

这个外号可太难听了,传进林书记的耳朵里,差点没给他气中风了。

这样今年呢,当局面一发生变化,上面开始形成对乡镇企业打压的舆论和风气,这位书记就坐不住了。

他很想借着这个风来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好好抓几个损害国家利益,干扰国家经济,不安心务农的典型。

你们不是说我来虚的吗?那我就来点实的,让你们底下都“舒服舒服”。

这样他就点着名要亲自下基层,去每个兴办了乡镇企业的地方走访察看。

这一下那是鸡飞狗跳啊。

底下是忙活成了一窝蜂,到处是夹道欢迎,高举横幅,欢迎县委领导视察的热烈场面。

可累得四脖子汗流也落不下好来。

这位“大尾巴鹰”可是心里憋着气,故意来“叼”人玩儿的。

再想想看,这年头那个乡镇企业那么规范啊?

账目混乱是普遍现象,财务上的毛病漏洞一大把,工业原料的进货渠道更是重灾区。

账本一翻,把柄随查随有啊。

再加上财帛动人心,确实也存在着村里办了厂子,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务农积极性的情况。

那好,1983年的春天简直成了这些乡镇企业的严冬了。

在全县范围内的二十六家厂子,关门整顿的,厂长被扯职的,村书记作检讨的情况比比皆是。

“大尾巴鹰”那是就此声名大振,扬眉吐气啊。

他就像《黑猫警长》里的“食猴儿鹰”一样,用展现出来的尖牙利齿和嗜血的魔性,把底下的小动物全给扫荡得屁滚尿流。

无论县委还是县政府的人,都再不敢小觑他。

大伙儿明智地意识到了一个现实,什么鹰那也是食肉动物,凶悍!

还是供着点儿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欢心

可说来也有意思,偏偏龙口村的情况和哪儿都不一样。

最后轮到视察他们这儿的时候,那位对任何地方都看不上眼的林书记,却独独对这里产生了极佳的印象。

比如说工艺品厂。

首先搞这行,原料不用进货啊。

石头、木头、编织品,几乎全是取自本地的现成材料。

何况为了以示公允,兆庆坚持年底分红同时,也要对全体村民公报账目。

那账目上记录的可都是实际出入和支出,并且照章纳税,一点不带差的。

所以不但查不出什么经济问题来,而且作为村办企业,敢于大额分红,主动让全体村民都能分享好处的做法,反倒让林书记感到一种欣慰。

他这一代的干部,毕竟还是老百姓的儿子。

甚至本人出身就是农民,对此触景生情是很自然的反应。

其次呢,还得说工艺品厂所生产的旅游纪念品,商品属性好啊。

说破大天儿去,这只是锦上添花的玩意。

何况他们的生产和销路,触碰的又都是国营厂没有涉足的领域。

那么不但与国家经济主体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

即使今后出了问题,也根本谈不上影响到国家经济,破坏国家建设的罪名。

那作为主管领导,也就无需承担什么过多的风险和责任。

另外,由于工艺品的生产方面,需要技艺纯熟的工匠。

龙口村雇请的工人里有不少都是邻村的人。

这就又让林书记产生了一个龙口村领导班子觉悟不低,有胸襟、有水平的印象。

认为他们愿意、且能够,发挥以点带面的作用,拉着别人共同富裕。

还有,这行也不会产生环境污染之类的不良效果。

这就让龙口村绝不同于别的兴办工业的村子,到处是难闻的气味、废旧垃圾和脏水。

而是依然保持着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样子。

在观感上就让人觉得地杰人灵、淳朴自然,不能不好感倍增。

但除此之外,龙口村之所以能充分获得林书记的青睐与欢心,最关键的还有一条。

那就是他们不但村办企业搞得好,就连思想学习和农业生产方面也毫不放松。

依然与其他林书记看过的地方拉开了显著的差距。

这事儿说来,其实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有点无心插柳,老天故意成全的意思。

敢情春节分红之后,兆庆为了支持村里的工作,特意给村委会拨了三千块,以补充经费。

而作为当年的村干部,安书记身上具有没文化,独断专行,家族概念重这些小缺点,也是难免的。

那么有了这笔钱,安书记就想在村委会里再设立个领工资的闲职,好照顾下自家的亲戚。

可安插什么职务好呢?既不用干活,又得清闲?

安书记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后来还是兆庆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他建议干脆给村委会的一个旧仓库粉刷一下,再买点书籍、订几份报刊,办个图书阅览室得了。

这样当管理员不累,每天就是打扫卫生,整理下书刊报纸的事儿。

同时还能有点实际作用,让村干部及时了解政策的变化,让村里的年轻人增长点文化水平。

安书记一琢磨,觉得一举两得,确实挺不错,很快就照办了。

结果谁也没想到,这一遇上了县里的大检查,因势就便,反倒又成了个拿得出手的成绩。

实际上特别巧,林书记下基层的时候,图书室正好刚筹备妥当。

窗明几净,图书、桌椅、板凳、书柜,全都簇新簇新的。

刚刷好的墙上还贴上了“学习园地”,“党员思想汇报”两个专栏,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安书记临时又让人加摆了个“伟大领袖”的瓷像。

这样根本没费什么事,就在林书记的心里得了个高分。

因为哪个村子,上上下下眼里都关顾盯着钱呢,怎么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象啊。

是,墙壁的白粉确实还没干透,这的确有应付领导的嫌疑。

可书籍和报刊总不能临时先抓啊?

当时的农村有几个人乐意看书的?路又不好走,刊物、报纸还得提前订。

怎么说,准备这些新书和报刊,时间上是万万来不及的。

所以林书记明察秋毫,参观图书阅览室的时候。

他只简单转了一圈儿,翻了翻桌面上、书柜里的读物,就相当激动的夸上了。

“没想到啊,这种情形下,你们还能坚持政治学习,想着提高文化水平,真是难能可贵啊。好好好……”

但到这里,有了这三声“好”,仍旧不算得什么。

因为与这个小小的图书阅览室相比,在农业生产第一线上,山坡上铺开场面,火热大干的情形,那对林书记才是真正的惊喜。

要知道,龙口村今年的农业生产,为了节约人力,为了把资源更多地投入到村办厂上。

可完全是按照兆庆当初计划的的那样,在春耕前,把全村的田地收拢在一起了。

他们不但重新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并且还是专项拨款,雇佣农工,租用农机具,采用较为科学和现代化的方式,统一来耕种的。

这样一来,当林书记带队去视察农业生产现场,就看见了一片难以置信的情景。

只见缓坡上一层层的梯田逐渐展开。

高高山坡的最顶端,还插着一面当年“青年突击队”的旗帜。

几十名年轻人正在集中挖石填坑,平整土地。

他们用的是传统手工农具,锹飞镐舞,挥汗如雨。

而与之相比,他们身后三四部由两人一起操作的耕田机,烧着柴油却效率奇高。

“突突突”的,一会就翻完一垄田。

这场面顿时使得林书记油然而生一种熟悉的亲近感。

他可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劳动的干部,也曾因此得享荣誉。

想当年修十三陵水库他还是“带头模范标兵”呢。

只不过后来经过浮夸的洗礼,这样的劳动才变为了一种表演和形式。

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不是,这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

于是,他便感情涌现,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百闻不如一见啊,没想到我还能看见这么令人鼓舞的场面。”

跟着又问,“这些农机具我已经很少看见了,有句话叫‘包产到人,农机关门’自从包产到户,咱们老百姓就用不起这些东西了。宁可自己苦干,也不……你们……怎么会?”

这话安书记可不知该如何回答,有点瞠目结舌。

好在兆庆够水平,恰如其分地接上了话,而且一下说进了林书记的心里。

“具体情况不同,当然应该区别对待。我们龙口村,地理情况复杂,平整的土地不多。分开种地,村里人既用不起机器,又用不起化肥、农药。这样每天光靠自己爬山耕田、沤肥,就得累死。”

“早几年,我们也试了‘大包干’,可就我们而言,打出的粮食还不如过去‘人民公社’的时候多呢。显然事实证明,这个对我们不合适。那穷则思变,就又办回来了。”

“我们现在想的是,厂子和农业都要抓。不如用办企业赚到的资金替农业垫付资金缺口,把粮食产量先提上去再说。这样就有了两条腿,只要能实现良性发展,一样是替国家做贡献,或许就能实现今后不吃返销粮的目标了。”

“反正吧,坚持集体化道路也未必就是错,毕竟是为了共同富裕嘛,还是得看实际效果。我们办企业也是集体制,要真是跟大包干似的分到个人名下,那也就干不好了。”

“而且说实话,我个人觉得还就是农业现代化耕种才是正确的农业发展道路。哪怕是‘大包干’呢,等农民有了钱,最后也仍然回放弃传统农具。否则我们的农业就会止步不前……”

这番话阐述了的道理和依据,似乎为林书记的过去,找到了某些不容否定的意义和价值。

让他听得眼睛一亮,立刻忙不迭的赞成起来。

“对对对。说的太好了,集体化也不一定是错,都是为了共同富裕。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跟着为了验证这种好不容易抓住的理论支持,他又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坡上那些干活的人,询问起他们的意见来。

“你们愿不愿意分田到户?”

得到的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应。“不愿意!”

林书记追问。

“为什么?”

而下面的回答就散了。

有人说,“都是这样的破地,怎么分啊?分开种,不被累死也得饿死。还是这样,你帮我我帮你好啊。”

又有人说,“对,就是集体好,我们种地也算工资的,村里厂子给钱。这叫企业补农业。谁也别亏了谁。”

还有人说,“什么事分着单干都会两极分化,穷的穷,富的富,可不是社会主义道路。”

这一下,林书记真的不能不兴奋了。

他忙转头对身边尾随而来的秘书下指示。

“听见了吗?这是群众的呼声。快,快记下来。像这样的典型,就应该大力宣传。扶植一个能带动一片。不扶植他们扶植谁啊?”

跟着抬头又望向了遥远的山峦,颇带情绪地感慨着。

“好啊好啊,龙口村还真是一个龙头村。这样的村子太难得了。不贪图荣华富贵,不畏艰难险阻,还不忘互相扶助。在新的时代,我们更需要有这样的精神。”

阳光照耀下,竟然获得了县领导如此肯定,在场的龙口村村民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嘹亮的掌声伴着杂乱的欢呼好不热闹。

而且不得不说,林书记的表态还真不是空的,人家也是金口玉言。

叫他“大尾巴鹰”确实是冤枉他了。

等到回去之后,林书记好不耽搁,马上就让秘书写了一份名为《重现金光大道》的稿子。

然后不但在政府内部做了专题报告,还让县内的刊物《青峰》报做了专版转载。

内文不但详细介绍了他亲眼目睹龙口村坚持走集体化道路的成绩。

还点名表扬了安书记领导下的村委会和兆庆这个厂长,介绍他们从实际出发,没有分田、分地,万众一心,大干苦干,艰苦创业,以工补农,不怕探索的事迹和经验。

文章最后还重点加上了林书记的指示,“在新的形式下,必须大力宣传这样的先进典型,各级领导都应该扎扎实实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而最终龙口村因此落下的最大实惠就是,工商税按20%不变,区别于其他乡镇企业。

另外就是农村信用社还遵照上级指示,为他们主动提供为期三年的二十万元的无抵押贷款。

有了这笔钱,那兆庆真是可以大踏步前进,全力招工买马,扩大生产规模了。

于是1983年反倒成了龙口村借东风,顺利大发展的一年。

很快,他们生产能力朝着翻倍的速度迅猛增长。

此时正好赶上了旅游旺季,利润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这样,不但安书记和兆庆在村里的威望猛增,说话越来越管用。

林书记也成了龙口村的护身符,全村最感激、最亲近的好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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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盛夏

对每个人来说,时间的流逝都是注定不变的。

但有意思的是,每个人对时间的感受却往往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觉得过得快,有的人觉得过得慢。

这应该是由他们各自不同的处境、经历与心情来决定的。

当然,同样因此,每一个人对于一个年代的观感和印象,也是不尽相同的。

以1983年的盛夏来论。

哪怕作为同一家人的洪家,可由于个体所关注的重点不一。

如果日后让每个家庭成员都挨个来回忆一下,那他们所记得的东西也是大相径庭的。

比如说,最快乐的必定得是孩子们。

像洪钧在暑假里带着丁玲、洪镒和水晓影一起疯玩,本来内容就挺丰富。

他们除了跟街道里的同龄孩子们一起粘蜻蜓、抓季鸟、逮蛐蛐、养蝈蝈、捉迷藏、逮人、上房、爬树,还要在电视机、电影院、游泳池之间来回忙乎。

心里更是时刻惦记着夏天独有的瓜果梨桃葡萄、冰霜冰棍汽水、绿豆汤酸梅汤。

偏偏他们还有洪衍武这么个好三叔、好爸爸。

就为了让这几个孩子过得再开心点。

洪衍武在放假前夕,特意通过在“陶然亭”上班的边家大闺女——也就是边建功的姐姐,联系上了为公园提供儿童游乐设施的体育器材公司。

然后花了三千多块钱,为孩子们买了些秋千、转椅、滑梯、跷跷板、单双杠和攀登架,安置在了洪家老宅的花园里。

此外,他还找人给刨了个沙坑,买了一吨细沙子,专给孩子们堆沙子玩。

跟着又让肖和平给画了个树屋的样子,让大哥洪衍争尽快照样给做出来,打算安装在花园的老树上,以后给孩子们当秘密据点儿。

想想看,当年谁家的孩子,能拥有这样的私家游乐场啊?

这不光是差在钱上了,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的社会意识,对孩子就没有这样的人文关怀概念。

不说别人,连洪衍争看在眼里都羡慕。

直说老三太惯着小人儿们了,净花没必要的钱,弄不好得养出一窝少爷小姐来。

所以从这点上来看,洪家的孩子们把花果树间的游乐场当成了他们每个人童年最甜的记忆,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因为真是顶顶幸福啊。

这点就是那些特权家庭,童年有幸乘坐专机的孩子们,也是远远比不了的。

还不独孩子们沾光,洪衍武的父母也能得济,哪怕属他这个儿子无心插柳导致的呢。

比如说身为一家之主的洪禄承吧。

老爷子的生活向来比较规律,每日除了溜早、喝茶、看报、午觉,就是去老宅收拾文玩字画,回来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原本就过得挺不错。

然而在这个夏天,他居然又因洪衍武得了两件生活中的便利,过得就更是有滋有味了。

首先,既然洪家和水家成了亲家,那么洪禄承理发的事儿就变得容易了。

只要想理发了,随时知会一声,他连家门都不用出,水庚生抽空就会上门服务。

不但给他来个全套儿,甚至还顺带手,连洪衍争和洪钧、洪镒的头发都给理了。

好,从此之后,洪家的男子就都沾光了,永远看着都是那么精神利索的。

说实话,其实重点并不在于省了多少钱,关键是省事又舒心哪。

现在城里多少人啊?

乘车难、理发难、洗澡难、就餐难、买东西难,哪儿哪儿都是人满为患。

如今在家聊着天就把头发理了,脸刮了,这又有多么方便啊。

何况水庚生正经的剃头师傅,懂得“推拿放睡”,手法还特别好。

完事按过去的老规矩,先给拍打肩膀,再拍打后背。

在这种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不多时,洪禄承就能睡着了。

等迷瞪一小觉,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浑身轻松,这舒坦劲儿就甭提了。

要再没事,泡上一壶茶,老哥俩儿还可继续说说话。

这比起过去得在烟雾缭绕,闷热嘈杂的理发馆排大队候着,可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其次在洪衍武结婚之后,借着回礼,洪禄承夫妇还曾一起去“张大勺”家中拜会过。

由于两口子的诚意和礼数挑不出毛病来,又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

他们和“张大勺”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以探讨,很能聊到一起去。

于是这样好了,这一趟之后,他们彼此不但成了朋友,每月定期聚会两次,轮流请客做东。

“张大勺”每每收了他们让洪衍武送来的东西,还总要做一两道精美的吃食回敬。

那么这个夏天,不但洪禄承有兴尝到了味儿地道的满洲饽饽——“桂花酸奶酥”和“蜜渍酸梅饼”。

王蕴琳也一样尝到了源自宫廷的应季细点——“桃羹”和“江米藕”。

不用问,味道绝对没挑,不同凡响啊。

而且最关键的,这还都是洪禄承和王蕴琳打小吃的,如今却已经遍寻不到的东西啊。

那既是一道吃食,也是他们深藏在心里的情感和回忆啊。

这种口福,恐怕当世除了“张大勺”,再无人能让他们享受到了。

至于王蕴琳,尽管她和自己的老伴儿还有所不同。

没那么多的闲情逸致,脑子全在坐月子的许崇娅和小孙女身上呢,这个夏天可算有的忙乎了。

可她有洪衍武这个儿子,于不经意间,也照样享受了不少好处。

一是洪衍武成家了,三儿媳妇水清心灵手巧,针线活儿还好。

有她和徐曼丽这两个儿媳妇一起帮衬着,无论家里家外,还是孩子吃的用的都不发愁,让王蕴琳大为省心。

二是边建功正因为解决了房子的难题,对洪衍武感激不尽呢。

这一发现王蕴琳每天都要出门,他每天早上就都要问一声她今天用不用车,什么时候用车。

问好了,一到点儿他准开车回来接人。

这就让王蕴琳大大地免了暑热和奔波之苦。

也弄得街坊们背后都笑,说洪家好像又多了个干儿子一样。

话说回来,还多亏如此。

要没有王蕴琳这么跑着,给那头多帮帮也实在不行啊。

因为七月中旬的时候,许崇娅的亲妈,可就不大顾得上这个闺女和外孙女了。

敢情由于率先实行了承包制,重文区菜市场为了追求利润,竟然胆大包天,把大量供应京城居民的紧销商品倒卖外地非法牟利。

结果这事关民生的事儿被《京城晚报》的记者揭露了,一下闹大发了。

上级震动,严令尽快查处不说,负责商业的许秉权也恐怕要跟着吃瓜络。

所以他这位大区长最近正焦头烂额呢。

一边是作为主管领导,肯定手忙脚乱地要忙和一阵。

另一边他们还得为自己请请客,尽量把自己的责任降低。

那家里就老得来客人,要没于婉芬帮着操持,光靠保姆一人哪儿行啊。

这就是当官的累,权力和管辖范围一大,免不了哪儿就会出事。

不但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还老得给底下人擦屁股。

而且职位越高,这种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这么一比,真正能够享受生活的,懂得生活的,倒是没有官位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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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妹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优越性,从不惦记往上爬高儿的人,绝不至于有这样的烦恼。

如果能保持着心灵的质朴,又对生活的赠予感到知足,反而到处能找到乐趣和幸福。

正所谓知足常乐,平安是福嘛。

像洪衍武的大哥洪衍争和大嫂徐曼丽就是这样的人。

比如说吧,在京城举行的第五届全运会预选赛比赛中。

就因为朱建华跃过了2.37 米的高度,刷新了男子跳高世界纪录。

在单位听了现场转播实况的洪衍争,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

而为了这件和他其实没多大关系的事儿,下班回来,不但大方的给俩儿子一人带了一把滋水枪。

当天晚上还喝了瓶冰镇啤酒庆祝,多吃了半碗干饭。

这还不算,傍晚出去溜达,甚至到九点才回来。

敢情他在灯杆儿底下,就跟人家一直聊这事儿来着,一兴奋就没注意时间。

等到好不容易聊痛快回了家,七八斤重的“黑蹦筋儿”,吃了得有半拉。

看看给渴的,太费唾沫了。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徐曼丽跟洪衍争也差不多。

像七月中旬一天晚上,边大爷的昙花感觉要开放了,就把花搬到院里供邻居们一起欣赏。

结果现场就徐曼丽表现得最热切、最兴奋。

她主动给大家沏了两壶好茶,还在家麻利儿地找出了相机,安上了胶卷儿,就擎等着给昙花照相了。

结果等花开放的时候,就看她这通来回穿梭吧。

不但把昙花的角度几乎都拍遍了,还安排邻居们各自与花在一起,挨家挨户拍了合影。

那真比人家养花的正主儿还开心,还乐呵,还兴奋呢。

而且光拍照还不算,事后她还自己搭钱管洗照片呢。

等各家各户拿到自己照片一看,自然都是赞不绝口啊。

尤其喜得边大爷一个劲儿夸她。

“好闺女,真捧大爷的场。这照片,拍得真不赖。”

这徐曼丽能图什么呀?

落邻居们这么一句好话也就够了,那比单位多发点奖金都高兴呢。

下回,还得这么办。

总之,他们两口子的生活内容,就是单位和家里这点事儿。

平日里哄哄孩子,再看看电视,和邻居们聊聊天罢了,那是真正的居家过日子。

可还别看内容简单,那日子过得踏实、安乐啊。

真比快乐,真比幸福,许多人未必及得上他们。

说完老大两口子,再说说老二两口子。

洪衍文呢,他眼下的状态特别有意思。

一个刚获得提拔的最基层的小官,偏偏活得比谁都忙碌。

原来,由于工委刚成立,“民促会”那边好多事务得靠洪衍文自己摸头绪,文案上的事儿自然不少。

而家里的老婆和孩子,也一样要他来操心劳神照顾。

偏偏这两样对他来说,又都是幸福的事儿。

让他累是累矣,却是乐在其中啊。

时间一长,他对充分利用时间就越来越有心得。

一边洗着尿布,他也能一边琢磨文稿呢。

而且写出来颇为精彩,并不沾染半点尿骚气。

甚至或许是对闺女的付出感动了上苍,老天爷还额外给了他时运的回报。

这不,7月20 日,国家组织部在京召开全国组织工作座谈会。

会议提出要以改革的精神加速领导班子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建设。

之后,没多久何介夫就透出口风,说经讨论,上面已经把洪衍文视为年轻干部里,要重点培养的苗子了。

也许很快就要给他换个部门,调动到市文化局去工作了,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不用说,这就是动力啊。

洪衍文就跟安了马达似的,干劲儿更足了。

不光尿介子洗得更热火朝天,案头工作也如行云流水一般的顺畅。

甚至每天晚上临睡的时候,他还有饶有兴致地要抽点时间,来阅读一下路遥刚刚获奖的《人生》。

不过话得说清楚,他的阅读欲望和社会主流可有点不大一样。

他读这本书,可并不为从中吸取什么教训。

也不想是借此考虑清楚,什么样的人生意义才是正确的。

而且因为高加林的经历和性格,都和他有不少类似的部分。

恰恰是通过与书中高加林完全不同的结局,他能由衷的感到现实中的自己是多么的幸运,体会到一种人生赢家的宽慰。

同样的满足感,许崇娅的来源却简单了许多,完全来自于哺育自己的孩子。

自己丈夫事业上有了成就,和获得提拔的好消息,并不能让她有些许分神。

如今的她,母爱泛滥,别无所求,眼里已经没有其他了。

她的快乐,就是整天将自己的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

就是抱着孩子满屋的转,隔着玻璃看树树,看鸟鸟,看花花……

她的悲伤也是一样。

孩子的小手要是把自己抓伤了,她能比孩子都哭得厉害。

要是孩子长了湿疹,她能愁的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连她自己的亲妈都说她,就没见过这么养孩子的,太在意了也不好。

可说了也白说,这是许崇娅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种爱,实在克制不住。

而与已经成家的哥哥们相比,洪衍茹这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才是如今洪家最光彩夺目的人。

因为一是她正值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纪,是青春活力充分绽放的最佳阶段。

二是在这个服装行业的高速发展之年,她作为这个行业的参与者又是恰逢其时。

三是因为有洪衍武这个哥哥,她不但开阔了思维和眼界,在时尚理念上也要比旁人领先一步。何况市面上出现任何新流行的服装,她也总能最先到手。

这样一来,校内校外,她想不耀目,想不招眼都不行了。

比如说吧,她自己在穿戴打扮上,完全是引领潮流的存在。

那不是当前时代力主的张扬和夸张概念,而是领先一步的风格与搭配。

因此她设计的服装,就要比其他同学的作品更有灵气,更具实用性,更容易引发流行,深获老师同学们的肯定。

这样一来,在学校接待领导和外国设计师参观时。

靓丽时尚、品学兼优的她,往往还要作为优秀学生的代表来陪同,为学校撑场面。

于是别看她才大二,还要两年才能毕业,但她的发展空间已经完全被打开了。

市纺织局、市服装公司的领导,还有不少合资企业,均已经对她发出了邀请,希望毕业后能以最优越的待遇聘用她。

甚至还有一个来服装学院寻找服装顾问的香港导演,偶遇她一面,就非要请她参加试镜,参演电影角色的。

那么洪衍茹变得倍受瞩目,被评为“服装学院”的校花。

让众多“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草儿”们饱受心灵折磨,也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但即使如此,这才貌双全的丫头可并没因此自大自满。

父母的谦恭美德很好的被她继承了下来,让她明白自己永远都有不足之处。

而且洪家的家教也严啊。

特别是针对女孩子,家里坚决不允许她涉足影视,去当什么戏子。

于是那个什么香港导演的合拍电影,也就没了后话,彻底拜拜了您哪。

实际上一整个夏天,洪衍茹除了拉着苏绣陪她去观摩过几次服装表演,还跟着院儿里的小人儿去过几次老宅花园子,几乎不怎么外出。

而是天天待在院儿里,围着“老苏”的身边转悠,求教传统的京绣技巧。

另外,她还敏锐地发现了市面上西装开始广泛流行。

因此还特意地跟“老苏”请教了一些西装制衣方面的经验。

“老苏”当然是很喜欢她这股好学劲儿了,于是也不吝赐教,倾囊相授。

要是自己忙不过来,就让儿子苏锦代教。

那这一下可好,街坊邻居们便又有话传了。

都说洪家专收干儿子,“老苏”看样子是要收个干闺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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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汤事儿

当然,最后咱们当然还得说说西院的陈力泉,还有洪衍武、水清这仨人。

他们也是洪家的一员,总不能把他们拉下。

泉子在这个夏日,最显著的成绩,就是英语水准已经可以和安杰洛做比较流畅的日常交流了。

无论是吃的方面,还是外汇券的事儿,聊个把小时不成问题。

这一点不但让安杰洛很惊奇,洪衍武更是尤为惊喜。

他没想到陈力泉居然有恒心把英语自学到这个程度。

突然间发现,原来泉子才是真正被“运动”耽搁的好材料啊。

于是他就开玩笑地问泉子想不想出国留学。

说要还想去的话,他就让舅舅的老同学,史密斯参赞给他做个担保。

这样就能让泉子去美国找岑冲去了。

没想到泉子听了就摇头。

说你拉倒吧,我可不去。去美国留学的多了,人家岑冲知道我是谁啊?

安杰洛倒是跟我说了,他们那儿乱得很,人人有枪。

圈子、佛爷都不算什么,毒贩、黑帮、疯子、变态到处都是。

那是个小混混可以为了一双球鞋,就拔枪杀人的地方。

你看,咱们现在过得多好?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要不在家好好待着,跑那儿去找岑冲啊,才纯属有病呢。

你说我算哪根葱啊?我去了人家又不拿我炝锅……

洪衍武听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够明白的,可也让张师傅带坏了。现在居然变得跟他一样了,说俏皮话都不带离开厨房的。”

而跟着他也未免替泉子有点可惜。

“可……你要不出去看看,这不白学了吗?”

没想到泉子却说,“不白学啊?肯定能帮上你的忙。你看,虽然外汇券的事儿咱给停了,可现在卖那些旅游商品不也是跟外国人打交道吗?万一哪天安杰洛回去了,到时候我就能顶上来了,是不是?”

“还有,你不是打算把老铺重张嘛。可你看‘聚德全’每天来多少外国人啊?就凭张师傅的本事,我相信很可能咱们俩出徒之后,‘衍美楼’也会那么火。那到时候来老外吃饭怎么办?谁招待啊?有我就行了……”

嘿,瞧这份儿心,真是实打实的。

一不留意,就感动了洪衍武一家伙。

“泉子,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至于水清,炎炎夏日里,除了忙和家里的事儿,她的业余时间都放在一部纪录片上了。

敢情7月里,伴随《新闻联播》报道长江上首次建成大型水力发电站——葛洲坝二江水电站建成的消息。

一部创造了万人空巷的收视奇迹,名为《话说长江》的电视系列片也在电视台播出。

在这套节目里,即介绍了长江的历史,现状,又介绍长江万千气象,及两岸的物产宝藏,风土人情。

通过荧屏,我们的国人也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祖祖辈辈赖以繁衍生息的长江的真实容颜。

那对旅游已经深感兴趣的水清,一眼看到画面里的急流、险滩,巨浪拍打着岩石的壮美,就立刻被吸引住了。

她强烈的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激情和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于是从此,她便成了每日坚定守在电视机前的一员。

还有,差不多同一时期,新上映的一部歌舞电影也把水清给感动坏了。

那就是由新艺城影业有限公司拍摄的故事片《搭错车》。

这部讲述一个退役的哑巴老兵,以收捡破烂为生,养育一个被遗弃的女婴成为歌手的故事。

剧情虽然俗气,可因为当年国内的电影,把镜头聚焦在小人物身上,表达人性的悲情戏太少。

另外,也是因为电影里“阿美”和现实中的晓影,在身世上有着共通之处。

于是这部电影对于水清便成了触景生情的催泪弹,使她远比别人受到的感染更强烈。

以至于当那“酒干倘卖无响起”的时候,苏芮的歌声让水清比水涟看琼瑶电影时哭得还凶,两条手绢都不够用的。

就是散场了,她还坐在椅子上情难自已地继续缀泣了好一会儿呢。

偏偏哭着看完一遍还要再看,而再“刷”一遍还照样要哭。

对此洪衍武是既理解又很有点无奈。

反正看完第二场后,因为怕水清眼睛哭坏,他是死活不肯让她再看了。

只是答应下周日再带她来看,或者是想法给她录一盘带子。

也正是因此,回家之后,洪衍武同样没忘了语重心长地教育晓影。

“晓影,你以后得听妈妈的话。乖一点啊,少让她生气,否则就太对不起妈妈了。”

但孩子可不懂大人这没头没脑的心情。

晓影只顾眨着大眼睛,侧着脑袋质问他另一件事。

“嗯,大灰狼,我听洪钧说,嗯……他上房抓猫的本事都是你教的。你怎么没教过我呀?你也太偏心了……”

和洪家的所有人相比,洪衍武肯定是最忙的一个,这点毋庸置疑。

家里家外,单位社会,全得兼顾着。

不过必须得说,“能者多劳”这句话是没错的。

有的事儿,除了这小子来办,谁也玩儿不转。

就比如说水清娘家这头儿吧。

别说水庚生和水涟对他满意,就连最难弄的水澜和水婶儿,也让他糊弄得挺好,这就是本事。

不为别的,全因为他懂得对症下药,会“汤事儿”啊。

对水庚生,他好烟好酒供着,时不常给做两道好菜,嘴头子又跟得上。

便很得老丈人的欢心。

水涟呢,那是个完全的言情爱好者。

除了琼瑶的玩意,洪衍武又给她找了不少岑凯伦、亦舒的书。

唯独三毛,因为后影儿自杀了,他怕有消极隐患,就没给拿来卖好。

从这点上来说,他这个姐夫真的挺称职。

不过对水澜,他就没这么好心了。

尽管也是说到做到,每月准时把外汇券兑给她,还顺带手送些时髦的衣服和化妆品给她。

可他包藏着祸心呢。

那是以此来在进行潜移默化地引导,在进行一种无形的蛊惑。

以促使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纠缠罗阳上。

而这招“祸水东引”,那效果简直是太妙了。

一举两得,弄得罗阳最近来看晓影都少了。

洪衍武不但免了水澜的刁难,也省得看罗阳的脸了。

而对于水婶,洪衍武把脉把得更准。

自打有了这位丈母娘,“北极熊”的东西,他真没少往水家送。

别说罐头、汽水、冰淇淋了。

就是喝汽水的蜡管儿,做双棒儿的冰棍棍儿,都成盒成盒的往家拿。

于是不但晓影有了新玩具,用冰棍棍儿和胶水搭了个大城堡出来。

水婶也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蜡管儿门帘子。

老太太那个得意啊,用不了的蜡管儿就送给别人串门帘,还得来通穷显摆。

“客气什么?别说谢。我们家清儿和小武都是‘北极熊’的,这点蜡管儿,小事儿”。

同时,她自己也通过这事有了一个新认识。

姑爷顶半个儿子真不是浑说的。

至少他们家,就比亲闺女管用。

对此,唯独水清有点不乐意,还为这事儿专门跟洪衍武急过一次眼。

她是认为他这么拿单位的东西太不像话。

他们别说什么都不缺,就是日子再难,不应该占公家的这种便宜。

可没想到,等她教训够了。

洪衍武却把秘密一揭露,反倒让她瞠目结舌,面红过耳。

合着这些东西,都不是白拿的,而是洪衍武自己掏钱跟厂里买的。

要说占便宜,也就是个出厂价或是“处理价”吧。

好嘛,洪衍武这下得了理,反过来教训上她了。

“你这个同志啊,品行过硬,情操高尚,可就是太死性。过去,你跟老太太没少为这事闹气吧?瞧,我变个小戏法儿,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嘛。你得牢记教训啊,以后再有棘手的问题,随时可以跟我讨教,我一定会尽力帮你进步的……”

他的得意洋洋,自然换得水清一个白眼。

“呸,你那叫弄虚作假的和稀泥。这是对自私、市侩的妥协……”

可洪衍武却满不在乎。

“居家过日子嘛,事事儿较真还能安生?你也不想想,老太太都多大岁数了?思想意识早就根深蒂固了。你还想把她教育成‘五讲四美’的典型啊?”

“何况话说回来,她要没这个心气儿,又怎么可能省吃俭用,苦苦把你们姐儿几个拉扯大啊?”

“要我说,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反倒是她老人家的闪光点。你用当前的标准来衡量她,未免有点理想化的不切实际,也太苛刻了。”

这么一说,水清也不免叹了口气。

“哎,这么多年,我妈确实是不容易……”

可跟着又一咬牙。

“不对啊?我怎么就觉得你这么可气呢。什么话还都让你说了,好人你是两头做是不是?”

洪衍武带着笑,并无丝毫开脱地说。

“是是,确实是我太过阴险,太过狡诈。”

跟着又并无半点谄媚地说,“但也赖你太过单纯,太过美好。”

这话说的水清更牙痒痒了,伸手就搡了他一把。

哪知道竟被他捉住了手,还被反手抱住了。

“没关系,有气你就冲我来。我是禁抓又禁拽,禁挠又禁踹……”

“松手你!干嘛呀?大白天的……”

“没人啊?”……

哎,淑女遇上了流氓,呜呼哀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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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得助

家里摆得平,外面也照样不含糊,洪衍武绝对是位双项全能选手。

但不能不说,一个能办什么成什么,能事事顺心如意。

除了自己本事有能耐,也是靠许多人有意无意的帮助才能达到的。

所以人缘和交际就很重要。

完全的个人英雄主义可行不通,这点哪怕是重生的人也一样。

不说别的,就说洪衍文被点名要重点栽培这件事吧。

表面上看,这是赶上了全国一盘棋的大好时机。

或许他会认为是自己的文笔能力出众,又遇上了伯乐一样的好领导,才能脱颖而出。

或许他还会以为,这其中不乏有自己送到何家的那些高级烟酒的作用。

但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实际上,他一是不知道,背地里洪衍武送给何介夫的四方联的“猴票”,才是他前程的真正开路灯。

二是不知道,他眼里那向来英明神武、神通广大的弟弟,也免不了犯糊涂,差点就不知深浅的一头栽进一个大坑里。

同样是靠人何家才及时醒悟刹车的呢。

敢情洪衍武前一段时候去找了一次何介夫。

这次不是为了求老何办事,而是想求他在银行工作的女儿帮点忙。

洪衍武是想问问人家,方便不方便帮忙兑换点不同面额的人民币新钞。

这为的什么呢?

为的是拿去凑成整套,然后当做旅游商品,让人在故宫、长城门口,跟老外以一比一的比例兑换外汇券。

洪衍武自认为这主意贼高明,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这种“纪念币”简直供不应求啊。

但怎么也没想到,创意不错,却不合法。

别看老何闺女只是个银行工作的会计,可人家的思想觉悟和警惕性还挺高。

作为专业人员一听他这要求,就起了疑心。

跟着刨根问底儿,而且很快就把他给问支吾了。

好在人家并没有恶意,真到这时候,反倒不打听了。

接着就给义务普及了一下《人民币管理条例》,那意思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

洪衍武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自己干的事儿,已经和非法倒卖流通人民币挂上了勾儿。

用这种方式,比直接用人民币兑换外汇券罪过还大。

别忘了,这是什么时间段啊?

洪衍武那是当场出了一身冷汗啊。

什么也甭说了,对人家感激不尽啊。

而且趁着还没出事,她回头就吩咐底下人,把“纪念币”停售了。

那既然如此,又赶上干部年轻化的政策下发。

何介夫主动给洪衍武看了相关文件,说这对你二哥可是个好机会,不应错过。

而且我告诉你,仕途上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这加一起的两番好意,洪衍武还能不领情啊?

所以两件事儿最后就变成了一件,一个四方联“猴票”就作为酬谢的礼物送给何介夫了。

委托他全权去搞疏通工作。

至于亏不亏的,洪衍武还真没太计较,反正这玩意他有的是。

兹不是整版票,他也不当回事。

何况这也是因为他自己搅和了历史,才让此时原本应该定价三十元的猴票再次暴涨,冲高到了九十元。

反正这么说吧,他懒得再费事,给何介夫寻摸别的礼物了。

撒撒手指头缝儿,图个方便,挺好。

再说说房子上的事儿,也差不多是一个理儿。

洪衍武打心里最感激的人,就是单先生。

正是因为跟这位才学和人品都过硬的真正专家打上了交道。

他从能够了解到许多四合院的建筑特点和讲究,长了不少见识。

同样因此,他才懂得用正确的方法,去保护、修葺这些老房子。

这两点都使得他在四合院的买卖中受益匪浅。

否则的话,即使不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房子,恐怕也会糟践到手的好房子。

比方说,七月份洪衍武就遇到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在烟袋斜街,又有那么一家子兄弟四人要卖房。

据中间人居委会老太太介绍。

说这房是个挺大面积的二层楼,解放前夕,这家人的爸爸用低价从别人手里买的。

“运动”时虽然被收走了,可后来这里是被个粮店给占了。

粮店也没什么背景,于是“运动”一结束,这家人就又凭着地契,靠执行政策给要回来了。

要回来可要回来了。

去年,这家人的老爷子走了,哥儿四个分了父亲的东西,那事就来了。

他们都想争这个房,可切分起来大小不均。

一提谁给谁补偿,给钱的压价,要钱的抬价。

弄的就挺不乐意的,为了几个钱,哥儿四个差点没打起来。

后来居委会知道这事儿了,当然得调解啊。

洪衍武的这位眼线,找着机会私下里就跟他们说,你们要不然干脆卖了房得了,卖了不就好分了嘛。

这么一来,几位爷就有了卖房的意向。

可就一样,他们卖房是卖,都怕卖亏了。

意见很难统一,要的价儿一个比一个狠。

而且相互间还爱吵闹,一吵闹就又反悔。

要按正常情况上来讲,谁碰着这样的主儿都得头疼。

因为牵扯进去的精力太多,他们哥儿几个还会互相把房价抬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弄不好最后就捞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应该说,许多人冲着这几位爷的揍性就怵头。接触几次就得选择放弃,不愿意跟他们搅和了。

可洪衍武没有这么做,就因为他懂点古建的知识啊。

打一看这房他就知道不是正经的住家房。

因为正经的四合院里要有楼,只有后院起女眷居住的后罩楼。

那还得三进以上的大户人家才行。

像这么正临街的,还这个门开的方位,只能是买卖铺户。

二正因为如此,那以此推论,必是当年的知名老号。

因为这房的面积可真是不小了,外观的形制也气派非常,能看出往日的辉煌来、

再进屋里去看了看,更能确定。

这是因为楼上的房顶已经残破了,有好几处地方漏出了“锡里被”来。

所谓“锡里被”,这是古建里过去为房顶隔温的保暖高级材料,一般的房可用不起。

洪衍武也是修老宅时,听单先生讲过才知道的。

而且登高望远,发现这里紧挨着烤肉季,距燕京八景之一的“银锭观山”仅一步之遥,

所以到这时候起,他就起了要拿下这房的心了。

想的不是别的,以后再这儿要开个老铺分号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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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卿云楼

正因为势在必得,尽管中间闹了好几次反复,洪衍武始终坚持,没有放弃。

像第一次谈,哥儿四个里,有人说按房管所核定的价钱太低,必须得私下单加钱。

洪衍武认为这是实际情况,就痛快点了头。

可等商量好了价钱呢,又有人提出楼后面有个小院儿呢,地契是连院儿包括在内的,院儿的空地也得算钱。

洪衍武还是同意了。

这是因为他前世干拆迁的时候,有房契私家院子确实是这么计算补偿的,说起并不出格儿。

没想到到了第三次,这哥儿四个又有了新主张。

说光这样还不行,怎么也得再送他们每人一台彩电啊。

而尽管知道这几个小子纯属贪得无厌,有点蹬鼻子上脸。

但洪衍武想着如能尽快把房子能给拿下来,还是值得的。

便仍旧答应了。

甚至为了杜绝这哥儿几个再琢磨新主意,尽快签订合同,他当场还许了愿。

说如果能在三天内交房契办过户手续,他们谈好的两万六,还可以拿外汇券支付。

这不可谓不大方,不爽快了。

可惜啊,臭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就跟《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样,对不懂得见好就收的人,再好的条件也百搭。

洪衍武一心求快,一味迁就,反倒助长了对方的贪心。

到这一步,明明已经应该办手续了吧。

可这哥儿四个事到临头再次反悔了。

他们居然编造出了个子虚乌有的借口来,非说有个老外正问这房,人家想两万美金买他们家的房。

这算是让洪衍武彻底明白了,对这几位,有的环节还真的省不了,该斗的心眼还就得斗。

于是这次无功而返之后,他索性就不理他们了,决定沉他们一沉。

嘿,果不其然,这招管用。

不见他这边有回话了,对面倒有点急了。

没几天,哥儿几个催着那位中间人给带话过来,说这房错过去别后悔。

而洪衍武既然老谋深算,认准了他们在“耍花屁股”,哪儿里肯就范啊。

他反倒来了手欲擒故纵,让中间人回话说,自己想买是想买,因为着急用房啊。

可毕竟家底儿比不上外国人,出不起那两万美金。

另外就是又用专业知识一通贬损。

洪衍武还托中间人带话说,他们这房过去其实就是个买卖店铺,住人不便不说,房也跟别人家的差着级别呢。

因为要是正经府门,都得有府门,而且是红油绿漆。

连门都没有的素油黑漆的只能是民房。

甚至没两天,洪衍武在附近又看了一处“如意”门小院儿的事儿,又被中间人很“及时”地透露给了那哥儿四个。

这么一来,有之前开出的价码摆着,对方哥儿四个越耽搁就越别扭,逐渐就开始沉不住气了。

而到了他们内部开始为这事互相埋怨、指责、生乱的时候。

中间人适时出现,又“好心好意”地最后调解、撮合了一次,才终于达成了最后的交易。

总之,又抻又压,连诱带逼,拿下这房子的整个过程太曲折了。

洪衍武能达成所愿可是够不容易的。

但反过来,再看这房的实际价值,那也是真值得了。

因为事后无论单先生还是洪禄承,他们看过这楼都叫好。

两个人还都确定了一个让洪衍武万万没能想到的事实。

敢情他误打误撞买下的这幢木楼,竟然是清代“京城八大楼”之一“卿云楼”的旧址。

据洪禄承所说,这座酒楼始建于清道光1820年,是当时八大楼里唯一位置在城北的。

这儿的“炸春卷儿”和“盅儿糕”很有名。

更因为服务对象多是附近的王孙公子,所以这酒楼无论杯盘碗碟还是楼宇的营造,都特别讲究。

说实话要不是周围都是惹不起的人家把位置给圈死了,规模再无法扩大。

否则以它的名气和档次,一头挤进“八大堂”去,也是满够格的。

不过也正因为长期的服务对象都是旗族,“卿云楼”的买卖对清政府依赖性很高。

所以自清政府倒台以来,买卖每况愈下。

自打南京政府成立,就彻底歇业关张了。

它在“八大楼”的位置,在民国时期,则被后起之秀“安福楼”所取代。

而单先生也说,这楼别看是民房,可这当年是店主人下了重金营造、扩建过的。

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且颇有独特之处。

表面看,似乎仅仅只是两层楼,但其实看它的结构设计可不止于此。

像副楼上有一排六间房的阁楼应该是被拆除了。

主楼之上还应有一大片露台和庭阁,如今也不见了,仅存一个楼梯口同样被封锁。

这应该都与主人财力不足,年久失修不无关联。

如果真能按照当年的样式给修好了,呈现出内里花砖墁地,楠木雕花碧纱橱。

上有暗楼,屋里有戏台,露台有彩画亭台的格局来。

这样的房子可比王府的楼阁都要精彩呢。

要说唯一的遗憾,也就是王公以下屋舍不得重拱藻井,僭越礼制。

这个楼在天顶上算是被限制住了,这点和王府可比不了。

反正不论怎么说吧,洪衍武都明白,他确实捡着宝贝了。

所以这事儿弄得他真是美滋滋儿的,不但为此特痛快的掏了两万块钱当定金,把重修“庆云楼”这活儿正式托付给单先生的闺女来操持。

而且他还灵机一动,索性通过宋国甫的门路,把这个“庆云楼”的字号招牌,和家里当年曾经用过的字号,以及为旅游商品专用的“龙口”商标,都统统花钱登记注册了下来。

要说洪家用过的字号那可真不老少。

光庄馆就有“衍庆堂”、“燕喜堂”、“衍美楼”、“燕兴居”这五个。

饽饽铺就更多了。

“衍美斋”、“金兰斋”、“衍英斋”、“衍祥斋”、“衍福斋”、“衍华斋”、“衍德斋”、“衍宁斋”,曾分布京城八方啊。

说实话,其实今后用得上、用不上这么老些字号,洪衍武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不用总不能让别人鱼目混珠吧。

毕竟是洪家招牌,真让有心的外人今后拿去用了,人家沾光是小。

可万一干砸了牌子,让人误会、归咎到洪家头上,冤不冤枉啊。

这就叫商标意识。

当然,也就是今天他日子过得不错,人变善良了。

他才没有把什么“八大堂”、“八大楼”、“八大居”、“十二春”都抢注成自己的商标。

否则要依着他旧日的狼一样性子,这也得被他当成条财路。

以后谁要想用这招牌,得给他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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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局气

应该说,正是因为懂得人的重要性。

洪衍武才会像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一样,乐于为身边大部分他所认识的人提供帮助。

表面上看他好像有点傻,有点滥好人似的,谁的事儿他都要管。

但便宜他其实占大了。

因为他帮人,首先是遵循“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的原则。

自身不努力,不值得他帮的人他可不帮。

其次,他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应。

代价要在他承受范围之内,且多以物质付出为主。

这样他就相当于用自己多余的东西,做了一种情感投资。

待到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别人送还他一份人情,就能帮上他的大忙,管大用。

想想看,要没有何介夫女儿的好心提醒,他能避开这个大雷啊。

弄不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自己就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亏得他明明知道今年的厉害,那可真成了一出大笑话了。

而要没有从单先生处得知的古建知识呢?

他又怎么能这么笃定这“庆云楼”值得一买?

兴许就真放弃,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去了。

其实就连街里街坊的好人缘也是一样的。

不说边建功、苏锦、苏绣都帮他的忙。

要没邻居们的好评,一贯以来,作为派出所严控防范对象的他,又哪儿能过得这么自由?

还有今年注定会刮起来的“风暴”,派出所也是根据街道提供的情况和意见抓人的。

若非笃定邻居们肯定说他的好话,他又哪儿来的把握,能平安度过这“杀头年”呢?

所以说,这样的事儿再划算不过了,只有傻子才会拒绝。

而有意思的是,正因为历史的特殊性,全国人民目前才刚刚达到温饱线。

在如今这个社会阶段里,人们的情感也和古玩字画四合院这些好东西一样,陷入在一个深深的价值低谷之中。

如果想用金钱投资感情,代价有时候低的简直令人发指。

甚至这一点并不只是针对普通的老百姓而言的,就连社会精英阶层也挣脱不开这个规律。

因为国家整体经济滞后,他们同样会因为一些经济上的小事,就能严重伤及自尊。

那自然就是洪衍武雪中送炭的投资良机了。

而在这一点上,他把握的相当好,一旦遇到就会牢牢抓住,从来也没有错失过。

比方说七月里,许多报纸上刊登了香港导演李韩祥来京拍摄《火烧圆明园》的消息。

洪衍武就又动了做植入广告的心思。

便去找“红叶”托关系帮忙穿针引线,想找机会见这位李导演一趟。

不为别的,要真能谈成了,在这部电影里给洪家老号露上几个镜头,那可就牛大了。

相当于在海外也给自家买卖做了宣传。

要知道这部电影可是在香港本地就创造了1.5亿票房,更在东南亚诸国热卖,这广告费掏多少他都是心甘情愿啊。

十万八万的他都乐意。

因为今后只要老铺重张,还怕捞不着外国人“宰”嘛。

为此,洪衍武甚至还专门拍了几件清官窑瓷器的照片,打算投其所好,贿赂下李导演。

只是没想到,连托人带求人,事先打好了招呼。

在一天休息日特意包了车,好不容易才找到昌平外景地,也确实在午餐时间见到了这位高大威猛,眼睛小小的李导演。

但这事儿却没谈成。

因为一是影片已经拍到一半了,外景地花了六十四万也已经搭好了。人家根本不缺资金。

二是洪衍武是大陆人,空口白牙就贸然说愿意掏钱买几个镜头,请人家开价。李导演怎么能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三是这部电影是合拍片,剧本镜头都要经过大陆有关部门审核。无论洪衍武肯出多少钱,再为几个镜头走一遍镜头得不偿失。

四是火烧圆明园几乎全是宫廷戏,涉及民间的部分也就是夜捉肃顺时,又老百姓夜听马蹄声的几个镜头。也很难把洪衍武的需要的镜头插在其中。

所以怎么讲都没戏。

李导演听完了他的来意,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

不过,李韩祥对洪衍武提供的照片倒是挺感兴趣的。

虽然事儿没谈成,倒是跟他提出购买这几件瓷器的意愿。

可惜他不知道,洪衍武对这些东西比他还看重呢。

事儿成了送他可以,既然没成,卖他就等于犯傻了。

于是一样果断拒绝,反倒提出李导演如果有什么不想要的古玩字画家具,倒可以卖给他,价钱不是问题。

正因为这个,他反倒真正引起了李韩祥的兴趣,俩人专为这些文玩聊了一会儿。

结果就因为这一耽搁,突然间外面大乱,人声鼎沸,洪衍武反而遇到了今天最大的收获。

怎么回事啊?

洪衍武和李韩祥一起走出去才知道,敢情外面是大陆剧组成员对午饭不满,闹了起来。

而领头的就是西太后的扮演者,当前的影坛一姐刘晓芩。

矛盾的引发点正是合拍片最麻烦的地方。

由于剧组成员香港、内地的都有,和当时体制的限制。

两地人员不但收入完全不同,在生活待遇和伙食待遇上大伙儿也实行一国两制。

比如说演咸丰皇帝的梁嘉辉虽然当时还未出演过任何电影。

但因为是香港人,他的片酬不菲,有单独的房间休息。

而同样作为主角,早已成名的“两宫皇太后”京影厂刘晓芩和沪影厂的陈烨,她们都只拿五十块和四十七块的死工资。只能住在摄制组房间的地上。

拍戏现场区别同样不小。

内地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每顿仅有两个馒头、一根粉肠、一块黑咸菜。

香港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推来的餐车上,大鱼大肉、青菜和香喷喷的白米饭。

想想看,两分钟前都还一起演戏,两分钟后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怎么能不让人心生怨尤?

特别是刘晓芩,她一个川妹子,本来就吃不惯馒头,时常在拍摄现场饿得头发昏。

偏偏又碰上了剧务疏忽,今天发下来的馒头不少已经发馊了,这又如何让她不怒?

于是乎这个性格泼辣,一向以胆大妄为,我素我行著称的大明星就急眼了。

这一次再不肯忍气吞声了,就带着好几个同样领到馊馒头的内地工作人员,一起闹了起来。

搞清楚了情况,李韩祥也觉得过分了。

因为再怎么样,也不能让演员吃变质的食品啊。

真吃坏了,别说拍不了戏了,出了人命又算谁的。

于是赶紧问责。

当知道今天新馒头没买到足够量,是拿一部分昨天剩馒头凑数后,他把负责人好好骂了一顿。并让他当众给大家认错道歉。

跟着就协调一番,让领到馊馒头的这几个人去香港人的车上去领饭菜。

而且还特意跟刘晓芩说,她今后跟陈烨可以一直跟着港方人员用餐。

可这时候,刘晓芩又显示出她不同旁人之处来。

她居然不肯独善其身。反倒辜负了这番好意,当场问起李导演。

说除了她和陈烨以外,大家伙又该怎么办?

这就让李导演很头疼啦。

要知道,这个同工不同酬,不同待遇的问题早就存在,可涉及政治原因,并不是他简简单单就能改变的。

他可以做主安排好两位主演的需要,但人数众多的内地演员都想要被照顾好,可就不是他的能力范围内了。

要顾忌的方方面面太多。

结果恰恰就这个僵持档口,洪衍武抓住良机,说话了。

他问李导演,说从明天起,我找人给我们这些老乡送工作餐可以不可以。

一直到你们拍摄完毕,我都可以找人给他们送餐,而且是所有内地的剧组人员。

保证有鱼有肉有青菜水果,绝对不会比港方标准差。全部免费,属于我个人赞助。

这个建议可真不错啊,要能如此,自然解决了全部的难题。

不过当时连李韩祥带刘晓芩可都楞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洪衍武愿意敢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全部内地工作人员,那加一起也有四五十人呢。

何况他们又都好奇,这是为什么呀?

没想到洪衍武说的挺漂亮,一是声称自己是刘晓芩的影迷,二是声称刘晓芩既然是京影厂的演员,就也算是他的半个老乡。

他既然有这个能力,就不能让自己喜欢的明星和自家人受委屈。

另外就是冲着刘晓芩的“局气”劲儿,他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比过去。

就这时候,“红叶”也插嘴了。

他跟刘晓芩自我介绍起来,说我也是京影厂的,搞剧务工作的。

并为洪衍武一力作保,说他有这个经济能力,肯定能说到做到,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样皆大欢喜,总算把这个难题揭了过去。

李韩祥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会耽搁影片进度了。

而刘晓芩本就好面子。既然是里外的实惠全有了,自然哈哈而笑,对洪衍武谢了又谢。

至于洪衍武借此收获的,除了一位当时国内最红女明星的真心感谢,与之算是成为了朋友以外。

也因此真的在李韩祥的心里得到了重视,这位导演不但答应考虑有机会把洪家老号放进电影里,也愿意在文玩字画方面与他多做切磋与交流。

至于两个月之后,影片杀青之时,洪衍武甚至还过了回皇上的瘾头。

他真的穿上了梁嘉辉的戏服,一左一右拥着两宫皇后拍了好几张合影照呢。

而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万把块钱的伙食费罢了。

真要有谁能算清从中产生的增值价值、变现比率,就会知道,这买卖可远比买下庆云楼的交易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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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停电夜

俗话说,该来的总要来。

自“伟人”7月19日和公安部长谈完话之后。

洪衍武一直在畏惧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从空中斩落下来了。

8月1日,京城市公安局为了贯彻响应上级的指示,率先在本市开展了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斗争。

具体的抓捕方式,是由每个街道的主任和居委会的人,分头带着各公安局、或是各派出所的人到有前科的或游手好闲的人家中把人带走。

随后再进行甄别。

甚至为了充足人手,为此还专门主动了一部分京城卫戍区的驻军来辅助。

但不巧的是,真正等到了统一行动的这天晚上,南城两个区又突然停了两个小时的电。

不得不说,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的地方,是可以让警方的行动更隐蔽,抓捕更突然。

坏的地方,则是同样便于抓捕目标隐藏逃匿。

所以这个夜晚注定是个热闹无比的夜晚,谁被罩在这个大网里,除了凭借自己的人缘,也确实有一定的运气成分。

拿洪衍武认识的熟人来说,前门的“瑶子”、天桥的“钉子”是最先落网的。

当时他们正在“前门大食堂”喝酒,是服务员带着警察上的楼。

一桌十个人全部落网,因为手铐没那么多,几乎都是那麻绳儿捆走的。

唯独“八叉”这小子走肾,当时在厕所撒尿,一看见楼下大批人集结,手电乱晃他就知道出事了。

赶紧悄没声地逃之夭夭,因此而幸免。

至于白广路的“小酸枣”,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也全都没跑了。

他们仨全是在自己家里,被居委会带着警察,直接给堵在屋里带走的。

要说实话,这种和历史原本走向基本一样的结果。

可真不赖洪衍武没说,也不是他们这些“把子”自己太笨,没把洪衍武的话当回事。

关键是人都太贪,万万舍得手中已经掌握的“财源”和“权力”啊,因此一留恋,就总抱着侥幸。

所以说这种结果看似偶然,其实实属必然。

而与之相比呢,真正聪明的,还得说是“老鬼”和“小雷子”。

这两位虽然也贪,可毕竟脑子清醒,做了最坏的准备。

敢情自打洪衍武告诉他们今年的形势不好,他们就一直安排人手在附近派出所和分局盯着呢。

这天晚上一看“雷子”们大举出动,自然提前来报信。

哪怕是提前了二三十分钟,可已经足够“老鬼”和“小雷子”果断收拾好细软出逃的了。

另外,“尤三”的所作所为尽管也早在街道里挂了号,但这小子也真属于命大的。

那天晚上闹肚子,这小子出门上厕所,却正好碰见院儿外头停下了警车,呼噜噜下来了一堆人。

嘿,趁着黑灯瞎火,居委会大妈眼神又不好。

“尤三”当时乍着胆子没跑不说,还装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邻居,主动问引路的大妈是不是抓“尤三”。

一听说是,嘴里马上就骂,“嘿,那小子缺德事干太多了,早就该逮他了”,跟着还问用不用他给带路,演得就跟真事儿似的。

结果警察和居委会老太太刚一进去,这小子扭身就跑,拖拉板儿都跑飞了。

然后呢,他躲在工地水泥管子里睡了一宿。

凌晨才偷偷跑到藏钱的地方,起了赃就直奔火车站了。

再也没敢在京城待。

总之这么说吧,洪衍武认识的各路玩主们,只要有名有姓的,十之五六就在这停电的两个小时内被一网打尽,从此与自由无缘了。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实际上从这一天开始为期整整三个月,这场风暴越刮越烈。

直至看守所、拘留所人满为患,再塞不下人,才告一段落。

而侥幸跑出去的也未必就此平安。

因为全国各地都由警察、驻军拉开了一片罩天的大网,去捞捕那些侥幸逃出的罪犯。

有不少人在未来的几个月里还被逮回来了呢,照样难逃这一劫。

所以真实的情况下,旧日的京城江湖已经被这场“风暴”绞杀的完全不复存在了。

真能平安无事,独善其身的,除了洪衍武、陈力泉、“红叶”、“刺儿梅”、“大得合”这样果断抛弃了自己过去,真心愿意走入正常生活的人。

也就是“淘气儿”、“顺子”、“菜刀”、“三蹦子”、“小媳妇儿”这些跟着洪衍武找到了有奔头的好日子,再不想走回头路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同样是偶然里透着必然。

当然,如果拿同一夜的各自缩影来相比,就更容易看清楚这两种处境的差别。

以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例。

断电的时候,他们哥儿俩和水清正守在电视机前看《阿信》。

屋里一黑,几个大人错愕间。

正在屋里一人玩儿的晓影,却登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得嗷嗷叫。

不为别的,凄凄哀哀温吞水一样的日剧她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可看不懂。

而这一下好了,自然就有大人陪她玩儿了。

果不其然,还不独她一个,整个院儿里的孩子们都闹腾起来。

等到水清拉开抽屉找出蜡烛来,然后倒扣茶叶桶,几滴蜡油,点着了的蜡烛安稳住。

东院儿的洪钧、洪镒和丁玲也跑了过来。

高灯下亮,几个孩子的脸被烛光清晰地勾勒,个个好看。

不用说,只光看他们一脸的憧憬和期待,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肯定又是那玩不厌的影子游戏。

于是在水清的带领和组织下,连大人带孩子,挨个两手交叉,借灯光在墙上变幻成各种动物。

或弱小或凶猛,追逐厮杀。

有意思的是,后来谁也不愿意扮兔子。

弱肉强食,连影子游戏背后都有权力意志,操纵者自以为是万物的主宰。

当然,灯光游戏其实还有另一种玩法。

玩腻了手指游戏,洪衍武就会给孩子们翻箱倒柜,找出春节用的仨俩纸灯笼。

然后撅根儿竹棍儿挑着,再让水清给拾翻出几根儿小红蜡,点上了,就让孩子们像过年一样举着。

瞧着画着大公鸡、小兔儿的灯笼把孩子们的小脸儿照得那么兴奋,就知道他们有多么高兴。

不过一旦有了这个,孩子们也就在屋子里呆不住了。

会各自挑着自己的灯笼跑到外面去,美其名曰“做好事”,要为大人们照亮引路。

其实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吹牛罢了,那点蜡才能点多久?又有谁黑天半夜的瞎走动的?

于是等蜡灭了,孩子们便会进入最最刺激的环节。

不用问,对孩子来说,黑暗的最大好处当然就是捉迷藏了。

特别是停电这样的夜里,到处可藏身,尤其犄角旮旯。

而大杂院里地形复杂,本身就是捉迷藏的好去处。

要是碰上院儿里有的邻居们出来纳凉,借着黑儿聊起奇闻异事和鬼故事。

那更不得了,捉、藏双方都肝儿颤。

谁能保证天底下就真没有鬼呢?

所以光隔窗听孩子们那带颤音的呼唤,就知道他们的心虚。

“哎!早看见你啦,别装蒜,快出来吧——”

待冷不丁背后一声尖叫,全都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孩子这边儿自己玩儿上了,大人得了空也不会干坐着。

洪衍武和陈力泉那干点啥啊?

嗨,聊着天儿,喝点呗。

拍个黄瓜,晚饭吃剩的蒜汁拌驴肉再从冰箱里端出来。

一人再开一瓶冰镇啤酒对瓶吹。

那叫一个透亮、爽。

正所谓,二两棉花,谈一谈。

烛光之下,一人一根烟卷,耳听屋外孩子们的动静,还总能找出谁谁小时候蔫儿坏的影儿。

没错,谁是啥变的谁也瞒不了谁,打小儿一块堆儿长大的。

可聊的话题挺多,连俩人一起在学校里爬过的那棵槐树都能嚼咕半天儿。

再一说当年彼此那点丑事,一准儿能把旁听的水清给逗乐了。

这就是百姓的生活,这就是安生日子的滋味儿。

不知不觉,当年呵呵有名的“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已经成了永远的过去,这哥儿俩完全的脱胎换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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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阵痛

1983年8月到10月,尽管风暴刮得愈加猛烈。

可这种特殊的紧张劲儿对真正的本分人毫无影响。

说实在的,除了邢正义、赵振民、张宝成他们仨忙得脚打后脑勺。

除了洪衍武每天看了报纸都战战兢兢,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外。

包括陈力泉在内,大部分的福儒里的居民,对社会上的新形势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大家伙除了对“二王”的下场和迟志强出事儿这两件社会新闻,嚼嚼舌头,讳莫如深以外,再没什么更多的关注与评价了。

反倒为街上打架的少了,偷东西的少了,这些实惠的变化而由衷喜悦、欣慰。

于是大家的日子,当然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了。

要说洪衍武身边,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新变化有三点。

首先是他认识的两个官宦子弟都正式踏入了社会,变成了有工作的成年人了。

一个是宋国甫的妹妹宋平平。

她是广播学院的大学生,这个学校也就是今天的“传媒大学”。

因此毕业后,她被分进了京城电视台文艺组工作。

另一个就是许崇娅的弟弟许晓军。

这小子因再次考高失利,已经彻底灰心不打算再考,于是死活求父母别逼他再念书了。

那许秉权没办法,也就只好安排他去学个车本,打算安排他进个机关单位,今后就专门给领导开车当司机了。

不用问,宋家和许家这两个家庭,别看当父亲的职位差不多。

但孩子争气与否,却让两个家庭苦乐不均。

而今后两个家庭子女们的发展前景,当然也会大大的有所不同了。

其次呢,就是洪家的孙辈里,五岁的洪镒因为总去洪家老宅玩儿,竟然对家里收藏的古董文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洪禄承盘库的时候,这小子屡次溜进去观看。

他面对那些色彩斑斓的瓷器,那些挂屏、书案、博古架,全盘的兴味盎然。

不但爱看而且爱摸,摸完了还要问大人这是什么,这上面的画儿是怎么回事。

到了最后,花园子都不怎么去了,来了就奔洪禄承,然后就老老实实跟爷爷一屋待着。

给他个笔筒或是如意之类的小件儿摆弄,就能玩上好一阵呢。

这件事被洪衍武知道之后,啼笑皆非之余,也只能暗叹什么都是个缘分。

在他记忆里,上辈子这个侄子其实是成了个字画的裱糊匠。

一个月赚的钱连生活都不够,却一直没换个行业干,由此可见他喜欢这些东西那是骨子里的。

不过这辈子这小子比上辈子命好,家里的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这小子开眼界、长学问的了。

而有了从小耳濡目染培养出来的底子,兴许这小子今后在行里也能闯出点名堂呢。

于是洪衍武反倒建议洪禄承有时间给孙子启蒙一下,真让洪镒带回来一两件玩玩也没什么,反倒能借此给他国学启蒙呢。

还真甭说,确实立竿见影。

洪镒这小子为了得到两件心爱的“玩具”,十分心甘情愿地按照洪禄承教给的,背唐诗、背三字经。

这弄得他老子洪衍争还挺自豪,在家时不时就让儿子背几句,邻居们夸上两句,他就美得鼻涕冒泡。

至于最后呢,就是国营企业的改革也在逐步展开,让水清的工作一下变得忙碌起来,甚至有些焦头烂额。

敢情继年初时候,劳动人事部要求积极有步骤的推行劳动合同制以来,9月9日,国家又正式颁布了改革劳动制度的四项规定。

即《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国营企业招用工人暂行规定》、《国营企业辞退违纪工人暂行规定》和《国营企业暂行职工待业保险暂行规定》。

这四个规定,重点是用工、招工制度的改革。

即国营企业新招收的工人都要实行劳动合同制。

取消退休工人“子女顶替”和内部招收职工子女的办法。

实行面向社会,公开招工,坚持德智体全面考核,择优录用。

按照新的规定,在国营企业的新招工人中,可以突破劳动力的“单位所有制”,使劳动者的特长、支援和劳动岗位的需要较好的结合起来。

这是国有企业用工制度方面的一次重大改革,意味着“打破大锅饭”已经成了上面务必要办的一件事。

应该说政策确实是好政策,可好政策往往也会带来阵痛。

为这件事暗暗叫苦的就是那些四五十岁,孩子的工作问题又尤待解决的老工人们。

这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想想看,一个工厂就牵动着千家万户,全市那么多家工厂,这反响会有多大?

于是各个工厂都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基层的老工人们为了赶上“最后一班车”。

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忙着找劳资科,忙着找厂领导,想尽一切办法办“病退”,想借此给自己的孩子解决工作问题。

说实话,哪怕真办成了,他们的孩子到单位也就是个搬运工。

可问题是,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年头,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不吃公家这碗饭,根本没地儿吃饭去。

所以为此,各个工厂的领导们也很为难。

一边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当爹妈的人,感同身受,知道工人们的确有实际困难。

另一边却又是厂里离不开这么多基层骨干,要知道这些老工人技术属于最纯熟的,可是各个车间的顶梁柱啊。

于是情理和政策又很难平衡了,不断扯皮的“攻坚战”就这么展开了。

这样的事儿“北极熊”自然同样在所难免,而且因为厂子的福利待遇特别好,反倒为此闹出的响动更大。

而“北极熊”的郭书记可倒好,大溜儿肩膀,遇上这种事儿自己不但躲了,而且还故意把这件事甩锅到了水清的脑袋上。

这老小子可还惦记老婆进的谗言呢。

他就故意穿小鞋,让水清作为厂办的代表,负责协调工人和劳资科之间的矛盾,偏偏还一点越线的权力不给她。

就一句话,严格按照政策,能办的办,不能办的不办。

想想看,那她的压力能小的了嘛。

为了这事儿,水清可受大罪了。

因为要是严可沿儿的,正赶上老职工退了,那边儿子女岁数也够。

她还能替工人跟劳资科协调一下,通融通融,想办法给办了。

可要是这边儿老职工的子女年龄不够,有的差个一年半载的,还有的就差一两个月。你说怎么办?

上头上头死压着她,工人工人不理解,那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啊。

那是着急上火,口腔溃疡啊,还中了一次暑呢。

洪衍武看着心疼,自然劝水清眼不净心不烦。

就给她出主意,说干脆求魏大姐调到工会去,你得躲这种破事儿远远的。

偏偏水清还心眼好,她看不得工人着急,碰上那急得哇哇大哭的,她比人家还心酸。

她反倒跟洪衍武这么说。

“这要是局长、处长的孩子,人家不着急,到时自然有人上赶的帮着办。可这都是些无权无势,没有门路老工人,我要再不帮帮他们,他们找谁?我不能不管……”

得,这下成了主动的迎难而上,还非要自讨苦吃了。

没辙,这么心善的媳妇儿。那再难洪衍武也得往上冲了。

还真别说,他脑子够使。确实钻政策空子一门儿灵。

想来想去就冒出这么一个辙来。

去他妈的!改户口本!

敢情那会儿不像现在,又是身份证,又是连网的,那会儿就一户口本,连身份证制度还没实行呢。

只要通过户籍警把上门的数字给改喽,限制也就没了。

要是户籍警太死性不肯帮忙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

工人们都不傻,在洪衍武的暗示下。

他们很快就懂得了用小刀把年月的数字轻轻地刮掉的办法。

有的人改好后还怕不真,就从窗台上捏些细土面儿洒在纸上,直到把涂改的地方的颜色弄得跟整个纸面一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总算解决,上百位老工人的孩子们都顺利的接了班。

不用问,当然他妈的违法。

可那能怎么办?

说到底,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谁不清楚啊?

包括户籍警在内,都得睁只眼闭只眼。

谁较真,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保证能让人骂死。

法不责众的小小逾规,同样是这个时代标志性的特色。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走穴

有人留恋大锅饭,就有人痛恨大锅饭。

因为这种对劳动成果平均分配的方式,在给予人们安心保障的同时,也会严重压抑人们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事实上这种制度仅仅只适合两种人。

一种是没有更多要求,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的本分人。

他们只知道知足常乐,老老实实干活。

甘心被领导,也愿意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

而另一种就是好吃懒做,坐享其成的人。

他们是当前这种体制下,所滋生的最大害虫。

只会偷奸耍滑,滥竽充数地吸大家伙的血。

所以和大部分普通人不一样,一些个人能力既出色,又不甘心把命运交于别人之手的社会精英,便免不了率先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开始寻求突破桎梏的可能。

毫无疑问,文艺圈儿就是这种分配矛盾最先爆发的阵地。

像洪衍武就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对刘晓芩的好意,他保住几位内地女星尊严的慷慨之举。

竟成为了刘晓芩迈出人生中至关重要一步的重大契机和导火索。

敢情这两个月以来,他所提供的伙食实在是太好了些。

为了这件事儿,庞师傅专门抽调了一个白案师傅,一个红案师傅,在外景地附近租用了几间民房驻扎下来。

并且把厨具也运了过去,搞了一个比较专业的厨房。

由于食材都是每天早上在当地自由市场现买的、

蔬菜、肉食、禽蛋不仅特别的新鲜,价钱还便宜。

所以每日一个人五块钱的标准管两顿饭,简直太富裕了。四十人可就是二百块呢。

再加上洪衍武早有吩咐,对几位女演员要区别对待,特殊照顾。

两位大师傅呢,也因为跟人家合了影,得了签名,对几位女演员很是承情。

于是不同于普通工作人员,给刘晓芩她们三个“咸丰的后妃”,每顿开饭就整上一桌五荤四素的“花九件”来,饭后还有西瓜、绿豆汤、杏仁豆腐这样的消暑佳品。

真是把这几位女演员当真正的皇太后伺候上了。

想想看,在当年花六十四万就能复制圆明园外景的年代。

就这伙食标准,“港怂儿”们骑着马也赶不上啊。

而且别忘了,这还是正经京城“口子”活儿,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这么一来,不但再无内地人羡慕香港人,反倒惹得李韩祥和梁嘉辉在内地这边蹭了好几顿饭。

那不用说,刘晓芩是面子、里子都享受到了。

这种得意的感受,和原本历史中,她如同乞丐一样跟香港同行要饭遭拒的屈辱,因饥饿而泪流满面的滋味一比,那当然是天壤之别。

不过有意思的是,尽管坏事变了好事,可因此产生最终效果,却同原有历史走向如出一辙。

因为欲望也和怨愤一样,同样可以转化为促使人行动的动力。

而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好日子一旦过久了,再过苦日子可就加倍难受了。

九月上旬,剧组一杀青,香港人一撤,两位师傅也收拾家什回了“大食堂”。

刘晓芩她们自然也从外景地回归了各自的单位。

这样没了每天的酒宴伺候的荣耀,又恢复到了过去一样,每日靠大食堂的粗茶淡饭过活,可就让刘晓芩有点心理失衡了。

因为食髓知味啊,上山容易下山难。白水萝卜和白斩鸡岂能是一回事?

另外也别忘了,在这个计划经济的时代,除了富起来的个体户外,国人当时的收入都很低。

即使是红透半边天的影视明星,也仅仅是外表风光。

实事求是的来讲,像刘晓芩她们真正的生活其实寒酸得很。

平日演出得挤公共汽车,演出补助仅有两元一场,甚至就连演出服,京城都得靠她们自己想办法。

所以每逢出差,她们往往要面临买不起衣服,住不起宾馆,吃不起饭的窘境。

为此,一向以来无数的应酬、活动邀请,刘晓芩统统都是抗拒态度。

但有的活动偏偏她还拒绝不了,比如说要参加京影代表团出访日本这样的政治任务。

结果就因为经济上的窘迫,整个代表团里,拿一件演戏用旧旗袍充当服装的她,成了聚光灯下最尴尬的一个人。

原来那件旗袍胸间被虫子蛀了一个洞,下摆还有另一个洞,旗袍开衩的地方也撕裂了。

最后刘晓芩全靠急智,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才蒙混过关的。

把胸前的洞用一朵红花缀在上面挡住,开衩的地方打了个结,提上皮包就看不见了。

下摆的洞就只能视而不见了。

这件事结束之后,刘晓芩羞愤、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在香港上映,大获成功。

新的荣耀才将她从低落的心情里解救出来。

可惜她才高兴没几天,来京参加庆功会的陈烨又深深的刺激了她一把。

原来陈烨打算辞职去美国,去外面好寻找新的生活。

一开始刘晓芩还很不理解,想劝陈烨留下来,说你刚红,趁着成了大明星,有了名气应该多拍几部电影才是。

没想到陈烨却问她,“什么明星?名气又有什么用?我没有房子住,工资只有47元,你能为我解决吗?”

这让刘晓芩当时就没话了。

是啊,这样寒酸的明星又算得了什么明星呢?

一想到聚光灯后面全是破旧不堪和忍饥挨饿的寒酸,连她自己都想哭一鼻子了。

再看看人家个体户,这仨字儿说出去名声是不大好听,可人家腰里横啊。

人家能不重样地给她送包席,用钱来维护她的体面。

人家能为了在《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安插几个镜头,就给李导演开出了十万八万的价钱。

虽然没拍成,可这样的手笔,就连香港人也不能小觑吧。

听说《夕照街》还是靠了人家的赞助,才没让演员受罪呢。

哎,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成功者。

她要是这样有钱那该多好啊?不是为了吃好的、喝好的,关键是能维持住应有的自尊。

可以名副其实地做一个真正的明星,不用再带着心虚和自卑,胆战心惊的站在聚光灯下……

就这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遵照着必然的客观规律和冥冥指引,历史不走样的出现了。

刘晓芩在遭遇两个邯郸人高价演出邀请后,这次竟然连犹豫都没有,就跟着人家赶赴邯郸,完成了她第一次“走穴表演”。

当她带着三千六百块演出报酬在一周之后回京后,已经从心理完成了一次关键性的转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因为缺乏合同和商业经验,被欺诈的情况仍旧如原有轨迹一样不可避免。

但在经历几次波折后,她却比原有历史中更坚强、更快的成长起来。

进化成了一个凭个人信誉组织、引领“走穴小分队”联系对外演出的“穴头”。

由于人品、号召力、节目质量、演出态度,得到了合作过的演员们每一个人的公认,演员们都以扑克牌里的至尊牌称呼刘晓芩,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大猫”。

然而在刘晓芩自己的心里,这一切的起源,恰恰是因为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那最后两个月的包席所启发的。

让她明白了,钱不光只是钱,还是一个人的尊严、价值与自信心。

所以日后在做节目或是自传里,一个“个体户朋友”,成了她的救星和指路明灯,被她反复提及。

这一点,当是洪衍武始料未及,也让他哭笑不得的。

不过最幸运的是,历史尽管兜了个圈子最终总算回到了原地。

这才没让洪衍武这只小蝴蝶煽动的风,把陈培斯的经典作品淹没。

因为洪衍武根本不会知道,其实在1984年春晚上诞生的经典小品《吃面条》,竟然也是陈培斯为了一场一百块的报酬,跟着刘晓芩在沈阳“走穴”的产物。

正是因为这个小品在东北爆红,反响强烈。

导致同去的演员们为了顺利演出,都不得不把这个艺考小品给变成压轴节目。

像这样的名声在后来传到了春晚导演黄鹤的耳中,共和国的观众们才会有幸看到如此经典的节目,才会就此引发延续至今的小品热。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儿,否则共和国春晚的历史和整个小品节目的历史,恐怕真的得改写了。

但另一方面却不能不额外提一句。

因为特别有意思的是,洪衍武造成的影响其实也不小。

那就是陈培斯这次表演的搭档可不是那个眉眼厚重的“老茂”了。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去沈阳的演出,陈培斯是带着“红叶”一起去的,自然这位眉目清秀的“剧务”就把这位当红男明星给顶了。

于是陈培斯原本的老搭档并未像历史原有那样与之携手合作,成为了延续几十年的搭档和朋友。

这位红透半边天的“牧马人”沈阳之行表演的节目,变成了普通的诗朗诵。

这样历史便出现了一个比较重大的偏差。

“红叶”这个本不应该出名的普通人,甚至不应该出现在文艺圈里的人。

注定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变得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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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道消息

1983年的11月是一个比较热闹的月份。

观音院东院,除了边保国和边建功这哥儿俩,前后脚都办了喜事儿成了家之外。

这个月京城的街头巷尾,也出现了许多的新鲜事儿和新变化。

比如说京城出现了第一家自选市场。

这是洪衍茹去海淀区参加服装设计交流活动的路上,很意外发现的。

这家店只有二百平方米那么大,一次挤进一百个顾客就会转不开身。

而且只出售蔬菜和肉食两种商品,比不远处的菜市场还要贵上不少。

所以购买者都是外国人,绝大多数的京城人好奇地进来转一圈,马上吐着舌头逃出去了。

只是有意思的是,就连外国人也在抱怨。

因为包装袋上只有价格而没有商品名称和质量,所以顾客常常会把鸡肉当成猪肉买走。

洪衍茹在家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洪家人全家都被吸引住了,都认为是一件特牛的事。

唯独洪衍武知道,这充其量只是一个超市的雏形罢了。

他便直言不讳地做出判断,说这家店走进了一个误区,开不长远。

因为它太注重形式了,定位是瞄准高档人去的。

所谓先进的经营理念,其实仅仅是采用开架售货的方式而已。

相对于传统的店铺,虽然它明亮又漂亮。

但因为规模所限,卖掉的货物还要支撑这样一个漂亮的店,那价格必定要高的。

于是价格高了,人就来的少,少了人收入就少,如此恶性循环,这就是毫无疑问的败因。

对他的话,大部分家里人其实都不怎么太相信。

因为自选市场这东西来自于国外,人家哪儿都已经证明了成功的东西,又怎会失败呢?

特别是洪衍争,那已经对自己的弟弟形成了习惯性的抬杠,一撇嘴就说。

“瞧给你能个的,外国的事儿你也懂?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什么事儿都要冒充专家。”

不过对此,洪衍武一点不介意。

因为水清、陈力泉和小洪钧对他的话皆深以为然,洪禄承也心照不宣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他还求什么呢?

既然该明白的人既然都明白了,其他也就不重要了。

而另一件事闹出的动静更大。

那就是打建国以来,京城又发生了第二次全民性的“抢购潮”。

这件事的引子,在一个“棉布短缺,国家要再次严控布匹”的小道消息上。

按理说这消息传就传吧,不痛不痒的,本没有什么。

可随后11月17日,百货大楼居然开始对外销售不要票的压库棉布和絮棉。

这一下可好,就像干柴火上点起了大火,登时就引发了一场抢购商品的现象。

刚开始,群众抢购的主要目标还是棉布、絮棉,可后来就逐渐扩散到了成衣、毛线、床单、棉毛衫裤上。

再然后,甚至连鸡蛋、火柴、白糖等物也糊里糊涂的跟着抢。

那股子奋勇争先、不让其后的劲儿,很有点1979年时,大家伙齐心协力,帮副食店“清库”的阵势。

不用问,抢购的事福儒里自然也不会落空。

百货大楼卖布的事儿是消息灵通的“球子妈”最先散布的。

当时她不知打哪儿听着的信儿,快速跑进院儿里就是一嗓子。

“百货大楼正排队卖棉布呢,不要布票,咱们快去看看吧。去晚了可就买不上了。”

轻而易举,就把院儿里的老娘们都给动员起来了。

结果几位邻居们结伴前往,一看果不其然,买布料的队伍排了有几十米长呢。

她们跟着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进了百货大楼的正门。

不过到这时候,见一个个成匹成匹扛着布料的人满脸喜色地走出来,她们反倒更加心慌。

生怕到她们这儿卖完了,白跑这一趟。

好在百货大楼此时不愧京城第一商厦,货源倒是充足。

终于轮到她们时,在三楼布料柜台,还能亲眼瞅见,好几个售货员累得满头大汗,正在拿板儿车往柜台拉货呢。

这下可好,几位老太太都迫不及待地挤到了前面,跟白拿似的这通抢啊。

平均下来,每人都至少买了两匹白布、一匹格子布和六床被面布。

特别是水婶,因为怕洪家吃亏,她还买了双份儿。

所以等水清和洪衍武带着晓影一起下班儿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发现水婶屋里小山一样堆着的布山。

对此,水清当然要问啊。

“妈,您买这么多布干吗呀?”

水婶说,“吗也不干,存着。还有你婆家一份呢。”

而等一问明白了怎么回事,水清可就不干了,非让水婶退了去。

水清说水婶这是盲目抢购,是起哄架秧子。也不想想买这些有用没有,洪家决不干这样的事儿。

可水婶哪儿听得进去啊?

这可是她排了一上午队,又雇了辆三轮,好不容易才从大老远弄回来的劳动成果。

退了去?

绝不!

洪家爱要不要,不要更好。

老太太可有自己的道理,说水清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结婚是有洪家管,可她两个妹妹谁管啊。自己不能不预备点,省得到时候需要做被面了抓瞎。

眼瞅着娘俩说不合适又要急眼。

洪衍武这女婿赶紧发挥平准作用了,冲着水清一个劲眨嘛眼。

故意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

水庚生也替水婶解释。

“你妈啊,这是穷怕了。”

如此一来,水清也只好闭嘴。

可她不说了,架不住家里还有别人说呀。

水澜一边咬着馒头一边说。

“可不就是穷怕了?好家伙,一买就是四匹白布,这除非赶明儿办丧事,孝子贤孙一人一匹才能打发……”。

水婶气得一摔筷子,骂二丫头不晓事,整个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嘿,冷不防,水涟她还接着话音儿敲锣边儿。

竟然说,“真要按二姐说的倒也好,就怕到时候一人一匹都没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水婶是真真没法吃这饭了。

气得呼呼的,碗一推,进里屋躺着生闷气去了。

唯独晓影很有眼力见儿的拿着个馒头,“姥姥”、“姥姥”叫着,追了过去。

这种上赶着讨好,当然恰如其分地激发了老太太的委屈。

片刻,屋里就传出一声痛斥。

“我生你们几个的时候,就该一个个掐死你们。免得养出一窝子白眼狼!还不如我们晓影呢……”

如果说,这场风波到此为一站,也就好了。

家里拌几句嘴,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其实不算什么。

要照水婶想,布到用时方恨少。

早晚有一天,真派上用场的时候,这帮小崽子会明白她这个妈的神机妙算。

可谁成想,小道消息居然在这事上跑了偏,神机妙算也自然失了准儿。

12月1日,国家宣布的消息竟然是彻底取消布票,整个闹一个满拧啊。

好嘛,这下全院儿的老娘们都尴尬了。

她们也只能用“布又搁不坏,什么时候用,还跟新的一样”来自我安慰了。

尤其是水婶儿,她和别人不一样,老太太心重。

家里人虽然没再说上一句,可她又急又臊又心疼钱,还是病了。

发烧,嘴上起大燎炮。

洪衍武赶紧请寿敬方来看,果不其然得了仨字,闹心火。

所以啊,一边是吃药,一边是还得想辙消了老太太的心病。

要说还是洪衍武有辙,不光水婶儿的布,连院儿里其他人的布他也给解决了。

办法很简单,就是拿这些布来做摊位的围布,上面再用美术字印上“文明经商、礼貌服务”。

然后以一户三十元的价钱,摊派给他手底下的个体户们。

想想看,西单夜市、王府井夜市加上秀水街,林林总总也一百多个摊儿呢。

就这点布,那还不够呢,自然是小菜一碟。

最绝的是,当洪衍武把钱拿给大家伙儿的时候,居然还赚了一倍呢。

这下才算是真让院儿里的老太太们都消停了,那是人人称颂啊。

水婶就更不用说了,心病一没了,火也消了,也知道饿了。

没想到洪衍武就连这个也早想到了,特意给丈母娘带回来了藕粉。

这时就赶紧让水清调了,一勺勺喂给水婶喝。

不用问,这也是弥补母女情感龃龉的好办法。

水清看着母亲进食的样子,她立刻觉得这些年,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作为家里的长女,她实在是不够格。

她责备自己的粗心,责备自己对母亲的关切太晚,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而水婶喝着藕粉,心里同样也有着对洪衍武的感激,很庆幸这个姑爷成了自己家里人。

于是破天荒的说了一句。

“要说小武这人不坏啊,看来打小看老这话也不全对。这事儿还多亏有他,要不过这坎儿,还不得要我半条命去啊……”

只是跟着想起了一件事,又不免一激灵。

“可是清儿哎,我就是觉着吧,咱卖人家这些布……是不是有点贵啊?你看三十一个摊儿,可实际上十块钱的布满够用了。要人家这么多钱合法吗?人家能乐意吗?要不……要不给人家退了去?现在外面正抓人呢,可别因为这事,人家一举报。咱再惹出什么‘投机倒把’的罪名来……”

水清听了这话,却不由一笑。

“妈,您就放心吧。我早问过他了,也说卖人家太贵,人家能乐意吗?可小武说,最近抢购风,那些个体户也都跟着赚着钱了。有多少货卖多少货,这十几天赚出了仨月的钱。这点钱不算什么。何况印出来效果也不错,还得着工商所的表扬了。”

水婶这才真正的安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嘿,这小子的精明和细致,没几个人及得上的。你要真能跟着他过一辈子,那大概是吃不着亏了。”

水清却为这话不乐意了,挑眼了。

“妈呀,您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辈子?”

水婶有点尴尬。

“嗨,我不就那么一说嘛。还是那句话。你大,他小,总得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科啊。”

“瞧您,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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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试点

水婶因为有洪衍武这个精明姑爷而感到幸运。

水清却更为自己有这个有本事的丈夫感到自豪。

因为在她的心里,洪衍武的能耐大了去了。

那可不仅仅是解决这点家务事儿的聪明劲儿,而是有着连厂领导也及不上的真正大才。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曾跟洪衍武去过花城,知道他两地批发服装的买卖搞得有多么大。

也不是因为知道他最近走运,赶上了“抢购潮”,刚把花城刚运来一大批低价牛仔裤顺利脱了手,又着着实实的狠赚了一笔。

关键还是因为连杨厂长都束手无策的大难题,洪衍武却拥有从实处去解决难题的勇气和信心。

谁都不敢承担的担子,谁都躲闪不及的责任,在洪衍武眼中却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

他为了她,毫不犹豫地知难而上,帮她撑起了一片天。

这让水清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能人所不能的英雄。

说这么热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这事儿啊,是用工、招工制度改革的后续。

其实自打水清替工人们解决了“子女顶替”的问题之后,麻烦可没到此为止。

反倒事与愿违,更加扩大化了。

因为新进厂的工人哪儿能和技术熟练的老工人比啊?

而且他们都是赶政策末班车集中进厂的,人数众多,加在一起有上百号人呢,也实在是不好全部妥善安排。

实际上,哪个车间都不爱用他们,只能先安排他们坐冷板凳,干一些无关痛痒的杂活儿。

可是别忘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点。

这个个血气方刚、心高气傲的年纪,怀揣着热情而来,却遇着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场面,还能不心冷啊?

最关键的是,如果都一视同仁的遭受冷遇也就罢了。

可哪儿都免不了有关系户,再加上有些心眼活泛的老工人为了子女也送礼托门路。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啊,这一下冷热两极,差距可就显现出来了。

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没经过事儿刚踏入社会的雏儿们,哪儿能理解这种现象啊?

反倒是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了严重打击。

于是好些人就开始自暴自弃,一门心思享受起“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来了。

天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干活纯属瞎糊弄。

喝酒、打牌、偷东西倒是慢慢就学会了。

这样很快工厂里就出现了新一代的害群之马。

而这些人因为自甘堕落的恶性循环,也就越发的人见人嫌,谁都不待见了。

只是这责任谁来承担啊?这事儿又该归谁来管啊?

就冲郭书记那揍性,想也知道,这老小子又得把这口锅硬往水清身上甩。

而且说来也巧了。

自打11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有关海盐衬衫厂厂长步鑫生的通讯《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随后新闻联播也对此做了相关报道之后。

裁缝出身的步鑫生,其本人不但成为改革开放的一个典型。

同样因为他的事迹,扩大企业自主权,推行厂长负责制,也成为了全国企业重点参照的改革方向。

像京城的轻工业局,就是改革派的先锋。

他们经过讨论研究,决定率先响应上级号召,从自己做起。

领先一步,做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的尝试。

这样局属下各个重点企业,就要划拨一批,作为京城首批厂长负责制的试点单位。

那么作为大型食品厂,“北极熊”和“义利”自然也要划拨出来一个。

结果考虑到当年正值巧克力价格飞涨,货源短缺的特殊时期,“义利”的生产效益遭遇到了较大难题,正在对代可可脂进行研究。

于是为了保证“义利”的生产稳定,“北极熊”便自然而然成了这个领头羊。

那不用说,这郭书记上蹿下跳忙和好一番,也没能逆大势而为,保住自己的权柄。

这心里能痛快吗?他也不甘心啊。

正好,他干脆就拿这烂摊子给杨厂长实施下马威了。

于是在厂委会上,郭书记皮笑肉不笑地在把权力移交杨厂长的同时,也把这个恶心包袱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杨厂长的脖子上。

想想看吧,连厂里的工人风纪都整不好,又何谈带着全厂创造新的辉煌呢?

这样怎么才能尽快妥善解决青工的风纪问题,也就成了杨厂长初上台,能否树立起威信的头一炮。

说实话,杨厂长确实很重视这个问题,很有心要抓住时机大干一场。

而水清呢,因为打心里替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爹妈着急,管起这事儿来也特别认真负责。

只是可惜,面对一帮子打心里自觉自愿往下出溜儿的小子、丫头,他们实施管束和激励、鼓舞并行的效果并不明显。

因为当时的制度再怎么改革,也不能随意开除工人,不能扣工人的基本工资。

这帮本身就对厂子心生抵触,又没有归属感的年轻人。

宁可天天在厂里混日子,懵俩死工资花,也不肯真正振奋起来,当一名合格工人。

说白了,学好不容易,学坏可快着呢。

这帮子已经松散惯了的主儿了,你再怎么苦口婆心劝他们别混日子了,他们怎么可能就一下板正了呢?

结果弄得水清和杨厂长都是焦头烂额,白白干了一些无用功,反而成了厂里受人取笑的对象。

那这事儿洪衍武看在眼里,自然就不能不管了。

因为水清是他老婆不用说,杨厂长也是宋局长的朋友啊。

这位厂长人性不错,不但当初把他们几个弄进了“北极熊”,还是他和水清的大媒人呢。

于是打哪儿论,他也得想办法把这事儿胡撸顺溜了才行。

这样洪衍武就给水清出了个主意,说“现在不是搞厂长负责制嘛。咱干脆也上行下效,当一当改革的先锋得了。”

“你呀,索性跟杨厂长要自主权,然后牵头,把这帮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凑在一块堆儿,办个厂属的‘服务公司’。”

“这样你再管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了,免得各个车间到处奔波,还得听风凉话。另外,服务公司一旦办好了,不但替厂里化解岗位矛盾,甚至还能给厂里上交利润呢。”

“咱们厂老工人越来越多,负担也是不小,大家伙又盼着再集资建房。如果开辟了额外的财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洪衍武的主意当时就把水清给听得瞠目结舌。

因为要顾虑的问题太多,实在听着有点天马行空,不靠谱的意思。

要知道,关于劳动服务公司,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称谓,叫作“三产公司”。

事实上,当年的街道企业几乎全属于这样的性质。

从事的几乎都是起重社、缝纫厂、纸盒厂这样的加工服务行业,

本质上,就是为了安置家庭情况不好的闲人才创办的。

所以这就注定了,这样的公司规模不大,说出去也不体面。

而且利润低,产值低。要想靠这样的公司给厂里创收,简直是笑话。

真实的情况,是这类“三产企业”几乎都得靠大单位额外照顾才能存活。

在这种单位上班的工人,因为收入上不去,几乎都是为了贴补生活的家庭妇女。

除了身体有残疾的,和不识字的,真正的男人要在这样的单位上班,那简直能抬不起头来。

就那帮小子、丫头,个个好面子,又岂能答应呢?

他们家里人怕毁了他们的前途,也肯定不干啊。

水清为此严重担忧,就问洪衍武。

“小武,不是说你这个主意不好。可我觉得还是有点想当然了。”

“办三产公司?这帮脑袋上长犄角的主儿,谁愿意去啊?何况就是勉强去了,那也未见得就能听话,多半还是我行我素把自己当大爷。”

“更别说办这么一个公司得担多少事儿啊?万一经营不善,要是亏了钱又该怎么办?我心里实在没这个底啊。别到时候办砸了,反倒让厂里更难办。”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乐了,他居然还满不在乎的拍了胸脯。

“你怕什么?我还能给你布瞎棋啊?我敢出这主意,就能保证可行性。”

“说实话,我最了解这帮小子的心态。因为说不好听的,在社会上折腾的那些人,心态和他们其实差不多。包括过去的我,同样是像他们这样。”

“为什么不工作?看不上眼呗,觉得自己应该过更好的日子。为什么要折腾?不服气,脑子活,就非得钻点空子,干点常人干不了的事儿,来证明自己的非凡。”

“对这样的人啊,光靠制度和道理,乃至是惩戒没用。因为他们都是对现状十分不满,又不踏实的主儿。那就像弹簧一样,越压迫他们,反抗得就越厉害。”

“那怎么办?必须得给他们看到希望,必须得让他们觉得以有奔头。让他们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好干就能得到。有了路走,有了好日子在前头,他们才能自觉自愿往正道上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好办法。”

“所以我才会要你办服务公司。要你仿效厂长,要求完全的自主经营权。因为有了这两样,你就能实行合理的奖惩制度,把工作态度和风纪与奖金挂钩起来。”

“开始肯定是先强制这帮小子去报道,勉强他们去工作。可一旦这帮小子发现,只要自己好好干,收入能比厂里的正式职工还高。在三产公司干,买电视、买录音机变成了一件容易事,那谁不愿意好好活得像个人似的啊?还能不听你的?”

洪衍武这话有道理啊,水清听了还真被说服了,也开始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了。

只是……就一定能保证‘服务公司’能赚钱吗?

真把服务公司办起来,又具体干什么好呀?

以洪衍武对水清的了解,当然看出了她最后的顾虑是什么。

于是不待她开口,又是微微一笑,主动回答。

“赚钱的事儿你别发愁,有我给你当参谋,你怕什么呀?我别的本事没有,就赚钱上有点小能耐。更何况咱背后还有这么一个知名大厂当靠山呢,这样要再赚不来钱,我都能臊得一头撞死。”

“对了,你还真别瞧不起服务公司。还记得前门那几个知青办的那个青年茶社吗?告诉你,人家就靠几分钱卖大碗茶,今年已经盖起了三层楼,开了一个综合性商场,成了大栅栏商贸公司了。现在一年利润怎么也得上百万。”

“我要说别的你也没概念,反正这么说吧。咱们厂子可是生产汽水的。你要正当公司经理,怎么着,我也得让你追上那帮子卖大碗茶的呀,哪儿能他们比下去……”

好嘛,瞧洪衍武这大话放的,真要是让别人听见,那非得乐死不行。

就是大栅栏商贸公司的经理尹盛喜本人听见,也得怕他闪着舌头。

估计多半得说他一句,“小伙子,茶水是一碗一碗卖的,汽水也得一瓶一瓶的卖,天下可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事哟。”

可偏偏水清就百分之百的相信他。

此时再无半点犹豫。

“好,我听你的,就办服务公司,明天我就去跟杨厂长汇报。你来当经理吧,我给你当副手……”

没想到,洪衍武这下倒往后缩了,不过理由也确实客观。

“别啊,你也不想想,我可是有前科的,哪有我这样的干部啊?还是你掌总,厂里才能同意。我呀,就给你跑跑腿,出出主意的好。”

为此,水清实在不能不替他感到些许惋惜,直哀叹他这个天才给糟践了。

因为她绝对确定,如果不是走错过路。

她的爱人,这一生的成就一定会超过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可没想洪衍武却毫不介意地又说了。

“嗨,咱俩谁跟谁啊,还分彼此不成?难道你出了风头,当了经理,就不是我媳妇了?何况哪里有什么天才呀?我只不过是把别人用来思考的时间,都用来吃卤煮了……”

这话让水清猝不及防,登时“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笑得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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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厂务会

成立“三产公司”这件事杨厂长是同意了,可必须还得过了厂务会这关,才能真正拍板。

果然不出所料,对这件事,郭书记是必定要难为一番的。

第二天,杨厂长才把刚这事儿大概其一说,还没来得及讲讲细处,郭书记就先入为主地批评上了。

“这个水清,到底想干什么?才进厂几年啊,已经是主任科员的待遇了。怎么她还不满足吗?当什么服务公司的经理?噢,又看不上厂办了?学会借桥铺路抄近道儿了。想借机揽权升官儿啊?凭这个一举挤进科级干部的行列,这个算盘打得还真响啊……”

杨厂长听了鼻子差点没气歪了,生怕他再黑白颠倒的带节奏,赶紧插口阻止。

“老郭,你这话说的有点草率了吧?水清是什么样的同志?大家可都有目共睹。人家工作上向来严肃认真,勤勤恳恳,却从没有挑肥拣瘦,讲过什么条件。她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功利?”

“再说了,这个经理也不是什么好职位。咱们级别不级别的先放一边,当这个经理那得干实事。一边得负责把那野马似的混小子管束住了,另一边还得把这个服务公司办好了。这容易吗?这是属于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所以说,她是完全出于一片公心,要给厂里解决实际问题啊……”

这时工会魏大姐也说话了,她打心里向着水清,当然站在杨厂长的一边。

说水清行事正派,人品牢靠,党性也好,绝不是贪权的人。

还把水清的口碑和职工里的好人缘着重说了说。

最后甚至还来了一句,“就凭实打实的工作成绩,就凭职工对水清的信任,即使真把她提拔到科级干部,也足以服众。”

这么一来郭书记哑巴了,只能悻悻然闭了口。

不过小人可不止一个。

跟洪衍武起过冲突的副书记作为“失权派”,不失时机的开了腔,他也来为难了。

“水清的为人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是不是出于公心,也先放一旁不说。现在我关心的问题是,办这个公司政策允许吗?”

杨厂长对此倒是早有准备,应答自如。

“我查了一下文件,没有什么规定不允许,我也问过局里了,局里表示这是厂子内部事务,原则上不做干涉。而且现在这种事儿很普遍,据我所知咱们局里不少厂子都有类似的公司……”

但副书记可没就此放过,又顺藤摸瓜。

“既然政策上没问题,那我就支持。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要为厂里分忧才办这个公司,那光凭一股子年轻气盛的心气儿可不行啊。水清毕竟太年轻了,又一直是搞办公室工作的女同志,她没有实际的管理经验啊。她能胜任这个职位吗?要不要考虑让她当个副手,我们派一个比较稳重,有经验的老同志来掌舵?”

这话一说,立刻得到了郭书记的大力支持。

“是啊,是啊,这不是苦差事嘛,总不好把这么重的担子一下压在小同志身上嘛。还是老办法,让老同志扶着送一程的好……”

这两位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有默契的达成了共识,他们才是奔着揽权去的呢。

作为失去了掌管厂务实权的一派,真要是能安插他们自己的人去当这个公司一把手当然好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保留了一块“自耕田”啊。

水清?

切,一个副手。

干好了功劳小,干差了背责任,这玻璃小鞋儿就受着吧。

杨厂长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他丝毫不敢马虎,马上予以反对。

首先他拿上面的精神为依据,认为提拔任用年轻干部是大趋势,就是应该给年轻干部充分锻炼的机会。

还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之所以他会对水清有信心,就是看中了她的年轻朝气,她敢想敢干,这是“稳重”的老同志身上所不具备的。

而且经营方略都是水清提供的想法,她还要尝试新的管理方式和奖惩制度。

既然如此,老同志以往的经验也多数排不上用场。

这叫术业有专攻,轻工局为什么提倡厂长负责制?

这就是主要原因……

杨厂长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说到这个,那算是触碰到郭书记最疼的地方啦。

他的言辞一下激烈起来,说杨厂长想搞“一言堂”。

还想上行下效,把厂里的各个部门的风气带坏。

并且质问杨厂长,什么时候听说过,老同志对经营是起负面作用了?

要依着这种说法,是不是都要让年轻人把所有老职工替换掉,才是发展“北极熊”的唯一方法啊?

再说了,没有老同志掌舵,放任年轻人不知深浅的胡搞,真出了问题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

郭书记完全是一通胡乱解读,但因为符合大部分领导干部的利益,也确实带偏了节奏。这让不少部门的老人儿开始窃窃私语,面显担忧的神色。

杨厂长自然气得直发昏,连连辩称,自己没有专断专权的意思。

不过对于办这个公司,他还是认为必须得下放自主经营权给水清。

因为真派去个婆婆管着,如果俩人看法不同,就会造成没必要的内耗。

令出多门,朝令夕改,都不利于把公司办好。

像国营的服务部门,已经开始率先实行经理承包制了。

为什么呢?这和厂长责任制其实是一个道理,就是因为证明过去的经营方式有问题,行不通。

所以他们要还这么干,到时候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给厂子造成新的负担。

那责任又有谁来付呢?

一时间,杨厂长和郭书记各执己见,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不但彼此各不让步,也让其他的干部们难有取舍了。

但好在洪衍武习惯把事儿朝最坏的方面考虑,为了预防出现难料的变数,他事先给杨厂长交代过实底儿。

于是本不想亮出来,给水清他们增添没必要压力的杨厂长别无选择,此时便只能当成杀手锏亮了出来。

那就是以水清的名义做出承诺,愿意以个人名义对承办公司的经营负全责。

具体说来就是水清办的公司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不但要承担名下职工的工资奖金收入,而且明年年底还要给厂里交还三万元启动资金,并且上交三万元利润作为承包费。

如果做不到,她愿意扣发当年一切奖金,并随后接受任何工作调动安排。

如果经营不善造成亏损,她也愿意逐月扣除自己的工资,来承担给公家造成损失。

这一下可是全场哗然啊,因为这就等于要一年回本儿,包赚不赔啊。

在当年,“大锅饭”的优越性是什么,不就是旱涝保收,不用替公家承担风险嘛。

好嘛,水清敢说出这种大话,冒这么大的风险争这个官儿当。

有这一条,谁还敢不让她干啊?

可话说回来,水清在大伙儿眼里也就成了不知深浅的傻子一个了。

像郭书记和副书记立马就都笑了。

“这个水清,确实够敢想敢干的。我们老同志还真是比不了啊。不过大话好说,真要做到可就难了。一年就想回本儿,还要给厂子上交三万多块钱利润,我觉得不太可能。”

郭书记话音刚落,副书记也来附和。

“我的看法和郭书记一样,也觉得不太可能。勇气可嘉,可牛吹得太大。大概她也是知道,真做不到,上头也会放她一马才敢这么许愿的吧。你们想想,就凭嘴上说说,难道咱们到时候还真能处理这么一个年轻女同志啊?真能扣她的工资?这个恶人你们谁愿意当啊?哈哈哈……”

杨厂长这下真生气了,马上就堵了副书记的阴阳怪气。

“你这么说不就是想形成书面形式嘛,甭绕弯子,水清自己已经表示愿意签军令状了。你可不要小看人啊。”

这一下,又是全场肃然。

至于郭书记和副书记,惊讶之余,真说不出什么来了。

不过,紧接着又是一个没想到。

刚刚还支持杨厂长的魏大姐却立场调转,对这件事坚定反对起来了,死活也不同意批准这件事。

不为了别的,完全是一番好意。

魏大姐主要是太喜欢水清了,反倒有点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雏似的,怕水清胆大妄为自讨苦吃,极力要把她往外择呢。

她认为承包可以,可从没听说过需要个人对公家的事儿负责的呀。

真要是亏了由个人包赔,那日后水清的生活又怎么办?

这对她太苛刻了,决不能这么办。

于是这样又让郭书记和副书记看笑话了,最终现场还是没能确定下来,只说等水清打来正式书面报告再行讨论。

这一下倒弄得杨厂长哭笑不得了,散会后他直跟魏大姐说。

“这是水清自己的选择,一切条件也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我逼她的。算了算了,我跟你也说不清楚。还是让她找你一趟,自己跟你说吧。实打实的跟你说,我真觉得她能干成,会给咱们带来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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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说服

正如杨厂长所说,知道厂务会发生的一切后。

水清很快就去找魏大姐,亲自跟她做解释去了。

魏大姐当然要苦口婆心地数落水清。

说她太冒失,劝她悬崖勒马,千万别干这种立军令状的傻事。

可水清坚持初衷,却摆出了自己的道理,理由还特别充分。

“大姐,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也知道自己要干的事儿困难挺大,麻烦很多。可我不能只为了自己省事,自己过得舒服,就做个眼瞅着厂子为难的‘哑巴’。”

“您是工会的领导,我的个人情况您最清楚。咱们的厂子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并且信任我,重用我。是厂领导和同事给了我温暖和帮助,才让我顺利地从生活的挫折中走出来。如今咱们厂子和职工都遇到困难,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更何况这种情况,也有我的责任啊。要不是我把一百多位老职工都办了‘子女顶替’,造成这么多干不了活儿的青工集中进厂。咱们厂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困境呢?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必须得站出来。要是当做事不关己,亏良心啊。”

“是,我知道我的承诺,在许多人看来匪夷所思。觉得我是自讨苦吃。可若不如此,我要想争取到自主经营权,又要遭受到多大阻力呢?”

“您也应该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越早结束越好。否则后遗症就会越难解决。可咱们要按照老办法行事,掣肘太多,谁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办好。”

“反过来就不一样了。您看看从小岗村的包产到户,再到步鑫生这样的改革明星,再到局里提倡厂长负责制。这都说明,再靠以往那样墨守成规和采取守势的工作方法,是做不出成绩来的。只有用新的思想,新的方法,才有可能打开局面。”

“大姐儿,社会政治生活的现状改变了,群众的舆论改变了,人们的兴趣和追求也起了变化,新的憧憬与旧的习俗发生了冲突,新的观念与传统的道德发生了抗争。但新生活注定要破坏旧生活的轨道,这已经成了必然。因为新的生活更美好,更富足,才是人们真心期望,才是我们改革的必要和目标啊。”

水清的这番话顿时把魏大姐的心烧起来了,一下子点亮了她的记忆,让她想起了“大炼钢铁”时期,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积极与奋进。

那时她正是二十初头的年纪,她也曾经是这样的热血澎湃,充满激情啊。

只是可惜,这种情感被后来残酷的事实给浇灭了。

因为努力未必就有好的结果,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失败,是许多人都难以承受的。

她因此变得害怕选择,变得畏首畏尾,也因此懂得了趋利避害,对某些事要闭口不言。

所以这种理想虽好,但往往代价却是极为惨痛的,甚至总会有人成为牺牲品。

正是从自身得到的这种经验,让她不能不再给水清浇一盆凉水,让她清醒清醒。

“你是个有理想有朝气的人,这种心劲儿值得表扬。可就是太理想化了。后果呢,万一失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你不知道啊?你就凭着一腔热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太冲动了?你就不想想,有些人可是不会考虑你的苦衷,是一定要跟你计较到底的。不说会眼盯着你盼你失败,万一真亏了钱,他们也必定不会饶过你。那你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你的家庭会不会有矛盾?关键是,这事办不好。你的前程就有了污点,可就毁了。本来你可以不管的,何必呢?”

可没想到,她的好意虽然让水清感动,但水清的态度却没丝毫动摇。

“是的,大姐,这确实需要冒险。我知道作为勇于开拓新局面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是胜利者。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我可以这么跟您说,我要做的其实不是平平稳稳,在单位里混资格的人。”

“我想要过一种有实质内容的生活,想要真的尽自己的一份力,让厂子和职工的生活都变得更好。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我愿意为厂里两肋插刀。哪怕作为牺牲品也无怨无悔。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有的追求吗?”

“更何况,我也不是一个人在努力,我是有助力的。我不是已经结婚了吗?小武会全力帮助我的。他的本事可大了,出的主意都是实实在在的,具有很大的可行性。而且您也知道,我们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实际上这一切包赔和上缴利润的条件。还是小武主动提出的呢。”

“这么跟您说吧,只要有他在,有他的帮助和支持。即使真的失败了,这个代价也是我们承担得起的。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这点请您放心……”

说实话,此时魏大姐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

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确实被水清感动了。

那种久违的,难以抑制的激动,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充实。

她忽然觉得,或许当初自己劝水清别嫁给洪衍武,确实是带着一定的偏见了。

这种心灵和价值观能完全一致的情感太难得了,着实让人羡慕。

有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一个人,来陪伴与之共同面对生活,或许水清真的不用惧怕什么了。或许她在乎的东西,对水清也没那么重要……

和水清说服魏大姐一样,洪衍武也有要做思想工作的目标。

那就是“张大勺”。

这老爷子对洪衍武要把小食堂扩建成公众餐厅的主意,简直反感极了。

打知道这事儿,就火急火燎的把他叫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骂他不务正业,骂他自找麻烦,说小食堂的厨房是自己的领地,还教训他不想学艺了就趁早滚蛋。

好在洪衍武了解“张大勺”的直脾气,又敬重他的这份手艺。

再加上脸皮上有工夫,又早想好了说辞。

于是老老实实听“张大勺”骂痛快了,这才解释,保证开食堂对“张大勺”没任何影响。

比如工作上,老爷子今后还是就负责一顿午饭的事儿,小厨房还是谁也不让进。

对外营业的餐厅,他会另起一个厨房来供应。

甚至如果“张大勺”愿意额外指点指点这餐厅的菜肴,他还愿意额外给老爷子一百块的“顾问费”。

而且从今往后,刷盘子刷碗蹭大勺、倒水墩地搓炉灰这些杂活,就更方便省事了。

这样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化解了“张大勺”心里的疙瘩。

不过老爷子还是有个疑惑,“你自已又有什么好处啊?这么干不是赔本赚吆喝吗?你就这么爱吃苦头啊?还自找。要是为了你媳妇不被姓郭的刁难也好办,我帮你言语一声啊。再大的书记,只要吃着我的饭,那就得给我几分面子。”

嘿,可真别说,洪衍武却有他的道理。

“张师傅,我先谢谢您的好意。可我还得办这个餐厅。首先这是志气的问题,我就不能让人给攥在手里。您想想,咱求那姓郭的什么时候是头啊?这样挺好,我媳妇今后自己做自己的主了,脱离了厂办,反倒彻底不用再看姓郭的脸色。”

“其次呢,我还有点私心。您看,光跟您学手艺,也得实际操练是不是?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小食堂平时都是您和华姐动手。我和泉子看着手痒痒不说,也不知道自己水平啊。这有了对外的餐厅,可就有人尝我们的菜了,这样有人挑我们的毛病,不就能更好的进步了吗?”

“还有呢开饭馆不是后厨这点事,我们老爷子提到过,至少得讲究三样,堂、柜、厨。要细说起来,开个馆子那杂货事儿多了,不定哪儿就得出个篓子来,你还都得给胡撸圆了。这种本事和经验,也只能靠时间,靠自己实干来增长。我这等于那公家的资源给自己练手呢。练好了我就该弄我们自家买卖去了。您说我是爱吃苦头?嘿嘿,‘爱吃苦’这仨个字只有头喽俩字贴切……”

好嘛,这一席话。尽管不像水清的那么“伟光正”,甚至有点市侩劲儿。但却跟水清打动魏大姐一样有效果,让“张大勺”不能不认同。

“好小子啊,瞧这算盘打得。还真是从不干赔本买卖啊!沾上毛儿,你比猴儿都精!”

就这样,一个星期之后,再次召开的厂务会,终于一致通过了水清开办厂属商业服务公司的报告。

并决定把水清提拔为副科长,以三万元启动资金和现有资源进行支持,借此解决部分青工岗位安排问题。

另外,承包条件中,也以书面形式落实了奖惩相关规定。

一,如果未能实现盈亏平衡,造成亏损,责任需要水清个人来负责。

二,如果没能实现每年三万元利润上缴目标,厂里会考虑关闭公司,或者换个负责人来经营。

但相反的,那就是同样规定,如果劳动服务公司在完成利润目标之外还能有盈利。

水清就可以按规定的比例百分之二十,从盈利中提取个人奖金。

并且给予了水清服务公司全部经营权,人事任免权和发放奖金的权力。

唯有财务审计方面需要厂里监督,但是这以年度为期送审的,不用每个月都核对账目。

甚至杨厂长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把水清及服务公司专门划归在工会名下。

好让魏大姐来帮水清承担部分的责难和压力。

这个决议自然成了轰动厂里的一件大新闻。

事实上会后仅仅几个小时,就已经传遍了全厂。

但可惜,宣传效果几乎全是负面的。

因为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只有一个重点。

就是说厂办的水清就为了当个副科长,不惜砸锅卖铁的奔前程,多大的牛都敢吹。

而从此,想必那些划给她的青工们,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想也知道,那些利润不得靠这些人挣出来啊?

谁划到服务公司谁倒霉,丢人不说,肯定也受整治,干的活更轻省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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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茶话会

什么事儿可就怕被曲解。

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啊。

这故意放大负面因素的消息一放出来,不仅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叽叽喳喳,擎等着看热闹了。

事关自身利益的青工们,反响更是尤为剧烈,那是牢骚满腹啊。

有的人就放出了豪言壮语。

说一个女流之辈能怎么地?反正点到自己头上,打死也不去,爱咋地咋地。

对此,响应者众。

大家都颇有默契地达成了一种共识,打算来个“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想要好好晾水清这个新经理一家伙,看她能怎么办。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厂里对服务公司却是力挺。

随后居然贴出了公告,正式列出了各个部门的划拨名单,总共四十三人。

而且还着重声明,服务公司也是厂里正式的岗位,这次调动属于强制性的。

如果不愿意去的人,不但就被焊死在杂工岗位上了,福利劳保也要降低到跟临时工一个档次。

这一下被点到头上的青工们傻了,谁能想到厂里来个釜底抽薪啊?

那甭废话了,赶紧麻溜的,回去各求自己的爹妈帮着找门路托关系吧。

可话又说回来了,但凡爹妈有辙,他们也不至于坐冷板凳,变成现在这个样儿啊。

所以路路不通,到处碰壁成了普通现象。

他们托到的人,不出意外,全都是一个态度。

都搪塞说,这是已经定了的事儿,厂里都通过了,实在无法更改。

怎么也得让点名的人先在服务公司待段儿时间再说。

好嘛,这么一看,不去还真不成了。

但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所引发的抗拒性反弹,也就更大了。

被点中的,有人就公认发表倡议。

说既然单位不仁,非把他们当场二等职工,发配到这么不体面的地儿,那可就别怪他们不义了。

去是肯定去啊,可到了服务公司之后,大家可坚决不做顺毛驴。

干脆就抱成团,一点活儿都不干。

反正厂里不敢扣他们工资,不能随便开除工人,该混就混呗,混到服务公司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事儿。

还有人更不吝。

说别看那新经理的老爷们听说是“蹲过号”的混主儿,听说还挺能打的。

可好汉难敌四手,只要大家伙拧成一股绳儿,怕他个鸟?

真惹急了咱们,大伙儿一起上,打丫一顿,让新经理也心疼心疼。

就是保卫科都拿咱们没辙,法不责众嘛,他们四十多张嘴,还能不占理?

好嘛,这伙儿年轻人儿,还没报道呢,这就已经先做好了“吊腰子”的准备了。

个个摩拳擦掌,心里憋着坏招儿,想要报道的时候借机闹上一闹。

似乎水清要办这个服务公司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愤似的。

那不用说,这件事自然闹得厂里人尽皆知。

很快也传到了水清和洪衍武的耳朵里。

不过不同于水清忧心忡忡,洪衍武干脆就置之一笑。

因为这样的事儿简直太小儿科了,他不但早有预料,还知道该怎么化解。

于是在他跟水清嘀咕了几句,仔细解释了一番之后。

就连水清也松了一口气,不担心什么了。

那洪衍武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其实很简单,就八个字儿,绥靖安抚,分而治之。

洪衍武知道年轻人沉不住气,干什么都热血澎湃的一鼓作气,图个痛快。

还好面子,喜欢拉帮结派,习惯了靠哥们儿弟兄,壮自己的怂人胆。

本来他们心里正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儿呢,都憋足了劲蠢蠢欲动的。

如果这时候跟他们硬顶着来,也让水清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那可不合适。

这帮混小子非得由着性子胡闹一场,让水清下不来台不可。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哄孩子似的先胡撸他们,让他们有劲儿使不出来,跟着再伺机分化他们,这才是正确的策略。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只要他们第一炮没打响,心里一放松,哪怕日后再想折腾,就不会有这么高涨的情绪了。

而且一旦使他们之间出现了诉求上的差距,那心也就不齐了,怎么还可能闹得起来?

到了这个阶段,到底是以强压弱呢,还是挑动群众斗群众,那就由着他摆弄了。

这才是水清真正该出场露面的时候。

才利于树立起她的形象,巩固她的威信。

于是基于这个原则,心有成算的洪衍武就开始实施具体的安排和布置了。

这样隔了一天,等到了正式报道的日子,这帮划拨来的青工们,自然大出意料之外。

因为当他们聚集在新职工培训班的屋里等了老半天之后,(也就是洪衍武、水清他们当初来报道的那间屋)可没等到期待的那位漂亮的女经理。

而是迎来了一身厨子衣裳的洪衍武和陈力泉,抽时间来给他们开这个会。

好嘛,那现场还能不热闹啊?

那是口哨横飞,敲桌子震椅子,倒彩不断。

这帮小子丫头们一通起哄,齐心协力想把洪衍武给哄下台去。

像一个特别没心没肺,没大没小的主儿,还傻乎乎的跳出来,直接跟洪衍武叫板。

“哎哟嘿,还真把这当成夫妻店了。你算什么官位啊?就敢来替咱们的经理开会?我可跟你说,结婚证就在你们家管用。这儿我们可不认……”

“哈哈哈”这话让整个屋都快炸庙了。

可洪衍武还真没生气,

他一点没跟这帮小子嘴上较劲,只是和陈力泉把一个纸箱子往桌上一放,俩人一掏里面的东西,就立马让屋里的人全静下来了。

怎么回事啊,敢情从箱子里掏出来是三条香烟和十几包瓜子,外带一包茶叶。

不用问,立刻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叫唤起来了。

“哟,怎么还准备这个给我们当见面礼啊?难不成今儿这是茶话会啊?”

“哈哈哈”,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可更稀奇的事儿在后面呢,洪衍武居然说,“对,今儿就是茶话会。而且还不止一天,你们要乐意,天天我都给你们开茶话会。”

轰然一声,整个屋里又是乱哄哄啊,绝对的无组织无纪律。

可这次却没人笑,因为在座的真的被搞晕了,彻底摸不透形势了。

反常即是妖啊,莫名其妙的事儿谁不防着?

都知道洪衍武不是善茬,怕就怕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然,又有人质问上了。

“姓洪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别来糖衣炮弹啊?有什么招咱明着来?玩阴的可是小人行径。”

洪衍武哂然一笑,这次可没无动于衷,立马回敬了一句。

“这些东西里可没下毒。有句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能这么想,内心也够阴暗的。朋友,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很不地道啊……”

“噢!”这次敲桌子的起哄,是送给质问的主儿。

也难怪,白给的东西谁不喜欢?

尽管大家都感到费解,可听洪衍武这意思,不像是恶意。

那好处当前,对挣不了几个子儿的这帮青工们来说,哥儿们就一边玩去吧。

洪衍武见此情景,笑容更盛。

他也知道这帮青工没耐性,便打算要进入正题,把来意亮明了。

“各位各位,东西马上就发给大伙儿,但有几句话我得说在前头。能不能静一静啊?”

别说,还真管用,驴的眼里一旦有了胡萝卜,那就是不一样。

屋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于是洪衍武不紧不慢的朗声发言了。

“各位,厂里的传言什么样,咱们其实谁都清楚。说实话,我知道大伙儿不愿意来,心里带着抵触情绪,觉着来服务公司不但让人看不起,还要吃苦受累,甚至还四处托门路想要离开这儿。”

“可我要说,这是有坏人故意挑唆啊。事实上,不光我理解你们,咱们服务公司的水经理也理解你们。要不水清没来呢?她就没打算指派大伙儿干活,一点也不想难为大伙儿。”

“在这儿,我来代表她宣布一条声明。那就是从今往后,绝不勉强大家伙儿劳动。你们大伙儿每天什么也不用干,就在这屋里待着就行。只要每月迟到早退不超过三次,基本工资和各种常规补贴就能一分不差的到你们手里。”

这话一说,屋里的人可都立马愣了,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有这样的好事。

于是又激起一片喧哗。

“真的假的?说话算话么?”

“不会吧,还有不干活白拿钱的事儿?”

“你们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啊?可别拿大伙儿穷开心啊?”……

此起彼伏的喝问中,洪衍武赶紧又解释了两句。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啊。我说话绝对算话,你们别也觉着不可能。为什么?我一说你们就理解了。”

“事实上,划拨你们过来,完全是厂里的强制命令。不光你们不乐意,水经理也不乐意。可不是嫌弃大伙啊,关键是摊子小,压根就用不了这么多人。水经理自问让大伙受委屈了,自然不好指使大家。”

“所以说,都是为了应付差事嘛,都不容易。你们让水经理过得去,她也愿意让你们过得去。大家彼此给个面子的事儿。你们在这儿只要老实待着,愿意,愿意聊天聊天,愿意打牌打牌,怎么都行,只要不要太喧哗就成。”

“她还说了,待着烦闷也没关系。从今往后,无论谁想请假都行,只要拿出假条来,一准儿批。当然,长期养病就得按病退算。而且天天歇着又没活干,奖金肯定就没有了。这是厂里的规定,谁也没辙。不过在这儿别的保证不了,工资和补贴白拿,是做得到的。”

话说到这儿,气氛彻底融洽,青工们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个个除了念叨,“嘿,水经理是好人啊”

就是一起骂,“谁他妈乱传的谣言,非告诉人家要拿咱们开刀,呸!狗屁!瞧人家这经理的做派,多大度!够意思!”

但这还没完呢,洪衍武马上又宣布了最让大家期待的一条。

“各位各位,最后咱们就说到这茶话会上了。这烟啊,是公司掏钱,给咱们男职工的,瓜子呢,是给女职工的。就为一条,让各位每天准时签到,并且保持屋里的卫生和纪律,千万别让厂里挑眼找茬跟水经理为难。只要做到这一条,永远都是烟白抽,瓜子香茶的伺候。你们说行不行?”

行不行?这还有不行的!

全场登时欢声雷动,大家伙齐齐叫起好来。

真是把洪衍武和没露面的水清当成慈悲大善人了。

不过这一下动静可有点大,差点没把房顶掀起来。

洪衍武忙不迭的请大家安静,好不容易才通过发东西,制止了激动的喧闹。

而就在大家一脸欣喜,开始领烟、拿瓜子的时候。

厂办也确实听见这边的吵闹,被惊动了。

郭书记和副书记正在说事,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都不约而同站起来,从窗口望去。

一个诧异,“怎么这么乱?”

另一个却笑了,“正常,这帮小子,谁管谁头疼。等着看热闹吧,好不了。”

而杨厂长也不免心里有点发慌,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揉脑袋。

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哎呀,怎么比原先还乱啊,不会出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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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时地利

本来,任命水清开办服务公司就是“北极熊”的爆炸新闻。

谁知道在青工们报道这天,洪衍武又给这一新闻增加了一层戏剧性色彩。

居然一个人也没给安排活干,还香烟、瓜子、热茶伺候着,把这帮人都给供起来啦。

这……这养大爷呢?还是个要干正事儿的样儿吗?

不用问,这帮享受福利的“大爷”们当然美了,逮着熟人就跟熟人臭显。

说服务公司真是个美差,没想到调到这儿来,倒享上福了,在哪儿混也不如这儿滋润啊。

至于这日子长久不了,管他呢。

反正都是公家的人,得混一天赚一天,公司哪怕倒了,厂子也不能不给他们安排。

还有人编了顺口溜,说什么“服务公司真轻松,香烟瓜子热茶供,拉屎尿尿两个点,提起裤子就放工。”

而其他职工们对这样的情况却是瞠目结舌。

有人醋心,有人痛心。

但无不说这公司完蛋了,绝对办不好,厂里的钱跟打了水漂没区别。

至于厂领导们,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正面评价了。

郭书记这帮政工干部窃笑说杨厂长所托非人。

别说这帮青工是歪瓜裂枣,烂酸梨。就连水清也还不堪重用。

其他的干部们则晕头转向,都闹懵了。

他们不解的是,按说水清是挺稳重的人呀,怎么能干出这样浅薄无知的糊涂事来呢?

特别是杨厂长自己和魏大姐,更是全都麻爪了。

他们都不免在一起嘀咕,难道押宝真压错了?

于是俩人一起来找洪衍武和水清来问情况。

他们可没想到,无论是洪衍武和水清,态度全是胸有成竹。

仅仅冲他们笑笑,说一切正常,要他们安心等待,保证很快回归正轨。

安心?怎么能安心?

杨厂长急不可耐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抱怨上了。

“哎哟我的大厂长啊,我们这是计划好的,怎么才刚一上手,您就不放心了?要这样,那以后我们就更别干了。还不事事都得跟您汇报啊?这自主经营权有跟没有,还不一样吗?跟您说,我们不需要保姆和拐棍,就需要您的信任。”

杨厂长登时倍觉尴尬。

还好,有水清管着洪衍武,说了他一句。

洪衍武这才又耐着性子解释。

“厂长啊,不是我非跟您卖关子。关键是大体方针不变,该汇报的差不多都跟您汇报过了。至于具体操作太琐碎,我们还得根据客观情况调整一下,得见机而行。”

“不瞒您说,人这心理有点复杂,真要跟您解释清楚怎么把这帮人给拿住了,那就太麻烦了,还不如拿实际效果和成绩说话呢。”

“反正这么跟您说吧,很快,我就让他们倒求着我干活。而且很快能见着利,这个月我们都不带亏本的,兴许还能赚点。您能放心吗?”

这么一说杨厂长也就不好再多问了,他一想也是,洪衍武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不能对他们太不信任了,有这个态度就够了。

人家可是立了军令状的,连人家自己都不急,他瞎着急什么。

这不是皇帝不急,那什么瞎着急嘛……

于是杨厂长冲着魏大姐苦笑了一下,也只能是先撤了。

没想到走的时候,洪衍武这还嘚瑟卖乖呢,嘴里直说。

“杨厂长,其实我们也不是不需要您的帮助。我可以先给您提个醒。真等我们干火了,才是您该着急的时候。到时候肯定有人眼红,您可得帮忙替我们扛住了,别让人毁了这大好局面……”

嘿,真够狂的啊!

得了,既然这么大把握,那这话就先听着吧!

说实话,杨厂长这会儿是真不信洪衍武的话。

但偏偏真是没多久,洪衍武就让这话成了真。

到那个时候,事实摆在面前,杨厂长还真不能不再高看他一眼。

彻底把这小子当成一个滋滋冒油,嗷嗷闪光的经世奇才了。

那洪衍武又是怎么这么快做到的呢?

其实啊,一开始是从一个不起眼的小买卖起家的。

前面不是说过吗,洪衍武有廉、惠、奢三种买卖的规划。

房子当然不是一天盖起来的,商店和餐厅都得需要盖房,所以他一边找基建科规划要盖房的位置和成本。

另一边也只能从本最小,最容易上手的买卖入手。

那就是找人蹬着三轮车,到故宫、北海、天安门这样的旅游景点贩卖零散货去。

卖汽水冰棍吗?

不!大冬天的,卖这个反季节商品,能挣着钱才怪呢,干什么也得应季。

那卖什么呀?

嘿,洪衍武早琢磨好了,卖冰糖葫芦。

这玩意可是北方独有的特产,以京津两地尤为盛行。

不但口味诱人,酸甜缠绵,有利健康,老少皆宜,而且历史悠久。

据说其来历与御医以炒红果治愈宋光宗的黄贵妃积食有关。

至于得其名,是因为最初的糖葫芦每串只有大、小两个果儿。

大个儿的在下面,小个儿的在上面,中间用根竹签儿穿起,像个葫芦似的,故名糖葫芦。

这个说法儿,在《晚清宫廷见闻》中有,大概是可靠的。

而这东西真正开始在民间盛行,并且演变成近代糖葫芦的模样。

其实是始于清末,是由京城老号“不老泉”、“九龙斋”和“信远斋”,按宫廷做法,把这玩意改良之后推广在民间的。

也正因为制作方法不难,简单易学。

再之后,民间的穷苦人也开始自己制作贩卖,来靠这玩意在冬天挣几个小钱。

于是每逢入冬,京津街头便会有小贩或担着挑子,或扛着稻草桩子。

上面插着用山里红、海棠果、山药、核桃仁等原料穿成的冰糖葫芦,走街串巷叫卖。

一到隆冬时节,更是卖冰糖葫芦的旺季。

想想看,眼下卖这东西那不是正应季吗?

再加上如今没有国营单位卖这玩意,竞争对象只是零散小商小贩。

市场几乎是一片空白,空间无限啊。

这就是天时。

另外,干这个也占着地利呢。

这可不是指洪衍武和故宫景点已经搭上了关系,已经有自己的兄弟成了驻扎在那儿的先头部队。

那算什么呀。

这话真正的意思,是指服务公司背靠“北极熊”这棵大树。

在进货渠道、生产资料乃至经营权上,都有超人一等的先天优势。

别忘了,“北极熊”本身就是京城食品大厂。

其生产的各类水果罐头,尤其是“山楂罐头”,在京城长期居于垄断地位。

所以要说制作糖葫芦的原料,无论是主料还是辅料,服务公司只要有需要,一点都不带发愁的。

因为有了杨厂长首肯,服务公司可以直接从厂里车间写条子调拨原料,按进货价算。

不但价廉,而且质优。

甚至假如跟车间负责人关系好,还可以直接提取冲洗处理好的原材料。

是又干净又卫生,还省事了呢。

至于做糖葫芦所需的空房子、熬糖锅和水板儿,那也全都是现成的。

小食堂就有个二十平米的空屋子,搁着没用的一些杂物,收拾出来马上能用。

锅和板儿直接从大食堂拿,庞师傅回头再写个单子,自己从厂里再要新的,等于就是白给。

其实就连给卖货的三轮车进行改造,在车上加个密封的玻璃罩子,基本上都是靠的人情,占了厂里的便宜。

因为洪衍武大食堂里弄了两盒鸡块,又用公款买了两条好烟,厂里的木匠就欣欣然帮忙了。

这能不省钱吗?

说到服务公司真正花在生产资料上的费用,其实也就是买几辆三轮车罢了。

还有,执照问题也很关键。

卖糖葫芦的主力其实是郊区农民,他们可都没执照,属于无照经营。

因为就为了这俩仨月的买卖不值得,不说去申请执照麻烦,而且还得交税,总得被工商税务为难。

所以这帮人就不敢在大街上露面,大部分靠游走在胡同里做买卖。

真要是有胆肥的,敢去热闹地儿卖东西,那就得防着被工商抄没。

没赶上是挣得多,跑了也没事儿,可逮着那就得挨罚蚀本了。

相比之下,作为“北极熊”厂属企业的服务公司可就没这方面顾虑了。

他们什么手续都不用办,只凭厂子这块金字招牌,他们就可以安安全全在全城街头做买卖而无虞工商查处。

而且还能美其名曰落个“便民”的好名声。

根本不会像游商小贩那样,跟耗子躲猫似的,一见工商就狼狈逃窜。

也不会在天安门、故宫门口被景点负责人嫌弃、驱赶。

就连物价局都不会跟他们太较劲。

因为说到底都是公家单位,一家人啊,那谁跟谁啊。

想想看,这样里外里差了多少?

当然,最后还得说一说人和。

这个年头,大部分人还真是有着“国营不坑人,干净卫生”的印象。

这就让服务公司的买**私人的好干。

至少是两相比较,价格哪怕有点差距,老百姓也愿意买公家的东西。

但洪衍武拥有的优势可不止这一点。

因为他压根而都没想到,“张大勺”这么大一名厨,御厨世家,专门做大菜的主儿。

居然在制作糖葫芦方面也琢磨过、钻过,竟是个无人能及的真正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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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非凡

这事儿说来都巧了,本来洪衍武还发愁找不着人给搭桥,请不来“信远斋”的老师傅做技术指导呢。

结果一天下午,他和陈力泉自己琢磨招儿,试着做糖葫芦的时候,让“张大勺”给瞅见了,立马就挨了一通臭骂。

敢情他们俩用的东西和方法都不对。

他们居然像做拔丝类菜肴一样,用油熬砂糖。

这让“张大勺”哪儿能看得上眼啊?

老爷子立马较真儿上了,开始用教训的口气给俩小子上课。

据他所说,京城的糖葫芦分三种档次的。

一种是用麦芽糖熬糖稀,做的大串的糖葫芦。

用荆条串连,头儿上还插彩旗,,可以从一尺长达到五尺多,是当年冬季庙会的特有产品。

这玩意是最低端的,属于乡下人的野趣。

根本用不着蘸糖,是直接拿糖稀刷在糖葫芦上的。

因此原料特别不讲究,逮着山里红用山里红,如有现成的山楂就用山楂。

而且不卫生,因此很少有人吃,多是当个玩物罢了。

另一种就是普通形式的,用砂糖和了蘸山楂上去,属于需要耍点手艺的东西了。

只是砂糖冷了之后会呈现白汪汪的一层霜,一点不透亮不说,糖还粘牙。

而且山楂个儿小,味道也酸口一些。

所以这么做出来的糖葫芦,属于小商小贩刻意降低成本的东西。

以价廉取胜,档次仅仅比刷糖稀的好点有限。

而第三种是真正正宗的,那就是用黄冰糖和“山里红”熬制的糖葫芦。

薄薄一层糖,透明雪亮,吃着香脆不粘牙不说,而且有止咳化食的药效。

也只有这种才能叫做“冰糖葫芦”

至于更好的还有,那就是在冰糖葫芦上,发展的带花样的玩意了。

这种堪称精品的糖葫芦,趣味集中体现在了材料种类丰富上。

虽以“山里红”为主,但诸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葡萄、桔子、荸荠、核桃仁都可以应用其中。

这样才能搭配出五颜六色,做出各种馅料,别具一格的东西出来。

说到这儿,“张大勺”再次气不打一处来的骂洪衍武和陈力泉糟践东西。

说哪怕就是最普通的,也没听说过谁用油熬砂糖的啊?

你们这整个一瞎胡闹,狗屁不是,说出去让人得笑死。

就你们这样的,不懂也不知道跟懂的人请教,傻乎乎自己乱撞,这一辈子也搞不明白这里面的窍门。

听话听音儿啊,这样洪衍武还能傻站着?

赶紧立正吧,恭恭敬敬奉茶请罪,态度诚恳地求“张大勺”赐教。

他一再解释自己不是不想学,是没找着有真本事的人,打听不到“信远斋”师傅的下落,万万没想到真正高人就在身边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手艺人以耍手艺为傲,可是最吃奉承的。

这样“张大勺”一下就被哄美了。

等架子拿够了,便趁着兴致真给露了一手。

应该说,此时洪衍武虽已料定“张大勺”必是行家里手无疑。

但老爷子的水平仍旧大大超乎了他的预计。

因为那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高超手段啊。

毫不夸张的说,他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绝的“冰糖葫芦”!

当然,想必这话,大约是有人不信的。

肯定得说,不就是个糖葫芦吗?哪儿有这么好?

嘿,千万别忘了,人和人可是不一样的。

非凡人所出,必定是非凡之物。

想想看,人家“张大勺”既然能是这么高明的大厨,到底是怎么学出来、练出来的?

是,是祖传手艺,他也有这方面天赋。

可更重要的是,他那性清里天生就有一股子自己跟自己较真儿的劲儿。

无论干什么都追求“精益求精”和“登峰造极”。

要么不干,可要干就得比别人强,必须得玩儿点绝的才行。

实事求是来讲,这其实也是所有工匠大师们共有的特点。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不甘落人之后,且痴狂偏执、专情入魔。

玉爷如此,王木匠如此,苏裁缝如此,寿敬方、单先生乃至洪禄承皆为如此。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在各自的行业里出类拔萃,做这个让旁人不能不敬服的人尖子。

不说别的,单看“张大勺”做糖葫芦的认真劲儿,就和一般人大不相同。

那简直就像在画一幅精妙无比的工笔画,几乎是把糖葫芦是作为创作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

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乃至熬糖手法一点不带凑合的,都讲究精细到了极点。

具体说来,打一开始串串儿,就和别人不一样。

“张大勺”是先要用的各种原料备好了,找齐了,这才将山楂破开去核。

他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跟着开始填馅儿。

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

然后拿手刀把吐露出的馅料修正成花瓣样子,再将瓜子仁儿按在上面当花蕊,使之成为一朵朵开放在山楂上的精致花朵。

跟着山药去皮,又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照样再填上各种馅料。

再然后又在其上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使之成为五彩斑斓,似镶嵌了宝石一般的圆柱。

最后等到黄冰糖熬得恰到火候,呈显黏稠的透明状后。

再一根一根贴着熬好的热糖上泛起的泡沫轻轻转动,均匀的裹上薄薄一层……

就这样,让人耳目一新,精彩绝伦的几色“冰糖葫芦”在“张大勺”的手里诞生了。

等到五六根各色糖葫芦在水板儿上冷却定型三分钟,之后一拿起来,洪衍武和陈力泉齐齐看傻了眼。

一个惊呼“我去……这是糖葫芦啊?”

另一个也不相信地问。

“张师傅,这……这是您做的吗?”

但正因为说了这样的傻话,崇拜与服气劲儿也就彻底表现出来了。

而“张大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感受简直像喝了一杯冰凉的水啊。

老爷子像孩子一样的笑了。

不无得意地说,“没想到吧?除了颠大勺,这小玩意,咱也做的不错吧?哈哈哈,我的肚子是杂货铺,会的玩意儿多啦。蘸糖葫芦,小菜一碟。”

“你们还甭跟我提‘信远斋’,他们算老几啊?论讲究,论水平,我让他们三条街去。告诉你们,想当年‘不老泉’让‘信远斋”挤兑的受不了,我就教了他们一样儿,轻而易举就帮他们重新站稳了脚。教的什么?嗨,其实简单,就是用‘榅桲’去做最高档的糖葫芦。”

“我取‘榅桲’为原料,是取其质优和颜色金黄。这种糖葫芦做起来工艺并不复杂,简单去核之后塞上豌豆黄即可。最后奥妙就在蘸糖之时,那要先用“糖画儿”的手段画条糖龙出来备用,然后把刚蘸好的糖葫芦粘在上面。”

(注:旧京所称的榅桲不是今天植物学意义的“榅桲”。其实指的是阿尔泰山楂,俗称黄果山楂。色金黄,数量少。果肉和味道均比红果山楂为优,历来是京城最高档的果脯原料,深受富足家庭所喜。七十年代初期尚有出售,此后逐渐绝迹。)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想想看,黄灿灿的果儿,晶莹剔透的龙,从上到下通体金色,合在一起什么样儿?那宛如金龙吐珠啊。这就有了个名目,叫‘盘龙柱’。要是再来条带凤凰的凑成一对儿,那就更吉祥了,那叫‘龙凤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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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8:00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永不解密

“所以当年一经推出就大获成功啊。都图新鲜,也透着吉利。不但引得京城的富家公子争先购买,办喜事的更不肯落空。一个大洋买一串儿,还供不应求呢。好嘛,你们是不知道。当年给信远斋眼红得啊,掌柜直跳脚,可惜干没辙。”

“因为那一年的榅桲和手艺过得去的“糖画儿”师傅,可全让‘不老泉’提前花钱给包圆儿了。就为这个,‘不老泉’算是缓过来了。他们的东家,还专门上门,谢了我两百大洋呢。”

“这钱挣的可容易,比我跑‘外烩’都强。不过我看不上这个,年轻的时候自己爱琢磨琢磨,也只当个玩意儿罢了。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儿。不高兴了,许几年想不起来做一根。”“当然,我做这个绝不为卖,就为送亲戚朋友。要不,咱要真想靠这个吃饭,哪儿有他们几家的事儿啊?拽句文的,这叫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听着“张大勺”讲述当年京城的故事,尽管已经时隔久远,但洪衍武和陈力泉同样是听得心情澎湃,替师傅自豪。

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眼瞅着糖葫芦,那可就更馋了。

真一品尝又怎么样呢?

俩人一人挑了一个,洪衍武咬下一朵“澄沙花”来,陈力泉则尝了口“百宝山药”。

好家伙!

名厨做这个,果然非同凡响,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

那叫一个嫩脆,自己嚼着都能听见“咔嚓”的声音。

为此,俩人实在忍不住,必须得高挑大拇指称赞一声了。

“高哎,您实在是高!”

洪衍武甚至还趁机央求,让“张大勺”也教教他们怎么做“盘龙柱”。

说服务公司现在就得靠这个打响第一炮了,您的绝招也免得失传了啊。

却没想到,这都不算什么,“张大勺”下面还有更惊人的言语呢。

“切,又没见识了吧?你们小年轻啊,就是眼界窄。其实,那‘盘龙柱’算个什么啊?还绝招呢?不算好活儿。因为这糖画儿啊,画出来的龙和凤都是平片儿。无非是为赚几个钱的行活罢了。取巧懵人而已,会不会做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说,看我做的这几样没有?正格跟你们说,这才叫手艺。不瞒你们说,这还是半成品呢。你等我再做个立体的糖蜻蜓、糖蝴蝶,糖蝈蝈什么的出来,然后将这些玩意点缀在糖葫芦上,咱们再看。那才叫生动有趣呢。”

“真不是吹啊,想当年我做的这几样,就不能拿着上街去,否则就得招来一堆人跟着。特别是带着孩子出门的女人,每每我都会遇着拉着孩子在我后面追着主儿,非要买我糖葫芦的。我要说送亲戚的不卖,孩子就哭。哎,麻烦极了。”

“但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有一次我被一帮人围上了,正跟他们解释糖葫芦不卖。结果怎么着?好,碰上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就伸过来一只手,将我一把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唰地扔过来,打在我身上。嘿,他明抢啊,这是!”

“那次等我再一回家去,好家伙,身上都青了,一打开那钱袋子,好几十块大洋。娘的,还不如给少点呢,这弄不好能砸断人的骨头。至于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你们说,这是不是太蛮不讲理了?这就是旧社会的坏处,公子哥儿鲜衣怒马,老百姓惹不起啊……”

好嘛,这些话更是传奇得匪夷所思啊,光听着就让人合不拢嘴了。

不过想想看,要真能把糖葫芦做成这样,那也够了不得的,让人实在难以想象。

还真别说,“张大勺”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那是真有手腕儿。

说完了他还真就做,这次可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真开眼了。

只见老爷子就拿一个大勺,一个小勺。

熬好了糖,小勺挑出糖来画,先翅膀后身子,都是分着的件儿。

等几件冷却后,再拿个小铁勺烧红了“点焊”。

跟着用小夹子夹起来一拼接,真就把栩栩如生的这些小昆虫给做出来了。

然后呢,再用同样的办法把这小小精灵“焊”在了糖葫芦上。

可这还没完,最后“张大勺”还有倒别出心裁的工序。

他拿几个勺各化了几块酸三色的水果糖在其中,跟着用个小刷子这么一刷,把糖色都刷在了那些小物件上。

嘿,点睛之笔!

蜻蜓变成了粉红的,蝈蝈变成翠绿的,蝴蝶则是三色相间的。

洪衍武敢打保票,这绝对是糖葫芦界的第一绝啊!

在他心里,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

“张大勺”这两下子,堪比国家级的工美大师啊。

别看是个小吃,可这是把登堂入室的厨艺和民间艺术融会贯通,才能造就的精美之物!

吃?谁舍得吃啊!

他宁可冒冷风蹬自行车,也得亲手把这几根给弄回家去。

怎么也得好好拍几张照片,再好好摆上几天才行。

享受啊,光看着就是享受!

心悦诚服!

说来最有意思的是,“张大勺”已经出够了风头,也答应传艺了。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本该当结束了吧?

可谁都没想到,就跟美国大片似的,字幕之后,还藏着彩蛋呢。

这天下班之后,当洪衍武、水清、陈力泉小心翼翼举着这几根“艺术品”,好不容易成功返家之后。

他们当然要迫不及待的拿给家里人开眼。

却没想到众人兴致勃勃观赏,惊叹巧妙之余,王蕴琳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啊,这是张师傅的手艺?不能吧?他这是家传的?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我见过一次,和这一样精彩的玩意儿。”

“那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嫁人呢。是跟你们舅舅吵了架,他从外面买回来给我赔礼道歉的。好像四五根就花了差不多三十大洋。”

“对对……也是这样的蜻蜓,这样的蝈蝈。不过这么好的东西,也就那一次而已,想再找可就找不着了。我问你们舅舅,他居然说不出来准地方,只说大街上无意撞见的……”

不用问,这后续可是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又整傻了。

有没有这么巧啊?

愣了半天,俩小子才对视一样,眼神颇有默契。

哎,人生已多风雨,这事……不能解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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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 下饵

做“糖葫芦”的诀窍其实不难。

关键处只有几点。

就在原材料的处理,水糖调和比例,熬糖的火候,以及蘸糖的手法上了。

有“张大勺”这块宝在身边,再加上洪衍武和陈力泉已经有了点厨行底子。

像这点技术上的难关,自然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说实话,确实不负名师指点。

没两天,他们哥儿俩就学得是模是样了。

他们蘸出来的“糖葫芦”,不但味儿好,卖相还好。

像普通“山里红”的,糖薄透亮且均匀,顶上的糖片儿能有六七公分长。

至于花色品种,“张大勺”给示范过的两样儿,他们也已经基本掌握。

虽说俩人还做不到把馅料弄成花朵模样。

也不能在山药上刻画复杂的图形,镶嵌“百宝”。

更做不出带着糖色、栩栩如生的昆虫来。

但至少也能弄个颜色艳丽,诱人馋虫的“蛤蟆吐蜜”和“五彩山药”。

说白了,高精端的玩意,那确实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

可常规的手艺,他们真的已经不在话下,远超一般水平了。

所以对于洪衍武来说,这蘸糖葫芦的技术能学成这样,眼下就已经够了。

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水平能稳占市场鳌头了。那么再继续追求技术的更高境界,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他和“张大勺”不一样,考虑更多的是现实需要,也就是做买卖赚钱。

当务之急,显然是应该抓抓利益转化的事儿。

尽快得弄出点实际成绩来,好让替他们提心吊胆杨厂长和魏大姐放放心了。

于是接下来,洪衍武干了两件事。

首先是把原料的数量、标准,操作流程以及制作时间,尽量数据化、标准化,并且通过记录下来。

以便于他们把技术转授给其他人,迅速扩大生产,把产品量化。

其次在这件事儿干完之后呢,就是该再给青工们开一次会了。

要说难听点,也就是得拿胡萝卜忽悠几头驴来,该上磨干活了。

就这样,在那帮青工们享受了八九天的福利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便借着早上给青工们发东西的机会,开始公布招工消息了。

说实话,这时候青工们再见到他们,态度已经大变了。

毕竟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嘛。

几天下来,洪衍武答应他们的东西就没短过。

哪怕是“北海”这样的丙级烟,仅仅两毛五一盒。

可谁能这么白给啊,是不是?

所以在这帮小年轻的眼里,洪衍武和陈力泉那都顺眼极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

虽说彼此还有着一定距离和界限,很难说是成为真正交心的哥们儿。

但见面露个笑模样,点头打招呼,甚至互相逗逗闷子,还是过得着的。

就比如说今天吧,洪衍武和陈力泉进屋之后,一说有几句话要先宣布一下,之后再发东西。

这帮青工里,一个爱拔份儿,叫段刚的小子,就自发替他们主持起纪律来了。

他站起来,对屋里乱哄哄的人就是一嗓子。

“都闭嘴,安静安静,没见着人家有话要说嘛。都好好听着啊,都给个面儿啊。”

跟着一转头,又冲洪衍武一敬礼,带着调侃说,“请领导指示。”

这流里流气的德行,顿时把洪衍武逗笑了。

他不会计较这小子耍贫嘴,反正日后日子长着呢,早晚这帮小子得让他捏鼓得服服帖帖。

倒是现在,有他的帮忙,全场还真安静了,这就可以了。

于是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亮明来意。

“小哥儿几个,小姐儿几个,今儿不为别的啊。主要我这儿有几个赚奖金的差事,想借这个机会问问大家感不感兴趣?”

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愣住了。

因为自打他们进厂以来,光干杂活当搬运工了。

从没听见过“奖金”俩字,连厂龄钱都没有。

只有基本工资、季节补贴和副食补贴。

这也是他们甘心在这儿混日子的原因。

干也是三十八块,不干也是三十八。那谁还干啊?

可话又说回来了,谁不盼着多挣点钱啊?可没人跟钱过不去。

于是反响登时热烈起来,那段刚就率先叫上了。

“哎哎,奖金多少啊?干什么活儿,说清楚了哎!”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洪衍武的回答,又让大伙儿的情绪迅速低落下去。

“活儿简单。一样儿是卖糖葫芦,一样儿是做糖葫芦,想干哪个可以商量。奖金呢,一天一块钱。干好了,这差事就是长期的。”

这帮小子几乎都有眼高手低的毛病,顿时抱怨声一片,就跟蛤蟆坑似的。

“好嘛,我以为什么活儿呢,居然让我们卖糖葫芦啊?真是的,亏你们想的出!不去,不去!”

“就是,多丢人啊!你们服务公司就靠这个挣钱啊?这传出去还有脸见人吗?我们可是正经的产业工人,哪儿能干这小商小贩的勾当啊?”

“嘿,才一块钱一天?够抠儿的啊!加上工资才一个二级工的待遇。就这么点儿钱,你就想使唤我们干这个,把我们当要饭的了?你这主意打得也忒不地道了……”

说着这些话,青工们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防范和不屑。

可洪衍武并不后悔,因为这本就是他所预料到的情况,也是他故意为之。

他当然能一开口就报个五块钱,保准儿人人动心,可那就没有意义了。

他不能让这帮小子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大的好处,那不成了天上掉馅饼了吗?

只能养出挑肥拣瘦、好逸恶劳的懒蛋来。

俗话说得好,既然是要饭吃,就别嫌弃窝头个小。

而且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呢,这帮青工里肯定有家庭相对困难的主儿。

他这么做的目的,为的就是想把因为生活困境,迫切需要改善经济条件的的人,先甄别出来。

因为只有甘心豁出面子,连小钱儿都急着想挣的主儿,才肯真正的好好干。

才会懂得珍惜,才是他应该优先帮一把的人。

果不其然,乱纷纷的嘈杂声中,尽管冷嘲热讽的是主流,可这差事还是有人应声了。

一个小伙子最先站了起来,面色有点尴尬地问。

“那什么,这事儿我去行吗?不过……不过我得说明白了,我可没卖过东西,也没做过糖葫芦。还……还有个事儿,我得先问清楚了。这钱我肯定能拿到吗?到时候是跟这月工资一起发吗?”

在他说话的同时,底下就已经有人哄起来了。

不但耻笑他没出息,还来揭露他平日的短处

说这小子财迷一个,一分钱都不带放过的。明明不抽烟,每天还跟着一块儿领烟,这是个什么便宜都要占的主儿。

这让小伙子又羞又怒,不由激动的声辩起来。

“我朱震凡凭劳动挣钱,怎么就财迷了?你们不爱干的活儿,我去招着你们谁了?再说了,大家都可以领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要?我又没有多拿?你们别老挤兑人行不行?我是没出息。可要是你们谁家里,凭两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六口人。你们也比我强不了多少……”

这话一说,屋里顿时肃静了不少。

特别是了解一些情况的人,就在底下悄悄说了。

“哎呀,‘朱子’是顶他爸的名额来的。他们家确实有困难,他妈有哮喘,没法工作。底下还有仨上学的弟弟妹妹。他愿意去就去吧,都少说几句……”

洪衍武也听见了,他对小伙子的情况相当满意,点点头就说。

“你叫朱震凡是吧?没有经验没关系,只要尽心尽力就行。至于钱,你放心,根本用不着等那么久。咱们是日结,干一天拿一天,你今天干活了,今天下班就发给你。”

这么着,一有了带头的,后面就好办了。

特别是听说一天一结账,就又有两个小子站了起来,说也要去。

紧跟着,一个姑娘脸红着也问。

“那我要是干一天,第二天要不想干了呢?还能再回到这里来吗?”

洪衍武知道姑娘家面嫩,对这个也痛快答应。

“没问题,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你不愿意干,当然可以不干,可以先试试,干一天再决定。真的不适应,绝不勉强。”

这样这姑娘没了后顾之忧,就又拉着另一个姑娘加入了进来。

至此洪衍武眼瞅着已经算是分化成功了,便最后又甩了一鞭子。

“各位各位,再说一句,我可就要六个人啊。谁还想干,赶紧的。最后一个名额,最后一个名额!”

得,这么一催,最后一头“驴”也摇着尾巴出来了。

全员集齐,人选落定。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开张

要说洪衍武这招儿的效果还真不错。

把六个人聚齐后,他一打听情况,完全和他预计的一样。

这毛遂自荐的四男两女,朱震凡、李晓东、张绅、黄永、张淑萍和王来珍。

还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都是因为经济上有实际困难才来应差的。

大约也因为这个,他们比留在屋里那些人,性格上要软和得多。

大部分人言谈举止都有点拘束,透着那么点的自卑和不自信。

但这反而便于管理。

像从分工的事儿上就能看出来。

一开始,洪衍武本想要尊重他们各自的意愿。

却没想到一问之下,几乎人人都怕抛头露面和人打交道,表示想要留在厂里做糖葫芦。

这就只能硬性安排了。

而在洪衍武看来,姑娘家面嫩、心细、有耐心法,做糖葫芦正好。

脸皮厚、有力气、比较抗冻的小伙子,则更适合蹬着三轮去外面卖货。

于是他便做主,点名让身体较为强壮的李晓东、张绅、黄永跑外。

只把男的里年龄最小、看着最文弱的朱震凡,留下和俩姑娘搭帮学做糖葫芦。

却没想到专断还真比民主有效。

这几位其实只需要命令,而不需要理由。

别说有意见了,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句,就老老实实的服从了。

而且跟着安排他们干活,也是照样的听话。

无论是让他们按单子和数量,分头去生产车间取料,还是教他们怎么去核串果儿。

他们全都一丝不苟的照做了。

态度都挺认真,没人矫情我是卖货的,我是制作的,这个该我干,那个不该我干的。

由此可见,这次确实选对人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现实生活已经教会了他们,人在生存现实前,必须得低头的道理。

当然,既然是没经验的生手,很多不适应也是在所难免的。

像李晓东性子毛糙,干活不够小心。

他在去核串果的时候,一不留神,竟把手划了道挺深的口子。

血流了不少,去医务室包扎了伤口,还疼的直吸溜呢。

至于下午真正分工上岗时,那两个女孩跟着陈力泉学制作也遇到了难题。

因为尽管女性心思够细,洪衍武又规定好了糖水的比例、份量,并且精确了大火的熬制时间。

这些都让她们避免了弯路,在熬糖上手很快。

可就是蘸糖葫芦的时候,还需要一定的胆量。

偏偏俩姑娘胆小,那糖一沸腾,她们俩就害怕。

这一害怕手就抖,手抖那糖蘸的就不均匀,甚至还会甩溅到手上。

最后没辙,只能让她们带着手套继续练。

眼瞅着这俩姑娘吱哇乱叫着,强壮着胆子地坚持着,也真是够为难的。

还有呢,就连跟着洪衍武去故宫门口,学习摆摊卖货的仨大小伙子,临上阵也照样不自在。

他们不是怕道远,也不是怕冷,关键是没卖过东西,谁都抹不开面子。

在装满糖葫芦的三轮车前,他们几个就跟做贼似的四处寻摸,生怕碰见熟人。

轮到谁试巴,别说开口吆喝了,顾客主动来问价都脸红,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尤其是怕碰见老外,人家英语一开牙,立马晕菜。

哆哆嗦嗦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整个三块儿“杵窝子”的废物点心。

(注:杵窝子,京城土语。指怕见生人,见了生人就害羞,不善于和熟人以外的人打交道。也有窝里横的意思。)

最后没辙,还是洪衍武去边上旅游用品的简易商亭里,把“菜刀”带着的毛线帽子给要过来了,才算化解了这个难题。

敢情这是今天冬天刚刚盛行的套头帽儿,戴上就露出一双眼睛来,看不见脸儿。

这不就让人认不出来了吗?

就这样,这几个小子轮流带上这帽子练手。

这才都勉勉强强,好意思招呼人了。

不过也得说,这通穷折腾的罪也不是白受的,因为付出确有回报啊。

哪怕仨生瓜蛋子这么硬着头皮跟洪衍武学着,这么磕磕绊绊的卖着。

这一下午,不出三个小时,洪衍武和陈力泉昨天做出来的一车冰糖葫芦也全卖光了。

足足二百来串儿,是真受市场欢迎啊。

更牛的是,他们的东西还卖的贵呢。

一般老百姓卖的糖葫芦不是一毛五,就是一毛八的价儿,连两毛都到不了。

可他们不,那是真敢开牙。

七个果儿的“山里红”,他们竟敢卖三毛。

带馅儿的“蛤蟆吐蜜”卖四毛,有着各种果仁儿的“百宝山药”最贵,卖五毛。

这在当时绝对算是天价儿了。

要是问老百姓的感受,恐怕和赵丽蓉在小品《打工奇遇》里的话差不多。

黑啊,真黑啊!

可他就是这么火!简直供不应求!

为什么?

这里面的原因可就多了。

首先得说故宫是什么地儿?

那是京城标志性的旅游景点。

几乎全部的外国人只要来京城,恨不得都得往这儿跑一趟。

此外,还有从全国各地来京的旅客呢。

这些人瞻仰完了天安门,就得奔这儿来啊。

要知道,其实就属这两种人钱包丰厚,贪图新鲜。

而且当年信息闭塞、物流也不发达。

像糖葫芦这种属于北方特产的东西,南方人还都没见过。

那掏他们的兜里的钱还不容易吗?

偏偏无照商贩还没法在这儿做买卖。

国营单位呢,又不愿意动这脑子。

这也就让这儿成了洪衍武他们独享的商业宝地了。

到处都是大肥羊啊,消费层次不一样,又没有竞争。

所以坐地起价,当然得卖的贵点儿。

这种情况下,要非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不成傻子了吗?

其次呢,东西也是真好啊,也算货真价实。

并不像巩汉林卖一百八一杯的宫廷玉液酒那么名不符实。

要知道在这个年头,物资管控也就刚开了道口子,国家松开的手指头缝儿有限。

像昌平、怀柔、密云这些山楂、山里红的产地。

每年的新果儿、好果儿,仍旧优先供应国营食品厂。

冰糖更是国家硬性划拨,统购统销的物资。

所以像老百姓做糖葫芦的原料,只能靠卖给食品厂之后剩下的小果子,他们更找不着冰糖。

这在成本上就差着档次呢。

以当时的具体价格来算一算成本。

九毛钱一斤砂糖,九毛八一斤冰糖,优质山里红三毛七一斤。

真做出来的东西,洪衍武他们的“山里红”一串儿成本就差不多一毛四五。

老百姓却可以降低到八九分钱。

而这种成本的差距,不是凭空造成的,必然体现在了质量上。

老百姓缺乏好的原材料,又为了卖个便宜。

那做出来的还谈得上什么档次啊,什么讲究啊。

只要是糖葫芦的样儿,有人买就得啦。

洪衍武他们的玩意那可不一样。

那果儿大、饱满、鲜亮、糖薄、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味儿地道不地道都甭尝,就凭这卖相,光看着就那么诱人,已经够引人垂涎的了。

老话讲,货卖一张皮啊,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人不但以貌取人,也爱以貌取物,东西越好看越容易获得顾客好感。

而最后,基于这个道理,洪衍武还深层次的挖掘了一下细节,做了全方位的包装呢。

他总共有三招。

一,是统一着装。

洪衍武带人出来,这着装都是从行政科仓库,刚领来的食品操作车间工作服。

白上衣、白帽子全是新的。

这穿在身上,戴在头上,尽管外面的棉衣不是一个样。

可凭敞开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白色,和头上的帽子,就已经能表明身份了。

透着的架势,那就不是野路子。

二,这三轮车,改装的也够份儿。

镶嵌着玻璃的白色木框子被擦得是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而且成功保证了存放食品空间的密封性。

拿东西得从后面得开玻璃门,避免了风沙侵扰。

这还不算,上面还有字儿呢。

三轮车正面大玻璃上方,最上面是一个北极熊厂标,右边是“国营——冰糖葫芦”六个字。

下方则是陈力泉为糖葫芦翻译的英文,“sugar-coated has on a stick”。

然后左右两侧呢,还按洪衍武的意思贴上了中文译音,“Bing Tang Hu Lu”。

这全都是用的白色美术字。

不但让国人看着觉得洋气,也让外国人一眼就能明白这卖的是什么。

至于担心白色是不是不够醒目,那真没必要。

因为白色字在复杂的环境里,其实挺突出的。

而且与白色的木框,白色的衣服,清澈的玻璃配合起来。

不但能增添洁净感,也更能把车里的红色糖葫芦衬托的更抢眼。

反过来,要真是跟大多数人一样用红色的字,不但俗,而且暗。

与车里的糖葫芦更会颜色混淆,反而不易分辨。

三,是车里的细节,同样做到了位。

可供出售的糖葫芦,全都放在白色搪瓷的大方盘里。

一共五个盘子,三盘子普通品种,两种花色各一盘。

卖主的右手边呢,洪衍武还特意安置了一个三十串糖葫芦的插板。

三个品种分插了三列,且每种上面,都悬挂了个价钱的牌子。

“0.30 YUAN”、“0.40YUAN”、“0.50YUAN”。

不用问,这也是为了方便外国人做选择的。

最后就是插板儿的后面,还有取货用的托盘、夹子、水碗儿以及牛皮纸袋了。

这也是当年,国人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要知道,用手直接触碰食品是大忌讳。可我们的国人却往往容易遗忘这一点。

讲究点的,还知道要弄张草纸垫在手里去取商品,不讲究的就直取了。

而对糖葫芦这种东西,偏偏捏草纸容易又沾在上面。

所以洪衍武特别在这方面,做了硬性规定和流程。

要求取糖葫芦必须用夹子夹,然后放在街道工厂定做的这些简易的牛皮纸袋里。

然后夹子要过水,再放在托盘里。

这样,既让顾客看着放心,心里舒坦,也方便了顾客携带这种食品。

想想吧,这么着从里到外的规划了一番。

那让人看着什么感觉?

虽然还比不上什么国际连锁的标准,可在这时的共和国也已经够专业、够卫生、够鹤立鸡群的了。

所以别说外国人了,国人都爱往这边凑。

而后等买完了再一尝,更完!

在零下的室外气温中,冰糖葫芦裹着的糖浆几乎都冻成了冰棱的模样。

让人简直分辨不清咬下来的的究竟是冰抑或是糖。

恰恰在口舌感到一凉的时候,那冰糖包裹的新鲜山楂透人肺腑的酸味,又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刺激。

任何人便再无法拒绝,此物揭示的五味俱全的谜底……

就这样,那是挨个赞啊。

无论男女老幼,只要咬过一口,脸上都会泛起和煦的笑容。

有一对南方夫妇,俩人本来买了一串都走了。

可没五分钟又回来了,说尝过之后太好吃了,又特意回来买了几串带走。

老外更夸张,一个懂点汉语的苏联老毛子,在这儿尝了一串,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竟然一气儿吃了七串儿,三个品种都尝遍了才算住口。

临走时还带了三串走呢,说要带给“日娜”(俄语,老婆)尝尝。

这样的好评,这样反应,自然也让卖的人面上有光啊。

于是逐渐的,洪衍武带来的几个小伙子就逐渐放开了。

他们也不发怵了,竟变得主动了,爱张罗了。

所以说,货好也能带给人荣誉感。

总之,开张第一天,洪衍武他们的冰糖葫芦——这种最原始也最传统的糖果。

就作为京城冬季里最鲜活的一份诗意,作为具有真正审美意义上的京城特色小吃。

一炮打响,征服了众多外地同胞和国际友人的心。

这跳动在寒风凛冽世界里的一串串火红,它不但满足了人们眼福。

让人宁可冻着手,也要充满陶醉感的,拿着来招摇过市。

甚至让人产生了看上一眼都是福气的念头,成了引发高回头率的利器。

但更让人回味无穷的,还是它带给人们的口福。

那一份绝妙到难以想象的嫩脆,冰糖包裹的新鲜果味,和透人肺腑的酸甜口感。

统统都叫尝过的人无法拒绝,无法忘记。

不用问,只要今天买了这些冰糖葫芦的人。

无论他们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的人。

今后在对京城回忆时,他们一定会记住这种深刻的体验,记住这种小吃里透出的浓浓京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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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实话

下午五点半左右,“北极熊”的各车间早已经打过了下班铃。

工厂的洗澡间里热气蒸腾,人满为患。

正式的生产车间,除了罐头车间生产任务重,有夜班以外。

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人去房空了。

偏偏小食堂旁边,服务公司暂时借用的“糖葫芦操作间”,仍旧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着。

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人都还在呢。

这让刚蹬着三轮车回来的洪衍武和那几个小子一看就乐了。

他们还以为朱震凡和俩姑娘,这是专等着他们回来,好发奖金呢。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进屋才发现。

敢情这屋里人,气氛热烈且活跃,竟然是水清搞了个座谈会带动的。

只见她满面红光,嘴里正高亢激昂着给大家鼓劲儿,嘴里侃侃而谈着工作与事业。

而且这不是光说不练。

因为一桌子小山一样的成品糖葫芦的旁边,她同样是一身白衣,身上还有不少糖渍。

一瞅就知道,一定是下午早早就来了,而且帮着干了不少活儿了。

至于朱震凡、张淑萍和王来珍,他们的反应也都不错。

不乏兴奋的附和之声,而且很积极地随着水清的话表决心。

由此可见,水清在组织能力和思想工作方面,还真有几分本事。

但让人更没想到的是,水清看见洪衍武带人进来了,和几个年轻人打了招呼之后。

竟然要他们也参与进来,讲上几句。

这一下几个小伙子可为了难。

因为尽管他们觉得水清漂亮又亲切,很愿意给这个大经理一些面子。

可终归是水平有限,骤然之下也进不了状态。

于是个个脸红耳赤了半天,却当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不免让大伙儿都感到了气氛有点尴尬。

还好,洪衍武是谁?

他可一点不怵,张嘴就来救场。

“不就是工作和事业嘛,这个问题我倒可以说说……”

可惜啊,他讲得话就是有点太实在了。

也可能因为没认真准备,有点天马行空的跑偏。

“以前我干参加工作的时候,干的是临时工,比你们大伙儿惨多了。工作不是事业,也谈不上乐趣,连那点钱我都看不上。就图一个警察不认为我不务正业,图一个让家里人放心就行。”

“真正下了班才是我爱的生活,逛大街,会朋友,泡澡堂子,吃香喝辣。人生苦短啊,谁都有不顺的时候。所以人在逆境里,绝对不能想那么多,就得变着方的找乐子。还得有个念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个儿高的砸趴下了,你就躲胖子身边,压也是压他身上!!”

水清听着不对头,立马瞪了洪衍武一眼。

可惜他正端起杯子喝口水,压根没注意到。

而且喝完了,竟又接着信马由缰的说了下去。

“后来,我全靠在‘天兴居’跟着一位姓司的老师傅学会了做炒肝,才被分到了咱们‘北极熊’。嘿,你们都想不到吧。正是这一般人都看不起的手艺,成为了我的事业的敲门砖。咱们大食堂,我一进来就定五级炊事员工资,‘北极熊’还没有过呢。算是破纪录了。

洪衍武再喝口水,还大爷似的侃侃而谈。

“于是,我思想上就有了一个大的飞跃。那就是,作为普通老百姓,必须得有点手艺才能让人看得起。必须得有点别人及不上的玩意才能过好日子。最好甭惦记着当官儿,谁不想当官儿啊?可都往这条路上挤,那路就窄了。”

“所以,别瞧不起咱们弄得这糖葫芦。就是别人瞧不上的工作,好好干一样能出彩。对咱们普通人来说还是‘艺不压身’这话最实惠。”

“可怎么得艺呢?那就得看你们能不能识别有真本事的人。你们又能不能让人家带你们上道儿了。嘿嘿,如今对你们来说,这贵人是谁啊?”

洪衍武正撇嘴大嘴,竖起大拇指,要往自己身上指呢。

结果这一抬眼,总算是看见了水清已经变化的脸色。

他多鬼啊,一瞬间,后面的话立刻吞进了肚儿,赶紧及时转向。

“这……这贵人就是咱们的水经理啊。要没有咱们水经理办这个服务公司,你们连挣这个外快的机会都没有,好日子就更遥遥无期了。你们今后,一定得乖乖听话,在水经理的指导下好好工作。争取为北极熊,为咱们的服务公司做出贡献。我的话完了”。

这是勉强收尾,马屁生硬,痕迹太重,全然无效。

全场鸦雀无声,不但青工们面面相觑,水清也一脸不高兴看着洪衍武。

干晾了半天,大家伙谁也没说话。

洪衍武这个挠头啊,也觉得挺不好意思。

还好又一琢磨,急智来了。

“那什么,我再说几句啊。人们谈到工作和事业,往往总爱跟理想、价值、人生、贡献来挂钩。但咱不来虚的啊,据我自己体会,其实没必要把这些问题拔那么高。”

“因为谁都有过年轻的时候,也都会经过激情、消沉、挫折、辉煌。说好听点是奋斗,可其实人的一生啊,说白了就是在奔命。为自己、为父母、为家庭、为了老婆孩子。大家本质上都是凡人,是凡人就得挣钱,养家糊口永远排在第一位。”

“所以在我这儿,理想、价值、人生、贡献这四样,答案特别简单。我认为人的理想,首先就是得平平安安把钱给自己老婆孩子挣回家去。人的价值,是能够平平安安把钱给老婆孩子挣回家。人生内容,是该怎么平平安安把钱给老婆孩子挣回家去。人的贡献呢,是把钱真的给老婆孩子挣回家了!”

“嗯……那个,话糙理不糙,反正都是肺腑之言,早晚你们会明白。咱也不多说了,现在转入正题,发奖金!”

好嘛,这次话一说完,虽然在此出现了片刻的冷场,可随后那真是掌声雷动啊。

就这样,洪衍武凭着机灵劲儿,终于成功转移了话题,获得了众人的捧场。

不过话说回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这不,等当天奖金发下去了,第二天工作也安排好了。

当大家伙喜滋滋的离去之后,陈力泉也察言观色,主动哄着水晓影去院儿里玩儿的时候。

水清就该找后账,追究起洪衍武来了。

“你自己说,你今儿的发言,那都是些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把年轻人的心气儿调动起来,你进来就来搅和。本来热情洋溢的在兴头上,你倒好,直接给泼一盆子水,还是冰水!这这是要帮我还是想坑我啊?”

水清这一拍桌子的劲儿,当真和蔼得跟洪衍武以前的班主任顾凌烨一样。

立刻就让洪衍武想起了小学时,自己在老师面前挨训的景儿。

他赶紧换上谄媚的笑脸。

“你别这么说啊,我哪儿能坑你啊?确实是想帮你。”

“你得这么想,朴实的话语能带给大家不一样的感受,这说的多实在啊。你讲理论,我讲实用,补漏拾遗,我还觉得咱俩配合的很默契呢。”

“是,我可能说的话有点不够层次。但这不正好说明你的水平比我高吗。我觉得,我就是就吃亏在对方针、政策理解得不到位。所以你来掌总正好,我为你鞍前马后也正好啊。”

水清老半天长出一口气。

“你真是京大爷一位,什么不吝,什么都敢招呼。虽然是大实话,但也不能不分场合瞎讲。还我掌总呢?什么主意不是听你的。我也不是怕别的,就怕你这话传出去,又生出些无谓的事端来,让上面对你有看法。”

洪衍武赶紧顺竿爬。

“那是,那是,我跟您检讨行吗?水经理,口头的不行我就书面。说真的,我写检查水平还过得去。打小儿就是年级范文,妙笔生花,气煞唐宋八大家……”

“你别嬉皮笑脸的,这是很严肃的事儿。”

水清真是哭笑不得,被他的没正经弄得干上火。

但还是叹了口气,发自内心的说。

“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才应该来当带头人,是主管这个服务公司不二人选。论眼光,全厂没人及得上你。论处理实际问题,你更是绝对的第一。”

“不说别的,今天这十余斤废果的处理方式,你想得多周到啊。”

“咱们自己按原价买下来,当着大家伙把钱入了账,这样再发东西。既通人情,也让大家承咱们的情。既不违反原则,又能让大家把自己第一次的劳动果实能带回去给家人尝尝。绝对两全其美。”

“跟着你再宣布,从明天起,按件儿取酬拿奖金。这一下就把大家的收入提高上去了,自然更让大家喜出望外,有了奔头。”

“直到这时,你再说下不为例,今后废果不许私分,内部人员谁也不能拿,只能由公司上缴工会的规定。大家也就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而且你随后给出的理由还特别有道理。要是允许内部分废果,从生产角度上看,确实等于变相鼓励生产次品。这个口子坚决不能开。要是白送给别人,反倒能让大家知耻后勇,减少废品率。从职工的角度讲,也当然是甭惦记这点好处,多生产合格产品,把奖金拿到手里跟划算。”

“你说说,你这样的远见和才能,要是得不到厂领导的重视,我都替你委屈得慌。可你光有本事也不行啊。你的言行举止也要多注意点,必须改改自己的脾性,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获得上上下下的认可。这样等到有了实际成绩,杨厂长才能提拔你,让你当经理。我到时候给你当副手,那样不好吗?”

洪衍武当然知道水清不是嫌弃自己,是真心为自己好,甚至可能是有点怕自己在单位,地位没她高,心里别扭。

所以才这么鼓励他,希望他能堂堂正正站到前面去。

可对此他也只能叹了口气。

“清儿啊,不瞒你说,你设想的这样,我还真不适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价值观可以转变,脾性哪儿是改的了的?”

“我不是那种能成天装样子演戏,敷衍领导的人。我觉得像这样挺好。我帮你其实没什么委屈的,我绝不是那种瞅不得老婆好的人。”

“但更关键的,是这儿不会是我长期待下去的地方。顶多也就是个‘沙家浜’,时机一到我就该走了。我们家里的买卖那才是我要干的正事啊。”

“所以你的好意,我只能辜负了,咱就别捣这个乱了。以后咱说好了,就是你在上面出彩儿,我在下面替你出力的好。咱家没必要跟别人一样,女主外男主内也挺好,咱自己舒服就得了……”

水清也是无奈,只能用手指戳了他脑门一下,装作嗔怪的样子。

“哎,你呀,怎么永远都是个由着性子的孩子。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了,恐怕还得请咱爸咱妈发话才管用。”

洪衍武对这个还真有点怵头,赶紧耍赖求饶。

“别别,清儿,好清儿。我就愿意让你管着我,你可是我的知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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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真香

狗肉确实是上不了台面,可……可它香啊。

洪衍武也一样,虽然话说得糙了点,可句句真诚,行动更落实到了实处。

因为这天的奖金,他不但给大家如数发放,而且还发的是外汇券。

谁也不傻,都知道这玩意比人民币值钱。

光话说得好听有什么用?

这才是真心为职工考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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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化

领奖金的第二天。

虽然仅隔了一夜,可服务公司的情形和昨天相比,却有了惊人的变化。

这天早上五点半,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像平日一样来小食堂,准备开门的时候。

竟然发现黑黢黢的门口站着一个冻得直跺脚的人。

走近了才看出来,竟然是朱震凡。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睛自然都瞪圆了。

不过朱震凡的一句话,瞬间解释清楚了来意。

“洪哥、陈哥,那操作间的钥匙您能给我吗?我想早点干……”

对此,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禁哑然失笑。

特别是洪衍武,虽然手递过去了钥匙,却不能不说上一句。

“朱子,勤快是好,可你得悠着点啊。公司给奖金没错,可那是按计件算的,又不给加班费。所以手艺提高才是正科,不能光靠增加劳动时间。就这大冷天的,你来这么早干嘛啊?这不是犯傻嘛。我跟你说,挣钱不急于一时,明儿千万别了。”

洪衍武这话是好意。

却没料到,这句有点调侃的话,没能让朱震凡不好意思,却让他显出一副阴沉沉的凶相来。

而正当洪衍武和陈力泉为此感到惊讶的时候。

朱震凡紧咬着牙关,不知是冻得还是难于出口,磕巴着道出了真正的原因。

“那个……我妈有哮喘,一到冬天就上不来气,昨天夜里她又犯病了。现在……现在看病不是要现钱嘛……所以我想着自己手生,早点干……昨天不是说今天改计件了吗?有奖金就行,加班费不用……”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由对视一眼。

是的,他们现在彻底明白朱震凡为什么要这样了。

但他们不会再阻拦他。

此时此地,他们反倒很欣赏这个小伙子。

因为能懂得家里的苦处,甘愿把一切都压在自己那瘦削的双肩上。

哪怕唇上的绒毛还嫩,朱震凡也算是个老爷们了。

一个真正的男人。

于是洪衍武很理解地提醒他。

“成,那你干活别着急,更得小心点。别跟李晓东似的,再把手弄伤了。你可是靠手挣钱的,那就全耽搁了。”

陈力泉也刻意关照。

“对,等我们升上火,你过来先烤烤,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否则身子僵,肚儿里没食儿,干活更慢。”

至于这两句话,说得朱震凡心里酸酸的。

让小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只是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接下来,竟然又发生了类似的事儿。

六点钟一刻,张绅来了。

六点半,张淑萍和王来珍结伴前来。

跟着六点四十,是李晓东。

黄永离家近,反倒最晚一个到。

但他仍旧没超过七点,距离正式八点上班足足早了一个小时。

结果正因为如此,糖葫芦操作间成了全厂最早热闹起来的地方。

亮起灯的窗户里面,全是人影穿梭的忙碌情景。

让每一个来大食堂吃早饭的早班工人看在眼里,都深感纳闷和费解。

为此,连水清都带着惊疑和好奇问洪衍武。

“哎哟,他们怎么来这么早?这么有干劲啊?就因为你说的那些话吗?你昨天是怎么说得来着?”

洪衍武这次可没嘚瑟。

“哪儿啊?你太高看我了。我只能说,他们都懂得父母身后的苦,懂得世道的难。别看才刚入厂,可心理都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这就是优秀职工的潜质。而咱们,只要让他们看到切实可行的目标,指定合理的奖惩标准,不打折扣的履行承诺,就已经足够了。”

果不其然,此后根本没操什么心,糖葫芦的销量几乎天天攀升。

第一天的二百串只是试验,第二天直接就销售了八百余串。

第三天九百,第四天一千一,第五天一千三,第六天一千六,第七天一千九……

十天之后,正常的销售规模稳定在了每天一千八九左右。

至此,李晓东、张绅和黄永,每天的工作就有了固定规律。

他们早上七点来,先吃饭,然后帮着干杂活。

然后八点去各车间提货,八点半出车。

这样中午就能卖得差不多了,赶回来吃午饭,还能再装上一车。

同样的,对于做糖葫芦的三人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

通过十天的勤学苦练,朱震凡、张淑萍和王来珍,都已经成了真正的熟练工。

每天不但能保证做出可供出售的足量商品,耗损率降低到了,就连加班时间都缩短了。

他们只要是早上七点来,五点走,就足以完成一天生产任务。

只是这样一来,朱震凡的奖金收入也就不免被限制住了。

因为做多了糖葫芦没用啊,做的比卖的快也不行。

这让他不免有点浑身是劲儿,却有点使不出来的郁闷。

好在洪衍武特别能理解他的情况。

就给他出个主意,允许每天多生产一部分糖葫芦。

然后让朱震凡在晚上再用三轮拉到西单服装夜市那儿去卖。

嘿,这样一来,不但朱震凡个人的收入增加了,还引起了张绅羡慕,他也申请晚上加班。

于是从此,服务公司的糖葫芦跃升到了日均两千二百串。

至于收入上,尽管规定意外损耗要扣钱了。

可洪衍武为了不错过周末买卖最好的一天,开始实行周一到周六的分头轮休制度。

于是大家正常的奖金损失,也基本能被这一天的火热销售弥补上。

这样以计价来算。卖三毛的糖葫芦提成一分,卖四毛的提一分五厘,卖五毛的提两分。

那么李晓东、黄永、张淑萍和王来珍,只要上班,每天都能挣个七八块的奖金。

朱震凡和张绅自然要更多一点,他们每天弄好了甚至能挣出十块整数来。

而且这些钱,还全都给的是外汇券。

就凭这个,大伙儿的心气儿能不热火朝天吗?

能不感谢洪衍武和陈力泉,对他们亲亲热热的叫哥吗?

能不对水清毕恭毕敬,真打心里当领导尊重吗?

说实话,到了十二月底,服务公司的工作气氛已经跟“大跃进”时期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不是舆论使然或是强制性的,全都是职工主动的。

感激涕零,乐此不疲。

为什么?算算他们的收入啊。

就是工资不要了,每个人一个月都稳稳当当二百块。

这都赶上郭书记和杨厂长了呀,也直接超越了八级工。

公司的账目同样让人乐观,别看才正经营业二十来天。

可营业额已经高达一万四千六百块了。

刨去原料和职工提成这两样生产成本,毛利润是八千七百六。

再刨去三轮车钱,职工工资和税收,还有四千八呢。

这可是净利润啊!

不到一个月就回本儿赚钱的神话,就这么生生被创造出来了。

刚算出这笔数的时候,水清还以为自己算错了。

当算了三遍,确定确实属实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欣喜若狂。

因为她已经预想到,当杨厂长和魏大姐看到这个数字,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自讨苦吃

不同于水清和杨厂长、魏大姐,仅仅眼前这点成绩,洪衍武并不满足。

他很清楚今年这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是恰巧填补了市场空白,才能这么顺利地创造出丰厚的利润。

那么既然已经证明这条路行得通,没有什么大问题。

本着机不可失的原则,他就更得好好把握屈指可数的最后两三个月商机了。

必须趁热打铁,全力扩大经营规模啊,看看到底能不能把搞基建的钱给挣出来。

所以很快,他跟水清又要了近一半资金,又买了七辆三轮车加以改造。

并来到青工们的培训室,再次宣布要矬子里拔将军,打算把十四个人转化成“有用之才”。

岗位上还是对半开,一半人负责做,一半人负责卖。

还真甭说,这次和上次一比,确实大不一样了。

反响尤为热烈啊,几乎人人踊跃啊,招工变得容易多了。

为什么?

因为尽管洪衍武叮嘱过手底下这六个青工,奖金的事儿要保密,避免生是非。

可收入一下骤长五六倍,年轻人又心浮气躁,有了钱难免烧得慌,管不住手地想要花。

所以这几位,生活中产生了不小变化,难免招眼啊。

比如说,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数都一样,经济条件一旦改善,首先的回馈必然是自己和家人那贫瘠的肠胃。

更何况能吃才能干,这在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真理。

于是六个青工的伙食标准,不约而同开始上扬。

像饭量最大的黄永和李晓东,如今每顿午饭都得搓俩肉菜。

张淑萍和王来珍,每天下班必然要给家里带一份大食堂当天最好的菜肴。

张绅自觉挣得比谁都多,还大方的请几位同事下了一次馆子。

甚至就连最抠门的朱震凡,都摒弃了炉子烤窝头当早饭的习惯,舍得在食堂买油饼、要豆浆了。

想想看,以他广为人知穷名声,又岂能不让人惊疑?

而除了吃以外,李晓东、张绅、黄永,他们仨抽的烟也明显上档次了。

免费的“北海”无人再去领,统统换成了“大前门”级别以上的牌子。

想想也是,就是抽“牡丹”,黑市价也不过十几块钱一条,他们其实满够格儿享用的。

只是每逢遇着熟人一掏烟就麻烦了。

因为一盒乙级烟顶两盒丙级烟,这烟的水平都赶上车间主任了,能一样嘛?

最关键的,这还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回回掏烟,回回如此。

这自然让人看着眼馋。

同时,也够有心人底下好好琢磨琢磨的了。

此外,姑娘家爱美是天性。

和小伙子们不一样,张淑萍和王来珍手里一宽裕,她们就多了个爱好。

变得喜欢去关注《大众电影》杂志里那些女明星的装束了,还有日化产品和服装的广告。

这样很快,俩姑娘的书包里出现了雪花膏、擦手油。

连去澡堂洗澡,也不再仅仅是一块毛巾加香皂,都开始用“威娜宝洗发香波”了。

洪衍武甚至从她们新上身的牛仔裤和高跟鞋,发现她们的一部分血汗钱竟扔进了西单服装夜市。

这样的紧追时髦,又岂能不引起其他女工们的酸话溜丢?

总而言之吧,这种种变化一样两样还好说。

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中出现在这六个人的身上,可就太反常了。

所以一旦引起人的瞩目,必然有人要想方设法套话和打听。

那即使不是有意泄露,可一些情况被人旁敲侧击的勾出来,从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也就在所难免了。

加上培训室里的这帮青工又天天没事,闲着干嘛啊?不就成天扯淡嘛。

加油添醋的你说我说,也不知多少人为此后悔上了。

那么好,现如今竟然又有了这样的机会,谁还愿意错过去啊?

自然人人奋勇争先,就连曾表现得不屑一顾的段刚都踊跃报名了。

说白了,每个人眼里都冒光,看洪衍武就跟看金元宝似的。

不过,洪衍武肯定不能都收下啊,那不就成收破烂了嘛。

再说这么一窝蜂的来,教也教不过来啊。

六个职工一个人能带俩,他和泉子抽空还能各自再教一个,这是他早就算好的数目。

所以还得分化,严控数目才行。

而洪衍武这次选人的办法,就是是否能遵守规章制度的角度来考虑了。

具体的办法,就是奖金的事儿一带而过,先把惩罚条例一条条详细说明。

他特别认真的把丑话全说在前头,并要求想去的人认真记录。

什么迟到一次扣五毛,两次一块,三次两块……超过半小时还要再依次计算翻倍。

什么最初十天,产生废果不奖不罚,十天之后,再产生废果,要按奖金对等数目扣除。

还有什么操作售卖的着装要求,和操作流程。

林林总总又是十几条,每一条都有相应的经济惩罚。

结果这一下就让不少人都含糊了,好些自律性较差的主儿不免担心。

心说别一去没挣着钱,再搭进去不少。

这么一来也就又让洪衍武如愿以偿,把最愿意接受管束、遵守规则的人挑走了。

不用问,像段刚这样,觉着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人,再次落选。

他们也只能带着点不甘心,说些酸掉牙的风凉话,继续闲待着了。

要说实话,这样的日子看着挺美,其实时间长了也不好受。

因为像他们这岁数的大小伙子,正是爱动、耐不住寂寞的年纪。

偏偏留下的人还越来越少,每天清茶一杯的干熬着,还得看别人干的热火朝天,大鱼大肉。

这谁受的了啊?

所以完全可以预计到,等到第三批再挑他们的时候,估计就没几个人还能再保持住这种东挑西拣的勇气和自信了。

这就是洪衍武最阴险的算计,软刀子杀人的同时,他还能充好人。

有意思的是,不知是不是巧合,洪衍武的好哥们杨卫帆,眼下竟然也和这帮留下来的青工类似,身处于来自于自作自受的尴尬情况之中。

敢情去年的春晚大获好评,国家电视台决定把春节文艺晚会继续办下去。

不但继续任命黄一鹤为总导演,还加大了资金上投入。

这样,下半年的时候,黄导就又开始广泛征集演员和节目了。

歌曲类自然要求到如今风头正盛,众星云集的“海防歌舞团”头上啊。

上一届大出风头的杨卫帆和谷依,也肯定仍旧是这次邀请的重点。

甚至苏晓明和成琳也在黄一鹤的重点目标行列里。

对这件事,穆迪当然乐见其成。

因为演员能在春晚被全国观众看到,扩大了知名度,对团里自然是好事。

只是杨卫帆刚刚离了婚,心情不佳,谁都不愿意见,就更别提参加演出了。

他就跟母亲提出,说自己不想参加。

黄一鹤得知,必然是很失望的,可面对穆迪这样一个护短的母亲,他也只能妥协。

好在灵机一动,他又有了个新主意。

顺势就提出,杨卫帆不是会作词作曲嘛。如果本人不去,那能不能创作一首新歌,让别人演唱呢?

穆迪一听,也觉得这个办法挺好,杨卫帆既不用抛头露面还能扩大知名度。

再说,人家已经退让,她也不好再驳别人的面子了。

就这样,出于对儿子“音乐天才”的无限自豪和盲目自信。

她这次也没问杨卫帆,就越俎代庖,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杨卫帆也就必须得在元旦之前,创作出一首适合在春晚上演唱的新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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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截胡

当然,这事儿到这儿,其实还不算太坏。

因为尽管杨卫帆受名声所累,被自己亲妈坑了一道。

可他要是向以前那样跟洪衍武求助,这问题很容易就能解决。

偏偏这小子自尊心挺强,特别好面儿,还有股子自傲的劲儿。

他是既怕洪衍武和泉子问起周曼娜来,又觉得自己总开这个口,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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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领先

1984年是共和国改革开放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

但说实话,眼下全国的经济形势,其实并不算太好。

因为尽管国家继续坚持改革,已经展现出要给“大锅饭”这种经济顽疾动“手术”的勇气和信心。

并且在新一年的农村工作会议上,终结了对乡镇企业发展存疑的看法。

明确提出鼓励发展农村个体工商业,鼓励全国农村开始推广多种养殖。

但别忘了,近年来经济、政治以及社会治安领域,分头开展的治理整顿工作力度更大、更广。

这些效果统统在1983年叠加在了一起,不可避免,会造成经济整体趋冷的状况。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由“年傻子”破坏了“七上八下”铁律,所引发的“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一直都悬而未决。

这就让许多想跨进私营经济领域的人,难免心存犹豫,不敢迈步。

特别在步入新年的时候,就连去年得到中央力挺,全国都在宣传的明星企业家步鑫生都自身难保。

报纸上突然刊登了浙江省委联合调查组在农历腊月进驻海盐,正式对“步鑫生独断专行,开除了厂工会主席”之事,展开全面调查的消息。

这也就更让人们感到困扰了。

由此引发的疑虑一下子由私营经济扩大到了国营企业范围。

连杨厂长这样打心眼里愿做改革先锋的人,都因为怕历史开倒车,而束手束脚,顾虑不前了。

所以除了有洪衍武当主心骨儿的那些个体户,和服务公司的职工们,还在放心的大捞特捞以外。

除了对洪衍武极为信服的滨城“海碰子”们和龙口村的工艺品厂,仍旧不受影响,一步步向前走以外。

几乎全国上下所有行业的人都停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等着上面的明确表态,等着局势的明朗化。

而就在这种时候,老天爷像觉得情况还不够坏似的,飞快地让一片飞雪由北至南铺开,就连杭州也降下罕见的大雪。

这就更让节前的气氛低落而凝重,似乎也预示着这个新年,整个共和国都将在皑皑白雪中,失去活力和温度。

不过还好,就在这个让人心冷身冷关键节点,伟人用实际行动安稳了全国人民有些飘忽的心。

他首先公开对年广九一事发声表态。

“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相当震动呀,大家担心得不得了。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伤害了社会主义吗?”

于是在有了这句话以后,关于雇工问题的讨论渐渐消失无声了。

生意红火的年广九不但能够继续雇佣工人炒卖着他的傻子瓜子,而且很快,就让雇员增加到一百三十多人。

跟着1月24日起,伟人又马不停蹄,高调视察了东南三个特区。

回京之后,一是充分肯定了“深圳速度”。

二是着重指出,“发展经济、实行开放政策的指导思想,是不能收,而要放。”

此举,彻底让几乎所有的改革拥护者都放心了。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很快,国家级媒体播发了支持步鑫生改革创新精神的报道,全面肯定步鑫生的改革创新精神。

而代表深圳速度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不但由此成为了全国皆知的流行语

甚至伟人六十年代曾提出的“黑猫白猫论”,都因陈莲涛的一副“双猫图”,重现在公众面前,化为了改革派们如同尚方宝剑一样的护身符。

那不用说,从大年三十这一天,伟人亲自挥笔为深圳特区题词的这一刻起。

全国人民就可以以一种彻底放松放松的心情,带着美好的希望和期盼,过上一个好年了。

甚至连寒风呼啸的冰天雪地,似乎也因此让人们转化了观感,成了瑞雪兆丰年的吉兆。

当然,如果我们从局部来观察这一年的除夕夜。

很容易就可以发现,洪家大部分的亲戚朋友,日子都比去年过得更好了。

因为洪衍武之故,他们在生活和事业上,是遥遥领先于社会整体发展速度的……

什么?杨卫帆离婚了?

嗨,这事儿得分两头说。

情感受伤是难免,但要从某种角度讲,也是大幸。

关键是有了洪衍武给他的两首歌,已经注定八四年的春晚,他要绽放异彩,大出风头。

《冰糖葫芦》就不说了,《难忘今宵》那是什么歌啊?

这一夜过去,就像这首歌的名字一样,全国人民也很难再忘记他。

宋国甫这一年,同样因为西单服务夜市成绩斐然,获得了区领导和局领导的高度肯定。

现在区里正希望他能提供一些意见,看今后怎么更好的发展西单商业街的优势呢。

于是为此,宋国甫免不了跟洪衍武讨教主意,正准备节后再冒一泡儿呢。

而滨城那边更好,不光包海继续盈利,囤积了大量海物,去年一年君子兰也一气儿疯长。

“大将”他们手里现在共有三百多盆优质品种,价钱涨到三倍了,躺着就赚海了。

不过洪衍武已经跟他们打了招呼,让他们一过完节就果断出手。

相信共事这么久,“大将”他们应该会听从他的话,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完了朋友,再说说亲戚长辈们。

常显璋今年成了十五中带毕业班的班主任。

不但完全拥有了他过去在这所学校里曾失去的一切,他的母亲也正式退休了。

这位辛苦了三十余年的区模范教师,终于可以不用再殚精竭虑的为学生操劳,能够和老伴儿一起安享清闲时光了。

而与之相比,龙口村的完颜家今年所获更多。

首先年底实现了子女双全的愿望。家里添了个漂亮的小妞妞,取名完颜亦莹。

其次兆庆当厂长的第二年,也再次实现了他自己年初的承诺。

不但真的让村民人均分红达到了二百二十元。

还扩建了五百平米厂房,买了两辆价值一万五千五的全新的BJ130货车。

司机的美差当然得给安太阳、安月亮了。

这哥儿俩已经考完驾照。

这就是说,村里已经彻底掌握现代化的运输力量了。

对县里的林书记,兆庆当然也没辜负人家的眷顾,交出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成绩单。

不吃返销粮的许诺虽然差点意思,没能完全实现,但缺口不过一千六百余斤。

从全村三百多户人来看,比过去每年动辄四五百吨粮食缺口来比。

已经可以说是成绩斐然,基本填平了。

而且关键的是,龙口村的人都很懂得投桃报李。

年前为了感谢林书记的政策扶植,兆庆带人专门敲锣打鼓的给县里送去五百斤鲜鸡蛋,五头猪。

这番心意,不但让县里得了实惠,林书记也大大出了把风头。

县里自然而然得把龙口村当心尖子来关照了,是上下尽欢颜啊。

至于“茶食胡同”的寿家,状况也很不错。

寿诤和林素这次全是靠自己的力量购买的机票,在腊月二十八就回家来过年了。

而且不光人回来了,还给两家亲戚们带了四个大皮箱的美国货当礼物,和准备还给洪衍武的三千美金。

敢情在过去的一年里,寿诤已经在美国考下了按摩治疗师的证书,并在一家距离学校不远的按摩院里找到了工作。

尽管大部分美国人既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只把按摩当成一种放松机体的休闲活动。

而且往往喜欢让女性来服务,一旦感到稍有不适就投诉,甚至据不付钱。

这不免让寿诤刚开始工作分外艰难,保守非议,还差点被老板辞退。

但寿家毕竟是御医世家,祖传推拿手法不是吹的,说是专家级都是谦虚。

这样渐渐的,就有顾客发现寿诤的不同凡响了。

经他推拿一次,虽然需要忍耐一些不舒服的感受。

可事后能明显感到疲劳消散,镇痛止疼的效果显著。

尤其是脱臼,抻筋,崴脚,落枕这样的毛病,寿诤几乎手到病除。

特别巧的是,按摩院还距离一家警局较近,顾客里有不少警察,这些小病痛对他们是常事。

于是寿诤没多久就熬出了头,成了这家按摩院里回头客和小费最多的按摩师。

收费也因为客人的热捧,从最初的十五美元一小时,一直增长到如今的五十美元。

这样每天工作三个小时,和老板对分的情况下,寿诤的收入基本上和一个美国白领的工资相差无几。

他又不用买房子、养孩子养狗、去酒吧夜总会狂欢、参加朋友婚礼或应酬。

买辆二手“福特”和每月四百美金的房租就是最大的开销。

因此这就足以保证他和林素过上比一般美国人还要稍显富裕的生活。

唯独让老板不满足的就是寿诤还要上学不能全职。

如果不是医生的前程远大,绝不是个按摩院所能及的,老板真有心请寿诤做合伙人呢。

而林素也没闲着,这姑娘可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也不甘心当全职太太。

她更知道按摩是个体力活,寿诤干这个十分辛苦。

所以她现在正在补习班里努力苦学英语,同时也在学习开车。

目标是尽快通过语言关,再拿到驾照,然后去找家国药店上班。

无论是抓药还是坐堂,她都有充分自信。

因此只要找到工作,她就绝不让丈夫去打工了。

好让寿诤全心放在学业上,以实现中西医交融贯通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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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献宝

既然与洪家有关的人都过得这么好,就毋论洪家本身了。

这一年,洪家人同样是收获多多啊。

年前的政策大红包都甭提,就光看账册上又见增多的文玩字画名录,和洪衍武买下来那几处宅院的房契,就不能说这一年是白过的。

不过做父母的人,其实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孩子。

像洪家老两口,只要全家老小没病没灾,看着自己的儿女个个出息,孙男娣女们茁壮成长,就会无比欣慰和满足了。

洪衍争和徐曼丽也是一样。

这两口子因为洪钧期末考试成绩优异,而感到面上分外有光。

开家长会俩人要抢着去,那真觉着只要儿子争气,比自己当上劳模,涨一级工资还高兴呢。

另外,别看洪衍文才刚刚成为父亲,如今他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哪怕他对仕途再热切,可今年的收获里,步步高升也要排在其次。

对他来说,还是闺女的出生,和做父亲的快乐,才是最大的幸福来源。

就连洪衍武,对不是自己骨肉的水晓影,也同样亲得不行。

谁让这个小人聪明伶俐,又和他投缘呢。

这丫头特别乐意给他点烟倒水。

见了他,嘴是不停的说,还爱在他怀里打滚儿,搂着他脖子打吊悠儿。

说句不好的话,连对她自己亲爸都没这么热乎。

这种对比,简直让罗阳嫉妒坏了。

洪衍武又怎么能不臭美呢?

晓影完全弥补了他记忆里曾经受到的创痛,也让他再次体验到了身为人父的乐趣。

当然,洪家人也并非个个如此。

洪衍茹作为未出嫁的姑娘家,还没有这种感受。

不过她天性温柔,又喜欢孩子,对洪家这几个小不点都疼得不行。

平常没少给他们买吃喝玩乐的东西,衣服更是亲手给几个孩子做了好几身。

暑假有了空闲,见天儿是她带着孩子们去老宅子玩儿的。

放了寒假,同样是她哄着孩子们在屋里玩儿,教他们做剪纸手工。

就因为她永远对几个孩子有耐心,笑脸相对。

要论亲切和形象完美,在孩子们的心里,洪衍茹甚至能超过他们的父母。

他们还不约而同在对她的称呼上加了个前缀词呢——“巧克力姑姑”。

其原因不外乎洪衍茹每周从学校回来,保准儿身上带着给他们买的巧克力。

想想吧,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又岂能不幸福,不快活呢?

就更别说,今年还有水清这个新媳妇儿进了洪家的门儿。

她的贤惠,她的和气,她的温柔,就像天生是属于这个家庭的。

无论跟婆婆妯娌还是小姑子,都说得来处的好。

同样也用奇思妙想的手工灯笼博得了孩子们的厚爱。

这自然也就更让洪家过年的氛围愈显融洽与和谐了。

这不,年夜饭都是洪家把水家人请了来一起吃的。

尽管两家人在文化水平、思想层次,乃至生活习惯有着不小的距离。

可因为洪衍武、水清小两口儿过得和美,洪家和水家又是亲家外加几十年老邻居的关系。

这顿饭依然吃的既和睦又热烈。

实际上水婶这天别开生面的大方,老太太不但主动给了洪家几个孩子压祟钱。

就连喜欢煞风景的水澜也被洪衍武的好处给喂饱了,席间没说什么挤兑洪衍武的话。

这样大家聊得就挺热乎,挺和睦,酒足饭饱了还不舍得散呢。

直到喝了热茶,吃了水果,看座钟都快播春晚了。

水家人这才告辞离去,回家看电视去了。

要说这顿饭唯独有点遗憾的,就是席间还缺了一个人,那就是名厨“张大勺”。

这可不是洪家没请啊,而是老爷子态度坚定的谢绝了他们的盛情相邀。

并且还一再嘱咐洪衍武和陈力泉,说三十晚上不让他们过来了。

有心就初一早上来拜个年即可。

任凭洪衍武和陈力泉怎么劝都劝不动。

这没辙,“张大勺”是思想传统的老派人。

认准了年下就得在自己家里过年,这是他信守了一辈子的理念。

不过为了回馈洪家的年礼,他倒也专在三十这天做了“红煨辽参”和“蛤蟆鲍鱼”,和两盒子“奶油乌它”。

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取回去,给洪家的年夜饭添色。

既如此,洪衍武他们也就不好再行勉强,只能由着老爷子的意了。

晚上八点,甲子年春晚准时在国家华视电视台现场直播。

这被公认为史上最成功的一次春晚,刚一开始就带给了守在电视机前的全国观众莫大惊喜。

因为除了赵忠祥、卢静、姜昆、姜黎黎以外,主持人的队列里还多了宝岛的黄阿原和香港的陈思思。

这显然又是黄导的一次创举。

敢情本着同血同源,期盼着国家早日实现万众一心的心情。

在元旦之后,黄导特意跑了港台,向两地的演艺圈发出诚挚的邀请。

最后不但请来了台上的两位主持人。还请来了张明敏和奚秀兰两位港台歌手。

这样的用心,这样的美好寓意,很成功的赢得了电视机前全国观众一片喝彩和鼓掌。

当然,这台晚会的亮点并不仅仅在此。

其实几个小时内的大部分节目都是让人难忘的经典。

比如语言节目里,马季的《宇宙牌香烟》,陈培斯和“红叶”的小品《吃面条》,几乎够全国人民乐上一年的。

戏曲节目里,谭元寿的《定军山》、俞宛妤的《龙凤呈祥》、马兰的《女驸马》、谷依和姜昆反串的花鼓戏《刘海砍樵》也把戏曲之美推广到全国各个角落。

至于歌曲节目,能让人如痴如醉好歌那就更多了。

殷秀梅的《幸福在哪里》、《党啊,亲爱的妈妈》。

朱明瑛的《莫愁啊,莫愁》、《大海啊故乡》、《回娘家》。

蒋大为《要问我们想什么》、《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奚秀兰的《阿里山的姑娘》、张明敏《我的祖国心》、《陇上行》。

全是能充分调动人们情感,深受广大群众欢迎,值得人们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上上佳作。

有意思的是,杨卫帆真没忘了对洪衍武的许诺。

他登台演唱《冰糖葫芦》之前,居然假借创作灵感来自于故宫门前的冰糖葫芦摊儿,不着声色的为“北极熊”做了一次变相宣传。

结果这首歌,不但以生动有趣的歌词和郎朗上口的曲调受到了观众们的喜爱,与那首《回娘家》不分伯仲。

而且在节后,也果然刺激糖葫芦买卖大火,销量倍增。

但说到底,真正称得上大放异彩,打动人心的还是谷依压轴的那首《难忘今宵》。

在春晚这个特殊的舞台上,这首歌里的“青山、绿水、天涯、海角”和委婉动听的旋律特别贴合观众的心,极具催动情感的张力和渗透力。

它既道出了盛筵将散,深情告别时的真挚祝福,又表达了对来年再相会的无限期盼和良好祝愿。

同时配上李谷一叹声轻柔的唱法,愈加使得歌曲朗朗上口,回味无穷。

可想而知,这首经典中的经典,通过这次晚会唱红了神州大地,成功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共鸣。

又会给杨卫帆带来多么耀眼的光环和荣誉。

完全可以说,这小子如今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

即便就此退休,国家也毫无疑问会给他个体面的闲职,养他一辈子。

但说到这里,不得不提的一句。

这届春晚虽好,洪家人却没有像其他家庭那样,就只是嗑瓜子和茶水,全家老小都老老实实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

敢情洪衍武去年除夕看春晚,就发现父母的精神不济了。

老人家看电视时间一长了,就爱打盹儿。

而且与过去相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电视机上。

年轻人这个明星,那个演员说的兴奋不已。

老人家却不太关心这个,反倒因为家人的注意力转移,会感到了一种淡淡的失落。

要是实话实说,对老两口,要是这样子的过节。

还真不如过去那样,全家人一起猜猜字谜,打打扑克有意思。

这也就是现代化生活的弊病,让人们越来越缺少交流机会,变得疏离。

所以洪衍武从去年节后就在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做准备。

这不,这一年过去了,他也准备好了。

春晚开了会儿,一看父母对杂技节目不感兴趣。

他就跑回西院陈家,拿来一个五个抽屉的檀木盒子来献宝来了。

果不其然,这东西一放在桌上,不但引起了全家老小的关注,尤其是母亲的眼神明显热切起来。

“老三,这不会是……”

不等王蕴琳出口,洪衍武就笑了。

“是,就是。妈,我夏天时候在工艺品厂得来的,他们厂子盘库盘出来的老物件。”

“可能是“运动”前收起来的了,后来被人忘了,保存的挺好,做工也细。”

“这不,这一重新翻出来,也没人会。他们就打算放展厅里标价卖掉。我一眼相中,就花八百块买回来了。”

“您上眼看看吧,要是有兴趣,儿子就陪您老推几把。”

这么一说,全家人更好奇啦,心说花了八百是什么东西啊?个个把脑袋凑了过来,催着洪衍武快打开。

结果等到洪衍武分个一拉五层抽屉,万子、筒子、索子、字牌、花牌、筹码骰子,一应俱全的露了出来。

竟然是一副老式麻将牌。

最绝的是那花牌的字样,可不是常见的“春夏秋冬,梅兰菊竹”。

而是描金的彩字“金玉满堂,福寿延年”。

洪家的孩子们大多不认识,但王蕴琳绝对有见识。

一摸牌面,老太太就做了极为专业的鉴定。

“八百?不贵,这是象牙的。做的挺讲究,用金刚砂打过,节节草擦过。这花牌字样还是定制的,肯定是商家富贾用的东西。年代嘛,看雕工,像嘉庆朝的……”

.。m.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敲打

嘿,有了王蕴琳的话,洪衍武再一看这副麻将,那感觉都不一样了。

他发现略带浅黄的乳白色牌体上有着暗暗的纹路,质感果然像是象牙的。

而牌面上刻工也真是考究,着色淡雅,令人赏心悦目。

特别是那白板,绝不像现在的牌,直楞楞地一个俗绿俗绿的长方形边框。

他手里这个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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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麻如其人

应该说,洪禄承的理论极具现实意义。

一个人的牌品如果很好,人品绝差不到哪儿去。

当真是“麻如其人”。

现成的例子就是隔壁老苏。

洪衍武去请他来打牌,那是一请即来,特别爽快洒脱。

这就与“麻坛”上常见的某些矫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说这种人,其标志性的特点,就是特别喜欢事先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大约是为了自己赢钱时赢得好意思,也为了自己输钱时让对方不好意思。

在接到邀请时,他们总要这样说。

“哎呀,我不太想玩。”

甚至在坐在麻桌上的最后一刻,往往还要扭着屁股装大个儿的。

“其实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玩。”

然后就像饿极了的人见到面包一样向麻将扑去。

这种坏毛病流毒甚广。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应对办法是欲擒故纵。

别缠磨,一定要很豁达地表示。

“那我再找别人吧。”

这样一来,对方便会原形毕露了。

不过,也总有个别极其无耻的人,哪怕像“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一不留神,就再恶心你一把。

至于真打起牌来,对人性的考验,那更是全方位的。

顺风的时候,喜形于色,眉飞色舞是许多人的通病。

而面对麻桌上的逆境,大多数人虽未见得如同相声《打牌论》里演绎得那么夸张,能把红中磨成白板。

可现实里,也确实很容易暴露出自身的性格弱点来。

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如临大敌,有人指桑骂槐,有人指天骂地,有人难掩沮丧,有人心虚胆寒……

甚至还有人在打危险牌的时候,会在手里攥上半天,嘴里还哆哆嗦嗦地问。

“二筒……有人和吗?”

这会儿假若真要有人和,此人多半便会说,“我可没说要打呀”,然后再收回去。

用句京城话来说,那就是“够鸡贼的”。

但表面上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未必。

此人沾沾自喜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的优柔寡断、胆怯窝囊,都已经深入人心。

只要领教过他牌品的人,恐怕很难再生出与之共事的心。

当然,或许有些人认为这无关紧要,因为大家都是俗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毛病。

正所谓豁牙子吃肥肉,谁(肥)也甭说谁(肥)。

何况既然是玩儿嘛,又何必那么认真?放松高兴才是第一位的。

暴露点阴暗面也无伤大雅,实在没必要做个正人君子,非要牌风浩荡。

原本洪衍武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但恰恰就在今天,当他陪着父母和老苏打了这次牌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如果人的素质达到一定的标准,打麻将真能脱离俗的境界,变成一种极为风雅有趣的游戏。

完全不是一堆儿俗人凑在一起,都憋着掏光别人兜里的钱,所能比拟的。

首先来看吧。

就凭洪禄承老两口打了一辈子牌,老苏也是过去专吃府门和宅门的主儿。

洪衍武就知道跟他们玩牌,肯定不会来“推倒和”。

必定是讲“番”或“嘴”的打法。

但即使他有这种心理准备,当王蕴琳上牌桌讲规矩时。

所介绍的番种之多,仍旧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因为那简直多了去了!

什么缺不吃,门前清啊,平和,七对,断幺九,十三不靠,杠上开花啊。

还有什么坎当儿,断一门,独一听,二八将,喜相逢,四归一,前后碰,捉五魁,一条龙,混一色,清一色,字一色,绿一色,大三元,大四喜,大车轮,九连灯,孔雀东南飞、东南西北中,万绿丛中一点红……

哎哟!好多“讲儿”都是洪衍武从来没听说过的。

真要论齐全了,足足得八十一种。

所以实际上还没打呢,这就先让洪衍武有了一种自己的牌都白玩儿了,竟是个井底之蛙的感受。

但这还不是全部呢。

因为除了正儿八经的数番外,老一辈儿人居然还有一些特殊章程,更是他闻所闻问的。

比如说,三番以下不许和牌,否则算诈和。

再比如说,庄家掷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否则罚钱。

还有说“碰”不碰,罚钱。

叫错牌,罚钱。

悔牌,罚钱。

相公,罚钱。

上家打牌前,抢先去摸牌,罚钱。

打到半截,说“困”,罚钱。

没打够四圈儿,想走,一样罚钱……

总而言之吧,那规矩和限制太多了,让洪衍武听得不禁昏头转向。

他甚至都起了疑心,心说不会是爹妈和老苏达成默契,这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呢吧?

但反过来说,这样的规矩也是在开掘智慧的潜能,蕴寓了着多种组合。

当真玩起来,过程越曲折自然就越有趣,快乐竟是以倍数增长,成了趣多多。

比如说这样的环境里,谁都不爱吃碰,做大牌的可能性当然直线提高。

无论谁和了,必定都是一把有难度的漂亮牌。

单那牌面就显示着谐调、均衡的美感,像一组格调典雅的屏风。

另外,同样因此,一把牌的时间也变长了。

这让每个人打牌、抓牌的姿态,都透着一种具有节奏感,有条不紊的优雅气度。

甚至越抓到最后,越能引起人心浮动,感受到一种刺激的期待。

这样的感受,“推倒和”可给不了。

那玩意打起来快得很,只要凑够四副一对,就和了。

于是,洗牌、码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复始。

运气排挤智慧,匆忙顶替悠闲,火急火燎,杂乱至极,无以审美,优劣立判。

要说真是上天不负苦心人,第二圈的时候,洪衍武终于开和了。

还是个清一色、捉五魁的豪华对子和。

他打过那么多次的麻将,这种牌也只和过这一回。

心知肚明,也只有这种玩法,自己才会达成这种境界。

感慨之余,打心里往外泛着舒畅。

但要说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还不是和大牌,而是来自于那些额外的罚钱规矩。

因为表面上谁犯规,都要把罚款放于牌圈中央,最后归于和牌者。

可这里面还存有一个相当大的变数。

那就是必须得和牌者,在说“和”亮牌之前,先将罚款拿起,方能归己,否则便要加倍论处。

于是这下热闹了。

有时一连几个人和牌连续忘拿,挨个往里续钱,那总数累计翻番,数量就可观了。

谁都不免都虎视眈眈起来。

可也奇了,越如此就越容易忘,兴味自然随之倍增。

所以别看刚上手时,洪衍武对这样的新章程很不习惯。

老是他接连违章被罚,甚是不快。

入家随俗,只能勉强从之。

可渐渐就尝到了甜头,就变得乐此不疲了。

开始打心里认可父母这辈儿人的“麻将艺术”。

那不用问,这样的牌局必然造就出许多充满戏剧性的转折。

没多久,快乐的笑声和精彩的转折,就把洪家的孩子们都牢牢的吸引了过来。

于是也不知什么时候,电视机前坐着的人倒开始少了。

反倒是大家伙都饶有兴致纷纷把情感投入在了牌桌上。

旁观者们在鼓掌大笑观战的同时,也开始兴致勃勃请桌上的人现场说法,解说牌局,传授玩法了。

而据洪衍武的观察,他的大部分亲人,此时几乎都呈现出“上贼船”趋势了。

最绝的是,四圈牌未曾打完,洪禄承竟出人意料地主动掏出一块钱往桌上一拍。

高喊道,“不行不行,我累了!你们谁替替我?”

这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而最终还是徐曼丽,在老爷子答应为其指点的鼓励下,补上了位子。

这样很快,洪衍武也效仿之,推举水清代为上场。

于是这台春晚的后半段就更没什么人关注了。

除了俞宛妤和杨卫帆的表演,大家都直勾勾的盯着牌桌。

继而四圈儿牌过,老苏赢了十几块告辞回家,他的位子便再交由洪衍茹顶上。

自此,牌桌就成了洪门女将的天下。

尽管难度下降,真成了“推倒和”,可也一样让八只手悠然,四张嘴翩然,其乐融融。

洪家的气氛可以说完全恢复到了没有电视的时光。

最后还要说一句的是,这麻将真不白打。

因为洪家的人不是看过活玩过就算了,各自都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像大嫂在桌上就说,“说来也奇了。咱们几个扪心自问,谁都并非爱财如命之辈,于家人、于朋友也不算吝啬。怎么到了牌桌上,就都变得贪得无厌了呢?”

听得这一句大家就乐。

随后洪衍茹接口说,“大嫂,依我看,牌桌上赢来的钱可不比寻常,因为‘能显英雄本色’呀。什么游戏,如果胜果得不到充分显示,也就没意思了。你看。哪怕我平时给你十块,在牌桌上只赢你一毛,也分外惬意。因为装进口袋的,不光是钱,更是被确认了的‘胜度’的标志。”

大家听了都说对。但水清却另有体会,又补充说。

“我看,不光是战利品的问题,还有合理的规矩。赏罚分明,且有难度,才是关键。战利品让游戏有了竞争的目标,而规矩造就了游戏的乐趣。如果在生活里,单位里,恐怕也会是这样吧。迎接生活和工作的挑战,证明自己的价值的同时,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这才是让人持续奋进的动力。”

这话说完,在大家品味的同时,也触动了洪衍文的神经。

他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观察体会。

“人常说‘棋如人生’。现在我看你们打牌,倒是麻将才更像人生。因为下棋主要凭技艺,运气的成份很少。麻将却既靠运气,又靠技艺。”

“你们看,生活中,哪个能像下棋那样,仅凭才气就取得成功?而打麻将的技术再好,手气不灵,也会有不开和的时候。这不正如许许多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机遇不佳,终于被埋没一般?”

“然而,走运的兴奋,倒运的懊恼,等待时机的焦灼,时机来临能否运用才智将其抓住的斟酌,以及终于获得胜利的喜悦,却是必然体验的丰富情感。这种苦乐趣味,可说是简化和浓缩了的人生苦乐趣味。”

“所以,我觉得麻将的过程,也是人们追求自我完成的过程。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宛若人生写照。难怪爸妈心态都那么好,像这样的牌打多了,自然就能成为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人。”

至此全家人一起开怀大笑。。

而眼看着父母眼里都蕴含着快乐的光,洪衍武对二哥的马屁水平打心里甘拜下风。

心说有文化的人拍马屁,果然不着痕迹。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如不见

家有千千万,个个情况不一。

哪怕同样一个除夕夜,同样看似花团锦簇般的美好。

但不同的家庭,仍旧存有云泥之别。

哪怕是同血同源呢。

香港浅水湾的别墅客厅里,洪家长房子孙同样在用打牌取乐,借此消遣时光。

洪福承的两个继室太太,一个带着女儿洪心怡,一个带着自己的儿媳支上了一桌麻将。

她们各自的几个儿子则开了扑克牌局,在旁边打“锄大d”。

这一家子,急赤白脸,大呼小叫,玩儿得更是不亦乐乎。

只是与京城的洪家一系相较而言,他们的兴奋来源纯粹就是金钱的输赢计较。

论体面,他们还不如那些为他们端茶递水,在旁安静侍候的仆人们。

而在地下的“雪茄房”里,洪福承和洪衍亢父子俩,此时也都是人手一根雪茄,一杯“干邑”。

看着更加的光鲜滋润。

说起来这是托了今年实行联系汇率制度的福。

在汇市的稳定后,效果也传导到了香港的楼市、股市上。

洪家的产业自然受益,所以今年的情况要比去年好得多,债务负担减轻了不少。

只是父子俩这么和和气气的没聊多久。

洪衍亢把想要回京旧事重提,谈及大陆政策越来越宽松的话,便又让他的父亲不高兴了。

洪衍亢越热情,洪福承便越冷淡。

这位家里的“一把手”,话里话外地说家族产业刚刚脱困,还需要稳定一段时间,离不开长子。

而且对外宣传不能轻信,那都是为了美化自己的谎言。还说他自己搞了一辈子政治,最清楚当官的怎么糊弄老百姓,真信了就傻了……

应该说,洪禄承在“三民党”的政坛里沉浸多年。

不但从京城一直干到了重庆,最后还做到了保密局副督察长。

以他对政治的了解,这番言论显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是洪衍亢亲情难舍,又对故土十分眷恋,这次为了说服父亲,并不是毫无准备的。

这时便又说,他已经通过妻族见到了在港的荣家公子。

其父有“有红色资本家”之称,现今也在共和国担任要职。

他们荣家明确表示,愿意为一切去大陆的港商做人身财产安全的担保。

如果有投资的倾向,他们更会竭尽所能提供方便。

所以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行的,应该没有风险,而且大陆的人口,也蕴含着商业机会。

要按他来看,正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哪怕找不到二叔一家了,也应该去趟京城走走。

兴许洪家重振祖业的机会就在京城呢。

即使投资环境不够理想。

但退一步说,花个百十万在京让老号重张,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没准就能由此找到失散亲人们呢。

真要能见上一面,也就能安心了。

假如是二叔境况不好,把铺子给他们也能帮助一下他们的生活。

而以二叔二婶的为人,是绝不会要求更多的……

洪衍亢自以为想的十分周全,自顾自说着,却没注意父亲的脸色变化。

在洪家的三兄弟里,政坛多年的洪福承是个脾气很各色的人。

不苟言笑,冷气逼人的一面是他官场中的面目。

此时冷笑一声,他正是以此面目打断了儿子。

“行啦,不要再说了。京城有什么好?已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咱们不用去台湾受苦,能平平安安在香港扎下根儿来才是真正的福气。”

“现在的京城,你其实不用想象得太好。大军进城有哪朝哪代不是大洗牌?红党又是穷党,仇富得厉害。京城肯定全是些杂七杂八的人。”

“恐怕街上随便拉住一个,爹妈不是当兵的,就是逃难的泥腿子。真正的老京城人未准儿还能有几个了。这样的京城你还谈什么商业机会?”

“还有,长房是长房,二房是二房,要从开枝散叶来说,我们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想当初我拉过你二叔,是他自己要回去的。真要再见面,会有多尴尬?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

“说到底,既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要他自己承担后果。而且不光是他,连我也要承担后果。一个军统的印记,让我一辈子只能窝屈在这里。我埋怨什么了……”

这一席话将洪衍亢说得瞠目结舌。

他不由带着哀求,叫了一声“爸”,可才张嘴没说上两句。

洪福承就已经彻底不耐烦了。

“行了,言尽于此,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还是那句话,我已经老了。要的就是安宁和平和,你不要再生事了。出去吧,我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说着,吐出一口烟雾,便把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可虽说是闭着眼,但他的脸上却庄重严肃,饱含威势,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玉皇大帝。

很明显,这是他在对儿子表示发自内心的厌弃。

这下洪衍亢也没了话,他只知道父亲冷,却没想到会这么冷。

他原本以为是异性兄弟们阻挠他回京的事,父亲终究会念一些手足之情。

现在看来他错了,他再不会对父亲寄予任何希望,也对这个家,死了一切念想……

世事无绝对。

尽管同样是拒绝,同样是“相见不如不见”。

但有的时候却并非真的冷漠,而是带有热度的。

甚至是相当炙热,足以熔炼出最无奈的眼泪。

比如说京城机场,“刺儿梅”就正在淌着泪,为一个“国际友人”送行。

最后分别的时候,“刺儿梅”恋恋不舍的拉着对方的手不愿意放开。

“心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你才回来几天啊,不是说好了留下过节吗?你连顿饺子都没吃,就这么突然要走……”

那个“日本友人”右半张脸上裹着绷带。

另外半张堪称美艳的脸,先后显露出淡淡的低落与无奈。

“该见的都见了,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不走还留下干什么?”

“京城现在是我的伤心地了,过不过节又有什么意义?以后我都不会再来了。”

“你记住,糖心儿死了,以后世上没有这个人了,只有一个日本籍的韩国人,金素妍。”

跟着又安慰似的对“刺梅儿”说,“不过,你别多想,我们永远都是好姐们。你要想见我了,没关系呀。我们还可以在沪海见面。我也在想办法给你办个护照,到时候我带你在日本好好玩玩。”

“刺儿梅”强自笑了一下,可随后又哽咽了。

“你……你真的甘心?真的不会后悔吗?我了解你,你的性子,不应该这么容易放弃。难道你……你连小武都恨上了?”

这话终于让“国际友人”变得有些激动了。

“是,我不甘心!我确实恨!谁抢了我的,我就得让谁付出代价!”

但随后克制了一会,她的悲伤却取代了咬牙切齿。

“可……可我也知道,这大部分是我的错,是我自作自受,我怪不了别人。小武肯等我那么久,还把当妻子一样下葬。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哪怕就连她也是……我想象不到,为了那么个没妈的孩子,她居然付出了那么多。她是个好人……她让我想起我的师父‘阿狗姐’和干妈……”

“所以……所以……我恨得是我自己!我不能夺走他们的幸福!特别是对她,我下不去手!也许我能狠毒的去伤害任何人,但却不能碰她一根手指头……你……你明白吗?”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也喷薄而出。

而这些话就像一场情感灾难,彻底引发了两个女人的抱头痛哭。

周围人人侧目,没人知道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们为了什么而嚎啕。

每个人都想机场的灯光一样冷淡,甚至对她们避而远之。

相见不如不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心狠

齐齐哈尔,一个昼夜营业小饭馆空荡荡的,只角落里才坐着两个人。

“老鬼”和“小雷子”,在这儿一人一盘饺子,半头蒜就过了节。

不过即使是如此简单的年夜饭,“老鬼”也是吃了很长时间,就着一碗饺子汤,才勉强下咽的。

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他生病了,发着烧,咳嗽,哆嗦。

凭他自己的经验判断,十有八九是肺炎。

而“小雷子”看着他难受,也不忍的劝他。

“大哥,咱们还是去医院吧。看您这样,我不放心,我哪儿能自己走啊?还是等您病好了,咱们一起再……”

可“老鬼”却坚定的说。

“甭废话,好不容易门路趟清了,钱都给了,该走的时候你又不走了?你留下,那剩下的钱哪儿还够两个人再买路的呀。”

“更何况只有一个人才是最安全的,咱俩万一要都‘折了’,不说亏了老本。兴许‘进去’了就该互相咬了。谁都不会对谁放心,最后别情分没了,还谁都活不成……”

“小雷子”强压着激动反驳。

“大哥,我不会的。就是死,我也不会出卖你。”

“老鬼”却嘿喽带喘的冷笑了一声。

“那是你幼稚。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们走这条路原本就是为了活,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用尽一切办法也得活。”

“不怕你不爱听,打个比方。咱俩要是真掉个儿,我保证不带看你一眼的扭头就走。绝不可能让你拖累我。”

“雷子,‘玩儿主’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有一恶必有一报,咱们俩都不算好人。谁的下场也不会好的。”

“我最后就送你一句话。走到这一步,你就只能靠自己继续往前闯了。能熬得住苦的,绝了七情六欲,你就能多混两天。要熬不住的,早成正果。你自己掂量吧!”

这么说着,他又把一件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又借着桌子底下递了过去。

“拿着,归你了。”

“小雷子”一看,那是“老鬼”的防身利器,一把三棱军刺,他自然要拒绝。

可“老鬼”又咳嗽起来,伸着手不让他说话。

等缓过来,则斩钉截铁的告诉他。

“我暂时还得在国内待着,比你安全。可你就不一样了,从此身在异国他乡,手里没好使的家伙还行?”

“你要记住,背后也得长眼,谁也别信。人生地不熟的的,能忍就忍,真忍不了,出手就下死手!”

“对了,真外面站住了脚,永远也别回来。不开玩笑,我算看透了。咱们这个国家没咱们这样人的空间,政府太厉害了。真犯了法,别说隐居,你就是挖地三尺躲起来,也只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还是‘红孩儿’看得明白啊,过去咱们觉得人家傻,现在看来就属咱们自己傻。谁都不愿意受气,不愿意受穷。可谁都没看出来年代已经变了,想活出个人样,不再是只能当流氓这一条道儿啊。”

“我现在真后悔啊,后悔把你给引上了绝路。你别怪大哥……”

“小雷子”听得心里一阵酸楚,不服气的又说。

“大哥,你哪儿能这么想啊!我不后悔,真不后悔!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要不是跟着您,我不饿死也被打死了。说是大哥,您其实待我就像父亲待亲儿子。”

“大哥,我还没跟您分开过呢,我不想走。我舍不得您……”

“老鬼”又呛咳了一阵,竟有点生气的给了他一嘴巴。

“没出息!你怎么跟娘们似的。这么出去还不让人给你活剥了?你这样软蛋,我耗在你身上的心血才是白费了。人各有命,如今只能走到哪步说哪步了。懂不懂?”

眼见“小雷子”被教训的不言语了。

“老鬼”也不免有点心软,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着语气,又安慰了几句。

“别难过。山和山碰不见,人和人总能遇见。只要都能活下去,我们总能见面。人和人是有缘分的。”

跟着指示他,“去,甭瞎琢磨了。找厨子再给我再端碗饺子汤来。老子先出去撒泡尿,等我回来你小子再伺候我一回,给我好好捏捏背。”

这样“小雷子”才有了点精神,听吩咐赶紧奔后厨房了。

可说也奇了,等他把饺子汤端回来,等了得有五六分钟也没见“老鬼”的影儿。

渐渐的,他开始觉着不对劲了,就要拿上包出去找人。

可这下更发现了蹊跷事儿。

因为他的包鼓囊囊的,一模,竟有个莫名其妙的硬东西隔了他手一下。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个纯金制成的小八音盒,只有墨水瓶那么大小。

这下“小雷子”登时懵了,不吉之兆涌上心头。

敢情,这是“老鬼”的父亲——一个曾为沙皇效力的哥萨克军官,于1954年被遣返回苏时,留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唯一信物。

“小雷子”知道这是“老鬼”身边真正最重要的东西。

他小时候觉得好玩,看见过,可想要碰一碰都不行,结果现在竟然自己“飞”进了他的包里。

这……这说明什么?还用问吗?

一阵悲凉不可抑制的涌上“小雷子”的心头。

他心里倏地一动,猛地悟到,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已经不声不响的离开了他。

甚至没让他完成再捏一次背的承诺,就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

刚才无情的话更是骗他的,不过是为了让他能爽快的离开。

坏喽!

“小雷子”一下子发了疯,打心里觉得一万个对不起“老鬼”。

觉得如果不把大哥找回来,自己干脆就无法活下去。

于是猛地跑出了饭馆的门。

可惜一眼望去,四下里都是白雪皑皑。

街巷分外清冷,灯光昏暗的就连脚印都分辨不清。

“大哥!”

“小雷子”用最大的声音高喊着。

街道的尽头没有回应,只有两声二踢脚的响动传来。

他又跑向另一头,照样嘶嚎了一声。

可仍旧如此,这次似乎又多了几声麻雷子。

他还是不甘心,拚尽全力,一连迭声地大喊下去。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那声音绝对超过火车头的吼叫。

可惜除了回声,就只有一片宁静,和远处传来隐隐的鞭炮轰鸣。

他实在叫不动了,腿一软,跪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了。

这时当他再打开八音盒盖,两个光屁股的小天使弹了出来。。

他们转动的同时,街巷里响起了安魂曲的旋律。

和谐、安详的乐曲在夜色中荡漾着,飘散开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仗义

京西门头沟大山,一个废矿洞里。

在架在篝火上,一整条刚刚烤得滋滋冒油的狗肉旁边,另一对“逃难”出来的江湖兄弟也在喝酒过节。

“烫,真烫!香,真他妈香……”

穿着矿工衣服的“吸盘”,一边不管不顾拿手撕巴着狗肉往嘴里塞,一边还有点挑剔的说。

“大哥,这狗,您烤得倒是真不错。可咱干嘛大老远跑这儿喝来啊?冒着大风大雪走了三里地呢,这儿多冷啊!”

同样装扮的“尤三”听了就骂。

“傻x东西,这不是一只鸡,两头蒜。狗能和别的东西一样吗?真让人知道了,不打你脑浆子出来?好些知青,就是因为偷老乡狗,把命丢了。还有《少林寺》里的觉远,你忘了?那都差点让放羊的小妞儿拿鞭子抽死……”

“可……可其他人都走了,不就咱俩人在矿里过年吗?吃完了五脏六腑和狗皮一埋,谁能知道啊?”

“废话,你可真没脑子。杀狗剥皮你不留下味儿啊?人家要带着狗来找狗,寻着味儿一扒哧,你就露馅儿了。”

“吸盘”这才心悦诚服,挑着大拇指直说大哥英明。

还说这手段、这思虑,堪比窦尔敦盗御马了。

要在古代,大哥绝对是占山为王的大英雄。

跟着赶紧举起酒瓶儿来,敬“尤三”的酒。

“大哥,兄弟也不说别的了。咱哥儿俩就是有缘,跑出来,居然能在这撞上了。要不是有您在,还能说说话,这半年来我非憋死不可。年底了年底了,照样是承蒙您的盛情款待,才过了个好年。有大哥照顾就是好啊,跟着您永远有好日子过。”

但对“吸盘”的极力奉承,“尤三”却没什么高兴劲儿。

他对着瓶儿“吹”了一口,很有点无奈的感叹。

“你倒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可明年怎么办啊?哎,年后矿上也要进一步整顿了,听说这次所有的煤黑子必须登记,否则就要除名。我买了两瓶好酒托人求了领导也没戏,这次动真格的了。哎,恐怕咱哥儿俩捆行李卷还得走啊,又去哪儿呢?”

“吸盘”倒真是想得开,嘴里咬着肉说,“去哪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啊。大……大哥,东北的老林子,山西的小煤窑,好多都是私人鼓捣的,那不照样要人啊?他们才不管咱们打哪儿来呢,能干活就行了……”

这么一说,“尤三”也眉头舒展了些。

“也是,天下这么大,总不会一点缝儿不留。只是……上路的挑费不是小数。买票、住店、吃喝,到了地方还得找门路、求人送礼。你哪儿还有多少?咱得算算啊,够咱哥儿挪窝的吗?”

谈及实际问题,“吸盘”不禁习惯性的开始缩脖儿。

“大……大哥,不是兄弟叫苦啊。你看,矿上给咱的工资每月才二百,刨去孝敬和让‘安管’扣下的,到咱手里还剩几个钱啊?”

“我又不像你,跑出来身上还带着钱呢。我的工资去了吃喝,打牌又输了不少,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块了……”

“所以……所以大头……恐怕就只能靠您先顶上了。回头等风声过去,咱能回家了,我一准把窟窿给您填上。您看行吗?”

“尤三”还能怎么办?又叹了口气。

“哎,算了算了。以后少赌,听见没有。什么填上不填上的,咱哥儿俩谁跟谁啊?都是难兄难弟,不分彼此。喝!”

这么一来“吸盘”高兴了,敬上一根烟,连夸大哥仗义,然后又开始足吃足喝。

只是可惜了,这顿狗肉,这小子并没能享用多久。

因为刚才他的这番话话已经足以引火烧身了。

而他根本没有注意,笑眯眯接过烟来点上后,“尤三”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报应的结局来的特别快。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面前烤着火不假,可后背都是凉的,屁股底下更不用说。

很快“吸盘”就有了尿意,不得不站起来跑到矿洞的角落里去方便。

而就在这小子嘴里哼唱着《盗御马》的时候,快快乐乐的放水的时候。

最终也就唱到了“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太老匹夫……”这一句。

因为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挡住了火光,一个巨大的黑影升到了头上的岩壁。

“吸盘”连吭都没吭一声,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的“尤三”手持一把从怀里摸出来的锤子,全然显出了狰狞。

竟并没有就此罢手,仍旧不歇气地斜着横砸下去。

一下,二下,三下,四下……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直到手软才住手。

“吸盘”头骨碎裂,白的和红的糊涂一地,当场死亡。

杀人,“尤三”因为是第一次,心理素质还不过关。

事后手抖脚软,直犯恶心。

所以为了冷静,只能喘着粗气开骂。

“孙子,我还以为你就没脑细胞呢,敢情还真有啊!”

“有脑子你他妈的管不住自己裤腰带,跟你说了求财求财,你在护城河边非他妈捅了那个男的,干了那个女的!”

“你大爷的!要干也得我先干啊,你他妈还真当仁不让啊,懂不懂规矩!懂不懂……操!”

“还跟你有缘分?狗屁!要不是怕你被抓着‘抬’了老子,老子用得着来这儿隐姓埋名的受苦吗?不是你惹的事儿,老子就是‘折了’,也不过倒点电影票的罪过。”

“老天有眼啊,让你没被抓。一旦弄死了你,这事就没人知道了,老子的命也就保住了。就冲这个,你说你还能活吗?用用你的脑子,用你的猪脑子。后悔了吧?晚了!”

“最可气的是,你成天吃我的,喝我的,还跟我装王八蛋是不是?”

“舍财不舍命的狗东西!当我不知道呢,四千块,就藏在你床底下的砖底下!”

“妈的!天天,大哥长大哥短,大哥有事你想闪?你吃屎去吧!”

“我告诉你,千万别觉得死得冤枉。因为兄弟就是让大哥踩的。”

“看看‘红孩儿’,一句话,‘大得合’屁都不敢放,就得乖乖照办。‘大得合’自己跑了,我就得接他烂摊子的替死鬼。如今我怎么办?当然是牺牲你了。”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就是动物,就是畜生!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律。明不明白!”

“你,傻子一个,就是因为不明白,你就死了,你就死了,我活着!哈哈哈……”

颠三倒四的疯话发泄够了,半个小时后,冷静下来的“尤三”开始了后续工作。

搬尸体,扔下坑内,埋土,做伪装,撒上旧土,甚至扔些杂草……

不能不说,这小子确实有脑子,今天这就是一个早有预谋的“杀人陷阱”。

埋人的坑,其实早就挖好了,就在里面的矿道里。

他用了两天时间来准备的,足有两米五深。

就连今天早上套的狗,处理完的狗皮和五脏六腑也全扔在了里面。

最后有条不紊的结束之后,毫无痕迹,一切妥当。

别看这天皎洁月光足以照亮大地,照耀着神州大地所有的角落。

但真的没有看到这桩隐藏在废矿洞里的罪恶。

老天,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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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酝酿

1984年2月6日,大年初五,也是周一。

这是京城在甲子年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除了心里还存有把春节和周末连在一起休了四天的满足感以外。

以及对春节联欢晚会的精彩节目还有点念念不舍的回味以外。

恐怕京城的多数老百姓,没有人会认为这一天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就像人们已经习惯了的许多早晨一样,这一天照旧是从太阳升起,仍然是以持续不断的拥挤开始的。

在公交车站,在地铁站台,在百货商店,到处能看到人流攒动,以至于连买早点也是人满为患。

长安街上的自行车更是成了一道连绵不绝的长龙,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彻天际,甚至超过了电报大楼的“东方红”报时声。

而对此习以为常的人们偏偏不明白,其实年代变化已经蕴含在这种看似正常的景象之中了。

因为排队和排队也有很大的不同。

在知青返城之前,京城人排队,基本都是由物资紧缺引起的。

但从知青返城开始起,京城人排队的原因,就渐渐转换成为城市承受力不足的问题。

而与此相似,其实许多变化都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的。

只是因为变化得速度有点缓慢,又不够吸引眼球,属于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才会被人们所忽略掉。

就比如说,有些家庭还在使用煤炉,而有些家庭已经用上了煤气罐。

可还在用煤炉的人里,真没几个人会意识到,煤气罐换煤炉才是社会发展的主流趋势,即将迎来飞速增长。

他们也想不到,正因为想换煤气罐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儿越往后拖,才会越难办。

甚至就在他们为用煤气罐费钱还是烧煤费钱精打细算,为送礼求人办这个事值不值当而犹豫不决的时候。

殊不知,从私人手里买转让气罐和气本儿的价码,已经悄然涨到五十块钱了。

同样没人会注意到,这一年粮店里的大米白面已经成了可以敞开供应的商品。

细粮基本上占据了老百姓日常食用量的九成以上,粗粮食用份额已经变得很少。

当然更不会有人想到,在我国近年粮产量持续上涨的同时。

这样的大好事,竟然也给农民的生计制造出了新的挑战和困难,那就是“卖粮难”。

而在京城的各个公园里,练气功成为了与晨跑、溜早儿、太极拳并列的热门健身项目。

由于“春晚”中公然出现了一家三口的“气功表演”。

所以压根就没人觉得这玩意的出现有多么突兀,去怀疑一下这种“健身方式”的合理性和科学性。

更不会去警惕,随后突然一下冒出来的“民间大师”。

同样的,就在大家抱怨公共汽车太少,出行越来越难的时候。

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国产的黄河牌大客车开始逐步代替老式的斯柯达客车,公共汽车悄然开始了国产化的升级换代进程。

甚至就连城市也打破七八十年基本没变化的规律,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工程。

已经明确的目标不但是要盖楼,而且是要扩充道路。

不过老百姓骑车或步行经过施工路段时,通常只会生出不满情绪。

因为他们只看见了施工给自己造成了不便,却看不到施工的必要性和背后的重大意义。

还有公安的白色制服,也在逐步的退出历史舞台。

各个公安机关开始分批分次地换装成了单排扣,袖口帽檐有黄箍儿的“八三式”深绿制服。

老百姓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应,反正过去的警服也几次更迭,说不准就会再换回来。

他们的眼睛倒是都盯在了自己和周围人的身上。

因为在国家领导人的屡次提倡,以及示范效应下,西装开始受到人们的青睐,并大有取代中山装的趋势。

像洪衍武结婚时的打扮,别看仅过了半年,却再不会被人们在背后笑称为“假洋鬼子”。

因为现今结婚,几乎人人都这么穿。

另外,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也已经开始在社会上崭露头角。

像文艺界里,我们的“第五代导演”几乎都在这一年完成了他们的电影处女作。

只是可惜的是,他们那些别具用意的的长镜头,浓郁的色彩,以及深奥的电影主题。

固然能为自己挣来荣誉的光环,让自己的电影走出国门,被国际电影届所认可。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电影简直毫无商业价值可言,票房吸引力还不如建国初期拍摄的黑白电影。

于是从这一年起,电影观众开始减少,电影市场由此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大滑坡。

总之,这一切变化就像潺潺流水一样自然,一样的理所应当。

或许是因为人们的眼界和见识经过了几年的洗礼,已经逐步开阔。

人们不会再为一点点的新鲜事物就兴奋莫名,大呼小叫。

又或许是因为去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太过震撼。

与之相比,这些真正与百姓相关的变化,反倒看上去都像是一些不疼不痒、无足轻重的“小事”。

更何况这些变化里既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只产生正面效应的。

于是人们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任凭自便的态度,也就成了一种对待生活的常态。

大多数人如今有限的欣喜只能放在一些有趣的事上。

就像对陈培斯小品的热议,他们的邻居在厕所里碰见他,一边蹲坑还一边夸他呢。

“培斯……你那小品绝了啊,那叫一逗……”

就像就像流行歌曲从《酒干倘卖无》、《万里长城永不倒》换成了张明敏的《我的祖国心》和奚秀兰的《阿里山的姑娘》。

就像去故宫旅游的人们,必定会有更多的人,被录音机里放出的杨卫帆的歌声所吸引。

不惜肉疼,也要去尝一尝给了他创作灵感的冰糖葫芦。

就像京城也出现了由纺织局组建的服装模特表演队,每一次组织展销会,举行公开表演都引得现场异常火爆,服装脱销……

不过必须得说,真正更大的变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酝酿着。

因为自打“伟人”的表态让改革开放安然度过争议期,把经济改革从“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中解放出来之后,1984年已经无可避免的成为了一个充满暗示和悬念的年份。

正是由于打开了最后的闸门,民间的力量便注定会如泉涌一样开始四处漫流。

哪怕老百姓完全是没有全局观,毫无意识的,但勤劳的本能和对美好的向往,就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一样,自然会把金钱引向投资洼地。

也会把一些敢闯敢干,不甘寂寞的人带到他们该走的路上。

像洪家老爷子就有点坐卧不宁了,自打听说“稻香村”再次开张的消息之后。

他就总往人家那儿跑。

没几天,“稻香村”卖的几十样糕点就成盒成盒都被他买了回来。

这下好,别说洪家自己了,就连水家和东院三家邻居都一样。

各家各户的早点全好操持了,统统因为洪禄承的馈赠变成了稀粥就点心。

弄得老几位为这事都有点犯糊涂。

心里琢磨,怎么还有节后送礼的,这到底是从哪儿抡起,什么讲儿啊?

不过对于洪家人来说,这谁还看不出老爷子的心思啊?

洪衍武就首先财大气粗的做了表示。

“爸,既然动心了您就别再拘着了。要不咱先把‘衍美斋’开起来?本儿我给您出行不行?”

却没想到洪禄承竟然摇头。

“不,还没到时候?”

这下洪衍武可愕然了。

“没……没到时候?爸,不是您自己说的吗?等闹上两回,这政策也就不会再变了。您看,年傻子身上这不就两回了吗?这次可是上头钦点无罪,‘七上八下’都给否了,我是真觉得咱可以正经干点事了。难道您还担心什么呀?”

哪知道洪禄承说的还挺在理。

“嗨,不是政策的事儿。第一是人手。张师傅的手艺没得挑,可指着你和泉子俩人做,能赶趟吗?”

“私营买卖现在不好雇人啊,‘大碗茶’还是集体制呢,谁爱给私人干啊?特别是要求技术的工作。报上的‘悦宾饭馆’那是靠他们自家人啊,所以这首先是一难。”

“其二呢,‘稻香村’我也去看了,前店后厂没错,也是老办法的经营方式。可这东西还是差得远呢。原料不行,手艺也不过关。”

“别的不说,就说这萨其玛,你看他们用糖,还有葡萄干和金糕丁。就这样糊弄,他们的东西也比副食店的贵。因为成本还是比工厂的高。”

“可你要知道啊,糖是最差的甜味剂。而‘萨其玛’翻译过来叫‘狗**糖沾’,必须用东北林子里的‘狗**干’才行。”

“真要按咱们老铺的满蒙做法,‘萨其玛’还得用内蒙弄来的酸奶油和酥油,那实打实做出来,这得多少钱?老百姓吃不起啊。他们对‘稻香村’的价还怨言颇多呢。”

“所以这会儿要开张,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买卖冷清,除了真懂行的,大多数都得认为咱们黑心。”

“可真要是勉强做出来的东西,那也就顶个名儿而已,狗屁不是,还污了咱家的字号,反倒是昧良心。”

“不行不行,我还是再想想吧……”

洪衍武听了这才恍然大悟。

一琢磨,确实,父亲所虑甚是。

因为这年头房租并不高,“衍美斋”的房租给大嫂单位才三百块。

卖这个,当然还是原料是大头儿啊。

他们洪家人做买卖要是干赔了,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夫妻店

洪禄承的为难,真实的反映出了社会商业环境的现状。

因为尽管1984年比上一年平添了开放的活力。

意识形态之争的结束,也让全国的个体户都放了心,变得摩拳擦掌、信心十足。

但可惜的是,在整体经济的船队里,私营经济这艘船所受到的客观制约太多,规模又小,顶多算是条小舢板。

因此这就注定了短时间内,纯粹的私营经济很难在商海里畅通无阻、扬帆远行。

我们未来最活跃的经济组成部分,暂时也就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国营和集体企业后面,为人家做做陪衬,跑跑龙套而已。

但相对而言,公家的买卖就完全不一样了。

毫不夸张的说,因为有着国家的期许和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

此时此刻,在任何行业里,只要脑袋上顶着个“公”字,发展前景完全没有天花板。

市场更是一片广阔蓝海,绝对是引路先行,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

只是这种时代红利到底能不能落到实处,还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

那就是必须得有个能干事、能任事、能坚持,还没有私心的直管领导才行。

说白了,就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在这个破旧迎新的关键转折点。

在谁都看不起遥远的前方究竟是什么,心存疑虑的时候。

在几乎所有人都对从来未有过的改变心怀不安的时候。

要想真正突破体制束缚,避免走上人浮于事的老路,一个敢想敢干,坚毅果决的带头人是不可获缺的。

而一个真能做出实际成绩的好领导,也确实具有给予企业希望,带给职工信心,足以服众的神奇魅力。

这就是领袖的意义。

也是这个时代企业明星、风云人物倍出的原因。

像步鑫生,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海盐衬衫厂才能在他手里脱胎换骨,扭亏为盈。

远在云南的褚时健,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才能把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烟草小厂造就城亚洲第一,世界第三国际著名烟草集团。

并解决了半个省的就业问题。

华西村的吴仁宝和大邱庄的禹作敏,同样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们才能把父老乡亲们一个不拉,都带上了通往富裕的康庄大道。

就连京城的“大碗茶商贸集团”,照样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十几个找不着工作的知青,要不是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实心实意为他们着急,不计个人得失的尹盛喜,就连个卖大碗茶的工作都没有。

又何谈如今丝毫不亚于国企正式职工的好日子呢?

所以归根结底,从这个角度来看,“北极熊”服务公司的青工们简直运气好到爆棚了。

因为虽然他们起步较晚,可要跟上述企业一比,不但能够利用的资源比较丰富。

而且能够引领他们走上正途的好领导,还要多出一位来呢。

水清的责任心、亲和力和文化水平都是一流的。

她不仅兼具艰苦朴素,不辞辛苦,一心为公的优良美德。

偏偏还嫁给了通实务、懂人性,一转眼睛一个主意的洪衍武。

得,这么一来,有水清掌舵,洪衍武鞍前马后的辅佐,服务公司就成了一个压根没有短板的企业了。

虽然“夫妻店儿”的名字比较难听,可天底下又有哪一对搭档比睡在一张床上的两口子心更齐啊?

事实胜于雄辩。

这要是做不出成绩来,那才是见了鬼呢。

其实效应落在实处,都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了,那是成倍增长的。

这样,才实现了让每个职工收入都能媲美厂长和书记的奇迹。

换个角度想想看,作为底下的职工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气儿?

看上班头一天就知道了。

因为这天什么都得现弄,早六点半,服务公司“糖葫芦组”的二十个职工就全员到齐了。

这可不是预先做了要求或是提醒过的,全是自发自愿的。

从这劳动自觉性和纪律性来看,全厂哪个车间、哪个部门能做到?

最绝的是,这天还不独朱震凡乐滋滋地提着两大盒点心,诚心诚意的送给水清和洪衍武。

所有的职工,都发生了类似的事儿。

水果、蜜饯、茶叶、糖果、巧克力威化、夹心饼干、铁桶曲奇……

要什么有什么,还都是高级的。

但这绝不能说是拍马屁,只能说是发乎本心的爱戴。

因为哪个车间也没有过完年,全体职工不约而同一起给领导送礼的情况啊?

并且完全是别无所求,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绝无仅有!足以让全厂的领导干部汗颜!

再一过八点半,看满满腾腾全是糖葫芦的十辆车分赴京城中心闹市区的情景。

那叫一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

这些吃着甜头的职工们,脸上哪儿还有一丝生怕抛头露面,觉得卖东西丢人的羞怯。

反倒全是精神抖擞的振奋,与红光满面的热切。

而具体经营上,则又上了一层楼。

因为针对故宫南北两个门和天安门广场上这三个游客最多的重点摊儿。

洪衍武节后特意给李晓东、张绅和黄永一人弄了一个录音机。

让他们每天大放杨卫帆的《冰糖葫芦》。

好嘛,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就跟今天网红产品瞬间销量蹿升似的。

沾了春晚的光,好多人在杨卫帆歌声的“引诱”下,都争着抢着慷慨解囊来捧场。

于是就从这天起,这三辆车的冰糖葫芦销量比别处增加了百分之六十。

说白了,这一天这仨摊点,每人至少得跑三趟,都是上千串儿的往外卖。

而其他的人也不甘寂寞,马上有样学样,自己找人去借来录音机效仿。

虽然因为地段原因,未见得有这仨摊儿见效这么明显,可也确能感觉得销量有增。

这么一来,那上上下下尽欢颜啊。

因为职工的收入既然蹿上去一块,服务公司的利润当然也随之上涨了。

照这么预计,那每月净利润都能到两万了。

真要到三月底为止,不出意外的话,服务公司靠糖葫芦这个短平快,就能让他们自己的现金资本达到五万。

这就等于厂子借给他们的本金压根没怎么动用,他们就已经连一年要上缴的利润,和干商店和餐饮的本钱都挣出来了。

何况到时候,糖葫芦卖不了,还能卖别的呢,尽管利润不会有这么暴利了,但一样也是挣啊。

所以洪衍武和水清这时候就该忙乎两件事了。

一个是确定施工图纸,让基建科备料,尽快破土动工盖房子,免得不赶趟。

二就是不能再圈养懒汉了,该结束这一切,给剩下的二十来个人安排点正经事干了。

开二群了,群号:608640021

第一百七十七章 皮笊篱

1984春节一过,除了春晚上的歌曲以外,还有一首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普遍流行。

那就是刘文正演唱的《迟到》。

如果用这首歌的歌名,来形容服务公司那些无所事事的青工们,对于参与实质工作的渴望,那恐怕是一种最贴切、最生动的影射了。

因为尽管几个月以来,剩下的二十几个青工成天什么都不用干,安心拿着工资,享尽了“清福”。

但他们与那些曾经同一处境,如今却眼瞅着变得越来越阔绰,越来越忙碌的同伴们一比。

这样的“悠闲生活”,就会立刻显得暗淡无光和索然无味了。

反倒是月月不变的微薄收入,让他们再难感受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越来越变得自卑。

日日重样的无所事事,也让他们打心里生厌,身上开始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

所以早从春节之前,这些曾两度放弃了工作机会的青工们,便已经对成天打牌、看报纸没有任何兴趣了。

他们几乎全处于一种坐了冷板凳的沮丧,和成全了别人的懊悔之中。

人其实就是这样,在得到温饱的基础上,幸福的来源已经无关乎拥有多少了,最重要的反倒是他人比较。

而越是曾与自己处境相似的同伴,越难以接受对方比自己过得好。

于是正如洪衍武所料的那样,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都开始站不住,也坐不住了,私下里就有了“小动作”。

有人来求他,也有人主动去找过水清。

全部只为了一件事,谁也不愿意再白白吃闲饭了。

都希望尽快结束这种空虚无聊、原地踏步的日子。

只是可惜的是,这两口子早已商量好了,不到时候谁也不能开这个口。

礼物一概不收,他们各自都只用“想想办法”、“耐心等等”、“节后再说”这样的话来敷衍。

让每一个“休闲组”成员,无不失望而归。

这样一来,等到过完春节,当水清和洪衍武终于表示要给这最后一批青工做出工作安排的时候。

这帮已经被吊足了胃口,几乎耗得绝望的小子们,此时再看他们两口子,完全就像看大发善心的如来佛祖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也正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休闲组”每个人对这姗姗来迟地工作机会无比珍惜,哪儿还敢有半点挑挑拣拣啊?

感激涕零下,条件再苛刻都一口答应,没有人愿意再错过去了。

而这完美收官的一幕,就真实的发生在2月16日,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

这天下午,服务公司的全体职工谁都没有工作,全体聚在培训室里,搞了最后一次茶话会。

这自然是洪衍武的主意。

他认为这么办,好处有三。

一,青工们的清闲日子当初是以茶话会开始,如今也以茶话会结束,这叫有始有终。

何况时隔这么久,有了差事的人和闲着的人,彼此已经有了较大的差距。

如今让一部分精穷的倒霉蛋儿坐看另一部分人肥的流油、喜笑颜开。

这不就是最好的言传身教,现身说法嘛。

那领了差,以后该怎么办?还想不明白吗?

二,办这个茶话会,还能顺带解决节后那些青工们送来的礼品问题。

要说那些高档食品,确实是好东西,每样都不便宜,可同时也是大麻烦。

不收吧,伤人感情,会辜负了青工们的一份心意。

收下吧,既吃不了,也有贪污受贿之嫌,容易落人口实。

那好,不如索性登记在案,把所有东西拿出来办这个茶话会,大家一起分享。

这样既显出做领导的气度,也不糟践东西,更免了是非。

三,这恰逢元宵佳节啊,本就应该放假,好好庆贺。

可惜这时候国家没给传统节日假期,元宵节只存于老百姓的心里,本质上毫无节假日的特殊性。

而青工们一旦加入了“糖葫芦组”也很辛苦。

平时不但自觉加班加点,休息日也都为了创效益,被调到非周末了。

既如此,那倒不如体谅一下职工们的需求,借这个机会早点放大家回家去过节。

另外由公司再出几百块钱买些“锦芳元宵”,给职工们送点假日温暖。

顺带再送给厂领导和各个部门的大小头目一份,也算是卖个好,拍拍马屁。

这不就是一举三得嘛,那何乐而不为呢?

还真别说,这主意确实不错。

水清当时一听,就痛快的拨了款,高兴得连拍洪衍武的肩膀,对他大大表扬了一番。

只不过词儿有点不受听。

一句“皮笊篱滴水不漏”的俏皮话,和一句“狗头军师”的评价,就把他给划归到“阴暗系”里了。

这弄得洪衍武不免有点悻悻然。

心下暗自感叹,还是得保持距离才能产生美啊。

两口子近是够近了,可一旦看得太清楚了,也就不浪漫了……

反正无论怎么说吧,等到元宵佳节这天到来,茶话会现场整得真挺像那么回事。

屋里不仅张灯结彩,扎花带朵儿的。

拼在一起的二十张课桌上,也摆满了一水儿的高级点心高级糖。

还有已经分装好,包着大红纸的四十多盒什锦元宵,在旁摞成了小山。

这种花团锦簇的情形下,大家围过来一坐,节日气氛就一个字儿足!

不过也确实有意思,果不其然,两拨青工坐在椅子上,处处显出了大不相同和泾渭分明。

“糖葫芦组”是特别活跃轻松。

这个喜笑颜开的张罗,“那开口榛子和松子是我送的。全是今年新鲜货,大伙儿都要尝尝。”

那个也满面带笑的说,“这‘金币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是我特意托人从沪海淘换来的。大伙儿都别客气,上手招呼着。”

而且就连他们彼此相让的烟都升级了。

人人掏出来的,不是“大重九”就是“大前门”,还有“凤凰”、“牡丹”。

反过来,“休闲组”就比较压抑和拘束了。

他们是既对那些好吃好喝稀罕得抓耳挠腮,巴不得伸手过去好好尝尝。

同时抽着自己兜里的“北海”,又有点坐立不安的自卑,怕伸手跌面儿,实在不知该怎么自处好。

当然,心里肯定也是啧啧称奇。

因为越是了解当初这些伙伴,他们就越是不敢相信这些曾经的同伴身上的变化。

怎么这么多人转眼间就都不一样了?

无一例外,全成富得流油,财大气粗的财主了?

而最令人没有想到的震撼,竟然来自于朱震凡。

因为尽管不抽烟,可朱震凡知道要开茶话会,却专门为大伙儿买了一条“良友”来请客。

这可是一块九一盒的高档外贸烟啊,一条烟就是十九块,那是外汇券!

这让那些因为朱震凡家境贫穷嘲笑过他的青工们情何以堪啊?

尤其是段刚,想起两个月前,他为了一盒“北海”侮辱朱震凡的话。

脸都红成煮熟的螃蟹了,哪儿还好意思伸手啊?

倒是朱震凡很够意思,给两拨人散烟时,众目睽睽下,主动扔给段刚一盒。

想想可知,这小子伸手接过来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亏他当初还嘲笑别人的落魄相,却没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唉,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

里外都不如人家,丢人现眼吧您!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三孝

这一天的茶话会,当然也是水清在服务公司的全体职工们面前第一次正式亮相。

她的出场相当有气势。

从门外走进来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如同哼哈二将似的跟在其后,保驾护航。

这不但衬托、突出了水清美丽款款、落落大方的姿态,同时也对现场的嘈杂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压制效果。

尤其是“糖葫芦组”的青工们特别捧场。

一见到他们,纷纷站起来亲热地打招呼,“水经理”、“洪哥”、“陈哥”的就叫上了。

尊敬和亲热完全发乎自然,既不做作也没有伪装。

因此也就更让“休闲组”的成员们更感受到了一种局促不安。

他们来不及琢磨,便也手忙脚乱的有样学样。

于是,这就完全达到了洪衍武的预计效果。

水清身为服务公司一把手的尊贵地位,非常成功地树立起来。

但这绝不是说,这个茶话会上就不会再发生任何不愉快了。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可得一分为二来看。

那是说精也精,说傻也傻。

说他们精,是因为他们不再像上山下乡的一代人,禁不住单位、领导的忽悠。

为了什么“主义”就跟炮灰似的往上冲。

往好听了说,这叫讲究实际了。

而要往不好听的说,就是市侩,就是物质化。

说他们傻呢,是因为他们没经过太大的动荡和磨难,喜欢用玩世不恭表示自己的特立独行。

对好些人和事既不知道敬畏,也掌握不好尺度。

像水清和和气气地让大家落坐,接下来发言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小意外。

刚开始,她先说了几句开场白。

然后就用元宵佳节和生活圆满当引子,把话题一下转移到了“好好工作,干出个样儿来,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上。

这是好话吧?而且话题也很实在。

可偏偏就有个“休闲组”的小子非得阴阳怪调、拉着长音儿,硬插了一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顿时就打断了水清的话,也把良好、和谐的气氛全破坏了。

应该说,这小子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恶意拆台,挑衅水清的领导权威。

多半还是属于习惯成自然,管不住自己吊儿郎当的流氓习气,只想冒个头出个洋相。

可他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局势啊?

几乎人人都明白,今后只有好好跟着公司干才有好日子。

你这么起哄架秧子能不犯众怒吗?

所以事实上,接下来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声贱笑,大多数人几乎全是怒目相向。

即使是“休闲组”成员,也一样非常不满。

于是这惹祸上身的小子立刻就有点傻眼了,自己也有点后悔干了件蠢事。

可惜说什么也晚了。

因为水清脾气好是好,可人家还有老爷们呢。

洪衍武那又是什么脾气?能吃这亏吗?

敢当他面儿给他媳妇添堵,这不是擎等着挨收拾吗?

果不其然,这件事把洪衍武的火拱上来了。

他虽然没拍桌子,可却露出了像大灰狼一样的笑容,用言语来对这没脑子的小子生吞活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吧?说的真好,是这个理儿。可要想有后,就得先娶媳妇。我打听打听,你打算靠什么娶啊?”

“要照现在外面的说法,婚姻的基础是‘海陆空’。‘海’是指海外关系,‘陆’是指落实政策退赔的财产,‘空’是现成的单元房马上搬进去。我再打听打听,你小子占哪一样啊?”

“不占没关系。普通人不照样得娶媳妇吗?如果‘三十六条腿儿’,‘四个现代化’你要有也行。像今天的日报刚统计出来,说现在年轻人结婚,平均需要三千五百块。这笔钱,你有吗?”

“没有?那你是该脸红。但这不是因为你没钱,而是你自不量力,太不切实际。你说你要什么什么没有,居然也敢想这件事?”

“真的,人得脚踏实地啊。因为哪怕是吃软饭也是要本钱的。要是谁的脸长得跟屁股一样,说出来的都是屁话,就是需要倒插门的女的也不能待见他啊!”

好家伙,这些话可太损了。

这下可是惹得全场哈哈大笑,把那小子臊得差点没钻地缝去。

倒是水清心有不忍,在桌子底下直踢洪衍武,那意思是过分了。

可洪衍武却还非说痛快了不可。

由着水清踢他,甚至把他的鞋踩出大印子,依旧不管不顾往死了挤兑人。

“咱们再说说,什么叫不孝有三啊?你能不能先给我说说三孝是哪几个?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

“这句话的全句为,不孝者三,一曰阿意曲丛,陷亲不义。二曰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三曰不娶无后,绝其袒祀。三者之中,以无后为大。”

“什么意思呢?翻译过来就是说,父母想干不仁不义的事,子女不加劝阻是一不孝。父母失去劳动能力,家里又穷,子女不想办法挣钱,是二不孝。如果没有了父母,儿子还不愿娶妻生子担负起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不能为家庭延续后代,是最大的不孝。”

“还无后为大?你小子的爹妈可还活着呢。按照三孝的标准,你得先把自己爹妈伺候好。否则你连做人都不配,哪儿配给别人当爹!”

“大道理我也不给你讲了。看看你自己,就你现在这德行,能对爹妈尽孝吗?连养活你自己都勉强。好好看看你旁边那些曾经和你一样人。只有能靠自己双手养家糊口的,让爹妈得济的,这才叫孝子。”

说着,洪衍武索性把手一伸,又把“休闲组”的人全划拉到一块儿教训上了。

“你们这些天天泡这里混日子的,有一个算一个啊,全他妈是拿簸箕搓的一路货色。说不好听的,你们就是所有人里挑剩下的。”

“你们最不成器的地方就是心态太浮躁,总想着一步十跃,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就爱抱怨自己没用武之地,看别人吃肉,自己骂娘。可你们也不想想,就凭你们都是普通工人的孩子,人人都羡慕的好机会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谁让你们没有个当官的老子呢?”

“千万别说什么不公平,原本社会就是这样的。说这话之前,先想想你们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是同样爹妈的孩子,你们能进‘北极熊’接你们父母的班儿,他们可就没戏了,这对他们就公平吗?”

“所以说该怎么办啊?你们要还想往好了活,就只剩一条路,靠自己来争取了。可话说回来,像你们这样手高眼低,好高骛远的,绝对没戏。因为你们要是连踏踏实实从底层做起都不情愿,就等于自己把最后一线希望都扔掉了。”

“不说别的,你们看不起串糖葫芦吧?可就是靠这个你们都看不起的工作,肯干的人现在拿的奖金,每月能顶你们半年工资的。人比人气死人吧,可这赖谁啊?全赖你们自己。谁让你们自己推了呢?”

“这样的机会你们还别惦记了,没有了。这就是现实给的教训。你们要想干,就剩下每天去工地搬砖、和泥的活儿了。挣不了几个钱,干不好还得挨罚。但只有你们先证明自己能干好这样的简单工作,公司才有可能派给你们重要的工资。”

“不愿意也没关系,绝对不勉强,公司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养着你们。但有一点你们要明白,继续混吃等死,吃亏的绝对是你们自己。”

“别学《龟兔赛跑》里的兔子。别觉着自己年轻,混混无所谓。要从长远来看,你们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起步就已经晚了,再不奋起直追,连狗屎都吃不上热的。”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这些话不受听,你们或许面子上觉得下不来。可什么是脸面?那不是你说想要就能要的,尊严也得靠自己的实力和能力去换。”

“俗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别忘了,钱到用时更恨少。一分钱就能憋死英雄汉,秦琼没有钱照样让人当叫花子挤兑。你们可千万别等到急着用钱,四处求人无门时再后悔。因为到时候跳河也没用了。”

“总之一句话,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你们来咱们公司其实是好事。因为公司和厂子不一样的地方,是公司能给你们创造奋斗和起步基础,能让你们的劳动得到应有的回报,而且上不封顶。”

“好好看看你们的周围,那都是实打实的例子。这机会谁给的?公司!就冲这个,你们就应该为今天还能在这儿听我骂你们,充满感激,感到幸运!”

出人意料,尽管场面安静极了,被数落的人脸色难看的要命。

可片刻后,竟然掌声纷纷响起,而且非常热烈。

就连脸像屁股那位,都主动拍巴掌了。

这样一来,茶话会不但能够继续下去了,水清吊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不过,等茶话会圆满结束后,回到办公室里,她依然免不了为此埋怨几句。

“小武,你那腿就不疼啊?我怎么踢你都没用?”

洪衍武嬉皮笑脸故意装傻。

“哎哟,我皮糙肉厚的,没感觉到啊。再说了,反正咱家衣服是你洗。”

气得水清横他一眼。

“我是说你什么都敢招呼,也不怕年轻人扛不住?”

洪衍武却仍旧振振有词

“我是野路子,可你也别担心,因为管理员工讲究搭档。领导就得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胡萝卜和大棒子都得上。要光给甜的那是哄孩子呢。连这几句骂都受不了,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呀?那就说明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压根不值得在他们身上耗费力气。”

水清这下没话了,想了半天只能承认。

“得,我就知道说不过你,你总有理,就你有本事行了吧。连三孝这么冷门儿的事儿你都知道,谁能不服你?”

洪衍武笑了。

“你这话又错了,你真高看我了。首先这三孝是我小时候,常老师跟和尚念经似的,天天在我耳边唠叨的,我想忘都忘不了。其次他们也不是服我,他们这是嘴里流着哈喇子,急不可耐地要朝着吃油焖大虾的日子一路狂奔。你知道安太阳在兆庆的婚宴上说过一句什么至理名言吗?他说要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第一百八十章 通气儿

当时间进入1984年的三月份,京城的微风已经带上了让冰雪消融的温度。

对农民而言,此时拥有拖拉机已经不是什么新闻。

但自行车在农民生活中,依然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因为在汽车远未能普及,下雨就全是泥泞的年代,自行车就是农民的腿。

而龙口村绝对属于率先“奔跑”起来的村庄。

村里不但已经拥有了汽车,全村三百户人家,每家最少都拥有两辆自行车。

这让他们的孩子去三里地外的邻村上学不再是难事。

在城市中,由于公交越来越难挤,自行车的数量同样持续增长着。

这一年,我国的自行车产量达到2857万辆,比上一年增长了36%。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国家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专门拍摄了一部纪录片《自行车的王国》,来讲述自行车在国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市场上,越来越多的自行车品牌也开始通过广告宣传自己的产品。

除了永久牌和凤凰牌,报纸上还出现了蝴蝶牌、五洲牌、金鹿牌、飞鱼牌和金狮牌等。

但这种状况无疑影射出了市政管理所需要承受的压力。

据统计,京城二月中发生的八百多起交通事故,一半与自行车有关。

于是为了减少自行车引起的事故,京城市政部门加强了管理措施。

那就是在修建街道时开始采用三块版式的结构,让自行车和机动车分开行驶。

修建立交桥时,也充分考虑自行车的因素。

而交通管理局更是急缺人手补充。

像洪衍武的哥们儿赵振民,就被紧急调到了“玄武区交通支队”出任副大队长。

虽然他自己不太情愿,甚至觉得丢人,可女朋友却由衷的高兴。

毕竟工作性质由打扒转为了交通管理,危险性降低了。

于此同时,家电方面的消费升级也有了明显变化,不再是任何家电产品都受到顾客的青睐。

本月,《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电视机市场的新变化》。

文章中着重点明,在京城百货大楼和西单商场,黑白电视机的销量正在逐渐下降,彩色电视机的销量却在猛增,常常断货脱销。

此外,《人民日报》还刊登了辽宁海城县耿庄乡侯家村村民的来信。

信上也写道,“我们村180户有电视机,占全村总户数的40%。但只有1户是彩色的。因此,有彩色电视机的这一户家,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为了适应这一新形势,我们曾派人到鞍山、沈阳等地购买彩色电视机,但都没有买到。我们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故写此信给党报。”

这怎么回事啊?

其实答案很简单。

一季度,我国彩色电视机的生产总量尽管比去年同期增长了三倍有余,但仅有十九万五千八百台。

而与之相对的,却是经济持续恢复了几年后,全国初步摆脱了温饱困境的家庭,呈十倍百倍增长的旺盛需求和强烈渴望。

说白了,这就宛如一个沙漠里走得口干舌燥的人,却只能靠一个仙人球的根茎解渴一样。

如果放眼京城电视机厂,我们还能更看到一个更为真切的情景。

“在牡丹虽好,还要爱人喜欢”这句广告变得家喻户晓的同时。

厂里销售人员每天的任务,只有坐等别人陪着笑脸来送钱。

就连厂门外“贼”着工人们的“黄牛”都已经泛滥成灾了。

而且这些人和过去洪衍武搞票的时候完全不同。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憋着彩电来的。

黑白电视机票已经没人要了,但彩电票在黑市却能炒到上千元。

至于国营企业分配彩电票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尽管许多单位都采用抓阄这种看似最公平的办法。

但职工要想凭手气抽中一张彩电票,概率和今天买福彩中个二等奖差不多。

这样的情况下,外汇券的价值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不说洪衍武手里的财富随之升值,就连“糖葫芦组”的职工们也成了香饽饽。

别忘了,服务公司为了维护职工的利益,始终坚持优先用外汇券给他们发奖金。

那“糖葫芦”组的青工们,从开业到现在,差不多已经人人手里都捏着半台大彩电了。

而时间一长,家里、厂里,有谁急需外汇券,也渐渐地知道要来找他们兑换了。

再加上服务公司的“搬砖组”现在成天和“基建科”在一起。

哪怕两组青工都没想刻意张扬,但人多嘴杂的,服务公司的一些情况也瞒不住了。

俗话说的好啊,纸里包不住火。

这不,奖金的事儿终于烧漏了。

而且“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就通过澡堂子、厕所这样的渠道,和“义务广播员”的卖力宣传传遍了全厂。

好嘛,宛如一瓢凉水落在了滚沸的油锅里一样,厂里的人们听说这事后简直炸了锅啊。

一大半的人的最初反应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开玩笑!一个月二三百的奖金?还是外汇券?

服务公司是卖糖葫芦,不是开银行。

可等弄清确有其事后,他们就嫉妒得红了眼。

姥姥的!老子累死累活的为厂子做了这么多贡献,干仨月还赶不上这一个月的奖金呢?

几个小年轻,凭什么!

不用问,他们本能的开始质疑服务公司的奖金制度是违规操作,不符合政策。

这里面甚至包括不少干部。

于是都不用职工撺掇,这些犯了“红眼病”的头头脑脑们,就去找厂领导提意见去了。

而另一小半的人却是羡慕至极。

他们多方打听服务公司的章程,跟着就在心里琢磨盘算。

寻思如果服务公司能过了这一关,该寻什么门路调过来,或是怎么把亲朋好友塞进来。

总之,三月底,整个厂子很快变得浮躁不堪,人心大乱啊。

服务公司的奖金到底哪儿来的?拢共又发了多少?成了全厂最热门的讨论焦点。

以至于服务公司的人,连上下班都变得艰难起来了。

因为无论谁,一进厂门都得被叫着盘问几句。

水清和陈力泉还好说点,洪衍武是心里最烦的。

因为他爱逗爱贫,厂里认识人多啊。

连大食堂的庞师傅和苟师傅都拿他打镲。

见面老故意问他,什么时候把他们也给调服务公司去?

还说甘愿在他们两口子手底下当小兵儿。

由此可知,这么下来,一天得应付多少人吧。

当然了,洪衍武更明白,这场舆论风波来势汹汹,影响巨大,厂领导免不了要受惊动。

甚至绝对会有人拿这场做文章,来向支持服务公司的杨厂长和魏大姐发难质问。

于是自打发现了苗头不对,他就督促水清把原本是四月初才出来的季度报表赶了出来。

还没等杨厂长和魏大姐找他们呢,他们两口子就先主动去汇报了。

事实证明,此举的确很有必要,也有先见之明。

因为服务公司的业绩也太吓人了些。

杨厂长和魏大姐对此事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他们也先入为主,以为不就是卖糖葫芦嘛。还能挣几个钱?

怎么也想不到服务公司悄没声儿的,就有了五万九千五的净利润啊。

真是惊掉一地眼珠子啊。

可要说不信吧,偏偏报表上所有收支项目清清楚楚的都写着呢。

去年十二月,初学乍练,靠六个人就挣了四千八。

今年一月份呢,人手扩充,利润上涨。二十人挣了一万四千二。

二月份,因为有杨卫帆的《冰糖葫芦》,再加上职工都技术成熟,一下挣了两万一千九。

哪怕三月份天气开始转暖,糖葫芦买卖到了尾声。净利也保持在一万八千六呢。

好嘛,合着厂子借给服务公司的本钱压根没怎么动。

这才四个月,服务公司靠着二十个人卖糖葫芦,就已经把今年要上缴的利润目标完成了。

而且还把开商店和饭馆的基建费都挣出来了。

这要今后商店、餐馆都开起来,那还了得啊!

这样的成绩单让人说什么好呢?

就跟一个数学老师,在自己班里发现个已经自学完高等数学的天才儿童一样。

也就难怪杨厂长和魏大姐现场拿着报表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老半天都不知如何置评是好了。

终于,长吸一口气后,杨厂长率先表了态。

“好家伙,你们这是卖糖葫芦吗?这都……这都赶上山楂罐头车间的业绩了。小武啊,看来你还真不是放空话的主儿,当初不是吹牛啊,还真让你给做到了。对了,当初你有言在先……那接下来,是不是就得靠我给你们扛事儿撑腰了?行了,就别客气了。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魏大姐跟着也附和上了。

“哎哟,没想到工会还真捡了个宝贝疙瘩。还好还好,幸亏这事你们先跟我们通了个气儿。否则这要等到郭书记找上门来,我们还不了解情况呢,弄不好一个手忙脚乱,就得让他钻了空子。那咱们快合计合计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郭书记把这事儿和别的问题联系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打保票

杨厂长和魏大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啊?

也是有原因的。

敢情自元旦以来,他们之所以对服务公司的成绩和动态没做太多关注。

除了思想上的轻忽以外,也是因为他们和其他厂领导一样,几乎都被上级发布的一个人事命令牵住了精力。

那就是各单位奉命开始清理整顿“以工代干”的事儿。

说起来,这也是非常时期所造就的一种特殊现象。

前些年的时候,由于政治风波动荡,干部迅速减员的同时,干部来源也持续变少。

于是为了维持社会职能正常运转,许多政治过硬的工人就被借调去顶替干部的工作。

简而言之,就是关系留在原单位,暂时用工人的身份行使干部的职能或者职权。

这就叫“以工代干”。

应该说,在当年社会结构非常僵化、社会流动基本冻结、个人出路很少的情况下。

谁能取得“以工代干”的身份,是件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

像第五代导演张艺谋1974年当工人时,自己苦学摄影。

他最大的人生梦想,就是能到厂工会或宣传科当个“以工代干”的宣传干事。

但也得说明白一点,由于编制问题。

这批人尽管掌握了一定权力,但在福利和待遇上却不能和真正的干部比肩。

他们的工资只能按照原单位的薪酬支取,顶多是领些额外补贴和津贴而已。

干部和工人身份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一道鸿沟,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

这就让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尴尬,也难免有一种失落感。

而他们最大的梦想也就是谋求转成正式干部,尽快把“代”字去掉。

偏偏由于素质和教育程度所限,许多人不仅思想很“左”,自身能力也远不能胜任干部的工作。

所以动荡年代一经结束,他们的存在就成为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对改革的顺利发展形成了阻力。

于是国家就不能不痛下决心宣告这项制度进入历史了,现在就到了让这批人交出手中权力的时候。

具体措施是肯定一小部分人的成绩,说符合条件可以转干。

同时也指出大部分人不符合干部条件,不能胜任本职工作,原则上要回到工人岗位上。

最后还明确要求,今后不得再使用“以工代干”这样的词汇。

那不用说,这决定着众多人利益的事儿,马上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和干扰。

有的单位虚报干部人数、有的人托人说情、弄虚作假,比如多报年限,提供假证明、假学历。拿“北极熊”来说,前前后后也派出过不少这样“以工代干”的人。

想当初是郭书记掌权,杨厂长在“批白专路线”的时候,一度还曾溜边儿站。

(注:白专路线,就是指不追求政治进步,只追求学业、技术与科研成功。)

那这样的“美事儿”,自然大部分都是走了郭书记的门路。

而且后来这批人也帮郭书记办了不少事儿。

现在这帮人里还没办成“转干”的大概有十几个人。

遇到难关了,掉头又来求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可惜现在厂里已经换了天了,组织和人事权完全捏在了杨厂长手里。

他既怕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爷回厂继续作威作福,坏了他的一锅粥。

轻工业局还已经通报了一个干部在这事儿上徇私,被降职处理的事儿。

鉴于这两种压力,他怎么可能豁出自己,去成全郭书记的人情债呢?

于是这几个月杨厂长跟郭书记竟扯皮论仗了。

而随后,一个副书记、两个副厂长,工会魏大姐、还有组织科、人事科也都牵连在其中。

有人怕沾包想撇清自己,有人受人所托要说情,有人为了选边站表忠心,有人是想和稀泥……

总之那叫一个乱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结果就让这事儿就越捋越捋不清。

如今杨厂长是被一帮人的吐沫喷的焦头烂额,魏大姐是为了维护厂内安定团结左右两难,全体领导班子几乎全陷在这件事里了。

这才是几个月以来,服务公司能关起门来,闷声大发财的真正原因。

要不然,怎么也不会这么多厂领导对他们一直不闻不问啊。

而就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又冒出服务公司的爆炸性新闻来。

所有人都不了解情况,肯定第一反应,就是服务公司胡糟改呢,厂里借他们的启动资金弄不好要赔光。

再加上头喽培训室里“养懒汉”的事儿,那郭书记必然会第一时间借题发挥,向杨厂长和魏大姐质问。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杨厂长和魏大姐如果做不出合理答复和交代。

那么下一步,郭书记就会建议派几个待安置的“以工代干”去查服务公司。

为了以示清白,杨厂长和魏大姐恐怕不得不同意。

这样一旦查出问题,别说水清会因为经济问题吃不了兜着走,这事儿也会成为杨厂长和魏大姐的小辫子。

像“监管不力”、“所用非人”、“御下不严”的罪名就能扣上了。

即使查不出问题,还能鸡蛋里挑骨头呢。

至少派去查问题的人,事后还多半会被郭书记以“必要的监督”的名义,借机安置下来,为服务公司埋下了隐患。

这又有多么合适呢?

所以说这事儿出在这个垦节儿上非比寻常啊,不能等闲视之。

真要是洪衍武和水清没长这个心眼,弄不好郭书记的“组合拳”就能打死老师傅。

让他们每个人都应付不迭,吃个大大的闷亏。

果不其然,和预计的一样。

才隔了一天,郭书记就紧急召开了一次厂务会,把服务公司的事儿甩在了台面儿上。

不过可惜,他慢了就是慢了。

这“秘密武器”虽然爆出后声势不凡,让会场为之哗然,却注定不能再起到“突然袭击”的奇效。

杨厂长和魏大姐都镇定自若,经过一番合计,他们早已胸有成算。

这不,俩人心生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先由魏大姐先不动声色的敲打了一句。

“都安静一下,注意会场纪律。”

杨厂长这才若无其事的发言。

“好了好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其实郭书记就是不召开这个厂务会,我也要召开。为什么?因为服务公司办得好啊!咱们厂出了能人!可喜可贺!这是我们厂贯彻上级指示,试行负责制的初步成功,是制度改革上完全拿得出手的实实在在成绩……”

好嘛,杨书记这么一说不要紧,私下同样有勾连的郭书记和副书记俩人脸色全变了。

俩人可没想到杨厂长会是这个态度。

更心知不能由着杨厂长把调子定下来,否则后面还怎么说啊?

于是副书记就得出面,开始来搅和了。

“等等,等等!杨厂长,您这么说,我怎么糊涂了?服务公司的状况明明是有经济犯罪的嫌疑啊!您怎么还把他们美化成改革典型了?何况没经任何调查呢,您就敢打这个保票!这万一要是……”。

哪知杨厂长却根本不吃他这套,微微一笑,掷地有声的说。

“不用调查,我身为全厂负责经营和生产的最高领导,当然得掌握服务公司的经济情况。我就敢打这个保票!”

第一百八十二章 组合拳

“轰”的一声,又是现场哗然。

在座的人不无被杨厂长的话惊到了。

可杨厂长并不是由着性子语出惊人的,他拿事实说话。

很快复印好的利润报表就由魏大姐的人分头发放,出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这一看数据,完了,更乱套了。

会场上抑制不住的议论纷纷起来,所有干部全都觉得数据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啊!

郭书记和副书记更是不由自主脸色大变,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杨厂长却根本不管他们那套,他来的是阳谋,自然可以底气十足的侃侃而谈。

“好了好了,都静一静。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我要说的是,服务公司的净利润全都是真实的。这点完全无需置疑。”

“俗话说得好,事实胜于雄辩。厂子当初借给服务公司当启动资金的三万块,和今年服务公司应该上缴的三万块利润,整整六万块钱,已经全放在工会的保险柜里了。而且很快就会转交给咱们本厂的财务室。弄虚作假,可变不出现金来。”

“而且我还要特别说明一下,这些钱的来源也是明明白白的。水清在服务公司的经济问题上,态度是非常端正、非常透明的。因为一切收支都有账目可查。”

“像服务公司经营上的数据,每天生产多少,销售多少,废品多少,笔笔清楚。包括使用厂里的设备、原料等等,全部都按成本价和厂里按月进行了结算,没有任何拖欠。还有大家都知道的培训室的香烟、茶、瓜子、花生,这些账也记录在案,连发票都有。所以什么经济犯罪,纯属无稽之谈。服务公司的账本,禁得起财务部门的随时审计检查。”

“不仅如此,请大家注意一点。这些利润又是靠多少人创造出来的呢?仅仅二十个人啊,二十个初学乍练、没有任何技术的青工!他们原本还是厂里最没出息的人,怎么到了服务公司,光靠他们现学现卖串几串糖葫芦就能顶咱们一个上百人罐头车间的利润?”

“还有剩下那二十多人呢?当初不是还有人说服务公司是拿公家的钱养懒汉、哄大爷,很有意见吗?如今培训室可空无一人了,再没有抽烟看报纸白拿工资的了。相反,据基建科的同志们反应,就是因为这帮小子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尽职尽责的努力工作,服务公司在建商店和饭馆,进度加快了不少。”

“同志们!这才是咱们真正应该关心的重点,才是咱们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这些神乎其神,看似像变魔术一样的成绩。服务公司是怎么做到的呢?不就是靠制度改革嘛!靠严格管理和奖金激励,靠充分调动发挥职工的劳动积极性提升劳动效率!”

“同志们,现在了解改革的必要性了吧!我们还能继续墨守成规、犹豫不决的耽搁下去吗?我们确实应该吸取服务公司的成功经验,大踏步的向前行啊。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改革精神,不负上级领导的热切期望。”

好家伙,杨厂长这一席话,打得同样是组合拳。

不但把副书记所质疑的财务问题给撇清了,把水清树立为改革典型,大夸特夸了一通。

还顺带搂草打兔子,把服务公司的实际成绩和厂长负责制挂上了勾儿。

这一唱高调,无疑给他自己今后行使权力提供了正当依据,减轻了阻力。

郭书记和副书记却是越听越难受,不由全阴了脸。

而魏大姐配合的也好。

杨厂长的话一完,不待有人搭茬,她率先对杨厂长的发言表示赞同。

当然顺势也把这件事的性质,给定得更着实了。

“佑维同志的意见我赞成。真要仔细想想,服务公司确实值得表扬,水清这个典型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本来呀,咱们办这个公司,只是为了解决厂里人员沉疴、人浮于事、岗位不足的问题。对水清最大的期望,不过是承担起这几十人的工资开支而已。咱们都认为,不赔钱就是好事了。”

“哪儿知道,才几个月而已,人家就已经靠一门不起眼的小买卖,做出了近六万的净利润。而且还让咱们‘北极熊’的名字出现在了电视台的春晚节目上。并且借着杨卫帆的一首《冰糖葫芦》,让全国皆知啊,这是多大的名声?”

“要我看,别再小瞧这糖葫芦了。实际上,这已经成了咱们‘北极熊’的又一个拳头产品了。照这个发展速度,过两三年,服务公司每年搞个几十万产值是肯定的。只要他们办的商店和饭馆不亏钱,到时候光靠这一项,利润也有十几万。弄不好咱们的服务公司,很快就能赶上报纸上宣传的那个‘大碗茶’。”

“而且光会挣钱还不算什么,最难能可贵的是水清的坚持原则。说起来既然是为养活咱们的职工,如果从厂里拿点原材料,用一下设备之类的,也都是正常的,也是默许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咱们厂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还少吗?”

“可真要严格地说,咱们厂子是市属国营企业,而服务公司只能算是大集体。大集体企业要占用国营企业的财产,其实也算是挖国家墙脚的行为。”

“但水清却没忽略这一点,她不但在账目上做到清清白白,丝毫不占厂子的便宜。就连她的爱人加班加点,为服务公司做了不少实务性工作,帮助公司开展业务解决了不少困难,也完全是义务性的。她没有批过一点补贴或津贴。”

“往小处说,这就是干部素质过关的体现。往大处说,这是公私分明,时刻都在维护国家利益。我觉得这样的思想品德太可贵了,水清没辜负厂子的培养,党的教育。像这样的干部不提拔,不重用?那我还要用什么样的干部?”

不能不说,魏大姐和杨厂长这一唱一和,真是严丝合缝的默契啊。

与会不少领导都被触动了,纷纷点头。

像另一个向来属于中间派的副厂长邹书田,都主动表示赞同意见。

“魏大姐这话分析的透彻。这真的很不容易,却是说明水清同志的思想觉悟是非常高的,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心里只有公没有私,我看不但她应该予以奖励。她的爱人这么支持她的工作,也应该表彰一下嘛。”

忽然,又是一愣。

“哎……水清的爱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会做‘炒肝儿’,却老爱‘拿糖’的洪衍武啊?瞧您,这么一说我都没反应过来。这可真奇怪啊,那小子向来是不肯吃亏的人,这在水清的影响下,思想上竟然也进步了啊……”

“哈哈哈”,其他人不由一片笑声。

而眼瞅着现场气氛和谐,与会节奏几乎全被对手掌控。

郭书记和副书记简直心里都别扭死了。

他们俩脑子一个劲的转,拼命想找服务公司的毛病。

可偏偏人家的话还说的有根有据,合情合理,让人想反驳都难找到突破口。

没辙,干没辙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聪明脑壳

不过有个秃顶明星说得好,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www

郭书记的“地中海发型”那也不是白练就的,是一天天在阴谋诡计上耗心力、费脑子累计的成果。

尽管今日他准备不够充足,一时不慎,反落入了“埋伏圈”。

可老家伙一辈子净琢磨人了,拉一帮打一派的斗争经验很丰富。

关键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利用人性弱点“进行突围”啊。

说白了,道理归道理,那玩意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

就那么一瞬间,受副厂长邹书田刚才发言的启发,老小子想到一事儿,瞬间眼睛亮了。

“哎,等等,先别忙着下结论啊。对了,我记得……当初水清和厂里签的有关服务公司的承包协议,是不是说过超出的利润部分是要分成的?”

这话彻中要害。

就跟一块大石头扔进了蛤蟆坑,会议桌上顿时为之肃静,没人再说话了。

魏大姐和杨厂长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要糟的神色。

可毕竟不能当面说假话啊,也只能如实回答。

魏大姐点点头。

“是这样的。当时签的协议是说,水清承包的目标是使服务公司自负盈亏,如果达不到,她在厂里的奖金全部取消。如果有盈利,三万块钱以内的部分,她分文不得。超出的部分,她拿百分之三十作为承包费。”

果不其然,有人惊呼一声。

“这么高的比例?”

这却正中郭书记的下怀,让他重新看见了局面反转的可能。

于是他故意“噢”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的说出下文来。

“那我认为水清的动机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明明是为她个人私利嘛,也这就谈不上什么觉悟和素质了嘛。”

“大家不妨都来算一算啊,要按照十万净利来算,减去三万上缴利润,年底她就能拿到手两万一啊。即使按眼下的状况看,她该得的差不多也有九千块啊。这笔钱,平均到十二个月,七百五十块啊。”

“在座的各位,恐怕咱们谁,一年工资也挣不来这么些钱吧。还别说咱们了,想当初,‘伟大领袖’他老人家才不过四百零四块八毛,这么一比,差距都快一倍了。乖乖,真是发了笔大财啊……”

嘿,这一下,又引起了热议。

但不妙的是,话风转向了,全都带上酸味了。

有人第一时间响应。

“郭书记说得是啊。要这么看,水清工作成绩再突出,咱们也不能再力捧了,问题的性质变了嘛。何况在收入上,怎么能盖过“伟大领袖”他老人家啊。要这么看来,连这合同都有问题……”

跟着就有人附议。

“没错,堂堂的国家干部当着,却拿着资本家的收入,哪儿有这么美的事儿?这要再树立成典型,天底下的好事未免都让水清一个人给占尽了。要这样,谁都愿意去办公司当经理了,厂里的生产谁还愿意抓?”

接着又有人提了一条。

“确实不公平。还别说水清了,就连服务公司底下的职工也一样。他们好多人奖金都二百往上,再加上工资,咱们又有谁能比得了啊?干部级别都没用了,工人级别还有用吗?看他们成天牛的,抽的烟比车间主任都好。难怪其他工人有意见,这叫什么事儿?”

这话还没落下,就有人更加激动的补充。

“对对对,听说还发的是外汇券呢。这样搞,太过分了吧?我记得有关外汇收入,是有特殊政策管理的吧?这么给职工发奖金,那肯定违反政策……”

总之一句话,牵扯到具体经济收入上,大多数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甚至官位越高,这种情绪就越强烈。

嫉妒还只占一小部分,关键是他们从中感到了一种隐隐威胁。

似乎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会动摇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于是现场在座的各位领导,自热而然就同仇敌忾起来,对水清和服务公司的态度产生了巨大变化。

这下郭书记乐了,像弥勒佛一样闭口不言看热闹了,脸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而副书记也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他尽职尽责地继续扩大这个话题的恶劣影响。

“哎呀,现在我算明白过来了。难怪外面都传,这个服务公司成了水清两口子的夫妻店儿,可不嘛。嘿,这么一看,别看水清账目把的牢,洪衍武天天义务帮忙、跑前跑后。其实这账,这两口子算得清楚啊。这就叫肉烂在锅里,全是为自己。我看哪,这不就是变相的资本家吗?魏大姐完全被蒙蔽了。”

嘿,这下刺激得反对意见更统一了。

好多人都摇头,表示绝不能让水清按合同提走分成奖励。

因为钱实在太多了,就算局里能交待,厂子不追究,可群众一旦知道,是不会答应的。

还有,对服务公司一定要加倍严控,决不能允许新兴资本家在“北极熊”出现。

于是就有人主张要派靠得住的干部去服务公司。

说服务公司光有经理不行,现在产值已经不小了,至少得有党务书记和副经理。

那派谁去啊?谁又是靠得住的?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郭书记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的,肯定他又得往“以工代干”那些人身上引啊。

如此一来,杨厂长和魏大姐又陷于极其不利的舆论倾向之中。

不过幸好,论了解人性阴暗面儿的专家,也不止郭书记他一个。

杨厂长他们背后也藏着一根老油条呢,那就是洪衍武。

其实会场上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早就料敌在先了,而且也充分尽到了一个“狗头军师”出谋划策的义务。

什么情况该怎么办,什么可以舍,什么必须保,谈判的重点是什么,妥协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他都已经提前给杨厂长和魏大姐步下招儿了。

尽管当时杨厂长只认为有备无患,不怎么重视的听了一耳朵,压根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

而魏大姐对洪衍武把人性分析得那么市侩,还挺反感、挺抵触的。

可偏偏就跟这小子能掐会算似的,事儿还真是朝他担心的方向去了。

那别无选择,如今也只能以毒攻毒,依着他给出的招儿来比划了。

到底看看谁的阴谋诡计,能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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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摘桃子

万没想到,就在杨厂长要开口的一瞬间,魏大姐却抢在他之前发了言。

“我声明,刚才大家对服务公司的意见,我表示坚决反对!”

敢情魏大姐对洪衍武的阴暗心理始终有抵触。

实在不想用他的办法,而是想试一下能否光明正大的以理服人。

于是传递给了杨厂长一个歉意的眼神后,她开始用诚恳的语气替水清分辨起来。

“请大家别忘了,当初服务公司的合同可是厂务会上公开讨论通过的,大家当时都没有异议。那么签了协议就应该严格实行。在农村搞承包,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咱们工厂也应当是如此。难道堂堂的公家反倒算计底下职工这几个钱?如果我们出尔反尔,厂子的威信还怎么维护啊?今后还会有人相信咱们这些厂领导的话吗?”

“况且水清拿再多的钱,也是她应得的报酬。这当初可是谁都不看好的苦差事,别忘了自负盈亏是先决条件啊。大家不能光看见人家赚了,就忘了亏钱,人家还得靠自己来负责。水清愿意冒这个风险,替厂里承担重担,这难道不是一片公心?可如今倒好,人家干出成绩来,不嘉奖她经营有方。怎么还反倒说她是为私利忙碌了?难道真是做事的人永远不对?这也太让人寒心了。”

“至于青工们拿的这些奖金,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尽管看上去总数似乎高了些,可你们也不要忘了,他们每个人各自为集体创造出了多少利润。要知道,一串糖葫芦只提一分钱,复杂的种类最多两分钱。服务公司的青工,每人每天可都要卖出或做出千串左右的糖葫芦,才能拿到这么多的奖金。按劳分配,难道也错了?眼红的人应该先看看他们自己的工作成绩,再来谈这个问题。”

魏大姐是越说声音越大,这正气凛然的劲儿,登时把全场给震住了。

因为还没有人见过这地位尊崇、待人和气的老大姐火气这么冲过呢。

今儿个是一反常态,什么难听的话都直言不讳的甩出来了。

不过也得说,魏大姐虽然资格老,作为工会一把手,在厂里排名是第三号。

可她终归没什么实权,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情又是众所周知。

话虽然戳心,可大家伙打心里还真不怵她,只是当尊佛供着。

所以等大家从烁然一惊中缓过神来,还真没人往心里去,都只是以敷衍态度听着。

甚至等到她说完了,不少人都心照不宣地合起伙来,开始避重就轻地糊弄她。

这个说,“大姐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就不好了。咱们这不是正在开会研究讨论吗?还不是最终定论呢。我们知道您对水清的偏爱,可有的问题也得一分为二来看才客观。您是老党员了,应该知道咱们越是对某位同志评价慎重,越是对这个同志负责啊。”

那个也说,“大姐大姐,我们知道工会好不容易捡个金疙瘩,您指着服务公司解决今后的经费问题呢,千方百计也得护着。可问题是,您也得替多数人想想啊。不说别人,就说我。近二十五年的厂龄,风风雨雨,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熬到了副处。可如今还没一个青工收入高,这正常吗?他们有功劳,我还有苦劳呢。您说是我对咱们厂贡献大,还是这几个小年轻贡献大?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就连副书记都开始装好人了。

“大姐,您为人太厚道了。我知道,您这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我也得提醒您一句,对下属不能偏听偏信啊,留神他们糊弄您。要我看,还是多派几个干部去服务公司的好,既能起到监督作用,替您好好看着他们。今后也能指导一下他们工作,解决一些困难。毕竟是老同志了,工作经验丰富啊”

这条魏大姐可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她立刻反对。

“不行,合同上都写明白了,人事权是服务公司自己掌握”

可没等到她说完,郭书记挑准了时机,也开腔了。

“魏霞同志,我们都理解你对水清的一片爱护之心。可你千万不要忘了,再怎么说,服务公司也是厂办企业。资产既然是属于公家的,厂领导就对他们有完全的管理权。难道派几个人去监督工作也不行?”

“嗨,此一时彼一时嘛,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你看,服务公司的规模和产值都已经不再是小数了。我们如果再像过去那样不闻不问,那才是对国家财产的不负责任。而且也不能不考虑同志们的意见嘛,总不能因为一个服务公司影响到全厂上下的团结吧。孰重孰轻啊?”

“好好好,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其实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水清创办服务公司的功劳不可抹杀,要奖励、要提拔。但服务公司的问题很多,我们也得重视起来。绝不能放任不管,而且还要防患于未然。”

“这样,依我看,合同的事儿干脆就跟水清说一下,分成不要拿了,就算是双方协商撤销好了。这就不算违约了。”

“年轻人可能不懂得厉害,你要跟她讲清楚,不是厂里说话不算,而是本着一片爱护之心,为她考虑。毕竟她是国家干部,不是小商小贩嘛。真拿了这么多钱,怎么可能不惹人非议。而一个干部如果在经济问题上沾了边,那还何谈政治前途啊?”

“至于水清本人呢,为了避嫌,留在服务公司就不大合适了。她可以回厂办,也可以留在工会。级别嘛,提升正科级。你看,短短几个月,连升两级,她是头一个。这也算是火箭干部了啊。”

“服务公司呢,还是另派人接管的好,反正现在等着安置的人是现成嘛。个人能力比不上水清不要紧,俗话说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政治上可靠才最重要。我不信几个老同志摆弄不了几串糖葫芦,你们说是不是啊?”

“还有,职工奖金今后也不能太离谱啦。服务公司的奖金要有限度,一个人六十块就满可以了嘛。实话实说,我不怕小青年闹意见,不愿意干可以再回厂里嘛。我想会有许多其他的基层同志,不辞辛苦,不计酬劳愿意替厂分忧,冲在生产第一线的。”

“大家千万别有顾虑,我觉得从生产上看,现在做这个调整也正是时候。天气暖喝了,卖不了糖葫芦了嘛。等到年底,还好几个月呢。怎么也能再培养出一批业务能手了。耽误不了服务公司年底的业务创收。”

看着郭书记老谋深算的一条条往外抛,再看着在座众人颇为意动的频频点头,这次轮到魏大姐心里拔凉拔凉的了。

她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人性的可悲。

本来她是对洪衍武的恶意揣测和不以为然,甚至是颇为鄙夷的。

认为再怎么样,受国家培养器重的领导干部总是有底线的,人的公心总能战胜私心。

而混乱的年代既然已经过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可能重走老路,睁着眼,把白说成黑。

可偏偏现实打破了她一贯以来美好的假象,让她真真切切认识到这些人内心的龌龊。

说中了,真让那小子说中了,这就是明目张胆“摘桃子”啊。

是得改革了!必须要从里到外,从思想到作风,彻彻底底的改!

否则厂子好不了,国家好不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偷星换月

和魏大姐不同,杨厂长不动声色的坐看郭书记的表演,心里全是庆幸。

他庆幸得亏有宋局长的屡次推崇,自己才没把洪衍武当成普通的小年轻看待。

也正是因为他耐着性子听了洪衍武所有的话,现在才有对策,才没抓瞎。

这就叫兼听则明啊。

难怪历史上的君王都得靠贤人辅助才能成事。

现在来看,毫无疑问,洪衍武具有远超其年龄和阶层的智慧与见识。

这就是他的韩信、管仲、姜子牙啊。

所以杨厂长表面虽然一脸严肃的沉默着,看似束手无策,心里却一点不慌。

他特别耐心地一直等到郭书记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水的时候。

在副书记秉承旨意,眉飞色舞地号召大家,要对服务公司一事表决意见的时候。

这才扔出了准备好的“杀手锏”。

当领导的嘛,有哪个是善茬啊?

杨厂长也坏着呢,他为了解气,这是非要让这俩货体会一下距离胜利近在咫尺,却偏偏付之东流的滋味不可。

“同志们,郭书记的提议确实是顾全大局的角度来考虑的,这就是老同志的优势啊,稳重。可惜就是顾虑太多,领会上级精神还不够透彻。所以在大家表决之前呢。我也要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来供大家更周全的参考一下。”

杨厂长这一插口,全场肃静。

毕竟这是厂里实权最大的人,谁也不敢不尊敬。

而且这话也有劲儿啊。

谁都明白,不出意外,这已经到了掰腕子最关键的时候了。

到底郭书记和杨厂长谁能胜出这一把,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厂内人心向背。

郭书记和副书记则全都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杨厂长居然敢这样说。

因为公然批评郭书记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郭书记可是政工干部。

政策的掌握是他的专业领域,一向以他意见为主啊。

说他领会不了上级精神,这不等于当面一个大嘴巴吗?

“佑维同志,你说我领会不了上级精神?你得给我指出来,我……”

郭书记带着恼怒质问,哪知杨卫帆轻松一笑,毫无压力的回应。

“老书记,您别急嘛。其实这很正常,术业有专攻,您抓思想和意识形态是专家,可经济上的事儿您就未必精通了。我不是主抓生产的吗?自然对这方面的消息就比您敏感一些。”

跟着他拿出了一张《人民日报》,声明是前天的,然后坦坦然地念了起来。

敢情第二版上面有一篇关于“深圳速度”的综合性报道。

其中还有一部分涉及到了“伟人”在深圳国贸大厦视察的情况。

大家其实都看过,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

那就是这座深圳地标建筑,之所以创纪录地达到三天一层的建设速度。

是因为工人报酬就是采用计件工资,多劳多得。

文章中有句话写明,说有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高达六百元,是上一年全国工人年人均工资的两倍。

最关键的是,陪同“伟人”的深圳领导用幽默的语言概括说,“奖金不封顶,大楼快封顶。奖金一封顶,大楼封不了顶。”

这句话竟然获得了“伟人”的充分肯定和赞赏。

好嘛,这番报道一念完,几乎所有对服务公司持负面看法的干部都脸红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这就是尚方宝剑呀!

好家伙,你们不是都质疑服务公司奖金制度不合理么?

那看看深圳,这是“伟人”亲口肯定的改革良方,还有你们质疑的份儿吗?

念完了这篇报道,杨厂长还补充呢。

说谁规定职工的奖金就一定要比领导低的?

谁说干部就应该论资排辈,永远舒舒服服躺在功劳簿上的?

改革改革,就是要革除现行僵化管理体制,和不合理的分配制度。

深圳的大领导就明白这个道理,这才是真正为职工着想,这才能彻底调动职工们的劳动积极性。这才是务求实效的好干部。

那我们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要是谁对做办公室的酬劳不满意,我可以做主,让他也去服务公司干工人,也拿这么高的奖金。

得,郭书记一下就没词儿了。

副书记也哑巴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杨厂长会有这一手。

前天的报纸?还是从一大篇文章里节选出来被人忽视的部分。

可以啊!真不能不佩服这份心计。

而刚才显摆自己厂龄和功劳的那位更是彻底蔫儿屁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了半天,马上感受到厉害了。

没怎么迟疑,就纷纷开始了自我检讨。

无非是说掌握政策不及时,自己对改革精神没吃透。

不少人顺带还拍上了杨厂长的马屁。

说领导就是领导,生产和政策两手硬,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至此,杨厂长的发言初战告捷,算是把奖金制度的合理性确定下来了。

只是这仍然不能解决合同分成的问题。

郭书记和副书记也因为脑袋上挨了一棍子恼恨有加。

必然更要通过撺掇大伙儿,把服务公司从水清手里给夺过来不可。

而在这一点上,杨厂长决定性的发言才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他居然声称,“这件事其实水清已经和我谈过,她自己主动表示,这些钱她一分都不拿。”

“还有这样的事?”

副书记忍不住惊呼。

别说他不信,全场的人几乎都不信。

因为这句话最少推掉的也是九千块啊。

即使是屋里的这些处级、副处级别的领导,也要干上三五年时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水清居然分文不取?她是正常人吗?

可杨厂长偏偏言之凿凿。

“确实没错,要不说水清品德优秀,出类拔萃呢。人家知道自己是个党员,就是这么表示的。她说签这个协议的时候,谁都不看好服务公司还能够盈利。当时连她自己也觉得能够自负盈亏,就非常不错了。并没有想着占公家的便宜。”

“而如今公司发展虽然挺顺利,经营状况走上了良性轨道。可她清楚,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是跟咱们各个部门领导大力配合、扶植分不开的。特别是魏大姐对服务公司无私的支持和帮助。那么作为她来讲,就更不能无视这一点,安心占有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了……”

这话一说大家不仅大眼瞪小眼,就连郭书记和副书记都吃不准杨厂长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心里都在琢磨:到底真的假的?水清唱这样的高调!不能这么傻吧?

而关键的部分其实在下面呢。

就听杨厂长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不过,水清也说了,承包合同签订的是五年。如果公司刚起步,现在就取消合同,似有儿戏之举。这既违背改革精神,容易让服务公司的职工们动摇军心。也会让不了解情况的人误会厂领导过河拆桥,对领导班子的声誉有损。所以水清的意思还是得继续按合同约定执行……”

“哈哈,借口,绝对的借口!还是贪财!”

不待杨厂长说完,副书记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也太沉不住气了,神经过于敏感。

没听下面的话,结果让自己变得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丑一样。

就听杨厂长义正言辞的公然纠正道。

“同志们,请仔细注意一下啊。我刚才只是说,这笔钱的所有权,名义上是属于水清的。但具体怎么运用却是另一回事。”

“这么说吧,水清个人在经济上没要求。而且她从当上这个公司的经理之后,一下子就理解了做领导的难处,了解了大家的不易。像天天鸡零狗碎的事儿太多,财务制度又严格,往往许多时候,就得靠咱们自己为公家掏腰包,填窟窿。”

“所以考虑到大伙儿的苦衷,也为了取之于公用之于公。水清决定把自己名下的所有提成,从下月起,按月分配给咱们厂各个科室,办公室作为补充经费。当然,这钱就不用再入公账了,由各科室和办公室的负责人灵活掌握就行了。”

“像郭书记和我的标准是每月三百元,副书记和两位副厂长是二百元,各科室一百元。其余的钱全部划归工会做补充经费。暂定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今后服务公司经营状况更好,还会酌情增加。”

“好了,水清的意思我基本转达完了。各位不妨考虑一下。这个意见可行不可行?和郭书记刚才的建议比,到底哪一个方法更有利于维护咱们厂的威望,更有利于大家开展工作啊?考虑好了咱们就一起表态吧……”

废话,这不明知故问吗?

第一个主意是帮个坏的冒泡儿的强盗摇旗呐喊,去抢人家炖好肉的锅。

帮忙的顶多图个解气,吃肉就没份儿了。

另一个主意呢,是锅的主人为了保住锅,主动把炖好的肉分给大家伙吃。

人人都有好处,就连强盗都有份,力求一团和气。

这一个天一个地怎么能比啊?

最关键的是,这笔钱说是补充经费,可不用考虑发票报销的问题。

说好听了是小金库,说不好听的就是各位领导的外快啊。

只要拿到手里,怎么花不行啊?

所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

现在大家的共识就是,不但不能再给服务公司下绊子了,日后还更得支持人家的工作才是啊。这是大家的聚宝盆,傻子才会再支持郭书记的主意呢。

不用问,刚才站在郭书记一头的人又反水了。

几乎所有人,张口闭口开始赞扬水清的觉悟高,有党性。

不但加倍肯定她的工作成绩,也说对这样的同志应该充分信任,最佳的信任方式就是不要干涉人家的经营。

另外,有人提议,说水清只顾大家不顾自己,厂里也不能亏待了有功之臣。

一定要提拔到正科级,让她也享受领导待遇。

她的爱人,洪衍武也应该受到嘉奖。

还有人把杨厂长和魏大姐奉承得高高的,说水清也是遇到了他们这样的伯乐,才能做出这样的成绩。

总之,就跟契科夫在《变色龙》里描写的情景相似。

变脸只在一念之间,这帮人全是“川剧演员”。

这种情况下,郭书记和副书记人心尽失,便再也难以张牙舞爪,只剩下一脸僵笑了。

他们谁都明白,在实际利益驱使下,大局已定,再难反复了。

人家这招“偷星换月”,一下戳在了人的软肋上。。

才是堪称妙手,高明之至啊!

没辙,没法破。认输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牢骚

“对了,今天会议的内容,大家都不要外传了。万一传出去,很容易引起职工的误会,对大家都不好。”

“明白,明白,底下我们会安抚好的……”

“对,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小事一桩……”

“厂长,您尽管放心……”

最终,随着杨厂长的一句提醒,会议散去。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杨厂长和魏大姐的胜利得到了圆满结束。

只是作为获胜者,魏大姐的脸上却始终没有多少高兴劲儿。

甚至等大家散去,她居然留在座位上迟迟未动,似乎有点发呆。

这样的态度是很耐人寻味的,杨厂长看出了不妥,也就没走。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他过来小声询问。

“大姐,您这是怎么了?厂务会开完了,服务公司的事儿解决了,这不是好事嘛?您还不高兴啊?”

“好事儿?还高兴?这叫什么厂务会!狗屁!”

魏大姐果然不高兴了,还一反常态骂了脏话。

杨厂长怕人听见,赶紧走过去把会议室的门关上。

等到再回来,他故意以玩笑的形式,来消减魏大姐的怒气。

“大姐,火气真不小啊。幸好咱们厂有的是冷饮,您说是喝汽水呢?还是吃冰淇淋?我这就让人给您拿来,败败心火……”

可惜没用。魏大姐抬起头,反倒冲他露出不满的神色。

“开什么玩笑?也亏你乐得出来。今天这是分赃大会!分的是服务公司的民脂民膏,分的是水清的合法所得!咱们的干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看在眼里就不心急?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翻脸跟翻书似的,刚说的话马上就能吞回去,他们倒真是不怕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无耻!恶心!我……我刚才真恨不得把整张桌子给掀了!”

杨厂长看魏大姐的脸色气得发白,知道是真动气了,更是不得不劝。

“大姐这是何必呢?您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其实差不多哪儿都有这种情况,有的事儿您不能太较真了……”

没想到他故作轻松的语气,倒让魏大姐的火气冲他来了。

“你……这还是个厂长说的话吗?你怎么能熟视无睹,态度这么冷漠呢?”

“我跟你说,过去许多事我不过问,是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安定团结最重要。可今天太过分了,这已经触碰到我的底线了。连这么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的水清,都能被他们这么诋毁,这不成了黑白不分了吗?还有道理可讲吗?”

“你想想,长此以往,厂子会变成什么样?今后还有谁愿意实心任事啊?你嘴上老说要改革,难道就是喊喊的?就凭这些人,就凭这几块料,你说你能改成什么样?”

“是,这次服务公司保住了。可那不是真正的胜利,是靠变相贿赂妥协换来的。你跟那个洪衍武一起琢磨的馊主意,跟养蛀虫有什么区别?这是宋朝给辽、金的岁币,是耻辱。难道还值得庆贺吗?”

“从今往后,和那些人一起糟践水清赚来的钱,你心里就能坦然?要真是这样,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杨厂长的脸色变了,魏大姐毫不顾忌的话有点伤了他。

其实对这些人,他比魏大姐还恨得厉害。

可正因为他是一厂之长,必须要顾全大局,才不能像魏大姐这样把情绪外露,骂个痛快。

“大姐,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您第二次这么气愤的骂我了。”

杨厂长叹了口气,觉得不能不推心置腹的耐心解释一下了。

既为了自证清白,也是为了宽这位大姐的心,获得她的后续支持,才能把今后的工作做好。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当过兵,受过伤,还立过一个三等功。当初我复原来到咱们厂,就是您带着我熟悉环境,把我引领到工作岗位上的。是您把我鼓舞的胸膛里全是要大干一场的热情,全是对咱们厂的热爱。”

“可是很快‘运动’就来了,生产停滞了,我被撤职了,天天做检讨。一个‘白专’的帽子扣在了我的脑袋上,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关键的是后来,那些本来让我很尊敬的领导和同志,不少人逐渐露出了我想象不出的丑恶嘴脸,竟然编造一些从没有过的事儿来诬陷我。”

“我忽然觉得,只有自己是个大傻子。敢情人性本恶是真的,哪里都有不合理,哪里都有不公平,早知道如此,我何必拼死拼活的傻干呢?我软了,觉得人活着太难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我不愿再强鼓着劲儿干下去了,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对我成了是个笑话。我当时自以为看透了社会,变得不说不笑,不哭不骂,混吃等死。”

“可谁知您主动找到我,在关心鼓励我的同时,也第一次劈头盖脸的把我臭骂了一顿。骂我不争气,窝囊废。半途而废,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职工,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人格,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自己的责任。这是放任自流,主动往下出溜儿。”

“您拿藕来比喻我们当时的处境,说采藕人只有在冰寒刺骨的水里,不怕泥泞的污秽才能踩得鲜美的嫩藕。您还鼓励我要像藕一样,不怕污秽的侵蚀,不要放弃希望。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也要保持着内心的洁净,静待出水之时。纵然真的不能改变恶臭的环境,至少也不能同流合污,要给人间留下点自己的香气。”

“说实话,您的话我不信,至少不是一下就能转过弯儿来。可后来我就发现,您的处境其实也很难,您也有一肚子牢骚,您也有资格跟别人一样发牢骚。但您从没有发过,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您不愧是一个合格的党员,您是在用自己来发热,发光,去温暖像我一样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心灰意冷的人。”

“我好赖当过兵,知道胳膊断了往袄里吞的道理。正是在您言行合一的感召和触动下,我一看,二看,三看……心慢慢又热了。后来果真就像您说的一样,寒冬和漆黑结束了,我坚持到了出头之日。”

“大姐,为这个,我永远的感激您,钦佩您。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就是到现在,我的初心也未变过,还是您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不怕苦、有抱负的小杨子……”

面对这样的诉说,这样的情谊,魏大姐怎么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她抬起的眼眸里不禁出现了一片柔和,可也仍存有不少疑惑。

不由问了一句,“那你……你怎么还……”

这个关键的问题杨厂长可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话锋一转,反倒问了魏大姐另一个问题。

“大姐,有个问题不知道您自己有没有想过?论资格,您十六岁就离开学校参加革命了。建国后接收工厂的第一批人就有您,五七年您负责宣传工作的时候,郭书记不过是您手底下的一个普通干事。”

“论人脉,局里不少领导都是您的老战友。论政治水平,个人操守,您更是咱们全厂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按理说,现在您才应该是‘北极熊’的一把手才对,怎么后来偏偏让郭书记上去了,您却从副书记变成了工会干部呢?”

“是,我知道您对权力不热衷。当时郭书记找您谈过一次话,他的表态打动了您。您就发扬作风,主动做了谦让。可您想过没有?为什么上上下下容易就被郭书记蒙蔽了?为什么您亲手带出来的那么干部,对此都那么容易接受了?甚至局里的领导也很高兴的对此乐见其成?连句劝您回心转意的话都没有,就全局通报,号召向您学习?”

最后的几句话,让本来想说什么的魏大姐一下愣住了。

这个问题她确实没想过,也实在不好回答。

而杨厂长吐露的答案却真真儿出乎她的意料。

“大姐,我来告诉您吧。就是因为您太正直了,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您上台。”

“什么?你说什么?”

魏大姐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嘴唇都哆嗦了。

杨厂长则赶紧递过来一杯水,“大姐,我可不是要气您,您先平息好了情绪,我才能继续往下说。”

这样等到魏大姐喝了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杨厂长才揭示出了真相。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五开

不过,魏大姐也不是笨人,这么多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更没有白受。

很快她就明白了杨厂长真正的意思。

一瞬间,她于凝视苦想中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唇突然抖了起来。

杨厂长赶紧递过一杯茶去,适时拦住了她想诉之于口的话。

“大姐,好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别说出来。而且我得说,我的本意绝不是想刺激您,或是在您的伤口上撒盐。只有您答应我,先稳定好自己的情绪,不会动气,咱们才好继续往下谈。”

魏大姐又是一怔,随后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借此平息情绪。

眼瞅着魏大姐长出了一口气,杨厂长这才轻声说了下去。

“大姐啊,如今厂里的人恐怕都认为您是最好说话的人。只有我知道,这只是您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上了岁数的大姐,对年轻人、对后辈儿懒得计较罢了。”

“您到了工会以后,不再过问厂子里的事儿,表面上是避嫌,免得让人说还贪权。其实也是对有些事失望了,想眼不见心不烦。可无论怎么样,人的本性难改。骨子里,您永远都会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说白了,水清的事儿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一旦您真的上心了,那就跟护着自己亲闺女似的,说什么也得护到底。谁碰都不行,关心则乱啊……”

魏大姐赶紧声明,“我这是维护原则性,可绝不是因为私人感情……”

“是是,我明白,明白。”

杨厂长忙不迭连声应着,生怕魏大姐又激动,跟着话锋再转。

“可您也不能否认,您的性情里也有比较极端的一面。那真是只肯直中取,不肯曲中求。您是一点歪的、邪的也不容啊。”

“偏偏大多数人都是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做不到像您这样高的道德标准又该怎么办啊?他们就会怕您,烦您,抵触您。”

“即使您真心是为了大伙儿好,为厂子好,可事实证明,不但没几个人能理解您的用心,反而您会因此处处树敌。一旦办起事儿来,就会在内部感受到加倍的阻力和矛盾。所以说,人过于耿直了也不好……”

话到这里,魏大姐又不爱听了,一拧眉毛。

“什么?你是说我性格偏激,不利于团结吗?难道做人正直还不好?坚持真理还有错了。就好像我的群众基础很差似的。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话……”

杨厂长赶紧又哄。

“大姐,大姐,请息怒,就算我不会说话行不行?反正这个问题,一句两句难说清楚,咱们就先别掰扯了。我说的重点是另一方面,有些人会因为嫌您碍事,背地里会下绊子。这您总得承认吧?”

“偏偏就因为您的作风正派,特别厌恶阴谋诡计,既不想接触这些阴暗面,也从没了解过这些东西。所以您在这方面的经验就少,就容易踏入陷阱,这也是事实吧?”

“同样是因为您太过坚持原则,在处理某些问题上就难免束手束脚,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掰起腕子来,您往往会处于劣势,难以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招数,这仍然毋庸置疑吧?”

“大姐,咱们都是一起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的。您的坚持和操守我都佩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工作上,我也有自己的领悟。那就是必须要学会变通,才有可能成事儿。”

“咱们不能太抱守残缺了,也得讲究策略和手腕。其实人是可以有数张面孔的,有些事如果懂得灵活处理,也许结果就要好得多。像您讨厌作假,但心里就会很苦……”

但对此,魏大姐却不敢赞同,带着犹豫质问。

“你是说像今天这样?退让?妥协?苟合?放弃党性和原则?”

杨厂长深吸一口气,相当严肃的纠正。

“不,大姐,您误会我了。实际上我所说的,我想要做的,不是同流合污,而是与光同尘。不是明刀明枪的争锋不让,而是悄然接近,减低防范,蚕食瓦解,获得胜利。就像您举过例子的藕一样,内心再洁净鲜白,可反过来说,表皮不也是污秽的,混入泥泞的吗?”

“我知道您看不惯这些东西。可好多事往往有利有弊,要一分为二来看。这就叫有所失才会有所得,就看怎么取舍和衡量。而且既然所有的问题不可能一起解决,那就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做事总有个先后顺序。”

“就比如说服务公司这件事吧。最紧要的就是要保证水清这个公司经理的清白和权力,使得服务公司已经上了轨道的经营不受干扰,不被打乱。至于其他的不用多管,他们确实有能力,自然会持续地创造出更优秀的成绩来。我有这个信心。”

“可怎么保证这一点呢?怎么保证别人不伸爪子,不眼红、不嫉妒、不去构陷呢?除了眼下这样处理,我可真没有好办法。您有没有想过咱们硬顶会是什么后果?即使能争取到一时胜利,也会是让水清成了靶子,成了众人的眼中钉啊。”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枪打出头鸟。如果沦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天天需要防备着身边的人拆台,那水清还能把公司办好吗?这和现在人心所向,大家都心甘情愿护着她,完全是两回事啊。甭管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但眼下这样的结果,肯定有利于服务公司的未来发展。”

“要知道,服务公司的重要性,绝不是表面上安置几个青工这么简单的。其实水清办服务公司,带有响应上级号召,进行制度改革的实验性。她个人又是年轻干部里的佼佼者。一旦服务公司的成功获得上下肯定,那不但会为今后进一步改革扫清障碍,还会带起一批年轻人的积极性。”

“相反,如果垮了就会影响一大片。水清个人要承担亏损责任还是末节,就怕有人借机否定攻歼改革路线。别说我要做事会束手束脚,什么青年人靠不住啊,不堪重用啊就全来了,到时候咱们都会有嘴难辨。所以说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从公还是从私,都不能允许服务公司失败。

“大姐,您现在想想,咱们跟他们较劲值当吗?难道付出这点代价是没有必要的吗?我想,正是因为已经想明白了这点,水清才会主动表示愿意放弃分成,洪衍武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正是有了他们顾全大局,愿意牺牲个人的利益为先决条件,来做这个先头部队。咱们厂未来要进行的改革才能从中吸取经验,最终获得成功。”

杨厂长的正义凛然,让魏大姐一时不觉哑然。

而这些想法,也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

让她不觉倍感惊异,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以为很了解,其实却不算太了解的人。

杨厂长则更加坦诚的直言不讳。

“大姐,我知道您还在忧虑、担心什么。曾经有个哲学家说过,人类愚昧的典型表现就在于过于热衷手段,而忘记目的。这点我不会,因为我完全清楚我自己的目的,那么在做事的时候,我就会有一条明确的尺度来衡量。”

“这个标准就是我的决定,我的行动是否有利于把‘北极熊’的产值提升,利润提升,让职工生活得更好。只要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那其他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否则我就不会去做,这就是我的底线。”

“实话跟您说,从上级决定要在‘北极熊’率先实行厂长负责制这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再不抓住机会做点实事,一晃眼,我这一辈子就荒废过去了。但我行险,不是为了向上爬,而是真的想让咱们厂再上一个台阶,让职工们获得实惠。”

“同样,鉴于以前失败的经验,我这次也没打算当个完人。对手懂得的阴谋诡计,我要懂,他们会耍的手段,我要耍得比他们更好。我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我犯错误不亏心,能拿出来见人。我是为了公,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至于评价,我不在乎,斯大林那样的大人物还三七开呢。我一个小小的厂长,真能做到五五开就行。我不怕别人诟病我有什么缺点和错漏。只要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全厂职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肩上的责任就行!”

“大姐,我不是跟您在唱高调,我自问也没多高的觉悟。在做人上我比不了您。可说句最实在的话,我这一辈子,也是靠‘北极熊’的供养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厂子让我的家庭衣食无忧,让我把子女培养成才。”

“总不能在我离开这个厂子的时候,我还在吃前人的老本儿,没有对厂子做过什么实质贡献吧?那我真是白挂这个厂长的名头了。在拿退休金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惭愧的!所以请您相信我吧,请您支持我吧,请您还想以往那样监督我,帮助我吧。”

杨厂长语出真挚,他脸上闪现出的神色没有一点虚伪,充满了善良和坦诚。

特别是那句“五五开就行!”

一下子点亮了魏大姐的心,把她的血彻底烧起来了。

深深的感动李,她很有些后悔自己过去没有更好的去了解杨厂长,以至于没有更好的与之合作,提供支持。

好在杨厂长所需要的不是道歉,而是能够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

她用信任和理解来回应就已经足够了。

“杨子,你真的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变得更有思想更有主见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开始明白你的苦心了。你就说,需要大姐做些什么吧?我今后全力支持你!”

得到这样的许诺,杨厂长也高兴了。

欣然有加的说,“大姐,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是要给您增加点担子了。服务公司的党员还不够数,可咱们得抢先把党支部成立起来,党员可以慢慢发展,书记就得靠您得亲自兼任了。这是郭书记职权之内唯一能撕开的口子,也只有您占下来他才没话说。否则要派个‘拆台派’来或是‘积极斗争脸’,水清的麻烦就大了。”

眼瞅着魏大姐没带犹豫的点了头,杨厂长又提了更难为人的下一条。

“其次,局里那头儿,我想办成几件事。一,要为水清请功,只有把她树立成典型,占据了大义名分,才能为下面改革减轻阻力。二,我想把洪衍武提拔成行政科的副科长,您也知道,他劳教过,给这样的人干部身份,会有多大阻力,会带来多大的反应。不在局里铺垫一下,会很被动。三,我想申请动用外汇增加方便面生产线。至于新开辟的这个车间,我也想试行服务公司的管理制度和奖金制度。”

“但要顺利办成这几件事,难度实在不小。恐怕就得靠您搭桥,跑跑过去那些老关系了。现在您也知道,总不好空口求人,哪怕是公事呢?所以……所以……送点烟酒难免,吃吃喝喝也……”

杨厂长不好意思地观察着。

没想到魏大姐还真不一样了,只深吸了一口气,就应了。

“可以。”

不过她担心的问题也没藏着,“佑维,这洪衍武真有必要提拔他吗?还有方便面的事儿,也是他上次给你出的主意之一吧?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么大的事不用先出国考察吗?这小子身上邪气太重,心眼儿又太活,天马行空的让人不放心,这万一要是馊主意……”

没想到杨厂长倒笑了。

“大姐啊,我真觉得您把水清当自己闺女了。这对待洪衍武,完全就是丈母娘挑剔女婿的样子啊。”

“不过我还得说一句,用人上您得适度放宽道德标准,多考虑能力问题。俗话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啊。咱们要真是坚持只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也许就无人可用了。”

“至于这小子怎么用,您放心,我会盯着的。让他当这个副科长,其实主要为了方便他管服务公司的事儿,和为建立新制度提供建议。不会一下给他太多职权的。这也免了‘夫妻店’的名声,毕竟好说不好听。”

“出国考察嘛,我看真是没必要。既浪费国家的资源,又耽误时间。走马观花能看什么?无非是找个理由,照顾一大堆老同志满足出去看看的心愿,再给自己置办家电嘛。有这个钱,恐怕半条生产线都出来了。”

“当然,我不是拍脑袋做的决定。这件事,我刚跟粮食局宋局长讨论过。他告诉我,可以干。因为‘京城方便面厂’八二年引进了一套日本生产线,投产后经济效益很好。粮食局应他们要求调拨的粮油,两年来是翻倍增长,产品供不应求的情况和洪衍武的描述很接近。”

“另外,那小子给我弄了不少方便面,还自己发明了两种调味料。你尝尝就知道了,很有吸引力。比正式产品的要好吃多了。所以我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销量和竞争力,应该都是有保障的。”

“至于他其他的主意,让我去买那个赞助奥运会的广东三水饮料厂,太脱离实际。拿土豆做什么膨化食品的,又打听不到任何相关信息。我也觉得不靠谱,就直接否定了。您放心,没事实做根据,我是不会偏听偏信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提拔

时间进入1984年的四月。

社会上最凸显的风气,就是西服的流行愈演愈烈。

虽然当时的着装风俗,服装工艺都不成熟。

虽然国人穿上材料低劣,工艺粗糙的西装,极不适应,也并不好看。

而且还普遍会出现西装配球鞋、配布鞋,西装里面穿圆领衫、圆领毛衣,不会打领带,保留袖子商标这样的笑话。

可这却是在国家领导号召下,人民群众亲密接触“西方生活方式”的便捷途径。

再加上当年什么事儿都“追风”,一旦形成流行,就势不可挡。

所以西服仍旧像传染病一样,依次上了京城百姓的身。

而最大的改进和本土化的趋势,就是女款西装也出现了,这应该算是我们国人的一大创举。

所以不少国营单位和机关,已经开始紧跟形势,率先成批购买成衣或是找裁缝量身裁剪,发给干部当工作服。

像“北极熊”这样的大厂,自然也不甘落后。

而洪衍茹同样受益于此。

她设计的一套白色男式西服因为听取了洪衍武的意见,采用了一粒扣的设计,并且增加了掐腰裁剪,显得格外有款有型。

结果与京城纺织局和服装学院联合举办比赛评选中,顺利荣获了一个二等奖。

而且还通过纺织局在年初组建的京城第一支专业模特队伍,真正的登上了展销舞台。

最神奇的是,现场销售就属她这套利用九毛钱一米的库存桌布,赶制的服装卖得最好。

十几套西服,标出八十元的高价仍旧一枪而空。

为此,纺织局已经跟京城服装二厂联系好,准备再批量生产两千套,放在百货大楼试销。

对洪衍茹个人而言,虽然没有拿到任何物质方面的奖励,只有一张获奖证书。

但这份证书可是带有纺织局大章的,颇具含金量,而且她已经获得了相关领导的注意。

无疑给她未来的职业生涯奠定了更加坚实的基础。

除服装之外,当下更多的流行体现在电视屏幕上。

随着台湾电视剧《一剪梅》的正式登陆,费玉清的演唱的主题曲成了这一时期交口传唱的歌曲。

只是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部电视剧的背后还有更大的意义。

那就是琼瑶热已经由书籍渗透到了电视荧屏上,正在以更现代、更便捷的方式开始在大陆传播影响。

于此同时,人们也惊讶的发现,电视节目不再只属于夜晚了。

国家华视电视台居然增办了白天的综艺节目。

尽管休闲作为一种生活概念还没有真正出现,但调剂生活的方式确实更丰富了。

至于这个现象也带来另一个发酵作用,电视屏幕上的广告种类和时间同样因此变多了。

“百事,新一代的选择。”

“质量至上有夏普”。

“威力洗衣机,献给母亲的爱”。

一起成了这一时期人们耳熟能详的广告词。

但最牛的,还得说是洪衍武的名字,那简直火得一塌糊涂。

几乎突然之间,就通过电视成为了京城男女老少人人都挂在嘴边的动感旋律。

敢情受外国广告的影响,国产厂家做广告也开始尝试创意了。

这一年,江苏盐城无线电总厂生产的“燕舞牌”双卡收录机就做了一个率先的尝试。

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家新成立的厂子在毫无技术优势的情况下,居然敢进京搞展销,要与京城、沪海的知名品牌抢夺市场。

而他们凭借的“杀手锏”,除了较低成本上的价格优势以外,就是经过周密策划的广告轰炸。

这家厂子先是节后在《京城日报》投放整版的平面广告,然后就是电视上的动态广告。

但最关键的还得说,他们的广告确实非同一般,极具特色。

不再是国优、省优、部优的一通虚张声势的乱喊。

而是由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带着耳麦,抱着吉他欢歌劲舞。

表现的中心已经不是产品了,而是一种流行个性的情景与概念。

这不但开创了国内广告创意的先河,也顺利打动了年轻消费者的心。

于是,不但“燕舞,燕舞,一起歌来一片情”这句广告歌曲火了,使得燕舞牌收录机因此成了家喻户晓的品牌,这种效应也迅速反应到了产品销售上。

一时间,京城各大百货商店同类产品柜台前。

不但国内的收录机品牌被燕舞挤兑得冷冷清清。

就是三洋、索尼和松下销量也大受影响,相形见绌。

自然了,就因为洪衍武的名字与品牌谐音,认识他的人,都爱拿这几句歌词跟他开玩笑。

弄得他天天无论出院,进院,还是在单位,全能听见别人唱这几句。

就连家里也不消停,还有那几个小不点呢。

所以可给这小子郁闷坏了,想想也知道,简直烦不胜烦啊。

而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前几天临时厂务会的后续杨厂长的三把火也烧下来了。

那就是“北极熊”已经获得轻工局批准,将要开办一个新的车间,从日本引进一条方便面生产线。

同时选拔新的干部,实行新的管理制度,奖金制度。

想调动部门的工人可自己报名,也可让车间主任推荐。

但在培训后,需要通过技术考试才能正式录用。

随之公告的的还有一系列的人事任命。

魏大姐兼任服务公司党务书记,水清任服务公司经理,行政级别提高的正科级。

这都无可厚非。

偏偏最最让人大跌眼眶的,是洪衍武这小子摇身一变,被提拔成了行政科的副科长。

而行政科的原副科长居然调任到了方便面车间当干部去了。

为此,厂里那是一片哗然啊。

和洪衍武关系不错的人当然为他高兴了,大食堂连带那些青工中,不乏欢呼雀跃者。

可那些眼红妒忌者,还能干啊?

别忘了,服务公司奖金的事儿还没平息呢,现在又闹这么一出。

何况“以工代干”那些人,安置问题还在扯皮呢。

怎么就把一个劳教过的人提拔成了正式干部呢?

所以这些人对这件事的气愤和不满,甚至比对服务公司青工们意见还大。

可偏偏也邪门了。

这次从上到下,全体干部居然成了铁板一块。

书记和厂长全是一个态度,各科室和各车间更是完全硬压。

说这是厂里一致表决通过的任命,局里也做了同意的批示,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

这下那些人想闹的人没辙了。

他们确实不明白,洪衍武到底有什么背景,让这些干部一条心的护着他。

这下没空子可钻了,就连写匿名信都没地方投去。

何况各自也怕当出头鸟,再闹下去,白白惹来洪衍武的报复。

于是他们再无他法,也只能偃旗息鼓,暂时作罢了。

可他们又哪里会知道。其实对这件事最不乐意的还不就是洪衍武本人呢。

他可一点不稀罕当这个官儿。

作为牵驴的主儿,洪衍武可比谁都明白这副科长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就是挂在脖子上的套儿啊。

厂长这是把他当驴了,要挥鞭子赶他拉车呢。

他哪儿肯干啊?所以得着消息,第一时间就去找厂长请辞去了。

可惜,厂长这事儿上一点不让步,而且蛮不讲理。

不但挤兑他,说他遇事儿就知道缩肩膀,不像个男人。

最缺德的是,竟然还跟他玩儿阴的。

偷摸出去打电话把水清叫了来,让她把他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然后就把他捻出了办公室,一关门,再也不搭理他了。

好嘛,给洪衍武恨得啊。牙都快咬碎了。

公然之下,他既不好踹厂长的门,又不能让亲媳妇儿下不来台。

也只能硬吞下这个哑巴亏了。

可心里仍旧不甘啊。他哪儿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关键是想想自己办的事儿,这不成了自己给自己下套了吗?

失策啊!

他的内心深处不由发出一声哀叹。

“唉!我要不是我我准撺掇我掐死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菜儿

就跟前两天杨厂长开导魏大姐相似。

从厂长办公室回去之后,水清和洪衍武之间也发生了一次这样的对话。

只不过负责开导的人成了水清,发牢骚的换成了洪衍武罢了。

“嘿,这老杨,也忒不够意思了,我好心好意帮他出主意。嘿,他居然想把我当他手里的小菜儿捏。”

刚一进水清的办公室里,洪衍武就忍不住气哼哼的抱怨上了。

水清赶紧关门,生怕别人听见。

回身又拿茶杯倒了热水给洪衍武端了过来。

但同时也反问一句。

“那你也不能认为,你就可以把杨厂长当小白菜儿捏啊?”

洪衍武刚喝了口茶,被呛着了,就跟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媳妇儿。

他实在没想到,水清也会说出这样绝妙的话来。

水清看见他这副样子,却“噗嗤”一下笑了。

“甭这么看我,跟你一起久了,谁的口才都能见长。”

跟着这才正色劝道。

“小武,不是我说你,这事儿要我看,像是你不对。干嘛这么抵触啊?提拔你是领导器重,这是绝对的破格呢。你没看多少人都眼红呢?今天这事要是传出去……”

洪衍武这下不爱听了。

“嘿,瞧你说的,我这是不识抬举是不是?我这人天生就不是当官儿的料。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当官儿他就得虚伪啊,对人是两张嘴脸。哪怕是芝麻小官儿也一样。哦,天天装洋蒜啊,我累不累啊我?”

没想到水清却追问。

“你这是说我呢?难道我作假了?我虚伪了?我用两张面孔对人了?”

洪衍武就又卡壳了。等反应过来,赶紧赔笑。

“口误,口误。哎哟,清儿……我……我不是那意思,你当然不一样啦……”

“对,还就是因为你不会来这套,我才不能不帮你呢。说真的,你自己说,你这个经理当得舒心吗?当初你上去纯属赶鸭子上架,那是被人给挤兑的如果做不出成绩,别人不但说闲话,还得落井下石。

“可你要干出成绩了吧,一样招人眼红啊。那帮尸位素餐的主儿,自然嫌你把他们比下去了,把你视为眼中钉。我要不给你出主意行吗?”

也亏洪衍武有急智,灵机一动竟找想到个特别合适的借口。

这巧言令色的话一下就把水清给逗笑了。

但她也是聪慧人,同样懂得顺势往下说。

“是是是,我打心里服气你,可这不正是说明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本事吗?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人家杨厂长可是说了,让你去行政科,琐事不用你管,主要是为了方便你负责服务公司和方便面的事儿。我看他是慧眼识珠,真的不想埋没你这个人才……”

但洪衍武脑袋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语气十分坚决地说。

“拉倒吧,你就别替那姓杨的说好话了。他愿意当这个伯乐,我还不愿意当这匹千里马呢。舒舒服服过我自己的日子挺好。干嘛找这罪受?”

“不是我不讲究,事实上,我已经够对得起他的了。要不是看他人品还行,要不是他当初把咱们几个弄进了厂。我才不让你费心弄这个服务公司,替他铺路呢。我更不会对厂子日后的发展给他布棋,让他得这个彩儿。”

“你看,如今为了度过难关,咱连分成都贡献出去了。这还对不起他?方便面生产线他也办下来了,光这一个主意,就能保证厂子稳稳的更上一层楼,红火个五六年的。所以说,他的情儿,已经还完了,我犯不着把自己再搭进去了。”

“你还千万别信他的,他鬼着呢。这叫占便宜没够,想要我永远驮着他走啊,没门儿。说的好听,不用我管琐事。可行政科那是什么部门?吃喝拉撒,行动坐卧,哪儿哪儿都得管!”

“李科长人又不错。我真去了,能看着他一人着急,自己忙里偷闲?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要干上了这个,愿意不愿意的,我也得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操心!”

“何况我还得跟张师傅学厨呢,我学艺的时间耽搁了,这损失又怎么弥补啊?别忘了,我真正的目的是拿服务公司练手,振兴我们洪家的老号。就连我帮你的忙那也是暂时的,我怎么可能长期在沙家浜扎下去?”

“真领了这份儿差事,到时候我怎么撤退啊?我一走又成了辜负厂子培养了,我又对不起他杨厂长的信任提拔了。我怎么那么亏得慌呢。所以说,我宁可他把我给降低几级工资,我也不干这个副科长。”

“对了,真要说起来,这老杨还挺刚愎自用的。一声招呼没跟我打,最值钱的主意就让他给扔了,捡了一个下下策用。没劲,没劲,这不是扔西瓜捡芝麻吗?以后有他哭的难题。你说我真辅佐他,那也是个糊涂皇上……”

水清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等着洪衍武这一肚子牢骚全发作了出来。

直到他说够了,痛快了,没什么再说的了,还不吭气。

这让洪衍武有点不好意思了,小声问,“清儿,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话都让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啊?”

水清故意白了他一眼,可嘴角却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纹,然后很笃定的下了断语。

“嗨,你呀,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知道你,最后肯定不好意思撒手不管的,你就是不肯当这个副科长,活儿你也少干不了……”

“啊……啊?”

洪衍武一下愣了。

“媳妇,这话哪儿跟哪儿啊?你这是骂人不吐核啊,我怎么就这么贱啊?”

哪知水清却说,“瞎说,我话里可没刺儿,我这是太了解你了。”

“论能力,你一点不平庸。你才是咱们厂的明星,真正的风云人物。让干部们发愁的利润、产值、工人不遵守纪律这些问题,在你都不是难事。你领导能力、组织能力,精通业务,不但让我心悦诚服。就是在基层里,崇拜你的人也挺多。”

“坏小子们怕你、服你,正派的人器重你。你又讲理又不讲理,好起来比谁都好,坏起来比谁都坏。不畏上,不欺下,加慷慨大方,让你有了好人缘,也是很得人心的。别人叫你‘洪思佳’,还真没叫错。这是你值得骄傲的,也是让人羡慕的地方。”

“但你不该一直抱有偏见去仇视权力,专好与厂里的头头们斗气儿,谁官儿越大你越不服谁。你也不该冷眼旁观,专爱看干部们遇到难题束手无策,急得一脑门子汗。因为你是不会从中得到满足,获得安慰的。反过来,你这样刻意远离主流,把自己肚子里的本事都藏起来。倒是会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孤独和失落的。”

“还有,你这人啊,嘴硬心软。表面上挺自私的,其实心里挺仗义,特别重感情,道德伦理有自己的一杆秤。真要厂子出了问题,被某些干部给祸害坏了。你能不着急?真要是工人们都没了奖金,你熟悉的朋友、同事都变得愁眉苦脸,你还能这样开心?我不信……”

水清的话很诚恳,可这反而让洪衍武如坐针毡。

因为这叫捧杀啊!

“别别别,清儿,你别把我看得这么高,你会失望的。我说……咱能不能别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么卖力当说客,你帮哪头的啊?”

哪知水清却没有看他,反而叹了口气,然后用故意刺激他的口吻说。

“如果真失望,那也叫没办法。我不勉强你,我知道你外头的事儿多,也挺辛苦。真要顾不上厂子里的事儿我也能理解。”

“不过,咱们不欠杨厂长了,可我还欠魏大姐呢。你不知道,方便面厂和你的事儿,都是魏大姐托了熟人才办下来的。她对我那么提携照顾,我不能眼瞅着她因为一片公心丢面子、坐蜡。”

“所以说,你要真不当这个副科长,那就只能我去申请担这个担子了。我能力是不够,可总得尽份心力,那服务公司兴许就得拜托给你了。这也是一样的。”

“至于有家里那头呢,实在有点对不起,你成干部的事儿我已经跟家里打电话说了。咱们两家两个妈,正合计今天晚上大家凑在一起聚餐呢,要一起给你庆贺庆贺。这么一来,咱们扫大家的兴也是难免。”

“还有张师傅,我今天从小食堂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屋里跟庞师傅打听,副科长比五级炊事员工资高多少。你的工资不是算学费嘛,估计这会儿,老爷子已经认为下月又会多三十块进兜了。你要让他失望,就他那脾气……”

而随着这一条条被水清娓娓道来,洪衍武的脸上直抽抽。

很快,就也再无法保持镇定了。

甚至没坚持多久就投降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干,我干还不行吗?清儿,没看出来啊!你也太可怕了,简直是钻进我心里去了!完全摸准我的脉了。我怎么觉着我倒成了你手里的小菜了呢?以后咱俩之间……哎!还有我说话的份儿吗?”

水清却一下乐坏了。

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就开心地塞在洪衍武嘴里。

跟着拿起火柴。

“来,给你点上,我的大科长……”

一边点则一边说,“别说的那么委屈,哪儿能不让你说话啊……”

跟着吹熄了火柴。“不过,听不听可在我。”

“吭哧”,洪衍武又呛了一口烟,咳嗽不止。

第一百九十章 上任

1984年4月6日,国家发布了《居民身份证试行条例》。

除户口本和介绍信之外,老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种更便捷、更正规的个人身份凭证。

也是在这一天,洪衍武走马上任,成了行政科的副科长。

尽管他对这事还有点闹情绪,可考虑到正在京城军事博物馆举办的“打击‘风暴’展览”,他也就知足了。

也是,和那些人一比,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再怎么说,他毕竟没蹲在苦窑里啃“黄金塔”,而是在外面吃香喝辣呢。

这也叫“镀金”,不说全家老少是真心替他高兴,父母欣慰有加。

他的档案由人事科调入组织科之后,今后也再不会出现厂里一有情况,保卫科就先把他当怀疑对象的事儿了。

就更别说混入体制内还是有点实质福利的。

他至少有了自己办公桌,有了一定的报销权。

许多人见他,也都变得客气了不少。

总之,以他见过的世面,断不至于飘飘然、翘尾巴,但心里确实很舒坦。

至于工作方面,他还真有点想多了。

因为作为一个野路子“招安”的干部。

就是他想给公家多拉快跑,杨厂长还怕他出事故呢。

哪儿敢一下子全撒开缰绳啊?

所以尽管行政科十几个人见他都得尊称一声科长,可还真没几个人是归他调遣的。

他的工作范围,也仅仅是被圈定在了食堂、服务公司、方便面车间这三方面了。

而且如果仔细计较,还都是只有参赞权没有管理权。

比如说食堂这块,李科长是明确地对他表示甩手不管了。

说他了解情况,管这块儿最合适。

可他对庞师傅、苟师傅能耍什么威风啊?

当然还是让人家当大拿,一切照旧的好。

反过来倒是有点副作用。

这两位师傅老拿他打镲,叫他“领导”不说,“张大勺”也使唤他更欢了。

这真得算他倒霉,这老头子也不待见当官儿的,谁让他成了“权力的象征”呢。

而服务公司这块,水清是一把手啊,人家现在又是正科级。

家里家外,无论打哪儿论,他也是“听喝儿”的命,挨媳妇管都是名正言顺。

至于方便面车间呢,那更没戏。

那是杨厂长亲力亲为的重点项目,花了二十三万美金呢,谁都甭想插手。

对此,他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大厂长有事不明白了,遇事难决断的时候,会叫他过去问问话。

除此之外,他还没接到过什么厂长派下来的实质性任务。

总之,说他是科长,可有职无权,形同虚设,暂时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不过他自己倒巴不得永远这样下去才好。

一琢磨,这不跟过去没变化吗?

得啦,挺好。珍惜当下吧。

所以接下来,除了忙和自己那点事儿,洪衍武多数精力,还是放在怎么帮水清打理服务公司上了。

说到具体经营,眼下服务公司有两个问题急着解决。

一个是天气转暖,不能卖糖葫芦了,所有零售点儿都已经改贩售汽水。

可由于未到冷饮旺季,冰棍、冰淇淋还有点早,暂时上不了,汽水的价格又是国家定死的。

这就出现了一个产品太过单一,导致日销额急剧下降的问题。

服务公司的收入一下低了不少。

每天算下来大概也就六百来块销售额,百八十块的利润进账,还不到原先的两成利。

另一个就是人员闲置问题。

既然不卖糖葫芦了,原先制作糖葫芦的十个人怎么办呢?

这些人女孩居多,都不好意思抛头露面去卖货。

并且人一闲下来,也就彻底没奖金了。

而对于这两个问题,洪衍武是先从调整产品结构下手的。

虽然零售点儿目前主打产品是“北极熊”的汽水,可也不能只卖普通汽水。

说起来“北极熊”当时还生产透明颜色的“盐汽水”和粉红色的“杨梅汽水”,只是产量不高。

而考虑到产品多元化问题,洪衍武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走内部渠道给弄来了。

这样每辆车的汽水种类就变成了三种,在口味和价格上,顾客都有了选择的余地。

同时还能再卖一些“北极熊”特产的肉罐头和水果罐头,这也是游客们有一定需求的商品。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洪衍武觉着这种特殊的经营场所,“休闲食品”绝不能没有。

而且味道还得比爆米花、康乐果好,价格便宜,容易保存才行。

为此,他就跟“张大勺”合计。

老爷子呢,给出了个做“果脯”的主意。

说外面卖的“京味儿果脯”狗屁不是,全做成糖块儿了。

别看红绿黄白看着好看,可那是劣质糖煮出来的。

成品硬邦邦、齁甜齁甜,全一个味儿,压根没法吃。

而真正的“京味果脯”,当初是为了皇上一年四季都能品到鲜果味儿才创制的。

其实是果香浓郁、色泽鲜亮、柔软爽口的好东西。

应该说,本来在原料上“北极熊”是确有优势的,还能给那些闲下来的人找到事儿做。

一举两得啊。

可惜做这玩意真得精工细作啊,技巧性要求挺高。

选料、处理、熏流、糖煮、干燥一点不能凑合,不能马虎。

否则出来的成品就有返砂、流汤、煮烂、干缩的现象。

而且即便成功,生产成本也很高,水果脱水后,出不了多少东西。

所以说,味儿好是好,可也真不是穷人享受得起的,与市场消费能力脱节了。

要是外国人不认,可就全糟践了。

最终还是只能放弃。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因为拿这份“孝敬”去讨母亲的欢心。

王蕴琳问了究竟,随口提醒他一句。

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真的帮他解决问题了。

敢情母亲建议他去问李福和邻居老丁。

别忘了,李福懂茶房啊,好的茶房都得会做独到的茶食。

老丁呢,他“蹦豆儿丁”的炒货,当年在京城南边也是家喻户晓啊。

这俩人都是正行啊,自然不是难事。

果不其然,像李福特痛快就传了他一道“花生蘸”。

这是炒花生加熬糖做的甜食,最得女人儿童喜爱。

做这个,朱震凡他们练就的熬糖手艺正好没糟践。

“老丁”呢,虽然有敝帚自珍的毛病。

可得了五十块钱,也扭扭捏捏教了个“椒盐杂抓儿”。

京城南边的穷人多,这是过去以最贱的瘪瓜子、半空花生、嘣酥豆、炒蚕豆什么的,弄出来的混合零食,比“粗杂拌儿”还粗。

不过老丁的椒盐独到,味道挺香,而且胜在制作方便、价钱便宜。

这玩意依然是很符合实际,完全达到了洪衍武要求的产品。

于是这一下,好,连产品带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还甭说,这一甜一咸两样零食,不但滋味足。

做好后,按二两一袋,分装牛皮纸袋的小包装,也方便游客携带和食用。

特别受欢迎。

再加上其他品种,摆在旅游景点的门口就很像个样儿了。

五颜六色,琳琅满目,招得人一多,日销金额很快直接攀升。

原“糖葫芦”组的青工们,从此个个都又有了干劲。

要不出意料,下个月初,应该就能恢复到冬天七八成的利润额。

这样的结果,不能不说又是一次喜人的成功。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就在洪衍武解决了零售商品问题的时候,服务公司要办商店的房子也率先盖好了。

于是一边是水清指派“搬砖组”的人改成了“装修组”。

按照早就商量好的规划,开始刷墙、涂漆、架灯、进货架。

另一方面洪衍武也开始着手,制定具体的管理制度。

甚至为此,他还特意请来了李福给青工们授课。

主要内容是讲讲当年学徒的不容易,和怎么让客人满意的技巧。

中心思想就一个,通过今天和过去的比较,用传统的商业道德,端正服务态度。

还谁也甭说什么,“新社会就应该人人平等,谁也不比谁低一级”之类的废话。

洪衍武的回答,一句简直能顶一万句。

“别光知道看别人挣钱眼馋,服务行业受气是本分。你们只有让顾客满意,公司的奖金才能让你们满意。”

得,这话一出口,就再没人臭嘚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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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抢先

有意思的是,就在服务公司商店逐渐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业的前夕。

“北极熊”的兄弟单位,当然也是隐隐的竞争对手“义利食品厂”。

竟然在多种经营的业务上,抢先发了一枪。

4月20日,共和国的第一家西式快餐店“义利快餐厅”,在京城西单南口的西绒线胡同正式挂牌开张。

应该说,开业典礼折腾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敲锣打鼓,鞭炮声声中,“义利”请来了市长亲来剪彩,陪同的罗阳也跟着市长上了新闻照片。

西方国家驻京记者是闻讯而至,美联社发表的电讯稿,将其比喻为“共和国改革开放的又一次进行”。

这样一来,京城百姓看过报道后,也都蜂拥而至,争先恐后,从京城的四面八方赶来。

为的是品尝汉堡包、火腿三明治,体验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还真别说,当人们走进餐厅,还真没失望。

轻音乐扑面而来,空调机送来清新怡人的空气。

一百五十平米的餐厅店堂步布置得典雅豪华。

右侧是一排明亮的大镜子,使得有限的空间变开阔了。

奶油色带花纹的高级装饰板镶嵌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整洁的方桌和考究的座椅井井排列。

可调节的灯光,轻曼地洒在明净的水磨地板上,给餐厅披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

特别是这里还多了许多人们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

顾客们洗完手,水池上就是一个小小的热风机,不到一分钟就能把手烘干。

开票的服务员使用的是电子计算机,又快又准。

取货处,顾客所要的食品都放在一个塑料托盘里,端起来很方便。

而冷饮的杯子、小勺、吸管无不是一次性的……

总之,这一切在当时最为时尚的东西,让京城的百姓开了眼。

也让他们为能亲身体会到西方现代生活方式,感到欢欣雀跃。

于是开业没多久,“义利快餐厅”的日销售额轻而易举就达到了六七千元。

这以当时社会的消费水平来看,无疑是一个销售奇迹。

不过就在新闻媒体不遗余力的报道宣传,社会上由此引发“西餐是否符合国人口味”,“二十元平均价位是否太过昂贵”的相关辩论的时候。

洪衍武却对“义利快餐厅”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营业状况,很不以为然。

必须说清楚了,他可不是犯酸,而是看得明白。

因为尽管抢跑了好几年,但这次“义利”在快餐领域首开先河的尝试实在是不怎么成功。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义利”的“洋快餐”,本质上就是假的。

在考察过诸多国家之后,“义利”厂方最终选择了和一个亲近大陆的港商合作。

可这个港商的饮食公司实力并不怎么样,仅仅属于小型公司。

自然了,所带来的洋口味既不正宗,也没有推陈出新的能力。

其次,是当时餐厅的装修、灯具,以及消耗性的用品、餐具,本土企业还生产不出来。

大部分都需要进口,这就成了一个很大的资金消耗缺口。

再加上这个餐厅的合作本身又掺杂了一些政治合作氛围,经营管理完全跟不上劲。

国内体制的弊病依然故我,这就导致员工内部浪费很严重,进一步拉低了利润。

这么一来,这家快餐厅的销售价格既无优势,利润率也不高。

如果从体验上讲,这里跟“马克西姆”和“莫斯科餐厅”完全没法比。

于是乎,像文艺界、体育局、新闻界,这些主要光顾这里的人,惠顾一次两次,就不会再来了。

他们也只是尝尝新鲜,谁也不傻,晕了头的才会再当回头客。

那么综合而言,败因其实打一开始就埋下了,这买卖要不黄才没道理呢。

这也是为什么原有历史里,“义利快餐”终究没有发展起来,半死不活的吊命到了2002年。

然后就随着拆迁改造,不声不响的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所以说,洪衍武对“义利”只有同情,毫无羡慕,更谈不上压力。

相反的,他倒是对杨厂长觉得“服务公司迈步有点太小了”的想法很不屑,很不满。

更对其要把服务公司未开张的餐厅改为“西式快餐”的荒唐想法,进行了坚决的驳斥。

“大厂长啊,不是我说您,您这可不对啊!光看着别人家孩子好啊?您就不怕伤自己亲骨肉的心吗?”

“我跟您说,他们这么热闹那是表面,咱得算算性价比啊。办这么个的餐厅的钱,顶得上弄条方便面的生产线了吧?而且之后还得持续投入外汇资源。”

“反过来咱们的零售点儿,每月多多少少还能给弄点外汇回来。这里外里那个划算?”

“更何况他们用了多少人,咱们又用了多少人?真要平均算每个人创造的利润,咱们也不比他们差。

“还有,人家‘义利’弄西式快餐,是因为人家有独特优势啊。名气和产品结构上,都占着便宜呢。人家是英国人创办,沪海进京的老牌子。这么多年了,一说面包和巧克力,京城人就认他们家,觉得正宗。他们用自家的产品,也能降低不少成本。”

“而咱‘北极熊’是冷饮领域翘楚,搞这个不是说一点不沾边。可您要想跟人家比就有劣势了。再说了,您现在要学人家,那叫东施效颦,做败了图遭耻笑不说,做成了也落个拾人牙慧的名声。这功劳怎么算呢?”

“最关键的是,‘义利’投入太大了,这是孤注一掷,在一条路上要走到黑的做法。一招不慎,就难翻身了。而咱们是属于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最慎重不过的做法。”

“说白了,靠零售的利润去办商店,办餐厅。有零售的利润顶着,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哪怕后面发现不对了,也好调头。真要办好了,再以新的利润点为支点,继续迈进。”

“要我说,先胖不叫牌,后胖呀他康。何苦非要争一朝一夕,一口就得吃个胖子?您呀,还是好好盯着您那方便面的大事儿吧,服务公司这小买卖,就不用您操心了啊?”

这么一来,就又让杨厂长打消了不切实际的空想。

不过私下里,洪衍武倒是对水清想去“义利快餐厅”看看,效仿学习人家优点的做法表示了肯定。

确实,至少人家硬件上的细节,可比大多数的国营店考虑的周到多了,算是这个年代毕竟先进的。

服务态度也有一定的改进。

于是他就建议,干脆由公司掏钱,选一天,服务公司集体去“义利快餐厅”吃饭。

这就叫“观摩学习”。

对此,水清当然有顾虑了,她怕被别人说闲话,说他们公款吃喝。

可洪衍武却满不在乎。

“你甭畏首畏尾的,咱们既然决定干餐饮,那就得钻这一行。你说一个厨师,要连好馆子都没去过,海参鲍鱼都没吃过,那水平能出类拔萃吗?这算什么呀,真要是把餐厅、商店办好了,我还得带他们去建国饭店,去京城饭店,去萃华楼看看、学学呢。”

“更何况听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别忘了不遭人妒是庸才。你只要想干事,以后的舆论压力注定就会很大。你不可能让人人都满意,挑毛病多好挑啊?总有一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对你眼红、嫉妒,造谣生事的。何苦操这个心。”

“关键咱们自己也问心无愧啊,大伙儿一块挣得钱,大伙儿一块吃喝,正大光明,谁也没拉下。不像有些人,背地里自己大吃大喝,又要又拿的,当面净跟职工装孙子。让你选,咱们是顾上头还是顾下头?”

“要我说,严格按财务制度执行就得了。吃也不是白吃的,去之前先开会把观摩目标和要点订好,回来之后大家发言,做会议总结。最后留个文字记录,也就不怕非议了。”

“说到底,最终还是得拿成绩单说话。只要咱们商店和餐厅再火了,要成绩有成绩,要好处有好处,那就能把大部分的嘴堵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气儿

把大吃大喝和观摩学习结合在一起,这种相当于福利的集体活动,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

那就是带给职工们一定的欣喜和满足感,有利于“团建”。

像这次体验回来之后,那号称“不孝有三”的“屁股脸”,尤其管不住刚进自己肚里的那二两荤油,在路上就直嚷嚷。

“咱公司就是好嘿,真舍得给职工出血。乖乖,一个人就小二十,咱们多么多人不得六七百块啊。水经理,洪科长,你们可真够意思嘿。就冲今儿请咱们大家开的这顿洋荤,哥们儿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们了,今后你们说东,我绝不往西……”

话是有点没皮没脸没出息,不过也多亏如此,把大家的气氛一下就搞活了。

而且这话也确实是事实,品味着唇齿留香的余味,就没人不念公司好的。

整体的凝聚力和活跃度都有明显上升。

这样到了开会总结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很踊跃的发言,讨论内容也很有实际意义。

像张淑萍和王来珍,俩人就特别羡慕“义利”服务员的穿着打扮。

觉得那样的衣服特漂亮,特洋气,服务员还化妆,都显得特自信。

如此反过来看,自然就认为她们自己的白制服、白帽子、大套袖的样子,显得太土气了。

对此水清回答说,“你们提的意见有道理,爱美之心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工作服嘛,首先得考虑工作的实际需要。”

“你们看,‘义利快餐’是在京城最热闹的商业区营业,不愁财大气粗的顾客光临。既然消费水平在那摆着,又是靠异域风情吸引顾客的。他们的服装如果不讲究,就与店堂的环境和营业需求相抵触了。那些讲究的顾客也不干哪。”

“可咱们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商店,餐馆是用厂里的地方盖起来的平房,装饰简洁,也不在闹市。顾客来源更是简单。除了咱们本厂职工,就是附近居民。另外夏天的时候,还会有不少来批发汽水冷饮的人。这些顾客可没有大手大脚为情调掏钱的可能,物美价廉才是最重要的。另外大多数人也是冲着咱们国营老牌子,才对咱们有信任感的。”

“所以朴素、整洁的着装才是咱们的风格。要是咱们的也打扮的都花枝招展的,面料衣服穿着、锃光瓦亮的小皮鞋踩着。顾客一进门,上去也像“义利”那样,‘先生’、‘小姐’的招呼。你们大伙儿想想,顾客们会怎么想啊?那不得被吓跑了啊。反过来讲,咱们还是大家熟悉的装束,‘大妈’、‘大爷’的亲切招呼,显得跟自家人一样,才是顾客期待的理想状态。带着帽子不落头发,带着套袖干活利索,这就叫做实际需要。”

“何况衣服也只是外表,真正决定好看不好看关键还在气质和人性。如果谁一脸俗气,一身痞样,浅薄粗俗,穿再好的衣服也不好看。但如果人品端庄,脸上哪怕不施粉黛,穿着再朴素,也有风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嘛。咱们作为服务行业,形象上确实要在意。可既不能太张扬过分,也不能不修边幅。至于自信,那是自己给自己的,咱们先得自己瞧得起自己,别人才……”

说到这儿,水清不由停住了,有点害羞起来。

“你们都怎么啦,看着我笑?我说的不好?”

张淑萍赶紧解释,“不不,您说的真好,我们就特别羡慕您这种从容和自信,这才是最美的。”

王来珍也说,“是的,我们有点明白了,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内在美比外在美要重要。”

而就时候,“屁股脸”偏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我是不是标准的反面教材呀?我妈就老说我,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用受,他这自曝其丑之举,立刻又引起了大家的笑声。

谈话不能不暂时中断了,不过这倒是有利于讨论继续深入的。

水清等到大家笑够了,接下来又说。

“其实作为和食品有关的行业,最重要不过的就是‘干净’二字。既要真的保证卫生,也一定要让顾客产生干净的感觉才行。说起来,白色、洁净的环境和工作服,对咱们都是有利的。所以为了真正做到这一点,保持这一点。公司决定购买两台洗衣机,给每人都配发两套工作服。等到洗衣机送来后,每人每天必须把自己穿过的工作服、工作帽洗好晾干后再回家,这条能做到吧?”

这一下,大家又轰然议论起来,因为谁都没想到,公司竟然会下这么大本儿抓这件事。

但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面呢,洪衍武随后又补充了一些相关规定,那才叫真正下本儿。

“还有个人的仪容仪表的问题。男的不留过耳长发,胡子每天要刮,指甲缝不能有泥,抽烟只能在休息室内。女的不染指甲,不留指甲,不带首饰。负责卖散货的,工作时间要带口罩,这些也都要做到。”

“先声明,做不到的,按条扣奖金。做到的,公司也有额外劳保用品啊。女同志每月‘威娜香波’一瓶,‘郁美净’一袋儿。男同志进口发蜡一罐儿,剃须刀片一盒,蛤蜊油一盒。香皂是每人两块啊。”

好,这一下更热闹了,大家是既怕挨罚犯规,又想得到这些东西,谁不重视啊?

这种热闹非常的讨论气氛里,就连段刚也开始插科打诨了。

“洪哥,有朝一日会不会发皮鞋啊?”

洪衍武还真应声。

“发啊,你小子要是连着仨月不出错挨罚。别说皮鞋了,我连厂子发我的那套西服都送你。”跟着又着重强调。

“我跟你们说清楚了,咱们提倡节约,杜绝浪费,不花没必要的钱。可不是公司要把省下来的钱揣自己兜里,那就是要给大家谋福利的。要不你们今儿‘观摩学习’的钱,和这些劳保用品哪儿来啊?”

哄堂大笑里,大伙儿不但觉得对公司更信任了,彼此关系更亲近了,也找着了总结的思路。

于是很快又轮到了朱震凡举手发言,开始了下面的议题。

“我今天感受最大的,就是‘义利快餐厅’的环境氛围。那和咱们见过的商店和饭馆都太不一样了,真是高水平的地方。半点没有破破烂烂,脏里脏气。没有遍地的烟屁股,废纸,没有人吐痰……”

“当然,有人会说‘义利’是新开张的,东西都是新的才会如此。可我要说的却是环境和细节对人的影响。像“义利”的洗手池就很实用。还有桌上的烟灰缸和过道里的踩踏垃圾桶。”

“所以我就在想,到底是去那儿的人本身就文明,还是环境使然。我注意了一下,像我们大家,今天几乎全都洗手了。也没人再乱扔烟头……”

朱震凡的话引发了众人的思考。

虽然段刚不免嘀咕了一句“你怎么跟特务似的,还偷摸盯着自己人啊”。

可更多人却很赞成他的想法。

也有不少人想到了应该吸取相关经验,引入自己的餐厅和商店。

对此,水清和洪衍武都是大感欣慰。

像水清就率先肯定。

“朱子说的很对,想的也很好。这就是我们今天去吃这顿饭的主要目的。许多细节不是亲身体验,是想象不到的。而怎么学习人家,改进我们自己,就是下一步大家要努力的目标了。”

“值得注意的是,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后我们的商店里也会设置垃圾桶,我们的餐厅桌上会有烟灰缸。但这些东西可不是摆上就完了。”

“而要让大家养成维护环境卫生和主动伸手的习惯。要让顾客注意到我们的设施,正确的去使用。这都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在这方面,大家一定要用心,要有耐心才行……”

这是洪衍武又接过了话。

“……而且也不能犯小心眼。要是有人总计较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这店也好不了。你们一定要有个清醒的认识,咱们店的利益永远是在个人利益之上的。”

“先声明,这并不是我让你们发扬风格,牺牲自我。而是因为大家在这一点上,利益是息息相关的。店昌则昌,店败则败,如果店好不了,你们谁也好不了。都没挣出蛋糕来,还分什么分啊?”

“相反,真要是把服务质量、服务态度、卫生环境、经营特色做到位。店里有了名气,赚了钱。你们的生活、地位、身份、甚至荣耀都可以找店里要,而且一定能够得到。”

“咱们公司就这点好,分蛋糕给有功之臣,从来不会吝惜。我也不跟你们来虚的,你们就比照着现在的零售组。我们即将开张的商店商品更多,量更充足,还有全厂固定下来的一千多人的顾客。怎么可能,你们的收入就赶不上那几个天天蹬车出去的小子呢?这要那样,就是耻辱,你们说是不是?”

这些话可太有煽动性了。

最后迷途知返的那二十个人早就对老职工的收入演唱的要命了,这一下就说中了他们心坎里。

于是这些人一下就顺着话头,不可抑制的纷纷热议起来了。

段刚先精神了。

“对啊,咱们怎么就比别人差了?都是卖一样的东西的,价儿也是物价局规定好的。咱们的货更多、更全呢……”

“屁股脸”附和。

“对啊,价钱公道,服务态度又好,那全京城的人都该来了。”

还有人说。

“对地段差点不算啥,靠回头客啊。好些老店地段也不好,照样买卖兴隆,挤破头。”

又有人说。

“有坏处就有好处。背靠大树好乘凉。咱们后面靠着厂子,再说还有经理能给咱随时指导呢……”

就这样,再不用多做什么启发了,这些青工,自己就开始拾漏补遗了。

真等到具体的条例制度出台,很大程度上也参考了这次会议的意见,自然获得全体一致通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开业

1984年4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

水清、洪衍武、陈力泉,以及再次改名为“商店组”的全体职工。

完全是在忙忙碌碌、昏头转向中度过的。

这是因为服务公司筹备的商店已经把开业日期定在了“五一劳动节”这天。

时间相对紧迫,突然觉得各项前期准备工作繁多,难免会让人觉得精神紧张。

那忙中出错,有些事需要反复调整、确认,也就在所难免了。

实际上,哪怕4月30日中午举行的全厂大会餐。

“商业组”的人,都没一个敢碰酒的。

全吃得蔫头耷脑的,甚至有点食不知味。

不是因为别的,这几天累的慌啊。

另外,吃完了还得接着去干活呢。

像这天下午会餐散了之后,和本厂的工人们吃饱喝足,大部分都提早回家不同。

“商业组”的职工依然忙活到了天黑。

这还多亏“零售组”和“制作组”本着“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精神,不少人主动留下来帮忙。

否则就是干到晚上八点,也收拾不利索呢。

好不容易忙过了这关,5月1号,早八点半。

“北极熊”厂区西侧临街处,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

在工会魏大姐和水清一起剪下红绸的一瞬间。

经过筹措,准备就绪的“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终于面对安乐林路的百姓们敞开了大门。

但很可惜的是,“商业组”想喘口气是彻底没戏了。

因为开业第一天,他们担心买卖冷淡的现象根本不存在。

相反的是,火的一塌糊涂,附近居民的购物热情,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别看魏大姐和水清一开始还满面带笑,为人头攒动的景象欢喜,可没多久她们就转而害怕了。

因为店里挤得都没下脚的地方了,店外的货摊儿也是人满为患。

简直就跟物品调价前夕,闹“抢购潮”的架势似的。

可越是这样吧,还越招来更多的人凑热闹。

别的不怕,就怕老人、孩子被挤坏了啊。

洪衍武倒是果断,看出不妙,紧急采取了应对措施。

一边让水清赶紧打电话给派出所,请俩民警来维持秩序。

另一边他和陈力泉严守商店的门,室内空间暂时只许出,不许进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带着喜悦的痛苦。

要仔细一想吧,也不免有点用力过猛的后悔。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啊?

嗨,还不是洪衍武自作自受。

都赖他把这商店规划得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太有特色了,有点超越时代了。

最后临了他还上了点儿促销手段,结果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比如说从建筑装修上来讲,首先建筑规格和材料方面,洪衍武想得就挺周全

因为平房是平房啊,可特殊的地方在于,洪衍武让基建科采用的建材,除了红砖、沙子,还有水泥、钢筋、预制板。

这是以前底层楼房常用手法,现在农村三层以下的楼房仍然比较普遍使用。

不用问,洪衍武这是考虑到日后买卖兴隆空间需求变大,预先留了扩建楼房的后手呢。

其次,在建筑规划上还有额外的一招妙棋呢。

洪衍武作为一个曾经的地产商,有关房屋预售中心的经验自然丰富。

因此在规划之初,他就要求商店和餐厅的主结构能向厂内方向缩进七米。

然后在空出的地方用铁柱和木梁搭出一大溜儿露天棚架来。

这样的话,商店名字、餐厅招牌,高高架在上面极为显眼不说。

在棚架底下还能架灯光,设促销台,方便白天黑夜的做促销活动。

同样的,也能作为夏日大排档和商店饮料区的附加面积。

而且别忘了,因为房顶是平的,那么只要在商店和餐厅两头设置好楼梯,房顶装好护栏。

又等于生生多了一层可供餐厅和商店使用的户外面积。

这么说吧,商店加餐厅,暂时不过三百五十平米的室内面积。

但经这么一弄,却能白白多出六百平米的户外面积。

每年至少有半年如此,这划算不划算?

而且最重要的是,商店和餐厅的房子朝西,到了夏天肯定夕晒得厉害啊。

有这个棚架还能搭上苇席防晒、防雨。

这是仿照过去棚匠给有钱人家搭凉棚的做法。

用苇席搭在棚架子上透风性极佳。

而且不但好拆好卸,穿上绳儿还能自由升降,简直方便极了。

到了寒天呢,因为屋里供暖靠土暖气,再拿棉帘子搭暖棚,屋里还保暖呢。

甚至什么棚都不搭,就利用棚架种点葫芦、丝瓜、葡萄什么的,也是一种对环境的美化。

总之,为了最大限度压榨出房子的使用率和多功能,能考虑到的,洪衍武几乎都考虑到了。

这还不算完,房子的外观和里面装修的颜色搭配也是洪衍武定的。

他采用了大面积的奶白色加上纯木原色,和铸铁材料的黑漆搭配。

既简洁明了,又利于土洋结合。

一样是模仿房屋预售中心,整出了一股子极具现代感的北欧范儿来。

这就让屋里屋外看上去既有食品行业的洁净感,又很洋气,甚至还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子冰淇淋的奶味儿似的。

所以商店和餐厅的外结构,甚至还没完全完工,商店的招牌还没挂上,就已经在这一片儿驰名远扬了。

尽管附近的老百姓并不能了解到这些房子的具体的用途。

可不知是谁,颇有创意地给这儿起了个时髦,且让人记忆深刻的地名儿,叫“小洋房儿”。

说完了建筑上的规划,再说说经营方针。

这方面,洪衍武更加独有创意。

因为首先从商店名字里的“日夜”二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京南第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

不用多说,洪衍武的灵感主要来自于“711”这样的现代便利店。

今天的人们都了解,便利店和普通商店相比,优势就在于同样的房租成本,却把营业时间延长了一倍。

在经营特色上呢,因为销售的都是急人所急的快消品,价格上也要比普通超市要贵一些。

不过要严格说来,这种经营模式和这个年代的实际需求一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因为这个年代,老百姓买东西图便宜,而房租也并不贵。

尤其晚上没什么夜生活,要不是夏天,大家都习惯家待着。

北方的冬天冷啊,就因为这个原因,到今天京城的便利店也远没有沪海和花城发达。

真从这些方面考虑,确实有点不适合。

可没关系,洪衍武想的挺通透,优势劣势,有时候转换就在一念之间。

什么事都是有利有弊,表面亏也许是赚呢?就看你想全面了,想到位没有。

比如说,这商店的客源就挺有保证的。

没有竞争对手是其一,附近居民晚上一旦产生购物需求,就只能来这儿。

关键是宣传得到位,能不能让老百姓都知道这儿。

其二是他后面背靠“北极熊”的厂子。

要知道平日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有两百号人在九十点钟下班,一百多人要干到天亮。

像这些厂里“轮班倒”的工人不就是最稳定的客源吗?

香烟、火柴、面包、电池什么的,属于经常性需要。

偶尔谁破个皮儿受个伤,也得买点棉签、纱布的。

对一些打算偷奸耍滑的老油条,甚至还能卖出酒水、罐头和扑克牌去呢。

再比如说,要从成本角度来说,尽管商店用的是自建房,看似没必要省几个房钱。

可要是利用晚上盘库、补货,那就赚大了。

想想看,白班儿的人累一天了,谁乐意下班后再盘库啊?

给加班费都没人乐意。

如果硬性规定,职工不但会闹情绪,也肯定糊弄事。

可真要是货品出入监管不严,那就全完了。

作为任何一个商店,这都绝对伤筋动骨的事儿。

买卖再好,也禁不住自己人连偷带拿,随手糟践的啊。

所以说,二十四小时营业再划算不过了。

夜班盘库没什么人打扰,也顺带手把夜里的钱给赚到了,还省了雇临时工守夜的费用呢。

白班的人一来,货也全补齐了,正好开卖,这又有多么好呢?

其次来说,对于商店的利润增长点,洪衍武也早就想好了。

那就是本厂的产品。

拿来既方便,成本又有优势,还不占库存、不占资金,不力推不就傻了吗?

但关键是怎么吸引顾客心甘情愿来买。

要知道,“北极熊”的产品,除了普通的汽水、冰棍,大部分可算是奢侈品啊。

最大的消耗方向在国营宾馆和部委、机关、部队的后勤部门。

老百姓家过日子,日常需要并不多。

而且即使偶尔需要,副食店就有售,人家连醋带酱一块就买了,何苦来你这儿单跑一趟呢?

所以要想吸引客源,就必须要形成差异化经营。

洪衍武给这家商店的定位就是“北极熊产品的特色专卖店”。

只作为主流商业的补充,以快消品为主,不要求像副食店那样,生活里的百货都一把抓。

他吸引顾客的手段一是品种多,品种全。

就是说,只要是“北极熊”的产品,在这个商店里都能找到。

二就是靠价廉物美。

洪衍武决定,专门针对“北极熊”高价产品,时不时做做打折促销。

而且还要不断弄到价格极低,非常实惠的商品吸引顾客。

比如说厂里那些外包装摔了碰了的罐头,库存许久快要过期的食品。

还有生产中出现问题,影响了外观无碍质量的残次品。

统统以低价销售,既帮厂里清了库存,也能笼络住顾客的心。

除此之外,他也要不拘一格弄些不是食品的低价货。

比如说,通过“淘气儿”和“顺子”烟酒店弄来的低价烟,通过西城服装公司弄来的服装尾货。

同样能实现招来客流的目的,还帮他们自己消化了烫手山芋呢。

干脆这么说吧,店里只要不是“北极熊”的产品,又不能不卖的商品。

他会把进货种类种类控制得很少,但价格一定是成本价卖。

在这些东西上他不为赚钱,就为了让顾客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

他们的商店买东西,是全市最低价。

但实际上,真有差异化的商品,别的地儿不卖的俏货,他可不减价。

说白了,就是假实在,带动销量呗。

最有意思的是,他考虑的这些,水清其实也都想到了。

但要说到出发点,他们两口子考虑的方向可完全是南辕北辙,大不一样。

和洪衍武满脑子琢磨的是怎么创出经济效益不同,水清却全是本着为人民服务出发的。

她的想法是效仿“燎原日夜食品店”,急百姓之所急,为附近居民提供二十四小时全方位的便民服务。

特别是晚上还要工作的垃圾工、清洁工、民警什么的,要能为这些值得尊重的人提供方便,也是一桩美事。

但这还真没关系,因为还别看这两口子分歧不小,偏偏解决问题的渠道和方向都是一致的。

两个人的目的和希望居然能这么方便的结合在一起,还真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天作之合。

所以最终两个人一致定下,商店的经营内容在提供“北极熊的产品”之外。

还兼售水壶、烟酒、调料、蜡烛、火柴、针线包、保险丝、气门芯、电池、信纸、邮票、纱布、棉签、黄连素、阿司匹林、红药水这些生活必需品和应急之物。

并且日夜提供免费开水和免费气筒。

而洪衍武在水清的启发下,甚至考虑到营业需要,决定进一步给街道、派出所、垃圾工、清洁工提供实惠。

具体措施就是印制一部分能抵扣现金的礼宾券,分发给这些部门和这些人。

给街道主任发了三百元,换来了街道下属的四个居委会,帮忙散发了五千张的商店开业促销单。

给派出所派了三百元,和许诺每天夜班民警都可免费领取的一顿面包加肉罐头的简餐,换得了安全上的最大支持。

至于垃圾工和清洁工每个人单领的十元礼券,那就是额外付出的保洁费了。

这么一来,想想看,大过节的,趁开业来看热闹的人还能不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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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意见

早上临近十一点,当杨佑维杨厂长出现在商店门口来视察的时候,同样被店外好几百人的阵势给吓了一跳。

因为他最近都把精力放在方便面生产线上了,就没怎么关注过商店的情况。

今天也只是随意来看看,原本没报太高的期望值,哪儿会想到目睹这样的火爆场面啊?

更没有想过服务公司的商店会是这样独特的营业情景。

先说商店门口,四个围满了人的促销点,挤得水泼不进。

要不是棚架下头挂着写着货物和价格的纸牌子,根本看不出卖什么。

杨厂长不时听到有人喊着。

“喂,小伙子,那海魂衫还有大号没有?我要买两件!”

“同志,你们这烟怎么卖这么便宜,质量不会有问题吧?是不是焐了?”

最绝的还有个满头大汗的民警在人群外帮着维护秩序。

“别挤别挤,人家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呢!东西有的是,别着急。”

“还有这位同志,别加塞儿。有个先来后到没有?”

但这还不算什么,因为房顶上更热闹。

三百平米的二层区域居然开放了,眼瞅着两个商店的职工正往上搬整箱的汽水呢。

不但桌椅旁坐了不少大人孩子又吃又喝的。

还有不少人站在二层楼边,依靠着栏杆,边喝汽水边观望马路的。

那是显得既嘈杂,又悠闲。

而且同样也有个穿着绿色新制服警察在上面维护秩序。

老得时不时四处提醒着。

“同志同志,喝完汽水儿的瓶子退了去啊。你放哪儿别放栏杆旁边,掉下去砸着人。”

“那小孩儿,别乱跑,你别再从楼梯滚下去。你家大人呢……”

好嘛,看得杨厂长不但直咋舌,还一个劲的犯糊涂呢。

心说了,今儿不是商店开业么?怎么弄得跟开饭馆儿似的?

这……还把民警给请来了?多大的谱儿啊这个……

而等到再一进店里面,那才真是吃惊呢。

绕墙一周的柜台居然处处是人,一样水泄不通。

远远望着,水清、洪衍武和陈力泉居然全都上阵帮忙了。

关键是这个店里的灯光用的太巧妙了。

天顶上全是亮着的日光灯不说,柜台里面居然也设置了日光灯。

这样的创举不但让商品都变得显眼,闪亮起来,完全不似副食店里的阴阴沉沉。

就连花砖的地面也变得烁烁生辉,光亮可人。

其实要真琢磨琢磨,货柜就是普通的改造了一下。

这也没用什么进口的好材料啊,压根就没花多少钱,怎么感觉就这么高级,这么洋气呢?

最绝的是这店里店外的垃圾桶,嘿,那真比“义利”的都强……

杨厂长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

敢情这垃圾桶啊,设计是够巧妙的。

外观跟个木柜子似的,翻版儿结构,下面有柜门,里面套着个垃圾桶。

要倒垃圾的时候,从下面拽出来就行了。

那真是又干净,又没味儿。

不用问,这是洪衍武根据现今样式效仿的,让厂里木匠代做的。

纯粹拿来主义,就没费什么脑子。

但问题是杨厂长哪儿见过啊,这一下就琢磨入神儿了,心里不禁对这巧心思佩服莫名。

而就在他啧啧称叹的时候,魏大姐瞅见了他,一下把他叫醒了。

“哟,厂长,你来了呀?怎么样?给提提意见?”

那杨厂长能有什么意见可提的啊?

还没彻底看明白呢,也只有唯唯诺诺,先敷衍了事。

不过夸了几句,跟着他就打听上了,连珠炮似的发问。

“怎么今儿能这么红火啊?咱们的产品就这么受欢迎?还有房顶上,那是怎么回事,咱这也不是饭馆儿啊?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呢?”

魏大姐则因为问题太多一皱眉。

“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大伙儿都冲东西便宜来的。咱们厂积压的红烧鸭罐头,因为打折,已经卖了五箱了。还有咱们好多东西都比副食店里的便宜。来,你看,这促销宣传单上商品价钱都写着呢。给你一张……”

“至于楼上呀,本来楼梯是封着的,没想开放。可九点的时候人实在太多了,民警同志一时也赶不过来。要不想点办法,怕出事儿啊。我们怕烫着人,连免费开水桶都给撤了。不过还别说,带着孩子来的和年轻人,还挺乐意上去待着的。汽水、零食的,就势顺便卖了不少……”

“像咱们服务公司自己做的‘花生蘸’和‘椒盐杂抓儿’特抢手。你来之前,刚刚卖光。两大袋子加一块儿得有二百来斤呢,就因为小武来了一手‘先尝后买’。顾客一尝,都说好吃,你要我要他也要,这不,没了。现在制作组正急茬做新的呢……”

而就在这时候,就见罐头柜台的段刚手持一张“大团结”挥舞着,大老远的招呼上魏大姐了。

“领导,领导,您帮帮忙……”

魏大姐便不得不立刻结束了跟杨厂长的谈话。

“那什么,不聊了,你自己转转吧。没办法,我今天也领任务了,得帮他们换零钱……”

说着就给杨厂长撂下了。

那人家忙正事,杨厂长也没法有意见哪。

他只能是自己个儿出门上楼,找个座儿坐下。

然后在微微的春风中,在乱糟糟的环境里,聚精会神研究起这促销单来。

还甭说,就上面这价钱他都想买,可他又忧心忡忡起来了。

价格定得这么便宜?卖散货还先尝后买?

不会赔本赚吆喝吧?这……这能挣钱吗?

对了对了,这店里好像没看见有意见本儿啊?

还有这楼上,临马路这边还好说,可人都往厂区张望可不行啊?

这太不像话了,不成耍猴的了吗?

和有心鸡蛋里挑骨头,心存疑虑的杨厂长不一样。

洪禄承带着十二岁的小洪钧,在下午两点钟时候也过来看了看。

哪怕当时店里的人少了一半,他仍旧给予了极为肯定的评价。

老爷子认为这买卖开局可以,不管怎么样,到底人气儿是聚起来了,这就是好兆头。

不过他也一眼看穿了洪衍武拿部分产品打低价的噱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销售诀窍。

对洪衍武当着他的面自卖自夸的炫耀小聪明却颇为不耻。

这次当着儿媳妇的面儿,老爷子直接就教训上了儿子。

说经营确实贵在“守正出奇”,但“正”永远是排在“奇”前面的。

如果太过在意“术”,就走了偏门。

所以在这方面下功夫可以,但千万别太过分了,别把别人当傻子。

你算计再精,真要让人家吃亏吃得疼了,一个恍然大悟,记在心里。

也就成了“砂锅砸蒜一锤子买卖了”。

因为一个不满的顾客,会把自己的糟糕体验跟别人说的,那别人也就往心里去了。

反之亦然。

而接下来,老爷子倒是好好把水清夸了一通,认为她为顾客着想的经营思路非常正确。

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

老京城也有商谚,“有人缘才有财源”。

这些话里,凝聚着多少代人的经验和感受,那就是必不可少的人情味儿。

其实经营上不怕犯错和有瑕疵,只要待人以诚,顾客就能给予商家最大程度的包容和理解。

何况货比货又能差多少?

真是想有独家货色,绝对高出别人一截去,不是做不到,难。

反过来说,却再没有比感情投资更简单,更容易,更划算的了。

说白了,以利诱人见效短、风险大,以情动人才是买卖长存之本。

从这方面看,洪衍武和水清的级别差距正常,他要是领导也得这么定。

好嘛,私下里的这番话,尽管没被外人听见,可也把洪衍武教训得跟被踩着尾巴似的,一下蔫头耷脑了。

水清则笑靥如花,又连连请教有没有什么还能改进的地方。

还甭说,洪禄承的肚子里真有料,老爷子没多想就提出几条来。

一是售货员还没经验,卖东西打包捆绳儿的技巧不行,还得下功夫苦练。

不能散,不能让顾客久候。

二就是真要想卖价高的东西,腾换小包装,分散卖是个办法。

因为老百姓的经济能力有限,散装的就会好卖一些。

从这点考虑,今后也应该以销售散货为主。

说到具体的例子,像“花生蘸”和“椒盐杂抓儿”的办法就不错。

特别是牛皮纸袋,好就好在倒进去东西无论多少,看不出份量。

能给穷人遮羞,而且不用包装技巧。

不过俗话说“货卖一张皮”,讲究卖什么东西总得让别人知道。

像茶叶包、烟叶包、点心匣子、酱菜篓、水果蒲包,从外观一眼可知。

这牛皮袋上要什么字儿和图案都没有也不好,包装也是一种广告啊……

不能不说基因遗传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就在洪禄承跟水清传授商业经的时候,这小洪钧也开始跟洪衍武挤眉弄眼了。

“三叔,爷爷说的是啊,您这热闹过一阵儿去,过两天还能这么多人吗?可别王小二过年,一天不如一天啊?”

“嘿,你小子也想挤兑我呀?”洪衍武不大痛快的说。

“哪儿能啊?三叔,我是想给您出个主意哪。白天不敢说,保你晚上买卖兴隆……不过,主意不能白出啊。您得请我吃俩‘小碗儿’吃……”

没想到洪衍武更不乐意了。

“嘿,你这两年我兜里掏了那么多奖金,还抠儿成这样啊?想吃自己买去。再说了,你才多大,能有什么好主意?还给我出谋划策?”

洪钧马上不忿儿的一撇嘴。

“您别小看人啊。这样吧,我先说出来,您要用我的主意就请客,不用就算我白说行不行?”

跟着一看洪衍武的脸色。

“三叔,我的主意简单,就跟我二叔结婚那天似的,您去找个放电影的。天黑之后,在您这棚子底下挂个幕,也放个露天电影怎么样?别的不说,招人啊。电影是让人白看,可汽水,瓜子儿什么的,不就卖出去了吗?您说是不是?”

还真甭说,确实是个招儿,洪衍武听了颇为动心。

不过他自己刚挨完老爷子呲儿,心里多少有点别扭着。

这再一看侄子,就跟自己恰才一样摇头晃脑的劲儿,心里就更反感。

便故意说,“嗨,你这主意我早想到了。白说了……”

“啊?”洪钧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傻了。

跟着就求,“三叔,您不能这样吧,真把我当猴儿耍啊?我大老远来一趟的也不容易是不是?这还五一节呢?您……您……我说您请不请吧?您不掏钱,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洪衍武哪儿理他这个?

满是不屑的横了他一样。那意思小屁孩儿一个,吓唬谁呢?我看你能怎么着?

这一看洪衍武还无动于衷,洪钧终于恼羞成怒了。

这小子也真敢折腾。

就见他往店门中间一蹦,抱着小拳头,模仿马三立相声《念喜歌》中的段子唱起来了。

“一进门来抬头观,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地,差派来人送吉言,吉言送到了宝号内,富贵荣华万万年!发财啊发财!”

跟着众目睽睽之下,拿眼睛一横楞洪衍武。

“三叔……怎么样?买不买啊?”

还别看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洪衍武再不敢丝毫耽搁,立马掏钱。

“买买买……”

好嘛,他敢不买吗?

这要按相声里的套路,下面再念就没好词儿了啊,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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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成绩

“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开业的头一天,这“当头炮”确实是打响了。

可“商店组”的人,也几乎都累瘫了。

早班儿十二个人就不用说了,中班儿的九个也没轻省到哪儿去。

因为或许是一传十十传百,白天的红火进一步促进了口碑发酵。

又或是附近的居民无师自通就领悟了休闲概念的缘故。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商店不但迎来了一个人流小高峰,七点半之后又来了一个大高潮。

谁都没想到,天黑了之后,过来逛商店的人居然不比白天少多少。

房顶上的买卖甚至比白天更火热。

饶是只有十几盏临时架起的六十瓦灯泡照明,夜晚的温度也有点凉。

可附近的人们仍旧上了瘾似的,心甘情愿居坐在昏沉里,冒着凉风喝汽水。

这一是因为汽水因为是当时政府指定性的计划产品,性价比极高。

这种消费几乎人人承受得起。

二就是因为这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内容太过单调,对这种洋溢着小资情调的休闲方式太需要,也太难得了。

既然吃完晚饭看完电视没什么事,在这样的新鲜环境里喝瓶汽水,显然是种极为有趣的体验。

所以,水清、洪衍武、陈力泉压根没走成,一直帮忙到了晚上近十点。

而中班儿的九个人也都延迟下班了一个小时。

真等到忙完之后再一看时间,水清、洪衍武、陈力泉就索性不走了,觉得还是在单位凑合一宿划算。

不过。和明儿还得早起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不一样,水清还急着想了解第一天的营业情况。

因此她还执意要把账目清算一下再休息。

这样都等到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洗完澡了,一起来到大食堂吃上了宵夜了。

水清才带着一头热汗,迟迟赶来。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是明白人,一看水清表情就知道有好消息要通报了。

夜宵立刻不吃了,俩人几乎一起放下筷子问出口。

“多少?”

却没想到水清这会儿倒卖上关子了,故意不紧不慢地抻着。

“你们猜……”

哎哟,女人哪!你说急人不急人?

洪衍武和陈力泉赶紧各说了一个数儿。

“四千?”

“四千五?”

这是他们各自根据感觉测算出来的,已经因水清的情绪感染故意往高了说了。

哪知道水清竟然缓缓摇头。

“都猜错了!低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免有点出乎意料,马上再次追问。

“低了?低多少?”

这次水清没再拖延,因为她也压抑不住激动了。

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而且拿过账本放在了餐桌上摊开来,极为欢畅的宣告。

“你们看!六千一百三十一块五毛七!我们今天创造了奇迹!”

这真是让人万万没能想到的,居然日销售额都赶上‘义利快餐厅’了!

那也就是说,以平均两元来计算,今天来买东西的顾客,至少也得有三千人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能不震动了,眼里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可更让他们更坐不住的,还得说是水清兴冲冲宣布的下一组数字。

“利润我也算出来了!有一千三百多呢!”

听到这句,洪衍武和陈力泉几乎同时失声。

“不会吧!”

“怎么可能!”

真不怪他们俩会这么想,因为零售行业的利润率本就不高,又是这样的计划经济主导的社会里。

何况送出去的礼宾券就有六百多,再加上今天卖的商品有不少都是一个子儿不挣的。

怎么琢磨也到不了这数儿啊!

可偏偏这是真的,他们的辛苦确实没有白费。水清翻看账本把统计数据逐条一念,丁点儿都不带错的。

敢情礼宾券,今天只回收了三百八十六元,还有一小半没回来呢。

而不赚一分钱的烟酒、糖果、调料、日用品什么的,尽管卖了一千八百七十多块。

可与此同时,也彻底把其他商品的销量带动起来了。

要知道,商品和商品的利润率可不一样,哪怕同样是低价促销也有所不同。

像“淘气儿”和“顺子”批来几种丙级烟是最不赚钱的,甚至还搭进去点运费。

可西城服装公司的尾货就不一样了。

现在已经是紧密合作了好几年的老关系了,批发价和市场价能差百分之四十去。

何况当时的“安乐林”又是京城最南边了,已经出了护城河,说白了就是城市边缘了。

这里的老百姓见识有限,比二环以内的人更容易上当,消费意识也要慢半拍。

所以说,只要比官价便宜百分之十到十五销售,这儿的老百姓就会认为是挺难得的实惠了。像海魂衫、男女布鞋、男女衬衣,这些马上就能用上的东西。

在这儿比较顺利就卖了一千二百多,挣了得有三百多。

此外,还有那些磕了碰了的罐头,长期积压的罐头呢。

这些东西,商店拿货的成本价儿只有原出厂价的百分之三十。

别看商店搞促销号称打六折、七折,可实际上却是一倍有余的暴利啊。

关键还得说促销时机好。

这不正好赶上过节嘛,不少老百姓愿意贪这个实惠。好招待家里来的亲戚朋友。

结果这些玩意毫不费力就卖了九百多,一下子就挣了五百。

甚至同样因此,不打折的浓缩果汁儿和其他罐头也陆陆续续卖出去一些呢。

但销售量就比较低了,总共大概一百来块,利润顶多不过三十多块。

当然,说到真正的销售大宗,那就是“制作组”自己做的两种零食散货和“北极熊”的拳头产品汽水了。

因为这两样东西不但味道好,价格不贵,还都是节日里招待客人和哄孩子的必备之物,自然受人青睐。

像这一整天下来,“花生蘸”和“椒盐杂抓儿”总共卖了就得有五百余斤。

几乎人人来了都想买点。

这种小食品利润普遍是比较高的,虽然是九折优惠价销售,可也能赚上一倍呢。

这就又挣了三百块。

不过汽水呢,说起来可就有点惨了。

说白了,销量高是高,可惜怎么卖也发不了财。

因为还是那句话,汽水是政府指定性计划产品。

轻工局给定好的出厂价是0119元一瓶,零售价也定死了015一瓶,谁敢打破这种价格标准那就是犯罪啊。

所以别看这一天,连居民们主动拿汽水瓶来换的,再加上在营业期间散客现场购买的,一共销售了二百多箱。

可利润也就不到二百块。

而洪衍武明智就明智在这儿了。

看明白了这点,他打一开始就没想靠这个挣钱,很大方的定下了014元的汽水零售价。

让老百姓一眼就知道这比别的地方便宜啊,自然也就深刻感受到“北极熊专卖”的虚伪优越性了。

反正总而言之吧,洪衍武的“低价”策略达成了很理想的“晕轮效应”。

他以调低常见商品价格的举措,轻而易举地让人们误以为这家商店所有东西都比较便宜。

结果“杀人刀子不见血”,通过不同程度的成本优势大赚特赚了一把。

真从本厂的产品来讲,实际利润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三十二了。谁能说这样的利润低啊?

事实上第二天一早,当这天的账目分别呈放在魏大姐和杨厂长的办公桌后。

这俩人的反应远比洪衍武他们这些当事人更激动。

无论魏大姐还是杨厂长都是不敢相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打电话来确认。

一经确认,随后便是不吝言辞的夸奖。

魏大姐欣喜有加的表示。

“哎哟,这下我可放心了。水清,小武,你们就放心好好干吧,继续用实际成绩让厂里那帮人好好脸红脸红。你们放心,有谁再想为难你们,说闲话,给你设置障碍,有我呢。我去跟他们打擂台?对了,还有什么困难没有,需要厂里帮助你们就说……”

杨厂长则是压抑不住兴奋冲着话筒嚷嚷。

“水清、小武,你们都是好样的,厂子不会亏待你们,我杨佑维也不会亏待你们的!我要给你们去局里请功!我要请报社的同志给你们好好宣传宣传!咱们的小商店,一点也不比他‘洋快餐’差嘛,哈哈哈!”

可他话音刚落,却不料电话那头水清换了洪衍武,传来了极煞风景的回应。

“厂长,您别这样啊。都是兄弟单位,何必跟人家较劲呢?您要争也应该跟外省市,外国人人争啊!劝您一句,您真应该表现出风度来,跟局里汇报时也说说咱们向‘义利’学习,吸取了不少经验……”

杨厂长立刻觉得有点气闷,赌气应声。

“嘿?你教训我呢?哼,不请功了!也不宣传了!”

却没想到更气人的话在后头呢。

“这就对了,无谓的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再提醒您一句,我们可还求着人家‘义利’呢,正打算从人家那儿弄处理商品呢。您可别把关系搞坏了,害我们碰一鼻子灰……”

“咣当”,杨厂长气得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极为不满地直指电话痛骂。

“没出息!功利主义!市侩!”

第一百九十六章 闹气儿

杨厂长骂的没错,洪衍武确实是功利主义思维。Ψ菠w萝w小Ψ说

这小子在思考任何事情的时候,出于本能,往往第一念头就是,“这件事如何能使最终的结果效益最大化”。

可这有错吗?

俗话讲,“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过日子如此,经商更得如此。

特别是对百货零售这样的微利行业来说,经营者锱铢必较的能力尤为重要。

因为随着社会经济和金融业持续发展,竞争对手会出现,货物种类也越来越多,房屋和人工成本更会不断抬升。

一家商店能否做到有效的开源节流,维持良性的坪效和现金流,基本就等同于这个店铺的生命线。

所以说,洪衍武能算计,那完全是商业经营上的迫切需要。

“功利”这个词看似有点贬义,可这么干,绝对是对企业有利的。

别看洪衍武的父亲洪禄承为此教训过他。

但那主要是烦他翘尾巴的得意,也怕他本末倒置,忘了经商的根本。

真要是没有这些考虑,老爷子对他这本事也是要赞一赞的。

当然,这件事也就更谈不上什么“有奶就是娘”了。

因为话说回来了,商店赚了钱,洪衍武他又不往自己兜里装。

他为谁啊?还不是为了服务公司好,职工们好嘛。

对这一点,其实杨厂长自己也明白。

打心里说,他对找着洪衍武这块宝还感到挺庆幸的。

因为厂子什么人才都不缺,还就缺一个像洪衍武这样,干什么都有办法,办实事从不发愁主儿。

真就像他说的是的,洪衍武成了他的“夏伯阳”了,一上阵就赢啊。

搞业务方面,从来给他的都是惊喜,还从没让他失望过。

可反过来杨厂长也怕啊。

洪衍武这样的人,工作里的主观能动性太强了也不是好事。

这小子真要无所畏惧了,由着性儿来,那捅出篓子来就是大事儿。

何况杨厂长毕竟是个国企领导。

哪怕是改革派,可从思想意识上仍旧拥有一些政客的特点。

不免有论资排辈,年轻人得压压才能用的想法。

下意识地,也仍旧遵循着意识形态大于经济效益的规律行事。

价值标准很难一下扭转到彻底的任人唯才,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

因此洪衍武这次驳了他,他还是有些生气的。

气洪衍武对他无理,不够尊敬,态度有点太随便了。

更恼洪衍武不顾大局,无知透顶,分不清孰轻孰重。

他的目的是以点带面,把服务公司当成功样板儿推出来,来获得社会普遍的认可,好借此推动全厂的改革进程。

可洪衍武居然敢抗命,还敢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这是可忍孰不可忍,哪儿能不敲打敲打啊?

就这么着,杨厂长闹起小心眼儿了。

5月6日下午,等方便面厂的事儿忙到了一站,能缓口气了。

他就打电话把水清和洪衍武一起叫到办公室来了。

不为别的,杨厂长打算拿出煞费苦心挑商店的几项毛病。

先借此训训洪衍武,让这小子老实老实。

然后再当这小子的面儿,把推水清当典型的事儿定下来。

他是吃定了水清不可能反对的。

觉得要是当事人都同意了,洪衍武还能废什么话啊?

正好好好气气这小子。

可没想到的是,打算是挺好。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的盘算居然流产了。

敢情他挑的几条毛病,洪衍武全有说辞,反倒把他给说服了。

第一个是店内设置意见本儿的事儿。

这是当时服务业普遍的做法,以便店方监督职工服务态度。

记得曾有店家曾在玻璃门上曾贴出过“本店绝不打骂顾客!”,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服务态度的糟糕状况。

可洪衍武却对此事摇脑袋。

说挂个本子和一根笔,那是走形式没实际意义。

他自己的办法是和经济挂钩。

如果有店员和顾客产生矛盾,会有人记录在案,月底直接就扣奖金了。

至于怎么能更好的了解顾客需求。

水清有更好的办法,就是她每天都要到店堂里跟五个顾客聊天。

正是因此,她很快就发现了免费开水不应该设置在店门口,而是应该摆放在马路对面。

因为那里每天是附近老人们聚堆儿,晒太阳聊天的地方。

店这边背阴,老人们不爱来。

于是她很快做了合理的调整。

现在每天上午,免费开水都挪到马路对面摆放。

还包上了一层棉套保温,防着烫人。

这件事,已经在附近形成了较好的口碑。

杨厂长听了半晌无语。

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纰漏,便只能放过,又说了第二个饮料区开放的问题。

这件事其实提得很有必要。

因为不少顾客上去后又说又笑,还爱冲厂区朝向张望。

这可是会对各个车间的工人形成干扰,影响工作情绪的。

对此,洪衍武自己也没否认。

不过他却没同意杨厂长要求暂时封闭二楼,等到搭建起墙体再开放的命令。

因为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更迅速,更省事,更省钱的办法。

他的主意就是,干脆用一批纯色的塑料汽水箱摞起来当遮挡墙。

这些东西厂里是现成的,不用花一个子儿,还方便拆装,可以随便划分功能区。

而且有了这些箱子,晚上牵线架灯也有地儿了,正好连夜晚灯光不足的问题都解决了。

另外,饮料箱不但有实用性,还有装饰性哪。

因为每个饮料箱上,都可以用做好的镂空模子喷漆,在中心位置弄出“北极熊”的厂标来。

顾客落作后随便一看,周围全是“北极熊”的图案,这广告效果多深入人心啊?

好嘛,又是一举数得的妙棋啊!

杨厂长万没想到洪衍武的心思能转到这个地步,真不知他有几个心眼。

而就在他心里惊叹,慢慢消化洪衍武这堪称奇思妙想的一招时。

更让人意外的是,水清居然主动跟他提及厂里要为商店做宣传的事儿了。

而她的意见,偏偏也是不想出名儿,特别是这个时候。

原来由于“北极熊”的商品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必备品。

节日一过,工作日一来,商店销售额和利润就开始呈现断崖式的下跌。

像第二天直接下降了有一大半,日销两千四,利润五百六。

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又是一个大滑坡,但逐渐趋于稳定。

最终降到了日销额一千五六,利润三四百元。

但让人可虑的是,虽然这个金额比普通副食店要强多了,可这恐怕还不是底。

因为如今商店的利润就靠促销产品、两种散货维持着,利润结构太单一了。

其他日用品、儿童小零食、汽水的销售虽然也不错,可只赚名声不赚钱啊。

如不改变现状,尽快找到新的利润增长点,让顾客保持住新鲜感。

想必坚持不到夏日冷饮旺季,销售额和利润还会进一步下降。

所以说眼下局面实在不容乐观啊。

而这才是洪衍武和水清想要和“义利”打好关系的主要原因。

照他们两个来看,“北极熊”和“义利”的商品具有良好的互补性。

像“义利”的“动物饼干”、“数字饼干”、“巧克力威化”、“维生素面包”、“果子面包”,是京城人最认可的饼干、面包种类。

而他们生产的方形、扣型散装巧克力,和“牛头”、“白玉兰”的大板儿巧克力,也是零食类别里的皇者。

同时,这些东西并不是每个副食店都能买到的,即使有,往往种类也不全。

要是真能从人家那儿搞到这些商品。

不但能增加经营品种,扩大利润,还有利于两家厂子产品形象的共同确立。

绝对是合则共赢的好事啊。

但要想办成这件事,恐怕就得杨厂长先跟人家示好,伸出友谊之手才行。

眼瞅着杨厂长听完了这些话迟迟不语,脸上的表情还似乎有点僵硬。

洪衍武就知道杨厂长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心里不大乐意。

便又诚恳地补充了几句,而这些话才终于打动了杨厂长。

敢情洪衍武说,他上次因为店里忙,没跟杨厂长详细解释。

其实他的意思不是反对宣传,而是说这种事不能着急。

必须得看情况,看时机,否则就会好事便坏事了。

像现阶段,商店刚开业还没定型呢,人没经验,经营也不稳。

不说成绩还远拿不出手,容易让人诟病挑出毛病来,而且一做宣传就要分散精力。

水清要真是每天应付记者,四处参加报告会,那不反倒有害于商店了嘛。

还别说商店了,方便面厂也一样。

如果今后这事儿也让杨厂长出名了,天天有记者来采访他,局里再频繁叫他开会。

方便面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这才是真正可虑的地方,有一利必有一弊啊。

因此,这件事还是往后压压的好,真没必要争一朝一夕的风头。

连商店带方便面车间都一样,那都得先排除一切干扰,实打实做出成绩来才行。

有了实力,再来个“一鸣惊人”,后面那才叫水到渠成。

好,至此杨厂长还能说什么啊?

洪衍武想的确实有理,挑不出错来。

而且这小子就跟钻进他肚子里的孙猴子似的。

他的心肝肺对这小子不但没秘密,也全被捏住了。

得,气儿没了,也没不甘心了。真是不能不服啊。

那……那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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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优惠套餐

咱们的国家是人情社会,这一点没错。

从古至今,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有交情和没交情绝对不一样。

而且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计划经济时代。

哪怕是有竞争关系的两个人或者两个集体之间,仍有可能存在一种既是对手又亲如兄弟的矛盾情感。

比如说“北极熊”和“义利”吧。

他们两个厂同属市一轻局管辖,一个是冷饮行业的翘楚,一个是西点产品的大拿。

无论是在厂龄、规模、利税、品牌知名度上,条件也都相差不多。

但正因为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或许就应了“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老话了。

多年来为了争出“谁是一谁是二”来,“北极熊”和“义利”谁也不服谁。

不管是为了争资源还是争荣誉,甚至争政治任务,一直是要力压对方一头不可的。

总之,就是明着暗着打擂台,让局领导们老头疼了。

两个厂子各自换了多少个书记、厂长,也皆是如此,这简直快成两个厂的传统了。

可有一样,当一个厂子遇到难处,另一个厂子就绝没有袖手旁观的。

像这次推行厂长负责制的时候就是这样。

“义利”在巧克力原料被外国人摆了一道,因外汇短缺,迫不得已开始研究代可可脂。

那“北极熊”就立刻变得同仇敌忾了。

不但承担起了制度改革先行试水的职责,还主动派出了自己的技术员帮助一起研发,并协同试验。

这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成功,并优选出了最佳配方。

而这也使得两个厂子同时获益,都在巧克力制品上节省了外汇,降低了成本。

说白了,两个厂子的关系,真像一对性子不合的亲兄弟。

平时吵归吵,骂归骂,可那是家里。

外面一有事,绝对一致对外。

真有谁遇了难,另一个也绝对会不计前嫌,鼎力相助。

所以眼下杨厂长听了洪衍武的劝,为了服务公司在局里主动示好“义利”,当众提出需要其提供一些计划外商品的要求。

那“义利”也断没有说着风凉话,横加拒绝的道理啊。

事实上,“义利”的厂长都快乐出屁来了。

他们也是破天荒被“北极熊”这么夸,觉得倍儿有面儿。

于是生产糖果的并不拿糖,这点儿小事儿,“义利”的厂长不但一口答应下来,而且还额外照顾。

决定今后厂里生产、包装、运输中产生的残货,也都交给“北极熊日夜食品店”来销售。

好嘛,作为领导,这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儿。

可对洪衍武和水清来说,那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啊,简直就跟捡个金娃娃一样。

要知道,“义利”生产中的残货,最多的就是“巧克力威化”和“酥糖”,其次才是饼干和曲奇之类。

因为这两种产品太容易碎了,破损率能高达百分之十。

可这些东西外观坏了,却并不影响味道,不会降低营养成分。

那用来当早点,或是给老人、孩子当零食,都是再划算不过的。

因此除了“义利”内部自己分发处理的部分。

这些以极低价格出厂的残品,无论分发到哪个食品店或是副食店,向来都是争抢的“福利”。

这么一来,仅靠“商业口”内部就“消化”了,市面上基本上见不到。

偶有销售,立刻就能招来无数人,排起长龙的大队来。

而谁赶上这样的好事,都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都好几斤好几斤的买。

不夸张的说,京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童年最欢畅淋漓的零食记忆。

大约就是能抱着一大袋“巧克力威化”渣滓,大嚼特嚼吃个饱了。

在这点上,就连洪衍武的俩侄子和水晓影也是一样,统统是见这玩意没够。

于是进入五月份第二个星期以来,伴随着《华夏妇女》杂志的《鹊桥》栏目刊登了我国第一条“征婚启事”。

伴随着邮电部开始扩建京城电话网,十万门数字程控电话交换机取代了接线员的工作。

“北极熊日夜商店”的销售额和利润均开始触底反弹。

才不到五天,本预计卖上半个月的整两吨“巧克力威化”渣滓和二百斤“酥糖”渣滓就没了。

顺带着还销出去三百个果子面包,五百个维生素面包,和五百多斤的“动物饼干”和“数字饼干”。

就连“义利”都没想到,“北极熊”这边卖货的速度居然那么快。

所以等到陈力泉带人开着卡车再来批货,张口就要双倍的时候,“义利”的销售科长简直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惊讶不是为别的。

一是库里残品,他们也就剩下不到四吨了。

要照这么卖,估计今后所有“残货”都得让“北极熊”包圆了。

二是面包和饼干的销售量,“北极熊”的出货速度居然顶得上西单食品店的出货量了。

就凭一个百平米的店面,怎么可能呢?

其实这不奇怪。

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残货”出厂价太便宜了。

“巧克力威化”和“酥糖”渣滓,全按五毛钱一斤算的,还不到市价四元的两成。

那拿回货来,洪衍武把这些渣滓标价一块五一斤,照样能引起路人的疯抢啊。

后来当本厂工人发现这可情况,不少工人也都赶过来了。

在商店里认识人的就打了招呼,问能不能给留点。

所以一看这风向,洪衍武就立刻调整策略,开始限购,要搭货卖了。

他宣布想买“渣滓”的顾客,每两斤需加购一个面包,或是一斤饼干。

美其名曰是“优惠套餐”。

于是立竿见影就把全面销量带动起来了。

而洪衍武最精的就是,他给三斤、五斤留出了不用搭售的一斤空档。

同时“套餐”里出售的面包和饼干,也比市价略便宜几分钱。

这样人们即使不乐意,可觉着省了钱,还算合适,并没造成什么负面情绪。

有不少人还刻意地按三斤、五斤去买,想占那一斤不用搭售的“便宜”。

想想看,这样还能不快吗?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义利”带来的好处还远不止这些。

洪衍武还通过他们搞到了一次性杯子。

别忘了“义利”是有一家合资快餐厅的。

在这个年代,也只有他们那儿,才能见到一次性的快餐杯子。

而这个小东西,对商店的意义可不容忽视。

因为有了这东西,洪衍武就能按照洪禄承的提点,把“橘子”、“枇杷”、“菠萝”、“石榴”,这样相对高级的“浓缩果汁”以散装的方式销售出去了。

具体的办法就是他们自己加水炮制。

成本九毛钱一瓶浓缩汁兑二十二杯,勾兑在按装了龙头的玻璃水罐里对外销售。

而由于价格便宜,一大杯只要八分钱,又有鲜亮的颜色和少见的新奇口味勾搭人,还能加以冰镇。

顾客们对这种新饮料,并不太难接受。

不少图实惠的人都愿意用一瓶汽水的钱买上两杯,自己一杯,孩子一杯。

或是一下解决两个孩子的嘴馋需求。

这样一来,商店不但增加了经营品种,在聚沙成塔的过程里,也把帮着厂里消化了库存,怎么都是件好事。

偏偏综合算下来,洪衍武在不黑心的情况下,每卖一杯,就能有三分的利,远比卖汽水更划算。

这还真是里外里,谁都合适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深挖

在“义利”的支持下,有了稀罕的俏货,找到了新的利润增长点以后。

不但附近居民和本厂工人,对“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的“粉丝值”直线飙升。

许多路人也成为了商店的义务推销员。

他们自觉自愿地把这里有“巧克力威化”和“酥糖”渣滓的消息四处宣扬。

甚至不惜劳苦,亲自给同事或邻居们引路,带着旁人前来购买。

于是几天以来,商店的名气和口碑不但传扬了出去,销售额和利润也与日俱增,

账面一下飞跃提升到了一个十分优秀的水平。

优秀到什么程度呢?

最差的一天,销售额也不低于三千元,而利润竟然高达一千五百元。

对半开的利润啊,这简直可以称之为百货零售业里的奇迹了。

要照这个路子维持下去,那一个月的毛利就是四万五啊。

不用问,这个店绝对开值了。

因为“商店组”,用差不多同样的人数所创造出来毛利,已经大大超过“零售组”和“制作组”卖糖葫芦时的最好月份儿了。

真要是全年算下来,那光商店这块儿,差不多就能有三十万的净利呀。

这都赶上一个上百人,红红火火的小厂了。

于是在开业两周之后,水清终于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有了这样美好的远景,她感到一场辛苦终于没有白费,身上的压力大为减轻。

要按她的想法,这就算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今后商店满可以稳扎稳打,正常发展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奢望的好事。

顶多就是看看,能不能再跟局里所属的其他兄弟厂联络一下,继续挖一挖打折促销品方面的潜力了。

可没想到她的想法,说给洪衍武听,却被丈夫笑话了。

洪衍武说她是小富即安,思想上太麻痹大意了。

因为商场上的生存环境,其实最严酷不过。

只要脱离开计划经济,一朝兴一朝败就会是常态。

不说别的,像过去物资短期的年代,“三转一响”的企业一直是香饽饽。

可经济进入良性发展后,工业制造水平持续提高,市场就开始饱和了。

这才几年啊,除了自行车还行,其他的东西都卖不出去了,效益全下来了。

已经有不少厂子入不敷出,持续亏损了。

以此类推,今后商店也会是一样。

老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满足于现状,全指着“义利”可不行。

人家现在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帮你一时也不代表要帮你一世,真有一天货源断了咱么办?

何况人民群众的生活需求也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就像现在大家买肉都买瘦肉,不再青睐“鹤顶红”一样。

如果有朝一日,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大家看不上这些“残货”,甚至都不再喜欢巧克力了又该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水清还忘了,人家不是专门生产“残货”的。

即使是眼下,“义利”方面每月供给量也是有限的,大约也就够买多半拉月的。

这么一来,所谓“四万五的利润”根本就是理论上的。

所以说,在经营上自力更生,靠多条腿走路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式。

必须善于抓住顾客多方面的需求,贴合着时代向前走,才能获得发展,不被淘汰。

而作为经营者,最忌讳的就是犯懒。

永远要不遗余力继续挖掘经营上的潜能,永远要自己对自己不满意才行。

水清被洪衍武说得不好意思了,不过她没有生气,反而挺高兴的。

因为洪衍武是她的丈夫啊,比她见识广,有远见,才是对的。

而且以她对洪衍武的了解,他可不是空谈之人。

这么说,肯定已经想好了下面该怎么办了。

她可是对他层出不穷的妙招颇为期待,很想看看在他的眼里,商店到底有多少潜力可挖。

果不其然,还真给她料着了,洪衍武确实还有好多的想法要施展呢。

首先是二层饮料区,这里明显有短期提升消费力的可能。

原本洪衍武是本着不浪费空间规划的,心里没多少重视的成分。

可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事实证明,这里实在是很受人青睐的休闲场所。

特别是对青年人来说,附近没有公园,这里是除了电影院以外,最好的约会场所了。

就连厂里的男女青工,都乐意和他们对象约在这儿见面。

一是免了同事们开玩笑,二是能休息还有吃有喝,多等会也不会心烦。

只可惜现有供应除了汽水、冰棍,就那点“果子露”兑出来的饮料。

种类单调,利润太薄,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块儿好地儿。

所以洪衍武下一步首要重点,就是尝试着把这个区域潜力彻底释放。

他的具体计划是把二楼平台一分为二,用汽水箱子彻底区分开。

靠近商店这边的一百五十平米,还是为大众服务的,卖点汽水、冰棍、果子露饮料就成。

但靠近餐厅那二百平米就不同了。

他要打造一块相对高消费的“浪漫贵宾区”来。

这个区域要增加自制的特色冷饮、冷食和小吃,还要简单装修一下,增设灯光,增加浪漫气氛。

最关键的是要增加娱乐项目……

说到这儿,水清立刻恍然大悟,问“你是不是要办一个像‘白天鹅’那样的‘玻璃屋音乐厅’啊?这个好,只是价钱啊,千万不能太贵了啊。咱们这儿的老百姓赚钱可不容易……”

洪衍武又不禁乐了。

“你真是好心。放心吧。早考虑到这点了,我就想弄个老百姓享受得起的‘简易音乐茶座’。真要是弄成‘白天鹅’那样,灯光、音响、装修,那得花多少钱?成本不是咱们现在能负担起得,地点就更不合适了……”

说完了这个,再说商店经营定位的问题。

洪衍武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自觉走进了误区。

实际上他们作为“日夜食品店”,“便民”仅仅是经营特色上一个亮点而已。

还不足以作为全部内容的涵盖,更不是为了发力的主要目标。

因为谁都知道,无论“北极熊”还是“义利”的产品,对孩子都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和亲和力。

而一直以来,对他们产品的消费主要方向也是儿童。

说白了,别看掏钱的是大人,可其实也是为了家里孩子们买的。

所以在儿童群体方面,“北极熊”和“义利”都是具有天然优势的。

别的不说,对“北极熊日夜食品店”,儿童就远比大人热衷。

附近的孩子特别愿意来这儿,好多小孩每天都要来几趟,哪怕看看柜台里的商品也是很享受的样子。

第一百九十九章 琢磨劲儿

可千万不能小看这点。

说实话,七十年代末之后出生的孩子,成长环境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们的家庭现在都有了一定经济能力,多少可以满足他们一些温饱外的额外要求。

而且还赶上了计划生育,家里的兄弟姐妹顶多也就一个。

因此尽管属于被动消费群体,但在商品的购买和选择上,这批少年儿童无疑已经拥有了一定的决定权。

要知道,作为孩子,都爱图个新鲜,欲望上难以克制的特性相当明显。

只要他们一旦惦记上商店里某样东西,那就会跟大人提要求,死乞白赖地要买不可。

同时,孩子们的相处方式很像一个微缩版的小社会。

他们也跟大人一样爱显摆,容易滋生攀比心理。

因此只要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某样新鲜零食,或新奇玩具。

在同学或邻居的孩子群里转上一圈儿,就很容易引起别的孩子羡慕,进而激发群体需求。

偏偏作为孩子们的父母,永远都是宁亏自己也不愿亏孩子啊。

特别是那些小时候吃够了苦的人,更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孩子。

这样的话,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大人耐不住缠磨,多半就会答应。

即使不答应都没关系。

孩子嘛,很容易对一样不了解的东西,进行充满想象力的美化。

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只要他们照旧每天来看,这事儿就没个完。

真等到哪天应了景儿,赶上大人一高兴也就买了。

早早晚晚的事儿。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短期利益考虑,还是长期利益出发。

作为明智的经营者,都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忽视这些小顾客们了。

而是应该认识到孩子对家庭消费的影响力。

竭尽全力的考虑孩子们更深层次、更加全面的需求,充分博取他们的好感才对。

短期看,这些孩子们已经能够间接影响父母花钱了,而且不少孩子也有了自己的零用钱。

越是让这些孩子高兴,喜欢这里,常来这里,自然就会带动客流和销售额。

长期看,经济一发展,产品种类就会丰富,竞争就会激烈。

早晚有一天,会有能和“北极熊”、“义利”抢夺京城市场的对手出现。

更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他们也会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孩子。

只有通过“感情投资”,真正让“北极熊”这个牌子深入这些孩子的内心,让他们一想到这个牌子就充满童年的美好回忆。

甚至让他们认为买“北极熊”的产品给孩子,是一个父母爱孩子的表现。

他们才会永远保持对“北极熊”的喜爱,一如既往的做忠诚的顾客。

说到这里,水清再次忍不住拍案叫绝。

“小武,你抓人心思太准了。可不是吗?我对晓影就是这样的心思,完全跟你说的一模一样。而且我觉得你说的‘感情投资’这个词儿太妙了,针对儿童的经营方向想得都绝了。这已经不光是对咱们商店经营有好处了,对全厂更重要。真应该让杨厂长听一听。我觉得要按你这个思路,厂子肯定会发展得更好!产品也会更对路!”

可对这事儿,洪衍武却不像水清那样的热衷,反倒兴趣寥寥。

“唉哟,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我上次给老杨出的主意,他不声不响就给我作废了,可见他没多重视我。而且这里面还有老杨的自负,我跟他之间还差着信任呢。总之,就不是勉强的事儿。”

“干脆这样,你愿意跟老杨说,你就跟老杨说。他要听了你的呢,是他的福气,不听是他晦气。反正我是不掺乎了,我就一门心思,把咱商店弄好就得了。”

对洪衍武这样的消极回应,水清自是不甘心。

可她还要开口,洪衍武却很及时用话堵了她。

“咱们说点实打实的事啊。下一步,必须增加丰富儿童产品的种类。市面上流行的零食都要有,还要有玩具和文具。咱们局里是不是就有做文具和玩具的?最好能定制一批有咱们北极熊标志的。”

“对了,我真的打算采用洪钧那小子的主意了。我想干脆咱商店自己买个电影放映机。旧的就行,再弄点动画片电影胶片。每周末都给孩子们放一场电影或是几部动画片。我想一定能吸引许多孩子来。”

“另外我还想在商店门口,再砌上两个兵乓球案子。还有过几天就‘六一’了,我想再买点气球,弄个棉花糖机器。到时候,只要来咱们店里的孩子,白送。这样孩子们高兴,家长们也会高兴。”

“对了,你甭担心成本。这都是长期可以使用的,咱们既能落个好名声,也能吸引来人流。而且这年头,咱老百姓厚道得很。街里街坊的,很少有好意思白拿东西的主儿。你给他花一个,他绝对能还你俩……

还甭说,这些主意一下把水清吸引住了,她再无心顾及其他。

不过,她可一点没考虑什么成本、好名声。

只想着是确实应该多为孩子们考虑考虑,做点实事才对。

还甭说,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洪衍武出的最后的一个主意,居然特别符合她的心意。

因为又回到了“便民”的业务上了。

敢情洪衍武说的是餐厅的房现在刚刚完工,正搞内部装修。

满可以留出一间房的门脸,办个对外销售的主食厨房。

经营的品种不用太复杂,就是一些炸货和主食。

比如油炸花生米、小排叉、炸丸子,馒头、花卷、大饼、包子、懒龙什么的。

这样既方便了附近居民,每天饭点前后,也能为商店招引来一些人流。

这让水清听了就说好,还忍不住猛夸了洪衍武几句。

她认为随着夏天到来,气温越来越高,许多家庭都不愿意生火,愿意买现成的。

这确实是急百姓所急,想居民所想的大好事。

可说真的,她又被洪衍武给蒙蔽了。

这小子之所以想到这个事儿,还真不是他有多么体谅老百姓的需要,好心替别人着想。

主要是操作这件事简直太方便了,这钱不赚白不赚啊。

为什么这么说?

嗨,因为有“北极熊”的厂内大食堂在啊。

这是连粮店都没法比拟的优势。

所有的东西压根不用商店操心,直接从大食堂拿东西过来卖就行。

卖了货,商店分一半利润给大食堂,也帮他们开开源,攒点小金库。

要卖不了也不亏。

大食堂直接回收回去,要么下一顿卖给职工,要么就晚上弄夜宵了。

那是皆大欢喜,毫无风险、毫无浪费的美事啊。

至于销量,一样不愁。

因为馒头和馒头可不一样,像粮店里的不是发黄就是发酸,连狗都不爱吃。那样准砸锅。

可大食堂的就不一样了,苟师傅的手艺全厂皆知,做的面食就没有不好吃的。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件事洪衍武跟“张大勺”也说起过。

结果老爷子随口那么一提点,就让洪衍武知道了能把整个大食堂发面食品的水准,迅速拔高一个档次宝贝来。

真要把老爷子说的那玩意搞到手,大食堂做的馒头,就是比粮店的馒头贵两倍也卖的出去。

一听这话,水清的好奇心再次难以抑制,自然连连追问。

“到底什么宝贝啊?”

洪衍武一乐,不直接回答,反倒问她。

“我先考考你吧,你说咱全京城最好吃的馒头、花卷在哪儿?”

还甭说,这倒没难住水清,毕竟跟洪衍武结婚也有日子了。

不能说什么都吃过见过,可她也不再是那个寒门的穷丫头了。

她想了一想,不敢十分确定的回答。

“是‘丰泽园’吗?哪儿的银丝卷,烤馒头?你买回来过的。那两样儿,咱家的孩子们白嘴儿都爱吃……”

结果,洪衍武还真鼓起掌来。

“没错。可你知道他们的面食为什么那么好吃吗?”

眼瞅着水清满眼好奇的摇了头,洪衍武一叽鼓眼儿,这才透出其中的奥秘。

“告诉你吧,就俩字面肥!”

第二百零一章 球案

就在“外卖窗口”大获成功的同时,洪衍武为了“树立专业儿童品牌形象”,开始实施的各项举措,同样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像商店门口最西边两个乒乓球案子的落成,就轻而易举赢得了孩子们的欢心。

要知道,在“小小银球传四海”的年代里,乒乓球曾为我国突破国际政治壁垒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京城人的生存空间,又从来都很宝贵。

偏偏所有的体育竞技项目里,唯有乒乓球所需的空间最为有限,所需设施条件最为简单。

因此这项运动,也就拥有了无比强大生命力和群众基础。

实际上,哪怕在文体事业群芳凋落的年代,兵乓球运动都因京城孩子们的普遍热爱而持续发展着。

无论是大院儿、学校还是少年宫的操场上,最常见的情景就是几个孩子,围在砖石或者土造的兵乓球台子,轮流操持着各式各样新旧不已的球拍上阵搏杀。

有的球拍甚至都已经磨得光板儿没毛了,也依然不能减少半分孩子们获得的快乐和喜悦。

只可惜就是这样廉价快乐也是很有限的。

因为和成群成伙儿的孩子比,再多的兵乓球案子也是“僧多粥少”。

往往俩人打球,恨不能有二十人围着。

这就导致球分短,三四个孩子一起打球的现象极为普遍。

另外,大院儿里的球案是被院儿里大孩子把着的。

少年宫和学校又都是到钟点就关门,不走就撵。

所以这一代儿童的记忆里,小时候很少有机会能打上几次痛痛快快的乒乓球赛。

特别是礼拜天的时候。

真想玩儿了,除了偷摸去钻学校的栅栏缝,几乎别无他法。

但即使进去了也难以得逞。

因为总是有孩子会克制不住喜悦欢呼出声,或是为争吵一个球的得失大声吵吵起来。

于是很快便会引来看门老头的巡视。

最终,从学校仓皇逃出来后,也就只能随便找个水泥地面,用粉笔画个界限。

然后靠躬着腰,驼着背,凑合在地上过过干瘾了之。

那么可想而知,洪衍武找人垒砌的这两个球案子,在附近孩子们眼里,那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了。

几乎等同于今天的孩子们一觉醒来,发现家附近要盖个大型商场或是体育公园一样。

但更让孩子们惊喜的是,这球案子还不是垒起来就完了。

为了让这些设施正确、有效的发挥作用,真正给孩子们带来快乐。

洪衍武居然还针对一些具体问题,做了不少煞费苦心的安排。

比方说,除了留出一个出入口,两个球案几乎都用铁丝网环绕天棚架子围了起来。

这样就最大程度避免了孩子们捡球时跑到马路上会出危险。

而且用的正规球网,不是用砖头代替的。

球案平面也不是水泥的,是光可鉴人的理石面儿,算是奢华版。

再比如说,洪衍武还用每月六十块礼宾券为代价。

请居委会分别在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的时间段儿,派一位大妈来维护纪律,协调孩子们轮换使用球案。

基本上是以发号的办法,中午十五分钟,下午二十分钟轮换一拨孩子进去。

这样就大大的改善了孩子多,球案少的困窘。

另外为杜绝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现象,这两个时间段只允许小学生进去玩儿。

初中生要想打乒乓球,就只能等到天黑之后了。

照明的问题不用担心,洪衍武在天棚上给每个球案都架设了灯光。

虽然不是专业的体育照明,做不到亮如白昼,倒也能凑合用。

这年头没孩子挑剔这个,眼花了倒正好换其他人来呢,也省得只有少部分霸着球案子。

至于周日的安排,则是上午小学生,下午初中生轮换使用。

要是再大点的高中生想玩,那可就对不起了。

为了照顾低年龄孩子的利益和安全,球案入口处挂上了个牌子,写明了十六岁以上谢绝入内。

不用问,对这些措施,无论大人小孩都挺满意。

因为不难想明白,有了这样的规则和限制,才是真正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于是球案一经开放使用,附近的孩子更爱往这里跑了。

而大人们也感到放心,不会过多的担心孩子打架,或是安全问题。

当然,因为来打球的孩子增多,天天泡在这儿。

又或是贪玩的孩子不回家,大人找了来。

怎么都会带动商店冷饮零食的销售,这也是洪衍武预料之中的良性效应。

不过还得说一说,这小子的聪明劲儿可远不止这么点。

他一个筒子河里都能寻着大洋钱的主儿,挣钱的脑子可是谁也比不了。

这不,在扩充儿童产品柜台的时候。

除了增加诸如果丹皮、鸡蛋卷、羊羹、山楂糕、杏话梅、糖豆、甜米花、牛肉干、泡泡糖等各类流行的儿童零食以外。

他跟着就想到了乒乓球拍和乒乓球。

甚至灵机一动下,在果断进货的同时,他还在兵乓球台子上挂了一个牌子。

写明“六一”当天,“北极熊日夜商店”将在此地举行11球一局定胜负的乒乓球对抗赛。

规矩很简单:

凡7岁——16岁少年儿童均可在比赛当天凭学生证登记报名。

比赛以三岁为一档,分低小组,高小组和中学组。

随机抓取对手,不设前三名。

报名参赛者仅一次参赛机会,但是连胜三人者既可获奖。

奖品为“义利”的“牛头”巧克力一块,又或是“北极熊”的汽水票六张。

以做弘扬体育精神之鼓励。

好嘛,这一下可算把看见这告示的孩子们都吸引住了。

不说奖品挺诱惑人,关键是这规则门槛不高啊,明显就是为了普惠大众。

想想看,只要赢了三人,那就能得奖。

但凡水平自觉还可以的孩子,那谁不摩拳擦掌,想碰碰运气啊?

于是在比赛即将到来的这短时间里,不少小孩都有意识的开始了紧急训练。

这自然直接刺激了兵乓球和球拍的销量啊。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何况到时候谁和谁不定是敌手呢,没球拍的再想借人家的,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对不对?

要知道当时的人们生活半径很有限,顶多直径一公里,没事不会往远了去。

而安乐林附近既没有文体商店,同时作为主办方的“北极熊日夜商店”,又挂了球拍优惠的广告在比赛公示旁边。

那想想看,附近可是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呢,再加上住在附近的孩子,适龄的人数恐不下三千人。

就说有一半人知道,能来五之一,那也很了不得了。

怎么可能没买卖呢?

好嘛,事实上,就到“六一”前这十天工夫,商店卖出去五百多把球拍啊。

“流星”三块二,“红棉”三块五,“红双喜”五块。

平均下来,每把球拍能赚一块二,还捎带卖出去三百多个“象牌”、“兔牌”的兵乓球呢,这就是七百块钱的利啊。

这样回头再看奖品的成本,一份儿仅仅七毛钱。

哪怕就是有两千人参赛,无非也就三百五十块而已。

里外里至少一倍的利啊!

洪衍武这小子的数学水平还行吧?

比赛还没开始呢,他就已经赚定了。

第二百零二章 儿童节

和兵乓球案子相比起来,电影放映机上面需要的投入显然大了不少。

要知道,在电影还是大众主要娱乐方式的那个年代。

别说是私人,就是单位想买一部电影机都不容易。

这不光是因为政策有限制,也因为电影机动辄几千元的售价,在那个年代可不是笔小数。

何况买了机器还不行,还得买附件、买胶片、买消耗性的零件呢。

这样综合起来,开销可就大了。

可是一到了八十年代,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伴随改革开放政策的逐渐深入扩展,不但意识形态开始破冰。

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各种文艺媒体也成倍增加,极大的丰富了人民群众的生活。

特别是从《霍元甲》电视剧开始,电视机也逐渐在农村普及。

这便很快打破了电影曾在农村“独霸”的局面,并使得农村电影市场急速萎缩。

同时,由于农村推行联产承包,农村经济体制也有了变化。

这就是让许多乡办放映队、村办放映队活动经费发生了实质性困难。

于是在越来越多放映队难以为继的情况下,许多放映员相继改行。

一大批放映设备也被闲置了起来,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了。

所以碰巧的是,这个时候洪衍武要想从农村放映队买电影机,还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时候。

首先,农村用的设备都是放露天电影的流动电影机。

既好搬运又好挪动,这本身就比较符合商店的需要。

另外,都已经放着没用的东西了,好不容易有人愿意买,价格也就不会太高。

那毫无疑问,有了这个主意之后,洪衍武最先一步肯定是要打电话给“龙口村”啊。

可惜没戏。

敢情“龙口村”富了,兆庆又有见识。

他们已经主动接过了这烫手的山芋,早把乡办的电影队给变成“村办”了。

现在隔三差五,就让放映员放上一场,给村民们丰富业余生活。

就连城里最新的片子都弄来了,什么《野山》、《良家妇女》、《猎场弥撒》……

得,既如此,洪衍武也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年头,当资本家的富亲戚难寻,苦哈哈种地的穷亲戚可不难找。

他再一琢磨,现成的还有一位啊。

水清的亲叔叔水辛生还在怀柔燕山脚下,靠吃他们京城的接济过日子呢。

洪衍武就赶紧约边建功,拉着他跑了一趟。

嘿,别说,还真没白送这趟东西。

敢情那边村里的放映队早黄了,水辛生跟村书记一说,老头儿就点了头。

只是有一样,村里的东西确实惨了点儿。那是一台875毫米的电影放映机。

这是特殊年代的产物,研制时候由于没考虑和国外标准匹配的问题,只单纯的追求“简易、轻便、坚固、经济”的要求。

结果反倒在配件更换和引进拷贝方面,更浪费钱。

所以虽然银幕亮度和画面清晰度都优于超8毫米影片。

但这种放映机在“运动”结束后,还是很快销声匿迹了,压根就没有推广开。

说白了,能用是能用,但这玩意只能放点过去的老片子。

新片儿没胶片啊,太局限了。

而洪衍武呢,在上辈子有钱之后,他玩儿过一段电影放映机,家里也有自己的私人影院。

对国产放映机的历史和性能,他了解的不少,因此就有点不乐意。

可不乐意确架不住村支书挺热衷,生怕他不要,一个劲撺掇他买下来。

老头儿说哪怕三四百块呢,能换个半旧的黑白电视机就行啊。

这么一来,洪衍武还真动心了。

他一琢磨,这价儿太便宜了,还带着十几部电影胶片呢。

真买下来,搁自己老宅里放放,让家人都有个乐儿,不也挺好?

于是他就试着跟村书记说了,说东西我可以要。

但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这别的村儿还有更大的放映机没有?

真要能办成这事儿,您这机器我再给加二百都行,让您也买个新的看。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啊,老书记一听也乐了,立马打电话帮忙联系。

还真甭说,别的村儿虽然也是这小玩意,可老头儿有个远亲就在乡里任宣传干事。

那边传话说,乡里的是八成新的16毫米放映机,现在也没用了,价钱只要合适就能卖。

这么一来,洪衍武就和村书记、水辛生一起去了乡里,

没想到东西还真不错,“长江f16-4”,这可是我国露天电影的主流放映机。

而且大概当年放电影的放映员比较懂行,这里私留的电影胶片不但更多更全,还都是经典。

什么《虎口脱险》、《摩登时代》、《列宁在1918》、《桥》这样的译制片。

什么《庐山恋》、《少林寺》、《喜盈门》、《护士日记》这样的国产片。

什么《五女拜寿》、《真假美猴王》、《九品芝麻官》、《升官记》这样的戏曲电影。

什么《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这样的战争电影。

什么《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宝葫芦的秘密》、《泉水叮咚》这样的儿童片,都有。

于是最终,一千八百块谈成了这笔买卖。

而洪衍武也说话算话,没忘了回手给村书记补了二百。

这下给村书记乐得跟什么似的,当然也给水辛生长了脸。

总之满打满算,两千五百块,以不到原价的四成的价钱,买下了两台电影放映机。

还拥有了一个还算丰富的片库,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够用了。

这怎么都不能说贵吧?

不过是黑市里一台进口彩电的钱而已。

那不用说啊,等到“六一”儿童节到来这天,增添了新项目的“北极熊日夜商店”门前简直热闹透了。

因为经过适当的公示宣传,附近的居民们都提前了解到。

在这一天,商店除了要为了孩子们举办“乒乓球比赛”以外,晚上还要放一场《大闹天宫》的露天电影。

人人都惦记着带孩子过来瞅瞅热闹,顺便给孩子买点吃食。

儿童节么,多少得意思意思。

好家伙,于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一结束,从九点半开始,这里简直人气爆棚了。

大人小孩,比开业那天人还多,至少也得两千往上。

还好这次,洪衍武都提前跟派出所和居委会打了招呼,他们全派来了人帮忙维护秩序。

另外,参赛的孩子因为都是提前报了名的,每个人按组别,发了参赛证。

到这儿交证进去比赛,赢了立马拿奖,有人专门负责登记发奖品。

比赛裁判也是区体校的两位乒乓球教练,专业性毋庸置疑。

所以现场,尽管吵吵嚷嚷有点小乱,但因为准备充分,大体上还算井然有序,更不会有安全隐患。

但即使如此,洪衍武也不能不临时对比赛规则做了些调整,把“乒乓球”赛的对球数目改为五个球一局。

否则就太慢了,这一天未准能赛完啊。

而且为了平息家长和孩子因为拥挤和等待带来的不耐烦和焦虑。

他还及时组织人手给气球充气,免费分发给现场的孩子们。

同时,新买的棉花糖机器也全力开动,一边以八分钱的“惠民价”现场出售,同时也负责给“比赛失利”的孩子们提供一份安慰奖。

这样一来,对于来凑热闹的人们来说,感受上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无论是领了气球的、吃着棉花糖的,还是领了奖品的,孩子们无不绽放着笑脸。

大人们也觉得“北极熊”实在是够仁义的,确实替孩子们想到周到。

因此在这种好感的影响下,购买欲也提升了不少。

想买半斤的,变成了一斤。想买点水果糖的,又添了一块大巧克力。

就这样,到了下午三点,比赛彻底结束后。

账目上粗略一看,居然卖了平日里四五倍的货量。

洪禄承那总挂在嘴上的“人缘就是财源”,得到了最真切的验证。

而反过来说,真正能连胜三元,得了大奖的,在八百多名实际参赛者里,仅仅十分之一。

这也并不奇怪,孩子的体力有限,心理素质又太受环境影响。

许多本来技术不错的孩子,往往会“折”第三个人身上,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

倒是有那私下串联了小伙伴,许诺得奖后四个人一起分的机灵鬼,才能百分百的得着甜头。在忙碌之后,商店门口短暂的平静仅仅只维持了两三个小时,因为晚上还有电影看呢。

几乎所有的小学生,回家都是早早儿就吃了饭。

然后就吆三喝四,成群成伙儿的拿着小板凳提前来占地儿了。

他们到来的时候,商店也就刚把白天的垃圾清除干净。

跟着第二拨来的就是带着学龄前儿童的父亲们,以及老头儿老太太。

最后才是上中学的半大小子们。

而这一环节真正缺失的人群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和正在步入花季的少女,以及孩子的母亲们。

之所以会如此,那也是有特殊年代之成因的。

首先对小孩子们来说,露天电影绝非仅是一场电影那么简单。

这中间还夹杂了许多期盼、说笑、零食、追跑打闹和做阴影游戏的乐趣。

因此,打知道有这场电影,从今儿一起床,他们就觉得是个好日子。

怕的就是天儿转阴,晚上下雨。

而这些孩子们的父亲却多是步入中年了,他们和老头老太太们差不多,都对现在电视里演得的《血疑》不大感兴趣。

那出来参加一下群体活动,和熟人侃侃大山聊聊天儿,顺带看着自己家的孩子,反倒更乐意。

至于年轻人,自然是对老电影不感冒的。

《血疑》里的三浦友和山口百惠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当妈的则是因为疲劳不愿意动弹。

想想看,班儿得上,下班还得做饭干家务。

好不容易能歇了,谁还愿意出门瞎溜达啊?就愿意跟家看看电视了。

唯有中学生这个群体最有特色。

青春期女孩子这时已经懂得矜持了,不再是疯丫头,这种场合多数不会掺和。

而男孩子嘛,青春期会产生一种幼稚的虚荣,故意都得抻着点。

直到快开演时才晃晃悠悠入场,否则就被视为“跌份”。

这和后来他们谈恋爱时的德行恰恰是完全相反的。

但不论怎么说,这些人只要来了,就同样会促进商店的销售。

于是香烟、火柴、汽水、啤酒、冰棍、果子露,糖豆、杂抓儿、花生蘸、棉花糖,又连续不断的卖上了两个多钟头。

反正多了也没有,这五六百人的场面,五十来块的利,商店是能落下的。

真算下来,其实也不比买票看电影便宜多少。

真正让人吃惊的,是这一天账目确切盘出来的时候,居然单日销售到达了七千元,利润有两千五百多。

而这就恰恰说明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今天富人,都这么爱做慈善,爱做公益啊?

就因为免费的,从来没有真正免费过。

为此,洪衍武背着水清,私下跟陈力泉颇为嘚瑟的说了一句。

“泉子,看见了吧。有朝一日咱要缺钱了,知道该怎么办了么?做好事,办公益,是一项优先选择。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天下最容易挣钱的办法,同时还能落个好名声呢。”

确实没错,就是因为办了这个赚钱的儿童节,“北极熊日夜食品店”更受大家伙的喜爱了。

特别是得知从此每个周末,商店都要给孩子们安排一场电影。

寒暑假还会继续举办这样的“乒乓球赛”之后,附近的居民们简直是感动莫名,欢欣鼓舞啊。

不但街道给“北极熊日夜食品店”送了一面锦旗,感谢他们惠民、便民的社会贡献。

还有好几个孩子父母激动的给厂领导写了感谢信。

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孩子,通过参加这次比赛。

居然能被区体校的教练看上,得以进入体校专业的训练班。

这是一种让他们完全没能想到的收获和意外惊喜啊。

他们又怎么能不对比赛的主办方感恩戴德呢?

第二百零三章 发奖金

经过了一个月的艰苦鏖战,服务公司全体职工终于再次迎来了收获劳动果实的日子。

6月4日,端午节这天的午后两点。

除了正在商店里看店的四个人,还有要上夜班的三个人。

“商店组”、“零售组”、“制作组”全体,包括轮休的几个人在内,都坐在大食堂的饭厅里满怀兴奋地等着开会。

而且在座的每个人都已经懂得了自觉遵守纪律。

没有人嗑瓜子,抽烟的还自觉带来了烟灰缸。

特别是在洪衍武、陈力泉、水清到场的时候。

好几十人几乎都在一瞬间停止了谈论,连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的都没有。

而这一点,让跟在水清身后,第一次在服务公司职工们面前露面的会计曹芳,感到无比惊讶。

因为她就没见过能这么充分保持安静的工人,这可不是目前厂里任何一个车间能做到的。

在这儿还得说明一点。

从上个月起,服务公司奖金分配制度上发生了一个显著变化。

那就是所有职工的奖金,由日结改为了月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摊子越来越大,账目就越来越繁琐。

说真的,光靠水清自己,其实早就应付不来了。

五月开了家新商店,自然就更是忙上加忙。

所以她不光把制度变了,而且还跟厂里提了要求。

把厂会计室一直帮她做账的曹芳,及时调到了服务公司,担任公司的全职会计。

否则的话,她哪儿还有精力管商店的经营啊?

肯定完全被拴在办公桌前走不脱了。

那不用问,在把曹芳介绍给全体职工后,会议开始的首要环节,肯定是水清照例率先公布整个公司各个部门的经营业绩。

这件事对于曹芳来讲,同样是她没想到,也不可理解的。

主要是她还从没见过有领导会跟职工们主动汇报经营情况的。

这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一件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儿。

职工嘛,做好基层工作就好了,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过等到水清真的开始公布,曹芳立刻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她发现大家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那感觉就像是大家触摸到了公司的心脏,拨开了迷雾,自己与公司的心达到了同步跳跃。

特别是念到商店的经营数据的时候。

“商店组”的职工们情不自禁发出了振臂欢呼。

就连其他组职工也同样为他们鼓掌、喝彩。

这样热情与激动,让曹芳突然有了一种共鸣,把她心里烧的一下热了起来。

是的,“商店组”确实是应该为之自豪的。

这个月他们的商店迎来了开门红,集体创造的毛利润高达两万九千八百块。

大大超过了公司原先的经济支柱“零售组”一万八千三的毛利润。

这可都是通过每一个人不辞辛苦,自觉加班加点做到的啊。

怎么能让人不快乐,不兴奋呢?

至于“零售组”没有嫉妒,没有眼红。

只有与有荣焉的高兴,还有鼓足干劲想要在下月比一比的心气儿。

显然也是来自于共同集体的一种归属感。

甚至还有不少人敢于对工作里的问题提出疑问和建议的。

这更说明了,大家伙心不再抱着那种领我的工资,干我的活的心态。

而是把自己的满足和公司的收益切实结合在了一起。

这一切恰恰都是水清的数据报告导致的。

看来,能够让职工们清楚地了解公司的状况,实在很有利促进他们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努力,提升他们荣辱与共的集体意识,从而在工作里形成真正的凝聚力。

等水清介绍完了经营情况,接下来就是公布五月份“优秀职工”的名单。

这一环节显然应该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在激励个人的方面,还应该更有成效才对。

不过就在曹芳心有体会,暗暗佩服的同时。

没想到名单一公布,却引发了不小的异议。

敢情“制作组”还算正常,又是朱震凡和王来珍挂头。

人家手艺高超嘛,实打实的摆着呢,这没的说。

可“零售组”刨除地段最好的三人之后,销售业绩最好的齐大同居然没评上,反倒是比他差一等的人评上了,这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

“商店组”呢,虽然没有每个人的销售业绩作为参考另外,他们的奖金定为按经营业绩扣留固定比例统一分配。

可段刚加班加点,毫不惜力的埋头苦干,对交接班也认真负责,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而且刚才他还当众为公司提了一个好建议。

说最好把天顶灯光分开关控制,这样夜班关上一些,能省不少电费。

连这样的人都评不上,就真不能解释通了。

眼瞅着职工们议论纷纷,会场第一次有点乱了起来,曹芳不免替水清担心起来。

其实,她是很能理解评奖的难处的。

因为从领导的角度出发,想处处一碗水端平太难了。

情理、制度、成绩、个人观感、职工的背景、私下的交情……

太多太多可供计算的成分了,有时候的确很难计较清楚。

看来,真把什么事办得太透明,让这些职工把自己当了主人也有不好。

要是万一解释不清,难以服众,这样的评比,反倒会起反效果。

至于别的部门,干好干赖都是领导说了算,就没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芳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纯属是胡思乱想了。

因为水清似乎早已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似的,一点也不慌乱。

而这种情况也自有他人来解决,就听洪衍武从旁一声。

“大家别吵,大家的疑惑,我来解释!”

就把全场的嘈杂又压低了。

跟着他以沉稳淡然的语气,理所应当似的说道。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我们的评选是‘优秀职工’,而‘优秀’二字包含的内容可不仅仅是卖力苦干,是工作成绩,还有对严格遵守公司制度的要求,工作中不能犯重大的错误呢。”

“咱们先说‘零售组’齐大同,他这个月干的确实不错。每天临近傍晚,‘北海’游客一稀少,车上如有余货,他还知道蹬车去电影院门口卖一些。”

“工作上,他动脑子了,奖金就比别人拿得多。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论业绩是该评他个五十块一等奖。可问题他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啊,他在赚钱懂行,动的脑子过分了。”

“‘五一节’当天,北海公园门口,因为游客多,他故意把汽水价格上调了两分钱。一是违反了物价规定,二是这多卖的钱也没交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还有,5月22日,你在北海碰见了一个小胡子熟人,从你车上拿走了仨罐头。回头你就拿回三个碎罐头瓶子,说是报损。齐大同,这两件事你当众能解释解释吗?”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傻眼了。

被点名的齐大同更是脸红耳赤,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

但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低了头,表示认罪伏法了。

洪衍武这时候神态上倒缓和了一些。

“是个老爷们,还算敢作敢当,没狡辩。既然如此,退赔三倍,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过,跟着他用眼睛扫了一圈全场,声音却又变得严肃起来。

“零售组工作上比较自由,监管有难度,难免动些不该动的心思。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有难度我也要管。”

“像过去那样完全放羊,靠自觉地状态不会再存在了。从本月开始,会有你们不认识的人,冒充游客,不定时抽查你们的工作。没问题当然好,但一旦发现谁有经济上的问题,绝对严惩。如果谁积累到三次,可就别再想跟服务公司干了。”

“齐大同的事算是给各位都提个醒,算他倒霉,这个月被我找人盯上了,先当了杀鸡的猴。其他人也不是没问题,可不教而诛不是我的作风,这个月就先放过你们。咱们丑话说到前头,事到临头再后悔可就晚了,各位都掂量掂量到底值不值……”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零售组”都从洪衍武的嘴里体会到很多特别的滋味。

更没想到他连特务的招儿都用上了,许多人不由自主脸色大变。

一看不是心里有鬼,就是被他给镇住了。

而其他人也都觉得气氛很沉重,现场完全是鸦雀无声的。

对这个效果洪衍武很满意。

因为说到本质,他并不为了抓人小辫儿玩儿。

还是为了让这些人适可为止,让工作良性循环。

那么要的就是让大家真往心里去,起到警示作用就可以了。

跟着呢,都知道又该说段刚的问题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气氛太紧张的问题,还是段刚性子太直。

他也没过脑子,此时竟哀嚎了一声,主动叫上了屈。

“洪哥,我可冤枉啊。我什么也没干啊,我可真没经济问题。您是不是搞错了?”

没想到洪衍武倒笑了,摇头就否认。

“没说你有经济问题啊,不过你的毛病也不小,那就是的外表太对不起咱们公司的形象了。”

“啊?形象……”段刚一下懵了,实在转不过劲儿来。

洪衍武给他详细解释。

“我都三令五申说过几遍了,食品行业重要的就是卫生,一定得让顾客在这方面挑不出咱们的毛病才行。可你看看你自己,胡子茬有吧?还有那衣服,看那领子口都黑了。为这个,就不能评你获奖。”

“对了,我记着这个月为这件事都罚过你两次了,你怎么屡教不改啊。既然这么不长记性,今天开会又逮了个现行,那就接着罚吧。按规矩第一次两块,第二次四块,第三次就八块了,

曹会计,待会发钱时记得扣除……”

段刚这么一听,顿时忍不住捶胸顿足起来。

“哎哟……我,我也太倒霉了!好家伙,就这么点儿事儿,折腾没了我八块啊!”

却没想到这时候齐大同好不容易找着个难兄难弟,出于“你疼了,我就好受点”的龌龊心里。

他还不忘落井下石,进行持续打击呢。

“哥们儿,其实不止这点。你忘了,要评上奖多则五十,少则三十。另外,卫生不过关,好像就没有额外的劳保用品了吧,你那发蜡和香皂就甭想了……”

而此时,大家伙看着段刚脸色已经扭曲的全是褶子了,又是被罚款最多的齐大同给忽悠的,有人实在耐不住,就笑了。

这让气氛多少又活跃了点。

偏偏洪衍武跟着很及时的补充了一句,堪称神转折。

结果就彻底把笑点引发了。

“啊,那什么,有过必罚,有功必赏是我们公司的原则。今天大家踊跃提建议这点其实挺好,有利于公司弥补漏洞,改进管理。因此为了让大家继续保持这种优良传统,我认为应该给实用性的建议予以奖励。”

“像今天段刚这有关节省电费的意见就是个例子。那什么……考虑到立竿见影和长期受益的效果,我认为三十元是比较合适的。你们大家觉得怎么样?他只是第一个,今后只要谁能说出这样的好建议,都可以额外受奖。”

段刚听了立马喜出望外,极为兴奋地一个劲儿的跟大伙儿抱拳头。

那意思是恳求大家通过。

而齐大同一听是真傻眼了,脸儿成瘪茄子了。

这一下,现场哪有不哈哈大笑的。

好多人都来了情绪,故意大声叫着。

“同意,同意!”

“拥护,拥护!”

“科长大人圣明!”

可这还没完呢,洪衍武接着说出的条条建议都让大家不能不支持。

“对了,下个月咱们服务公司要买汽车了。一辆卡车,一辆轿车。你们有谁想当驾驶员的,可以报名……”

“另外,咱们的人手不够用是事实。这个月呢,尤其商店的职工们累得够呛,五一也没过好节日,几乎都加班了。为了补偿大家,‘商店组’每人额外增加十元加班补贴。并给所有组的职工,增加存休一天。请大家放心。新职工正在培训,很快就能上岗,到时候会逐渐把休息日给大家补足的。”

“对了,今天端午节,还是老规矩,咱们服务公司过传统节日有福利。发了奖金之后,‘零售组’和‘制作组’都可以提前下班了。大家别忘了各领一箱汽水和一份糯米、小枣、粽子叶回去……”

气氛随之职工们的接连不断的欢呼,一步步推向**。

曹芳也同样情不自禁,陷入了这种快乐和欣慰里。

通过这一次会议的所见所闻,一直从事案头工作的她真的开始有点明白了。

服务公司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的营收奇迹来?

这儿的职工们心气儿和收入又为什么会那么高?

难怪几乎全会计室的人虽然都鄙夷地称呼服务公司是“夫妻店”。

但却在水清调动她的时候无不眼馋,背地里不知搞了多少小动作,想要取而代之。

幸好这事儿连主任也做不了主,是杨厂长直接批准的……

第二百零四章 体面

数票子是段刚最爱的事儿,特别是收入暴涨,一次性的拿到二百多块的奖金。

那“烧”得他心里难耐啊。

况且今天还得了个峰回路转的彩头儿。

本来他倒霉,被抓了现行要被罚钱。

结果就因为一个建议,居然额外加了三十块,还是现场兑付。

这样他的收入一下就排在了整个“商店组”的第三位,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那真是既有钱又有面儿啊。

说真的,长这么大,他还没在正式场合露过这样的脸呢。

要搁他过去的性子,真恨不得手指上啐口吐沫,立马当着大家面好好点点这些钞票。

然后再叫上几个哥们吆五喝六去胡吃海喝一通。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在服务公司干实事的这段日子里,他有点实际长进了,觉的这样才是真正的“跌份”。

还是洪衍武当初教训他们的那几句话对啊。

做人得讲“三孝”,那第一就得把家里奔好了才行。

否则别说是不是个男人了,连人都不是。

所以说,这钱他绝不能胡花。

先给家里来几斤排骨,给爹买两瓶好酒,给娘扯几尺料子,还得给奶奶买点软和点心和奶粉,这才是正格的。

剩下的钱大部分也得上交,家里会给他当老婆本存起来攒着。

自己呢……留下五十块应该够花了。

这跟旁人比,已经算是个小财主了。

当然,买上一双真皮的皮鞋是很必要的。

脚上没鞋穷半截嘛。

有了皮鞋,人的身份立刻上一个档次。

不是他臭美,为终身大事计,真得讲究点体面了。

因为他的工作说是工人,其实已经转了售货员,要再露出一副穷气,还怎么找对象啊?

这么一想,那他还得买手表、买墨镜、买牛仔裤、买回力球鞋,再换辆新自行车,还有皮夹克……

好在这工作报酬是真实惠。

照这样苦干一年,交家里的钱买大件儿,他自己留下的钱买小件儿,还真差不多。

这么着,段刚越想心里就越热切。

他巴不得领了“福利”,赶紧回家把惊喜带给全家人。

可惜,愿望和现实往往是会产生冲突的,他还真不能像其他早班的人那么洒脱的离开。

为了争取下月评上奖,有两件事他必须得办好了才能走。

首先,他必须得等到新买的冷柜送来。

这事儿人家打来电话是他接的,上头又顺势交给他办,那就必须有始有终。

要是他为了下班,把这事推给别人代劳,不大合适。

何况这个日子口不正是表现的好时候嘛。

俗话说力气是奴才,用了还会来。

那不如索性帮中班摆好,再添上货,还显得仗义呢。

其次,他的两件工作服都该洗了,而且他还得多搓搓领子口。

总不能这个月在这事儿上丢了五十多块,下次还这样,那他冤不冤啊?

多亏段刚还有点责任心,这两件事儿他都挺认真给办了。

这样当下午四点多,他在更衣室终于收视利索,准备去领“福利”回家的时候,才会遇到他这一天最大的体面。

不过当时他自己可不知道,猛然间,还觉得挺受挤兑的呢。

因为洪衍武来更衣室找他说事的时候,一眼瞅见他刚晾在绳子上的工作服就笑了。

“行啊,我还以为你记吃不记打呢。没想到还真洗了。不过,光有记性还不够,你得坚持才行。否则再让我逮着,还是不能评奖。”

段刚则干瞪着眼珠子,老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管他的副科长,是神不是神,坐在这位子上就灵。

何况还是一个人能胡撸八个的横主儿,真惹不起。

别说揶揄他几句,明目张胆挤兑他,他也得听着啊。

于是眼珠转了转也只能求饶。

“洪哥,您的话我记住了,保证没下回了,我说到做到。我……我能走了吗?”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没把路让开,反倒一按他肩膀。

“不能!过来,我还有事问你呢?”

“那……您说……”

“你,是不是跟朱震凡关系不好啊?现在你是不是还看不起他啊?”

小心翼翼陪着笑的段刚心里立刻就打了颤悠。

他早看出朱震凡是洪衍武的亲信,一直都怕朱震凡跟上头进谗言。

但等了许久都没动静,本以为过去了。

没想到左右是没躲过去,到底还是来了。

“那什么……洪哥,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我现在哪儿敢啊。您看,打来咱们商店之后,我也没招他。我知道团结第一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要不这样,我请您外头搓一顿得了!您挑地儿,朱子许了您什么,我也……”

段刚转悠着眼珠子小心翼翼的赔笑。

却没想到还不行,竟然反招了痛骂。

“放屁!你小子,以为我要敲你竹杠啊?我要想捞钱,你们还有奖金?都得喝风去!傻不傻啊你,再他妈胡说,我抽你……”

好嘛,段刚一时被骂得脸红耳赤,毫无还口之力。

不过他更糊涂了,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啊?

好在洪衍武没再卖关子,跟着说出真实的用意。

“问你和朱震凡的关系不为别的。告诉你,这个月,咱们二楼装修结束,就会开个‘音乐茶座’,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二点营业。今后的三个月,这就是咱们服务公司主要创收的方向。正因为如此,我就需要一个得力的组长和一个副组长帮忙看着。

“组长的人选我看上的是朱震凡,因为他心细,有责任心,在制作组,就总爱帮同事们的忙。而且是个爱主动思考、善于发现问题、主动解决问题的人。我问过他意见,他同意了。不过副组长的人选,他却向我推荐了你。”

“朱子说你在群众关系上有一手,公司里的小年轻都服你,跟谁都能聊得来。这方面你能弥补他的不足。他年纪轻,外表又柔气点,怕压不住人。要有你来协助,大约就没问题了。”

“至于你们过去有过龃龉,他也主动跟我说了。不过你别误会,他不是告状,是怕你心里还有芥蒂,不愿意跟他搭档。想让我问问你的意思,现在你明白了吧?那好,你到底怎么想的表个态吧?”

这话说完,段刚登时愣住了,心里的滋味非常复杂。

一方面是意外,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自己完全想差了。

另一方面又有点感动,朱震凡对他的推荐和评价,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还有点不甘,毕竟是给人当副手,总觉得有点没面子。

所以老半天他都没能言语。

洪衍武可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了会就忍不开始催了。

“哎,我说你小子外表看着挺痛快的,怎么这么墨迹啊。到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

段刚一激灵,下意识就要点头。

可最终嘴一歪歪,还是一句不太适当的话出了口。

“洪哥,按理说呢,您给脸我应该兜着,朱子能不计前嫌这么看重我,我这心里也……可……可这当副手……那以后,谁一说,我不就成朱子的跟班了嘛……”

洪衍武看着他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骂。

“嘿,你这小子还死要面子呢?连这都受不了?那你就不该受‘招安’,还应该培训室继续喝茶当你的大爷才是啊?思想还没扭转过来呢?什么臭毛病啊!”

“说真的,你还甭看不上这副手。要不是你今天提的那个建议,证明你工作上有点脑子。还有你今天下午下班没走,有那么点认真负责的劲儿。就是朱子推荐你也不管用,就冲你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你呢。”

“你知不知道?这个‘音乐茶座’对咱们公司有多重要?跟商店比,那就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这活儿压根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没点真本事绝对不行。”

“首先,接待的顾客就复杂。肯定是年轻人多,而且兜里总得有几个钱的主儿才能来得起,除了搞对象的,多半就是社会上这些倒爷。你想想吧,当这里的负责人,哪怕是个副手,也得有面面俱到的本事。”

“而且这活儿累,熬夜不说,一连气儿足足得忙仨月。只有下雨才能休息,不下雨,天天得来。没有个好身体也够呛。”

“偏偏我对负责人的要求比职工苛刻得多,特别是经济问题上,职工犯了错还有机会改正,要是谁干负责人,也敢弄出今天齐大同那样的事儿,抓着一次,我就让他滚出公司,去厂子干杂活儿去。这要没有个清醒的头脑和自律性,更不行。”

“不过反过来讲,好处可也不少。谁要当上这个负责人,会有数目不少的额外补助。除了工资、奖金照发以外,组长每个月还有二百块的职务补贴,副组长是一百五。这么说吧,真把这摊儿给我干好了,不管是正的还是负的,一个月收入,至少也能拿五六百。”

“对了,你小子不问过我发不发皮鞋嘛?告诉你,对‘音乐茶座’的负责人,公司发服装、发皮鞋、发领带。每天晚上还有免费饮料。这不就发了?”

“但最关键的是,这就算服务公司的基层干部了。无论组长还是副组长,工资的级别立马提一档。完全可以预见,今后随着公司规模增大,继续提拔也会有。你要真肯好好干,或许有一天,你真能自己在外当个什么店长、经理的。”

好嘛,随着洪衍武一句一句,从开始的脸发烧,到吃惊,再到心狂跳,段刚的心情急速变化。

他是真没想到当这个副组长的待遇会如此优厚。

更没想到公司对这短短三个月的营业场所会这么看重。

无论从洪衍武嘴里蹦出那“五六百”的数目,还是“基层干部”和“提拔”,这统统是正常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儿啊。

要知道,段刚性子里头有着不甘人后,爱拔份儿的因子。

过去毫无好实惠的“名义”负责人,他都当的不亦乐乎。

他是不可能像大多数人那样,每月多拿点奖金,就心满意足的混下去的。

对啊,公司的管理人员不就是这么选拔出来的吗?

给朱子干副手又怎么了?毕竟比别人先迈了一步!

这不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机会吗?要放弃才是傻蛋呢!

得,再无犹豫了。

段刚就跟磕头虫一样的应声。

“您甭说了,我干我干。”

喜笑颜开中,本来还想还想说几句够意思的话,比如,“洪哥,您可真够哥们儿!是真看得起兄弟啊。”

可一琢磨,又觉得那显得太没水平了,毕竟他马上就是副组长了嘛。

于是又改口道,“洪哥,我现在全明白了。我真得好好谢谢您跟朱子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这样,我做东,咱们仨找机会外头坐坐。地儿您挑,我得好好敬您和朱子几杯。”

段刚这次可真是真心实意的,可一样是挨骂了。

洪衍武眼皮一抬,不耐地训他。

“你小子,别老整这套场面上的破事。在咱们公司,这套没用。我就要你实打实的给公司干活。听见没有?”

“再说了,你才挣一个月奖金就飘了?有钱啊你?请谁啊你?最该请的是你亲爹亲妈!”

“得了,心意领了。赶紧回家过节吧,你要真能把这仨月给我干好了,完了事儿,我请你喝酒。”

“哎!”

段刚答应着,心里只剩下服气和激动。

还有一股子“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气儿。

第二百零五章 天堂

从洪衍武冒出要在二楼办“音乐茶座”这个主意来。

到开始装修、招工、培训、物色负责人,足足间隔了有二十天才开张。

这没办法,要干的事儿太多,需要应付的干扰也太多,这已经算快的了。

像负责人的两个人选就不多说了。

洪衍武是几经考虑、多方考察才决定的。

偏偏就连招工也是个顶麻烦的事儿,因为这涉及到更多人情上的牵扯。

说实话,打五月中旬,服务公司一露出点这意思,就引得公司带厂子全骚动起来。

不为别的,服务公司挣得多啊,已经声名在外了。

厂里的人要么自己想调进来,要么是让亲戚来。

而服务公司自己人同样不想肥水流进外人田。

家里有亲戚是待业青年的,或是应届毕业生,觉得考大学无望的。

也都在私底下找过水清和洪衍武,希望能照顾照顾。

最麻烦的是厂里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都动这个心思了。

连副书记都舔着脸跟水清打了招呼,希望能照顾下自己外甥。

想想吧,这事儿要处理不好,多容易招人恨啊。

别说会影响公司内部团结,让职工心情低落了。

弄不好还把四面八方的关系都给损害了。

那以后跟厂里办事可就没这么顺利喽。

所以这事儿闹腾出的动静是让水清有点发憷,头疼不已。

还好,洪衍武还不至于连这点事儿捋不顺。

等到“外卖窗口一弄利索”,他基本也就想好该怎么办了。

第一是考虑到职工的性价比,先来个大刀阔斧的一刀切。

有条录用底线必须守住,那就是只要二十四岁以下的小伙子。

既不要女的,也不要岁数大的,这就能刨除百分之六十的人情。

第二,厂里普通人的情面完全不用考虑,他们是最好打发的。

既然没什么后遗症,直接拒绝好了,这又能甩掉百分之十五的人情包袱。

这么干,确实是势力点儿,可又能怎么办呢?

社会大势如此,总不能故意逆着来,让店里承担没必要的负担吧。

第三,与之相反的是,厂里各部门头头的人情是一定要卖的,但还得尽量努力搪塞一下。

洪衍武的具体办法是满口应下的同时,“自曝其短”,让对方自己打退堂鼓。

比如说,哪个头头有这方面的人事需要。

那好,先把公司的奖惩制度印一份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去给想来的人好好看看。

如果头头的亲戚看过之后还想来。

那再带他们到商店里转转,体会一下真实忙碌、严格管理的工作情况。

最后还得当面说清楚了,来了先上三月晚班,赶上雨天才能休息。

钱是绝不会少,可活儿也累。

到了这一步,要是对方还能保持住勇气,那就二话不说收下呗。

因为不好好干的可能已经不大了。

最糟糕的情况,不还能再按老办法养起来嘛。

第四,对自己职工的人情也要周全,不能伤了自己人的情感。

但有一样啊,服务公司绝对不会直接录用现有职工的亲属。

这是为了以后内部便于管理,减少血缘关系方面的人情因素。

所以每个人解释清楚后,洪衍武采取变相措施,把这些职工的亲戚安排到厂子里去。

当然,肯定比这帮青工当初自己进厂的处境强,这也就安了大家伙的心了。

像朱震凡和张淑萍的亲弟弟,李晓东的表弟,还有“屁股脸”堂兄。

大概十来个人吧,全这么给安排的。

没人不理解,反而很感动。

因为谁都清楚公司的难处,也知道公司替大伙儿搭进了人情。要凭他们自己,这样的结果还没戏呢。

别的不说,能成为本厂工人也不错啊。

他们自己当初进厂时候多难啊。

所以归了包堆儿,最后靠各方面人情进了公司的,也就六七个人。

至于其余的二十几人,都是完全符合公司需要,条件不错的好小伙子。

说到这个,还幸亏厂里成立了方便面车间呢。

因为杨厂长在前头已经外招了一批人了,虽然说是严格考核不走后门。

可实际上还是不可能完全杜绝的。

这样,就有一些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又进不了方便面厂的。

反而被洪衍武沾了光,给弄进服务公司来了。

真要是全盘算算这笔账,他还赚了呢。

当然,和人事方面的事儿比起来,在改造工程上,要想抢个进度更难。

先说明白喽,这可不是基建科不配合,不尽心啊。

基建科科长为了配合洪衍武,不但把餐厅内部的活儿都给停了,还加了人手。

底下干活的人呢,因为平日没少沾商店的光儿。

烟白抽,茶白喝,还吃了洪衍武两顿请,也还是不惜力的苦干。

关键是这年头不但建筑材料很有限,从事这一行的人在认知和见识上,也都存在着时代的局限性呢。

说白了,基建科盖的房子多了,可那几乎全是一个标准的。

顶天儿了,地铺的砖好点,墙多打几遍腻子而已。

从来也没见过像洪衍武有这么多奇思妙想主意的主儿啊。

所以对于洪衍武给二层区域和楼梯铺设户外木地板,和搭建一个简易木亭和酒吧台的要求。

无论是材料还是工艺上,他们都感到很为难。

后来还是洪衍武自己找大哥的厂子想办法弄来的木料。

又请来单先生的女儿,在故宫建筑队上班的单香筠当技术指导。

基建科才知道这活儿该怎么上手弄了。

而洪衍武也不得不再次根据现实情况做了调整,他一看装修既然这么费事。

索性计划保留的“平价区”就给取消了,干脆整场全装吧,就别日后再折腾二回了。

不过要说最可气的还属户外灯箱广告这块儿。

京城的灯箱广告啊,是1980年左右出现的。

这种新颖的广告形式最初应用不多,主要集中在商业街和宾馆饭店等营业场所。

不用说,夜晚要有这么一个自发光的广告标牌,在当时整体环境还很昏黑的京城街头是极为拉风的。

而洪衍武既然要开夜晚营业的娱乐场所,弄这样一个有十里洋场的风情的门面来吸引人,也是必须的。

但偏偏因为当时户外广告是垄断性经营行业,工程报价实在太高了。

服务公司要求制作的两块两平米的单面灯箱广告,和两个六十公分直径的探出式双面圆灯箱,市工美服务广告公司居然给报出了六千八百多的天价。

妈哟,这都够服务公司全体四个月基本工资了,顶得上好几间大瓦房,半辆汽车啊。

问题是真要说破了,这看上去“高大上”的玩意,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是个具有防水、绝源、散热灯箱框架,再加日光灯管和灯箱胶片就行了。

饶是洪衍武这样“下刀子宰人”从来不带眨么眼的主儿,也被这个价儿惊着了。

是,当时还没喷绘机,靠印刷技术制作带图案的灯箱胶片或许真是高科技。

可洪衍武通过在“工美”干过的肖和平请对方的经理吃了一顿饭。

当时说了,不要图案了,就要求在白色底子弄几个美术字就行。

但对方依然仅仅退了一小步,只答应把八百多零头抹了,坚持要六千块不可。

给出的理由居然是灯箱广告维护难,这笔钱里大头是维护费。

而且还特看不起人的说,就没听说过做灯箱还有划价的。

大商场还忙不过来呢,这样的小活儿他们得往后排,至少得等个把月才能排上。

这可就有点目中无人,店大欺客了。

得,洪衍武一赌气,还不做了。

回去就琢磨自力更生的招儿。

甭说,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居然楞让他给琢磨出来了。

拿灯箱框子好说,合金的是找不着,但能用木头做啊。

反正是就用仨月,这段时间不坏就得了。

灯箱维护难吗?那我还不维护了,用完就扔,明年再做新的行不行?

还有,俗称“奶白片”的灯箱胶片是最关键的东西,可没有也没关系。

咱有玻璃啊,刷层油漆就行,透光性一点也不差。

至于上面的广告图案和美术字就难不倒咱了,咱有肖和平啊。

难道“北极熊”这么大厂子还缺美术人才不成?

好家伙,这么一来,这灯箱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

洪衍武就靠着这几下土招儿,居然弄得倍儿漂亮。

那两个挑高在两个楼梯口上的两平米的主灯箱,都被肖和平用白油漆做底。

然后在饮料箱形状的蓝色块上再反白,书写上中文、下英文的变异体美术字“冰河世纪”“iceage”。

看了不但醒目洋气,而且透着一股子凉意。

而从房檐下面探出来的两个圆形灯箱上的图案更绝,一个美酒加咖啡,翻过面来是汽水儿、冰淇淋。

另一个是午餐肉和香肠,对过儿是小吃和水果。

那画工专业得不能再专业了,比真的还招人哈喇子。

到了这一步,那再加上全场增设的灯光。

晚上都不用走近了,打大老远一看,就会觉得这里是充满了一切美好的天堂啊。

特别是对附近的居民来说,他们不但用二十来天的时间亲眼见证了商店外部的种种变化。

在此期间还经历了乒乓球赛,露天电影这些惠民活动。

在他们的心里,就更是会生出这样的感受了。

第二百零六章 吸引力

人有了,装修跟着完成。

冰箱、冷柜、家具、用具再一到位,乐师也通过杨卫帆联系好了,那还差什么呀?

除了一点细节问题,那就差人员的磨合了。

还有,就是必须得跟辖区派出所和街道正式打个招呼,而且要分出点好处去。

作为服务公司来讲,虽然背靠这么大厂子,经营上又不玩儿歪的邪的。

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政府基层单位。

但日后天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捞钱,真要是一毛不拔就太过了。

毕竟这样的经营属于特殊行业,哪怕还没有相关政策界定。

可经营上处于法规边缘的东西太多,却是不争的事实。

让多些人念你的好总比多些人恨你强,否则早晚让人瞅准了治你一家伙。

更何况有了人家照应,安全、声誉、搞群众关系上都会方便许多。

像商店开业的时候和儿童节举办活动,人家派出所和街道不就出了许多力吗?

还是利益均沾才是正理啊,和气生财嘛。

所以1984年6月6日,洪衍武特意挑了这么一个吉利的日子,试营业了。

这一天,他不但把厂领导、派出所和街道的领导都请来了。

而且还把杨卫帆、“红叶”、宋国甫这些朋友,边建功、苏锦、苏绣这些邻居,以及麾下几十口子有头有脸的兄弟都请了来。

仅仅留了一半空座儿接待外客。

不用问,这目的既是要借此机会博得领导的信任,赢得派出所和街道的好感。

也要让“音乐茶座”的全体职工对工作环境和程序有个适应的过程。

别忘了,干这个,连老职工在内,谁都是第一次上阵,手忙脚乱是免不了的。

要是自己请来的客人占多数,那就主动多了。

既能练兵,也能捧场,绝不至于搞砸或是出现冷场的尴尬局面。

不过人有千虑必有一失,选得挺好的良辰吉日,可当天的天气并不算好。

由于6月5日刚刚下完一场雨,直接把气温就给带下来了,天一落黑也就二十一二度。

这样的温度在屋里感觉不出来,要坐在外头,小风一吹,还真有点“嗖嗖”的。

要按理说,其实挺影响大家兴致的。

可反过来也得说,当时的京城人实在太缺少这样的娱乐场所了。

在充满稀缺性的卖方市场环境里,这一天试营业的效果,仍旧是出乎洪衍武意料之外的好。

敢情这个年代的人们,对西方人生活的了解,其实大部分都是听别人神侃的。

但却因为影视剧潜移默化的影响,偏偏是对西式生活最向往,最渴望的年代。

而作为天子脚下习惯循规蹈矩的首都人,不受体制限制,敢于吃螃蟹,有见识的人又太少了。

所以在南方娱乐业高速发展的时候,京城的娱乐业发展却陷于停滞,要保守得多。

长期以来,京城仅有几家涉外舞厅才能提供较高档次的夜间娱乐生活。

于是大部分的京城人即使拥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别无选择的被迫站在“门外”垂涎着的。

除了去南方出差的人,或许还能从改革的夹缝里领略下灯红酒绿的滋味,其他的京城老百姓都没这样的可能性。

即使到了1984年,这种状况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唯有去年9月份,重文门地区在新侨饭店的对面,开了一家由皮尔卡丹投资的法餐厅“马克西姆”。

才算是真正给了京城人一个没有限制门槛,能够一边吃晚餐,一边欣赏到歌舞表演的场所。

还甭说,即使那儿的一杯酒敢卖十块钱。

可就因为装修高档,又有这么点新鲜玩意,那买卖简直火爆极了。

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几乎全去过那儿,而且对其奢华环境和优雅氛围无比推崇。

这样不出半年,靠着这些人的口碑。

“马克西姆”在京城名声大作,迅速崛起,一脚就把过去让京城人趋之若鹜的“老莫”给踹到“西餐老二”的位置上去了。

法式大餐对俄式大餐,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完胜!

像今年元旦,洪衍武就曾经为了给杨卫帆一首《难忘今宵》,逼着杨卫帆在那儿请了他们一次。

说实话,别看“宰”了杨卫帆三百多,水清、晓影和陈力泉都挺满意。

可作为过来人,洪衍武真觉得挺一般的,没什么新意。

可见当时具有娱乐性质的夜生活对人们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后来他看着满堂宾客不断加酒加菜的情景一琢磨,就觉得现在的社会环境确实不同以往了。

不是“三年”和“运动”时期可比,兜里有几个钱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这些人吧,正因为经过困难年代,因为眼界开阔了。

是越花不出去手里的钱,就越憋得慌。

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亏得慌,想用物质迅速弥补自己过去的缺失。

这才是为什么社会总体还在为实现小康目标在努力。

但市场上高档产品始终供不应求,外汇券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

说白了,具有优越物质条件的人在社会整体份额里虽然是绝对的少数。

可相较起来,京城能让他们痛快花钱的地方更少。

总而言之,高消费市场雏形已经出现,而且是几乎没有竞争的蓝海。

这个时候要干娱乐业,反倒是最容易捞金的时候。

这才是洪衍武会想到,要为服务公司开一家“音乐茶座”的真正原因。

再说到当前,他利用简单设施开的露天茶座,投入的成本既然远比“马克西姆”要低得多。

价钱也就不会定在足以谋杀大部分回头客的天价上。

可是在演出方面,他有文化届的不少朋友,却具备独到的优势。

这样一来,相信京城就没有比他性价比更高的夜间娱乐场所了。

以他这么亲民的考虑,想来哪怕地点偏僻点,也一定会买卖兴隆的。

事实也证明了这样的判断是对的。

这不,这天儿才刚一擦黑,灯光一亮上。

桌椅还没彻底摆好呢,就有两拨客人一起找上门儿来了。

而且还绝了,两拨人不但都是三四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职业的汽车司机。

敢情这帮人是白天开着汽车替商店来“北极熊”拉冷饮的主儿。

因为这个月份已经开始了冷饮旺季,批货的人每天都要从厂门口排到沙子口儿去了。

他们无不是连挪带蹭排了一个多小时才能进厂区的。

自然就在厂子门口看见了“北极熊日夜商店”二楼楼梯口的两个招牌和如此特别的装修。

所以这下午一下班就过来看究竟了。

还真别说,这些人真不含糊。

守在门口的服务员报出门票价格是一人一块五,赠送一瓶汽水。

这些司机全是二话不说就买了。

可惜进去之后,在对别致的环境看了一个眼够之后,再一单叫东西傻眼了。

原来这儿几乎全是喝的,吃的东西太少了,压根不卖正餐的啊。

那没辙,还得走,先得找地儿填饱了肚子才能再回来。

而这时候服务员却早就把汽水端上来,而且给开了盖儿了。

见他们要走去吃饭,就有点慌乱了,支支吾吾说,恐怕他们回来还得再买票。

没想到这些人哈哈大笑,连说没事。

还说一个小时就来,让把靠近舞台的桌儿给留着。

跟着挨个把汽水一灌进肚儿,扭头就走了。

好嘛,两拨人进来溜达一趟,就扔了十几块。

看来越是土包样儿,开洋荤就越敢花钱。

这还不算完,随着夜晚彻底降临,晚饭后出来散步的居民们一看这里灯火通明,两个楼梯口还分别站着个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腰间系着深绿围裙的服务员。

情知开业了,情不自禁围拢过来看热闹。

而有一些经常在附近出没情侣,也早对这里产生了好奇感。

有今天约好在附近见面的,一看到这副情景,都不用服务员招揽,就主动过来尝鲜儿了。

尽管一块五的门票价钱着实不便宜,可恋爱中的小伙子都是冲动消费者,哪儿肯在女朋友面前栽面儿啊?

几乎都是二话不说,掏钱就进啊。

即便稍有迟疑的,听守着楼梯的服务员说晚上有演出,而且是“海防”的专业演员。

他们也就乖乖掏钱了。

更没想到,这样的对话广告对普通居民也有效。

这个信儿一传出去,一些身上带了钱的居民也大为意动,心说兹当看一场音乐会呗,也就买票进去了。

所以真等到晚上七点半,当洪衍武陪着街道、派出所的领导来到现场,和水清陪着的两位厂领导彼此握手见面时。

现场一百八十把椅子,居然没多少空位子了,也就不到五分之一。

而这时洪衍武自己请的客人,还有不少没来呢。

于是吃惊之余,他赶紧招呼朱震凡和段刚都过来。

一个是让他们通知楼下的人挂出客满的牌子,不许再卖票、放人进来了。

二是去准备一些额外的桌椅,准备应急加桌。

以免等到客人来了,竟然发现无处安置的尴尬。

瞧瞧吧,这还没什么知道呢,就能到这个地步。

这就是娱乐市场真正蕴含的潜力。

正如周作人曾经说过的。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第二百零七章 情调

作为早年引领夜间娱乐生活的“音乐茶座”,主要是以歌星驻场文化吸引顾客的。

想当年,卡拉ok机在我国还尚未得见,普通客人是没有什么自娱自乐的可能性的。

所以演员的专业素质,和如何营造出小情调来,就十分重要。

如果所请非人,或是没有自己独特的经营风格,那买卖也就别惦记回头客了。

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而洪衍武因为有杨卫帆、红叶这样文化圈儿里的哥儿们。

在找演员上的事儿上可不发愁。

想想看,杨卫帆在团里那是什么地位?

台柱子加团长公子。

只要他开口相邀,团里的乐手、歌手,谁不得给面子?

何况洪衍武也不小气,开出了每天晚上演两个半小时,包软饮,十五块一个人的价码。

于是由一个手风琴、一个吉他手,一个小提琴手组成的微型乐队,很快就确定下来。

要知道这年代搞音乐的也清苦得很,三天就能挣出一个月工资来,这么美的事儿谁不乐意啊?

几个乐手对能有这么一个捞外快的机会,还很承情呢。

当然,洪衍武同样很满意。

因为杨卫帆给他介绍的这几个主儿可都是多才艺的综合性人才。

吉他手和小提琴手都能唱,一个擅长流行歌曲,一个擅长外国民歌。

拉手风琴的还能吹萨克斯、打手鼓。

想想看,这三人毫不费力就能凑台晚会,性价比多高啊?

至于经营特色上,因为有上辈子的见识和生活品味打底子,洪衍武同样做得很不错。

像酒水、饮料的内容上,他就弄得比任何一个京城的娱乐场所都符合国人的胃口。

因为他利润的来源不在于像大多数搞这行的人,靠用让人喝了就龇牙咧嘴洋酒和咖啡懵人。

主推的品种除了啤酒、“小香槟”汽酒,还有“国红”、“国白”以外。

那就是两款既成本低廉,又新鲜、还好喝的饮料“icelemontea”和“icecoffee”。

说白了就是冰红茶和冰咖啡。

为什么说成本低廉呢?

因为调配这两种饮料的主要材料,也就是红茶和咖啡,经过调味根本就喝不出来品质,用多次的都行。

具体做的办法,就是拿热水冲泡得浓浓之后,直接浇在装满冰的杯子里,然后再进行调味就行了。

冰红茶的调味是靠柠檬汁和糖水。

这个年代国内没柠檬,用“北极熊”浓缩橙汁代替即可。

而冰咖啡调味是靠奶和糖,用一包“三鹿”和糖水同样搞定。

所以说这两样东西,最关键的就是离不开人造冰。

可偏偏那玩意还是“北极熊”自己产的,要多少有多少。

于是同样是一杯饮料,这两样东西在“音乐茶座”做出来,成本比果子露也就贵在那点红茶和咖啡上了。

但因为没人懂得,只此一处,别无分号。

价格却能卖倒一块五一杯,而且还绝对有人捧场。

这可是通行世界的经典饮料,在全世界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都能买到。

不分人种、不分国度都喜爱的口感,是早已经用事实证明了的、

想想看,这有多么暴利。

热饮热饮也有。

而且还是和冷饮差不多一样的路子。

他们同样卖两种风靡世界的热饮,一个奶茶,一个热巧克力。

原料说白了就是热红茶加奶加糖,和热牛奶加可可粉。

可价格比冷饮还贵五毛呢,一样的暴利。

此外,他们还像其他的冷饮部一样卖冰淇淋,那更是“北极熊”最擅长的领域啊。

他们甚至可以找冰淇淋车间订制纯手工、奶味厚重的品种,卖高价自然不在话下。

另外,要从装潢风格上看,楼上大面积的采用原木铺陈、铸铁喷漆,虽然建造成本不高。

可粗狂、豪爽的西部酒吧风情却相当成功的营造了出来。

再加上楼下对外有灯箱招牌,楼上酒吧台的后墙有一个用灯泡组成的北极熊图案。

另外,洪衍武还通过杨卫帆,从“海防歌舞团”的“舞美部”串出来十几盏旧“par灯”,吊装在了作为舞台的简易木亭的下方。

这么一来,整个音乐茶座的灯光层次不仅丰富,而且还五彩缤纷,花里胡哨的。

和电影里真正的美式酒吧也不差什么了,让谁看着都觉得挺唬人的。

但这还不是全部,如果要真的要找出一定的差距,那反倒是洪衍武的“音乐茶座”比真正的美国酒吧更有格调。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洪衍武善于利用资源,又敢于天马行空啊。

高高的大食堂靠近露台二层那一端的外墙,他让人全都刷成了白色。

然后他就用买来的那个16毫米的电影机把白墙当大幕,在上面放电影图像。

就那效果没治了。

投射的画面看上去比电影院里要开阔、壮观得多。

而且他也会挑片子,放的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这部黑白默片经典,天然就带着一股浓浓的文艺范儿。

同时因为电影内容是反应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普通工人生活的,影片丑化了资本主义的形象。

这样便与“音乐茶座”后面,彻夜亮着灯光的的社会主义“北极熊”厂区,形成了一种既有强烈对比又相映成趣的奇妙氛围。

卓别林丰富的表情和滑稽的肢体语言,就等于是给“音乐茶座”增加了一道带有深刻文化内涵,且极为生动的“活布景”。

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佩服至极的巧心思。

何况洪衍武还挺在乎细节。

他没为贪图省几个钱采用塑料桌椅,而是为了让客人坐着舒适,更增休闲感,采用了藤桌藤椅。

而且还惠而不费的,让人每桌摆放了一个他们自己用玻璃杯做的,点燃的防风蜡烛。

这个如今看来是小儿科一样的东西,在当年可是绝对的“罗曼蒂克”标志性物品。

也就更让全场笼罩了一种火光飘动,温情脉脉的情怀。

反正这样的场面算是把在座的诸位领导都给震住了。

像“永外派出所”的刘教导员上了楼,环顾四周,眼睛都不够用了。

人才刚坐下,就情不自禁地夸上了。

“你们这儿可是弄得了不得啊。外面就够漂亮的了,来到上面更是惊人。瞧瞧这电影,这灯光,这木地板,这藤桌藤椅,简直绝了,我还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外国呢。难怪这么多年轻人爱往这儿钻。连这样的招儿都想出来了,你们这服务公司有能人啊,真是厉害。”

按理说,其实这时候作为厂子的负责人,满应该出言谦虚几句才对。

可无论是杨厂长还是魏大姐,最近都挺忙一直没来巡视。

见到这样的情景,也是宛如做梦,大为惊喜。

一激动,就忘了这茬了。

杨厂长反倒是笑呵呵地点着头。

“哈哈,还好还好,反正和‘义利’的快餐厅比起来各有千秋吧,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

嘿,他老毛病又犯了,老忘不了跟人家比较。

而魏大姐,也已经被烛火融化成了一个普通女人了,居然笑眯眯的还附和起来。

“是啊,这都是他们年轻人自己弄的,连我们也没想到,这儿能让他们弄得这么像样。看这环境,还挺浪漫的。像咱们年轻的时候,可没这样的享受。这就是社会在进步,现在的年轻人,比咱们幸福……”

水清则不失时机的替洪衍武表功。

“大姐,这都是小武的功劳才对。这事儿可是他一人操持的,我一点没过问……”

魏大姐立马笑了。

“你呀,真会谦让。就算我说错了,可你们是两口子,还分彼此啊?”

水清被打趣得有点脸红,洪衍武便赶紧接口。

“对对,还是大姐说的对。既然是‘革命夫妻’,这功劳算在谁的头上不一样啊?何况我们又有什么功?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要没有领导的英明领导,要没有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我们是什么事也办不好的。还差得远呢,得再接再厉……”

这几句,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是给大家点酒水了,早就侯在一边的朱震凡见时机合适。

赶紧见缝插针给在座的八个人面前都放上了酒水单,请各位领导点东西。

结果大家一看单子,都不禁诧异起来。

“安乐林街道办”的高主任更是好奇的打听上了。

“哎,你们这单子上怎么这么奇怪啊?全是票……门票一块五一张,赠一瓶汽水。这个演出票两块一张,赠一瓶汽酒或啤酒。还有这贵宾票……嗯,七元钱,赠送“国红”或“国白”一瓶。至尊票呢……十五元,又赠送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一瓶。这怎么回事啊?我问问,假如我是顾客,既然已经进来了,那还买什么票啊?要是就买喝的呢?什么价儿啊?”

这个问题让洪衍武有点不好意思。

“主任,对不住。您看这所有种类的票,后头标注的这些东西就是赠的,不卖……”

见大家还不明白,洪衍武只能继续解释。

“嗨,不妨跟诸位说透了吧。票后头的东西不是市场上常见的嘛,物价局都有限价,我们不可能违反政策卖高价。可要卖市价呢,您看看这环境、这布置、这么多人天天上夜班的伺候着,还有电费、请演员的钱。那我们别说赚钱了,就剩下赔本赚吆喝了。”

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就都不免嘿嘿的笑上了。

而且心知这是个敏感问题,谁都挺自觉的不提了。

就是都没想到魏大姐可有点不高兴了。

她为人还真是正直,竟非要较这个真儿不可。

“小武,当着这么多领导,你可别想靠打马虎过关啊。要照你这么说,你卖的东西,可都是市价的好几倍啊。你看你这儿这么多的位子。真的有必要标这么高的价格,才能保证盈利?我可不信。我要提醒你,咱们服务公司的宗旨是便民、惠民,你可不要为了赚几个钱,反而做出坑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啊。”

话说的挺重,这下大家尴尬了。

其他的人可没想到这位大姐竟然露出“马列主义老太太”的面目来了。

而且好似要当场要死抓不放,大义灭亲似的。

就连杨厂长都觉得不合适了。

赶紧咳嗽了两声,那意思是提醒魏大姐,有什么事回头说啊,这时候别弄一个自己让自己下不来台。

不过洪衍武不亏巧舌如簧,他还真有的说。

“魏大姐,您这话说的还真冤枉我啦。不过我不怪您,主要是您不太了解经营上的事儿。”“您看啊,首先咱们这儿顶多就是仨月的营业时间,这所有的成本自然要靠这三个月挣出来。可这三月也不是天天能开张的,赶上下雨就得关门。赶上断电,也是一样。您算算,那还有几天可干的?”

“更何况也不是每个座位都能坐满人的。每个星期周末不就只有一天嘛。哪怕咱们就打着天天客满来算。可有的人是俩人来,或是仨人来,不定啊。甚至可能是一个人,那来了也得占张桌子。咱们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让陌生人拼桌的。空出来的位子不就浪费了嘛。”

“最关键的是,咱们服务公司上面的头头脑脑太多。那是多少个干部啊?谁还没有个三亲四故的。我不是想抹黑干部形象啊,自己厂子的买卖,想着来看看无可厚非。可我哪儿好意思收钱呀。而实际上这是里外里亏两道的事儿,不但得搭进东西去,而且还占了座,不能挣别人的钱了。您想想是不是?所以让我降价可以,除非您和杨厂长天天晚上来这儿帮我当门神。我才有把握不亏本。”

好,这一下给魏大姐说没词了。

可偏偏洪衍武没注意,还滔滔不绝的继续说着自己的委屈呢。

“另外还有一个招儿,就是我饮料按实价,门票直接提到十元一位去。但这样也不好,许多人一下就得被吓走。像咱现在这样多好?那等于降低了门槛,可以丰俭由人。没钱的想来,一块五弄瓶汽水慢慢喝,占个座儿也能享受一晚上。有钱的呢,愿意花他就花呗。”

“其实话说回来,即使多赚了钱也不是揣进我个人的兜里。我是打算拿这些钱提供更多的便民服务。而且也得支持一下咱们派出所和街道的工作。这说到底也是为人民群众着想啊。”

“更何况和“马克西姆”的价儿比起来,咱这儿真的不贵。您想想看,真觉得贵还有人上门嘛,咱自己就黄了对不对?既然有人愿意来,那就不贵……”

第二百零八章 厚道

什么叫贤内助啊?这时候就显出作用来了。

水清见洪衍武还在叨叨,真怕他把魏大姐给得罪了,赶紧拿话拦了一道。

“行了行了,魏大姐就问一句,你怎么这么多说话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魏大姐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为了公司好?连我也觉得你定的价格高了呢……”

正是这些假意嗔怪,才让洪衍武看出眉眼高低,及时打住。

而他正琢磨该说什么言语挽回一下,没想到这时候,“好人品”同样显现出作用来了。

大约是听他刚才提到要用赚到的钱支持派出所和街道的工作。

派出所刘教导员和街道吕主任都挺身而出,一起帮着来圆和了。

刘教导员是主动劝魏大姐。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头脑像小洪这么清楚的更是尤为难得。他想到的这些,称得上面面俱到了。照我看,您用小洪这就算是用对人了。就冲他这脑子,这个音乐茶座没有办不好的。老大姐,您有这么一个得力的部下,可是让我很羡慕啊。虽然小洪的做法,是有点打政策擦边球,可实际工作也确实不好干呢……”

街道主任是半开玩笑似的数落洪衍武。

“你这个小同志啊,说你厚道吧?你算计的也太jing了。连‘卖票’这种招儿你都想得出来,你是一般人吗?可说你不厚道吧?你又有你的难处,这么干有一定的道理。而且你还不是为了自己私利。这可就让领导难办了……”

洪衍武则赶紧做出一副悉听教诲的模样。

“是是,您说的对。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也难怪大姐误会我。其实大姐对我要求严格一点,也是为我好。我明白着呢,有这样的领导,才是真正的福气……”

最后,还是杨厂长用一句玩笑话做了总结。

“行了,明明是宰客,还能装得跟为公家着想,为客人省钱似的,你脸皮还真是厚。你小子就是嘴上功夫厉害,能干三分,能说七分。别说魏大姐了,连我都被你绕晕了。说真的,我都后悔把你弄进‘北极熊’了,应该让你去曲艺团才对。弄不好你现在比姜昆有名……”

这样大家心照不宣地轰然一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而接下来,鉴于派出所和街道刚才的“仗义执言”,洪衍武马上就是投桃报李。

他明确提出,为了感谢派出所在安全工作方面予以协助,为了感谢街道为商店做的组织宣传工作。

服务公司打算捐赠给派出所一辆挎斗摩托,以提高民jing出勤的机动力。

同时也想要捐赠两千元现金给街道,弥补办公费用的不足。

另外,还要捐赠千元的商店礼宾卷,打算请街道代为分给安乐林路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们。

应该说,这份礼很重。

这个年代,这好几千块的捐赠,差不多是两个基层单位几个月的经费了。

那派出所和街道哪有不眉开眼笑的?

天降横财啊,大手笔。

而洪衍武呢,也很会拍马屁,着重点明,这是公司领导和厂领导的意思。

于是受赠方假意客气了几句,就开始一个劲感谢杨厂长、魏大姐。

说“北极熊”厂子和服务公司能这样替社会公益和群众利益着想,都是杨厂长和魏大姐管理有方,以身作则。

否则若没有这样的好领导,怎么可能上行下效,造就出这样值得京城老百姓信赖的优秀企业?

谁不爱听好话啊?

高帽子一戴上,杨厂长和魏大姐就像被人挠着下巴的猫,眼睛全笑得弯起来了。

那气氛真是一团和气,亲如一家啊。

另外,在大家都不好意思点东西的情况下,洪衍武索xing自己越俎代庖。

他拉过朱震凡私语几句,然后服务员就是流水价似开始上东西。

根本不顾在座诸人连呼“够了够了”,把单子上有的东西都端来了,各sè各样的酒水、饮料、小吃摆满了一桌子。

甚至有吃有喝了还不算,洪衍武还送呢。

他早就准备好了三个手提袋,每个袋子里装好了两瓶酒。

这时也让人取来,给派出所的所长、教导员,还有街道主任,一人发了一份。

然后口称,“各位领导。为了价格能实惠点,我们卖的威士忌和白兰地都是烟台产的,此时此刻,就不当面拿出来现眼了,各位就带回去品尝吧。这两样东西不值得什么,请领导们千万别笑话……”

话说得轻描淡写,东西却是实实在在。

这份礼一送出,三个基层领导对洪衍武的好感,自然更是大增。

这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又想到了刚才,街道主任对洪衍武“既不厚道,又透着厚道”的评价。

别说,无人不觉得贴切至极。

偏偏就在这时候,两档子“闹场”的意外,一前一后的出现了。

不过好在因为处理得当,而且及时。

这件事儿不但没给现场秩序造成混**和破坏。

反倒让派出所和街道的领导越发对“音乐茶座”整体的经营方式,越发感到放心起来。

觉着洪衍武他们,做人办事就是靠谱,又在心里给加了几分。

怎么回事呢?

敢情第一档子事儿,是最早来店的那两拨司机中的一拨,吃完饭后真找回来了。

结果没想到到门口,服务员就不让进了,说是“客满”。

那人家能干吗?立刻就吵吵起来了。

朱震凡听见楼下有动静就下来了,问明情况后为疏忽马上道歉,就把几个司机给请上楼来了。

可人家说好了让给留座的啊,一看几乎能看演出的好位置都满了,这下又不乐意了。

不过朱震凡还有辙,不是刚才按洪衍武嘱咐预备好的额外桌椅嘛。

他就跟司机打商量,最后说好在靠近舞台,又不档人的地方加张桌子,算解决了问题。

而就在几个服务员摆桌椅的档口,朱震凡过来跟洪衍武请示来了。

他小声把来龙去脉一说,问能不能再给点优惠,作为对客人的安抚。

这是应该的啊。

洪衍武就说,既然是咱们不对,那该给什么折扣你看着办吧。七折不行就五折。回头我签字。”

没想到朱震凡反倒说,“别啊,我看干脆白送吧。送他们一人一瓶啤酒,加一个小吃好不好?”

洪衍武略一琢磨,立马醒悟。

拍拍朱震凡的肩膀,跟着伸了大拇指。

朱震凡也是一笑,扭头去办了。

可这样一来,他们俩人之间的哑谜,却让在座的几位有点看糊涂了。

因为尽管大家无不觉得“音乐茶座”对这个纠纷的处理方式,很有人情味,很文明,也很恰当。

但却不明白,怎么白送反倒比打折要好呢?这么大方有没有必要啊?

不过街道主任才刚想开口问,答案就已经自己蹦出来了。

就见几个司机坐下之后,正要点酒水呢,朱震凡安排人把白送的啤酒小吃端来了。

那几个人自然高兴了,又是拍朱震凡肩膀,又是要给他烟抽。

可这还不算完,有个司机一下扔出两张大团结来,又叫了不少吃的喝的。

好嘛,脑子快的主儿,这时候看明白过来了。

这是“人情弹”的威力啊。

说透了,就是白给的谁也不好意思消受,这帮司机又都是豪爽人。

自然要以大方回报大方,加倍掏钱买更多的吃喝才有面儿。

要是只打折不送,那可就差着意思了,人家也就不会这么痛快了。

嘿,真是买的没有卖的jing,洪衍武这样的人就会有像他一样jing明强干的部下。

这笔账这么算才对呀。

跟着第二档子事儿,是跳闸造成的。

就在安顿好司机这桌没多久,突然间,连楼上带楼下灯全灭了。

骤变之下,楼上不少人情不自禁吵吵起来,而且还有人吹起口哨。

还幸好,每个桌子上都有个小烛火,否则真能一团漆黑。

但这也把派出所两位领导给急得蹦起来了。

因为就是这样的时候容易出事。

楼上一百多口子人呢,这一**,弄不好就能让人受伤。

不过洪衍武倒是胸有成竹,一个劲劝所长和教导员别急。

果不其然,轮到段刚表现的时候了。

就听他一声招呼,也就几秒钟,楼上先后得有十几把手电筒依次亮了起来,黑暗很快被驱除了。

敢情对这方面“音乐茶座”也早有准备,每个服务员的腰里都拴着把手电呢。

而跟着就见段刚几步上了舞台,一边高举手电筒用亮光照着自己,一边开始了自我介绍。

随后他跟客人们说明情况,并保证不出十分钟,在电工师傅的抢修下,一定恢复光明。

说起来这小子还真不赖,大概是平ri抢风头惯了,关键时刻,面对大众一点不怵头。

他在舞台上表现得相当稳健大方、挥洒自如。

还借着客人搭话茬,跟人家开起了玩笑。

而且居然就这么一唱一和聊上了,俩人凭着幽默的对答,甚至还获得一些掌声。

说来还真有点脱口秀的意思呢。

至于刚才的保证也是真的,厂里有值班电工,来得快着呢。

也就五六分钟的功夫,灯就亮了。

这时,派出所的两位领导也不禁相视而笑地摇摇头,彻底放轻松的坐下了。

为这件事,严所长感到不能不夸几句,就说。

“你们准备很充分啊,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看来安全问题你们确实很重视,只有事先有所预料,才能够避免发生问题。你们确实是下工夫了,不错不错。你的职工也能干的很呢。选得这两个带班的小伙子都不错。”

而洪衍武的回答倒是很谦虚,只是不声不响又小小的邀了一功。

“您过奖了。其实我们只是把事儿尽量往好处办,同时往最坏的情况考虑而已。管理嘛,重点就在于堵漏洞。相关的各种应急措施,只要想到的,我们都会有所准备。就比如为了防火,我们演习过三次,还特别准备了三十个灭火器,在楼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百零九章 救场

当天晚上,“音乐茶座”其实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岔子。

那就是约好的演员没能及时赶到。

要说为这事,洪衍武还提前特意嘱咐过杨卫帆呢。

电话里这小子也答应好好的。

说知道第一天很重要,他保证乐队八点准时到,而且连他自己也会来捧场。

可事到临头怎么样?

这公子哥儿还是再次发挥了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优良传统。

居然足足耽搁了半小时,才开着车把乐队给送到。

不过还好,倒是没能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反倒还让当天演出变得更丰富了,更受客人们的喜爱追捧。

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啊?

敢情第一,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杨卫帆居然把成琳给带来了。

这个丫头如今已经出了《小螺号》和《童年的小摇车》两盘专辑磁带了。

卖的不错,团里重要演出也必有她,算是小有名气的“腕儿”一个了。

能来捧场自然是个比较让人意外的惊喜。

第二呢,是有的人来的早不如来得巧。

八点钟,在洪衍武正有点抓瞎的时候,“红叶”恰巧到了。

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女朋友何箐陪着不说,还带了一个据说唱歌不错的小伙子。

这下难题自然迎刃而解,由他们来顶替半小时不是什么难事,一下救了场。

而虽然事发仓促,缺乏准备。

但“红叶”因为和陈培斯合作了春晚的小品,如今已经是全国知名的明星。

乍一上台便获得了满堂彩啊,这就叫名气。

同时值得一提的是,这小子在电视上用的艺名就是“红叶”,这也是他当初闯江湖的匪号。

别忘了,洪衍武的手下全都是曾经的江湖兄弟。

认识“红叶”的不在少数,对他比普通客人更亲,自然也是一个劲的叫好拍巴掌。

当然了,“红叶”是不可能响应大家的热情,现场再来一段《吃面条》的。

他的拒绝方式还挺幽默,煞有其事似的告诉大家。

说自打春晚以后,陈培斯就得了“面条恐惧症”。

如今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门儿了。

这主角没在,没法演啊。

何况今天不是曲艺演出,是音乐茶座啊。

就这样,引得现场轰然一笑后,轻而易举把节奏带了过来。

之后具体的表演程序是,“红叶”与何箐一起,先表演了一个戏曲小段。

就是今年春晚姜昆和谷依合作过的《刘海砍樵》。

然后又由何箐自己清唱了一段昆曲《牡丹亭》。

再之后,才轮到“红叶”带来的那个小伙子登台,演唱流行歌曲。

应该说,前两个节目,第一个曲目风格比较轻松诙谐,还算合适。

但第二个节目有点“雅”,其实在这样的场合下,是不大讨喜的。

只是幸好何箐这个“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古典美女,光摆那儿看,就足够赏心悦目的了。

何况她嗓子也是专业水平,人家是浙江昆曲剧团的科班出身。

那丰富的表情,飘扬的声调,几乎能让人听酥了。

所以哪怕没弄明白唱得是什么,在座的男人们也统统进入一种醉酒状态,产生了美好幻觉。

一曲之后,是纷纷鼓掌啊。

现场气氛一下就培养出来了。

跟着那小伙子表现得也不错。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但敢开口唱,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老玩音乐的主儿。

现场临时抓的一把吉他弹得jing熟,一首《迟到》颇有刘文正的风采,很快就让大家刮目相看。

至此全场算是彻底稳定了,洪衍武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反倒让他有点惊喜的是,“红叶”好人做到底,竟然还主动帮着他应付起了场面。

这小子过来陪着他请来的领导们喝了不少酒,还坐一起聊了会天。

哄得每个人都挺开心的,给他挣足了面子,这才回到座位上去照顾女朋友。

这一下弄得洪衍武还挺不好意思的,便赶紧让朱震凡给“红叶”和何箐上了不少好东西。

可没想到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当“红叶”低声跟他一番私语,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小子今儿这么局气。

原来何箐像命中注定一样,与正在筹拍《西游记》的导演偶然间遇上了。

然后如原有历史一样,她被杨导一眼看中,接下了“怜怜”这个角sè。

只可惜戏虽然是大戏,但戏份太少了,小配角一个。

“红叶”不免替女朋友惋惜,觉着这角sè不算有特点,观众记不住。

怎么也得演个有名有姓的妖jing才行啊。

这样“红叶”就想要托朋友跟杨导再说说,帮何箐再争取争取更好点的角sè。

没想到一打听,虽然找到了《西游记》的副导演头上,可人家直接就劝他们放弃。

副导演说,“杨导如今为经费问题都快愁坏了。台里预算太少了,jing打细算怎么都不够用。你们这事现在说,只能添**。”

可“红叶”脑子快啊,毕竟是搞过剧务的,在拒绝里反而听出了机会。

他就问,“我要能帮忙找点赞助呢?能不能给何箐加戏啊?”

副导演这一听就乐了,说“几千块我们都不嫌少,你要有办法就帮帮忙。反正只要能找到赞助,那就对剧组有帮助,我也好替你们开这个口啊。”

因此为了给女朋友铺路,“红叶”就来找洪衍武拉赞助了。

谁让他是财主,又那么热心支持影视业发展呢?不找他找谁?

了解了内情,洪衍武还真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他“热爱”的影视剧可只限于京城题材啊。

出钱支持没问题,可他的钱花都是有目的的,为了给洪家老铺做植入广告。

何况像《夕照街》和《父与子》这样的电影是生活题材,拍摄成本低。

这《西游记》不但耗资巨大,他所能利用的价值空间也有限得很。

想想吧,妖jing吃唐僧肉又不用去酒楼?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对这个明目张胆的吃大户老大哥,他却是永远没办法拒绝的,俩人的交情在这儿呢。

这样他再一琢磨,觉着自己如今有点小权利了,干脆就假公济私得了,反正用不着自己掏腰包。

老铺利用不上,不如就替“北极熊”打打广告吧。

何况还有一首注定要火起来的主题曲,能给杨卫帆呢。

朋友嘛,有难处不但要互相帮忙,有好事也得主动替对方想着点。

这么一来,他索xing慷公家之慨,用服务公司的名义,先许了“红叶”一万块。

他的条件是,一是要在《西游记》每集片尾打个鸣谢单位,把“北极熊食品厂”和“北极熊ri夜商店”都写上。

二是电视剧主题曲得给杨卫帆唱。

另外,除了这板上钉钉的一万赞助。

他声称还打算回头找个空,去帮“红叶”跟杨厂长说说,建议厂子在《西游记》前面做个方便面的电视广告。

这笔业务要谈下来,那钱就多了。

不过这有运气成分,他不保证一定能成。

不用问,“红叶”听了简直欢喜莫名啊。

他本以为能要到几千就不错了呢。

洪衍武给予的帮助,实在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期了。

而且开的条件也很合理,丁点没让他为难。

鸣谢单位的事那是顺理成章的,他就能做主,当场应了。

主题歌的事儿,尽管他不敢保证,最终还得看导演的。

不过杨卫帆的名气太大了,要正常来说,反倒应该是剧组求之不得呢。

于是他立刻眉开眼笑了,嘴里直说洪衍武够意思,马上借花献佛,拉着何箐一起举杯敬洪衍武。

恰恰这时候台上那小伙子又唱起了另一首刘文正的《雨中即景》,表演得相当活泼幽默。

快节奏的曲调,不但很快把观众惹得兴奋起来,发出了一阵阵欢呼,重新吸引了洪衍武的注意。

洪衍武对这小子还一无所知呢,这下来了兴趣,就跟“红叶”细打听。

“哎,哥哥,你这小兄弟哪儿的呀?水平可以啊,是搞音乐的吗?”

“哪儿啊,搞话剧的,就是爱玩儿的xing子,他自己瞎琢磨的。”

“多大了?”

“十六吧?还是十七啊?”

洪衍武吃了一惊。

“没这么小吧?”

何箐见他不信,这时候插了一句,连声证明。

“真的真的,他呀,就是脸成熟,实际年龄不大。”

“红叶”跟着补充。

“这小子,今年刚考上铁路文工团话剧团。弄到我们‘中戏’正‘代培’呢。不过也是个吊儿郎当的主儿,天天学校待不住,就爱四处野串去。你要觉着行,就随便给个价儿,让他在你这唱呗,也能让节目丰富点。反正连玩带挣钱的,他肯定乐意……”

“嗯,我看行。这小伙儿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

“拉倒吧!这嗓子干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不过,要说真正才貌双绝的小白脸,我觉得还得属杨卫帆……”

“嘿嘿,等杨子一会来了,我告诉他你这评价啊。”

“别别,我开玩笑呢。再说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哪,你是仗义疏财的及时雨,救人于水火的……”

“歇,少抬我,打住。对了,台上这小子叫什么啊?”

“噢,他呀,吴休波。你叫他‘小波儿’就行……”

哪知听了这句,“噗嗤”!

洪衍武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全喷了,跟着咳嗽不止。

他心说了,好家伙,真的假的?我说看着眼熟呢……

怎么一不留神,随随便便就捞着一ri后名角儿啊?

这年头明星也忒不值钱啦,荒草似的。

而“红叶”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何况刚才和洪衍武说话可是面对面啊,他避让不及,裤子可就全湿了。

这一边抖落擦拭,一边嘴里埋怨。

“哎哟喂,你怎么这么不禁夸?说你及时雨,你就喷我一身啊?”

“我说……你属鲸鱼的啊?有溜儿没溜儿啊?瞧瞧……弄得我跟尿裤子似的……”

“我的形象哎……我告诉你,让你媳妇儿给我洗啊……”

何箐一边看着热闹,捂着嘴都乐得不行了。

第二百一十章 纯艺术

“红叶”再倒霉,他也是幸运的。

湿一条裤子就能换一万块的赞助费,怎么看都划算。

可洪衍武就不一样了,今儿他的裤子倒是始终保持着干燥,可越待越觉得像撞了邪似的,比湿条裤子还难受。

不为别的,就因为“红叶”开口求他,好像起了个头儿。

随后接二连三的,把麻烦全给招来了。

连他手下的兄弟都一样,就跟串联好了似的,是轮番跟他敬酒,轮番给他出题目。

最开始是“小百子”来找他。

原来自打为了防八三年的“风暴”,洪衍武主动取消了“旅馆”和“兑换外汇券”的业务以后。

这多半年来,“小百子”和“大勇”负责的“运输队”,就越来越清闲。

每天除了把“淘气儿”和“顺子”收上来的好酒入库,把库存的高级烟发给烟酒店卖出去,就剩下给存酒进行二次封蜡的活儿了。

他们变成纯粹的仓库了。

可二十多口子人呢,哪儿用的了啊?

这不,就纯粹成了养懒汉了。

这半年下来,收入骤降的寡淡日子,让人都快待散了。

如今“风暴”已近结束,兄弟们自然耐不住了。

他们就撺掇“小百子”来问问,想恢复旧日的营生,增加点收入。

而且,那两个宋家的三居室也都快塞满了,如果还要继续存酒,肯定还得寻新的库房。

这都需要洪衍武拿主意才行。

跟着“小百子”一走,就换“小媳妇儿”过来了。

他提的差不多是和“小百子”一样的问题,也想重新恢复“外汇券业务”。

他愁眉苦脸跟洪衍武汇报,说最近跟因为外汇和黄金市场价格骤然动荡,而且国际邮费上涨的原因。

他跟安杰洛倒腾黄金的事儿,没挣钱,还赔了点。

连洋鬼子也着急了,觉得还是得回来干老本行靠谱。

只是能不能干,还得需要洪衍武的允许。

再之后,“小媳妇”走了,又来了个“刺儿梅”。

女人心细更麻烦,一说就是好几个事儿。

一是她有了条新的发财路子,能在沪海搞到翻新的日本电器了。

所以到下个月,她就不想再“服装夜市”做了,打算把摊位还给洪衍武。

尽管执照是她的名儿,可她说这是洪衍武的关照,她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占便宜没够。

二是她还提醒洪衍武,说如今“服装夜市”随着名声日盛,买卖越来越兴隆,摊位的月租已经提到了最低一千八。

因此洪衍武那帮练摊儿的兄弟,有些人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听到风声,好几个人认为执照既然是他们名儿,就想要拿回这些摊位,自己吃租子。

只是这些人没胆量,不敢直接说,一直在串联别人。

洪衍武应该尽早拿个主意,出手阻止。

三是“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也出幺蛾子了。

她知道的,就有三个人已经在别处租了新的摊位。

现在是私自以高价把“西单服装夜市”的地方了盘出去,当二房东吃差价呢。

这事该不该干涉,洪衍武也得想清楚了。

四是有关“小地主”的事儿。

她说“小地主”运气太背,眼瞅着要出来了,却偏偏赶上“风暴”。

结果旧案被翻了出来,一下加了十二年,马上还要解送新疆。

更让她难受的,是“小地主”灰心了,为此不再见她,送去钱物也不收了。

还给她一封短信,说不想耽误她了,让她赶紧找人嫁了。

可不管她嫁不嫁人,毕竟俩人好过一场,总不能无情无义扔下他不管。

没钱没东西,老家伙耍钢骨叉子容易,但多半会客死异乡的。

所以她就想今后让洪衍武出面替她给“小地主”寄些钱物。

钱还是她出,只是得借洪衍武的手,瞒着“小地主”……

总之,这桩桩件件的大事小情把洪衍武听得头晕脑胀的,烦躁不已。

有些事儿他能应,有些事还真是不能马上决定,得回去抽空好好想想才行。

偏偏这样的情况下,已经迟到的杨卫帆居然恬不知耻,也要给洪衍武找事儿呢。

这小子在乐队登台,成琳演唱,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时候,一眼瞅见洪衍武在酒吧要了杯酒喝。

他马上跟过去了,一点不拿自己见外,直接跟吧台里的服务员就要最贵的。

“呃,给我来杯白兰地。”

服务员看向洪衍武,然后默默给倒了一杯。

杨卫帆拿起来很享受的喝了一口,紧跟着就凑到洪衍武耳边上说。

“哥们儿,有件小事儿,你得帮我一把,给成琳也弄首歌儿怎么样?”

洪衍武简直要被他无耻的样子给逗乐了。

盯着他看了半天,见他居然真的毫无半点心虚,也是不能不服他的心理素质。

“还小事?我该你的欠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刚花了一万块,托‘红叶’给你谈《西游记》的主题歌呢?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可你呢,啊?答应我好好的,今天居然还敢迟到。要不是‘红叶’他们帮我撑了一家伙,今天我就得焦头烂额。”

“杨小六啊杨小六,咱以后办事能走点心不?光嘴答应的痛快又什么用啊?你掉链子都快成规律了。好意思吗你……”

响彻全场的音乐声里,洪衍武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下杨卫帆有点不好看了,瞅着旁边服务员想笑又不敢笑的脸色,一把搂过洪衍武边儿上说话去了。

“哎哟,今儿这事儿我真得跟你解释一下啊。不是我故意的,是成琳听说你们两口子开了家音乐茶座,主动说要来捧场。我一想这不是好事嘛,人家也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了,来了是你的面子。可没想到今儿团里排练,剧场不给劲啊,因为设备故障延迟了一会。事到临头了,我也不能扔下小姑娘自己来啊,纯属意外,实在不巧。”

眼瞅着洪衍武脸色减缓,杨卫帆赶紧下水磨功夫。

“说真的,小丫头人不错,没脾气,还挺热心肠的。你看,这台上唱得多认真啊,这现场效果多好,人家也累了一天了,这是义务演出啊。不念功劳你念苦劳啊,行不行?你就看我面子,啊……别让我为难,小丫头都求我好几回了……”

这时候洪衍武真乐了,不过,是坏笑。

“哎哎哎,你这话我越听越不对啊。到底是她热心肠,是你热心肠啊?她跟你非亲非故的,你比她还急,你们俩这关系有问题吧?还是你单方面居心不良啊?”

“也是,你小子如今恢复了自由,又有地位又有才华还仪表堂堂,整个一金装钻石王老五。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丫头,哪儿招架得住你的魅力啊?而且团里也是你妈说了算,那你看上谁,不跟地主儿子要霸占良家妇女一样,手到擒来啊。”

“可你也得注意影响啊,人家成琳瓷娃娃似的小姑娘,那叫一纯,可比你小十岁呢,你一离婚的鳏夫还真下得去手啊?你不会就好这口儿吧,你这是养童养媳呢……”

而杨卫帆一听,脸儿差点没气绿了,不顾形象的骂了街。

“打住打住!孙子,嘴上积点德吧。这话你都说得出来?你这人,心眼子怎么脏得跟地沟似的?水清跟了你可真是……”

洪衍武可不吝那个,继续拿杨卫帆嘴上娱乐着。

“得得,被我戳破了丑恶嘴脸,就恼羞成怒了吧?放心,只要你承认,我会答应你的请求的。虽然你爱掐花骨朵,专泡小姑娘,有点缺德。可谁吃菜不想吃口嫩的?也能理解。我就要你坦诚的态度,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就行……”

杨卫帆气得眼珠子瞪得溜圆,恨得咬牙切齿。

“放屁!我交代个屁。你丫要帮就帮,不帮拉倒。我他妈不怕丢人了,大不了我跟团里说清楚,您才是‘海防’真正的台柱子,行不行?”

见他这样的态度,洪衍武还真不能不信了,赶紧缓和了语气。

“你真没那心思?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成琳这姑娘,不算特别的漂亮。可她验上的缅腆,和纯净表情讨人喜欢,歌儿也唱得不错。你们俩要真能成,我觉得挺好的,关键是你妈同意吗,她家庭环境好像挺普通的吧……”

杨卫帆实在是无奈了,索性把所有情况和盘托出。

“哎呦,我对灯发誓行不行?真没有啊。这都哪儿挨哪儿啊?我就把人家当妹妹。你丫真能胡想。”

“告诉你吧,其实真可以说,我是一片公心。因为‘东方歌舞团’私下找成琳谈好几次了。觉得她有才华,想把她调走。可成琳呢,觉着‘海防’培养她不容易,对团里有感情,一直是拒绝的。”

“那正好,团里已经定了晓明出国学习的事儿了。我妈也认为可以再培养一下成琳,如果行,就让她顶上晓明的位置。可那就需要好歌儿啊,这自然成了我的差事。为团里把人才留住那也是我的责任。”

“成琳这丫头呢,一听说我要给他写歌,就兴奋得不行。为这个天天追着我屁股后头,殷勤备至、端茶递水。还说保证一定认真演出,请我不吝赐教、多多指导。你说,我呢怎么办?”

这么一说,洪衍武就真明白了,同时也触动了他脑子里的一些相关记忆。

确实,要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成琳这会儿本应该是调动到东方歌舞团了。

而且还因为工作上的合作,被一个台湾来的已婚渣男给看上了。

结果一首渣男写的《熊猫咪咪》,让她开始走上大红大紫的路,却也让她的情感落入了注定要受伤害的陷阱里。

小姑娘嘛,能有什么心眼。她才多大啊?

就是因为年纪小,太单纯,她才被那渣男的才华吸引住了。

如今变成了这样,其实倒也是件好事。

恐怕还就是杨卫帆身上的光环和才气吸引住了她,此时她才踏实留在“海防”的。

要不她怎么没走呢?

嗯,不能不说是她的一种幸运。

这样看来,杨卫帆没这个意思,可不能不说是成琳没意思啊。

这还真是的,这棵好白菜,与其便宜台湾那杂碎,还不如便宜杨卫帆呢……

这么一来,洪衍武拿定了主意。

必须得帮,这事不帮,造孽。

可给什么歌儿呢?

要说他脑子就是快,仅仅眼珠一转,就想起一首特别合适的来。

于是他拍了拍杨卫帆的肩膀,带着强忍的笑意说。

“行,哥们,这事儿我答应了。我还真有一首现成的。不过,你也得跟她一块儿唱啊,因为是男女对唱的歌儿。”

说完,终于忍不住乐了。

杨卫帆立刻带着狐疑看着洪衍武,态度相当迟疑。

“答应就答应,你笑什么啊?憋坏呢吧?我跟你说,你……你可千万别来什么歪的邪的。给我们弄什么情歌的。人家年龄那么小,弄这个可不行……”

没想到洪衍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极其无辜的表情。

“不能,什么情歌啊,咱也是正派人。这歌名儿叫做《我听过你的歌》,其实表达的情景,是个小妹妹对一个男歌手,很纯洁的喜爱和敬慕之情。纯艺术的那种,懂不懂?你们俩唱,年龄合适,身份合适,形象合适,嗓音合适,什么都特别合适……”

恰在这时,成琳又一首歌唱完。

“噢——”的一声,观众席引发一阵骚动。

口哨声,喝彩声,掌声连成一片。

杨卫帆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着了,还是被小风吹了一下。

反正面对洪衍武的“什么都合适”,他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冷颤。

二群群号:608640021

第二百一十一章 火了

洪衍武的音乐茶座火了!

而且这个过程特别顺利!

或许是因为有了杨卫帆、成琳、“红叶”营业首日来捧场的消息。

又或许是洪衍武的手下是京城首批最早富裕起来的人,他们的交往范围也大都是个体户。

腰包里趁得很,就缺个能花钱买享受的地儿。

反正既首日取得演出的满堂彩之后,6月7日,音乐茶座迎接的第一个周末,不到七点半,就全场爆满。

虽然这一天不可能再看到昨日那几位大腕儿明星了。

可相对而言,独此一家的特色经营,还算完善的演出设备,和极具专业素质的乐队表演。

照样是为音乐茶座赢得了优秀的口碑,让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

特别是几天之后,又有新的大明星来到了“音乐茶座”。

这无疑又给“音乐茶座”的名头加了一把火。

敢情经由“红叶”和何箐在演艺圈里的卖力的义务宣传。

刘晓芩和陈烨得知洪衍武办了音乐茶座的消息,也欣然带着她们的朋友们来捧场。

而且来了就问洪衍武在不在,然后就毫不吝惜金钱的点了一堆东西。

好家伙!“两宫皇太后”大驾光临!

尽管不是来演出的,那也是全场轰动啊。

朱震凡权衡了一下,登时吃不准了。

他也没敢收钱,先让段刚赶紧给洪衍武打电话。

别说,这个电话还真打对了。

洪衍武得知,当即把在电话里把朱震凡和段刚夸了一通。

他还真是不许收钱,然后撂下电话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去。

咱得说明白了,这小子可不是追星啊,他是怕亏本儿。

好嘛,他那算盘打得多精啊!

他心知肚明,刘晓芩和陈烨既然问起他,那就是应该是念他的好,来还他人情的。

可说实话,去年夏天凑巧碰上了机会,他花了一万块给刘晓芩她们改善伙食。

那既是为了周全内地演员们的面子,不能让她们被有几个臭钱的港怂小瞧了。

也是为了他自家的利益,为了长远计啊。

这份雪中送炭的大人情,要就这么搭在了公家的事儿,那成什么了?

他不成给别人作嫁衣裳的傻子了嘛。

一个横跨二十年的“影坛一姐”价值多少呢!

所以不能啊!万万不能!

不能让刘晓芩就这么轻易地还了人情债,最好,还得让她欠他更多才划算。

那不用问,等来了之后,洪衍武又是左右逢源哄了这一桌子人嘻嘻哈哈一晚上。

当日的消费,不但一分未取,而且送客时,洪衍武还当众给了刘晓芩和陈烨极大的面子。

他拍了胸脯说,以后她们俩只要愿意来,永远免费。朋友嘛!

得,还真让他得逞了。

这种惠而不实的假大方,果不其然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一个“仗义”的印象。

于是刘晓芩很快就又带着朋友来了,但这次哪怕她故意没找洪衍武。

可因为朱震凡得了嘱咐,她的钱依然没能花出去。

这就让她更不好意思了。

所以后来呢,她只要想起来,或对了机会,就会替音乐茶座做义务宣传。

如此,便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

不少当时演艺界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都因为圈里的口口相传,知道了“冰河世纪”,然后相继慕名而来。

反过来也因此,这里越来越受客人们的追捧。

不光个体户们,好些前卫青年和知识分子,也都把来这儿消费当成一种很时尚,很有面儿的事儿。

于是洪衍武的音乐茶座是既得了人场,又有钱场。

在当时娱乐业匮乏的京城,不足半个月就一炮而红,简直称得上与“马克西姆”相媲美的大放异彩啊。

从此江湖地位落定,“冰河世纪”在京城娱乐史上毫无争议的留下了一个“京城娱乐第一家”的传奇名声。

对日后仍旧喜欢混迹娱乐场所的人,只要来过这儿,或是了解这儿,简直成了一种资历的证明了。

那不用说,这样的情形下,捞钱的效率也是能吓死人的。

以半个月的成绩来看,尽管有厂里头头脑脑蹭吃蹭喝,又有官场上的应酬,还有洪衍武哄明星们搭进去的人情。

可托老天的福,这么长日子没下一场雨,是大旱的好天儿啊。

而且朱震凡和段刚又很科学地调整了一下座位,增加了四桌。

这样,平均下来,每日营业额几乎能碰触到五千块的边缘。

全部加在一起,半月总的营业额是七万块。

可反过来消耗掉的成本也就一万。

这么一看,赶上抢银行了,堪称印钞机啊。谁能不心惊肉跳啊?

所以服务公司未来的发展趋势,不是小好,不是中好,而是大好!

事实上从下到上,几乎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洪衍武用音乐茶座的钱,给所有服务公司职工,每人雨露均沾,加发了一笔三十块的“暑期补贴”之后。

全员立刻情绪亢奋,干劲十足啊。

无论是音乐茶座还是“商店组”、“零售组”、“制作组”都跟安了发动机似的,干活愈加虎虎生风。

抱怨劲儿也没了,部门和部门之间配合得更默契了,对工作规定和守则也执行得更认真了。

这就是经济鼓励,立竿见影的效果。

乐队?乐队也一样,洪衍武给“海防”的人和吴休波都长了十块钱。

好家伙,他们几个也快美死了,跟吃了蜜蜂屎似的,各自按照洪衍武的要求排练新节目。

要知道,一个月下来,每人差不多能挣五六百呢。

这可是“海防”这些乐手们大半年的工资。

对吴休波就更了不得了,他一小学员,每月不过二十六块五的补助。

演上一天就顶他一个月啊,深感幸福是难免的。

不过他也是穷人乍富,特能糟践。

自打有了钱吧,就老请吃请喝。

甚至在“中戏”门口的饭馆子都出名了。

因为他一请同学吃饭,为摆谱显摆,就是点一大桌子菜。

同期的傅标,和王志闻,因此都戏称他为“吴一桌”。

洪衍武甚至都没忘了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人。

这倒不是他心善。

而是他深知办成一件事不容易,毁一件事可容易。

花花轿子人抬人,越是赚钱快,越得把各方各面打点好了。

否则一个小纰漏就能耽误大事。

所以为了感谢基建科工人,笼络好电工组电工。

这两个部门正给服务公司出力干活的,每人也给了二十块。

那是交口称誉,皆大欢喜啊。

当然,跟这些在基层干活的人比,服务公司上层和一些不用干活的人,其实才是获益最大的。

首先是,厂领导和各个科室的一把手,又增加了一笔额外“补充经费”。

跟职工们一样,他们也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那既然安抚了这帮大老爷,服务公司自己买车的事儿也就没人说闲话了。

一辆日本三菱l200皮卡,一辆日本大发850,一共花了三万。

这两辆进口小汽车都是又能拉货又能拉人的,对服务公司相当实用。

从此不但能解决汽水冷饮的运输问题了,大大降低了“零售组”的辛苦,也解决了魏大姐和水清出去办事的奔波和烈日之苦。

公司全体上下都倍感欣喜,也觉得有面子。

不过洪衍武觉得还是觉得惨了点,也不太方便。

他就催着让水清学车本,说是公司一有了富裕钱,就再买两辆皇冠,魏大姐一辆,她一辆。

这事儿他可不容水清有什么顾忌和迟疑。

说总不能咱两口子真白干哪?不拿钱,也得弄辆公车开吧。

回头咱俩休息时候,开着车,带家里老人孩子出去逛逛多好。

那尽可往远处走,这也是尽孝啊。

这么一来,水清觉得有道理,也就被打动了。

最后,还有对外散财的事儿呢。

丁点儿不带耽误的。

洪衍武许给派出所的摩托挎斗,街道的经费,乃至“红叶”要的一万块钱赞助费,几乎同时撒了出去。

而且服务公司还出钱,在街对面老人喜欢晒太阳,商店每天摆放开水的胡同口空场,又添置了两套石桌石椅。

甚至此时此刻,在侯德健的那首《熊猫咪咪》还尚未传唱开来,远没有造成广泛的社会影响的时候。

服务公司就主动影响“拯救濒临灭绝的国宝熊猫”的政府号召,捐款三千元。

这才叫四面溜光,左右逢源呢。

就没人能挑出服务公司的毛病来了。

也没人不盼着这家企业越办越好,财源广进,继续发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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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方便面

1984年6月中旬,就在洪衍武和水清为服务公司取得的成绩心怀大畅,终于觉得可以暂时放松一下的时候。

“北极熊”厂内也发生了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那就是经杨厂长亲手筹备的方便面车间终于开工生产了。

原有历史上,“北极熊”从未曾生产过的方便面,就此宣告诞生。

为此,杨厂长专门举办了一次开工仪式。

仪式之后,整个厂领导班子、各科室的负责人还可以进车间参观。

洪衍武和水清自然位列其中。

说真的,洪衍武还从没见过方便面的生产过程。

一开始,他心里满是“过来人”的自负,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亲眼一看,还挺震撼的。

因为现代化的流水线运转自如,那速度“嗖嗖”的,效率太高了。

搅拌、压面、切面、压制、过油、晾干、调料、包装,居然全都是机械化操作。

经厂里的工程师介绍,他听说这条生产线,只需要几十名工人进行操作,八小时就可以生产十万包的方便面。

好家伙,日本人的东西还真是名不虚传!

以此时论,现代化、高科技方面,确实超越共和国太多了!

而就在大家都在为这个数字普遍惊愕,为止赞叹不已的同时。

洪衍武还多了一种感悟。

他突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他的父亲当年看过糕点厂的生产线后。

老爷子就灰心丧气了,立刻接受了“公私合营”的现实。

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动过有关恢复祖业的一点念头。

那就是畏于工业化的威力啊。

低成本,高效率,远不是传统手工业能比的。

只是他的父亲受时代局限,当时却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食品的工业化永远不可能完全满足于人们的胃口,彻底取代传统技艺。

因为这种以一个标准来生产出来的产品。

是建立在永远追求低成本,不断的简化生产步骤的基础上的。

在不断追逐这两点的过程里,也是一种越来越远离健康、安全、和人文情怀的过程。

这样的食品只能提供方便快捷和粗暴简单的口感给大众。

但却永远满足不了人们内心的情感和高精端、个性化的需求。

说白了,就是凑合事儿的东西。

而他,作为已经经历过一次现代化社会的人,尤为深刻地了解这一点。

在上一世,整个饮食行业都被工业化侵蚀的未来。

他有过那种身处高档菜馆,却觉得什么都不好吃的哀叹。

他也有过被一天不如一天的老字号招牌菜倒了胃口的难受。

有人曾对他说过,“你是富贵了,什么都吃过见过,自然不稀奇了。过去缺东西啊,当然觉得什么都好。”

他曾经对这话信以为真,可这一世他就觉得这话不对了,至少不全对。

因为打这辈子从火车站醒过来,他没亏过嘴啊,几乎天天的大吃大喝。

可到现在为止,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腻烦的感受。

对传统饮食的热爱反而一天比一天更盛。

像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米粉肉这样的大荤,他都不觉得厌倦,那滋味妙得很呢。

这当然也不是因为“张大勺”厨艺高超,他老能沾光的缘故。

因为大食堂的菜照样好吃,像“蒜烧茄子”,“焦溜肉片”,“虎皮鸡蛋”。

也只有大食堂能做出那样的味儿来,那水平绝对堪称“第九大菜系”。

这只能说明,当食品工业化现象无孔不入后,只能造就出百菜一味的单调来。

还是“张大勺”说的好啊,“要想做出一盘好菜,就连调料都不能差一点的。酱油、醋、酒、盐、糖,连带葱姜蒜这些辅料,用的稍有不对,可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可想而知,用机器和面,用酵母和泡打粉发面,靠味精、鸡精、勾兑酒、合成酱油和合成醋调味的年代,又能有什么好菜?

就更别提什么嫩肉粉,苏丹红,辣椒素,这些断子绝孙,缺了八辈子德的“科技发明”了。

可这又赖谁呢?

这只能赖人们对快速、便捷,过分追求的急功近利。

只能赖人们对于现代化和西方文明的盲目迷信。

是的,完全的相信科技,鄙弃我们的传统人文和经验,也是一种迷信。

所以既然已经弄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不会像父亲一样为之困惑的。

相反的,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良机强大自己,慢慢筹备祖业的复兴。

他可以用极低的成本聚敛被人们遗忘和轻易抛弃的宝贝。

就像“天兴居”的铜锅、“丰泽园”的面肥、“太爷鸡”的秘方似的,以此来奠定洪家在传统饮食方面的绝对优势。

这样等到人们大梦初醒,重新发现传统技艺宝贵价值的时候。

恐怕会发现洪家的成就和底蕴,已经需要他们来仰视了。

那将是他们穷极一生都再难追上的了。

而洪家就会成为京城传统饮食的代名词,就会成为保持了最完整的传承,力压所有京城老字号的传奇存在。

那就是洪家重现辉煌的未来,也是他毕生的夙愿。

什么‘聚德全’、‘顺东来’、‘丰泽园’、‘萃华楼’、‘谭家菜’啊,统统一边晾着去。

爷吃剩的,才能轮到你们!

哼哼,凭你个‘大’和‘四季民富’还想冒头儿?

你们还能不能存在,全在爷的心情!

就这样,带着这种清醒的认识和美好的臆想。

洪衍武清晰的有了一种自己正偷偷地尾随时代“捡漏儿”的奇妙感受。

在他的脑海,也仿若响起了午马在《倩女幽魂》中放声高歌的bgm,让他对未来拥有了更多的期待。

“你度度豺狼当道,唏,我自求我道,我自求我道”……

和洪衍武几乎一样,杨厂长在看过流水线开工的情况,同样陷入了志得意满的情绪之中。

只不过他对未来的把控和憧憬,却都是建立在短期的利益上的,基础太薄弱了。

偏偏他的头脑还并不怎么清醒,远没有意识到这点。

所以当第一批方便面很顺利的销售一空,他就翘尾巴了。

这种情况下,洪衍武想要厂子出资赞助《西游记》剧组,在电视剧播出时间段做广告的提议,自然被他给否定了。

杨厂长认为,这么一大笔钱弄这个,是没必要的浪费,是花冤枉钱。

因为他们这样的大型国营企业,有谁家的产品不是家喻户晓,还用花这么大价钱打广告?

简直是笑话!

他甚至对洪衍武已经赞助出去的一万块还颇有微词呢。

过去赞助《夕照街》那五百箱汽水,就算了,那不值得什么。

可洪衍武不能越来越大手大脚啊,为了和演员们交朋友,就拿公家的钱做人情啊。

这小子就跟电影里的夏伯阳一样,自由散漫,游击作风严重,办事太过自以为是和随心所欲了。

一万块轻描淡写的就给了,换两个鸣谢单位的名字。这可不行。

长此以往还了得?给他的权力,不是让他来败家的呀。

批评,必须得好好批评!

就这样,杨厂长很不客气的把洪衍武批了一通。

面对面教训他说,“做干部的,一定要正确认识手里的权力。如果把权力滥用,那厂子就完了。一个合格的干部,有了权力,第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运用权力,而是要遏制自己的权力欲!可不能有了行政之权,你就作威作福。有了度支之权,你就胡花乱造啊。即使不是为自己私利,像这么随便的花钱,你也有渎职之嫌。”

而且批了洪衍武还不算,之后杨厂长还把水清捎带上了,怪她没尽到监督的责任。

说家是家,单位是单位,在工作上她才是领导。

一定要管束好洪衍武才行,不能让他在服务公司一手遮天。

可结果怎么样?

洪衍武这小子压根就没把杨厂长的官威放在眼里,对他的话更是发自内心的不屑。

虽然一直没言声,任凭他批了个痛快,可他是头蔫豹子。

等杨厂长痛快之后,他凭着对社会发展方向的了解和商场上的经验,随随便便说了几句,就掐着了杨厂长的要害。

反倒借机教训了杨厂长一顿。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六万块

“厂长啊,您说的没错,咱们‘北极熊’的名气大,产品确实在京城家喻户晓。可问题是,咱们这点名气,也仅限于汽水、冰淇淋这样的拳头产品啊。这不代表咱们的每样产品都能像冷饮一样获得顾客的认可啊。否则咱们就不会有库存积压了,对不对?”

“是,目前来看,咱们的方便面算是初步获得成功了,一经推出就供不应求。可那是因为眼下除了‘京城方便食品厂’和‘面粉二厂’,咱们是京城第三家有能力生产方便面的企业。市场的需要还大于供应,咱们正好填补了市场的空白。只要在市场没饱和前,这个项目一直会是“北极熊”的创收大头。”

“可我也要提醒您,现在的成功并不代表永远能成功,现在好不代表未来就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厂子面临的形势其实很严峻。因为未来残酷的市场竞争很快就会飞速而至。我们只有竭尽全力,不惜一切办法,才有可能保住咱们厂的行业地位。所以,打广告就是必不可免的。”

“我绝不是危言耸听,为自己开脱。‘改革开放’这四个字许多人都会说,但真没几个人能客观认识到这件事是具有双面性的。老话说得好,甘蔗是没有两头甜的,有一利就会有一弊。改革开放代表什么?不光能刺激经济发展,还能加剧市场的竞争和淘汰。不光是引进外国的资金和技术。还代表着咱们的市场也允许人家来捞钱了。”

“您别不信,我用事实说话。就拿咱们厂主营业务来说。咱们厂就正在逐渐失去行业里的优势地位。据局里公布的数据,1980年京城生产冷饮厂家有125个,1982年就有了241家,今年就到了494家了。这是什么速度?虽然这些厂家都赶不上咱们的规模,可蚁多咬死象啊。”

“而且他们都很聪明,并不做汽水和冰棍,因为那是指标性产品,利润低不赚钱。他们就盯着赚钱的雪糕和冰淇淋。结果怎么样?很大的一部分市场,还真的被这些人分走了。您不觉得,咱们厂的雪糕和冰淇淋,销量的增长速度远远比不上汽水和冰棍了,难以和市场增长做到同步吗?甚至一向受欢迎的“双棒”都没有前几年好卖了吗?”

“同样的道理,我敢肯定,方便面这东西不出两年,最多三年,也会冒出一堆牌子来。这是由人的劣根性决定的。大多数人不愿意当开拓者,没人愿意冒险,可很愿意照搬别人的成功经验。只要发现了方便面赚钱容易,那就会有许多人跟苍蝇似的一拥而上啊。”

“说白了。不就是弄点外汇的事儿吗?都是国有企业,谁都有权贷款。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呗。只要抽出买流水线的钱,谁都能做出方便面来。”

“粮油?同样不是问题。别看眼下粮食供应仍然实行计划任务,方便面咱们卖出去还得收粮票。但粮油这东西今后肯定越来越好弄。甚至粮票早晚也得取消。”

“不知道厂长您注意没有,别的不说,就说现在咱们去粮店买粮食,已经不像过去似的,非得拿着粮本儿跑到固定粮店去买了。如今随便找一家就能买,而且粮店的服务态度也好了,都像拉住主顾。您知道这为什么吗?我告诉您,就是因为粮食逐年丰收增产,我们已经不缺粮了。”

“那您再想想,长此以往,做方便面的门槛还存在吗?那一旦产品越来越多超过市场需求,那总会有人的产品卖不出去。可问题是,还别看您一开始走在了前面。但咱们的方便面和别人的方便面。能有多大区别?产品上并没有优势啊,怎么保证别人就买您的东西,不买别人的?那到时候,您就不舒服了。”

“更何况还不仅是咱们国内的同行呢,外面的威胁更多。我刚才说过的,改革开放代表什么?也代表着把咱们的市场对外国人开放了。您想想看,如果能挣钱的买卖,外国人干嘛不自己干?特别是日本鬼子,在这方面抖机灵,那是有前科的,也是最孙子的。”

“就像民国的时候,日本人把纺织和印染的机器卖给咱们,先大大赚上一笔。然后等到国内的纺织厂开起来了,咱们的资本家买得起他们机器的人都买完了。他们机器卖不动了,就开始低价销售成布了。人家起步早,用卖你机器赚的钱增厚了资本,国家又补贴搞倾销,结果廉价质优的东洋布一下就把咱们刚起步的民族工业冲得七零八落。”

“说白了,这帮兔崽子现在卖咱们流水线,不卖方便面,不是好心。为的是多卖机器赚大头,他们暂时还看不上每包面三分钱的蝇头小利。可真等到日后市场潜能真正开发出来了,国内粮油供应也彻底不成问题的时候,您觉得鬼子还能克制的住贪心吗?”

“要知道,从技术上和资本上人家可全有优势啊。机器是人家产的,咱们八小时能出十万包,人家就能用八小时出二十万包的机器跟咱们干。或者多加几条生产线。汤料配方人家也早都成熟了。咱们的鸡汁汤料,海鲜汤料,配方不都是人家给的。人家要是干这个,再推出几种新鲜的口味,一下就比咱们比下去了。”

“最关键的是商业意识形态上的区别。您看当下市面上的日本货。同样的电器,日本的再贵,也卖得比国产的好。同样的手表,咱们的‘沪海’、‘双菱’都卖不动了,人家的‘西铁城’却人人抢着要。这为什么啊?”

“您还别跟我说什么日本货质量好。‘牡丹’彩电生产线就是日本进口的,质量日本人检验过都说合格,和日本货差哪儿了?可价格比日本水货都不如。咱们的全钢手表走时也准着呢,和日本货又差哪儿了?降价到五十多块没人买,鬼子的可卖一百多呢。”

“我告诉您吧,所谓的质量好,不过是一种老百姓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罢了。而这种感觉,日本人就是通过您死活看不上的广告,像催眠一样,植入进老百姓的脑海里的。偏偏这些他们花出去的广告费,又可以加在产品售价里,从咱们老百姓身上赚回来。”

“最后我就要问问您了,像这样精明的商业对手,您怕不怕?假如有一天您必须得和他们近身交锋了,您就靠眼下的这种保守的经营方式,能赢吗?”

好嘛,不能不说洪衍武这番话够刺心啊。

简直跟一根根针一样扎在杨厂长的心窝子里。

弄得他又痒又痛又愧得慌。

可偏偏还有根有据,发人深省,实在是不能不让杨厂长加以思考和重视。

说白了,这杨厂长倒霉就倒霉在他是个真想干实事的领导上了。

哪怕他再要体面,也不敢拿公家的利益全自己的颜面。

所以……所以他这个厂长也就只能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了。

杨厂长还真行,硬是忍着“打脸的痛”,立马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表情。

客客气气、好言好语地来跟洪衍武讨教起对策来。

洪衍武倒也不以为甚,毕竟水清在边上嘛,也由不得他对厂长不敬。

他便很痛快的点拨了杨厂长四步走方案。

一,他的意思是,为了和别家的面区别开,方便面首先得营造出与众不同的品牌形象来。

名字要有特点,朗朗上口。

外包装也要有特点,要让人一看见他们的方便面,就知道是“北极熊”的东西。

二,趁着市场空白,竞争少,全力扩大产能,抢占市场份额。

要点就是必须得快,靠争分夺秒,时不我待啊。

千万别学的厂家那样怕损伤机器,不着急不着慌,按部就班的搞生产。

一定要多招人,不惜三班倒,用最短的时间生产出最多的产品来,把买机器的本钱赚回来。

然后用赚到利润再增加流水线,从产能上先超过别人。

生产出来的方便面不但要在京城卖,还要在津门***别人更早圈定那块真正的空白市场。

三,随着产能的释放,同时加强市场宣传,就要打广告搞促销了。

目的是为了扩大产品知名度,加速让人们知道他们的方便面,进而给顾客催眠。

一旦让顾客形成他们的方便面才是正宗的认识,那他们的产品也就在顾客的心理层面有了竞争优势。

四,在进行这一系列的疯狂扩充行动同时,还得不断研发新的汤料包,增加丰富汤料里的内容。

最好是效仿日本,先把他们那些带藏着的花样给学会。

那样的话,等到两年之后,哪怕竞争者都一股脑冒出来

可“北极熊”已经家大业大,又有品牌优势,又有产量优势,又有推陈出新的能力。

还会怕谁啊?

动个手指头,就能让那些新厂家吃不了兜着走……

洪衍武的条例分明的建议听得杨厂长是热血沸腾,频频点头啊。

就这样,赞助《西游记》剧组的事儿居然又被洪衍武巧舌如簧给盘活了。

因为说到做广告的效果,哪儿还能比华视电视台好啊?

而且算算时间,这戏能播出的时候,还真就是杨厂长差不多能把流水线回本的时候。

合适。

于是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洪衍武给《西游记》剧组讨要到了六万的经费,外加两百箱方便面。

而杨厂长在善财难舍的肉疼之余,对洪衍武这个人,感受也是很复杂,很难以道明的。

怎么说呢?想想吧,他给自己的定位,本来是把夏伯阳引上正路的政委克雷奇科夫。

可现实里呢,他这个克雷奇科夫,因为才能不济,见识不足。

不但没能让夏伯阳心服口服,反而被夏伯阳抓住机会给教育了一顿,还得倒拍下属马屁。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憋屈不憋屈?

第二百一十四章 触礁

1984年确实是一个奇妙又有活力的年份。

作为政策落地的关键年份,在这一年的年中,改革开放度过了充满争议的初期阶段。

在“松绑”、“放宽”这样群潮澎湃的呼吁声中,在“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价值导向中。

厂长负责制开始在越来越多的企业中得到贯彻试行。

零售业和服务业的商店和销售点,国家也开始允许集体或个人承包经营。

于是市场经济的幽灵安然降临共和国的大地,承载历史的方向盘已然完全确定了方向,油门已经踩下,一个物质化的年代注定要迎面而来。

也就从而出现了那破釜沉舟,不惜堵上全部,为“健力宝”争取到“奥运指定饮料”的李经纬。

出现了将职工收入与工作量挂钩。被媒体称作“第一个打破‘铁饭碗’厂长”的杭州国药二厂厂长冯根生。

还有当众在石家庄造纸厂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公开信”,信中说如果让他来当厂长,年利润要完成七十一万元,职工收入也要增加的马胜利。

事实上,日后很多名扬一时的公司均是诞生在这一年。

海尔的张瑞敏、联想的柳传志、万科的王石等人都是在这一年起步的。

以至于后来,人们将1984年奉为我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但也必须要承认,由于参与者的增多,政策的放开,新形势变得复杂了,经济浪潮变得更加湍急了。

就像河水流到了一个坡度更陡峭,水下有礁石的地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种强度,成功躲避开危险,可以继续随着奔流的浪涛起伏前行的。

像前一段时间,还是改革风潮的领军人物步鑫生,就是在这个时期“折戟沉沙”的。

敢情自打步鑫生年初获得上级的肯定之后,全国再次掀起了对他报道的狂潮。

不但他个人彻底奠定了“改革明星”的地位,海盐武原镇也成了全国企业改革的朝圣地。

从此,全国各地就不断有人登门来考察学习。

像浙江“万向钱潮”的创始人鲁冠球,当时就专程带着人去海盐参观。

没想到等着想见步鑫生的人太多了,步鑫生的厂门口每一天都是停满了车。

要不是遇到两个浙江记者帮忙引荐,鲁冠球差点失望而归。

再加上步鑫生这个人也确实很会说。

什么“能上能下”啊,“打破铁饭碗”啊,当年很多很流行语都出自他之口。

于是每个人回去之后都会继续帮步鑫生传播名声,这样就导致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

实际上整个1984年,除了在厂里接待采访参观,步鑫生就是应各地邀请,到各行各业去做改革报告。

甚至在两会期间,他还被特别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做了大会发言。

可谓风头一时无两。

只是这种政治生活春风得意同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副作用。

那就是步鑫生的内心不可避免的飘了,个人膨胀了。

同时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忙于改革的研究和对改革的探讨方面。

再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再放在厂子的管理上。

于是盲目自大的情绪,与渐渐脱离实际的想当然,很快促使他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那就是他决定找银行贷款,将衬衫、西装、领带、印染成龙配套,干成全国最大的西装企业。

目标是远大的,只可惜步鑫生发现“西装热”的现象时,已经算是后知后觉了。

而他妄图一口吃个胖子,所规划的六千平米的西装大厦,建设工期又过长。

甚至因为他的名气,无论是上面还是下面,根本听不到任何一个质疑的声音。

这样真等到车间落成,机器可以开工时,连乡下的农民都穿着西装下地干活了。

可想而知,产品的实际销量会怎样。

完全可以说,几乎从一开始,这个耗资巨大的投资项目就注定要饮恨收场。

也正是这次决策的失败,一下子把步鑫生从事业的顶峰拉了下来。

几年后他就被上级免职,成为了被改革大潮淹没的一个符号。

就连海盐衬衫厂也因此背负上了重大的负债,再也没有缓过气儿来。

而这件事悲哀的地方恰恰在于,没有人知道,如果没有这么高的荣誉和名声,步鑫生是否会成为一个更了不起的人物,他能否真的把海盐衬衫厂带到世界的范畴。

同时,这件事还让大家突然醒悟过来。

明白了企业家是个很特殊的偶像,也是个很功利的一个职业,因为他们只以成败论英雄。

企业好的时候你是偶像,但你企业一旦不好,你所有偶像的意义全部会被颠覆掉。

说起来巧合的是,步鑫生所犯下的错误,几乎全都是洪衍武曾经郑重提醒过杨厂长,要极力避免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说,杨厂长虽然个人能力有些不足,算不上什么具有魄力的开拓型领导。

甚至还有点官老爷好面子,爱讲大道理的毛病。

但反过来也正是这些缺陷,才使得他在工作里加倍的小心翼翼,谨慎的对待每个重要的决定,唯恐走错一步给公家造成损失。

所以他才能从善如流地听从洪衍武的建议,从而避免了步鑫生所遭遇的这些“暗礁”。

这还真的不能不说,是他个人的一种幸运,也是“北极熊”全体职工的一种幸运。

当然,在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其实大多数能冒头的人,都不是怂人。

即使是所谓的“幸运”,也必然需要个人拥有一定的素质和操守,才能得到、守住。

就比如杨厂长也具有一片公心的优点。

他不但严于律己,很能正确对待手里的权力。

而且还是个务实的人,能够酌情变通,并不是完全死心眼的人。

这也不是一般领导干部所能及的。

有意思的是,如果说到和杨厂长处境比较相似的人,具备同样福份的人,其实还有一个。

那就是洪衍武的表哥,身在龙口村的兆庆。

他们村办工艺品厂之所以能创办,当然也是靠了洪衍武给予帮助和指点。

而他身上的优点,却显然比杨厂长要多出不少。

或许真是和洪家沾亲,首先兆庆和洪衍武在基因方面就有诸多相似的地方,他也同样生了个精明透顶的脑瓜。

要不他怎么能做第一个进京卖鸡蛋的人呢?也是第一个靠鹌鹑发财的?

其次是兆庆有个好父亲。

允泰经历过人世沧桑,肚里又全是好东西。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从下就在兆庆身上下功夫。

知识还是其次的,关键是为人处世的哲学,还有对政治的理解。

这就让兆庆的心胸眼界,对人性和世界认知都非同凡响。

而且最关键的是,兆庆不亏是曾经考上大学的人,他自己特别好学。

除了看过的书多,他特别愿意跟长者讨教,和比自己强的人切磋。

别的不说,每次进京他就最愿意跟洪家上上下下聊天。

特别是洪禄承和洪衍武,跟他们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忘了吃饭。

哪怕是在龙口村,当上这个厂长以后,他也经常打电话跟洪衍武讨论问题。

而且他还有一个很好的日常习惯。

就是每天早晨六点三十分准时收听广播新闻,晚七点定期收看《新闻联播》。

此外他给图书室订阅的报纸,也是他饭后必不可少的阅读消遣。

正是通过这些种种信息来源,他始终保持着对外界变化的敏锐。

这就彻底打破了他身居山村的局限,甚至拥有了自己对商业经营的领悟。

因此实际上,哪怕厂子上了正规之后,洪衍武几乎没为村办厂再上过心。

兆庆凭自己,也一样把厂子管理的井井有条,红红火火。

他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既懂经济,又懂政治。

这不,这两年在厂子里他严抓质量,同时培训人手,还买了汽车。

这就让供给京城的货源越来越多,越来越好,越来越方便。

收入当然也是同步增长。

要说到具体的实惠,龙口村不但早成了“三转一响”彻底齐备的村庄。

而且还成了房山第一个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的村庄。

尽管大部分是黑白的,没法跟“华西村”全体都是“彩电”比。

但在京郊也是首屈一指,很了不得了。

连带着本村的年轻人们说亲都容易了。

现在谁家不是可着自己心意的挑对象?

这些能说不是兆庆的功劳?

官面儿上也一样。

兆庆子从开始带领村民致富的那一天起,他就高举“集体主义”的旗帜,目标便是共同富裕。

而且通过分配制度的巧妙设计,保证村里既没有贫困户,也没有亿万富翁。

既不拉仇恨,也不扩大贫富悬殊,简直没有比这个更符合当下社会和人民群众的需要了。

直至今日,他打着“搞两条腿走路”的幌子,靠雇来的人增加农业和手工业力量。

龙口村不但有了十里八乡最有名、最赚钱的乡镇企业,也完全实现了粮食产量自给自足。

而且还捎带手帮助周边村子不少人脱了贫。

这怎么能不让县里的林书记时常把龙口村挂在嘴边,引以为豪的捧为掌上明珠呢?

所以哪怕需要面对和步鑫生比较类似的处境,可就凭兆庆的个人素质和这份聪明劲儿,也足以应对的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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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清醒

必须承认,兆庆也是典型。

虽然他这个典型的成色比步鑫生要差远了,影响仅限于京郊的一县之地。

他的一举一动,能牵扯到的范围更少,只有一个乡和附近的几个村子。

但是,这样的典型也是典型。

说到底,只要人出了名,有了荣誉,所需要面对的问题就相差无几。

这不,随着村子和厂子越办越好,兆庆的应酬也越来越多。

首先,他要帮着林书记撑体面,时不时就得接受县报采访,或是去县里参加会议、作报告。

其次,乡里的领导们也要来参观,时常要下基层来进行工作指导。

此外,还有不少村子要来学习,或是邀请兆庆去传授管理经验、致富心得的。

而这样的声望,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宾客纷至,是龙口村从未有过的。

自然从上到下,人人振奋,与有荣焉。

就像海盐衬衫厂的全体职工曾以步鑫生为荣一样,他们也把兆庆当成了龙口村的脸面。

尤其是安书记,那叫一个高兴,真比他自己露脸都美。

为什么?因为他这把子岁数,还能干几年啊?

没什么比看见小辈儿有出息,让他更欣慰的事儿了。

真要是兆庆能获准入了党,他不就后继有人了吗?

村书记的宝座也就能名正言顺传给女婿了。

就这样,龙口村的全村人都陷入一种为名所惑、心绪混乱的境地里。

连工厂的人都有点飘忽,导致工作状态不那么踏实了。

不过幸好和步鑫生不一样。

面对这样的烈火烹油和花团锦簇,兆庆本人却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

他不但按照父亲的话,真的做到了荣辱不惊。

反倒还找了个时间,好好规劝上了自己的老丈杆子。

“爸,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啊?咱们的“典型”,那就跟走马灯似的。往往兴也一时,败也一时,说过气儿就过气儿了。”

“何况上面为什么给我这个荣誉啊,还不因为咱们厂子的利润在托着吗?我要天天都去忙和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正事全耽搁了,那厂子还能好啊?”

“厂子要办不好,那可就麻烦大了。您看到时候还有谁搭理咱们?就连咱们村自己的人,一到年底发现没钱分了,也得骂娘。”

“所以啊,说一千道一万,什么典型都是虚的。最重要的还是把咱厂办好啊。这才是咱们整个村子的根基,咱们所有人过好日子的基础,甚至事关咱们村的未来发展。您得帮我啊,不能让这种情况再恶性发展下去了……”

得,这一番话,总算把安书记给说明白了,他也赞成。

“对对对,再这样下去,可能企业你就没办法管了。其他的人哪行啊?那早晚出问题。”

只是安书记虽然琢磨过味儿来了,可到底该怎么办,他可没招儿。

人际关系上的事儿最麻烦,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

好在兆庆已经想好了应对办法。

他的意见就是订出一个接待的规格标准来,好让村干部门一起帮忙分担接待任务。

如果是县里的林书记有事,兆庆一定得亲自出面应酬。

这个没办法,因为他和洪衍武不一样,没法做到闷头发大财。

去年厂子面临政策管控,还是靠林书记保驾护航才有了优惠的税率,而且白得了一笔无抵押贷款。

所以无论是为了这份人情,还是为了今后的发展,他都得不打折扣的让林书记满意。

可乡镇级别的领导就不一定了,兆庆觉得自己只需要露个面就行了。

具体的接待任务和工作,安书记完全可以代劳。

毕竟名义上他才是一村之主,也不算怠慢。

而且其实说破了,中午那顿饭才是关键。

乡里领导下基层说是为公事,其实还不是吃大户、打秋风来了?

只要不怕花钱,把这顿酒陪好了,再带点东西回去,应该就能让他们满意了。

最后对于其他村子来的人,最简单。

兆庆会抽空录一盘讲话的磁带,刊印一些资料,然后就交给其他干部去应付了。

来学习的可以安排他们参观工厂,奉送一本资料。

至于去传授管理经验、致富心得的要求一律拒绝。

真遇着不依不饶的,干脆就把磁带给他,让他们带回去自己放录音。

还甭说,有了这“上中下”分三档的对策之后,情况确实大大好转。

兆庆的压力是大大减轻啊,他又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实际的工作上了。

工厂的生产和人心也随之逐渐稳定。

只不过这事儿到这儿还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完美解决。

因为人身上存在着两个劣根,一个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另一个就是仇富情结。

像兆庆这么区别对待,有的心胸狭窄的人,心里可就不是味儿了。

村里的比乡里,乡里的比县里。怎么都有不满意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兆庆这个典型还有龙口村,都开始被人诟病。

有人说他们的成绩是假的,所以不愿意接待外客。

有人说他们太势利眼,净看人下菜碟。

还有人说他们自高自大,牛气冲天。

稍有点成绩,巴结上了县领导,就不把乡里的、村里的干部放在眼里了。

总之,酸话四起啊,十里八乡议论纷纷。

但这还算好的,除此之外,还有个副作用是让兆庆绝对接受不了的。

那就是接待酒宴太勤了。

他倒是不怕乡里的干部吃,关键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负责接待的人受不了啊。

就为了陪乡里的干部,安书记有一回连着喝了三天,人都喝到医院去了。

要不是村里已经买了汽车,送医院洗胃及时,弄不好就出大事儿了。

为这事,兆庆都挨他爹大耳刮子了。

允泰骂他混蛋,居然拿老丈人当挡箭牌。

说安书记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能受得了天天这么喝吗?

那兆庆一下就急眼了。

所以接待对策,他再次做了调整。

他跟村里说好了,除了乡里干部,其他访客一律不再管饭,资料和磁带也要收钱。

至于陪酒呢,他也想了辙。

既然安书记喝酒喝进医院的事已经宣扬出去了,那再接待乡里干部,索性让安书记就以喝出了毛病当借口,请别人代陪。

如果碰上缠人的,真推不开。

等到喝过几杯,便说身体不舒服,然后就在席间当着乡干部的面儿掏出药瓶吃点药,想来也就过关了。

当然,药瓶是真的,那药却不会是真的,故作姿态的障眼法而已。

可要是这样还不行哪,兆庆还有个最终方案,那就是让人赶紧借口上厕所打电话通知他。

他会安排个村里人跑到酒席宴间,向安书记“急报”,说村里有重大突发情况。

比如谁家死了人,谁干活摔断了腿。

这样,安书记也就借机脱身了。

不过对兆庆这两个办法啊,一开始安书记还真有点想不明白,也有点不安心。

当时他就问了,“人家已经说咱们坏话了,你这连饭都不管了,还要钱,他们不更得嚼舌头了吗?还有乡里干部,能上去的有谁不精明?你变这些戏法万一露馅,那可就更得罪人喽。”

可兆庆却已经把这两点都考虑到了,照样坚持。

“爸啊,您就别劝我了。这不是咱们实实在在做好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当财富滚滚而来时,争议日渐喧嚣是难以避免的。咱们没办法让人人都满意,也没办法让别人不眼红。”

“对有的人,越给他们好处他们越不满足。反而贪得无厌,觉得咱们软弱好欺。那好,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还不伺候了。就得让那些占着便宜说闲话的人明白明白,到底是谁求着谁。周围那几个村的,谁再敢乱叫唤,我还得辞他们的人呢。总不能把肉骨头都喂了不摇尾巴的狗。”

“当然,乡里的干部我惹不起,土地爷嘛,再怎么说也是正管领导。那就得哄着他们。不能让他们挑咱们的毛病,卡咱们的脖子。为难的是,好些人是两面三刀的笑面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咱也不知道真的得罪了谁。”

“所以我都想好了,有个通杀的办法。过几天就去乡里,我要去送礼,送份儿让他们难以拒绝的大礼。我要给乡政府捐盖一栋新的办公楼。”

安书记立刻震惊了。

“办……办公楼?那……那得多少钱?恐怕要几十万吧?厂子即使掏得起,可……可这值当吗?”

兆庆却笃定的说,“值啊。肯定值。搞商业不但要会挣钱,也得会花钱才是。其实您不明白,这里面好处多了。”

“一是我送这个礼是公对公的,乡长和书记绝对欣喜若狂,也敢接受。否则碰上个不收礼的清官大老爷怎么办?真要是公事公办,咱老百姓不得急死?而且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大家都说咱们好,个别声音也就不好冒头了。”

“二是盖楼实际花多少是一回事,上报的预算又是另一回事。实际需要四十万,我可以报六十万。还得做出强努的劲头来,这样人情显得可就大了。”

“三是这栋一旦开始筹划,至少到落成使用为止。乡里绝对把咱们当至亲了,别说您躲酒的事儿漏了,他们不能生气。就连其他的村要给咱们上眼药,他们也得帮咱们拦着。今后他们再有什么好事,也得想着点咱们。这既是花钱买不管,图个省心。也是咱们花钱投资了未来。”

“最后还有一桩,我要借着给乡里修楼搞点建筑材料,弄回来好给村里盖一所学校。从此,我们村里的孩子小学到高中学费由村里承担,成绩优秀的,年终也和成人一样有分红。您要明白,不管挣多少钱,没有学校那就等于一无所有。”

“而有了学校就不一样了。我们的后代会变得有文化,有知识,也有可能有人考上大学出去当干部。只要咱们村真能培养一个县团级干部,那比林书记管用。林书记毕竟会调走,会退休。可咱们村的人,无论在哪里的岗位上,永远都是咱们村的人,他就会为咱们说话。乡里的干部就有了忌惮,永远也不敢过分为难我们。您说对不对?”

兆庆描述的美好远景,深深把安书记打动了。

没文化的人对知识尤为尊敬,他再无犹豫的拍板。

“干吧,就照你想的干。还是你想的长远,咱们不怕花钱,大不了再去贷款,只要咱们的孩子能有文化。就花吧。”

就这样,兆庆顺利甩开了把步鑫生拖下泥潭的这些问题。

之后,他还把这件事照例跟洪衍武在电话里讨论了一番。

和他料想的一样,对他送给乡政府大楼之举,洪衍武不仅大加赞赏,而且还进一步把这个问题给说得更透彻了。

“高啊,表哥,这事有眼光,干得漂亮,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魄力。虽然成本高,但划算。因为这不是行贿个人,而是赎买整体,最是万无一失的权利投资。”

“行贿个人,虽然成本低,但是回报率也低,因为任何一个权力个人,都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能量是有限的。而且稳定性差,今天有权,明天或许就会失去权力。因此向个人行贿,属于权力投资的短期行为,只能办小事,获小利。”

“赎买整体,虽然成本高一些,但回报率也高,而且是一次性投资长期受益,办大事,获大利。一个掌权人是经常变动的,一个机构却能为你制定政策。”

“行贿确实有风险,你所请托的事越重要,行贿投资就越大,风险系数也随之增高。赎买,因为有个公家的招牌,风险系数等于零。而且还能受表扬,收获荣誉,名利双收。”

“行了,我也不夸你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看上什么了?这么下本儿?”

就这样,受洪衍武的启发,兆庆心里一动,还真有了点想法,他就很实在的跟洪衍武说。

“我原本还真没啥想法,不过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有了个念想。”

“你知不知道最近海淀区苏家坨有一个农民筹资的田野公园‘稻香湖’对外开放了?报纸上刚登出的……”

“是这样,我们村不远,有个前些年发现的一个银狐洞和石花洞,据说里面全是钟乳石,专家还建议县里搞旅游开发。你觉得我能不能掺和一下这件事?”

“哪怕我们资本不够,不能独立开发。可我们玩石头的水平不低啊。我觉得跟县里、乡里说一下,把旅游商品开发这一块接过来,应该不成问题。还有饮食服务……”

话说到这里,就听到了电话里洪衍武的附和。

“哎哟,石花洞啊!那太行了!我真是羡慕你们村的好风水。你想的绝对对路。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事要能办成,别说乡里那栋楼了,你就是再捐给县里一栋价值百万的楼。你和安书记也赚大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改行

龙口村这边兆庆冒出了宏图壮志,有了新的奋斗目标。www

京城那边洪衍武也没闲着。

虽说在服务公司的餐厅开业之前,他在公事上没什么可忙和的了,看似拥有了一段比较轻松的时光。

但别忘了,还有外面的一堆私事儿要他管呢。

兄弟们既然给他上着供,帮他挣着钱。

那有了事儿,跟他开了口,他就不可能不闻不问。

否则还算什么“把子”啊?

洪衍武率先着手的,是“运输队”的问题。

这很正常。

谁让按亲疏远近来讲,“小百子”是洪衍武最亲近、最信任的小兄弟呢?

而且他心里很清楚。

还别看“小百子”年纪小,可既忠心又聪明。

跟着他走南闯北,鞍前马后的,人也早历练出来了。

特别是得了“运输队”和“烟酒仓库”的差事之后。

一直尽心尽力,把这两处业务替他管得井井有条。

几乎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也从来没用麻烦事儿扰过他。

所以说,要不是眼下的情况确实有点拉不住缰绳了,这小子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看来还是人不能闲着,人待闲了就会生事。

特别是吃顺了偏门饭的人,个个心眼活泛,都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要想不出事,是得给这帮憋了许久小子松松绑,让他们挣点钱花了。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这场“风暴”似乎已经走到了尾声。

“折进去”的那些人,该崩的崩,该判的都判了。

社会整体气氛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是草木皆兵了。

但是,经过认真的盘算,洪衍武却不打算再让底下人重操旧业了。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现在盯着外汇券的人越来越多,这行已经彻底乱了。

首先,咱们一直把老外当傻子,可傻子总会有明白的一天啊。

现在傻子不干了,洋鬼子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分毫必较。

那就导致成本上升。

现在的行情是外汇券按一点三比一的价儿来“收”,至少得一点五才“出”。

用这样“昂贵”的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太不划算了。

要知道,洪衍武主要是为了弄茅台。

这么一比,“友谊商店”里的售价十一块八的茅台实际价格已经高达十八块。

反而不如让底下人跑到“老莫”吃饭,买那里一人限购一瓶的十五元“茅台”酒合适。

要是跟“淘气儿”和“顺子”以低价回收回来的那些高档酒比,就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还有呢,现在掺和这行的人也不一样了。

“风暴”来临之前,最早一批干这个的人还讲点规矩,他们也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可当这拨人遭遇“风暴”,被打击,被驱散以。

现在外汇券市场上,几乎全是惦记宰客暴发的“初生牛犊”。

这些人一肚子邪门歪道不说,还又穷又横,为了争地盘和些许利益就能动胳膊根。

因此让这一行的声誉大毁。

社会上经常能听说,谁急着出国或是买电器去私下换汇。

遭遇漫天要价,或是被“摘叶子”的手法给骗了。

于是这就导致了一更糟糕的结果。

在外汇券炒作价儿越来越过分,坑蒙拐骗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公安部门也越来越重视针对这一块经济犯罪的打击。

至少洪衍武就知道邢正义正管这事儿呢。

前几天这小子刚刚带人,“扫了”友谊商店。

抓了好几十口子。

想想看,他还能犯这个傻,让兄弟往枪口上撞吗?

所以穷则变,变则通啊。

这个干不了,就得想别的辙呗。

可那又干什么呢?

要说这事儿对别人来说或许为难,但洪衍武绝不发愁。

想想吧,过去什么都不让干的时候,他都能从电影票上扣出钱来。

现在连“个体劳动者协会”都成立了,难道他还找不着挣钱的路子了?

他的眼里,如今的年代,京城简直是用黄金铺成的,**真的闪着金光呢。

随便一伸手,就能发财。

所以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其实是哪里的钱最好捡的问题。

这不,洪家祖辈留下的经验,只有穷人和富人之间才有可能会有甜买卖。

又有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那么本着这两条原则,最终他的主意还是打在了洋鬼子的身上,打在了旅游行业上。

敢情由于“北极熊”“零售组”的关系,自己又有买卖在故宫和长城。

洪衍武这两年一直对京城旅游景点的情况重点关注,称得上了如指掌。

而京城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旅游商品的销售量日益激增的变化。

也清清楚楚地反应在了“北极熊”的统计表和“三蹦子”、“菜刀”的账本上。

再加上6月份里,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两家高档旅游饭店“长城饭店”和“京伦饭店”相继开门营业。

而且电视台对宾客盈门的胜景做了相关采访,说入住率竟然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就更明白的提示了,京城的旅游业开始进入爆发增长期。

所以最终,在看到了报纸上又刊登出京城什刹海风景区第一期整治工程竣工的消息之后。

洪衍武立刻被触动了。

他便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既好挣钱,又适合“运输队”,且能让他们迅速上手的买卖人力三轮车。

可不嘛,拉平板儿三轮运货是拉,拉带座儿的三轮接送客人也是拉呀。

而且今天的人们都知道,在京城的什刹海旅游区内揽客拉活儿的三轮车夫,或许是全世界上最吃香的三轮车夫了。

想想看,整个世界不就一个京城,一个什刹海嘛。

那杨柳湖畔,吹着小风,被人这么拉着招摇过市的逛闹市,穿梭于府门、宅门、名人故居之间。

美其名曰“近处接触京城文化”,是既滋润又露脸。

“登长城,吃烤鸭,不坐三轮不回家”这句话,也独有一种特别蛊惑力。

所以先开始是老外,后来是咱们全国各地同胞,谁来谁不想体验一把啊?

于是仗着这特殊的旅游资源,这个坐着三轮逛什刹海的项目,也就犯了旅游行业的通病。

价格居高不下,载客真正变成了宰客。

在政府规范管理的情形下,带编号的三百辆正规军,半个小时的活儿,张口还要一百五呢。

那是真敢开牙啊。

就优哉游哉,不当回事的跑一天,个人也能落下三百块,比跑出租强多了。

就更别提那些不在编的,一点规矩也不讲的散兵游勇了。

张口跟你要二百,你要扭头就落价。

如果你要真贪便宜,动了心上了车,还就得小心点了。

碰上缺德的,让你上车当大爷,下车当孙子。

用京城的话讲,这就叫“牵驴”啊。

谁敢说这个营生不肥?

而且如今干这个,不但本儿低,风险还低呢。

根本无需政府做什么特殊批准,也不要什么资质证明。

想干,就靠工商所发的一张三轮车执照就行。

连每个月交的税都是死的,不过几块钱而已。

当然载客的事儿,洪衍武肯得控制。

他要的是细水长流,安安生生的挣钱。

可即使他不控制,京城也是一片空白的法律盲区,还没有哪一条哪一款管这事的哪。

说俗了,是近似于管杀不管埋的没本买卖啊。

要臭拽一句,那就是“轻资产的新兴行业”啊。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最大的好处是,“运输队”真要干上了这个。

不但在拉活儿的同时,随时可帮洪衍武关注着,这片重点区域哪儿有私房可卖。

还顺带着把“小媳妇儿”、“小奶酪儿”和安杰洛的需要也给解决了。

别忘了,这三位那都能当导游的人啊。

有他们加入,不但能帮着三轮车夫们揽客。

他们自己还能提供导游服务,挣到额外的收入和小费。

这岂不是互惠互利,一举盘活的好事嘛,谁都不用冒风险折腾外汇券去了。

所以洪衍武把“小百子”、“大勇”、“小媳妇儿”、“小奶酪”和安杰洛都找了来。

大家伙就吃了一顿饭,好好谈了一次,这事儿也就定下了。

大体分工上是“大勇”今后负责管理三轮车夫,集中在故宫北门等着拉活。

“小奶酪儿”跟车队守株待兔,只跟主动找上门来的外国人谈买卖。

“小媳妇儿”,和安杰洛则负责流动着招揽顾客。

至于营业宗旨首先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只瞄准外宾,内宾谢绝。

这可是不是歧视,而是仗义。

因为价格根据线路设计不同,定在了十六和十块两档。

双人坐三轮,还要再加价百分之五十。

花小半个月工资坐回三轮,这得让同胞们吐血骂娘。

但老外的认知里,服务性的人工很贵,倒是很容易心甘情愿买上当。

具体提成比例,则是每一单按“四三二一”分。

蹬车的最辛苦,拿大头,四成。

洪衍武包车辆、包维修、包伙食,“收税”三成。

导游提两成,“大勇”坐地拿一成。

而“小百子”呢,是没有额外的好处的。

甚至除了留下三个人,继续负责酒库这边的业务。

他还得每天奔波一趟,帮洪衍武收款做账。

不过谁都不敢小看了他。

因为就连安杰洛都能看明白,只凭能当这个“税监”。

就足以证明,论信任、论亲近,“小百子”在洪衍武心里绝对是排在所有人的前面。

这才是真正的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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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坎儿

主意倒是盘算得挺好。

可洪衍武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想得挺简单的事儿,真办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他居然遇上大麻烦了。

你要说钱,他有的是。

别说二十辆三轮了,成千上万他也买的起。

你要说权,不过是蹬三轮车卖力气而已。

这样的营业执照最好申请,走宋国甫的门路绝对小事一桩。

可问题是没有车啊!

原来他需要的那种载人的客运三轮车,从六十年代开始,京城的厂家就早都停产了。

革命年代破四旧嘛,又讲究阶级斗争。

当时就连有名的饭庄子都改做“大众菜”了,又哪儿会允许还有老爷坐车,穷人蹬车的场面啊?

真有敢拉的,还没有敢坐的呢?

再加上当时公共汽车线路已经发展起来了,可以满足城市交通的需要。

于是三轮车客运三轮车的存在也就没有了必要。

很快,就都改成拉货的平板三轮了。

以后的二十来年再没在京城的街头出现过。

所以如今,洪衍武突然冒出主意要找这种能载客的人力三轮车,却发现哪儿哪儿都没有。

这一下他可就坐蜡了。

买不着车,还拉什么拉啊?

眼瞅着如此优秀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得泡汤,他真是有点郁闷。

不过常言道,行善积德吉祥至,否极泰来家自宁。

算洪衍武这小子好心有好报。

就因为怕李福夏天热着,他抽空买了台电扇给老头儿送去了。

结果李福看见他有点闷头闷脑没jing神儿,就问了几句。

没想到就这么误打误撞的,他在李福这儿还真找着辙了。

敢情李福还真不愧是洪家老号的“堂头儿”,对老年间的五行八作的事儿门儿清。

尤其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对于常在“衍美楼”门口拉人送客的人力车夫,他更是熟悉。

这样在了解到洪衍武的为难和想办的事儿之后。

他发现洪衍武这个大外行,思维里有个误区,于是张口就给指明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这事儿要说起来,得从洋车说起。

要知道,洋车之所以叫“洋车”是因为从东洋传过来而得名。

沪海叫黄包车,津门又叫胶皮,花城可就叫车仔了。

这种车最初是硬胶皮的车轮,刷黑漆,轮子高,车把短。

很可能是小ri本个子小,又穿木沓拉板跑不快的关系。

就跟电视剧《姿三四郎》里演得差不多,反正人坐在上面不太舒服。

后来有了充气轮胎,京城人又进行了改造。

特意将车把加长,车轮放低,车厢加高,才变成了电影《骆驼祥子》里的那个样子。

这样就拉着省力,跑得轻快,坐着舒服多了。

像老京城有句土话儿“美得你屁颠儿屁颠儿的”。

就是为了描述坐这样洋车的感觉而光荣诞生的。

实际上在1937年之前,靠人在前面拉着跑的洋车一直都是京城的主要交通工具。

但1937年之后呢,从ri本人进城,送给“北平治安维持会会长”江朝宗第一辆人力三轮车开始。

京城的洋车就逐渐的,一步一步的被这种新兴的交通工具所取代了。

一个是因为三轮车比洋车更快捷,更舒适,更省力气。

另外一个,也有ri本人有意推行的原因。

因为这东西是ri本人在洋车和自行车的基础上改造而来。

小鬼子多坏啊,你看他前脚儿给你来个军事侵略,后脚儿就给你一个经济占领。

抖机灵抖得多是地方,就是吃相难看得很,永远改不了一股子下作的市侩气。

至于说到当年京城最知名的造车厂。

一个是在东华门大街路南的“懋顺车厂”,另一个就是西交民巷的“起顺车行”。

很可惜的是,虽说是造车厂,但这两家,实质上都是由木匠、铁匠组成的攒车作坊。

并没有什么现金的设备和原料。

除了木料、油漆坐垫、靠垫、车篷子是造车厂自己弄以外。

连打铜活什件的铜,也向ri本洋行去采购。

像内胎、外带、车条、滚珠、轴承、弓子、手铃、脚铃、喇叭等重要零件更是如此。

北平沦陷前,是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定购的。

“七七事变”后全得向ri本人购买。

所以呀,就这么一辆洋车。

别看售价要一百多大洋,贵的时候小二百。

可造车厂赚的也不过是七块八块的而已,最好的时候十块二十。

这就是当时的民族工业水平啊,那真是太寒碜啦。

不过也得说,咱们的人懂得享受,过去的手艺人活儿也好。

攒出来的洋车和三轮车,无论舒适度还是外观那都比洋人自己造的要好。

像当时的车厢,里头讲究的是软包带靠垫,而且带仰角,靠着舒服。

箱体得是软木料,外边还得封铁皮。

由车厢周边起,卡三道白铜线,一直到车簸箕为止。

这样的车配上邓禄普的车胎才稳固防震啊。

人坐在里面,即使路况再不好也不会颠得受不了。

另外车厢后还安有铜扶手,备车夫及专门“搡车的”手握之用。

真遇着陡坡,一人蹬一人推,一样能让你舒舒服服上去,安安全全的下来。

最后,还有些附件的添置,对各种天气的考虑简直周到极了。

像车篷的条楞一样要包铜活,而且是带胳臂肘的。

上铺水笼布的车篷子,前带大帘一块。

这样可随时收放,以供遮风挡雨。

车左右挡泥板和扶手,,也都要包白铜活。

还要安车灯各一,可供夜晚照明。

车垫、车靠,讲究的是白布镶红布边,车脚垫得是长方形织花小地毯。

最方便的是,还得有东洋脚铃一个,踩一脚,就能随时招呼车夫停车。

前面铺垫了这么多,这个时候,李福真正有意义的指点就来了。

敢情老爷子说啊,要按洪衍武的想法。

他所要的车,讲究美观,讲究舒适,讲究历史的原汁原味。

就得找过去的造车厂的老人儿才行。

这样的玩意除了当年的人,没人懂得怎么弄。

就是客运三轮现在没停产,工厂批量生产的东西也太简单了,完全不符合他的要求。

说白了,洪衍武想要的就不是标准的工业化产品,而是手工业与工业化结合攒出来的产物。

想解决这个问题呢,其实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难的地方在于做这种车,费工费时费力。

制作周期长,铜作、木匠、漆工、机械工都得用上,得好几个人合作才行。

最后因为还得添置买料,买不少现成附件组装。

这样造价就高了,一辆车恐怕得耗两辆车的价钱才够。

而容易的地方在于,只要找对了人,让人家把现成的平板儿三轮改造一下就行。

偏巧呢,他就认识个“懋顺车厂”的铜匠,就住不远处的“鲜鱼口”。

想来只要人家答应帮忙,大约其他的人也就都能找着了。

况且南城是手工业者的聚集地,即使找不到原来的老伙计,想必找能顶替的人也非难事。

好嘛,听到这儿,洪衍武这能不激动嘛?

他心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要不是有李大叔的提点,饶是他挠破了后脑勺,眼珠子瞪直了,也难开着药方子。

而且他也真没想到,一个人力三轮车竟然有这么多讲究,听着都让人心情激动。

真要弄出这样的车来,远超他记忆里什刹海三轮的水平啊。

不但漂亮、舒服,那跑大街上那也是震倒一片,够威风的啦。

绝对不比什么奔驰、奥迪差呀。

老外要看见,也肯定想“屁颠儿屁颠儿”一回啊。

那就乖乖掏钱吧您哪……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人和

李福给洪衍武开出来的药方子还真对路。

他认识的那位“懋顺车厂”的师傅姓孙,叫孙世英。

今年六十一岁的人了,从十四岁学徒到出师,在“懋顺车厂”干了有小二十年。

这人是专门是做铜活儿的,而且当年教他手艺的师傅,还是以前安定门“永成”的师傅。

要知道,京城的铜活儿那可是金工艺术里的一个分支,在历史上相当出名。

元明两代,京城的铜匠有两件最露脸的话儿。

一个京西卧佛寺的太卧佛,一个是明朝的宣德炉。

当然,这两样,开办于清中期的“永成”是没赶上。

可“永成”也不孬啊。

这家山西人办的“铜作”,可是专接宫里的活儿。

像近代故宫的铜门狮,颐和园的宝云阁铜亭,都有“永成”的充分参与。

因此孙师傅也算是师从名门,

无论铸制和打制两“功”,还是镶嵌、焊接、镀金、錾雕、花丝、着色、打磨这些技法,他学得都是京城铜作里较高的水准。

解放后,因为手艺出色,孙师傅作为从造车厂少数直接被选拔进“金属工艺厂”的匠人。

他本人也有幸参与了京城五十年代的“十大建筑”之一——军事博物馆楼顶军徽的打造。

这可是当年不得了的壮举。

因为别看从地面上看那军徽不大,但如果把那玩意“搬”下来看,那就大得不像话了。

实际上这个军徽加上插座儿的尺寸有八米高,直径是六米。

整个是用四毫米厚的铜板,分段打制成的。

军徽上有许多麦粒和麦芒,得靠铜匠们用铁锤和钢錾一点一点儿敲,然后鎏金,再组装在铁架上。

孙师傅他们总共几十个工匠,就凭着几十双手,把那军徽打造的精细入微,看上去如同浮雕。

这在世界范围都堪称首屈一指的绝技。

想想看,就这水平,孙师傅要再捡起当年造车厂的那点小活儿还算事儿嘛。

这就跟位名厨想要随意做俩小凉菜儿下酒差不多一个意思。

而且同样要知道啊,为此荣获“市级劳模”的孙师傅,七级工匠啊,退休后的日子还真不富裕。

比如说他见着李福,老哥儿俩自然得一起喝上两盅。

可他就只请得起一碗芝麻酱面,外加四两“毛三儿”的散白,搭配个切开的咸鸭蛋。

就连他家里的小屋也是黑黢黢的。

最值钱的家当除了一台老式的话匣子,就是一台黑白电视了。

还是那句话,养孩子忒多。

饶是老爷子上班的时候能挣一百多,可子女们的好几张嘴就把当老子的给吃穷了,这么多年就没存下钱来。

退了休也一样。

工资变成了百分之七十,孩子们尽管都成家了,可还得给孙子、孙女贴补,而且还不能厚此薄彼。

也就是干这行的手艺人筋骨都好,老爷子的身体挺硬朗。

否则,孙师傅的健康要有点毛病,这日子就更难过了。

那不妨再想想看,这样的家境,听李福和洪衍武说,愿意掏六百块钱买这么一辆车,孙师傅是个什么心气儿?

必然是给老师傅高兴坏了。

他拿了洪衍武的钱,当天晚上就火急火燎去张罗人手了。

结果仅用了三天就把一辆车给鼓捣出来了。

要说活儿干的是真不错。

那车做出来可太精致了,太讲究了,和李福当初描述的一点不带走样的。

洪衍武一看见这车的外观,俩眼珠子立马转不动了。

而再等到亲身体验了一把,让陈力泉蹬着车拉着自己转了一小圈儿回来,他就更是心花怒放了。

因为“屁颠儿屁颠儿”这句话可太形象了。

在前门楼子底下,他人仰靠在车上,一溜烟儿似的平稳向前。

车蓬子一支,给遮着老阳儿,再被小风儿一吹,看着繁盛的街景儿,那滋味美透了。

这一路更是赚足了回头率啊。

不但老外碰见都“咔咔”拍照,就连好多老百姓还以为这是拍电影的道具呢。

老有人过来搭话,问他们是哪个电影厂的,一会儿要拍什么电影。

嘿,这足以证明三轮车的吸引力啊。

所以试车回来之后,洪衍武当即决定不做二十辆了。

他要加二十辆,花两万四做四十辆车。

不是为别的,他主要考虑像孙师傅这帮老手艺人可都到岁数了。

真哪天干不动了,或是不想干了,他还能到哪儿找这样的好手艺啊?

说白了,过了这村儿也许就没这店儿了。

要想以后不抓瞎,那现时就得多做几辆,以备不时之需啊。

至于车多了,一时用不了也没事。

万一哪辆车有了毛病,不也好有个替补吗?

何况他还想放老宅两辆呢,没事也能拉着爹妈和老婆孩子上街转转。

可反过来,孙师傅却无疑是被这阵势给吓着了。

听洪衍武报出来要的数目,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因为老师傅还一直以为他就是要弄一辆玩儿玩儿呢。

压根没想到他会出手这么大。

后来经李福一解释,孙师傅才算真正明白了洪衍武的打算。

只是这样一来,老师傅又不禁感慨上了。

他说世上的事儿是有意思,转了一个圈儿居然又绕回来了。

真没想到造车厂都倒闭好几十年了,今天居然又见着要买这么多车,开车厂子的主儿了。

洪衍武听了这话就乐。

赶紧解释,说自己可不是想学《骆驼祥子》里开“人和车厂”吸穷人血的刘四爷。

他要办的买卖,是想做到真正的“人和”,目的是让咱们自己人过上好日子。

即便洋鬼子挨了宰,让他乖乖掏钱不说,他还得夸咱们车好,那才行。

这话挺大气,也透着股子仁义劲儿。

孙师傅听得高兴了,便同样一拍胸脯。

“得嘞,就冲你这话,这活儿我保证一定加倍精心,把每辆车都给你做漂亮了。我也希望你真能把外国人的外汇挣来,兑现这个愿望。”

跟着还额外提醒了洪衍武一句。

“哎,对了,小伙子。你这光花钱造车还不行,最好得弄套房子,好好安置下这些车才是。因为也只有集中起来,才能统一调配,方便修缮和使用。否则要是保养不善,毁了你的车可就不值当了。”

这话说得肯定有道理。

其实对这批车存放需要的地方,洪衍武早想到了。

他头些日子在西安门大街和府右街中间的光明胡同,花了大价钱买下个两进的小院儿,就准备干这个用呢。

不过也得说,要是真开了车厂子,像其他的修缮、保养的问题,他却真没什么经验。

那既然此时听孙师傅提起,他又觉得老师傅挺对脾气。

便决定一事不劳二主,索性把造车和维护都交给孙师傅来负责好了。

他就提议,说干脆孙师傅他们就在他买的小院儿做车。

造完了车呢,他愿意再花每个月五十元一人的价钱,长期聘请孙师傅他们帮着管理、维护车辆。

有事儿干活,没事儿歇着,只要不耽搁出车就行。

值班的人也可以换着来,不用人人日日都去。

这当然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啊,孙师傅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份运气。

自己和老兄弟们还能在洪衍武这儿,捞个这么轻省,报酬不菲的长期差事。

于是连声称谢,死活留了洪衍武他们几个,杀鸡买酒的招待了一回。

就这样,皆大欢喜。

办车厂的地方,人手、乃至后勤和维护,统统解决了。

而且不得不说,洪衍武的最终决定明智至极,无论是造车还是维护,请就得请真正的行家。

他在诸位老师傅们身上花得这几个钱,一点不冤枉。

因为孙师傅这帮老哥儿几个,不但会造、会修,他们还懂行里规矩呢。

真等他们在小院儿干上活儿,他们时不时就会提点洪衍武,讲了这一行不少的诀窍。

就比如说,他们看着洪衍武的人上车别扭。

就主动提醒,说这三轮车夫上车和下车都必须把脚从前面抬过去,不管后座上有没有人。

有人是防止脚碰到客人,没人时也是为了养成习惯。

再比如说,他们还主动告知,说有客人年纪比较大,或是比较胖的,下车时一搀扶,受外力就容易受伤。

所以车夫永远都不要用手去搀着客人下去。

一定要弯曲手臂,用上臂给客人搭把手,让客人自己扶着手臂下车。

还有,他们又说了,在以前,每位车夫都会必备两样东西。

一是毛巾,自己擦汗的。

二是拂尘,拍打后座用的。

另外,车夫即使休息,也不可以直接坐在后座上,只能坐在左车板上,也就是客人上车时踩的那个地方。

这既是为了美观,显得有规矩,也是为了尊重客人。

不说别的,大热天的情况下,有些客人一看到满头大汗的车夫坐在后座上,人家就不愿意坐了。

总之,这些具有实际意义的好建议,绝非外行人所能懂得或是注意到的,真让洪衍武避免了不少很可能会犯的错误。

什么是知识啊,这就是!而且实用!

还千万别小看这个,嫌这些规矩繁琐。

像今天很多三轮车师傅都坐在后座上。

有的还躺着,把脚放到前面的座椅上,看着手机。

有的翘着腿。还有的师傅直接坐在前面的管上。

这确实是不讲究极了,光看着就让人别扭啊。

完全可以设想一下,这样的车,到底有没有把本来想要坐车的客人“赶走”?

又或是他们报出的价格,会不会因此让人觉得“黑”得过分?

这大约就叫服务意识的欠缺吧。

其实仅从这些老师傅们的话里就能发现,“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咱们所领悟的程度远比外国人更早,也更精致。。

只可惜,从辛亥革命起始,翻天覆地的历史动荡,和把传统文化全盘归于封建糟粕的极端化价值观,导致了前人的经验和知识断代。

才会让我们今天的年轻人不得不重新学习这一切,而且是把外国人奉为老师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面儿

就在车行筹备告一段落,“大勇”的人开始拿三轮车轮换练手,学习载客规矩的时候。

洪衍武转头又开始解决服装市场这块的问题。

经查证,“刺梅儿”告诉他的情况完全属实。

敢情由于“西单服装夜市”买卖兴隆,名气远扬。

三年来,这个市场不但在西城区的所有集贸市场里拔得头筹,也已经变成了京城的头一号夜市。

如今这里五十六个摊位的年营业额,已经超过了千万元。

上缴的营业税和管理费,也增长到了一年四五十万。

在这里练摊儿的个体户们,平均每个摊子每个月至少都能挣到四五千块的利润。

那不用多说,租金随之水涨船高是理所当然的。

只不过洪衍武在服装市场这块是吃两头的。

相对摊位租金,服装批发才是他主要的利润来源。

而且给他赚钱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如果再加上百货大楼门口的十六个摊位,花城高第街的十五个铺面。

以及高级烟酒回收与销售这块,还有故宫、长城工艺品销售这块。

他的全部买卖,每月至少会有二十万入账。

平平稳稳的,全年的收入能高达三百万。

想想看吧,这么多持续不断流入的现金,想要处理妥当真的已经挺麻烦了。

更何况他又深深知道“风暴”的厉害,这一年来,只想图个平安。

于是在收租子上,也就难免有点犯懒和心慈手软。

所以西单服装夜市的租金,他仅仅抬到普通摊位一千八,入口处的十二个最好的摊位两千四就止步了。

这也就无意中造成了可供“拼缝儿”的空间。

最后再加上今年,为了进一步推动改革,搞活经济,方便群众,市政府还决定在京城近郊区陆续增加九处夜市。

有一处,恰恰就在距离西单不远,玄武门往南的骡马市大街。

于是当新夜市的招租布告贴出来之后,获知消息的好几个服装夜市的个体户就彻底动心了。

这帮脑筋灵活的人,纷纷以低廉的官价儿在骡马市大街上租了新的摊位。

然后筹划着以三千到三千六租金,把“西单服装夜市”的摊位高价转租给别人。

有意思的是,这些摊主们拉人头的办法,正是当初洪衍武拉他们进来的免租试行、包赚不赔的办法。

而既然已经通过事实证明了这个办法的可行性,这帮人有样学样,自然也是比较顺利地成了京城首批的“二房东”。

如此一来,他们既能在骡马市照样卖货,每月还能白得一千多块的二手租金。

小日子过得又有多么滋润呢。

正因为此,这种转租的做法,很快在市场里引起了传染病一样的效仿。

没出俩月,西单服装夜市近半的摊位都换手到了新的承租人手里。

只不过,随后却又由此引发两个副作用。

第一是这批新来的租户不懂规矩。

这些人随意扔烟头、垃圾,领饭时争抢加塞不说,还老在市场里偷卖外贸香烟、电子表、计算器这些违禁商品。

而且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楞主儿、拧主儿,尤其不愿服从管理,老爱跟洪衍武指派的三个市场管理员较劲。

这就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导致市场秩序逐渐散乱。

第二就是洪衍武的一些手下看着自己名下的摊位被别人拿去捞钱眼红了。

虽然他们在“秀水”那头还挣着大把的外汇券。

可话说回来了,谁又嫌赚得钱少啊?

而且这是每月好几千,不是什么小数啊。

一想到这摊位是自己的,每月却只能从租金分到八百块,有些人就觉得亏得慌了。

再一喝酒,一抱怨,得,人心不足就全爆发了。

渐渐的,在相似的心理下,好几个人便形成了一种颇有默契的小圈子。

他们无不觉得如果能像那些个体户们一样,租别的地方摊位坐着小买卖。

再把自己名下的摊位拿回来,吃租子才是最划算的。

虽然这些话还不敢明目张胆拿到明面,可毕竟经济利益是最现实的。

于是压抑不住的贪心促使他们几个想到了“找别人当抢使”、“让别人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好办法”。

这样经有意传播,竟然又说动了不少人,变得越来越有市场。

而这,就是眼下洪衍武需要面对的局面。

不过说实话,别看这件事在旁人眼里是越拖越糟糕,可洪衍武本人倒是真不着急。

因为他笃定了,即使这件事闹到最糟糕的程度,也无非就是手下的那些人为了几个钱离开他而已。

没错,这样丑陋的人性肯定是会让人有点别扭。

可说到底,不过如此了。

千万别忘了,洪衍武他自己上辈子为了钱干过的操蛋事儿更多。

他既没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心思,也清楚“见钱眼开”四个字,是人人都很有可能会犯的毛病。

而对于早就见怪不怪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更何况只凭宋国甫是工商的头头,主动权就可以说完全捏在他的手里。

真要是到了翻脸的地步,绝没有一个人在这事儿上能占着他的便宜。

所以归了包堆儿,关键问题还是在于他自己到底想用什么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说到这点,洪衍武首先认为,强扭的瓜儿不甜。

其次他也真的不缺钱,只想少点麻烦,多点儿安宁。

所以他实在不想和兄弟们闹得不愉快。

似乎真正划算的方式,只有顺其自然,成全别人的好。

这可不是他怂,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关键是为了几个小钱,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做义气之争,既耽误工夫又闹气,就连他过去的好,人家也不会记着了。

反会白白招人怨恨,让人背后说他小气,坏他名声。

而且反过来想,真要是这些有奶就是娘的人走了。

今后不但省了他的事,同时还能达到一种“纯洁队伍”的作用。

留下的可都是能做到不为所动,值得信任的好兄弟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最关键的,他不但熟知未来,非常清楚西单商业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有宋国甫的独家消息,心知肚明区政府正在规划兴建“百花市场”。

说不好听的,“西单服装夜市”被关闭的日子其实已经近在眼前了,那他还计较什么呢?

这就是一个坑啊,真有人想跳进去,他拦什么劲儿啊,到时候谁后悔谁自己知道。

所以最终洪衍武做出了一副特别大方的姿态。

他把兄弟们聚集在一起,自己主动挑明了这件事,每人面前还放了他们的摊位执照。

然后当众声明愿意拿着摊位去单干的不拦着,愿意继续留下跟他干的也不撵。

但有一样,谁走了可别吃回头草。

另外,“秀水街”的地方得交还,那是他把着的地界。

既然不是一个锅里吃饭了,就别再分润好处了。

至于去别的地方发财,他不但不管,还支持。

日后谁需要服装,照旧批发。

这么一来,登时全场震惊啊。

有点人义愤填膺,似乎才发现有人起了异心,站起来破口大骂,说想走的人是忘恩负义。

有的人呢脸红心跳,面容颇有惭愧和迟疑之意,嘴里一个劲儿念叨洪爷仁义。

还有的人呢,实在想走可又犯了狐疑。

他们不知洪衍武承诺的真假,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始终难以决定。

这个时候,稳如泰山、能坐看好戏的,反倒只有洪衍武一个人了。

而他更是把自己的大度表现到了极致。

几次主动压制秩序不说,还诚恳的劝说那些忠心的兄弟不要计较。

说人各有志,不希望当初共患难的兄弟为这点事闹龃龉。

大家既然兄弟一场,情义无价,好聚好散。

还说每个人都有三天思考时间,等想好了再做决定不迟。

因此他手底下的那五十多号兄弟,无论是想走还是不想走的,无不被他的表现出来的“人性光辉”所折服了。

这样三天后,即使有十二三个人选择离开,也没人不感恩戴德的。

可他们拿着执照满心兴奋中,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没剩下几天了呢?

他们“仁义”的洪爷啊,走的是面儿,玩的是腕儿。

其实始终是那个谁惹他,就能让谁掉层皮的人。

不过说到最惨的还是那些“二房东”和他们找来的新租户们。

因为洪衍武可没什么耐心哄他们,而且他们实在是聪明过头了。

算盘打得挺好,偏偏忘了一条,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官方认可的承租合同,一切交易都是口头上的。

这样洪衍武就采用了最粗暴直接的办法,一句话,让他们滚蛋。

再不满也甭较劲,什么愣主儿、拧主儿实际都是扯淡。

别忘了,真横的已经都进去了。

洪衍武要想收拾他们甚至都不用自己人动手,只要请工商、公安秉公执法足以。

于是在几个假冒伪劣的“三青子”进了局子,由生混蛋变成了大软蛋之后。

在那些“二房东”叫苦不迭的后悔中,“西单服装夜市”的一切不稳定因素消除了。

全部“聪明人”和不服管理的租户都被清退。

留下来的人除了那些租了“单飞户”摊子的主儿,今后依旧统一向市场管理员交租金。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就是,洪衍武“迫于民意”,不得不把摊位租金统一上涨到了两千五和三千。

等于是剩下的那一半安分守己的租户替这场纠纷付出了代价。

确实不公平,可也没办法。

这是市场规律和食物链层次综合导致的必然结果,就连洪衍武也得按规律行事。

否则,那早晚还得出事。

第二百二十章 风水宝地

有关夜市的事儿至此可没有完全结束。

因为坏事去了又来了好事。

一块早就被洪衍武惦记上的风水宝地也要招个体工商户来摆摊了。

那就是京城著名的“东华门夜市”。

说起这个这东起王府井北口,西到南河沿北口,全长三百多米,占据了东华门大街道路路面的北半部分的夜市,可绝对不一般。

因为它同时具有好几个“京城第一”。

比如说是京城第一家在马路上开办夜市,又比如说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夜市,再比如说是京城首家以“夜市”挂名的小吃街,而且它还是京城保留时间最长久的夜市。

直到洪衍武穿越前,这里还是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呢。

而这最后一条,恰恰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就因为靠近故宫,在其他的夜市因为节假日、休息日增加,购物场所增加,逐渐消亡之后。

它却靠着不断增长的内外游客数量始终保持着旺盛生命力。

那毫无疑问,这块地界就是一个金光灿烂、叮当作响的大聚宝盆。

只要占下来,日后都不用真的卖什么,光收租子就能收到手抽筋儿。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最早一批在此售卖京味小吃的“土著”,一进入九十年代,就逐渐开始将摊位转给外来经营者,开始躺着挣钱了。

这才导致经营京城地道小吃的摊位日益减少,京城人逐渐不再涉足此地。

而在2000年东华门夜市改造升级为“东华门美食坊夜市”以后,这里已然彻底复制了“西单服装夜市”那批“聪明人”的做法。

也正是从这一关键的时间点起,所有的摊主中再难寻京城本地人的身影。

于是,东华门夜市昔日所创造的声誉不再,挂羊头卖狗肉的年代开始了。

这里很快变成了完全以哄骗游客为主,专营“天南海北胡做乱卖敢吹牛大杂烩”的地方。

炸蜈蚣、炸鱿鱼、炸蚕蛹……稀罕物一样接一样登台。

卖家也不局气了,以次充好,卫生差劲,价格跟风涨。

仅仅三串烤鱿鱼就敢要你40元,炒肝15元,炸灌肠10元,卤煮18元,爆肚定价15元,其余像炸灌肠、煎饺等小吃都在10至20元不等。

这么说吧,聚集着八十八个小吃摊的地方,只有二十四家在卖京城当地小吃,而且品种非常少,仅有所谓的“爆肚”、“炒肝”、“糖葫芦”、“灌肠儿”等种类,并且还要打个引号。

于是便有人生动的把这里调侃为“外地人懵外地人一条龙”,实在是精辟得很。

但即使如此,这里也从没缺过从五湖四海,七大洋五大洲而来,伸着脖子自愿挨宰的“傻子”。

毕竟京城的故宫太有名了,京城的文化底蕴也太厚实了。

只要打着“皇家”、“宫廷”、“京味”的幌子,都不用费力行骗,就有人自觉自愿上当。

而且京城作为首都拥有超强的政治属性,政府对国家级的著名景点实行补贴政策。

像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北海、景山、天坛、地坛的门票都是极为廉价的。

这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游客们对一些旅游欺诈行为的容忍度。

不得不说,这算是一种变相的“让利于民”了。

总之,就冲着这条街在日后几乎等同于京城旅游的名片,是游客们必到之地。

洪衍武就必然不肯放过。

实话实说,他一直就跟惦记着偷羊的狼一样,在紧密关注着这方面的动向。

这样在宋国甫告知他东华门夜市已经确定即将招商的内部消息后。

他也必然像闻着鲜肉味儿一样的兴奋,紧着催促宋国甫帮他趟门路,找相关负责人拿摊位。

于是最终,在招商公告还没贴出来的时候,一顿酒宴的桌上,洪衍武就靠拉关系走后门,在所有个体户之前,提前预定下了五十个摊位了。

代价不过是几瓶好酒,几条好烟,再帮忙买一台平价的进口彩电而已。

这就是这个经济起步的年代巴结权力的特征。

由于大部分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在不违反重大原则的情况下,吃吃喝喝,送点礼物,再适当办点私事儿就足以了。

真想多给,成千上万的塞钱,人家还真不敢要呢。

当然,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洪衍武即使贪心不足,却同样没可能拿到更多的摊位了。

人家也怕出事啊,就这五十个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是两头和中间的地段都有,不可能全都是连着的热门地段。

甚至人家还担心洪衍武光占着茅坑不拉屎,因为贪心不足再把夜市给搞砸了呢。

非得让他说出摊位拿到要怎么办,具体经营什么,才敢把摊位真的批给他。

好在这一条洪衍武可有的是办法。

他不是还身兼公职嘛,跟庞师傅他们关系又不错。

回去就先跟大食堂这边商量了一下,说要给大家伙找点副业干干,卖出去的利润四成当租金。

这下好,立刻获得了大家交口称赞和满口致谢。

一半摊位很快就被自愿结合成五组的人给分了。

经营项目也很快确定下来。

肉饼、馅饼、锅贴、糊塌子、褡裢火烧、配小米粥、棒渣粥、荷叶粥一组。

炒饭、炒面、炒饼、炒疙瘩、烩猫耳朵配紫菜鸡蛋汤是一组。

蒸饺、烫面饺、烧麦、包子、元宝馄饨配咸菜、豆儿粥一组。

鸡汤面、榨菜肉丝面、芝麻酱拌面、麻辣凉面、炸酱面又是一组。

最后还有一组,大家有点没想头了。

倒是洪衍武根据前世京城流行的“京味儿肉夹馍”,出了一个“创新”的主意。

那就是让他们做点烧饼,炖点猪肉,再弄点香菜、青椒、小芹菜一切,来了个“烧饼夹大肉”再搭配着凉粉儿、煮老玉米卖。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原本的京味儿肉夹馍啊。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玩意是仿效陕西肉夹馍的变种。

用的是猪肉不假,可京城人真做不到人家那个香味。

正因为吃了口腻,这才又加入了香菜和青椒作为配菜。

另外一个远远不如的地方,是夹肉的馍也做不好。

所以这东西也就勉勉强强的凑合事吧,优点是价廉管饱解馋,是个糙口儿。

还千万别碰上人家李逵,否则这李鬼一比,就没戏了。

而洪衍武出的主意为什么说是创新呢?

说实话,就因为他并没有照搬原样。

而是根据自身的体验,在这个烧饼和配菜上做了一些改进。

别忘了,京城人是不会做馍,可烧饼是正行,那手艺高啊。

洪衍武也是跟着苟师傅学过白案,才真正了解到京城烧饼的种类之多。

什么吊炉烧饼,卷酥饼,糖烧饼,油酥烧饼,蛤蟆吐蜜,蟹壳黄烧饼,缸炉烧饼,焖炉烧饼,白马蹄儿,红马蹄儿,那品种多了去了。

现今人一说京城的烧饼就芝麻酱烧饼,那不对。

芝麻酱烧饼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让人白嘴儿吃的。

顶多就点咸菜和稀的。

如果要用这东西夹肉,不但串味儿,也忒厚实了,并不好吃。

真要用来夹肉的烧饼,那就得用“吊炉烧饼”。

这种烧饼的特点是两层厚皮,无瓤,这是专为了夹肉或夹油馃而食的。

只是由于制作费工,越往后,商家越懒得做,这才逐渐为芝麻酱烧饼所代替。

不过像苟师傅这样的高手,还有一种更高明的变通办法。

那就是不用传统吊炉而用饼铛烙后烤熟,形与味皆似吊炉烧饼,行内人称“假吊炉”。

而最后,洪衍武于配菜里又加了小芹菜,也很有必要。

因为多出了一种香芹的口味可以丰富口感,还更解腻。

这么一来,想想看,这“烧饼夹大肉”能不好吃吗?

反正大食堂做出来一试,是人人嘴角流油,交口称赞。

而洪衍武自己也感觉比原有的京城流行版本强多了。

至此,一半摊位的问题就算解决了。

至于剩下的那些摊位怎么办?那也好办。

洪衍武又找了趟“天兴居”的司师傅,把三个摊位匀给了他过去的老师傅和同事们。

让他们用两个摊位卖炒肝包子,另一个摊子半串行,卖卤煮火烧。

其余还有分布在小吃街两头的二十二个热门摊位呢,洪衍武就留下自用了。

或许有人迷糊了,这么多他用的了吗?

嘿,这个夜市可没硬性必须得卖小吃。

刚开业时,也必然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所以除了让“三蹦子”、“菜刀”再安排几个人,晚上占四个摊子卖旅游商品以外。

洪衍武还把原先在旅馆呲活儿,后来被他安置在百货大楼门口练摊儿的那小二十号人抽调出来。

这批人他又分为两组。

一组不用变化,还照旧卖服装。

另一组挑几个机灵的,他教给他们卖烤串儿。

学这玩意,可上手快啊,技术简单。

另外事实证明,这烤串儿也必然会是风行全国的小吃。

别看京城眼下还没有,但就已经知道的历史走向而言,绝没可能不大火的。

最后外加再顺带卖点啤酒汽水什么的。

这也就顺利解决了全部摊位的经营内容的问题。

而那些空出来的百货大楼门口摊位呢?

再以两千的价钱,转租给别人就完了。

这样这帮小子去了东华门夜市,也就“进化”成了吃租子的主儿了。

从此每人每月除了自己干活儿挣钱,还能从租金里干落八百,那绝对会是美滋滋的。

总之,是面面俱到,没有一处安排不妥帖的。

于是当一切规划设计确定之后,一上报,东城区工商局那头也放了心。

接着大印一盖,五十个摊位便又落入洪衍武的囊中。

自然,经一事必定要长一智。

鉴于刚发生的不愉快,这次洪衍武可没把所有摊位再平均到每个手下的脑袋上。

而是只落户到了自己绝对信任的一干亲信名下。

特别是“小百子”,因为最得洪衍武信任。

这小子的头上顶的摊子最多,足足有十五个。

要说句不好听的,真哪天洪衍武要倒霉,出门被车撞死了,或者在脸盆里呛死,又或是绊个跟头摔死。

“小百子”一定会为洪衍武给他留下的“遗产”无比吃惊的。

他就是永远不干活,找不着工作,只要不出手这些摊位,这一辈子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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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7月4日

1984年7月4日是个什么日子?

看着是个普通的星期四。

气温三十二度,晴朗、微风,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但对于美国人来说,这一天却有点不同。

因为这是“独立日”的纪念日,也就是美国国庆。

而对京城的旅游行业来说,这一天则是顶层设有旋转餐厅的西苑饭店大楼竣工的日子。

京城自此又多了一家高档的五星级酒店。

另外对于洪衍武的一部分手下们来说,这一天的意义显然更为重大。

因为这是故宫北门的“人和车厂”和东华门夜市两处买卖齐齐开张的大喜日子。

毫无疑问,这天最先开张的肯定是人力三轮车的买卖。

但几乎和所有人想象的“开门红”不同。

整个上午看车的人不少,可一直都没什么做成什么生意。

就连安杰洛和“小媳妇儿”四处转悠搭讪,也没找到愿意坐车的客人。

结果这二十几号人傻傻的守着那为了尽早开张赶工出来的六辆三轮车,竟然跟做户外展览似的,白白荒废了一个上午。

这种情形下,自然就有人慌神了。

“运输队”的这帮小子闷头抽了一上午烟,越来越耷拉脑袋。

等到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就连负责人“大勇”都有点顶不住劲儿了。

他就跟“小媳妇儿”他们两口子合计,寻思要不要跟洪爷打个招呼。

说看这情形,最好先别让老师傅们再做车了。

跟着还紧着叨叨,说幸好就做出了六辆,冤枉钱花的还不太多,真要是四十辆车都做出了,恐怕洪爷亏大发了。

可没想到,“小媳妇儿”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信心。

不为别的,关键是洪衍武的判断就从来没错过。

另外他也实在觉得这三轮车造的漂亮,招人。

几乎每个看见车的外国人,都会从大老远就指指点点,然后兴高采烈的过来照相留影。

光凭那个兴奋劲儿,就不似生意要黄的样子。

所以他安抚“大勇”说还早,先别急着下定论,得再等等看才行。

弄不好得等人家先把故宫转完了才有空坐车吧……

还真甭说,“小媳妇儿”不亏是“佛爷”出身,脑子灵,心思细。

这事儿还真让他给说着了。

就在大家伙儿轮换着回车厂子吃午饭的工夫。

转完了故宫的一些外国人出来了,生意也开始一溜烟的上门儿了。

现场那个火啊,光凭“小奶酪儿”一人根本接待不过来。

她几乎被来询问的“粉脸”给包围了。

七嘴八舌应付不迭,满头是汗啊。

这样一来,“大勇”赶紧派人把“小媳妇儿”和安杰洛给叫回来。

说你们也被四处去寻摸了,一起车前面谈吧。

要说还是安杰洛这小子效率高。

他是美国人,英语当然溜儿啊。

又因为是西西里人,也懂意大利语和一点法语。

再加上在共和国又待了几年,天天跟“小媳妇儿”一块厮混着,汉语的基本交流也没问题了。

这样一来,他一个人,不但能轻轻松松能同时应付三拨儿客人,而且还能搞定不说英语的欧洲人。

反过来看,“小媳妇儿”这两口子就差着点意思了。

他们仗着倒腾外汇券的底子和安杰洛聊天练就的口语,用英语谈价钱和日常交流还行。

可因为介绍旅游路线需要一定专业词汇和修饰性词汇。

这初来乍练的,他们就有点跟不上劲了。

这一下午他们两口子费足了吐沫,谈成的客人,还追不上安杰洛一半儿呢。

当然,最关键的,也是安杰洛的外貌太具有欺骗性了。

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凭着自身种族优势,这小子很容易就能获得老外的信任。

再加上在美国的时候,他就不是什么好鸟儿。

歪门邪道外加装孙子,这小子他全会。

这样一来,他不但能轻易说服老外们选择最贵的路线。

还经常能靠着自己抹了橄榄油的一张好嘴,“呲”下来随行导游的活儿。

甚至能跟蹬车的很默契地打配合,变着法讨要小费。

那真是“老乡见老乡,宰你没商量”啊。

说白了,这活儿就跟天造地设为他准备的似的,那干得叫一个如鱼得水。

不夸张的说,这一下午,草草一算,光跑车的提成钱,他就挣了得有一百三四。

还有五个导游的活儿,他又挣了一百多块。

但这还不算完呢,刚才不是说了吗?

他还有额外的小费分润呢。

说白了,就连车夫们,也不是善茬啊。

这帮小子表面上有礼貌,受规矩,可沾过荤腥的绝不会甘心吃全素。

那骨子里一个赛一个精明,滑头,有的事儿不用教给就能学会。

你看,真到了地方,或是兜了一圈儿回来。

该下车了吧,这帮小子就开始变戏法了。

怎么个意思呢?

敢情他们的肩膀上的毛巾,有半条是提前浸透了水的。

折叠搭在肩上,干的在上面,那湿的在底下,后背肯定就湿了。

下车肩上的白手巾再一抹脸,脸也湿了。

看着就跟蹬车蹬出了一身汗似的,真是让人一看,就透着“辛苦”二字。

想想吧,老外坐三轮车图什么啊?

不就是图个新鲜感和趣味性。

只要他们玩高兴了,这点跟坐趟出租车的车费,其实不算什么。

特别是作为发达国家的来客,不但本来有给小费的习惯,还有一种自视甚高的优越感和虚伪的善心。

一看大热天的,车夫伺候他们的这么辛苦,他们心里能过意的去吗?

这时候再由被称为“欧洲人里的华夏人”的意大利滑头扮好人。

里应外合、加油添醋这么一撺掇。

声称车钱单纯是租车的费用,车夫们就只能靠小费生活。

那会是什么结果?

用京城的话儿说,这就叫“起哄架秧子”。

生生是把这些白里透红、粉嘟嘟儿的“歪果仁”给抬上去了。

谁说外国人不好面子的?都是人,一样!分什么事儿而已。

看着车夫们“苦哈哈”的样子,这恻隐心一冒,不再额外掏点好意思的吗?

这样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每个车夫都能再捞着一张大票的小费了。

就连最抠门的法国人,如今咱们俗称“法抠儿”的,那也得把手里零钱全给了。

而且掏了钱不说,他们还得冲车夫们竖大拇指呢。

有的还要求合影,备不住回去洗出照片来,还得指着看着,跟朋友家人夸一通呢。

那真是被懵得滴溜儿乱转的,就跟那挨抽的陀螺似的。

反正这一下午,安杰洛接的几个活儿全是如此,没走空的。

再算上他坐的车,几乎每次都是三四辆车一起出发的。

小费是不用交公的,拿了归自己。

这样每辆他跟车夫们三七开,就又得了五六十块。

想想吧,都加一起是多少钱啊?

按当时的官方汇率1:232来算,这小子的当天收入是一百多美金啊,就属他拿的最多了。

好嘛,这么算下来,一个月几乎都能顶上俩美国白领的平均工资了。

而且这才是六辆车啊,供不应求,好些时候没车就谈不了活儿。

真要是车充足了,那收入不就更没边儿了!

畅想未来,这小子当这个“洋托儿”多来劲啊。

心里又怎么能不美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夜市

人一高兴,往往就爱臭嘚瑟。

安杰洛也一样,为了庆祝自己在新行当取得的成绩,也为了庆祝自己国家的“独立日”。

他不但自吹自擂,还盛情邀请“小媳妇儿”两口子晚上一起去“东华门夜市”吃饭,说他来请客。

对此,“小奶酪”很果断的拒绝了。

这倒不是不给面子,只是她得给弟弟妹妹们做饭,同时不愿意去嘈杂拥挤的地方而已。

反过来“小媳妇儿”对安杰洛可是真心嫉妒得两眼发红,有点牙痒痒的。

别说不想给面儿了,甚至都想不动声色给安杰洛的钱“下”了,吓唬吓唬他。

可是呢,这么做就太孙子点了,毕竟已经算朋友了。

另外他也清楚外国人的臭毛病,轻易不爱请客。

一琢磨,安杰洛能主动请一次也不容易。

还是一人代表两人,好好吃丫一顿才是。

所以等到晚上故宫一关门,紫禁城的北广场人影稀疏时。

“小奶酪儿”就自己一人儿先回去了。

而“小媳妇儿”和安杰洛,以及“大勇”和好几个车夫都坐上了三轮车。

然后他们被另外一些车夫们拉着,六辆车一起颠颠儿的奔“八面槽”去了。

说到这儿,有人或许不解。

车夫们这又怎么回事啊?难道不收车了吗?

嗨,这是因为大家伙儿今儿全都高兴啊。

下午不是终于翻盘了吗?二十多口子人全挣着钱了。

虽然是轮着蹬车,车夫们平均下来,每人也就落个二三十块吧,可远景灿烂哪。

还是那句话,等三轮车都造出来,人手一辆的时候,这一天他们也得吃肥了。

更何况明儿上工时间还根据实际调整了呢,改成十一点吃过午饭再去了。

不用早起,能睡个大懒觉了,这同样是好事一件。

所以既然都知道东华门要开夜市了,他们自然也想去喝点吃点,热闹热闹。

这么多人呢,不动用三轮车怎么一起去啊?

就这样,大约晚起七点左右,太阳刚刚要落下,夜幕还尚未降临之际。

“小媳妇儿”他们一干人,来到夕阳笼罩下的东华门大街。

而他们一到此地,立刻发现这里已经同平日里大不一样了。

只见从东边的八面槽到西边的南河沿北口,三百来米长的马路两旁支起许多棚摊。

棚摊上摆着各种新式服装鞋帽,各种日用品、化妆品琳琅满目。

各色各样的京城人烹制的京城风味小吃香气扑鼻,还有错落起伏的冷饮、瓜果地摊,百货、书刊杂志、手工艺品以及一些简陋的手工作坊。

譬如修鞋的、修表的、修眼镜的、修钢笔的、裁缝摊、剪影摊等等,不一而足。

放眼望去估摸有小二百个摊位,经营者既有国营的,也有集体和个体户的买卖。

逛夜市的人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腔调各异的商贩高声叫卖,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还真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啊。

只是有一条不好,人也忒多了点。

尤其是洪衍武安排的那五十个摊子,简直是个个水泄不通,全都围了一大堆的人呀。

像“小媳妇儿”他们这些打小挤惯了的主儿,都觉得挤进去买吃买喝有点费劲了。

就更别说安杰洛这小子了。

他眼睁睁瞅着京城夜市蜂拥而至,人头攒动的景象,很是有点傻眼。

特别是对于京城人买完了东西,在路边吃喝的样子,更是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

因为即使意大利人习惯了站着喝咖啡,那也得需要吧台和桌子啊。

可京城人呢,居然不需要任何东西。

大多数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拿着买来的东西,一边站着聊天。

甚至是随着摩肩擦踵的人流,一边走动着,就把东西给吃了。

最绝的是那些蹲着吃面的主儿,手里的碗即使冒着热气,也不怕烫。

唏哩呼噜,筷子纷飞,很快就能给吃完。

这可是安杰洛万万做不到的,别说他的手怕烫,筷子用不利索了。

就这两腿分开的蹲法,他这个只能用马桶的主儿,就能难为死。

那可是常年用蹲坑儿才能练就的呀。

此外,更别提好些人居然能安稳的坐在倒扣着的啤酒瓶子上面了。

这在他眼里,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杂技了。

不过幸好,人头儿熟总是不一样的。

由于卖东西的人,不少和他们同属“洪门”,那是必然要照应的。

“小媳妇儿”他们也就有了特权。

比如说烤串摊儿吧,硬匀出俩人来,专门给他们烤。

卖服装的也一样,由于在这儿练摊的晚饭,都归“北极熊”大食堂的师傅们管。

今儿开张前,他们彼此就已经互相敬烟认识了。

有个小子主动来帮忙,就见他在洪衍武名下的个个摊点儿一通钻进钻出。

不一会就把他们这帮子人想吃的东西给弄出来了。

这时候卖工艺品的还主动借过来两张小桌,几把椅子,正好摆放吃的喝的。

最后,卖啤酒汽水的直接送过来一盆拿冰水镇过的“五星”和“北极熊”。

烤串儿也端上了桌儿,安杰洛算是彻底有了笑模样。

接着甭废话了,开搓!

要说时候也好,此时恰逢天色全黑,灯影流离之间,整个夜市沸腾起来。

更为他们这伙儿人的足吃足喝提供了更多的兴致。

一个字儿,美!

没想到此时逗闷子的事儿来了。

敢情旁边过来几个年轻人,正羡慕他们如此潇洒的聚会呢。

一眼瞅见安杰洛也举着啤酒瓶子跟大家对嘴儿“吹”。

一个人就惊讶的咋呼了一声。

“哟嚯,这怎么还有个维族兄弟呢?这是吐鲁番来的,还是乌鲁木齐来的呀?”

得,除了安杰洛,其他喝着啤酒的人几乎都把嘴里的酒给喷了。

然后就是为这个误会哄堂大笑。

至于安杰洛本人可有点懵。

等闹明白了怎么回事,除了无奈的耸耸肩,也只能跟那几个小子做解释。

“哥们儿,我是美国人……”

没想到对方却摇上了脑袋。

“懵谁啊?还美国哪?大老美可不懂什么‘哥们儿’。听你说话都带着奶葡萄的味儿呢。好好喝你的吧……”

好嘛,真够轴的,压根不信啊。

不用问,这又引来一阵更大的笑声。

但让人更没想到的是,“小媳妇儿”还因此想起了另一件事儿,一说出来更逗。

敢情过去倒腾外汇券的时候,有一次,“小媳妇儿”曾带着安杰洛去西四的“延吉”吃午饭,结果那天碰上了一个特事儿的男服务员。

好不容易排到了要开票吧,那主儿一样看见占了座儿的安杰洛。

非说他们饭馆没资格接待外宾,坚持要“小媳妇儿”带着安杰洛换地儿。

那“小媳妇儿”哪儿愿意啊?

他脑子一转都不带打磕巴就开始说瞎话。

仗着当时还没身份证呢,他就声称安杰洛是俄罗斯族的,不是外宾是内宾。

那人家哪儿能随便就信呢?

小伙子又爱较劲,这主儿直接从收银台里出来了。

然后走到占了座儿的安杰洛身边。

非要他当众说句汉语证明一下他是共和国的人。

安杰洛也鬼,一看见服务员身后“小媳妇儿”挤眉弄眼的。

虽然不明白情况,可也没露馅儿,就说了一句“你好”。

偏偏服务员听完后还不行。

他声称这俩字太容易了,必须得说句难听点儿的话才行,这样也就要倒霉了。

要说在场的人对他的意思其实都明白。

服务员或许有点口不择言犯了语病,或许是省略了一些话。

他想表达的本意无非是,“你好”这句老外容易听懂,也容易学会,得说一句老外难听懂、也难学会的话才能证明。

可大家明白了,安杰洛不明白啊。

他知道京城人管骂人或招人不爱听的话叫“难听的”。

结果单纯凭字面的意思理解了。

就看他想了一想,然后毫不犹豫地冲服务员大声说了句京骂,“傻x!”

这一下还有不乐的?

现场看热闹的人们全都是一愣,接着就哄笑上了。

最绝的是那服务员小伙子居然还没听明白,愣了半天,似乎要再纠缠下去,继续问什么。

这时一四十多岁,大概是老店员接过话来了。

说得了得了,为这么点事儿值当的吗?赶紧忙正事吧。

然后主动给开了票,这才把这顿饭给吃了。

小媳妇儿说完,当然也给大家逗得都快乐疯了。

偏偏这会儿,安杰洛又插了一嘴,简直是火上浇油啊。

他很认真、很不理解地问了一句。

“我记得那一家餐厅,真的太奇怪了,难道不骂人就不让我吃饭吗?”

“哈哈哈”,大伙儿彻底抑制不住的爆笑,都快滚地上去了。

他们这才知道,敢情安杰洛还糊里糊涂,没整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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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相得益彰

洪衍武故宫门口的三轮车和东华门夜市的摊子全火了。

其实这不奇怪,因为所有的事儿都是“前有车后有辙”。

比说如三轮车的特色胡同游吧。

那是因为三轮车被孙师傅他们弄得忒讲究、忒漂亮了。

你就看这个车身子,漆得油亮。

再看轮子的钢条,瓦圈,迎着阳光,闪闪目为之眩啊。

接着看车身后面的推手,车棚的底端,车身四周,车把前面,车簸箕等处。

那都是白铜包的“铜饰件”,用擦铜药儿一擦,真是到处放光。

最后再加上扎着花儿的车围子,雪白雪白的。

车簸箕两边,一边一个大白铜制的电气车灯,晚上是真能放光照亮的。

就这样的三轮车,哪个外国人瞅见不爱?

每天玩故宫北门的广场上一摆,那就是最生动的广告啊。

压根不用招呼,内宾外客就都会自觉围拢过来。

再搭上车夫们外貌也着实出众。

不但都是年轻的大小伙子,还统一着装。

夏布大襟褂,黑绸灯笼裤,白袜子黑圆口儿鞋,洗得一尘不染。

这要是一蹬起来车跑在街上。

那是漂亮的车,漂亮的小伙儿。

招摇过市,清风徐来,老外坐着体面、舒坦不说。

车夫也透着干净利索,帅!

能让一路的人全都行瞩目礼!

再加上京城的胡同对老外而言,确乎属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只要三路车一进入胡同里,就再无现代化的痕迹,尘土喧嚣一下隐没。

在古老的砖墙、宅门交错,随处充斥着青苔、树荫、花香、鸟鸣的氛围中。

只能耳听车上脚铃“丁玲,丁玲”响着,眼观普通的居民行来走去。

好似一下将外国人带入了遥远的年代,带入了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

这种新奇综合体验,对外国人而言,宛如观赏一部有关神秘东方的旧电影一样。

真的很容易触动他们的心。

这就像去威尼斯一定要做小船,去泰国一定要乘坐大象一样。

不尝试一下,外国人才会深感遗憾、大为后悔呢。

而东华门夜市的那些摊位也是一样,之所以买卖兴隆,无不是有合理成因的。

比如说卖旅游用品吧。

那是因为老外参观故宫进入时,多半是走的是南北正门。

当时看到旅游商品喜欢是喜欢,可有的人懒得拿着,或许觉着出来的时候再买不迟,就没掏钱。

可往往在故宫关门的时候,他们从侧门出来了,自然就没买着。

这心里正后悔呢,偏巧没走两步,在东华门的夜市又看见了。

想想看,又有多么惊喜啊,还能错过去吗?

当然,肯定也有已经买过了,却后悔买少了的。

再比如服装摊儿吧,道理同样是明摆着的。

因为卖得全是洪衍武从花城倒腾来的广货,又时髦又便宜。

而且洪衍武是谁啊,他太能利用时机,抓住时代脉搏了。

像最早倒腾牛仔裤时,他就知道利用高仓健的名人效应。

那么今年电视上《血疑》一播出,自然他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实际上,他几乎是刚知道了这件事,就迅速给花城下指令。

可着“幸子衫”、“光夫衫”、和“大岛茂包”这几样进货。

于是电视剧从播出到播完小半年,京城个体户们和花城那头的“阿花”、“阿昌”都大大发了一笔。

特别是“阿花”,她是专门做包的。

刚靠着洪衍武设计的“腰包”大赚了一笔,把五六个人的小作坊扩充到了二十个人。

紧跟着又在“大岛茂包”上再接再厉了一把。

等这笔买卖一做完,她的雇员已经达到了三十个人,又租了一个仓库当厂房,真的办起厂子来了。

最近呢,因为京城上演《街上流行红裙子》这部电影。

洪衍武再次下令从花城进了一大批红裙子来京城销售。

不用多说,就凭反应迅速,又吃了头一口鲜。

可以说眼下满京城的红裙子百分之八十是他的货。

想想看,在这追流行根本不动脑子的年代,这个大家平时没什么购物时间的年代,买卖还能不好吗?

至于饮食摊位,那就更容易解释了。

像“馄饨侯”、“馅饼周”、“炒肝赵”、“茶汤李”、“奶酪魏”这样的京味小吃确实是味儿好,又有名气。

按理说应该属这些有名有号的摊点买卖最火才是。

可问题是作为国营小吃店来说,各方各面受限制的地方太多了。

别的不说,对这么一个新开张的夜市,领导就不可能太重视。

还有职工积极性的问题呢。

他们又能派几个人手来,占多大的摊位啊?

另外当年缺乏冰箱、冰柜这样的冷藏手段,大部分活计,在夜市都得临场现张罗。

而且小吃这东西吧,讲究精工细作,那和快餐还不大一样,不可能太快了。

这样一来,国营小吃店们的品种相对单一,人手又不足,如果面对十几二十个人还算应付得来。

要是要是动辄几十口子,乃至上百人的蜂拥而至,那就超出能力范围之外了。

反过来,“大食堂”的师傅们就不一样了。

从资源上来讲,洪衍武是厂子行政科的副科长,庞师傅是大食堂大拿。

北极熊的人造冰,各种家伙什、外加啤酒汽水,连带运送人员。

洪衍武以权谋私一下,通过调配服务公司的汽车,就全给送到夜市去了。

晚上需要准备的食材呢,甚至在大食堂的班儿上,庞师傅就带着大伙儿依次准备好了。

那真是要多方便又多方便,光这阵势、后勤就不是其他摊位能比的。

从工作态度上讲呢,大家伙儿也不是像国营小吃店的职工,一副不情不愿,叫苦连天的样儿。

别看好些人是从班上下来的,可他们这是为自己干。

经济刺激下,反倒更加精神抖索,积极性高涨。

当然,最关键还得说工作的方式上。

“大食堂”的这帮人天天都得喂饱厂子里的两千人,面对多少人都不带犯怵的。

特别是带班儿庞师傅、苟师傅,他们原本就全是“口子”上的,过去专办“红白事”的。

最擅长的就是怎么做到在陌生的环境下操持,做到人多不乱,省事好吃的。

说白了,“大食堂”的经营方式更接近于“现代快餐”。

要论服务大众,这个年代的中餐范畴,恐怕没有比他们更专业的了。

还别不信,就拿肉饼、馅饼、锅贴、糊塌子、褡裢火烧、配小米粥、棒渣粥、荷叶粥这一组来说吧。

看着有荤有素样儿挺多,可仔细瞅瞅,全都是带馅儿的,且全是用大铁铛烙出来的。

分工明确,合理安排,这么多种类,其实只需要五个人操持足以。

两个做的,一个烙的,一个盛粥帮手的,一个收钱倒垃圾的,就够了。

其他的组也一样,有专门大锅翻炒的,有专营上屉蒸食的,有专来下锅煮面的。

绝不兼营其他制作方式的饮食。

所以就能熟能生巧,跟流水线似的,每个顾客等不了多久。

而且额外还得说明一下的是,“大食堂”这伙儿人不光制作速度快,口味上也不孬。

即便论“好吃”这俩字儿,丁点儿不比老字号差。

就比如说“带馅儿的”这组做的褡裢火烧吧。

这是“口子”上的独特饮食。

尽管“门框胡同”的“瑞宾楼”做这个有名,在京城口碑向来是第一。

可那也是创始人为了生计,违背了“口子”规矩,从行里传出来的。

庞师傅和苟师傅教出来的徒弟,那才是正行啊。

再比如说“翻炒组”,也有两样显本事的吃食。

一个是“蛋炒饭”,另一个就是“炒疙瘩”。

这“蛋炒饭”呀,看似人人会做,可实则不易。

真像庾澄庆唱得似的,“最简单也最困难,饭要粒粒分开还要沾着蛋”。

千万别怀疑,这不是假的讲究。

像一般人吃过的“蛋炒饭”都是鸡蛋和饭粒分开吧?

那叫做“碎金饭”,属于家常类最容易的做法。

还有一种,必须得讲蛋浆均匀裹在饭粒上的,这叫做“金裹银”。

却是“口子”行里的独有绝活儿。

过去的京城人不是老得办喜寿堂会嘛。

所以“口子”行,就连个“蛋炒饭”也不能马虎了,照样得讲究吉利。

类似的,还有金裹银的卷子,金裹银的饼,那真没少费心思。

而这种“蛋炒饭”的制作要求,就是外观要做到“金银剔透”,而绝非“晶莹剔透”。

另外,口味上最重要的是靠猪油提香。

得在蛋液和锅铲舞动之间,把饭、蛋、葱,均匀且精妙的相容相交。

千万别小看这一点。

一碗简单的猪油拌饭,就常常能使挑剔的美食家潸然泪下。

而无论是米饭、面条、馄饨、青菜,只要加一勺猪油,就能产生神奇的魔法。

确实,猪油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不能多食。

可除了遇见“口子”上的师傅,这么精彩的蛋炒饭又哪里有机会吃到?

既然如此难得,若是只图个香香嘴,臭臭屁股的食客,这一点缺陷也就可以忽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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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请低调

和这道“蛋炒饭”差不多,大食堂的“炒疙瘩”看似家常之物,却仍然非同寻常。

敢情他们的技术,是源自“穆家寨”,师承“恩元居”的正科儿。

凡是老京城人,可能个个都知道“炒疙瘩”的来历。

创始人既非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也不是皇宫当过差的御厨。

其实只是京城一个清真小饭铺“广福居”的店主穆老太太和她的闺女。

而这道小吃,其实是在民国初年缺乏原材料的情况下,为了生计,给娘俩生生逼出来的创意。

不过“炒疙瘩”味道香鲜,价格也便宜。

煮炒兼用,主副合一,又解馋又管饱,确实别具风味。

推出不久,竟然获得了不少逛“琉璃厂”的文人热捧。

从此“广福居”不但顾客盈门,名声鹊起。

这里也因为臧家桥的南端,是堂子街、韩家谭、五道庙、杨梅竹斜街的五道路的路口,就像是一座寨子,被文人们戏称为了“穆家寨”。

就这样,“穆家寨”的“炒疙瘩”就在京城传开了,成了人尽皆知的“名吃”。

再以后,到了解放,“广福居”因没有下一辈儿的继承人而遗憾的闭门谢客。

倒是穆老太太的伙计带着技术,又去了回民马东海兄弟开办的“恩元居”,才没让这道小吃失了传承。

所以自此,“炒疙瘩”就又成了“恩元居”的招牌菜了。

而“大食堂”的人,作为汉民,之所以能得到这一手清真食品的真传,主要是得益于“北极熊”办的清真食堂。

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个“恩元居”的厨师调到了“北极熊”,也就随之把手艺带过来了。

虽说汉民、教民不同槽而食,可毕竟都是勤行。

互相帮忙,手艺交流,互通有无是少不了的。

再说新社会师徒传续的规矩又不那么严格了。

一来二去的,特别爱吃这玩意的庞师傅就追着人家学会了这一手。

随后又教会了大食堂的其他人,惠及了全厂的工人。

说到这儿,不妨再仔细想想看。

这“炒疙瘩”到目前为止,怎么说也是七十多年的传承了。

不管是“广福居”还是“恩元居”,两个饭馆子过去可都靠这一道小吃引客光顾。

因此不知多少个掌勺的师傅,对每一道工序,挖心掏肺的改进,想办法不断完善。

虽然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可那味道能差的了吗?

其实大食堂的师傅们和普通人做的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他们做出的“炒疙瘩”选料讲究。

肉用鲜嫩部位,蔬菜也尽着脆爽的,面疙瘩也一定是手揪的。

大火滚油翻炒出来,不但带了“镬气”,于咸香里更能凸显鲜味儿,而且吃起来又绵软又有劲,越嚼越香。

舌头当然是不会骗人的。

所以一经品尝,自然大受欢迎,食客们交口称赞。

至于剩下的“蒸食组”和“面条组”,大获群众好评的缘故,那就靠宝物了。

不用多说,自然是洪衍武弄来的“面肥”发挥了神奇的效果,再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此外还有打着“京味正宗”幌子的“烧饼加大肉”,和外加打着“满蒙烧烤”的“烤肉串”。这两样又均为京城的“第一家首创”。

好吃不好吃的另说,京城人压根就没见过听过,为图新鲜也想尝一回啊?

嘿,瞅瞅。

就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吃食,再配上用“北极熊”人造冰镇出来的啤酒、汽水、冰棍、冰激凌。

那真是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凉的热的,荤的素的,种类丰富,搭配适宜啊。

什么样的顾客都能让他高兴了,吃满意了。

若是不怕被风闪了舌头的吹一句,这几乎是宛如航母舰队一样的作战队伍啊。

要战列舰有战列舰,要潜艇有潜艇,要战斗机有战斗机,要直升机有直升机。

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啊。

买卖不火还像话吗?

不过说到最后啊,还得再提及一下三轮车。

因为打联手的最后一环节又得回到他们的头上。

敢情正是安杰洛“小媳妇儿”这一干人去夜市吃喝,打头天起,他们就发现了夜晚里这里的商机。

别看故宫北门早关上没人了,可东华门夜市这边却热闹的紧啊。

确实,老外们是没法再游览什刹海的河沿儿和胡同了,可人家逛完了夜市也得回酒店啊。

在这儿又哪儿找出租车去啊?

所以说实话,这帮车夫此后夜夜来这边儿吃晚饭,把车撂这儿等座儿又成了必然。

这么一来收入自然更多了。

不但大伙儿人人高兴,“小媳妇儿”更是尤其美得慌。

因为安杰洛这小子还有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臭毛病。

只要兜里有钱,他工作态度就没那么积极了。

讲究有时有缓,按点下班。

特别是晚上,还是在如此热闹复杂的夜市里,说话基本靠吼。

他那外语再溜,可吃nǎi酪润出来的小嗓儿,却禁不住往糙了使。

倒是“小媳妇儿”两口子这样从小苦大的孩子,连比划带嚷嚷的,比他如鱼得水。

于是这样就均衡了,白天安杰洛当销售冠军,晚巴晌可就成“小媳妇儿”两口子的专场了。

另外说实话,人总有走运的时候,不能总背啊。

像有一天晚上,一个车夫因为跟一个中年人起了争执。

结果反倒给“小媳妇儿”带来个肥活儿。

敢情当时那中年人也不问价儿,看见三轮车,他就扶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走过来了。

然后到了跟前儿,直接就把老太太往三轮车上扶。

车夫哪儿干啊?当时就给拦着了。

糙人嘛,搭着正擎等着赚外汇呢。

直接就不耐烦的一句,说不是外国人不拉,让下去。

这么着,吵起来了。

碰巧“小媳妇儿”就在边上谈活儿呢。

他受过洪衍武不少教诲,自然懂得顾全大局。

见这边有点急眼,知道如果不及时息事宁人,非得把已经谈下来的客人都弄跑了不可。

于是就过来劝解。

再一听中年人愤愤不平说老太太是逛累了,有点走不动道了,就想坐个车回去。

“小媳妇儿”也挺理解,就没废话,赶紧代替车夫表示歉意。

然后这才做了解释,说车夫也不是非拉外国人不可,歧视自己人。

而是因为这车是为了让外国人取乐用的,价钱上面给定的忒贵。

真要眼看着咱们自己人掏这个冤枉钱,心里也过意不去。

跟着又说了,“老太太不是走不动了吗?没关系,谁都都有爹有妈,这事儿我们知道了,就不可能袖手旁观。您说您住哪儿吧,我们管送,不要钱。”

最后给车夫一打眼sè,让他老实的。

自己则主动去请老太太上车。

这么一来对方不但气消了,而且老太太也乐了,上了车反倒夸上了。

“哎哟,你这人真会说话。‘自己人’?难得啊!我离开京城几十年,没想到一朝回来了,老家的人还能把我当自己人?好好好,一听你着这乡音,我这心里就舒坦。在国外多少年了,除了想喝口豆汁儿,真就是想听这口儿。”

一听这话,“小媳妇儿”赶紧打量。

这才发现昏暗的环境里,中年人和老太太衣着不俗,敢情是国外回来的啊。

嘿,这不活脱儿一个生活里的《城南旧事》嘛。

要说他的全身上下,可哪儿都是消息。

献殷勤那自然随手就来啊,赶紧作揖,给了一句。

“哎哟,敢情您是打大老远回来的。老太太,您吉祥。”

好嘛,老太太登时更高兴了,

再接着一聊,问他这个小吃街怎么没见买豆汁儿啊?

“小媳妇儿”再耐着xing子一解释,说豆汁儿那东西贱,忒便宜。

况且除了京城人,也没人爱那个味儿。

真在这儿卖,连摊位费都挣不出来。

您要想喝,应当去哪儿哪儿……

得,这算是彻底聊近乎了。

那既然都心平气和了,人家也不愿意占便宜。

随后中年人当初就掏出张票子,要给车夫当车钱,说送他们到“京城饭店”就行。

那才几步远啊?而且能住这儿也够牛的啊

“小媳妇儿”一听,就打算好人做到底,坚定地给推了。

结果一眼瞅去,又有点后悔了。

合着人家随手收回去的,可是二十美金哪。

不过还真是好人有好报,这趟活儿确实是没挣着钱。

可老太太也说了,让第二天九点钟,“小媳妇儿”弄辆三轮车准时等在饭店门口,带她去喝豆汁儿。

酬劳呢,是一天二百美金,当是谢谢他的这份儿好心了。

就这么着,足足包了三天的车啊。

把隆福寺、鼓楼和什刹海都一点点转完了才算完。

最后一天,老太太还要看“贝满女中”。

“小媳妇儿”还真上心,经多方打听之后,亲自又陪着去了趟灯市口的“166中学”。

并且代表老太太跟校方交涉,终于让老太太得偿所愿。

所以,等最后分别之际。

老太太母子还请“小媳妇儿”吃了顿“谭家菜”,又留了根金项链给他媳妇当礼物。

这下好,可把“小媳妇儿”给瑟坏了。

事后他没少搂着脖子上添了金项链的“小nǎi酪儿”在车夫们面前吹牛x。

更没忘了拿着一百“美刀”的大票跟安杰洛面前臭显摆。

说你靠车夫演个苦情戏,就挣个块儿八毛的算什么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还得像咱这样,整百上千的划拉才行呢。

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猖狂啊!

把个安杰洛气得翻着白眼直哼哼。

其实人要向往高层次走,还是应该讲究点谦虚的。

否则就太招人恨了。

幸福的人儿啊,请低调。

省得旁人哟,受煎熬。

牛x的人儿啊,请低调。

免得别人哟,骂“我cāo”。

第二百二十五章 至情至性

1984年7月,如果把视点放在社会经济方面。

那就全国而言,绝对是一个骚动且热烈的月份。

这个月,王石靠着“空手套白狼”积累的第一桶金,终于组建了“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这就是“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

这个月,刚刚走出中科院的柳传志,也拿着二十万投资一头扎进商海。

却不料“泳技”不佳,才刚“下水”,他就被一个女人骗走了十四万,狠狠的“呛”了一口。

同样是这个月,祖国最南方的海南岛上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汽车。

随便到哪个茶楼、饭馆、旅馆、商店、机关、工厂、学校、报社、直至幼儿园、托儿所,听得人们头昏脑涨的一个词汇,就是“汽车”。

这是因为无论是谁只要弄到一个相关批文,倒卖一辆汽车就可以赚到上万元。

于是全岛陷入疯魔,个个争跑文件,致使汽车如同潮水一样涌进海南岛。

随后发生的事儿,是任何人都所难以想象的。

数以万计的进口车全都停在海口市外,密密层层,一望无际。

还是这个月,京城重文区的“天桥百货商场”正式宣告成立“天桥百货股份有限公司”,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总经理责任制。

公司成立后,开始发行第一期股票,并进行了内部机制的改革,为国内商业企业实行股份制开了一个先例。

自然,作为区里主管商业的干部,许秉权在这件事里扮演了极为重要角色,而且捞到了不少实惠。

他本人不但获得上级表彰,和区领导班子们一起购买了部分原始股,还把儿子许晓军安排进了“天桥百货公司”担任保安部的内保经理。

一时真是荣光无限,心满意足。

仍旧是这个月,京城个体工商户的经营规模因不断扩大,有的在雇工方面,甚至突破了“七上八下”的那条线,开始向私营企业发展。

对此,京城市工商局召开专项会议讨论之后,决定对这样的个体户发给临时营业执照,允许其存在。

而个体户们打破固有财富分配制度的现象,也终于正式引发了强大社会效应,使得他们一跃成为了饱受关注的社会群体。

报纸、电视,开始出现频繁出现相关报道,电视剧里也开始把个体户作为极富时代性的形象。

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还未见得有何实质性提高,在老百姓的嘴里仍旧是不屑一顾的另类。

可另一方面,民间却特别诚实的对他们挣钱的速度表达了由衷的羡慕。

那么顺理成章的后续反应就是全民经商热开始席卷全国,人们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也开始发生偏移。

像京城人之间的问候语,几乎从一夜之间,就从“你吃了吗?”,变成“你下海了吗?”

社会上甚至开始流传“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顺口溜。

而据《青年报》的调查表明。

这一时期最受欢迎的职业排序前三位依次是出租司机、个体户和厨师。

最后三个选项则为科学家、医生、教师。

但颇为让人不解的是,就在几乎所有人都把红红的眼睛盯着个体户,迫不及待想要效仿也去捞钱时候。

已经心痒痒了好几年,从年初一直计划到现在的洪家老爷子却仍旧未采取什么实质行动。

似乎还没有想好要干点什么,又或是还在等着什么。

哪怕洪衍武反复催促、询问、乃至要帮忙、要掏钱。

老爷子也依然稳如泰山,微笑着摇头。

跟着还说洪衍武是瞎着急,说这事儿怎么也得等到秋后再说。

秋天?洪衍武真琢磨不出秋天能怎么样?

但他老子坚持如此,他也没辙。

便只能带着一肚子的蹊跷和腹诽,先顾其他的了。

要说他也真闲不住。

经济上的问题解决了,买卖安排好了吧?

可人情上的事儿是几乎永远忙不完的。

首先是答应“刺儿梅”的事儿,洪衍武不能言而无信。

托赵振民帮忙打听好了“押解”的时间之后。

他特意赶在押解前去了半步桥的“京城第一监狱”,跟即将去戈壁滩吃沙子的“小地主儿”见了一面。

因为托了人,他们是单独见面儿的。

但也就是如此了,洪衍武当面实话实说。

“‘地主儿’,你的事儿我才知道。头几天试着托了人,不过没戏。人家都说你祸头子一个,是监狱直接点的将,绝不能留下,我寻的门路,没一个能帮上忙的。”

“小地主儿”倒想得开,不但没愁容,反倒哈哈儿笑。

“嗨,早就料到了。咱是老运动员了嘛,案底要凑一块,得有一尺厚。求谁也没用。人家总不至于为了保我,甘愿脱自己的警服吧?能留条命就得了,我知足。不过还得谢谢你,我知情。辛苦了兄弟。”

见他能这么洒脱,洪衍武还真是多少有些佩服。

不过念及前世的情况,似乎“小地主”就八三年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为了这个,他还真不能不多叮嘱几句。

“哥哥,都这步了。没用的,咱就不说了。今儿给你带了五百块钱来,还有两套棉衣棉裤和两双棉鞋。都交给中队长了。回头等人到了那边,你先靠这钱物撑两天。”

“千万记着第一要务,进了圈儿,先给我写信。把你那头儿的地址、电话、寄钱的办法给我写清楚了。我才好接着给你寄钱寄物。”

“第二,遇事压压火儿吧。你才十一年,走的这批里算有指望的,没必要跟那帮死缓、无期的较劲。听兄弟的劝,那边减刑幅度大,没什么不能忍的。即使遇着事儿,也别靠拳头了,有事儿尽量拿钱趟。别忘了你的最终目的,是早日回归社会,全须全尾的回来,比什么都强。”

对洪衍武的真情厚意,“小地主儿”自然挺感动,颇为感慨的答应着。

“武啊,谢谢你喽,你就放心吧。其实这点风浪毛毛雨,咱无所谓。听着挺邪乎,几千公里,想开了,只当免费旅游一趟。青海镀银,新疆镀金,我既然都经过了,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其实哪都是一天,怎么混都是混,别人能活,咱也能活,呆一天吃一天官饭。”

“不过还得说,论岁数我年长几岁,可论为人,我就真得服气你了。你说当初跟你争的时候,我是睡不着觉的巴望你死。是真没想到我日后遭难,反倒是你来接济我。仔细想想,瞧咱们这对头做的,反倒比身边亲的热的还有感情。你说这人可真是……真是在兜圈子啊。那要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哎对了,我告诉你一事儿啊,奔戈壁滩我可不是独奔儿。‘老鬼’那老家伙也落在这个圈儿里了,而且跟我一样是点名发配。据他说,那也有山有水有河流,石河子棒着呢,小花园城市。所以兄弟,千万别为我们担心,我们俩互相照应着,吃不了亏。保证比他们谁都混得好,到哪儿也得‘拿柳’……”

(拿柳,黑话,监狱里管轻松的差事叫“柳活儿”,“拿柳”把持轻省工作的意思)

原本听着“小地主”的话,洪衍武听了也是笑,却没想到最后竟意外得了个“老鬼”的下落。

仔细一问,这才知道“老鬼”流窜到东北得了肺炎。

最后人快烧迷糊了,打摆子不止,没辙了才去自首的。

虽然靠着公安给送到医院打点滴捡回了条命。

但也给判了十三年。

不用多说啊,洪衍武跟“老鬼”的关系比“小地主”还近乎几分呢。

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故作不知,袖手不管。

于是他便托付“小地主”带话给“老鬼”,说自己一样会照应。

走之前,又把身上带的钱都交给了队长,划在了“老鬼”账里。

不过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小地主儿”的内心真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粗糙。

因为别看即将要去那么远的鬼地方,“小地主”对他自己的处境和前景全然满不在乎,似乎一副没心肺的样子。

可临分别的时候,这个“钢骨叉子”居然站起来郑重其事给他鞠了一躬。

而这一躬,是专为了拜托他在外面照应一下“刺儿梅”的。

还说有机会多劝劝她,千万千万别让她犯一根筋,在外头耽搁了她自己。

然后“小地主”毫不拖泥带水,就掉头进了囚室。

这性格,冷不丁耍了这么一下酷,弄得洪衍武还挺有点心酸的。

于是等到再转头去送“刺儿梅”离京的时候,洪衍武便把见“小地主儿”的情形细细的说了。

而且还专为履行对“小地主儿”的诺言,特意提醒“刺儿梅”。

说他笃定很长时间日元会持续升值,提醒她去沪海如有便利条件,应该尽量把手里的钱都换成日元。

结果这也弄得“刺儿梅”也是特感动,在踏上火车之前情不自禁的哭了一鼻子,带着满心难言的酸涩踏上了奔南的火车。。

谁说流氓不懂感情?

有时候,反倒是这种另类人身上才能见到至情至性。

第二百二十六章 龙凤胎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和“糖心儿”,有点触景伤情。

反正“小地主”和“刺儿梅”的事儿,让洪衍武这个旁观者,心里很有些悲凉。

但好在生活里不是总出现这种无奈的。

也并不是所有的人的ri子,都过得这么让人糟心的。

只要选择远离违法**纪,遵守社会的规则,走上生活的正轨。

那即使遇到困难,也会心生乐观,充满了奔头和希望的。

最典型的例子,除了洪衍武和他的兄弟们以外,“大得合”也是这样。

完全让洪衍武没想到的,“刺儿梅”走后没几天,这家伙回京了。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老婆孩子呢。

最绝的,带回来的不只一个孩子,而是一对龙凤胎。

那真是子女双全,凑了个“好”字儿啊。

不过好归好,“大得合”因为去村里避难带生孩子,给田香华做月子,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回来之后,就连家里的黑白电视许都为了酬谢村支书,走托运给送走了。

所以俩口子的处境就有点窘迫了,除了兜儿里仅剩不多的几个钱儿。

是当无可当,卖无可卖。

各自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空对着两间小平房有点发愁。

那为了娘几个的生计,膝盖再直溜的汉子也得学会打弯啊。

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大得合”的父母早已过世,唯独还有几个朋友。

那自然而然,他就硬着头皮来找洪衍武了。

这天下午,洪衍武正在跟大食堂帮庞师傅他们张罗,“大得合”居然找到了“北极熊”来了。

一见面就满脸堆笑,先谢上了。

“哎哟,武啊,走,咱们吃饭去吧,快到饭口儿,我请你。你可是我大恩人呀,要没你的指点,我就彻底歇菜了……”

“什么?你忙?待会儿接孩子?晚上还有事儿?别呀,我结婚你喜酒就没来喝,如今我又得了一双儿女……”

“不行,今儿例外。走走走,你嫂子都做好了。说什么你也跟我家去,咱哥们儿好好喝一顿才行。”

听话听音儿,响鼓不用重锤。

洪衍武是聪明人,见“大得合”这么硬脾气的人,表现得如此殷勤。

再看他急得四脖子汗流,一副颇为尴尬的表情。

就立刻懂得了他的心思,知道他肯定有别的事。

真知要再推,或许就伤人了。

于是态度不能不软化,也就从了。

甚至还招呼上陈力泉,让他也一起换衣服,去“大得合”家看孩子。

这下“大得合”才心满意足露出笑颜。

当然,哪怕是冲着孩子,也绝没有白手去的道理。

洪衍武一琢磨,干脆从服务公司借了两千块钱带上了。

果不其然,这笔钱真是救了“大得合”的急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大得合”也没假模三道的推让。

相当感动的收下后,由衷称谢不已。

“哎呀,兄弟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既然走着背字儿,就不说什么了。虚头巴脑的假客气也没意思,ri久见人心。你等我缓过来,咱们看实际行动吧。”

跟着又一招呼正照看着孩子们的田香华,就想让她过来给洪衍武、陈力泉敬酒。

没想到洪衍武倒给拦了,他说田香华还得喂nǎi,喝酒对孩子不好,只让以茶代酒。

这样“大得合”只能作罢,干脆自己一气儿喝了仨,聊表寸心。

待要再斟酒,没想到却被洪衍武又给他拦住了,一句话,又点中了他的心思。

“等等,咱先说正事吧,酒待会儿再喝不迟。否则脑子糊涂了,说什么就都成扯淡了。我知道,你今儿找我肯定不为了这几个钱儿。想必是为了今后再干点什么吧。不妨明说,你到底什么打算?我要能帮的绝无二话。”

“大得合”一听,激动的当场一拍巴掌。

“武啊,我的心思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是寻思着电影院的买卖是没法干了。不怕别的,关键为了俩孩子,我确实不能再进去了。成天再这么冲冲杀杀的,一失手,肯定有娄子。那就只能做正行。”

“老实说,我最近净在夜市上转悠了。看别人整得小买卖都挺红火。我就想着谁天生就会呀?不行,我也弄个摊儿试试。听说你现在还弄服装呢是吧?你搞的那个‘西单服装夜市’红火啊。所以我就想问问你,弄服装到底行不行,挣不挣钱?”

“我不怕吃苦,人呀,逼到那份儿,没有不可能的事儿。其实只要挣够我养活这俩孩子的就行。我就知足。另外,要是不难为的话,能不能帮我想法弄一个摊位啊?”

听了这话,洪衍武还没开口呢。

陈力泉就先点头了。

“弄服装,肯定能行。其实也没什么苦,除了风吹ri晒,蹬三轮进货的受累而已。只要这能受的了,你就把‘吗’字去了。最次,半年你也成万元户了”

“广货我们有人在花城常驻,按车皮往京城发货。批货、售价都有规矩,其实只要按照公价儿督着卖就行。”

“至于摊位,我们在西单、王府井、东华门都有地儿,弄一个给你还不容易吗?简单!”

这么一听,“大得合”当然高兴了,紧着说。

“好啊,那我就趟这个浑水了。对了,租金该多少是多少。我全出,千万别照顾我。已经够承你们情的了……”

按说这事儿到这就应该可以定下来了。

不过洪衍武却又摇了头,给否定了。

“其实啊,我倒觉得你不该掏钱租摊位……”

而就在“大得合”和陈力泉齐齐愕然间。

洪衍武下面的话才让他们真正的弄明白,敢情他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

“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夜市能做买卖的工夫太少了,全靠晚上。而且要交租金,交管理费,交税,挣的也就少了。”

“其实真正划算的还是秀水街。大得合,离你这是远点儿,可那儿紧挨着使馆区。能成天赚外国人的外汇券啊。白天晚上连轴转,还没人管,不用交租金。多自在?”

“不瞒你说,我弄的那个‘西单服装夜市’,如今确实名声大客流多。刺儿梅甚至刚交给我俩摊位,其实让你去也方便。可现在查税也严,管理费每月都交上百了。最麻烦的是随时有可能取消。到时候免不了要换地,还得挨折腾。”

“反过来秀水不一样了。那工商都疏通好了,不会刻意找麻烦。而且有消息早晚得规划成正规市场,是可以长扎的地方。”

“我觉得你在那儿好好干,等zhèngfu收编就行了。真要是手里能攒出点钱,赶上西单夜市取消,我还能帮你在西单张罗几个摊子呢。到时候你一边卖,一边收别人租子多好?”

“外语千万别怵头,靠阿拉伯数字足以,一个计算机就足以保证你划价的了。鸡贼就成,狠点,小刀磨得快点。何况那是我把着的地盘,会有熟人帮衬你的。”

“反正考虑到你初入行呢,各处都得用钱,我觉得这么打算对你是最合适的。但到底愿意去哪儿,你可以自己选择。我不勉强。”

“另外,批货的事儿你也不用先给钱,我打声招呼,你想拿衣服卖去,卖出去再回款不迟。”

陈力泉瞪着大眼珠子,听着洪衍武的描述。

确实,洪衍武净干让人出乎意料的事,但往往却更周到,更让人如意。

而“大得合”自然更激动了,他再无犹豫的一拍大腿。

“兄弟。我听你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然后甚至带着点泪眼扑簌地情绪举起酒杯。

“托你们的福。这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啊,我可真从头到尾沾光了。放心,后面的事瞅好吧,我肯定好好干。”

“另外你们都记住我的话。现在显得有点虚,但不得不说,只要我活一天,今后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儿,只要跟我开口。没的说,我保证不拉空。”

“来来来,我喝仨,再喝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千言万语确实也只能融在酒里了。

哥儿仨一起举杯共饮。

有意思的是,似乎正是出自绝对的钦佩和相当的感激,“大得合”和田香华随后竟然还赋予了洪衍武一个极为荣幸的使命给俩孩子起个名儿。

敢情他们两口子冥思苦想也想不到好名字,没名字就没法报户口,俩孩子的事正在派出所那拖着呢。

而洪衍武脑子里相当快,也真不负所托。

他考虑到“大得合”姓韩,两个孩子又是“双棒儿”,他们的出生给两口子增添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把整个家庭引向了光明。

因此,他便取谐音和美满之意,想把男孩取名韩好,女孩取名韩妙。

还正别说,这两个名儿是又好听,又好叫,寓意更好。

一经出口,“大得合”两口子登时欢喜不已。

也是一个说好,一个称妙,一起相谢。

唯独有点别扭的,也就是洪衍武真有点嫉妒“大得合”两口子的福气。

他把他们作为父母怀抱孩子的幸福感都看在眼里,也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下一代。

可惜啊,水清的xing子是外软内硬,骨子里也是执拗的很。

别看样样顺着他,可这事儿压根不能提。

只要一提,就能招得她老大不乐意。

似乎像他嫌弃了晓影,意图反悔一样……

第二百二十七章 波澜

和老百姓的日子不同,文艺圈儿里的事儿绝对更热闹。

就比如“不甘人后”、“争强好胜”、“凡事争第一”的当代第一女星刘晓芩吧。

正因为拥有这种处事态度,她才会受到事业和私生活的双重夹击。

一方面,玩命“走穴”赚钱的她,已经创下一个月演出150多场,一天演出8场的惊人纪录!

最初给她给自己定下赚够五万元的目标已经实现。

甚至花钱大手大脚的她,从“走穴”之后,就再没有体验过“透支”之类的尴尬感受。

但也因为她名气太大了。

赚钱太高调了,太招摇了,太无所顾忌了。

这种只认白花花的银子,忘了自己身负的艺术使命感的行为,终于被人捅了上去。

于是她不但开始接受文化部调查,报纸上也开始对“走穴”进行批判,并把她点名批评。

而另一方面,她在“长影厂”拍摄电影《无情的情人》时,所招惹的情债风波也越闹越大。

那个已经成家的男演员,在电影拍摄完后,居然不肯结束露水情。

不但持续给刘晓芩写情书,而且对妻子公开了离婚想法。

这不计后果的冲动当然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妻子不愿意,长影全厂也反对。

再加上社会上又正值严打第三者、重惩陈世美的运动。

这个男演员登时成了组织上开“斗争会”的对象。

但刘晓芩却偏偏因此感动了。

已经离过一次婚的她,不但没择出自己,反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打算维系这段感情。

自然也就让她同样成了京影厂内部的挨批对象。

于是她的一切工作和演出都被终止了,每天的任务只有写检查,反省思想。

其实要说实话,刘晓芩的这种处境其实和洪衍武没什么关系,影响不到他什么。

但问题是,却完全可以从刘晓芩的身上种种反应出一种社会缩影。

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在今天已经被视为平常的一些问题。

若以当年的社会价值观相待,仍旧是不能触碰的禁区。

以此类比,也就好理解其他一些与洪衍武相关的事态演变了。

比如说杨卫帆和成琳吧。

洪衍武给他们的那首《我听过你的歌》确实让他们两个爆红了一把。

让他们成为了这一时期最让少男少女们感到亲切,最受年轻人喜爱的男女歌唱演员。

但因为这首歌的曲风本来就很温柔,嗓音甜美的成琳又成了大姑娘了。

这就很容易让一些人把歌曲里的情景代入真实生活,甚至产生暧昧联想。

于是社会上便很快出现了杨卫帆和成琳日久生情,俩人形影不离,关系大有问题的传言。

别忘了,成琳才刚刚十八岁,而杨卫帆结婚不少人知道,可离婚却鲜有人知。

特别是“海防”还是军队属性的文艺团体。

那这种绯闻所造成的影响,就有点不太好了。

不过要是仅此而已,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毕竟是不了解情况的外人纯粹的瞎传,做不得数的。

凭杨卫帆的家庭背景、个人声誉和穆迪身为团长的权威,这事儿还能过得去。

可问题是洪衍武好看个热闹啊。

他就盼着杨卫帆和成琳能真有点故事。

另外他也想弥补一下成琳失去了侯德健那首《熊猫咪咪》,在事业上的损失。

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剽窃了两首更抒情的柔美歌曲。

然后授意杨卫帆,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交给成琳演唱。

结果成琳果然因此红得发紫,真的成了“海防”当之无愧的台柱子。

这两首歌词浪漫得像诗一样的歌曲,一经推出,就在年轻人的范围里迅速传唱开来。

特别是受到了当代大学生们的热烈追捧,让成琳在大学校园里赢得了一个“抒情公主”的称号。

但这样一来,这些歌曲的性质,却引发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注意与不满。

有些领导对海政歌舞团演出内容越来越偏离政治主题,向资产阶级娱乐方式倾斜的现象大感担忧。

于是一份国家级大报率先发文,开始不点名对某个文艺团体的热门演出曲目进行批评。

报上的观点是认为一些有风有雨,玫瑰盛开的歌曲,都是些通过虚幻主义麻醉精神的靡靡之音。

还有一些男女对唱的演出形式,因内容不严肃,充满了暧昧与轻佻,具有挑逗性。

像这些不健康的歌曲,不但对青年人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不利,也偏离了文艺宣传工作的本来目的。

特别是作为军队的文艺团体,更应该做优秀的表率,多创作演出一些有气势,有意义的部队歌曲才对。

这立刻引起了一片哗然。

观众们心知肚明指的是谁,肯定是不听这些批评的,强烈反对。

许多人纷纷给报社来信,说文艺形式就应该百花齐放,质疑报纸的评价太苛刻了。

还有人表示我们不愿意除了民歌就是意大利歌剧,要么就是童声。

我们就喜欢杨卫帆的歌,就喜欢成琳的演唱。

于是这份报纸的批评在强烈的群众呼吁里很快消失了。

但没过几天,四面八方却又毫无征兆的突然涌现了无数的批评声音。

许多的其他报刊上,也冒出来不少音乐届和文化界有头有脸的人,异口同声地都在指责杨卫帆。

说他江郎才尽,艺术创作开始走向世俗化,流于下乘,与他的军人身份太不相匹配了。

甚至有人还说他那首《我听过你的歌》有自吹自擂的倾向,自我膨胀的嫌疑。

这下子群众的反馈也没用了。

穆迪和杨卫帆的压力骤增,连带杨耀华都感到了一股子阴谋味道。

因为基于杨家的背景,像这么风风火火、大张旗鼓,针对性极强,又不留余地的舆论攻击太不正常了。

必然有人从中指挥、引领。

而且作为推波助澜的幕后主使,居然敢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不怕往狠了得罪杨家。

那肯定志不在小,也有着一定的把握。

容不得他们不心惊肉跳,如临大敌。

好在洪衍武的反应也不慢。

这小子不是没算计过别人,不是没参与过高层的博弈。

自然能看出苗头不对,猜测出有人要借机上纲上线想坑杨家。

于是他很及时地来找杨卫帆打听情况。

一听说果然是有人抓住了意识形态问题死不撒手。

除了要让杨卫帆和成琳停职检查以外,甚至还想追究穆迪承的领导责任。

他自然也是发自内心的着急,为自己给杨家惹了麻烦,有点过意不去了。

而为了尽量挽回这种恶劣的影响,他当然要帮着想办法。

这样他回家熬了大半宿,一琢磨,他索性来了个狠的。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气儿拿出了三首歌为杨卫帆争脸。

第二百二十八章 声名所累

是哪三首歌呢?

一首是用1990年世界杯的主题歌《意大利之夏》彻底改了词儿的《勇夺第一名》

另一首是直接把前世现成的女排队歌《阳光总在风雨后》给拿来了。

还有最后一首可厉害了。

那就是上一世每逢国庆节都要被许多演出团体传唱的红歌经典《今天是你的生日》。

为什么用这三首歌,洪衍武主要是这么考虑的。

他觉得不是有人说杨卫帆江郎才尽,创作流于下乘吗?

那好吧,他就用事实来说话,来让那些诋毁攻击杨卫帆的声音闭嘴。

不过要想实现这个目的,他拿出来的歌曲,除了先得保证是能被口口传唱的经典歌曲以外。

最好还得搭个便车,以当年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历史事件为切入口。

只有如此,才能最大化的扩大社会影响,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所以他就把沾光的目标放在了七月底即将召开奥运会,还有就是十月份的国庆节上。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两个历史时刻的不同寻常。

本年度的洛杉矶奥运会。

共和国的运动员们,不但会由射击运动员许海峰实现奥运金牌的“零的突破”。

举重、跳水、体操、击剑、女排这些项目,也都将斩获金牌。

我国将用实力向世界宣告,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体育强国。

而今年的国庆节,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大庆。

不但久违了十五年的国庆大阅兵,将再一次出现在**广场上。

游行的群众队伍里,也将出现一个计划外的标语,“小平您好”。

偏偏这两个像兴奋剂一样,几乎可以永远激励共和国子民们的历史事件。

无论发生的当时还是之后,根本没有人为此创作过什么歌曲来传颂。

这不能不说是极为让人遗憾的事儿。

那么如今恰逢其时,又来了这么一遍。

洪衍武要不懂得抓这个历史机遇,帮哥们儿解决麻烦,也顺带解决这个历史遗憾,那才傻了呢。

这真是老天爷非要杨卫帆露脸,想低调都不行啊。

果不其然,洪衍武的办法简直太见效了。

杨卫帆仗着“自身实力碾压”,很快就平息了舆论风波,让其烟消云散了。

就在月底,他唱的《勇夺第一名》和成琳演唱的《阳光总在风雨后》。

配合着奥运会的盛况,和运动员们的优异表现。

一经广播电台和电视台配合着体育节目播出,很快就成了全民交口传唱的歌曲。

甚至连远在洛杉矶的运动员们都会唱了。

于是许多运动员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不但由衷的表达了杨卫帆创作的歌曲的喜爱。

说这两首歌真好听,对他们有一种激励和振奋的作用。

甚至还有不少运动员,应别国记者邀请,在采访的时候对着屏幕唱了几句。

尤其是女排,似乎跟《阳光总在风雨后》这首歌天生就有缘分似的。

各位女将,居然纷纷跟国内的媒体表示,说想把成琳唱的这首歌作为她们的队歌。

不能不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消息传回国内,穆迪代表“海防”对此很及时做了回应。

这样一来,杨卫帆的歌曲就比健力宝这“东方神水”捞到了更大的风光。

不但在国内火了,被誉为“体育歌曲第一人”。

而且通过奥运会传唱出了国门,一下子被世界所知了。

对此,洪衍武自然是乐见其成啊,甚至可以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了这么一出,1990年的世界杯主题歌,大约是不会再出现什么“历史性的撞车事件”了。

同时女排的队歌,也算完璧归赵了。

甚至这样的结果更好。

因为要知道,这可是刚刚创造了三连冠的鼎盛时期的女排。

教练袁伟民,主力郎平、张荣芳都在。

由她们这些亲手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在此时此刻唱这首歌,作为女排这么多年辛苦汗水和显赫战果的总结。

显然比等到日后,让那些后起之秀再唱更合适。

至于那些刚刚贬损过他的杨卫帆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在整体形势神转折,民间交口赞誉的情况下。

在人民广播电台,杨卫帆的歌曲彻底霸占了每天的点播栏目的名额。

在花城的两家磁带出版公司又登“海防”的门要求出版新的歌曲磁带的情况下。

他们不得不灰溜溜的夹起尾巴、闭上嘴,偃旗息鼓了。

有意思的是,有个别的“乐坛名家”还没有彻底死心。

都这个份上了,还惦记着鸡蛋里挑骨头呢。

酸溜溜的说什么杨卫帆新创作的歌曲属于剑走偏锋,利用了奥运良机,歌曲走红不能排除投机的效果。

而且歌曲风格太通俗了,缺乏庄重、肃穆感和磅礴气势,艺术水准有限。

结果杨卫帆都没等到最后的底牌亮相,仅仅靠吃老底儿,就立马把他们的脸给打肿了。

敢情杨卫帆的七九年唱的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恰逢此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亚太地区音乐教材。

这可是获得“伟人”亲口赞许过的歌曲啊。

消息传回国内,杨卫帆毫无疑问的领了一个一等功。

他的歌迷们肯定是大为振奋啊。

鼓励和祝贺的信件雪花一样涌向了“海防歌舞团”,导致邮局专门派了辆汽车上门送信。

整车的信件,“海防”传达室都摆不下了,得专门腾出一个屋子来。

这一时又成为民间口口相传的新闻。

那还说什么啊?

持批评言论的那些人,没人再敢吭声了。

以为即便他们创作的音乐曲目,再庄重、大气,磅礴。

那也没走出国门,得到“伟人”和世界的承认啊。

也没如此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啊。

孰优孰劣,高下一眼可断。

那谁愿意再讨这个没趣啊?

再张口?再张口就纯属是不知好歹,自己骂自己了。

话说回来,这些人其实还算运气不错的,不管他们自愿还是被动,毕竟到这儿就打住了。

否则要是没有这件事,他们不知死活的再蹦一阵,真等到杨卫帆的压轴曲目出来。

那绝对能用“实力碾压”,彻底打得他们满眼金星找不着北,悔不得想去跳楼不可。

因为要知道,共和国至今还没有一首国庆主题的专属歌曲。

向来每逢重大场合都是以一首五十年代的《歌唱祖国》来烘托气氛的。

而与之相比,《今天是你的生日》这首歌同样堪称经典。

另外,它也不是简单地对祖国的歌颂,而是一种深沉的祝福。

以委婉的旋律,“放飞鸽子”的隐喻,用老百姓企盼生活的安定,国家的富强为主题,表达了全国人民对祖国深深的热爱。

甚至更加贴切符合“国庆”的主题,这个时代的期盼。

这样一来,无论是艺术语言和主题思想都能与《歌唱祖国》形成有效的互补作用。

由此就可想而知,杨卫帆又会从中获得什么样的荣誉。

“伟人”再次肯定赞许是大概率的,这首歌成为每年国庆的主旋律歌曲,更是已经被曾经的历史证明过的。

那么好,对于创作了时代标志的《年轻人来相会》,创作了春晚必唱歌曲《难忘今宵》,如今又一举创作了被世界所知的奥运歌曲和国庆传唱经典的杨卫帆。

试问,当代国内任何一个音乐家,有谁能有这样的成绩?那又有谁有资格再评价这位音乐天才?

真要是有人再质疑什么,恐怕也只能被旁人视为“嫉妒心泛滥的跳梁小丑”了。

这样的杨卫帆,说是国内音乐第一人也不为过,简直就是国宝啊。

所以他今后就像披上了一层金光,别人只能供着、哄着,没人再敢说一句不好了。

当然,洪衍武把杨卫帆一下推到这么高的层次。

对他也不能都说是好事,副作用也有。

名声越大,麻烦就越多。

别的不说,奥运的两首歌一火,哪怕她在外头吃顿工作餐都得小心,因为被认出来是会有危险的。

像有一次演出结束,团里人一起在外面饭馆吃饭。

没想到饭店的服务员和经理就把消息告诉了亲朋好友。

结果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饭店里外围满了人。

当杨卫帆他们吃完饭往外走,围观的群众高喊着他的名字,一下子拥了上来。

杨卫帆身边的成琳身小力弱,居然被压在地上。

在人挤人、人踩人的危险关头。

幸亏杨卫帆反应及时,一把拉起了成琳。

然后低下头,躬着身子连拖带拽着向前跑。

拉着她一起钻出了人群,抢进了汽车,才获得了安全。

结果就因为出了这事,洪衍武都视杨卫帆为祸头子了。

怕他招事儿,严禁他再来“北极熊”的“冰河时代”。

这样的“嫌弃”,自然给杨卫帆郁闷得不行。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就因为出了这“英雄救美”的事。

别说社会上了,就连团里的许多人都把杨卫帆和成琳误会了,觉得他们真有点事儿。

要不杨卫帆怎么这么危及的情况下单救成琳呢。

要不他又怎么会这么频繁的给成琳写歌呢?

对此,就连如今的“海防一姐”谷依都有点眼红了。

私下里不免半开玩笑的点杨卫帆。

“你下一首歌总该给老大姐了吧?你要再给我忘了,以后我登台就只能唱《凤阳花鼓》了。”

那杨卫帆还怎么办呢?

他真磨不开面子。

一琢磨,幸好还有一首歌呢。

于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就成了他和谷依的合作曲目了。

可这样更崴泥,因为更多的人,也都仗着交情私下来求歌。

甚至还有许多大型演出活动和演出节目的,指名道姓找上门。

那杨卫帆哪儿应付的了啊?

东躲西藏的避而不见好不辛苦呀。

这就叫声名所累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准生证”

与杨卫帆和成琳遭遇的困局相似。

几乎与他们同一时间,陈氏父子也因为国情的原因,在事业上饱受磨难。

他们父子俩的心血之作——《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的第一部《父与子》,落入了一个难解的窘境里。

几乎差一点就灰飞烟灭,被彻底毁了。

说起这个系列的喜剧电影,在我国电影史上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是毋庸置疑的。

他表达了一个叫“二子”的京城底层小人物,在改革开放时期经历社会巨变时,种种的无所适从。

在电影里,这个似乎就活在人们身边的角色,一直在靠着本能的善良和质朴的天性,寻找着自己不确定的命运。

正因为这个人物的言行都是从老百姓认可的价值角度所出发的。

而且以生活化的视角,真实的记录下了当时社会飞速变化的时代状态。

这一系列电影的影响和价值,完全可以与日本那号称最长系列的《寅次郎的故事》相媲美。

不过实际上呢,作为这一系列电影的主创者。

陈氏父子在创作之初,可没有这么明确的目标,如此高瞻远瞩的抱负。

其实他们想拍摄这一系列喜剧电影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人民群众需要喜剧罢了。

陈老爷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们的老百姓太苦了,要给老百姓带来欢乐”。

这种真诚、质朴的想法,才是他们爷俩最根本的创作动机。

此外,或许还有个不能诉之于口的原因。

那就是在陈老爷子的心里,喜剧将是比较安全的领域。

没别的,“运动”中的亲身经历,让陈老爷子真的怕了那句“好人怎么可能把反派演得那么好?”了。

他既不愿重蹈覆辙,更不愿自己儿子以身涉险。

于是从此拒不再碰反派,一门心思认准了喜剧道路,也是人之常情啊。

只不过愿望虽然是好的,但许多客观问题需要面对,“东方卓别林”这条路实在不好走。

比如说,当时共和国的电影仍是完全的计划经济体制。

想要拍摄一部电影,必须由电影厂接受国家任务,或提出计划。

经由国家批准,才能组织编剧、导演、摄制组,进行生产。

影片完成后,还要接受电影局审查。

最后再由政府管辖的发行放映公司收购,才能在全国的影院里发行放映。

另外意识形态上,喜剧片也不受待见。

在当时,陈氏父子以娱乐性为主的喜剧创作尝试,不仅显得太过超前,很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

况且以片种而论,哪怕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喜剧片”,地位也远低于“艺术片”。

说白了,如同公务员一样存在的电影从业人员,从上到下,只关心艺术成就和能否拿奖。

根本没人在乎人民群众是否喜闻乐见,没人在乎喜剧片低成本,高票房的经济利益。

甚至当时的一些导演拍的艺术片是刻意去远离群众生活的,他们反倒以票房高为耻。

所以在我国的电影业内,喜剧电影的存活空间一直都很尴尬。

事实上,要不是陈老爷子是京影厂的党委成员,有一定的小权力。

不惜倚老卖老,舍了面子,亲自抓了《瞧这一家子》和《夕照街》的剧本。

这两部影片压根就不会出现在京影厂的拍摄计划内。

自然也就不会有“二子”这个经典的人物形象展现在观众们面前了。

其实,就连《吃面条》这部小品也是一样的。

定节目的时候,就因为这个节目太逗笑了。

反倒因为顾忌不太严肃,缺乏思想性,没人敢拍板让它上春晚。

要不是社会经验丰富的“红叶”,一直厚着脸皮拉着陈培斯在没被承认的情况下,坚持蹭车、蹭房参加“春晚”排练。

再加上黄导格外看重,最后关头,他像当初支持谷依一样的力挺这个节目。

如此经典的曲艺节目,恐怕也会无缘与全国的老百姓相见了。

由此可知,在这个特定的年代,陈氏父子要想把他们的喜剧真的搞成系列电影,到底需要克服多少艰巨的困难。

别的不说,拍摄之初,这“求名分”的一关就先把父子俩给难住了。

因为哪怕有《夕照街》的良好反响和热度,可没用。

老爷子为了前面拍的两部片子已经欠下两笔人情债了。

短期内还想继续拍摄喜剧片,是不可能再获得京影厂支持的。

而陈培斯又是隶属“八一厂”的演员。

军队制片厂对拍摄内容的要求更加严肃,压根就没有喜剧片的名额。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千方百计的找门路,给自己的电影弄“准生证”。可惜上赶着不是买卖啊,求人哪儿是那么好求的?

这个过程注定会受到歧视,甚至是饱含屈辱的。

像去年,陈培斯和“红叶”还没走红的时候,曾特地坐火车带着他们自己做的剧本远赴“西影厂”。

却没想到,那个因支持艺术片为“第五代导演”们集体感念的西影厂厂长,甚至都懒得出来见他们。

只派一个副厂长很随便的翻了翻剧本,就明确的做了回绝。

“这类电影我们不做。”

再往后,陈培斯和“红叶”无一例外都撞上了这样敷衍的软钉子。

于是回去之后他们疲惫不堪的一商量,只能迫于无奈地采取“先上车后补票”的办法。

那就是去外面想办法拉来投资,靠自己的力量先拍摄电影再说。

他们把美好希望寄予在了未来的运气上。

认为或许拍完了电影,“名额”问题就解决了呢?

没准人家也是怕给了“名额”,他们再提出资金和演员的要求,这才借口推脱的。

也正是因此,随后才有了“红叶”和陈培斯借着洪衍武婚礼卖人情,然后请客吃饭找他拉赞助的事儿。

可谁能想到啊,等好不容易拉来了投资吧,剧组也凭着四处求人攒起来了。

他们甚至在年初的时候,还凭借《吃面条》拥有了名气,让他们的电影前景变得更有保障了。

但偏偏到了现在,电影开拍过半,却飞来横祸,他们居然被人举报到了电影局那里。

上面马上勒令停止,不许他们再拍了。

这一下陈氏父子可是着了大急了。

他们四处寻求门路啊,想要疏通关系,取消这个限令。

可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主儿,却耍上了官僚主义那一套。

咬死了政策,口口声声说任何电影必须挂靠电影厂才能拍,否则就是拍出来也不予发行。

还说看在陈老爷子是个老同志的面子上,才没有严肃追究摄制组所有人员的责任。

这已经算是宽大处理了呢。

眼瞅着就要“师出未捷身先死”。可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啊。

说句实在话,身为父母的,就没人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往往牵扯到自己的事儿或许能忍,可看见孩子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当爹妈的是忍不了的。

所以陈老爷子得到这个不讲情面的反馈,也是真动了肝火了。

老头儿索性豁出去了,直接跑到电影局拍了桌子。

没想到这看似不顾身份的莽撞之举,却奏了奇效。

敢情老爷子别看是靠反派成名的,但现实生活里人缘好啊。

这事儿一闹大吧,让不少影坛的老同志都看不过去了,有过问的,有求情的。

让电影局碍于情面,反倒不能不放这部电影一马了。

这样最终,电影局就决定让“中影公司”收了这“没娘的孩子”。

也就造就了我国有史以来唯一没有厂标的电影。

可即使如此,陈培斯也高兴不起来啊。

因为首先,这么折腾了一个溜够,停演了个把月,人都散了。

道具、设备还得重找,经济损失实在不小啊。

真要想再组织起班子把电影拍完,资金又不够了。

其次,是电影局这次收购《父与子》纯属无奈,同时还下了“下不为例”的警告。

这样陈培斯已经创作出来的第二部续集的剧本,肯定就没法再用这样的办法拍摄了。

所以他还得再去求人,给他的第二部电影要“准生证”。

而参与一同创作的编剧,专为此事找到了“长影厂”那边。

“长影厂”倒是觉得剧本有潜力,表示同意接拍。

但却又否定了父子搭档的这种喜剧模式。

他们要求电影必须展示高大全的人物形象。

说不能以喜剧人物为主角,一定要是一个正面的人物。

因此决定要把剧本改成政宣剧,连电影也要改名叫《嘿,哥们》。

这样,陈培斯便面临着一个怎么都窝心的艰难选择。

到底是要让自己的心血彻底白费?还是把“孩子”送给别人,由着人家去任意打扮?

最后,就连“八一厂”都开始给陈培斯施加压力。

说今后不许他在外面折腾了,要求他好好专注本职工作。

而陈培斯的处理方式正如他所扮演的“二子”似的,特别直截了当。

居然主动扔了铁饭碗,连授衔和分房的名额都不要了,毅然决然从“八一厂”转业。

为了坚持喜剧的理想,就连当初录取他的“田阿姨”劝他回心转意,他都没动摇。

只是父亲虽然理解他,可家里的媳妇却不干呢。

老婆哭了好几天了,说他是“名满天下,却身无片瓦”,很为今后的日子发愁。

这下陈培斯倒是有点含糊了。

因为虽说他眼下能靠着“走穴”捞钱,可毕竟不稳定。

而且一直负责组织演出的“大猫”(刘晓芩)都出事了,似乎就要因为“走穴”被严惩了。。

那这事儿今后还能不能干,能干多久也就说不准了。

他也怕有个万一,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啊。

第二百三十章 两头甜

自然而然,人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在心情郁闷的时候,往往只能跟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苦。

“红叶”自然是做陈培斯“垃圾桶”的不二人选。

不过真正让陈培斯没想到的,倒是“红叶”的坦言相告。

“你这些难处,我全明白。可这事儿我也没辙,我只能保证我自己跟你有难同当。”

“不过我倒是觉得,咱们大可以去找我那姓洪的兄弟问问。”

“不瞒你说,论出主意,我就服他。当初考大学就是他给我指的道。你再看看他自己,劳教过又怎么样?”

“这样的脏底子,人家居然混成了‘北极熊’的正式在编干部了。而且无论是公还是私,人家弄的买卖就没不红火的。”

“说真的,我从没见过这小子有过什么发愁的事儿。他真是看什么什么准,跟会算命似的。再大的坎儿都能趟过去。也就他,有可能给咱指条明路了。”

“再说了,你想把戏拍完,不还得用钱吗?既然已经跟他张过口了,要我说,一事不劳二主……”

应该说,作为最亲密的事业搭档,“红叶”确实尽心尽力替陈培斯谋划,给出了个管用的主意。

可有一样,为了说服犹犹豫豫的陈培斯,这小子有点把话说得太笃定,也太过轻松了。

出了这个主意之后,他很快就开始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才刚为了自己女朋友何箐的事儿,从洪衍武那儿拿走了七万块啊。

这要再找回去继续跟人家要钱,他好意思的吗?

可要说不管呢,一个大男人,自己说出来的话照原样吃回去也够难受的。

而且这部电影里同样有他的心血,他一样是不甘心,确实盼着洪衍武能再帮一把呢。

这样他就有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后来还是何箐的话让他拿定了主意。

何箐跟他说,他这事儿办得是有点草率,问也没问一声,就替人家越俎代庖、大包大揽了。

好在洪衍武不是一般人,既有本事,人还大气。

那好几万块钱的事儿轻而易举就给办了,对“红叶”比亲兄弟都强。

这样的朋友够意思,绝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人,更在乎的是情分和面子。

也肯定不会为了钱的事情闹出什么事端,只可能因为情分闹出不快。得

所以最关键的问题是不能让洪衍武产生误会,觉得把人家当冤大头了。

要按她的想法,只要把事情摊开了说,一点别藏着掖着。

同时也要表达出对人家之前帮忙的感谢,洪衍武会理解的。

很可能再次如“红叶”所愿。

最起码,也不至于因此伤了感情。

对啊!是这么回事!

何箐的话一下把“红叶”的心给说亮堂了。

于是他就不再犹豫,真的去找洪衍武,开诚布公的把电影被勒令停机,如今要拍完还需要两万块资金的事儿说了。

然后没等洪衍武回复,就硬着头皮跟洪衍武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表示已经跟他伸过好几次手了,非常不好意思。

这次即使他不愿再帮,自己也能理解。

结果他略显局促和尴尬的唠叨和表态,一下把洪衍武给逗笑了。

洪衍武果然像何箐说的似的,很痛快的答应帮忙。

甚至还说,别的不冲,就冲他跟“红叶”的交情,“红叶”也实在没必要跟他这么客气。

另外,就冲陈老爷子和陈培斯在《瞧这一家子》和《夕照街》里,塑造出如此深入人心的父子形象。

他就认定了这部《父与子》一定很优秀。

所以这部电影还需要多少钱,他都包了。

而最终,他们俩人约好,本周末的时候去“红叶”那儿聚餐,洪衍武会把钱带过去。

“红叶”便精神振作,喜笑颜开的回去复命了。

等见着陈培斯和何箐,他除了报告幸不辱命的好消息外。

还一个劲儿的说,“没错,坦诚才是朋友之间最重要的相处原则”。

并把何箐夸成了他的贤内助。

但实际上呢,他们仨快乐是快乐,高兴是高兴。

在感慨洪衍武为人“局气”的时候,却永远想不到。

他这种雪中送炭,本质上跟吕不韦的“奇货可居”类似,其实仍旧是出于功利性的一种长远投资。

别的不说,这年头拍摄一部生活喜剧片,成本不过三四万块。

洪衍武到哪儿找《父与子》这么便宜又优质的广告渠道去?

而且这一系列电影时效还长,故事题材与洪家的利益深度匹配、相符。

这可是深受京城人们欢迎,反复播映几十年的经典电影啊。

说是能影响三代人都算谦虚了。

更何况洪衍武都已经在里面投了钱了,他再怎么样,也不愿意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啊。

所以只能说这事儿,正如洪禄承曾跟洪衍武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真正两头儿甜的买卖,只可能在富人和穷人之间产生。”

因为富人图得是长远,穷人看重的是近利。

富人不会在价格上跟穷人锱铢必较,穷人也不会在长远利益上给富人故意设置什么阻碍。

自然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同样的道理,要不是洪衍武能看到“陈小二”身上蕴藏的真正价值。

他本人又懂得那些老师傅、老匠人的特殊心理,知道该怎么去放下身段,刻意迎合。

也是没有可能在随后的接触中,逐步获得陈培斯的真正友谊的。

因为实话实说,别看喜剧演员地位低,但却是最要求自控能力和表演水平的。

能让人发自内心的笑,其实比让人发自内心的哭要难多了。

而正所谓一心不能二用。

如果一个喜剧演员如果把心思放在了钻研业务上,也就没可能是个善于交际和应酬的人了。

毫无疑问,陈培斯就是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抱负,有建树的人。

那么他就和“玉爷”、“张大勺”、“老刀鱼”的脾气秉性一样。

确实有真本事,但同时也是个很自傲、很各色的人。

真实的生活里,陈培斯带给别人的感受,往往和屏幕上的角色完全是两回事。

一点不油滑,不灵活,反倒显得木讷、有些许死板。

如果别人说他不喜欢的话题,或是做出不让他高兴的事。

他会心烦意乱,甚至一走了之。

只有遇到自己喜欢的话题,才会一直说下去。

工作中就更是过分了,一旦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他的反应几乎是不近人情的。

根本不管旁人反应,上去就是直言不讳的反对和批评。

想想看,他的人缘怎么可能好得了呢?

事实上,在许多同行眼里,他都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而他自己也压根不爱跟人打交道。

于是许多外面的事儿,必须得靠“红叶”帮他操持,才能解决。

这也是他为什么就在洪衍武的婚礼上露过一面,此后就再没和洪衍武打过交道的原因。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洪衍武“及时雨”一样的大方相助不能不让人感动。。

而洪衍武对陈氏父子喜剧模式表示出推崇与认可,更让陈培斯大生好感。

这样再与之接触,陈培斯就不是那么抵触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熊师傅

洪衍武说话绝对算话。

聚餐之后没几天,他就兑现自己的诺言,带着现金和起草好的协议,和“红叶”一起去了陈家拜访。

而一看洪衍武真的要斥巨资来买断《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电影和父子形象的商用权。

陈培斯自然大喜过望。

出于对洪衍武慷慨解囊的感激,出于对于“红叶”的信任。

对他们带来的合同,他连看都没看,就签下了自己名字。

不过还真是应了那句“好事多磨”了。

明明应该水到渠成,挺顺利的事儿吧。

可谁都没想到,偏偏又横出一叉子来。

敢情对洪衍武带来的货真价实的两万现金,陈老爷子十分诚惶诚恐,死活不愿意签这个合同。

其实这也难怪。

陈老爷子在京影厂工资算高的,不过才挣二百三十来块。

陈培斯外头偷摸“走穴”,辛辛苦苦演一星期,顶多了也就弄个千八百的。

所以任凭儿子怎么解释,老同志也难理解,洪衍武为什么非要花十台彩电的天价,买下压根见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的权益。

他甚至很有点于心不忍,觉得这钱陈培斯实在不该收。

于是不但要强行做主让儿子把合同废了,居然反过头来还劝洪衍武别花冤枉钱。

别说,尽管是受穷人思维所限,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但像这样的好心和实在,于憨厚中带着一种固执的可爱,还真像极了电影里的二子他爸——“老奎”。

而最后,洪衍武反倒汗颜了。

他不得不费了不少口舌,耐心跟陈老爷子解释了自己的打算。

“红叶”也从旁劝了半天,这样详谈了一个多小时,又在陈家吃了一顿炸酱面。

才总算让这位老同志勉强安心,签了合同收下了这笔钱。

至此,协议达成,总算是皆大欢喜。

陈培斯的生活因此拥有了一定的经济保障。

找地儿落脚的事儿不再着急了,他完全可以安心先把电影拍好再说。

而洪衍武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长期利益。

尽管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想好,怎么在未来应用手里的这一纸合同。

但毫无疑问的是,陈氏父子的电影形象应该会在他手里发挥出最大的价值,玩出更多的花样来才是。

至于“北极熊”那边儿的广告事宜,进行也很顺利。

尽管洪衍武并非专业广告人士,可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既然拥有超越当代的眼界和见识,那在这个国内广告业刚刚起步的年代。

这小子靠照猫画虎,整出一套让这个年代的广告公司汗颜,让人看了惊艳的广告创意来,并非难事。

就比如说吧,方便面的品牌和包装。

洪衍武就近似全方位的借鉴了记忆里的方便面第一品牌——“康师傅”。

他不但把厂子的方便面取名“熊师傅”,商标也弄了个身穿厨师装束的线描北极熊,与黑色行楷美术字相搭配的模式。

而且外包装的内容,同样采用了“康师傅”那从一个材料丰富的碗里挑起一筷子面的经典画面。

甚至底图颜色也按照前世约定俗成的方便面行业规律,给定成了鸡汁面是蛋黄色的,海鲜味是淡蓝色。

要说唯一的变化,也就是洪衍武特意让肖和平画了一个头戴厨师帽的北极熊,趴在碗边,垂涎欲滴的样子。

而那只熊精彩之处,恰恰在于它与照片产生了有趣的情景互动。

它那闭着眼睛闻着面香的表情,看着十分享受,也很可爱。

如此,他们的产品便拥有了一眼识别的品牌独特性。

都到了这一步那还用说吗?

就连下面的广告词也呼之欲出啊。

“熊师傅方便面,就是这个味儿!”

不用多言,这一套堪称中西合璧的设计风格,洋气且生动的广告形象一下打动了杨厂长和魏大姐的心。

与之相比,反倒是杨厂长自己联系的那家知名广告公司出的方案土得掉渣。

由于包装图案颜色太过繁琐,没有突出内容重点,简直像个笑话。

于是方便面的品牌和形象就轻而易举的拍板定了下来。

而且很快就投入了生产应用,正式注册了有关商标,更换了包装。

这让洪衍武生出了极大的成就感。

不过要说最出彩的,还是电视广告。

洪衍武在这上面的着力点,当然在于如何利用好陈培斯和“红叶”《吃面条》小品的热度。

所以他所设想的广告创意,其实应该算是《吃面条》小品的后续。

具体方案是以陈培斯和“红叶”排练完《吃面条》的小品,暂时在后台休息的情景来开始的。

当“红叶”用开水泡了一包“熊师傅”方便面后,那飘香的味道一下就把陈培斯给引诱过来了。

然后“红叶”一看出陈培斯吸溜着口水犯馋,调侃也就开始了。

“哎,干嘛呢?你在台上还没吃够啊?再给你来一碗面,你受得了吗?”

陈培斯则贼眉鼠眼的回应。

“那得看什么面?这个面,我爱吃。”

跟着镜头一转,陈培斯连一滴汤都不剩,吃完了“红叶”的面,依依不舍的被剧组叫去复工了。

然而就在陈培斯着急忙慌的扔下空面碗之后,他居然想是想起了什么,一扭身又回到了镜头里。

最后的镜头,则以陈培斯心满意足的冲着镜头念出那句关键的广告词——“熊师傅方便面,就是这个味儿!”来结尾。

说真的,这个搭小品便车的方案不但洪衍武自己挺喜欢,领导们也特满意。

经洪衍武口头一描述,两位厂领导不知是被逗得,还是高兴的,当时笑得合不拢嘴了,异口同声说“通过”,“可以”。

特别是听说陈培斯和“红叶”已经有意接拍广告,他们更是把洪衍武大夸特夸了一顿,让他很有些飘飘然。

只是还是犯了老毛病,千万不能跟他们谈钱,一说到具体费用,俩人就迟疑了。

因为连拍摄带演员劳务费,洪衍武代表陈培斯和“红叶”总共给厂子报了三万五。

但这个数,在两位领导看来,却等若“烧钱”,实在让他们为之肝儿颤啊。

所以最后洪衍武是努力了又努力,劝说了又劝说。

他把广告的效果描述得无比精彩,甚至不惜旧用服务公司的收入来作保兜底。

好不容易,才算以两万八的价钱让两位抠门的领导勉强批准了。

哎,这事儿办成真的太不容易了。

不夸张的说,整个拉锯战的过程里,洪衍武烦躁得都有点想撞墙了。

太他妈痛苦了!

他特别想语重心长的对两位领导说,“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于人死了,钱没花了。何况这又不是你们自己的钱。死抠着不放,留着干啥玩意啊?”

当然,也多亏现在外面的“东方神水”火得一塌糊涂。

几乎从一夜之间就从无人问津的产品变成了卖到了脱销热门饮料。

这无疑成为了让杨厂长追悔莫及的一件憾事。

从而有力的证明了洪衍武的先见之明,为他的主意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否则恐怕就这个价格,厂里也未见得肯冒风险呢。

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洪衍武坚持到底,把这件“羊毛出在狗身上,猪来买单”的事儿办成了,那就没白忙乎。

他是既对得起“北极熊”,也对得起陈培斯了。

因为在当前这个广告为王的年代,越早懂得利用广告树立品牌形象,对企业未来的发展越有利。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儿。

另外,别看他只拿区区两万块,就买断了他们父子经典形象,似乎显得有点鸡贼。

可这事儿上,他用倒贴补上了,他没收广告创意费啊。

这才有了降价的空间,对不对?

用庞师傅的话说,谁也别亏了谁。

天地良心啊,咱爷们,局气着呢。

至于唯一的受害者——“康师傅”今后会怎么样,那他就管不着了。

反正照他估计,“康师傅”这个牌子,大概率都不会再出现了。

因为只要他鼓捣出来的“熊师傅”一火,即使鼎新再做方便面,也不会叫这个名字了。

这件事让他怎么说好呢??

这心里的滋味吧……

哎呀,好像也只能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第967章 长进

等到洪衍武把杨卫帆和陈培斯这两边的事儿,都一一扶上了正轨,时间也就到了八月下旬了。

要说这段时间以来,别看洪衍武除了每天伺候“张大勺”,就顾杨卫帆和陈培斯这两头了,没怎么伸手管其他的事儿。

可无论是他自己的买卖,还是服务公司的经营情况,居然都挺不错的。

像长城和故宫门前的旅游商品,由于目前在旅游旺季之内,如今的“龙口村”也能保证相对充足产品供给了。

这两处买卖,在“菜刀”和“三蹦子”一丝不苟的认真经营下,那真是红火极了。

每天两处的销售额加在一起至少是过万。

如果算上外汇券的额外红利的话,一个月,洪衍武就能从中得到十五六万的净利。

新增加的“人和车厂”和东华门夜市新买卖也是一样。

别看眼下才不过十二辆三轮车投入运营,可老外对这个旅游项目真是喜爱啊。

每天白天故宫北门,晚上去东华门夜市,都能产生一车难求,排队等车的现象。

二十个小伙子轮着蹬车,压根就没什么休息的工夫。

在“大勇”管理有方,和“小媳妇儿”、“小奶酪”和安杰洛配合默契之下。

一个月下来,怎么也能给洪衍武净挣五万。

夜市情况同样良好,什么东西似乎一到了这里格外好卖。

基本上从六点开摊儿到收摊儿几个小时,就跟打仗一样。

烤肉串的买卖加上庞师傅他们的利润分成,妥妥的给洪衍武带来了六万收益。

这么粗粗一算,就因为有了这两项新业务的扩充。

洪衍武在旅游业上产生的经济效益,竟然已经后来者居上,超过了服装批发业务,以及西单、王府井、高第街的摊位租金总和了。

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再加上过去一向占大头的服装业务的收益。

八月份洪衍武现金收入超过四十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是又实现了一个十万元跨度的飞跃啊。

而就这,还没算上洪衍武通过“小百子”、“顺子”和“淘气儿”,继续囤积好酒的潜在收入呢。

服务公司这块儿呢,一样的欣欣向荣。

因为拥有了合理的规章制度,且能顺利实行。

不但职工工作的积极性都挺高,水清在管理上也不用操太多心。

大家都是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即可。

于是在这种良性的工作状态下,商店、主食厨房、乒乓球案、周末露天电影场。

各处的利润和服务质量都开始变得稳固。

口碑也就越来越好,名气越传越大,客人越来越多。

当然,要论最挣钱的买卖,毋庸置疑还是“冰河时代”这个露天音乐茶座。

正常情况下,每日客人爆满,单日流水过六千是很正常的事儿。

七月、八月,加起来总共给服务公司挣了二十二万五的净利润,绝对的妥妥的“印钞机”一台啊。

洪衍武还真的没忘了答应水清的事儿,已经帮她联系了报班儿学车本的事儿。

并托人打听皇冠的价钱和购买渠道了。

而说到这儿,就必须得夸夸朱震凡和段刚他们俩了。

这俩小子的性情完全不一样,一个心细,一个善张罗。

如今能抛开心结,精诚合作,实在是取长补短,配合默契。

即便是“冰河时代”每天晚上都人满为患,经常有喝多了的。

在两人通力合作下,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特别是8月6日,京城突降大暴雨,降雨达264毫米的这天,更必须给他们记上一大功。

因为这两个人见雨大得惊人,在好不容易迎来的休息日里,都不约而跑到了厂里,找厂里的电工帮忙把舞台灯光和音响设备做了拆除处理。

就是因为他们这份责任人呢,在随后接连数天继续暴雨,并伴有大风、冰雹的恶劣天气里,这些东西才能分毫无损的保留下来。

否则损失不可避免。

更不可能在天气转好后,及时恢复营业。

至于餐厅这一块,基建科的施工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设备也已经到位,厨具更是现成的。

只剩下装修的细节还在抠斥。

现在唯一亏欠的只是人手,和具体的菜单了。

只要人员一到位,菜单一定好,就能立马开张营业。

总之,方方面面都显得那么顺当,那么让人舒坦。

以至于洪衍武这猛然手里一没了事儿,停下来观望一下,都觉得自己似乎太走运了一点。

因为说实话,他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把局面搞这么大了。

连他自己当初也没想过,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逮着什么赚钱做什么,偏偏还样样都做成了。

别看今天他的产业构成复杂的要命,可不少买卖居然于无形中相辅相通,竟然隐隐呈现出一种产业布局的气象。

所以他因此产生的最大的感触,除了恍若梦中的惊喜以外,那就是似乎把握到了一种真正可以把企业做大的要诀,或是说根本原理。

这个东西,可绝不是他上一世在房地产公司里,天天听过去的老板权鹏飞和高鸣琢磨的阴谋诡计和投机钻营。

也不是他见过的那些高学历的“成功人士”,倍加推崇的那些西方的现代化管理理论。

他通过自身实践突然领悟到的,产生强烈共鸣的,其实倒是我国本土最传统的经营哲学。

也就是他的父亲常常跟他说的那句“和气生财”。

可别小看了这句话。

记得一段相声里有一段唱词,“买卖要靠和气生财,不分穷富一样看待……像你这样的买卖怎能不发财?”

这唱词里的“和气生财”,提倡的只是“和气待人”服务态度,也是大家对这个词最普遍的理解。

但这种解释太过简单,在洪衍武当下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词儿,真正含义远不止局限于此。

“和气生财”其实是应当解释为一个优秀的商家,要努力让全方位的关系达到和谐与平衡才对。

没错,商家要赚钱,首先就得让顾客满意。

顾客要的是什么?无非价廉,物美,感受好罢了。

这遵循的,可以归纳为等价交换原则。

可同样的,商家要赚钱,也得让下属和职工满意才行。

那下属和职工要的又是什么?

不过是尊重,前程,收入高而已。

这就得遵循利益一致原则了。

而洪衍武自我审视自身,他认为自己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处理好了这最关键的两处关系上。

对顾客,他让人慷慨解囊,靠得是商品的稀缺性和童叟无欺的价钱。

对下属和职工,他使其勤奋工作,靠得是相对公平的分配准则和看得见的实惠。

而正是借此达到了一种买卖双方,内外两面的平衡。

他的买卖和工作,才能始终保持稳定向上、高速发展的经营态势,齐齐步入良性循环。假如两者缺其一,那就等于瘸着一条腿走路了。

不是顾客怨声载道,那就是内部掉链子、拆台。

又怎么可能把买卖干好?绝对是焦头烂额,四处漏风。

坦白而言,其实洪衍武自知,他做的也称不上完美,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正因为他做的比同年代大多数人都好,瑕疵也就被自动掩盖、弥补了。

比如说吧,顾客即使感到价钱偏高,但会因商品的稀缺和服务态度容忍。

与此同理,职工们即使发现工作制度出现了漏洞。

可因为个人私利与公利的一致性,出于对工作的珍惜,不但没人会抱怨,去钻空子。

反倒会主动提醒,甚至自觉自愿弥补漏洞。

这才是洪衍武能抽出身去做他所关注的事儿,当了这么久甩手大爷,各方各面也没出篓子的关键原因。

否则,即使拥有再好再多的主意又有什么用?

如果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手帮衬,买卖也就限制住了。

而建立在这个认识上,洪衍武再顺带延伸一下这种理论的应用。

也就进而看得更远,想的更全了。

因为商业里牵扯到的关系也不止顾客和职工,还有供货的服务商呢,还有经济的借贷方和担保方呢,还有市场的管理者和监督者呢,还有足以影响企业名声的媒体们呢。

这些关系依然重要,同样足以影响到企业生命力和发展前景。

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肯定也是要追求一个“和”字的。

说白了,重要的就是“团结”二字。

也就是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要知道,这些关系的存在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但阻力与助力对调,可是里外里的双倍差距啊。

只有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你的企业存在是有益的,是好事,各方各面都能从中获益。

这个企业才能得到顺畅的发展。

由此完全可以总结出一个准则,作为企业的管理者,眼睛不能只盯着利润看。

无论是擅长未雨绸缪,还是懂得亡羊补牢。

企业管理者最大的义务和责任,其实就是怎么样让各方各面的关系维持和谐,达到平衡才对。

真的实现了这个目的,压根不用着急去赚钱,钱就会自己跑到你的兜里的。

难怪李福说洪家从不散人,给伙计的待遇那么好。

难怪洪家留有祖训,童叟无欺,名声第一,永远不做霸盘,要多行善举。

难怪他的父亲常说,“万年基业要靠心。心有多大,买卖就有多大。”

难怪权鹏飞和高鸣信奉“商道随政道”,永远把“权势”捧在第一位。

天天嚷嚷着,“你认识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想认识谁,以及谁认识你”。

这就统统解释得通了。

因为这些表面上看着哪儿也不挨哪儿,可实际上却都囊括在了同一个道理之下。

那就是商业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各种关系的平衡。

也只有这种平衡,才能造就出最伟大的企业。

反过来说,假如一个企业出现问题,发展停滞,甚至开始走下坡路了。

那不用问,肯定就是哪一处关系失衡了,缺了“和气”。

那么懂得这一点,只要按照这个思路逐一审查,去找矛盾丛生、怨言最多的地方。

也就不难找到病根儿,药到病除了。

这样的认知,似乎比前一段时间,他只把洪家的商业准则单纯的理解为“即使是普通买卖,也要想方设法使得顾客成瘾,有依赖性”更全面,更完善了。

洪衍武因此隐隐有了一种初窥门径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如今认识到了这一层次,才好像才在经商上刚刚入门。

而他也由此总结出了一句属于自己独到经验。

那就是“做买卖其实就是琢磨人的,把人琢磨透了,买卖也就通了。”

第968章 隐患

初窥门径的洪衍武,就像小孩子得了一件新奇的玩具那样兴奋。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刚刚领悟的道理,应用在实践之中。

于是他刚因志得意满生出的懒散念头,全都一扫而光。

很快就兴致勃勃,开始尝试着从全新的角度,衡量起他的买卖和服务公司的业务来。

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潜在的隐患,或是可以加以改善的地方。

还甭说,层次提高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轻而易举的下去转悠了一下,洪衍武就发现了不少问题。

首先是他自己买卖这一块。

像故宫门口工艺品售卖,红火是红火,可也有一样不大对劲。

那就是五凤楼门口的两家国营工艺品商店,售货员无论男女,脾气差得出奇。

兹要一看见“菜刀”的手下,为了兜售旅游小商品,或者是招揽客人,走到了他们商店门口,往往就要出来呵斥、驱赶。

看他们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地方,真是像在找茬干仗似的。

也就是洪衍武的人明白挣钱就不能惹事,不乐意跟他们计较,这才没吵起来。

既然有人不高兴,失了“和气”,这就是毛病啊。

洪衍武没忽视此事,就去问负责人“菜刀”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菜刀”告诉他,其实都是自家买卖太好惹得祸。

敢情国营商店如今发奖金也要讲绩效了。

而且今年4月份,上头刚刚开过“旅游商品开发研讨会”。

因为对故宫销售旅游工艺品的外销成绩表示很不满意,有领导狠狠敲打了一下这些商店,给他们下了外汇指标。

所以这帮售货员经济利益受到了影响。

他们认为卖不出去东西,都是因为顾客被“菜刀”他们抢走了。

连着急带眼红的,当然见他们也就等若仇敌,没个好气了。

而对此,“菜刀”是满不在乎,又充满了轻蔑的。

因为在他看来,国营商店没本事到家了。

买卖不好,全赖他们净卖些丝绸、花瓶、景泰蓝、文房四宝、珠宝玉器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

价格贵吧,还没有景点特色。

人家老外又不傻,既然是哪儿都能买着的东西。干嘛非来这儿买?

生气管什么用啊?气也白气,照样卖不出去。

至于售货员没事找事,他可不怕,因为他私下里给故宫管理处的人上着供呢。

即使真吵起来,管理处的人也得和稀泥,绝不会偏向国营商店。

不过说完这些话,洋洋得意“菜刀”却没料到,洪衍武竟然不高兴了。

板起脸来,就把他教训了一顿。

“我说你傻啊,有了矛盾你不说赶紧想办法解决,你还放任扩大?你也不想想,你只是个体,人家可代表国家。矛盾激化了,你真以为小胳膊真能掰过大腿怎么着?”

“我跟你说吧,别不当回事。别的不说,人家要说咱们的坏话,只要跟上头反映几次,给咱们罗织点罪名,扣上什么不正当竞争的帽子。弄不好就能让故宫把咱们清退。”

“对,咱是跟故宫签了六年的合同,可人头下令想让你走,你哪儿喊冤去?即使不清退,六年之后呢?你还得续合同,会不会因为这事儿有什么变故?”

没错,这样的担心确有可能啊。

俗话说的好,一颗耗子屎就能坏了一锅粥啊。

真要弄成这样,那不亏大了?

于是“菜刀”立刻不镇定了,搓着手直跟洪衍武讨主意。

却没想到更招来洪衍武一通臭呲儿。

“哎呦,你小子,可气就可气在这儿了。遇着事儿,自己怎么不动脑子啊。我说你就知道巴结故宫管理处的啊?怎么就不知道喂喂这帮售货员啊?还是拿钱开路啊……”

“菜刀”登时睁大了眼睛。

“洪爷,您没开玩笑吧。咱们卖工艺品,他们也卖工艺品,让我拿赚到的钱填乎他们?那咱……咱成什么了?凭什么啊,也太贱了点呀。再说了,我给他们钱,这要让管理处那帮人知道,他们肯定把咱们当成了软柿子。那今后要的好处肯定得加码啊。咱不亏大了……”

洪衍武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没想到该点的都点到了,“菜刀”还是不理解。

这就叫缺乏悟性。

他只能再往了细了说。

“你小子,怎么净算小账啊?而且还没离开流氓思维那一套啊?我都没法‘夸’你了。这笔账还是我帮你算算吧。你给我好好听着啊。”

“第一,咱们和国营商店虽然都买工艺品不假,可却不会是竞争对手。因为今后这里的外国人会越来越多的,只要肥羊数目到了,到时候连他们的买卖也会好起来的。”

“而且咱们是为了自己干,他们是为了公家干啊,这区别大了。咱们是纯粹为了卖货,可他们在乎的只是奖金。那才有几个钱啊?咱们挣得多,给他们补上不就完了?你没必要觉得不忿,为这点事置气。换个角度想想,这叫花钱买闭嘴,不挺好吗?”

“第二,咱们和他们的利益也不是不能一致。而且这笔钱未必就是平白无故给的。别忘了,公家的好处是工资保底,可奖金少,体制死。咱们干吗不让他们挣着公家的工资,同时替咱们卖货呢?”

“你完全可以答应他们,谁拉来的客人买了咱们的货,你就给他一成提成。这钱假如从你的百分之二十里出,那你还白落一成呢。他们这就成了给你干活了,你还气吗?就是管理处的人知道了,还得佩服你呢……”

“第三,我给你交个实底儿,这买卖忒肥,又是人家的地儿。这不是咱们能长久把得住的。迟早有一天人家把这买卖揽过去,就没咱们事儿了。所以咱们能多干一天就多赚一天,同时还得想后路。你要觉得合适,想在这儿多干几天,就得少得罪人,多巴结人。明白吗?”

“特别是管理处,不怕他们多要钱,就怕他们不要钱。因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这儿的利润,想来挣钱。那以后必然是大家抢着给管理处好处。你要现在抠抠缩缩,到时候再提价,就被动了。反倒不如当下主动大方点划算。这样才能让管理处的人觉得你仗义,咱们才能一直压着后面的人……”

到这儿,“菜刀”简直喜不自胜了,他这才想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呢。

他可是没想到好处居然这么多,于是豁然开朗,赶紧满口答应,跟着听命照办。

对洪衍武,那只有一个“服”字儿。

接着转悠到了故宫北门呢,工艺品销售倒是正常。

可洪衍武在“三轮车胡同游”的事儿上却发现了隐患。

那就是有的外国记者挺敏感,他们对“人和车厂”的三轮车夫大感兴趣,老有人想采访。

要说眼下来看,这倒是件好事。

因为一旦三轮车夫们出现在外国报纸杂志上,那相当于做了免费广告。

一旦他们名声在外,绝对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顾客。

可别忘了,还有国内的媒体呢。

万一要是也有国内记者想采访他们,那就是坏事了。

因为他们不做老百姓的生意。

在国内报纸上出名,除了树大招风,会被工商税务给盯上,还会引来了不少人效仿揽客的。

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买卖就乱了,也不好干了。

于是洪衍武不得不提醒“大勇”要慎重从事,区别对待。

告诉他对外国记者可以配合,要热情。

但对国内的记者,就坚决不能配合了。

能躲就躲,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是拒绝不了的,那就采取破财免灾的办法。

摆酒花钱买记者闭嘴,不做相关报道。

至于真要有人发现了这里好挣钱,跟他们来抢饭吃怎么办?

洪衍武的意思是,先礼后兵。

能说服教育的,当然最好,人走了就完了。

如果遇到家里确实有困难的,又愿意服从管理的老实人,也不是不可以吸纳进来。

只是待遇上就比老兄弟们减半了。

要如果是犯三青子的,同样没关系。

反正哥儿几个谁不是吃素的,想办法辙弄废辆车还是件挺容易的事儿。

干一天,废辆车,想必没人乐意干这赔本买卖。

总之,不要直接发生冲突,尺度也要控制好,只要实现目的就行了。

“大勇”细一琢磨,同样是对洪衍武的高瞻远瞩大为佩服。

心领神会的明白了该怎么处理。

但故宫门口的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洪衍武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把工艺品和三轮车的利益联通,撮合“菜刀”和“大勇”做了个新约定。

说好从此,他们双方无论谁给谁带来了客人。

只要买卖做成了,对方就能从销售的两成提成里分得一成的分润。

而且为了公平,一定要记录在案,当天日结。

这就等于让底下人多了个顺手赚外快的渠道,自然又成了大家求之不得的好事。

所以私下里,“菜刀”的人和“大勇”的人,都是一个劲念叨洪爷圣明,让大家的日子更滋润了。

第969章 治病

至于最后,在巡视完东华门夜市、西单服装夜市、百货大楼夜市、秀水街之后。

洪衍武在这些贸易市场上,依然发现了一个共同性问题。

敢情除了西单因为有他的市场管理员盯着,情况还算不错。

其他几处,偷窃行为都开始死灰复燃了。

他见着不少丢了钱的主儿怨声载道,骂骂咧咧。

这可是市场繁荣的大忌啊。

贼要越闹越凶,谁还愿意来啊?

尤其如今又是以晚上营业为主。

老丢东西,肯定给人的感觉不安全啊,那女性能不害怕吗?

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洪衍武决定要增设安保力量了。

他便特意从南城招揽了十几个属于风暴下的“漏网之鱼”,又有心改邪归正的佛爷。

以每月八十块保底,逮着一个十块钱奖格儿为报酬,天天让他们分头在几个市场里“见义勇为”。

要说这帮人可都是有师傅的“传统派”。

是靠热汤滚油,苦练出来的“手艺”。

最怂,俩手指头也练齐了。

而且他们能应这份差的前提,是必须先得从用唾沫贴在墙上的信封里,把一个五分硬币掏出来才行。

那捏初来乍到的新手还不容易嘛。

其实有时候都不用抓现行,这帮人候在厕所或是垃圾箱附近守株待兔就行。

于是这几处市场附近的派出所热闹了。

自此,每天都能有脸被扇肿了的小偷被扭送而来。

而相反的,老百姓自从发现这个市场有人管,提心吊胆就越来越少。

几处市场的繁荣程度自然一日赛过一日。

这就叫以贼制贼。

说起来倒很有点辩证法的意思。

别看抓贼之时,仍免不了有一点小小的伤和气。

甚至有可能出现一些极端不文明的冲突、龃龉。

但这种“不和睦”,却能换来真正的瑞气祥和、安宁太平。

说完了洪衍武自己的买卖,还得再转头说说公家的事儿。

正因为经营性质的不同,私营买卖诚惶诚恐的麻烦,对于公家却是毫不畏惧的。

比如说,前些天,《京城晚报》听说了“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在便民方面做得不错,就派记者过来查访。

后来他们亲眼一看,情况不但属实,而且还发现服务公司的经营方式和内容,非常符合政府提倡的“夜晚经济”概念。

于是就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北极熊”的灯,照亮夜空》的文章。

把服务公司作为搞活夜间经济,丰富百姓生活的样板,好好赞扬称颂了一番。

甚至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真把水清描写成了一个可以媲美尹盛喜的干部。

坚信她在厂领导的支持下,很快就会把服务公司发展成另一家媲美“大碗茶”明星企业。

而这篇报道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北极熊”服务公司的名头更响亮了。

引来了许多慕名而来的顾客,各项业务的每日流水均有增长。

水清个人,也终于难以避免的成了轻工局的模范典型。

开始要坐着小车去开会,作报告了。

这虽然像洪衍武所料的一样,有点影响实际工作的负面效果,可带来好处同样不少。

一是水清经常会委托魏大姐代劳,让老太太出尽了风头,越活越精神焕发。

二是杨厂长作为厂长功不可没,为此得到了上面的赞许。

那他自然在厂里说话办事更管用了,完全稳固了厂长的权威,同样是扬眉吐气。

三是水清同样因此得到了局领导的青睐,她还通过开会、作报告,认识了许多轻工业局下属企业的领导,扩展了自己的人脉。

这样一来,不但为商店开拓业务的渠道更宽了,她在厂里厂外地位也提高了。

人人把她视为魏大姐的接班人,认为她最差也会是将来“北极熊”的第三把手。

但这还没完呢。

这事儿就连街道和派出所的主管领导也跟着捞到了好处。

敢情他们配合“北极熊”的工作的事儿,被水清提及,也登载在了报上,因而获得了上级表扬。

那不用说,几位自然承情,今后更得是加强亲密合作了。

这就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一片花团锦簇啊。

但顺理成章的,如果反过来再看,那么和这样的先天优势一样。

服务公司也会存在一些本身很难避免,私营公司却不当回事的毛病。

那就是固有体制下,国营企业的职工们实在太容易知足了。

因为毕竟是正式的国家工人。

哪怕日子过得再捉襟见肘,可总有旱涝保收的工资和厂子的公费医疗制度。

从来也到不了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有病无法就医的地步。

这样,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就特有安全感。

安全到了眼睛只愿意看着自己脚下走路的地步。

于是不同于未来毫无保障个体户们,挣起钱来没个够。

在不错的工作成绩、高人一等的收入和荣誉、好评的包围中。

服务公司的职工们就知足了,大多数都变得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了。

就拿商店来说吧,在刚开张时,大家那种谨小慎微的仔细和昂扬的斗志都消失了。

特别是对于日常工作驾轻就熟之后,许多人也都开始耍心眼少办事了。

有人开始借着补货的时候聊天,有人开始算计怎么倒班划算。

普遍性的,是女的上厕所的时间长了,男的去后面抽烟的次数多了。

这就是国营企业的顽疾,一旦没有生存压力,企业需要的高效几乎总会和职工的惰性“伤和气”了。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虽然看似只是一些小节,但这种苗头却不容小觑。

如果放任不管,“大锅饭”得过且过的习气一旦恢复。

那很快就能把服务公司跟其他的国营单位拉平,还何谈什么发展啊?

所以洪衍武一经发觉,就赶紧提醒水清,说这就是企业的毒瘤,哪怕一个企业有再大的优势,不思进取也得彻底完蛋,必须赶紧解决这个问题。

没错,这个道理水清也明白,她对此深以为然。

可到底该采取什么措施呢?

其实做企业的最怕就是这样的情况。

职工变成了一滩泥,自己愿意往下出溜。

物质的激励手段已经失效了,偏偏他们又不犯大错,你没法严厉处罚。

好像怎么做都是无用功,让人没辙没辙的。

说真的,别说水清感到为难了,这事要搁过去,洪衍武也得头疼死。

可好在现在不一样了,这小子毕竟上了个层次。

就凭着新领悟的道理,他非常清楚的看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那就是想方设法得把企业的需要与职工的愿望,重新协调成一致才行。

那么好,围绕这一点他就又想了。

一个人缺乏上进心到底为什么啊?

不外乎就是没有奋斗目标,或是失去目标了嘛。

那要是帮他们找到新的目标,树立起新目标行不行呢?

知足?人的欲望哪儿有那么简单啊!

这些职工不可能是圣人,物质上他们是知足了,可其他的东西呢?

如果把奖金换成名誉、地位、权力又动不动心呢?

当然,对他们许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得单说,关键是人需要这么一个想头。

只要有了这个念想,哪怕实现的可能很小,人也就有了劲头。

得,就是因为想透了这一点,剩下的事儿也就好做了。

洪衍武和水清雷厉风行,立马把能召集的职工都聚在一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会议的内容和主题只有一个,“畅想未来”。

不能不说,这两口子配合的还真默契。

会议开始,首先是由洪衍武来扮红脸。

他出色的口才发挥到了极致,用犀利的言语直接捅破了许多人偷懒混日子的心态。

一句句挤兑人的话几乎能把人给逼进地缝去。

而他严厉的目光简直就像开火的机枪,“打”到谁的脸上,谁的头就栽了下去。

但正是由于他一点不留情面做好了铺垫。

随后水清温和的劝告才更让人感动,更有说服力,更有激励性。

她是这么说的。

“有些话是不好听,可却是实话,正所谓良药苦口嘛。至少我觉得,眼下这点成绩,这样的生活,还远不是咱们大伙儿的将来。”

“你们要知道,即使你们认为满足了。可服务公司是不会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肯定是要扩大规模,或者开新店的。那需不需要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又从哪里来啊?还有比从大家中间选择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你们觉得这些还遥远,那咱们不妨索性说说眼前。我可以告诉你们,商店至今没有店长,餐厅也马上就要开业了。组长,店长都需要,这也是为了日后开新店做人员储备。那要是管理人员从你们中间选拔,你们又有谁觉着自己能胜任的?”

嘿,这几句就是巴掌抽完了,给的甜枣啊。

至于效果怎么样?

还真不错。

别忘了,朱震凡和段刚已经是音乐茶座的负责人了。

俩人不但工资长了,待遇高了,天天还西服革履的,风光着呢。

这就是眼巴前儿的实际例子,谁看在眼里不羡慕?

所以水清当时就能感觉到,不少职工的眼里闪着光亮。

似乎心里有股热流被带动起来了。

她自然也不是白调大家胃口的,见状压着心里的喜悦。

随之便正式宣布了她和洪衍武商量好的一个开创性决定。

“假如你们有这个想法,那么好。我可以告诉你们,从下个月起,我们会试行干部岗位轮换考核制度,通过这种办法选择最适合做干部的人。具体说来,就是各组组长轮换做店长,普通职工轮换做组长。让大家都有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绝不会埋没真正有才能的人。你们说好不好?”

嘿,这就代表着提拔机会啊。

还有谁不同意的?

被调动起情绪的职工们,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

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前程似锦,盼着也能一展身手,捞个一方诸侯当当。

“好啊!当然好!”

妥了,就等这句呢。

这一下子药到病除,心气儿大不一样了。

第970章 房多钱多

既然对职工做出了许诺,那接下来的岗位考核和调整,就将会是个大动作了。

这成了水清下一阶段要亲手来抓的主要任务。

如果再考虑到天气转凉,音乐茶座很快就会结束营业的话。

那么,到时候恐怕得把音乐茶座的人安置到餐厅去工作,才算是一举两得。

所以洪衍武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再招聘培训新的职工了。

多弄几十号人来,实在是不划算的一件事。

餐厅开业,其实没必要着急,不如往后推迟一下。

至于明年,到时候再说呗。

这样一来,洪衍武的脑子就又有了空闲。

于是他的思路一下转移到“是不是该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古建队”上了。

这事儿要说起来呢,其实他早就在琢磨了,并不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的。

因为自打修了老宅之后,他对单先生带领的这些能工巧匠的本事就彻底服气了。

他是搞房地产的,不是没接触过古建行。

实话实话,他上辈子,认识的那些真靠古建发家的那些人。

几乎心思全放在偷工减料,弄虚作假上了,而真正的本事却没多少。

跟这帮老匠人一比,不是差的一点半点,是云泥之别。

这让他不能不产生一种隐忧。

那就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

等单先生老了,这帮老匠人们干不动了,他的祖宅还有人能照原样给修好吗?

他可不是杞人忧天啊。

别忘了,即便是有单先生在,有这些老工匠们在。

洪家老宅里那个石头小洋楼,不也因为建材缺少和工艺难关没修成吗?

后来呢,因为单先生要出书,这件事就更是遥遥无期的耽误下去了。

当然,单先生也没撂挑子。

老先生专门答应他,会让他那故宫建筑队上班的女儿单香筠继续负责这件事。

但是呢,偏偏实际情况却又不允许。

因为单香筠也得上班儿啊。

故宫的事儿其实挺多的,这殿那殿的老得修,经常加班。

这一遇着事儿忙起来,人家自然也就顾不上他这头儿了。

而且洪家的老宅修完,并不是房子往那儿一摆就没事了。

想想就知道,风吹日晒的,有所破损难免。

因此像每年立夏之后,都要对房屋进行岁修。

抹顶子,刷清灰水,铺砖补瓦,还要对墙缝补漏。

而洪家的房又确实不一般,大宅门啊。

不提那个“金丝楠”的楼阁,也都是重檐歇山顶、单檐歇山顶的样式。

一般人实在弄不来,还必须得专业人士出马,这又给单香筠添了不少麻烦。

这么算一算,她哪儿还会有什么工夫去忙和石头小楼的事儿啊。

实际上,虽然她自己一直记挂在心里。

可几年下来,也就规划好了七成的方案。

真要到具体施工的时候,还不知得等多久呢。

想想吧,这样的状况下,洪衍武的忧虑能不加重吗?

所以说,其实很早之前,他就想过要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古建队了。

因为这样,既能满足他自己的需要,还能外头去承揽工程。又有多么好呢?

特别是这一行可是欣欣向荣啊。

除了四合院方面的私房业务可以做,像公园扩建和文物保护等项目都可以接啊。

发展前景大得很。

只是当时要成立古建队的话,却又面临种种难题,有些不太现实。

别忘了,改革开放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过程。

首先政策上就是一关,远没有到允许私人开办公司的程度。

洪衍武曾经特意为此事问了宋国甫。

但得到的答复是,“个体户就是个体户,不具备法人资格。”

不能开公司,你还怎么雇人啊?

没有一个法律承认的正式经营载体,你又怎么签订合同,承揽工程啊?

而且洪衍武要碰这一行,他最终目的可不是搂钱。

他真的需要,技术远胜于盈利。

所以他就少不了像单先生,或是他女儿这样的真正行家帮忙掌舵才行。

可这年头的人,都是什么样的思想意识啊?

赚点外快就已经算是离经叛道,出圈儿的不得了。

别说单先生父女了,就是老工匠们。

真让人家扔了专职工作,去下海扑腾,也没几个人愿意迈出这一步的。

最关键的是,人家单家又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重精神文明,远甚于物质财富。

对于古建行,人家是有着崇高理想和事业追求的。

那是为了全体的华夏子孙在保护老祖宗的文化遗产。

面对这样的人,洪衍武觉着自己俗气至极,颇有自惭形秽之感。

他相信哪怕不惜重金相请,可人家也是绝不会为了私利而动心的。

所以这事儿呢,左想右想的,他也没好意思张口,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他惦记的是,等几年,国家允许私人公司存在了。

他跟单先生父女也近乎点了,再提这事,成功率可能还高点。

可现在呢,偏偏情况又有所不同了,真有点逼得洪衍武不能不把这个念头提前实施了。

敢情他手里的房子和钱,是越来越多了,简直都成了一种负担了。

先说房子。

别忘了,洪衍武当初通过政策弄回来的,可不光洪家老宅,还有他母亲娘家的宅邸呢。

而完颜家的“半亩园”,那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知名院落啊。

据王蕴琳所言,那是清初造园家李渔设计的精品杰作。

园内垒石成山,引水为沼,平台曲室,有幽有旷。

结构曲折、陈设古雅,富丽而不失书卷气,雅致至极。

而且完颜家好戏,又有钱。

几代人下来,家里不惜花费重金,还修了个不亚于王府样式的戏台。

那藻井、彩画更是堪称巧夺天工,漂亮极了。

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不知多少梨园名角儿,都在上面唱过堂会。

像这样的宅邸,那不用多说,必须得交由真正的行家里手来修整呀。

否则别说重现昔日胜景了,恐怕就得糟践了。

特别是近些年,自打部队三产工厂从“半亩园”一撤出,那里就再没住过人了。

如今是野草丛生,蛇鼠横行,鸟雀架窝。

有的房甚至已经开始漏雨了。

要是不尽快翻修维护一下,恐怕就变成危房,成了聊斋一样的景致了。

而除此之外呢,可还有洪衍武后来陆陆续续添置的房产呢。

由于这小子从单先生那儿,大致懂得了宅邸样式等级的区别和特点。

他购房又重地段,专好京城核心区位置的房产,以独门独院为最爱。

所以他买房是一门儿灵。

那眼睛贼得很,只是碰上有来历的院落就绝不会错过。

不说别的,他“光明胡同”那个拿来办“人和车厂”的两进院子。

就是因为他看中了“金柱门”,知道不是一般人住的,才肯花大价钱买下来的。

后来他曾特意查证了一下。

果不其然,那居然是荣禄叔父奎俊的一处别院,最终送与荣禄供其养外室用。

而他在“金鱼胡同”又买下的一套小偏院儿呢。

看着虽然不起眼,只是个三合院。

可他的父亲却能很笃定做出判断,说过去整个金鱼胡同都是那桐的,这房毫无疑问是曾经属于“那家花园”的一部分。

此外,他还买下了一套前海西街的院子。

别看只是“如意门”,里面还住满了杂七杂八的人,成了大杂院。

可单先生听说里面带花园子,不少地方还有石雕和字迹,曾特意去过一趟。

看过了又回去查了资料,最后居然告诉他说,这里曾是乾隆十一子永瑆,正福晋富察氏的陪嫁。

而且后来易手,这里还曾住过未曾发迹的两江总督曾国荃。

想想吧,与这些足够算得上“区级文保单位”房子相比,就连南锣鼓巷的门面房和什刹海“卿云楼”都不算什么了。

绝对不能草率对待啊。对不对?

可话又说回来了,所有这些房加在一起,要统统动工修葺,这工程量又有多大?

没有自己的古建队,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愿望啊。

说完了房,还得再说说钱。

这东西好是好,可多了一样的让人为难。

就因为受了“风暴”的影响。

这一年来,洪衍武是谨小慎微。

不但几乎把买房的事儿都放下了,古董古画也有意避讳着,唯恐招惹来麻烦。

唯一还敢碰碰的,也就那点玉器厂、牙雕厂、料器厂的工艺品还有友谊商店卖的文玩玉石了。

但是,买这些东西同样要低调点。

他可不敢再像过去那么见着好东西就走不动道,成批成量的大买特买了。

所以他为了把手里的钱尽可能的处理掉,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是购买精品。

一次弄个一两样,最多不超过三件,还就要最好的、最贵的。

但这么买也赶不上进钱的速度。

得,生生看着,钱就多得有点“淤”了。

现在来说,大概他手里积存了得有一百六七十万现金。

是既不敢存进银行,也不敢随处乱放,只能分散藏于老宅之中。

这还得担心被耗子咬了呢,实在是让人头疼得很啊。

当然,如今风头过了,还是可以大张旗鼓的买些东西的。

只是经过他这些年来的大买特买的搜刮,再加上对外展销会的增加,和日本人、香港人、海外华侨,来京人数急速增加的原因。

京城的好东西还真是迅速减少,甚至把价儿都带上来了。

他要闭着眼扔钱吧,还真觉得亏得慌。

所以说,这么一看,除了跑到外地去花钱买东西,也就办一个古建队把钱花在修房上才是办法了。

至于综合起来说呢,他个人当然更倾向于古建队了。

因为东西买回来还得有地方放啊,那不还得要房子嘛。

而房子不修却是耽误不起的,会塌的。

房只要一塌,地契也就废了。

何况他今后还会继续买房。

再拖下去,这哪儿是事儿啊!

同时呢,买东西对资金量也没什么要求,但办古建队这个资金量需求就比较大。

以他现在的条件正合适。

要是他把这一百多万处理掉,那以后再办,兴许还没这么方便了呢。

再说了,没有比趁着老匠人们还健在,还能干的动,给自己培养点古建人才更划算的了。

真要能让老师傅们的手艺有了传承,带出了接班人,未来他也就不愁了。

可要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他后悔不后悔?

总之,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就这样,经过一番琢磨与权衡,洪衍武终于决定要办这事儿了。

虽然政策的限制,目前还没什么变化。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

对于公司的执照,洪衍武就想了个暂时的办法。

打算先借用兆庆的名儿,挂靠在龙口村底下。

这样怎么也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了。

尽可以招揽人才,购买、囤积材料了。

虽然村办企业差点意思,很难用这样的公司名义承揽工程。

但好在他压根不在乎,实际目标已经降低到了满足自我需求就行,不再指望这个古建队能给他挣钱了。

反正他注定了今后是要继续囤房的,这些房子他也要派上大用场。

只要这些房子修得精美绝伦,那么这钱花了就等于是在赚,一点不冤枉。

何况不挣钱也就免了纠纷,这样的亏本买卖永远不招人眼红。

没人惦记你,也是好的一面。

不过执照好办,人才难求啊。

单家那边,就得纯粹靠碰运气了。

洪衍武成功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打着不为牟利,保护古建传统工艺,培养接班人的名义,忽悠单家父女一把。

说真的,即使这事人家答应。

他也没指望单香筠真能辞了故宫的工作,一心一意的帮他撑起这摊儿来。

最多的念想,也不过是单香筠愿意兼任这个差事,单先生再帮他当个顾问。

随后父女俩帮他介绍几位愿意挣外快的老师傅。

雇佣几个全职徒弟,顶上基本的修缮工作再说。

反正能先干起来就行啊,有这么一个架子了,总比没有强,慢慢再图发展呗。

可没想到嘿,跑这一趟真走了狗屎运了。

他的收获远比一开始的预想的要多得多,居然真让他心想事成了。

第971章 飞来横福

这刚一进了“陟山门街”单家住的院子,洪衍武就碰上个新鲜事。

只见单香筠手抡铁锤,正动手拆自家的小厨房呢。

而单先生六十多的人了,也弄辆小车在一边往车上扔砖呢。

但见那一地的碎砖破瓦,动静大了去了。

见此情景,洪衍武当然也得上手帮忙啊。

他把带来的礼物往旁边一放,就自觉捋胳膊挽袖子过去了。

直接抢过单香筠手里的家伙,耍上力气了。

可跟着他就奇怪了,这厨房好好的,干嘛要拆了啊?今后吃饭怎么办啊?

而且父女俩这脸色也是不好看,见他就点点头也没话。

还有左邻右舍怎么都不见来帮忙啊,只见隔着玻璃偷望的……

这怎么了这是?

等到墙一彻底推到,顶子都弄下来了,一脑袋灰的洪衍武再一打听怎么着?

嘿,鲁莽了!

合着单家是让人给欺负了!

这事儿起因啊,是因为单家小厨房挨着的房子里,新搬来个故宫工程管理处提拔上来的副处长。

这位爷纯属小人得志。

新官上任,又得了房,有点美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别看官儿没多大,可那小官僚的习气大了去了。

他嫌单家的小厨房上头老有猫来,后窗户闹腾,还说有油烟味。

就为了这个,他就让单家拆房。

那单家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啊?

单先生就客客气气跟他商量,说自己家有实际困难。既然没碍着您的采光,何必呢?

可这小子仗着自己是单香筠的领导,不听啊。

先是利用手里的权利给单香筠“穿小鞋”,压着她那就差一哆嗦的转正关系不给办。

后来见单香筠不肯低头,他又把这事儿捅到了故宫房管科。

说单家的房是违章私建的,让房管科处理。

房管科怎么解决?

一个退休的营造专家和一个在职的副处长,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向着谁。

当然是照样下令让单家拆房了。

好在单家这院里住了三十来年了,老邻居们也是故宫的人。

大家都看不过眼,也知道以单先生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孤寂与清高。

靠他自己的人脉关系度过这一关,是门儿也没有的

于是有人就主动去找了院里领导反映,替单家的事儿说项,想让领导出面协调。

可没想到嘿,这副处长消息还真灵通。很快他就知道了。

而这小子简直是个搞强拆的人才。

他真有绝的,为了抢在领导开口之前达到目的。

他居然拿着房管科的大令,自己召集了工程队里的人。

搞突然袭击似的,带着人来拆单家的小厨房。

虽然应卯的人不多吧,可那也都是单香筠的同事啊。

这下单香筠真是伤心了。

眼瞅着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都上门逼她来了,这心里真跟刀子割似的。

她是个要强的人,眼见此情此景,索性也不假别人之手了。

当时跟父亲一商量,拆!

结果就是这么巧,正拆到一半的时候正被洪衍武赶上了……

嘿,听完了这些话。

洪衍武当时是既悔又怒啊。

心下一个劲儿埋怨自己。怎么没问问,就直接上手了?

这火儿也腾一下起来了。

心说单家这亏吃大了啊!这哪儿行啊!

要依着他的性子,接下来即便不演绎一出“鲁提辖怒打镇关西”。

恐怕也得黄宏附体,论起大锤,给那副处长的家也砸喽不可……

可问题是,几乎一瞬间,他又动了另一个念头。

单家确实憋屈,可对他而言,这却是一场飞来横福啊。

他要不懂得抓住这个良机,好好的撺掇撺掇,那才“傻波依”了呢。

就这样,这小子的义愤填膺全下去了,反倒很不厚道的装聋作哑上了。

他闷头也不说话,嘁嗤咔嚓,干得格外欢实。

以极高的效率,很快就给一地狼藉收拾利索了。

剩下的事儿自不用说啊。

回屋一关上门,单香筠情不自禁的哭了一鼻子。

单先生同样怒气难耐,拿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根本没法给洪衍武倒水。

当然,洪衍武这时也顾不上喝了。

他的精神头全放在怎么装好人上了。

一边,是好言好语劝慰单家父女不值得为小人生气。

另一边,是咒骂隔壁的副处长仗势欺人,忒不是东西。

同时呢,他还摇头咂嘴的继续拱暗火。

说真没想到啊,单姐回来这么多年,居然还是临时工。这也太不重视专业人才了!

跟着再故意哀叹,说这不又跟头几年一样,成王八当道了吗?

碰上这样的领导真是倒霉。那以后还能待啊,玻璃小鞋不得天天穿着啊?

好,这就算铺垫到位了,眼瞅着情绪挑动得差不多了,单家父女均显露出忧虑。

洪衍武这才赶紧把自己的来意说了,抛出了橄榄枝来招揽。

到这会儿他的态度可就大逆转了,一举转为热情和真诚。

不但故作高尚,慷慨激昂的把成立古建队的必要性倾诉了一番。

他还拍胸脯保证资金充足,绝对放权。

最后为了表示诚意,他甚至想让单先生父女搬进他金鱼胡同的小偏院去,以解决他们眼下的实际困难。

好嘛,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堪比“刘备摔子”的精彩表演,真是够拿奥斯卡的水平了。

反过来再说单先生父女俩。

那可都是只知道低头做事、不争不抢的老实人啊。

他们的这种纯真又有点死板的性格,原本就很难看出洪衍武“包藏祸心”的虚伪。

同时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他们事业上的不得志。

这辈子,尽管俩人著名建筑的修缮工程均参加了不少,但那功劳却机会都被旁人巧取豪夺占据了。

可以说,父女俩一脉相承,彻彻底底是工作上的好手,体制中的弱者。

曾经受过的委屈多了去了。

他们不计较,可不代表就忘记了,每一次都是心里的隐痛啊。

这种情境下,因为再次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情绪本身就已经不平静了。

又如何受得了洪衍武这一唱一和,一声哀叹,一声恭维的挑唆啊?

毫无疑问,连陈年旧事都想起来了,心里是波涛汹涌,掀起巨浪,“公”字不知不觉暗淡了许多。

于是巨大的情绪反差下,这父女二人就跟孩子遇上了拍花子一样。

云里雾里的,就让洪衍武给绕进去了,稀里糊涂就点了头了。

而后来怎么样呢?

让父女俩更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居然还是急茬的,他压根就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坐着汽车来接他们看房去了。

等到单家父女俩,跟遭遇绑票似的被架上车到了金鱼胡同。

洪衍武又拿出了房契和一万块钱预支的薪水,非让单先生和单香筠当场收下不可。

说要安置下来,这房子也得修修补补的,肯定需要用钱。

这场面,这手笔,让父女二人真是瞠目结舌啊。

单先生不禁一个劲的摇头。

“小武啊小武,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能把房子借给我们住,就已经很感谢你了。可无论怎么样,我们也不能平白无故要你的房啊。你用不着这样。这钱更是得拿回去。”

单香筠也说。

“你真是说风就是雨啊。房子可得一砖一瓦盖起来。越是大事,越得从长计议。你这么急躁哪行啊?何况古建队的事儿我之所以答应,是觉得这是整个古建行里的好事。可不是为了什么优厚待遇。你这样,未免有点唐突了……”

而洪衍武却说。

“单先生啊,单姐啊。我实在是求贤若渴啊,您们这样的行家肯帮我,那是让我欢喜到骨子里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对您们知识和能力表达一种尊重。”

“您二位还别推辞,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我有这份财力,这房和这点钱不算什么。真计较这个就俗了。或许我是有点冒失了。可换个角度,我可是把您们二位当成自己的家里人啊,这叫不见外啊。”

“而且单姐您的话算说对了,我急啊,我真急,我能不急嘛?我是后悔没早想起来您们的困难,这事办晚了,才让您们受苦了。”

“您说您二位,总共保护了多少的古建啊,可自己还蜗居在那么差的两间小门房里。最后还得受这份窝囊气。这不公平啊!我实在看不了这样的事儿。”

“好在咱们这儿不是公家,用不着打报告,看官老爷的脸色。今后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办,该办,那就办。压根用不着磨叽。这是咱们的优势,也只有这样才能及时抢救古建的工艺嘛。也省得咱们后悔,没法面对将来的后人。”

“所以说心里话,我还就怕您二位跟我从长计议。我知道请您们这样有本事的人出山,至少得三顾茅庐,才能算是诚恳。可事急从权,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呀。就算为了咱们古建行,就算为了那些等着咱们去修好的房子。请您二位多多原谅我的任性吧。”

瞧瞧,真难为这小子如此八面玲珑,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而单先生父女,自然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儿了。

就这样,这两位,算是半被忽悠,半被裹挟的就此上了“贼船”了。

第972章 挂牌

为了一劳永逸,尽快完成古建队的筹建工作。

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初步成功之后,洪衍武可并没有就此懈怠。

他反而愈加紧锣密鼓的操持起来。

只用了两天,他就带着人把前海西街的那个院子腾了出来,交给单家父女做办公地点。

接着又过了四天,公司注册也由宋国甫帮忙敲定了。

公司的营业执照以神速办妥,“龙口村古建工程公司”正式挂牌。

而这时,单香筠托人交上去的辞职信才刚刚获得批复。

就看看这完全迥异的对比吧,公家办事,慢到哪儿去了。

但这种高效率还不算什么,远超出单家父女期望的是。

在公司成立之后,洪衍武不但对他们表露出绝对的信任,把古建队的一切管理权都交给了他们。

更不计成本似的,毫不吝惜地往古建队倾注进巨量的资金进行扶持。

这小子特别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不但给古建队申请了两部电话,还安排单香筠跟水清一起去学车本、

并以古建队的名义订了一辆日本大发,两辆130卡车。

后来觉着光注册那二十万不太够,又陆续送来了三十万扩充经营资本。

总之,前前后后六十万,只多不少,没眨眼的扔了进去。

完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惊天动地的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笔巨款,即使是太和殿,也足够用这钱大修一回的了。

那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啊?

为此,单家父女无不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欣慰和鼓舞。

他们都惊喜的发现洪衍武对这一行业认识与诚意,都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弄不好他们今后所能为做的事儿,还真的要远远守着紫禁城那一亩三分地呢。

于是不但单先生对古建队的前景有了美好的憧憬。

单香筠离开故宫后,仅剩不多的一点茫然和犹疑,也一扫而空了。

可让单家父女更没想到的,却是对于回报,洪衍武竟压根不在乎。

他不但声明自己不图短期利益,对古建队的建设是长期性的,还会进行持续性的投入。

反而希望单先生和单香筠不要怕亏钱,甚至要他们放弃为公司盈利的念头。

说只要能保证古建队今后的施工水准,能把老房子旧貌换新颜,修得精彩绝伦。

钱花得再多都不冤。

至于他唯一所强调的,竟然只有一条。

那就是一定要实行高薪制度来招揽技术人才、留住技术人才。

用洪衍武的话说,他们挂靠在村办企业下,给不了铁饭碗,也没有公费医疗。

而建筑这行本来又苦,学古建又是需要灵性的。

如果是按官价定工资,对年轻人完全没有吸引力,根本招不来人。

这又怎么能教出徒弟来呢?

也只有把薪金定在对人绝对有吸引力的水平上,才会有人愿意来,愿意学,愿意干啊。

说白了,金钱恐怕是他们争抢社会优秀人力资源的唯一法宝了。

绝对不能在钱上亏了人。

甚至连伙食问题那也是很重要的。

决不能像过去每餐青菜萝卜的,那必须得大鱼大肉。

要不怎么有气力干活呢?

正因为如此,洪衍武不但建议包工作餐,每人每顿至少二两肉,一个鸡蛋的标准。

而且还给薪金划了一个大致范围。

说学徒的工资可按外面官价的两倍来算,但最差也得五十起步。

能独当一面的师傅,如果兼职按两倍算,全职的按四倍来算,愿意教徒弟的五倍算。

真有本事的,甚至可以上不封顶。

只要合理,愿意来,拿再高的价钱都成。

他不但要让古建队的人收入比别处好,同时也要在内部拉出庞大的差距来。

让学徒来了,就想学手艺出师。

出师了,就想提高技术级别。

级别够了,就想带徒弟。

只有这样,古建行才能实现人才储备,具有持续兴旺发达的活力。

就拿单先生和单香筠来说吧,洪衍武的意思是每人最少也得上千块。

好嘛,就这个价,立刻给父女俩惊着了。

因为单先生现在每月退休费才一百二三。单香筠当临时工好几年,才混到了四十七块。

说实话,这都够他们俩加一起原本一年的工资了。

哪儿是什么四倍、五倍啊。

不用多说,父女俩当然坚辞啊。

说太高了,绝对不行。

可洪衍武却有他的道理,说他们得给别人做个表率嘛。

还说他们的能耐和水平其实是让公家给低估了。

这样好说歹说,互相争执了好一番,最终才暂定下来。

单先生作为不坐班的兼职顾问,拿六百块。

单香筠工程队一把手,拿八百。

就这件事,再次让父女俩打心里感动了。甚至有点“士为知己死”的感受了。

这可不是“财帛动人心”啊。

主要是从薪金待遇上,不但充分体现了洪衍武对他们父女,对古建行里的人才,有多么礼遇和看重。

也因为由此,更给洪衍武“只有出没有进”的古建队,平添了一笔巨大的无底洞似的资金压力啊。

要按这种薪金水平,那这个古建队即使是五十个人,每个月的薪金开支也恐在万元以上。

以后花多少,那真是没影了。

什么叫做不遗余力的支持啊?这就是。

按父女俩的想法,洪衍武这恐怕是要把全部身家都要贴在这个古建队上啊。

那能不动容吗?

所以父女俩的工作热情,全被充分调动起来了。

说是单先生不必坐班。

可实际上老先生连饭桌上跟闺女聊的,都是该怎么给洪衍武修房的事。

在家看书也都是规划修缮方案。

整个二十四小时连轴儿转啊。

连偶尔下个棋,来两笔字画,照料花草的爱好都放下了。

而单香筠更是跟五十年代突击队的队长似的。

天天两头不见太阳的忙乎,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这样,很快他们就定下来下半年的具体工作目标。

首先是用一个半到两个月的时间。

先把这前海西街的院子修好。

然后,视招聘情况而定。

看看是到底是全力突击把洪家石头小楼的工程完成。

还是也把“半亩园”的工程方案拿上案头,两边同时进行。

得了这个信儿,洪衍武可真是无比欣喜和满意啊,

达成所愿的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嘚瑟。

学着李世民的样儿,也来一句“天下英才尽入吾毂”。

可先别忙,这最后还有一个事儿得办呢。

那就是他还得“好好谢谢”单先生家的邻居——那个工程管理处的副处长呢。

单家的亏总不能白吃了吧?

洪衍武的办法也很简单,单先生既然已经搬到“金鱼胡同”去了。

原先“陟山门街”的两间小门房也就空出来了。

他就以自己朋友家里修房,找周转房为由,跟单先生借房子住。

单先生当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很痛快就把钥匙给他了。

他就从“打扒队”里找了个手艺高明的“佛爷”来,以二百块的赏格,让他单独好好伺候伺候那副处长。

好家伙,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副处长家热闹了。

从一开始蜂窝煤被人泼水,被人拔气门芯、偷自行车铃,堵锁眼开始,各种糟心事就都来了。

而且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自行车天天被人划车带,早上起来屋门被人上了挂锁。

回家之后,甚至床上,锅里都能出现一泡屎来。

那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可偏偏连个怀疑对象都找不着。

这都是因为那个“佛爷”太会演戏了。

天天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土里土气,唯唯诺诺的。

看见谁都脸红,说话都结巴。

笨的更是打桶水都能洒一路,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这个“犯罪能力”的人啊。

找警察也没用,这人名声一不好,连派出所民警都腻味。

压根就懒得管他的事儿,何况也算不上什么不是?

反倒告诫他要注意邻里关系。

所以副处长被折腾了一个溜够,就没找到病根在哪儿。

一度还真以为自己在哪儿撞了邪呢。

要不是身为干部要注意影响,恐怕都要请人来跳大神驱鬼了。

而最终没出二十月,在他家里出现满是污秽的老鼠和蛇的时候。

这一家子终于承受不了了。

只能屈服于新的天灾,自认倒霉,以搬家来惨淡收场了。

说真的,洪衍武作为此事的获益者,对这位成全了他的副处长还真有点不大好意思的。

不过他没让人守在副处长上班的路上,从房上往下淋他一头一脸的屎尿,也算是很讲良心了。

第973章 运气使然

别人的不幸,居然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幸运。

这样的事儿,洪衍武事后思量起来,连他自己都不能不摇头叹息。

人的命运实在是太神奇了,真是福祸相依。

真实的生活里,谁也说不好什么事儿后面藏着什么,又会如何演变。

至于他,通过这件事,也似乎明悟了一种道理。

那就是太过自私功利的人,恐怕是难有好运的。

说实在话,在他的记忆里,他打小就跟运气无缘。

倒是霉运对他无比青睐,几乎纠缠了他上辈子的一生。

这让他无论怎么拼了命的想活出个人样来,也是处处磕碰,到处撞墙。

最后只能落个镜花水月,孑然一身。

现在回头看,他就发现自己前世所参与的事儿,无论干什么都是一场空。

即使开局不错,让他觉得一时很顺当,美滋滋的抱有无限希望。

可到了最后的关头,也照样要往坏处转。

老天爷从来也没有让他真正拥有过什么,到处是跟他作对的人。

说白了,他简直是“墨菲定律”在人世间最真实的写照。

可这辈子他就不一样了。

开局虽然同样一穷二白,他一醒来就惹来了不少麻烦,处处遭人白眼。

可后面却出乎意料的,越过越好了。

连他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克服那么多的困难,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走到今天。

父亲的病,至亲间的感情,邻里的关系,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弥补当年对常老师的亏欠,拿回洪家的老宅,养活那么多的兄弟,找着了失散多年的舅舅……

这一件件,一桩桩,他不但全做到了,而且过程和结果均近似于完美。

因为解决这些问题并不是他唯一的收获。

他还在这个过程里交了不少真朋友,成了家,有了体面的工作。

人缘更是变得空前的好。

现在他周围的人,再没有人看不起他,全都是发自内心的笑脸相迎。

甚至他还于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京城首富。

邮票、古董、字画、玉器、珠宝、家具、房产,他已经多得数不胜数。

就连洪家的老宅和老铺,加在一起,都快装不下了。

你要说他是仗着重活一回的先见之明刻意聚敛吧,也不尽然。

像筒子河里的那些好东西,可绝对是他带着孩子出去玩,替晓影去水里捞帽子,意外发现的。

钢琴厂的“神木”,和“古典家具厂”里那么多的精品紫檀家具呢。

又是老木匠王汉平主动送到他手里的,死切白赖非求着他买下。

他既得了人情,也落了实惠。

还有啊,他要不跟单先生交好,那他就不会了解古建的相关知识。

也肯定会错过“卿云楼”,买不下那么多够区级文保单位级别的上好院落。

这些难道算不得运气?

最关键的是他干的那些买卖,居然干一样成一样。

可哪一样,他也不是亲手死死把着的,更没有去抠饬分毫利润的算计。

他永远是本利益均沾,让大伙儿都能挣着踏实钱的原则,来定下分配比例和规矩的。

然后就把权力放给下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可就是这种近似于不当回事的轻松,使得金钱和人心都归了他。

无论替他支应哪一摊儿的人,都是诚心服他。

哪怕偶尔有人不满足,有什么想头了,也会有别人先来提醒他。

这今世前生的一对比,里外里差哪儿去了?

他怎么就转了运道了呢?真是蹊跷至极啊?

这事儿吧,乍一想起来,连他自己也犯糊涂。

后来没多久他想明白了,像这种似偶然非偶然,似瞎碰非瞎碰的运气,还是有逻辑性的。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运气,而是一种处事哲学的必然。

这就像他刚刚领悟的生意经一样。

正因为他变得不那么功利了,能替别人着想了,对身边的人,乐于主动伸手帮忙。

他在做人上符合了“和为贵”的道理,才会得来这些看似歪打正着的福报。

要知道,在当下这种信息闭塞,大多数人都是白手起家,艰难的朝太平盛世前进的年代里。

人和,才是成事的第一要素,比什么天时和地利都重要。

只要朋友多,人缘好,别人就愿意相信他,他的消息就通畅。

只要不计较,肯于先行付出,别人就愿意想着他,帮着他,服气他。

这要再加上他乐于分享,说话算话,让别人肯于为他下真力气,自然就能办成看似困难重重的事。

甚至以后,他恐怕都很难有什么敌人。

因为出于利益的一致性。

到时候真有竞争对手出现的时候,他那广泛的盟友就会主动替他把障碍搬掉。

说白了,今天他所积累下的所有善因,都将会是明天收获的善果。

绝对不会是枉做圣人,白白的付出。

这大概就叫吃亏是福吧?也是一种因果循环。

那毫无疑问,这种运气的本质就是与人为善。

只有好人才会交好运。

若不是如此?若不是靠感情和情分。

单先生和单香筠这样的人,怎么会凭他花的几个钱,肯屈就在他的麾下呢。

其实反过来看,就连单先生因他的帮助转祸为福也是一样。

如果单先生的人品和学识,不是让他出自内心的敬仰和钦佩。

他们压根就不会有深接触。

那这样的闲事,他连知道都不会知道,就别提伸出援手了。

所以谁说做好人吃亏的?

那是短视者为自私的开脱。

那是蠢人偏激的狭隘。

即使是再自私的上位者,哪怕是不合本性的伪善,也是要装出来,博取别人好感的。

从没见着靠刀子能维持太平统治的,更没听说吝啬鬼能把企业发展壮大的。

《教父》里的黑手党头子,一代教父唐?维拓?科里奥尼,在制造谋杀和巧取豪夺的时候。

还要扮演救世主,对身边人的苦难毫无条件的施以援手呢。

人和,这两个字,已经不应被简单视为一种经商之道了。

这甚至可以看做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企业,一个国家的真正实力。

可以说,政治的本质就是为了创造和维护人和。

有了这个前提,资金、技术、军事实力才能发挥效果。

否则,一切外物都是样子货。

别说很难再得到发展,从内部就会自行腐朽瓦解。

有意思的是,就在洪衍武把“和气生财”的道理,上升到“好人好运”乃至“国之大运”的时候。

现实中又一个情况再次证明了这个道理属实。

别人的不幸再次把一桩好事送到了洪衍武的面前。

这次的不幸者是肖和平。

就在九月初,他破天荒的开口跟洪衍武借了五百块钱。

当然,别说这位大设计每次为洪衍武画图出设计方案都尽心尽力。

就是凭他们俩的私交不错,凭他们是一块进厂的这点缘分,洪衍武也不可能拒绝啊。

于是二话没说,连借条都没让打,洪衍武就痛痛快快把钱给他了。

可谁承想啊,没过几天,肖和平就把钱送还给他了,说用不着了。

当时呢,洪衍武手里正有活儿,也没太在意,让肖和平把钱放桌上就行了。

可后来肖和平人一走,他慢慢觉出不对劲来了。

因为肖和平这人虽然不爱多说话,有点木讷。

可对他却不见外,俩人也能有说有笑聊在一起。

肖和平这人又客气,前些天借钱的时候是满面羞色,一个劲的道谢,还说有空要请他喝酒。

可今天还钱来,居然把钱放下直接就走了。

这种失礼,对他而言简直太奇怪了,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反常的厉害。

如若再考虑一下借钱的行为,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呀?

这样,下班的时候,洪衍武就去设计室去找肖和平。

没想到,一去听说肖和平请病假了,这就更不对劲了。

这小子可是工作狂啊,还钱的时候没觉得他有什么啊?怎么连班儿都不上了呢。

洪衍武就转头又奔了“北极熊”职工楼,他借给肖和平住的房子。

结果把门叫开了,居然发现肖和平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嘴里还有酒气。

再一看屋里,这小子一个人在家就着一盘花生米喝闷酒呢。

虽说他压根不会喝吧,那一瓶二锅头也让他捏着鼻子灌进去二两了。

这时候,状态不对已经确定无疑了。

洪衍武唯一的疑问就是肖和平到底遭遇了什么。

脑子里想得就是怎么把话给他套出来了。

还别说,酒后吐真言这条真不错。

在洪衍武假模三道坐下喝酒,还没使什么招数呢。

在酒精的作用下,肖和平憋着的心里话全吐露出来了,一下子倒了个干净。

敢情这事儿啊,得从肖和平的父亲肖丛云说起。

肖丛云是五十年代留苏的大学生,毕业于列宾美术学院的油画系。

回国之后呢,一直在国家美术学院油画系当老师。

后来凭借现实主义题材的几张油画在全国美展中一夕成名。

不但因此被吸收进了美术家协会,还被提拔成了副教授。

他的个人情感也很完美,娶了一个美术杂志的美术编辑当妻子。

既情投意合,专业上又能互相帮助。

而且他们的儿子肖和平,从小就对美术感兴趣,天分很高。

这也让夫妻二人潜心教授的时候,倍感欣慰。

但偏偏为这个家庭引来不幸的,也是美术。

第974章 晨雾

肖丛云专业上的态度太严谨了,他走的是标准的“白专路线”。

而且在政治风向敏感和国际形势突变的特殊时期,他依然我行我素。

招生考试,他对学生只做专业要求,不考虑任何政治因素。

授课时,又口口声声说列宾的现实主义创作方式多么优秀。

要求学生仿效大师的创作理念,追求事物本质,一定做到先理解再绘画。

还坚持把人体写生作为教学的重点内容。

结果他就倒霉了,有的帽子非他莫属啊。

很快,他就被剥夺了授课的权力,还被勒令去“干校”劳动。

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仍旧执迷不悟。

他执拗的认为自己没错,在家根本不动笔写一个字的检讨,也不打算去劳动。

只是潜心画画不管外务。

最终他这种不配合的高傲姿态,让他遭到了没顶之灾。

到他家里催要检查,督促他上路的负责人,见他始终不识时务。

一怒之下,把他刚刚画完,那副名为《晨雾》的油画来作为罪证举报,使他锒铛入狱。

而他的妻子甚至也因为写稿替他分辨,成了从犯。

就这样,一个好好的家,散了……

其实要说实话,那副画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描绘的只是大清早雾中鼓楼前街市的景象。

但唯独被人家死抓不放的是,肖丛云的创作动机。

为什么要用雾来遮挡阳光?太阳又为什么要画成白色的?

于是家庭悲剧无可挽回,几年后,肖和平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也正因为如此,肖和平的心被撕了一个大口子,有了几乎永远都难以释怀的隐痛。

直到去年,“北极熊”的设计室主任康平,把“第六届美术作品展”开始征集参赛作品的消息告诉了肖和平,想让他也去试试。

肖和平才在考虑创作的时候,一下触动了心怀。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够缅怀他的父母,弥补心灵创痛的最好办法。

那就是他要仿效父亲当年的画作,自己再画一幅《晨雾》送去参赛。

如果最高规格、最大规模的国家级美术作品展览,都能选中这幅作品,哪怕只评一个优秀奖呢。

那不就能证明他的父亲的艺术思想无罪,从根本上给他的父母全都拨乱反正了吗?

这么一来,肖和平就焕发出了极大的热情和灵感,投入了创作之中。

从准备素材到两次修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肖和平才把这幅油描绘完成。

他多年练就,纯熟无比的油画技巧,和卓越的艺术审美、色彩搭配能力,都通过这幅画表达得恰到好处。

而且或许是释放了长久压抑着的情感,他发挥了超常的水准。

使得这副画光色上和雾气上的感染力,已经赶上父亲当年的绘画水准了。

于是就连一直在从旁指点的设计室主任康平,看过终稿都赞叹不已。

说天道酬勤,肖和平在艺术上下的功夫没白费。

这幅作品很有希望能让他像罗中立、陈丹青一样一举成名,成为年轻一代油画家里的佼佼者。

确实,刚开始的时候,情况真的还不错。

作为美协正式成员的康平,悄悄打听到的内部消息完全证明了他的判断。

肖和平的作品一交上去,评选组委会反应很好。

参与评选的诸位京城美术家有不少人,都对这副作品表达了欣赏。

比较统一的一个认识,是《晨雾》的艺术表达方式,和呈现的油画技巧都很优秀。

深得列宾美术学派现实主义的精髓。

甚至评委会油画组名望最高的黄大师,直接就说这幅画从思想到技巧都已经很成熟。

不但主题明朗,光感变化和闹市细节都表达很充分、很生动,而且还兼具时代特征。

完全够资格参加复选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敢情按美展的评选流程,一共要经历两次评选。

第一次在各省市地区,举办一次本地作品的初选。

要举办一次公开展览,根据评委的意见,参考观众的反响来选定优秀作品。

随后选出的作品才能交到复选组委会,继续参加第二次的全国性复选。

而这就是最终评选了,有资格参与这次评选的作品,最差也是个优秀奖。

之后还将会参加全国巡展。

这就是说,如果黄大师真的说出这样的话。

那就意味着肖和平拿奖已经是大概率的事儿了。

想来是没人会发出和黄大师相悖的意见的。

那多得罪人啊?

可恰恰就在肖和平大喜过望,认为自己美梦成真的时候。

却没想到命运戏弄了他一把。

一个意外让这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有了变数。

因为就在公开展览举办的前一天,一幅和肖和平类似题材的画作《雨雾》。

竟然被临时送到了油画展区参展。

更诧异的是,尽管技巧、用色等方面,《雨雾》的水准,明显比《晨雾》要差上许多。

可在展览举办现场,不少评委看了《雨雾》。

竟然对肖和平的《晨雾》做出了斗转之下的评价。

好几个人居然都认为《雨雾》要比《晨雾》更胜一筹。

有人认为肖和平的绘画技巧太传统、太写实,说他缺乏委婉和浪漫的艺术内涵。

提出美展应该鼓励新的东西才是。

这就让肖和平的获奖资格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后来为这蹊跷事儿,康平通过多方打听,才真正明白了这里面是怎么回事。

据知情人说,这副《雨雾》啊,其实是与黄大师同一级别的油画家关大师的侄子所画。

而且为了这件事,关大师的侄子在私下里已经搞了不少交际活动了。

不但请了评委会集体吃饭,据说还给好几个评委送了不菲的礼物。

这帮评委是卖关大师面子,为了给关大师的侄子铺路,打算牺牲掉肖和平了。

艺术这东西多虚啊,又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找点似是而非的借口还不容易吗?

对此,康平又能作何反应呢?

他只是普通的美协会员,只是“北极熊”的设计室主任。

所以面对这样的真相,也只能由衷的哀叹一下艺术届风气的败坏,力不从心的劝慰一下肖和平不要灰心了。

他说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下作。

至少还没听说黄大师去吃请,收礼。

如果黄大师坚持艺术的严肃性,这事应该还有机会。

可说实话,他的这些话恐怕连他自己都认为希望不大。

所以康平走后,肖和平就开始闹心了。

人就是这样,如果说从始至终要没有希望的话,那失败的痛苦就会很小。

怕就怕,距离成功一个指头的距离,偏偏功败垂成,那谁能甘心啊?

于是肖和平一宿没睡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有失理智的偏激决定。

那就是别人送他也送。

姓关的既然没送黄大师,这又是他唯一的希望,那他就去送。

后来也就是为了这事儿,他才找洪衍武借的钱。

可结果呢,他当然办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要知道,并不是每个评委都能送礼的。

真要是可以的话,那关大师的侄子怎么可能忘记了黄大师啊?

人家没这么干,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所以不通人情世故的肖和平找到黄家送钱去,结果简直适得其反。

不但让黄大师当场勃然大怒,说他侮辱自己。

还骂他心术不正,就不配画画。

随后立刻让家里人把他撵了出去。

得,被赶出黄家的肖和平走在路上,简直成了落榜的秀才了。

那是失魂落魄,完全如行尸走肉一样回的家。

他后来是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缺心眼。

原本还有点希望的事儿,居然被他自己搞得彻底没了希望。

反而还因此丢了自己的人格、尊严、操守、名誉……

说到这里,肖和平的眼泪簌簌而下。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啊。

又是一个能坚持,善自控的人。

居然当着洪衍武的面不加掩饰的痛哭流涕,可见他有多么难过,多么后悔。

而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又有多么沉重了。

但所幸他有洪衍武这样的朋友。

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琢磨人心,而且是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

别说搞交际、办交涉不在话下。

借鸡下蛋,予人利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眼瞅着肖和平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唯恐他的情绪彻底崩溃。

洪衍武赶紧故作轻松的打了保票,给绝望的肖和平重新带来了希望。

“嗨,就这么点事儿啊。我当怎么了呢?宽宽心,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呢。你要相信我,让哥们帮你活动活动,兴许就能替你胡撸平了。”

一听这话,肖和平的眼睛果然有了些神采,就像落水的人抱住了树干,泪眼朦胧的问。

“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啊?你可……可别骗我?”

结果招得洪衍武一撇嘴,大言不惭的数落上他了。

“哎哟嘿,你还不信我?要说论画画,我不如你。论这个,你就不如我了。”

“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跟闷葫芦似的,有事老藏在心里。咱们是不是朋友?有事你跟我开口才对嘛。”

“而且你傻就傻在把无知当个性,太轻视人际关系的复杂程度了。术业有专攻懂不懂?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别拿生理卫生不当学问,别拿搞交际不当技术。”

“说客那是好当的?苏秦游说六国的脑子你比得了?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口才你比得了?王佐为了忽悠陆文龙,二话不说,自己的胳膊说剁就给剁了,这股子狠劲儿,你比得了啊?”

“而且你反过来想想,送礼就管用啊?那大家都送好了,你让收礼的又怎么选择?所以这种事儿的要点在于,你怎么用别人拒绝不了的办法,送别人拒绝不了的东西。明白吗?”

不用多说,洪衍武的话句句彻中要害。

对于肖和平,此时已经宛如照亮人生的一盏明灯了啊。

因此洪衍武这一顿声,立刻就引得肖和平迫不及待地追问。

“那……小武……你还真有办法啊?快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可没想到,他的急切,倒让洪衍武借机“拿糖”,还故意吊上他的胃口了。

(注,拿糖,京城土语,借小孩手拿糖块故意不吃,向别的孩子显摆的通病。来比喻人摆架子,装腔作势的行为。)

就见这小子把酒杯一推。

“来,先给咱满上一杯。就是有求必应的土地爷,你也得先上柱香啊?”

而就在肖和平无奈照做之后,没想到洪衍武还有话说呢。

实质的趁火打劫和歪理邪说又甩出来了。

“对喽,这才懂事。哎,你还得再下楼买两根黄瓜和粉肠、松花去,要是遇见卖驴肉的你也买点。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啊。何况咱们待会要研究的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这就更得吃饱喝足才行。”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人的思想可以肮脏,但身体一定要健康。因为只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支持一个龌龊的灵魂……”

这种强烈精神刺激下,肖和平脑子都快炸了。

连把脸都没顾得上洗,就赶紧出了家门。

不过好在没忘了带钱,而且酒也醒了一半。

于是门外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第975章 送礼诀窍

洪衍武对“宰”肖和平的这顿饭全无心理负担。

他坐在酒桌旁,不但吃得津津有味儿,时不时的吧嗒吧嗒嘴儿。

还不顾肖和平焦虑与急切,好好的耍了一回大牌。

一会儿要蒜,一会儿要醋,把肖和平指使得跟店小二似的。

那叫一个滴溜儿乱转。

要说这实在是有点低级趣味,不大够朋友。

可是呢,话说回来。

这顿饭他也不白吃,给出的主意靠谱啊。

有了他的话,当天肖和平至少能睡着觉了,心态也平静了许多。

而真等到两天后的周末,倒了该办事儿的时候,洪衍武也完全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一大清早儿,他不但自己西服革履坐着边建功的汽车来找肖和平。

并且还真的领来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外——安杰洛。

见此阵势,肖和平的心里就更踏实了一些,真的重新升起了一线希望。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嗨,其实洪衍武是要带着安杰洛登门去黄大师的家,去演一出好戏。

想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办法再送一次礼,来替肖和平挽回局面。

两天前在酒桌上,他是这么跟肖和平说的。

“送礼,首先第一个原则,必须要投人所好。”

“生活上短缺的人,你送他有实值的礼物。生活优裕的人,你要送有情趣的东西。富裕却没有地位的人,对荣誉和名声的渴望,肯定超乎寻常。”

“按这个道理来说呢,你送这位黄大师钱财,其实并没有错。因为咱们国情的现状就是艺术家名利倒挂,名声高,收入低。”

“而且你说的,他们家房子是不错,美院的大三居住着。可连冰箱都没有。这一听就知道,生活清苦啊,他绝不可能真把金钱视为粪土。”

“可问题是你跟人家非亲非故的,送礼的目的又是为了走后门。对于有些没什么道德感的人,这或许是件可以接受的事儿。可对于把道德操守看得很重的人,这就变成了一种侮辱了。反倒失去了送礼的意义。”

“你想想看,如果收了你的钱,这位黄大师不但会感到自卑、自愧。更严重的,是这件事如果要传出去,对他的名望将造成覆灭性的摧毁啊,”

“不说别的,咱就按纯粹功利的角度来考虑。人家收你这五百块,要把自己的尊严、面子、地位、名望都赌上,值么?”

“所以说,这就牵扯到送礼的第二原则了,送礼不但要送得对,而且要送得巧,必须得够得上收礼人的身份,给人家做足了面子才能得到良好的效果。也就是我说的,要用别人无法拒绝的方式,送别人无法拒绝的东西。”

“什么意思呢?咱要通过隐晦的手法,把黄大师担心的因素都化解掉。要让他收礼收得舒服,收得光明正大,收得毫无后顾之忧。最好,还能被外人传为美谈,让他的名誉声望因此更高……”

“你别皱眉头啊,其实特好办。我是这么想的,我去找个老外来帮忙。你想想,一个外国艺术收藏家自称慕名而来,特意登门求购画作。那黄大师还能不乐意吗?这是既扬名又挣钱的好事啊,表面上又不牵扯其他。他必定答应,还会很荣幸。”

“而等到我们出高价买了他的画,他也就承了情,不就等于送礼成功了吗?到了这一步,我再提你的事儿,那就好办多了。想必黄大师即使再恼怒也不好当时翻脸,怎么也会耐心听我把你的情况说说。”

“你呢,就好好在饭庄子的包间里等着。只要中午我能把黄大师给带去了,就证明人家肯原谅你了。一见面,你再诚诚恳恳的一认错,席间敬上一杯酒。这事儿就差不多成了。你说怎么样?”

怎么样?

高啊,当然高啊。

事实证明,肖和平只把这主意只当成“死马权当活马医”,实在是小瞧了洪衍武的智商了。

真正操作起来,情况完全是超乎寻常的顺利。

到了中午,洪衍武和安杰洛几乎是准时准点,就把黄大师给请来了。

而焦虑不安,神态胆怯的肖和平,一见到人,还有点不敢置信呢。

恍惚间,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该上前打招呼。

“黄……黄教授,您还记得我……我吗?我是……我是被您赶走的那个肖和平,我……我错了……”

没想到,因为仓促的激动,关键时候居然掉了链子,还结巴上了。

而正当他为自己的笨嘴拙舌份外难堪,不知该如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歉意的时候。

反倒是黄大师和颜悦色地让他不要紧张,平易近人地对他做出了宽慰。

黄大师自称已经了解到他的情况,明白了他是事出有因,所以不会再怪罪他。

甚至随后还很笃定地鼓励了他一番。

“艺术家永远都要拿作品来说话。你一定要坚持操守啊,不要因为一时的功利心迷失了自己。因为心一旦被污染了,也就创做不出深入心灵,具有感染力的作品了。”

“所以,千万不要相信认为那些搞歪门邪道的人能得逞。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是评委,这次评审结果就不会受到他人的干预。”

“假如你的作品水平够,那么不用送礼,肯定也能获奖。但如果还是获不了奖,也一定是你的作品有缺陷。只能说明,你还需要继续提高自己。”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结果更好的了。

于是这顿饭过后,肖和平彻底恢复了自信,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光明。

可正当他抱着极大的感激谢谢洪衍武成全了自己的时候。

让他再次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乐观似乎又有点过头了。

因为洪衍武说这件事才刚刚开了个头儿。

还给他布置了新任务,让他通过康平先生,尽快把其他初选评委的名单、住址打听到。

说要抢在复选名单公布之前,再照这个样,把那些评委都逐一拜访一下。

只有这样,这事儿才算是真正有胜算。

对此,肖和平当然感到费解了。

他认为黄大师既然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难道还会有变故出现吗?

没想到洪衍武被他的单纯给逗乐了。

又好好给他上了一课。

“哎哟,人家黄大师答应你什么了?他答应你,让你的画参加复选了?人家可没这么说,人家只是表态会尽力维持公正。不是也跟你说了,可能会有两种结果吗?”

“你呀,就是和人打交道太少了。我跟你说,听话听音,千万不要只凭字面意思理解。也没人会把话说死的,那样不但等于是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承诺可信度也不高。”

“所以眼下,黄大师答应的,能落实的,只是会尽力帮忙。可他毕竟是一个人,遭遇的阻力又多大,他能帮到什么程度实在说不好。咱们当然趁着还有时间,尽量争取更多的评委支持了。毫无疑问,越多的评委站在咱们一头,黄大师说话也就越管用啊。”

“虽然说,那姓关的早就送过礼了,咱们再送,是晚了一步。可那也得看礼物的价值是否均等啊。我跟你说,我出的可是别人无法拒绝的价码。只要咱一出手,再倾向于姓关的评委也得倒戈,被咱们拉过来。我就有这个把握……”

好嘛,这话那叫一狂。

可当肖和平真正了解内情的时候,却彻头彻尾的傻眼了。

因为洪衍武还真不是吹啊,他的手笔太大了。

在黄大师那儿,他居然花了整整三万五的外汇券,一口气买下了三十三副作品。

国画、油画都有,那几乎是黄大师五六年的创作量了。

而据肖和平所知,国内就鲜有如此大规模画作售卖的情况。

特别是油画,这在我国还属于近代刚刚发展起来的画种。

这方面的市场,其实远比传统国画要清冷得多。

许多画家的油画作品,除了被美术馆收藏的途径。

就只能挂在酒店中,同工艺品、旅游纪念品一起销售。

也只有一些常驻京城的外交官、外企工作人员,还有部分港商,在零星的购买。

价钱自然不会太高了,而且画家本人还要出一部分寄卖费。

所以在很多油画家的心目中,都没有想过自己作品是可以通过买卖变现的。

他们干这一行,多以搞纯艺术视之,他们也多是美院的教授。

即使像黄大师这样的级别,属于国内油画专业的权威人物。

作品能卖个八百一千,就已经算是高价了。

洪衍武几乎是出了高出一倍的价钱啊,而且还一举买下这么多。

也就难怪黄大师为什么对他是如此亲和的态度了。

但弄明白了这事,肖和平反倒更茫然和犹豫了。

他实在不知该不该照洪衍武的话去做。

因为要是这么着,再把所有评委处都跑一遍,洪衍武不知又得搭进去多少钱去?

不管洪衍武的钱从哪儿来的,那对他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这份人情就欠大了,恐怕是他穷尽一生都还不起的。

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的事儿,竟然需要这么多的金钱付出,心里充满了对洪衍武的歉意。

何况要是就凭金钱获得这样的荣誉和认可,那还有价值,有意义吗?

这等同于作弊啊。

他同样对自己的坚持是否还具有正当性,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好在洪衍武有洞悉人心的本事,很容易看出了他的顾虑和动摇。

于是很及时的对症下药地做出了劝解。

“和平啊,你心里千万别有什么心里负担,这个时候游移不定啊。”

“我跟你说,别看我给你紧着忙和。可我也认为黄大师的话没错。搞歪门邪道成不了事儿,打铁必须自身硬。”

“俗话说,救急救不了穷啊。你要真没本事,我再帮你也没用。即使用钱把你给托上去了。回头你能力不行,还得掉下来。那到时候就是把咱俩都摔死,还得一起臭名远扬了。”

“可你要有本事呢,即使错过了这次机会。早早晚晚也能出头。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金子永远都会闪光。”

“不冲别的,就冲你天天什么都不爱,就琢磨画画了。画一只手,能从骨头开始,然后画血管,画皮肤,从里到外,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实的呈现。我就认定了你是个美术天才。”

“我还没见过一个画家能做到这一步的。不是说你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说你的痴迷程度。像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画家。你要都画不出来,就没人配称作画家了。”

“我的钱起什么用?跟你的本事一比,那就是个屁。顶多了,对你成功,只能起一个辅助作用。唯一的意义,也就是帮你避免终身遗憾,少虚耗几年等待成名的时间而已。”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为你的事儿,钱花得有点多了。那我不妨坦白跟你说,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咱俩关系再好,我也不会不计后果,这么给你投入。”

“我之所以肯下这么大的价钱,是真的想买这些画啊。如今这些画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白菜价儿啊,早晚有一天会一飞冲天,给我带来丰厚的经济回报的。”

“或许你会觉得我买画的价格高了,有点傻。可你也得换做我的角度想想啊,我是外行啊。我哪儿知道外面卖的那些画什么水平?创作者有没有名气啊?再说了,真是好画,谁舍得拿出去卖啊?”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借着你的事儿,我能找评委买画了,直接去人家家里,全是精品之作。何况能给全国美展评奖的评委,有谁不是业内知名的大画家啊?我闭着眼买就行了,而且价格给得好,还能挑自己喜欢的。所以说白了吧,这事儿上,咱俩纯粹是互惠互利,一举两得。”

“这样,算我谢谢你了行不行?请你一定得让我好好帮帮你。你也真没必要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的。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就多送我几张你的画。等你出名了,我也就赚大了,好不好?”

好不好?

好啊,这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肖和平简直像遭遇了一场头脑风暴,被一种另类的《脑筋急转弯》好好洗礼了一把。

对洪衍武的精明,那真是五体投地,彻底服了。

第976章 好日子

早在三年前,国家高层就决定,将会在国庆三十五周年庆典上举行阅兵仪式。

这距离上一次天安门大阅兵已经时隔整整二十五年。

因此,1984年的国庆节绝对非比寻常,那的的确确是个受万众瞩目,极度激励人心的喜庆日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九月底的时候,就如同锦上添花似的,全国各地不断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

京城正负电子对撞机国家试验室开始建设……

第一个现代化露天煤矿霍林河矿移交投产……

我国成功发射一颗试验通讯卫星……

全国粮食产量首次突破4000亿斤大关,农业生产总值达到714亿元,比1978年增长2.3倍……

就连洪衍武的身边也是如此,家里家外、亲人朋友,个人公家,全都有好事发生。

首先是肖和平通过了美展初评,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复选。

9月26日,就在我国和英国草签了《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的这一天,全国美展京城地区选送作品名单也对外揭晓。

在《京城晚报》上公布的内容里,肖和平的《晨雾》赫然在列,《雨雾》则毫无踪迹。

为此,别说肖和平本人了,就连推荐他参赛的康平都替他高兴坏了。

因为这件事的意义太大了。

除了肖和平自己得偿所愿,终于可以借此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这对一个搞美术的人,特别年轻人,也是一个非常引人瞩目,让人羡慕的成就。

要知道,当年国内所有学画的人几乎只有一个获奖的目标,那就是全国美展。

谁要能在全国美展上得奖,不但意味着板上钉钉可以成为美协会员了。

也意味着具备了可以进入美术院校授课的初级资格和水准。

说白了,那就是在国内美术界可以有一席之地了。

只有得过这个奖的人,才算是被官方承认的正经画家。

所以或许今天某位国内画家可以很潇洒说,我不要参加这个展览,落选我也无所谓。

但那个时候,谁说这个话,却是不真实的。

没有一个人不想自己的画选上,哪怕是优秀奖。

正是因此,肖和平是份外感激洪衍武啊,这份成全他的恩德,绝对会记一辈子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洪衍武在这件事上,到底付出了多么庞大的代价。

这半个多月,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带着洪衍武、安杰洛,根据康平提供的名单地址,去拜访一位初评委员会的委员。

连黄大师在内,前前后后一共十三位油画评委的家,他们统统都跑遍了。

洪衍武总共花费了将近十八万元,买下来总共二百八十余幅作品。

尽管洪衍武已经反复强调,这是一种长期的艺术品投资,完全是他的自主选择。

可肖和平却不能不感念这份情谊啊。

于是除了第一时间,他马上告诉洪衍武好消息,谢了又谢。

他还真记着洪衍武的话,静心选出了自己的三福佳作赠给了他。

以实际行动聊表寸心。

而作为一个基本脱离了一切高级趣味的人儿呢。

尽管洪衍武身上没什么艺术细胞,可他也认定了肖和平早晚成为名家大腕儿。

自然是非常高兴的收下画作,啧啧称赞,夸了又夸。

只是不能不说一句,这小子也太贪了,他居然没就此满足。

他竟然还想让肖和平通过康平,继续打听复选的评委情况。

说要争取帮肖和平也弄个金奖、银奖的试试。

好嘛,等肖和平一弄明白这话的意思,简直是没法形容自己的吃惊了。

他确实没办法理解,洪衍武为何对这些画作将来的价值有如此的信心。

他也实在想象不出来,洪衍武到底还有多少钱,还想花多少钱在这件事上。

和肖和平类似,观音院东院的新成员俞宛妤同样因洪衍武获益匪浅。

俞宛妤自打嫁给老苏,先是被洪衍武给推上春晚舞台,名气大增。

后来,洪衍武又想通过“红叶”为她谋夺电视剧《四世同堂》里齐家长媳的角色。

虽然最终因导演太过欣赏李维康的礼数周到,认为她一举一动都有长媳之风,对此角色不做二人之想,这件事没能成。

可俞宛妤却照样因为春晚提升了知名度,与李维康一起,获选为“第一届戏曲梅花奖”的一朵“梅花”。

另外,尽管电视机的普及造成了戏剧市场日益冷淡,京剧观众锐减的不利情况。

但俞宛妤也在洪衍文的关照和极力推荐下,得以在“民促会”举办的“统战联谊会”上,找到了新的事业发展平台。

原来早在1983年7月,“民促会”就成立了“对台工作组”。

不但大搞宣传工作,还积极帮助一些会员与在台的亲友取得了联系。

1984年,又正值我国与英国就香港问题谈判重要年份。

“民促会”同样也在帮助一些会员与在港亲友取得联系。

于是,从此在传统节日,如中秋节、元旦、春节、元宵节时。

“民促会”都要分别举行茶话会、联欢会、电影招待会,邀请有“三胞”关系的会员欢度节日。

在这件事中,作为参与组织者中的一员。

洪衍文发现现有联谊形式太过死板,很难挑动大家的兴趣,越来越沦为官方形式。

就向上级提议,想用京剧做媒介,在茶话会上请来名角演出。

并在演出后加入京剧票友互动交流部分,好活跃气氛。

结果没想到,京剧作为国粹,无论对于传统知识份子,还是“三胞”群体,吸引力和影响力依然不小。

俞宛妤的演出非常受欢迎,许多人确实都会唱两句,这样的交流方式互动性很强。

许多人不但大家好评,而且希望长期举办,固定下来。

于是不但俞宛妤在海外侨胞的圈子里逐渐有了名气,洪衍文也因此得到表彰。

国庆前夕,他的工作刚刚从“重文区工委”调动到了“民促会”市委会。

去担任宣教委员,同时兼任“京剧联谊会”的负责人。

这就是说,他的公职级别又高升了一步。

别看年纪不到三十岁,居然就成了副处级别的干部了。

这要是还留在重文区委,那是根本不能的事儿啊。

所以不但许崇娅深以为荣,有点势利眼的许秉权夫妇也不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这对洪衍文的家庭关系平稳,自然大有好处。

只是有一样啊,正因为如此,节是没法在家过了,而且越过节越忙。

连他带俞宛妤,全得去参加联谊会去。

洪衍茹也是一样。

1984年,同样是我国服装行业大发展的一年。

这一年的夏天,京城服装协会成立。

东方霓裳艺术表演团,则在《京城晚报》上公开招收服装广告艺术表演班学员。

把模特这个新行当开始带入老百姓的视野。

而鉴于年初时候,京城百货大楼开始出现了一个至少风靡三十年的经典服装——“长城牌风雨衣”。

洪衍武就建议洪衍茹,可以试着仿照做一些女式风衣的设计。

结果恰逢其时,洪衍茹的设计因为贴近时代需要,符合流行趋势,于纺织部举办的一次正式设计比赛中再次拿到银奖。

因此作为“服装学院”成绩斐然的高材生,她也将有幸参与到国庆阅兵仪式中。

成为群众游行队伍中,高校方队的一员了。

最绝的是洪衍武,这小子不光替妹妹高兴,他还惦记盗自己妹妹的版,借此牟利呢。

他找妹妹要走了女式风衣的打版,设计图,复印了一份,就寄往了花城。

敢情早从年初洪衍武把“长城风雨衣”的样本寄到花城,阿花说能做。

他们俩就定下了仿制“长城风雨衣”的计划。

然后阿花就开始拿着洪衍武的十五万预付款买机器,买材料,招人手,

打算的就是趁着秋冬季节搞倾销,大赚一笔。

而这下有了洪衍茹的图纸,等于又加上了女式品种,再生产一批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自然赚头就更大了。

当然,这个项目完全是可以长期做的。洪衍武也不会傻到直接做“假名牌”。

他给自己的风衣起了更加高大上的洋名儿——“漫步者walkman”。

已经让阿花正式注册商标了。

这么一来,就彻底变成了正当买卖。

从盗版到制作全都是光明正大的,当时又没什么知识产权,一点不怕人查啊。

最后还有一件大喜事,那就是赵振民要结婚了。

经历了两年的恋爱过程,他和白亚丽终于修成了正果。

俩人的婚期定在了国庆前一天的周末。

不用说啊,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要备一份大礼。

原本洪衍武的意思是打算送辆摩托的。

可赵振民身为交警,不但拒不接受他的这番好意,还显得挺不乐意的。

非说那玩意危险,“肉包铁”啊,他上班儿连公家配的都不爱骑。

还说什么“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

弄得洪衍武讪讪然,不大好意思的。

所以后来就换样了,买了个录像机送给他。

那赵振民果然高兴坏了,这玩意比彩电都贵啊。

双手捧过贴着红色“囍”字儿的录像机,直夸洪衍武和陈力泉够意思。

没想到洪衍武后面的话可给他气坏了,弄得他实在是不能不怀疑这小子的居心。

洪衍武说什么啊?

敢情他居然说,让赵振民少拿录像机***,多看点有益、健康的带子。

别弄一群众举报,回头再把乌纱帽丢了。

赵振民当然马上义正言辞予以了批判和否认啊。

“嘿,你才拿这东西看那玩意呢吧?要不是老子是交警,非哪天突击检查你去不可。你少以自己的爱好琢磨别人……”

可洪衍武又说了,“你呀,甭装了。你现在绝对是容易步入歧途的危险期。”

“知道这‘囍’字儿什么意思吗?你拆开了好好看看,那是‘吉古吉古’四个字,这是说新郎新娘在拜完天地入洞房后,床体和肉体必然发出带有‘吉古、吉古……’强烈节奏的混合声。”

“所以从此,你们两口子,无数次销魂的‘吉古吉古’将延续到地老天荒。不干这事儿,你这还是结婚啊?就冲你这么虚伪,我就不信你能坚持清白……”

我就……

看着洪衍武猥琐的坏笑。

赵振民真是恨不得拿手里的录像机,砸破眼前那摇头晃脑的狗头!

第977章 阅兵式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

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

为你衔来一枚橄榄叶,

鸽子在崇山峻岭间飞过,

我们祝福你的生日,我的祖国,

愿你永远没有忧患,永远宁静,

我们祝福你的生日,我的祖国,

这是儿女们,心中期望的歌……”

清晨,在人民广播电台,把杨卫帆和谷依这首《今天是你的生日》,传递到千家万户的歌声中。

国庆节如期而至。

这一天明媚的阳光下,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不但街头花团锦簇,到处都是“迎十一,迎国庆”的红条幅和花坛。

老百姓也自发性的家门口、院门口挂了国旗。

可不得不说的是,这个“国庆”却远比任何一年的国庆,街头都要肃静。

为什么啊?

嗨,各家各户都在家里早早守着电视机,专等着看阅兵仪式呢。

这不,大清早的,刚堵着商店的门买了台大彩电的“大得合”。

为了赶在阅兵式开始前把电视弄到家去,是看着表,蹬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往家赶。

这一路上就没看见什么人,连公共汽车上都是空座,这就叫万人空巷。

当然,虽说道儿是好走了,但闯个红灯儿却不方便了。

“大得合”才到了珠市口,就让交警给叫住了。

不过倒也托这日子口儿的福了。

人家看见他这行色匆匆,看这满头大汗,看这车上的东西,就知道他这是为什么着急呢。

鉴于今天这个特殊日子,交警倒也能理解。

于是教育了两句,让他把三轮车推回去。

再按照红绿灯指示,重新过路口,也就放他过去了。

这让“大得合”头一次觉得“穿官衣儿的”,也这么可人疼。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门口,这小子就更美了。

功臣一样的推车进了自家小院儿,故意炫耀似的一嗓子。

“朕回来了,接驾啊”。

田香华立刻擦着沾了一手面的手,从屋里出来了。

那一看见车上的大彩电还用说吗?

真跟爱妃见了皇上似的,抿着嘴儿笑着,赶紧上手帮忙。

“哎哟,这电视箱子怎么这么大?”

“当然了,二十一寸的大彩电呀。”

“多少钱?”

“不贵,一千八百四外汇券。”

“还不贵呀?这都快两千了。干嘛买这么好的?咱不说好了吗?买个黑白的就行了……”

“嘿,赚钱就是为花的。你说你带着孩子在家,带着没劲吧。手里还老得干着活儿。给买个大的,带色的,看着不费劲啊。你甭心疼,我现在找着窍门了,用不了一个月,这钱我就能给你赚回来……”

“我……我知道你能挣。可我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你……”

“嗨,那咱看完了,我倒手再把它卖了得了。按人民币出手,咱还能挣不少呢。”

这下田香华又被他给气笑了。

“瞧把你能的……”

就这样,俩口子一边说着,一起把彩电从车上搬进屋去了。

随后拆箱、插电、开电视、调天线……

真别说嘿,严可严儿的赶了个正着。

屏幕上的现场画面宁静而肃穆,镜头正对准了天安门观礼台上的各位领导人的呢。

阅兵式这就要开始了,瞧这份运气。

“大得合”这才赶紧去擦汗洗脸。

然后一手一个,从床上抱起一儿一女来。

看看儿子,看看闺女,看看电视,再看看媳妇儿给自己包着饺子。

猪肉三鲜的。

他心里的甜水儿止不住的往外冒啊。

这日子,美。

与此同时,在福儒里观音院西院,水家可是正跟电视天线较劲呢。

其实,倒不是真的有多么不清楚,而是水婶儿总想追求最佳观礼效果。

一会儿觉得这么着图像清楚点,一会儿又觉得那么着,声音没杂音。

反正怎么无论怎么调怎么整,总觉得差点意思。

好家伙,结果这番挑剔,不但给水庚生累着了。

水澜也没跑了,同样上上下下的折腾了一身热汗,气得她直抱怨。

怪水婶儿这不成那不成,诚心折腾人。

还说这应该是洪老三的事儿。不使唤女婿,使唤闺女,胳膊肘朝外拐,这像话吗?

没想到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反到被父母轮流“呲儿”了一通儿。

水庚生先秉公直言。

“澜儿啊,你这是什么话啊。还朝外拐?我问问你,你和涟儿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时髦衣服都打哪儿来的啊?”

“要不是自家人,小武干嘛平白无故老想着你们啊?人家对你们姐儿俩一点不比对自己亲妹妹差,满可以了。”

“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洪家老二和四丫头都不在家。小武他们两口子不带着孩子过去陪着,那边不是太冷清了?你怪的着人家吗?”

“哼!都说你几回了,别老洪老三洪老三的。那是你姐夫,让邻居们听见不得笑话?你这孩子,懂点事儿吧……”

水婶当然就更要数落了。

“哎哟喂,你妈我从大早上就给你做吃做喝的。就让你忙和一会儿又怎么了?哼,要不是你爸腿软了,我也用不着你……”

“你说你,是不是又为跟罗阳的事儿,你心里不痛快啊?没事找事撒邪火儿啊。不是妈说你,人家没那意思就算了。咱们小门小户的攀不上那么高的人家。你何苦呢?”

“要听我的,不行就别耽误工夫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可别耽搁成老姑娘。回头就成搓堆儿菜了。你姐好在有小武接着,可你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啊……”

好家伙,双拳难敌四手,这一张嘴当然也对付不了两张啊。

而且……而且心事不但被当面揭穿了,让人臊得慌。

这怎么连洪衍武还成好人,成香饽饽了?

还运气?呸!一个没文化的劳改犯。

水澜是被挤兑得又气苦又难堪。

眼瞅着水涟也吵吵起来,说她老跟姐夫作对,不识好人心。

那她更是生气,一赌气,索性连电视也不看了。

自己摔了门,进屋躺着去了。

不过,更可恶的是,居然没人在乎她嘿。

听着外头爹妈和水涟热热乎乎的接着说笑,全都关注起阅兵仪式来了,就跟家里没她这个人似的。

她这心里自然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忍不住一扭身,趴着枕头上。哭了……

和水家的热闹不一样,这一天东院的洪家不但热闹,而且和谐。

这不是俞宛妤去联谊会了吗?老苏也得陪同。

于是苏锦和苏绣就都跑到洪家去过节去了。

所以洪家的屋里,今天与任何一个节日相比,并没有多么冷清。

一样是一屋子的人围着电视机围坐,吃着零食、水果,笑语欢声。

甚至洪衍武在电视看见了杨卫帆的父亲杨耀华,还在兴奋的给大家指点,顺带臭吹呢。

但很快,电视镜头一下转向了身着中山装,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伟人”。

屋里的人,无论是谁,都情不自禁的一下肃穆了下来。

果不其然,庄严神圣的一幕即将开始了。

只见“伟人”乘一辆敞蓬检阅车出天安门,过金水桥,在长安街中央停住。

此时,担任阅兵总指挥,乘另外一辆敞蓬检阅车在他正前方十多米的地方也停了下来。

阅兵总指挥声音非常洪亮,站在敞蓬检阅车上向“伟人”报告,并请示检阅。

但见“伟人”轻轻挥了一下手。

然后他就在总指挥的陪同下,驱车向前,去检阅等候在天安门东侧长安街上的地面受阅方队。

此时,让人永远难忘的一幕开始了,让人更难忘记的两句对话,响彻了整个共和国。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啦!”

“为人民服务!”

不用调查就能知道,从苦难岁月里苦苦挨过来的全国人民。

在这一刻,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激动非常的,无不自豪的。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这更是一次关键性的时代标志。

因为就是从共和国将一场中断了二十五年的阅兵盛典呈现在世人的眼前,让整个世界为之瞩目的这一刻起。

整个华夏民族开始真正建立起了自信心,具备了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困难的勇气。

并且所有人都坚信,共和国一定能在“伟人”的带领下,走向真正的富裕和强大。

华夏民族的复兴,一定是个必然实现的梦想!

毫不夸张的说,有许多人在观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这眼泪没有丝毫的做作和矫情。

那是对“伟人”发自内心的爱戴之情,是对饱受十年内乱的祖国重获新生的喜悦,蕴含着对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殷切期望。

而作为已经见证过一次历史,熟知未来的旁观者,洪衍武心里的感动更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因为他所看到的,了解的未来,让他对今日的领袖所生出钦佩之情,比任何人都要浓重。

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是共和国实实在在的掌舵人啊。

是他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百年不动摇”的睿智,才开辟了未来的繁华盛世。

看吧,检阅车行进的路上并没有如后任者阅兵时,在马路上事先画好检阅车及报告车的停车标识线。

这一细节是那么符合“伟人”的个性,他从来不是个被条条框框束缚的人。

什么叫坚定?什么叫沉稳?

比车轮更平稳的是站在检阅车上的老人,与他安宁的神色相比,一切的语言解释都很苍白。

什么叫泰然自若?什么叫举重若轻,均在那轻轻的一挥手之间。

“伟人”并不似其他国家的任何领导人在阅兵时要高喊一声下令。

他把寡言、惜字如金的性格发挥到极致。

哪怕是这次阅兵式中确定下来的两句问候语,也是平静如常的从他口中不断送出。

没有一丝声嘶力竭、没有一点虚张声势、平静自信得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外延来自于内涵。

这样精彩亮相,自然来自于有早年艰苦转战的革命战争经历。

来自于在人生低谷时无人可以比拟的三起三落的坎坷人生经历。

这一瞬间,不管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不管是喜欢他的人,或是不喜欢他的人。

谁都不能不承认。

他有这种能力、这种气魄,成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灵魂。

有他这样一个领袖,来带领这个国家走出困境。

是当代所有共和国的子民,是五十六个民族,是我们的子孙后代,共同的幸运!

第978章 眼神好

与观看伟人的检阅相比,其实洪衍武对于正式开始的阅兵分列式兴趣不大。

因为实打实的说,别说他已经看过一次了。

而且就其观赏性而言,年代越近的阅兵式,观赏性才越强。

像今年三十五周年阅兵式上,虽然是小庆胜过大庆。

各军兵种、军事院校、女卫生兵、武装警察和男女民兵等,组成十八个徒步方队、二十四个机械化方队以及由九十四架战鹰组成的空中梯队。

可谓阵容强大,威武雄壮,科技含量之高也是空前。

完全展现了改革开放后我国军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的新水平。

但这场阅兵式要和日后我们的五十年大庆,六十年大庆一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因为必须得说,我国的军队建设伴随着国力发展那可是突飞猛进的。

空前不代表绝后,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所以要说这场阅兵式还有什么,让洪衍武再抱有强烈期待感的。

也就是他在等着首都大学生方队在经过天安门观礼台前,打出“小平您好”那条横幅的一幕了。

有意思的是,洪家其他人和苏家兄妹俩,也同样对首都大学生方队充满兴趣。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洪衍茹身在其列啊。

于是当转播镜头真开始对准首都高校学生组成的大学生方队时。

洪家的电视机前无论男女老幼都精神一振,无不仔细盯着屏幕辨认着,唯恐给洪衍茹漏过去。

老爷子洪禄承先发问了。

“哎,小茹这孩子,今儿从家里走,穿的什么色衣服?”

谁不清楚,当妈的也得清楚啊。

王蕴琳马上作答。

“浅白色的牛仔服吧,老三新给的那件儿……”

不想还没等她说完,老大洪衍争倒是习惯性的数落上洪衍武了。

“哎呀,老三,你说你嘿。真是成事不足啊你。”

洪衍武当然一头雾水啊,叫起屈来。

“大哥,我又怎么了?您这没头没脑的……”

哪知洪衍争一拍大腿,还真有他的道理。

“你说你怎么拉?给小茹的衣服颜色太素了,一进人堆儿全淹进去了。哪儿找的着啊?你就应该给弄件红的,那多醒目啊,今年流行红色,女孩都穿红的。连我都知道。你老给弄衣服主儿,难道还不知道啊?”

大家听了就都笑。

倒是大嫂徐曼丽比较客观,紧着替洪衍武翻案。

“行了行了,你就别瞎埋怨了。流行红色是红裙子,哪儿有流行红色牛仔服啊?至于小武,我证明,人家给小茹弄了好几条呢。可你看看这都什么月份了,谁还穿裙子啊?”

这下洪衍武可是得着理了。

“对喽,还是大嫂这话公道。其实要我说,你们谁也甭想看见小茹。那压根就是瞎费劲。还别说红的了,小茹就是穿得金光灿烂。你们也瞅不见。要能瞅见那就邪门了,天安门多少人啊?”

这话可是一针见血,真是一碗功效十足的泻力散。

大家一想也是啊,就没了盯着电视认人的兴趣了。

可唯独洪衍争不愿洪衍武得意,非抬杠一样的强词夺理。

“胡说。我就能认出来,我眼神好。”

洪衍武一撇嘴,索性揭开了大哥糗事。

“对,对,大哥,你眼神好,绝对的。要不然,单先生给咱们老宅花厅写的‘宾至如归’,怎么能让你给看成‘妇女至宝’呢……”

好家伙,就这哥俩儿逗闷子,真跟说相声似的。

把一屋子人都乐得前仰后合。

而这时候,电视画面中,大学生方队恰恰走到了观礼台前。

就见突然间,方队里有几个人齐心协力的,一下子举起了写有“小平您好”四个大字的横幅。

不用多说啊,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除了早有预料的洪衍武,所有人当然都会大吃一惊。

因为那横幅做得太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四个字贴在一块长条布上,两头用竹杆子撑起来,被一群大学生簇拥着,高高举起。

就凭这个,显然不会是预先安排的行动。

但话说回来,越是这样的不在规划内的自发举动,越能把某种热烈的感情表达的那样的自然、真诚。

所以屋里的人,谁都忍不住纷纷表达惊叹。

“哎哟,这也太敢干了,谁的主意这是?”

“是京大的,那是京大的学生吧?”

“别说,这几笔字儿还凑合……”

但让大家更没想到的,叽叽喳喳的众说纷纭中却又响起了苏锦一声带着喜悦的提醒。

“快看,快看,小茹,小茹,就在那横幅后面,举着彩色花朵的……”

大家这在仔细一看……可不是嘛。

就见横幅的后面走的一排大学生,都在手举彩花舞动着。

中间一个最漂亮的姑娘,正是小茹。

浅白色的牛仔服,马尾辫飘动,神采飞扬。

等到镜头没了,大家无不开始表扬起苏锦来了。

“行啊,敢情还真有眼神好的哎……”

“苏锦,你可以。难怪你穿针引线那么厉害呢,这要改行练射击,你就是许海峰……”

“就是,我们谁都没看出来,光顾看那条幅了。怎么就你给看出来了?”

“嘿,多亏你一直盯着,不动眼珠的看。否则,我们就都错过去了……”

要知道,说者无心呢,可听者有意。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随便的几句话。

居然招得苏锦脸红了,他就跟那煮熟了的螃蟹壳似的。

反应相当突兀,结巴着连连辩解。

“没……没有啊……不不……我就跟你们一样的……一样的……”。

他笨嘴拙舌,急赤白脸的样子,一下让大家都愣住了,而且谁也没明白他反驳的是什么。

就连苏绣都特别意外,诧异地问他。

“哥,你干嘛呀?大家说什么了,你瞧你,为什么着这么大急呀?”

苏锦这才定了神,很尴尬的咧嘴笑笑。

可要解释吧,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这会儿,电视机及时帮他解了围。

敢情转播镜头啊,又一下转向了天安门的观礼台。

还偏巧,某位领导转身对“伟人”说了什么,并用手指向游行队伍。

一瞬间,天安门城楼上的几位领导,好像同时都看见了横幅,都会心地笑了。

而最显眼的,是“伟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这下子,走过观礼台下的同学们更是高兴极了!

情不自禁地朝主席台招手、欢呼、雀跃。

洪衍茹也再次挥舞着彩花出现在镜头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其形象青春靓丽,电视台还给了一个长达三四秒近距离的大特写。

好家伙,这样一来,别说大家都激动了。

就连苏锦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电视屏幕上,深深的聚焦在那张美丽、纯真、洋溢着快乐的脸上。

当然了,也就没人再提刚才的事儿了。

大家都如过眼云烟,转眼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这一天,阅兵仪式结束后,由天安门那边飘过来的彩色气球,几乎让整个南城的人都看见了。

那漫天的气球,飘飘悠悠,借着风势由天安门方向飘了过来,一时将天空映得五彩缤纷。

孩子们跳着脚地喊着,笑着。

大人们也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景儿。

只是苏锦,心里却更比别人多了一份难言的惆怅,和一个靠幸运勉强遮盖住的秘密。

这正如他曾对自己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似的,“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又宛如他最近从洪衍武嘴里,经常能听到的那句轻佻歌词儿一样。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第979章 开启

国庆节的当天晚上,洪家同样发生了一件可以载入家族史册的大事。

那就是洪家老爷子在饭桌上正式宣布,他要重新再入商海,开张做买卖了。

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是喜出望外,尤为高兴啊。

赶紧起身敬他爸爸酒,连道恭喜。

由衷的说,“您总算下定决心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洪家其余人,也是赶紧随之贺喜,纷纷站起来一起给两位老家儿敬酒。

就连洪钧都带着晓影和洪镒,拿“北冰洋”敬了爷爷奶奶。

唯一不高兴的人只有洪衍争,那脸耷拉得都快掉下来了。

敬酒是没精打采,敷衍了事。

于是这下可给洪衍武送话柄儿来了。

他开始挑大哥的眼,说他不像话,连给父母敬酒都没个诚意,忒没规矩。

非让他重新来,好好敬一杯才行。

可没想到,洪禄承本人不但不以为意,反倒还站在洪衍争的角度,替他摆功劳。

“老三啊,你就别故意找你大哥麻烦了。他是直性子,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确实,他不乐意我做买卖,可他也有一点好。虽不能同心,却能协力办事。你前一段时间忙,最近老不见踪迹,好多事我都是让他帮我跑的。你看,哪怕他再不乐意,也帮我把事儿办了,是出了实在力气的。你还能怪他吗?”

这么一说洪衍武赶紧换了态度,又讪着脸敬大哥酒。

道辛苦,说大哥劳苦功高。

在大家的笑声里,洪衍争白了洪衍武一眼,很有点不情不愿的喝了一杯。

不过洪禄承也没全向着长子,还是借机会说了他两句。

“衍争啊。其实你为什么不高兴我都清楚。无非是觉得我是国家正式退休职工,拿着公家退休金再做买卖不。人家会觉得,到底是咱们日子过不下去了?还是咱们钻进钱眼去了?对不对?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扭过这个劲儿来啊?”

洪衍争没否认,直言不讳。

“爸,我确实想不通。您看您,都退休好几年了,六十多的人了。平时养养花,溜溜鸟,逛逛公园多好?咱们家也不缺钱,您干嘛非得重操旧业呢?不说落在外人眼里不好看。会误会我们不孝。说我们让老家儿退了休还出去奔饭吃。就是做买卖,操这个心也累得慌啊。我不光为了面子,更是为了您的身体考虑……”

可他充满孝心的表态,却仍让洪禄承摇头。

“老大,你是个实在心性,也是一片好心。可你却把人看得太简单了。”

“要知道,一样米养百样的人啊,你所认为的好,未必全盘适用。你边大爷爱养花,爱钓鱼,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当然再好不过。可对旁人就不然了。”

“不说别人,你看常局长退休之后,怎么样啊?你说的这些他都不爱,那乐趣也就成了无趣。刚退的时候,几乎连家门都不爱出,也不爱见人,几乎与世隔绝了。好不容易露一面,人都松垮了,看着跟刚生完大病似的。”

“最后幸亏他是在琉璃厂的旧书摊上找到了心气,这才又有了精气神。你看现在,他一天全泡在琉璃厂,晚上回家还要泡在古文堆里,给成摞成摞的字帖、文章收拾。让你干这个,你觉得累不累?可人家偏偏自得其乐。”

“我也一样啊。我这一辈子的心思全放在经商上了。花鸟鱼虫我全不爱,唯独听见算盘响动心里就痛快。你认为的累心和劳力,那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充满快乐,让一切变得有序的游戏。”

“而且生活同样是这个道理啊,你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一切,也并不是所有的事儿都有一种答案。”

“谁说做买卖就纯粹为了赚钱,为了私利啊?你看咱们胡同里老来的那个磨刀匠,一把菜刀,才一分钱。自新路副食店门口的修车师傅,补带一毛五,气门芯一分钱,打气免费。哪个是钻在钱眼里了?他们反倒让大家的生活得到了方便,难道不应该感谢他们吗?我也是啊。要是只为了赚钱,就不干这个了。”

“衍争啊,你最清楚,我是应边大妈之请,才接过这个买卖的。难道我不是为了大家的日子提供方便吗?难道我不是在替公家解决实际问题?难道我不是在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这事摆给谁看都是堂堂正正。你又有什么可觉得难为情的呢?”

“过去,公私合营是社会的需要,现在,鼓励个人经商也是社会的需要。国家的态度之所以会做出这么大的改变,不就因为发现个人经商是对社会有益的吗?”

“时代既然是在变化的,人的思维和观念也不能一成不变。我相信很快,人们就会对个人经商恢复客观的看法。到时候你心里,也就不别扭了。”

老爷子的这一席话,毫无疑问的让洪衍争哑口无言。

不管他心里是不是真明白了,反正是再找不出什么能够反驳的理由。

只是老爷子说到后面,却也带了几分教训的口气,这让席间的气氛多少受到点影响。

不过好在洪衍武也是越听越好奇,他实在想不出他爸爸到底想要干什么买卖。

这样耐不住一开口询问,他倒是恰到好处转移开话题,化解了大家的拘束。

“爸,我怎么听糊涂了?什么边大妈请您出马?什么解决街道实际问题的?不是他们要让您办什么街道工厂吧?难道您不打算操持咱们家老号了吗?”

洪禄承听了倒是一乐。

“老号啊,我都想好了,既然早晚交给你,你看着又有这个能耐。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至于我要干的,是个顶天了五六个人的小买卖,哪儿有街道工厂那么大呢?”

“实话告诉你吧,南横街那个小酒馆经营不善关门了,自新路副食店的酒座儿也给撤了。附近的居民们,现在想在外头喝两口儿都找不着地儿了。所以我啊,为了便民,要开个‘大酒缸’。”

这话当然让洪衍武大吃一惊啊,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这堂堂的洪家掌门人会开个小酒馆。

“爸,您……您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您说您,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下决心……您,您就干这个啊?”

“您还不如抽空帮我出去看看有什么玩意,好院子呢……是不是边大妈亲口求您,让您抹不开面子了?”

“干脆,我去找李主任,咱掏钱,让街道自己再开一个得了。您甭跟他们逗着玩儿了。还是腾出手来,干个正儿八经像回事的铺子啊……”

可没想到,他也跟刚才的洪衍争一样,这番好意也让他亲爹给撅了。

“哎,老三,敢情你这见识比老大也强不了多少啊?”

“我等了这么久,我在等什么?我是在等雇工的良机啊。”

“我既不能像公家那样提供铁饭碗,我也没你那么多狐朋狗友,一呼百应的。要是没有人愿意来给我干活,我能干什么买卖?”

“说实话,也就是粮食连年增产的情况下,今年粮店卖粮食彻底无限制了。而且最近收秋粮,报纸上还真按我想的,登出来了卖粮难的消息。我这才有把握让老李回趟老家,帮我带几个人过来。否则,雇工就是一个天花板。任我再有本事,也干不出局面来。”

“你还嫌这买卖小,瞧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越是薄利的买卖,越要真能耐。别看你外头折腾老大一摊儿,真让你把这个酒铺弄利索了,不亏钱,你未必行。”

“眼下这年月,一说做买卖,人人都盯着好挣钱的买卖。可厚利几乎全是从倒腾紧俏物资来的。赚别人哭的钱?缺德!也长远不了!只有在人人都认为必定亏钱的买卖上,能挣着让别人笑的钱,这才有意思,才叫本事。”

“老三,我刚才不跟你大哥说了吗?我做买卖不是为了钱。我乐意干这个,是觉着这几十年在福儒里住着,受街坊邻居们照顾颇多。不忍心大家伙儿老了老了,没地儿喝酒,没地儿聊天。”

“正因为这样。在我眼里,你外头折腾的所有事儿,别看挣钱不少。可都没水清弄得那个‘日夜商店’有意思,上档次。”

“不是我说你。我原本还以为有水清管着你,你近朱者赤,可以让我放心了。现在看,今后你到底能不能把老号办好,还得打个问号呢……”

这话说到这儿,脸皮赛城墙的洪衍武其实还好说。倒是水清先承受不住了。

她忍不住要替被冤枉的洪衍武辩解。

“爸,您恐怕是误会小武了。其实那……”

不想没说完,倒被洪衍武自己个儿拿话给拦住了。

“你就别替我说好话了。这事儿,爸的话,还真让我长见识了。”

跟着再敬一杯酒给洪禄承。

“爸,没别的,您又给我上了一课。儿子佩服您,我今后还有的跟您学呢。需要多少钱您尽管跟我开口,赔不赔的压根无所谓了。反正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只要您高兴就行……”

这么一说不光老爷子高兴了,王蕴琳也高兴了。

结果全家都说洪衍武会拍马屁,大家又乐呵起来,都站起来一起举杯,好一番热闹。

但其实呢,大伙儿还真差不多都误会了。

洪衍武可绝对不是言不由衷,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别的不说,就冲在别人的不幸上能沾光这一样,他就不能不死心塌地的服气他老子。

因为无论是从陈培斯、单先生,还是肖和平身上。

他自己的获益都是随机性的,压根无法控制,纯粹的撞大运啊。

值得称道的,顶多也就是他懂得一举两得攒人缘了,脑子转得快点就是了。

可老爷子不是啊。

他的父亲居然能从粮食增产想到了售粮难,看到劳动力的释放,这境界完全就不一样了。

那是有清晰思路和远见的。是一眼就看懂了普天之下的大势啊。

他仔细想来,虽然从来没有人在总结改革经验的时候,提过这一条。

可事实证明,民工潮,打工潮,春运的开始,偏偏就是从八四年、八五年起步的呀。

再想想洪家先祖洪祥祺,正是雍正年间从山东福山老家来京的,是靠雍正皇帝的摊丁入亩才得享人身自由,有了进京的创业机会。

这和当下的一幕,岂不是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相似?

一个历史时代正是这样,于悄无声息和不经意中开启的。

可除了他的父亲,又有谁能作出如此清晰的判断?

历史似乎也总是在不经意间重复的。

可除了他以外,又有谁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呢?

第980章 进城

国庆之后,还没等李福回来呢。

洪衍武切身感受到的两件事,就足以证明洪禄承的眼光之准,老爷子预料的事儿正在发生。

首先最明显的,是京城于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不少弹棉花的。

这些人大多是从东北而来的农民。

他们瞅准了寒冬之前,京城人需要弹棉被套的市场,专门游走在胡同里。

果不其然,不但活儿多得忙不过来。

渴了,累了,他们进院里找碗水喝也很方便。

于是“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的情景,开始出现在京城的老胡同里。

“噔”……“哒哒嗒嗒”……“噔”……

这样周而复始的弦乐也成了京城日常能听到的一种生活伴奏。

其次是兆庆特意给洪衍武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聊一聊自己身边的新情况。

敢情今年因为化肥跟得上,农药打得足,龙口村第一次迎来了粮食大丰收。

不但自给自足够了,还终于有了两卡车的余粮可以去卖了。

岂料随后发生的事儿宛如叶圣陶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

安太阳和安月亮开着卡车兴冲冲拉着粮食到了乡里。

却发现收粮部门因为粮库满了,已经暂停收粮了。

各村来卖粮的人,正围堵着乡政府门口,讨要说法呢。

这哥俩没辙了,赶紧打电话跟村里汇报。

安书记跟兆庆一合计,为了不给乡里添麻烦,干脆就把人都叫回来了。

随后又过了两天,安书记和兆庆耳闻收粮的事儿越闹越大。

干脆就给乡政府打去电话,请示这批粮食能否由他们自己内部消化。

结果这样的表态不但得到了乡里领导表扬,很快还引来了县里林书记的问询电话。

要说就是形势比人强,这通电话,林书记就换了口风了。

虽然表扬了龙口村,为他们的农业成绩而惊叹,可他不再坚持以农为本了。

反倒问起龙口村怎么打算处理手里积存的粮食。

有没有实际困难,会不会让农民们产生失望和不满。

兆庆这么一听就明白了,恐怕就是因为全县都面临这种问题,林书记是唯恐他亲自抓的先进典型也出事,特意来加以关照的。

于是为了回报林书记一直以来的提携和帮助,就很坦白的回复。

说因为龙口村的农业形式还保留了集体制,不卖粮,村民们没人会有意见。

至于消化办法,龙口村有工艺品厂并不缺钱,所以他们想开烧锅自己酿土酒喝。

还建议县里不如开办酒厂,来化解收粮难题。

别说,这个主意出的好啊。

这一下提醒了林书记,解了他的愁事。

甚至要是干好了,兴许还多个创收项目呢。

电话里,林书记当场就开怀大笑起来。

然后没两天,好事儿就来了。

在乡政府的努力争取下,林书记力排众议下。

县里终于正式批准了龙口通过乡里递交上去很久的请示报告。

不但同意“龙口村”成立旅游服务公司,允许他们在“石花洞”景区开放后,在景区设销售点和餐饮服务点。

还把“龙口村工艺品厂”定为了为“石花洞”生产专项旅游工艺品的定点儿厂家。

这大概就是林书记和乡政府对龙口村的回报吧。

不过,天下肯定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一来,也相应的给工艺品厂加码了。

县里和乡里还有个相应要求,那就是希望兆庆能帮着化解一下附近几个村儿的剩余劳动力。

兆庆没法推却,只能答应。

结果没想到一来,就给安排来了一百多口子啊。

这还亏得兆庆提前留了个心眼儿,一开始就宣称工艺品还是技术活得搞培训,只能接受年轻人呢。

否则男女老幼都给弄来,那更受不了了。

不过这仍旧够兆庆犯愁的了,一下养这么多闲人,增加了经济负担不说。

教他们技术也需要人手,真是耽误生产创收啊。

后来他一琢磨,洪衍武不是用他的名字注册了一个古建公司吗?

所以也就打电话过来了,想问问洪衍武那儿用不用人,希望他能帮自己分担点。

依着他的看法,这些人搞建筑也不是全无基础。

农村也盖瓦房啊,至少晒沙子,和泥,垒砖的活儿是可以的。

何况这帮人里,不少也都会点石匠的活儿,多少也沾点边不是?

绕了半天,兆庆说到了最后,原来还是有事相求啊。

洪衍武这一听明白了,立刻忍不住笑了。

“表哥,够有心眼的你。你这是自己娶媳妇请客,却要让我替你掏钱办事啊。不过,我还得真得说,你这人确实有福气,这通电话,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瞒你说。国庆节,我们老爷子刚跟家里人宣布,他老人家要开酒馆儿了。偏巧你们村就要开烧锅,这多合适啊。你们不如多买点粮食,多酿点。自己喝不了,直接弄过来,我们就帮你们卖了。”

“另外呢,我这古建公司也确实在招人。而且可以包吃住,工资给的也比国营单位高一倍呢。目前多了不敢说,五六十人,我还能担下。唯一的条件就是需要吃苦耐劳,爱学手艺的年轻人,最好是有心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主儿。”

“还有,古建公司下一步打算要动的工程,就是修我们老宅后院的石头小楼。而紧跟着就是你们家的‘半亩园’了。这两处石头活儿都不少,你那儿的人如果有石匠的基础当然是好事,想这样的,你最好多给我安排一些。”

这样的回答可是大大超乎兆庆预计,听了他当然喜出望外啊。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就跟天造地设的安排似的。

于是他也乐了,他的回应更有意思。

“这敢情好。可小武啊,你也甭光说我。这难道不是你的福气啊?难道你就不美啊?这叫什么呀?这就叫你想睡觉我给你送枕头来了。这叫算计高不如运气好,咱们一好变两好,整了个哥儿俩好。”

嘿,真是没错!这可不哥儿俩好吗?

一下子,电话里俩人全乐了。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与大环境相比,京城这点变化,仍旧算不得什么。

因为全国范围内,更多外出务工的农民所以做出的选择都是涌向深圳。

这里多不胜数的外资工厂造成了巨大的用人缺口。

可他们又没办法录用到体制内的这些户籍人口,便只能录用农民工。

于是深圳便成为了真正的打工圣地。

相较内地,特区带有标志性的特点是。

在这里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人群,并没有获得传统的称呼——“工人”。

而是被统称为“打工仔”、“打工妹”。

另外,传统的劳动力价值观也受到了颠覆。

力大如牛的男人远没有心细如发的女人受欢迎。

同时,这些女性所要承受的高强度、高效率,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们哪怕连上厕所,都要按秒计算。

毫无疑问,就是从这时起,巨大的人口流动和迁徙开始自觉的产生。

城市对农民不再是禁区,为他们打开了一道门缝。

我们国家一直实行城乡二元制的户籍制度,从坚决排斥农民的“红灯区”,步入了允许农民自带口粮进城的“黄灯区”。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珍惜这样的机会,懂得抓住时代机遇去改变命运的。

像李福在河北饶阳老家就遇到了哭笑不得的事儿。

他回到李家村之后,肯定是首先把洪家用人的事儿告诉家里人。

希望自己的孙辈能跟着他去京城啊。

可偏偏他的亲孙子,已经二十岁的李柱,却呐呐地说不去。

李福特别不解地问为什么。

说那儿吃得好,住的好,能挣钱,还能见世面,学东西,怎么不比待家里种地好?

可问紧了,李柱脸憋得红红地只甩出了一句。

“爷,凭……凭啥让俺去伺候京城人呀?咱是堂堂男子汉,伺候人的事儿不干。再说了,爹该给俺说亲了……”

得,这一句,给李福噎得直咽唾沫。

倒是十八岁的外孙子方丙生还算懂事,没多久就想好了。

“姥爷,带俺去吧。俺肯定听话,好好学,好好干……”

第981章 开张准备

自打李福从老家把几个愿意来京务工的小伙子领到了京城。

洪禄承和洪衍武就分作两头忙和了起来。

老爷子这边,是要和李福先把小伙子们安置下来。

然后还得去医院体检,给他们剃头、洗澡、买衣裳、买生活用品。

跟着就是带他们收拾店面,添置家伙儿什儿。

随后安灶、进货、买酒、定菜单儿。

同时还得给这些楞小子们教规矩,忙得是不亦乐乎。

洪衍武呢,他不但得为肖和平继续拉票,还在登门求购复选评委的画作,也开始为“北极熊餐厅”开业做起了准备。

在经营内容上,这小子是充分利用了背靠大树的优势,给规划的特别好。

敢情他全是跟着大食堂走的,早餐、午餐、晚餐、夜宵全都有。

每天大食堂做什么,他就让餐厅卖什么。

他以后天天会让人把当日大食堂的菜单内容,照单抄写在餐厅正面墙上和收款台后墙悬挂的两块黑板上。

还美其名曰,“当日特价菜”。

这是因为别看他定的价钱要比大食堂卖给内部职工贵上两三倍。

但也仍旧比普通饭馆的价钱要低两三成呢。

而像这样干,好处可就太多了。

一是省事儿省力,拿东西过来就卖,卖不了也不会造成浪费。

跟主食厨房似的,直接就大食堂回收了,下顿卖给职工。

二是大食堂是批量进货,综合成本低啊。

这样就能用物美价廉来吸引顾客。

三是还能让“大食堂”跟着分成,落点实惠。

要是干好了,挣得多了,甚至还能抵消一部分厂里在职工伙食上的补贴。

但最关键的还是,只有像这样干,洪衍武才能满足“张大勺”那不打折扣的要求,保持住厨房不让外人进的现状。

否则,再怎么样,就凭张大勺”、华英、他和陈力泉四个人。

就是每人四只手,也没法满足三个包间,一百多个散座的需求。

说白了吧,整个大食堂,其实就是“北极熊餐厅”的中央厨房。

百分之八十的大众消费的需求,将会由庞师傅的红案和苟师傅的白案来承担的。

而餐厅的厨房这么一比,实效性就差多了。

除了满足厂领导的需要,就只负责精品小炒。

说白了,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练手用的。

练刀工,练火候,图得就是一个真刀实枪的上阵经验。

是为他们日后重张“衍美楼”打底子呢。

至于“小炒儿”的菜单,那可都是“张大勺”亲自给订的。

菜色并不复杂,冷荤加热炒,仅有二十五道。

其中的缘故很简单,“张大勺”的意思是,这二十五个菜是不分时令的常见大众菜。

基本覆盖了所有顾客最爱吃的种类,是馆子里点菜率最高的。

对于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总是做这二十五个菜,自然熟能生巧。

不仅炒出来的味道更好,上菜的速度也更快。

他们也只有打下扎实的基本功,把这些基础菜先练出来,才有能力把更高级的菜做好。

而对顾客来说,菜单的花样再多没有用,好吃才是第一位的。

何况这二十五个菜都是些用料廉价的菜品,档次划一,价格就不会太离谱。

这才能让大多数的顾客负担得起,愿意品尝。

对此,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深以为然,认为“张大勺”考虑的相当周全。

厨房的大事儿小情儿解决了,餐厅的人手就更宽绰了。

像九月底“冰河时代”关张歇业之后,为了酬谢“音乐茶座”的这帮小子几个月来的辛苦。

洪衍武给这些合同工们补了足足十天的假,每人还多开了一月工资。

这样,只要等这二三十人一歇好了,直接精神抖擞到餐厅上班就行。

说白了,跟“音乐茶座”是差不多的工作流程,无非把点饮料换成点菜罢了。

到时候这些合同工熟悉熟悉环境和各种家伙什在哪儿就行了,几乎直接就能当熟手用。

另外,水清也一直在抓商店内部干部选拔的事儿,餐厅正副经理的人选大概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样一来,加上朱震凡和段刚他们俩,餐厅开业的时候,也就有了四个中层干部。

按洪衍武的设想,到时候让一个人上“两头班儿”,专门负责三个包间的顾客。

另外一个人上早班负责大堂散客的早点和午餐。

再有一个人上晚班负责大堂散客的晚餐和夜宵。

最后一个流动岗,负责轮换休息的。

这样,无论职工还是管理者,餐厅几乎都能做到专人专岗,面面俱到了。

要说洪衍武琢磨得还真是挺不错的

可世界上就没有完美无缺的。

到了到了,就因为时代的特性,他一个疏忽,还是碰到了一个棘手难题。

敢情厕所的专职保洁员找不着啊。

虽然为了方便顾客,早在设计之初,他就按照当今的标准,给餐厅安置了厕所和洗手池。

但真到需要人值岗了,他却发现这活儿谁也不爱干。

还别说利诱了,威逼都没戏。

尽管这帮“音乐茶座”招来的小伙子,都是合同工。

可他们面对加薪的许诺高昂着头,面对辞退的威胁宁折不弯。

为什么?

除了脏臭以外,关键是丢人啊。

谁都怕干上这个,回头一说工作是看厕所的,找不着对象。

这年头就这样,特讲究工作性质。

殡葬业挣不挣钱?没人去。

所以说,看起来好像除了让经理带头强制轮换值日。

每个月每人都得顶上一天,就没什么能解决的有效办法了。

可问题是这样一来,不仅对职工情绪不利,这帮小子也真敢给你掉链子,瞎凑合。

万一这厕所要是卫生不达标,味儿了吧唧,那还有什么必要啊?

就为这个,洪衍武可是束手无策,相当为难。

幸运的是,多亏农民兄弟们进城了。

洪衍武最后总算寻摸到了两个弹棉花的老实人,来顶了这差事。

这下好,餐厅的人全都踏实了。

否则,内部团结能否保持稳定,还真是个问题呢。

不过说实话,其实对两个弹棉花的来说,他们也挺合适的。

因为餐厅的厕所跟他们想象中可完全不一样。

都是白瓷砖的墙,马赛克的地,陶瓷池子、陶瓷坑。

洪衍武又提供了充分的洗涤产品和工具,还专门带他们去“建国饭店”溜达了一趟。

给他们制定的打扫标准就是跟五星级一样,要一尘不染,不许有味。

反过来说,他们弹棉花的活儿辛苦不说,反倒埋汰。

因为弄那个,成天都是黏糊糊的。

鼻子里,眼睛里,嘴里全是棉花绒子。

甚至到老了气管都不好,就因为棉花吸肚里去了。

再说,他们从贫苦之地来京城,是为了挣钱的,压根住不起旅馆啊。

这年头也不好租房。

为了省钱,那都得露宿街头,几乎形同乞丐,那脏不脏啊?

要来干这个呢,俩人睡在餐厅里,还有工作服穿。

一日三餐随便吃,能洗衣服,能洗澡。

洪衍武也没克扣他们,甚至就为了给所有人看看。

连看厕所,带晚上给餐厅守夜,他竟然给每人开了八十块钱高薪。

对两个弹棉花的来说,这真是美差一份啊。

一算账,春节回去,每人能带回去三百块。能不乐意吗?

打心里说,他们倒是觉得京城人有毛病呢。

咋地?这噶银,地上见钱都不叽道捡哪。

揍干这点活,一月能挣出半头猪还不乐意?

也不埋汰啊?这不傻狍子嘛。

第982章 红葫芦

洪衍武把自己那摊儿一忙和完,转头就惦记起他爸爸这边儿来了。

因为一直是托付泉子每天下午去帮衬的,他就问泉子。

“老爷子那儿没问题吧?收拾的怎么样了?”

陈力泉想了想回答。

“弄是弄得差不多了,要我看就差买酒了。回头咱要能派辆卡车去大北窑(京城酿酒总厂——红星牌),或者牛栏山(牛栏山酒厂——华灯牌)帮着拉一趟就好了。”

这件事好办哪,洪衍武就点点头。

可没想到陈力泉下面说的一个情况,倒是真够邪门的。

“对了,昨天吧,还有个新鲜事。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非让我带人在屋里正中间刨大坑。好好的地面,非给刨出来四个大圆坑。我光顾干活了,想要问的时候,老爷子都回家了。小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洪衍武也不明白啊,想了半天没头绪。

摇摇头,他就又问了。

“那酒馆的字号起好了吗?按着我们洪家的规矩,老爷子是不是又起了一个‘燕’什么居啊?”

没想到这次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泉子居然说,“没字号,老爷子好像不打算挂招牌了,我问过,想去做一个,老爷子还给拦了呢。后来,老爷子就亲笔写了四个字‘随意小酌’,贴在门框上面了,连个门匾都没有……”

啊?这?这也忒能凑合了!

可问题是,老爷子不是抠门的人啊,又是真正的行家。

怎么也不会在这事上省钱啊?

这么一听,洪衍武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正这时候,听见了他们对话,水清也来插嘴。

“小武啊,你看你,给了爸两万块,其他就什么也没管。全指着泉子去帮爸的忙了,这不太合适吧?别说大哥大嫂老过去照应,前两天,张师傅还特意去了一趟呢。我觉得现在既然得空了,咱俩应该赶紧去一趟。看看除了派车买酒,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没有。别让老人主动开口,心里闹别扭。”

这话在理,于是这天下午再没耽搁,洪衍武、水清一下班就奔了洪禄承的小酒馆了。

反倒是陈力泉的挎斗摩托打不着火了,结果他必须要去找厂里的老司机帮忙给修修。

这天他就耽搁了,没去成。

而说到这儿,那就得再提一提这酒馆的选址问题了。

还别看洪衍武和水清是初次去,可他们绝不会转向,因为那地方特别好找。

敢情洪禄承所看上的,是“万寿西宫”东门口,原先“园林局”的工人当仓库和工具间的七间平房。

人一到了公园门口,也就到了地儿了,绝不至于搞错的。

而这处房子最大的好处,其实就是离家近,距离福儒里观音院也就五六百米远。

老爷子每日往返,绝不至于累着,等同于家门口。

除此之外呢,还有一条也很重要,就是房租还特别便宜。

如果是按照当时国家规定的商用租房价儿算,最差的地段每平米是三块零八。

那按一间房十五平米,这七间房来算,就应该三百块啊。

可洪禄承租下这所有的房,拢共才不过一百块一个月,而且一签租赁合同就是十年啊。

要问为什么这么合适。

这一得说因为当时的私营经济还没发展起来。

由于个体户还多数处于租赁摊位的发展阶段,外地商人还没开始进京,门脸儿房还远没到供不应求的时候。

而且这地段又不是热闹的商业区,住的还都是穷老百姓。

园林局就是想把这房出租,也很难找着主儿。

二来呢,前面说了,老爷子开这个买卖是便民性质的,那得到了街道的大力支持啊。

由街道和居委会出面协商,再冲着为人民服务这个理由,“园林局”怎么也得卖几分面子。

至于其三,这“万寿西宫”还是个免费的公园。

“园林局”认为这就是个白白往里贴钱的窟窿,从来也没重视过。

平日里,就几乎没人来维护。

园林工人只在夏季怕树木旱死,这么有一搭无一搭的浇浇水而已。

但这么一来,那些房子算是白瞎了。

往往房子漏雨了都没人知道,玻璃也经常被淘气孩子给砸了。

直到等到有人来了一看,屋里东西都泡坏了,才能跟上级请示,找人来修房。

可偏偏修也是白修,因为下次一来,多半还得坏。

反正这么说吧,“园林局”每年不光要白贴水费,房屋维护不善的损失更是大头。

所以对他们而言,只要能收点房租,就已经是巴不得的好事了。

至少房子肯定不会坏得这么频繁了,这一年的水费也有地儿出了,对不对?

又有谁能长后眼,想到今后什么样儿啊。

还别说十年合同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愿意签啊。

结果呢,自然就让洪禄承占了大便宜了。

照洪衍武看,他爸爸等同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因为哪怕是买卖真干黄了,回头等经济一热起来,把房一转租给别人,也能把本儿捞回来。

但即便如此,光离家近、房租低这两条,也仍旧不能概括这房全部的好处。

洪衍武人一到这儿,仔细这么一打量。

他才真的感觉到老爷子的眼光独到,挑房挑得太准了。

因为无论还是地界、环境,还是房子本身的设施,就没有不合适的。

不信就看哪。

首先这排房子东临马路,右边紧挨着公园门口。

斜对面“平渊里”胡同口的高台阶上还有个小副食店,有个早点铺子。

别说平日这里人来人往实在不少,就是买点菜,买点烟酒,买点零碎,也方便啊。

其次这排房子的西边,那就在公园里面了。

面对一片草坪不说,再远了还有一片山楂树林。

这要开个门出来,设置点围栏桌椅的,夏天时候,就是一个天然的露天花园啊。

坐在外面喝着小酒,看着风景,又没有暴土尘烟的,那该有多美?

最后还有呢,就因为这房是给园林工人用的。

别看简陋,可当时是自来水灌溉,这上下水都有,管总闸的“水井”近在眼前。

甚至旁边外墙还有砌好的水池子。

说白了吧,这房就没有停水的时候,还是园林局给交水费。

无论是伙计们日常生活,还是后厨用水,全都方便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千好万好,就是有一样啊,这房的装修实在是太简陋了。

从房子外头看,老爷子好像除了换了门窗之外,其他什么都没弄。

就连墙外的裂开的水泥都没让人补,跟普通居民住的排房是一个样儿。

还真就跟陈力泉说的似的,这酒馆儿居然真的没招牌,没字号。

就见酒馆正面的木门上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随意小酌”。

这哪儿像开买卖的铺户啊?

嘿,不过有一样可有意思啊。

那就是酒馆正门右侧的房檐底下,用铁丝吊了一个红彤彤特显眼的玩意。

风一吹就荡起来,还时不时打个转儿。

这什么玩意啊?陈力泉也没提。

洪衍武和水清带着好奇不约而同走过去。

而等俩人一看清,都不由失声而笑。

敢情是一个歪嘴儿红漆的大酒葫芦,下系一块红布,上面还让人刻上俩字——“洪记”。

“老爷子够绝的啊。这东西哪儿找来的?这是要唱《夜奔》啊?哎你说,门口要在搁一杆大枪,是不是让人看了,都得以为是林冲在里面喝酒呢。”

对洪衍武的臭贫,水清笑是笑,可也怕屋里听见,惹老爷子不高兴。

赶紧拦了他。

“别瞎说了,我觉得爸这广告做的挺好,多有意思啊!谁说酒馆没名的?我看不如就叫红葫芦,吉利不说,还谐音,像咱洪家的买卖。”

这下洪衍武眼睛亮了,由衷赞道。

“哎,你这话有道理。红(洪)葫芦?生动,好记,有创意!嗯,我回头就找大果脯给它注册了去……”

第983章 怪东西

洪衍武和水清正外头指指点点看着乐呢。

没想到这时门一开,一个穿着白褂子黑裤子,留着寸头的小伙子出来了。

这小伙子可没想到外面有人,先怯生生地看他们一眼。

这才闷头把右手里的凳子摆在了房檐下面。

跟着一蹬高儿,踩着凳子把左手的东西又给挂在左边房檐下头了。

别说,这刚挂上来的东西更怪。

敢情上面是一个罗圈儿,圈上是金纸糊的圆桶形,下垂红棉纸条,约六七分宽。

这下可好,这玩意真的和右边的酒葫芦配成对儿了。

风一吹,是一个晃晃悠悠直打转儿,一个洋洋洒洒的飘来荡去。

嘿,瞅着真是够逗的。

可酒葫芦倒还好说,这跟墩布条子,或者说是大号的流苏一样的东西,到底什么意思呢?

洪衍武和水清算是彻底看不懂了。

好在小伙子不还在这儿嘛,水清就开口问他。

“哎,你好,我请问一句,你刚才挂的这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呀?”

可没想到这小伙子脸皮太薄了。

从凳子上下来,没说话,先脸红。

他张了张嘴,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拨浪脑袋。

水清看他这份杵窝子的样子觉得挺好笑,便乐着又问他。

“哎,你也不知道啊?那是谁让你挂的呀?”

果然,追问下小伙子脸更窘了,就跟块儿红布似的。

支吾了半天,才蹦出仨字,“掌柜的”,就没下文了。

而这时候,就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教训。

“嘿,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多说几句就不会嘛。还有,我怎么教你的?见人先打招呼,要笑,要殷勤,你怎么全忘了?”

跟着门一开,李福出来了。

洪衍武和水清都赶紧叫“李大叔”。

这时再一介绍,他们俩才知道这小伙子名叫方丙生,是李福的外孙子。

不过,认识是认识了,可小伙子也更囧了。

怎么呢?因为辈儿低啊,论辈分他得洪衍武和水清叫叔,叫婶儿。

可他也是十八岁大小伙子了,见洪衍武和水清都年轻得很,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怎么也叫不出来。

结果脸臊得跟紫茄子似的,硬憋出一头汗。

还是金鱼一样,光张嘴冒泡,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这就更把李福气着了,直骂他没规矩,数落他不懂事。

倒是水清和洪衍武挺理解,分头劝着李福别计较。

一个说,“孩子是实诚人,抹不开面子正常,别难为他了。再说,您也得替孩子想想。店里还有别人,要是就他辈儿低,也怪不好意思的。”

另一个也说,“李大叔,您就别这么古板了。要非让这么一大小伙子叫我叔,我心里也别扭。干脆,丙生,咱们还是平辈儿论,要不就彼此叫名字吧。”

这么说着,尴尬才消减多了。

不过对方丙生而言,这时候仍旧有点两难。

因为尽管他心里对洪衍武和水清感激,却不敢真顺着这么叫,怕他姥爷打他啊。

可要是不叫人呢,光跟老实头一样傻戳着,还得招他姥爷来气。

于是这时候,他表现出了机灵的一面,竟然懂得趋利避害,悄么声拿起凳子进屋——蔫溜了。

现场呢,也就洪衍武注意到了这点。

他在暗笑的同时,也不禁替李福高兴。

因为他完全能看出,这孩子厚道而已,但却不笨。

好好培养一下,是个好苗子。

真要是能历练出来,李福也就后继有人,老有所依了。

所以他不但没揭破,还主动帮着转移李福注意力。

这样也就问起他和水清刚才琢磨了半天的问题来了。

“李大叔,这屋檐底下什么意思啊?这都挂的什么玩意?”

果不其然,李福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开口就给了他们真正的答案。

“嗨,小武,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看不出来?这是咱们买卖的幌子啊。一个管喝,一个管吃。”

“这个酒葫芦能瞅明白吧?表示咱们这儿卖酒。旁边这个呢,上面的圆桶子代表着面锅,下面细纸条代表是面条。”

“这就是告诉人家,咱们这儿也卖煮面条儿啊。看见是红的没有,这就说是汉民的。因为要是清真的买卖,挂的条子就是蓝色的了。”

这么一听,还没等洪衍武说话,水清先惊讶上了。

“哎哟,您的意思是……这都是老年间的讲究?只要咱们挂上这两样,别人一眼就能知道这是酒馆?是饭铺?要这么说,还真不用挂招牌门匾啦?”

李福笑着点头。

“是这意思。按规矩就是这样。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可上岁数的一看就懂。”

水清不禁赞叹不已。

可洪衍武遇事爱琢磨,一转眼珠,他却表示了自己的质疑。

“大叔,这不对吧?要按您这说法,那‘衍美楼’还要什么字号啊,都挂酒葫芦得了。再说了,咱开买卖,也不能光指着上岁数的人光临啊。”

“我觉得,年轻人也爱喝酒,花钱还痛快。现在谁还认识这个啊?所以咱还是得来块儿匾才行啊。”

“对了,水清有个主意不错,觉着咱买卖要叫‘红葫芦’挺好,和我们洪家的洪也谐音。您觉着怎么样?”

哪知道,他这些话一下就让李福给撅了,全盘否定。

“怎么样?不怎么样!这‘红葫芦’真要能让人当成别号,口口相传的叫开,那当然不错,可你要非把这仨字摆在明面当字号就落了下乘了。大外行一个。”

洪衍武肯定不甘心啊。“李大叔,瞧您说的,有字号还不如没字号,我不信……”

“我跟你说啊,做买卖得有规矩,你不能乱规矩。这招牌和幌子干嘛用的?谁都知道是招揽主顾的。可他们有什么区别,怎么个用法,都有讲究、用现在的话说是具有科学性,你要乱来可不行。”

这下算是扯开了话匣子,李福索性就在外边对着俩幌子,给洪衍武和水清好好上了一课。

“说是一句招牌幌子,其实细数起来种类可就多了。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业,各有不同,样式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新鲜的玩意都有。像药铺的爱用膏药样式的,理发的爱用转幌,旅馆在外头必得按玻璃电气灯,这就叫行业属性。”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白了,纯粹是它的用处决定的,它相当于现在的户外广告啊,所以还有个统称叫‘市招’。”

“你们想啊,真正繁华的街市,那都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商店。为了招揽生意,让人记住自己,下回再来。那招牌幌子当然就得明显啊。所以过去的各行各业店家们无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书写,有的木刻,有的铜铸,或悬木罂,或悬锡盏,缀以流苏。是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有料’。”

“可话说回来,即使花样再多,但因为约定俗成的规律自有其合理性,顾客不会认错。各个买卖行里的商家,更是绝对错不了也乱不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谁都必须遵照着行业特性和买卖的规模来安排招牌和幌子。”

“我干脆以咱们庄馆行当来举例吧。要说规模上从大到小排,是堂、楼、居。一般来讲,这些能有正经热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较统一的。”

“几乎所有的堂、楼、居,门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铁伸出房檐,前端向上卷成数朵花形,其向下弯二尺处挂上两块或四块木牌。汉民的是漆黑或红色地,浮雕立体金漆字,牌下坠红布条。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蓝布条。这就是庄馆行的幌子,绝不会走样。”

“而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招牌的规模和字样上。如堂字号饭庄,招牌最多,材质最好,下坠流苏,上刻‘喜庆宴会’‘专应外会’‘川鲁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样。要是酒楼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样也变成了‘喜庆宴会’‘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为主的字样了,招牌下头也换了红色幌绸。”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荤铺’了。这些小店门匾上也有名儿,可连‘居’都称不上,也就叫个什么‘河柳深处’、‘千里香’、‘海天春’之类的。不过相应的,门首悬挂的幌子就开始变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间一条宽约八寸,白心蓝边,两旁各有一宽约三寸的窄条,均长约二尺余,白心中书诗四句,‘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每挂一句,一共四挂,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没名儿没字号酒馆饭铺了。可幌子也就更绝了。就像这酒葫芦,就像这罗圈面锅,都是过去的通例。甚至你还可以满可以发挥想象力,弄出些别出心裁的来。像卖烤肉的吊个羊腿,卖包子挂个蒸笼,甚至善做鱼菜的门口吊条铜鱼的。只要和买卖内容相关,能够吸引人目光就够了。有字儿没字儿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呢?其实从上到下这么一排列,道理已经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铺的门面够大啊,能通过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综合性全方位的宣传介绍自己。小铺子经营种类少,要不了那么多招牌和幌子。门面也小,相摆也摆不开。”

“而且大商号注重的排场和庄重感,越守规矩,越懂规矩,客人越信任。小铺子却恰恰相反,由于门面狭小,很容易被人忽略,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类心思,弄得惹人瞩目。你们看花市的‘大烟袋锅子’(天合成烟袋铺),和鲜鱼口的‘黑猴儿’毡帽店(杨小泉毡帽),全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可就是没几个人能说出店铺本名来的。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扬名的小铺子。”

“最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就是主顾也分层次高低。过去,不是人人都认字儿的。大商家主要做阔主儿买卖,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铺子是给穷老百姓开的,客人层次低,好多人都是睁眼瞎。所以小铺子弄招牌给谁看啊?没必要。”

话到这里洪衍武和水清几乎全都听明白了。

他们实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叹一声,这过去的买卖可真是讲究啊。

不但合理,还有意思,充分体现出了民间智慧,乃至艺术性。

真比如今门口随便挂几个字儿强多了。

可即使如此,也似乎仍有瑕疵可寻,像水清出于政治觉悟和阶级感情就表示了异议。

“李大叔,您说的对,可也不绝对。毕竟那是过去了,扫盲都多少年了。白字,别字的现象有,可彻底不认字儿的人可不多了。那干嘛不再弄个招牌呢?要是能让年轻人也来不挺好嘛。”

没想到李福的道理依然充足。

“嗨,我当初也跟你想的差不离儿。可后来就被老掌柜给说服了。他说干买卖,先得有自知之明,认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才行。要想不赔钱,就得先想清楚赚的什么钱。想明白做什么人的买卖。”

“老掌柜的意思,咱们赚钱就得靠精打细算,从货真价实上来。不浪费一分钱,还要薄利多销。而主要的顾客毫无疑问还是老年人,年轻人可没有大中午来喝酒的,真要喝也得是晚上下班,去有炒菜的地方。所以呢,过分装饰店面,或是挂招牌,纯属是浪费。而且也显得不懂行,倒让酒馆的真正主顾犯疑,别扭。”

“老掌柜还说了,现在所有的店家都要讲究装修,讲究名字,反倒沦为了平常。这是背着唢呐上飞机,非往天上吹。回头弄个名不符实,倒成了笑话。反过来,咱们按规矩老老实实来,却成了以奇取胜。”

“你们想啊,买卖没名字,你们都觉着新鲜吧?那别人也一样。要的就是这个,估计用不了多久,通过口口相传,附近的人就都全知道咱们这个小店了。这不,没名字也就成了最大的优势,反倒会把没见识过的年轻人引来。咱们做买卖实在,不怕留不住人,新客往后也就成了老客……”

嘿,还用说什么啊?

水清听完没话了。

倒是挺不好意思地回身看了洪衍武一眼。

她真服了。

第984章 变魔术

外面的新鲜算是瞅够了,几个人也就该进屋了。

果不其然,跟陈力泉说的完全一样。

洪衍武和水清跟着李福刚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屋里正当间儿,是整整齐齐均匀分布四个大深坑啊。

直径约莫一米,深度得有半米。

要不是因为提前有了泉子的话,这两口子非得吓一跳不可。

不过除了这几个坑让人捉摸不透,屋里其他地方就相当普通了,甚至可以说让人失望。

因为只能用“简陋”二字形容。

墙是四白落地的,白得晃眼。

可太空洞了,连个油漆的墙围子都没刷。

地呢,只有刨大坑这屋是青砖铺的,其他的屋子还全是水泥地。

房顶上顶棚就是纸糊的,灯也不算多。

每一个屋里就那么两盏简单的吊灯,连个灯帽子都没有。

桌椅板凳都是柴木的,压根不上档次。

就这些家伙什儿,坐上几年,一准儿得“哗啦啦”。

要说屋里唯独气派点的,也就是那个后面能摆东西,前面能算账,账台上头还能放酒坛子的的大柜了。

那应该是出自洪衍争的手艺,用的是核桃木的。

漆刷得油亮油亮的,算是唯一能看出点气派的正经东西。

嘿,别说,真跟李福说的似的,老爷子没浪费一分钱在装修装潢上啊。

可这也忒抠儿点儿啊,哪儿还有个做买卖的样儿呀?

洪衍武和水清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摇头。

他们也不跟李福见外,有话就直说了。

洪衍武先开口。

“李大叔,这屋里可太寒碜了点,白不呲咧的。干净倒是干净,可跟仓库有什么区别啊?别人能乐意在这儿喝酒吗?”

没想到李福却满不在乎的摇头。

“此言差矣。你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京城的酒馆儿就是这个样。咱们京城人在酒馆喝酒喝的是什么呀?就是个热闹的人气儿。这地方穷富都来,穷人图得是进得起,富人为的是不拘面儿。”

“只要酒菜滋味足,温酒自得其乐,在这儿有人能陪着聊天,嘻嘻哈哈逗个闷子,图个散漫自在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谁要在乎环境,讲究贫富贵贱,有的是大饭庄子大酒楼?何必来这儿呢?”

嘿,这倒是事实,洪衍武被堵了嘴,一下没话了。

剩下的也就轮到水清提问了。

“李大叔,那您能告诉我,这几个坑是干嘛用的吗?我实在琢磨不透,我还真没见过在屋里刨坑开酒馆的呢?”

李福听她这么问,倒是一乐。

“哎哟,看着新鲜吧?那我倒要问问你,咱京城的酒馆为什么要叫‘大酒缸’啊?这大酒缸大酒缸,没几个酒缸能行吗?”

“嘿,对喽。这几个大坑就是放酒缸用的,等酒缸埋进土里去,以后就不动窝儿了。咱们酒馆里的酒,今后都得存这几口缸里了。”

“把酒这么放缸里可有好处。一个是大批量进酒便宜又方便,柜上酒坛子里卖完了随时能取。二是只要天长日久,不断往里续酒,就会使得缸底滋泥日厚,那就是天然酒母。也就是说,这缸今后用的越久,咱们的酒也会越来越醇厚。”

“但这还不算完,这几口缸还不白白占地。缸口上呢,回头会盖上红漆大木盖儿。酒缸四周也会放上凳子,直接能把这几口大缸当桌子用。”

“你们想想看,到了冬天,耳听烈烈北风呼啸,据缸而饮,那是什么滋味?这可是咱京城人独一份的豪迈呀。这种喝法专门有个名目,叫喝‘武酒’。如果出了京城,你就是放眼全天下,也绝对找不出第二处来的。”

“只可惜啊,这种买卖绝迹太久了,即使现在暂存的酒馆也没有缸了。否则要是哪家老店不愿意干了,咱要能接着别人的老酒缸,那才算是合适了。就跟当年‘北义兴’的缸似的,源自乾嘉年间,那真是上百年宝贝,兑水进去都能变成酒啊……”

好嘛,这番话可是让水清和洪衍武听得大感兴趣。

他们还真没想到,原本以为“大酒缸”就是酒馆戏称呢,敢情还真是名符其实啊。

而且还被李福描述得这么有趣。

想想都觉着,要是这么卖酒,众人围坐大缸来喝,可真够逗的。

尤其是从李福嘴里一听见“宝贝”二字,洪衍武俩眼珠子都蹭蹭冒光。

心说这不是跟他的面肥和炒肝盆一回事嘛。

真就这么没了吗?那也太可惜了……

贪心一起,想再问问吧,可偏偏还没机会了。

因为此时左边里屋传来响动,就见洪禄承打头儿,领着一溜儿小伙子,从后厨出来了。

而且连老爷子带伙计们,人人手里都拿着东西。

有的捧着好几个摞着的青花大盘,有的捧着酒坛子,直奔外屋柜上而来。

那还琢磨什么呀,老爷子都亲自动手了,就赶紧帮忙吧。

于是再不耽搁,洪衍武和水清都赶紧过去叫声“爸”。

然后就一起捋胳膊挽袖子,上手接过东西,主动帮衬起来了。

还真得说,这小两口今儿来了算有的干了。

敢情晌午玻璃店的人来了。

给洪衍争做好的两个大木头案子,刚刚安上了玻璃罩子。

偏巧呢,老李跑到南郊给寻摸的四个一米二高的大酒缸,上午也被人赶着马车给送了来。

所以今天后面要干的活儿还真不少。

他们和大伙儿一起,得先去后头把带着玻璃罩子的两张木案子,小心翼翼的抬出来。

再仔仔细细把玻璃罩子里外都擦干净了。

然后铺垫上一层红布,把那些青花大盘刷干净了,都搁在玻璃罩里面依次摆上。

这放酒菜儿的地方才算归置好。

这就花了有一个半小时。

跟着还有重体力活呢,洪衍武得和伙计们一起拿水管子和大刷子把四个大酒缸里外冲刷干净。

然后还得拿水清烧好的开水,挨个把缸里面烫过了。

这才能给滚进屋儿里来,大伙儿齐心协力,再放进那四个大坑里去。

最后,地下埋上土,和泥铺好青砖。

酒缸上又盖好了红漆大木盖儿,才真正算忙完一站。

自然,由此也得到了充分证明,李福的话全都没打折扣。

这大酒缸大酒缸,还真是货真价实哪。

而到了这时候儿,再看这屋里,自然就又是另外一个景儿了。

大柜上已经摆好了四个大瓷坛子,坛子口是用红粗布包的软木塞。

坛子上分别贴着酒名儿,毛三、毛七、莲花白、菊花白。

后边呢是温酒器,和二百个倒扣在红布上的粗瓷酒杯。

以及两个大茶叶罐,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胆瓶。

这再配上大柜旁边两张木案玻璃罩里的那些青瓷大盆,和屋里当间儿的四个扣着红漆盖儿的大酒缸。

还真别说,酒馆儿美酒飘香的声色韵味儿,一下子就给托出来了。

甚至让人很有点回到了民国年间的错觉,拍电影都够格了。

就连洪衍武自己,这会儿都觉着自己刚才对于屋里简陋的想法有点傻了。

因为只有这样的酒馆才够味儿,才能渗出历史的气息。

真要非按照现代的装修方式,把这屋子刻意收拾好点,弄不好还真就把氛围毁了。

至少也会显得很刻意,绝没这么平和的亲近感。

于是乎他也不能不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夸这个酒馆弄得好,称赞老爷子是行家。

可夸是夸啊,这小子眼睛却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里的青花盘上瞄。

他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他亲爹。

洪禄承一看就乐了。

“甭费劲琢磨啦,光绪的民窑而已。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能用这儿吗?这是‘日头’前儿个开车进城给捎来的,说是你舅舅知道我开酒馆,特意给寻来的家伙什儿。唯一的好处就是配套,比普通的瓷器多个年代久远的味道罢了。其实不值得什么……”

洪禄承这么说着,他可不知道洪衍武怎么想的。

不值得什么?

哎呦,我的亲爸爸哎,您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

就这些个玩意,别看现在便宜,要搁几十年之后,每个也能换辆汽车呢。

好嘛,您这么些盘子,那整个一小停车场啊。

合着谁要来买个酒菜,就算给您交停车费了。

还是您有个性呀。

嗯,我喜欢……

洪衍武正一边听他爸爸说着,一边自己胡琢磨着。

也没成想水清骤然间拉了他一把,竟让他往墙上看。

他这一扭头这才发现,敢情店里伙计们这又开始蹬着凳子,分头往大柜两边的墙上挂东西了。

挂的是什么呢?

说起来倒是有趣儿,原来都是些写在木牌子上的下酒菜和吃食啊。

粉墙的最上面已经分出了三个档,写着常备、应时、主食三列。

下面就要在列钉好的钉子上,分门别类,挂上坠着红布条的对应木牌子了。

像炸花生、煮花生、豆腐干、辣白菜、豆豉豆腐、拌豆腐丝、虾米豆、开花豆、炒黄豆、玫瑰枣儿、豆儿酱、咸鸭蛋、松花蛋、咯吱盒、炸河虾……这都是四时常有的酒菜。

像拍黄瓜、拌苤兰、拌粉皮、拌菠菜、芥末墩儿、香椿豆、鲜藕、炒红果、鱼冻儿、酥鱼、炸小黄花儿鱼……这都得应时应季才有。

而主食暂时就三样儿,烂肉面、炮羊肉、白火烧。

这一下,刚才洪衍武能挑出的毛病居然全没啦。

那墙面登时就不显空了,看着反倒更加古色古香了。

洪衍武再次忍不住感叹。

嘿,老爷子可是真会变魔术啊。

居然只靠酒缸,青花大盘,木牌子,很简单的几件儿道具,就把这屋子里变得有情趣,有美感了。

绝对的化腐朽为神奇啊。

而且最高明的,还得说这些东西绝不是为了装饰而装饰,那是的的确确实用啊。

就说眼前这木牌子吧。

能摘、能卸、能翻面、能洗了重写,很容易就能添加新的品类。

酒客来了不用费劲就能看清楚,还能知道什么还有,什么没了。

难道还有什么装修装饰,比这样的办法更价廉、更实用、更有意思的吗?

光看着这些酒菜的名儿就让人兴奋,闹馋虫。

有了这些牌子,谁要是再认为这不是喝酒的地儿,那肯定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啊,实在是高!

这会儿,洪衍武和水清又不约而同彼此对望了一眼。

但和刚才可大不一样了,俩人眼里全成了发自内心的钦佩。

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一个词儿——“点石成金”。

第985章 姜是老的辣

洪衍武和水清一直尽心尽力,帮着忙和晚上七点多钟,店伙开饭的时间。

尽管洪禄承随后表现得有点不近人情,声称工作餐只有店伙才能吃,坚持要他们回家吃饭。

但洪衍武和水清对老爷子的崇拜,却没有因为饥肠辘辘的空腹而归消散掉,反而把这种心悦诚服一直带回了家里。

直到俩人晚上洗漱完了并头躺在床上,还在聊今天彼此的感受呢。

不为别的,关键是他们在老爷子的小店越待吧,意外的发现和收获就越多。

那一系列的所见所闻就跟压缩饼干似的,内涵十足。

越聊越让人琢磨,越想越耐寻味。

比如说像后来水清洗手的时候,她就发现店里的两个脸盆架都有个特别之处。

盆架前面吧,居然都靠着一块一米长,二尺宽的灰漆木板。

那板子的顶端还不是平直的,而是横向成凹圆形。

这个玩意,让她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

还是方丙生发现她的好奇,告诉她该怎么用的。

原来啊,这是洪禄承专门让洪衍争给做的。

是为了让伙计们洗脸时候用板子挡住下身用的。

因为板子斜度正好靠在下腹的位置,这就可以避免污水溅到裤脚或鞋上面。

否则就会显得不干净,让顾客看见了腻歪。

别说,用脸盆架就是会有这样的困扰,几乎所有人都避免不了。

水清当时这么一听,整个醍醐灌顶啊。

一试之下,立刻情不自禁的赞了一声。

“这可真够洋的,太高明了。”

这说明什么啊?

说明人的思维盲点很多。但其实任何事都有能提高和改进的余地,而且往往是从小处开始的。

关键是愿不愿,想不想,能不能踏踏实实去做的问题。

对老爷子在做买卖上下的这份心思,她只能五体投地。

此外,还有店里的规矩和店伙的待遇。

那都是以公告形式,公然贴在后厨门外的,以便店伙们学习和遵守。

水清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那个惊讶就更别提了。

因为洪衍武给服务公司定的规矩已经很细致入微了,仍旧比不上老爷子这个。

那实在是太细了,也太严了。

几乎精细到了一举一动,严苛到了连生活方式都要干涉的地步。

上班时间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任何时候不许赌博、不许夜不归宿。

每周二统一剃头洗澡,只能留平头和寸头。

甚至去外面自己花钱买任何东西回来,都必须得经说明签字才可。

就连吃饭也被条条框框的规矩管着。

由专人负责派饭,吃饭时候不许交谈。

桌上还得有布碟,在碟子上还得有两种筷子。

一双黑乌木,一双骨质的。

乌木是夹菜放在碟子里用的,骨质是自己吃的。

店里还明文规定,如无请假,店伙不能自行在外用餐。

此外,就连洪禄承自己都算上,无论是谁,在店里都吃一样的饭菜。

谁都没有例外和特殊待遇。

这样的要求,其实真的有些苛刻了。

要是国营厂,连领导带职工,恐怕谁都难做到。

或许只有部队,才有可能。

可反过来说,店里的待遇也是出奇的好。

店伙除了说好的工资,年底视情况而定,每人有不同的红利。

而且包吃、包住、包穿衣、包剃头、包洗澡以外,每逢初一和十五,还有伙食改善,吃犒赏。

大致标准是由平时的两荤一素一汤,变成了三荤三素的时令菜,外加打卤面或炸酱面。

这在京城叫炒菜面。

但最绝的是居然还有零食供应。

写明了每周日晚饭后,由店铺外购的应时小吃,每人一份。

这样的规矩可实在太让人难以想象了。

别说私人企业了,哪个国营单位,也没有这个。

所以水清回来之后一直犯思量。

这私营买卖的老规矩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是不是有点定得过头了呢?

然后除了琢磨这些办法里,有那样可以移用到“北极熊”服务公司去之外。

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己的职工不打折扣地照做上了。

至于洪衍武呢,他的感受也和水清差不多。

只是由于自身的职业特性,他的关注点更多放在了后厨的事儿上了。

像今天在厨房里呢,通过李福的介绍,他又了解到了一些“大酒缸”里的道道儿。

这才知道,敢情就连老爷子定的三样主食不是随便来的。

让人砌好的灶头更是有特别讲究的,蕴含着只有内行人才懂得的妙处。

实际上据李福所说啊,其实京城的“大酒缸”就应该是纯喝酒的地儿。

向来只提供现成的酒菜,一律是不动炒锅的,更不卖饭。

这是因为小本经营,限制住了它的经营内容。

如果不动灶火,就可以不用厨师,省煤省地儿省人工,跟今天开火锅店的优势差不多。

可这行里也有例外,那就是山西人开的“大酒缸”。

在旧京,山西人在京城酒业的批发业务上参与度很深。

后来有人见“大酒缸”挣钱,索性就批发零售一起抓了,自己也开了“大酒缸”。

要知道,山西人对于饮食的态度又相当质朴,与他们的勤俭一样全国知名。

他们往往可以在一年里,有多半年的工夫吃面食。

这样呢,有时候酒客赶上老板伙计吃饭的时候,就能顺带叫上一碗“刀削面”填填肚子。

想想吧,酒后就着大瓣蒜,来一碗热乎乎的刀削面舒坦不舒坦?

尤其胜在物美价廉。

于是这面大受欢迎,一个人吃了说好,别人也要。

慢慢的,提供“刀削面”,就逐渐成了山西“大酒缸”独有的经营特色了。

当然了,其他“大酒缸”也得有办法满足客人连吃带喝的要求啊。

否则那买卖不就都全让“老西儿”们抢走了吗?

事实上,虽然其他人做刀削面比不上山西人,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靠店门口的小贩们来支应帮衬了。

过去有个通例,“大酒缸”门口是不撵小贩的。

到了傍晚,只要一挂上灯,推车挑担的小贩就会不请自来了。

扒糕、灌肠、馄饨、包子、烧饼、烫面饺儿、猪头肉、卤煮火烧……

自发的就能形成一个小吃夜市,是既做往来行人生意,也兼顾酒馆之内。

到时候屋里酒客只要招呼一嗓子,那就是吃嘛儿有嘛儿。

但必须要提一句的是,按受欢迎的程度来论,回民经营的“铁铛炮羊肉”得排第一位。

因为用炮羊肉就几个热烧饼或者热火烧,那才是下酒填肚子,最能让人获得满足感的佳肴。

要没这个,任你什么人开的“大酒缸”,买卖都得清冷几分。

所以通例下还有个约定俗成。

就是“大酒缸”门口最好的位置,是给“炮羊肉”的小推车留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考虑到如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小吃聚集的胜景了。

洪老爷子才会决定自己按灶火开后厨的。

以便还能提供刀削面、泡羊肉、和白火烧这三样最受欢迎的吃食给酒客们。

只是这么一来,就得请人来操持了,而且必须行家里手才行。

否则弄得不好吃,又有什么意义呢?

先说面条的问题。

一开始,洪禄承本来是想托大儿媳妇徐曼丽从他们厂大食堂的师傅里,找个人兼职来做刀削面的。

这是因为京城印染业当年也是山西人把控的,所以“红旗厂”里山西人能占一半。

他们的食堂也是山西人操持的,特点就是炒菜难吃得要命,可做面食地道。

但后来这事偏偏没谈成。

倒不是价钱的问题,主要是因为这主儿只能晚上来吧,还对自己手艺有点敝帚自珍。

他不肯教给店里的伙计,这可就不合适了。

老爷子做买卖,知道绝不能让人拿着。

如此就只能算是缘分不到,不好勉强了。

但这也没关系,因为李福后来有了个新主意。

他说刀削面之所以受欢迎,其实不就因为热热乎乎,好吃不贵吗?

像这样实惠的面,咱们京城也有啊,我就会。

干脆我教给丙生得了,今后由他上灶,咱还不用请外人了呢。

李福会的是什么啊?那就是烂肉面了。

这东西,在旧京相当有名,老舍笔下的《茶馆》中,“裕泰茶馆”就卖烂肉面。

这可以说是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便当。

烂肉不仅有猪肉,还有牛羊肉、驴肉等。

说白了,原料就不是成块儿的好肉,都是些下脚料,可味道却相当于今日的牛肉面。

因此,价钱非常便宜,吃着过瘾,是穷人解馋的“开心丸”。

李福不是茶房嘛。

他过去为了学茶食,曾勤学苦练,不吝求教,顺便掌握了这一手。

所以尽管这东西已经随着京城茶馆批量倒闭,在京城已经绝迹许久。

他作为行家,倒是能让这道吃食重现于世。

这么一来,洪家的“大酒缸”就把“刀削面”改成了“烂肉面”。

不但省事了,还更有把握了。

因为京城不少老人儿,还就想这口儿呢。

面解决了之后,就又该想辙弄“炮羊肉”了。

不用说,这道菜是清真正宗啊。

可问题是汉民的馆子绝不可能聘到清真厨师来干。

那怎么办?

按洪禄承的想法是,怎么也得找个清真厨师请教一下,留个配料方子。

回头再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方子试好了,再带带“大酒缸”的伙计。

今后方丙生煮面,再让另一个来弄羊肉,后厨也就够了。

可没想到,事有凑巧,

“张大勺”从洪衍武那儿知道洪家要开“大酒缸”,专门过来关照来了。

就连这点事儿都不用折腾了。

别忘了,“张大勺”什么人?

那是真正的名厨啊,他就认得厨子。

“鸭胡”徒弟艾师傅,不就在兼营爆、烤、涮的“又一顺”嘛。

所以地道的清真“炮羊肉”,这位爷就会。

他随便指点指点,就能让伙计速成,在这道菜的水平超过一般的饭馆去。

这么一来,“炮羊肉”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儿,最后也就差白火烧了。

要说实话,还就这玩意最省事,因为小店对面有早点铺啊,

根本不用自己做,每天从早点铺定一些就够了。

但洪禄承想的是,怎么解决热火烧的问题。

如果让酒客吃凉的,那滋味可就差多了。

可要是单生炉子烤火烧吧,效率低,时间慢,不是事儿啊。

真要按“衍美斋”砌个做饽饽的大烘炉,那就成了杀鸡用牛刀了,太浪费。

结果想来想去,老爷子想起当年在沪海租界开买卖,沪海师傅给弄的那个西餐灶来了。

好像还是那玩意最合适。

于是根据回忆画了张图,让负责砌灶的师傅“炉灶米”,又把煮面的灶头给改了。

最后这灶成什么样了啊?

一边一个大火眼可以煮面,上边一个小火眼烧水。

然后这三个火眼之间掏空了,镶嵌上了一个铁板盒子。

好,靠这三个灶的活力,这就成了个土烤箱啊。

回头从早点铺卖好了火烧,随用随热就行。

想想看吧,这三样东西搭配起来,那是什么效果啊?

宽汁儿肉多的“烂肉面”,现烤热火烧夹“铁铛炮羊肉”。

绝对吸引人对不对?

就搁在现代,凭这三样,也足能让这个店火起来了。

这就叫好吃不贵的一门灵啊。

真比那些做几十样家常菜的饭馆子的竞争力强多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以洪衍武的见识,他突然发现一旦有了“炮羊肉”的大铁铛和这个土烤箱。

“大酒缸”也就具备了无限扩容新菜品的潜力。

因为就凭这些设备,他几乎能做出所有铁板类和烘烤类的食品。

也就难怪他会陷入沉思,克制不住兴奋的,好好为之畅想一番了。

总而言之吧,这天熄灯前,两口子之间的相关探讨,是以洪衍武这么几句话来收尾的。

“像这样的老规矩过头不过头我说不好,可是能让人不走样的去遵守,这就是本事。”

“我琢磨来琢磨去,买卖真要能这么干下去,只要内部不乱,就没有短板。谁想挤垮老爷子,就跟遇见狐狸遇见刺猬一样,无从下嘴啊。”

“清儿,你要让我在对面也开这么一个买卖,我也肯定争不过咱爸。最后不是咱爸把我收拾了,就是我自己熬不住滚蛋。”

“我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跟老爷子比,无论是见识还是脑子,咱俩绑一块儿都差远了。”

第986章 人气儿

1984年10月21日是个礼拜天。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乌沉沉的,小北风吹着,气温一下降了五六度。

而且当天还下了雨。

怎么看,这也不能算是个好天气。

但却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个好日子。

因为这天是“北极熊餐厅”和“洪记大酒缸”共同开张的一天。

有意思的是,在开业的场面上,洪家父子俩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洪衍武这次刻意走了大操大办的风格。

不但请本厂领导剪彩,找人弄了花篮,门口敲锣打鼓,大放烟花礼炮。

还以五十块的价码,特意托五四一厂上班的“豁子”刘福根帮忙。

把他们厂秉承“太狮老会”传统的“舞狮队”请来助兴。

那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啊。

这一番折腾引来的人,比当初商店开张还多。

派出所甚至抽调了四个片警帮忙维持现场秩序。

但这么大气派可不是为了让老百姓瞅的,而是为了给附近有各个公职单位的头头脑脑们看的。

因为要知道,别说这个年头,就是到了今天,公款消费也仍旧在餐饮消费里占据大头儿,是这个行业暴利的主要来源。

所以洪衍武是广邀宾客,各处下帖子。

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反正打着“试吃”的旗号,把附近派出所、街道、工商、税务以及大小机关、工厂领导什么的都请到了。

就连他二哥那儿,都打了招呼让来,说给备了一桌。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笼络这帮公家单位的头头脑脑,盼着他们能做回头客,几桌酒席的诱饵该下就得下。

而洪禄承恰恰相反,低调得简直毫无声息。

老爷子除了提前下帖子给了三家亲家、寿敬方、宋局长、常局长、常显璋、单先生、王汉平、张大勺、庞师傅和东院老边、老苏、老丁这几位邻居,再没请什么场面上的人。

连对街道李主任,也只是请边大妈代为转告,说随时欢迎指导工作而已。

而开业唯一的庆祝仪式,就只是让李福掐着黄道吉时,领着伙计放了两挂大查鞭。

同时让洪衍争用相机给大家伙在店门口照了张合影罢了。

可也别说,无论是洪衍武的餐厅,还是老爷子的小店。

这两家店的共同点就是宾客盈门,买卖还真的都挺不错。

开业首日,洪衍武那儿无疑是最热闹的。

因为中午晚上,三个包间都是他请的客人,外头还额外开了两桌。

菜单上的二十五道菜一个也没落下,那煎炒烹炸,算是耍上全活了。

而且因为有大食堂的“特价菜”,确实比其他饭馆子实惠。

就连散座也满了,居然排队一直排到了外头。

哪怕外头下雨,人们打着伞也愿意等。

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手里捏着网兜,有抽烟神侃的小伙子,有带着孩子的两口子。

总之,这一天可是给后厨忙坏了。

别说张大勺和华英受洪衍武牵连,给累得不善,就连大食堂一样是甜蜜里带着苦恼。。

因为餐厅买卖实在太火了。

庞师傅他们为了撑住场面,当天中午和晚上,不但临时抽人加做菜肴,还把供应给职工食堂的菜送去了几锅。

自然本厂工人就有了意见。

于是,当天营业一结束,庞师傅就跟洪衍武商量要加人了。

说他给安排的外差太多了,挣钱是真挣钱,大伙儿都高兴,可也真是吃不消了。

洪衍武一琢磨也是,每天个体户们包伙,东华门夜市,再加上服务公司主食柜台和餐厅。饶是大食堂有六七十人,那连轴转没个休息也够呛啊。

便答应尽快给大食堂招三十个合同工。

庞师傅这才放心。

虽然新来的得慢慢教,暂时顶不上大用。

可打杂的活儿都有人干了,其他人就能腾出手来了,也等于释放了劳动力。

但话说回来,相对的,大家伙也真是没白辛苦,这餐厅也是好评如潮啊。

因为这个年头实在是太缺饭馆儿了。

长期以来的体制禁锢了餐饮业的发展,返城知青又让京城人口迅速爆炸。

这样的供需矛盾下,京城百姓想外头“搓”一顿,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真是偶尔能有这么一次机会,体验也不好。

因为老百姓下馆子往往得忍受白眼、呵斥,还得靠自己抢座,排队。

弄不好,没吃饭先气饱了,哪儿还有胃口啊?

所以说洪衍武开的这个餐厅真是正当其时。

在我们的公职人员和先富起来了一批人,还以吃吃喝喝为最大享受的年代。

在经济飞速发展,粮食大丰收,农民像潮水一样涌入城市的大背景下。

不但过去的各种限制开始破冰、消失,餐饮需求也与日增多,一日更胜一日。

怎么可能买卖不好呢?

就别说他们还有四大杀器了。

“张大勺”教出来的手艺;“大食堂”带来的实惠;亲切和气的服务态度;干净没味儿的厕所、洗手台。

这哪一样儿都为人称道,赞誉连连啊。

在这个餐厅,进包间的主儿,夸的是环境优雅,服务周到,这儿的小炒味道超绝。

散客们呢,欣喜的是,为了座位彻底不用头疼了,因为有专人给发号排位。

喝多了也不要紧,厕所能随时解决走肾的问题。

最关键的,“特价菜”好吃实惠不说。

还能买半份,而且不用等,这对老百姓可就太友好了。

什么都不用说,光看看有多少住家附近,手拿着钢拢锅,来这儿买狮子头和烧茄子的老头老太太。

光听着“劳驾劳驾,让让,我把桌子收了!给您擦干净您再坐。”

“借过借过!错个身儿!哎,您留神别碰着……”

就足以解释这里人声鼎沸、买卖兴隆的盛况了。

至于“洪记大酒缸”。在买卖的火爆程度上确实要差一点。

开业当天,上座率有八成吧,这还包括了受邀来捧场的熟人呢。

而且服务上的瑕疵也实在不少。

因为伙计们初学乍练实在有点生楞。

有的时候上东西送错桌儿了。

有的时候因为语言的隔阂,还不大听得懂酒客的话,反应迟钝。

甚至后厨也不太顶得上劲。

一忙起来吧,火烧、炮羊肉和烂肉面有点供应不及。

火候也差点意思。

不是面煮生了,羊肉有点糊了,就是火烧没热透……

可这反过来,也恰恰是洪禄承的精明之处。

就是因为他早预料到这种“乱”不可避免,必须给伙计一段时间的历练,才能适应呢。

他才没有为开业做什么广告。

而且行家就是行家。

有老爷子和李福给一起兜着,这些毛病对买卖的影响就降低到了最小程度。

不但酒客们都呈现出包容的姿态来,没人去计较。

大酒缸里的人气儿和热闹劲也一点没减少。

甚至公平的说,要论欢乐程度,还远超过洪衍武那儿呢。

嘿,还甭不信,千真万确。

先不说别的,光凭洪禄承那算盘打得跟神仙似的,就是引人瞩目的奇景。

敢情老爷子有分心二用的本事,向来是双手会账。

要是两桌同时结账,他能“劈了啪啦”同时算出来。

李福呢,他也有“一口清”的本事。

要是他来算账,更省事,都不用伙计跑。

当着食主的面,不用算盘,不用笔,先唱酒水,再唱凉碟,主食最后。

逐一报出价钱后,算出总数,还要将顾客的给钱数和找回的钱数一并唱出。

最关键是好听,跟唱歌似的,真应了那句“说得好不如唱得好了”。

这可就让酒客们有了眼福和耳福了,信任和乐趣都是油然而生。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洪禄承和李福都爱开玩笑。

像如有年岁大的客人进门,直接冲柜上要东西。

“掌柜的,二两毛三,一碗面”。

洪禄承就爱用别样强调跟后厨招呼。

“来一碗牛头马啊”。

然后把酒打好给伙计,让端上去,还会跟客人再说一句。

“您的六七八”来了。

这两句话呀,叫做“借词点尾”。

第一句隐去了“面”,第二句隐去了“九”。

那么客人如果是懂行的,听了自会会心一笑。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有客人会逗上一句。

“老板,咱可是有钱不买拖泥带啊”。

洪禄承便会马上作答。

“咱买卖实在,您放心。金木火土咱不掺和。”

这一下就更会引发更多的现场笑声。

而李福呢,他习惯的办法是在客人结账时,五毛钱以下都说“钱”,五毛钱往上便报“款”。

这样同样唱账,却用不同的字,次数一多,便会被旁人发现他藏着的“段子”了。

像有的人因为好奇,就要问上一句。

“哎,您这有意思啊,钱少了您说‘交钱’,钱多了您就说‘付款’,您这儿还区别对待啊?”

李福听了就乐。

“您这耳朵是好啊,不过您别误会,关键是怕您几位听着枯燥。其实交钱,付款还不是一回事啊?要紧的是一视同仁啊,让您喝着高兴,聊着满意就成。是不是您哪!”

这叫什么?这就叫“没事逗闷子”呢。

总之,在诚心和热情之余。

洪禄承和李福会恰如其分的以拉家常,开玩笑等方式对顾客进行感情公关。

这才是大酒缸难以为旁人企及的地方。

这种“笑料”尽管是有人为制造的因素,但却真是让酒客们舒服。

成功营造出了酒馆应该有的亲和、热闹的气氛。

第987章 闪亮登场

自打开张之后,洪禄承和洪衍武都欢天喜地经营着自己的买卖。

一个是心平气和打理着自己的“大酒缸”。

从几分几毛的利润和浓浓的人情味儿中获取乐趣,越活越有精神头儿。

另一个是心怀重张老铺的心愿,正式站上了灶头儿,耍起了炒勺见真章。

从客人吃过的盘子溜光净树立起了信心,手艺也是越来越有进益。

总之,这父子俩都忙得不亦乐乎,从买卖中得到了远胜于金钱的收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这个年代具有的特殊性。

还别看他们父子俩忙归忙,但都不至于太累着。

这主要是因为当时人们的生活还普遍比较简单、规律。

当时双职工家庭往往都是送了孩子到学校,接茬就去单位上班。

因此,不但大多数人都习惯早睡早起,早晚起居用餐都要比今天早一个小时。

公职人员的应酬和单位关系户请吃请喝,也多发生在中午。

要再加上从晚七点到晚九点又是《新闻联播》和电视剧的时间,大多数人都习惯这时候待家守着电视看。

这样一来好了,基本上所有的饭馆都是在晚间五点到七点最忙。

之后就开始变得人影稀疏。

即使是“大酒缸”的客人多数是老人,不太受电视的影响,买卖要落晚一点。

那也不会有喝过九点还不回家的酒腻子。

实际上,像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工作时间调整成两头儿班就足以应付了。

他们白天从八点半干到中午一点,晚上再从五点忙到七点半,加起来反倒还少了一小时工作时间。

洪禄承呢,更省心。

他每天往往十点半才从家出来,赶上午饭就得,晚上见没什么人就走了。

虽然李福偶尔才来帮忙,可没关系。

早上摘板儿,晚上打烊的活儿,他完全可以大撒手,交给方丙生来办。

李福把这个外孙子调教得很好,有责任心,又听话。

从来都是严丝合缝按照规矩办事,是从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因此,如今除了洪禄承和洪衍武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饭了。

爷儿俩的生活倒也没因为开买卖增加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好的变化。

反过来,“大酒缸”却同时减轻了王蕴琳和水婶儿的家务负担。

像洪家,中午王蕴琳索性就不开伙了,就管晚饭一顿。

至于中午,她自己要么买点现成的,要么就下碗面。

洪钧放了学,直接找他爷爷吃去。

而水庚生是又好聊天,又好喝酒啊。

有时候吃了晚饭,还愿意跑到“大酒缸”去来两盅呢。

洪禄承当然不好要亲家的钱了,回回免费,非给也不收。

那既然如此,水婶很快就学着洪家的样儿,也省事了。

只要身子一懒,或是早上多忙点别的活,那中午这顿儿她也不做了,自己凑合几口就得。

水庚生一回来,干脆就让他带水涟去“大酒缸”。

说白了,就是把“大酒缸”当自家食堂了。

不过要说实话,即使水庚生全家天天这么吃去。

洪禄承也不吃亏,老爷子还能做赔本买卖吗?

自然有人掏这个钱,他把账目直接划洪衍武脑袋上就完了呗。

所以,要说真正冤点儿的就是洪衍武。

哪怕他还没光临过一次呢,但自己早就成了天天在“大酒缸”里“消费”的老客儿了。

可没辙,谁让他有这样的精明爹和肚里养着酒虫儿的老丈杆子呢,谁都不跟他见外呀。

再说了,要从杀富济贫的角度来说,其实也是应该的。

谁让这小子又靠干坏事发了笔横财呢。

这不,天气一凉,阿花从花城发来的五万件卡其色男风衣,和刚刚做好的三千四百件红色女风衣,轻而易举在京城掀起了一场“风衣热”。

敢情今年本身就占了个天时。

10月19日,上面联合下发了《关于加强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语气开始松动,改禁为限。

这一做法,不但划开了国内舞场封冻了四年的冰面。

让京城一下冒出了四家舞场,各个单位重新开始为青年男女组织联谊舞会。

这也直接促进了市场对猎装、风衣和棉大衣的需求。

因为当时的舞场简陋,多半是在空荡荡的一个大屋子中进行,或是礼堂、或是食堂、还有菜市场的。

至于跳舞的时候,无论男女都需要脱了外衣。

既不能显得太臃肿影响形象,不跳的时候也不能冻着损害健康。

所以猎装、风衣和棉大衣就成了最适合这种活动的行头。

当然,这也同时能呈现出一种消费层次。

上百块的皮衣当然最贵,六七十块的风衣属于中档,三十一件的棉大衣和三十五六的军大衣是属于最廉价的。

而不同于定位于中档里的高端产品,安心躲在百货大楼里,正打算靠电视广告给老百姓进行洗脑的“长城风雨衣”。

洪衍武这个盗版者,充分抓住了季节转换的良机,利用了自己的成本优势和独有的销售渠道,走了闪亮登场的大促销方式。

居然把风衣这种中档产品做到了五六十元左右的亲民价。

于是几乎一夕之间,就占有了京城市场。

具体说来,就是洪衍武的这批风衣是从年初就开始积攒的产量。

在西单、王府井、秀水街和东华门,这几个最知名的京城服装夜市,同步铺货开卖。

由于大批量搞倾销,没有中间的批发环节,生产的原料又用的是花城那边的“水货”。

“漫步者”的售价即使比商店里的“长城风雨衣”低个两三成,利润依然能保持和其一样水平。

这亲民的性价比自然大受老百姓的追捧,连质量上的一些差距都能忽略不计了。

特别是“漫步者”还推出了“长城风雨衣”所没有的大红色女款风衣。

又“首创”了“情侣装”这个概念。

而且还故技重施,把《追捕》中高仓健身着风衣手拿猎枪的剧照,翻拍扩印挂起来做代言。

这三条举措就变本加厉的激发了年轻人心中的时尚情结,产生了震荡波一样的扩散效力。

竟让“漫步者”这个李鬼,看着似乎比“长城风雨衣”这个李逵更像专业厂家似的。

成功的让其品牌形象植入进京城百姓心里。

哪怕随后“长城风雨衣”的广告开始在电视台播放,让全国老百姓都记住了“我们相逢在那漫漫的冬季里,我们相逢在那绵绵的春雨里,长城风雨衣……”这首歌曲。

可“长城风雨衣”在京城的销量依然要受制于“漫步者”。

因为口口相传中,谁要说起“长城风雨衣”,总会有人拿“漫步者”出来比较。

两者几乎一致的外观和相差悬殊的价格,最终总会把被广告打动的顾客,从百货大楼又推向了服装夜市。

说白了,“长城风雨衣”的广告,反倒让“漫步者”搭上了便车。

不用多言,这件事让“长城风雨衣”的公司领导相当尴尬。

因为就没有人一个能想到,自己产品在席卷全国,大火特火的同时。

偏偏是在京城老巢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幸亏“阿花”那头儿是个小厂子,产量太低。

卖断货后,即使火速招工扩大工厂,后面每个月也只能供上四五千件。

“长城风雨衣”在京城的销售量随后才慢慢得到了回升,算是没白白替别人做了嫁衣,

否则,那真是丢人丢大了,也是够窝心的了。

就这样,说起来洪衍武根本没费什么心。

他年初布下的局就以完胜的局面收网了。

白花花的银子如河水一样的涌入了他的口袋。

年底一算账居然挣了有一百多万。

“阿花”也跟着挣了五十万。

合着筹办古建队的钱不但补足了,就连替肖和平铺路,买画儿的钱也给挣出来。

好是好啊,可怎么花出去的怎么回来了,这不就白费劲了嘛。

钱这东西真像水一样,没有会渴得难受,可喝多了也胀啊。

第988章 接二连三

有句话说的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凡事多留三分余地才好。

为人确乎应该如此。

因为盛极而衰,物极必反,是这个物理世界谁都难以避免的客观规律。

张嘎子也有句名言——“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明日给你拉清单。”

或许就是什么都太顺了,或许是老天爷真的看不得有人笑口常开似的,洪衍武的身上也开始有不痛快了。

首先是11月初的时候,“义利”作为兄弟单位对“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的特别援助没有了。

“巧克力威化”、“酥糖渣滓”这些高利润的残品率先停止供货。

人家理由是本厂职工有意见,反对“义利”厂领导这么送人情,弄得原本的职工福利都没有了。

这不马上就年底了嘛,为了平复职工不满,只能“不得已”先停停了。

而紧接着没几天,“北极熊”卖散装饮料所需要的一次性杯子也断货了。

这次“义利”是声称深圳那边供货不足,他们的快餐厅也缺货,同样是“不得已”,正在努力协调。

可再过几天呢,就连正常进货的“维生素面包”和“散装巧克力”也拿不到了。

再问“义利”,说是俏货一直是供不应求。

就因为他们总是厚此薄彼,这回又是商业系统的同志有意见了。

所以还得“不得已”一下,得把特殊照顾先停停了,进货的事儿暂时只能公事公办。

对此,水清当然急坏了,她就希望杨厂长能再次出面,想借助厂子的面子解决问题。

但有那三个“不得已”,洪衍武可觉出不对劲了。

天下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啊。

于是他拦了水清,找专人去旁敲侧击打探了一番。

后来在酒桌上,从“义利”一个库管干事的身上,总算把真话套出来了。

敢情真正的原因是“义利”厂长心里犯酸水了。

因为自打正式实行厂长负责制以来,“北极熊”是全面开花。

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前期努力的成绩全显现出来了。

除了方便面项目获得成功,产品销路良好。

下属的服务公司也成了一把搂钱的耙子。

而且因为便民服务搞得好,还见诸报端成了明星企业。

于是“北极熊”靠这扎扎实实的双料功劳,也就成了改革的示范典型,轻工局实实在在的掌上明珠。

可这么一来,“义利”就灰头土脸,相形见绌了。

杨厂长领导下的“北极熊”,不但在主营业务效益增长方面力压“义利”一头。

就连水清的“服务公司”所创造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也大大超过了“义利快餐”。

那“义利”厂长心里能好受吗?

要知道,原先他的援手纯粹是一种显示自己高姿态的得意。

可真的帮出了一个超越过自己的对手,那就成了作茧自缚了。

说真的,要是换位思考一下,人家“义利”厂长每次去局里开会。

都得听着局领导夸“北极熊”,看着其他厂长凝视自己的玩味眼神。

还能维持住仪态,也真够为难的。

能拖到现在才停止供货,已经算是有涵养了。

难道还能指望凭杨厂长一个电话让人家回心转意?

那也太异想天开了,还真把人家当傻子了。

所以实话实说,这事恐怕很难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尽管不无遗憾,可也不得不正视现实,接受这样无奈的结果。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谁能料到,偏偏就在水清和洪衍武正考虑如何开拓新业务,该怎么来挽救商店业绩下滑的时候,厂里内部又出问题了。

以郭书记为首的“一小撮儿人”,居然摩拳擦掌的要从“服务公司”身上撕下一块儿肥肉来。

原来伴随着上个月十二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全会通过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整个社会就刮起一股“公司热”。

几乎所有单位都把成立公司当做了治疗经济疾病的良药。

似乎只要组织起公司,经济上的任何难题就能得到解决。

于是公司林立,不计其数挂靠在机关单位下的公司迅速诞生。

许多处长、科长也一夜之间改称呼为总经理、副总经理。

可实际上呢,大部分人仍旧是把公司作为行政管理机构的一个层次来对待的。

“局——公司——厂”就是他们设计的管理体系。

如此反倒进一步把政企不分强化了,削弱了国家管理的职能作用。

也为“官倒”横行的现象,提供了滋生土壤。

同样的,这还为“北极熊”的某些有心之人提供了篡权夺位的借口。

别忘了,当初郭书记想安排“以工代干”那批回厂的心腹进驻服务公司的事儿。

虽然后来没成,被洪衍武和水清用“利益均沾”的办法化解了。

可郭书记丢了面子能高兴吗?

没摘着桃子,那些“伪干”又何尝甘心啊?

这下好,既然上面有了精神,郭书记可就找着借口了。

为了给自己再弄点实权,为了回报“伪干”们一直没间断的孝敬。

他就跟杨厂狮子大开口了。

非要厂里出资给“伪干”们成立个“第二服务公司”不可。

而且还想要服务公司把现有的基业分出一半来。

说什么术业有专攻,贪多嚼不烂。

让水清的“第一服务公司”今后专心发展餐饮业务,可以把“日夜商店”和外卖零售业务划给他们。

这杨厂长哪儿肯干啊?魏大姐也不肯答应啊。

可郭书记毕竟是曾经的一把手,在搞政治上能个儿着呢,拉一帮打一伙儿的经验特别丰富。

别看私下里没谈拢,可他又把这事儿拿到厂会上公然讨论。

而且当着大家的面,几乎给所有人都画了一张足以遮住理智的大饼。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上级既然鼓励开公司,那么咱们有成功经验,就更得起带头示范作用啊。我们不但要推广,而且要坚持改革,大力推广。”

“毫无疑问,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我们厂在三产这一块是有很大潜力可以深度挖掘的。今天成立了‘第二服务公司’,那日后还会有第三,有第四。”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充分贯彻上级指示,便于发现和培养,能做中流砥柱的年轻干部来嘛。重视人才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总要给人才试炼的机会嘛。”

听听,这明显话里有话啊。谁能不动心啊?

道理是摆着的,别看在座的,每人每月从水清那儿拿钱。

可真要是人人能都得到一只金鸡,又有谁还再乎分一个金蛋呢?

尤其是看着水清他们连汽车都买了,如今出来进去,派头能比上厂长,就更刺激得大家眼红。

再说了,有水清做榜样,“第二服务公司”也不好亏了大伙儿吧。

怎么算都合适啊……

得,好多人被这么一蛊惑,都做上了有朝一日也能列土封疆的美梦。

这下好,郭书记便彻底得了人望。

杨厂长和魏大姐如若再不答应,倒有搞“一言堂”,独断专行偏心眼的嫌疑了。

面对这种局面能怎么办呢?

连洪衍武都没辙。

他看得明白,这事要再硬压肯定不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他们周围的人都已经眼红了,多半会有人给捅到上头去。

真要那样对杨厂长太不利了。

且不说为这点事儿显得小气,先被打个负分。

关键是缺乏团结干部能力是一把手的大忌,弄不好就会降低局领导对杨厂长的信任。

何况郭书记局里也不是没人,借机发难怎么办?

兴许得吃更大的亏,怎么都不划算啊。

还是得是通过协商解决才是上策。

没办法,杨厂长和魏大姐只能尽力唇枪舌剑,跟郭书记一伙办交涉,争取最小的损失了。

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咬死了一条,想办公司可以。

可谁牵头就得和水清签订一样的承包合同,一旦亏损就要由个人包赔。

而且还坚持自力更生的原则,谁都不能吃现成的。

人家水清是自己干出来的?当初可没有厂里的额外照顾啊!

又凭什么把人家的蛋糕,白白划给你们啊?

由此,总算让郭书记一派产生了顾虑,也实在有些理屈词穷的不好意思。

反正最后争来争去吧,算是替水清和洪衍武把“日夜食品商店”保住了。

但马上就要迎来旺季的“糖葫芦”业务,却不能不拿出来喂了狗,划给了“第二服务公司”。

而且更气人的是,郭书记为“第二服务公司”指定的一个正经理,两个副经理实在昏聩得可以。

还没上台呢,就得意忘形的把要降低一半提成的计划泄露了。

那职工们还能乐意啊,“零售组”和“制作组”职工集体不满了,都找洪衍武和水清来了。

说谁坚决不去“第二服务公司”,都愿意转成商店或者是餐厅。

水清和洪衍武还得为这根本不应该发生的群情激动,又忙了一个焦头烂额。

一再表示没打算抛弃大伙儿,人员问题还得继续再谈,才算安抚大家的情绪。

好在郭书记他们,本就有用人唯亲的打算。

对留着原本人马兴趣不大,其实只想要做糖葫芦的技术和设备、车辆。

这样两天后,双方还算比较顺利达成了共识。

洪衍武的人会用一周时间来交接工作,把郭书记他们的职工培训好撤出。

但即使如此,全军士气大降也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一个是自己的金饭碗被抢走不甘心,心里有怨气。

另一个就是大家的收入都跟业绩挂钩,蛋糕小了,大家分得就少了。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儿。

但最关键的是,厂里过去那些嫉妒服务公司待遇的人,这下全蹦出来了。

有嘲笑的,有挤兑的,看着服务公司的笑话,那怪话多了,痛打落水狗一样、

同时还有许多人给郭书记和那几个经理送礼的,想调到“第二服务公司”接手糖葫芦的差事。

想想吧,还得教这帮杂碎技术和卖货,那不就是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吗?

怎么都让人憋屈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特效药

按理说,到此为止,本来就挺倒霉的了吧?

已经足够洪衍武和水清闹心的了吧?

可物理世界还有“惯性”的存在。

“一而再”之后,还有“再而三”呢。

并且最让人头疼的麻烦,还不是那些单纯可以公然恨的坏人,可以骂的恶事儿。

而是自己人犯下那些情有可缘的错误。

偏偏还被人抓了把柄,逼着让你亲自严惩。

那才叫是让人左右为难。

是一种犹如自己的嘴咬了自己舌头一样疼的滋味。

这事儿发生在11月中旬,“第二服务公司”成立后的第三天。

当天晚餐时间,“第二服务公司”一正两副三个经理一起到“北极熊餐厅”来吃饭。

不用说,新官上任,手握大权,公款消费,还能炫耀胜利给倒霉的人看。

这种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的滋味,实在是让这几块料心花怒放啊。

连吹牛逼带神侃,意气风发之中,这仨人都喝了不少的酒。

直到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停灶走人了,他们还没喝够呢。

那喝多了就得走肾啊。

可等到总经理董乾达去厕所的时候吧,却发现竟然没法上。

这是因为洪衍武雇的那两个东北弹棉花的,暂时把男厕给封了。

被大伙儿叫做“老曲”的那位正墩着地,叫“老魏”的在清洁便池,根本进不去人。

原本说来,老曲、老魏俩人一起干,就是为了加快速度。

可这董乾达等了有两三分钟,尿憋得他就老大不乐意了。

要知道小人得志本身就容易张狂。

姓董的脾气一来,干脆就以“第二服务公司”总经理的名义,硬是把俩人的工作给打断,生生把人叫出来了。

可不成想啊,自作自受。

他进去地是滑的,鞋底子也薄,没来得及尿呢,先打了一滑。

好,惊吓之中,人虽然没摔倒,可自己也给自己裤子尿湿了一块。

想想看吧,堂堂大经理居然尿了裤,落在两个副经理眼里成什么样了?

何况要让两个扫厕所的一会儿看出了乐子,不就更丢人了。

所以这份尴尬下,董乾达的“过敏性拧巴综合症”犯了。

这种病,向多发于心胸狭窄的人身上,尤其是手里有点小权利的主儿。

主要症状是心悸、烦躁、憋屈、觉着自个儿特别好,看什么都不顺眼,进而产生没头脑、不高兴等并发症。

偶尔伴随食欲**衰退,轻度自恋倾向。

说白了,就是姓董的一犯病,他就要摆官威,就要迁怒于人,就要恶人先告状,就要拿老实人泻火。

这不,等到撒完了尿一出去,这位大经理就指着老曲和老魏鼻子追究上了。

“这是你们俩谁干的活啊?里面这么大的一滩水看不见啊?你们就放那儿不管啦?”

拿墩布的老曲可是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老实人,能干却不能说,听到后就是一哆嗦。

然后一声没吭,就进去赶紧把地墩干净了。

可他的这种补救措施,在董乾达那儿是毫无用处的。

这小子仍旧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好啊,原来是你干的啊!我说你哑巴啊?连句道歉的话都不知道说?我可是‘北极熊’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听厂里还说你们这卫生搞得好,照我看全是扯淡。你们俩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还想不想干了?”

老曲听这这话,当然觉得委屈。

可一听对方是厂里领导,自己嘴又实在笨,想辩解根本说不出,还是只能低着头拖地一句话不说。

老魏倒是看不过眼了,他脑子好使,眼见这主儿不像善茬,就赶紧去找当班经理去了。

这天可是是朱震凡带班儿。

见老魏找他,一听情况,也觉得不是事,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找事撒酒疯。

于是应付完几个客人,就赶紧往厕所这赶。

可万万没想到,哪怕他赶到了,也照样出事了。

敢情这姓董的看着自己说了这么多话,连官位都抬出来了,可对方竟然连头不抬一下。

他认为对方轻视了自己,就越来越气,话就越来越难听。

连“你有脑子吗?”、“你真是蠢”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

老曲面对这样的羞辱,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

生气地把手里墩布一扔,便走出了盥洗区,打算躲开这个喝多了的疯子。

可没想到他走过董乾达身边的时候,这姓董的“病情”彻底失控了。

居然还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子。

眼睛瞪得溜圆,气急败坏的骂上了。

“你一个扫厕所的临时工,算什么东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老子说你几句,不老老实实听着,你还敢给我摔咧子!你他妈摔谁呢?我大嘴巴抽你信不信?”

眼看着对方就要动手打人。

这可是个醉鬼啊!

老曲打着不吃眼前亏的主意,终于强忍着委屈,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恰恰就在这时候,朱震凡和老魏都到了厕所门口。

应该说,他们来的挺及时,朱震凡处理的也很果决。

当时一眼看见就立刻喝止,丝毫没耽误工夫。

“怎么回事?先说清楚!别打人啊!”

可岂料老曲怎么做是怎么错,碰上个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就连道歉也道错了。

他的外地口音,居然更助长了董乾达的轻视与嚣张。

这姓董的仅仅瞥了想要阻止他的朱震凡一眼,根本没当回事。

一手揪着人,另一手抬起来。

“啪”的一个耳光,就这么当着朱震凡和老魏的面,打在了老曲脸上。

打人不打脸啊,何况又不是自己的错。

那老曲能不委屈?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朱震凡一看也急了,千错万错都不能打人啊。

而且作为一个经理,眼瞅着自己职工这么被人欺负了,不讨回公道,那还像话嘛。

他直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董乾达的手腕子,严厉地质问。

“你松开!我问你,你凭什么打人!”

姓董的喷着酒气,自以为是地回答。

“就凭他厕所给撒了一地水,差点摔着我!”

“那也不能打人,你必须道歉!”

老魏这会儿也义愤填膺了,不容姓董的再黑白颠倒,赶紧在旁插口。

“朱经理,地上的水其实不赖老曲,是这人他不肯等,非把我们硬轰出来的……”

朱震凡这么一听当然更急赤白脸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道歉!你马上道歉!”

可姓董的索性一扬脖颈子,又亮出了“派司”。

“你是这餐厅管事的?我可是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你让我给个臭外地的道歉,对个刷厕所的说对不起,你脑子进水了?”

更没想到,这招儿对朱震凡没用,非但一点不让,而且态度硬极了。

“外地人怎么了?厕所的怎么了?你连人话都不会说,就凭你这么糟践人,就不配当经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给我们职工认错道歉,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嗨,还反了你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偏偏这时候呢,姓董的两个副手见他老不回来,也找到这儿来了。

一看这场景自然不干了,都咋咋呼呼帮腔,跟朱震凡他们理论起来。

好,这么越闹声势越大,外面客人和服务员都引过来不少。

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姓董的一看声势闹大了。

一琢磨这里是对方根据地啊,生怕朱震凡他们帮手越来越多。

居然还黑白颠倒,失口否认自己打人的事儿了。

而且把自己装得跟可怜虫似的,倒打一耙,非说朱震凡和老曲、老魏冤枉他。

“我没打人,我就没打。是你们弄了一地水摔了我,还想以众欺寡污蔑我。你们想逃避责任是不是?你们必须带我看病去,还得赔我衣服,否则这事没完!我向厂里告你们去!”

这让朱震凡一听,简直怒不可遏,脸都气扭曲了。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而且越是正直的人,越看不的坏人得意,好人受屈。

这么一来,他彻底失控了。

不认账是吧?好办。

朱震凡有样学样,就跟董乾达刚才的行为一样。

他也用左手抓着姓董的,张口先是一句“你没打人是吧?”

然后他直接抡起右手,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也扇了姓董的一个大嘴巴。

跟着就冲姓董的说,“我也没打你!”

好,这个嘴巴可比姓董的打老曲的那个,响亮多了!

脆生生,火辣辣!

别说董乾达脸上肿了,连朱震凡自己手都打疼了。

直接的效果就是让周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全看傻了。

可这下也行了!

眼瞅着朱震凡那股子正义凛然的神态,挨了打的董乾达不但清醒了,也犯了怂。

竟然再没敢言语,老老实实捂着脸,赶紧带着他那两个副手溜了。

因为这就是治疗“过敏性拧巴综合症”的特效药啊。

如果由“和谐”医院的大夫开处方,也一定会是“二百个大嘴巴保好”。

不用说,对这事,老曲和老魏都很意外,很激动啊。

他们没想到朱经理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为了他们,能做到这一步。

解气,感动,无以言表。

可事后就麻烦了。

第二天“北极熊”全厂开始疯传“‘北极熊餐厅’经理朱震凡因不满‘第二服务公司’成立,故意指示下属洒水摔人,并且借此寻衅,打了‘第二服务公司’总经理”的谣言。

而且这事直接捅到了厂长办公室。

以董乾达为首的三个经理,状告朱震凡无理打人,以下犯上,要求严肃处理。

反过来讲,服务公司的人谁能乐意啊?

里面的事儿一传出去,又引发了一次基层职工的群情激愤。

“第一服务公司”的自己人,不但跟传谣的人吵了好几起儿。

而且无不跟洪衍武和水清提意见,说坚决反对公司处理朱震凡。

这还有个黑白曲直吗?不能让人随便欺负咱自己人哪?

甚至“零售组”和“制作组”为这个,都抗拒再教技术了。

纷纷请病假,事假,变相罢工。

偏偏郭书记还督着洪衍武和水清赶紧解决问题。

由此可知,这事弄得有多乱乎。

而这事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董乾达打人,除了餐厅自己人,没旁人看见。

像餐厅内部证言无法取信,他们是不能自己给自己作证的。

可朱震凡打人目击者众多啊,还有不明所以的外客。

偏偏姓董的他们也真下工夫了,不知道是不是挨打之后躲在门口没走。

他们有好几个顾客的签名作为证词。

所以朱震凡这小子让人给抓住把柄了。

当然,洪衍武和水清就很为难啦。

要是不处理吧,别说没法跟郭书记交代,就是服务公司自己的规章制度也过不去。

因为打人绝对是服务公司行业的大忌讳,姓董的毕竟是吃饭的顾客。

服务公司明文规定,与顾客吵架都要罚没奖金,或是停职处理,就别说敢动手了。

如对朱震凡护短儿,让规矩形同虚设,今后就没法管别人了。

可处理吧,洪衍武和水清也实在心疼。

朱震凡可是他们一手培养的业务骨干哪,正打算让他入党,提拔大用呢。

这无异于让他们自断臂膀。

而且话说回来,的确事出有因,这一巴掌打得是大快人心哪,那姓董的就是欠揍。

真要是洪衍武在场,肯定也得动手,至少得扇丫仨。

如果为这事罚了朱震凡,不但他们俩和朱震凡本人情感上难接受。

恐怕整个服务公司的人统统都会闹别扭。

总而言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洪衍武和水清就这么乱糟糟的裹在其中,同时被好几件事给搅和的头疼。

第二百五十六章 抽喜签儿

已经两世为人,洪衍武非常清楚。

冲动是魔鬼,急躁是理智的天敌,看不开压根就是智商低的表现。

人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更是容易错上加错。

而眼下他面对的难题,就像是手里拿着个缠绕成一团乱麻的绳子。

不是能力不及,真的解不开。

其实是被这样乱糟糟的局面,惹得心烦意乱,才一时没有头绪。

那怎么办?

就必须得适当放下坏情绪,先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才行。

所以他就很笃定的告诉水清。

一切都包在他身上,只要给他时间,他肯定能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

只是一个人能解决的事儿,实在没必要让两个人操心。

倒不如水清去忙她自己的事儿,反倒能让他静下心来捋清思路。

过日子过得是心情嘛,要是俩人相对两无言的一起跟麻烦较劲,可就亏大发了。

洪衍武故作轻松打的保票,一下就把水清从苦恼里解脱了。

作为一个女人,其实就需要这种哪怕天掉下来都能撑住的丈夫。

这倒不在于洪衍武是否每次都能完美解决实际问题。

而在于一个男人能表现出这种有担当的气概和自信,本身就能带给女人充分的安全感。

于是水清很幸福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下午没等下班,她就去幼儿园接了晓影。

先带着孩子好好洗了个热水澡,跟着又在餐厅里吃了一道洪衍武的“糖醋里脊”和陈力泉做的“木樨青瓜”。

然后美滋滋的回了家,等着看电视去了。

如今京城电视台正在播放巴西的电视剧《女奴》,这也是我国播放的第一部肥皂剧。

尽管长达百集的剧集长度让国人简直难以置信,剧集里过多空洞内容也被观众们加以诟病。

但女主角伊佐拉的命运,仍旧牵动着全国女性的心。

毫无疑问,以水婶儿为首的母女四人,便是这部电视剧最为坚定的粉丝团。

她们每天晚上都要坐在一起,畅游一下巴西帝国时代的奴隶庄园,为命运多舛的伊佐拉抹抹眼泪,就像头两年为阿信落泪一样。

应该说,这也是一乐儿。

洪衍武呢,作为大老爷们,虽然没这样福气。

甚至他苦思冥想,直到下班也毫无进展。

可陈力泉看不得哥们闷闷不乐,倒是给提了个相当好的建议。

说真要有什么想不明白,完全可以跟老爷子要个主意啊。

洪衍武一想也是啊,自打父亲的买卖开业之后,他还没去过“大酒缸”呢。

甭管怎么着,老爷子的本事他是服气的。

去一趟就是不讨主意,也能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学学的。

何况跟泉子一起来两杯也不错啊。

多少能放松下神经,睡个踏实觉。

于是这天,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没在单位吃饭。

俩人停灶之后,洗完了澡,就开着挎斗摩托。

“突突突”地直奔了“万寿西宫”,照顾老爷子的买卖去了。

还真别说啊,这一趟又去对了。

洪衍武在“大酒缸”感受到的惊喜,一点儿不比上次少。

别的不说,从打大老远望着就不一样了。

敢情他们一拐进街口,就发现“大酒缸”门外面居然多了一个烤白薯的摊子。

在那寒风习习中,小铜钟似的叫卖声远远传来,先就让人精神一振。

“热乎的呀——栗子味咧——烤白薯!”

而等摩托开到近处,停在了“大酒缸”门口。

他们更是发现老爷子的买卖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都到这个点儿了,一溜儿平房里灯光渗出下,虽然不断有酒客出来归家。

可屋里人声鼎沸,依然如火如荼。

就凭这股子热闹劲儿,俩人被风吹了一路的身体一下感觉到了温暖。

特别因为还没吃饭呢,烤白薯诱人的甜香和炭火的雾气一飘进了他们鼻子,还把他们的馋虫勾出来了。

于是俩人下车后,屋儿也不急着进了,先奔门边的“汽油桶儿”。

都想要买一块儿热乎的烤白薯打打底儿。

“大爷,怎么卖啊?”

“一毛二一斤!”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看,铁桶上码着的,居然都差不多是半斤大的。

便一人指了一块流了蜜水儿的。

眼瞅着老头儿拿称过来。

洪衍武突然想起了李福向他描述过的,旧京“大酒缸”门前小贩云集的胜景。

便又刻意多问了一句。

“大爷,您就跟这儿卖啊?买卖好做吗?”

老头儿是一边往称上放白薯,一边回答。

“嗨,没到天凉的时候呢,吃这个的还是少。”

“我呢,白天有别的事儿,只能晚上出来,真要跟过去似的,推着车串着胡同儿卖。买卖肯定不行。”

“还多亏有这酒馆了。现在跟这儿连卖行人,连带供应这酒馆的,才算是不白忙和。”

“这家掌柜的真是好人哪。你看,主动让我来这儿摆摊儿。给凳子,给水喝,白给面吃,还变着法照顾我生意。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了……”

洪衍武听了就乐,心说果然如此,便故意捧了一句。

“大爷,照我看,还是您的手艺好。您这烤白薯不会有什么独特秘方吧?要不,里面的人怎么都乐意买呢?拿您这烤白薯下酒,想来独具风味。”

哪儿知道老头儿实在,一边手拿黄草纸包着白薯,一边摇脑袋。

“嗨,这话可不敢当啊。我啊,什么秘方啊?一般水平。这就是靠人家掌柜的关照呢……”

跟着两块白薯一手一个递了过来。

“来,您二位拿好喽,差不多六两一个,一共一毛四的。”

而等陈力泉给了钱,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头儿居然还找补了一句。

“你们是来喝酒的吧?没关系,等一会儿您二位要中了三等奖。出来找我,钱我还退给您。”

怎么?还中奖?中什么奖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顿时听糊涂了。

不过等他们带着好奇一进屋,一头扎进“大酒缸”的酒气和雾气里。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敢情洪禄承洪老爷子是真有新鲜的,竟然琢磨出了一个另类有趣的有奖促销的办法。

店里墙上贴着张大告示,上面写明凡消费满五毛者,便可当场抽喜签儿一次。

具体的抽签办法是伙计拿来一个大竹筒子,里面共有五十签。

概率是公开的,除十个罚签儿以外,其余皆是喜签儿。

这就等于是百分之八十的中奖率啊。

另外喜签儿中,奖品是分等级的。

三十个三等奖,中了白送一块门口烤白薯。

七个为二等,中了店里赠送一杯“毛三”。

还有三个一等奖,谁能抽中,店里送的就是更高级别的一杯“毛七”了。

毫无疑问,那抽中三等奖的肯定最多呀。

这也就是刚才卖烤白薯的老头儿那番言语的缘由了。

至于抽中罚签儿怎么办?

也好办。

因为本身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家找个乐儿,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道句吉祥即可。

像酒客如去柜上对洪禄承当面说一句“掌柜的吉星高照”、或“祝您买卖兴隆”,便足够了。

而洪禄承作为掌柜的,也必然拱手称谢。

再以“祝您身体安康”或是“愿您鸿运当头”这样的话回报。

这么一来,你就听吧,只要店里“哗啦啦”的响起摇签筒的声响。

之后无论酒客中奖与否,只要喜签儿一抽,均会博得在座众人的哈哈一笑。

这个主意可真是太高明了!

洪衍武看在眼里是佩服莫名,而且越琢磨越来神儿。

要说这第一妙,是这个妙趣横生的办法既起到了促进消费的作用,给酒客提供了面子与博彩乐趣,却又避免了赌博嫌疑。

第二妙呢,是“大酒缸”与卖白薯的老头互惠互利,既节省了自身的抽奖成本,又增添了一种能在冬季吸引顾客的小吃,还换来个好名声。

而且老头儿在门口叫卖,本身也能让路人注意到“大酒缸”的存在,把想吃烤白薯的顾客往酒馆拉啊。

说白了,等于给“大酒缸”义务揽客呢。

不过,要说这个办法最高明之处,还是在于第三秒——店里居然鼓励抽签儿的消费金额用拼单的方式实现。

一个人单独消费五毛可以,几个陌生人一起搭伙也成。

这不但直接提升了抽喜签的频率,让笑料增多。

也让店里许多彼此不认识的生人都有了可以一聊的话题。

那么通过抽喜签儿,分奖品,日后若彼此再相见也就成了熟识的酒友。

想想看,店里的酒客如果都成了能聊几句的熟人了。

那喝酒的气氛自然也越来越活跃,越来越和睦,还能不吸引人继续来吗?

买卖也就经久不衰了。

就冲这个,洪衍武必须得承认。

人气就等同于财气的道理算是让老爷子琢磨透了,这才是把“和”字给玩儿到极致呀。

但且别忙,因为仅如此还不能概括全部,老爷子在经营方面还有其他的助兴手段呢。

洪衍武越看,是越觉着心悦诚服。

比如说,冬景天儿尽管还未到,大酒缸就已经烧起了煤球炉子,以便随时提供热水给大家温酒。

热酒的温酒器别名叫“酒咕嘟”,常泡热水,酒杯一放在里面,顷刻便会酒香四溢。

再配着后厨时不时映照出来的“炮羊肉”火光、以及飘出来的肉香、葱香,白腾腾雾气。

这意境,这温度,这声响,这滋味儿,简直绝了。

待在这样能看到,能听到,能闻到,能尝到,能感觉到的环境里,谁的酒兴和乐趣能不增长几分?

再比如说,四个大酒缸的红台面,那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坐的。

洪禄承因为看主顾们无论年龄,都乐意把四口酒缸当成喝酒的首选位置。

便发明创造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规矩,把这四口缸叫做了“武酒台”。

想在这四口缸的台面上喝酒,可以。

但是,在这上面只许喝白酒,不能喝其他酒类。

往往有些年纪较轻的酒客图新鲜进了店后,一屁股坐在酒缸旁就要啤酒。

或是有人中途要加啤酒,便会被告知这个规则。

虽讪讪然不可避免,或移位或打消念头,可以后这些顾客也就成了“大酒缸”的“专家”。

当他们把其他朋友带过来,往往还会郑重其事指着几口大缸谆谆教诲一番,以显示其能。

这样一来,也就日益成全了这四口大缸的威名和气势。

不但让人觉得坐在上面喝酒更增豪气。

而且很快就演变成,谁要能在酒缸旁边喝顿酒,是一种可以对旁人炫耀的荣幸。

宛如歪果仁圈子里那“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乐趣。

总之就是一句话,洪禄承让“大酒缸”变得太有情趣了。

他的买卖在满足人的味觉和胃口的同时,还能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以至虚荣心。

所以也就难怪买卖兴隆,为什么会如此热闹了。

想想看,拉晚到了这个点儿,应该人影稀疏才对。

可“大酒缸”里居然还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最外面甚至人满为患,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得不跑到最里边的屋儿去喝酒。

那么毫无疑问,真正高峰的营业时间,这酒馆门口恐怕就得排大队了。

而这,就是在曾经最混乱的年代,在颠沛流离中,保住洪家祖业不衰的洪家掌门人的本事。

是几十年都没碰算盘的老爷子,在买卖上的牛刀小试。

洪衍武一下就觉得自己最近的沾沾自喜太肤浅了。

他那个餐厅一比,可真不算什么了。

想想吧,都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可要真发现人家牵出来的是一头飞马,或是一头独角兽。。

难道还会有自信继续挺腰子啊?

哎,只能说,爸爸就是爸爸……

第二百五十七章 豁然开朗

寒冷总是与饥饿相伴,越冷,就越感觉身体需要某种能量的补充。

烦躁也总是忧愁的搭档,越急赤白脸,着急上火,就越难以解决需要面对的困难。

反过来亦然。

人一旦吃饱了,喝足了,也就舒坦了,满足了,这是健康的基础。

而融入到了欢乐气氛之中,人的心情就会得到放松,烦心事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真要是能突破生活刻板,从身边发现新乐趣,眼界和思路都会为之开阔。

没准还能借此想到什么好办法,让烦恼一下子迎刃而解呢。

像洪衍武就是托了他爸爸和泉子的福啦。

二两小酒热着一喝,美!

四两“炮羊肉”端上桌儿一尝,鲜嫩!

再看着周遭不断发生的乐子,有陈力泉陪着把酒言欢,反倒刺激了灵感的产生。

他从卖烤白薯老头儿的身上,联想到了“义利”断货。

又一个抽着罚签儿照样喜笑颜开的酒客身上,联想到了朱震凡的憋屈。

最后从“武酒台”上,两个年轻酒客因为充大斗酒,结果乐极生悲,全喝吐了的事儿上。

又联想到了郭书记和“第二服务公司”的那三个经理。

甚至听着邻桌酒客从公共汽车越来越难坐开始抱怨。

聊到今年中秋节重文门前所未有的那场汽车拥堵。

最后又把原因追究到了京城火车站汹涌如潮的外地人头上。

他还受到了启发,猛然间发现了一个差点忽视掉的大金矿。

于是这下好了,伴随着酒精加速的血液循环,他的头脑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豁然畅通。

不但那些麻烦事儿都想明白该怎么办了。

就连服务公司下一步的扩张路线,经营策略,他都给拟定好了。

这就是转换心情带来的好处,也是“大酒缸”意想不到的妙处。

嘿,不用说,今后这地儿还得多来才行。

这样到了第二天早上,本着事不宜迟,当办则办的原则。

洪衍武利用上班的路上,便把昨天想好的计划跟水清通盘托出了。

和他预计的一样,水清乍一听,可真是被吓了一大跳。

因为他那些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虽然挺好。

可关键是他看到了商机,顺带着想要在公司的下一步发展上,实现一个大跨度的飞跃。

其激进程度却是水清所不能想象的。

不过尽管惊讶和迟疑在所难免,可由于他有着充足的理由,又提供了充分的解释。

或许也因为水清对他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

前思后想后,水清还是同意了计划,甚至愿意替他去做魏大姐的工作。

如此,作为服务公司的主要领导,夫妻俩的思想就先一步统一了。

预先攘外,必先安内啊,只有先实现内部团结,才能谈其他。

跟着到了单位,依然为了这个目的,洪衍武第二步要做的就是找朱震凡谈话了。

可没想到的是,朱震凡居然还主动找他来了。

原来这小子是怕自己的事儿让洪衍武和水清为难,所以很诚恳地做了表态。

说自己愿意接受公司任何处罚,以平息这场风波,来维护公司的制度。

为此洪衍武十分惊喜,也相当欣慰。

什么叫患难与共啊?

只有面对困难,才是最能够考验一个人心态和忠诚的时候。

像朱震凡这样能顾全大局,主动选择忍辱负重。

无疑再次证明了他内心的强大,是个可造之材。

而且如此一来,也确实省了洪衍武的事儿了,后面就更好办了。

于是紧接着,洪衍武就派朱震凡和段刚坐着公司的车,对在家的职工挨个通知。

要求当天下午全体集合,在“北极熊餐厅”召开公司全体会议。

这么一来,别说闹情绪的了,就连正常休息的,上晚班的,全给叫过来了。

会议召开时,除了商店留下几个人盯着,其余人等全部到齐。

而之所以这么郑重其事,就是为了当着大家面宣布几条决定。

一,针对餐厅事件的发生,公司给大家拟定了一个今后如何应对类似情况的指导意见。

今后本单位职工如与顾客发生矛盾,无论孰是孰非,职工必须对顾客主动忍让,不能激化矛盾。

矛盾中的委屈,事后可向当班经理申诉。

如经理处理不了,再由公司出面维护职工正当权益。

二,服务公司根据现有公司章程对朱震凡殴打顾客一事的处罚如下:

1朱震凡要在公司内部深刻检讨

2扣除朱震凡当月全部奖金

3朱震凡解除餐厅经理职务,降职为基层职工。

并希望全体职工就此事能充分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以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三,服务公司决定为职工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情况,增设一个“委屈奖”。

鉴于餐厅事件的恶劣程度,公司决定给予无辜受辱的餐厅保洁员曲进祥首笔补偿,金额为一百元。

四,“零售组”和“制作组”全体职工从既日起,要立即恢复正常工作。

并且必须保证顺利完成和“第二服务公司”的交接任务。

不用说,这几条一经宣布出来,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啊。

除了公司设立“委屈奖”,给“老曲”补偿属于毫无疑问善政,获得大家共同认可以外。

其他的几条,不管道理上站得住站不住,反正大家在情绪上都很抵触。

尤其是对朱震凡的惩罚,大家都感到接受不了,太重了。

而且这还会让“第二服务公司”的那帮王八蛋得意,看笑话。

于是议论纷纷,现场躁动异常。

特别是老曲本人,他可不好意思自己拿钱,却眼睁睁看着朱震凡为了自己一抹到底。

于是红着脸坚决不肯领钱,还情绪激动的向洪衍武求情。

可让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的是,朱震凡本人的态度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他不但毫无怨言,诚恳的做了检讨。

还一再跟大家解释自己错了就应该受罚,强调公司的规章制度大于一切,任何人都必须遵守。

甚至主动把钱塞给了老曲,把他拉到一旁单独劝说去了。

而这时,洪衍武也一改往日的和善,骤然露出了跋扈和独断专行的一面,下了个相当粗暴的命令。

说如有人再旷工、或请假,借故不来,或是与‘第二服务公司’发生矛盾的。就会视其为故意和公司作对。这样的人,公司是不敢用的。正式工,会取消其一切奖金补助,也不再另行安排职务,就让其安心喝茶,拿工资的好。合同工,会解除劳动合同。

这一下可掐到大家的命门上了。

想想过去的那段日子,多数人脸上都抽抽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后面的解释,居然很难让大家挑出不是来。

“我知道大家出于义愤,出于对朱震凡的理解和同情,出于同事之间共患难的友情,有些事儿想不通。这很正常,我也能理解。”

“我也一直强调公司是大家的公司,希望大家能多些责任心,多提出自己的意见,咱们共同把公司办好。”

“可问题是,虽然大家都是为了公司好。可有些时候,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每个人的答案会有所不同。这个时候怎么办?是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是听公司领导的,还是听基层职工的?”

“你们别跟我讲什么民主,说什么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公司还要领导干什么?何况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们这个服务公司压根就不会存在。想想看,当初你们有谁愿意来这个公司的?”

“你们也不要指望你们一闹情绪,公司领导就做你们的思想工作,跟哄孩子似的哄好你们。如果每件事都要说服你们每个人,那公司领导要花费多少精力,又要耗费多少时间?那还有精力干正事吗?”

“告诉你们,我们的服务公司可不是混日子的衙门,还要往前走呢,根本耽搁不起。你们每个人也得凭自己的工作成绩吃饭,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干活的人绝对没道理白白养活不干活的人。”

得,这些话说得对啊。

一下就说的大家哑口无言了,大家顿时冷静了不少。

偏偏洪衍武后面的话更加刺耳儿,但也更无从反驳。

“而我既然是公司的领导,对关键的问题我就有权做决定。至于我的义务,是要承担相关的责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所有人的利益都是一致的。这件事并不是最终结果,好人绝不会白白受气,坏人也绝不会一直得意。”

“而你们的义务呢,就是服从我的命令,把安排给你们的工作做好。就像今天公布的这个和顾客产生矛盾的指导意见一样,咱们各司其职,都得按程序来。你们负责忍让,我来负责保证你们的权益。”

“至于我下的命令正确与否,总要执行后方知效果。还未执行,你们就提出不同的意见,和不执行的理由,这绝对是不允许的。即使是有瑕疵的命令,你们也必须先执行才行。”

“这不是我蛮不讲理。而是因为没规矩不成方圆。一盘散沙,是做不成任何事的。”

“总之,失去服从,管理将会变得掷地无声。只有服从,才可以让人放弃借口,放弃惰性,摆正自己的位置,团结起我们所有人的力量,把劲儿用在刀刃上。”

“话到这里,如果你们对我的许诺仍有存疑,那么都不妨好好想想。难道我曾食言过吗?难道我对大家许诺有哪一句没有做到吗?我又何尝让你们失望过?既然没有,你们凭什么不相信我?”。

至此,哪怕大家心中仍有保留,可道理上却真的被说服了。

无人再有半点异议。

第二百五十八章 软柿子

朱震凡被服务公司扣了近五百块奖金,贬为了服务员的处理结果,很快在厂例会上公布了。

“零售组”和“制作组”也老老实实恢复了工作。

甚至连“零售组”卖货用的所有三轮车。

“第一服务公司”都发扬风格,统统白送给“第二服务公司”了。

所以当这几件事儿一传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定,“第一服务公司”成了软柿子,是死死被郭书记一派给拿住了。

厂里的热议自然是如滚水一样的沸腾啊。

怀有恶意的少部分人,以此对水清和洪衍武大加嘲笑与讥讽。

说什么人能傻到这个地步啊?

即使错在朱震凡身上,你们也护着啊?

谁会真为了几条破规章制度,就把自己人往死里埋啊?

这不是自毁根基嘛,要不人心大失才怪了呢。

还说他们平白被人瓜分了业务吧,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怂不怂啊?

而且还硬逼着自己的职工去帮助对手,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去不嘛。

更何况连一点补偿都不要,这简直左脸挨了一嘴巴,还乖乖的把右脸伸过去让人家打啊。

谁跟着这样领导干,早晚得窝囊死。

还有一些善良正派的人,尽管都知道郭书记一派都是什么色的瓤子,对“第一服务公司”报以同情。

却也在哀其不幸的同时,有点怒其不争,并且充满了困惑。

水清和洪衍武不像糊涂人啊,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逆来顺受呢?

任凭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都不言语一声?

尽管厂里的命令不能明面上反对,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总可以想办法扯扯皮啊。

郭书记和杨厂长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真要想打擂台总能找点办法的,那就不会太被动。

反过来做这样的老好人可没有好处,只能是与虎谋皮,显示出自己的软弱可欺来。

说白了,等于更加鼓励别人对你下手,今后更得让这帮坏人没有顾忌了。

事实上,确乎如此。

毫无疑问,眼下的这种情形,恶人必然是分外得意的。

在“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

负责外销业务的戴副经理露出一副诡秘的笑容,正喜滋滋地跟董乾达汇报。

“董经理,您听到外面怎么说的了么?‘第一服务公司’已经成了咱们全厂的大笑话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就不就等于向咱彻底投降,把责任全担下来了吗?今后再想翻案可就没戏了。”

“厂里都说水清和那洪衍武本事大,算计多。可真没想到他们这么蠢,这么怂啊。什么狗屁先进典型啊。”

“要早知道他们这么窝囊,当初要条件时候,咱们应该再敲他们狠点才对。”

而负责生产制作的展副经理也随之附和。

“听说了,当然听说了。一点没错,简直两块废物点心。”

“被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总得叫叫苦吧?连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都不懂。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公司做这么大的。只能说,做买卖这事儿太容易了,只要扒拉个脑袋都能干。”

“董经理,照我看,干脆咱们跟厂里再说说吧。看看能不能把他们那个音乐茶座给要过来,那才真是块儿肥肉呢。这样一年下来,咱们肯定能买汽车啦。”

还甭说,这番撺掇可真诱人啊,董乾达的眼睛登时亮了。

不过他虽然贪,却也不能毫无顾忌。

“不行不行,绝没那么容易。你们甭看糖葫芦业务人家能给,可真正的金娃娃,就未必舍得了。他能挣一百,你找要他十块,或许人家不在乎。但你真敢开口‘见面分一半’,那就该跟你急眼了。”

可展副经理尤未死心。

“嗨,咱们不是上头有人嘛,只要郭书记替咱们出头,再多拉上几位领导班子的成员,我看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最关键咱们得舍得给好处。”

“我都打听了,别看‘第一服务公司’给各科室的“补充经费”虽然涨了,可无非也就是五百、三百,二百的。”

“我看咱们索性再给他翻上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不怕别人不动心。只要大家都支持咱们,他们舍得也得给,不舍得也得给。”

没想到董乾达虽然想了一想,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问题是人家刚把三轮车都白送了咱们,马上就转头图谋这个,像这样步步紧逼,吃相太难看了。”

“再说我在今天的厂例会上已经答应和解了呀。出尔反尔,也没法跟厂里交代啊。真惹得杨厂长拍了桌子,那也不是好受的。”

“何况还有一条你也没料到。今天服务公司刚给各位厂领导提前发了11月份的‘补充经费’,人家可是把好处又翻了两倍,郭书记这个月到手里一千五块。所有干部也正心里美呢。”

“这时候你想让人家替咱们出头,郭书记绝对抹不开面子不说。咱对那些人得出什么价儿?何况你说的是空的,‘第一服务公司’可是掏了真金白银。”

听了这话,展副经理立刻蔫了,而且表情相当吃惊。

嘴里情不自禁的念叨,“没想到,没想到,他们还真舍得,那这……就算了?”

而正在他失望间,没想到戴副经理却并不这么看。

“老展,别泄气嘛。这有什么,他们肯翻两倍,咱们就能翻五倍。谁怕谁啊?反正别人的东西,咱们拿过来就是白得的。只要能落下点,就比不落下强。”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立刻就动手也确实不方便。那么不如就先放放,咱们先暂且吃点‘糖葫芦’开开胃,等到了夏天再吞这口肉。反正就是拿过来也无法马上产生效益,着什么急啊?”

这话也对,展副经理听了神色大为好转,董乾达听了也点了点头。

而且不得不说,坏人永远都是蹬鼻子上脸,得陇望蜀的脾性。

这会儿展副经理又灵机一闪,冒出了一个坏主意。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们。要我说,怎么也得让他们出出血。干脆,咱们今天再去‘北极熊餐厅’,让他们给董经理摆上一桌酒席赔礼道歉。然后咱们多要点好酒好烟的带走。这总是应当的吧?”

“哈哈,你小子,说的有道理……”。

“对对,董经理,咱得赏他们这个脸。”

三张市侩的丑脸,同时露出了臭味相投的笑容。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逗逗他

与“第二服务公司”经理办公室的情景极相仿。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在“北极熊餐厅”那既能当库房,又能当休息室的店长办公室里。

洪衍武也与朱震凡、段刚坐在一起边抽边聊,他们说的同样是外面的闲言碎语。

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朱震凡已经干了三天服务员的基层工作了。

但每一天他都干得踏踏实实,认认真真。

甚至当面提起这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儿,也是心平气和,毫无半点怨天尤人。

这就叫能屈能伸,才堪大用啊。

反观段刚,性子就显得急躁了些。

越说越气吧,还忍不住骂了娘,甚至话里多少还带了点怨气。

眼瞅着就要大发牢骚,还是朱震凡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他。

“刚子!你糊涂了?你这冲谁啊?忘了咱们开会当时怎么说的?该怎么做,难道洪哥没你懂?”

段刚一个愣怔下,这才想起洪衍武的有言在先。

果不其然,他马上就挨呲儿了。

“段刚,你这么大气性,可是让我有点失望,看来还缺磨炼。你看看人家朱子多沉稳。说实话,咱们公司马上又要迈个大步子了,今天我把你们俩找来,就为了安排咱们下一步工作的。你说你这样,我能放心用你吗?”

好在段刚尴尬归尴尬,但因为‘第二服务公司’的事已经过去了,洪衍武心情不错,这次倒没跟他太计较。

而且矬子里拔将军,既然手里缺人,不能不用他,也就不得不给他做个解释。

“……算了,你既然还想不开,那我就给你好好说说,让你彻底明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免得你回头再光顾着生气,把正事耽误了。”

这样,就在段刚不好意思一笑的时候,洪衍武坦坦然说出了另一番道理来。

“别人的话再难听,说咱们对‘第二服务公司’是逆来顺受也好,说是咱们怂包软蛋也好,随他们的便,我一点不在乎。因为实际上,咱们才是最需要这个‘第二服务公司’的人。对他们这种姑息,这种纵容,压根就是我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公平。‘多劳多得’几乎都在嘴上说说,除了咱们自己,有谁真照办了?在咱们厂里都不能完全贯彻执行,就别说别的地方了。而无论还是谁,一旦做出了成绩,肥猪找宰,树大招风的风险都免不了。总会被眼红的人暗中盯着,惦记着要摘桃子。”

“说白了,‘第二服务公司’的出现,其实是免不了的。即使没有郭书记扶植董乾达这伙儿人,也会有别的人冒出来,尝试着从咱们身上榨出油来,剁下一块儿肉来,甚至是想着把咱们一脚踢开,取而代之。尤其咱们服务公司办得是越好,就越难以制止这些人的贪心。”

“那怎么办?要靠杨厂长帮咱们强压吗?那也只能压住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别忘了,无论杨厂长还是咱们,都是在做实事的人。要天天为了这种事儿东防西防的,还怎么办正事?”

“何况你把别人财路堵了,就会招人恨、得罪人,处处树敌。厂子各科室的头头们,要为这事儿专跟咱们过不去,咱们难受不难受?那可是长期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啊。就咱们现在的业务,不靠厂里,哪个都干不好。所以既然如此,那最好的结果就是成立一个由蠢货当家的服务公司,来给咱们做陪衬。”

“要知道,有长才能有短,有美才能有丑。要一直只有咱们一家服务公司,是没人会看到咱们身上的好的。而有了‘第二服务公司’,今后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无能,会让咱们显得更耀眼。他们的经营不善,也可以起到警示作用,让心怀不轨的清醒清醒。谁要再伸手,就得考虑考虑。难道还有比董乾达那几块料更合适用来做反面例子的吗?”

话到这里,段刚和朱震凡已经听出洪衍武话里的意思了。

敢情这笔账还有另一种算法。

只是关键问题在于,洪衍武凭什么这么笃定“第二服务公司”就干不好呢?

于是朱震凡忍不住就问,“洪哥,那董乾达他们就是再不堪,可卖糖葫芦是真挣钱啊。万一要让他们得了实惠,岂不是适得其反?”

没想到洪衍武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们甭觉着咱们去年靠糖葫芦发了财,这买卖就有多么好干。去年咱们成功的原因是许多因素促成的。比如说因为吃了第一口鲜,选择了外国人最多旅游景点和闹市区域售卖,厂子这儿又有独家原材料供给,还有咱们的技术和内部严格的管理程序,综合起来才会捞着那么大的实惠。”

“可今年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没看见今年卖糖葫芦的小贩倍增了吗?干这个门槛太低了,人一多,就很难有厚利了。没见到山楂、红果到处都有卖的了吗?咱们的原料垄断优势也没有了。因此今年即使做一年,明年我也得舍了,咱们不能老停留在低层次啊。”

“另外,不是我看不起董乾达他们。问题是他们既不懂管理,招揽的人又都是拍马屁好逸恶劳的主儿。这帮人凑在一起能干的好才怪呢。今后有关成本浪费就是最大的窟窿。哪怕现在的市场环境还行,我看他们顶多也就能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所以说实话,‘第二服务公司’只划分走咱们的‘糖葫芦’业务。这已经是杨厂长、魏大姐为咱们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用这点剩菜剩饭喂狗,多么划算啊,根本没必要可惜。”

“而且你们还得知道,郭书记让董乾达他们当公司经理,是为了给自己捞权捞实惠的,可董乾达他们纯属自不量力的几块废物。郭书记要看他们老搞不好公司,能不生气。自己就得收拾他们。”

“再说了,还有什么滋味比看着别人干成了,自己干不成更难受的?有咱们过去的成绩比着。姓董的他们必不可免要成为笑柄。上头挨郭书记敲打,再被别人耻笑,这就是活受罪啊。说白了,当这个经理,这才是对他们的最大的惩罚。”

“也正是考虑到这种结果,我才会让咱们的人好好去教他们,又把三轮车白送。就为了表现得仁至义尽,彻底把责任撇清。免得他们赚不到钱,回头又赖咱们给他们设置障碍,拿咱们当借口。”

“总之,千万甭着急,你们看着,用不了俩月,第二服务公司就得全体蔫头耷脑。”

话不说不明,理不点不透。

这番话一说完,段刚和朱震凡都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这是洪衍武故意让对手心甘情愿往他布好的坑里跳,然后慢慢地看着他们受折磨,自生自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是段刚还没想透的。

“洪哥,董乾达他们可都不要脸,要是他们干得不好,再跟咱们开口求助怎么办?而且还有别人呢,万一有谁再要咱们别的业务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您这次答应他们太痛快了些,应该扛扛才好。否则下次郭书记开口,咱也无从拒绝啊?”

哪知洪衍武又给了一个不同的答案。

“刚子,你还是想岔了。打个比方,厂子就是服务公司亲爹。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差不多人人都懂的道理,我也明白。可你搞错了一点,这句话并不适用。因为这里有个前提,孩子是因为饿,找父母要东西吃,哭才管用。可你手里一堆自己攒下的吃食,不愿意分给别人吃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觉得一个孩子光靠哭,就能阻止他偏心的父母夺他的吃食分给别的孩子?不可能的,你光自己心疼叫苦没用。咱们真这么做,只能显得咱们小气,被人骂为富不仁,还得挨上头一个‘不顾全大局’、‘私心太重’的大嘴巴。”

“而要想自己的东西不让父母拿走,除非这孩子懂得先把东西藏起来,或者告诉他的父母这些东西是别人的,他们没有办法做主才行。”

“另外,还有一句话说得不多,店大欺客,功高震主。咱们要真想摆脱厂子对咱们的牵制,完全实现自主权,那就得把服务公司的盘子做大,大到谁都不敢接手的地步,大到离开咱们谁也玩不转的地步。这才有可能有朝一日实现自立门户。”

这些话就有点深了,段刚只听了个似懂非懂。

倒是朱震凡心领神会得更多一些。

“所以,这就是您刚才说咱们要迈大步的原因了。这是不是也是您下一步安置零售组和制作组的方向?”

而洪衍武对朱震凡这份悟性也是颇感欣慰。

偏偏正要夸他几句的时候,却不妨出了个意外情况。

一个服务员敲门进来通报,居然说董乾达那仨人又来餐厅吃饭了,而且还大言不惭要求餐厅免单,说算是对他们赔礼道歉。

这下好,洪衍武彻底没心思再细说工作安排了。

他看了段刚和朱震凡一眼,忍不住开始冷笑。

“你们见过这么蠢的人没有?得罪了咱们还敢来占便宜?他们也不怕撑死。朱子,你的和老曲的仇,咱今儿就报了吧。”

段刚实乃好事之徒,顿时精神了,摩拳擦掌。

“洪哥,您要办他们?什么招儿啊,我能干点什么不?”

朱震凡却吃惊之余,有些顾虑。

“洪哥,您要整他们?要不算了吧。事儿都过去了,再闹起来,何必呢?咱们前头不白忍了?”

偏偏洪衍武却不当回事冲朱震凡一摆手。

“哎,上次你是太冲动,让人捏着尾巴了,这次可不一样了。咱们知己知彼,还在自己的地盘算计他们。我要做不到让他们有苦都说不出,那也成废物点心了。”

“再说了,我哄着他们,就是为了顺利完成业务交接,情理不亏,好抽身而退。该办的事儿既然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厂子那头又已经把这桩公案结了。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们来这儿挑衅,就是故意找不痛快,是他们不占理。这是主动送上门来让咱们关门打狗啊。”

“朱子,人家这番好意你要推了,可就不好再找机会出火了。赶紧麻利儿的,骑车去药铺弄点巴豆回来。”

洪衍武都这么说了,那还怕什么啊。

既如此,当断则断。

朱震凡狠狠嘬了一口烟,说了句“行!”,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洪衍武便又把段刚叫过来。

“你呀,你也有任务,一会儿你来出面,客气点,先给他们弄三号包间去,然后你让老曲把厕所门锁了。咱们再……”

洪衍武的声儿越来越小,段刚则听着乐不可支。。

半晌听完,脆生的应了一声。

“得嘞,还是您的招儿绝。您擎好,我这就逗逗他们去。”

第二百六十章 流脓流水

洪三爷何许人物?

那是打小以淘和坏出名,淘尽了家中和街坊四邻的精神,让整条福儒里的猫狗见了都要打哆嗦的“老家贼”。

他的坏是流脓流水,是从肚子里往外烂肠子的坏法儿。

可以说是坏出了圈儿,而且坏主意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如果在他小时候,要是有一个有关坏孩子的评选大赛的话,相信他大概率会是京城地区的冠军。

偏偏特殊的年代又给了他口蜜腹剑、心黑脸厚、睚眦必报的属性加成。

那么自然可想而知,被他惦记上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了。

像董乾达他们仨,那就是不作不会死的典型。

洪衍武的白食哪儿是好吃的?这顿饭,几乎让他们得了“包间恐惧症”。

敢情洪衍武还真是无所顾忌。

他让段刚把董乾达他们诳到了没有窗户的三号包间之后,就下令停止对外营业了。

另外,对这几块料虽然是好酒好菜的招待,可酒菜里头全都是加了料的。

朱震凡紧急买回来的巴豆,都被他磨成粉当成香料给炒菜用了。

这样等到这顿酒席开吃二十分钟,药效就逐渐开始发作了。

而这次,由于体质较弱,食量偏大,仍旧是董乾达先有的感觉。

结果呢,这老小子一去厕所就吃了闭门羹。

因为“老曲”早按吩咐把厕所锁上了。

同时门上还贴了个让董乾达看了哭笑不得的纸条。

写着“因失误导致顾客摔倒,内部整顿期间,厕所暂时停用”。

好嘛,看见这个,姓董的心里叫一个难受,真有点作茧自缚的后悔了。

而就在他心情郁闷的,琢磨到底去哪儿解决问题的时候。

更没想到,段刚又装好人似的适时出场了。

这小子表现得特别有眼力价,主动问董乾达是不是要上厕所。

跟着很体谅的说,他马上就可以让人去拿钥匙。

只是开门也得打扫一下才能用,所以急的话请去别处,如不急,那就回包间等等。

他的瞎话溜丢立刻让董乾达心里舒服多了。

这老小子不疑有他,自负还能坚持一下。

于是为了上餐厅这个干净方便的厕所,就吩咐了一句“快着点儿啊”,还真回包间坐等去了。

可这一回去,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

因为姓董的怎么也没想到,段刚借送他回屋带上门之际。

一拧钥匙,竟然悄没声儿的把包间给锁死了。

好家伙,那后面的事儿还用说嘛。

左等右等,没人来不说,董乾达越来越不得劲,甚至连展副经理也要上厕所了。

偏偏一推门打不开了,那屋里还有不着急的?

而等他们拍门高呼,外面对他们可就再没有半点客气劲儿了。

随之而来的,竟然是图穷匕见的折磨整治。

洪衍武带头,领着段刚、朱震凡和老曲,隔着门跟几位逗咳嗽。

一会儿问他们白吃白喝爽不爽,一会儿问他们倒打一耙美不美,尽情的取笑捉弄。

而屋里呢,尽管气得脑门子冒烟,却根本想不出脱身之计来。

偏偏还肚腹绞痛难耐,后门开闸的欲望越来越难以克制。

如此一来,开始董乾达他们还能摔盘子砸碗对骂,或是妄图拿桌椅板凳破门而出。

可很快就剩下支支吾吾的恳求,攥着拳头强忍,堵着后门儿站不起来的丑态了。

再往后,在肚子里断肠散的药效下,董乾达的脑门子开始流下黄豆大小的汗珠子。

到了这个地步,别说还嘴了,他连求饶都得努着劲儿来了。

但这还不算完呢,洪衍武居然声称要等着他们拉裤兜子,让全厂的人来看笑话。

这下可好,屋里本就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的主儿,听了简直魂飞魄散啊。

因为作为一个干部,体面是最要紧的。

真要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哪儿还有脸当什么经理啊,将永远沦为厂里的笑柄,再没有人服气他们。

于是屋里的几块料差点没叫了爷爷,不得不全盘放弃抵抗,彻底缴械投降了。

他们先是把自己身上所有钱都从门缝塞了出来,以作饭资和损坏包间的补偿。

然后又不得不用从门下塞进去的纸笔。

按照洪衍武的指示,一字一句写了“道歉信”,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老老实实认下了因酒后无德,砸坏餐厅包间,恶意损毁公物的罪名。

跟着董乾达还被迫隔着门,亲口跟“老曲”和朱震凡道了歉。

如同“灰孙子”一样,痛骂了自己一番,还打了自己俩嘴巴。

这样洪衍武才算让段刚开了门。

可别急,董乾达他们并没有就此结束噩梦,反而目眦欲裂。

因为门一打开,段刚就手举照相机“啪啪”一通狂拍。

闪光灯的频闪下,屋里几个人的丑态和一片狼藉,全都作为有力的实证,被拍了下来。

而且洪衍武还亲自手拿一个录音机站在外面,说把董乾达刚才的道歉和痛骂都录下来了。

要不老实,就拿到厂里去广播。

但更让董乾达他们仨要疯的是。

即使到了这步,洪衍武也不让他们使用餐厅厕所一解燃眉之急。

反倒让人把他们仨提拉着脖领子弄到了后面。

然后打开了从餐厅通向厂里的后门,一脚一个全给踹出去了。

要知道,这可是下班时间没多久啊,这一幕又落在了不少人的眼里。

所以饶是董乾达他们委曲求全,伏低做小,也仍旧没完全保住脸面啊。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直奔厕所方向,狼狈至极的抱头鼠窜。

甚至姓董的还没憋住,这个过程里因为动作太大,还真拉裤兜子了。

这样一来,第二天厂里又有新闻传播了。

说“第一服务公司”不知为什么胆儿大了,居然把姓董的他们几个又暴打了一顿。

谁都知道两个公司刚完成交接,了结了一桩公案,这不等于再挑起争端嘛。

所以不少人等着上方震怒,战端再起,觉得肯定有热闹可看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第二服务公司”彻底哑火了。

不但那仨屁股挨了一脚的人,没一个敢叫当众屈的。

甚至下午还有了新情况,传闻郭书记反而在办公室里跟董乾达他们仨发了火儿。

从屋里传出来的一声声“废物”和“愚蠢”来看,似乎尤为震怒,把几个人骂的灰头土脸的。

反过来,“第一服务公司”倒是人人神清气爽,走路都带笑。

可要凑过去打听这事吧,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详细情况的。

真是邪门之极啊。

其实还别说他们了,水清也一样问不出来。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间,水清听说了厂里传言,特意来找洪衍武这儿问究竟。

没想到洪衍武趴在厨房门口,听她问起,“噗嗤”一下就绷不住了,笑得都快岔气了。

但就是死活不说细情,只告诉她姓董的他们白吃百喝,还撒酒疯。

说他们自知理亏,都给写道歉信了,保证没有后遗症。

水清哪里肯信有说的这么轻松,两眼盯住洪衍武,脸色一下子严肃了。

“你到底干什么坏事儿了?你要不说,我就问别人去了!”

结果没想到,压根白费劲。

只要昨天晚上上班的人,无论她问谁,谁都乐,但每个人说的都是和洪衍武一样的标准答案。

连“老曲”那么老实的人都问不出来。。

弄得她也没辙了,只能带着一肚子疑问走了。

尽管是饭盆里是洪衍武的精心小炒,可这顿午饭,她胃口并不算太好。

第二百六十一章 跑马圈地

水清的担心并非没有必要。

人都是有样学样,习惯上行下效的。

就因为洪衍武惩治董乾达这仨人的法子走的是“地沟”路子。

尽管此举给朱震凡和“老曲”报了仇,让公司内部恢复了士气。

却也等于变相鼓励了底下人采用阴谋诡计来报复,带来了一些后遗症。

比如说像商店的售货员,故意针对“第二服务公司”的人,总会给人家留点暗手。

不是把人家买的糕点在打包的时候故意捏碎。就是在人家买的水果上故意用指甲插入。

这样人家把东西买回去,一打开就是一包碎渣,水果也会迅速腐烂。

就连餐厅的人,也会给人家的菜里多加盐或多加糖,让人家花了钱却难以下咽。

这自然导致矛盾冲冲,怨言滋生。

以至于“第二服务公司”的人,渐渐的都不敢在“第一服务公司”的商店和餐厅消费了。

同时也给商店和餐厅的声誉带来了一些不良影响。

为这个,水清自然对洪衍武来气,怪他把下面的人都给带坏了。

而洪衍武发现事情开始“脱缰”,矛盾面开始扩大,自己也多少有点后悔。

于是赶紧亡羊补牢吧,俩人便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全体会议进行约束。

如此,这种情况才算得以扭转,没有进一步恶化。

当然,这次会议之所以能立竿见影、迅速奏效的主要原因。

肯定不在于水清站在道德高点的以德服人。

洪衍武重申规章制度的惩罚条例也还在其次。

最关键的因素,其实是因为他们两口子把大家伙儿的既得利益和这件事挂上了钩儿。

而且还把对“第二服务公司”怨气最大的“零售组”和“制作组”全员调离了本厂,另行安排了新工作。

话到这里,肯定有人又不明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能说清楚点嘛?

嗨,那咱们还得从洪衍武头几天在“大酒缸”喝的那顿酒说起。

敢情当时,洪衍武宛如他的父亲从粮食增产和售粮难,想到农民工进城会为城市提供了大量雇工一样。

他同样从酒客谈论重文门地区遭遇前所未有的交通拥堵,想到从京城火车站如潮水一样涌入京城的人口,会对整个城市的服务行业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和连锁反应。

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啊。

想想看,现在从京城火车站出来的人,都已经影响到周边地区的城市交通了。

那商店、饭馆、旅店就更不用提了。

还别看进京的人口浪潮是由农民工掀起的,这个群体消费能力暂时并不高。

可是人就有生存需求,就会挤占别人的资源和空间。

同时这种增长趋势,还是持续性且不可逆转的。

随后还有外地的商人、作家、文艺青年、毕业学生,作为后续部队大批量进入呢。

而且毫无疑问,在旅客人数暴涨的同时,京城火车站是没能力仅凭自己的力量,来提供与之相匹配的旅客服务的。

再说了,眼下尽管京城有三个火车站。

可北站和南站都是短途的,进京的主要渠道就在这里。

至于“京城西站”,政府连规划的意思还没产生呢。

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其他分流旅客的途径,只能依靠这里。

所以怎么看,京城火车站供需失衡的情况都必定长期存在。

而且短时间难以克服,甚至会加剧。

那该怎么办还用问吗?当然得尽快跑马圈地,抢占下来京城火车站这个制高点啊。

而且不用畏首畏尾,应该大跨步的奔跑前进才行。

说白了,眼下等于就是天上掉下个大金疙瘩,得赶紧去捡才行。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洪衍武为公司下一步发展拟定的策略,首要目标就是尽快在京城火车站附近开办商店、餐厅和旅馆。

他具体采取了双管其下的方式。

一方面是让水清出门和京城火车站方面提出合作,看看能否在火车站内部开买卖。

另一方面是自己派人在火车站对面的西街和东街寻找合适的门面房。

说来也真是运气。

这年头一是京城火车站管理者还没有商业概念,二是“北极熊”的牌子管用。

水清尝试着一联系,竟然被人家当成了主动提供友情援助,一心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人。

结果这件事特事特办,被京城火车站领导批准通过了。

不但在候车区给他们挤出了二百平米营业面积,而且承租合同一签就是五年。

给定的房租也不高,实质上就是耗费的电费和维护费而已。

另外,洪衍武他自己在火车站对面的两条街上也均有所获。

像“京城站东街”有一家原设在此的化工厂门市部刚刚腾空,门口贴出了转租告示。

这个门市部面积大约一百多平米,显而易见设置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但如果用来办个商店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就在别人权衡房租,或是跟上级请示报告的工夫。

深知“手快有,手慢无”的洪衍武直接把“皇榜”撕了。

然后找到房管所,一点没划价就掏钱把合同签了。

而且更走运都是,尽管“京城站西街”门脸房都被占满了。

可在酒桌相请上,他又从房管所那些人口中套出了另一个好消息。

得知“京城站西街”后面的“三源胡同”,一个小造纸厂刚刚与别的厂合并,还有个三百平米院落的平房可以出租。

他一琢磨,这用来办旅馆多么合适啊,这样二话不说就又拿下了。

这么一来,等于京城火车站,水清和洪衍武就为服务公司一共圈下来三块地啊。

这就意味着至少又要办三个店啊。

别说“零售组”和“制作组”的几十人都能全部安排下,还得再招人呢。

更不用说,这得多出来多少基层干部的名额呢。

于是洪衍武和水清拿住了这点,声明谁再跟“第二服务公司”置气,就取消谁参与选拔店长、副店长的资格。

哪儿还有人敢不老实啊?

前程!晋升!

这才是他们让手底下这帮人都俯首帖耳的真正法宝。

但这还远不是洪衍武计划的全部,这些事还算小的呢,

一旦摆平,他还要下一步更大的棋。

也就是把水清曾经吓着过的构想。

他还要以服务公司的全部资产作抵押,去找银行贷款。

然后买地盖楼,兴办一家完全属于服务公司自己的宾馆。

虽然他们自己底子还太薄,此时弄个数万平米的豪华五星级酒店,纯属白日做梦。

但贷款一千万人民币,弄一个近万平米的三星级宾馆还是有门儿的。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办成,好处可不限于纯粹捞钱。

而是能够变相的实现他们自身的经营自由。

因为一旦背负上了巨额债务,就像有了护身符。

杨白劳可以拿黄世仁吓唬别人了。

他们从此也可以打着负债和银行的名义,拒绝一切来自厂方的不合理要求了。。

这就是洪衍武告诉朱震凡和段刚的那个诀窍。

一个孩子要想自己的东西不让父母拿走,除非这孩子懂得先把东西藏起来,或者告诉他的父母这些东西是别人的,让他们没有办法做主才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强强联手

1984年12月7日清晨,京城上万名乘客在风雪中苦苦地等待着。

这一天气温达到了零下13度。

由于当时公交系统使用的油是零下10号的柴油。

导致了相当部分的公共汽车没有发动着,大约二百多辆车。

各个公交总站的司售员们不得不拿热水现浇来化油。

结果这一天很多人上班都迟到了,在京城市民的记忆当中。

这是京城出现的第一次乘客大面积淤塞。

这一事件也引发了内地和香港媒体的跟踪报道。

让人们对当时京城的公交之难,有了更加切肤的体会。

虽然就此开始,京城的道路和公交都开始了升级换代的历程。

但交通出行的不和谐,注定还会持续相当漫长的时间。

无巧不成书的是,与之同一日,“义利”和“北极熊”之间却成功破冰,一下子恢复了兄弟厂的友谊。

“义利”第二天就给“第一服务公司”恢复了全面供货。

“巧克力威化渣滓”、维夫芯子、维生素面包、果子面包、牛头巧克力、散装巧克力……

还有一次性纸杯,统统都有。

甚至这种优先照顾,还不限于“北极熊”本厂的那一个商店。

就连“京城火车站”那两个快要筹备好的商店也包括在内。

当然,之所以会有这样圆满的结果,肯定不会是“义利”自己想通了,一下变得大度起来。

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无利不起早。

敢情洪衍武从“大酒缸”“抽喜签”惠及烤白薯老头的事上,同样获得了一个启发。

那就是他发现,只要开动脑筋,买卖人和买卖人怎么都能互惠互利,办法多了。

做买卖真的不是零和游戏。

像他过去习惯了只考虑自己单方面的优势和利益,只想着怎么占人家的便宜。

真是有点独,也有点死性了。

还是那句话说得好,求同存异,携手并进。

他应该多想想自己这边和“义利”有什么可以做优势互补的地方。

又或者是怎么才能把彼此的优点结合在一起,共同受益才是。

也只有找到了这样的合作可能,才能真正解决彼此矛盾和对立,建立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

还别说,从这个思考方向出发,琢磨了几天,洪衍武还真想出了一些颇有创造性的点子。

于是经过一番筹措,他就特意请杨厂长出面,带着他和水清去拜访了“义利”的厂长一次。

这次见面,他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就是带来了几样他自己设想的新产品,想和“义利厂”一起合作生产。

开始的时候,“义利”的厂长就没当回事。

不过是只是碍于面子,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着。

甚至可能还有点警惕和防备。

可他当真的一看到洪衍武一一掏出来的东西,当场就目瞪口呆了。

紧跟着马上打电话去叫来了负责产品开发的副厂长和几个车间主任。

一起来参与讨论研究。

洪衍武拿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首先是一包酷似石子模样的“彩色石头糖”。

这种糖果五颜六色,看着就跟真的鹅卵石似的,直到今天都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那是又好吃又有趣。

它的工艺也很简单,几乎凭手工就能做。

而且这种糖果原料里还使用了“义利”自行研制的代可可脂。

如果“义利”来生产,成本上也有很大优势。

另外的一包呢,则是洪衍武根据“北极熊”最畅销的几种冰棍的样子,按照一比四的比例缩小,做的棒棒糖。

这些糖果本身没什么特殊,就是用市面上普通的巧克力糖,奶糖融化了重新定型而已。

但就因为有了大家都熟悉且逼真的造型和外包装。

这些棒棒糖看着就跟冰棍养出了儿子似的,显得可爱极了。

别说招孩子们爱了,就连大人都有品尝的欲望。

而最后的几样,那就是采用“义利”产品包装和造型的冰棍雪糕了。

洪衍武让冷饮车间的师傅帮忙做了三种。

一种“义利巧克力威化”模样的“巧克力脆皮雪糕”。

还有一种用了“牛头巧克力”包装纸的宽冰棍,里面掺杂了巧克力碎。

以及看着像维夫芯子的大块儿维夫奶油冰淇淋。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糖果,“义利”厂的人看了只是兴奋的话。

那么面对这些带有自己包装的冰棍雪糕,他们就只有用激动来形容了。

尤其几个人拿来一品尝,味道居然还好得出奇。

如此一来,那个负责产品开放副厂长,情绪都有点失态了。

嘴上一个劲儿的说“好!你们的点子真好!”。

而跟着却又是一阵懊恼的自怨自艾,“哎!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哪!”

结果自然让好面子的“义利”正厂长尴尬无比,气得直拿眼睛瞪他。

但不管怎么说,毫无疑问的是,洪衍武的倡议和点子好处太多了。

首先是这些产品形式新颖,特别有意思。

相信一经推出上市,绝对会受到孩子们的喜爱,市场潜力很大。

其次这样的深度发觉自身品牌潜力的产品只有他们两个厂子可以做,别人连学都学不来。

这就相当于垄断专营的买卖。

最后呢,两个厂子的品牌知名度、实力、处境都差不多,但产品经营上却又是互补型关系。

像义利能生产糖果,但他们的产品中只有“酸三色”和“话梅糖”这样的硬糖畅销,占据一部分廉价糖果市场。

高级糖果市场从来无力染指。

而他们自己的快餐店却主要满足高消费群体,只需要高档产品。

反过来北极熊做冷饮是本行。

可他们的冰淇淋和雪糕虽然好吃,但销量提不上去,也迫切需要高级宾馆和知名冷食店的支持。

偏偏他们自己的食品店,更倾向于老百姓群体。

至于两家厂子的生产大宗,义利果子面包和北极熊汽水,还都属于指令性计划的产品。

哪怕市场上原料价格上涨,商品却不能涨价,利润薄得可怜。

什么叫做同病相怜啊?

双方本就需要彼此产品互补互助,也都在寻找效益增长点。

那么这下好了,今后他们如果在彼此的销售渠道,再贩卖这种像为彼此定制一样的产品。

不但能有效促进增收,直接填补对方的产品空白。

还同时树立起了两家厂子的品牌形象,等于同时为两家厂子做了广告宣传。

这要不是双赢,什么是双赢呢?绝对的强强联合啊。

况且最关键的是,如今“义利”处境其实比“北极熊”要艰难得多。

他们的“果子面包”已经面临不赚钱的处境,如果原料再涨价,那就是卖一个赔一个。

可“北极熊”的汽水至少还有两分的利,而且还有个方便面项目在赚钱。

再说了,水清代表服务公司,当场痛快签下了三十万元的糖果订单,这就让他们的生产大大减少了风险。

现在又面临着年底糖果销售旺季,真要是能抓住这个商机。

恐怕今年凭借这些新产品,他们很有可能突破“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大虾酥”的垄断封锁,成为热销的黑马。

总而言之,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是“义利”远比“北极熊”更需要这种合作,从中受益好像也更大些。

他们哪儿能不乐意呢?

就这样,当初看似已经无缓和余地的决裂又被圆回来了。

“义利”和“北极熊”两个厂再次把手握在了一起。

然后就是当天中午,由“义利”做东,两个厂的人在“义利快餐厅”把酒言欢。

最后当杨厂长、洪衍武和水清吃饱喝足离开的时候。

汽车后备箱里还塞满了“义利”馈赠的高级产品。

那真是体面至极,满载而归啊。

这无疑说明了一个道理。。

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只要双方共同利益变得比彼此的威胁要大,就能够化敌为友。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千万

1984年12月19日,京城再次成为世界的焦点。

这一天,共和国与英国正式签署两国《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

并宣布共和国将于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

这就是说,我国将近150年的耻辱史即将画上句号。

而就在世界轰动,我们举国上下极度振奋,理想主义、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情绪同步高涨的时候。

洪衍武于同一天,也得到了一个重大喜讯。

那就是他通过何介夫闺女牵线搭桥,刚认识的建设银行京城分行信贷部主任用电话通知他。

说经过初步审核,行里已经原则性同意他的“北极熊宾馆项目”一千万元的贷款申请。

这么一来,他最重要的商业布局,等于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落听”了。就差最后找地这一哆嗦了。

说起来,这件事连洪衍武自己都没有想过会办得这样快,这样顺利。

因为首先是他觉得魏大姐那关就不太好过。

那是一千万啊!

在这个年代,这笔贷款,毫无疑问是个天文数字。

“北极熊”整个厂子的利润总额,每年也不过这个数目。

别说魏大姐向来是个讲究“有一分力办一分事儿”的死脑筋。

就冲她对水清那么好,恐怕出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考虑,担心水清或许要为此承担责任,她就必然会极力反对。

所以最初,洪衍武的打算,其实是想等到他给公司订购的三辆皇冠到位之后,再让水清尝试去做说客的。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丰田皇冠,名气在国内可是大极了。

国人有不知道奥迪、奔驰、宝马的,却鲜有不知道丰田皇冠的。

而且这车型也堪称当代经典。

内置空调不说,1982年刚出的cd播放器都配上了,此外还有个内置冰箱。

洪衍武绝对相信,一旦见着这当代堪称最豪华的进口汽车,魏大姐多半扛不住。

即使是她真的有钢铁一样的意志,能拒绝“腐蚀”,不为所动,也不要紧。

因为就跟那广告词儿说的似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这不还有杨厂长给兜底呢嘛?

这种“超部级待遇”糖衣炮弹,他可拒绝不了,那就必得竭力帮忙才行。

但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就他的这番“算无遗漏”,到了水清那儿,却挨了一顿臭呲儿。

水清怪他老不走堂堂正道,把人都想的太市侩了。

认为如果真要这么办,只会让魏大姐觉得他动机不纯,在动歪心思,反倒会闹误会呢。

于是水清没采取洪衍武的策略,她就拿着洪衍武找设计院出的宾馆外观草图和做好的经营规划,直接去找魏大姐摊了牌。

而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他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别看这么直截了当的,水清居然还真把老太太的思想工作给做通了。

为此,洪衍武在吃惊之余。

也实在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哎,漫漫人生路,总会错几步啊。

结果水清却又笑着安慰他,还说出了另一番道理。

“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这事能办成,除了大姐为人正直,心胸坦荡之外,更主要还是因为你的本事大。”

“你看,我给魏大姐看了咱们的账目,又让曹芳介绍了一下收支状况,看到咱们今年仅靠一百个人,就实现了九十万的净利润,绩效居然是厂子的三倍,大姐就没那么紧张了。”

“后来我还陪着她去‘京城火车站’看了一下那两家新商店开张后情景。结果事实更加证明了,我们的经营状况良好,今后承担银行贷款的利息,把本金还清根本不再话下。”

“这样回去后,我再跟魏大姐好好解释了一下。说借款等于存钱,回头肯定能给咱们厂攒下一栋大楼。否则的话,就很难阻止别人动咱们的歪心思,多半会以各种借口糟蹋了这份家当。那大姐自然就同意了。”

“所以话说回来,这还是你自己的功劳呀。好了,表扬结束,不许骄傲。”

确实,水清的话虽然带着玩笑的意思,可这道理却是没错的。

事实上,这年头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商业头脑,又都穷怕了,迫切渴望发展经济。

其实任何单位领导,对于有商业天赋和手段的人才都相当器重,也渴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好帮手。

要不为什么杨厂长力排众议,非要破格提拔洪衍武呢?

为什么郭书记甘愿撕破脸,也要扶植自己的心腹开公司呢?

就是因为明白人都清楚,天已经变了,今后就要靠经济实力来决定上层建筑了。

那么反过来说,既然洪衍武在商业经营上从来就没有错过一步,干什么成什么。

那么别人只会在这方面对他越来越有信心,越来越迷信。

像杨厂长就是对此感受最深的人。

别忘了,如今“东方神水”已经成了全国追捧的饮料皇者。

哪怕是价格那么高,都生生把“北极熊”曾经独霸的京城汽水市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那错失良机的杨厂长能不后悔吗?

可这种遗憾他又能跟谁表露啊?

背地里,也只有跟魏大姐念叨念叨罢了。

这样一来,魏大姐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也逐渐形成了一个概念。

那就是洪衍武这个人一身的臭毛病不假。

可唯独在商场上,他的眼光比谁都准,听他的准没错。

他就是杨厂长口里能打胜仗的“夏伯阳”。

实际上在水清摆事实讲道理之后,尽管仍旧惊讶于这笔贷款数目之大。

可考虑再三之后,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人感情,魏大姐反倒是怕自己再犯杨厂长一样的错误。

干扰妨碍了服务公司的正常发展,浪费了洪衍武和水清的一片心血。

于是,果断批准放行。

当然,魏大姐这关过了之后,至关重要的还是后面银行这关。

说来也有意思,根据上辈子搞房地产的经验。

洪衍武本以为会困难重重,恐怕需要请客送礼“大出血”的想法,竟然也是错误的。

因为这个年头是一个比较特殊历史时期。

首先,去年五月,建设银行才刚刚改制为独立经营、独立核算,管理基本建设投资的国家专业银行。

可偏偏因为商业理念落后和私营经济规模较小的问题,这个时期,社会上其实还没有什么贷款需求。

连国家为扶植经济的无息贷款都因为人们惧怕“父债子还”没人敢要。

那对于现阶段手中资金比较充裕的银行一方来说,反倒巴不得有人来贷款呢。

其次,近年来,由于京城一批合资的高级旅馆饭店相继建成。

国内也兴起了投资兴办旅馆饭店的风潮。

而这一领域又恰恰是建设银行的主要业务范畴。

正因为如此,上有政策鼓励支持,下又熟悉程序流程,为这样的项目放款本身就比较容易通过,于是办事的速度也就快。

最后还有最关键的一条,洪衍武和水清的服务公司,可不同于那些渴望贷款解决经营困难的企业,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优质企业。

独立经济核算,单独计算盈亏,会计报表齐全,有合同能力,而且利润丰厚,绝对具有还款能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符合银行优质客户的标准,哪有理由不放款啊?

所以实质上,一看洪衍武提交的企业资产清单和财务报表,银行就再没有什么顾虑了。

哪怕是洪衍武如今仅仅是立了项,地还没买呢,设计院出的建筑外观草图也没最终确定。。

那这事儿也批下来了。

这就叫时来运转喜悠悠,一切烦恼从此休,万般通达皆如意,向后诸事不犯愁。

第二百六十四章 岁终运红

个人的运道,绝对是与国运休戚与共的。

或许真的因为沾了国家的光,自打共和国正式宣告了香港九七回归的消息,洪衍武就一好百好,一顺百顺。

像贷款申请通过一事,于他只是开了个好兆头,随后才迎来了真正丰收的好时光。

敢情之前经他之手种下的那些苗儿树儿。

无论时隔远近,几乎都在这一年年底,结出丰硕的果实来了。

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他的好运也必然会惠及身旁的人。

12月21日,在“国家美术馆”举办的“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展的开幕式上。

洪衍武就成功为肖和平谋得了油画作品金奖,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是的,肖和平的确知道洪衍武一直在用买画的方式帮他在拉拢评委。

可问题参与最终评选评委会的规模与结构着实庞大。

在这个奖项角逐阶段,由全国知名的美术界名家构成的评委会人数,不但比地区初赛时多了两倍不止。

还有不少文化部门的官员作为顾问,对评选过程进行监督。

偏偏油画组最终确定的评委名单中,主任一职又是由关大师来担任的。

这老头儿的侄子的《雨雾》可是被肖和平的《晨雾》挤掉的。

那么可想而知,肖和平获得这个最高奖项的难度到底有多么巨大了。

说实话,半月前得知这个消息,肖和平自己已经没什么信心了。

他真心觉得最后要能捞个铜奖就算蒙天眷顾了,根本不做他想。

所以当他晕晕乎乎走上台去,真正从关大师手中接过金奖证书和奖金的一刻,他脑子彻底懵了。

他怎么都不敢相信,洪衍武居然会用如此完美的结果,解开了他的心结,帮他完成了夙愿。

这小子竟然帮他争取到了美术界评选的最高荣誉,所有青年画家渴望莫大成就。

而本应该对他不吝颜色的关大师还对他呈现出一派亲切关怀的样子,嘴里说的全是鼓励他的话……

恍惚中,他只觉得一切都模糊了。

时间和感受似乎在渐渐消退,他的眼前只有光,明晃晃的光!

直到在台下响起一阵掌声,他才从这种如同范进中举的迷糊中清醒过来。

好在还算及时,没出洋相。

他赶紧客气了几句,面红耳赤地下了台。

这个时候,再看见满面笑容迎上来恭喜洪衍武。

他心里的滋味自然是五味杂陈,激动非常。

于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当场问了一个不大合适的问题。

“小武,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啊?”

好家伙!多亏现场主持人的声音比较大,大家又都在关注台上。

否则这句话要让人听见,可是太容易引发别人遐想了。

不过洪衍武倒也没怪他,很理解他的心情。

只是把他拉到一边的角落,在他耳边,直截了当的告知。

“你别大惊小怪,其实没什么。评委决定画展水平,影响美术发展的方向。这没错。”

“可你别忘了,我们能决定评委画作的价格。不过一个侄子而已,哪儿有画卖个好价钱实惠啊。”

“我要说出来你恐怕都不信。其实要不是这位关大师真下力气帮忙,恐怕你还只能拿个银奖呢……”

肖和平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他再次刷新了对人生的认知。

当然,感激也是必定的。

“啊?那你……你到底在关大师身上,花了多少钱啊?”

只是这个问题相当敏感,洪衍武选择了避而不谈。

“嗨,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放心,我亏不了。这老头儿有名得很,算是国内油画届的泰斗啊。肯定用不了十年,我买的这些画价格就得翻番……”

但即使洪衍武这么轻松,肖和平内心也难以坦然。

因为只要想想关大师非但不记恨,反出了大力相助,就知道这笔交易不在小数。

“小武,我……我实在……哎!我该怎么谢你啊?要不,我的画送给你吧……”

肖和平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却说出了更让他感动的话。

“哥们,咱就不说虚的了。你的画我当然想要啦。不过,我对你的建议是,国家美术馆如果肯馆藏你的《晨雾》,你最好卖给他们。”

“什么价钱都不要紧。我告诉你,名家之所以有名,就必须得靠作品说话。你的名气还不够大,成名作如能被国家美术馆收藏,就经常有机会对外展览,这对你日后有好处。”

“以后真等你在画坛地位稳定了,哪怕你随便送我一张我都值了。到时候我肯定出高价再捧你一把……”

什么叫朋友啊?

不计得失,主动替你着想,这就是朋友。

只是肖和平还没来得及让感情继续迷漫,他就又被吓了一跳。

因为洪衍武的仗义是很有数的,对旁人,他可就露出饥不择食的獠牙来了。

“对了和平,你还别说,我还真有件重要的事儿想求你。你看,这里这么多好东西,六百多件儿呢,我可不想错过去。”

“可问题是我的时间不多,不能常往这儿跑。我想,开展的这段时间,你必定常来。那能不能拜托你帮我跟其他画家联系一下收画的事儿啊?”

“这么说吧,反正咱不敢和美术馆戗行。但美术馆挑剩下的作品,我总能惦记吧?尤其是评委会作品和金奖、银奖。至于价钱,高点没关系,只要单张不超过五千,你都可以替我全权做主……”

五千?评委的画作也没这么贵啊?

这不就等于不计成本,要席卷全国美展嘛!

肖和平听着洪衍武的话,小心肝是“砰砰”乱跳啊,“咕咚”咽了口吐沫。

说真的,他不能拒绝这个要求,可也实在受不了这份财大气粗的刺激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在脑海中,把洪衍武和动画片里的那个学了穿墙术的崂山道士重合在了一起。

似乎当下,洪衍武就正在摇头晃脑的唱着,那首让他耳熟能详的顺口溜。

“谁家有金,谁家有宝,俺穿墙过去,穿墙过去,拿了就跑……”

12月24日,对于“大得合”,这也是极为振奋的一天。

因为这一天,“建外街道办”在“秀水东街”的两头儿贴出了大布告,宣布“秀水市场”正式建立了。

或许是洪衍武兴办“西单服务夜市”带来的影响。

秀水街转为正式市场居然比原有历史足足提前了八个多月。

而且管理措施,也比原有历史有所进步,举措要周密许多。

像市场管理者除了要求在这儿摆摊卖货的个体户尽快办理营业执照之外。

还主动走到市场里来,给每个打算在这儿长期摆摊的个体户在地上划定了明确位置,做现场登记。

并以每月五十元管理费的价格,发放临时性市场经营合法证明——一块儿印着摊位号,和“文明经商、保持卫生、保质保量、收费合理”字样的白布。

应该说,这个价钱与这里的收益相比,并不贵。

可人就是这样,白白享受惯了的东西,就以为理所应当如此。

一旦让他们掏钱,便都不愿意了。

另外还有一些人本身有工作,只是每天抽时间来做点副业贴补生活,认为交这个钱太亏了。

于是乎不肯掏“冤枉钱”,偷偷溜走的小贩大有人在。

他们还以为今后可以再溜回来继续钻空子呢。

好在“大得合”记得洪衍武跟他讲过的话。

关键时刻他可没有犯傻,反倒学着洪衍武手下,赶紧用田香华的名义多交了一份钱,额外占了一块地方。

结果很快他就享受到了这份精明带来的回报。

春节之后,在工商、街道严格把控,洪衍武的人暗中驱逐的综合作用下。

当这条长不过五百米,宽不过八米的街道市场,彻底变成了非法商贩已经不能再随意挤进来的香饽饽之后。

他的收入里就多了一份每月一千元的摊位租金。

至于提前几年布局在此的洪衍武,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大赢家了。

他的五十多个手下总共为他弄到了一百二十八个摊位,让他成为了“秀水市场”名符其实的“洪半街”。

而这些摊位,除了留下几个自用以外,他全部都交由“小百子”出租换取租金

于是从此只需坐享其成,他又多出了一笔每月高达六位数的额外收益。

他的那些手下们同样是美滋滋。

因为如果把西单、秀水两地的摊位费分润加在一起,每个人也达到了两千块。

可就这,好事儿还远远没到头儿呢。

因为洪衍武不但又给这些人找好了下一步占位的去处——动物园对面。

而且12月27日,“西单大街街道办”也凑热闹似的,同样在“西单服装夜市”门口贴出了一纸拆除公告。

原来为建“华威大夏”、“华南大厦”和修建地下煤气设备。

区政府终于决定要将西单北大街路东的商业、饮食业服务业网点拆除了。

同时为改善购物环境,区政府还计划同步在原西单体育场旧址上建起一千二百平米营业面积的“西单劝业场”。

这也就是说,按照政府的给出的日期,最晚明年四月底,“西单服务夜市”就必须停止营业了。

而已经成为西单标志物之一的铁皮大棚,则会被彻底拆除,还西单商场的本来面目。

“西单服装夜市”的个体户们呢?

将会全部转移到“西单劝业场”继续经营。

“西单劝业场”将会成为全天营业,京城最具专业性的时装零售市场。

毋庸置疑,这一纸公告贴出后会在“西单服装夜市”产生多么强烈的反响。

几乎让“西单服装夜市”的所有个体户都要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一下。

说实话,卖货的时间变长,环境变好还在其次,关键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承租的二手摊位。

政府要办这么大的市场,他们完全可以自己租个摊位啊。

那租金肯定直线降低,这对他们才是最大的好处。

甚至有的聪明人还打算多租几个摊位呢,今后他们也想尝尝躺着挣钱吃租子的滋味。

于是人人奋勇争先啊,为了抢摊位,几乎都要把工商所的门口给挤破了。

只是可惜啊,这些人的热切期望是注定要落空的。

因为他们不知道,“西单劝业场”的计划,本是洪衍武给宋国甫出的主意,俩人合计后才向上打的报告。

这岂能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营业面积确实不少啊,可九百平米的一百五十个摊位,都已经内定划分好,均在洪衍武兄弟们的名下了。

洪衍武还是照样要交给“小百子”拿出去放租子。

所以实际上就剩下了五十个摊位可分。

这帮个体户,谁要想吃着租子,就得凭本事把别人挤走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每个人总有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摊位,这毕竟还是好事。

其实最惨的还是那几个当初为了几个租金犯小心眼,主动离开洪衍武的那些人。

他们如今都已经上了工商局的黑名单,算是彻底没份儿了。

真正能肥裤裆的好日子也就剩下这几个月了。

今后,他们除非高价租摊位才能留下,否则就彻底远离西单商圈儿了。

而他们又哪儿会想得到有今天啊?

得知与新市场无缘,那是人人如丧考妣啊。

当初他们跟洪衍武分道扬镳的时候,说什么心里后悔,那都是假的。

但从这一纸公告贴出后,这种后悔就成真的了。

就这几块料,有人喝多了,竟然在饭馆里带着泪,没出息地呼喊出。

“洪爷,我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呀。只是一时犯了糊涂。”

那听着叫一个惨,要没得过痔疮的,绝对嚎不出这种血了呼啦的腔调儿。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于事无补,只会弄得周围人不时侧目,把他们当成神经病,图遭旁人耻笑罢了。

这就叫热爱皆是自欺,傻x纯属自愿。。

即使是洪衍武在场亲耳听见,也得怒目圆睁,面带冷笑骂上一句。

“活不了死去!都他妈装假部队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广告效应

12月29日,“红叶”给洪衍武打了个电话。

从他那儿,竟然也传来了不少好消息。

一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第一部电影《父与子》的已经剪辑成片。

“红叶”代表陈培斯,诚邀洪衍武、水清和泉子,1月2日去“京影厂”内部礼堂先睹为快。

二是“红叶”告诉洪衍武,陈培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第二部电影,差点被“长影厂”拿走,改得面目全非的《嘿!哥们》,也终于被“京影厂”纳入明年的摄制计划了。

这是由于他们本身有自筹资金的优势,不仅不占据公家的经费,还答应反哺“京影厂”五千元,才促成的结果。

等于变相跟厂里买了一个“准生证”。

那么为了回报洪衍武的经济支持,尽可能的满足他投放广告的需求。

陈培斯就希望洪衍武能先看看剧本,最好根据情节,先理个条目出来。

然后大家再一起商量,看能不能实现。

至于第三呢,就是“红叶”又说,陈培斯经人引荐,已经进入“国家广播说唱团”了。

那儿不但给工资,管理也松,只要没演出任务随便干什么都行,连“走穴”都不管。

眼下陈培斯可美了,等于既拥有了创作自由,也不再是无根浮萍了,要多称心又多称心。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红叶”和陈培斯延续《吃面条》创作的小品《拍电影》。

“春晚”组委会和黄导看过之后已经全票通过,确定他们要再上一期春晚了。

所以为了这么多好事啊,连一向抠门儿的陈培斯也要“出血”请客了。

而今天“红叶”这通电话主要意思,其实就是想问问洪衍武,明天周末有时间没有?

他打算订“马凯餐厅”,让培斯请大伙儿吃湖南菜……

抛开洪衍武怎么安排时间不提。

更为绝妙的是,就在这天晚上新闻联播之后,国家华视电视台居然播放了一条更改节目的临时通知。

可能是为了给岁末添点喜兴,通知宣称,从12月29日到12月31日,晚21点之后电视片都将暂停播放。

改为重播今年年初已经和观众见过面的三集《西游记》,《除妖乌鸡国》、《计收猪八戒》、《三打白骨精》。

那不用说,这真是大大意外之喜啊。

因为按照签订的投资赞助合同,“熊师傅”方便面的广告在《西游记》全部剧集完成正式播放前,每次试播也都要连带播放的。

所以这则有陈培斯和“红叶”演出,相当于《吃面条》番外剧的广告,也就超出所有人预计,提前出现在电视荧屏上了。

而且不得不说,尽管不是黄金时段,而且还是重播剧。

可在当时的年代,《西游记》作为我国首部古装神话电视剧,对民众的吸引力是超乎寻常之大。

别说二刷了,就是一气儿看个三四遍,许多人也仍旧意犹未尽。

有数据显示,当年这部电视剧的收视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六。

那么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观众被牢牢吸引在电视机前,

更何况当年还没有明星做广告这一说呢。

原有历史中,在电影《甲午风云》中饰演邓世昌的李默然,于1989年拍摄的“三九胃泰”广告,才应该是我国第一例名人广告。

所以一不留神,陈培斯和“红叶”又因为洪衍武,成了在名人广告上开创先河的人了。

那有这几项因素叠加,这广告的播放效果还能不好吗?

绝对的轰动效应,口碑炸裂啊!

一夜过后,这则妙趣横生广告立马就成为了全国人民热议的焦点。

不但好多观众写信给电视台,希望能重播《吃面条》,让陈培斯和“红叶”的人气儿更旺了。

也让“熊师傅”方便面变得家喻户晓,享誉全国。

更加令人吃惊的是,这对商品的促销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

京城所有商店里的“熊师傅”方便面,都立马遭遇了抢购,直至买到脱销。

而且几乎全国所有大中城市,都开始打电话给“北极熊”,找厂方要货。

一时间,其他的方便面品牌是黯然失色。

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熊师傅”一跃成为国内方便面行业的老大了。

这自然给杨厂长乐坏了啊,他无比庆幸采纳了洪衍武的建议,觉得那六万块的赞助费真值了。

只是也有一样愁事,那就是产量太小了。

眼瞅着要不了多久,库存就得彻底清空,以后光靠这一条生产线根本不够卖的。

这让杨厂长又开始陷入纠结之中。

他实在不知这种热销会持续多久,应不应该找局里再要一笔外汇来增加生产线……

说到这里,大多数人恐怕会认为,这差不多就是“熊师傅”方便面一夕蹿红,大火特火的全部了。

但真正的答案是——不!

因为所有人都没能想到,就在广告播出,产品热卖的同时,朱震凡和段刚居然凭着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用“熊师傅”方便面开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餐种类。

这一下可好,接着这股子东风,他们不但把“京城火车站”两家商店的营业额,在本就红火的基础上实现了飞跃提升,还深度挖掘出了“熊师傅”潜在的品牌价值。

甚至可以说在京城快餐发展史上都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让“熊师傅”方便面成为了领跑于当前时代先行者。

说的这么热闹,具体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敢情这两家新的商店在12月中旬开张之后啊,由于地处“京城对外窗口”,又是“京城名牌”食品店,那买卖的确好极了。

每天火车站内外川流不息的旅客,不但为了填饱肚子要买吃买喝。

就是来京去办事的,或者离京归家的,也总要买些“北极熊”和“义利”的食品,当做礼品馈赠他人或亲友。

说实话,其实无论什么都好卖,罐头、面包、饼干、糖果、汽水、小食品……

特别是“北极熊”和“义利”合作开发的“五彩石头糖”和“冰棍棒棒糖”,更是倍受喜爱,供不应求。

最近“义利”每种试产了五百斤,没想到总共一千斤糖送来后,两家店也就不到一天工夫就卖光了。

所以真要论营业额,这两家店加在一起,应该能达到厂子那家总店的三倍。。

但别看这么红火,唯独有一点比较遗憾。

那就是洪衍武所看好的方便面,并不像他所预计的那样吃香。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夕蹿红

其实这道理也很简单,关键就在于方便面的“不方便”上了。

眼下,京城还没有生产一次性餐具的厂家,吃面的餐具没法解决啊。

往往这东西只能卖给身上带着空饭盒的旅客们。

另外,泡面的热水也是大麻烦。

暖壶容量太小,在这种地方不实用。

店里倒是专门为此设置了一个热水大桶,底下自带开关的那种。

可保温却又成了新问题。

另外还有不少旅客把这个桶里的热水,当成免费的饮用水,纷纷来打。

这样的一来,顾客要想吃方便面,水温不够,还得排队,感受就特别差。

为此,朱震凡可着了急了,天天跟段刚合计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他是被洪衍武明降暗升安排到这儿来的,是两家商店的实际负责人。

所谓“士为知己死”,他总不好辜负洪衍武的器重啊。

可也别说,事实证明,几乎人人身上都有点聪明劲儿。

关键就是看压力够不够,有没有可以让他们施展的空间,还有他们自己愿不愿意使用。

像段刚就率先琢磨出了解决餐具问题的办法。

他的主意是采用“北极熊”做酸黄瓜的大玻璃罐代替面碗。

那玩意不但是广口的,还带盖儿,扣上正好泡面。

而且现成的东西,成本也低,一个才一毛钱,还能回收反复用。

完全可以先收押金,等顾客吃完交回再退给人家。

没筷子也不要紧,“义利快餐厅”有塑料叉子,用那玩意来吃面也一样。

而经他这么一启发,跟着朱震凡也想起前几天筹办商店的时候,大食堂给他们送饭时,总会带上的固体酒精和铁架子来了。

那是架起锅热汤用的,真当灶具用虽然没戏,可加热保温足以。

另外这东西不像煤气罐,有爆炸的可能,相对安全。

火车站允许他们在保证消防安全的情况下使用。

于是朱震凡便决定,今后热水桶干脆搬进柜台里,就用这种方式保持温度。

如果有顾客买了方便面,由售货员动手来泡面,开水也就可以合理使用了。

不得不说,灵感这东西一旦起了头儿,后面通常还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两人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居然还从平日用高汤给夜班职工煮面条当夜宵的“餐厅内部福利”上,又想到了用骨汤来泡方便面的法子。

而且他们还通过各种汤头的组合实现了不同的吃法。

比如说开水泡一包方便面两毛五,这是零售原价。

骨汤或鸡汤泡一包方便面是四毛,附赠小咸菜。

有萝卜干丁、腌雪里红,辣咸菜丝可以任选。

此外还有单加的品种。

半个卤鸡蛋八分,整个卤鸡蛋一毛五。

“北极熊”自产罐头的午餐肉,每份两毛五。

“北极熊”自产罐头的红烧猪肉,红烧鸭子,每份三毛五。

外买来的“五芳斋”卤肉、叉烧、白斩鸡,每份五毛……

就这样,细节不断补充完善,一切都豁然开朗。

在他们的难以抑制的兴奋讨论里,压根不应该出现的“熊师傅骨汤方便面快餐店”逐渐成型。

毋庸置疑的是,由于东西都是现成的,不用等,速度快。

且能为旅客提供多种丰富的口味,又能做到丰俭由人。

他们的设想简直太符合旅客们的需求了,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快餐模式了。

尤其冬天,吃完了面,再喝完了鲜美绝伦的骨汤。

头上能冒一脑门子的汗,又解饿是又解渴,身上也舒服了,怎么会不受旅客的欢迎?

而且说来都巧了,朱震凡和段刚其实是12月27日开始尝试这种新的经营方法的。

何曾想到,没两天就赶上了广告播出带火了“熊师傅”的牌子。

再加上火车站独特的位置优势,陈培斯和“红叶”的广告海报还醒目贴在店里,天和地利人和俱全,大火特火也就成了必然的事儿了。

事实上,电视广告所带来的“熊师傅”热潮尚未退去,一位来火车站送人的报社记者就发现了他们经营上的与众不同和新闻价值。

于是元旦过后不久,一篇名为《一包熊师傅,方便暖人心》的报道也见诸报端。

一举把朱震凡和段刚描写了成了“一心为旅客,服务最光荣”的行业楷模,让他们大大出了一次风头。

就连洪衍武得知后都深感惊讶,对他们发明的简化版“日式汤面”拍案叫绝。

毫无疑问,他的兵算是真带出来了。

至少这俩小子,很有点真正管理者的意思了……

总之,就在京城四处弥漫着“熊师傅”方便面的味道里,1984年与人们挥手作别了。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什么都看着那喜兴,似乎没什么让人心堵的事儿了。

但有个道理必须得知道,福祸相依,盛衰交替,往往是掺杂在一起的。

就在花团锦簇的时候,没准危险也已经开始埋下隐患了。

就像这一年苹果公司推出了麦金塔电脑。

就像迈克尔戴尔决定创办自己的电脑公司。

就像用五美元注册思科系统公司的桑迪和伦纳德的夫妻,他们正在研究的路由器如何共享信息。

这些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其实都酝酿着堪称划时代的商业大洗牌。

而别看世界局势仍然交织在冷战阴云下。

朝韩双方因为板门店爆发枪战,局势再次骤然紧张。

美国同苏联的争斗也因为抵制苏联参加奥运会,和“星球大战”计划的推行越演越烈。

但历史反倒会证明,这些表面化能看得到的争端,并不会真的引发实际的军事冲突。

事实上,1984年的最后一天,当一架从大洋彼岸来的飞机,把纳贝斯克这家国际饼干厂商的商务代表送到首都机场的时候。

也同样没人把这位抱着成立合资企业的外国人当成什么危险人物。

但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极为温和,带着眼镜的大鼻子。。

却是食品行业里,第一个想要侵占共和国首都市场,并且把本地老牌儿国企当成猎物的人。

而被他盯上的狩猎目标,是“义利”。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失衡

1984年的全面改革和比较激进的政策开放,使我国取得了显著的经济成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22661亿元,比1983年的国内生产总值18313亿元高出了足足43亿元,实现了百分之二十以上的高速增长。

而且增长部分,主要还是由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联合完成的。

这不但是堪称奇迹的成绩单,同时也说明了,我国已经开始突破传统农业国的经济天花板,开始向现代化国家的经济结构转变和靠拢。

具体效果其实只要从京城的物资供应上和市场供给中,就能最直观的感受到。

比如在吃上。

这一年大棚菜获得了推广,产量明显提高。

大量的反季节蔬菜供应市场,让京城居民在冬季也可以吃上新鲜黄瓜、西红柿和豆类蔬菜了。

像前几年一直供不应求的肉肠、熟食、豆制品和酒类,今年也因货源充裕出现了局部滞销的情况。

茶叶的供求关系则彻底发生了变化,由供不应求一举转为了供过于求。

于是本年度,许多单位的年终福利都加入了发茶叶这一项。

从此,个人喝公家的“福利茶”,将会逐渐成为大家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一个社会现象。

另外在穿上,继去年红裙子、风衣的热卖。

冬季的军大衣和京城本土品牌“伊利兰”羽绒服也引发了现象级风潮。

市场上还新出现了极具前卫的设计旅游鞋,和时尚化的运动服。

这毫无疑问,都是青少年们难以抵抗的时髦商品。

至于在用上,工业购物券已经成为了继布票之后第二个被叫停的购物票券。

传统的三转一响,几乎在京城的所有家庭,基本普及。

而市场上的新变化是,香皂、洗发水,洗发膏、嫩肤霜的种类越来越多。

家具的流行款式则变成了组合柜,不再讲究多少条腿儿,开始向“成龙配套”的目标攀升。调和漆也因此彻底过时,木匠上漆开始追求自然,突出原木风格。

此时百货商店里专门为春节赶着上柜的高中档商品,指的是售价3460一公斤的马海毛毛线,64元一克的黄金首饰,118元的小型收录机,491元的四喇叭双卡收录机,335元的白兰牌双缸洗衣机,960元的200立升的单开门雪花牌冰箱,以及590元的山地自行车。

总之,除了住房和彩电仍旧是狼多肉少,人们拼命争抢的稀缺资源以外。

在普通商品流通领域,物资供给的充裕繁荣已经开始初步显现。

于是没人再补袜子了,也很少有人再乐意自己动手给孩子做衣裳。

锔碗儿的行当已经彻底消失,补锅、焊壶、修钢笔的买卖也惨淡了许多……

这就是说,京城居民的生活方式正按照国家期望的那样,从温饱型向小康型转化,从自给型向商品型转化,从单一型向多样型转化,从耐久型向更新型转化。

但纵有千般好,新情况也总会带来新问题。

马克思曾经说过,从产品经济到市场经济,这不是一般的跨越,这是惊险的一跳,弄不好,会掉到万丈深渊里。

那么毫无疑问,经济突飞猛进、经济结构变化的同时,也会出现一些国家不愿意看到,且难以避免的负面效果。

比如说,本身农产品的价格弹性就非常低,“剪刀差”的进一步扩大和粮食丰产供大于求,直接导致了农民的收入骤降。

另外“五站一所”的经费都要靠农民,结果农民刚刚红火了一阵的日子戛然而止,他们难以避免的成为了这一时期最受伤害的群体。

其次,改革的关键在于放开市场,放开价格。

可在没有大量商品的情况下,一旦放开价格,那么相对大量的货币就会追逐少量的商品,马上造成通货膨胀。

尽管国家高层已经进行了充分的调研,估计了后果,采用了一些措施来防范来调控。

但近几年来持续发生的通货膨胀积累在一起,已经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

实际上,1984年100元货币购买力只相当于1952年的598元了。

更何况,由“先富起来一批人”的示范效应,引发的“全民经商热”。

由去年国家允许权力涉足商业,所引起的“公司热”。

还有银行制度完成“拨转贷”改制,让许多国有企业经营者一时还无法转变观念,形成正确认知。

甚至各地企业在没有成为完全的市场主体之前,没有责任感,有令不行,有禁不止……

这些埋下隐患统统还远未能到完全展现出其危害性的地步。

于是也就注定了1985年会是个各种利益相互冲撞,民众的心理失衡,价值观充满迷茫的一年。

当然,有些事情的初步端倪仍旧可以从具体的生活情境中反应出来。

比如说离龙口村最近的那个村子。

村书记就把几乎朴实憨厚的老农民,找了来。

坐在炕沿上,反复给他们讲政策。

述说着一笔又一笔的他们去年欠下,早就该补缴的各项费用。

只可惜穷就是穷,这些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无奈甚至麻木的表情。

村支书等了半天也没有人表态,想了想,干脆一咬牙。

“我听说‘龙口村’再城里又办建筑队了。你们年前要再交不上钱,我就只能豁出老脸去求求人家了。可无论怎么样,你们也得把‘提准’给我凑出来。”

“重文门菜市场”卖鲜肉的柜台前,群情激愤。

其原因是柜台破天荒的实行了臀尖的涨价,每斤居然要比普通猪肉高出两毛钱。

顾客们自然不干啊,就都吵吵起来了。

“你们怎么乱涨价啊,谁给你们的权力?”

“告物价局去,得好好罚罚他们。”

“你们也太没职业道德了,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都扔哪儿去了,为了奖金连良心都不讲了啊……”

售货员可是天天舌战群儒的主儿,又哪会怕这样的阵势?

“别吵吵!别吵吵!我说,别乱扣帽子啊。什么乱涨价啊?猪肉已经不再是统购统销的产品了,价格早就随行就市了,有本事你们就告,你们看物价局管不管。”

“别不知道好歹啊,你们大可以随便去转转,看看除了我们这儿,还哪儿有鲜臀尖。老实告诉你们,别的地儿价是一样。可真正的好肉,不是开后门就是卖大份儿,给各个单位了。哪儿轮得着你们呀?也就是我们还特意留下来这么十几斤。这难道不叫为人民服务啊?”

“现在都不爱要带白的五花了,谁都爱吃瘦的。可这些好肉卖给谁,不卖给谁啊。你们能玩前挤,乱加塞。那后头的大爷大妈又怎么办啊?咱还是价高者得吧。你们愿意买就买,不买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卖得出去。”

得,这也是一番义正言辞的道理。

而且正说着呢,后面已经有人不耐烦的叫上了。

“不买就起开啊,别占着茅房不拉屎。时间都让你们给耽搁了,你们替别人想想!”

“呼啦”,众人的意志开始瓦解,有人妥协了,愿意出高价买臀尖了……

“京城第十五中”,初中教研组办公室里。

身为班主任的常显璋像当初教育洪衍武一样,苦口婆心的教育学生。

“李晓红,知道你这回考试的成绩吗?”

“挺好的。”这丫头装傻。

“你就没想过还能考得更好吗?”

李晓红却摆出看破红尘的态度。

“好能好到哪儿去?”

“你怎么不当回事?”常显璋痛惜地摇摇头。

“前几次测验你都是前十名,这次你怎么快到二十名了,成绩为什么下降?”

“嗨,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呗。时也,运也,命也!”

“什么?什么?”

常显璋简直不敢相信。

跟着就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

“要说聪明你是真聪明,可就是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咱们可是市重点呀。你能考上多不容易啊?今年你就要参加中考了,不想考上本校高中啦?看来我得找你家长谈一次了……”

却没想到李晓红根本不怵。

“常老师,我劝您别费那劲了。就我妈说的,现在考大学没用,还不如早点毕业,去宾馆当服务员呢。”

“我爸也说,知识份子其实没什么意思,一个大学教授也挣不了一百块钱。”

“老师,您工资能有多少?您自己觉得当这个老师有劲吗?”

常显璋彻底震惊了,他嘴唇颤抖,老半天才靠着咬牙切齿,强自镇定了下来。

但这时,反倒换了一种偏向柔和的态度。

“晓红,你不要这么玩世不恭,社会上的话其实往往是错的。”

“你先搬把椅子坐下来。为了你以后不后悔。老师想好好跟你谈谈,咱们今天绝不讲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大道理,就聊聊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你感到真正快活。”

“我记得你喜欢那部法国电影《悲惨世界》吧?那你肯定记得那里面有一句旁白。米里哀主教喜欢花,他常说‘美’像有用的东西一样,也许更有用……”

“北极熊”厂区办公楼。

一溜儿三辆,两白一黑的进口“皇冠”排着队开到了楼门前停下。

从楼里刚出来的人看到这一幕,简直都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似的突然怔住了。

而一路见到这些车,尾随来的工人,在办公楼通往厂门口的这条路上嘈杂得像开了锅。

人们群情激昂,大呼小叫着,有的人还挥着手招呼别人过来瞧热闹。

毫无疑问,这三辆服务公司买的豪华进口汽车震动了全厂。

等到工人们聚拢过来,无人不像孩子一样摸摸汽车上面的车标,尾灯和车门。

这样的惊羡,自然会引发议论。

“瞧瞧,人家服务公司,真牛,‘皇冠’都开上了,正经局级干部的待遇……”

“拉倒吧,部长才开红旗,离这玩意还差得远呢……”

“我去,不会吧。这都超部级了,这……这像话吗?那厂里能答应?”

“哎哟,人家‘第一服务公司’自己挣的钱,自己买几辆汽车又有什么?厂里管不了人家。再说,你没看见三辆呢……”

“对对,我听说是水清和魏大姐一辆,剩下一辆是赠送厂里的。”

“哎呦,那不用说,肯定是杨厂长的。郭书记没戏……”

这最后一句的忘乎所以,立刻引发了群嘲一样的笑声。

但没有人知道,三楼隔着玻璃,郭书记听得真真儿的,而且已经把一个茶杯给摔碎了!

跟着,他马上愤怒的拨打了电话。

对面一通,他就怒不可遏的骂上了。

“他奶奶的,董乾达,别人都跑到我的窗下耀武扬威来了。我问你,三个月之后,你们给我挣出一辆皇冠来,做得到做不到?”

电话里的声音诚惶诚恐。

“郭书记,这……这是不是太急了……您不知道,今年冒出来好多卖糖葫芦的小贩,我们只能降价……”

“放屁!你要跟我讲客观,你趁早滚蛋让贤。”

电话里开始求饶了。

“别啊,郭书记。我……我也没说不行啊。不过……您得帮帮忙,给点政策才行啊。”。

“什么政策,说!”

“就是咱们厂里的糖和水果什么的,要是有‘用不了’的平价指标,您看,能不能批点给我们……”

第二百六十八章 干戈

在这种从思想到生活的各方各面,都蕴含着撞击冲动和干戈欲望的社会大环境下。

是没有人能够保持生活里的绝对平和安宁的。

哪怕就连事业有成,日子顺心的洪衍武和水清也是一样。

他们毕竟身处社会之中,自己过得再好也要与旁人打交道。

那多多少少会出现了一些小的“不和谐”。

就比如西院儿的“球子妈”于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对他们横眉冷对。

甚至还多次因为生活里鸡毛蒜皮的琐事跟水婶儿吵了架。

这种情况持续了至少得有一个月,洪衍武才渐渐琢磨过味儿来。

大概其是因为洪家安装的电话,让东院的人彻底不去西院儿打电话了。

这影响了“球子妈”的收入导致的。

还有洪衍武和水清刚刚弄到手的皇冠车。

每天停在西院儿门口,也产生了极度的不和谐。

敢情杨厂长和魏大姐全都懂得低调。

他们对黑色喜欢是喜欢,却因为经常要去局里开会,不敢染指,最后挑车全选了白色的。

结果这本来为拍领导特意准备的黑色皇冠只能水清自用了。

这颜色可张扬啊。

可想而知,水清上下班都开着这车出入福儒里,让那些还依靠自行车代步的街坊四邻看在眼里会是什么滋味。

再加上洪钧这孩子犯小心眼,没事儿拉着水晓影和洪钧老跑出来。

给“自家”的汽车“义务执勤”,不让别的孩子碰。

就更让大家看着不舒服,以至于怨气横生。

结果没几天,洪衍武、水清早晨出来要上班一看。

车的正面和侧面都吐有痰,也有被脚踹的印子,他们就知道这车犯忌讳了。

要说这还亏得水清不愿意加防盗呢。

否则要是跟单位司机似的,都用电瓶的电通在车上,谁碰电谁一下,那更得招人恨了。

弄不好车身就得让人划花了,车轱辘也保不住。

此外,洪衍武自己,也因为好心办坏事,招得大哥洪衍争生了一回气。

原来元旦过后友谊商店新来了一批美式小牛皮沙发。

棕色的,倍儿洋气,单个儿的,坐上也舒服。

洪衍武看着喜欢,就打算买回来把自己堂屋里的给换了。

可现场掏钱的时候,他又想起大哥屋里也有俩自制的简易沙发。

这不快过年了嘛,为了想让大哥高兴高兴,就自作主张又买了一对儿。

嫂子徐曼丽看了当然高兴了,俩人就给换了。

可谁成想事与愿违,偏偏大哥见了却是老大不高兴。

洪衍争就冷冷说了一句。

“你们怎么不跟我提前说一声啊?这屋什么都能换,就这对沙发我舍不得。这沙发别看才花了六块钱,扶手还是扁担改的。可那弹簧是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寻来的,我熬了三天三夜才把这玩意做好啊。”

跟着他一连数天就再没搭理洪衍武,连对自己老婆都是丧着个脸。

弄得洪衍武这叫一别扭。

心说还真是多此一举,拿热脸贴了冷屁股了。

而最后,水澜这丫头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她也没事找事,把水家给搅得不得安生。

大概是罗阳那儿她灰心丧气了,再加上单位评科级,她居然让副局的小姨子给挤了。

这丫头心里一时转不这弯儿来,居然也跟那帮在单位只能打杂儿,没事就呜呼“明珠蒙尘”的“精英”一样。

动了要“胜利大逃亡”的念头,打算自费留学,去美国寻找自己的未来。

可家里能干吗?

水庚生两口子都是老派儿的小老百姓。

尽管有点小虚荣,可实际上很容易知足。

他们觉得如今的日子已经挺好了,就想过踏踏实实的日子。

所以既不愿意闺女丢了这么好的工作当无根草,也不愿意受亲人相隔万里牵肠挂肚的罪。

更不愿被人说自己家里出了个“里通外国”叛徒。

那就必然要对此坚决反对、甚至蛮横镇压。

而毫无疑问,这事儿洪衍武得唯岳父岳母马首是瞻啊。

再说他也看不上什么狗屁的“自由女神”,当然得劝水澜打消此念。

他就说外面的灯火再辉煌那是人家的,而且已经是阶层分明的社会了,机会其实不多。

反倒是危险不少,歧视、限制颇多,绝没有在国内乘风就势划算。

她让水澜踏踏实实熬资历,说十几年后她准能混上个局级。

可惜,好话不被当好话听。

他这番言语虽获岳父岳母的欢心,却被水澜误会是不想借钱给她留学用。

从此,他就见天被水澜冠以“葛朗台”、“阿巴贡”、“夏洛克”这些吝啬鬼的名字挤兑着。

水清当然不高兴了,气不过说了水澜几句。

得,姐儿俩的关系也因此变成针锋相对了。

总之,人们的生活随着经济的繁荣,物质的丰富,心态也都不由自主的漂浮起来了。

就跟有谁偷偷往大家的心里塞了火药似的。

让人人都少了几分耐心、和气,平白无故的爱着急上火。

好在洪衍武既能看明白症结所在,他也有能力一一化解。

终究还是把年前这些生活里的小龃龉都给摆平了。

比如说,对“球子妈”,他就给老太太出了个主意。

建议她把自己家的东屋墙给破开,然后按个玻璃窗口,办个小卖部。

一是把挂在墙上的公用电话从此改成台式座机,这就能做外面路人的买卖了。

二是顺带可以进点生活用品和烟酒小食品,额外赚点外快。

结果一下就让老太太的火气没了,又变得和颜悦色了。

等到他再一个电话,帮着“球子妈”联系了“顺子”做她的供货上家。

格外关照的答应先给货,卖了再结算。

老太太简直要把他当财神爷供着了。

之后“球子妈”不但主动跟水婶儿说好话,赔笑脸,化解了矛盾。

天天还主动帮着水清盯着汽车,成“义务管理员”了。

当然,在皇冠车的事儿上洪衍武也保持着清醒。

并没有因为有了“球子妈”的关照,从此就真以为能防住别人糟践了。

总有看不见的时候。

于是为了彻底化解人心里的隔阂,他干得第一件事就是在街上,揪着洪钧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认真的警告他,不许再这么小气。

随后不仅主动招呼那些被洪钧撵走孩子们过来看汽车。

甚至还亲自拿钥匙开车,分次带着这些孩子们上街兜了几圈。

这一手管用了。

不论是当时落在邻居们眼里的,还是大人回家听孩子兴奋的一念叨。

整条街的邻居们对这辆皇冠车的抵触,一下就变淡了,从此再没人故意往车上啐过痰。

对大哥也是一样,开始几天洪衍武憋屈得很。

可后来因为晓影攒的冰棍棍,都被水婶儿拢火用了,亲眼目睹这孩子哭得又多伤心。

他心里明白了。

确实有些东西是不能纯以实用价值论的。

大哥的沙发,和晓影的冰棍棍儿。其实都像当初薛大爷给他那五块钱一样的宝贵。

想当初他也是玩命去追这张票子啊。

到现在,那五块钱他还珍重的置于相框里,挂在家里的墙上呢。

所以他一明白过来,他就开始想辙弥补了。

最后用五百块重赏,三天之内,又让废品收购站的人把沙发给找回来了。

就连晓影的冰棍棍儿,他也专门去冰棍车间,又要回来两大盒。

并且私下跟水婶儿说明白了,不要在当劈柴用。

这事儿办得到底傻不傻?二不二?值不值?

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

反正能换回大哥的原谅,孩子的眉开眼笑和家里的祥和,洪衍武就觉得值。

过日子过得是个心气儿,没心气儿那还过个什么劲啊?

至于水澜那儿也是同样的道理,为了家里能找回和睦,高高兴兴过个年。

洪衍武干脆带着份不菲的礼物去找了舅舅的同学史密斯参赞打听底细。

回来后他就跟水婶儿私下里做了沟通。

说家里不妨先答应水澜,阳奉阴违的糊弄着她,肯定让她走不了,不就完了嘛。

他说自己都打听清楚了,去美国留学得先过“托福考试”,过不去就是瞎掰。

何况即使考过去了,他在美国大使馆也托了关系,人家答应会给水澜拒签的。

到时候这丫头怎么都是没戏,碰几次壁,肯定也就死心了。

这样,水婶儿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水澜也自以为获得了胜利。

水家的娘几个总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值得一提的是,家里的事儿摆平了,可洪衍武也没关起门来只顾过自己小日子。

如今的他既懂得了“和”字的可贵,又有洪老爷子这样的榜样在。

他也同样领悟了“达则兼济天下”的内涵和必要。

表面上是我为人人,其实本质上还是人人为我。

公益和自私到了一定层次,其实已经是一回事了,根本分不开,也无需分开。

所以1月28日腊八节当天,“洪记大酒缸”和“北极熊餐厅”同时贴出了告示。

对外宣称,当日免费提供“腊八粥”,赠完为止。

同时“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总店门口也贴出公告。

宣告2月12日“小年”,到2月19日“除夕”期间,服务公司将举办“北极熊儿童美术比赛”。

对外征集“过年”和“北极熊”题材的绘画,剪纸,冰棍棍手工作品三项。

获奖者的作品不但将在“北极熊餐厅”的墙上展览。

还可分获不同档次的“过年大礼包”一份。

并可再在年后参与“北极熊”生产车间的游览活动。

参赛范围限定安乐林路附近几所小学学生和附近几条街道的居民子女。

至于具体奖品为:

一等奖“义利巧克力威化”十二块或“白玉兰巧克力”两块。

“北极熊水果罐头两个”或“北极熊冰棍棒棒糖”、“五彩石子糖”各一斤。

二等奖“义利威化巧克力”六块或“牛头巧克力”两块。

“北极熊冰棍棒棒糖”或“五彩石子塘”一斤。

三等奖“义利散装巧克力半斤”或“北极熊冰棍棒棒糖”一斤,又或“五彩石子糖”一斤。。

就这样,无论是“大酒缸”还是“北极熊”附近的居民。

当他们于寒风中看到这些告示时,几乎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温暖,不能不为这份商家的真情厚意而惊喜……

第二百六十九章 泡沫

1985年在春节前后热播的电视剧挺有意思。

那是香港亚洲电视出品的神话剧《八仙过海》。

此剧首开香港电视剧前往共和国内地取景的先河,拍摄期间获得了山东省的鼎力协助。

只可惜由于我国内地当时旅游条件所限,服务设施不足,怎么都不能让港方满意。

因此此剧拍完,文汇报上便刊登了连续载文,指责泰安条件差、服务不够档次。

为此,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无论怎么样,这部神话剧好看是毋庸置疑的。

播出后,不但孩子们天天哼唱着“人说天上好,神仙乐逍遥,成功的背后泪多少”。

坏小子们迷上了“吕洞宾戏耍何仙姑”、“龙太子霸占白牡丹”的游戏。

还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八仙热”。

以致于讽刺漫画纷纷选用“八仙”来当主角,“沪海电影制片厂”也火速投拍了电影《八仙的传说》。

有意思的是,作为乙丑年农历新年这个特殊时间播放的电视剧。

《八仙过海》这四个字也真如算命一样的准,恰如其分的概括了这一年的特点。

因为这一年确实是许多人不甘寂寞,各显神通的一年。

不但导致新鲜事倍出,也在社会上闹出了不少后果严重大乱子。

像洪衍武,首先就想起这一年,应该是延续了几年的“君子兰热”彻底崩盘的一年。

因此时间一进入2月,他紧急联系了“大将”,询问情况。

还甭说,目前来看,大体上相当不错。

唯独就是又因为人性的弱点,出了点小毛病。

敢情因为涉足比较早,1982年市场刚启动时“海碰子”们就进入了这个市场。

“大将”他们第一口是咬的最肥的。

最初仅用了百八十元一盆的价钱,低价搜罗了一大批“君子兰”,数目大概有二百多盆。

另外他们也听了洪衍武的吩咐,为了安全,就没把花放在当地,而是雇佣汽车全都拉回了滨城。

然后专门弄了个四面高墙的大院子,让住在城里的“虾爬子”和“巴蛸”养了好几条狼狗看着。

还找了两个花匠负责平日养护。

结果当年,“君子兰”在长春的均价就突破了二百元。

而眼瞅着政府规定的“二百元”最高限价也没什么用。

经过跟洪衍武再次请示,1983年春节一过,“大将”他们又杀了回来,拿去年海滩的收入继续补进。

当然,这时候因为懂了一些花卉常识,又得了洪衍武的嘱咐,他们买进的就是精挑细选的品种了。

买完了呢,还是照样弄回了滨城。

这样等到了1984年年初的时候,尽管他们投入的实际总成本已经高达八万块。

可他们手里却存了足足三百盆“翠绿金条”了。

而且按行市,已经有了三四倍的浮盈。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洪衍武“本着吃鱼不吃尾巴”的原则,就不愿意再等了。

他就让“大将”在过完年后开始逐次抛售。

而“海碰子”们听说可以出手了,也真是高兴啊。

美美过了春节之后,他们就急不可耐的雇了两辆本地的面包车,分批次拉着花开始往长春倒腾。

要知道,投机是有共性规律的,以股市为例,价格最疯狂的飙升往往是在牛市的末期。

别看都说“1983年君子兰热”,但这股狂潮其实是始于1982年。

1983年是因为已经吸引了不少长春市民来参与,有了广泛的传播面,才让这个社会现象成为关注的热点,但那还是开始阶段。

而实际上最疯狂的年份恰恰是1984年和1985年。

因为这两年开始突破地域限制,君子兰把周边城市的人也吸引过来,成了席卷东北三省的大泡沫。

所以,此时出手正当其实啊,那还有不好卖的?

第一趟试水的二十五盆,“海碰子”们用一个礼拜卖了五万,不经意间,行市居然又涨了三成。

第二趟拉了三十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而这次“海碰子”找到了最大的自发性市场“红旗街”,结果更好卖。

三天之内以七万三顺利出手。

第三趟再拉了三十二盆,时间已经快到“五一”了。

“红旗街”上人头攒动,结果还没逛遍这条街,他们这些花的行市就涨了三次。

实际上也就俩小时,所有的君子兰就被人瓜分掉了,这次卖了差不多将近十万块。

不用说,“海碰子”们那简直乐疯了。

因为至此,他们已经赚了两倍的厚利了,他们一下又尝到了当年倒腾海参的甜头了。

再想想后头的二百多盆儿花儿,他们认为这回绝对是投入最少,收获最大的一次。

跟着当然再接再厉,连海滩旺季的买卖“海碰子”们都顾不上做了。

六月份,他们完全是撒欢的跑啊,一连三趟,倒腾出去将近一百盆,又弄了五十万。

但到了这时候,这买卖就有点不太好做了。

因为为了管控价格,工商局、物价局、税务局等,除了加大了场外交易的惩处力度。

也开始围追堵截长春君子兰向外地流动,和外地君子兰向长春流动。

“大将”他们七月份出师不利,来长春的路上,汽车就被拦了两次。

要不是他们人多势众,看着不是善茬,又财大气粗,砸下了两千块钱买路。

这批花就得直接被罚没。

同时,由于君子兰的价格不断攀升,这也在长春市里引发了相当频繁的犯罪行为。

像七月份当月,警方破获的一起持枪抢劫案,就是四个鞍山的歹徒为了抢一盆君子兰。

而且社会上还流传不少消息,说有人为了花把人绑架的,或是把人杀死的。

至于“大将”他们,早已经成了“红旗市场”知名的大户,那还能不被人盯上吗?

也就是“大将”功夫出众,“海碰子”们个顶个全不是善茬。

他们还随身带着两把渔抢,又有自己的汽车。

这次才能全身而退。

但饶是如此,“三戗子”胳膊也挨了一刀,君子兰被人抢了七八盆,大伙儿就带着九万块回了滨城。

可谓险象环生,损失不小啊。

到这个地步,说实话,“海碰子”们就真不想再冒生命危险去长春卖花了。

可还剩一百来盆花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扔了吧。

所以就又改了路子,他们给其余的画拍了照片,然后再去“红旗街”找有意愿成交的买主来滨城买花。

但别忘了,人家买主也害怕啊,交易金额太大,路上也有风险。

当然就卖的慢了。

七月八月都加一起,“海碰子”们不过卖了七八盆。

而且包人家吃住旅费不说,价格也比行市要低近三成。

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有意思。

没出手也有没出手的好,谁料想偏偏因祸得福。

下半年长春的政策因为治理成本太高,突然由严管变为了疏导。

“君子兰”不但被定为了市花,而且政府公开表示支持群众靠君子兰发家致富。

于是路上没人再堵截罚款了,取消原来所有的“限价令”。

而且这一下,也等于是个柴火堆上加了一把火啊,必将引发更加疯狂的后果。

九月份不过几十天,长春出现十大公司和四十家花木商店,三个正规君子兰交易市场。

几乎有5000多人去各地搞君子兰展,来回都坐飞机。

长春机械厂号召职工走君子兰致富道路,全厂1700多名职工家家开养,每户至少要栽3到5株。

长春洗衣机厂投资数十万元,在办公楼顶上盖了600平方米空中温室,成为一道景观。

各路名人则纷纷助阵,王洁石、谢丽斯这对男女师生搭档,为君子兰一展歌喉。

画家范大师为君子兰作画,曲艺界侯大师为君子兰说相声。

几十万人卷入君子兰交易市场,一片沸腾,一片狂热。

此时,仅一个苗种就能买二十五元,一颗种子价值八元。

一盆君子兰花已知的最高价可以卖到十四万元,

真正到达了“东北有三宝,不如长春一棵草”的地步。

这足以刺激的“大将”他们耐不住性子,再次蠢蠢欲动了。

于是,冒险的淘金旅程再次开始,但这时采取精兵作战方式了。

一辆大面包,六个海碰子,每人带一把渔抢,人手仅仅两盆君子兰。

交易办法也改四个人看家,两个人去市场以单盆出售的方式。

别说,真没白跑,两个星期,十二盆花以十五万的价钱售出,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于是这种交易模式正式开始执行,到了年底的时候,他们又售出了五十来盆花,换回了八十万。

至此,他们弄回了整整一百八十万的收益,远超三次炒卖海参的收获,完全可以说已经大获全胜。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还剩下的五十多盆花本应该能赶在春节前全部出清的。

但偏偏就因为当月发生了著名的“皇冠换凤冠”的事件。

长春市民郭凤仪所养的君子兰一举被人捧上了二十万大关,并且拒绝拿他的君子兰换皇冠车,成了这一时期最令人震惊的新闻。

这样一来,反倒让“海碰子”们产生了惜售心理,开始变得迟疑了。

除了“虾爬子”和“三戗子”,其他人居然都觉得他们前头的花卖亏了。

甚至还有人提出君子兰恐怕才刚刚开始上涨,这是政府支持的,应该继续补货的建议。

多亏“大将”谨记洪衍武的话,没有瞻前顾后,仍旧硬顶着压力,坚持出货。

只是正确的事往往是最难坚持的。

谁也没想到,怎么那么巧,1月中旬他“大将”刚以十八万出手了十盆花之后。

还没回到滨城,君子兰的价格居然又蹿升了一大截,而且还把行情登载在了报纸上。

这样“大将”看到兄弟们痛心疾首的可惜样子后,自己也情不自禁含糊了,甚至还多少有点惭愧。

所以这就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候,后面的四十盆该怎么处理?

为此,这“大将”愁眉不展了好几天。

后来还是韩莹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上次就这样,你们都忘了小武的话了,结果最后大家全陷进去了。

我看你这些兄弟里,除了“虾爬子”和“三戗子”,又都要犯老毛病。

要我说,既然已经赚了这么多钱了,即使再多赚好几倍,对咱们的日子也没实际意义了。

干脆就甭勉强了,不行就分吧。

趁着还没成仇人,连现金带君子兰,马上全分了,哪怕咱自家吃点亏都行。

以后就各顾各的好了,省得最后出现意外,再互相埋怨。

这么着“大将”心里敞亮了。

于是二话不说,抓紧时间开始给大家算账分钱了。

这两天弄得差不多了,洪衍武应该是拿四成,大概是八十万现金和十六盆君子兰。

“大将”本来想把这些花彻底出手之后再打电话告知的,没想到洪衍武能提前给他电话。

对此,仔仔细细了解完情况的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啊?

他只能由衷感叹“家有贤妻,夫无横祸”啊。

于是他很认真的跟大将说,“你呀,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韩莹。多亏人家拉你一把,你才没犯傻。”

“至于其他那些人,我劝你就甭操心了。谁要愿意继续跟你一起干,那当然好。但他们要非去找死,往悬崖里跳,你拦也拦不住。”

“因为这就是人性啊,永远记吃不记打。一旦贪念起来了,就丧失理智了,情谊也得黯然失色。幸好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这样的话题真的很沉重,聊多了谁也不痛快。

于是洪衍武适可而止,跟着话锋一转,便开始考虑后面的安排。

“这样,大将。你把咱剩下的君子兰卖了之后,你就用这笔钱帮我在滨城开始买房子吧。专买那种日式或俄式的小洋楼。只要人家有地契的肯卖的,不论多少钱你帮我买就行。”

“还有,你在滨城最热闹的商业街里也多弄几个店铺,要二十年长租的那种,回头我给你发几车皮广货过去,你让韩莹雇几个人,明年也弄弄服装买卖吧……”

“当然,房子和店铺都写你和韩莹的名字。没事……我还信不过你们嘛……”

“对了,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可有汽车坐了啊,就是那皇冠……”。

“好不好?好啊……我说,你们也买一辆吧,钱我出,算我谢谢你的辛苦……别呀,客气什么,咱们谁跟谁,咱们不学那姓郭的,就要用君子兰换皇冠……

“哪儿学开汽车?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啊?对了,你问郑大队长啊,你现在都不用给海参了,要给他盆君子兰,他保证给你一条龙服务,还得管你叫爸爸……”

第二百七十章 没有如果

“大将”那边的信儿让洪衍武心里踏实了。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节前居然还会见到另外一个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见面的故交。

2月17日晚上,洪衍武坐着陈力泉的摩托车刚到家,就发现家里居然来了客人。

他们一推门就见水清陪着个穿着打扮极为洋气的女人在说话。

晓影则在一边怀抱着个米奇老鼠大玩偶,正聚精会神的玩一个掌声游戏机。

堂屋吃饭的八仙桌上则摆满了各种礼品。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具、零食……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而且都带着英文和日文,绝对是国内没有的新鲜玩意。

就这副场景,谁看见,也得以为是水家有什么亲戚从国外回来探亲似的。

再加上屋里的暖光挺柔和,这女人又化了妆。

所以当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可一点没认出来她是谁。

俩人正感到自己推门而入太过随意和粗鲁,生怕吓人家一跳,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的时候。

却没想到那女的竟然主动招呼上他们了,而且还叫得挺亲。

这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敢情是“刺儿梅”。

要说她可真是大变样了,别看才多半年不见,从头到脚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二十七八的她的确早已失去了少女时的烂漫和明丽。

甚至头两年在西单夜市倒腾小商品和皮鞋的时候,因为太忙。

她还曾一度不修边幅,把自己弄得简直跟菜市场卖菜的一样邋遢。

但是,此时的她,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女性的魅力,一种成熟女性独有的吸引力。

淡金色的紧身毛衣显示出柔美丰润的身姿。

浅灰西裤配白色高跟鞋呈现出知性的干练。

恰到好处的淡淡妆容也增添了妩媚和艳丽。

手腕上小巧的玫瑰金表和手指上的珍珠戒指完全抛弃了旧日大金戒指、大金耳环的俗气。

尤其那一头飘散的长发,是又直又顺,几乎够格做洗发水广告了。

这统统都在告诉着认识她的人,这个“刺梅儿”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嘴里叼着烟卷儿,张口闭口“他妈的”的女玩儿闹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边好奇打量着,心里都忍不住暗暗纳闷。

明明是个京城的胡同大妞儿,离开京城才几天啊,怎么摇身一变就成海外华侨了?

这气质,这精神,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不知道,想不透,厉害,真厉害!女人的邪门,让人惊讶。

也不知道她外面都遭遇了些什么,这哪儿像去了沪海啊,倒真像去了日本似的。

可还别说,这事儿竟让他们给猜着了。

寒暄了几句,“刺梅儿”就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出了他们想知道的答案。

敢情她在沪海那头雇了几个人,注册了一个日资的电器贸易公司。

去年11月份的时候,生意一铺开,她就带着日本那头总公司给的公务邀请回了趟京城。

先递交资料去办护照,又去日本大使馆办了签证,后来还真的去了日本。

现在她的买卖已经成了沪海、日本两头跑了,专做进出口电器的生意。

要不怎么带来的全是日本货呢?常来常往呀。

而她的买卖局面也不小,每个月跑两次,流水能过一百万。

尽管是和人家合作的,可每个月弄个七八万也没多大问题。

接下来“刺儿梅”自然就开始询问洪衍武和陈力泉各自的近况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刺梅儿”似乎对他们工作上的事儿不怎么感兴趣。

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倒是说起洪衍武和水清带着晓影,怎么居家过日子事儿,聊起来没完了。

别说这一家三口平日怎么消遣,怎么吃饭,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出行了。

就连孩子的作息起居,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脾气什么样,什么时候上学,都问了。

弄得洪衍武直嘬牙花子,拿她打镲。

“哎,姐们,是不是着急成家了?母爱泛滥啊?不过这事可难了,你现在这条件太好了。盘靓还是个款姐儿。哪个男人敢娶你啊?估计我认识的,见你都得自渐形秽啊。你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你谁也别赖,这是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气得“刺梅儿”直啐他。

“小武,你就臭来劲吧。欺负老实人,你光荣啊?讨厌!”

水清自然也得数落他啊。

“谁都不赖,就赖你。人家专门来看你,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啊!你到底会不会聊天啊?”

得,老婆大人一发话,洪衍武只能服软。

“我嘴欠,我嘴欠。开个玩笑,刺儿梅,咱过得着吧?”

“刺梅儿”立刻笑了。

“甭装可怜,可算有人能管着你了!我得给你一大哄!”

“落井下石,更没人要!”

“你再胡说,我就得跟大姐好好聊聊你的过去了……”

“别别别,我错了,真错了……”

说归说,闹归闹,“刺梅儿”也很有眼力价儿。

看时间已经不早,知道孩子要早睡,她聊了没一会儿就主动告辞要走了。

而且一再解释,说要不是明天就坐飞机要走,时间太紧,绝不会这么晚来叨扰。

水清哪儿好意思就这么让人家走啊。

正好现在有了汽车用,自然就让洪衍武开车去送。

这样一来,俩人才真正有了彻底抛开客情儿,以完全真实的面目,来聊天的机会。

当皇冠车一开出福儒里,“刺梅儿”立刻就原形毕露了。

从提包里赶紧掏出一盒‘翡翠’来,点了一根。

深深一口,露出极为享受的样子。

可见长时间一直面对水清,真给她憋坏了。

洪衍武登时就咧嘴乐了,乐得“刺梅儿”直发毛。

“你笑什么啊?”

“笑你呗,刚才干嘛不抽?非装,自作自受。”

“废话,我是不想让你家那口子受刺激,我这本色真吓着她怎么办?”

“不至于,她不会这么简单评价一个人。”

“我知道,她是好人,你小子的确有福气,得到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话我爱听。就冲这个,明天我送你去机场。几点的飞机?”

“不用,真不用。打扰你们的生活,反倒让我不安。说实话我欠你太多了。为了‘小地主’的事儿,为了你给我指的道儿,哪一件事我都得好好谢谢你。对了,日元真升值了,我还应该给你吃红呢。”

“要这样,那就是你客气了。这不是举手之劳嘛,咱们要连这点事都过不去,那还有意思吗?咱这儿可不是沪海,楼高、街窄、人操蛋。”

“哈哈,你这嘴啊……不过老家穷,确实有人情。”

“话不由衷吧,真这么想,怎么不住家里啊?你妈可好久不见你了,你住外头干嘛,还不在家里过年?”

“刺梅儿”没想到洪衍武提起这个,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嗨,你这是误会了。我们家情况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住家里,其实没什么工夫跟我妈说话,倒是天天得应付那后爸一家子穷亲戚,蹭吃蹭喝、东借西借的。我简直烦透了,真要我忍不住翻了车子,回头还是我妈难做人。”

“我要在家过年也不行,那老家伙就爱当着我面使唤我妈,让我妈干着干那,伺候他儿子那一家子。我也劝过我妈离婚,可不现实,老太太自己就不情愿走这步,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反正我回来了,人已经见过了。既然身体还好,倒不如扔下钱早点走人,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也给老太太一个清净。总比我们娘俩对着掉眼泪好。”

听她这么说,洪衍武半晌无语。

他也真明白了什么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半天才重新找着话题。

“姐姐,算是我多嘴,既然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不过,还有一事想再多劝你几句。明白人不说假话,刚才我也听出来了。你现在干这个是弄旧电器翻新走私吧。这种钱挣的是快,可也有风险,何必呢?我劝你还是尽早撤出来,干正行的好,慢是慢了点,可稳妥啊。”

“刺儿梅”已经抹干了刚才眼角的湿润,最后深吸了一口,把烟扔出了窗口。

“哎,好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有的时候不光是为了钱。打个比方,就像我跟着‘小地主’的时候一样。他要干什么,我能不帮着吗?我这边的朋友也是一个道理,她也值得我这么做。不过你放心,这事安全上应该没问题。我们有正规报关手续,中间是绝缘层,别说现在没人管,就是出事也和我们无关。”

洪衍武也不禁叹息一声。

他清楚每个人都是有各自局限性的,只能说。

“既然如此,我就没法劝了。你只要注意,千万别让人当抢使就行了。”

“刺儿梅”见他这么忧虑,倒是轻笑起来,故意开玩笑。

“哟呵,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我告诉你,女人可特简单,谁对她好,给她关心,她就容易动感情。你不怕我对你有想法啊?”

洪衍武摇摇头,也笑了。

“拉倒吧姐姐。怎么回事你还不明白。还是那句话,看见你,我就想起‘糖心儿’,除了宝姨和我,你是对她最好的人了。为了她,我才不希望你的生活里有什么磨难。”

“所以你今后要遇到什么事,尽管跟我开口就行,用不着客气。力所能及,我绝不会推。”

“当然,你也无需有什么负担,实话实话,我是为了我自己心里的一点念想。”

这话确实是“刺儿梅”没能想到的,沉默不语的人立刻变成她了。

老半天她才缓过神来,刚想开口问上一句,“如果你要是不知道‘糖心儿’已经死了,那现在还会是单身吗?”

却没想到这时候偏偏洪衍武一打方向盘,抢先开了口。

“姐姐,你住的地儿到了啊。长城饭店!对了,我就不上去了啊,您这魅力现在太大了,大晚上的。我怕扛不住犯错误……”

而“刺儿梅”却完全没心思跟他开玩笑。。

她反倒情不自禁哀叹了一声,已经用心里冒出来的答案,自己回答了自己。

可惜呀,没有如果!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玩儿现了

美美的一餐年夜饭吃完,后面的主题自然就是娱乐了。

谈及除夕之夜的娱乐项目。

不能不说,已经连续两年取得辉煌成功,毫无争议的让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成为这一天老百姓最期待的事儿。

只可惜勇于创新并不总意味着伟大的成功。

想当初凭一己之力解禁了《乡恋》,靠力排众议捧红了《吃面条》小品,靠单枪匹马请来港澳同胞,并一手促成《难忘今宵》这首经典主题诞生的黄导,这次可真是玩儿现了。

他光想着要为了全国人民展示出宏大的场面了,却没想到现有设备和调配手段都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演出形式。

于是导致这次春晚会现场几乎失控,成了一次公认失败的春晚。

实事求是来讲,从演出刚开始,主持人一上场就让人看着不舒服。

因为喜气全无,在黄导的想象当中,体育馆观众多应该特别热烈、特别欢快才对。

可实际上观众离舞台远,加上光线反差大,反而让现场显得沉闷。

另外,所有人都未曾想到,才第一个节目就出现了重大失误。

按照节目单,排在首位的是国家京剧院演出的京剧《百猴迎春》。

要说起来,本来牛年用一群猴子开场就够让人莫名其妙的了。

可谁知就在摄影机的镜头中,这出戏的主角靠滑轨飞行的孙大圣,偏偏还和栏杆撞上了,而且还输了!

这实在是让大家忍俊不禁、又有点尴尬的情景。

可就这还算好的呢。

如果说这一幕还能让大家理解,多少也有点逗乐的作用的话。

那么到了湖北省歌舞团器乐演奏《编钟乐曲》的时候,就一下子转为让人毛骨悚然的反感了。

因为大型场馆的表演,对灯光的要求比较高。

但是当时的华视根本没有搞过这种大规模的文艺活动,习惯了室内环境的要求却适应不了室外环境,轻视了灯光效果。

结果身着古装的演员们开始奏乐,简直宛如一帮来自冥界的牛鬼蛇神。

鬼气森森,丧气极了。

所以到这会儿,家里的老人就真受不了了,洪禄承和王蕴琳看得直摇头。

幸好洪衍武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早有所准备。

这一见父母心里别扭,赶紧提出建议。

“爸、妈,要我说,电视没劲,咱还是打麻将吧。我知道您们不爱跟小辈儿玩,没关系。我隔壁苏家给您们找俩牌搭子来得了。”

跟着又一转头招呼水清、徐曼丽、许崇娅和洪衍茹。

“你们几个呢?我可又买了一副麻将啊,今儿家里两副牌呢。你们要也想玩,咱就老一桌,少一桌吧。好不好?”

好不好?

好啊!去年的快乐大家伙儿可都记忆犹新呢。

于是这个提议立刻获得家里两代人的认可,家里的气氛一下大好。

而最绝的是,两张牌桌支起来了,还没等洪衍武去请人呢。

大概也是因为感到春晚无趣,老苏一家四口儿居然不请自来,主动登门找洪家人凑热闹来了。

并且俞宛妤手里还抱着着一副“民促会”联谊会中,别人送她的港产麻将牌。

不用问,这种情景下一见面,两家人彼此这个乐啊。

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用在此时,怕是再贴切不过了。

就这样,“哗啦啦”的搓麻声中,独有情趣的两桌洪氏麻将正式开打。

陈力泉主动张罗给大家沏茶倒水。

水清把位子谦让给了苏绣,去帮着大嫂把牌。

苏锦就坐在一旁静静观战。洪衍武则专门给妹妹指点。

洪衍文甚至去旁屋哄闺女睡觉去了,留下许崇娅在桌上自力更生。

就连水晓影都一边抱着她那个掌声游戏机玩儿上了。

所以到了这会儿,洪家的电视前,也就剩下洪衍争爷儿仨还在全神贯注的观看了。

可偏偏就连这仨观众,都没能坚持下去。

因为后面的歌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虽然是热播电视剧《霍元甲》主题歌,深受大家期盼。

但这么重要的演出上,春晚不用原唱叶振棠居然用吕念祖翻唱。

既令人费解,也让观众们相当失望。

还有罗文演唱歌曲《共享快乐年》、《在我生命里》,一样反应平平。

这主要是因为《射雕英雄传》并没有在大陆播映,内地就没几个人听过罗文的《铁血丹心》。

知名度不高,自然不会感冒。

而且洪衍争作为当代工人师傅,也真看不得女了女气的“妖男”。

心里一个疑问是免不了的电视台找个“兔儿爷”来干嘛?

再往下,黄阿原搞现场募捐,民族歌曲,戏曲演唱,一个接一个毫无兴奋点的节目,彻底把晚会的节奏带入了松散、缓慢的境地。

完全达到了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

所以就连洪衍争这父子仨人也只能索然无味地放弃了对电视机的固守。

转而去跟家人闲扯说笑了。

正好,这会儿,桌上的女性们已经都基本熟悉了规矩,洪衍武费了半天吐沫也累了。

他就和陈力泉一起领着洪钧、洪镒外头放炮去了。

这一年洪钧已经十二岁了,胆量可以说跟chéngrén已经不相上下了,都敢用手拿着放二踢脚了。

于是他们几个,在外头放的全是够劲儿的。

不是五分的红纸二踢脚,就是闪光雷、麻雷子。

把整个胡同震得嗡嗡的,回音不绝于耳,整条街都充斥着火药味和烟雾。

唯独把个六岁的小洪镒给惊得兔子似的。

老头儿花和窜天猴儿也没心思放了,他只顾一边儿躲着捂耳朵。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掐灭香头儿直接塞在衣服兜儿里。

不经意间,那香头儿在他兜里被风一吹,竟然又燃烧了起来,很快从他身上冒出了浓烟。

这样的夜里哪儿能及时发现啊?

都老半天了,把身上的羽绒服烧出了塑料味儿,兜里也冒了火苗子。

洪衍武才发现这小侄子已经快变成了点亮夜晚的“呲花”了,得亏他兜里没炮,又有陈力泉这“扒衣老爷”在旁。

一个“分筋搓骨手”及时扯碎了衣服。

这才未酿成大祸。

否则今儿晚上,这小子弄不好就得被送进积水潭医院了。

瞧瞧这有多悬吧。

总之,这一晚上,可能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看春晚是看得冒烟又冒火。

都绝对就跟演员们外出走穴,随便乱凑合的草台班子似的。

说起来,这出晚会的曲艺节目本来就少。

偏偏王景愚的杂技客串毫无新意,为“津门运动衣厂”做的植入广告也极为牵强,流于下乘。

相声除了马老的《大乐特乐》,也就是姜昆一个《看电视》了。

结果马老的风格本就偏于平缓,而李文华又生病了,姜昆只能与旁人搭档,所以反响都明显不行。

但也正是因此,绿叶衬出了红花。

陈培斯和“红叶”表演小品《拍电影》,由于保持了和去年相同水准,一下子就成了最大的亮点,瞬间引爆了现场全部的笑声和观众早已憋屈了许久的热情。

尤其京城还出奇的冷,因经费不足没有供暖,所以零下十度中身上被泼水的陈培斯是真的被冻的哆嗦,脸也冻得发红。

那么无论现场观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能感同身受,竟然变相成就了这样一个经典。

陈培斯和“红叶”的名气,也就因此登上了一个更高的高峰。

从此,他们几乎成了幽默小品的代名词。

至于歌曲类节目也是差不多一样的情况。

除了房新华的《小草》,和董文华《十五的月亮》,黄锦波的《龙的传人》,和汪明荃的《万里长城万里长》这几首歌,让人印象深刻以外,就再没有什么高水准的歌曲了。

连去年红得发紫的奚秀兰和张明敏的表现都平淡无奇。

所以这种情况下,洪衍武一个顺水人情,又送给好哥们杨卫帆的一首1995年飞碟群星演唱的经典歌曲《相亲相爱》,用来作为最终谢幕众人合唱的压轴曲目,那简直称得上脱颖而出,耀眼至极啊。

不但让这台晚会终于有了一个让人激动兴奋,又符合晚会主题的高潮来收场。

无意中,也让春晚从此多了一个可以更换的主题曲。

这实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之喜了。

所以说,别看1985年的春晚几乎让所有参与者黯然收场,但却反而成了洪衍武这几个哥们儿辉煌时刻。

从两天后《新闻联播》的道歉声明开始。

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们永远被标上了挽救这场春晚功臣的注解。

而额外值得一提的是,和晚会相关的还有另外两件事。

首先是麻将牌这东西,从去年开始至今,已经通过南来北往的个体户从南方带过来不少了。

这一年,堪称是京城在解放后全面开始恢复麻将传统的元年。

不知有多少户人,因为春晚的无趣,开始了麻将的布道。

尽管当时传入京城的麻将牌大多是绿白两色劣质塑料壳组成,以劣质胶水粘合在一起,中空,内装优质泥沙以增加分量。

打几圈下来,用做麻毯的床单别说睡人,就是睡刺猬都嫌硌得慌。

可再怎么也比傻呆呆看春晚有意思的多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恐怕1985年春晚对麻将牌的风行和推广,还起到了一定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

当然,赌博大面积的死灰复燃恐怕同样始发于此。

人一富,就不琢磨好事了,哪怕没有麻将牌呢。

像房山的龙口村,安书记就得到了有村民聚赌的消息。

一怒之下,这位恨铁不成钢,又有点专断独行的一村之主,不但带人把赌窝抄了。

而且还把几个不成器的小子,捆着带到了村支部,逼着他们在屋里面壁跪了一宿。

这样的负面**,以全国来讲,怕不是偶然**。

由此,也会有不少人要归咎于春晚质量下降上了。

其次就是留学美国的电影明星岑冲,在香港被无理滞留十天刚刚回国,就遭遇华视记者采访。

而身患咽炎,从医生那儿已经得到了“禁声”命令她,忍着疼痛说出的几句话。

却没想到,在春晚作为花絮一经播出,竟然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我在美国留学四年了。今年是牛年,我是属牛的,所以就系了一根红腰带。现在共和国有句时髦的话,叫恭喜发财……”

大年初一,报纸上居然有人撰文,批她的这段话的语气以外国人自居,还说她系红腰带,是在宣扬迷信。

为此又引起了一场批判崇洋媚外的风潮,甚至连相声演员的港式西装都被牵连了进来,被批做了“崇港媚台”。

直至《民主与法制》杂志1985年第5期刊登了岑冲的外祖母的一篇专访《姥姥要为你说话!》。

从四面八方飞到岑冲头上的骂声才渐渐平息。

这绝对应该算是一时不慎惹出的无妄之灾了。

当然,饱受委屈的岑冲也绝对不会知道。

在整个舆论风暴之中,远在京城,一直有一个不善言辞的粉丝。

在坚定不移的为她难过着,同情着,甚至四处声辩。

而那个人,就是陈力泉。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异类

年夜饭为什么一定要吃家宴?

为什么一定要吃自己亲手包的饺子?

就因为亲切,有内容,能把团圆都融在这顿饭里。

这样的饭哪怕一一摆上桌,等到真要吃的时候已经凉了。

那暖心的滋味,也根本不是酒店提供的那些虚有其表、花里胡哨的东西所能比的。

但这么简单的道理,有的人却似乎永远都不会懂得。

远在香港太平山南,浅水湾的别墅里。

洪家的长房子孙,就向来是以菜色是否够昂贵来衡量这一餐年夜饭的。

他们的口舌仿佛天生就具备都能尝出价格高低的功能。

哪怕滋味相差不多,但对有“富豪饭堂”之称的“福临门”的偏爱,就要远超消费层次低上一些的“大班楼”和“富临饭店”了。

所以这价值两万八千八一餐的年夜饭吃的已经不是饭菜了,而是纯粹的金钱味道。

如果按照洪衍亢的理解,恐怕给每人面前放上一块无需烹饪的金砖。

他的家人也会认为吃下去,会更加美味,也会更有利于他们的身体健康。

说到这点,真是让人发自内心感到寒冷和悲凉。

因为洪衍亢心里特别清楚,这一家人的拜金和自私完全都是源于他亲生父亲洪福承的基因。

实实在在的证据就是,尽管在共和国和英国发表了《联合声明》共同宣布香港九七回归之后。出于对洪家未来的担忧,洪福承的态度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竟然在这个除夕夜主动开口,打算也让长子代表家族去大陆活动一下,以图搭上个内地高层,以保香港交接后洪家平安。

但对于寻亲这件事,他所表现出的冷漠和残忍,却真是让人不可理解,也难以接受的。

这一幕仍旧是发生在“雪茄房”里。

洪福承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烟,嗓子眼嘿儿喽了一下。

他只顾对长子反复强调着自己认为无比重要的叮嘱。

“我不知道1997年之后香港回是什么样子,英国人居然软了,这是十级地震啊。总之,我们需要提前计划,去寻找最好的出路。”

“你一定要尽力啊。千万别忘了,我们全家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堂堂正正移民到那些发达国家的。如果不行,我们今后就只能放弃这里的一切,去那些贫瘠的土地上受苦了。那洪家还何谈未来啊?所以这件事,其实要比打理好我们的产业还重要啊。”

“至于办事当然是要花钱的,尤其是这种不能急于一时的事儿。可你一定要先把香港这边的事情安顿好再动身。别留下什么隐患,免得来回奔波耽误事。另外你还要注意一点,细水长流,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告诉你,官员其实很简单。聪明人都懂得私交比公事要重要,而且很难禁得住金钱的考验。对他们,其实只要给面子,建立起私谊就够了。比如说。前期你可以多方尝试去找门路,但不要投入太多。正常的交际应酬以外,可以送送礼物,电器啊,首饰啊,这些花不了几个钱。投资的事儿谈谈可以,一定不要落在实处。”

“大陆穷得很,那些泥腿子干部,也只认得电视和金银,也许新旧都分不出来呢,你不要送珠宝,也不要送古董字画,他们是不懂的。据我估算,一百万的交际费,应该是足够了,你可以按这个数字筹措一下,带过去。”

“但你一定要重视一点,我们的投资要选准重点投资对象。你和那些官员相处,除了要避免那种大公无私,不近人情的干部之外。看官员大小,也不要只看级别。尽管在理论上级别高,管得就越多。但更多的是要看这种权利的内在,如果真的排列起来,具体的管辖范围要比级别高低更重要……”

只是这些话尽管是洪福承总结了一辈子的成功秘诀,却真的不是洪衍亢所关心的。

大约是因为是在祖父和母亲身边长大的缘故,他是长房子孙中唯一的异类,

他骨血儿里的那条慧根儿还拴在遥远的京城,始终没把金钱放在情感之上过。

他关心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爸,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我一定找您说的做。不过咱们家的老宅,和二叔和二婶那儿,我也想找一找。您就没有什么可嘱咐我的吗?”

可洪福承听了,却只是悻悻然地敷衍。

“你自己说的,已经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们都清楚,大陆上发生过什么。咱们的老宅不被充公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在了。心里总是惦记,也只是让自己不痛快罢了。要我看,你还是别费这个劲了,白白浪费精力和时间。大陆现在有个词说的好,叫‘向前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这一下洪衍亢忍不住激动了。

“爸,您怎么这么说呢?那毕竟是咱们的亲人啊。二叔可是您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你们已经三十多年音信断绝了。难道您就一点不牵挂,不想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

“就是您能忘,我也忘不了他们。我还记着咱们离京前,最后那顿午饭。是二婶儿在病中,硬撑着身子骨替咱们操办的。”

“她不但让家里的厨房准备了您和母亲最爱的几道菜,还特意让人去外面买了不少小吃回来,豆汁儿、焦圈、烧羊肉、麻豆腐……说是到了南边就吃不着了。”

“特别是我最爱吃的艾窝窝和驴打滚,二婶是让家里车夫拉着门房老张去牛街,重金求人家给我现做的。这些衍争也爱吃,可那天他一口都没跟我争,还把他的杏仁豆腐给了我。这一切一起就像是昨天一样,清清楚楚。”

“爸,二叔可是把洪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咱们了呀。您现在过得这样的生活,就能安心对他们不闻不问吗?您真能睡得安稳吗?”

洪衍亢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带上了感情。

对洪福承来说,也不知是这极其刺耳的话终于触动了他的内心。

还是因为当前有重要的事儿寄予长子身上,不能不稍作妥协。

他也只能尴尬的另寻理由,改了口吻。

“衍亢啊。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么冲动?我跟你说实话,其实你不明白,我不让你去找他们,不是不想,而是畏惧出现那种人间悲剧的情景啊。”

“你应该知道,《莫泊桑选集》里面有一篇小说,写的就是一个国会议员和他早年生的儿子重逢的故事。那个儿子后来成了一个白痴。这样的惨事现实中不是没有可能的。”

“如果咱们家真的发生类似的情况。你想想,我的后半生心里还能轻松吗?你的心里还能轻松吗?我不是不想他们,而是不敢想啊。”

“当然,如果你已经想清楚,有这个勇气的话。我不反对你去寻找他们。如果真的找到,你二叔二婶的经济状况不好,你能帮一把当然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忘了你这次去的主要目的,可不能本末倒置。”

“另外,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的安全一定要注意。你没有看报纸吗?新闻上说大陆现在为了几百块钱都会杀人的,好像治安不太好。你这次去,真要找到他们,见面一定要穿得低调点,越随便越好。”

“要知道,虽然是亲人,可贫穷也是会改变人心的。你二叔二婶过去从没吃过苦,日本侵华时候他们还有六十万大洋傍身呢,天知道他们如今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可是亲眼见过难民的,人一旦吃不饱,就不是人了,那会变成鬼。什么没有道德和残忍的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没变,可他们还有孩子呢。在那样的环境下,能长成什么样,真的不好说,毕竟体制不同。你是没见过红党的部队有多么狠。那都是胡子出身,能吃生肉,靠喝血解渴的……”

任凭洪福承说着,洪衍亢再没有反驳过。

人到中年的他又恢复了“筋道”的状态。

尽管雪茄的烟雾和父亲的神态只使他感到失望和莫名的压抑。

这次谈话,不但让他把父亲的内心看得更加真切了,也让他对这个家庭彻底丧失了最后一点眷恋。。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可以回京城看一看了。

终于有机会可以找到让他魂牵梦萦的往昔,和离散多年的亲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女朋友

如果说这世上倘若还有比酒店送来的燕翅鲍鱼更没有滋味的年夜饭。

也许就是身居客乡的年夜饭了。

烤麸、爆鱼、鳗鲞、毛蚶、海蜇头、白斩鸡、红烧肉、油爆虾、草头圈子、糖醋小排、猪油八宝饭、全家福、蛋饺、春卷、酒酿小圆子……

这些甜甜蜜蜜的沪海菜,尽管烹饪手法极为出色,琳琅满目的摆满一整张圆桌。

可吃在叶璇的嘴里,却远不像钱家人那么享受。

说实话,甚至还不如她过去在京城家中,简简单单吃一顿母亲老家的粘豆包蘸白糖,或是就咸菜来得可口。

而母亲唯一会做的“酸菜馅儿饺子”,更是她眼下朝思暮想的珍馐美味。

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从小养成的口味习惯问题了。

更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触景生情,外加寄人篱下的落寞孤独所引发的情感反弹。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且不论离京来沪,是她本人的主动选择。

哪怕就是她回去过年,或一直待在京城,她的家也跟没有一样,多半只有保姆周阿姨陪着她。

因为特殊的家庭属性本身就决定了,她很难像老百姓的孩子一样享受居家团圆的幸福。

毫无疑问,她的父亲身为“总后”的部长,这种时候是最忙的。

全国各地许多部队都需要他去慰问、去视察。

就连母亲作为部长夫人,也要作陪。

对他们而言,向来逢年过节都是一种苦差,多半是要在飞往边疆的军机上度过的

怎么也得到初二、初三,才有可能结束这种奔波。

可回京之后还要继续参加各种招待会、酒会,又哪儿有时间陪她呢?

往往只能用带回来的各地的特产来慰藉她的馋嘴罢了。

至于她那几个哥哥,几乎个个都是具有野心的政治动物。

一旦走出家门就不愿意再回来了。

无论个人成家与否,对聚在一起过年的兴趣向来不大。

就是难得回来一次,聊起天来也仅限于讨论国家大事和工作,让她想插嘴都插不上。

何况他们也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肯定是要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拜访叶家那些身居高位的亲朋故旧上面。

说起来,他们还能记得有她这个小妹妹。

会经常从祖国的四面八方,给她寄各种、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就已经不容易了。

其实要这么看起来的话,反倒是杨卫帆更似她的亲哥哥似的。

因为自打她来了沪海,他们的联系也一直没中断。

杨卫帆不但给她寄了不少京城的东西,还经常打电话或写信询问她的近况,跟她聊一聊家常,说说京城圈子里的变化。

甚至每逢来沪海出差,不论工作多忙,都会挤出时间来见见她,一起吃顿饭什么的。

只可惜,他们之间也不能完全畅所欲言。

因为周曼娜和洪衍武是他们友情的交集,如果谁不小心提到任何一人。

那仍旧是非常尴尬,且刺痛人心的,相处的愉快和轻松必将因此大打折扣。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使如此,杨卫帆的友谊给她带来的好处也不少了。

因为沪海可是杨家曾经的领地,在这里,杨家比叶家影响力大多了。

何况杨卫帆本人也全国知名的音乐天才,走到哪儿都受万众瞩目。

而名气这东西从某种角度其实能等同于财富和权力。

这自然让她沾了光。

许多人一旦发现了她和杨卫帆走得近,都会对她高看一眼,格外照拂。

甚至她果断拒绝了钱家长子钱程的追求,引得钱伯均夫妇多少有点不高兴。

他们也没有轻易怠慢她,反倒把一向都不怎么用的水汀(注:暖气)为她烧得滚热。

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因素在起作用。

另外,独自在外也确实有利于一个人成熟起来。

像她自打来到沪海之后,不但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甚至还领悟了《红楼梦》里的许多过去不明白的内容。

于是她也像身居贾府的林黛玉一样,懂得了轻装简从和韬光养晦的必要。

她在物质享受上开始注意不去出风头。

与人相处也尽力与光同尘,不再锋芒毕露的展现个人的见解。

像今年,东北大哥寄来的皮大衣她就送给了钱思思,自己只穿三哥给的羊毛大衣。

然后又用外汇券去友谊商店给钱伯均夫妇买了些洋货做年礼。

最后还帮着正在搞批件的钱程介绍了几个京城方面的关系。

正是有了这样的心理成长,才真正稳定了她在钱家的地位。

同时也开始让她在工作中崭露头角,拥有了一席之地。

她不再是刚进法院时,那个人际关系上浑浑噩噩,总要被人背后编排裙带关系的角色了。

她凭借人际交往中最重要的秘诀——给面儿和识趣儿,成了同事们都忍不住亲近、会羡慕,却不会去嫉妒的人。

只是这种世故的变化,和善解人意的迁就,却也真不是她当初对自己未来样子的设想。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给她带来一些额外的烦恼。

就比如说这个除夕夜吧,吃过了年夜饭,她就很难拒绝钱程和钱思思这对兄妹的邀请。

不能不装作高兴的样子,跟他们一起去“沪海大厦”参加舞会。

否则这个重要的日子,不但会扫了人家的兴头,伤了他们的面子,就连钱伯均夫妇恐怕也会因此多想的。

但说实话,去了这趟,她还真的挺后悔。

因为尽管“沪海大厦”是沪海第二高楼,舞厅的条件相当不错。

不但饮料、小吃多不胜数,灯光、音响和木地板也都是高级货、

甚至现场还不乏能见到一些知名的沪海电影演员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但一堆男男女女在缭乱的灯光,热烈的音乐中,扭着屁股摇着胯,宛如群魔乱舞一样。

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喜好清净的叶璇所接受不了的,把她大大吓了一跳。

敢情这里正跳的舞蹈和播放的音乐,是刚刚因为印度电影《迪斯科舞星》流行起来的迪斯科。

所以一进入舞台,叶璇就赶紧推说身体不舒服,在座位上坐下了。

要了瓶饮料,怎么也不肯下场去跳。

而且更大的麻烦事儿还在后面呢。

因为钱程和钱思思兄妹俩,一进入舞池,就有一帮他们的狐朋狗友围拢了过来。

个个眼睛冒光盯着座位上的叶璇,跟他们打听起她的底细来。

“哎哎,你们怎么才来啊,罚你们买香槟啊……”

“去去去,先说正经事好不好?跟你们来的那位是谁啊?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对啊,对啊,你们把她叫过来一起跳呀,香槟我来请好不好?”

钱思思顿时白了他们一眼。

“算了吧,告诉你们,趁早别打鬼主意。人家可是京城来的,你们高攀不上……”

而迎上来这几个小子也马上做出不屑一顾的反应。

“切,高攀?首都有什么了不起。咱们沪海也是直辖市嘛。何况论经济,论洋气,这里才是全国第一。”

“就是就是,你要说我们俩不行,我们还承认。可咱们陈阳是谁啊?他爸爸可是沪海第三人哎,他自己又是堂堂《法制报》大记者,人长得还有棱角,就是京城市长的女儿也配的上了。”

“对啊,要不要打个赌啊,小阳一出马,保证拿下。不瞒你们说,演电影的陈xx,都处女变妇女了,有谁能逃出咱小阳的手腕儿?”

这话可就有点过分了。如此一来,钱程也得来挡挡了。

“哎哎,我说你们几个,别闲着没事干,坏我的事儿啊。这是我未来的女朋友,我们思思未来的嫂子。不是我说你们,别成天胡说八道的。人家可是法院工作的,认真起来,办你们几个正合适。另外,人家还和杨家可沾亲带故,你们都自己掂量掂量……”

这话管用,这几个顿时傻眼了。

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有的人吃硬不吃软,有的人吃软不吃硬。

特别是对花花公子来说,似乎往往还专爱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听别人一说从钱家兄妹这里得到的信息。

那个叫陈阳的沪海第三衙内,反倒真对叶璇起了兴趣。

竟然连钱程的面子都不卖了。

主动走到叶璇的面前,装作绅士一样的掏出记者证来自我介绍,还真的和叶璇聊了起来。

这一下,那些叼着烟卷,从嘴里喷“万宝路”、“良友”烟气的小子们,眼睛都亮了。

没人再顾忌钱程和钱思思的难堪,赶紧设局开赌。

“喂喂喂,三支舞拿下一赔一。”

“两支舞拿下,一赔二……”

“今天就带走,一赔五啊……”

但谁都没想到,仅仅不过五分钟,陈阳就回来了。

而且还拿起了座位上的外衣,特别郑重其事的跟所有人宣告。

“都别他妈胡闹了。我告诉你们,我要正式开始恋爱了。你们都给我文明点,谁要敢冒出一个脏字儿,就给我滚。……”

跟着跋扈的一瞪眼,扭头狠狠盯着钱家兄妹。

“思思,我的事儿,你不许透露一个字儿。听见没有!”

“还有你,钱程,别跟我抢!从今往后,这是我女朋友……”

说着,就把一个金质的打火机塞在了目瞪口呆的钱程手里。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目光里,他如同披着羊皮的狼一样走向了叶璇。

但最让人意外的还是钱程的反应。。

饶是他又惊又怒,可嘴张了半天,手攥了又攥,也没真正行动。

为此,别说旁人偷偷窃笑了,就连钱思思也感到了一种怒其不争的屈辱。

第二百七十五章 女人通病

还别看叶璇不稀罕沪海菜。

但同样一个夜晚,隔着东海另一端的岛国首都。

有一个曾让她羡慕又崇拜的人。

却在不断尝试着,追求着,那记忆里的沪海菜味道。

东京千代田区,一栋3室1厅高级公寓的厨房里。

已经化名为“金素妍”的“糖心儿”,就几乎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来跟“糖醋小排”较劲。

仅从灶旁已经摆出了三盘同样的菜色,就知道她对这道菜的执着,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刺儿梅,你来尝尝,我怎么觉得这次味儿还是不对啊?我和我寄娘做的差哪里了?是不是应该稍酸一点……”

旁边正在擦玻璃杯的“刺儿梅”听见招呼,赶紧拿筷子过来尝了一口。

却立刻摇着脑袋否定她的看法。

“哎呀,这真的挺好吃的啦。比刚才的好,和‘宝姨’手艺已经很接近了。我说姐们,差不多行了。我敢说,你手艺绝对没问题,可你别忘了,这毕竟不是国内,材料上有差距啊。酒不一样,糖不一样,猪肉不一样,连梅子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而眼瞅着“糖心儿”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乎又要去开冰箱,拿排骨重做。

早就防着这个的“刺梅儿”,扔下筷子就拉住她,真忍不住求饶了。

“姐们儿,咱就别再做了啊。快点开席吧行不行?这都几点了,我真饿得受不了。大年下的,我谢谢你了,你就饶了这些排骨吧。少浪费点,兴许就能救头猪的性命呢。也算你积德行善,来年交好运……”

一边说,还用一只手假装抹着眼泪。

她这副装出来的苦情样子,登时把“糖心儿”逗乐了。

“哎哟,我说你别这么没起子行不行?猪都让你当成理由摆出来了?再做一份,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饿不死你……”

但“刺梅儿”就是不撒手。

“还说我没起子呢?你个小妖精。不是你非要吃茴香馅儿饺子,逼我大老远给你带茴香了?我告诉你,走私黄金都没那么惊险。那茴香味儿可冲着呢。我是跟人家说是哥斯达黎加的香水,才险险蒙混过关的……”

这下“糖心儿”真的忍俊不禁了,捂着肚子“哈哈”了好一阵。

“亏你想得出来!还哥斯达黎加?你可真能编啊!待会我们所有人都得敬你一杯。得好好谢谢你的‘舍生取义’,还有这份急智,才成全了我们这顿茴香馅儿饺子……”

“刺梅儿”被笑得脸红了,“切”了一声。

“拉倒吧你,你再敢笑话我……哼,京城那边的情况我可还没说呢。你想知道的事儿,小心都让我忘光了。”

得,这下“糖心儿”乐不出来了。

不过还好,恰恰要赔笑的档口,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结果轻而易举就把“刺儿梅”的毛儿给捋顺了。

“别威胁我,我一点不怕。知道为什么吗?姐们儿,听好了,因为我能带你去见真的山口百惠……嗯,不,她现在叫三浦百惠……”

这根“胡萝卜”可管用啊。

“刺儿梅”惊得手掌一合,连声儿都颤悠了。

“亲爱的……你……没开玩笑吧?你真能带我去见‘幸子’?你……你不是骗我吧?这……怎么可能呢?”

“糖心儿”则一扬头,带着点炫耀劲儿说了。

“嗨,这有什么?实话告诉你,你那个‘幸子’嫁给‘光夫’后,他们实际上就住在东京都港区高轮四丁目高轮80大厦,离咱们这儿不远。我是日本的‘成人节’之后,开车去那儿买东西,无意中在便利店遇见的。”(注:成人节,2000年前为1月15日)

“咱又是干嘛的呀?当场轻轻松松来段儿拾金不昧的表演,这不就认识了?百惠还真是挺单纯的,还真以为自己丢了钱包呢,一个劲谢我。所以现在,我和她已经是可以坐在一起喝茶的朋友了。你想见她,容易呀,我带你去她家就行了。”

“不过见归见,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一是人家现在是第二胎孕中,脸胖的有点走样了,和屏幕上可不太一样,你可别失望。二是万一碰见‘光夫’,你可别乱抛媚眼……”

开着玩笑,“糖心儿”从冰箱上拿过自己的钱包,打开给“刺儿梅”看。

而“刺儿梅”一见里面的照片,果然是“糖心儿”跟让自己哭过多少回的“大岛幸子”合影。

她顿时尖叫一声,激动的抱着“糖心儿”就不撒手了。

“哎呀,姐们儿,你太伟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

“你要能让我见到她,下回你就是让我带臭豆腐,我也带。”

“对了,你不是还要做小排吧,随便!我今儿豁出去了,就是真饿死也不催你了……”

“糖心儿”则装作嫌弃的推开了她。

“去你的吧,大年夜的别胡说。快帮我拿东西,开饭!”

应该说,这顿年夜饭确实是十分开胃。

不光是因为大家等久了,人人都饿了。

也因为菜肴丰盛,而且味道出色。

比如说带着海腥味的新鲜烤鱼,生牡蛎,清香的关西风拌茄子,紫苏、蘑菇、鲜虾炸成的天妇罗。

还有出自“糖心儿”之手的“拌虾腰”、“粉蒸肉”,好几份“糖醋小排”和“火腿煮鲜竹笋”。

真可谓是两国合璧,集东洋风味和故国风情于一席。

当然,最出彩的肯定当属茴香馅儿饺子。

因为别说这馅儿日本压根找不着了,就连水饺这儿,也没的卖,只能家里做。

日本饺子啊,实际是锅贴,用平锅煎出来的,六个一盘。

馅儿是洋葱和肉,能把人吃恶心喽,这也是日本饺子的独到之处。

所以今天能在这儿吃上这口鲜灵的,顺口的,真正地道的水饺。

对“糖心儿”他们这一伙儿飘零在异乡的京城人来说,可真算是弥足珍贵的享受了。

就连饭量最小的“糖心儿”,还吃了二十八个大饺子。

“二头”更夸张,搓了有七十五个,整整二百多个饺子全吃光了,似乎大家的胃都变成松紧带了。

就这样边吃边聊,热气腾腾的真是顺口,舒坦。

只是这种笑语欢声,在吃了一个肚儿歪之后。

大家听着“刺儿梅”讲起京城的所见所闻时,却与不知不觉中截然而止。

不为别的,全是因为“刺儿梅”如实的转述了临别时,洪衍武给她的建议。

敢情那天送“刺儿梅”回长城饭店之后,洪衍武又特意和她在大堂喝了一会儿茶。

主要目的就是认真规劝“刺儿梅”最好尽快停止电器走私。

说既然她已经去了日本,真要赚钱,倒有个光明正大的容易办法。

那就是把手里的钱统统投进日本股市买股票。

如果她觉得手里钱少,或者心里不踏实也不要紧,他大可以借给她五万美金让她炒股用。

亏了不用还,赚了分他一半的利就行。

反正多了不敢说,就买地产股,包她几年之内,躺着挣个三四倍的。

回头挣了大钱,有了外汇资本,回国再干点正当的大买卖,这不比什么都好啊?

怎么不好?好啊!真要如此当然是好啊。

可这话在大家伙听来,也简直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所有人,包括“刺梅儿”自己在内。

都不明白洪衍武做这样笃定的判断,到底有什么确凿的依据。

“伸手来”率先开口,“这不瞎掰吗?他人在京城,却断定日本股市的房地产公司能上涨。无论怎么看,这主意也太不靠谱了。”

“二头”也挠脑袋。

“按说,洪爷不是给人码瞎棋的主儿,何况还打算借钱给‘刺儿梅’,他总没必要把自己的钱往大海里扔了吧。可就是这股票吧,他懂吗?房地产?好像,好像一直就没涨过呀,电视上播放的都是电信公司的股票在涨啊?”

这时“滚子”也接话过来。

“对对,其实股票这东西,谁也算不准。我看电视里,经常会有日本大企业家和大银行,因为在股市上投资失误,造成了巨额亏损的。听说甚至还有人买错股票,败光家产跳楼的。这好像是比赌博还要悬乎的事儿。”

这么一来“伸手来”就又笑了。

语气讥讽着说,“看来,这位京城的把子,是得看看病了。真把自己当能掐会算的神仙了。还能掌控外国的经济走向啊,共和国的财政部长也没他这本事啊。”

跟着又一扬头。

“哎,刺儿梅,我说,是不是丫惦记着跟你耍花心思呢?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千万别把他当宝。弄不好先砸钱给你,把你带沟里,回头再捞你,这套儿下的,防不胜防……”

这一下,别说“刺梅儿”羞怒难堪。

“糖心儿”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关键时刻,还是“大眼灯”压得住。

作为亲哥哥,他没容“伸手来”再放厥词,直接就给镇压了。

“喝多了吧你,胡说什么呢你!要脑子不清醒,你就出去凉快凉快,省得老给大家添堵。”

“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这不是正经主意啊?至少我知道,小武就从来没判断有误过。”

“人家当初带咱们倒电器是对的吧?他带人南下去花城倒腾服装是对的吧?他让‘刺梅儿’留日元也是对的吧?这样的本事咱们谁比得了?你凭什么不认可?”

“更何况,干什么有什么的规矩,有建议你好好提,想扯淡就免谈。真正拿主意的还轮不到你!”

说完了这话,他扭头转向了“糖心儿”。

“你来定吧,事儿该怎么办,永远你说了算!”

而这时“糖心儿”看了看大家伙儿望过来的目光。

仅沉吟了一下,就几乎毫无犹豫的说出了让“伸手来”脸抽抽儿的话。

“或许这是女人的通病,也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反正小武的话,在我这儿,永远无条件相信。”

“不过,我决定怎么做,也只是我自己的决定。在这件事上,大家真没必要不情愿的跟着。”

“这样,过几天我会把大家的钱拆分开,到底要不要一起投股市,每个人可以自己做主的。”

“不过我也得说一句,今后不管是对小武,还是对我的姐们。希望不要有人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否则,咱们就只有分道扬镳了。”

这一刻,“糖心儿”淡然冷漠的看向“伸手来”。

那眼神里的坚定、认真、怒意、责备,以及话里对洪衍武的回护,都让他痛苦欲绝。

是既自卑又自弃,真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

而其他人,此时又有谁不明白这里面蕴藏的天意捉弄、命运多舛、痴心妄想与一厢情愿呢?

可每个人也只能纷纷正襟危坐,默默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奈人生何

如果要给年夜饭的享受从高至低排一个顺序的话。

其实身居异乡和寄人篱下的人还不是排在最后的。

因为真正垫底儿的,恐怕还是在除夕之夜,仍旧要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那些人。

像寒风里执勤的边疆战士,火车、飞机上彻夜忙碌乘务员,整装待发的消防员,电信系统的接线员,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以及大街上清扫鞭炮纸屑的清洁工。

他们无不是牺牲了自己与家人团圆的时间,来造福他人的。

想也知道,他们的年夜饭,会和正常情况有着多大的差距。

当然,参加春晚演出的演职人员也是如此。

哪怕今年办了一届失败的春晚,也不能抹杀他们辛苦与付出。

反倒因为环境的艰苦,更应该对他们给予理解和感谢。

想想看,零下十度的低温啊,就是带着饭菜也早冻成冰坨子了,还吃什么吃啊。

像杨卫帆和成琳就是这样。

除夕当天,“海防”食堂专门给俩人准备的饺子、水果,全都冻得邦邦硬。

所以俩人谁也没吃上一口。

真等到演出彻底结束,他们早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那散场之后不用说,杨卫帆得赶紧开车把成琳送回家去。

否则又饿又冻,弄不好这丫头真能生一场大病。

可说来也怪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裹着军大衣,眼皮子一直在打架的成琳反而来了精神。

坐在杨卫帆的吉普车里,一路上哼着相亲相爱》,比排练时候还情绪饱满。

结果到了家门口吧,还死活不进去,非让杨卫帆也去她家里,吃了饭再走。

杨卫帆哪儿好意思打扰人家啊,坚辞不去。

可成琳却又耍上了小孩儿脾气,说不去不成。

于是这一下,俩人打起了拉锯战。

凌晨两点,四下无人,皎洁的月光下,散碎的鞭炮声里。

一个十八岁姑娘在车里撒着娇,用柔柔玉手死抱着杨卫帆的胳膊不放。

甚至还大胆的凑近身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凝视着他。

这再配着淡淡传来的女儿香气,就是杨卫帆再迟钝、再麻木,也意识到了异常。

好家伙,这可不妙啊。

他心下一凛,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反倒越发坚定要拒绝了。

只是具体措辞,他也知道该当软和一点。

女孩子的自尊心和情感都是很脆弱的,总不能真伤了成琳。

“你……你这……这是干嘛。你别淘气。要不咱们谈谈?”

没想到成琳居然有这个思想准备。

“你说……”

“我……我只是把你当个小妹妹,这样……不好。”

“可我并没把你当哥哥呀,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要做你女朋友。”

杨卫帆完全始料不及,他可没想到成琳能这么直截了当。

果不其然,女追男,隔层纱啊。

“我……我是那种人吗?开什么玩笑。”

而成琳却反问。

“哪种人?你和我都是单身呀。咱们俩好就好了,怎么不行?”

“我是说,你太小了。你才多大?我多大了?”

“可我已经懂得爱了。再说你又比我大多少啊?等我二十岁能嫁人了,你还没到三十呢。”面对成琳的执着,杨卫帆实在头疼不堪。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贫了,却没想到竟然还说不清楚。

“别别别,这种事没那么简单。你可得考虑清楚后果,舆论影响呢?你的将来呢?你的父母呢?”

杨卫帆索性开始吓唬了。

可成琳却依然从容,冷静面对。

“我有思想准备。大不了我就告别舞台,就像山口百惠对三浦友和那样。至于我的父母,你的歌,他们就没有一首不喜欢的。他们肯定不会反对。不信,你就跟我进去啊,咱们现在就告诉我爸妈,你看他们什么反应?”

杨卫帆登时慌了,彻底有了作茧自缚的感受。

“不是不是,丫头,你真是把事儿给想岔了,我对你从来没有那个意思。何况你的路还长着呢,大哥可不想害你……”

而这次没容他说完,成琳就接了口。

“我明白,你是觉得你离过婚才有顾虑的吧?我真的不在乎,我家里人也不会在乎的。自古以来,衡量男人的标准就是看才华,你是真正音乐天才。我崇拜你,敬仰你。为了我的爱情,我愿意牺牲一切……”

杨卫帆一看效果不好,完全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啊,于是也狠了心了。

他决定硬压,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当断不断,必有后乱。

“你,给我打住,说一千道一万,咱们俩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死了这条心。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可惜照旧没用。

“不可能,话已经说透了,怎么能再咽回去呢?你一时接受不了,转不过弯,正常。没关系,我有的是耐性,我会等。”

得,日本船——满完!

要说就眼前的景儿,一个姑娘这么死拼乱泡,换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得晕菜啊。

杨卫帆也不例外,他心里多少有点甜蜜。

他绝对没想到,自己能让一个比自己年龄小这么多的姑娘,落入一厢情愿的情网。

可实话实说,打从生下来,他也是头一遭感到自责、内疚。

因为他自己最知道这样的单相思有多难受。

也知道这样的关系对成琳有多危险,有多大的负面作用。

他不想坑人家。

于是,想了想,他终于对成琳倾诉了从未对人说过的心里话。

他把自己这么多年,真心惦记的那个人,和情感上的遗憾,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成琳。

而这样一来,成琳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听完了他的故事,忍不住泪眼淋漓。

只是话说回来了,对女人而言,特别是情窦初开的痴情姑娘。

通常越是这种旧情念念不忘的男子,反倒越受她们的青睐。

尽管明知,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不爱我,是最难解开的死结。

可心甘情愿做飞蛾扑火的人仍不在少数。

成琳就是这样的姑娘。

尽管杨卫帆把事情说清楚了,可她却还是无怨无悔把感情倾注在他的身上。

“你的情感,我能理解,也不勉强。可我有的是时间,我愿意等你。”

杨卫帆当然只能冷面相对。

“你缺心眼啊,傻不傻?”

但成琳很坚定。

“我认。”

“得不偿失。”

“我乐意。”

“你会痛苦。”

“那也值。”

“我要把你调走呢?”

“可以,但请你明白,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

没辙,真没辙!

就这样,面对一根筋一样的成琳,杨卫帆彻底束手无策了。

他只能丢盔卸甲,屁滚尿流的暂时收兵避战。

不过,身上被迫承载了一个少女情感,对他倒不是全无收获。

脑子里的乱,和心情的矛盾,以及对青梅竹马那道靓影的思念。

在他照例如每年除夕一样,去花市上二条七号院,追忆他曾寄住在冯家那点点滴滴往事的时候。

居然全都一下涌了出来,让他触景生情,心生震颤。

于是某些脑海里的东西突然融会贯通。

这些复杂的情绪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成了一首让人情难自抑,他忍不住要唱给自己听的歌曲。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情感里没有智者……”

或许杰作都是这么诞生的吧。

正是出于杨卫帆对人生的感悟,一首本不应该出现的歌曲出现了。

春节过后,当他正式把词曲完成,洪衍武自然成了听他抱着吉他弹唱的第一个听众。

而洪衍武对这首似是出于灵魂赐予,被杨卫帆取名为你奈人生何》的歌儿,也相当吃惊。

因为就他个人的感受而言,其水准完全和李宗盛那首当爱已成往事》难分高下。

让他听了有共鸣,喜欢得要命。

于是一竖大拇指,评价相当高。

“哥们儿,你这首自己的歌,荡气回肠!绝对经典!”

可跟着本性难移,免不了又一句孙子话甩出来。

“另外,我也得恭喜你啊,天上掉艳福,老牛吃嫩草。被小姑娘泡,美吧?得,为你毁了七级浮屠。咱俩更得喝一个!”

可下流的坏笑里,他竟没想到杨卫帆竟然还长进了。

第一次没动肝火,倒用一声叹息,损得他直降半格儿血。

“唉,你也在这世间活了二十来年了,怎么就活成这么个操性?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

第二百七十七章 牛年大牛

告告别了鼠年,迎来牛年。

谁也没想到牛年起始,就发生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大牛事儿。

敢情1985年2月20日,就在春节大年初一这天。

我国第一个南极考察站“长城站”建成。

地点就在南极洲上的乔治岛。

从此,我国终于有了可以常年在南极内陆进行观测的科考站。

成了有能力长期抗拒严寒,对这片不毛之地进行观测的三十二个成员国之一。

这不但标志着我国南极科学考察进入一个新阶段。

向世界展示了我们综合国力在近年取得的进步。

也填补了我国科学事业上的一项空白,为我国将来对南极进行系统的考察奠定了基础。

为此,国务院专门发去贺电。

而此消息一经公布,民间也是反响热烈,举国欢腾。

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个春节的喜气更足了。

也由此分散了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间接的让大伙儿对春晚的怒气和失望减少了不少。

甚至节后都托了国运方兴的福了。

借这个好兆头的势,洪衍武身边许多人的事业,竟然都跨上了一个新台阶。

先说公家的。

首先经过了一个春节,事实证明了,“北极熊”和“义利”合作的“糖果”项目已然大获成功。

开始的保守试产,“石子糖”和“冰棍糖”每样仅有五百斤的日产量,完全不够“北极熊”那几个商店卖的。

直至又紧急加了一条生产线,外带加班连夜奋战,把日产量提高到了每样一千余斤。

这才将将能有了点富裕,可以匀出一些供给百货大楼卖了。

可即使如此,也是一到货就没。

因为大人小孩都觉得这样的糖果新鲜、有趣,也对“北极熊”和“义利”的牌子认可,都愿意抢着买回去图个新鲜。

反正就这俩月工夫吧,总共销出去足足十万余斤糖果。

无论是“北极熊第一服务公司”还是“义利”都从中各自赚了三四万块的利润。

甚至直至年后开门,过了“糖果”旺季,这一千斤的日产量也仍旧供不应求。

因为可别忘了,还有二商局副食店的销售系统来填补各店销量下滑部分呢。

这么看的话,显然市场潜力还大着呢。

放眼全年的话,如果“义利”在完成指定性糖果生产任务之后,可以放开手脚,全力生产。

以现有全城商业系统,销掉百万斤以上的糖果,还真是一件不难实现的事儿。

其实就连“第一服务公司”自己,都没想到价值三十万的糖果订单,眼瞅着居然就要完成了。

这不,又为后半年追加了五十万订单呢。

于是,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合作基础,这样合作成绩。

水清毫无争议的成为了被轻工局内定的全市劳模。

2月28日,京城1984年劳动模范和模范集体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

被委派去参加大会的水清,凭着实打实的经营业绩和工作成绩,在荣誉上收获了大满贯。

不但本人入选了中特等劳动模范,她带领的“北极熊第一服务公司”也获得模范集体称号。

这等于已经在实质上,能和“大碗茶商贸集团”平起平坐了。

她甚至还在现场代表整个轻工业系统的劳模讲了话,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可谓一时风头无两啊。

其次,与之相似,朱震凡和段刚也算踩上了点儿,好好冒了一泡儿。

敢情正因为他们经营的商店应时而生,提供了大众急需的商品和服务。

又开创了这么适应时代特性和需要的快餐模式,真的做到了方便旅客,有口皆碑。

连“京城火车站”都跟着沾了光,竟然在年后被上面命名为“文明车站”,受到了铁道部褒奖。

于是车站领导心怀大畅,干脆就又在站里挤出了三十平米的地方给他们设柜台和桌椅板凳,专门经营“熊师傅”方便面。

而于此同时,报纸上又刊文,说京城市委打算把重要商业街道两侧的围墙、空地和不对外开放的建筑,都充分利用来兴办第三产业。

这样一来,朱震凡和段刚一合计,俩人干脆就打算大干一场。

他们很快跟服务公司打了报告,要求截留两个月利润,以进行泡面业务的发展和扩张。

他们打算招工二十人,去西单、东单、王府井和大栅栏这样的闹市,再开四家专营泡面的小店。

而且愿意立军令状,来承担投资失误的责任。

这分明就是已经无师自通。要走品牌连锁的路子了。

有这么能干的手下,洪衍武和水清能不高兴吗?

不但马上批准,也正好有了理由,来恢复朱震凡的经理待遇,光明正大的继续提拔他们俩了。

不过,朱震凡和段刚却都出人意料的,放弃了入党的机会。

他们的原因很简单,郭书记负责党组建设,他们可不愿意自己把小辫子送到这样领导手里。

所以哪怕水清再三劝说,也没能说动他们不犯这个“傻”,最后只能很无奈地任由他们俩“自误”了。

再有,本厂方面,杨厂长也顺利达成了他增加方便面生产线,乘胜追击,扩大产能的心愿。

敢情春节前,京城市政府办公厅,刚刚转发市食品工业办公室等12个单位《关于放宽财政、税收和信贷政策,支持食品工业发展的报告》。

再加上洪衍武已经和建行这边已经搭上线了。

杨厂长在批准他的报告时,忽然发现。

由于银行完成了“拨转贷”的改制,资金方面已经不用局里批准了,只要符合规定,企业自主跟银行贷款即可。

那这样一来,想要搞到增加方便面生产线的资金,简直是轻而易举,恰逢其时啊。

甚至鉴于洪衍武一千万的贷款手笔,杨厂长也多少受了点刺激。

他一琢磨,人家底下一个三产公司都敢贷款一千万。

他还为了几十万美金犹豫,是不是胆量太小了呢?

于是在洪衍武给他算过一笔账后,并且进行了一番市场分析后。

他发现实际上,很可能一年,就能把投资全部赚回来。

这样胆子一壮,反倒把预先想好的贷款数字推翻,扩大到一百二十万美元,四百万人民币。

他不满足再增加一条生产线了,而是要一举建成三条最先进生产线的方便面分厂,来抢占有京津两地的方便面市场。

此外,还包括要引进一条一次性餐具生产线,以摆脱对“义利”的依靠。

从此实现一次性餐具自给自足的。

当然了,洪衍武从不干亏本买卖。

他替杨厂长操这个心并不是白操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别忘了,杨厂长盖厂就要用地,而当前工业用地大致征地范围应该就在大北窑那一块。

洪衍武可是知道那块儿地是什么成色,未来的cbd中心带啊。

他早琢磨好了,真要借厂子一块地盖起宾馆用,那简直太划算了。

就是经营不善,年年亏损,最后也是个赚啊。

而且有了方便面厂,等于提前就圈好了一块地,这是土地储备啊。

等服务公司资本更雄厚了,还能盖更高的楼。

真要能办妥了,就凭这一手,他就能在“北极熊”流芳百世。

这不比在已有的闹市地点跟人家磨牙,见缝插针的强多了?

结果怎么样?

说起来真是盖了帽儿了。

由于“北极熊”本厂在去年产值首破亿元,创造出一千一百万利润,杨厂长的实际工作成绩可圈可点,

此项建厂圈地计划,获得了轻工局大力支持。

到三月份,轻工局一批准,房管部门盖了个戳,征地的手续就齐全了。

大致征地范围划在了建国门外大街北边,刚刚盖好的京伦饭店旁边的民宅位置。

说白了就是挤占了一部分原本应该属于国贸大厦的位置啊。

这就叫天随人愿啊。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位置吗?

为此,洪衍武简直兴奋得坐立不安。

一个劲蹿腾杨厂长别小气,赶紧给居民迁走。

为这个他又搭给了杨厂长四十万拆迁补贴。

弄得水清和会计曹芳简直郁闷无比。

她们一是觉得地址太偏僻了些,二是觉得这笔款子出得太亏了。

可是不是昏招,谁又能说的清呢?

洪衍武实在是怕夜长梦多啊。

事实上,仅过了三个月,他就证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

因为时间上他们也就比国贸立项早了不到三个月。

要不是他们当时已经火速搞好了拆迁工作,破土动工了。

这块地方恐怕是要交回去的。

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啊。。

就是差了这么一线,悬不悬?

可占了,也就轰不走了,今后可就擎等着蹭国贸的光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吃

和公家一样,洪家自己的买卖也是红红火火。

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更加有声有色啊。

像洪禄承办的“大酒缸”吧,因为开业时间尚短,到春节前才不过四个月。

店里伙计们大多为了省路费,都没有回家过年。

所以洪家的“大酒缸”连三十算上,实际上年前到年后也就歇了四天。

可就这么几天,楞是把酒客们给憋坏了,好多人就盼着能早点开门营业呢。

初二初三的时候,老有人过来转悠,打听。

为什么?

一是嘴吃刁了,“洪记”的酒菜儿好啊。

那是精心制作,样样几乎都有门道的。

比如干果炒货类吧,几乎全是出自“崩豆丁”的手艺。

为了挣点外快,老丁可是把过去的手艺全给捡起来了。

他的兰花豆,椒盐杂拌儿,炒花生,不但又香又脆,佐料也有独特的秘方。

都是让人一吃就放不下手的零嘴儿。

还有茶食糕点类呢。

玫瑰枣儿、花生蘸、酥糖,外加烂肉面那又都是李福拿手的。

想想看,“衍美楼”的特色茶食,过去那是什么人吃的?

能在这儿尝着,那真得说是附近居民的福气。

至于凉拌冷荤,葱炮羊肉,那又是受“张大勺”指点过的,就更得说是造化了。

光靠花椒糖水来提香这一样简单的诀窍,就能让大多数酒客品过后竖大拇哥的了。

再比如说这小酥鱼吧。

这看似普通,却又需要点手艺的酒菜,真按“张大勺”的法子弄出来,简直让人念念不忘啊。

敢情他的独门法子是用砂锅做。

选寸许的小鲫瓜子,拾掇干净,放入砂锅。

然后葱姜蒜、花椒大料、小茴香、白糖、醋、酱油、料酒等十几味佐料下进去。

先旺火半小时,再换微火煨,等快熟了才能放盐。

这样做出来的小酥鱼是真酥啊,连鱼刺都不用挑,直接入口,味道鲜美至极。

所以节前,光这道小菜儿,就有不少人为了充斥年菜内容,特意来订的。

可惜没这么多原材料,洪老爷子也没办法,至少推了得有二十几位呢。

二来呢,除了酒菜味儿好,洪家的酒也好啊。

别看和别的地儿一样,都是牛栏山和大北窑俩酒厂拉来的散酒。

可“洪记”不兑水,存在大缸里,让这酒自然这么窖着。

酒的味儿就正,就够劲。

再加上酒提子打酒,酒嗉子、粗瓷杯盛酒,火炉上热酒的开水老这么咕嘟着。

这些家伙什,连酒香、水汽、雾气,就能无形中把酒的滋味提上一个档次。

真的是还未喝酒呢,人已微醺。

三呢,酒馆不但酒厚,人情更厚啊。

洪禄承这个掌柜的既风趣又懂经营。

通过抽喜签和设“武酒台”的办法。

不但促进了消费,增加了娱乐性,还把老酒客们都捏鼓成了志同道合的酒友。

于是大伙儿来这儿连喝带聊,天南海北什么社会新闻都能交流。

哪怕真要碰上有哪桌儿年轻人喝多了“闹酒炸”。

酒客们都能自觉联合一气,规劝、开导,把矛盾化解,场面压下来的。

在这儿就不大可能出现喝多了闹事的。

而且谁都难免有个忘性。

常来的回头客,真要出门忘了带钱,也不至于白跑一趟,只要跟柜上说句“先挂着”。

该喝喝,该聊聊,喝完吃完您就走您的,回头再来结账即可。

那不用说,像这样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氛围,可远不是家里的饭桌上枯坐喝冷酒能比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这“大酒缸”勾人的地方,比“西式酒吧”更有意思。

别说附近好几天街的老爷们喝酒就认这儿,哪怕人满了,硬挤、站着,也要在这儿喝。

甚至口口相授下,这“大酒缸”的名声都传到南横街、南樱桃园、黑窑厂和虎坊桥去了。

不乏有人从远处专程前来见识、领略的。

这么一来,别看开张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小本买卖。

可年前已经演变成天天中午,晚上,外头得排队的情景了。

“大酒缸”外头也不止是“烤白薯”了,又招来了一个卖“芸豆饼”和“烂蚕豆”的。

另外老爷子年前一盘账呢,居然也挣了六千多块了。

这才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为此,每个伙计额外都给了一百块红包,李福五百。

上上下下高高兴兴,这多有成就感!

但这还不是老爷子全部的本事呢。

有的时候都不是刻意为之,恨不得手指缝一漏,就是一个挣钱的法子。

就比如说吧,春节公假最后一天。

洪禄承、李福、洪衍武、陈力泉外带小洪钧,以及几个伙计。

一起动手把店铺收拾好了,然后得一起吃一顿“开工饭”啊。

洪禄承和李福一合计,说干脆吃烤肉得了。

快,解馋,省事儿。

年轻人又都是大小伙子,吃这个正好。

于是他们就发动年轻人们齐动手,在万寿西宫的松林里捡松塔。

同时又让方丙生去买了五斤牛肉,然后和店里存的羊肉一起片了,用“炮羊肉”的调料腌制。

跟着还在后院儿里放了个铁炉子。

用木柴烧上旺火,架了个纯铁条的“土炙子”,说是要现烤现吃。

最绝的,是大家伙儿用的筷子可不是一般的玩意。

居然是拆开了一个“箭竹”做的锅拍,用拆下来的江苇杆儿当筷子用。

这景儿别说其他人看得瞠目结舌。

就是洪衍武这撸过串儿,吃过日式烤肉、韩式烤肉、bbq,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主儿,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啊。

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吃法儿,又该怎么吃啊。

结果他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下就给洪禄承和李福逗乐了。

幸好,有老爷子一声,“老李,给他们讲讲。”

李福便又给大家伙儿上了一课,真是让在场的年轻人都长了见识。

敢情这种烧烤的吃法啊,才是最地道的京城吃法。

按李福的话说,吃烤肉,原本是源于塞外猎人一种野食,最是简便不过。

恨不得有个铁叉子就能得吃,但必须得先有个宽敞的地方。

想想看,一个大劈柴火,老高的火苗儿,挺大的烟,这就不是在屋里吃的东西。

所以从没听说在有谁在自个儿屋里,关上门吃烤肉的。

真要是那样,那光烟熏火燎就能把人给熏成煤黑脸儿,屋里的顶棚也得黑了,就没法待了。

所以像过去旧京的“烤肉三杰”——烤肉季、烤肉宛、烤肉王,那都是在院子里吃的。

无非是要个烧松柴的炉子,上面架着“铁炙子”而已。

可还别看这种吃法糙,铁炙子黑不溜秋的,看哪没哪儿。

天儿一凉吧,外面还冷飕飕,冻得人直打逮逮。

但这么吃烤肉,却最有漫天野地狩猎烧烤的原滋原味,有意思得很。

还千万别怕冷,只是看着冷而已。

这炉子底下烧着挺旺的火,火苗子,顺着“炙子”的孔儿,蹿出老高,还带着滋滋拉拉的响声。

再冷的寒冬腊月,围着这样的火,这前面就先不冷了。

而且这吃烤肉也有特殊的姿势。

看手里这两根筷子,又粗又长,两根小通条似的,和火筷子差不多。

连湖南的大筷子,都应退避三舍。

再看炉子旁边,都放着长板凳,这可不是让人坐的,而是吃烤肉放脚的地方。

为什么呀?

是因为吃烤肉的正确姿势,其实是一只脚站在地下,一只脚放在板凳上。

然后用手里的“箭竹”筷子去夹铁炙子上的肉。

这叫围着火炉,抬着腿吃。

屁股不落坐,底下自然就不冷啊。

如果能喝酒的,再一只手端一小茶碗烧刀子。

这要不给你吃得脖领的扣儿全解开,袖口儿卷得高高的,哪算怪了。

等到真正酒足饭饱,一摘帽子,毛巾一擦大光头,能顺着脑袋往上冒白气儿!

也别嫌这模样丑,不体面,难登大雅之堂。

说白了,干什么,吆喝什么。

吃烤肉,本身就不是文明饮食,那就是糙老爷们的“武吃”。

过去的猎人又有谁胸前戴着口布,文绉绉的去吃的?

毫无疑问,就得是这个架子,不这样,就像唱戏不够板似的。

过去京西香山寺改的香山饭店,往来皆为名流。

他们最有名的“真正松木烤肉”,两个大洋一位。

多么贵族化的价儿,可那又怎么样?谁吃也得这个样儿。

除了太太小姐们实在不方便,会有专人放入碟子呈送屋内以供享用。

可那样也就情趣尽失,没的乐子了。

至此,李福算是说完了。

而大家跟着有样学样一照做,还真是觉得别有风味。

首先,这些得用的家伙什太符合人体工程学了。

也只有踩着凳子,用这样的大筷子夹着吃才方便。

其次,用大筷子烤,大筷子吃,站在火旁边烤,站在火旁边儿吃。

不但气氛热烈,豪迈,也真好吃啊。

他们捡来的松塔,烤肉时也都烧进炉子里了。

用这样的火,凭的给烤肉添加了一股松油清香。

吃肉的时候再配上大蒜瓣,糖蒜和黄瓜。

除了伙计和小洪钧,再人手一碗烧刀子,那叫一美。

都说果木烤鸭香,没想到这松料用来烤肉也是一绝。

结果怎么样呢?还不光他们吃美了,好多人也跟着看美了。

想想吧,响晴薄日下蔚蓝的天,好几个人如此大快朵颐吃着烧烤。

烤肉的香气,飘散的酒气,松塔的熏香,还有远处为微风吹动的松林,构成了一副多么绝妙的立体情景。

无论是来看酒馆开门没有的酒客,或是在公园里经过的路人,都被他们吸引了,也勾出了馋虫。

就这样,居然当天就有好几个人来问价钱。

一听老爷子说这就是按炮羊肉的钱算,马上就有人要求等开张也要照他们这个样儿吃上一顿的。

如此一来,竟然让“大酒缸”有了新的经营项目,而且一炮而红。

没出一个月呢,每天拉晚儿,这后院儿也人满为患了。

天天有人特意要在外面烤肉喝酒的,至少也得开上四五个铁炙子才好。

当然了,都来吃,就不可能全用松塔了。

劈柴木伺候就得了,否则时间长了,这一个公园的松树不够烧的。

但这也无所谓,洪老爷子几句话道出了真谛。

“咱们这烤肉啊,其实按理说比不过烤肉季和烤肉宛,可实际上却又胜在三处。”

“一,有张师傅的指点,腌料勉强也是清真正宗,味道还不算太差。”

“二呢,价钱便宜啊。这东西原本不值得什么,就是个肉钱和柴火钱。可现在是大馆子价钱贵,小馆子又不懂。也就把咱们显出来了。”

“三是那些老字号都忘了本了,国营后把烧烤变成了呆坐在屋子里傻吃的东西。失去了烧烤的原味儿。这是他们自我放弃了情趣。主动把市场推给咱们让咱们赚钱。”

确乎如此,别看就换了个形式。

可“大酒缸”最贵的“炮羊肉”变得更好卖了,甚至还多了“牛肉”,和洪衍武建议的“五花肉”,两个新项目。

收入立竿见影暴涨一倍。。

不但从此买卖更远近知名了。

这钱,也赚的实在容易。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上档次

有人说,有门道,钱找人没门道,人找钱。

这话可谓精辟。

在商业领域,只要瞅对了机会。

无论见识、学问、经验、技术、口才、关系……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统统可以兑换成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但关键还得您自己有点底子,否则遇着时机您也抓不住。

要不怎么有句话,叫做“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呢?

其实真要论起怎么挣大钱,眼下的洪衍武还是要比他爸爸更强一些。

因为在赚钱的点子上,虽然洪老爷子能凭过去吃喝玩乐的经验点石成金。

可洪衍武也是开了挂的,他可以凭借对历史的了解和后世的预判来挣钱啊。

实际上这方面,俩人半斤八两,不分轩轾。

而最关键的区别在于洪衍武已经完成原始积累了。

他现在手握重金,不知不觉已经完成蜕变,上了一档次。

几万块的小买卖已经看不上眼了。

真要赚起钱来,那就是具备相当规模的资本的碾压,宛如正规集团军雷霆出击。

哪怕没有刻意为之,但在很多时候,他就能左右市场。

只会让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人羡慕的仰望,连捞点残汤剩饭吃都很难。

像开年之始,他依次落实的两笔服装买卖,就无不属于这种性质的买卖。

说起第一件事儿,起因仅仅只是他从电视上看到了京城电视台的一段社会新闻。

那段新闻内容,是报道京城第一个面向大众的健身馆——利康健身城开业的情况。

其中有一个十几秒的镜头,是一个洪衍武看着相当熟悉的健身女教练——日后《健美五分钟》的马华,在表演健身操。

而当时让洪衍武闻到钱味儿的,恰恰就是马华在镜头上所穿的服装——一条黑色尼龙的健美裤。

这东西,又叫“踏脚裤”或“高弹裤”。

因为裤子底下有根带子可以踩着,又有超群的弹力而得名。

前世的洪衍武第一次见到有人穿时,一下子就想到了电影《王子复仇记》里的角色,觉得特别好笑。

以他当时的审美和见识,怎么也没想过这样把裤腿绷得直直的东西,会跟龙卷风似的席卷京城。

在很短的时间,就演变为但凡是个女的,什么女青年、中年妇女、小女孩,甭管高矮胖瘦,甭管美腿还是肥臀,都得登一条这样的裤子的壮观景象。

但恰恰也因为这样“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追时髦,同样造就了兵败如山倒一样的退潮。

几乎在更短的时间里,大街小巷上的人们就放弃了健美裤。

好像一夜之间,大家就厌恶这种东西,都不乐意穿了。

为此社会上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虽然具体怎么分析的,洪衍武也记不住了,但他记住了报纸上写的一个例子。

说是学校放暑假时,京城一个女生宿舍的大学生们,托同宿舍的花城同学回来时给其他同学每人带一条。

结果这事儿给整尴尬了。

因为放假的时候,还满京城都是人穿呢,可等到这位花城同学回京上学,这风已经刮过去了。于是带回来的那些裤子就没人愿意要了,成了整个宿舍的苦恼。

那么可想而知,有了这样的经验,洪衍武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操作这件事。

他第一是赶紧打电话给花城那边确定市场上有没有健美裤。

听“大宝”他们说健美裤在花城已经出来了一阵了,价钱从几元到几十元的都有。

那好,当机立断,洪衍武就说暂停其他货物采购。

他要以花城那边所有现金,在不超六块钱一条的价格内,全盘吃进。

最好还能凭信誉赊购一批,等到发货到京城,再把钱带回去。

如此一来,俩礼拜后“大宝”他们总共发过来四个车皮二十一万条弹力裤。

由于这种衣服不但布料新奇,有弹力塑身效果,尽显曲线。

而且还实用,穿着它干活、跳舞都很方便。

三月初一上市果然受到了京城姑娘们的追捧。

洪衍武批发十五块,居然在市面上能卖到三十块。

这立刻引起了一场京城服装个体户们的欢宴。

但利润再厚,也就做这一锤子买卖了。

明知这东西很快就得臭大街,洪衍武当然是千叮咛万嘱咐。

让“大宝”他们回去后,千万千万,不要再进一条健美裤了。

而第二桩买卖呢,其实也差不多是一个路数。

过了春节呢,宋国甫突然来找洪衍武,给他列了个题目。

敢情由于西城区率先办了“西单服装夜市”,在尾货抛售问题上处理的一直不错。

市服装公司眼下有一大批积压的圆领纯棉背心急需处理,就找到了区服装公司头头。

希望借助下属公司的渠道,来解决这个问题。

可这批衣服数目太大了,得有六十多万件,区服装公司也不好强派啊。

为这事儿那边又通过区政府找了宋国甫,想让他给个体户们先开会动员动员,哪怕解决一部分也好。

宋国甫当然明白“服装夜市”是怎么回事了。

这事儿跟人家个体户哪儿说的着啊?

这么着,他不得不愁眉苦脸来找洪衍武商量。

可愁是愁啊,这实心眼的胖子,却是怎么没想到啊。

这对洪衍武可不是苦差,而是甜买卖,洪衍武还得好好谢谢他呢。

实际上没怎么费劲,这小子就琢磨出了消化的办法。

说自己可以全吃下来,唯一的希望就是价格能便宜些,至少五折才行。

如此一来二去的协商了几次,这事儿竟然皆大欢喜的解决了。

原价一块八毛二的东西,洪衍武以不到五十万就全拿下来了,合算起来不过均价八毛一件

但必须说清楚了,货拿到手里还没完呢。

肯定不能就这么去卖啊,那可卖不出去。

最终的一道戏法,还得靠洪衍武的大嫂配合来变。

这不,徐曼丽在红旗厂上班儿嘛。

那厂子干嘛的?

就是搞印染的。

洪衍武的诀窍说破了特简单,无非是“印染加工”四字而已。

随后,他是先请肖和平帮忙画了两套图案。

然后请大嫂出面,让红旗厂以每件两毛的优惠价,把这两套图案套印在这批圆领白背心上。

其中三十万件都印长城图案。

下配“ifwefeiltureachthegreatwallwearenoheras”的英文。

翻译过来就是“不到长城非好汉”。

而剩下的则印紫禁城的图案。

下配“wehavevistedhere”。

翻译过来就是“老子到此一游”。

这一下,普通的白背心可就变成旅游商品了。

要照洪衍武自己的估计,这些经他改造好的“t恤”,怎么也能卖到五块钱外汇券一件。

弄不好还能提前引发“文化衫”现象呢。

所以这两件买卖都算一块儿,今年他至少是三百万的纯利锁死了。

纵观全国服装业,谁能有他牛啊?

要不是受国情所限,他分分钟就能当个时尚大亨。

用不了两年,他就能让自己的民营企业成为服装业老大。

可话说回来,那也是他活腻味了,不怕枪打出头鸟在作呢。

还是得低调!

他这人就最他妈低调了!

明明踩着五彩祥云,却不肯穿金盔金甲,就靠一身白色的厨师衣服扮天使。

还有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房啊?

就是为了把自己的金银财宝都藏起来。

免得让全天下,没他这么牛x,这么睿智,这么拉风,这么英明神武的人看见。。

回头这些人万一嫉妒得活不下去,丧失了生存的勇气,再引起批量自杀的社会现象。

那不造孽吗?

第二百八十章 内柜

京城人,向来用“树小屋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这句,来形容陡然乍富的暴发户。

可即便真正的内务府——洪衍武的姥爷、姥姥要活着,估摸着也能被这个“三孙子”给气死。

不为别的,全因为洪衍武这小子成色太低了。

都两世为人了,居然还这么飘。

干什么都不能太顺,一顺就有失沉稳。

而且对钱也有点过去执迷了,属于听见钱币的碰撞就忍不住要笑的那种人。

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纵有家财万贯也不过过眼烟云。

他怎么就看不破呢?所有的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所以两位老人家倘若地下有知,肯定是看不得自己的子孙这么不成器的。

可偏偏说来也邪门儿了,老天爷却故意要惯洪衍武这臭毛病似的。

似乎还嫌他的钱不够多似的,硬要往他手里大把大把的送。

能挣个几百万算什么啊?

最好的,是让他挣来钱了,还得了新的投资标的,不愁怎么把钱花出去。

等他把钱痛快儿花出去吧,躺着就能看着买的东西增值翻番儿。

想想吧,在如今买私房得碰运气,属于零散成交。

邮票、字画、印石、玉器、因洪衍武买得太多,价格早已经飞涨。

就连没人注意到工艺品厂珍品也都快被洪衍武买光了的情形下。

要满足这样的愿望,那得多么的不容易啊。

这足以证明,老天爷还真就把洪衍武当亲儿子疼了。

要不怎么在他刚做完两笔服装买卖后,又给了他一回可以如鱼得水大把花钱的机会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

嗨,敢情国家刚刚在古董交易上面开口子了。

应该说,其实自打建国以来,怎么获取外汇就是一件对国家建设至关重要的事儿。

国家为此采取了许多手段,除了大力发展出口贸易,鼓励侨汇,用优惠政策引进外资之外,还发展旅游商品和文物买卖,

只不过旅游商品方面,国营单位可一直做得都不太好。

因为不了解外宾的需求,又故步自封。

相关部门指定生产的东西品种单一,形式死板,并不受外宾欢迎。

甚至曾经多次出现外宾抱怨买不到称心纪念品的事儿。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倒是文物商店生意兴隆。

因为价钱不贵,商品质地上乘,京城的文物交易从一开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尤其是打十一届三中全会一来,随着京城外国人增多。

琉璃厂这个汇集了众多知名文物商店的地方,交易额更是一天天的攀升,创汇任务完成得很顺利。

于是鉴于这种情况,政府就在1982年前后,投入巨大的资金对琉璃厂文化街进行了大规模的翻建改造。

甚至为此不惜暂时终止大部分商店的营业。

直到1984年9月,翻建工作全部完成,终于恢复了古文化街的原貌。

文物商店才将暂时迁入天坛公园的,韵古斋、宝古斋和庆云堂三个店迁回琉璃厂。

跟着又恢复了因翻建施工而停业的观复斋、墨缘阁、悦雅堂、韫玉斋、萃珍斋、震寰阁六个店。

还新开设了敦华阁、虹光阁两个销售店和一个文物收购门市部。

当时这事儿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引起很大的反响。

只可惜事与愿违啊,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翻建好的琉璃厂文化街恢复营业之后。

偏偏并没有像政府期待的那样,销售额再创高峰。

反而胜景不再,买卖一天比一天清淡。

原来就在这两年里的时间内,已经物是人非了。

由于私营经济发展的极为迅速。

不但早市上、农贸市场和夜市里出现了一些古玩摊儿,民间文物交易开始有了萌芽。

就是洪衍武和兆庆火速发展起来的旅游商品,也夺走了许多原本属于琉璃厂的消费需求。

而且就因为他们的商品受欢迎,还有人进行仿制呢。

这对文物商店来说,自然是不小的冲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冲淡了文物商店的生意。

这样在半年之后,眼瞅经营状况越来越恶劣,又无能为力挽回。

文物商店的主管部门经过商议,不得已,便在虹光阁开设了面向国内收藏爱好者的内柜。

这也就是说,洪衍武其实是连消带打,自己帮了自己一把。

正是因为他带动了旅游商品的火速发展,在挣了钱的同时,也挤了国家的买卖。

竟然倒逼着文物商店不得不对内敞开了大门,终于肯把那些珍惜宝贝卖给国人了。

而且实打实的说,由于他造成的蝴蝶效应。

“虹光阁”设内柜的举措足比原有历史提前了有小半年呢,直接减少了文物的对外流失啊。

不能不说这小子为民族为国家立了一功,算是无心插柳做了一件大好事。

而当时这种内柜的营业方式和内容,主要是根据两条规定。

一是购买内销文物时,购买者必须持有户口薄、工作证,或是其它能证明本人身份的证件。

二是如购买到1795年以上,也就是乾隆六十年以上的文物商品。

要填写一个表格,写一个不能赠送或转卖给外国人的保证书才行。

至于说到的文物价格嘛,那可太划算了。

要知道,过去的文物交易可没对内放开,价格根本没被洪衍武给炒起来。

而且现在因为没人要才开内柜嘛,初始价格定的不可能太高,甚至比1978年的价格还要低上一成。

比如说一个雍正官窑粉彩碗不过也就是三百五十块钱能够买到,还得是品相比较好。

如果有“崩”有“冲”,有毛病的,可能甚至百十块钱就可以买到。

就这样的东西,放到日后,怎么也得是上千万的大价钱。

还不一定买到品相非常好的,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嘉道”的呢?当然还要差一点,基本比“雍乾”的要低个几十块。

“同光”的官窑,就更便宜了。

23cmx7cm的盘碗才三百,16cmx7cm的一百二,10cmx5cm的五十,8cmx3cm的二十。

而“光民”的,哪怕是大件儿也就是上五十而已。

毫无疑问,对任何有幸能够接触文物收藏的人来说,文物商店刚刚开放的内柜,都犹如一个巨大的宝库摆在了他们面前。

并且,这也是当时购买文物为数不多的合法渠道。

但是不得不说,当时“虹光阁”的这一变化,尽管被《新闻联播》专门报道了一次,还登上了《京城晚报》的头版,可并没有引起人们广泛注意。

因为即使是对那些爱好收藏的人来说。

下决心花上好几百元钱买一件文物,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别忘了,这时我们的普通百姓,还在为提高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而努力。

而这些东西,毕竟是生活必须之外的东西。

哪怕是常去逛“虹光阁”内柜的马老师呢,也是一样。

因为据他在节目中回忆称,当年他虽然常去,可也就是去看看,买还是很少的。

可能去个十次八次,也就有一次是买东西。

这么说来,唯一的例外就是洪衍武了,他可是的的确确真心觉得便宜啊。

实在是恨不能把所有的都搬回家去才好呢。

所以他可是挖空心思的,好好开始照顾“虹光阁”的买******如他自己去的头一天。

上午自己买了一万多的东西,下午就让陈力泉和水清又去扫了一边。

此后,他充分发挥了自己人际圈子广泛的优势。

每天都要安排不同的几个人分头去帮他扫货。

说起来其实倒也简单了,无非就是按价儿算呗,挑都不用挑。

只可能买值了,绝不可能买亏了。

而“虹光阁”从此也算真正见识了内宾的购买力了。

他们发觉居然每天店里都会来几位阔主儿。动辄就几千上万的买。

而且老人,女人,小年轻,知识份子,工人、警察、个体户,什么样的人都有。

弄得他们也是琢磨不透,难道瓷器古董已经变成了这么广泛普及的爱好了?

可还没等他们琢磨明白呢,就得先为别的事儿着急了。

因为不知不觉,一个月没到,库存里足有上万件的东西就不知不觉去了三成了。

再这么下去,弄不好俩月后就没东西卖了啊。

那必须调价啊,再不调价亏大发了。

可调了更糟。

因为也不知为什么,这一上涨反倒更招得人爱买了。

出货的速度变成了过去的两倍。

结果怎么样,五一节没到呢,店里就没东西卖了。

四月二十九日那天,居然一天来了十几拨特别有钱的顾客,每个人至少都照着上万的买啊。

结果下午下班时间没到,店里除了几件摆着的招牌宝贝,能卖的东西已经全被买光了。

当天的营业额也创了开店以来的最高值,足足有三十七万八千之巨。

之后,“虹光阁”因图遭突袭卖断了货,不得不暂时歇业了。

再之后,直至九月份,他们才重新调配了一批货物开张。

但东西的质量大不如前了,而且价格比以往要高出了四倍。

好在交易总算找到了一种平衡,出货的速度终于开始正常了。

只可惜这样的正常也是一种错觉。

因为月底盘账,“虹光阁”才发现,卖出去的全是顶尖的好东西。

年代近、品相差的根本无人问津。

所以这下他们又为难了。

好东西没了,次的又砸手里了。。

那到底是降不降价呢?

哎,实在是难以决断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清算

当然,有人笑就有人悲。

这世上总不会人人都是老天爷的心头肉,个个都鸿运当头,顺风顺水的。

所以哪怕都是一个厂子里,同样是“北极熊”的三产公司。

可“第二服务公司”的处境就与“第一服务公司”完全不同了。

董乾达一伙儿,是比王小二过年都惨。

那不是一年不如一年,根本是一天不如一天啊。

其实要按理说啊,董乾达他们这些人是踩在“第一服务公司”的肩膀上向前走的。

明明把一个有丰厚利润,而且已经拥有了一定知名度和好地段的买卖,白白捞到了手里。

就凭着占据了旅游景点和热门地段的先发优势,以及以及不惧工商税务的“国营金字招牌”。

假如他们能按照旧的章程来,怎么也能活蹦乱跳好几年,足以保证他们的小日子比在厂里挂个闲职要滋润得多。

但不怕真草包,就怕草包他自己没自知之明,非要进行瞎指挥啊。

说句实话,其实董乾达他们仨,自己吃吃喝喝,损公肥私还不算什么。

这样的毛病哪个单位的领导多少都有,并不会对企业的经营造成什么本质上的损害。

只能说会因积重难返,以一种慢性病的方式来毁掉企业。

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超凡。

为了贪图多留点利润,少给职工点提成。

就非要自作聪明的把上不封顶的“提成制度”给废了,换成了“三档奖金制”。

结果这么一来,等于杀鸡取卵,那简直是自己刨了摇钱树的根儿了。

打他们开张起算,顶多也就维持了一个礼拜的欣欣向荣,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当然,最早暴露出的问题,也就是职工们偷懒耍滑磨洋工,顺带占公家的小便宜。

卖货的懒啊,每天就乐意出去一趟,也不爱吆喝。

做买卖跟姜太公钓鱼似的,愿者上勾儿。

几乎上午耗过去,不论卖完与否,下午就回家歇着去了。

而制作的也懒,产量日益下降,损耗率倒是直线上升。

为此董乾达他们肯定也着急。必然得过问,“利润怎么下滑啊?”

可话说回来了,别说找准病根儿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连管都没法管,过问也就是说说罢了。

想想吧,董乾达他们自己就是走裙带关系,拍郭书记谋得的职位。

收编来的人马自然也都是一些能吃不能干,靠送礼请客,溜须拍他们马屁,过来的主儿。

结果就演变成了底下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揭老底。

上边也挺为难,处理这位吧,是你的人,要管那个,又是我的人。谁都拿谁都没辙了。

那还有个好啊?

别忘了,管理无小事,一旦让职工弄明白了监管形同虚设的底子,下一步可就是变本加厉地占企业便宜了。

又过了半拉月,像制作组吧,每天拿大饭盒子带回去一盒优质冰糖葫芦,已经成了全体制作组成员的基本福利。

甚至还有人拿这些东西和别的车间换吃喝的。

这么一来,卖货的可就不满足了,光偷懒没实惠哪儿行啊?

干脆他们就在买卖上动脑筋。

很快,卖货挣到的外汇券都换成了人民币上缴,个个成了业余“黄牛”了。

而这样一来,制作组的又不满了,眼瞅着零售组一天比一天阔绰,谁不生气啊。

于是这叫乱啊,两个部门互相扯皮的战争又开始了。

伴随着各种互相揭发检举,互相扯后腿,和怠工的现象也是愈演愈烈。

可就在几位公司头头脑袋大了一圈又发愁无法解决的时候,这事儿又奇怪的换了个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零售组和制作组居然很快也不闹了,争端偃旗息鼓。

甚至两个组还都勤快起来了,工作效率眼瞅着上涨啊。

可就在三位经理高兴的时候,每个月的利润额抽了他们一个大嘴巴。

因为那是迅速下滑啊。

11月还能有三万毛利呢,12月就变成一万六了。

1月更惨,就三千,还不够给大家发工资奖金的呢。

这是怎么回事?敢情零售组和制作组私下里居然达成利益同盟了。

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联合起来用公家的东西牟利。

两个组的人一对一的自愿结合成了搭子。

卖货的专门负责挣钱私分,而制作的每拿一毛五,就会想办法帮卖货的平账。

要么篡改提货记录,要么就外面买料,再做成糖葫芦送进厂里来顶替成本。

都说学好不容易,学坏快着呢,这话绝对是真的。

说白了,远超洪衍武所预计的速度。

都没容什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直接就把“糖葫芦”的买卖给毁了。

更巧的是,等刚弄清楚里面的事儿,还没容董乾达他们生气呢。

偏偏雪上加霜,正在这个时候,郭书记又逼着他们“上供汽车”。

董乾达他们仨还能不急眼啊?

一琢磨,他们也有狠的,来了两条腿走路。

一边是跟郭书记要批件儿,靠倒腾这玩意谋取暴利。

另一边是不惜撕破颜面,用“包死数”的强征下属,来保证基础收入。

他们硬性规定下面卖货的,必须每月交上来一定数目的利润,否则就换别人干。

而且下滑的两个月还得补缴。

这一下,等于掰开狗嘴抢食儿啊。

顿时让底下人离心离德,天怒人怨,好一番鸡飞狗跳。

但总算多少攒出几万块的钱财,勉强能应付一下差事了。

而董乾达他们真正的计划其实在于,打算在糖葫芦旺季过去前尽量凑,好以此跟郭书记哭哭辛苦。

真要能让郭书记再帮着把服务公司的几家商店拿下来,那才叫有了保障。

别说淡季不怕了,他们还能报一箭之仇,同时好日子也就真的来了。

只是可惜啊,饶是他们的算计再精也没用。千算万算到了也是白费心思。

年后,上头政策突变。

国家强调各单家单位经济与政治要分开,而且加强了对批件的管制,让这买卖一下不好干了。

另一方面呢,“包死数”的事儿也出事了。

因为职工们不是都肯老老实实“缴税”的。

有的“刺儿头”就是硬抗着不给,也不肯交出售货车来。

硬,春节里还有人偷着拿石头包了恐吓信,砸了董乾达他们几家人的窗户。

反过来给了钱的觉得吃亏,节后同样闹起来,要上告呢。

而就这时候,算计在前的洪衍武又图穷匕见,还彻底来了个大清算。

三月初,“第一服务公司”和杨厂长一起,公布了他们各自的贷款投资计划。

这一下杨厂长不但quán bing更重了,完全有了自己的根据地。

“第一服务公司”也有了光明正大挡箭牌,成了脱离了如来佛手掌心的孙猴子。

从此不但可以公然拒绝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了,还硬气的宣布,给各位厂领导的私下补贴至此为止。

好家伙,这突然袭击,一下惹得举座震惊,让全体领导班子都傻眼了。

但最气人的是,水清和洪衍武居然还不是一碗水端平的。

对郭书记这样拿了好处,倒戈坑服务公司的领导是这样。

但他们对其他的人就不是这样了,私下里都偷着给。

尤其行政科的李科长,和底下那些制作车间的主任们,又涨到了双份儿。

甚至就连对普通的本厂职工,也没忘了。

水清财大气粗的给工会上缴了二十万,要魏大姐办一个无偿的“互助基金”。

说白了,就是仿效当年“互助会”的举措,给遇到经济困难的职工提供两千元之内的无息xiǎo é dài kuǎn。

区别呢,在于过去的互助会是职工自己凑钱办的,没交钱的职工得不到帮助。

而这个“互助基金”可全是“第一服务公司”资助捐献的,惠泽全体在厂的正式职工。

另外,也不光管生老病死的为难事,连结婚、子女上学,买电器、家具……凡是正常需要用钱都可以申请。

好嘛,这一下“第一服务公司”声威大震啊,上有杨厂长和魏大姐帮扶,有轻工局的支持。

下得民心拥护,有各基层实权干部和职工的感谢。

哪儿还轮得到那些中不溜没实权的官儿老爷们说话啊

这下好,郭书记一系彻底被架空,简直要气炸肺了。

那些摇头草也悔不当初啊,忍不住埋怨郭书记他们挑唆事端。

但这还不是全部呢,郭书记当然不肯任由群众基础都被杨厂长和“第一服务公司”拉走啊。

为了挽回局面,他要求董乾达拿“第二服务公司”的钱来进行补贴,帮他拉住领导班子里的的人望。

所以这一下,可就轮到董乾达他们再次傻眼,有苦难言了。

本来还惦记要笑别人落水的狼狈相,却没发现自己身边的水也已齐腰深了。

结果怎么样啊?

他们一汇报工作,郭书记就剩下喘气儿骂他们祖宗了,差点没被他们的无能给送进医院去。

手里点着的烟卷和茶杯全扔他们仨脸上去了。

这几位,也真是后悔了。

无不觉得自己是犯了一回傻x,换来了一辈子的阴影啊。

想当初怎么就吃了蜜蜂屎一样呢?

何苦要揽这个破差事呢?5

第二百八十三章 “老肥”下场

当然,京城发生的这些糟心事也得跟谁比。

要是实事求是的讲,京城的状况还算好的。

毕竟是直隶治下的首善之区,就在“伟人”眼皮子底下,折腾不出什么太大的圈儿去。

再闹腾,老百姓心里的怨气儿再大。

顶天儿的程度,也就是5月19日,因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亚洲区预赛小组赛中,国足对香港队失利,发生的那一场对外国人的社会骚乱了。

虽说这是一件绝对负面性,大丢国格的事件。

而且因突发性,事态一度失控,导致一位香港队员受了伤。

可首都民警出警速度,调配手段也是高效率的。

由于公安部门积极维持秩序,依法拘留了肇事者,而且道歉及时。

这场风波顺利平息,并没对公共财物和国际声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

更何况毕竟京城还是共和国的文化中心。

在精神享受上的多元性,怎么也要比其他地方更好一些。

比如说吧,春节后仅发行了一千套的洁本《金瓶梅》,就是只有京城人才能独享的特权。

虽说需要在文艺部门任职处级以上的资格,才能购得,可不是还能托人代买或是借阅嘛。

这比起1959年只供给部级以上,已经算是购买权的大大下放了。

像洪衍武就让杨卫帆代为购买了两套,一套赠予常家,一套自己看。

洪衍文也托何介夫买了一套。

若是其他城市,即使一把手想一睹为快也难啊。

因为还轮不到掌握这个信息呢,就早就卖没了。

还有4月10日,当代最有名的英国“威猛乐队”,作为第一支访华的西方流行乐队,演出唯一地点也是在京城。

由乔治迈克尔和安德鲁维治利这俩帅小伙儿构成的二人组,他们在华最知名的歌曲是《无心快语》和《最后圣诞》。

别看原本定为五元人民币的票价,黑市竟被炒到了二十五元一张。

可别的地儿的人,想花大价钱来看还没这个机会呢。

所以最走运的,怎么都得说洪衍武的亲朋好友们。

这小子可是票务上的祖宗啊,打一开始看见《京城晚报》刊登的广告。

就让“小百子”走过去倒票的关系,去找“天桥剧场”的熟人拿了票。

还没开始发售呢,就已经把最好的二十个座儿给预订了。

结果现场他们是组团前去啊,在最好的位置,享受了一场绝对国际水准的演出。

别说其他人几乎兴奋了一晚上,就连杨卫帆、成琳这俩专业歌唱演员都看得高兴极了,连称大有收获。

总而言之,这个年代的京城正因为其政治上的独特性,受到国际和全国眼光的普遍关注。

又有“伟人”这个果敢英明的掌舵人坐镇。

任何负面的事件都是最先施以手段来控制、来纠正、来改善的。

而反过来,积极意义的政策又是最先实行,让老百姓得以享受的。

毫无疑问,这是京城人最得享福的年代,这个城市稳居全国头份儿。

此时**散发的光芒,故宫琉璃瓦上的璀璨,哪怕沪海、花城和特区也要黯然失色。

绝不会有什么真正天怒人怨的灾难,和危害到百姓生计和社会秩序的事件发生。

与之相比,其实真正闹得凶的还还得说是天高皇帝远的异地。

比如说把,海南就因为地方领导的胆大妄为,任意胡来,滥用了上头给予的自主权。

促使走私进口商品的局面到达了失控和严重危害国家经济的的地步。

于是等到纸里包不住火的时候,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上层震怒下,海南倒卖汽车案受到公开通报,一切违法行为被勒令立刻停止。

然后在严厉的追究打击之下,走私商品不但全部抄没,参与其中的众多官员无论职位多高,都被追究了相关责任。

于是赔钱的赔钱,丢官卸职的丢官卸职。

这一番折腾,让海南的局面全乱,经济至少得好几年才会恢复正常。

虽然为首的那些人是罪魁祸首罪有应得,可老百姓也真是倒霉,跟着伤筋动骨了。

与之类似的还有长春。

可能又是由于“大将”他们参与其中,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四月份这场“君子兰”盛宴提前来到了结束的时候。

随着《人民日报》对这一不正常的交易现象和其中的贪腐行为提出质疑。

地方政府也不能不对有所表态。

于是为了平抑价格,开始对公款交易进行干预和控制。

殊不知,泡沫的末期,强撑着市场一口气的动力就是政府注入的财源。

这一控制就断了资金链了,泡沫也就破了,化为了虚无。

“君子兰”的价钱应声直线下跌啊,完全是自由落体的血崩。

整个长春一片哀嚎!

不但参与其中的民众受倒了惨重损失,许多公家单位和企业都伤了元气,走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

幸好“大将”打来电话主动跟洪衍武汇报,说他已经把所有君子兰都给清空了。

虽然“巴蛸”、“海兔子”、“海狗子”他们几个因为贪婪,没有见好就收,大笔资金都投在其中。

可他们毕竟有过炒海参的经验,见过价格暴跌的景儿有多可怕。

见状不对,都果断割腕求生。

又有“大将”帮他们一把,最后倒也没算赔个底儿掉。

怎么着本儿都保住了,还多少留了万八千的利润。算是长个教训吧。

说起来也真是欠,这么一来,哪怕天天挨“三戗子”和“虾爬子”挤兑呢。

这几个臭小子倒是真的收了心,去给“大将”看海、肯好好干活了。

这么一比,真正惨的,还是那些没有投机经验,不懂及时脱手的人。

现在恨不得整个长春的医院都人满为患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多年积蓄亏光了,犯了高血压或是头疼、心悸的病,进了病房。

要么就是家里打得跟热窑似的,兄弟阋墙,亲属反目,夫妻互相埋怨,甚至因此离婚的。

另外他还透露了一件事,说他近几年一直在找的“老肥”无意中找着了,只是人也死了。

敢情这老小子吃喝不拉空,又拿着公款跑到“长春”来炒“炒君子兰”了。

而这次没“大将”这样念情分的“傻子”被他骗了,自然走投无路,跳楼自杀了。

结果也巧了,他就住在“大将”他们对面的宾馆。

“大将”说现场,人的脸都摔烂了,最后是凭带着的证件被公安人员证实身份的。

总之,那一大摊血和一条人命,实在是触目惊心的惨。

这事儿弄得他心里恨意一下全无了,反倒不知为什么空落落的,没个抓挠。

等回去了他跟韩莹说,韩莹也叹气,什么解气的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因为这事,他们两口子已经决定了,这种事不能再干了。

以后再好的机会,他们也绝不再参与这样的炒卖行为了。

就打算真的按洪衍武给布的招儿,就专心弄点实际的营生了。

对此,洪衍武也是感慨良多。

他同样没想到“老肥”居然报应在这儿了,自己就死在长春了。

可见性格决定命运,不是命运跟“老肥”过不去。

纯属是这老小子无节制的贪婪,自己把自己给玩儿死了。

这么看,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常乐都是好事。

“大将”两口子能懂得投机的危害,善于控制自己的**。

同样等于他们自己给自己的人生,预订了通往幸福的机票。

第二百八十五章 食言

1989年5月30日,在岛国首都的“东洋证券株式会社”的vip客户接待室里。

“糖心儿”也在演绎一场十分疯狂的投资举动。

她居然把从高利贷公司靠抵押两套房产换来的五千五百万日元全部投入了股市。

而且和前期已经投入且盈利的四千八百万日元一起,通过证券公司的两倍杠杆配资,把资金扩充到了总共两亿六百万日元。

然后她还拒绝了自己的股票经纪人,分批分日以固定价格买入和分散投资的建议。

非常固执的把这笔巨款,以当日市价,全部买入“三井不动产”、“三菱地产”和“最上恒产”。

这样当完成交易后,她的本金所需要承担的实际年利率不但已经高达百分之五十五。

而且由于她丝毫不考虑风险的集中买入。

户头上持有的三只地产股票很快就开始下跌。

到收市时,当日就给她造成了平均百分之二的资金缩水,一下就让她的资本少了四百余万日元。

这几乎是行情大好的五月份,她前期四千万资金一半的盈利了。

所以就连她的股票经纪人,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替她直擦冷汗。

那自不用说,跟“糖心儿”一起来的“伸手来”,就更是心里别扭了。

一出证券公司,当俩人一前一后,坐进他们的汽车里。

“伸手来”开动油门,嘴里就开始唠叨。

“姐们儿,玩儿的就是心跳啊!怎么样,一天扔了小鬼子两年半的薪水,什么感觉?”

可他没想到“糖心儿”压根没表情,点燃一根烟,喷云吐雾了一口,竟然直截了当的说。

“你要是后悔也来得及,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就能给你凑足两千万,算你撤股好啦。”

这淡淡的姿态反倒让“伸手来”心悸了,他就剩下一个感受。

男人的克星,女人的极品。

“瞧你这话说的,这算什么啊?我是心疼这点钱吗?我一分不要都行,咱有手艺,凭空一把就能抓财。我是怕你玩儿火,最后发现自己错信了人。”

“是吗?分人分事儿。”

“糖心儿”照样毫不动摇。

“对别人我没信心,可对小武的话我是有把握的。他从来没错过。从来没有。难道这一个月房地产股票上涨了百分之三十是假的吗?所有人都不会想到,都不看好。可他就预料到了。”

“伸手来”自然又不爱听了。

“年纪轻轻,太轻信别人了。我就怕你这样,那是要吃亏的。他又不是神仙,也许是瞎猫碰上……”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这件事咱们不是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嘛。我不认为有必要再谈了,真没意思。你现在就两个选择。要么和我们大家一起做下去,要么咱们就分开,今后各干各的。”

听着“糖心儿”口气愈加发硬,这下“伸手来”真有点气了。

“我是为大家好。难道我有不明白的,就不能问问了吗?就比如说,就算你买房地产股票对了。可我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你非把房子抵押给那些吸血的高利贷?难道银行贷款就不行吗?”

听他这么说,“糖心儿”倒是认认真真回答。

“可以,那我就告诉你。银行贷款确实不行。我们只是永久居住权的外国人,有抵押物银行也不愿意给融资。而且即使批准,时间周期长,批款额度也不高。你没发现股市的时间很宝贵吗?这五月份,‘三井不动产’几乎持续的从五百五十日元涨到了七百二十日元。万一错过去这样的时间段,那才叫亏呢。”

“可即使如此……那为什不卖掉房子呢?这样就不用背负巨额利息了。”

“你就不想想,小武为什么提醒‘刺儿梅’只买房地产股票呢?你再看看市场上的房价,不也在一直上涨码?我们不卖房子,等于又吃一份利啊。”

“你不要觉得亏,其实就因为我们有房子来抵押,‘武富士’才会按照房屋价值借给我们这么多的钱。这反倒扩充了我们的资金额度。而且房子即使抵押,我们也能继续居住。否则还得交房租,岂不是一样要付钱给别人?”

“就这样吧。我心里有自己的账。如果连股票和房产都算一起的话。这些要付出的利息分摊一下,也并不算贵。还不到百分之三十呢,其实是划算的。”

车里很久没有人说话,可能过了得有五六分钟,“伸手来”才重新开腔。

“好吧,你确实是有道理的。你的脑子和算计我服。可有一样,我就不服他的判断。我想跟你打个赌,你敢不敢?”

这带有赌气的话,相当让“糖心儿”头疼。

她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很有些兴味索然。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有些话真没必要说了,你何必非得无事生非?……”

可对方的口吻照旧。

“我就是要你别再想他,你提条件吧。”

“桥归桥,路归路,我想谁是我的事儿,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你这话对,所以我心里怎么想,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咱们挑明白了吧,我想娶你……”

可没想到磁音响起很受听,话却是无情的。

“人,要好自为之。想入非非,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说话之前,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伸手来”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我就是不服。做人,得玩儿真的。台面儿,得自己上。我不明白我比他差在哪儿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吃天鹅肉?他已经结婚了,娶别人了,你不是不知道……”

“我是知道,可又怎么样?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

“在这事上,你不应该再犯糊涂……”

“我还觉得你糊涂呢?你再这样,咱们真的该分道扬镳了。”

这话相当绝情,饱受刺激的“伸手来”抗不住了,冷笑一声。

“好,你想让我死心是吧?那行,咱们干脆就拿股票赌一把。我觉得没可能跟他说的似的,躺着就有几倍的利。这太夸张了。我认为连一倍都到不了,甚至不够你付利息的。如果我赢了,你跟我,我帮你填窟窿。我要输了,一分不要,永远在你眼前消失。”

“糖心儿”听着别扭,毫不犹豫拒绝。

“我们已经赌过了,难道你忘了吗?上次你就输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的流氓劲给狗吃了根本没必要再来一次。”

可“伸手来”也咬上牙了。

“我不是爷们,行了吧?我不如一条狗,我承认。可我求你这一次,最后一次。你要真信他,你要真的心口如一,你就答应我再赌一把。否则我永远也不会死心,天天都得惦记你。保不齐我就得犯病,干出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来……”

又是良久的沉默。

最终,“糖心儿”经过思量,还是妥协了。

可语气也充斥着不善和决绝。

“好吧,你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最后一次。你不要再食言!”

“听你的!”

三个字说出,“伸手来”踩下油门。

黑色的丰田皇冠如离弦的箭一样飞驰,把东京街头的流光似乎都带飞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计划有变

叶璇千叮咛万嘱咐,要求杨卫帆,把自己的事儿对洪衍武守口如瓶。

“糖心儿”也藏于暗处,仅通过“刺儿梅”来了解洪衍武的状况。

所以洪衍武对沪海和岛国所发生的真实情况,其实是毫无所知的。

他还认为沪海和岛国的情况,一切都和历史原有走向相差无几呢。

故而在同样的这段时间里,他真正花费精力在做的事儿。

除了琢磨着怎么把菜炒好,当一个好厨子。

也就是忙着处理“服务公司”的事儿,和自己的买卖了。

先说公家这块儿最大的项目。

三月底迅速完成拆迁安置工作后,杨厂长的方便面厂和洪衍武的“北极熊大厦”都已经开始动工了。

两项工程均由市建筑设计院设计,“市一建公司”承建,加在一起总工程款合计一千八百万。

但在具体资金投入和工期上,两个项目却存有巨大的差距。

因为杨厂长厂子的施工费不过耗资二百余万,厂房结构也简单。

一旦开始搭建,不过三四个月就能完工。

哪怕算上引进设备,调试设备的时间,顶多秋天也能正式开工。

可洪衍武的项目在金钱和时间上的耗费却远超最初的预计。

除建造费用扩大到了一千五百余万,工期也延长了两个月,预计需要整整一年三个月才能完工。

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大的偏差,其实都是洪衍武做出一个新的计划变动导致的。

敢情拆迁工作进行中,这小子就跑到现场去看,是越看越激动。

他真没想过自己能拿到这么好的地段。

这么一来吧,他怎么琢磨,怎么觉得。

如果在国贸大厦和京伦饭店之间就造一个十几层的小宾馆,实在是有点糟践了这块的地方。

别的不说,他的资金实力不足,又缺乏高端酒店管理经验。

在这个高档饭店已经扎堆儿的地方,即使盖好宾馆开门营业。

无论软件还是硬件上,都会有明显不足。

肯定是无法和周边“京伦饭店”和“国贸大厦”相比的。

别到时候外国客人不肯来,国内顾客又有点够不着。

高不成低不就的,只能跟在别人后头吃屁,那就尴尬了。

于是洪衍武就开始有新想法了。

觉得明知道这是cbd啊,何必跟别人一起凑热闹呢?

干嘛不为那些还没进入共和国的外企提前盖个商务写字楼呢?

写字楼在装潢上投资少,人员管理和培训都相对简单,又能充分发挥地段优势,今后按美金收租子一样不少挣啊?

这样他就临时更改了建筑用途,干脆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把宾馆改为了商务综合楼了。

应该说,洪衍武最精明的地方就在于建筑设计上,他秉承实用理念,把有限的资金都用在了刀刃上。

他不像别人那样,在楼宇的外观上和内部装潢上,追求什么高楼层和内部奢华。

这些方面,他的要求其实特别简单,就是方方正正,中规中矩而已。

但在空间和功能上,他却颇下工夫,是经过反复推敲和衡量才确定的。

比如说洪衍武坚持地下两层都作为停车场的规划,眼下来看完全没有必要。

这让设计院百思不得其解。

可洪衍武自己却清楚,随着城市和经济发展,城市空间紧张是必然的。

那么他的计划,就是先把一层作为超市和便利店来经营。

等到日后车位紧张的时候,别人已经没有了改善停车条件的可能。

而他却可以拆除商店恢复停车场的功能,以此作为招租的优势条件。

还有首层和二层,他也是考虑到底商的需求,特别要求把两层的层高设计为42 米的。

甚至还着重考虑了货梯、卸货出入口尺寸,以及日后安装中央空调和监控等问题。

毫无疑问的是,由附近这么多外国人群体,这两层位置用来招商办餐饮,绝对钱景远大啊。

甚至他完全可以把他的“冰河世纪”搬过来,办成正式的常年营业娱乐场所,又或是在此地开个“衍美楼”分店呢。

这不就是公私两便吗?

而其余楼层设计重点,他也放在了怎么最大限度的利用空间和便利、安全上了。

不但考虑了客梯、货梯、洗手间、杂物间、消防设施与防火通道。

还提前为空调、液晶屏、电话线、网线、监控、门控、防火帘这些未来需要增加的电子设备,甚至电路升级的需要做了提前准备。

最后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他在楼宇外面,还设计了一个面朝长安街的巨大广告位。

可以醒目的把一个或数个企业的广告放在上面。

至于北极熊大厦的名字和logo都置于楼层顶端,相当一目了然。

总而言之,最后真正确定下来的设计方案。

建筑占地平面尺寸总共为453 米x2575 米,地下两层,地上十二层。

整体设计核心,就是围绕在怎么尽量扩大实用面积,和满足各方面的功能性需要上了。

真正做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把商业价值发挥到了最大程度,而且足以保证三十年之内都不会落后的地步。

这不能不归功于洪衍武是开了挂的,才会具有如远见卓识的前瞻性。

只不过,他这么灵机一动,也带来了一点麻烦。

由于建筑规划从最初一万平米左右的面积,扩大到了一万四千五百平米,而且地下还由一层变为两层,费用自然有所增长。

可偏偏银行对计划变动相当不满,是不会给他增批贷款的。

别忘了,这年头可是流行建设涉外宾馆,却没有一个正确的现代写字楼概念。

那么实话实说,银行对宾馆项目有信心,对什么商务综合楼却不报什么期望。

要不是洪衍武在公关方面做得不错,该请请了,该送也送了。

银行上下都对他印象不错,弄不好冲这个,就连一千万都收回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金上的负担虽然骤增,可别人发愁,他倒不至于

因为厂里还有一百多万的贷款富裕呢,可以先给“服务公司”用。

另外工程款也不会一次性全都支付,工期完了也能拖一拖呢。

这样,洪衍武至少有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可以筹措资金。

关键的是以“服务公司”的现金造血能力这么一估量,其实还真不算什么。

说到这里就得介绍一下服务公司其他产业的经营情况了。

如今进项排在第一位的是服务公司下面的三家日夜食品商店。

由于增加了独有特色的糖果和地处京城火车站之要隘。

每个月仅“北极熊”和“义利”常规产品零售方面,就能创造十五万左右的净利。

这还不算是汽水提价到了一毛六分钱和即将迎来的冷饮旺季的额外收益。

其次利润大头儿,就是“北极熊餐厅”加上“主食柜台”这一块儿了。

因为餐饮业普遍提了价,餐厅名气又打响了,每个月五万净利也是能保证的。

而朱震凡和段刚一手操持的“熊师傅泡面连锁”,已经变成了五家店。

由于新增的店面都是京城核心商业区,而且代言人陈培斯风头正盛,再加上报纸的宣传,买卖好的不得了啊。

哪怕买卖小,可流量大,他们每个月也给公司创造出两万块净利的惊喜,同时显然还有更多的潜力可挖。

甚至就连“三源胡同”那个小院筹备的旅馆也开张了。

这个旅馆洪衍武是按快捷酒店模式办的,前瞻性为陈培斯第三部《二子开店》取名为“比家美”。

电视有,都是黑白的,而且房价尽量切割成单间,没必要的家具不要,洗澡厕所都是公共的。

又在此处设置了一个中央厨房,给各个“泡面连锁店”提供骨汤,顺带给顾客提供简单饮食。

所以成本花费不多,但床位却不少,能给九十三位旅客提供五元一晚的单人间和八元一晚的双人间。

而且因为就在“京城火车站”附近,又有“北极熊商店”职工帮着揽客介绍,住店率基本是满员的。

预计至多十个月可回本,剩下的时间也能创造利润。

而这还没算上夏日音乐茶座四个月的暴利呢。

总而言之吧,虽然有点蛇吞象之嫌,可洪衍武这条蛇肚皮弹性好得很。

就凭他一年至少能实现三百万净利来。

要不额外闹幺蛾子的话,也能舒舒服服把这头大象给消化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想要雇上几个花不棱登大丫鬟贴身伺候着,中午吃了冬虫夏草盖饭,晚上再拿软炸鹿茸,拍灵芝下酒的好日子是没戏了。

只能仅仅保证出门有车,汽水随便喝,上班混一肚子油水,下班把小酒继续喝的小康生活而已。

第二百八十七章 竣工

公家这边也就这么回事了。

与之相比,洪衍武的私人产业显然收益更大。

这话可不是吹的。

健美裤热销,旅游文化衫热卖,这两项计划完全如洪衍武所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故宫、长城门口的工艺品和“三轮车”也因为外国游客的继续增多,和人民币兑美元持续大幅贬值的原因,都被洪衍武提高了百分之五十的价码。

“西单劝业场”已经开业,它和“秀水街”、“东华门夜市”、乃至花城“高第街”的买卖。

全因为国内经济的提速,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的缘故越来越火,租金自觉就“嗖嗖”往上窜。

而这还不算“大将”那头儿呢。

别忘了,炒卖“君子兰”的斩获同样不菲,西北岸上包海又到了旺季。

再加上韩莹今年也在滨城的“普照街轻工市场”办了工商注册。

按照洪衍武的话,一气儿吃下了三十个摊位,又从他的手里把部分广货由京城转批到滨城。

一跃就成为了当地最大的服装批发商。

假如这些都算一块堆儿,这一年洪衍武要不扑腾出个七八百万现金来,那就算是不成器的败家啊。

像他这样还没有一个公司实体,就靠眼光和几个点子,能达到如此的来财速度,那真的得说已经把商人轻资产的投机方式玩到极致了。

就连阿凡提“沙子一屋子,金子一袋子,眯了嘛唔……”的神奇咒语也没他这么牛啊。

要不然,这小子怎么新年之始能把“全国美展”获奖作品包揽了一半呢?

要不然,他怎么可能随后又靠一己之力,就把“虹光阁”的坛坛罐罐都买空了呢?

要不然,他又怎么能支撑得起,那个花钱如流水的“古建队”呢?

而说起这个,就又得提提洪家老宅的那个石头小洋楼了。

今年五月初,这个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耽搁、难产了好几年的艰巨工程,终于顺利竣工了。

而这件事最终能够克服了诸多困难,这么快的完成。

除了有洪衍武毫不吝啬提供雄厚资金支持,单家父女用心操持的功劳以外。

其实兆庆托付给洪衍武安置的那些龙口村附近的村民们,也管了大用了。

就因为这些人生于金陵遗址旁,不少人都学过祖辈传下来的石雕手艺,甚至还有几个不错的好手。

这才让单家父女原本最头疼的石雕人手不足的问题迎刃而解,否则要完成至少得年底见了。

这或许也算是歪打正着,或者说是好心有好报吧。

毫无疑问,这件事对洪家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喜事啊。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栋房子那么简单,它还牵扯着洪禄承的心结,连接着洪家人期盼亲人归来的情感,意义相当重大。

那么自不必说,洪衍武料定父亲得知他汇报的消息之后,是必要迫不及待要亲眼看看的。

于是他在真正安排好了一切之后,才在临近月底的时候,告知老爷子。

这样5月27日周末这天,洪老爷子就没去酒馆儿。

而是举家回老宅,要去看小洋楼修葺一新的景象。

还别看这么兴师动众的,现在的洪家要出门可比以前容易多了。

当天早九点,由陈力泉开着挎斗摩托拉着小洪钧先行打头阵。

水清则开着黑色皇冠载着洪家老两口和水晓影、洪镒紧随其后。

而最后还有“服务公司”的司机小郑开着日本大发850,拉着洪衍争两口子、洪衍武和洪衍茹兄妹压阵。

这一家人是浩浩荡荡、舒舒服服的从福儒里驱车前往啊。

那叫一个体面,那叫一个有派,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别说在胡同里了,就是开在大街上,都是吸引人们眼球的焦点。

因为当时京城的汽车还是少,虽然车队属于迷你型的,才三辆车。

但前有摩托开道,中间又是黑色丰田皇冠这样的顶级豪车。

这情形可太像什么外宾或是大领导出行了。

所以当他们来到了“丰泽园饭庄”路口,这里的岗亭还真闹了一出误会。

里面的人大老远一看这几辆车来了,没多想就按照有关规定,主动把红灯给调成绿灯了。

可等到车队畅行一过去,这位好心眼的同志也就傻眼了。

这时他才发现啊,怎么挎斗里还坐着个抠着鼻屎的小破孩儿呀?

欢迎外宾的三好学生?不像啊……

这小子竟然穿着跨栏儿背心,脖子上连条红领巾都没戴!

嘿,瞧这事儿闹得!……

抛开这个笑话不提,奔左拐进了煤市街里,车队也就到了洪家老宅了。

但这次得驶过老宅正门不能停,向左一拐得奔西街。

跟着再往前直行三四百米,一直开到老宅的后院范围边界,这才是最终目的地所在。

只见高高的灰墙斑驳依旧,但原本可以一窥小楼端倪的花式通透铁栏杆的大门,却已经变成了安装着电铃和小窗口的全封闭式铁灰大门。

不用多言,洪家老两口自然懂得洪衍武不愿张扬的良苦用心。

若非如此,实不能避免里面的情景为外人所见。

果不其然,当陈力泉下车按了电铃。

小窗打开,里面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跟着这才正式打开了大门。

而就在焕然一新的石头小洋楼逐渐显现的过程里。

陈力泉重新上车发动,带着后面的汽车徐徐开入。

不能不说,这座楼修得实在是好。

青砖黑瓦琉璃墙配上繁盛的花树,和绿草坪上三层逐层交叉落水的喷水池,完全重现了昔日一度的风华。

和煦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花园洋房的墙面上,小楼上的西洋花雕也是栩栩如生,几乎与当年完全别无二致。

于是真等到几辆车全部停于小洋楼门口,洪禄承和王蕴琳从车上下来,再抬眼一望。

过去的旧时光顿时不可抑制的铺面而来。

以至于从楼内快步迎上前来的李福,和后面跟着出来的洪衍文一家三口,都让他们一度恍惚,产生了错觉,误当成了当年的旧人。

在他们的眼睛里,李福变成了负责看管小洋楼,那永远保持着笑模样的杂役老何。

而他们自己的二儿子洪衍文,则化身为正在看金表,喜欢嗔怪他们姗姗来迟的三弟。

抱着洪铢的许崇娅呢,则变成了抱着洪衍亢满面带笑的大嫂……

这样的情景,没有办法不让人激动,没有可能不让他们老眼含泪。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旧日重现

人尚未进屋,只凭小洋楼的建筑外观,就已能回溯到旧日瞬间。

那么等到真的进去,全方位的体验到旧日繁华气息,自然就更了不得了。

实话实说,在洪禄承和王蕴琳的眼里,室内主体结构变动不大,百分之七十和昔日相仿。

像一楼的大客厅、小客厅、餐厅、厨房、佣人房,及方便的客用盥洗室都复原了。

和当年最大的不同,仅仅是木色的区别而已。

二楼原有一个两居室套房,三个一居室套房,也是一目了然,而且仍旧保留了独立浴室。

这一层的最大改变,不过是阁楼做了一个单独的楼梯。

让包容着阁楼的那个一居室,成为了变相的复式结构。

还有地下室里,除了专供放置供暖锅炉的房间,带有发电机的配电室就显得没必要了。

于是只留下个配电箱,这间房间便成了可以放电影的娱乐室。

而外面更空旷的空间,则变更成了一个带有迷你酒吧,可以打桌球和休息的地方。

至于整栋建筑里的装潢,因采用做旧如旧的修复手段。

不但室内的木质楼梯、拼花地板、木质百叶窗全部复原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样子,就连摆设、器具,也带着旧时光的复古格调。

像房间里大量民国样式的古董、家私,几乎随处可见。

卧室里的带床架的铁花床、黄铜灯具、黄铜镜……

客厅里八角灯、老式电话、老式留声机、高靠背布艺沙发……

这每一处细节陈列,大约都是洪衍武在能力范围之内选用的当年之物,无不独具神韵。

甚至烟缸和烛台等小摆设,茶具和餐具这些需要经常使用的家什,洪衍武也没草率对待。

他很用心地选择了当代景德镇出的青花瓷、天青釉或是粉彩,一切都是民国旧日风华的反光。而整栋楼宇里最惹眼的东西,当属那架三角钢琴旁,漂亮的英式壁炉以及与之相配的火具。

但重点中的重点,最为弥足珍贵的东西,却是在壁炉的上面挂着的那个大相框。

因为里面是一张被翻拍放大的洪寿承和曾婉华的夫妻合影。

总而言之,整修一新的小洋楼,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轮回,如今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功能。

施工水准绝对一流,不亚于当年花费了七万大洋刚建好的时候。

不但尽量维持住了历史原貌,营造出华美气派。

而且内部设施,例如卫浴、通风、空调等,也比当年更现代化,更方便。

那么毫无疑问,洪禄承和王蕴琳坐在这样的环境里,望着照片上洪寿承和曾婉华的笑脸,是不可能不深度缅怀过去的。

在静静的沉默里,他们所体验到的,是凝固了沧桑和情感的调子,是时光交错中的岁月静好与现世安稳。

既散发着旧时的风流,也有今时的浪漫……

不知过了多久,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的洪禄承和王蕴琳才从沉浸的情感中恢复过来。

他们这时发现,其实自己是被孙男娣女们的吵闹唤醒的。

敢情洪家的孩子们都没来过这样的西洋别墅,都楼上楼下,四处转悠着看新鲜。

尤其是孩子们简直在木地板上跑疯了,他们在四处闹着跳着的捉迷藏。

哪儿哪儿都是“咚咚”的响,和“咯咯”的笑。

一片欢乐景象里,只有洪衍武和水清一起在帮着李福忙前忙后,端着水果和茶食招待着大伙儿。

这一下,让他们更为宽慰和感动。

老两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生一种复杂的感慨。

由于洪衍武从小各色而乖戾,专爱搞些歪门邪道的把戏。

洪禄承过去曾下过断语,说他是洪家的万恶之源。

王蕴琳对此也深以为惧,曾不知落过多少次泪。

但岁月迁流,原以为一语成谶的恶果却始终没有出现。

现如今反倒是这个万恶之源的老三,被洪禄承屡屡认为死了才好的畜生,成了家里最能担事儿的儿子。

无论家里家外,最难办的事儿竟然都是靠他。

而且还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和委屈。

这对身为父母的二人来说,那种完全意外的满足和幸福肯定是难以言表的。

但同时不免存有一种当初待儿子太过苛刻的歉然。

于是俩人都感到不能不但对这个劳苦功高的儿子夸上几句了。

便把洪衍武叫了过来,一个连声称好,说难为儿子了,让他们心愿了却。

另一个和颜悦色又询问耗费了多少钱,说办成这样不容易,怕他经济上有困难。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却是洪衍武对钱的避而不谈,反倒一个问题把他们给问住了。

“多少钱您就别问了,这对我不算什么。只要觉得好就行了。爸,妈,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搬过来住啊?”

“搬过来?”

见老两口似乎还未动过这个念头,洪衍武补充着解释。

“我是这么想,当初老宅修好了,您们不回去住,是因为生活方式变了。那么大的宅子儿太空洞,既不方便也不舒服。那现在这个小楼总合适吧?”

“我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住这儿,您们住那两居室,我们几个就住一居的,这不正好嘛。”

“回头我再安装好空调和电话。这大夏天的,要花园有花园,要空调有空调,楼上还有露台,隔壁又是老宅,这有多么方便,多么好呢?”

“爸妈,你们要乐意啊,其他的事儿就别管了,我一个礼拜把这边就能收拾好。到时候该用的,该搬的,我再让人给弄过来。回头人直接过来住就行了。我再给家里请两个人负责家务,您们就踏踏实实享福吧……”

洪衍武说的挺兴奋,设想也确实不错。

可惜王蕴琳迟疑了会儿,却还是摇了头。

“老三啊,妈知道你是孝顺。可这么多年过去,妈已经习惯在福儒里住了。那儿的条件是差点,可关键是有人说话,热闹。周围的环境,妈也熟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听老伴儿这么说,洪禄承也叹了口气。

“你妈说的是,这里虽好,却没有福儒里的人情味儿啊。别说她了,我都舍不得那个小酒馆,搬过来就不方便了。哎,人哪,好日子其实不在于物质的享受,关键还是在于心气儿啊。而且这是三叔住的地方,我们要天天在这里,也免不了胡思乱想的。老三,你可别觉得白费了力气,不高兴,其实我们感动得很,绝不是不承你的情。”

这么一说,洪衍武就明白了,为了不让爹妈误会,他赶紧解释。

“爸,妈,瞧你们说的?我难道还是个孩子啊?我明白你们怕触景生情的为难,也知道你们舍不得福儒里的老邻居们。不搬就不搬吧,只要你们高兴,当然怎么都行不过既然如此,这房子我就派别的用场了。”

眼瞅父母诧异,洪衍武继续侃侃而谈。

“不为别的,主要为这种房子可跟普通住宅不同。咱既然弄好了它,就得拿钱继续‘养’着。不能完全让这里空着,那样就毁了。即使平时不住人,但怎么也得雇一两个人看着门户,拾掇拾掇花草再打扫打扫房。”

“其次呢,我今年一月份还买了一批美术品,都是美展获奖的,正愁没个合适地方搁着呢。这房子我看就合适,西洋风格,无论雕塑还是油画都和谐。放在这儿我也就省心了。”

“还有呢,我二哥的工作如今是搞统战的,交际和场面上的事儿多,那帮海外的人也难免不势利。有这个地方,给他办办酒会、聚会什么的挺方便。”

“再说他住的地方周围都是当官的,房子虽然不小,可一举一动都拘束着。所以我就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您们要不住,房子也别闲着。干脆,让二哥一家子搬过来得了。这样既不糟践房子,他们生活质量也提高了。”

“我唯一就担心,怕二哥有什么顾虑。一是非要在钱上跟我计较,每月这房子的费用我出真没什么,可他怕是不好意思。二来,您二老不来,他自己住这儿,又有点僭越,所以这事反倒需要你们来劝他接受呢……”

应该说,洪衍武的脑子确实非比常人。

这个主意一提,洪禄承和王蕴琳都不禁出乎意料。

可仔细一想,又很有道理。

于是都笑了。

只是王蕴琳还有个顾虑。

“这事你想的好是好,可这么好的房,你让二哥来住,水清会不会多想?”

洪衍武马上保证,

“不会不会,这事她是赞成的,我们已经商量了。说实话,我们也爱在福儒里。跟您和爸的想法是一样的。”

老爷子不免带着惊讶感慨。

“原来你又买了这么多的美术品,看来赚钱对你来说,比喝自来水都容易啊。”

然后竟也提出一个疑问。

“……只是衍文毕竟是个干部,住在这里会不会招人非议。除了经济上的事儿,关键是会不会有人拿资产阶级习气说事?”

洪衍武笃定的摇头。“不会,我二哥在钱上最注意了,我也早跟他说清了。咱家不缺钱,自己那钱贴补公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图一个自在,不惹嫌疑罢了。”

“说白了,经济问题,咱们是一片公心,可以自证撇清的。至于意识形态,您的顾虑确实有道理,可我也有办法。”

“因为我买的那些美术作品,好多都是描绘领袖的,是歌颂改革开放的,有积极的政治意义,摆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又有谁能诟病?何况二哥的圈子本身就是民主人士,不会有问题的。”

但这还不算完,跟着他又提到了一个更触动人心的问题。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个事儿觉得可以办了。您们看现在政策已经稳定了,二哥又有这个工作便利。要是您二老不存什么政策变化的顾虑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试着找找大爷那边儿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再次沉默,他们没想到洪衍武连这些也想到了。

思考如此周到、精细,实在是头脑冷静,性情成熟,完全可以让他们依靠的儿子了。

良久,洪禄承感慨一声,终于真情流露,说出了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老三啊,没想到,你变得这样的好。有主见、有品格、轻金钱、重情义。”

“我看以后家里的事儿,恐怕多得担在你的身上了。你的兄弟姐妹都要靠你多多照应。”

“过去的事儿,是我有些苛待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

话到此处,洪衍武可不容父亲再说什么了。

老爷子这是激动了,再往下肯定话就过了。

他赶紧打岔,正儿八经的安慰。

“爸,您瞧您说的。我的命都是您和妈给的,您对我千万别这么想。其实我什么不明白啊?我已经成人了,知道您是为我好。这就像日本有个电影叫《狐狸的故事》,电影里小狐狸长大了会被妈妈咬出去,让它们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砺,看着残酷,看着咬得疼,可其实是爱……”

第二百八十九章 挂电话

全家人守在一起是最大幸福的根源。

老人们跟小辈们在一起,也总是非常愉快的。

像这一天洪家聚会,小洋楼里的娱乐活动。就出现了老少咸宜、非常亮眼的一幕。

敢情洪衍武不光弄来了电唱机,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不少老唱片呢,歌曲、戏曲都有。

等到吃过午饭闲着没事,洪衍文就去摆弄了起来,想试试到底能不能放。

没想到机器一点毛病没有,老唱片质量也不错。

真的一放,声音还挺好。

这下好,不但大家都被吸引过来了。

也让洪禄承和王蕴琳想起了沪海过去的“百乐门”、“仙乐宫”。

跟着再听老两口这么一说起当年怎么样怎么样,大家自然更来了兴致。

洪家的孩子们纷纷要求父母跳上一曲,都想看看他们当年跳舞的样子。

于是洪禄承和王蕴琳盛情难却,就难得的在家人面前展现了一回舞姿。

可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啊,老人不但会跳,而且水平极高,简直震惊四座。

这事说起来,过程特有意思。

一开始啊,老两口跳的曲子是《夜来香》和《夜沪海》。

这样的曲目节奏较慢,就是慢三(慢华尔兹)和慢四(布鲁斯)的普通舞步。

当年大多数舞客都会跳,初学者也不难掌握,舞步没什么出众的地方。

洪家的孙男娣女们为之捧场,其实不过是为高兴而高兴,为喝彩而喝彩。

特别是洪衍文和洪衍武,因为自诩都跳得不错。

他们慢慢就有点兴味索然,喝彩也有点应付了。

可他们没想到,人老了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年过六十的洪禄承看出了这哥儿俩夸张和敷衍,居然还有点来气了。

老爷子也就有了真人要露露相的想法了。

他随后主动要求播放《玫瑰玫瑰我爱你》,竟然带着老伴儿王蕴琳来了一曲狐步舞。

这下可了不得了,真本事一露,简直让全家人都为之倾倒。

要知道这曲子不但节奏快,这种舞步也复杂,当年只有舞步娴熟的舞客才会跳的。

而且即使能做到舞步熟练,姿势却很难美观。

普通水准的人,常常左摇右摆,一不留神也会驼背歪头。

所以真正能做到姿势优雅的舞者很少。

可偏偏对老两口来说,就连姿态的端正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的技巧已经到达了更加高级的水平。

他们所展现出的舞姿,重点其实是如何把多钟步法运用在舞蹈之中。

那跟着节奏跳起来,快步和慢步的舞步组合不但轻盈灵活,也变化多样。

看着简直宛如在漫步云端,流畅至极。

这一下子,那能不轰动四座嘛?

谁也万没想到,这老两口还有这么摩登、活泼的一面。

毫无疑问,现场立刻真正的兴奋了,掌声热烈至极。

舞曲作罢还不算完,两位老人一下子被孙男娣女们围住了。

人人都抢着问他们怎么跳的这么好?这又是什么舞?跟谁学的?

用现在的话说是,现场所有人都被老爷子和老太太这一曲舞蹈给“吸粉了”。

而谜底揭露,大家才得知。

原来这都是当年在沪海为交际需要,两位老人花钱请洋教师专门教的。

分门别类的学了整整一年呢,舞池里又有数年的实战经验,绝对算是业余里的专业水平了。

而这么一比,洪衍文、洪衍武兄弟全都汗颜了。

他们会的那点又算什么啊?不过雕虫小技耳。

反倒是老爷子偷乐上了,相当提气的又要洪衍武给放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又表演了一曲探戈。

当然,洪老爷子毕竟年过六十了,因为体力原因,其实他没能再陪着老跳完这一曲。

可就其技巧、姿态,俩人配合的默契,也能绝对把电影《英雄虎胆》里陶金和王晓棠的那段探戈比下去了。

差距太明显了,这专门练过的就是和为了表演临时现学的不一样啊。

就这样,洪家人的舞蹈热情全被就发了。

随后年轻人们挨个尝试,等于全既然其乐融融的在大客厅的拼花地板上开了一个私家舞会。

等到跳累了也跳渴了,时间到了下午三点一刻。

正好按英伦下午的惯例,全家人喝茶和吃点心。

再然后,唱片里又放上了梅大师的《祭红》和张金梁的《花子拾金》。

光听还不算,牌桌支起来,又由徐曼丽和许崇娅陪着二老打上了麻将牌。

这听着京剧摸牌,也是独有其乐啊。

而其他人同样不会无聊。

水清和洪衍茹一起带着孩子们去花园子里疯跑疯玩了去了,随后又带着他们回地下室。看《哪吒闹海》。

而洪家哥儿仨和陈力泉则一起喝着啤酒打桌球来消磨时光。

一直玩到傍晚,又一起收拾烧烤炉和食材,为全家安排户外烧烤。

总之,这一天洪家人就歇在这儿了,也不知喝了多少美酒,说了多少家常闲话。

洋派儿的聚会简直尽兴极了,真比过传统“三大节”还乐呵呢。

再之后,六一当天。洪衍文和许崇娅高高兴兴的带着洪铢,就搬到小洋楼来住了。

而洪家孩子们,当然集体又在老宅花园子的游乐场里疯玩儿了一天。

洪衍武也没忘了老爷子的心愿。

紧跟着6月2日,他通过宋国甫已经在“京城电视台”上班的妹妹宋萍萍。

专门请来了一位带着设备的摄影师和一位导演,来到洪家,给老爷子拍摄一段寻亲的专访。

打算拍完了翻录几盘带子,就让洪衍文通过“民促会”的途径,在香港的媒体播放,好借此寻找洪家失散海外的亲属。

可世上的事儿吧,有的时候真是邪门得没法说。

似乎出于“冥冥之中历史的昭示”,也就刚过了一个多星期。

就在6月11日,电视剧《四世同堂》开播第七天晚上,洪家失散多年的海外亲人竟然主动找到了他们的头上。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许久未再传过洪家电话的球子妈破天荒的登门,说西院的公共电话有个南方人要找洪禄承。

那不用说,洪衍武那一家子肯定还没回来,否则球子妈不会找到东院这边来。

而老爷子又在酒馆里看买卖呢,无论怎样考虑,这样的蹊跷事儿都必然是洪衍争这个长子出面啊。

所以尽管对电视剧里“小羊圈儿”众多角色的恋恋不舍,洪衍争还是赶紧跟着球子妈去一探究竟。

可这一接过电话来,他刚说了一句,“我是洪禄承的儿子洪衍争啊,我父亲不在,您是哪位啊?”就开始犯懵。

因为里面传出来一声带着南方口音,又有点哽咽的“二弟……”

“您认错了吧?我不认识您啊?”

结果更没想到,电话里又一声。

“我……我是你……你失散了三十多年的堂哥啊……”

“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我是你大哥,洪衍亢。”

或许有,或许没用。

反正当时洪衍争就觉得心里“咣当”一声,跟敲了一口大钟似的。

忍不住冲着电话吼了一嗓子。

“你说什么?你……你是我大哥?”

对面也激动了。

“是啊,我,我要来看你们啦……”

可惜啊,人在激动下,是最需要心理素质的时候,有的人是很容易被心魔控制的。

具体的例子就比如中举的范进,比如喝醉了酒的孙德龙。

而洪衍争其实和他们也差不多。

他的兴奋就当时那么一下子,随后可就是一阵不敢置信的震惊与茫然。

他皱着眉头,嘴里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而对往事的追忆里,失神落魄里。

他不知不觉手软了,话筒从耳边垂了下来,好,他竟下意识中习惯性的给挂上了。

等球子妈一声埋怨,“哎哟!你怎么给挂了!”,

他才缓过神来。

当然就已经晚了。

这时候任凭他着急忙慌给话筒重拿起来,“喂喂喂……”。电话里已经没声儿了。

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戳着溜溜儿等了一个小时,那自称洪衍亢的电话也没再打过来。

悔得他恨不得给自己俩嘴巴啊。

糊涂啊!这叫办的什么事!

第二百九十章 亲人相认

洪衍争其实很不情愿跟家里人坦白,自己干出的这件傻事。

可是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

倘若隐瞒,很有可能因他的过失,让父母抱憾终生。

洪衍争可不想让自己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

所以实话实说,想办法弥补,是唯一的选择。

这样在父亲归家之后,他便只能强忍羞愧,极慢极慢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跟父母讲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后果如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听了他的话,不但全家人表情都僵住了。

洪禄承更是身子一晃,一屁股倒在了椅子上。

倒是真不愧是父子俩,老爷子也跟刚才洪衍争的表现差不多,嘴里念叨。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顿时家里大乱。

王蕴琳赶紧老伴儿打扇子,胡撸胸口。

徐曼丽也忙着斟茶倒水。

洪钧、洪镒俩孩子更是不怕裹乱的一个劲儿乱叫,“爷爷,爷爷”。

谁都怕老爷子给急坏了。

洪衍争更是十分难堪的,把头低到了无可再低的程度。

他不敢再抬头了,他既无颜面对任何一个家人,也没法应付眼前的乱局……

总算情况还不赖,老爷子喝了水,终于定了神,长舒出一口气来。

而且好在洪家门里还有一位爷,这辈子就是为了给家里摆平困难,收拾烂摊子的。

当洪衍武回到家里,了解了事情原委,他一下就充起了家里的主心骨

“别急别急,大家千万别急。爸您不用太上火,大哥也不用太自责。因为照我看,事态还没那么严重。”

“什么!”

洪衍争猛的立起来,一双眼里有了希望,急切地望向弟弟。

洪禄承跟着也问,“老三,你真这么看?”

洪衍武有条不紊低声的说,“我这位堂兄电话里不说了嘛,要来看咱们,即然他知道咱们的电话,哪怕挂断了,也总不会找不到地址。”

“何况今天电话没再打来,不代表明天不会打来呢。也许那头线路出问题了呢?也许人家临时有了急事呢?都有可能。”

“我看这个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确定咱们是不是他要找的亲人。既然你们已经对上话了,这事就还有下文。”

“退一万步讲,老宅总有李福看着啊,这位堂兄在那儿长大的,总不至于找不到家门吧?”

这话有理,洪禄承和洪衍争一听,心神安定多了,都觉着恰才确乎有点过虑。

而洪衍武后面还有话呢。

“……而且我听这位堂兄的话音儿,不是人已经在京城了,就是马上就要到。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能主动找他啊。”

“别忘了,他不能住一般的地儿,找旅馆只能去有涉外资格的,京城总共才几个这样的地方?他毕竟是京城长大的,不会奔北边去,这不就有目标了吗?我看顶多了,也就是京城饭店、建国饭店、京伦饭店、新侨饭店、前门饭店这几家。大不了再加个长城饭店,咱们主动去找找问问,也是个办法。”

“真要是你们再不放心,咱们还能同时在电视台、报纸上登寻人启示啊。也就是花几个钱的事儿。我敢说,只要人在京城,他就能看见。这不就齐了?”

“总而言之,不管咱们和他谁找到谁,我看也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大家千万不要小题大做,自乱阵脚。”

别说,有理有据,听着也管用,这一番话还真就安抚住了大家。

老爷子顿时欣慰的点头。

“还是你想的通透,我们都是关心则乱啊。那事不宜迟,就这么办吧。这事我可就交给你啦。”

洪衍争则是力求将功补过。

“老三,我明天请几天假,你看大哥能帮着干点什么?你尽管吩咐。”

就这样,洪家算是定下了执行方针,隔天就开始着手去做了。

而实事求是的说,洪衍武的主意确实正。

尽管排查饭店的事儿有点麻烦,水澜对帮这个忙,似乎有点不大上心。

可电视台和报纸的寻人广告打出去才三天,果不出他的所料,洪衍亢真的就主动寻到了洪家的门上了。

1985年的6月16日,这天是带了两个六的周末,果然是个好日子。

傍晚时分,洪家刚一起吃过饭,正收拾着碗筷,邻居老苏就带着个人,推门进来了。

老苏嘴里说了一句,“老洪,老洪,有人找。”

跟着他就回过头去,对身后那人又说。

“你要找的人住这儿。没错,他们就是原先开‘衍美楼’的洪家。”

就这一句,还没等洪家人看清楚呢。

老苏身后那位,就扑出来冲着洪家老两口“噗通”一声跪下了。

跟着便泣不成声,叫上了。

“二叔、二婶,我是衍亢啊……”

洪家老两口儿都是浑身一阵颤栗,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人发呆。

他们心里明白,眼前这个,恐怕就是他们昼思夜想,盼了好几天的亲侄子了。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这位的口音和形象与他们的想象,差别太大了。

他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京城话带着梗塞。

虽说香港住久了,这倒难免,偏偏样貌也大变了。

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侄子还是那个身形修长,丰润俊朗的少年郎。

可如今这位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

面孔白皙,身材胖胖的,还戴着副金边眼镜,几乎已经看不出往昔的样子。

另外那衣服也别扭,怎么大热的天儿,还穿了一件蓝色的“人民装”呢?

领口还全系上了,实在是看着不伦不类。

好在眼睛后面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还带着旧日熟悉的亲切感,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而且仔细看,也颇有几分肖似其母的神采……

如此,洪禄承和王蕴琳才敢于相认。

“你……你是衍亢?”

“你真的是衍亢?”

心里激动的碰碰跳动,多年没叫过的这个字,一下子打他们的嘴里蹦出来了。

可与之同时,一种沉重的压抑也涌上心头。

三十年了,三十年了,这几乎是人的半生啊。

这老两口都是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很快迷了他们的眼。

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再难说出半句话来。

倒是洪衍争破除了现场的僵局。

他的一句“爸妈,快让大哥起来啊”提醒了老两口,他们赶紧张罗让洪衍亢起身。

而这时又轮到了洪衍争与洪衍亢相认。

他们可是从小同在老宅住过的兄弟。

虽说血缘上还隔了半层,年龄又差了四五岁。

可当年洪家门儿里的孩子,仅有他们两个,一点不比亲兄弟差。

他们都记着一起爬树摘柿子,一起河里捞小金鱼儿,一起念书背唐诗,一起溜进“衍美斋”偷刚出炉的“萨其玛”吃,甚至效仿大人摆酒闹绝交的那些往事。

于是带着力度的紧紧相拥下,两个男人之间不免又垂了泪。

而徐曼丽带着孩子们这时都也围过来了。

洪衍争赶紧给自己的堂兄介绍,这个是他妻子,那个是他大小子,二小子……

也不知怎么,眼泪竟然是止不住的,哗哗的从这兄弟俩脸上往下流。

结果惹得全家老少又跟着哭了起来。

这一幕,就连旁观的老苏也跟着鼻子发酸。

说实话,他其实很想劝劝,“亲人见面,这是好事啊,还不该高兴高兴吗?”

可他更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时候,最不乐意外人打搅。

于是一声没言语,就知情识趣的悄悄出了洪家的门儿。

跟着又一想,倒不如再替洪家去西院看看洪衍武回来没有。

哪怕水清一人在,也得知会她一声。

而恰在这时,《四世同堂》播映的时间到了。

不仅东院,街上各家各户,家里电视都跟拨好了的闹钟似的齐鸣。

准时都唱起了那首骆玉笙的《重整河山待后生》。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这悠远的京韵大鼓,悲痛惨寂的唱腔,顿时把洪家的哭声又增加一层沉重的份量。

老苏触景生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转头向西院而去。

哭吧!只有哭!才是减轻这么多年的别离之苦最好办法……

第二百九十一章 草木皆兵

洪衍武没赶能目睹悲切的场面。

半小时之后,当他和陈力泉回来的时候,家人的情绪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所有人都正聚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话家常呢。

屋里的气氛就像充斥着一股和煦的春风,早已融化了恰才所有的不良情绪。

而他们俩一进门,见到屋里的情景,刚诧异地楞了一下。

他们这位初次见面的香港堂兄,就已经主动站起,迎了过来。

然后在洪衍争的引荐下,依次把厚实的手伸给了他们。

“泉子,小武,我是洪衍亢,你们的大哥……”

尤其是对洪衍武,他光握手还不算,更是用力的拥抱了一下,嘴里还连声称谢。

说要不是他,恐怕他们今天还见不着面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场就尴尬的愣住了,谁都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可大家显然已经知道了内情,见他们没头没脑的迷糊样子,都不由轻笑起来。

直到洪衍亢又解释了一次,洪衍武和陈力泉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不由也乐了。

这话啊,还得从洪衍亢从香港动身的时候说起。

敢情自打定下了要来内地寻亲,洪衍亢在香港那头就开始仔细关注大陆这边的政策和消息。

但实话实说,由于许多信息来源相互矛盾,而且总体上负面的消息和报道居多。

这样一想起他父亲下的“统战宣传不可信”的论调。

还没动身,他心里就已经有些含糊了。

而事实上呢,当他处理好家族事务,办好“回乡手续”,真正动身之后。旅途中的亲身感受也是十分不好。

要知道,当时启德机场和首都机场还不能直航。

必须先到花城,从白云机场转机才能飞往京城。

结果洪衍亢就在等转机的过程里,亲眼目睹了一个与同机的香港人,就因为回乡介绍书的副页与实际携带的东西有所差别,直接就被大陆方给硬性遣返了。

特别是大陆方工作人员的态度相当冷漠,根本不听解释,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近人情。

结果飞到了京城呢,住宾馆也受了一回气。

他定好的饭店居然出了问题,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日期给他错后了一天。

最可气的是,仅剩的一间套房,酒店方居然当着他的面儿,给了在他后面来的一个欧洲客人。

而即使他为遭受的歧视去找酒店管理方投诉也没用。

因为店方居然告诉他是上级指示就是这样,要对外国宾客优先照顾。

所以他最后不得不窝着火,转而坐出租车去了其他地方投宿。

可就是坐车这么短的过程里,得到的信息,也让他吓了一跳。

因为他跟司机一聊起来才知道,像他遇到的这种情况居然已经成了京城的普遍现象。

到处都是白种人第一,日本人第二,海外华侨第三,港澳同胞得排第四,人们都见怪不怪了。

本地的京城老百姓更惨,轮都轮不上号儿。

而且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京城的老城墙竟然早几十年就全都拆光了。

理由竟是让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打破旧有封建桎梏,才能更好的发展”。

再之后,等他好不容易在饭店安顿好了,想出个门去银行办事吧,也一样别扭。

他印象里的京城人应该是最讲礼貌,重礼节,彬彬有礼,和和气气的。

可一出饭店,到处都是冷冰冰的面孔。

别说那些在服务台的职工,面上看不见笑容,尽是面口硬崩崩的,给人印象就是不屑与你交谈。

就连大街上的老年人也凶得很。

像他不过擦鼻子偶然掉落的一张白纸,都会被人罚款。

罚他那个带红袖章的老太太,不知什么职务,脾气简直比香港的茶博士都要暴燥几倍。

而且那许多墙壁上的大字标语“为人民服务”、“无产阶级万岁”,更是够让人触目惊心的,时时刻刻在提醒他阶级敌人的身份。

特别是长安街附近,还总有一些目光炯炯的子弟兵来来往往。

这些帽子上有一颗红星,衣领上还有两个红领章,这都是他过去只在电影上才看过的。

第一次近距离出现他的眼前,让他总想起他父亲曾说过的这些当兵的能喝血止渴的事儿。

心里自然吓得“砰砰”跳。

更没想到的是,一次在南礼士路,他还被一些军人叫住,仔仔细细盘查了一番。

后来才知道,他这样的人,活动是有范围的。

一旦出了外国人止步的牌子,进入了禁区范围就不行。

这样他回去就因为心惊胆战,开始动心思了。

觉着这地儿忒邪性,京城真的已经不是他小时候所了解的样子了,就连随意走动也不行了。

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就真的琢磨起父亲给他换装的建议了,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那么显眼,才好去找京城亲人的下落。

这样呢,他就买了一身大陆人的“人民装”穿上了。

可人的气质是改变不了的,他又穿得不伦不类,反倒更容易招来警惕和审视的眼光。

就像5月27日这天,他虽然找到了老宅,偏偏又说巧不巧的遇到洪家大门紧闭。

这天李福不是去小洋楼帮忙去了吗?

可洪衍亢不知道啊。

结果拍了半天门,他也没把门叫开,反倒把街对面的几位邻居给招出来了。

而这几位一见他这模样,都觉得蹊跷可疑,自然就过来盘问。

更荒唐的是,这些邻居们还几乎都是建国后搬过来的,都不太清楚洪家人的底细。

好不容易搞清楚他身份之后,听说他来寻亲,打听里面住的什么人。

这些人就自以为是的告诉他里面住的是大官儿。

说这家平时不在这儿住,可能家里房多。

不过头两年这家人的子女结婚声势浩大,门口停满了汽车。

想来怎么也是个副部级别的。

这下好,吓得洪衍亢也不敢再敲了,他真以为自家的宅子被夺了呢,赶紧溜溜走了。

后来没辙了,他也只能剩下最后一招,通过政府相关民政部门帮忙寻找。

没想到得着信儿倒是挺快。

因为洪家几年前领过一笔外国银行归还的存款,京城民政部门有留底,这样他就有了福儒里的公用电话,顺利和洪家联系上了。

可谁成想啊,阴差阳错的洪衍争居然又挂了电话,这下洪衍亢又胡思乱想上了。

他就瞎琢磨啊,是不是二叔这边怕受牵连,不敢认我啦?

我回来是不是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他相当的迷惑啊,还真起了不能拖累二叔一家,打算先回香港的心思。

要不是洪衍武随后在电视台上做了短讯一样的寻人广告。

让他给看见了,去了疑惑。

他还真没有这个勇气再登门了呢,弄不好已经在回去的飞机上了。

这岂非洪衍武的功劳吗

总而言之,这事既是因为好多巧合都赶一块去了。

也是因为洪衍亢太过草木皆兵。

纯属心虚,自己吓住了自己啊。

幸好虚惊一场,最后总算归到了正途。

否则那可真成了一个让人遗憾又无奈的大笑话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闹笑话

用自嘲的口气说完这一切,身在眷眷亲情之中的洪衍亢感到非常庆幸。

虽然他对自己险些犯下的错误有些不好意思。

可说到底,毕竟内地和香港隔绝太久,是两种社会体制,产生一些误会在所难免。

他又不像那些有社团背景来大陆淘金的冒险家,敢于把脑袋系在腰间求财。

他只是个正经的普通商人,身在红党首府,怎么可能心里不打颤悠呢?

所以这样的情况也属正常,不能全然算作他的过错,在他心里满可以交代得过去。

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臆断到此可并没有全然结束,反倒只是个开始。

而且就因为太主观,太自以为是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才真是闹出了一场让他无比尴尬,很长时间想起来都会脸红的笑话呢。

怎么回事啊?

敢情洪衍亢刚才一直光顾着答洪禄承和王蕴琳的话,介绍自己怎么来内地的经过,介绍香港那边的情况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这边的情况,就连老宅还姓洪,他都稀里糊涂,压根没明白过来呢。

所以他对二叔一家寄身于这个南城“姑子庵”的处境,产生了严重误会。

他还以为洪家二房身居内地生活困窘,已经沦落到了要被迫和贩夫走卒做邻居的地步。

再看看洪家屋里,摆设压根就没什么出彩儿的东西。

虽然说有了电视机,可那是用电视机罩子罩上的,并不让人一目了然的知道那是彩电。

另外,出于取东西做饭,和连接上下水方便,洪家的洗衣机和冰箱又放在了洪衍茹那屋儿。

所以在洪衍亢的眼里,洪禄承一家实在凄凉,经济情况算不得好。

于是一种心酸中,他就拿定了主意,不论怎样,先得改善二叔一家的经济条件才行。

所以他眼见亲人们,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就开始给大家发红包。

孝敬老两口的早已经准备好了,厚厚一沓,包了两万块港币。

给洪衍争的是两千,其余亲人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只能是估计着包了八个一千块的。

好在洪衍文和洪衍茹今天未曾见到,数目到是够了。

这样一来,洪家人手一个大红包,连孩子们都有份。

至于洪家二房这边,自然也要回礼。

虽然事来仓促,可这事儿对洪衍武来说不愁啊,他就越俎代庖了。

只见他人去了西院,不多时,便取了一副卷轴回来,要作为礼物回赠洪衍亢。

洪衍亢倒是吓了一跳,怕是二叔仅存的家底儿,当然极力推辞,不肯接受。

偏又洪衍武看出了他的担心,声称这不是古董,只是一副近代书法。

取的是“花好月圆”这四字应景儿罢了,拿来相赠,仅图个全家团聚的好彩头而已。

如此,洪衍亢便只能遵从好意收下了。

按说呢,对这样的礼物,本应该现场打开看看才是。

可巧不巧的,洪衍亢肚子又闹了意见。

“咕碌碌”的一声激烈抗议,登时让大家都愣了。

敢情洪衍亢虽然吃过了饭,可他最近一直未亲人难见的事儿闹心火,吃什么都吃不下去。

晚饭不过随意扒了几口罢了。

这如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那肚子也就觉出了饿来了,还有不叫唤的?

这么一来,看字的事儿就耽搁了。

洪家人好笑之余,立刻张罗着给洪衍亢弄饭。

这自然又成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差事了,谁让他们是厨子呢?

而洪衍亢面红过耳之下,本觉着不好麻烦两位兄弟,可肚子又是实在是饿。

于是也只能是说随便弄一口就好,等明儿他在外面包桌酒席,好好请请大伙儿。

还甭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确实不亏专业人士,不多时,就弄好了吃食进来。

也不是别的,就是他们最擅长的“锅塌豆腐”,和一道“海米冬瓜”,以及一大碗炸酱面。

而这又恰恰真合了洪衍亢的意了。

应该说,海味山珍。龙肝风髓,他在外头吃了不知多少。

其实他最想吃的就是家常便饭,不折不扣的京城家常饭。

所以他一看都是素的,绝对没让亲戚们太破费,也就安了心。

再一看呢,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和黄豆当面码,外带晶莹的京东紫皮蒜,正是不知多少次,魂牵梦萦之物啊。

也就真不客气了,动筷子就招呼。

结果没想到这个香啊。

在融融的灯光下,炸酱面不但让他吃出了家的味道,一气儿下去两碗。

那两道普通大众菜,更是让他耳目一新,体味到了从未感受到的饮食新境界。

真是席卷一空,赞不绝口。

他说自己这俩兄弟的水平,足够去香港开真正的大酒楼了。

跟着听闻两个兄弟,居然师承御厨。

他更是又惊又喜,由衷说如果他们愿意,他真的可以投资。

弄得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场。

而洪衍武一句,“大哥,去香港开酒楼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惦记的是尽快学好手艺,先把咱家‘衍美楼’重张才是真的……”

这一下让洪衍亢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

他也不禁感慨一声,“对对对,这才是真正的正事啊,这件事我全力支持。弟弟,你不好高骛远让我很吃惊,年轻人能做到这点不容易啊……”

总之,这一顿饭让洪衍亢是真正的吃痛快了。

那已经不是单纯味觉的享受了,而是发自心里的感动、踏实、安全与舒畅。

这样的亲人相处,可以说打他从京城老宅离开就没有再感受过了,是他内心一直渴求又难以得到的东西。

他真的对二叔一家感到羡慕,更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感到宽慰。

他由衷认为,哪怕身居陋室,过着清贫日子。

只要亲人间能永远如此相守,互相眷顾,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啊。

于是他一激动,不但拍胸脯跟自己的兄弟们吐了豪言壮语。

说他这个大哥一定要给他们每个人的小家,都置办齐全所有的家用电器,让他们千万别跟自己客气。

而且听闻洪禄承提出让他从“建国饭店”搬到家里来住,他也仅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是该家里住啊,怎么好驳亲叔叔的面子呢?

家就是家,没道理回了家还要住在外面。哪怕这里的条件再差也是应当的。

何况他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想当初日本人占了京城,他也是吃过杂粮的主儿。

想想家里和旅馆能差多少啊?

不也就是没厕所,不能洗澡,得睡硬板儿床,夏天热点儿,晚上再闹闹耗子的罪过吗?

有什么啊?不怕!

唯一怕的就是给二叔二婶添麻烦……

而正在洪衍亢想着该怎么说,才好不让家里太折腾,免去给他置办东西的时候。

堂屋的座钟突然发出悠远的声响。

他这一看好嘛,不知不觉都聊到十点了。

他可是个知礼的人。

得,心里一琢磨,花几个钱的事以后再找补也行。

就赶紧说时候不早,他该走了。

等明儿一早来给二叔二婶请安。

洪禄承这时候也是无奈摇摇头。

“还没说几句话,没想到就到这光景了。好在你要长待,倒不急于一时。这样,今儿就先让老三把你送回去,明儿早上也是他去接你,咱们大伙儿等见面儿再好好聊……”

如此,洪衍亢便暂时告别,在叔叔一家人簇拥下走出了观音院东院。

却不料出来时,他竟看见洪衍武早停好了皇冠,打着大灯在高台阶下等他了。

这个意外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怎么都没能想到叔叔家回用这样的豪华轿车来送他。

他知道京城街上什么景象,汽车不多,无非是些“拉达”、“伏尔加”、外加“红旗”和“沪海”罢了。

在他看来,红党的市长都未必做的起这样好的汽车。

所以坐上汽车他还迷糊呢,招手作别离开之后就问洪衍武,这车是哪儿的。

听洪衍武说是水清专属汽车,不由更好奇了。

“弟妹是什么来历啊,看弟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样子,难道出身名门?”

洪衍武那还有不乐的。

嘴里直说,“哥哥哎,我谢谢您的夸奖。可实话实说,我媳妇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我岳父剃头的,我岳母普通家庭妇女。倒是我媳妇真算是一只草窝里飞出的凤凰。那是凭自己考上了京大……京大?知道吗?全国最好的大学,就原来司徒雷豋办得那个……”

洪衍亢听得似懂非懂,也只能点了点头。

“啊,难怪。这就是大陆常说的受重视的高级知识份子吧?那你们怎么还住这里?她应该官职不小吧?”

洪衍武又忍不住乐了,真有点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位堂兄对大陆确实太陌生。

“您要问入党,她倒是入了,不过职务也就是个小公司的经理。实际上按级别说,也就是个副处吧,芝麻小官儿一个,在京城提不上。”

“能有这样的好车开,主要是改革开放以发展经济论英雄。现在讲究经济自主,经营权利下放。她办的公司效益好,自己赚的钱自己买的,也就不用看上头脸色了。”

“您要是单说走仕途的待遇呢,其实真到了厅局级也没用,咱们国家人太多,享受的待遇有限。京城里这样的官儿多了,也不过就住个三居室,四居室而已。”

“真要过得舒服,怎么也得部级以上才有个样。才能住像咱们老宅那样的房,或是住宽绰的别墅。否则那就都是不实惠,官不官的,也就是好听而已。”

提到老宅这个敏感的问题,洪衍亢不由心里一动。

别说,他还真想问问老宅的房是被谁给占了,惦记着能不能想办法弄回来。

却不料洪衍武车开得飞快,晚上又没什么车。

在他刚开口要问之际,车就已经到了建国门饭店的门口。

这样车一停,他也只能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车门被饭店门童打开,洪衍亢正要下车,互然想起要洪衍武恐怕还没见识过这样的饭店,就开口邀请他上去看看。

哪儿知洪衍武却摇了脑袋,直接拒绝了,而且话说的还挺在行。

“大哥,明儿我就过来了。咱哥儿俩就别客气了。不怕您笑话,我也真困了,就惦记回家睡觉呢。这样,您把您房间号告诉我就好,明儿来了我前台先给您打个电话,我再去找您……”

于是洪衍亢说了自己的住处。

可随后下了车又一想,洪衍武既然这么累,何苦再劳动他呢。

就把头又探回来了。

“小武啊,明天要不你就别来了,回头我自己叫辆出租车,去福儒里找你们也一样。今天就是我自己找去的,错不了……”

没想到洪衍武一听,居然惊讶地叫唤上了。

“哎哟,我的哥哥哎!您不会以为让家里让您就住那杂合院儿吧?那又热又没**又不方便,您哪儿受得了啊?”

“跟您说吧,实际上明儿我接您去的地儿,是老二住的小洋楼儿,就咱三叔原先住的那楼。那儿刚修好,空调、浴缸、花园子什么都有,还有我二哥两口子跟您就伴儿。比这儿条件可好多了。”

“而且老宅也在那儿啊,您这大老远回来,不得先去咱老宅子,给祖宗牌位磕个头啊?”

“嘿,瞧这事儿闹得,这得亏说清楚了。差点给弄拧了。听我的吧,您就老实这儿待着,等我接您来,千万别乱动了……”

洪衍亢这下彻底迷了。心里脑子这个翻腾啊,真有点找不着北了。

怎么?老宅还在?还让我住三叔的小洋楼去?刚修好的,比这儿好,老二也在那住……

这……这怎么回事啊?

老宅不是住了红党大官儿了吗?

而就这时候洪衍武摆了摆手,径自开车离去了,只留给他一尾巴晃眼的光。

洪衍亢无奈啊,只能冲着夜色张了张嘴,无奈的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等到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十分钟,他也没想明白。

但这时候,他倒是又看见带回来的那个卷轴了。

心思一动,干脆打开来看看吧。

而这一看他可傻眼了。

只见四尺的横幅打开。

虽然是只写着“花好月圆”四个大字书法,确实也是近代的作品。

可非同一般之处,在于字体有象形画作的趣味,而且落款和印章了不得啊!

写的……写的居然是“寄萍老人八十六岁于京华”!

齐白石!

这是最少价值二十万港币的艺术品啊!

就这一幅字,抵得上他送的那些钱物礼品十倍的!

这……这可真是那句话……悔当年头重脚轻根底浅,恨今日嘴尖皮厚腹中空啊。

都不用想起什么真正丢人的事来了,光想想起自己今日要给弟弟们买电器的那些话,就够难为情的了。

而洪衍亢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就在这个时候,洪家两个妯娌也正在把他送的那些东西,从八个点心匣子里一一往外拿呢。

人参、鹿茸、燕窝、冰片、花胶、瑶柱、海参、南珠首饰、手表、相机、奶粉、朱古力、牛轧糖……

徐曼丽和水清一边拿着,一边忍不住想要乐。

不为别的,他们觉得这个堂兄就跟走私贩子似的,非得把这些光明正大的东西,硬塞在点心匣子里做伪装。

而且许多东西都是内地能买到的,真是多此一举。

王蕴琳看到这一幕后,则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笑话,这都是信息隔绝才闹的误会啊,恐怕那边还以为咱们在饿肚子呢。衍亢是个厚道好孩子,这么多年性情也没变。你们看这么多东西,光采买已经是很费事的了。难为他了,提心吊胆的带了果来……”

这么一说,徐曼丽和水清都不笑了,都是诚恳的点头。

“妈,您说的是,大哥厚道……”

“妈,这就是亲人,血浓于水,怎么都惦记……”

第二百九十三章 哥儿仨

1985年6月17日,周一。

洪衍亢很庆幸昨天回来没偷懒。

他是先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上的床。

否则今天九点,他刚刚起床,就接到洪衍武从前台打来的电话。

是绝没可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打点利索,拿着行李房卡出来的。

毫无疑问,昨晚是他来到内地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这就是亲人的作用啊。

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什么体制,什么阶级,什么受拘束、受监视的感觉全消失了。

因此,即使他没吃早餐,腹中空空。

但长达九个小时的充足睡眠,也仍旧让他精神充沛,荣光焕发。

当然了,那件“人民装”也就没必要穿了。

他今天恢复了正常的行头。

身着竖条纹衬衣,白色吊带裤、白皮鞋、白礼帽,俨然一副香港大亨的模样。

而当他以这副富商本色步入大堂时,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洪衍武一眼看到,就立马夸上了。

“哥哥哎,您穿这个就对了,太有派了,看起来简直就像南洋归来的洪常青。”

只可惜,玩笑虽然贴切,可文化的隔膜,还是让兄弟俩的交流存在着障碍。

“洪什么?他是咱家的亲戚吗?”

好嘛,洪衍亢根本不懂,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洪衍武无奈,也只能笑着摇头作罢。

而反过来,洪衍亢见洪衍武手里已经提了个蛋糕盒子,同样心生疑惑。

“小武,你这是……?”

“这个啊,给家里那些孩子买的。这儿的‘杰斯汀’,是建国后京城第一家正经的法餐,‘拿破仑’就属这儿做的最好。我们老爷子也是亲口夸过的……”

这么一听,洪衍亢当然赶紧就摸腰包。

“付钱了吗?我来我来,一定我来……”

可万没想到,别说这蛋糕了,实际上就连他来了半拉月的房钱,都让洪衍武给付清了。

办退房手续,仅差他交还房卡了,去拿抵押支票的程序了。

一得知这个情况,洪衍亢于惊讶中马上强烈反对。

“这……这怎么可以啊?不行不行……”

因为要知道,他订的可是套房,这一间房一天二百块人民币呢。

倘若再加上“roomservice”和“minibar”的消费,怕不是得要四千块呢。

合港币那就是整整一万块啊。

他总不能让亲人多年的积蓄,为招待他填乎进去啊。

虽说昨天收了洪衍武的一副“齐白石”。

可他也担心那是两地隔绝,家人没认识到这书法的经济价值呢。

他还想找机会把事情说清,原物奉还呢。

话说回来,即使洪家经济条件真的不错,可大陆就是大陆不是?

香港的工薪阶层每月才一千港币,对这样的住宿费用也是吃不消的。

所以饶是洪衍武的理由充分,说什么都到了家了,万没道理还让在洪衍亢吃住上自己花钱。

那洪衍亢也坚决不肯顺从,依然要把一万港币如数奉还。

最后哥儿俩争执再三,洪衍武没辙,也只能是依了洪衍亢。

“行啦,衍亢大哥,我怕你了。谁让你是我大哥的大哥呢,香港大哥大。那就按你说的好啦。可有一样,你要给钱,也得回头到家再给。这儿,一定先我来……”

洪衍亢当然不理解啊。

“这是什么话?我可不上你当,回去你要反悔呢?”

没想到洪衍武还真的有理。

“衍亢大哥,你有所不知,人民币四毛兑一港币是官价,你用港币付账太亏了。实际上私下能八毛换一元。你没人民币吧?没有你就听我的……”

这么一说,洪衍亢才知究竟,却不禁愕然。

“小武,能有这么大差距啊?你别懵我……”

“哎哟,您还不信我?不信可以用事实说话。要不您跟我出去溜达一趟,就旁边,咱随便找个小子,您就知道了……”

这么一来,洪衍亢唯有叹息。

“真是这样啊。那政府这金融管理有些不得力啊……”

“嗨,这么大国家还能处处密不透风?衍亢大哥,我倒是得跟您先打个招呼。今天给你洗尘,寿家表叔也答应来,你那儿还有没有什么香港带过来的特产。要没有,我想办法……”

“有有,小武,谢谢你的提醒,你想得周到。”

正这么说着,洪衍亢眼见陈力泉又从“杰斯汀”餐厅里走出来,冲着他就叫了一声“衍亢大哥”。

敢情他也跟洪衍武一起来接他了。

而且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个餐厅经理和服务员,一人抱着个纸箱子。

看着意思,里面全是刚买的酒水和饮料,这是要放到汽车后备箱去。

这下洪衍亢更没话说了。

因为别的也甭论,光见经理抱着的箱子里,有两瓶最大的、挂着寒霜的、瓶口封金箔的。

一眼可知是价值不菲的“香槟王”啊。

这玩意,再便宜也得两千块人民币,就别说还有酒店的加价了。

好嘛,他没想到两个弟弟居然这么能花钱,出手可一点不比香港那几个败家子差啊。

说真的,对大陆这边的情形,他可真是把不准脉了。

这样再等到办完一切手续,出门上了皇冠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两位弟弟,你们不是做厨师的吗?怎么也发了?成了改革开放后的新贵族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没明白,一起反问。

“什么新贵族?”

“您指什么呀?”

“我是说,就像雅皮士。香港的报纸上介绍过,说内地有一批先富起来的人,靠着做港式服装和走私电子表、计算器,甚至是倒卖政府批文发了家。你们也是吗?”

“这样的人其实我住的饭店里就有。像那些一顿饭就得上千块,那些一喝酒就要xo的,我见过的,拼银子、讲排场实在厉害,外国人和港澳人比不了的。”

“其实也难怪,像我们在外面赚钱其实不容易。海外的人都节俭得很,有几个能天天吃大餐的?有钱也要花在刀刃上,都怕万一经济上有波动,不景气的时候才好应急啊……”

洪衍亢絮絮叨叨说着,却不料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约而同的一起大笑。

就听陈力泉说。

“衍亢大哥,您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我们除了工作,在外面确实还干着点买卖。您说的港式服装,我们就在做,可以说京城的广货百分之七十是我们弄进来的。但其他的,违法,我们可不碰。对了,您要需要什么衣服就别去买了,要么我们给您送来,要么您跟我们去批发的地儿自己挑……”

洪衍亢这下真吃惊了。

“什么?京城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的港式服装都是你们弄来的?”

陈力泉厚道的点头,随后还进行补充。

“百分比没那么准,也是我们自己估计的。每月差不多都有十五六个车皮吧。主要就在西单、秀水、王府井、东华门这些市场销售。另外还有这些服装市场摊位转租的租金……”

洪衍武当然心里更明白。

“泉子,你还没听出来啊。衍亢大哥这是怕咱们当纨绔,嫌弃咱们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呢。”

跟着就挤眉弄眼地跟洪衍亢解释。

“哥哥,您教训的对,不过,我们也是偶尔为之,这不沾了您的光了嘛,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反正咱不浪费不就得了,都喝进去,我觉得就不算罪过。”

“不瞒您说,我们也知道这儿的价儿黑。可问题是京城不是香港,除了这儿,京城也就剩下‘马克西姆’能买到正经法国葡萄酒了,那儿更黑得厉害。要这么看,我们其实还是精打细算的呢……”

总而言之,这一路上三兄弟又比昨天有了更深的了解。

洪衍武和陈力泉既觉出了这位香港堂兄身上的可爱,也真正感受到了他出于兄长的关心。

而对洪衍亢来说,洪衍武的热情和活跃,陈力泉的淳朴和厚道都招他爱。

偏偏他们的本事,和干出来的事儿也让他吃惊。

这要是真的,这两个兄弟绝不是凡人啊,比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可强多了。

人家这能叫纨绔、能叫败家吗?

不,人家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钱,而且还是为了全家人花,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奇了怪了,明明都是洪家子孙,可长房和二房还真是……哎!

第二百九十四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丰田皇冠车没去小洋楼,而是直奔了洪家老宅正门。

因为据洪衍武说,洪家的全家老少都在老宅布置供品呢。

倘若要去了小洋楼,免不得又要客气老半天,弄不好就误了祀祖的好时辰。

还是办完了正事,大家再寒暄不晚。

到时候也好踏踏实实的坐在一起说话。

这话确实是正理,洪衍亢听了别无异议。

于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便再次来到了自家祖宅门前。

而这次,洪家大门敞开,他显然不会重蹈到得家门前却无法入内的尴尬境地了。

有意思倒是,他们这一下车。

皇冠车的气派和洪衍亢的装扮,难免又招来了附近行人和对面邻居们的围观。

只听人们窃窃私语声,居然把洪家的事儿传得更邪性了。

“这帮人哪儿的?看那个白礼帽,真有派啊,不是小日本吧?”

“不,不像,日本人个儿矮,我看像菲律宾的南洋大亨,可他怎么没有文明棍儿呢……”

“哎,这家人不是大官儿吗?怎么还有海外关系啊?”

“切,瞧你这话说的,人家能住这样的房,什么没有……”

而且这次最绝的是,居然已经没人再认得洪衍亢,正是前不久来敲门的人了。

不过洪衍亢可顾不得这个,他的心里满是进入家门急切。

甚至已经有点捺不住性子,难以再等待洪衍武和陈力泉跟上了,打头第一个抢进了院门。

家就是家,这实实在在,绝不是虚的。

才一脚踏进老宅院门,一股散发着木材和潮气相混合的气味儿,就迎面向他扑来。

这味儿他太熟悉了,这味儿吹在他的脸上,就像在太阳穴上抹了老虎油,让他精气神儿全都活跃起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么多年,盼的就是这味儿。

而刚走过阴影,迎面而来的砖雕影壁墙,更是牵动了他的肺腑中的感情。

这可是十几年来,他不知多少回梦到的地方。

他万分欣慰抚摸了几下影壁墙,欣喜这面墙保存的完好无损,感到这就像一个真正忠诚的朋友一样,一直伫立在这里等他回来。

而当他大踏步地走到了垂花门,也就看到了侯在四扇绿门前的李福。

但尽管这回迎接他的是真正的故人,他却几乎差点就认不出了。

三十年过去,“衍美楼”当年最机敏、最灵活的堂头儿,早已今非昔比。

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脸褶皱,已经道尽人生的沧桑。

倒是迈进二门之后,洪衍亢惊喜的发现,洪家专用来待客的外院,竟然比他小时候印象里还要漂亮几分、气派不少。

梁栋、斗拱、檐角、门窗、仿柱,华美非凡,处处精致,就像新盖好的宅邸似的。

一点没他想象中坍塌了半度墙,房上屋下蒿草遍地的落魄景象。

而从李福的话里,洪衍亢得知这竟是洪衍武一人之功。

大为吃惊之余,他不禁对这个弟弟愈加刮目相看。

作为长房唯一能操持实务的人,他心里当然非常明白。

能把老宅修缮的这样的好,绝不是手里有钱就能办好的事儿。

这里面有太多需要操心的地方了,真是个既耗精力又容易遭怨的大工程。

要让他来办,他都没把握能办成眼前这个样子。

而眼前的事实足以证明,洪衍武不光有任事之能,还有对家族之爱,对父母之孝啊。

再加上洪衍武一再谦虚,微微一笑,毫不居功自傲。

让他更是对这个弟弟好感大增,喜爱到了心里。

别看他们认识才不足二十四小时。

可不知不觉,洪衍武就在他心里,已经完成了由血缘兄弟,到大方有趣的兄弟,再到有本事且大方有趣的兄弟,再到可充分信任又有本事的兄弟之数度转变。

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把洪衍武当做普通的年轻人来看待了,而是视为可以平等讨论家务、外务等大事的人。

他由衷觉得,洪家能有如此的子孙,不仅是二房之幸,更是洪家满门之幸。

当然,这种情形下,其实容不得他对这个优秀的弟弟多加夸赞。

因为一行人结伴再穿过一道侧门,很快就进入到了洪家内院。

这里曾是洪衍亢祖父的居所,正是今日祀祖之所在。

远远的,洪衍武能看见正房所有门全都打开,里面则是高奉于堂前的洪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牌位前一个大大的供桌上,不但摆上了鱼、鸭、火锅三种主祭品。

两边还另有八道菜肴,摆上了酒盅、筷子,如同他小时候历次拜祭祖先的一样。

这样的祭品规模,就连北平沦陷期间,洪家也是从不凑合的。

而眼见他们到来,洪衍争两口子立刻带着一干年轻人和孩子们,全都从屋里迎了过来。

就连洪禄承老两口也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台阶上。

奇妙的是,虽说是与洪衍文、洪衍茹初次见面。

可在基因的奇妙作用下,洪衍亢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们。

他几步上前激动地拉住了两个弟弟妹妹的手,他们也微笑着拉住了他的手。

尽管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可彼此都能感到有情感在传递。

为此,洪衍亢的眼里又不禁有了眼泪在打转。

这不是他敏感,也不是他脆弱,而是真的旧家难舍,手足情深。

没人知道,离京三十多年,失去了祖父和母亲庇护的他。

身在海外是多么的悲凉多么孤单,又是如何渴望重新拥有这种互助互爱,不掺杂功利的浓浓亲情。

与坐拥的财富相比,京城的家实在是残存于他内心深处可望不可即的宝贵情愫。

今天绝对具有特殊意义!

少小离家老大归啊!

作为与京城在外流离三十六年的洪家子孙,他终于信手阔步的回归故里,踏入了自己儿时的家!

而就在这时,台阶上的洪禄承看了一下手表,点头示意了一下,李福就在旁高呼起来。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今日,洪氏家族十一世长房长孙洪衍亢落叶寻根,回归家族,理应由其主祀。”

“吉时即到,请各位洪家子孙整理衣冠,各安其位,庄重肃立。”

“洪衍亢请上前来,祭祀仪式马上开始……”

这几句话一说,全场登时没了嘈杂。

而洪衍亢的一颗心,更是随之发颤。

一阵酸涩,一阵惆怅中,他认认真真的躬身一声“是”,随后领头走上堂前。

就在这时,说巧不巧的,从一片有云掠过的晴丽的蓝天下,一双燕子飞回了洪家“祖先堂”下的燕子窝。

大燕子“扑棱棱”的收了翅膀,窝里面很快就响起了小燕“啾啾”。

毫无疑问,这种“嗷嗷待哺”的绝妙景象搭配,还当真有种捉摸不透的深远,有种难以诉说的情愫。

第二百九十五章 欢聚一堂

祭祀过了祖宗,又走马观花似的逛了逛老宅的各个院落。

等到再回到石头小楼,洪家可就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了。

敢情洪衍亢除了同样给洪衍文一家三口和洪衍茹补发了红包。

他还从行李里拿出了从香港带来的一些领带夹、钱包、打火机、发油、香水、口红、玩具,分给给兄弟姐妹们和洪家孩子们。

合着昨天去洪家,他带去的那些全是给洪禄承老两口的东西。

像这些时髦的小玩意,才是他馈赠其他亲人的见面礼。

不用问,年轻人嘛,都好个新鲜劲。何况谁还能不喜欢礼物啊?

因此尽管洪家的孩子们在物质享受上已经属于内地尖端水平了,并不缺少这样的东西。

可受了这样的礼,依然是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一片。

而且谁都没想到,就连李福也有份呢。

洪衍亢同样双手奉上一套剃须刀给他。

还面带诚恳地说礼轻情意重,请李福不要嫌弃,并且感谢他多年对洪家的帮衬。

这不但让李福惊喜非常,笑眯眯地称谢不止。

也让洪禄承看得暗暗点头,觉着这个大侄子知礼、稳重,处事周到,很会为人。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真的等到洪衍武开车把寿敬方接了来。

洪衍亢礼数周全的优点,才算发扬到了极致。

当时,洪衍亢一见到这位世交表叔,二话不说就迎上去,按照老规矩认认真真给请了一个安。

尽管寿敬方很是吃惊,一个劲地说。

“哎,眼下民国都过去快四十年了,已经不用再讲这些老理儿了,随便点没什么……”

但洪衍亢却仍旧坚持如此,而且还声称是奉了母命。

“不瞒您说,家母生前在香港时,曾反复叮嘱,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再回到京城来。无论什么时候见了洪家的亲戚和世交的长辈,都要按老规矩行礼,千万不能马虎。使人都知道,洪家的长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

结果就这么几句话,立刻就让寿敬方产生了好感。

老爷子不禁为此发出一声感慨。

“你的母亲的礼教是极严的,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也是难为大嫂了,洪家的长媳不好当啊。离京这么远了,她心里还记得这个……”

当然,说到这里,双方无不意识到气氛因话题已经显得有些沉重。

于是为了不扫兴,赶忙都不约而同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表叔,香港是没有好中医的,没有一个人的黄岐之术能及得上您。倒是那儿的药材的种类比较多,几乎整个东南亚的好东西都有。我带回来一些犀角和龙涎香,还希望您笑纳啊。也好让我助您治病救人,间接积些功德,”

洪衍亢不动声色,一顶高帽儿送了过去。

那寿敬方哪还会不眉开眼笑的?简直如沐春风。

“过奖,愧不敢当啊。这明明是你赠我厚礼,怎么倒像你求我一样?大侄子,你实在太客气了……”

“你看,表叔也没什么还回赠的,这样吧,我观你气色有点阴虚阳亢,虽不至有大碍,可这一年多来,你的头痛、眩晕、失眠、多梦是免不了的……”

“我一会儿给你号号脉。我还你一个神清气爽、安神入梦做回礼,可好?”

而这下洪衍亢也是面露惊喜啊,赶紧一抱拳。

“表叔,我就说嘛,香港的医生真没有一个及得上您的。您看的太准了。”

“我最近一年,睡眠确实不好,每天也就五个小时左右。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我总以为是精神紧张才睡眠不足呢。”

“头疼也有,可我又给当成了安眠药的副作用。现在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您要能治好我这个毛病,那我这趟回来可太值了,侄子实在感激不尽。”

“哈哈哈”这么一来,在场就没人不笑的了。

午饭的席面,洪家在餐厅里开了两桌。

包括李福在内的长辈和男丁一桌,几个妯娌和洪衍茹带着孩子们一桌,正好每桌八个人。

每桌菜色也一样。

都是“葱烧海参”、“奶汁二百”、“烧明虾”、“宫保鸡丁”、“软炸里脊”、“爆三样”、“木樨肉”、“冬瓜盅”这八道菜。

不能不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的手艺确实很有样儿了。

这每道菜的味道都特别可口,尤其是“葱烧海参”。

饶是在座的皆为知味之人,可人人尝了,都免不了得竖大拇指,竟挑不出毛病来。

其实这不奇怪,这就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张大勺”那是什么样的能耐?

有他的指点,这么重要的菜洪衍武和陈力泉要是出岔子才怪呢。

别的甭提,就一个小窍门,就够其他的厨子琢磨一辈子的。

什么啊?

那就是葱烧海参,要想有葱香味,那得提前把葱熬在汤里,然后撇去。

做菜的时候不能现放,后放的鲜葱只是为了好看而已。

要不明白这条,怎么做也没法有葱香味儿。

更何况洪衍武他们还有材料上的优势呢。

海参一共十三个品种,唯独辽东“灰参”才适合做这道菜。

而他们可有“大将”送的辽东最好的“干海参”啊。

这种材料的差距,就连“张大勺”的技艺也没法弥补。

要没这个正宗的好干货,怎么做也逊色。

如此,要手艺有手艺,要材料有材料,才是这道菜惊艳四座的原因。

但这还不是席面上的全部内容呢。

除此之外,每桌各加上一只从不远处“聚德全”总店取来的烤鸭,这才是真正的主菜。

而作为当仁不让的京城的代表美食,烤鸭的味道是无需争论的。

就别故里的洪衍亢,一吃上这曾经熟悉却又隔绝了多年的美味,就撒不开手了。

满嘴流油的一气儿吃了三卷鸭子,这才算是喘了口气,能稍作休息。

按他的话来说,香港虽然也有烧鸭、烧鹅。

可那东西调料味太重,味道也偏甜,还带着骨头。

不似烤鸭,味道亲切,吃法自由,可加面酱、黄酱、辣酱,也可自行调配葱丝、黄瓜条、蜜瓜条、金糕条。

最关键的是科学。

京城的烤鸭不但温补,也讲究物尽其用,最好的鸭肉才用来卷饼。

剩下的鸭架子可一半吊汤,一半椒盐。

那真是一鸭三吃,不同的风味,买一只鸭子就都享受到了,还吃着健康。

话到这里,洪衍武又插了一句,“衍亢大哥,您还忘了吃鸭子的好彩头呢——‘聚的全’嘛。”

如此一来,大家又是一阵热闹的笑。

但至此为止,这一席的讲究也仍未道尽。

因为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带回的香槟酒、葡萄酒,以及充作下午茶食的“拿破仑蛋糕”之外。

这天寿敬方也不是空手来的,他给洪家送来了一坛子他自己刚酿好的“茵陈酒”。

据《本草拾遗》载,所谓“茵陈”,是“以其经冬不死,因旧根而生新芽,而故曰名“茵陈”。

这种酒不但利于长寿,有清利驱湿、祛疸退黄之功效,也有除旧布新、祛邪扶正之喻义。

像伏天怯毒,又或是除夕夜,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就没有比喝茵陈酒更适合的了。

这样一来,当下喝这个,自然是又应景又健康啊。

于是大家就着美味佳肴,一小盅一小盅的,真喝了不少。

可还别说,这酒虽然度数高,拿冰镇了,独具风情,一点不烧心,反倒喝了让人爽神悦目。

而且那酒的颜色如绿蚁沉碧,跟法国的薄荷酒一样的翠绿可爱,也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像洪衍武这自诩见多识广的,都是第一次喝,很快就忍不住夸赞起来。

却没想到洪衍亢也想起在了曾喝过一种法国苦艾酒。

他说也是这么漂亮的绿色,据说也是茵陈酿造。

而且容易上瘾,麻醉作用比其他酒更加厉害。

喝得时候酒杯上打横搁有一只银匙羹,上边放着小块方糖,融在酒内,才比较容易入口。

结果这么一来,反倒更衬得茵陈酒的不凡。

因为寿敬方随后即纠正了洪衍亢的说法,很认真的让他以后不要再碰苦艾酒。

据寿敬方所说,那玩意只是与茵陈酒类似。

虽然用的都是菊科蒿属植物。但苦艾酒的亚苦蒿不是茵陈。

最大的区别在于苦艾含微毒,制成酒有致幻作用,伤脑子,根本就是毒酒一杯。

而茵陈却有益无害,是长寿养生酒。

因此,在旧京的法国人都是把茵陈当做华夏的“xo”的,其中优劣差距可不能不知。

另外,当年作茵陈酒的药铺很多,但能作碧绿碧绿的茵陈酒除了只有“鹤年堂”和“衍寿堂”,其它家作的都是浅棕色,或草黄色。

想喝碧绿的茵陈酒,除了到菜市口的“老鹤年堂”,就是去重文门的“衍寿堂”。

而这两家的茵陈酒之所以翠绿,这是因为都是源自宫中一套秘传的制作绿茵陈酒的工艺配方。

除此之外,“衍寿堂”甚至还独有一些其他品种露酒。

像玫瑰酒紫红色、佛手酒明黄色,桔红酒黄红色。

开罐后无不香气四溢,各有养生之效。

当年曾引得许多达官贵人、外国使馆官员争相购买,常年预定。

这也是他们药铺丰厚利润的一个来源……

就这样,寿敬方讲着,在场众人听着。

包括洪衍亢在内的洪家下一代,无不感到大开眼界,长了见识。

但不得不说,真正往心里去的了,却或许只有洪衍武一个。

只是他的眼睛咕噜噜的转着,神情凝思且兴奋,也不知琢磨什么呢。

偏偏与此同时。

远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上的一艘游艇上,包括洪衍雄在内的几位香港“小开”。

也正在开怀畅饮着那种碧绿色的法国毒酒。

但这一点,坐在小洋楼里的洪家人却无从知晓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琼浆玉液

洪衍亢正式住进了石头小洋楼。

他被安置在了二楼窗户向西的那个一居室里。

虽有西晒,朝向算不得好,可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因为小洋楼朝向最好的房间本是洪寿承居住过的套房。

外间窗户向东,卧室向南。

而洪衍武为了他的父亲,已经把这个套间按照当年的样子尽量做了复原。

客厅墙上照样挂了一张洪寿承和曾婉华的合影。

这样一来,当洪禄承来到小洋楼,便大可以去里面坐上一坐,以慰思念亲人之苦。

洪衍亢总不好糟蹋了洪衍武的这份孝心,把三叔的房间给占了呀。

至于其余房间,当属那带阁楼的一居朝向最好。

可洪衍文一家人又早一步住了进去。

而且他们的小女儿洪铢还特别喜欢在阁楼上玩。

所以哪怕洪衍文主动相让,洪衍亢也不能夺人之美啊。

这样他也就只能从其余空着的两间房里挑选了一个。

不过实话实说,这间房也有一个独到的好处。

那就是带了一个足足十几米长的曲尺形的阳台呢。

阳台的花柱像珍珠串一般,新奇别致。

窗户又是一排水纹花饰的百叶窗,窗上还有绿色的遮阳棚。

这里的傍晚,夕阳西下的景色非常的美。

如果这个时候能咂着冰冻啤酒,坐在阳台上,是很享受的事。

况且洪衍武给二层楼的房间都安装了空调,且有独立的卫生间。

哪怕真是最热的时分,有了这些现代化设施的帮助,也并不真的难过。

再说了,住了这许多天,洪衍亢又何尝有过呆呆的闷在家中的时候啊?

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是不惜请假,轮流来陪他。

热情亲切的带他去看这个,他曾经一度熟悉,如今却又被时光冲刷得分外陌生的京城。

像6月18日,洪衍亢就在洪衍文的陪伴下看了故宫,逛了中山公园。

中午坐在“来今雨轩”的大树下吃了“冬菜包子”,晚上还去了王府井吃“萃华楼”。

6月19日,则换了洪衍争带他去逛“北海”、“景山”、“什刹海”。

午饭他们是“仿膳饭庄”吃的。

哥儿俩没少聊儿时逛荷花市场、北海划船的往事。

晚上又去了前门大街吃“都一处”的烧麦。

那也是他们少年时,经常一起去光顾的馆子。

6月20日,因为疲倦,洪衍亢决定暂歇一天。

但晚上,他又禁不住洪衍文和许崇娅的盛情相邀。

随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南河沿儿的“欧美同学会”参加“民促会”举办的餐会。

不但吃了顿正宗西餐,结识了不少同是香港回京的“民促会”亲属,还票了一晚上的戏。

他扮花脸唱了一出《二进宫》,获得了不少掌声,很是过了一回瘾。

但令他吃惊的,倒是福儒里引他找到洪家门上的老苏带着妻子也来了。

而且老苏的夫人还是京剧名角。

演绎的一段儿《锁麟囊》和《卖水》,都是极高水准的。

让洪衍亢听得如痴如醉。

他认为整个香港也找不到这样高水平的嗓子。

跟着到了6月21日呢,又轮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登门来了。

一大清早的,他们俩就要开车带洪衍亢去颐和园。

只是当天天气很热,接连几天出行,洪衍亢又玩得累了,实在不想再去那么远的地方。

于是他就跟洪衍武说,只想逛逛家门口的“大栅栏”。

结果他可没想到,本打着省时省力之举,却反而变得更加兴师动众。

因为洪衍武一个电话,就叫来了三辆人力三轮,拉着他们出门,是一通海逛啊。

而不得不说,洪衍武也是真会安排。

才让这本应平平淡淡的一天成了最有意思的一天。

早上第一站,洪衍武就先带洪衍亢去了“步瀛斋”买舒服可脚的布鞋。

接着又去“瑞蚨祥”买清爽宽松的夏布衣裳,“盛锡福”买了个大草帽。

使得洪衍亢彻底摆脱了西服革履的桎梏,才又带着他开始逛街。

而且不光是逛,也买,也吃,也玩。

像国营食品店里先拎一笼鲜龙眼,买了两瓶秋梨膏,两包椒盐瓜子儿。

跟着到了“精明眼镜店”又买了几副墨镜。

随后“齐仁堂”里再弄了点防暑的藿香正气水和老虎油。

一不留神,瞅见了“正明斋”恢复了老字号。

又进去买了点绿豆糕和玫瑰饼。

然后哥儿仨,路边烟摊儿花钱买了两包“大前门”。

每人都叼着烟卷儿带上墨镜重上人力车。

就跟过去的侦缉队出动似的,奔了大观楼电影院。

等看过一场港人内地探亲主题的电影《似水流年》之后,也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恰巧小吃“爆肚冯”刚刚恢复了老字号重张。

哥儿仨要了十个烧饼,蘑菇头、肚仁儿,散丹各一盘儿正好大快朵颐。

只是大概中午酱料吃多了,下午再逛逛珠宝市街,没多久就叫上了渴。

这也好办。

在洪衍武的带领下,仨人有坐着三轮车去了天桥儿。

在一个老年人聚堆儿的简易茶室里,他们美美儿的要了一壶茶,听上了京城的琴书和京韵大鼓。

等憋不住了,一个半小时过去,去厕所滋了一泡尿,也就又有点饿了。

没别的,仨人进了小吃店,一人来了一盘子蒜汁儿灌肠。

而就这个时候,洪衍亢似乎闻到了京城特有的一股子馊味儿,更是食指大动。

有点迫不及待的连连追问“有豆汁儿吗?”

结果运气爆棚,还真喝到了这梦寐以求的败火特饮。

他把剩下的五碗全包圆儿了,抄起来当水喝,“吨吨吨”,就跟武松喝酒似的一气儿灌下了肚儿。

然后抹着嘴巴,用最好的词儿来夸,“够馊的啊,过瘾!”。

这一下,别说把店里的伙计们乐坏了,直伸大拇指,赞一句“是原汁儿原味的爷们!”

也把洪衍武和陈力泉都看傻了。

因为实话实说,其实这家店卖的豆汁儿真不算好的。

真要好的,有名气的,都得擎早儿来,到中午之前肯定就卖光了。

既然能剩下,那就说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而且到了这会儿绝对的大晚集,无论苤蓝丝,还是焦圈都没有。

谁能想到就这样白嘴儿,洪衍亢仰脖儿就能灌了下去呢?

所以这只能说是乡愁拿人。

哪怕这几碗豆汁儿味道实在是不够出类拔萃,又没有配菜。

但因为多年没尝到过了,这已然成了一种摄魄钩魂的念想儿。

只要是正经的豆汁儿,那喝在洪衍亢的嘴里,就是堪比琼浆玉液啊。

这真没辙,豆汁儿这东西要么喝不了,要么便嗜之如命,经年不忘。

洪衍亢这样的表现并不算奇特的。

洪衍武前世的经历让他知道,许多京城人去了海外,往往最惦记的家乡饮食,还就是这口。

这么一比,倒是显得喝不了这口儿的洪衍武不像个京城人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人情似酒

在几个兄弟“车轮战”的关照下,洪衍亢几乎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他以一种最轻松的方式,飞速消除着他与这座古城之间的隔膜。

特别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他走街串巷,深入到了市井之中。

更是让他难得的体验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味道与乐趣。

这不,才不过端午节后,俩星期下来,洪衍亢就明显感觉到时光所造成的差距缩小了。

他不但适应了京城人如今的装束打扮儿,适应了他们现在抽的烟、喝的酒、吃的东西,就连乡音也找了回来。

他的舌头竟然捋直溜了。

也恢复了用“假招子”、“蹭愣子”、“悄没声儿”这样地道的京城话,恰如其分的对身边的事儿进行描述的本事。

只唯独两点仍旧在交流上造成一定的障碍,让他还没法完全融入眼前的文化氛围里。

一个是他看简化字怎么样都别扭。

就比如扣过来的“覆”,还有複雜的“複”,以及回復的“復”。

明明是三个不同的字,可生硬的把三个变成一个“复”,实际意义就全不一样了。

如果按汉字构成,完全解释不通,这就造成了字与义的断隔,与传统文化的断裂。

因此他很难去除心里障碍,坦然接受这样的“白字”。

谈起这件事,也就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失望和不满。

二就是“儿”化音怎么用,他过去的习惯居然也与现在的情况格格不入了。

特别是在地名儿上。

比如过去都叫“钓鱼台儿”,现在京城却只说“钓鱼台”。

过去的“琉璃厂”,现在却都叫成了“琉璃厂儿”。

这种改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往往他被人一笑,就会坚持己见,与人抬起杠来。

有意思的是,别看这两件事拿来讨论,任凭什么语言学家都难解释明白,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但其中的道理和缘由,却在偶然闲聊间,全让他的二婶儿王蕴琳轻而易举给说透了。

王蕴琳首先肯定,简体字的改变是对的。

她的理由是,作为世上最复杂的语言,汉字简化有莫大的好处。

让人学起来方便,便于识字率的普及,这等于增加了语言的实用性。

也就节省了许多没必要耗费的精力,让人们有了更多时间可以去研究其他学问。

至于副作用也有,但无需过虑。

因为术业有专攻,一般人掌握的程度,只要对现代生活没影响就可以。

而研究历史和传统文化之人绝不会不学繁体字。

那既然如此,这完全可以当做一种语言文化层级来看待,就像学历的高低一样。

别忘了,哪怕是古人,文字掌握程度也是不同的。

不考功名的人,自然不用费心去背什么“子曰”。

其次再说京城地名儿,儿化音的应用。

王蕴琳认为,那其实是一种于公众范围内,约定俗称养成的口头习惯。

它的规律也并不复杂,关键就在于公众认知里对一个地方的看重程度。

大体上来说,是以“官家”与“民家”来做区分的。

就比如“琉璃厂”、“台基厂”、“黑窑厂”等。

因明清时都属工部“五大厂”之故,沾了官气,这些地名都不儿化。

而中下等市场集聚的“厂甸儿”就必须儿化了。

又比如因人敬畏神明,寺庙和祭祀场所皆读正音。

“法华寺”、“报国寺”、“天坛”都不带“儿”。

但不在正神之列的“黄寺儿”、“黑寺儿”反之。

最后还有一条重要性还要在前面两条之上。

那就是以这些地理名词中的标志物是否还存在,来作为是否儿化音的依据。

比如“钓鱼台儿”在旧京这么叫,是因为金代铸的鱼台已经不在了。

而如今又读正音,其实因政府盖了“钓鱼台国宾馆”,使之重归官家重地之故。

“琉璃厂儿”等同此理。

今日既非旧朝,清代的琉璃厂也早消失了,那么加“儿”也就很自然了。

由此甚至都可以反向推断,“半步桥儿”已经没有桥了,而“花市”仍旧有市。

“十里河儿”已然没了河,而“六郎庄”的确还有庄。

当然,这种语言变更与现实情况绝不会完全统一,时间上会存有一定延迟性。

但从逻辑上讲,大体遵循着这样的规律。

所以说到底,洪衍亢没错,旁人也没错。

这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才闹了误会。

而且无论怎样,其实都没必要太故意较真儿。

因为无论语言、文字还是民俗,那都得有公众的认可,有群众基础才行。

说白了,永远是大多数人是对的,少数人是错的。

只要对世情和伦理无害,尽可由他随意衍生改变。

于是接下来,王蕴琳反倒是借此事,劝说洪衍亢行事没必要执着于完美主义。

她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时光倏忽而去。

谁要是活得累,往往不是因为拥有的少,而是因为计较的多。

只有对自己从容,对身边人宽容,对很多事情包容,这样才能活的开心。

否则,那不是跟旁人过不去,而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番见地,让洪衍亢由衷拜服。

他觉得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出身的,从其中显露出的见识学问、对世情的了解以及为人处事的态度,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没能在这样的亲人身边长大,实是他莫大遗憾。

否则如今的他,面对许多问题都应当会更从容,走的路也会更踏实。

就是这样,王蕴琳本是随意闲聊的一番话,却润物细无声一样的对洪衍亢发生了效果。

此后,他确实活得更轻松自在了,对京城也越来越爱。

尽管在京城买桃子,必须要自己带着袋子去买,还不许挑,净给拿些坏的。

尽管京城出租司机牛大了,天天摆出一副大爷样儿,只有见了外汇券才肯劳动大驾。

尽管京城的饭馆如今已经全乱套了,什么川菜、鲁菜、湘菜都混在一起胡卖。

尽管京城的年轻一代越来越崇洋媚外,连生日都不过阴历,改过阳历的了。

尽管他对家门口最熟悉的劝业场和广德戏园都没了,不办了。

可对这一切,洪衍亢统统能看开了。

他明白了这些乱象都是时代因果的产物,无法抗拒,只能顺应,

而只要京城还有浓郁的人情味儿、礼貌和客气在。

这个城市就是皮变骨不变,仍是值得他深深眷恋的那一方热土。

京城就应该像洪家办的“大酒缸”似的。

别看挂着红葫芦的酒幌子,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店堂也不宽,粗桌子硬板凳。

酒,不过是最廉价的二锅头。菜,不过是猪耳朵、花生豆。

简单,随意,价格不高,块儿八毛的就可以喝的酒酣耳热,这样的买卖绝对赚不了大钱。

但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却以此为歇脚的树荫,归航的港湾。

夏天要到这里落落汗,冬天要到这儿来暖暖身子。

无论相识的老酒友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三杯酒下肚,就成了老朋友。

洪衍亢还记得他第一次跟着洪衍武去“红葫芦”喝酒,就恰逢对面一个老人遇到烦心事。当时只见老人不住喟然长叹,老泪蒙蒙,独坐喝着闷酒。

这不寻常的景象很快引得酒客们纷纷相询,方知老人是和家人吵架。

伤心之余,才会跑到这里以酒浇心。

结果大家齐力相劝,纷纷开解。

当话语和酒一起下肚,老人的心情也就转阴为晴,渐渐开朗。

走的时候对众人抱拳称谢不已。

而在场的每个人也都心情愉悦,感受到了小酒馆独具的人生况味,如醇香老酒一样的人情。

这就是京城的里子,是让洪衍亢所迷恋的京城味道。

他觉得,哪怕走遍世界各地的酒吧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地方。

因此,在京城的亲人们不断对他说着,“回来好,这儿到底是老家。京城再不好,可有人情。你要能不走,就别走了。”

他还真的动心了。

至少,是希望能在这儿能恢复祖业。

既对亲人们有个交代,也让自己从此有个念想,能感到自己还是和京城拴在一起。

而且在香港这么多年,他都是靠着自己苦苦支撑着家业。

到了这边儿,他也真愿意体会一下,打虎亲兄弟的省心滋味。

第二百九十八章 善举

把带来的资金拿出来和弟弟们一起做点实事,洪衍亢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可让他真正打消了所有后顾之忧,愿意倾囊而出,却是因为随后又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首先是端午节后不久,洪衍文的岳父一家来小洋楼看闺女和外孙女的新住处。

洪衍亢这时才知道,原来京城这边还有一门姻亲是厅局级的官员。

别忘了,他来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找政治上的门路。

于是尽管便很惊喜地邀请洪衍文和许家人去京城饭店用了餐,还主动拿出一些礼物相赠。

而许家也对洪家这位来自香港的阔绰亲戚热情有加。

席间许秉权不但一再保证香港回归之后,政府对任何历史问题都既往不咎,必定会全力保障香港繁荣与安全。

他还诚邀洪衍亢在重文区投资,愿意给不少的优惠政策。

最终在相聚甚欢的气氛下,众人尽兴而归。

甚至就连洪衍文在许家人眼中的地位,也因阔气的小洋楼和海外关系的双重作用,又大大高升了一步。

而且洪衍亢还远没有想到,即使是这样的政治关系,对于住在京城的洪家人仍旧不算得什么。

很快,洪衍武、水清和陈力泉又带他去看了一场海防歌舞团的演出。

他这才发现,自己两个当厨师的弟弟竟然和入了“顾委”的将军儿子是称兄道弟的好友。

而且这个将军之子居然还是红透全国的音乐天才杨卫帆。

人家本身就是正师级别呢,连香港都知晓其大名。

了不得啊!

有这样的人物对他亲热的叫着“大哥”,还亲口保证洪家绝不会吃倒账,有问题可随时找他,那还担心什么啊?

所以从这时候起,洪衍亢认为已经完成了香港那边的家族使命。

再额外钻营,把钱花在寻找其他政治靠山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那他带来的钱,自然可以用作他途了

而除此之外,京城这边的洪家人对待财富的态度,也很让洪衍亢惊讶。

像六月底的时候,洪禄承就在一次家宴后跟子女们商量了一件事。

老爷子宣布,“大酒缸”从开业到如今,总共净利得了一万六千块钱。

而这笔钱,他打算赠给街道办事处两千,居委会两千,派出所两千。

其余的一万块,也不打算留了,想的是为福儒里的居民们做点实惠的事。

于是专门为此征询家里人的意见。

结果听了老爷子的话之后,洪家的孩子们没半点犹豫,当场统统点了头,还特别积极的为这笔钱能干点什么出谋划策。

像洪衍争首先提议,要为福儒里年过六旬老人们发米发油。

他说国人讲究尊老,关心老人是传统美德。

而且这钱是从“大酒缸”来的,老人是主要顾客,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洪衍文跟着进行补充,他认为尊老虽很有必要,却不能忘了怜贫惜弱。

对于经济特别困难的家庭和残疾人,同样要想到。

继而洪衍茹又想到了孩子们,说尊老也应该爱幼啊。

好不好像咱家老宅花园子似的,也给孩子们在万寿西宫里找块地方,弄个滑梯、转椅、单双杠什么的?

但不得不说,最后还得属洪衍武的主意最惊人、最巧妙、也最周全。

他的倡议居然是盖厕所!

当然,别看乍一听是有点难登大雅之堂,但按照他的话仔细一琢磨,竟然是最有道理的。

洪衍武的理由如下。

“千百年来,咱们穷苦的老百姓光忙着解决吃喝问题了,根本顾不上解决拉撒的问题。但实际上这方面同样重要。因为这是生活里必须的环节。”

“可你们大家想想,咱们入厕又是什么样条件啊?这眼瞅这就已经到了夏天了,这个时节胡同茅房的味儿,别说人了,恐怕可以把一切神灵从院子里熏跑,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冬天也一样,四面露风,一地尿冰,蹲会儿就得冻屁股,老人特别容易滑到摔跤。还有呢,灯泡坏了也没人管,常年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一黑,孩子们都害怕,不敢进去。”

“所以我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这才是真正的惠民之举。千万别小看厕所,怜贫惜弱,尊老爱幼,每个字都能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整个福儒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跟着受益。”

“再说了,咱家还住在这条胡同里,这同样能惠及自身啊。难道你们还有谁不愿意上干干净净的厕所吗?”

“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打破老百姓脑子里厕所就代表脏臭的概念,让咱们胡同的厕所要变成瓷砖铺就,干净亮堂、灯光明亮的场所。”

“就跟咱们老宅似的,要装上抽水箱和洗手池。只有这样,今后咱家的老人孩子去上厕所,我才能放心……”

尽管洪衍武是一边说,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的笑。

但不能不承认,话糙理不糙,事实就是如此,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唯有洪衍争却仍习惯性的有点存疑。

“老三,这毕竟是公共厕所,尽管可以按咱们老宅的标准去修,可你怎么能保证就那么干净呢?难道就没人糟践?扫厕所的可不会精心替你管着,也就隔三差五随便拿水管子冲冲水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得和过去一个样啊……”

洪衍武当然自有说辞,一拍大腿。

“大哥哎,你还是有点死板了,既然厕所设施咱们拔高了水准,那管理方法就不能按过去来了。也得聘请专人负责,咱不能靠公家的人。自己雇请的,要给他定好规章制度,好了奖差了罚。资本主义国家也有公共厕所,就因为专人负责,那干净极了,不信你问衍亢大哥啊……”

可不,洪衍亢立刻为洪衍武佐证,洪衍争也就没了话说

只是这时候洪衍亢却又看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就是盖厕所花钱再多,也是一锤子买卖,可请专人管理是要长期付工资报酬的。

这笔钱今后可是要一直担在洪家人的头上,那洪家人还能乐意吗?

没想到他说出这番担心,洪禄承却把手一摆。

“现在来说,其实无非是等于‘大酒缸’多请个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日后,即使‘大酒缸’没了,或者我干不动了。但只要政策不变,咱们洪家人也不至于连这点事担不起。自有后来人嘛。这不,还有老三呢,他才是真正的财主,让他想辙……”

而就在哄堂大笑里,洪衍武不但没推辞,反倒还知难而上呢。

“爸,既然您这么看得起我,那我也不能为富不仁,一毛不拔。干脆,我也捐一个厕所得了。咱是家门口和‘大酒缸’那儿都弄一个,这样才算两全其美。要我说,雇人的工资也我出得了。因为我对那种屎尿遍地,恶臭呛鼻的粪坑似厕所早就难以忍受了。就是您不愿意盖,我还想出钱盖呢。不过是一直怕出这个风头,才没行动罢了。您挑头儿,算是成全了我……”

洪禄承听了,更是赞许。

“老三,没想到你真正的懂得了这个‘藏’,难得啊。”

“实在说,在做人上,这个‘藏’字,是在重要不过的。往往内里稀松的人,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有真本事的,常常得收敛不彰。”

“可偏偏越没真本事的人越招摇就越能惹来祸端,这是恶性循环。”

“过去你呀,其实是有这个毛病的,也是我对你最不放心的一点。但现在有你这话,我算是对你彻底放心了。”

跟着老爷子转头又对大家说。

“这事儿啊,我看咱们还是不显山露水的。办是要办,可就像老三说的,咱家出钱不出风头。都算街道和居委会的功劳,你们看可好?在外头,除了对隔壁边大妈,可谁也提这事,别吐露口风。”

洪家的孩子们自然无异议。

可洪衍亢又不解了,忍不住出声。

“二叔,您办这个是好事啊,为什么非要遮盖呢?有这个必要吗?在香港,如果富翁要行善举,做慈善,可要好一番宣扬呢。外国人也是一样啊。因为这样不但让其有了名誉,还等于给他的企业做了广告呢。您看您又出钱又出力却不要这个名声,岂不是太亏了……”

没想到洪禄承却摇了头。

“孩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告诉你,做买卖其实是敛财速度极快的行当。从商之人,其实切忌就是一个‘露’字,不能与人争锋。否则易招人妒。若为天下人妒,也就没好日子过了。”

“像咸丰年间的官商胡雪岩就是个典型例子,论手段论能力,那一份机敏和圆润通达堪称举世奇才。但败因从开始就种下,就是招摇二字。起势快,败亡也快。再看今夕,胡雪岩产业中只剩下一个‘胡庆余堂’,就很说明问题了。”

“盛宣怀呢,倒比他还强点,还知道死前散尽家财一半做慈善。要没有此举,换得天下人的满意,他的后代也是无法平安的。”

“你说的现象你再想想看,这些宣扬名声之人到底是本意还是被迫?若本就名声在外了。若是不加以宣扬,他们何以自处啊?能藏而不藏是愚蠢的,但藏不住,也就只能露了……”

洪禄承的话说得洪衍亢如醍醐灌顶,长久未明的道理一下贯通。

但真正让他产生心灵触动的还是老爷子最后这一句。

“何况,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啊。我做这件事本就出于诚心,不求旁人报答……”

第二百九十九章 差距

回到京城才短短个把月。

可越和这边的亲人们相处,洪衍亢就越来越感到香港那边亲人们的性清凉薄与见识浅薄。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个祖宗,两地亲人产生了这么大的差距。

香港那边的长房子孙,完全一无是处。

简直就像是活在钱堆儿上,只会消耗和生产垃圾的虫子。

说是金钱的奴隶都抬举了他们。

反观京城这边,却要人情有人情,要胸襟有胸襟,要见识有见识,要本事有本事。

在各方各面,都远超过长房的子孙。

似乎更配得上“八大宅门洪家直系传人”的这个称呼。

穷,能自得其乐。

富,也过得并不骄奢。

只有这样的活法,才是懂得了人生的真谛。

所以尽管内心里明知不该,但洪衍亢对京城这边的亲人好感和亲近都与日俱增,对香港的那些直系亲属却日益厌恶。

特别是在他跟父亲通过电话之后。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欣喜地诉说二叔一家对父亲的惦念,想要把京城这边所见所闻如实汇报,却只换来洪福承的怀疑、猜忌和排斥。

他的父亲居然没听几句就打断了他,武断的认为二房生活富足和体面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以套问香港的资产。

并且还带着愠怒的告诫他不要幼稚,警告他对京城亲人保持距离和防备。

这就使他彻底寒了心,不但对满脑子只有利益算计的亲爹完完全全的失望,也更对二叔二婶一家充满了愧疚感。

于是无论怎样,他都要把带来的四百万港币赠予二叔一家,好让自己的良心舒服一点。

但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是洪禄承和王蕴琳竟然都不肯接受他的馈赠。

老爷子是一个劲的说京城这边并不缺钱。

声称老宅已经全都修好了,洪家的孩子们也都有他们自己喜欢的工作的事业。

唯独老铺重张一事是未了的心愿,可也着落在了洪衍武的身上。

这小子在商业经营上颇有天分,又和泉子在跟名厨学艺。

想来由他们恢复老铺和家族昔日荣光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所以心意领了,却实在无需如此。

王蕴琳也跟着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洪”,自家人真没必要这么客气。

而对于洪家的孩子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自食其力。

内地不比外面,几万块就已经算是富足了。

而苦日子过了许久,她的孩子们眼界尚浅。

如今要再白落这么一大笔钱,反恐让他们失去了志气。

所以虽知洪衍亢是好意,但这些钱实在是不好接受。

好嘛,硬塞都不要啊!

这是何等洒脱与自信!

但对二婶说的二房子女能为这笔钱丧了志气,洪衍亢实在不敢苟同。

不冲别的,就冲“厕所会议”中各人的表现,就冲洪家老宅器物摆设,就冲他们日常维持的生活水平,就不可能。

这钱是不少,可哪怕以内地物价俩论,也就勉强及得上他住的那栋小洋楼的装潢价值。

他很清楚这点,所以这只是哄他的借口罢了。

于是洪衍亢没辙了,左思右想后,觉着二叔提到洪衍武时,明显带着自豪与骄傲。

那毫无疑问,老爷子是把恢复祖业的希望也放在了这位堂弟的身上,把他当做自己的继承人了。

这样他就一拍大腿,干脆,就找小武去得了。

想来这钱给他用,也错不了。

却没想到啊,倒真不愧是爷儿俩,洪衍武竟然也不肯要这白白送到手里的银子。

而且那口气更大。

居然说自己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还苦于无处开销呢。

还说自己知道香港那边,纯粹的资本主义世界,没钱寸步难行。

跟着很认真反问洪衍亢经济上有没有困难?

好嘛,这不但让洪衍亢有点哭笑不得。

也真得感叹一声,还是这样的亲人,真让人心里熨帖啊。

洪衍亢当然还想着继续再劝,以了却自己的一点心愿。

可他没想到这话也只能换地儿去说了。

因为今年啊,龙口村那边儿又有了不少新改变,兆庆希望洪衍武马上去龙口村一趟。

说到改变,这第一件大事就是兆庆花钱把龙口村的村委会给翻新盖成了楼房,还在旁边盖了个新的小学。

从此“龙口村”的孩子们,也就再不用远赴乡里去上小学了。

而且兆庆还不愿意让学校只是表面光的驴粪蛋。

他在乎的是教育质量,一定往正规去办。

这样呢,他除了斥资购买了大量图书和体育设备,为学校办了图书馆,还修建了操场。

对老师的人选更是尤为重视。

最终,他不惜增建了电器齐全,能洗澡有抽水马桶的教师宿舍楼,又加以每月二三百元不等的高薪。

才算求洪衍武通过何介夫,聘到了数位“京城小学”的退休教师到龙口村任教。

当然了,因为是洪衍武从中帮着联系的,他相当于中间人。

送几位老头儿老太太到龙口村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他头上

帮人帮到底嘛,责无旁贷。

而除了这事儿呢,由市园林局和市地矿局共同进行“石花洞”初期开发建设,也已经完成差不多了。

马上可以作为旅游景点开始对外试营业。

那们作为旅游服务项目的受惠者,兆庆也想跟洪衍武讨教一下村办旅游公司下一步的经营问题。

他还表示愿意跟洪衍武和水清的服务公司搞联营。

总而言之,不管是为了哪一件事,洪衍武都很有必要去龙口村看看。

好在如今用车的事儿再不为难了,龙口村的条件也今非昔比。

哪怕冒着暑热前去,也不会辛苦,反倒可以当旅游一趟散散心了。

于是这次去可谓声势浩大。

洪衍武不但要负责送几位教师,还戴上了不少家属。

王蕴琳、洪衍茹、水清、水晓影、洪钧、洪镒全去。

至于其他洪家男丁,都因为走不脱,就留守了。

唯独洪衍亢例外。

他听了洪衍武对龙口村那边情况的介绍,是既对内地富足的村庄景象感兴趣。

又对兆庆这个选择爱情,放弃大学,却还这么注重教育。

而且一手把“龙口村”带的兴旺的人物产生了大大的好奇心

于是既然有时间,也想再劝劝洪衍武收下那笔钱,自然也加入了出行的行里。

结果正是这一次龙口村之行,他对洪衍武的认识又有了一个大大的飞跃。

他本以为见到的兆庆就算是年轻人里的精英才俊了。

却不料因一个偶然的意外,竟然惊讶的发现,他身边这位堂弟才是精英里的精英。

那无论是商业脑瓜,还是气魄和眼界,都远不是他能比的。

甚至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商场名流能媲美的。

竟然让他想到了胡雪岩、盛宣怀这样的不世商业奇才。

说想帮他一把,还真不是轻狂。

第三百章 刷新认知

龙口村还是那个龙口村,但又不太像那个龙口村了。

因为这里和往日最大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村里确实富了,盖了不少新的大瓦房。

家家户户都买了大彩电,成了京城范畴名符其实的第二个彩电村儿。

更在于公用设施的兴建与完善。

在见证了这个村子数百年历史的大榆树下,除了村委会和学校起了两栋相当规模的新楼房之外。

村民们过去乘凉的几块大石头和一个石碾子都被挪走了。

换成了出自工艺品厂,簇新的六组石桌石凳。

那条蜿蜒曲折贯穿村子的黄泥主干道,也已经被拓宽成了水泥路,路两边正在增置路灯。

此外,还有了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公共图书馆、饭馆、商店。

而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全是安太阳和安月亮哥儿俩去城里送货,顺道从“北极熊第一服务公司”转批的东西。

因此饭馆和商店就门口也仿效“北极熊日夜商店”和“北极熊餐厅”的样子,在门口摆出了不少撑着阳伞的塑料桌椅。

可供村民们闲坐,在此享受一瓶冰冻啤酒或冷饮……

说白了,此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愣头楞脑,充斥着落后小农意识的传统农村了。

而是变成了一个具有前卫性格和城镇化意识的现代化村庄。

要知道,京城大部分小胡同才不过刚刚随着城市道路升级改造,顺带把泥土路改成了沥青路。

京城第一个彩电村,虽然也靠着好几个村办厂赚了大钱。

可钣金、喷漆,破坏了自然环境不说,村干部都忙着给自家盖房,并没有一个子儿花在公共设施上。

因此龙口村眼下呈现的新面貌,别说旁人了,就连洪衍武也是大吃一惊。

他真没想到兆庆全凭自己的规划,能把村子改建的这么好。

就凭他的这份远见卓识和大公无私,不少乡长或县长恐怕也及不上呢。

而那些受聘而来的“京城小学”的六位老教师就更开心了。

说实话,他们受聘本是为高薪所动,心里是带着一定的固有偏见,打着下乡吃苦的准备来的。

结果没想到龙口村的实际条件这么好。

教师宿舍里纱窗、暖气、电风扇、冰箱、洗衣机、电视,一应俱全。

就连教室条件也比京城一般的小学好不少,黑板教具一应俱全,都是新的。

要单以硬件儿来论,不知道的能把这儿当市重点了。

甚至伙食全是免费的,一日三餐都在村里饭馆吃。

早餐是馒头、稀粥、鸡蛋、咸菜、腐乳管够。

正餐标准是每人一个菜的份额,可以自主点菜,大伙儿凑在一桌吃。

所以在几位老教师的眼里,龙口村距离实现**已经不远了。

他们不免有点感动的私下里说,没想到龙口村这么重视教育,给大家这么好的待遇。

这要是不能把村里的孩子教出几个有出息的来,对不起村里的厚待啊。

但说到底,触动最大的,还得属洪衍亢。

因为他的思想里,对内地落后、保守、愚昧、贫穷的印象,才是最深刻的。

一方面,是他真没想到红色政权下也能出现这样安居乐业,生机勃勃,奋力追赶时代脚步的村落。

另一方面,作为村里的带头人。

无论是安书记的淳朴、热情,允泰的气度、素养,还是兆庆谦和、友善。

都让他不能不心生好感,不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所打动。

但最让他没想到的,却是通过这三位,居然又把洪衍武身上隐藏的本事给显露出来了。

比方说,接风宴上。

安书记敬完教师们,就私下跟洪衍武讨教。

说他现在为难的是,村民们有钱了反倒不会好好过日子了。

聚赌酗酒的越来越多,还有乱搞男女关系的,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可是涉及到人性弱点的难题。

人吃饱了,确实很容易游手好闲,硬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洪衍亢自觉难解,可洪衍武却能以毒攻毒,一下子看到问题本质。

他都没打磕巴,说不就是钱多了闹得嘛,那就好办。

“您啊,双管齐下,一方面举办工艺技术和体育文艺比赛。用物质奖励和荣誉,来引领村民兴趣向良性发展。”

“另一方面也用经济惩罚道德败坏的行为。谁胡来,年底分红就酌情减扣。”

“反正规矩做人有赏,自甘堕落就罚。那到底是要富还是要穷,他们自己就掂量出来了。”

安书记听了是茅塞顿开啊,觉得靠谱。

立刻举起大拇指,一仰脖儿就把杯中酒干了。

洪衍亢经过细思量,也不能不说这个堂弟当真懂得人性。

看来让他管企业,当总经理,肯定能井井有条。

而跟着兆庆又和洪衍武讨论起买卖的情况,

洪衍亢这才得知,敢情京城故宫和长城的旅游商品,也是这位堂弟的财源之一。

那不但赚的是外汇,销售渠道也近似垄断了。

好家伙,这龙口村整个厂子的东西都不够他卖的。

要再加上服装的买卖,里外里那每月得赚多少啊?

于是洪衍亢不免又觉着小瞧这位弟弟了。

后生可畏啊,就凭这样的眼光,这样的手段,照他这个年纪。

的确应该算是商场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了。

香港那些商界名流的后代,是绝没有这样白手生发的本事。

难怪人家不在乎他那一百万,难怪二叔对他这么看重,这般放心呢……

而就在洪衍亢正觉得自己对洪衍武越来越了解,已经可以基本客观的认识他的时候。

结果允泰又跟洪衍武讨论起最近收来的古玩,这又第三次大大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可没想到这位堂弟的文化素养居然也不错。

一直都在默默收敛着这些内地还不太看重的东西。

甚至是带着家国情怀,避免这些宝物流失海外,才把钱花在了这方面。

这是要奔儒商的路子去啊,也很有点张伯驹的意思。

远非那些俗不可耐,眼里只有真金白银,别墅游艇的香港富豪可比。

没错没错,这才叫世家子弟,这才是他们洪家与众不同之处。

那些人算什么商人,懂得什么真正的商业道理?

不过是些没有底蕴,靠着运气暴发的投机家而已。

总之,就这一顿饭,接二连三的,洪衍亢在洪衍武的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惊喜。

当然,他也越来越被洪衍武身上藏着的东西所惊到。

好家伙,这位堂弟可不亏是二叔的儿子,完全是真人不露相啊。

真是难为他了,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他怎么做到这么严丝合缝,不显山不露水的呢。

这绝不是什么稳重成熟,少年老成之故。

而是他压根没把这些事当什么大事啊!

这么看的话,那他的心胸抱负得有多大啊?

有意思的是,就在洪衍亢心里暗暗咋舌,忍不住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

才第二天,他就似乎触碰到真正的答案了,但却又是他万万难以接受的。

敢情这天兆庆带队,用汽车拉着洪家的亲属和几位教师去了石花洞游玩,带大家先去领略一下还未开放的溶洞风采。

结果意外来了,就在兆庆和洪衍武正商量有关景区服务项目的时候。

对龙口村大力扶植,对兆庆有知遇之恩的县委林书记也带人来视察工作了。

这一见到他们自然过来攀谈,见洪衍亢的装束,又一打听竟然是港商。

这位林书记可就兴奋了,不但全程陪同游览,还摆了酒席请了午饭。

不为别的,这个年头正值拉海外投资的热潮,林书记也是为了自己政绩,想求洪衍亢投资景区呢。

而且胃口不小,希望洪衍亢能盖个一万平米的大酒店。

那至少意味着要千万的资金投入啊。

可洪衍亢才带来多少钱啊?而且情况不明,他又怎肯轻易许诺啊?

自然把这事儿推给洪衍武应付。

好家伙,结果他万没想到,洪衍武这狮子一大开口啊,差点没把他给吓懵了。

这小子居然大言不惭的说,不盖普通酒店,标准太低。

要盖就盖像“香山饭店”那样标准的山庄酒店。

关键是得看一看县里的优惠政策有没有诚意。

比如说,占地方面的费用和年限啦。

再比如说,县里的信用社能不能提供一部分贷款?

眼瞅着几年获利无望,盖完山庄又给店里提供了就业岗位,总不能资金压力都由他们来承担吧?

这一听,那林书记二话不说,立刻容光焕发,满应满许。

结果好嘛,一顿饭吃完,喝得稀里马虎之后,在兆庆和不少县委官员的共同见证下。

一笔涉及资金高达两千五百万至三千万之巨的酒店投资,居然就跟说醉话似的,这么草率的定下来了。

第三百零一章 明知故犯

洪衍亢是装醉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问号。

不为别的,他是真不知道洪衍武在酒席上的这种许诺,回头该怎样收场。

桌上的可都是红党的地方官员啊?

在这样的体制下敢糊弄他们?话说了不算?能有好果子吃吗?

说起来真够蹊跷的。

像洪衍武这么精明的人,不应该不懂得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啊。

他也不是一喝酒就失控,爱信口胡吹的主儿。

那他这么干为的什么?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另有用意呢?

总之,洪衍亢的心里是忽忽悠悠,就想着赶紧找个独处的机会,跟洪衍武问个明白。

这样的他,哪怕酒劲儿真有点上头,可躺在兆庆家的床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偏偏气人的是吧,洪衍武居然连他屋门也不进来

就待在院儿里头,跟那几个不肯睡午觉的孩子们闹着,最后竟然还要带他们几个去水塘里摸鱼。

耳听着兆庆进屋去拿鱼篓子的动静,洪衍亢这下再忍不住了。

赶紧也从屋里钻了出来,说天儿热,要同去消消暑。

就这样,仨大人带了兆庆儿子裕祥、还有洪钧、洪镒和水晓影。

去村里商店买了几个救生圈,又一起出村奔南直插下去。

那边有个波澜不惊大水泡子,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

到了坑边,发现不但莲蓬充满了诱惑,水也很清。

于是孩子们全都欢实起来,压根不用大人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

洪钧带头儿脱衣服,抢先抄起鱼篓子下了水。

一个猛子,就奔了大反光镜一样的对岸游过去。

这是因为有太阳的地方暖和,鱼才多。

可惜他的有利地形是白占了,因为他的队友只会捣乱。

真等到其他的几个孩子跟小狗似的套上游泳圈,一个个也扑腾下水了。

很快他们就把鱼都给赶跑了。

洪钧忍无可忍地从水里伸出脑袋呵斥弟弟妹妹们。

“鱼都让你们吓跑了!都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偏偏那几个淘气包儿压根不理,还是照旧。

就这样,“仇怨”有了,洪钧也就和其他小毛孩儿分裂成了敌对的两大阵营。

他们在兆庆的裁判下,互相开始推洒银光闪闪的水花……

有意思的是,岸边的两个大人的相处方式,其实也和水里的孩子们差不多。

洪衍武本来也想下水,可洪衍亢死活不许,好说歹说,才硬逼着他一起找了个大树荫凉坐下。

结果没想到还没开口问呢,洪衍武就先来了一句。

“大哥,您这午觉,是因为我才没睡好吧?把我叫过来,大约是想跟我谈谈那山庄酒店的事儿?”

洪衍亢登时给气笑了。

“好小子,你还知道啊?合着老半天,你这故意抻着我呢。行,咱也别兜圈子了。你要不跟我把这中间的过节说明白了,你可留神。我明儿没准儿就回香港去,把你给晾这儿……”

“别别别,衍亢大哥。您要真走了,别的不说,家里就得给我数落死。嗨,跟您开个玩笑呗,咱哥儿俩还过不了这个?”

洪衍武挤眉弄眼的胡撸了一通,又赔罪似的给洪衍亢点了一根烟。

就这样,在草窠里虫子的吟唱中,他开始把自己真正的想法端了出来,和堂兄做坦诚的交流。

“衍亢大哥,您也回来这么久了,能告诉我您对京城商业环境最大感受吗?”

“感受嘛……”

洪衍亢想了一下说,“有活力,真的,到处都在盖楼、修路,人也多了。不管是海外人士还是本地人,都比当年的北平多。而且年轻人的思想很新潮,对先进事物的接受程度是我没想到。同时由于内地的经济基础很薄,政府发展经济的决心很大,各行各业的需求都很旺盛……”

“那既然这么好,让您在这儿投资,大笔投资,您愿意吗?”

眼见洪衍亢卡壳了,洪衍武不免笑了。

“瞧瞧,您别光说好的啊,也说说不好的。您的顾虑是什么。”

“不好的?”

洪衍亢苦笑了一下,想了一下,对堂弟也不用隐瞒,也就直言不讳了。

“不好的就是政府限制太多,法制不健全,商业精神和服务环境也太差。偏偏他们的胃口倒满大的,总想一口气吃个胖子……”

“对喽。您算说到点儿上了。这就是我想跟您探讨的问题,内地商业的特色。”

洪衍武再次插口。

“衍亢大哥,您别瞧我一直待在京城,可外头的事儿我知道不少。就拿香港来说吧,奉行是完全的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做买卖就是做买卖,一切按合同说话。官儿不官儿的,其实无所谓,也卡不了商人脖子。甚至就不应该在酒席上谈买卖,才好维持客观的判读,和冷静的头脑。”

“可内地不行。说实话,别看现在大陆口口声声发展经济,解放思想,可这不是一朝就能做到位的事儿。内地长期实行计划经济体制的,养成了僵化的经济运行习惯和方式。经济方面的法律也不完善,还有待建设。所以很长时间内,恐怕做买卖的唯一规矩,还是靠权力说话。上面有人点头,你才能干。不点头,你就不能干。”

“而光有上头的政策也不行。基层的权力部门,官僚习气其实很重,普遍存在着拿鸡毛当令箭的毛病。这就更让办事效率低下,难上加难。往往经过层层审批,忍受诸多难为,才可能会办成一些事。要想加快速度,就免不了要付出许多额外的精力和金钱,靠送礼、托人情摆平各路关系。那么请客吃饭的酒桌上,也就成了谈事的最佳场所。”

“但这些还不算什么,想在内地发展的海外商人,其实最怕的就是当地政府不懂经济,只重政绩影响,乱搞项目开发。却让商人来拿真金白银买单。这事儿谁碰上谁都得头疼。”

“其实投资山庄酒店这件事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明显林书记作为这一方‘土地爷’,就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考虑,想要搭上咱们,好完成上面布置下来的吸引外资盖大酒店的政治任务。”

“可实际上呢,这买卖亏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石花洞”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即使开放之后,很长的时间,能吸引来的游客也是有限的。而即使解决了游客来源问题,鉴于内地目前落后的经济水平,如果建造这么高标准的山庄酒店,恐怕也没有多少顾客光临。”

“不瞒你说,其实见到林书记前,兆庆就已经告诉我一件事。他说头段时间这里来了一个日本商团来考察,对开发景区的二期项目本来挺感兴趣,可都快谈成了,最后就是因为林书记非要他们盖酒店,人家不干了。弄得林书记老大不高兴。毫无疑问,小鬼子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肯把钱往坑里扔……”

听他这么说,洪衍亢当然更奇怪了,也忍不住插了口。

“哎,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坏处你明明都知道,那你还答应?而且光答应还不算,你干嘛还给加码了?本来一千万的事儿,你非要花两千万?你就为了哄林书记高兴啊?这是什么道理啊?”



第三百零二章 吃亏是福

“什么道理?”

洪衍武颇有深意的一笑。

“这件事表面上是坏事,可实则又不然。因为事物都是多面性的,得用多维度来分析才客观。我们大陆讲究辩证法,关键是看你从什么角度去观察。咱京城不有老话嘛,傻人有傻福,吃亏是福。我就是想当傻子,靠吃这个亏,来占个大便宜呢……”

洪衍武滔滔不绝的说着,可这些道理落在洪衍亢的耳朵里,却总觉着云山雾罩的,不切实际。

他心里一急,嘴里可就不满了。

“我说小武啊,你能不卖关子吗?你说这些道理我懂,我就是想知道你所谓的‘占便宜’到底能从中得着什么?”

没想到洪衍武又是嘿嘿一乐,竟然悠哉悠哉地回答。

“得着什么?那可多了。金钱、土地、名声、人情、面子、关系、政策便利,是要什么有什么啊……”

好家伙,这话可真够飘的,这不拱火吗?

洪衍亢听了这叫一个气啊。

眼珠子一瞪,烟头一扔,数落的话是脱口而出。

“有这好事儿,日本人还能跑?你拿我开心呢吧你?”

可他没想到啊,洪衍武还真不是开玩笑,后面的话开始显露重点了。

“衍亢大哥,您别急啊。我不打诳语。我的意思其实是,什么事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不同方式看待问题,就会有不同结果。”

“没错,死板的体制和官僚习气暂时难以彻底改变,确实阻碍了经济发展。可您怎么不反过来想想。这样的特殊性其实等于是另一种游戏规则,只要能适应,掌握其中的规律,也代表着莫大的商业机会。”

“像那些倒批文的人不就是嘛,为什么能实现暴发啊?因为表面他们买卖的是一张纸,可实际买卖的是背后的权力。还有那些外商,来京城的人数不但不减少,反而日益增多。他们都人模狗样的上这儿干嘛来了。能像他们自个儿说的吗?是不惜回报帮助大陆搞建设来了?谁信哪。”

“我告诉您吧,这些个兴冲冲往北边来的人,高调要投资的人,几乎全是他妈的投机商、骗子,和正经商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就因为不愿意靠正常的商业竞争艰苦的赚钱,才会看上了内地权力经济的特点,一窝风似的钻进来,变着法儿走捷径暴发呢。”

“所以对这些人而言,我们大陆,尤其是北方,反而是最大商业机会所在。因为这儿就像是一个特殊的投机市场,准入资格很严,做投机生意必须先取得权力的证明。而一旦有了这个证明,就无往不利了。平价物资,工程计划,贷款地皮,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不用你费力,会有人主动送上门……”

“说白了,现阶段的大陆,就是关系多的赚大钱,关系少的赚小钱,没关系的赚不到钱。你不懂得借用权力,芝麻大的小事也难办成。可只要和权力拉上了关系,天大的事儿也能办成。整个过程其实有点像开核桃,坚硬的外壳是权力,美味的果仁是利益。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突破了第一层,就能享受到里面的好处了。”

“不瞒您说,就说我自己倒腾的服装和旅游商品,虽然属于较低层次的商品零售。可局面要扑腾大了,没有关系给我托着底子,一样是玩不转的。市场、运输都得靠有人帮衬才能维持。这也是为什么,这钱谁都能看得见,却偏偏就让我给挣到手的原因。”

“说到这里您再想想看,林书记让咱们投资的项目,确实违反了正常的经济规律,是注定要赔钱的。可他又代表着地方政府的最高权力,他下面可覆盖着工商、税务、公安、卫生、城建……这一系列让商人必须巴结的部门哪。”

“如果说是办个山庄酒店就能让林书记高兴,让当地所有卡商人脖子的单位大门全朝您敞开,而且笑脸相迎。您还觉得这个代价贵吗?”

这种想法确实是从洪衍亢未曾想到的角度出发的,堪称发人深省。

他自觉明白了一些,可这也让他深表担心。

“你是说?你是要用投资酒店的亏损‘买’下一级权力,然后再用这权力从别的地方赚回来?你也想做‘官商’,用权力走捷径吗?也想去倒卖批文?”

哪知洪衍武忙不迭的打断他,竟摇头否认。

“衍亢大哥,您又误会我了。怎么可能呢?”

“首先从历史上说,咱们洪家已经吃够了做官商的苦头了。巴结上个靠山,也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之栓死了,得利快,可输光也快。我岂敢重蹈覆辙。”

“再说,们洪家做买卖的宗旨也不一样。咱们洪家有祖训,不碰国家重要物资,不做霸盘生意,不急功近利,要的是细水长流。经营核心是靠‘德’字来获得‘人和’,还要遵循一个‘藏’字。倒卖批文,这不但缺德,也和祖训全盘满拧啊。我要这么干,我亲爹就得跟我翻脸。”

“其实真要弄批文,我都用不着巴结林书记,指着杨家走部队的路子岂不是更方便?可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干。因为这是上面严令禁止的扰乱经济行为,这种拿权力兑换利益的方式实在低级,真要想查,那就是一逮一个准儿啊。”

“杨卫帆可是我真正的好朋友,我们不是利益关系的结盟。我既不能害自己,也不能害人家。就连林书记也一样。他对龙口村和兆庆的帮助也很大。冲这个,我也不能给人家下套儿,真好意思,提出什么违反政策的要求。”

“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如果把权力带来的便利,也视为一种必须的生产资料的话,其实现在官方需要的代价很低。哪怕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用合法合理,正大光明的方式做这样的‘交易’,也是值得的。”

这一番说辞,显示出洪衍武比洪衍亢还要明白。

这总算是让洪衍亢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问题是,洪衍武具体的打算,还是让他没摸着门儿。

于是他摸着下巴沉吟着,呈现出了一副犹豫不决样子。

而洪衍武马上就读懂了堂兄的表情,这样也就做了更详细的说明,以打消他的顾虑。

“衍亢大哥啊。目前来说,内地穷,体制傻,法律不健全,市场无规矩,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可正因为这样,摸着石头过河的政府,在政策上才好通融。正因为官员没见过什么世面,又缺乏谈判经验,他们更没有形成一个正常、对等的商业概念,才有好多偏宜可以占啊。”

“咱们可以琢磨一下,林书记要的到底是什么啊?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拿来显摆、炫耀的政绩工程。只要有了这个山庄酒店,林书记的工作就能获得上级的嘉奖和认可,前段时间在小鬼子身上丢掉的面子也就找回来了。”

“您当他要的真是投资吗?是真正的带来什么经济利益吗?不,外来的和尚回念经,他要的是外商投资的这个名分。全是冲大哥您这港商身份。否则这酒店兆庆要咬咬牙,也能帮着盖起来。何苦请咱们吃饭呢?”

“至于酒店是否能真的经营好,给当地又创造多少就业机会。却不在林书记考虑之列,国内像这样只讲投资不讲投资效益的项目太多了。赚钱只是添头,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他绝对不会放在心上。”

“而反过来,林书记又能给咱们什么呢?首先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景区附近一大片风光秀美的土地啊。”

“您要知道,‘石花洞’可不是一般的旅游景区,那是以其规模之大和景物之奇列全国四大溶洞之一,又在京城的边上,其实不乏客源。那么随着一期一期的陆续开发,景区会越来越有名,游客自然会越来越多。”

“而且这种投入同样因为是政府主导的,那是不计成本和利润得失的,道路和服务设施也会修得越来越好,完善速度绝对比资本主义国家要快。”

“同样的,内地的经济也不会停止发展的,现在消费能力低,不代表永远消费能力低。我们盖好的酒店早晚会迎来真正的盈利。香港经济起步不也就在七十年代吗?这才几年,香港普通工薪阶层就已经可以去日本、台湾旅游了?”

“所以这样的景区土地,本就是稀缺性资源。如今随着咱们挑,随着咱们划,又没有什么居民。真要能拿下来长期占有,这岂不是大便宜一件啊。香港的地价是怎么涨上去的,那些风景区一样的别墅又值多少钱,堂兄你最清楚了吧?”

“其次,还有政策上的便利。这件事对林书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麾下的干部们,在这件事上一定会尽全力配合咱们,别说设置阻碍了,还得大开绿灯。”

“贷款当然也方便啊。总投资既然高达两千万以上,一旦立项,通过政府从银行手中要个一千万来用用不过份吧?利息也不会太高,肯定优惠。”

“最后,那就是人情上的收获呀。咱们算是看在兆庆的面子上,本着为国家做贡献的出发点,才不计得失的成全林书记,这件事一定要让他明白。而且咱们又不提其他非分的要求,他能不念咱们的好?不念兆庆的好?今后咱们要想在他的治下做别的买卖,他能不极力帮忙?这就是存下的人情啊,以后收利息的时候,那也许就贵多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是一件短期会亏损,但长期是大赚特赚的买卖。小日本呢,其实就是没看懂这些才会走的。他们一向没什么大局观、大气魄。投资上向来追求的也是短期效益。我只能是说寡国小民,眼皮子就是浅。”

“在我看来,这种事儿就跟买古董字画似的。现在买,或许看着傻气,可你坐等十年二十年再看,那就赚大发了。其实也许都不用那么久,像我1978年买的近代名家字画,到手不过每幅几十块上百块,现在海外出手,最便宜的也得几万块。这是多少倍的利?就是累死狗日的,小鬼子也赶不上我赚钱的速度啊。”

“这就是不同的投资眼光、投资策略导致的差异。话说回来了,也多亏如此。咱们不才有这个机会嘛。我敢说,再过几年,等内地政策完善了,商业管理经验丰富了,法律制度健全了,市场规范了。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事儿了。因为少有人发现的隐性机会才是真正的好机会,等到都谁能看见内地有这么大的便宜,那都一窝蜂的来了,还能有什么机会啊?”

“衍亢大哥,现在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会见猎心喜?这件事其实咱们撞了大运了。而且不瞒您说,实际上国内压根不许私人开公司。我要凭自己,哪怕是上赶着拿钱给人家盖这个酒店,人家还不搭理我呢。这件事真要真能成,就得托您的福。”

“我说哥哥哎,您不是老想着把手里钱给我,让我干点什么买卖嘛。我看不如就咱哥儿俩合作,一起把这事给干了。现在就看您的了,愿不愿意咱哥儿俩一块来吃这块儿肉。”

第三百零三章 大洋葱

洪衍武真诚的等着洪衍亢的表态。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让洪衍亢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这位堂兄的内心,此刻正波涛汹涌呢。

这不奇怪,因为在商海里扑腾了半生的洪衍亢看来。

生意场上风云变幻,做买卖其实是件很难把握的事儿。

最通常的规律恰恰在于,在做买卖的所有人中,永远是赔钱的多赚钱的少。

要是能维持着不赔不赚或是微利,就已经算不错了。

这就像大家伙在一片土地上争抢着打井一样。

凿呀,挖呀,许多人可能费了许多精力和时间也挖不到一滴水。

只有少数的幸运者,会突然一下子挖在了泉眼上。

然后泉水就止不住的往外流淌,越淌越旺,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许多人甚至尤为倒霉。

他们只要再挖那么一铁锹就能碰到泉眼了,就能转运了。

可他们偏偏在关键的节骨眼上灰心丧气,停了手,彻底一败涂地。

所以说,买卖实在难做,只是发财的希望迷惑了芸芸众生的双眼,勾引得人们前仆后继。

许多人就没有对商场有一个客观的认识,是切肤之痛才让他们体会到了厉害。

也正是因此,洪衍亢一直认为做任何投资,都需要慎重。

花钱容易赚钱难,一定要十分有把握才好下手。

但他现在不完全这么想了,因为听了洪衍武的话之后,他某些固有认知被颠覆了。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那些少数的幸运儿,压根就不是什么运气,或许他们正是像他这位堂弟这样天生的商人。

而那些为数众多的陪衬,应该就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是像他这样不具备什么特别商业天份的人。

眼光啊,眼光独具!

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敏锐的商业嗅觉,具有透过表面直接看到本质的能力。

或许,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他对洪衍武的这番见解相当服气。

他甚至再次为自己长房子孙的身份感到了一点点的难堪。

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祖宗的商业天赋全都跑到二房去了,连他这一代也是如此。

他又不免想到,要真是二叔当年成功把二婶接到了香港……

那洪家现在的局面……

肯定就完全不同了!

即便不是全港首富,也不至于树大中空,江河日下啊……

就这样,洪衍亢胡思乱想着。

好一阵,他才因洪衍武再次追问,从呆呆出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至于随后,自然没的说啊。

无论出于长兄对弟弟扶持的初衷,还是出于对洪衍武商业才能的信服。

他绝没有不答应兄弟联手的道理。

只不过应是应了,他最后还有一事甚为担忧,不能不拿出来问个明白。

“小武啊,这事好是好,可要赚钱就要先投钱。这买卖的盘子有点大啊。你有没有想过资金问题怎么解决啊?就算银行可以给咱们贷款一千万。可剩下的就得咱们自己想办法了。”

“我可以交给实底儿,香港那边,我再想办法,顶多只能再抽出三四百万港币。因为这边毕竟不是短期能见效益的事儿,我得为那边的资金运转考虑,这恐怕就是极限了。”

“这样加上我手里的四百万港币,即使都交给你去私下兑换,也不过五六百万人民币。这差得还远呢。剩下的三百万你能想办法凑出来吗?”

“而且你也好考虑到长期的消耗资金,你都说了,开始是肯定要赔着的。那总得再需要五六百万才应付得来啊。资金压力这么大,会不会吃不消?”

没想到洪衍武对这个问题不但一点没显出为难了,倒胸有成竹的笑了。

而他下面的话,甚至比他刚才的那些话还要惊人。

再次让洪衍亢震动,让他领教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精明算计。

“衍亢大哥,这事其实特好解决。您别太实在了,我不是跟您说了,这边商业行为不大规范嘛。既然不规范,就有很大的余地可以钻空子”

“打个比方,最简单的法子,我们可以在工程设计和预算上打埋伏。我会要求设计院和建筑公司那边按照一千五百万做设计和工程预算,然后跟县里申报时加上虚头报两千万。”

“且不说这些钱应该是分批陆续投入的,即使一下子都必须马上拿出来。贷款一千万,加上您手里的五百万,这不就够了嘛。”

“另外这事儿,有实实在在的景区和官方开发计划摆着,再加上咱们外资招牌,简直太能唬人了。我甚至可以在此基础上再变个戏法,连贷款都省了。”

“比如说,我拿着这个项目去找三家单位合资,约定每家出五百万,让他们各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就等于咱们实际上一分没出,就白得了四分之一。”

“但这还不算完呢。真等日后这几家单位觉着长期亏损不乐意了,对扭亏无望没信心了,咱还可以再低价买下那三家的股份。这样里外里,咱就赚大发了。资金还是问题嘛!”

好家伙,这招儿可够阴够损的啊。

而就在洪衍亢越听越惊,心下不禁暗暗叫绝,同时却又觉得洪衍武此举逾越了他的道德线。

正犹豫不知该不该劝告、该不该反对的时候。

没想到洪衍武也明白这点儿,他自己就给自己推翻了。

“……可这么干也太缺德了点。真让人明白过来,咱洪家的名声也就臭了。另外,这么占公家的便宜,挖shè hui zhu yi墙角,我心里既过意不去,也难保日后不被记恨追究。总之,得不偿失,太不划算了。”

“所以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安您的心,让您明白,资金的问题千万不用发愁。我办法多了。哪怕没有钱,我也能变出钱来,怎么都有辙,给这个窟窿填上。”

“那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您放心呢?因为实际上呢,我还有另外一个毫无后患之忧的办法,同样能让咱们借鸡下蛋,轻而易举用别人的钱,把这块肉妥妥当当吞下肚子。但这就得需要您,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了。”

好嘛,合着到这份儿上了,这还在铺垫呢。

洪衍亢看着洪衍武闪着亮光的眼睛,心里这个复杂啊。

他觉着这小子,活脱儿一个大洋葱。

永远是包了一层还有一层,这脑子怎么长得呢?怎么这么多主意啊?

行嘞,那他还非要看看这洋葱里的核心,到底藏得是什么!

于是带着好奇,他果断表态,说一定给予充分信任,让洪衍武尽可把底牌亮出来。

结果呢,听了洪衍武的主意,他就有点后悔了自己放的大话了。

“衍亢大哥啊,实际上我的办法特别简单,无非是堤内损失堤外补。您看,我这么道德的人,在内地不好意思损公肥私,可去薅外国人的羊毛我心里没负担啊。小日本跑这儿来想找咱们的便宜,我就去挣他们的钱。通过您哪,我要把贷款弄来的钱,都砸到日本股市去,好好跟小鬼子算算旧账……”

“啊?你……竟然你要拿内地的贷款去日本股市投机啊?……不行,绝对不行!”

洪衍亢的心里的震荡,就像爆了个zhà dàn一样。

他觉着太匪夷所思了,万不敢相信洪衍武会把主意寄托在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上面。

忍不住又怀疑起自己刚才对洪衍武所做出的“商业天才”的判断。

他第一反应,就是觉着洪衍武怕是道听途说,不知从哪儿知道股市这玩意挣钱快。

却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的厉害。

于是坚决要劝阻,决不能让洪衍武犯这个傻。

可问题是,他再坚决,也架不住洪衍武是开了挂的主儿啊。

这小子后知五百年谈不上,但三十年的国内外趋势,肯定是明了的。

而且天生的巧舌如簧,嘴上功夫简直及得上相声演员。

俗话说得好啊,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据之下,又有口舌之利,再加上前面这好一番铺垫。

洪衍武一二三的这么一说,国内外局势,金融规律这么一忽悠。

洪衍亢哪儿扛得住啊?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那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跟鬼打墙似的,洪衍亢完全由不得自己的,又被洪衍武带着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沦陷,忐忑和怀疑被激动和兴奋所取代。

而他眼里,洪衍武的笑嘻嘻的模样也愈加光亮起来……

这个时候,荷塘里的孩子们已经打闹得累了,水面早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洪镒和小裕祥在兆庆的看护下,正在摘莲蓬。

水晓影头顶着一大朵的荷叶,索性上了岸。

但她没走多远就站住了。

咬着手指头,出神地瞅着岸边菜地里,那些通红的,圆润的,多汁的西红柿。

洪钧则是最忙和的一个孩子,在水里钻上扑下。

没有人再打扰,他终于可是尽情的斩获猎物了。

他篓子里已经装了不少鱼,都是小麦穗,也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而他的心里,却全是晚上回去,大柴锅里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

这样的情景,如果在有心人看来,是多么的有意思啊。

绝妙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每个人虽然都在忙和自己的那点事儿。

可各自的举止神情,却无不蕴含着“丰收”与“满足”。

第三百零四章 暴发

从龙口村一回去,洪衍武就马上开始了山庄酒店项目的筹备工作。

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市建筑设计院帮忙,先画了一套预想的山庄酒店效果图。

同步进行的第二件事,就是他用洪衍亢的身份和资金,去办理工商注册手续,成立一家可以在大陆进行商业投资与经营的港资公司。

就这两件事,他身上所展现出的超常能量再次让洪衍亢为之咂舌。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

两件事都不出一个礼拜,他就给办妥了,这样的效率甚至远超香港。

为什么会这样?

正是像他说过的那样,内地办事靠关系啊。

别忘了,通过“北极熊大厦”的项目,洪衍武已经和京城市的建筑行有了接触。

而他本身具有搞房地产开发的经验,既知道这行里哪个环节是关键。

又明白要想解决好这些问题,私交才是决定性因素。

于是他从“北极熊大厦”立项开始,就不吝惜金钱的请吃、请喝、送烟、送酒。

还代表服务公司赠送给市建筑设计院和“一建公司”各五百箱“北极熊汽水”做夏日福利。

对公对私全都两面溜光。

做人做到这份儿上,那还能不得个好人缘吗?

他的项目也就能享受特殊待遇,步步优先。

还别小看这一点,至关重要,就拿“北极熊大厦”来说。

比之立项还早的两家大型宾馆,别看后面背景都是国有大单位,可到现在还没动工呢。

因为大型建筑项目的设计施工,在这个年代还是垄断性经营。

从1984年起又掀起了一场城市升级浪潮。

如今公共道路在修,居民楼、宿舍楼在盖,涉外饭店宾馆也在盖,京城简直成了个大工地。

市建筑设计院和市里几个建筑公司哪儿忙得过来啊?

全都牛着呢,给客户脸色看是常态。

管你是哪儿的?想拖就拖着你,反正你也找不了别人。

可唯独对洪衍武不是这样。

他的公共搞得好,一来就跟明星出场相似。

无论建筑院还是建筑公司,几乎人人笑脸相迎,有人递烟,有人给沏茶。

上至主任、经理办公室,下到各科室,各建筑队,没有他不熟的地方。

用一个贴切的词儿讲,那叫“平趟”。

再加上这小子的座驾也体面。

倒让许多不知究竟的人,误会他是什么大有来头的“衙内”了。

像有的人私下就挺纳闷。

“上面好像没有哪位大员姓洪啊?这位爷敢这么横冲直撞,到底什么来头啊?”

按说这确实是个大漏洞,可架不住有人想象力丰富啊,真能给圆上。

“嗨,瞧你这话说的。有所不知了吧?好多大头头的子女都隐姓埋名,为了安全。”

别说,另一位还真认可。

“是是,有这样的例子。我说的呢,要不人家怎么姓洪(红)呢,这个姓就很说明问题了。还是老兄有见地……”

这就是人哪,自行脑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所以像这次再出效果图这事儿,洪衍武仗着这样的交情可就方便了。

加塞加急不在话下,而且因为他这边还没确切立项,市建筑设计院只象征性的收了他每张图纸一百块的费用。

真正花费的重点,倒是在于他请设计室集体聚餐的三桌酒席,一些出自“北极熊”的夏日慰问品。

还有他私下里塞给负责干活的设计师一百块。

结果呢,别说效果图按照他的意思三天描绘出来了,甚至连民用厕所的施工图纸都给弄出来了。

这多划算啊?

话说回来了,也就是他,才能让市建筑院的设计师,放着宾馆剧院的设计任务不动,先替他琢磨厕所的尺寸布局。

这同样是人生成就之一啊。

至于工商局那边,就更省事儿了。

洪衍武是拜托宋国甫帮的这个忙,这位实在人可是真尽心哪。

不但亲自拿着洪衍武给的相关证件,去市局求上司找同僚。

转头还去了其他相关衙门,继续舍自己面子,找熟人催着给盖章。

整个一全程包办,搭自己的时间,搭自己的人情,还请了两顿饭,送了两条烟。

如此,才缩短了登记的审批时间,让洪衍武用空前的速度拿到了批复的验资审查报告和营业执照。

这就是朋友啊。

于是以洪衍亢名字谐音注册的“香港引航商贸投资公司”就此横空出世。

这洪家哥儿俩终于具备了可以和政府正式谈项目、签合同的资质。

不用说,为了赶在“广场协定”这个时间点之前,洪衍武当然急着跟县里碰头啊。

没想到进入下一流程,过程更是出奇的顺利。

因为对于林书记来说,此时能找到愿意出资兴办山庄酒店洪衍亢,简直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要知道,日本商人跑掉这件事,已经对他的威信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不但基层有人说三道四,耻笑于他。

平级的那几位也暗地里传风传雨。

就连“一把手”似乎也有点不大乐意,嫌他把到手的鸭子给放跑了。

但假如山庄酒店的项目能谈成,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既能成全他的颜面,也能稳住他的地位,还能成全他的功德。

从舆论上来讲,这足以证明他才是对的。

又会变成是他的坚持,才让县里吸引外资的任务完成的如此漂亮,获益也更多。

是日本人没眼光,或是压根没有诚意,才会放弃这么好的投资机会离开。

另外,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自知因为年龄的原因不大可能再往上了,在任上也待不了几年。

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年,他总得留点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吧?

而最好的纪念品当然就是建筑。

一座好的建筑,那就是一座丰碑。

那要是一片建筑群呢?

说来也真够寒碜的,建国三十六年了,县里居然连一个像样的建筑也没有。

他真觉得愧对老百姓啊。

要真能在任上把山庄酒店盖起来,他总算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而且就凭这个,谁都无法再抹杀他的功绩,他的名字足以被镌刻在县志上。

他甚至怀疑那些当初反对他在景区盖大酒店的人,其实并不是反对他盖大酒店,只是反对这事儿由他来办。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做县里经济发展标志物的奠基人。

就这样,一接到洪衍武他们希望要进入实质磋商的电话,林书记真是极度惊喜啊。

他压根没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一个劲地夸奖香港人办事就是雷厉风行。

跟着在电话里就兴致勃勃的说了一番兴建山庄酒店,对县里旅游事业发展和经济环境的重大意义。

同时愉快的提出邀请,希望能尽快见面,并要在县招待所设宴款待。

约好的谈判时间是两天之后。

当洪衍亢和洪衍武这次再去,他们发现林书记是带着财政局长,旅游局长和城建局长,一起等在县招待所门口迎接他们的。

不用说,这样的阵容,这样的态度,足可见其重视程度。

反过来讲,洪衍武的准备工作也确实对得起这番接待标准,同样让这些干部们为之惊喜不已。

因为凭借前世的经验和见识,洪衍武所预想的一期主体建筑,具有超越时代的先进性。

不但看着既新颖,又壮丽,而且完全迎合了政府的需要。

效果图上是一大八小的九栋别墅型建筑,分布于山林之间。

最前面主体的多功能大厅占地两千平米,前面是个偌大的停车场。

这里即可举办宴会,又可召开会议,预计可容纳上千人。

而围绕着多功能厅分布四周的几栋小别墅分别有承担着娱乐、餐饮、健身、与客房的功能。

别墅区中间还有两个大型户外泳池,和几个网球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帮土生土长的干部,既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现代化新鲜玩意。

别说轻而易举的打动了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上了钩儿。

甚至就连对洪衍武已经做了“天才”定义的洪衍亢,都情不自禁听得认真起来。

因为他仍旧难以想象,这个弟弟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是怎么把这个项目规划的如此合理,如此惊艳的。

一点也不像糊弄事儿的东西,好些细节就连他也未能想到的。

特别是有关房地产开发和建筑的一些专业知识更不是普通人所能了解的。

这自然又让他对这个弟弟一身能耐到底打哪儿来的,愈发感到成迷。

但对于山庄酒店的信心却又反向倍增。

这实在是一种让人心情复杂的奇特感受。

总而言之,什么叫一拍即合啊?

这就是!

对于洪衍武来说,土地的面积、位置,使用年限,以及县里的财政支持,尽快拿到贷款才是最重要的。

而对于林书记他们来说,意外之喜在于,除了洪衍武代表洪衍亢许诺,两千万投资只是初期规划,后期还会视土地面积做持续投资的好消息之外。

对山庄酒店尽快建成,好好体验一下这里的设施和享受,也引起了他们相当的期待与兴趣。

于是一切阻碍都不存在了,他们之间就像是亲人相处一样的和睦。

最后进行的勘察地理、选定位置、优惠条件谈判和贷款协议都进行的极为顺利。

又过了差不多十天的时间,双方正式签订了合同。

最终的条件达成是这样的。

县里在景区附近,洪衍武选定的大致位置,划了近万亩依山靠水的土地土地给他们。

无偿的使用年限是五十年。

之后收取租金可按当时市价最低标准执行。

这样的优惠再延长三十年。

专项扶植贷款九百万,由县里的工行支行,和农行支行共同承担。

工行承担四百万,农行承担五百万,一周之后即可放款。

贷款期限均为十年,利息以最低标准执行。

同时林书记还额外做了许诺,说酒店建成后,会尽力照顾酒店的买卖,以帮助酒店经营尽快进入正轨。

而洪衍武他们需要承担的唯一责任。

就是尽快完成相关设计,破土动工,并保证按时竣工。

在县旅游事业的发展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就是说,洪衍武这小子不但一下子弄了九百万的低息贷款,还弄了几乎两个沪海迪士尼乐园那么大的无偿土地。

这要不算是暴发,恐怕天下就没有人配做买卖了。

而且最没法讲理的是,他占够了便宜,居然还让对方感激不尽呢。

庆祝的酒宴随后进行,规格定的很高。

不但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全上了,“一把手”也亲自出面致辞。

为“香港引航商贸投资公司”对县旅游事业的支持,对洪衍亢和洪衍武表示感谢。

林书记当然成了这一晚上的红人。

他容光焕发,扬眉吐气,被许多人围着敬酒。

只可惜,因为实在太高兴了,一没留神过了量,破天荒的喝多了。

第三百零五章 灵魂投入

洪衍武办事确实是急茬儿的。

等签订好了山庄酒店的相关合同。

他回到京城后连口气儿都没喘,就开始了筹措外币。

具体的办法是双管齐下。

一方面洪衍武借用安杰洛的身份,去走官方渠道用他积攒的外汇券直接兑美金。

另一方面,也让“小媳妇儿”两口子和“小百子”出面,替他找一些“够份儿”的“黄牛”。不惜溢价,从黑市大笔吃进外币,美元、日元、港币都行。

此外,他还让洪衍亢出面在“建国饭店”包了个房间做办公室。

同时购买了传真机,电脑和相应的办公设备。

说来也巧了,“小奶酪儿”高中毕业的妹妹因为学习不好,考大学无望。

今年毕业被分到了副食店“菜组”,正对工作分配牢骚满腹呢。

得,既然赶上了这个机会。

洪衍武就以三百港币的月薪把她聘了来,让她来公司当个前台。

负责接接电话,接待下访客什么的。

当然,洪衍武给她起了个洋名叫“艾米”,可不是崇洋媚外。

花了上千块送她两套衣服和全套化妆品,更不是不怀好意。

这都是实际工作需要。

因为租这儿办公本就是为了充门面,这姑娘的作用也是充当“花瓶”。

要是再称呼这姑娘本名“年春花”,再让她自己随便穿衣打扮。

那完了,连这置办公室的好几万块钱,都算是白花了。

反正这么说吧,真等到两家银行的专项贷款到账的时候。

洪衍武靠着多年积攒的外汇券、自有资金和几个心腹帮忙垫付,已经筹措出了大致等于一百八十万美金的外币。

加上洪衍亢的四百万港币就是一百八十五万。

而“香港银行商贸投资公司”也终于有了可以体体面面接待客人的办公地点。

这样哪怕他们哥儿俩距离再远,都可以通过公司的电传和越洋电话做及时联系了。

如此一来,再考虑到在股市吸货需要时间,“广场协议”时间节点的问题,以及京城又开始严查私兑外币的事儿。

洪衍武便干脆决定见好就收。

就用这笔钱,马上让洪衍亢动身去日本进行股市投机,不再继续筹备“金融子弹”了。

对此,洪衍亢毫无异议,反倒无比支持与赞同。

因为说实话,哪怕他确实信服洪衍武的判断,可这事儿的性质毕竟是投机嘛。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儿有万全的事儿啊。

真要一股脑把全部资金投进去,他心里还真是打鼓。

这样就要好得多了。

他琢磨着,用贷款平了换汇的资金之后,剩下的总够开工平整土地挖地基了。

几个月之内满糊弄得过去,有什么事完全可以等他回来再处理。

于是,在酒店订了机票,和洪家的亲戚们聚会了一次,通报了一声自己要去一趟日本的行程之后。

7月16日一大早,洪衍亢就被洪衍武开车送到了首都机场。

八十年代中期的京城机场,航班开始显著增多。

所以面对日益增长的海外商人和各路游客,未能同步扩充的机场,显得有些应接不暇。

哪儿都很嘈杂。

洪衍亢办完登机手续,和洪衍武坐着一起等待中。

由于rén liu乱哄哄的,俩人说话有点费劲,俩人都没进行交谈。

而也恰恰是这时,洪衍亢似乎脑子一闪,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公司注册是他的名字,将近七成的资金已经全都汇出去了,就在他的账户里。

他要真上了飞机,完全可以从此一走了之,只把个烂摊子扔给这边啊。

这让他不免心里一振,继而不免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洪衍武如此精明的一个商业天才,怎么可能轻忽了这个问题呢。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全是因为一直紧锣密鼓的忙叨,才没顾上琢磨?

还是真的就这么信任他?

难道就一点不怕出毛病,不怕他不回来吗?

这么想着,完全是情不自禁,他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洪衍武。

嘴唇也不受控制的哆嗦上了。

“小武……弟弟……我……我这可就走啦……你还有话要说吗?”

洪衍武痛痛快快,根本没半点犹豫的神色。

“衍亢大哥,您就放心走吧。该说的不都说了嘛,按计划进行就是。”

不过,他也不是马虎人,洪衍亢的神色异常也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衍亢大哥,您……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您还在担心什么吗?您还信不过我?”

洪衍亢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的说。

“小武,我是说你……你怎么就这么信我啊?我……我可是划走了一百七十万美金啊!这么一大笔钱!咱们之间什么合同、手续都没有!”

洪衍武眨了眨眼睛。

“衍亢大哥,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是兄弟啊,难道我不应该信您啊?难道您还会骗我怎么地?”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是血缘兄弟。可买卖是买卖,必要的合同和法律依据都是需要的。你如果这样行事,毫无保留的相信别人,在商场上要承担太多没必要的风险。人心易变啊,货币对人的诱惑有时候是难以抵挡的。你懂不懂?我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事太仓促。要不今天我先不走了,我们补一份协议……”

洪衍亢皱了皱眉,苦口婆心进言,同时想要弥补漏洞。

没想到洪衍武倒笑了。

“衍亢大哥,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就冲您这话,就足以证明您这建议完全没必要啊?咱就别脱裤子放屁了。”

“当然,我知道您是怕我日后吃亏,想教我应该怎么做。可我也得跟您说,您说的道理我都懂,我对人对事并不是一个标准的。”

“您别忘了,这事儿不牵扯别人,就咱哥们儿兄弟之间的事儿。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要不信您,那部就是把钱置于血缘关系之上了。这样的行为绝对会让我自己惭愧死。”

“我告诉您,您即使是我哥哥,只要您一句话,说您需要。别说这点儿了,您再要多少,兄弟我都会给您凑出来。您的身价在我心里高着呢,绝不止值这么点……”

眼见洪衍亢感动是感动,却还不依不饶,洪衍武不得不来点实在的了。

“衍亢大哥,我不跟您逗闷子了。既然咱是兄弟,您坦率,我也应该坦率,那我就说点真心话。其实我知道商场上不能轻信人,不能凭感情行事。可您也别忘了一点,商人最重要的就是眼光,”

“抛去感情因素,从客观角度出发。打从见您的第一面,我就一直在观察您。您是待人以诚,对亲人的感情特别深厚。是既怕我们受苦,想用经济帮助我们,又怕我们不能正确对待金钱,毁了我们的志气,成为洪家的纨绔子弟。”

“再说了,我后来也知道了您香港那边资金并不宽裕,可四百万港币,您还不是屡次相赠?我不要您还不高兴。难道这发生的一切,还不能说明您真心关心我们的大哥啊?难道您还不值得我百分百的信任吗?”

“所以表面上我是相信您,相信咱们血缘和彼此的感情。其实反过来同样可以说,我是对我自己有信心,我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信任我自己的判断,信任我自己的智商。”

“说到底,这是经商的基本能力。我要是不能充分信任您,我压根不会做出这样的计划。既然怕出矛盾影响感情,那就不如不合作,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至于看走了眼的情况,谁也不可能完全保证不会发生。但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不怕您说我轻狂,这样的损失还到不了让我伤筋动骨的地步。”

“我把话放这儿,哪怕真的发生了您所说的事儿,乃至咱把这些钱都赔光了,一个大子儿不剩,我也承受得了。因为我有充分信心,也有绝对能力再把这些钱挣回来。”

洪衍武最后的这番告白是让洪衍亢万没有想到的。

彻底愣住的他,脑子里不免再次闪现出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弟弟太了不得了!

恐怕胡雪岩、盛宣怀也及不上他,甚至他今后的成就,也许都能超过被誉为“商业之神”的松下幸之助。

这不是他夸张,而是因为过去他一直认为做买卖靠的是头脑、心计、口才加机遇。

是一件无需灵魂参与的事情。

但此时通过洪衍武,他才认识到,做买卖也需要灵魂的投入。

也只有能把灵魂投入其中的人,才是商场上气魄非常的真正王者。

就这样,二十分钟之后,洪衍武跟吃了精神大力丸一样的登上了赴日航班。

他带着对洪衍武无限敬仰,对前方的路再无半点犹豫,义无反顾去创造彪悍的人生了。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洪衍武的内心,一直都藏着另外一句话呢。

“哥哥,可千万别崇拜我。像我这样的天才,只不过是把别人用来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吃卤煮了。其实要是您开了挂,您也能吹这样的牛x……”8

第三百零六章 不安分

洪衍亢抵达日本后,很顺利把账户里的资金全部兑换成了日元。

这一时期,日元兑美元的官方汇率,基本维持在一比二百四左右。

洪衍亢手里可供投资的资金高达五亿两千万日元。

于是接下来,他便可以按照和洪衍武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正式开始资金潜伏。

首先的一步,那就是疯狂置产。

由于洪衍武有着丰富的房地产经验和投机的经验,他对此提出的要求很具体。

就是希望洪衍亢不要计较价格,只需在乎位置和房产的性质。

他认为最好的投资品就是银座的商铺,其次再考虑其他闹市的商铺,再次之才是东京核心区的住宅。

但最重要的还是速度,他知道“广场协议”的时间点就在九月,给洪衍亢制定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月。

因为如果能顺利完成交易,下一步还要用买下的不动产作为抵押物,去找“武富士”这样的较正规的金融公司贷款。

直到把抵押贷款再投入日本股市,购买到房地产股票,才能算是真正的完成准备“薅羊毛”的布局。

当然,这个计划让今天的人来看,肯定会有不少人觉得有点笨,有点傻。

或许有人会说,怎么不炒股指期货呢?怎么不炒外汇呢?

买什么房啊,直接现金交易多省事啊?几十倍杠杆加上去,那才叫赚得爽呢。

是啊,如果真能这样的话,洪衍武也想啊。

可金融业的交易品种是一步步慢慢发展出来的。

按照历史,得等到1988年9月,大阪交易所才正式上市日经225指数期货。

直到1998年,日本才开放了外汇保证金业务。

所以洪衍武想也没用,在日本本土,哪儿做这种交易去呀?

甚至因为日本人对外国人的融资渠道有着十分严苛的限制。

哪怕银行贷款业务难做,都不能贷给外国人。

那么就连买房,洪衍武他们也只能全款。

最后唯有心甘情愿的让高利贷剥层皮,才能变相增加近似一倍的杠杆。

这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话说回来了,别看资金利用率这么低,但却也提供了安全边界,这个投机方案才会被洪衍亢所接受。

要知道,他可是个正统的商人,对投机潜在的风险尤为在意。

真要参与动辄几十倍杠杆的投机交易,那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

只要一个波动,他兴许就能吓出心脏病来。

也就是这样购买到实实在在的房子,还能让他踏实点。

他一琢磨,全款买房,不仅不用还银行的钱,出租出去,还能收点租金呢。

即使抵押融资要付出百分之三十年利的代价,可有房租这么一对冲,资金压力就小多了。

算一算,其实比通过券商融资,付出的成本高不了多少。

日本经济又这么强劲,想来保本总不至于太难。

另外也省心啊,这些不动产只要委托个中介公司帮忙照管就好了。

他职业之后根本不用再多耗什么精力,自然有专业人士帮忙打理。

那么等他买完股票,就可以抽身离开了,不用老守在这里。

所以恰恰是出于这种综合性的考虑,认为把风险控制在了可控的程度,他才会对执行这个计划抱有充分的信心。

而对于洪衍武来说呢,他也没必为了一口吃个胖子,非得让洪衍亢提心吊胆的。

赚钱的机会多了,没错过这次机会也就得了。

说到根本处,他赚钱靠得就是知道这次行情的本质是日元资产升值。

那么从他们把外币兑换成日元的一刻起,实质上已经做成了一笔甜买卖了。

而随着资产升值,地产也绝对是受惠最多的行业。

手握房产再去买房地产股票,这不就等于吃两头吗?

能实现这样的精准打击,就等于是加了隐性杠杆了。

风险不高,但投资回报一点不少。

他已经别所有人都占优势了,难道还不知足吗?

老话说的好,福不可享尽,什么事儿一走极端,往往好事也会变成灾难了。

上一辈子的教训,就是让他懂得了应该适时克制贪婪啊。

说来也有意思,就在洪衍亢无比安心,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计划的时候。

洪衍武认为自己的内心已经达到了一定超脱境界的时候。

一个意外的喜讯又刺激得这小子不大安分了。

敢情随着“大观园”一期建成,圆明园遗址公园福海景区建成,向游人开放的两条消息。

单先生那边传来了信儿,说“半亩园”的一半儿,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

洪衍武随后抽空去了一趟,发现府门就是府门,朱漆绿瓦的气派不是平头百姓能比的。

红翠相间的屋舍,庭院确实美轮美奂。

尤其是细节,比公园里的房子可精致多了。

但房子越是修得好,房屋的空荡也就刺激得他,越想拿好东西给填满。

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这样的房子啊。

可这会儿的京城的市面上,除了家具和大型摆件。

字画、瓷器什么的,已经被他搜罗得太过了。

哪儿还能轻易见到物美价廉的好东西啊?

友谊商店、工美大厦、虹光阁,虽然还有点货,但价格都不菲。

而且京城最近还正在对公共场所的秩序严加整顿。

对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打击力度很大。

一、打击非法高价倒卖球票、车票、影剧票、纪念邮票和用废车票配卖高价商品。

二、不顾国格人格、向外国人索要、贩卖、强行兑换外汇券和其他物品。

三、录制、播放淫秽录音、录像。

四、非法组织各种营业性舞会和变相营业性舞会。

五、在公共场所寻衅滋事,破坏公物,扰乱社会治安。

所以整个京城要想找着一个卖古董的外地小贩,那难度都快赶上抓大熊猫了。

这样无论官面还是私面,京城的古玩行,都出现了断货的空档。

偏生还了哥儿几个收外币垫付的钱以后,“引航商投”的公司账上还趴着七百多万呢。

这笔钱就更让洪衍武抓心挠肺的痒痒,总想着给花出去。

而就在他还没有个确定主意的时候,也巧了,又一个偶然给他提供了灵感。

敢情一天傍晚,洪钧和丁玲儿在院里,借着屋里的灯光,拿着一本童话书给水晓影和洪钧讲故事。

讲的什么呢?主角是皮皮鲁的《牛魔王新传》。

由于故事有趣,孩子们无论念的,还是听的,都那么专心致志。

甚至就连出来纳凉的大人们也听得入神了。

结果刚刚回家的洪衍武,无意看见的这一幕,不禁触动了心里的一些情怀。

他印象中,郑元洁的童话影响力很大。

曾经是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全国孩子最喜欢的读物。

说是独霸童话的天下并不为过。

只可惜由于年代的局限性,让他笔下的角色的光芒仅存于纸面上了。

别说卡通和动漫的开发质量惨不忍睹,也始终没能创造出实际的商业价值来,白白糟蹋了一个大“ip”。

再想想日后的迪士尼、日漫、韩漫怎么打败国产动画,疯狂赚国内孩子们钱的。

他就难免为国产童话崛起错失机会,心生遗憾和悲凉。

大约也正是这样的情绪刺激了他,让他突然想到,尽管自己从没打算去搞什么动漫产业。

可这样的国产童话和“北极熊”的属性多么相合啊。

他要是给这两个角色拿下来,和“北极熊”的产品结合在一起,又有多么好啊。

这样的强强联手,至少给这一代孩子们的童年增加更多的乐趣。

让国产童话光芒照耀的更明亮一些。

同时也能让这位有才华的作家和服务公司以及厂子,都成为获益者,何乐不为呢?

于是,等到孩子们念完了故事,洪衍武就把那本书从洪钧手里要过来了。

等拿手里他才发现,居然是《童话大王》的创刊号。

跟着再一翻找内页,他找到了这本定价两毛八的双月刊编辑部地址。

太原市青年路七号!

山西啊?

洪衍武顿时乐了。

心说真是好地方啊!

嘿,还真是好心有好报,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第三百零七章 童话大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家这个词儿仅能代表一种副业。

因为作家的名头再荣耀,主要生活来源必须依靠公职,仅凭稿费并不足以养活他们自己。

比如说1988年,著名作家路遥所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轰动了当时的文坛。

可他所获稿费也就两万来元。

历时六年,却仅相当于当时一名京城出租车司机三个多月的收入。

再比如说,1983年,从仪器厂破格调入儿童文学出版社的郑元洁也是一样。

即使他创作的小说《黑黑在诚实岛》、《皮皮鲁和鲁西西》相当受欢迎,得以在十六家报刊上同时发表。

他得到的稿费也不超过两千元,仍旧是靠死工资吃饭。

于是这使他产生了极不公平的感受,他就分别去找那些连载他作品的报刊进行谈判。

提出是自己的文章造成了他们报刊发行量的上升,希望能按照发行量调整稿酬。

但每一次,对方却几乎都是不客气的反问。

“报纸上有那么多文章,你怎么能确定是你的文章起了作用?”

就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屡受挤兑的郑元洁心中诞生了。

从此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办一本杂志。

一本不登别人的作品,只登他一个人的作品的杂志。

必须如此,才能显现出他真正的价值来。

才能使他刚刚学步的儿子,搬出楼道内处处是“滋滋”冒气高压锅的筒子楼。

应该说,在这个年代,郑元洁绝对算是有能力,又有勇气的文化创业先锋了。

只可惜,大多数人是见不到别人标新立异的,哪怕不碍自己的事儿也不行。

“运动”早就让大众习惯性反对一切不同于自己认知的人和事,打击异类已经是本能。

所以郑元洁越是着了魔似的为这事奔波,就越遭人耻笑。

无论去了那家刊物的编辑组,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回复,就是“郑元洁,你童话写多了吧?你说的那个,压根儿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就这样,郑元洁的“自不量力”和“异想天开”,使之沦为许多文人的笑柄。

这件事加上他的小学没毕业的学历简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此,不只一个人公开指责过,说郑元洁纯粹是混进文化队伍里的人。

直至1985年春节,郑元洁回到老家太原,见到了在山西团系统任职的朋友赵延平,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

当时他一想,团系统是可以办少儿报刊的呀,所以就对这位朋友脱口而出。

“想发财吗?想发财咱们就一起办个刊物。”

说实在话,赵延平当时听了郑元洁的想法也无比惊讶。

因为这种方式,这种形式,他从来没听说过,更难以想象。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个刊物吃得消吗?

就靠一个人支撑一本刊物又会有多强的生命力?

万一这个订阅的费用都收上来了,要稿子出不来该怎么办?

那想把钱退给全国的读者,都没法操作这事啊。

到时候谁兜得住?风险太大了!

可尽管这个主意听起来如此的不切实际。

但赵延平最终却被好朋友的执着、自信和热情感染了。

“那些刊登和连载了我的作品的杂志,销量都上去了。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自己知道,就是我的作品给他们带来了盈利……”

“你放心,我绝不会撂挑子。即使我写不出,我也可以给你找别人组稿,保证能按时出刊……”

由于郑元洁拍着胸脯做出这样的保证,延平还是竭尽全力跟主管领导试着申请了一下。

没想到上级还真有识人之明,这事儿在几经讨论下,最后居然真的成了。

1985年儿童节前夕,一本被命名为《童话大王》的杂志以五千元的创办经费在山西创刊。

赵延平出任杂志社社长,整个编辑组算上他就五个人。

郑元洁则如愿以偿的成了这本纯文学双月刊的“惟一撰稿人”。

总算实现了他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梦想。

这一年,他三十岁。

说真的,他此时真正的感受不是狂喜,其实是心里没底。

但他觉着只要能成功地出版这一期,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不管是以后能不能出,发行量是多少,都不重要了。

结果万没想到,市场反响之好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哪怕根本没有资金做宣传,只能靠赵延平想方设法求着“新华书店”帮忙发行。

这本刊物居然一炮走红。

不但创刊的七万份全卖出去了,还收到了好几百封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

其中一部分是询问订阅方法,也有很多皮皮鲁兄妹俩粉丝的来信。

就这样,《童话大王》编辑组当即决定把第二期发行扩大到二十万份。

他们甚至已经考虑下一期如果能保证销量的八成,就可以走邮局系统发行了。

另外,也恰恰是这个节骨眼上,赵延平又告诉了郑元洁一个让人完全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说是有个“北极熊食品厂”的京城人找到杂志社。

人家既想要在《童话大王》上打广告,也想和郑元洁谈谈他的童话人物商品开发授权的事儿。

这一下,郑元洁真的觉得自己成功了。

现在连京城著名的食品大厂都找到山西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好酒不怕巷子深,说明他的作品被人家充分认可了,说明他作品的价值远比他想象中还高。

这次见面是在太原最有名的饭店“认一力”。

公款消费,赵延平在郑元洁的撺掇下空前大方。

牛羊肉蒸饺和炒菜点了一大桌子,“烧牛尾”、“醋浇羊肉”两道名菜都点了。

酒当然是汾酒,这一桌至少七八十块。

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郑元洁动了脑子了,不能抠抠缩缩显得没见过钱,才好开价。

甚至对方一来,郑元洁见到这个名叫洪衍武的“北极熊行政科副科长”。

因为觉得他岁数有年轻,在真正进入讨论主题前,他还刻意试探了一番。

“喜欢我的童话?我最近在看库斯卡亚的书,你看过吗?”

结果也是无比喜人的。

洪衍武楞了一下,就摇头。

“没看过,您说的这位是哪国人?写得什么书啊?”

郑渊洁摇摇头,转了话题,却在心里笑了。

因为这个小测验洪衍武通过了,足以证明他没有京城人惯有的满嘴跑火车的毛病,说话是有可信度的。

也不像作协里的那帮人那么虚伪,个个活得特别假。

就连他瞎编的作家名字,都个个点头,说知道,看过。

再往下,商谈就更愈加融洽起来。

因为洪衍武年轻是年轻,可肚子里的真东西可不少。

无论对打广告还是商品开发上,他的主意听起来既靠谱,又合理,还充满了奇思妙想。

这让赵延平和郑元洁都颇为惊喜。

比方说广告吧,除了传统的占版面的收费广告,洪衍武还提出一个“软广告”概念。

就是他把“北极熊”某种特定商品的名字,还有“西单劝业场”、“东华门夜市”、“秀水街”买卖服装的行为算做付费的内容,按在文章中的出现频率付费。

达成一个基础价格,比如说一百元。

那么在文章中出现一次,就给一次报酬,按内容出现频率计费。

如果再描写一下细节,还可以加一倍的价钱。

这当然符合郑元洁的心态啊,也符合刊物的利益,再妙不过了。

说到这里就又涉及到童话人物的商品开发权上了。

洪衍武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要买断皮皮鲁和鲁西西这两个人物在商业开发上的独家授权。

具体说来就是除了小说、故事、话剧、电影、动画这些文化创作上的收益他不去碰。

但像文具、服装、食品之类的商品生产和经营活动全部归属于他。

同时,他也希望郑元洁能够以“北极熊”厂的大白熊为主角,专门写一些童话。

不用说,这些建议同样发人深省,让郑元洁和赵延平看到了不一样的商业运作境界。

实际上,他们俩听着洪衍武这么聊下来,一个小时了,就没人去碰桌上的酒菜的。

哪怕谁都没吃饭,也没感觉到饿,全听入神了。

但到了这一会儿,最终纠结的关键问题再怎么也得触及到了。

报价的事儿摆在了桌面上。

说实话,郑元洁对洪衍武很有好感。

别看认识这么短,他完全确信对方是个标准的实干派。

他喜欢这小子的聪明,喜欢这小子的幽默,喜欢这小子的才能,更喜欢这小子的真诚。

可就是这钱……他要多少合适啊?

全国也没这样的例子啊?

郑元洁和赵延平对了下眼神,本来想找朋友讨个主意。

却发现对方也是茫然,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应该说,郑元洁毕竟是个文人,实在缺乏商业经验。

这种情形下他本来应该说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的。

他既不懂得怎么托辞绕这个弯子,他的性子也是直来直去的那种。

于是有欠考虑的,直不楞登就开了口,“一百万!”

第三百零八章 特立独行

这个数字一出口,现场的气氛立刻就大变样了。

洪衍武皱起眉头,既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表达抗议似的,大声咳嗽了一声。

赵延平的眼里更是惊愕非常,就跟不认识郑元洁似的。

所以一看到他们这样的反应,就连郑元洁自己,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觉得自己是有点叫高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因为尽管1978年之后,国家就开始了价格体制改革,钱一直在持续变毛。

特别是1984年,为了发展经济,国家又飞速转动了印钞机。

导致这两年物价更是一个劲猛蹿。

不过据官方数据显示,十块人民币的购买力,总体看也就贬值了三成。

大致还相当于1978年的七块钱。

哪怕再考虑到大家的工资收入平均水平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人民币兑美元官方汇率从1978年的1684变成了2937,这些综合因素。

这一百万也顶得上过去的三四十万。

想想吧,1978年的三四十万啊!

洪衍武那时候给他爹治病,为凑四五千块急成什么样了?

他和泉子在“滨城”身体冻得邦邦的,深入海底忙和了一年,又炒了一把海参,才不过带回了这个数。

而且他去年刚刚买断陈氏父子的电影形象,也才花了两万块。

这么一比,里外里差哪儿去了?

所以说真的,搁谁乍一听,都会认为是郑元洁是想钱想疯了,毫无诚意。

假如这事儿,用这小子自己最具标志性的叙述风格来表述,那就是:

你敢要这个价儿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你是不是忘了吃药了?

你知道不知道这笔钱能买五辆皇冠汽车能买十五套楼房能买五十台电脑能买五百台电视能买五千辆自行车能买五千块电子表?

由此可见,现场的气氛该是何等的僵硬与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郑元洁本就是个非常特立独行的人,不愿意随波逐流。

而这种性格养成的又来源于他饱受歧视的人生经历。

从小到大,他几乎一直是被周围的环境认为是最没出息的人。

在学校挨老师呲儿,在部队挨领导呲儿。

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去人家拜访,被女友家人断言不会有出头之日,这段姻缘就此告终。

哪怕后来当了编辑,他也因为学历问题被同事们瞧不起。

办刊物的事儿就更不用说了。

说白了,郑元洁跟洪衍武的成长经历有类似的地方,那就是在受挤兑中长大的。

什么难听的没听过?什么难看的脸色没看见过?受过的白眼多了。

心里素质早就练出来了。

论脸皮厚度,和洪衍武也有一拼。

因此这点事算什么啊?

越如此,反倒越让郑元洁好胜心起,非想要固守自己的决定和做法不可。

哪怕最后真把对方吓跑了也没什大不了的。

他认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还是有好作品。

谁能说他的价值一定不值一百万呢?

只要有好作品,兴许七八年,他凭自己就能挣出这笔钱来。

这次吓跑了这一个,今后肯定还有别人找上门来。

于是他反而镇定的一笑,给洪衍武掰扯自己的理由。

“我知道这个数字比较惊人,可我得先声明一点,我不是信口胡说的。”

“像贵厂这么大的知名企业,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做广告啊?只能说明贵厂眼光独具,认可我的能力,认可我们这份刊物潜力。觉着在我们的刊物上投放广告可以帮助产品销量上升。”

“我得说,贵厂眼光真的不错。因为我们虽然是初创,可我的《皮皮鲁和鲁西西》曾在十六家刊物同时连载过,在少儿读者中早就获得了认可。有了读者基础。”

“因此,我们第一期印了七万全卖出去了,第二期马上就要印二十万。我们也很有信心在年底达到五十万一期的发行数目。而我们这儿同类刊物的最高纪录可以达到几百万,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未来的潜力仍然很大。”

“贵厂为什么又要买我这两个人物的独家商业开发权呢?当然也是觉得这样会吸引孩子们来买贵厂的东西。”

“这一点贵厂更明智,因为我的皮皮鲁和鲁西西是我笔下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两个角色。他们的故事不但多,而且在商标的使用上也很灵活。”

“我是说,皮皮鲁和鲁西西既可以合在一起,也可以分开做独立的商标。就像我的童话书一样,分为‘写给男孩子的童话’和‘写给女孩子的童话’。”

“您想想,这就等于您一下有了三个商标。而且是独家买断,从此除了贵厂,就没有人可以用皮皮鲁和鲁西西作为商标售卖产品了,就连我也不行。而且贵厂还是永远受益。”

“不瞒您说啊,这一期我个人稿费都快五千了,下一期我就能过完。不过依靠的是每本杂志抽取几分钱而已。您说贵厂要是随便开发点产品,无论食品、文具、还是服装,哪一样不赚得比我多啊?您这么想想,这一百万还多吗?”

别说,这些话虽不免有点囤货居奇的意思,可确实有点道理。

同时郑元洁也展现出认真讨论的态度。

于是洪衍武很快也开口了。

“您真是我见过最有个性的作家。看问题角度独特,也挺有商业头脑。可买卖上的事儿嘛,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您能出价,我也能还价吧?我坦诚相告。这一百万高了点,北极熊不可能接受这个价格的。”

而这么一来呢,赵延平也赶紧帮忙打圆场。

“是的是的,价钱的事儿嘛,总得你情我愿才行,当然可以谈,可以谈。是不是老郑?”

如此,郑元洁便打算就坡下驴了。

却没想到刚要给落落价,洪衍武跟着的一句话,倒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了。

“其实我们去年刚买断了两位知名演员的电影形象,价钱可比您的开价低太多了……”

这样的比较就像当初某位编辑说过“我们的队伍竟然有小学文凭的人混进来”一样刺痛人心。

登时让郑元洁想起了过去许多不愉快的经历。

他当然不乐意了,于是反驳脱口而出。

“您千万别跟我谈什么名气,‘北极熊’的名气大啊,比我们大多了,那为何还要找我们来呢?为何还要我笔下的人物商用权呢?就凭‘北极熊’的牌子不就足以了吗?”

“要我说呢,名气只能代表过去。是,我今天名气还不够大,可并不代表我未来如此。我现在可以告诉您,这一百万其实就是我没有名气的价格。当我有了名气,我的开价同样就不止这点钱了。”

“至于您说贵厂绝不会接受这个价格。您不会诳我吧?贵厂是何等规模啊?全京城最知名的冷饮牌子,这对你们来说算什么呀?‘北极熊’还能把这点儿事当回事吗?说出去都没人信。”

就这样,类似于冷嘲热讽的话竟然又把场面变成了僵局。

而这次郑元洁还真有点破罐破摔的置气意思了。

赵延平傻了,他想不出郑元洁为何如此,那是相当不理解啊。

不过好在洪衍武理解,因为他和郑元洁都是一类人。

他们都是曾经饱受挫折、排挤、冷遇,却一直想要证明自己,活出精彩的人。

所以他们这样经历相似的人在许多地方上都是共通的,特别是情感。

前世的时候洪衍武看报纸,就觉得郑元洁的发言特给劲。

如今也就很容易理解郑元洁如此激动的心理。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恐怕伤人了。

便很快做出了解释。

“别别别,郑老师,您恐怕误会了。我没有拿旁人跟您比较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厂里恐怕会这样简单的比较,他们会用固有思维来衡量,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价格。”

“而我本人是比较认可您的话的,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您的皮皮鲁和鲁西西价值很大。特别是对儿童消费群体,既可以做出精准分类,又能全体覆盖这点,特别难得。”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非要坚持一百万的价格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用北极熊来签合同了。我用一家港资的名义和您签,而细则和优惠条件咱们可要好好谈谈……”

好家伙,这下别说赵延平了。

连郑元洁自己嘴巴都张大了。

没……没开玩笑吧?

一……一百万哪!

就这……就这么成了?

第三百零九章 成交

就这么成了。

尽管郑元洁和赵延平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认为洪衍武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但事实就是事实,经洪衍武之口,再次确认了一百万的数目之后。

郑元洁和赵延平总算明白今天鸿运当头,他们确实被个大馅儿饼给砸中了。

于是两人都被不是玩笑的事实给逗笑了,陷入了一种宛如做梦的狂喜之中。

同样的,也正因为如此。

洪衍武接下来跟他们讨论的细则,他们却几乎再无还手之力,只能步步退让,一一点头。

比如说,这一百万只是税前的交易价格。

缴税需要郑元洁自己承担,付款方式也非一次性付清。

正式签订合同后付三十万,此后每月付十万,共分八个月付清全款。

洪衍武还要求在此期间,《童话大王》杂志社赠送八期的封底广告和内页广告。

也就是说,从九月的1985年第三期起,一直持续到1986年底,对他都是广告的免费期。

再比如说,在创作方面。

郑元洁还必须保证在今后五年之中,继续用皮皮鲁和鲁西西为主人公创作童话。

每年不能少于三十万字。

而且在皮皮鲁和鲁西西故事中,所涉及的一切其他角色形象。

对于洪衍武一方,均属于附带自动取得的独家商用版权。

不另行支付费用。

此外,郑元洁还须以“北极熊”的商标形象或产品为题材。

再创作三篇篇幅在中篇以上的童话。

这三篇童话的相关文化开发权和商用权,洪衍武一方同样无偿取得。

甚至最后,洪衍武还要求在同等条件下。

对今后郑元洁手中所有童话以及童话人物的文化、商用开发权。

以及进入广告付费期后,《童话大王》刊物的封底广告。

他都要享受优先认购权。

并规定郑元洁以及《童话大王》杂志社,在与第三方商谈相关业务前,有义务告知他。

说白了吧,洪衍武在不消减一百万这个成交数目的情况下,等于主动替郑元洁一方做了一个加法。

通过反向扩大交易内容来弥补资金的不对等。

让自己付出的一百万,实际上已不限于购买皮皮鲁和鲁西西两个角色了。

而是变成了一个内容全面,附加条件广泛的综合性的大单。

如此,才得以成功避开了双方的矛盾焦点。

不能不说,这小子的脑子实在是灵活、精明得很哪。

当然,要光凭这点机灵劲儿。

要想真正达成这样一个让对方惊喜,自己又不亏的良好结果,还差着点意思。

实际上,洪衍武精准的眼光和老道的手腕才是关键。

必须得说,洪衍武非常清楚郑元洁一方的利益所在,和自己的利益所在。

他明白对郑元洁他们来说,这一百万的成交数额远比实际金额更重要。

因为从经济利益上来讲,这年头要不了多少钱。

其实就足够满足任何国内同胞在物质上的快乐了。

所以只要给了三十万,后面的事儿,无论分期付款。

或是让郑元洁用自己部分利益,去弥补杂志社损失的广告费,都是可行的。

关键在于这一百万还是一个噱头,是一种名誉的收获。

只要交易达成。

这件事不但会对郑元洁的名气造成轰动影响,为刊物的发行提供莫大的助力。

也会让郑元洁本人感受到强烈的价值认同感。

要知道,和“张大勺”、寿敬方、单先生这样的人接触多了。

洪衍武最清楚该怎么和有本事的人打交道。

有本事的人往往具有偏执的性格,出类拔萃的人尤为如此。

因为只有这样好强的性格,才耐得住寂寞,能沉下心去钻研,才能在专业技术上取得超常的成就。

说白了全是顺毛驴,是吃捧不吃将的。

越跟他们对着干,越完。

而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如果他表现的大方痛快,看似竭尽全力地成全了对方。

一旦答应连郑元洁自己都觉得苛刻的条件,那郑元洁也必然会产生强烈知遇之感。

继而就会有愧疚和补偿心理。

那后面不就是他占主动了吗?

想必只要要求合理,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所以做买卖嘛,始终还得靠洪家的章程,求同存异,和气生财。

找到利益平衡点,让双方都满意,比什么都重要。

要是洪衍武也跟“马老师”买古董似的,既想要人家东西又贪价格便宜,那完了。

那位古玩行大拿,不知曾多少次在节目上公开表示后悔过。

说自己当年为省点钱老爱抖机灵抻着,结果好几次东西就成人家的了。

一旦错失,就再没机会问津。

洪衍武当然不能犯这样的傻,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他当然懂得人是不可能把所有便宜都自己占够的,总得给旁人留有余地。

否则就可能因小失大,追悔莫及。

不说别的,就拿皮皮鲁和鲁西西这件事来说。

他要真是低价拿下合同,就不可能再让郑元洁心甘情愿做后续创作。

人家日后一定会另行塑造新的主人公。

这不就等于他自己给皮皮鲁和鲁西西宣判了死刑嘛。

两个没有未来的角色,生命力和影响力就只能越来越少。

这是赚了还是亏了?

甚至他还可以在这个道理上,再做一个比较主观的揣测。

那就是这个交易机会绝不可失,失不再来。

要知道,随着《童话大王》发行量逐年攀升,皮皮鲁和鲁西西的知名度,将会在九十年代达到巅峰。

那时在全国范围,只要是城市里的孩子,对他们几乎无所不知。

可为什么这么好的“ip”却没始终没有应用到实际的商业中呢?

不可能没有人去跟郑元洁做相关业务的商谈。

而在他看来,最大的可能性,恐怕就是郑元洁的脾气和对两个角色的挚爱,让其与那些唯利是图的资本八字不合。

已经功成名就的经济条件,也支持他得意坚持己见,抵御资本诱惑。

所以最终才会让这两个角色保持住了难得的艺术纯洁性。

但从另一方面讲,这恐怕也是国产儿童品牌的一大损失。

否则,难保我们不会拥有一个可以媲美“迪士尼”的综合性儿童品牌。

至于最后说到洪衍武的利益根本所在。

无非也就是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和到手的收获成不成比例的问题了。

这点倒是毫无疑问,绝对值。

因为实话实说,郑元洁既能高产又能保质保量。

他的童话,对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孩子们,是无可取代,无以伦比的。

他正是凭借这一点,在作家群体里,长期称霸首富的位置,堪称奇迹。

那要把他的皮皮鲁和鲁西西运用到商业上,前景还用说吗?

千万忘了,文字作品是一切创意的源泉,能够提供的延展性无以伦比。

只要是少年儿童需要的东西,郑元洁的这两个笔下人物全都严丝合缝的适用。

应用多么广泛啊。

而且儿童用的东西,属于细分类产品,利润也是较高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陈氏父子的形象再经典,先天有他们个人和电影形式的局限。

别说拍出来的电影,因为国家发行体制问题,个人还无法在票房上获益。

他们的形象在商业上可利用的程度也有限得很。

仅仅适合物美价廉的日用品和京味食品而已。

这一点就造成了巨大的价值差距。

所以归了包堆儿,这笔一百万的买卖实在是皆大欢喜,双方都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好处。

对郑元洁和赵延平来说,他们既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名利,也获得尊重和认可。

对他们刚刚起步的事业绝对是一个较大的帮助。

而洪衍武买下的,其实是整个**十年代。

对国内儿童消费领域,能够造成最大影响力的国产童话人物形象。

他今后无论是发展儿童食品、文具,或是服装,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同时还拥有了更多方面的商业拓展可能。

这才是他一经发现自己代表的“北极熊”和郑元洁成交无望。

宁愿自己掏钱,也要与郑元洁达成交易的根本原因。

真要论价值,这两个角色的版权运作好了,也许比房山的万亩良田价值还大呢。

他错过去不傻透了?

第三百一十章 幸福窝

洪衍武来到太原,不过三天就签了百万大单。

这似乎显得有点草率。

另外,他都没跟厂子那边言语一声。

自己就做主让《童话大王》给“北极熊”的产品排上广告了。

这似乎又显得很傻气。

可这一切不过是某些人自以为是的看法。

因为作为洪衍武本人,什么草率不草率的,什么傻不傻的,根本就不在乎。

他是普通人吗?

一百万对别人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这笔钱兹要一花出去,他就不会再放心上了。

反正皮皮鲁和鲁西西落入囊中,他知道肯定买值了,那就得了呗。

至于今后他买来的东西到底能产生多少经济效益。

他可没有短期就要去运作的打算,就更懒得琢磨了。

同样的道理。

洪衍武跟《童话大王》要来的广告位,他自己并没有任何契合的相关产品可用。

那“北极熊”既有这个需求,产品又符合杂志风格,就先登上再说呗。

至于费用问题,回头厂子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更是随便。

洪衍武对“北极熊”不知不觉中早有了感情,既然是惠而不费的事儿。

就冲厂子给了他工作、职称、体面和老婆。

哪怕纯粹的义务奉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水清未来注定是“北极熊”领导班子的一员。

就为了给自己媳妇做脸,这屁大点的事儿,也不能计较不是?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洪衍武要的就是速战速决。

因为说实在的,他来太原一趟,时间是有限的,待不了一个月就得回去。

找郑元洁签合同,仅仅只是他此行目的之一。

而且还是不太重要,属于搂草打兔子的那个。

他真正的打算呢,其实为的是办另一件大事铲地皮。

所谓“铲地皮”,是古玩行里的一句行活。

意思是专指小贩下乡走村串户去收旧货“捡漏”的行为。

与之相对的,在城市里走街串巷收旧货的贩子应该叫做“喝街”的。

就是洪衍武过去让“菜刀”和“三蹦子”带人干的那些事。

按理说呢,这两种贩子是各有自己的地盘,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问题是洪衍武这次前来,打着就是连城市带乡村一勺烩,逮着什么吃什么的主意。

而且他还把“菜刀”、“三蹦子”以及在动物园对面“把位”的一半个体户都抽调过来了。

甚至直接带来了二百万的现金。

如此来势汹汹,要大举收敛古玩字画的架势。

也就是用“铲地皮”一词来形容,才够气势,才够贴切。

至于为什么他要选太原,道理也很简单。

收什么东西当然得去什么东西多的地方啊。

像古玩多的地儿,不是在皇陵、古墓群的附近,那就是洛阳、西安这样的古都。

要知道,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京城的旧货贩子主要就吃河北和河南。

这是一条线往下的路,一跑就串俩省。

等返回头再往京津两地贩卖,方便极了。

那这俩地儿的东西,自然早被人染指了。

也因为京城的行市好,干这个的人逐渐增多,东西的价钱上去不少。

洪衍武了解这个情况,觉得这两个省的人肯定变精了,他自然不愿意奔这样的地方去。

后来一瞅见《童话大王》。“太原”这俩字,算彻底让他豁然开朗。

因为这不但是古都,还是晋商汇聚之地,地理位置离京城也较佳。

特别是那位“马老师”还说过,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经常去那儿“捡漏”。

如今才八十年代中期,应该还是没人注意到的一片初女地啊。

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

去!先下手为强啊!必须得去!

要是能把“马老师”给挤兑到只能南下去收货的份儿上,那才叫人生成就呢!

就这么着,洪衍武心怀恶趣味,手握重金的就来了。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选对地儿了。

晋商真了不得啊!

他们执掌华夏财富牛耳几百年,近似于垄断了银号和钱庄,连慈禧老娘们都得找他们借钱。

而且太原的附近就是晋商的大本营。

本地有句谚语,“金太谷,银祁县,米粮吃不完的榆次县,做小买卖的平遥县。”

虽然这句话多少带了点刻意贬低的意味,不免让榆次和平遥两个地方的人不舒服。

可反过来想想,要有哪个地界儿能出现在这句话里,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且从这句话就可以知道,囊括大户的几个县都分布在太原周边呢。

尤其还得再提一句,“老抠儿能聚财”这句话真不是白说的。

山西的富人尤其喜欢置产。

他们不但喜欢房子,喜欢收藏各种古玩字画,使用的家具、器物也极尽奢华。

那祖祖辈辈留下的家什物件可就多了去了。

哪怕后来晋商败落,太原成了古董贩子、藏家捡漏的好地方。

而且还经历了“运动”的破坏。

在历史上,算是被实实在在的“洗”过几次了。

但话说回来,普天下哪不是如此。

关键还得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原底子厚实啊。

再怎么样,和其他的地方比,太原当前仍旧是一个蕴藏丰富的大宝藏。

要用“马老师”的话来形容就是,你哈个腰就能捡起宝贝来,一片大森林里全是蘑菇啊。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还没有毒蘑菇。

要知道,近代古玩赝品制造,是从八十年代中叶,陕西、河南等地伪造唐三彩和陶器等物品开始的。

如今正好是这个时间临界点。

想想吧,洪衍武到了这地儿得多幸福啊!

实事求是的说,他初来乍到,带人下了火车吃了饭,只是找住处时随便逛了逛街。

就从个自由市场的小贩手里“淘”到了六个道光的碗,一对乾隆八仙过海五彩茶叶罐。

价钱不过八十块。

甚至对方为凑整儿,不愿让价了,还奉送了八个“嘉庆通宝”的铜钱。

真是比京城低太多了,几乎就是两折啊。

由此可知,乡下无疑会更便宜,这是彻底掉在幸福窝里了。

而更多的意外惊喜还有呢。

别忘了,郑元洁和赵延平可是本地人啊。

再签完合同后,这对洪衍武就算是有了“地利”了。

作为杂志社未来广告大客户和合作伙伴,作为亲手送一笔横财的“大好人”。

无论郑元洁和赵延平对洪衍武都是竭尽所能的相助。

帮着他租仓库、租房、租车,还陪着他逛了好几天太原。

亲自领着他去了太原的文物商店,还有当时太原唯一古董贩子聚集的半坡街旧货市场。

甚至给他介绍了外贸局的朋友。

洪衍武当然就更如鱼得水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三管齐下

在太原收东西,洪衍武采用的是三管齐下的法子。

一方面他在城郊租了大院子,买了几十辆三轮车。

让“菜刀”和“三蹦子”这两个带头的老手,把价格、规矩、怎么干,都教给带来的那三十几个练服装摊儿的主儿。

然后就照着头几年在京城的样儿,让这帮小子在太原街头开始串着收旧货,给他们按件儿分钱。

另一方面呢,他自己个儿也包了辆面包车。

天天去逛太原的文物商店,外贸商店,工艺品厂,信托商店和半坡街集市,从官面儿上正大光明的聚敛。

等到十几天之后,这帮小子上了正规了。

他也花了三十万,买下来上千件精挑细选的瓷器、字画、印石和玉器珠宝之后。

他又开始带着“菜刀”和“三蹦子”坐着面包车下乡,奔那几个富足县的大村子去,教他们怎么“憋宝”。

不过说实话,洪衍武过去也没真干过这个,险些在两个手下面前现了眼。

敢情他最早想得很简单,认为到了一个地儿,最重要就是有的放矢,得找个了解村里情况的人。

所以到地儿,他就来京城那一套。

先跟村里人敬烟套磁,然后再把话往主题上引。

最后到了火候,再许以经济回报,希望能让人家带他直奔有旧货的人家去。

只可惜啊,他琢磨的办法其实并不怎么实用,“汉奸”忒难找了。

因为一地儿有一地儿的民风,当地人不怎么吃他这嬉皮笑脸的一套。

而且他还操着外地口音,太容易让人起疑了,自然惹得乡民的防范心大起。

人家老觉得他们打听这些情况,像不怀好意的人。

别说狗咬鹅撵的,嫌弃的很。

甚至有一回有人都把“穿老虎皮的”给叫来了,直接就把他们给扣了。

到了乡里一过堂。

怎么,你们说自己不是贼?

不是贼也不行!

你们跑这儿买这些东西干嘛来了?

还有走私文物的嫌疑呢。

官家可不是没见识的乡民,那懂得可不老少,你不说清楚了能成吗?

要说还多亏洪衍武手里能有这么个香港公司当幌子。

香港还没回归呢,这个招牌事关国策,总让人忌惮几分。

而且他又刚跟《童话大王》签了合同,等于有了本地的铺保。

这样他再编个瞎话一忽悠,说是港商爱国呀。

我们公司买这些东西,是要在国内办民俗展览搞文化交流用的。

你们不信可以联系京城的“民促会”问问嘛。

那边洪衍文还帮着撒了个谎,这样才算得以洗清嫌疑脱身。

再往后,当然就得换路子了。

洪衍武倒是不笨,吃一堑长一智啊。

他又一琢磨,不但明白了如何取信乡民才是重点,而且还看到了乡民们见识少的缺陷。

最后再结合农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的现状和图实惠的喜好。

一拍大腿,他就模仿农村人去城里拿鸡蛋换粮票,冒出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法子。

再去之前啊,他就得好好准备一番了。

得带人先在城里大买特买一番。

什么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玩的,大人小孩的全都要,然后再开车装上带去。

到了地儿呢,也不贸然进村。

而是在村口摆个摊儿,再放上“物美价廉,薄利多销”的牌子。

弄得就跟正经做买卖的似的。

他不主动跟人家搭话,有人过来问,他才答。

比如一个老头儿过来了。

“后生,你这酒甚价嘞?”

洪衍武就答。

“大爷,这酒城里商店卖一块六毛五,我们卖一块六。可您要是家里有老年间的旧物件,也可以拿来换。字画、瓷器、家具什么的都行。”

“就比如说碗吧,小件儿的,俩仨换一瓶。大件兴许一个能换一个。您要有一整瓷茶壶,我就给您两瓶。当然,具体怎么换,您得拿东西来,我看看才行。”

老头的核桃皮脸立刻冒光了。

“你刷当真?有啊,我给你荷去……”

很快老头儿回来了,除了怀里抱着一套壶,还带着扛了一个青花缸的儿子。

最后一番划算,俩人喜滋滋拿了三瓶酒,三包花生米走了。

而洪衍武更美。

别看那套壶是紫砂蟹篓壶,还少了个杯子,他看不出多大成色。

可完好无损的青花缸他能看懂啊。

绝对的清初之物。

因为允泰曾告诉过他,清初政局不稳。

受上层影响,当时的瓷器画风尚武,多是“刀马人”题材。

直至康熙之后,才会有“百子舞龙”等喜庆祥和图案。

等他再翻过来一看。

果不其然,写着康熙最爱的“大明宣德”的寄托款儿呢。

居然还是官窑的。

这买卖当然划算啊,一百倍暴利!

用六块钱的东西换的,如果马上倒手给文物商店就能挣六百。

而老头一走,还没容洪衍武他们抽完一根烟。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的正要进村停下了。

看了一会儿就问。

“这个大王甚价嘞?”

这次洪衍武一推“菜刀”,该这小子上了。

他倒是绝不亏自己的绰号,宰人不含糊。

“大嫂,这问这碗哪?商店里买两毛多,您要买……就给两毛吧。不过您家里要有老年间的旧碗,咱们以碗换碗也行。即使有点破的,裂的也没事,您拿过来我看看,俩能换一个,仨能换俩的也可以……”

好嘛,这女的一听乐了。

等抱孩子进村,没十分钟,就抱了二十多个老旧瓷碗回来了。

当然,她什么都不懂,带来的碗里居然掺了四五个搪瓷的破碗。

但里面有一个带着剩饭的碗,看着像是喂猫的,却让洪衍武眼睛亮了。

考虑到如今没假货,照他看,十有**是汝瓷。

所以尽管那搪瓷碗拒收了,可他没让“菜刀”跟人家计较,还是给了二十个新碗。

给那女的喜得连连称谢。

而这对洪衍武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笔更大的甜买卖啊。

五块钱,就换了个真正的国宝,外带十几个清末民初的瓷器。

利润根本没法计算了。

总而言之,这小子用这招“铲地皮”可真是够狠的,算是掐着老乡的脉门了。

因为这年头农民特点就是特别务实。

你给他钱,都没有给他吃的用的,能他们高兴。

要知道,他们拿了钱也得去城里买东西。

路远不方便吧,还有这票那票的限制,而且老得看脸色受白眼。

这送货上门,服务周到,价钱还便宜,农民能不高兴?

于是随着几桩买卖完成,很快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知道来了做买卖的“厚道人”了,家家户户出来人啊。

都没到下午三点,洪衍武带来的东西就换完了。

说先回去吧,老乡们都依依不舍的。

村书记出面,一个劲儿张罗让洪衍武把带不走的一些家具和大件儿存村支部,说保证丢不了。

还要留他们喝酒吃饭,就是怕他们明儿不来了。

结果洪衍武他们这几个,几乎是被全村儿老少集体送出来的。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儿吗?

整个一黑白颠倒,错把坏银当好银了。

说真的,连“菜刀”和“三蹦子”他们自己,都为此有些不好意思了。

唯有洪衍武毫无心理负担,回去后照旧得意洋洋。

找饭馆吃饭的路上,他溜溜达达,还给“菜刀”和“三蹦子”做心理辅导呢。

“有什么可亏心的?咱们是在做好事知道吗?这些东西,咱们不弄走才叫缺德。你们想想,万一真让谁给失手打了,难道不是憾事?那你们就高兴了?屁,小慈是大慈之贼。懂不懂?”

正说着呢,遇见了一个卖水果的小贩。

洪衍武看见桃儿不错,过来询价。

小贩说了,“三毛一斤。”

这时候,事实证明,洪衍武也不是永远精明,有的账他也算不好。

就见他大咧咧,张口就来。

“贵了吧?一块三斤行吗?”

这没过脑子的话一出口,“菜刀”和“三蹦子”当时就懵了。

对视一眼,赶紧强忍笑意。

最绝的是那小贩,居然拨浪鼓一样的摇脑袋。

“你刷甚?进价都不止这个数嘞,不行不行……”

“噗嗤”,没绷住。

真有人乐出屁来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八月乱象

回京之后,亲眼看着五辆卡车的东西安全卸下,放进了“半亩园”刚刚修缮完成的一个偏院里。

跟着把几位山西客人安排在了“北极熊”职工宿舍里。

洪衍武终于松了口气。

等到洗了个澡,他和水清和泉子见了面,聊起来是越说越美啊。

因为这次太原之行绝地是历史性机遇,无论他办妥的哪一件事儿,都是属于错过了就没有了。

岂能不让他志得意满?

不过,也正因为处处都伸手,他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回到京里他根本歇不住,后面可有的忙了。

比如说,带去的款子已经花出去了一百多万,如果支付给郑元洁他们二期的十万元。

“菜刀”和“三蹦子”手里就没几个子儿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洪衍武得赶紧从“香港引航”的账上,给太原那边办好的银行户头再汇一百万。

这年头转账要等的时间也不短,如此才能接的上。

还有这些文玩家具每月恐怕都得从太原送回来一大批,买回来也不能不管啊?

总得妥善安置,得登记造册吧?

而且他出差是打着办公事的由头。

无论是《童话大王》给“北极熊”做广告的结果。

又或是他代表“香港引航商贸投资”,想授权给水清开发儿童系列食品的好意。

都需要跟杨厂长做个汇报。

更别忘了,对这帮山西师傅,他也得完成许诺啊。

一是给人家孩子们在厂里或服务公司谋个称心职位。

二就是带几位师傅去大食堂去和庞师傅、苟师傅见面,安排好工作环境和时间。

三他还得把“大酒缸”的人也安排到这儿来学艺。

此外,还有人情上的事儿一样要周全呢

他让二哥洪衍文帮他撒谎的事儿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那边还等着让他解释呢。

“张大勺”这老头儿对他一走这么长时间也生了气。

他也得想办法给哄好喽。

孩子们呢?这一暑假都快过去了。

无论对侄子们,还是水晓影这闺女,他都没顾上,也得带着好好玩玩。

至于爹妈和老丈杆子那边,同样也得拍拍马屁啊……

总之,家里家外一堆事儿,都需要他亲自来办。

这就叫上有老下有小。还能不累吗?

当然,话说回来了,上辈子他最缺的也就是这个。

有这么多人和事他可以惦念着,又有这么多人和事儿在等着他忙和。

总比他前世一回家,就独自坐在冰冷的别墅里打电话强多了。

从这点儿说,他又是幸福的。

所以日子怎么样,还真得看心气儿。

关键得看你得到的,你拥有的,到底是不是你最想要的。

若是,苦亦不苦。

若非,甜也不甜。

而就在洪衍武于忙忙叨叨、心甘情愿中,品尝着如同黑巧克力一样丰富美妙的生活滋味时。

八月里的京城,同样是热闹非常。

甚至简直如同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都快沸腾了。

这一年夏季的流行风,其实是由英国伸出的友谊之手扇乎起来的。

本月,英国乌邦寺公园赠送的22只麇鹿空运到京城,其中20只送往南海子麋鹿园。

这一事件一经媒体报道,立刻引起了民众的强烈好奇心。

就因为听说这玩意是姜子牙坐骑“四不像”。

随后好多人都不惜冒着炎炎夏日,远赴京城南郊,力求一睹为快。

另外,由于英国威猛乐队在华演出取得了莫大的成功。

在这场演唱会中担任嘉宾,弹着吉他演唱《童年》的成方圆也因此开始走红。

再加上电影《路边吉他队》最近在全国热映,就导致“吉他热”再次风靡起来。

但不得不说,此时的琴声,已经不再似往日那样清澈宁静了。

首先,《外国名歌二百首》的曲目已经不再,几乎全都换成了外国和港台流行歌儿的曲调。

其次,还与时俱进,涉足到了经济范畴。

比如说,商店里的红棉吉他开始脱销。

再比如说,大街小巷的砖墙上,贴上了吉他培训班的招生广告。

于是伴随着许多人怀着热情加入浩浩荡荡的学吉他行列。

往日单纯的音乐爱好,也从此摇身一变,开始成为一种经济产业。

而与此同时,另一项体育运动也开始受到公众视线的关注。

第三届“力士杯”健美邀请赛在京举行,并加入女子项目。

虽然暂时女子项目只作为非正式比赛,但女运动员第一次按照《国际健美比赛规则》的规定穿比基尼泳装参加,却是一件轰动的事情。

于是哪怕票价炒到二十元,座位众多的体育馆仍场场爆满。

望远镜卖出上千架,报道比赛的记者近千名,盛况空前。

更有媒体称,这次比赛的意义就像原子弹爆炸那样,极为深远。

当然,与花边儿新闻和娱乐性的消息相比。

经济领域方面的情况,显然更能引起社会全方位的震荡。

一方面,是国家上层针对资金快速消耗,经济乱象横生等问题,发出《关于进一步清理整顿公司的通知》。

报纸上也大量开始刊登处理经济犯罪的资料。

这让不少违规操作和走擦边球的人开始发愁和急眼。

他们出自本能的感到自己的好日子似乎有点悬了。

情不自禁为自己某些行为开始心里打鼓,并尽力采取补救措施。

而这个心惊胆战的范畴,是整条线上的蚂蚱。

另一方面,是京城市政府批准了《关于商业、服务业小型零售企业继续改革的报告》。

《报告》说,目前实行“全民所有,集体经营”的商业、服务业小型零售企业,原则上都要转为集体所有制。

今后会根据税后留利实际情况,确定对国家财产转让的偿还期。

职工可以在企业投资入股,实行分红。

可以实行租赁制,也可以出售给集体或个人经营。

这毫无疑问,是批量造就财富的福利性政策。

但当时,这一点却不是轻易能为人所理解的。

好多人不愿意舍弃铁饭碗。

于是在各种不情愿之间,许多人完全是怨声载道的走上了独立经营之路。

直至多少年之后,他们许多人才发现,正是这个政策才让他们懂得了“铁饭碗”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有饭吃。

但说到这里,仍旧没把京城最热门的事件表述出来。

其实这一时期,真正最能牵动人们热情的事件是,原来谁也不要的破烂儿忽然值大钱了。

继汽车、水泥、聚乙烯之后,钢材、盘条、电解铜这些原本陌生的名词也突然时髦起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倒买倒卖信息,好象每个人都在做生意。

小老百姓怎么样啊?

虽然大部分普通人可能连“盘条”听都没听说过。

大多数人都把这东西当成了“撒子麻花”一样的玩意。

可为了财富依然充满热情的加入了这场狂欢里。

这一点,您从排队打公用电话人的对话中就听得出。

“喂,老刘吧?……要五百吨盘条?没问题,昨天刚发走三吨螺纹钢,你这点货,包在我身上……”

类似的对话在街头比比皆是,似乎遍地都是钢铁巨子,仿佛每个人背后都有洛克菲勒撑腰。

甚至就连福儒里靠公用电话吃饭的“球子妈”都不务正业了,居然天天抱着电话自己打。

“他二大妈,咱们要发了!我搞到了五千吨盘条!”

“是,货在石家庄,是首钢的货,只要咱们联系好买家款一到,那边就发车皮。”

但毫无疑问,最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的成不了。

像老爱说实话的“小崔”就写过自己关于盘条的一个段子。

他说自己2000年时,突然听到某地方放了些盘条,立刻跑过去看。

下着大雨别人拉都拉不走。

嘴里还直叫唤,“别拉我,我今天总算见到盘条是什么模样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显然他也是当初差点精神错乱的口头倒爷之一。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盘条

倒卖盘条这场闹剧既然波及范围如此之大,是不可能不对洪衍武的生活产生影响的。

在他回京的这个月里,杨卫帆和宋国甫就先后都为这件事找过他。

当然,他们肯定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杨卫帆找洪衍武,其实是因为周曼娜的父亲周部长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这个前岳父,手里掌握着一批部队三产搞建设剩下的三百余吨盘条。

大概是为了女儿的事儿觉得愧对他这个前女婿,才想让他把这批热门货倒出去赚点钱。

而杨卫帆既有自己的自尊,又记得洪衍武的警告,其实一点也不想碰这种事儿。

只是碍于情面感到盛情难却,便只好求教于洪衍武,他到底该怎么办。

于是洪衍武替哥们分忧,就陪他跑了一趟周家,登门看了一次周部长。

不但带去了不少价值不菲的礼物,同时很礼貌的表达了他们愿意为部队分忧,不怕吃亏,要以议价吃进这批盘条的意思。

周部长当然不糊涂,立刻懂得了杨卫帆和洪衍武并不想做这笔买卖的潜台词。

于是再也没提此事,聊了一会儿日常,就礼貌的把他们送走了。

唯独临别时,对杨卫帆表现出了依依不舍。

很显然,周部长对他这个曾经的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只可惜他们也拗不过独生女儿的任性,只能遗憾的又变成了两家人。

至于宋国甫找洪衍武的原因就更简单了。

既然盘条这股子妖风能刮得这么热。

那么由此惹出的经济纠纷和商业诈骗案件自然节节攀升啊。

作为工商主管部门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清退整顿资质不合格的公司和稽查倒卖盘条、钢材、电解铝的案件。

就成了现阶段工商稽查部门的重点工作。

如此,不少被工商查缴的货物,也就有了重新发卖的可能。

这一下子弄得连工商口儿里都不消停了。

毫无疑问,作为“管理科”主管领导,宋国甫伸手是挺方便的。

他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好事当然要照顾自己哥们。

可惜洪衍武一样是不想占这个便宜,更不想害了宋国甫。

他像诚心诚意的谢了这位厚道的哥们儿。

跟着就劝宋国甫一定不要伸这个手,还要把管好下属别伸手。

一是弄这样的事好处太明显。

即使无私也有私,容易落人口实。

二是牵扯到内部利益分配,也很难面面俱到。

东西是有限的,给谁不给谁啊?

你拿了别人就没了。

这样容易得罪人不说,真出了乱子,领导能高兴?

不能因小失大。

于是宋国甫便听了洪衍武的话,不但没伸手,还尽量管着下面。

幸好如此,在整个分局都在琢磨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不给领导添乱的人品就显得极为难得。

局领导默默看在了眼里。

居然在八月份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进行工资改革的重大时间窗口前夕,给他把级别提高了一级。

虽然具体职务没变动,可他工资级别却变成副处了。

工资每月一下多了二十块,到了一百五十一。

而且一旦上面有调动或空缺,他接班当个分局副局,完全是顺利成章的事儿。

这简直是躺赢啊。

这样的意外惊喜,不能不说是良师益友带来的好处,也是他自己的善因积下的善果。

当本分人,未必就真吃亏。

而反过来讲,哪怕真正能把这些紧俏东西揽在怀里的人,也未必得意。

高鸣如今已经是一家国有外贸单位下属商贸公司的总经理了。

他是1981年,自己找的门路,办的转业。

原因其实挺简单,就一句话。

明白了生命的脆弱,所以更要及时行乐,这才对得起自己。

尽管荣誉、奖章,对他也不乏吸引力。

可要实现父亲的希望,那得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啊。

他必须身处充满规则和限制的状态下。

始终把自己保持在一种完美无缺的状态里。

并持续奋斗好几十年。

知识、人脉、能力、耐心、机遇,哪一样都不能缺少。

才会有希望攀上那闪闪发亮的高峰。

只要理智的仔细想想,就知道成功概率到底多么虚幻了。

还不如去拿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呢。

于是他义无反顾的把功劳兑换成了通行证,一头扎进了外贸商业领域。

过上了抽着洋烟,使着洋货,轻松自在的日子。

而毫无疑问的是,他的自作主张必然会使得他的父亲高作礼大为恼火。

于是当高作礼知道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简直暴跳如雷。

马上就把他叫回家来,关起门来就骂了大街。

只是他如今已经长大,父亲的武装带对他不过是小菜儿一碟罢了。

不但打不动他,也打不得他了。

甚至不得不眼睁睁瞅着另一个儿子——他的弟弟高放,也同样被他带进了外贸公司。

当然,这直接导致了他们父子的冷战。

为此长达半年之久,彼此都未说一句话。

不过就像高鸣所想象的那样,物质总是能够塑造个性的。

没人不喜欢舒服的日子,不喜欢洋货。

就像为了进口化妆品和服装、皮包、高跟鞋,就心甘情愿辞职当了他的秘书,且倒在了他怀里的方婷一样。

当高作礼看上了日本原装进口大彩电。

在镜子前悠闲的使用上了“吉列”电动剃须刀后。

甚至拿出“鸟窝”味道的国际化饮品——咖啡来招待那些老同事、老部下的时候。

他也一样在众多的欣羡目光里,和一声声的感叹中,对自己执念有了反思。

于是这个一辈子坚持走又红又专道路的人,开始有了思想转变。

高作礼似乎认为儿子走这样的路,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了。

最终,高鸣用几盒西洋参借着高作礼过生日的由头,与父亲重新达成了和平协议。

高家此后开始彻底转向,把商业领域当成了新的奋斗目标。

也正是因为父亲的人脉开始成为自己事业的助力,高鸣才会在批件买卖上斩获非凡,并且凭着实打实的业绩在公司步步高升。

才不过三年,他就在上级荣升后,全盘掌握了这个二十几人的公司,成了公司里的最高决策者。

甚至随后机关还有传言,说有可能会让他的这个公司和另一家同脉同源的公司合并,成立商贸集团。

至于哪一方占主导地位,恐怕要凭一年考察期内的经营业绩来说话。

只是没想到啊,当高鸣拥有了更高一层的期许后,他的情况却开始变得不妙起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内外夹击

事情都是这样的,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时候,往往就是盛极而衰的转折点。

随着国家一声令下,开始清理整顿公司。

高鸣不但发现商场上的阻碍变多了,生意不大好做了。

连他自己也处于内外双重夹击的危险下。

一方面,压力是明着来的。

国家严抓经济违规犯罪,开始盯上了批文的买卖,政策越来越趋紧。

尤其当下最热门的物资,钢材、盘条、电解铝,更是治理范畴的重中之重。

而另一方面,是有人刻意暗算他。

不知是不是那个要跟他合并的公司,对经营业绩没有底气,在背后下了黑手。

反正有人跟上头递交了匿名的检举信,怀疑他有经济问题。

不过说实话,尽管事发有点突然。

但一开始的时候,无论对这明的还是暗的,高鸣却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他自以为背靠大树,交际广泛。

他不但是为上级上缴利润最多的得力干将。

而且他自己认识的生意伙伴中,也有那么几位很说得来的背景硬实的朋友。

他的重要性和关系网的能量,足以使灾难的触角尚未碰及他时,便已经成为强弩之末了。

像经济问题他也不怵。

他一向是只用不拿,对公司的账目有充分的自信,认为怎么查也不会有问题。

另外他也毫不吝啬,懂得为人处世,利益均沾。

这不,检举信刚交上去,就有人把信儿透给他了。

嘱咐他早做准备,说上面只会走个形势。

还说派个人来查一次,这事儿也就过去。

可他怎么没想到,其实自己的底气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轻而易举,就被他的父亲击破了。

那一天,大概是十一点了,高鸣打着xo味儿的酒嗝儿的进了门,就想去自己屋。

没想到高作礼竟然坐在沙发上闷不做声的等他呢。

硬是把他叫了过来,跟着一席话就把本来还满不在乎的他说得冷汗淋漓。

“你千万别以为自己背靠着大单位,认识谁谁谁,这股风就伤不到你。党纪国法在上,国家要动真格的,谁也扛不住!”

“不说别的,你们搞批件,不就是靠你传他、他传你的层层加价吗?这么多环节,你就能保证一点问题没有?万一牵扯到你身上,你能说清楚?”

“真要有事,到时候你就肯定有人能保你?就凭你的那些狗肉朋友?他们到底是会伸手帮你呢,还是会顺势把他们该承担的责任推到你身上?”

“你得想明白一点,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啊。你和他们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仅仅都是利益的关系。没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要换成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呢?落井下石的事儿,这天底下多了。”

跟着高作礼就跟当年做工作笔记一样,把近两周收集的报纸剪报都拿给高鸣看。

他确实煞费苦心了,所有的报道都是按日期排列。

因此很明显就能看出报纸上的标题的口气,随着日期变化越来越严厉,查出的案件也越来越多。

甚至还暴露出有人胆敢假冒干部子女身份行骗的丑闻。

而且也巧了,这位正被通缉的风云人物恰恰是高鸣所认识的。

他有一两个批件还真是从这小子手里弄的呢,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居然是骗子。

于是他敏感的神经再也绷不住了,遭遇了严重的一击。

但这还不算完,跟着高作礼又开口了。

“你也别信誓旦旦说你的账目没问题。我问你,你们买礼品花的是公款吧?那么你们用公款买的东西通过彼此一赠送,什么镀金手表,纯金打火机,派克金笔,这就成了私人的。这难道不算问题?”

“还有,就你们公司那几个人,别看能挣钱,可吃喝玩乐更有本事。一顿饭就能糟践成千上万,一年下来交际费几百万,还从中获取高额的佣金。这难道也叫没问题?”

“最关键的是人心难测啊。我要提醒你,人都有仇富心理。像你们活得这样潇洒,或许你们自己觉得是小意思。但你们毕竟还有上级单位,上至‘大人’,下至普通职工,看在眼里能不惊诧,不眼红?”

“也许你们早就激起‘民愤’了,只不过没人领头才隐忍不发。真要有人带头开了当头炮,或许就是一呼百应。走形势不是不能变成严查。”

“所以你再好好想想吧,检举信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真要是你表面的竞争对手向你发难还好说,可要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才是真正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好家伙,这一下子,高鸣的麻痹和大意,全被他的父亲给点醒了。

一瞬间,他联想到了许多事,只感到情不自禁的汗毛耸立,嘴唇都哆嗦了。

“爸……您是说……您是说……”

跟着就颇为慌乱的求救。

“爸,那……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您倒是给我想想办法啊,总不能眼瞅着我被人家坑了……”

好在高作礼虽然怒其不争的骂了他一句“没出息”,却没撒手不管。

而是很严肃的吐出了一句话。

“要想炸弹不爆炸,你当然得把导火线斩断才行啊。”

不得不说姜是老的辣。

高作礼从事了一辈子特殊工种,他什么事儿没见过?

无论对政治风险的敏感性还是对人性的了解,他都比旁人更有发言权。

高鸣很快就通过事实,验证了他的父亲的英明。

比方说,他先按照父亲的话去试探他的朋友们,故意装作大祸临头向他们求救。

结果发现,果然没有什么人真的肯帮他“铲事儿”。

个个变得支支吾吾,各找借口推诿。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遵照父亲的法子开始了第二场戏。

他不再苦苦哀求,反倒认命一样的装起了局气。

继而向每一个生意上合作过的伙伴都极力保证。

说自己做人讲究,哪怕“进去了”,也绝不会出卖朋友,但需要一些安家费。

这样接下来的几天,首都机场就出现了不少急不可耐等待退票的人。

不少京城搞批件的名人和“二传手”们,莫名其妙的“孔雀东南飞”,消失在了他们曾如鱼得水的城市。

而他们永远想不到,高鸣竟然给他们玩了一招“空手道”。

这小子不但从中斩获了一些经济利益,而且反倒因他们的出走获得了真正的安全。

当然,机关内部的“走过场”也被高作礼料中了。

因为检查结束之后,事态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突然间,就跟开了发令枪似的。

各种小纸条、检举信,如雪片一样飞到机关领导案头。

居然冒出来更多的人开始施压,认为第一次的核查太草率,结果不实。

要求请专业的财会人员重新、全面的清查高鸣的公司账目,不能再走过场。

如此,再不用多考虑什么了。

高鸣已经彻底明白他该干什么了。

他开始不计得失的抛售那些囤积在手里的商品。

这样一来,既可以把那些来历有点说不清的货源转手他人。

大大降低他被牵扯进麻烦里的概率和所要承担的连带责任。

二来呢,迅速回笼货币,也能及时弥补一些账目上疏忽和漏洞。

让那些指向他的经济罪名变得毫无意义。

只是这些应对措施虽然正确,但抢夺时间却尤为关键。

像现在,他所能找的路子都找遍了,但手里却还有几百吨盘条压着出不去。

真要是被公司彻底清查,怕是要把相关的文件和报销凭证都得提交审查。

弄不好就得把这桩买卖里违规的回扣和交际费扯出来,够他摔个跟头的。

所以他必须得把这批货尽快变成实实在在的金钱。

只要变成了趴在账面上的利润。

就无需去为那些旁枝末节做什么解释了。

可这急切之间,又能找谁来接盘呢?

再怎么样,也是好几十万的买卖呢。

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一口吞下来的。

绞尽脑汁的高鸣突然间脑子一闪。

想起了头段时间,他在“建国饭店”门口偶然见到的一幕。

于是一个曾让他愤怒满腔,曾让他心惊肉跳的名字被他念了出来。

“洪衍武……”

对啊,那小子开着皇冠车,比我的桑塔纳都好,他接待的那个人一看就是港商。

嗯,大可以问问,这或许是个辙……

至于过去的梁子?

嗨,那还算事儿嘛,相逢一笑泯恩仇,没有永远的敌人嘛。

他既然能混成这样了,难道还能和钱有仇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会面

方婷是做了一番很艰难的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给洪衍武打的电话。

并且,在等待洪衍武来接电话的过程里,她的心情十分紧张。

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再与印象里那粗鄙、蛮横,如今又似乎很得意的流氓打交道。

为此,她已经提前设想过好几种糟糕的情况。

接通了,对方得知是自己挂断。

又或是自己想要见面会让对方胡思乱想、自鸣得意。

再或是那小子会故意提及让自己难堪的人和事……

差不多每一种可能,都是她不想面对的。

但这个电话却又是不得不打的。

因为这是高鸣分派给她,要她必须完成的任务。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亲耳听到高鸣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简直难以置信,相当抵触。

可高鸣却说出了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告诉你,洪衍武已经不是过去的叫花子了。他现在不但是“北极熊”担任行政副科长。而且还坐上了皇冠车,知道吗?”

这顿时把她惊得目瞪口呆。

“演义吧?你确定不是开玩笑?他可是劳教过啊,除了临时工还能干什么?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他一个副科长又怎么可能坐得起这么好的车?”

可高鸣却是面带苦笑。

“我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嘛。我现在想的都是赶紧处理好首尾,平平安安过了这一关。”

“你也别觉着奇怪,其实人家是攀上个高枝儿了。他娶的老婆岁数要比他大好几岁。但却是名牌大学生,也是现任“北极熊服务公司”的总经理。那可是能与尹盛喜的“大栅栏贸易公司”比肩的京城第二家明星公司啊。”

“当然,也幸好这事不是玩笑,我们才有可能借他之力跳出这个坑。说实话,我难道还不知道你不想见他?可我想来想去,就他那个脾气,要是我去约他谈,弄不好这事儿直接就黄了。所以这件事,还是你来出面更合适一些……”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由来。

尽管高鸣最后的那句“你更合适”,似乎带了一些暧昧的暗示。

让方婷听了,越琢磨越不舒服。

但她完全没有办法再抗拒。

这既是因为她是个知道分寸,懂得轻重的姑娘。

也因为她早已经把自己的婚姻当做赌注,押在了高鸣的身上。

她和高鸣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平等的。

无论工作还是感情,其实他和她都是一种具有鲜明主从色彩的隶属关系。

在当着别人时,她从来都是很恭敬地称高鸣为“高总”。

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能够叫他的名字。

但这种关系并不让她反感,而是让她感到安全。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高鸣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高鸣的地位就等于她的地位。

反过来,要是高鸣出事了,她也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帮高鸣过这到坎儿,那就等于在维护和争取她自己的工资和奖金,优厚的待遇,还有后半生的幸福。

为此,哪怕她再不情愿,也得努力一试。

好在这次会面,再怎么样,倒是先确定了一个事实,多少降低了点她的顾虑。

那就是洪衍武已经结婚了。

他不但有着还算体面的职业吗,而且应该是靠着吃软饭,巴结他老婆上位的。

既然他老婆的职位和年纪比他大,是他领导。

想必他要想胡来,也会对这一点存有顾忌的……

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思绪里,电话里突然有了嘈杂,跟着传来洪衍武的声音。

“喂喂,我洪衍武啊。您是哪位?”

电话里的交涉顺利异常,方婷毫不费力的实现了初步目的。

会面的地点和时间都是洪衍武指定的。

定在长城饭店的大堂酒廊,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三点。

只是方婷的喜悦稍纵即逝,惶恐倒是随着细思量而逐渐增加。

因为事实情况和她预计的完全不同。

洪衍武居然没问一句她是怎么找到他的,也没有好奇她到底为了什么事儿找他,就答应了与她见面一谈。

这种大方和爽快也实在太反常了。

结合她所了解的洪衍武,那从不吃亏、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个性,不能不做他想。

于是来赴约的时候她就相当矛盾。

穿什么衣服,花什么妆。

既要显得体面、郑重,又不敢太让自己显得妩媚。

更纠结于万一洪衍武提出要开一间房,要去私密地方详谈

自己又该采取怎样的态度,虚与委蛇的应付才好。

为了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她甚至提前来了半个小时。

以便确定在什么在范围内自己是安全的。

一旦真有麻烦,她又可以从哪儿人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不过在这个过程里,抛却一切忐忑,她也得承认。

这家号称只有窗外的尘土才是国货的京城首家五星级饭店,果然名不虚传

宽大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小夜曲,环境是真的不错。

那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以及现磨现煮、浓香四溢的咖啡香味。

都在诠释着一种富足生活的滋味,和金钱含有的威力。

于是,这样的环境,很快就让她萌生了谈判的底气。

是啊,她何必怕什么呢?

她毕竟是来给洪衍武那小子送财的。

这可是没有特殊关系的人根本搞不到紧俏货,就连他们当初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他又不知道他们的忧虑。

这样的甜买卖,对他岂不是跟天上掉馅饼一样?

而这笔生意里蕴含的利润,哪怕以最低程度计算也有十几万了。

理应他对自己感恩戴德,恭恭敬敬才是。

对,就要拿出这种气势来。

她得让这小子明白,一旦惹怒了他,到手的肥肉就会飞走,让他追悔莫及……

就这样,心里有了主意,方婷的心就稳当了,精神也开始放松。

再加上身处这样的环境,她很容易就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

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

那些商场上的勾心斗角、肮脏鄙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不染的闲适。

她开始想象自己今后和高鸣在这里举办婚礼的场面。

香槟、蛋糕、气球、彩带……

以及数不清的玫瑰花和尊贵的宾客。

但可惜的是,有的人或许彼此真是犯克犯冲的。

就在她刚刚难得的享受到一点梦幻带来的快乐的时候。

一个上身穿着t恤、下身大裤衩子,脚踩凉拖的一个大俗人。

格格不入的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

然后凭那贼眉鼠眼很快锁定了她的位置,直矗矗超她走来。

也打破了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

第三百一十七章 他是猪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眼瞅着洪衍武找了过来,没等他坐下,方婷就不满的叱责上了。

不为别的,她打心里以认识他为耻,替他感到丢人。

可没想到洪衍武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态度却是满不在乎的。

“啊?……这有什么?大热的天儿,穿这个多凉快?再说了,咱俩谁不知道谁啊?我真弄得人五人六的,你还得说我装大瓣儿蒜呢。”

这让方婷脸色更加发白。

“别嬉皮笑脸的。我听说你都当了‘北极熊’的副科长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形啊?我是不在乎你穿什么。可人家这儿是五星级饭店,衣冠不整禁止入内,你就不怕把你轰出去?”

可洪衍武却仍旧振振有词。

“哟呵,小同志,情报搞得满不错嘛,连我当了个芝麻官儿都掌握了。不过有一点你却没弄清楚,那就是对‘衣冠不整’这个词儿的理解。你看我这一身,鞋是鞋,衣裳是衣裳,干净、清爽。既不是奇装异服,也没露不该露的地方,怎么就不整了?轰我?凭什么?五星级他更得讲理,否则那就是狗屁。”

方婷这可就有点恨得咬牙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老这样啊?强词夺理都习惯成自然了。你好好看看周围,这么高雅的地方,谁不是西装革履的?你至少得穿条长裤穿个衬衫……”

哪知洪衍武却不屑的一声嗤笑。

“拉倒吧。方婷,你要不是视力有问题,就是思想有问题。高雅不高雅是先放一边儿,你最好也仔细看看。凭什么那些洋鬼子能这么穿,我就穿不得?”

还真别说,方婷这一转头环顾才发现,确实真跟洪衍武说的似的。

站在电梯前的几个“金发碧眼”,还有刚背着旅行包走向前台的一对男女,也都是大背心和裤衩。

甚至比洪衍武露的肉还多,还随便呢。

这一下她哑口无言了。

而洪衍武更是得理不让人,竟叨叨起来没完了。

“不怕你不爱听,你千万别觉得那些那些衣冠楚楚的同胞值得羡慕。表面上他们是体面的精英,可其实骨子里全是无奈。我不能说他们活得假,可有几个人是真喜欢做这样的装扮啊?”

“不信你就好好看看,连工作人员带这儿的客人,大多数人可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凑到这儿来的。明明胳肢窝和后背都湿了,却还得系着那根‘上吊绳儿’。他们真舒服吗?他们倒想跟我一样这么凉快呢,可没戏啊。”

“我跟你说,还别看什么港客、华侨的,听着挺牛。兹要这个天气,他不敢像我这样随心所欲的活着,那就是马仔一个。所谓上等人就得脖子上扎蝴蝶结啊?真正的上等人,在于不用看别人脸色。在不违反社会公德的情况下,自己想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小同志,你眼光里燃烧着一团火,那是太年轻的错。只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抛开华而不实,能够我行我素,才会发现你的人生豁然开朗……”

好嘛,方婷简直快被气炸肺了。

她没想到洪衍武,居然还给她上起人生哲理课来了。

可她嘴皮子真没洪衍武利索,这时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说真的,她打心里后悔跟自己跟洪衍武扯这个闲篇儿。

正事没说,节奏全乱,还让这小子抓着话柄了。

毫无疑问,这每一句都像是指桑骂槐。

像是专门嘲讽像她和高鸣这样,时刻不忘了注意衣冠形象的人。

听着能不扎心吗?

不过幸好,在她气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倒是洪衍武自己又把话题拉回了正途。

“我说方婷啊,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儿,就直截了当的说吧。都挺忙的,咱谁也别假客套兜圈子了,到底哪儿用得上我啊?反正你不会是找我叙旧的。”

只是这也太直接了点,同样让方婷很不习惯。

她愣了半晌,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接口。

“瞧你把我说的,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再怎么样,坦诚也比虚伪好。就跟我这背心裤衩似的,这多实用。穿那么严实又有什么好啊,弄不好卡巴裆就得捂出痱子来,那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方婷再次感到难以承受,脸色绯红下,不由柳眉倒竖。

“你讨厌不讨厌!再这么胡说八道的,你别怪我跟你急!”

要按照她的想法,作为男人,洪衍武理应展现风度,为刚才的冒犯给她赔礼道歉才是

但这小子居然很无耻的笑了,一点面子也不给。

“你急什么?这叫话糙理不糙。告诉你,我这人就这样的,性情脾气已经根深蒂固,反正改是改不了的。你要是实在觉得别扭,要不就别谈了……”

方婷更加怒不可遏,真想就此一走了之。

可惜,有所求的人是没法挺腰子的。

想到高鸣眼前的处境,她也之能狠狠瞪了洪衍武一眼,憋着火气硬充大度。

“哼,看在我一个电话,你就出来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了。不过说实话,作为老朋友,我也够意思。这次可是专门给你送钱来的。你别不知好歹。”

跟着唯恐谈话再被洪衍武给带偏节奏。

她赶紧就按高鸣嘱咐过的,把这笔有关盘条的买卖尽善尽美的描述了一遍。

好在她发现在自己描述的过程里,洪衍武难得的没有插口,听得也很专注,甚至时不时还点点头。

这样的苗头,她当然很高兴。

还以为洪衍武已经萌生了兴趣,随后事情会很顺利。

哪知偏偏又料错了。

她的话才刚一说完,洪衍武就干净利落脆的一口回绝。

“谢谢,谢谢,挣钱的事能想到我,确实感谢。可是,对你这份好意我也只能心领,这事恕我就不掺乎了。”

方婷这个气啊,脱口而出。

“你没兴趣?那你刚才点什么头?”

洪衍武却似乎决意要将人气死不偿命。

“我点头,当然是对你表示尊重啊,表示我认真地听了你每一句话嘛。可这不代表我就愿意掺和这事儿啊。”

方婷真有点急赤白脸了。

“嘿,你诚心戏弄我是不是?细节你都没问呢,这也太没诚意了。我们可是现货,价钱上也……”

没想到洪衍武都不容她把话说完,更坚定的摇头。

“你真误会了。我压根不用知道这些,只要知道你做的是盘条生意就足够了。咱们商业上的思路完全不一样。你们公司的业务赚钱是快,可玩儿的太悬了,国家正管这事儿呢。我们呢,正正经经搞实业的,没想过什么暴富,讲究的是稳扎稳打。你们完全是两条路上跑的两辆车,你真找错人了……”

方婷听了这番话,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又似乎醒悟了一样,面带冷笑看着洪衍武。

“你唱什么高调啊?做生意不都是为了赚钱吗?有什么区别?你甭跟我装,我还不知道你。你个人如果要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你想要回扣,还是想压价,其实都可以谈。但我也劝你一句,适可而止。要是存着非分之想,把事儿办出圈儿了,谁都不会愉快的。”

可偏偏这时的洪衍武,听了却一本正经起来,坦然地迎接着方婷的目光。

“哎,方婷,你真想差了。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生意和买卖的区别。你们是生意,我们是买卖。你们要的是暴发,用最短的时间赚最多的钱是唯一的目的。公司倒了,扔了就可以再开一家。”

“可‘北极熊’是百年老店,企业的声誉和品牌才是最宝贵的财富。我们的经营信条是,让顾客对产品满意,也得让职工对收入满意。盈利还要继续运用在产品开发和品牌塑造上,要实现利润和社会效应的双赢才行。如果做投机,完全是舍本逐末,厂里就不可能同意。”

“另外,我这人身上毛病不少,也挺混蛋的。可对朋友并不缺乏真诚,还不至于当面一套别后一套。你要是弄食品,或是什么服装的,我能接绝对接着。可这事儿嘛,不行就是不行。我要跟你打马虎眼,才是对不起朋友。”

真令人失望。

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方婷不由将头扭向了一边。

大厅里的光线一下暗淡了许多,小夜曲也不美妙了。

说真的,她此时很想静静的独处一会儿,整理一下糟糕的情绪。

可偏偏洪衍武却仍不识趣的滔滔不绝。

“对了,我倒是要劝劝你呢,经商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而商场里的风险也不光是金钱上的输赢,有的事儿能干,有的事儿真不能干。老话说,近墨者黑,尽朱者赤。你一个姑娘家,进了名利场一定要小心啊。得懂得规规矩矩经营发展,千万别让人给带坏了……”

于是这些毫无意义的说教,让方婷再无法克制着胸中的怒气。

这时,她顿时想到,既然约洪衍武来的目的已经无法实现了,也就再不用忍受了。

她干嘛还要留在这里,面对这个讨厌的人呢?

“行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不过是个卖汽水冰棍的副科长罢了。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爬上去的?难道你的风光背后就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姓洪的,我告诉你,要不是高鸣非让我来,我才不会见你。可我实在没想到,有钱你都不敢挣,你可真不是个男人。还怕我犯错?还怕别人给我带坏了?”

“呸,你自己才是墨,你比高鸣差远了,他不是墨,他是朱。”

就这样,一边毫不客气的说着,方婷自顾自的站起。

最后一指洪衍武的鼻子,出完最后一口气,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洪衍武则是彻底暴汗,楞在了当场。

怎么?高鸣?这里还有他的事儿?

对对,他是猪,当然是猪啊……

跟着一眼瞅见方婷的座位,他又赶紧结束了促狭的笑,回头找人。

“喂,方婷,你等等。你的包……”

可惜,方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大堂门口的旋转门处。

第三百一十八章 RB太太

方婷昂首走出了长城饭店。

可刚刚出了一口恶气,维护了自尊心的她,却没有感到半点理该拥有的轻松和快乐。

因为任务失败先放一边不说。

她今天可是以职场“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的形象出现的啊。

一身女式西服套装,踩着高跟鞋,在京城八月的烈日下奔走,绝对是一件痛苦异常的事儿。

需要声明的是,她并不是舍不得打车,高鸣也不会这样苦着她。

可问题是这年头出租车数量太少,出租司机又势利眼。

她一出饭店大门就发现,自己走的居然极不是时候。

有好几拨老外,正拉着他们行李箱,分成几堆儿人站在饭店外头等出租车呢。

显而易见,即使有出租车来这儿揽活儿,也肯定全奔他们的外汇券去了。

她要不戳这儿近一个小时,大约是没有离开的可能性。

那与其在此傻等,她倒宁可选择去三环路的对面坐公共汽车。

所以她便顶着酷暑,走向了那冒着蒸腾热气的柏油马路。

但很快,她就为了自己草率的决定后悔了。

因为这个时分,虽然已经到了下午。

但却是西晒最严重,三环路东侧阳光普照面积最广泛的时候。

而且倒霉的是,长城饭店还全是玻璃幕墙结构。

这样建筑形式极不环保,因为它反射出的光线和温度,等于又把太阳的威力扩大了一倍。

于是方婷才刚刚走到饭店门口的停车场,她就感觉自己快被烤化了。

就像她是一个糖做的人,正在去往一个高不可攀并且似乎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也恰恰就在这时,她又亲眼瞅见一辆刚停好的黑色皇冠车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

这更让她的思想起到了一些转变。

不免深刻的体会到,洪衍武刚才的一些主张,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与她自己全然不同,对方都穿着凉快、轻松的服装。

男孩都是背心、短裤,还背着吹好气的游泳圈。

女人和孩子则穿着宽松的薄纱裙。

尤其是那个女人,她把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

白皙的皮肤和脖子上非常细的一条金项链,在阳光下很晃眼。

更为难得的是,她虽然只化着淡淡的素妆,但容貌非常漂亮。

不是精心修饰的艳丽,而是一种纯净自然之美。

于是在这样的夏日,这样的她就显得格外清亮。

仿佛是一团从碧海蓝天里落下的清凉空气,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耳目一新。

因此尽管互相并不认得,只是单纯的偶遇,然后闪身而过。

但已经足以让心里充满浮躁情绪的方婷被其深深吸引,并且大生羡慕之情。

确实,她倒是真想穿的凉快些呢。

可惜,没这个福气啊。

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是穿得越庄重体面的人,反而越不重要。

瞧瞧人家的裙子,只凭走路带起的风,就能让衣裙飘扬,可见质地有多么轻薄。

再看看人家这份雍容富贵,那气质真像山口百惠啊。

自己开着汽车,带着孩子们来五星级饭店的游泳池游泳,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嗯,她应该是日本富商的太太。

国人哪儿有女人自己开车的?也买不起这么好的车啊。

可是好奇怪啊,她的身高一点不矮啊。

而且那会是她的孩子吗?

看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同岁吧?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小孩。

不不不,有钱人的生活哪里能和普通人一样。

别说化妆品、保养品都是最好的,也风吹不着,雨打不着。

我要是有自己的汽车开,哪怕过了三十岁,皮肤也会没有褶子……

一想到这儿,方婷就更难舍的凝视着“日本太太”的背影。

一直尾随着她进入饭店,几乎连温度都忘了。

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上,几乎可以概括她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全部想象和向往。

只可惜,这种如同吃了奶油的冰淇淋美妙滋味没持续多久。

焦躁和火气就反扑一样的填满了方婷的心。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提包居然忘记拿了,应该落在了刚才喝咖啡的座位上。

于是失声尖叫一声,不得不转身返回。

这时,她又开始满心期待着洪衍武那个臭小子能有点眼力见儿。

千万别让她再蒙受额外的财产损失了。

不过说实话,如果不是身无分文的处境太过尴尬,外面的日头又太过炙热。

方婷实在是不应该回去这一趟的。

这一点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因为哪怕丢了提包,损失个几百块钱,补办一个身份证。

远不如她回去这一趟,对她的自信和自尊所造成的毁灭性打击,来的痛苦。

敢情当方婷再次进入酒店大堂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自己刚才的座位。

让她万分恼火的是,洪衍武居然人已经不在了,桌子也已经收拾干净了。

而当她走过去后,桌上桌下都找了,也没发现自己的失物。

幸好服务员这时主动过来告知她,说她的提包已经被交到了大堂经理手中。

她才获得了安心。

结果当她找到大堂后,又碰上了刚才在停车场碰到的“日本女人”。

而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发现,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竟然都操着标准的京城话。

但即使如此,方婷也肯定,她们身份绝对非比寻常。

因为她们手里拿着不少大堂“pantry”销售的蛋糕和饮料。

这些东西价格非常昂贵,不是一般人有能力享受的。

同时,她们还是由胸牌闪亮、满脸堆笑的大堂经理,亲自护送着步入电梯的。

这样的殷勤的服务级别,也绝非普通客人能享受到。

于是带着一种难言的自惭形秽,方婷又把她们误认为是什么高官的家属,自觉的没敢去打扰。

一直等到她们的电梯门关好,她才走过去跟那个大堂经理询问自己的提包。

但不知为什么,大堂经理却显得相当意外,居然对她的身份表示质疑。

“那个皮包真是您的?您姓方?是洪先生的朋友?”

她匪夷所思的顿时皱起了眉头。

“你这什么话?包当然是我的,里面就有我的身份证啊。再说了,他的朋友又有什么好冒充。我们认识时间早了,他什么底子我还不知道……”

这么一来,大堂经理讪笑起来,赶紧带她去取东西。

毫无疑问,东西没少没丢,方婷拿到手里算彻底踏实了。

但她最多余的就是又额外问了几个问题,算是自己把自己仅存的一点好心情全毁了。

“对了,我要的咖啡钱好像还没付过?我现在把钱给你好不好?给我开发票……”

“啊,不不,不必了,您的咖啡,洪先生已经签过字了。”

方婷登时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他签字?他能有这个权力?你说的是洪衍武?”

大堂经理轻轻点头。

“是,这个夏天洪先生常来我们这儿消费,所以他在我们这儿押了一张现金支票,您不用担心。”

方婷眼睛又大了一圈,差点就只会重复了。

“经常来?现金支票?多大额度的?”

但这样的问题,就让大堂经理为难了。

“这个……不好意思,这属于客人的**,我们不好透露。”

方婷想了想,便又改了另外的询问。

“那洪衍武人呢?我现在去哪儿能找到他?”

大堂经理恢复笑容。

“啊,洪先生去室内游泳池游泳了。在二楼,如果您想找他,乘坐电梯上去就可以。”

可随后,他又迟疑了。

咳嗽了一声,很谨慎的建议。

“不过……不过您现在去,可能不大方便。恕我直言,您似乎不认识洪先生的太太啊?其实,刚才我送上电梯的那位,就是她……”

方婷心里掀起一阵乱跳,但嘴上还是说,“是吗?”

但她却不知道,尽管她尽量装着不动声色。

可嘴角的抽动,还是完全暴露了她内心正经受的波澜。

第三百一十九章 手链

生意没谈成,心灵又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打击。

方婷强撑着体面,拿着提包走出饭店的时候,就跟害了大病一样的萎靡。

此时,炙热的阳光温度她已经感受不到了。

就连出租车停在她面前,也近乎透明。

直到门童替她拉开车门,再三询问。

她才从精神恍惚里勉强缓过神来,上了车。

自然,随后一路的风景,和出租司机惯常的唠叨,她也全没在意。

完全沉浸在了纷乱嘈杂的自我世界里。

她真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变就变。

而且变得这么离奇,变得不可理喻。

想当初,她义无反顾的了断和洪衍武的关系,无非是看不起他。

认为经过劳教,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绝对会浑浑噩噩活下去,不会再有什么起色。

之后,她甚至耻于再提及他们的过去。

就连洪衍武去医院找她帮忙,也被她视为莫大的耻辱。

虽然这小子的为人似乎有了些长进。

懂得人情世故了,谈吐变得幽默,出手也还算大方。

可她仍旧认为,他今后最大的前程,顶多是靠巴结奉承,混个较稳定的工作而已。

他身上的属性、学识、家庭背景,都限定了他不可能会有什么大出息,过上真正人上人的日子。

可熟料时隔三年,曾经碌碌无为的一个玩儿闹,居然功成名就,反过来需要她来巴结了。

不仅手里有权、有了社会地位,而且在生活的享受上也达到了让人羡慕的程度。

但最让她万万没想到的,还是洪衍武的结婚的对象,居然是比她更加漂亮的女人。

高鸣一定是哪儿搞错了!

什么卖身求荣攀上高枝儿,娶的老婆比这小子大好几岁呀!

他的老婆比我显得更年轻,容貌更美!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找不到对象的丑老太婆!

可若非如此,这小子……他……他又怎么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正是带着这种死活也想不明白的费解。

方婷无意识的碰触到了“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的深层意蕴。

而随后,她便更加难以抑制的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要是我没和他断呢?

一念至此,不知是悔是恨的捏紧了提包的皮带。

她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

嫉妒是一种毒药,它的配方很奇妙。

它没有固定的心理结构公式,简直如同万花筒一样的复杂多变。

曾经的过去,刻骨的往事,难忘的爱与恨。

心胸的狭隘与宽阔,为人的小气与大方,被满足的和感到遗憾的。

智慧的与愚昧的,有教养的与粗野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原料。

而把一切凝固成恨意与愤怒,往甜美的梦里撒上懊悔的眼泪,这就是嫉妒的恶作剧。

所以当高鸣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到来回来复命的方婷时,简直被她可怕的脸色吓了一跳。

她的脸本色是那种明快的白,略微有点透红,破具柔润感。

但此时,白加重了、生硬了,近似于石灰白。

而红色杂乱了,深浅不一,好像胡乱涂抹的脂粉。

由此高鸣完全可以断言,方婷的心情必然跟她的脸色一样杂乱无章。

那生硬的石灰白,无疑是极为愤慨的颜色。

她眼圈周围不仅笼罩暗红,代表着悲伤与伤感。

下颚与脖颈交界处的紫红,却预示着她的情绪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你怎么了?事情不顺利?是不是他……对你……”

结果就是这一句询问,彻底引发了方婷的狂风骤雨。

她先是痛骂洪衍武,痛骂这鬼天气,痛骂这鬼任务。

跟着就把提包朝沙发狠狠的一扔,一巴掌把高鸣桌头的文件推到了地上。

然后就开始委屈的大哭,抱怨高鸣没搞清情况,让她颜面丧尽。

而在她没头没脑的咒骂里,高鸣的直接反应就是愕然,彻底被弄懵了。

心说了,交代你的任务都没办好,你还有什么脸哭啊?

特别是对于她近似于撒泼打滚的发泄方式,他不但无话可说,也太失望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跟着自己这么久,方婷骨子里还是没能摆脱小市民的习气。

甚至还不如小市民。

因为小市民虽然俗,但是不至于这样蛮不讲理。

看来是自己对她太宽容了,才会让她敢于蹬鼻子上脸,逾越界限。

这么想着,高鸣就想要给几分颜色给方婷看。

他这样的人,永远以事业为重。

绝不可能惯着女人,哪怕是陪他上过床的也一样。

对他而言,感情其实不过是一种用花言巧语来包装的做对等交换而已。

男人都是以物质和虚荣为条件,来换取女人的身体和忠诚。

毫无疑问,方婷已经违反了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原则,逾越了他所能忍受的底线。

他必须加以惩戒。

如果她还不懂得正视这种关系,乖乖变回那个小鸟依人的女人。

那他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彻底放弃她。

可很快的,方婷哭诉的具体内容却让他的思维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因为他同样对洪衍武的现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于是他能理解方婷的歇斯底里打哪儿来了。

如果一个自己觉着过得不错的人,忽然发现最让自己瞧不上的人居然过得远比自己好。

那真是一种对信仰和自尊的全方位打击,自然会觉得人生灰暗,毫无希望。

说真的,就连他也有冲动,想对这样不合理、不应该的现实,骂娘、摔东西。

可此时面临的刻不容缓的危机,和由此而来的急切需要,却都不能让他这么做。

他非但不能在自己女人面前失态,必须维持住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形象。

他还必须重新审视洪衍武这个让厌恶的昔日仇人,体会他的想法,以期从中寻找出能帮助自己脱离这个泥潭的对策。

如此,高鸣反而抛开怒火和尴尬,冷静了下来。

经过几分钟的理智思考,他首先认定,方婷这样一个女秘书对他还是很有用处的。

如果她的情绪恢复正常,她办事的细心,全身心的侍候,还是可圈可点的。

他暂时还离不开她。

于是为了能让这种互惠互利的关系维持下去,他决定采取另一种怀柔的态度。

另外,他也清楚她的负面情绪是由什么引起的。

而解决她心理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要把她这种失落感转变为奋斗的动力。

“我们小看了洪衍武,如今看,恐怕我们还不够了解他。同时,我非常理解你今天承受的屈辱和伤害,我为我在这件事情上的失误感到抱歉。”

这话管用,高鸣一如既往平和稳定的声线,顿时让方婷平静了不少。

尤其他还从未对她道歉过,这样的表态,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特别是一口一个“我们”,深刻的打动了她的心。

于是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她开始觉得自己恰才的举动不妥了。

“我……我好像也有点过分,发脾气,把你的办公室搞乱了。我来给你收拾一下吧……”

可根本不容方婷动手,高鸣就阻止了她,并把她按倒在了沙发上。

“不不不,这么恶劣的天气,你一定累坏了,应该好好休息。这些事儿,我一会儿自己来就好。而且道歉不应该停留在口头,我应该为我的失误做出些实际补偿。”

说着,高鸣像变戏法似的,手里出现了一个红色的锦盒。

“你看这是什么?”

方婷眼睛一亮赶紧打开来看。

细细的水波纹黄金链上发着熠熠的光,还带有几片装饰性的小金叶子。

她立刻惊呼,“好漂亮的项链!”

没想到高鸣却说。

“这不是项链,是手链。是有名的香港周大福珠宝行的商品。黄金纯度是世界第一。”

而在他亲手给方婷戴上后,开始了真正的长篇大论。

“这个首饰很适合你。看,财富可以让一个人更美丽、更高贵。你这么美丽,这么聪明,千万别辜负自己。”

“洪衍武的话你不必认真。谁也不会轻易说真心话。这是个好时代,找对了方法,赚钱非常容易。膨胀、暴发,一夜之间就能从乞丐变成百万富翁。难道有快速致富的办法,还非要取走艰难的积累之路嘛?”

“我不否认别人会走这样的路,但对你我绝对不适合。咱们的运气一向不错,我们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条件。我们最适合干的就是大生意,就是暴发。如果不暴发,怎么对得起这个好时代,对得起我们的生命?”

“不要再难过,你要明白,要治愈心灵的创伤,获取真正的补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自己伟大起来,变得比伤害你的人更伟大。”

“你应该放宽眼界,寻找新的境界。当你达到那个境界,你就再不会为今天的事在意了。到时候,今天让你感到屈辱的人反过来会仰视你。”

高鸣洗脑的话配合着物质攻势一起施加,效果当然是成倍增加。

方婷看着手腕上的金链子,确实给自己增添了一份珠光宝气的高贵。

好像这样的她,也不比那个印象里的美丽女子差多少了。

于是这时,看着价值不菲的手链,她不但对高鸣的胸襟生出了敬意。

而且也觉得自己有点受之有愧了,继而更为高鸣的处境担心。

“还是你有见解,看的长远。可这事儿没办成……下面咱们该怎么办,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你还有别的路子处理掉那批货吗?”

没想到高鸣一声叹气,跟着就摇头。

“时间不等人啊,这事变得更急了。今天我才知道,我们存货的仓库管理员,私下里不知放过多少人来看过货。他们居然私下卖门票,有人给钱就让看,偶尔还配合人家演戏。现在不是和多少诈骗案有关。总之,越拖越麻烦,我巴不得明天就转手。”

“那……”

“还得求洪衍武,这次我亲自去……”

方婷摇头,不抱希望。

“求他太难了。他是茅坑里的石头。”

没想到高鸣却相当坚决。

“难也得求。我们这个国家的人,从生到死都得求人。在娘胎里,你就要做好求人的准备。不会求人,你就无法生存。”

“我知道他对我不会有什么好感,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不亲眼见一见,我始终不相信有不吃荤腥的狼。”

“既然他现在是个人物了,那么为了跳出泥坑,我愿意把他放在我的肩膀上。还是那句话。风水轮流转,忍得一时之气,才能海阔天空。”

“这是个以实力为尊的世界,别看今天我们求别人,但只要壮大了自己,明天就是别人来求我们。”

高鸣的话颇有忍辱负重的担当,彻底激起了方婷的敬仰之情。

她为之感动,眼里冒出了热烈的光。

“我只能这样说,难为你了,你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做大事的人。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一定尽力不让你失望。”

高鸣顿时发出了一阵大笑,毫无愧色。

第三百二十章 自取其辱

高鸣第二天只身前往“北极熊”,想要面见洪衍武,实属无奈。

说真的,他第一时间把自己的那些“朋友”们给吓走,绝对是明智之举。

这等于用证据链条的脱扣,最大限度保证了自己的安全。

可同样也带来了作茧自缚的副作用,那就是他亲手把自己的人际网络毁了一大半。

而且别忘了,还有个词儿叫做“惊弓之鸟”。

京城商圈里的“名流”大量消失,是不可能对其他人不产生顺带影响的。

一个串十个,十个串百个。

搞批文的可个顶个都是人精儿,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种异常。

于是就在高鸣大量卖出的时候,有不少“精明人”全都变得多疑起来。

不但死捏着钱不放,甚至好些人也都学着高鸣出手了一批存货,甚至还有同样携款南下的。

这就直接导致了京城倒爷圈儿里变得货多钱少。

最终,盘条这样一个“炸子儿”,就砸在了高鸣手里。

当然,如果他要耐心点等一等,或是去奔外地找买主,当然也能出手。

以全国一盘棋来看,京城的这点异常并不算什么,仍旧是狼多肉少。

可问题是,偏偏时间对高鸣又是尤为要紧的。

他多等一天,危险系数就会成倍增加。

现在的局势,实在是事关他自身的安危与前程的紧要关头啊。

只要他扛过去,就能上一个台阶。

但相反的,一旦出事也许就是万劫不复,恶果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

一上一下之间绝不存在什么安全平淡的缓冲层。

那他能不着急吗?

胜者为王败者寇,只争朝夕啊。

那么毫无疑问,眼下具有解决实际问题能力的洪衍武,几乎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无论他愿意不愿意,哪怕洪衍武把话咬的再死,他都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

而且既然方婷已经无意的透露了他身在幕后。

那么如果第二次再去求人,他要不亲自前往就不合适了。

必须表达出足够诚意,才能取信于人。

至于成功期望,他就放在大幅让利上了。

他认为洪衍武不动心,或许是不理解里面的利润,或许是来假招子想压价。

无非是利益的筹码还不够罢了。

另外,洪衍武还有吃捧的特点,只要他愿意低头,把这小子捧得高高的。

兴许这事儿就能成了。

过去的矛盾嘛,那都不算事儿,早都过去了。

毕竟洪衍武当初没吃亏,没必要再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斤斤计较。

况且既然都是商场上混的,总有互相用得着的地方,谁都应该懂得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从这小子对待方婷的态度就能知道,至少会给他一个谈话的机会。

当然,这样的场合也就不方便让方婷参与了。

因为他屈尊谄媚的样子肯定有损自己的形象。

另外他也怕方婷和他的关系被洪衍武看出来。

洪衍武这个人,可不像他这么大度,对女人很可能还看不开。

倒不如让方婷以为是自己怜香惜玉的好。

高鸣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了,把人心也算透了。

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在洪衍武的心里,他和方婷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两回事。

方婷前世确实对不起洪衍武,给他下了最让男人忌讳的圈套,让他替别人养活了七年孩子。

可洪衍武却不能不承认,婚后方婷确实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而且他认为很有可能,正是出于这种愧疚,方婷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特别称职。

甚至称得上付出巨大。

他清楚的感受到,几乎所有的事情上,她都是顺从他的。

她不像婚前那么爱玩爱乐,爱逛爱花。

只求他不亏待她的娘家就好,特别安分守己的在家照顾家事。

就连他在外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老婆,很有点像是一个自锁于家中的奴隶。

让他曾一度以“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来显摆自己的幸福。

何况退一万步说,尽管他们彼此的感情和婚姻都是谎言构成的。

可这种谎言里,他和孩子之间的父女感情却又是无比真实的。

这个不是自己所出的“女儿”,给他的爱都是天然的、单纯的。

这份对他的依恋,构成了他前世几乎所有的温情部分。

特别是最后,洪衍武空前的粗暴把孩子给吓坏了。

而且一个子儿没掏,还是以净身出户的方式把母女俩赶走的。

等到情绪平复之后,他不可能不对自己亲手抱大的小姑娘心生愧疚和思念。

可以说,今生的水晓影之所以如此受他的疼爱,其中就有一定的寄情原因。

他眼里的水晓影,很容易和他前世的女儿相重叠。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冲方婷他还冲那个孩子呢。

但高鸣就不一样了。

他自以为自己和洪衍武之间是青春期的那点小矛盾。

但在洪衍武心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前生,洪衍武可是完全了领教了高鸣的人品,他们之间的故事太丰富了。

表面上是称兄道弟,可向来只有歧视、利用、欺骗、暗算、阴谋。

为此,说是一辈子的阴影并不过分。

也就是今生,洪衍武已经给过高鸣好瞧的,出了一些气了。

另外,他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好,被亲情友情和爱情滋润的化解了戾气。

他才懒得再去计较,继续去找高鸣的不痛快。

可这顶多是懒得理会罢了,是好鞋不踩臭狗屎。

并不代表他就能忘了过去,给高鸣好脸儿啊?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尚可,但绝对是不可能一笑泯恩仇的。

尤其高鸣是越接近成功商人,他的做派就越让洪衍武讨厌。

所以,这也就注定了高鸣这次郑重拜访必将遭受冷遇,喝上一碗闭门羹了。

实际上,高鸣在“北极熊”厂门口登记就被拒绝接见了。

可他尤不甘心,非让传达室帮忙再给洪衍武接通电话,让他亲口来说。

结果洪衍武一听是他,火气当时就蹿上来了。

那下面还能有好听的吗?

他的性子,他的口才简直能把高鸣给说到地缝里去。

“我讨厌谄媚。谄媚的姿态,谄媚的人。尤其是对我谄媚。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惦记什么,你躲方婷后面就没憋好屁。你什么人我最清楚,算计别人去,别跟我这儿自找不痛快啊!”

“你说话能别这么假模三道么?弄得咱们还挺熟似的。我讨厌你,讨厌你的一切,尤其是你每句话都想抖机灵的说话方式。累。简单的说,抖机灵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这种恰巧是其中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个。”

“操!给你台阶也不下是吧?真是贱人本色。盘条?盘你大爷去。动物园看大门的怎么就把你丫给放出来了?那人应该抽死。”

“有脑不用,纯属有病。你有这磨磨唧唧跟我扯淡的时间,真还不如买瓶儿八四消毒液自个儿找地儿涮涮脑细胞儿去呢。”

“甭废话了啊,听不懂人话是吧?跟你好好说要不行,再废话我就骂大街了。滚滚滚,快滚!哎哟呵,还不信是吧?那好,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你这狗xx操……”

没法再听了,面如土色的高鸣果断挂了电话!

而电话对面,作为洪衍武的妻子,水清也极度惊愕。

她还从没听过洪衍武的嘴这么脏过,不能不过问。

“怎么了?你这是冲谁啊?太过分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洪衍武一点也不想说这个话题。

特别不客气的一摆手。

“没你事儿!不要提这个人,扫兴!”

不过这话一出口,看见媳妇不高兴了,他又后悔了。

也是,人家招他惹他了?不过关心嘛。

于是心里骂着高鸣,他又瞬间转脸,赶紧设法哄人。

他就像说书的一样冲水清一拱手。

“这位看官,你道这锦鳞大王何许人也?却原来,他乃是混沌初分之际须弥山中一条草履虫儿,苦心修炼了三亿多年,这才成精作怪,化作人形,荼毒百姓……”

这一手很及时。

水清尽管嗔怪的一瞪他,随后却又被他耍宝给逗笑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又见光明

在高鸣和洪衍武曾有过的历史里,除了那一次被拍照胁迫的事件。

可以说高鸣一直是把洪衍武玩弄于股掌之间,几乎就没有落过下风。

哪怕连上一次的失利,反被洪衍武算计了。

高鸣也仅仅认为是自己做的太着形迹,才会引起洪衍武的剧烈反弹。

而且要不是洪衍武“折”进去了,在里面或许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懂得用计策了。

高鸣觉着自己也不至于被制住。

所以他所总结的失败经验,并不是从此放弃背信弃义、玩弄人心的手段。

而是更要提高演技,且永远都不能得意忘形,放弃伪装。

着重点在于哪怕算计得逞也一样不能露相,一定要时刻牢记要维持好人的身份,才能获得最大且长远的好处。

正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嘛,要演就把戏演到底。

只要熟悉、掌握了人性的弱点,再加上严格遵守的表演纪律,就能轻而易举实现人生的辉煌。

往后的日子里,高鸣总结的理论很大程度上获得了事实的验证。

他越来越能准确发现人们内心的欲求,他也变得越来越能投人所好,获得别人的信任。

从而更加善于掌握和利用人心,真正达到卖了别人还让别人帮自己数钱的境界。

这样的他,左右逢源,很顺利的平步青云,吃尽了甜头。

而一帆风顺的成就,也进一步助长了他的野心,造就了他的自信。

这让他自以为成熟后的自己,已经足以应付任何局面,哪怕是让与其有过龃龉的洪衍武对他重生好感。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只要他拿**汤一灌,再把充足的利益摆上台面。

很有可能,洪衍武会欣然忘记就怨,接过他手里拿含着砒霜的蛋糕。

可这一次他真傻眼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遇上了唯一不吃他这一套的硬茬子!

洪衍武一点不按常理出牌,根本都没容他发挥所长,直接就把蛋糕摔在了他满面堆笑的脸上!

难以承受的羞辱和失败同时袭来,这样的突然打击不但把他打懵了,也差点就把他的心智完全搅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小子太聪明,慧眼如炬,看穿他骨子里的东西?

还是他心性睚眦必报,莽撞暴躁,纯属由着性子胡来?

完全摸不清头脑!

但这两条却又是他最怕的。

说真的,没有人比高鸣自己,更清楚自己的优劣之处。

如果拿动物比喻,他对自己的评价,就是一条毒蛇。

他是靠温柔的吐着信子,隐藏起恶意,趁猎物不备,一口咬下的猎食者。

所以如果别人知道他的危险,刻意防范,他就很难再进行成功的偷袭了。

而没脑子的蛮干者呢?

对他而言很有点危险。

这样的人易走极端,动辄就掀桌子,气性来了更敢于干出损人不利己的傻事来。

必须得慎重,否则一个闪失,他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但最让他畏惧的,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就是既有脑子又狠毒的人。

这样的人就像恶狼一样,是真正迅猛的猎食者,是食物链里真正的上层位。

不但眼光敏锐毒辣,能准确发现对手弱点,并且出击狠毒果决,具备一击必杀的能力。

而偏偏……偏偏洪衍武就给了他狼一样的感觉!

高鸣突然无比悲哀的发现,这种感觉并不是毫无理由萌生的。

或许正是最有可能性的答案。

因为他清楚,没有人的成功会是偶然,人的成就必然需要相应的能力来匹配。

以洪衍武自身条件来说,怎么可能毫无理由爬到目前这个位置?

一定是靠了非常的手段。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能确定的是,往日他曾经看不上的穷小子洪衍武,如今的地位和能力,都已经不容小觑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

这叫什么他妈事儿?

我一个正正经经的干部子弟竟被一个胡同长大的玩儿闹给超越了。

当初何曾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和洪衍武的处境居然完全调转过来。

他深陷困境陪着笑登门求助,而对方却像成功人士一样高高在上,对他不屑一顾。

甚至还毫无顾忌的伸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他脸上。

这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地位卑微,往日的沾沾自喜和自尊、自信一扫而光。

恨吗?

当然恨!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且不说他目前必须想解决快要爆炸的麻烦,没空去打击报复。

就是腾出手来,他也不会干这样纯粹损人不利己的事。

聪明人应该尽量趋利避害,不该挑衅实力雄厚的人,这点用脚趾头都可以想清楚。

他的时间是用来赚钱的,往上爬的。

斗这样的气儿,不但没意义,也会引火烧身。

而且他的父亲有一点没说错,他也知道自身最大的弱项,那就是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偏偏这一点又是洪衍武的强项,

这小子不但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这样的嗜血狼性让他充满了恐惧。

真要给自己树立这么一个对手,那不纯属有病嘛。

他只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自己远比对方强大,能吞并对方强大自己的时候再考虑此事。

总之,这回他实在是不该来。

除了自取其辱,还恶了这么一个人,提醒了人家往日的怨隙,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惹不起躲得起啊。

还是老老实实的离开,尽量把今天的挫折忘记,赶紧去考虑其他的办法,争取生机才是。

永远都这么理智,高鸣不难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

只是这脸也打得忒疼了点儿,这滋味仍旧是他难以消受的。

当他挂上电话之后,几乎能断定自己脸上一定是如同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克制不住的气喘和羞耻感,甚至让他不敢抬眼去看传达室里接待他的人。

丢人啊,像他这样西服革履的体面装束,被这样痛骂却不能为力。

让他显得尤为可笑,像极了一个愚蠢的小丑。

于是“掩面而别”四个字,就被他本能的演绎了出来。

可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有意思。

往往在人以为什么都已经注定的时候,命运偏偏会生出额外的兴致去干预一下,通常就能让事情的结果起了奇妙的变化。

比如说,就在高鸣即将一步跨出传达室的时候。

刚才为他拨通电话的人意外出声了。

“先生,先生,请您留步。”

跟着还主动笑着提问,“您手里有盘条?有配额还是现货?什么价儿?”

这时的高鸣其实已经毫无耐心。

可表面上还是不得不糊弄几句。

因为人家管着大门呢,他还得靠人家放行,才好把开进厂里的汽车开出去。

没想到那个人一下过来就把屋门关上了。

跟着神神秘秘地小声说,“您别急着走啊,我有路子。您不是想找买主吗?您要信得过我,我就给您张罗张罗。”

“不不不,不用了,我的货不愁卖。你还是帮忙把大门打开吧。”

高鸣的眼神明显带了轻蔑和怒意。

不为别的,现在外面这样做梦想发财的“口儿贩子”太多了。

他再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乱抓药,去相信这类侃爷。

没想到对方下面的话却让他大大的意外。

“您别急啊……怎么跟您说呢?说白了吧,洪衍武那小子刚才给您难堪,我都听见了。这么好的事儿,这小子这么对您太不应该了!”

“我是看不得您白跑一趟,替您受他的腌臜气不平,才多一句嘴。我知道您不信我,谁让咱是个看大门的呢?可我到这一步也是拜洪衍武所赐,原先我可是保卫科的骨干。”

“所以这么跟您说吧,‘北极熊’各部门的事儿我最清楚。我还可以告诉您,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惯洪衍武那小子。‘北极熊’也不是就他一人,有权做买卖……”

高鸣此时似乎把握住了一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你……真行?”

对方再次露出了笑脸。

“我不敢打包票,不过于您,让我试试也没损失。无非也就多耽搁会儿工夫。办成办不成的,半个小时就见分晓。您就看我本事了。”

别说,这样的态度,还挺靠谱。

高鸣确实感兴趣了,他递过去一根烟。

“您怎么称呼?”

对方也来神了,一边接过烟来,一边说。

“我呀,叫尹光明。”

高鸣真的高兴了,听这明儿,多吉利?

真是又见光明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牵线搭桥

俗话说,臭鱼找烂虾,乌龟找王八。

尹光明想为高鸣牵线搭桥的买主,不是别人,正是董乾达那几块料办的“第二服务公司”。

说实话,打当初董乾达他们蹿腾郭书记发难,成功霸占了洪衍武的“糖葫芦”业务。

尹光明就暗地里拍手称快,大叫“痛快!”

随后他还想投奔“第二服务公司”,为董乾达效犬马之劳,共谋大业。

只可惜,董乾达这个“大头领”比王伦还不如呢。

人家王伦多少得为个“义”字儿装装样子。

不收林冲,还得赠人家金银呢。

可董乾达他们就只认得“钱”字儿。

入伙的指标居然是要收费的,纯属是“唯财是用”。

像尹光明这就靠看大门挣几十块死工资的主儿。

就想靠两盒点心两瓶酒巴结上他们,哪儿可能啊?

所以后这小子便只能悻悻而归,就着点心喝闷酒,兀自哀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随后“第二服务公司”经营不善,董乾达他们越来越玩不转。

尹光明也觉着挺解气。

可同时,他却因为“第二服务公司”管理松弛,对那些肆意侵占公家利润“第二服务公司”职工大感羡慕。

于是今儿撞见了高鸣,这小子灵机一动,觉着这简直是飞来的运气啊。

虽然吃公家的回扣他还没那么大胆量。

可要真能当个纤儿,把这买卖撮合成了。

不就算有了进“第二服务公司”的投名状了吗?

今后自然也就能跟着大称分银,小秤分金了。

同时还能给洪衍武添点儿堵,报一箭之仇,何乐而不为呢?

这么着,他才伶牙俐齿的留住了高鸣进行说项。

不得不说,这小子这脑子真不慢,抓机会抓得够准的。

他这个时候抻这个茬,不仅仅是急高鸣之所急,而且也是董乾达他们的及时雨。

敢情从三月份以来,董乾达他们几个人经济上的压力越来越重,想钱都快想疯了。

没辙啊,上面政策趋紧,厂里内部管控也越来越严。

而市场上最先丰富起来的物资就是吃的东西。

所以他们想从糖和原料、水果上薅双轨制的羊毛已经不可能了。

另外夏天卖汽水零食的利润本来就比不上糖葫芦。

何况底下的那些职工又没几个真勤快的主儿。

这样能交上来的钱也就越来越少,几乎就将将够董乾达他们几个吃饭喝酒抽烟的开销。

偏偏郭书记大权旁落,为了争取基础,拉拢人脉。

还硬逼着董乾达他们给厂里一些干部按月发补贴。

那么实际上,“第二服务公司”冬天千方百计攒下的几万块底子,到这个月差不多就都要耗尽了。

眼瞅着就是海枯石干的局面了,他们能不急吗?

要是再惹得郭书记为此暴怒,那可就不是挨烟灰缸的事儿了。

乌纱帽丢了,被撤职才是天大的祸事。

所以当尹光明找到他们告诉说,他搞到了几百吨的盘条现货,价格还不高,问他们愿不愿意要后。

这几块料立即都被这传说中的甜买卖惊得目瞪口呆。

“发了,要发了!如果买卖成功,咱们按议价卖出去,至少能挣三十万!”

戴副经理最先按捺不住,摇臂欢呼。

“没错!好几百吨哪!光车皮就得有至少十节,整整一个专列。”

展副经理也很激动。

倒是董乾达年龄偏长,又或是最近受挫折太重了,他还比较稳得住。

就关注一点。

“你这事儿靠谱吗?现在骗子可多?”

而尹光明就像刚才对高鸣的表态一样。

“嗨,真的假的我说了不算。您得亲眼去看看才行,反正人家同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您给钱的同时就可以装车把货拉走。这还能上当吗?我现在就关心一条,这事要成了,我能不能从传达室调您这儿来,干外卖?”

这话让董乾达一听,确实有理,也就把心放下了一半。

“行行行,只要事成了,马上就给你调过来,发你辆新的三轮车。我绝不食言,这总行了吧?”

尹光明不失时机又抬高了要求。

“那……您能不能再免我三月份儿钱……”

董乾达不耐烦了,满应满许后就催问。

“那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我们能见面谈啊?”

好,尹光明的包袱这时候抖出来,让董乾达鼻子差点没气歪喽。

“啊?合着就传达室呢,你这便宜占的可够方便的。”

尹光明赶紧赔笑。

“您多体谅,等我真挣了钱,回头一定跟别人一样,补上一份厚厚的心意。”

这话董乾达爱听。

颇为嘉许的点点头,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自然是由尹光明赶紧去传达室请人。

而等到他带着高鸣再到“第二服务公司”的时候,董乾达他们已经在包间等着了。

不过这时他们可没有刚才时迫切的表现了。

这帮人也有他们的狡黠,故意摆出了无所谓的样子。

只可惜,这样的小交锋他们完全不是高鸣的对手。

在彼此的审视里,不但几个人的眼神在高鸣炯炯的目光中退缩了。

他们也因为高鸣那一身进口名牌西装而自惭形秽。

而等宾主落作,随着高鸣的纵横谈笑、逸兴湍飞。

则更显得董乾达几个相形见绌,语仅唯唯。

相互一比,董乾达几个简直像是土得掉渣的乡镇企业家。

反过来,高鸣华尔街大亨一样的外表,几乎让他看起来就是金灿灿的财神爷下凡。

再等到双方去看货,这种对比就更悬殊了。

因为高鸣的桑塔纳轿车和盖着重要部门大红章的提货单,就是最具震撼力和说服力的保证。

反过来真到了存放货物的露天货场,董乾达他们几个倒现了大眼。

因为一进去,高鸣就亲自带路,把他们带到了堆着好多带着红锈的钢筋面前。

结果这几位还自顾自往里走。

高鸣只能无奈的悄悄拉住最后头的尹光明,小声说。

“哎,你,让他们别往前走了,这就是盘条!”

尹光明一脸纳闷儿,也低声说,“这不是钢筋吗?”

高鸣便又悄悄地回答。

“盘条盘条,钢筋盘起来就叫盘条!”

这下子尹光明才明白过来,原来世上还有如此顾名思义的东西!

他见董乾达他们还在往里走,很认真地寻找心目中的“盘条”。

顿时知道了这三位也是棒槌,于是忍住乐。

赶紧跟过去拽衣服。

“别走了,别走了,盘条在这儿”。

那几位回过头望这边一看,眼里似乎有着跟尹光明刚才一样的迷惑。

怎么钢筋换个姿势躺在这儿,就变成盘条了呢?

但在尹光明再三确定和小声解释下,他们很快也醒悟了。

于是明显的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尝试着打马虎眼。

“噢……这……这个就是盘条?对对对,当然是。”

“嘿,我……我今儿怎么了?晒花眼了。瞧这眼神,怎么就没看见呢?”

“你……你这数落够吗?我们上一笔买卖过手的数目差不多,看着就要多不少呢?”

瞧瞧吧,这事儿到底有多么的荒唐!

买卖做到现在,合着这几位大经理,还不知道他们要交易的货长什么样?

这种不合常理的场面,可能也只有那个全民倒钢材的特殊年代才会出现。

也只有拿着公家的钱,不虞赔本亏损的倒买倒卖中才会出现。

那后面的事儿还用说吗?

对这几位刚学会几下狗刨的那种商界新手,高鸣跟本不用把他们当成认真对待的对手。

他只需用以退为进,假装质疑他们的诚意和实力。

就轻而易举的就挑动了他们的贪念和脆弱的自尊心。

俗话说,“架秧子”啊。

任嘛不懂的人一但利欲熏心,又有好面子的毛病,就什么都不顾了。

当场双方就草拟了具有强制性法律效力的合同。

合同约定,高鸣的公司以九十二万的价格,把四百吨盘条全部转让给董乾达的“第二服务公司”。

交货方式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额外还做了有关时间补充条款,约定最晚交易时间不能超过七天。

假如一方反悔,不能履行合同,就要兑付五万元的罚金。

第三百二十三章 财帛动人心

董乾达虽然自己账上一塌糊涂,可想要筹措这笔资金还是有办法的。

因为没有人会对金钱板着脸。

当他绘声绘色描述了这笔买卖的丰厚利润后。

一辆皇冠车的许诺,足以打动郭书记的心。

并让他对扬眉吐气的一刻,感到迫不及待。

而这位曾经说一不二的“全厂第一人”,尽管已经大权旁落,但暂时却还保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他硬是让财会室的副主任,从厂里抽调出了九十五万元,借给了董乾达。

所以说,这就是背靠大树的好处了。

都没用七天,董乾达仅用五天时间,就拿到了履行合同的资金。

而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最后一关也进行的很顺利。

果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董乾达派车把四百多吨盘条都拉到自己找的新仓库后,他再无半点疑虑。

此时,他已完全确定这笔买卖的真实性。

于是他不但心情放松的兑付了全部款项,而且还盛宴款待了高鸣一次,以庆祝彼此合作成功。

这段宴席果然没有白请。

杯斛之间,董乾达不但从高鸣口中了解到,外地钢材行情比京城更火爆的信息。

他还知道了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的钢产量比起日本、南韩,少得简直可怜。

所以这批货绝对是属于越压着越值钱的好东西。

要不是人家急着去做对外贸易的大买卖,是不会放弃这笔触手可及的利润的。

而最让他惊喜和释怀的,是高鸣居然声称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与洪衍武不对付,才会这么痛快的把这笔甜买卖交给他们来做。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董乾达认为这话真没错。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恐怕最应该谢的人倒是洪衍武呢。

要不是这小子这么招人恨,他又怎么可能白白捡到这笔甜买卖,得遇高鸣这位贵人呢?

再之后的几天里,董乾达确实履行承诺,把尹光明吸纳进了公司。

可一时却顾不上给他划定地盘、分配三轮车,让他真正过上在公家身上揩油的美好生活。

因为此时董乾达的眼里只关注着一件最重要事儿,就是盘条的行情。

他的两个副手都被他发往外地摸底去了。

只有得到他们反馈回来的信息,才能让他确定高鸣提供的信息属实,并算出自己能得到的大致利润。

所以好几天他都没能吃好睡好。

他的心情与诺曼底登陆前的盟军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颇为酷似。

紧张中透出一种兴奋。

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当这一天他早上来上班,发现案头摆着展副经理从“泉城”发来的电报后。

这种亦苦亦甜的折磨结束了,全都变成了吃了蜂蜜一样的滋润。

因为上面精炼地写着几个字,“人傻钱多,每吨三千一”

说巧不巧的,就跟凑趣似的。

此时“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

戴副经理居然也从“石城”打来了长途电话。

“喂喂,老董吗?”听筒里传来戴副经理急赤白脸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

“嗨哟,老董啊,好事,涨了,又涨了。盘条这边现在一顿都三千三了,人都疯了,只要有货,是有多少要多少。看这意思,可能还有上升空间。您可千万别轻易出手,卖之前千万千万跟我打个招呼,我怕许了别人做不到,再让人给我撕巴了……”

“哈哈哈……”

董乾达挂了电话,简直是美透了。

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中还好,按三千一的价儿,就是三十二万的利润。

三千三那就是四十万。

高鸣说的没错,这批货恐怕还真是越留越值钱呢。

到底要不要往外出呢?

不不不,这样的好买卖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真草率卖了货,他就没处补去了。

哪儿能干这么傻的事儿?

四百吨硬货捏在手里,似乎让董乾达看到了成捆的钞票进入了自己的保险箱。

他顺流成章的开始考虑如何能把利润最大化。

在这笔贸易里,出了货硬,他最大的便宜就是占用的资金是无偿的。

从厂里支取的钱,因为有着郭书记的面子,是没有利息成本的。

不过是送了几瓶好酒好烟而已。

但问题是,他许诺那个管财会的副主任最多月底即可还款。

嗯,现在这笔生意的潜力这么好,要想囤货居奇。

那就得再私下里跟副主任沟通沟通了。

看看许他些额外的好处,能不能再拖上那么几个月。

不行就拿钱砸,一千不行就两千。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相信副主任看在钱的面子上,会领悟“沉默是金”这个道理的。

而只要货价涨一百那就是四万啊。

他真要能从这笔买卖弄个五十万的利润,那可算行了。

到时候,别说孝敬上头一辆皇冠了,他自己也能弄辆桑塔纳坐坐。

就像高鸣开的那一辆一样。

那才是真正身份的象征。

还别说亲手去摸摸方向盘了,只听着那“砰砰”关车门的响动,他就羡慕得难以克制。

对了,还有高鸣那一身透着洋气的大亨进口装扮,不管是卖多贵,他也要弄一身。

在今后重要的商务场面上,他不能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土得掉渣的业余商人。

人家说的有道理啊。

体面就代表着实力,要想做大生意,就得让别人一样就敬畏你。

他的年龄已经快有半个世纪了,够了!他必须要开始享受真正体面的舒坦滋味了。

他要有属于自己的汽车,他也要去长城饭店逛一逛。

而这笔买卖做完了,就凭他购买的两辆汽车,兴许也能贷款去兴建自己的一栋大厦。

就像洪衍武那栋一样。

这样他今后的办公室就能设置在属于自己大厦顶层了。

而不是这用厂里仓库的小平房临时凑合……

美梦当然是越作越美,这一刻,董乾达办公室外面的人,都清楚的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口哨声。

只是可惜啊,美梦毕竟是梦,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董乾达不过才幸福了两周,九月中旬的一天,两个穿着工商制服的不速之客突然来访,出乎意料的碾碎了他的一切指望。

两位公务人员进了“第二服务公司”的门,稍问一句就直奔董乾达的办公室。

然后连门都没敲,推开就不客气的质问。

“你是这家公司的法人董乾达吗?”

惊慌失措的董乾达不顾被茶水烫了一口的疼痛,赶紧站起来。

“我就是我就是,同志,你们什么事儿?”

“我们听说你们公司进了一批盘条,四百吨,有这事儿没有?”

“有啊,有啊……可我们手续俱全,是合法交易。”

“是不是合法不是你说了算的,是规章制度说了算。你们合法?你们公司有经营此类物资的资质吗?我看你是法盲吧!我不妨再告诉你,这批货的来源也有问题。在查清相关问题之前,暂时先封存,不许再交易了,否则唯你是问。听见没有?货在哪儿呢?快带我们去看!”

“啊?!完了……”

董乾达在无可辩驳的犯罪事实面前,脸色一白,哀嚎了一声。

跟着“噗通”,就跌坐在了椅子上。

傻愣愣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清查

什么都不怕,就怕国家来真的。

随着货物被贴上了封条,工商部门进一步的深入清查。

“盘条”查封事件,把“第二服务公司”自公司成立以来,大部分违规经营的错处,都像牵线的蚂蚱一样一样给揪出来曝光了。

别的不说,光有关“盘条”的“超范围经营”,以及一定程度的偷税漏税问题,就够董乾达和他那两个副手喝一壶的了。

另外谁也没想到的是,居然从这事儿里,还又牵出了倒腾糖和水果批件的事儿,以及挪用公款的事儿。

竟然把厂财会室的副主任,连同郭书记也都给卷进去了。

这下子,这帮人算是彻底撞枪口上了。

别说“第二服务公司”注定要瞎,面临着倾家荡产的巨额罚款。

甚至这些牵涉到职务犯罪的相关人等也面临着法律严惩的严重后果。

而董乾达他们是真吓傻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钞票倒计时转眼间就变成了传票倒计时啊。

这时候的他们,往日威风全都不在了。

这几块料,天天装着可怜样儿纠缠杨厂长和魏大姐来搭救。

郭书记也急得跳脚了,见天儿往局里跑,求老上级搭救。

要说最后还得亏杨厂长和魏大姐极力斡旋,局里也派人出面与工商局协商解决。

才算把这件事恶劣影响控制在了最小程度。

这件事的最终是以“第二服务公司”经营资质被取缔,相关涉案人员的职务一抹到底而结束。

其中董乾达和戴、展两个副经理不但从此没了职务、办理病退回家。

他们还需共同承担一万元罚金。

具体金额是董为六千元,戴、展各两千元。

就这几位爷,干公司干成这样,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到姥姥家去了。

但能“幸免于难”,没“折”进去成为真正的罪犯,他们自知已经够不错了。

谁都没敢再闹妖儿,老老实实的认罚了。

比他们更冤的倒是财务室副主任。

一时心软碍不过情面,才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这时候后悔也没用了。

有了这样的污点,副主任肯定是没法再干财务工作了,只有去传达室看大门兼任收发员。

那他能不恨郭书记和董乾达吗?

天天嘴里骂骂咧咧,几乎把这两位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而尹光明则更惨,他本来就是犯过错误的人。

这次“第二服务公司”出事,他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厂里干脆不留他了,经局里批转,同意取消厂籍做清退处理。

从此,这小子的饭碗算是砸了,关系直接退到街道去了。

他就跟那些两劳人员一样,成了最不受待见的社会闲散人员了。

唯有郭书记的下场还算好一些。

上面考虑他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而且认错态度较好,特别因此事还“急病了”,对他倒比较宽宥。

只让他对此事写了份检讨,全局通报批评就算了,没做另外的处罚。

但此事之后,郭书记当然也没有颜面再回厂里摆领导架子了。

他很无奈的以“疗养”的名义,彻底退出了厂里的权力角逐。

所以实质上,尽管这场风波闹得不小,导致全厂人心动荡。

还让“北极熊”在轻工局里出了不该出的“风头”,成了反面典型。

甚至厂里还要替这帮蛀虫承担罚款,以及盘条被罚没的经济损失。

可好的一方面是“北极熊”迎来了真正齐心协力的高速发展期。

从此厂里再无人可以抗衡、悖逆杨厂长的命令了。

他不费吹灰之力掌管了“北极熊”的全部权力。

今后他大可以安心把全部精力投入在“北极熊”的品牌塑造和生产经营上。

洪衍武呢,也坐享其成,重新收回了“第二服务公司”的全部外卖零受业务和地盘。

甚至还看了一场哈哈笑的好戏。

为这几号蠢货自作自受把他们自己给玩儿死,好好乐了一场。

可问题是,这不代表着他就不明白是高鸣从中捣鬼,坑了“北极熊”一把啊。

更不代表着他就能忍得下这口气,让这小子拿着“北极熊”的钱逍遥自在。

于是他也很大方的,为高鸣准备了一份出其不意的礼物。

没几天,因为受“热心群众”举报。

宋国甫带着人,在高鸣公司暂存于城西货运仓库的一批货物里查出了形似爆炸物危险品。

于是针对高鸣公司的调查就此展开。

董乾达他们刚刚遭遇的全部待遇瞬间落到了高鸣的头上。

只可惜啊,高鸣可不是董乾达,他的账目早已经被其修补的天衣无缝了。

哪怕是宋国甫有意把清查方向往“盘条”买卖上倾斜也不行。

因为“盘条”这件事的问题,在于货源不正,是被骗子诈骗来的。

而从中已经过好几次手了,责任再难判定。

所有中间人做过的交易,只要公司具有相关资质那就是合法的。

用今天的话说,属于善意取得。

因此董乾达他们倒霉,其实是倒霉在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上了。

这就跟一个想开饭馆的人接手了一个马上就要拆迁的饭馆类似。

反过来高鸣把货一出手,就一点麻烦没有了。

另外除此之外,高鸣的经营业务牵扯面比较广泛,他的上级单位也是很有份量的。

查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于是就在两天之后,在各方势力的强烈暗示下,宋国甫接到来自分局领导的一个电话。

他的调查不得不宣告终止。

为此,宋国甫给洪衍武做了一个生动的比喻。

他说高鸣就像一根高压电线,他们公司的交易就是一条利益链,与许多单位丝丝相扣,紧密相连。

在有绝缘橡胶做表皮的隔绝下,这条电缆是安全不伤人的,还能给各方面输送电力。

但谁要有心让其内心裸露,去追查里面的东西。

那就等于要给各方面断电,甚至还有操作失误,引发火灾的可能。

所以他也很无奈,只能遵命而行,到此为止。

对高鸣的追究,顶多也就罚点款而已。

对此,洪衍武表示理解,他懂得这里面的凶险,当然怕宋国甫引火烧身。

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没吃亏,也就懒得再理会高鸣这块臭肉了。

没想到宋国甫又说了,他倒是很感谢洪衍武给了他这么一次出风头的机会。

因为他在方婷面前,这回可是把架子摆足了,一雪前耻啊。

跟着当他细说起,自己是怎么把高鸣和方婷训得唯唯诺诺,把他们整个公司弄得天翻地覆的情形。

逗得洪衍武情不自禁又哈哈大笑了一气儿。

但不得不说,无论再怎么狼狈。

高鸣能安然挺过了这一关,他的个人成长远不是洪衍武所能想象得到的。

尽管这小子从中没捞到什么属于个人的具体的好处。

可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这条毒蛇渡劫成功,已经隐隐有修炼成精的趋势了。

就比如说吧,当走投无路的尹光明给高鸣打电话,诉说难处,求其帮助。

高鸣就二话不说收留了他,准其第二天来他的公司报道上班。

而且给出了二百元的高薪,简直让尹光明美坏了,真把他当成万家生佛了。

这一点连方婷都不明白,很不解的问他。

“这样的人你要他干嘛?不是养废物吗?干嘛装这样的好人?”

可高鸣却说。

“你懂什么?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一是我对洪衍武很好奇,可以通过他,多了解一些情况。二是我还可以用这个尹光明来给咱们挣钱。”

“你说什么?这人不是在‘北极熊’看大门的吗?还能给咱们挣钱?”方婷不明白。

而高鸣却阴险的笑了。

“哈哈,你有所不知。他来公司,我打算给他一个采购的差事,但实际上也就给他采购办公室用品和劳保用品的权力。”

“公司不是要做十万元奖品吗?这件事你拿五万块去办,要十万的发票,剩下五万元就是咱俩的。”

“另外,那五万元买奖品的钱你和他们讲讲价,看能得多少回扣,一部分给会计,另一部分是你的零花钱。”

“而最终,这些单据你就让这个尹光明签字。这样,假如真出了事儿,我们就一点责任没有了。”

“啊?”方婷不仅惊呼。

她简直为高鸣的算计不寒而栗。

一想到尹光明毫不知情绝对会踏入陷阱。

她有些良心过不去了。

“这好吗?这是不是太狠了点?他要知道了,会不会……”

而高鸣轻轻搂住了她,却做出不在乎的态度。

“这算什么?你说的,他是废物,一个废物懂得什么?初进公司肯定晕头晕脑,而他签的字越多,就越被我控制得死死的。何况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啊?他要工作,我给他工作了,那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没事就算他捞着了,有事自然是活该。”

眼见方婷还在为自己的居心不良迟疑,高鸣不高兴了。

但为了安她的心,还是耐心的又换了另一种角度去说服。

“你犹豫什么?你可怜他谁可怜我们?咱们也一样,都是岌岌可危的蝼蚁。”

“像这次,如果没能过关,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你,我,加上高放,都会被扫地出门。我们又去哪儿哭啊?”

“跟你说,给公家干就是这点不好,赚再多也不是自己的。我现在听说,上面已经有了政策,说鼓励个人开公司了。我自然得给咱们的今后,做重新的考虑。而这一切,当然需要资金积累。”

“五万不过是小钱。等我们有了一百万,我们就会拥有自己的公司,会开自己的汽车,住上自己的别墅。到时候,咱们就什么也不怕了。你明白吗?我们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天在努力啊。”

高鸣的话无比诱人,方婷彻底被打动了。

想想也是,转手之间就能赚五万元,还说是小钱!

要以这种赚钱的神速和爽快,他们期盼的那一天并不太难实现。

于是,与她自己美妙无比的未来相比,良心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这个尹光明,和她又是非亲非故的……

对,管他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好处多多

洪衍武之所以懒得跟高鸣再去计较,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忙。

作为一个生活充实,位置重要的人。

于公于私,家里家外,洪衍武时时刻刻都有事要忙。

哪怕回京之后,处理好晋城之行的首尾,他也是不可能享受太多清闲的。

那么假如连正经事儿都干不过来。

他当然不会舍得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儿上。

比方说吧,进入九月,洪衍武的精力就重点放在了公益事业上。

敢情这一年的9月10日,是我国的第一个教师节。

洪衍武自从报上看到了国家高层极为重视,首都要举办隆重的集会庆祝的消息,他就动了心思。

随后他策划了一次无偿捐赠的爱心活动,并主动联系了玄武和重文两个区的区教育局。

希望能借着这股“尊师重教”的东风,举办一场免费捐赠的慰问活动。

说白了,具体内容就是“北极熊服务公司”作为爱心企业,打着为感谢教师们的辛勤奉献的旗号。

要为两个区所有中小学教师赠送一箱汽水和一打方便面,以示慰问。

说到这个活动的好处,那可是太多了,远不止表面上落一个好名声那么简单。

首先洪衍武清楚的知道,教育行业今后会飞速发张成为利润极为丰厚的产业,其中的商业潜力无限。

而既然“北极熊”的主要消费群体是儿童,他自己手里的“皮皮鲁”、“鲁西西”,注定要向专业的儿童商业品牌去发展。

那么无论于公于私来讲,他都很有必要和教育口儿打好关系。

因为一旦获得教育工作者们的好感,有了教育局到学校的配合和帮助。

那他今后要想从孩子身上赚钱就太容易了。

别的不说,未来承包学校食堂、承接营养加餐的业务。

“北极熊服务公司”要能掺和一脚,就足以吃肥了。

而他本人可以和教育口合作的方向与内容更加广泛。

文具、食品、服装、娱乐、培训……想象空间太大了。

这就叫长远性的战略布局。

作为唯一可预见未来的人,他要不把教育口这根本无人发现的优质商业渠道占下来,不太傻了嘛。

其次呢,这个捐献慰问活动因为是具有社会公益性的活动。

如果通过这种方式为“北极熊”的产品做一次软广告和推广活动。

不仅有利于“北极熊”企业形象、品牌形象的塑造,也能给水清的事业添砖加瓦,为她增加新的荣誉和工作成绩。

另外也别忘了,“北极熊”的厂址就在重文区范畴,重点经营范围又直指京城火车站。

那么有了好事自然要第一要想着重文区啊,这就叫投桃报李。

让区里满意,无论对厂子还是服务公司来说,都有利于今后工作开展。

差不多同样的道理,洪衍武还能假公济私,顺带满足一下额外的私心。

要知道,洪家的孩子可都在玄武区上学,学校方面的关系当然要尽量交好才是。

而且洪衍武自己的两位班主任,常显璋和顾凌烨全在玄武区的中学、小学任教。

教师节嘛,他当然也得为自己的老师做点什么呀。

想来他要借这个机会为两位班主任戳戳腰杆子。

那么无论是局领导还是学校领导,多半会对常、顾二人,在分房、职称方面多加照顾。

至于说到这件事要投入的成本和所达到的实际效果,更是极为划算的。

为什么活动范围只针对南城的两个区先行“试点”,而不是全市一举铺开啊?

就是因为洪衍武打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北极熊服务公司”因为兴建“北极熊大厦”,所承受的资金压力。

他很清楚,如果面对全市范围,那就要对十万教师进行慰问。

而换成这两个区,差不多也就两万多人,成本直接省掉了七成呢。

还有从产品来讲,“北极熊汽水”和“熊师傅方便面”都是自家生产的产品。

在外人看来,虽然是价值十六块六的“吉利大礼包”。

但真正付出的实际成本也就是十一块。

这么一来,既显得大方,又减少了实际付出,绝对一举两得的便宜事啊。

他算了算,不超过三十万,这事儿就能办下来。

甚至,就连这笔钱也不用“北极熊服务公司”马上掏出来。

因为肉烂在锅里啊。

这些东西都是厂里的,杨厂长满可以在不违反财务制度的情况下,变相帮他们一把。

把这笔款子押后到“北极熊大厦”盖起来再说。

那对“服务公司”而言,在资金上那还会有什么负担啊?

简直不要太舒服了。

偏偏这个时候,又是刁买人心的最佳时机。

要知道,虽然一直都在提倡重视知识份子,重视教育的口号。

可因为种种原因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知识份子和教师的实质待遇能落实的程度很少。

这些口号差不多也只是口号罢了。

特别是对于从事基础教育的中小学教师们。

在社会上,“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才是普遍的看法。

没人把中小学教师当回事,他们几乎等同于清贫的代名词,什么好事也和他们挨不上。

所以洪衍武和水清能想到他们这个群体,代表“北极熊”给他们送这样实质的“温暖”,那就是雪中送炭。

是最容易激发教育工作者们好感和信任的。

因此,当活动开展起来,洪衍武和水清不但受到了教育局干部的热情接待和配合。

他们下到每一所学校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感谢。

人家真是把他们当成了道德高尚,无私奉献的大好人啊。

以至于洪衍武尝试着跟几所学校校长试着建议。

说能不能在校内合办专营的小卖部。

他们可以以优惠价批发给学校“北极熊”和“义利”的食品、零食。

几乎现场就获得了良好的反馈。

不但教育局的干部表示应当支持,许多学校领导也都表示很有兴趣。

这就意味着,很短的时间内,洪衍武他们轻而易举就能为“北极熊”铺设出一条属于自己独家垄断的零售渠道来。

而这既能给学生们提供安全早餐和零食。

学校也可以通过贩售给师生,从中获取一定的利润。

如此一来也就真正的实现“商学挂钩”了。

利润的薄寡先放一边不论,关键是就此渗透进学校的意义重大啊。

今后假如再有其他方面可以合作,就成了事半功倍,自然而然的事儿了。

说白了,如同去年伟人提出的那句名言似的,“教育从娃娃抓起”。

对于洪衍武而言,这句话已经变化为“客户从娃娃抓起”了。

但说到这里,以上这些好处,仍不足完全展示洪衍武的精明算计。

他最牛的地方,而是在于他看准大势的超绝眼光,给软广告内增加充分的新闻素材。

最终,才花小钱办大事,获得了全方位立体轰炸的广告效果。

敢情作为率先而起,唯一用实质行动响应“尊师”倡议的京城企业。

“北极熊”特立独行的捐赠慰问活动,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新闻要素。

再加上两个区的教育局很重视,不但上报给了总局,最后还惊动了市政府,引来了一位大官儿来参与。

结果这就彻底挠到了媒体的“痒处”,

新闻报道的规格和规模,由记者们自发性的追捧,不断提升。

在临近教师节的9日和教师节10日两天,不但京城日报、晚报、青年报、少年报、文艺报、文化报等诸多报纸以重要的版面报道了活动举行的相关消息。

就连京城电视台的午间新闻和晚间新闻也给了长达一分半钟的专题报道时间。

总而言之,洪衍武相当完美的抓住了这一次发展事业良机,为“北极熊”和他自己的事业铺了路。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最后新闻媒体们会这么不遗余力的为“北极熊”鼓吹和宣传。

而且作为意外惊喜,他还捞了个华夏人民共和国京城中小学小卖部部长当呢。

这可不是谁都能掌握的实权,享受的荣誉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味儿事儿

几乎就在洪衍武荣升小卖部部长的职务同时。

福儒里和盆儿胡同那两个由洪家投资捐建的新厕所,也眼瞅着要竣工了。

毫无疑问,这对两条胡同的居民来说,绝对是一件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大好事啊。

无人不盼着早点开放,尽快将新厕所投入使用。

只可惜保洁人员还没有到位,相关工作条例也没有制订。

而边大妈对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又毫无头绪,很难满足大家的热情愿望。

不过好在老太太倒懂得用人。

她心知自己不行,也不费心了,只着洪衍武去解决。

如此,这小子算是官运亨通了。

因为他的脑袋顶上,一下子又被边大妈给戴上个公共厕所所长的头衔。

而对于边大妈这份器重,洪衍武本人简直哭笑不得啊。

他真没想到自己光出钱找人修建还不行,连雇人带管理还得他来。

心说是不是日后的保洁用品也得他来采买啊?

这可真成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找“味儿事儿”了。

(注:味儿事儿,京城土语,不怎么样,不地道,恶心事)

只是尽管他相当不情愿,却也并不傻。

他知道自己不能硬推,否则边大妈肯定会不高兴。

弄不好就要跟他聊聊当年被他剥皮抽筋的那只黄狸猫。

而且老太太找他爸也方便得很,也就是当院儿一嗓子的事。

就他那已经完全被赤化的爸爸,是真不亏被邻居们称为“老洪(红)”。

早就没了半点资产阶级的丑恶灵魂,在这事上绝对会向着居委会。

那既然怎么都得干,又何苦得罪人,去兜这个圈子呢?

可别出了力也不落好啊,那才叫傻呢。

就这样,无论他情愿不情愿,也只有专做情愿的兼上这不在编、没工资,甚至说出去还有点丢人的“所长”了。

不过话说回来,后来他自己倒是想通了,觉得如此也好。

因为厕所不是盖完就完了,管理方式才是大事。

真要是让别人经手,再给弄走了样,回头依然脏乱差,厕所也就等于白盖了。

倒不如等一切上了正规,有章可循,他再彻底撒手不管。

就这样,他一不叫苦,二没喊冤,尽心竭力铺在了为胡同公厕升级的高尚事业上。

很快有关厕所工作的规章制度出台。

而“北极熊餐厅”老曲因为对他信任,也把自己亲戚介绍过来。

那是今年刚到京城打工的一对夫妻。

都是老实人,能干,却没技能。

所以这一男一女,干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而两口子听说能每人能开八十块工资,也都乐意着呢,

全都拍胸脯,表示不怕脏臭,保证按规章制度做到位。

这样又经过对几天简单的培训,在他们熟悉了工作要求之后,9月15日这个星期天。

福儒里和盆儿胡同的居民们终于等到了两处新厕所正式开放的日子。

必须得说,事实证明,以洪衍武的见识、眼界。

在规划厕所方面,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国内的第一专家。

这由他一手操办厕所在投入使用的第一天,就好评如潮。

只要体验过的人,就没人不夸的,相当轰动啊。

因为别看新建的厕所外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就是青砖造就,直棱直角的火柴盒房子。

连天顶都是平的,压根没什么造型。

可那是因为洪衍重里不重面,把钱全都花在了刀刃上了。

真等人进去了才能深刻体会到,这两处厕所有多么的高级。

实际上里面无论布局、设施,还是功能性,都堪称颠覆性的进步。

与过去的土茅房相比,根本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来说,过去男女两个露天的入口。

就被洪衍武彻底放弃,改成了一个出入口。

如今进去之后,先是个过间,再分左右进男厕女厕。

而过间的中间呢,还多了一个镶嵌大镜子的洗手台。

洗手台的后面,是保洁员待的地儿,还有一个工具房。

这样的好处是,不但把露天入口改为室内,防风防雨,还节省了空间。

同时有了洗手和照镜子的功能,无疑是更体贴、更卫生了。

哪怕人们在大晚上急茬找厕所,也无虞认错标识,走错门儿了。

其次,男厕女厕面积的划分上,洪衍武也改变了以往平均分配的死板做法。

搞商业地产的经验让他知道,女性上厕所,远比男性要麻烦得多。

商场里经常会是女厕门口排大队。

所以真正施工时,他就把女厕面积和男厕面积维持在六比四的比例,多安置了四个蹲位。

这点改变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却能大大缩减早上高峰时间,缓解女性居民的排队入厕之苦,无疑是更科学了。

此外,洪衍武还考虑到老人和残疾人的使用问题。

因此他彻底把厕所的台阶、门槛取消,而是统统采用斜坡方式,实现了无障碍出入。

而且无论男厕女厕,他还专门设置了两个抽水马桶专座。

并在旁边的墙上安设了扶手,通道也体贴的铺设了塑胶地面。

就是着重防范老人、残疾人滑倒摔跤,方便他们使用。

虽因客观条件所限不能设置真正的专用厕所。

可此时,这无疑已属划时代的进步了。

最后,洪衍武还考虑到了当时的国情和普通居民的入厕习惯。

虽然在每个蹲位前设置了隔断,却没有安装门

就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定**的同时,还能满足人们上着厕所聊天的习惯。

同时由于大多数百姓习惯蹲便,他在厕所安置的大多也是蹲便池。

与这样周到的人文关怀相比,其实什么瓷砖贴面,拉绳抽水箱,厕所顶部推拉式的窗户来通风,反倒是次要的了。

至于保洁员,按照规定,不但要身着工作服,而且全面性的打扫也有硬性要求。

应该是一天完成四次,分别定在早九点,下午一点,傍晚五点和晚九点。

由此可知,功能性如此完善,规划又如此合理的公共厕所,会对这些普通老百姓产生什么样的震撼效果。

这真是当时的老百姓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事物啊。

而具体的,其实只要好好听听厕所里的聊天,就知道每个人的大体感受了。

比如男厕,有蹲着一位就说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厕所啊?这也忒干净了。我都不好意思上了……”

另一位则逗闷子了。

“不能吧?我猜你今天还是憋得不厉害,才拉不出来。”

那位当然不能挨数落啊。

“嘿,瞧您这话,您就不觉得新鲜吗?要我说这厕所呀,有坑,隔开男女就行,哪儿用的了这么些讲究。可您瞅瞅,这至少四星级,居委会是真没少下本儿啊。我就觉着,为了大家伙的屁股花费这么多,是不是有点亏啊……”

另一位马上反驳。

“得了,您要说这也算毛病,那您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就咱这厕所,全市独一份还不好?难道让您不舒服倒好了?不说别的,我们老爷子上厕所算是容易多了。为这个,我就感谢居委会,感谢街道,这才是办实事的呢。您呀,才应该觉悟一下呢。吃喝拉撒,最后两样一样是大事。”

说到这儿,旁边一位也忍不住插嘴了。

“就这厕所,咱能用上,真是福气啊。我就没想过,上厕所能舒坦到这个地步。照我看,四星都打不住,得五星。甚至就连外国人也值得参观参观,为什么?你们看看,墙上有挂衣钩,墙角还有置物台,下面就是垃圾桶,地上铺着胶皮垫儿。这也太周到了,赶明儿赶上雨天,咱再上厕所再也不发愁了。挂伞有地儿,走路不打滑,这里还没味儿,这厕所谁设计的呢?真是高人啊!”

而这么一来,大伙儿都咋呼起来了。

都说还没留神,这么一看,确实是够周到的。

恐怕就是想改进,都没能再改进的地方了。

要跟过去比,岂止好啊?好太多了,是天壤之别!

没想到,这时候有人又来了个岔曲儿。

有个小子突然叫上了。

“哎哟,坏了,今儿蹿了,手纸不够了。这可怎么办呢?哪位大哥,行行好,谁有富裕的给咱匀匀啊。哪位有,帮帮忙……”

可这一嗓子倒好,还没等大家伙儿作答呢,扫厕所的那个男的听见竟然进来了。

直接就一句。

“哪位要纸啊?这儿可以买啊,两分钱一份儿……”

那小子简直大喜过望啊。“我要我要,赶紧给我来四分的。”

大家嘛,当然又吃一惊。

心说了,喝,连这也管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入学

洪家除了洪衍茹上班了,水晓影和洪镒也上学了。

应该说,做为人生历程里重要的初体验。

第一次上学,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件永生难忘的事情,都应该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

可惜的是,尽管两个孩子都是一年级的小学生,都是念半步桥小学。

却因为年龄上足足差了将近一岁。

结果导致这两个孩子的记忆和感受,完全成了悲喜两重天。

怎么呢?

敢情水晓影是1977年年底出生的。

按当时七岁入学的通例,她足足超龄了十个月呢。

而洪镒呢,却是1978年10月29日的生日。

距离正常入学年龄,还差着两个月呢。

说真的,还千万别小看这点年龄差距,里外里差远了。

因为孩子的时间和成人的时间完全是两个概念。

许多家长应该都有过这样的体会。

或许头几天他们还发愁孩子摆不稳积木呢。

但一个月俩月后,小孩儿已经懂得横平竖直的拿积木搭房子了。

兴许头几天他们的孩子还分不清颜色呢。

但俩礼拜后,小孩就已经自己懂得去追求颜色分门归类了。

而孩子时不时冒出惊人之语,更是会让天下的父母都惊喜的产生自己孩子是语言天才的错觉。

这些现象便足以说明,时间对孩子能力表现的重要。

更何况从生理特点上讲,女孩的心智本就发育比男孩较早。

从性格上看,水晓影外向,洪镒内向。

从身体上看,水晓影足吃足喝,运动充分。

洪镒不但挑食得很,往往吃了零食就不吃饭了。

而且就爱窝家里看小人书,摆弄老物件,不爱出门儿。

那么以他们姐弟俩而论,这种差距无疑就更加显著了,根本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所以说假如这两个孩子要真是分两届入学倒好了,那么或许谁都会感到很轻松、很愉快的。

可偏偏当时入学条件教为宽松,这一年社会上又开始流行“孩子越早上学越占便宜”的理论。

而洪镒的爸爸洪衍争,既不听洪衍武的好言相劝,也不懂得吸取洪衍文身上早就发生过的教训。

(注:洪衍文按岁数应当是七零届,是“运动”中唯一分配工作留城的一届人,正因为早上学一年,才成了知青)

反倒听信了碌碌之口,硬是赶鸭子上架,把洪镒从幼儿园中班儿逼到了学校。

于是乎,天壤之别、事与愿违的情况也就难以避免的出现了。

对水晓影来说,她入学正当其实。

这天的记忆相当浪漫完美。

那一天清早起来,她是自己穿衣、洗漱、吃早点、收拾书包的。

从小把她看大的水婶只负责给她梳辫子。

而新书、新包、新铅笔盒,一切都是新的。

白衣、牛仔裙、白球鞋,衣服更是干净又漂亮。

去学校时,还是水清亲自领着她的手去送她的。

母女俩是带着极为愉快的心情,一同走在幽长的胡同里,走在斑斓的树荫下。

直至到了校园门口,水清的手才将水晓影松开。

这时,水晓影有点不舍了,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水清。

而她美丽的妈妈就站在早晨柔和的阳光里凝视着她。

浑身就像散发着光芒一样,微笑着向她挥手,鼓励她自己走进去。

这时在蓝天白云下,一群鸽子盘旋着正好掠过……

虽然没有照相机可以把此情此景拍摄下来。

但这美好,很有意境的画面还是成了永恒的一瞬,永远的深深嵌在水晓影的脑海里。

以至于今后的日子里,她只要想起第一次上学的这天。

都回想到一个堪称神圣的一幕,想起母亲一个很清晰很美好的形象。

可是反过来,洪镒上学的第一天简直就算是一场闹剧了。

这孩子有点杵窝子,对学校怕得很。

所以从大清早起床就开始耍赖。

不起床,不穿衣服,不吃早点,不乐意上学。

他是被他爸教训过几脖儿拐,又在妈妈用“糖油饼”外加“糖耳朵”的诱惑下,才委委屈屈的勉强从命的。

而且出了门儿之后,因为耽误了时间,也只能是把吃食拿在手里,便吃边走。

这样不但不雅观,也显得埋汰,到了学校门口,这小子是满嘴满手都是油。

徐曼丽只能一边嘱咐儿子进学校要听老实话,别丢东西,一边给他擦手擦嘴。

可这时候,洪镒怕了,他没见过这么多孩子,死活不让妈走。

而且嚷嚷着要上厕所。

徐曼丽就说你在家不是尿过了吗?

他说尿过了还想尿。

于是徐曼丽就带着他进学校找厕所。

越找他越急,急得直跺脚,好像一泡尿立马就要装到裤子里了。

徐曼丽比他还急,好不容易找着了。

可因为需要他自己一人进去,他又说没尿了。

天知道他肚里那泡等不及的尿,这儿功夫都化到哪儿去了。

当妈的自然是又窝火又担心,只能带着洪镒硬着头皮去找顾凌烨托付。

临走的时候,她把儿子的裤子往上提了提,充满了担心。

不为别的,这孩子动手能力很差,都这么大了。

还不会系裤带,不会系鞋带。

还要穿松紧带的裤子,小孩子没有胯,裤子就老爱往下掉。

就怕他上课的时候想尿,又不敢言语的硬憋着,那可就……

徐曼丽的忧虑不是白担心。

这天洪镒果然在第三节课尿了裤子,是顾凌烨给他换下来清理的,还去家给取了裤子。

这也是一种上学。

但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显然都与美好不沾边了。

至于学业上的差距就更大了。

水晓影因为水清督促的原因,从五岁起就开始识数、认字、背诗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时不时教她咕噜几句英语。

那一年级的课程对她简直是小菜儿啊。

这丫头还真不愧姓水,完全秉承了水家女孩儿心灵手巧的优良传统。

功课门门优秀,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孩子,连小测验都不带错的。

可反观洪镒呢,认字就是简单的几十个,数数勉强从一到三十。

说实话,连笔还拿不利索呢,天天写作业慢得跟猫爬爬似的。

要说他跟洪钧也不愧是哥儿俩,也是在汉语拼音上直接就“触礁”了。

可区别又在于,当初洪钧纯是不用心学,脑子和理解能力不差,后来只要他用心就能学会。

但洪镒可不是不认真,他是心智压根混沌未开,学着实在太吃力啊。

在班里,他是个儿头最矮的一个,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嘛。

所以即使是他没偷懒,也难达到什么理想的学习效果,及时弥补上这种差距。

像9月8日,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徐曼丽就发了这个问题相当严重。

那天她看见洪镒正在卖力地写作业,本来很欣慰。

可当她翻开第一页语文书,想考考洪镒的本事,指着那个大大的拼音字母q让他读。

没想到他居然不认识。

跟着问他后面的o、e、i、u、v也都读不出。

于是徐曼丽当场就火了,一拍桌子。

“你上课都干吗去了?”

哪知洪镒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也在问她呢,“是啊,我干吗去了?”

徐曼丽从儿子的迷糊里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开始了全盘性的检查。

好嘛,而这一下更难过了。

因为他的儿子不但不认识字母,也不知道四声。

一个最简单的a的四声,让他开口,竟如哑巴一样,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啊……啊……啊……”

教了七八遍四声还是不会。

徐曼丽逐渐的耐心全无,一拍桌子吼了他。

“你又不是外国种,自己的话还不会说吗?”

洪镒委屈地哭了,他说“话我会说,可四声我不会。”

“不会说也得说,跟着我学!念错一次,我打一下手板儿。”

当妈的有自己的理,所以接下来便是洪镒带着哭腔的,战战兢兢的发声。

没有什么悬念,自然是错的多,对的少,“啪啪”的手巴掌声相间其中。

可一会儿不到,就连徐曼丽自己个也扛不住了。

“不成,打你,我手还疼呢。”

而这时候,洪镒智商不足的弱点,也就显露得更明白了。

他居然主动给递上了刑具。

“妈,您用尺子吧。”

不过错有错着,徐曼丽竟有点不落忍了。

只摇摇头,叹了口气。

但没想到啊,后面的事儿更让人恼火。

洪镒的这份孝心算是白饶,一顿更严重的惩罚终究没逃过。

“我说,你这个e的发音怎么老“饿、饿”的?”

“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胡说,你们语文老师又不是陕西人,还能把‘我’说成‘饿’”。

“我们老师……嘿嘿,她是……是山西人。”

“山西人?”

“对啊。您老家也是山西人。我姥姥和姥爷都不会发e,他们管e就叫‘饿’。您也老叫‘饿’……”

“我,我……”

训斥的**终止是因为厨房里飘来一阵黑黑的呛人烟雾。

这直接引发了徐曼丽惊慌失措和恍然大悟。

“净他妈训你了,我火上的一锅肉可都糊啦!臭小子!待会咱再说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不适应

洪镒的下场相当悲惨。

因为在这个年代,对于学习吃力的问题。

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通常只有一种极为残忍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勤能补拙”,又或是“笨鸟先飞”。

于是他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对待,每天放学先要去找顾凌烨补课。

然后回家吃饭,饭后写作业。

写完作业得等父母检查,纠正。

最后过关之后,才算是真正完成这一天的任务。

这样一来可算完喽。

洪镒几乎彻底丧失了全部的课余时间。

别说玩儿了,连每天看晚六点的《动画世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于是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学习的心情更是全无啊。

对于学业,他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痛恨了。

这样一来还能有好啊?

最后也只能造就出“快鞭打牛牛不走,人看牛哭更发愁”的结果来。

而这事儿当然也不单孩子痛苦,当爹妈的也累也愁。

可他们错就错在没想过自己是否拔苗助长,竟然怀疑起了儿子的智商。

所以洪衍争千方百计的,托关系请了一个儿研所的专家来给儿子做智商测试。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他更郁闷。

因为洪镒的智商一点没事儿。

倒是作为参考数据,专家顺手给水晓影一查,查出了一个分数一百六的“天才儿童”来。

而反过来,专家对洪镒身上的症结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啊?

居然说这孩子太乖,太老实了,不好。

说他就是不爱运动,也不淘气,老爱屋里待着看小人书,才导致大脑刺激不充分。

建议今后一定让孩子多在不同的环境下运动,寻找多种多样的刺激,才是对脑力开发的真正帮助。

最可气的就是举的一个的例子。

这位专家居然说小孩吃面条,比看书还对大脑有益。

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看书只用眼睛和大脑,而吃馄饨还用到了手。

天哪岂有这样狗屁不通的道理?

淘的孩子居然比乖的更聪明?

难道像国家的未来都得让他们家老三这样的人肩负不成?

他是有点小聪明,可能干大事的还得是老二、小茹、水清这样品学兼优的人。

吃面条都长智商?也太荒唐了。

那拉屎是不是也比看书还有益大脑啊?

那可是全身性的运动。

于是乎,洪衍争就对这位专家的能力起了本质上的怀疑。

但偏偏洪镒还因此得着理了,他咬死了专家的话,不许父母再拿他跟水晓影这样的天才比了。

而洪衍武更故意显摆似的,哪怕知道水晓影智商超常,居然只是置之一笑,根本不当回事。

更不肯听专家的建议给水晓影开小灶,让孩子跳级。

这真应了那句话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眼瞅着儿子找着了自暴自弃的理由,要看电视,要玩儿。

洪衍争也不知是该去羡慕人家的孩子,还是该恨儿子的不争气,内心充满了悲凉。

哎,幸好是俩儿子,还有个考上了重点中学的洪钧算是争气的。

确实,洪钧在学业上是挺让他的爸妈骄傲的。

小升初的考试,他居然考了满分。

毫无意外的考进了玄武区范围里最好的中学——“时达附中”。

而假如他高中还能照样留在这里继续念书的话。

那么到时候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跨入大学校门了。

只是洪衍争丝毫也不知道,其实这样的机会洪钧本人一点也不稀罕。

甚至他本人正在后悔呢。

后悔自己实在不该为了贪图赚取三叔开出的一千块奖金。

考进了这个几乎每个家长都挖空心思想把孩子送进来的市重点。

因为首先最让洪钧别扭的是孤单。

这里是精英的聚集地,半步桥小学三个班的毕业生,连他在内只有两个人考上这儿的。

那个人还是个他不认识的女生。

而学习成绩一直与他不相上下的丁玲,却因一分之差,去了排名稍差一点的“十五中”。

所以他在这儿连一个认识的朋友也没有,十分怀念小学里的那些同学们。

其次呢,是这儿的课程非常紧张。

名校嘛,哪儿能和普通学校的学习标准一个样。

早上七点十分上早自习,晚上加课到五点半才正式放学,回家还有一大堆作业。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做不完的习题和卷子。

而且人人都是尖子生,无论洪钧怎么努力,成绩再也不可能名列前茅了。

要是不松懈呢,他兴许能争取到班里前五名。

只要稍一松劲儿就得落到十几名去。

所以到了新环境里,他就感觉活着特别累,比他弟弟洪镒也强不了哪儿去。

总觉得老师就像资本家的监工一样,恨不得用鞭子抽人了。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恐怕连做人的时间都没了。

最后还有一条他最适应不了的,就是这里几乎已成成人社会的缩影。

要知道,作为历史悠久的名校,“时达附中”设施、环境、师资力量,毫无疑问在整个京城都拔尖儿。

所以因此,哪怕隔着区的,分数不够的,家长们也是各显神通、不择手段也要往这弄。

这一是导致了生源分外复杂。

学生按照家长社会地位物以类聚,兽以群分,自成泾渭分明的圈子。

二是导致这里的人自觉不自觉的变得现实和势力眼了。

无论师生几乎都习惯了以分数货家庭背景来决定对人的态度。

进而更导致了老师对学生的区别对待,和拍老师马屁“汉奸类”人物大行其道。

因此,这所中学的风气让洪钧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老师都是大灰狼,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就好象是一个鸭蛋装在鹅蛋筐里。

所以他能不郁闷吗?

真想着干脆砸了砂锅,索性转到三叔的“气死八中”(七十八中)念书去得了。

可惜啊,不但他爹不答应,就是洪衍武对此也不支持。

洪衍武笑话洪钧这样的想法是得便宜卖乖,是没出息。

说人的命天注定,什么事儿都永远不会按人想的那样来。

人必须有随遇而安,适应环境,见招拆招的本事才行。

只有能在不喜欢的环境里混得好的人,今后走上社会才能混好,

要光吃瘪子,那就是废物点心一块。

以后就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得了,也别干什么了,免得给家招灾惹祸。

也正是因为受不了洪衍武这份挤兑,洪钧才算勉强把心落定了些。

不过说来,人生的峰回路转恐怕还真是个规律。

开学俩礼拜,一个转来的插班生成了洪钧的朋友,让他多少觉得这所学校有了点意思。

至于这位爷的出场方式,那可以说是相当惊艳。

他跟着他爸爸来学校的第一天,就成了全校的瞩目人物。

敢情当时他爸先去见了校长,然后跑前跑后的开始办理相关手续。

而这小子呢,无聊等待中,就在办公楼下玩儿。

楼下有几间屋子,可能是仓库和存储杂物用的。

都是两道门,里面一道是木门,外面一道是栅栏型铁门。

这小子很无聊,挨个拉门。

可真没想到有一个屋子外面的铁栅栏没锁上,居然被他拉开了。

他觉得很奇怪啊,跟着就走进两道门中间去看了看。

木门是推不动,他回头就尝试着的拉铁栅栏门。

结果一用力过度,铁栅栏门“砰”一声就关上了。

当时就把这小子关在两道门中间了。

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这小子发现这道铁栅栏门居然被他撞死了,竟然再也打不开了!

于是他就这样被陷在大约三十公分的缝隙中间,再无多余的扭转余地,连转头翻身都费劲。

很快又打了下课铃。

这小子立马就现了大眼了。

他双手抓着铁栅栏,无助的看着老师学生从教室中纷纷涌出,继而被他吸引过来。

围观的师生们先是大笑,然后就有老师帮忙去打开门。

没想到拉也拉不开,还必须得去找钥匙。

完,这里顿时一片热闹,不知多少围观者我们肚子都痛了

而这小子那无助彷徨的眼神,紧抓栅栏的双手,当时给所有人就一种感觉。

动物园关笼子里的活猴儿啊。

后来这小子的爸爸也闻声找来了。

看到自己儿子干出如此傻事,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劈头盖脸好一通臭骂,跟着就火急火燎的去找拿着钥匙的人。

这下幸灾乐祸的人更多了,直到打了上课铃还笑声依旧呢。

因为这小子虽然孤零零地留在了楼下。

可有上体育课的人啊,还有去音乐教室的。

谁只要经过那里的,望着他的样子都得乐一气儿。

结果已经进了教室里面的同学,一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又忍不住笑起来了。

所以毫无疑问的是,这小子比谁都可怜,都背。

从他入学的第一天起,就要受声名所累了。

第三百三十章 没事儿

有关这件“自囚于牢笼”事件的具体的细节,之所以洪钧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全来自于日后,这个名叫吴大可的插班生,主动对他坦白。

那时他们已经是知无不言的朋友了。

也同样是因此,洪钧才清清楚楚知道了这小子的底子。

知道了他原本情况其实跟丁玲差不多。

小学学习成绩固然不错,却于关键考试失利了一分,按说应该是无缘进入“时达附中”的。

可偏偏夏日伏天是“收人”的季节。

阎王爷非得这时候,把市教育局的某位干部七十三岁的丈母娘给“收”了。

而这小子的爹,又正好在“八宝山”干火化工。

别的权力没有,专有殡葬死者的权力。

火葬的时间、仪式的安排、炉子的清理,都得由他点头才行。

就这样,借助了死人的关系,动用了活人的权力。

吴大可才终于得以跨过这一分的天堑,荣幸的进入到这块大学苗子的培育田。

只不过,由于这事儿实在是不光彩,一点都没法端上台面。

他人是来了,可中学三年中,一直都心虚得很。

而且正因为父亲从事殡葬业不大光鲜,甚至让大多数人忌讳、厌弃。

从小也没少让他横遭白眼。

别的孩子一见他就喊“火葬场的来了,快跑”之类的情况,已经极大的影响了他的性格。

所以,这样的他到了班里,很快就呈现出颇具自卑感一面。

多么难听的话,多么不公平的事儿他也能忍。

就比如说吧,班里的体育科代表刘勇,就挺老早看出了吴大可好欺负。

为了从他身上找点便宜,竟故意借走了他的英雄钢笔不还了。

而在吴大可催要的时候,还朝他晃晃拳头,然后就得意洋洋把他的钢笔插在胸口显摆。

结果这吴大可就怂了,不但再没敢开口要过钢笔。

今后对刘勇还老陪笑脸,很有点奴颜婢膝的样子。

以至于让吴大可反倒成了班里众所周知的软蛋,还被人起了个“没事儿”的外号。

所以他这窝囊劲儿,一开始让洪钧相当反感,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可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偏偏全班所有同学,唯有洪钧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

那老师不把吴大可安排给他做同桌怎么可能呢?

这么一来,完全是命中注定,不论他愿意不愿意。

打吴大可来到这个班的第一天起,他就必须得天天面对这小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了被动的接触机会。

洪衍武很快发现吴大可身上也有让他喜欢的地方了。

比如说看课外书这件事吧。

班里的很少有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这帮尖子生,都懂得“合理”利用时间,知道应该把精力更多的投入在课本上才是正科儿。

况且还是刚入校的初一学生嘛,和小学生也差不离儿。

即使有人看,无非也就是什么《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宝葫芦的秘密》还有《童话大王》而已。

太幼稚了,口味也相对单一。

但洪钧有一堂植物课上却意外的发现。

吴大可的书包里露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外国小说——《教父》。

于是俩人因为这本小说,第一次有了可以在课堂上窃窃私语的共同话题。

而当天,吴大可还很大方的把书借给了洪钧,让他先睹为快。

那么作为公平回报,洪钧就在第二天给吴大可带来了一本《假如明天来临》。

俩人由此建立了初步的书友关系。

从此换书看,交流读书体会就成了常事儿。

再后来没几天,洪钧又因为一次语文课上吴大可帮他说话,发现这小子也并不是全然的废物。

不但有仗义的时候,而且还具有相当的口才,挺有点诡辩的本事。

这就更为俩人之间增进了友谊的基础。

这事儿又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起因是一篇作文《一件好事》。

相信所有的人恐怕都写过这样的命题作文。

像捡钱包、做家务、帮妈妈洗洗涮涮、扶老奶奶或残疾人过马路,几乎是每次写这个题材,都一定会发生的好事儿。

恐怕也正因此,大家都会觉得这题材俗得不能再俗了,很难写出新意。

而这次洪钧班里四十三人,也依然是老套路,光捡钱包的就有二十多个。

其中有一打人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都是公园门口捡的。

好像周末除了去公园就没地方可去了,他们能做的好事也就是捡捡钱包了。

最逗的是一个人居然写自己被钱包绊个跟头。

好像自己轻若鸿毛,好像天下的人都是睁眼瞎一样。

不过唯一的偶然性却发生在洪钧身上。

这小子出乎所有人预料,成了班里独有创意的人。

他模仿着《水浒传》、参考了金大师的《飞狐外传》。

把自己教训了一个欺负弟弟的坏孩子,除暴安良的过程写成了作文。

当然,重点还在于美化自己,

文章里他把自己的本事吹成了天下无敌手的大侠。

自己三叔教给他的“背挎”、“手别子”、“羚羊挂角”全使出来了,揍得对方连连求饶。

只是由于作文要求是真人真事,丢人的结局终归不可避免。

别忘了,江湖之上可还有朝廷的法度呢。

那挨打孩子的妈妈一来告状,大侠便被大侠他爹缉拿归案,狠狠修理了一番。

悲乎?哀哉!

语文老师不懂跤术,所以并不知道这些招式能把人活活摔死,她没看出虚张声势的毛病。

倒是以洪钧的文笔生动,题材新颖为由,给了较高评价。

而就她要继续点评的时候,事情偏偏出了点波折。

班长兼语文课代表戴红红突然举手发言了。

“老师,洪钧作文写他打人,这不是坏事吗?是欺负小同学啊!而这既然不是好事,那作文也就跑题了呀!”

这一下,语文老师还真思考起来了,似乎也意识到了有点问题,开始犹豫不决。

给洪钧恨得啊,因为要照戴红红这意思,这篇作文别说高分了,就得不及格了。

可他冥思苦想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结果出乎意料的,这个很关键的时刻,倒是吴大可鼓足勇气站起来撑了他一把。

“老师,一件好事是作文命题不假,可没说必须自己做好事啊。只要有关一件好事的事儿都可以写,别人做的也是好事,对不对?”

“当然,我也觉得洪钧打架有问题。可别忘了,他出发点是好的,只是采取方法有误。而且回到家,他的爸爸还教训了他,不但纠正了他的错误,主持了正义。还教会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事。”

“要照我看,这篇作文立意好,主题深刻,引出了“好心会办坏事”的道理,阐明了坏事和好事会相互转化的辩证法。提醒我们做好事的时候要懂得先思考。所以我认为,这比那些表面上平铺直叙的作文强多了。您说是不是?”

好嘛,这番臭拽,角度刁钻啊。

立刻让戴红红撅着嘴巴哑口无言了。

语文老师却由此全盘打消了顾虑,给洪钧的作文定了个五分满分。

最绝的是许久之后才传出一个能笑死人的消息,原来戴红红就是那位作文里写自己被绊倒的主儿。

毫无疑问,洪钧当然是懂得投桃报李的。

所以第二天上学,他就把刘勇拿走的钢笔,插在了吴大可的衬衣口袋上。

而收到这份意外的礼物,吴大可喜则喜矣,但很快又呈现惊慌。

“你不会为了拿回我的钢笔,打架去了吧?你这么干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啊!回头大班长又该有话了。”

他这样的反应,自然比表现得单纯欣喜,更让洪钧熨帖。

他就仔细解释。

“瞧你说的,都同学,哪儿能打架啊?我不过就是放学,拉着那小子比了比跑、跳、投、引体向上什么的,顺便打了个赌而已……”

吴大可依然不解,瞪着眼珠子插口。

“啊?那也不行啊,回头该说你赌博了。”

洪钧这下真正笑了。

“我哪儿那么傻啊?你听我说完啊。我跟他打赌其实是弹脑嘣儿,这不算赌博吧?搁谁也只能是游戏。”

吴大可还不明白。

“那……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输不起了。咱谁啊?我作文不写了嘛,我有功夫啊。就那么轻轻弹了他一下,这小子就顶着大包,热泪盈眶的求我罢手。我再问他什么时候还你钢笔。他就很主动的把笔交出来,托我转交给你。整个过程既文明,又友好。”

“啊?!……”

这真不怪吴大可太吃惊,因为就跟印证洪衍武的话似的。

此时此刻,恰逢刘勇正好进门儿。

吴大可一眼看到,这小子那额头上就跟撞了似的,还紫着呢。

而且眼神还躲躲闪闪,似乎不敢怎么正视洪钧了。

好家伙。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自己拔闯。

吴大可立刻激动上了。

虽然不敢明着夸,可是冲洪钧默默竖起大拇指表示崇拜。

当然了,洪钧对他也很欣赏,同样小声捧了他几句。

“你也挺有急智啊,你的嘴我看能把死人给说活喽。还辩证法?你说你怎么想的?这样的道理都能让你找着。”

而吴大可是这么解释的。

“嗨,什么辩证法啊?其实灵感全来自于课外书。这小说一看多了吧,我就发现生活里什么事儿,敢情都是正着说一个理,反着说是另一个理。”

跟着压着声音,还举例为证。

“你别笑啊,我没瞎说。你看,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俗话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俗话又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俗话又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俗话说,‘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可俗话又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可俗话又说‘杀鸡给猴看。你说矛盾不矛盾?”

这话给洪钧逗得肚子都疼了,不能不再夸他几句。

“你可真能举一反三,这心得可是独特啊。我估计,你以后就是当官儿的命了。官字两张口嘛,怎么说都是理。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没想到吴大可嘿嘿一笑摇头,并不满意这种规划。

“不瞒你说,我的志向其实是律师。我知道跟人讲道理,那是我擅长的。所以我经常会设想,今后熟知法律的我,站在法庭上慷慨直言。用我的专业知识,带着风度,揭露真相,保护弱者。我要用我的智商挣钱,要让我爸以我为荣……”

说这话的时候,吴大可神采飞扬,好像他真成了律师。

那股子认真劲让洪钧很有些感动。

而这番话,假如要让洪衍武听见,让他知道是由谁说出来的,恐怕还会生出更多吃惊。

因为他绝对想象不到。

一个在前世曾经帮着高鸣虐待他、折磨他、算计他,毫无职业操守的人。

在少年时代,最初的从业志向,竟然会是如此的单纯和光明。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刚刚开始

1964年东京奥运会,被无数日本人视为国运昌隆的开始。

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用卫星转播奥运。

现代奥运发起人顾拜旦说,“生活的本质不是索取,而是奋斗。”

日本人自此便骄傲了十余年,一直亢奋地走入八十年代。

他们靠着先进的管理方式和勤奋工作,以钢铁、汽车、机电和半导体行业作为对外贸易主要方向。

用极短的时间就就完成了经济转型,从一个农业经济型国家变身成为工业现代化国家,实现了迅速崛起。

当全世界各个角落都能见到“made in japan”时,世界开始为日本的奇迹所惊叹,人们普遍认为“今后将是日本的时代”。

为此,美国本土开始出现“美国硅谷企业应该向日本企业学习”的观点。

“丰田管理学”和“松下幸之助”成了各国商界最热衷研究的课题。

同时,希望今后能在日本公司就职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让本是小语种的日语,也随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连海外的日本留学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不但日本国内有能力奔赴美国、欧洲学习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这些留学生也越来越抱团。

他们不再热衷与其他种族的国家交流,学业结束后往往也会选择回到国内。

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楚,身边只有本国同学才会成为今后的人脉资源。

而他们回到日本的收入,将远比留在海外要多得多。

有意思的是,恰恰在日本崛起的时候。

美国却反向而行,深陷制造业的衰退之中。

其贸易赤字与日本的贸易逆差以日本强盛的同等速度在迅速增大。

于是在制造业正面争锋失利的情况下,美国决定动用汇率工具了。

如此,1985年9月22日,在纽约广场饭店。

也就有了美、英、法、西德、日等五国财政部长共同发表的《广场协议》。

以此诱导汇率向日元和德国马克升值,美元向贬值的方向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后世有关这个协议,在我国普通人眼中几乎毫无争议。

许多人认为是美国精心策划实施的狙击日本崛起的一场惊天大阴谋。

《广场协议》就是日本经济陷入“失落十年”的罪魁祸首。

日本则被迫在美国的套路下,输掉了自己的底裤。

可事实上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观点经不起严谨的推敲。

一是因为当时正值冷战高峰。

虽然美日贸易摩擦日趋激烈,但双方仍是安全盟友关系。

美国面临的第一威胁仍旧来自苏联,不具有全面遏制日本的动机。

二是协议导致日元升值不假,因为这正是协议目的所在。

但是别忘了,《广场协议》却并非单一针对日本的协议,西德也被囊括在内。

那么西德的马克与日月同样是大幅升值,却没有出现日本的经济问题呢?

三是日元如果是因美国干预造成过度升值的话。

那么长久来看,这种强加的因素不可能对汇率长期有效。

日元迟早会向均衡汇率靠拢,必然会有贬值的一天。

可这一幕也并未出现。

反倒是美元贬值、日元升值的趋势从协议起,就一直坚定的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哪怕是经济泡沫破裂后,也没有走回头路。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广场协议》后,日元虽然大幅升值,但并未偏离均衡值,反而是在向均衡汇率靠拢。

从而说明日元升值和日本经济陷入“失落十年”之间却并没有因果关系。

这个协议只是美国为挽救自身经济,采取的一种尝试性的举措。

不公平是不公平,霸道是霸道。

可山姆大叔一开始,最大的期望不过为了增加美国出口商品竞争力,和其他国家对美国商品的进口。

还谈不上借此彻底席卷日本政府和国民的财富。

而这件事的性质,若是以洪衍武对历史演变了解和他跟着父亲学到的东西来进行分析的话。恐怕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日本人受寡国小民贪婪成性和缺乏大局观的本质所限。

有可能创造财富,却没可能守住财富。

实际上日元升值既有坏处也有好处。

如果日本可以适时抓住良机,进行整体的经济转型。

不但依然可以继续兴盛下去,甚至可能比目前还要好。

只可惜他们的文化底蕴不足,又永远不懂得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白白经历过“二战”的一场失败,就连贪心不足、物极必反、量力而行、适可而止的道理都没学会。

就更别说认知到“利益平衡”和“追求人和”的必要了。

于是一朝暴富害了他们,他们根本无法驾驭从天而降的财富。

他们就像一个辛辛苦苦挖出金矿的穷人,手拿黄金就忘乎所以了。

反倒嫌弃起挖矿太累,把这笔堪称可以买下世界的财富投入到了不知节制的消费和赌场一样的投机交易中去。

而政府对此不但不加以警示与控制,还一样疯狂的推波助澜。

这才导致整个日本坐失经济转型良机,输光败光了所有积蓄。

又能怪得了谁呢?

当然,既然是这样的民族。

那么事后装作受害者的姿态,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不去检讨自己的过错,也属必然。

这或许才是“阴谋论”大行其道的真正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事实真相究竟怎样,对洪衍武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因为他只要知道终于如其所愿,准时拿到了时代给予他的第二份大礼包就好。

尽管获得这份红利,与唾手可得、躺着就能升值的猴票、文玩字画和古董这些东西比起来,要费劲不少。

财富增长也不会有成千上万倍这么夸张的空间。

可种资本滚雪球的游戏,胜在财富容纳资金量大,翻倍的速度快,融资杠杆和投资工具多。

而且洪衍武对日本股市、楼市的大势掌握在手。

他知道无轮涨跌都是长期的,转折时间点也相当明确。

完全可以利用这点吃两头儿,把金钱的利用率提高到传奇程度。

那么所能获取的财富依然会是惊人的庞大。

最关键的是,他收割的可是日本韭菜啊。

但凡是共和国的子民,干这一票,绝对会有报复的快感加成。

更何况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仅仅就赚点美金不太傻了嘛。

和无心的美国佬相比,他才是真正磨刀霍霍、落井下石的主儿,要收的利息可不会是钱这么简单。

绝对得好好谋划目标和套路,把狗日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才行呢。

至于说到同样牵涉到这件事里的其他人。

或许是没法看清未来,眼界局限的原因,也或许是身在投机现场第一线的缘故。

《广场协议》几乎带给身在日本的所有投机客宛如海啸一样的大震荡。

没有人能保持着镇定,情绪不可避免的由此变得亢奋起来。

因为9月24日,就在日本政府如约开始抛售美元,引发日元迅速升值的同时。

本就出于上升通道的日本股市也立竿见影开始了井喷似的上涨。

而且最大的影响,也集中反映在了金融业和房地产行业上。

当日,日本最大的房屋建造商大和房屋株式会社上涨百分之五。

最大的地产公司三菱地所上涨百分之六。

最大的房屋中介公司三井不动产上涨百分之三。

但这也只是开始,因为随后一周内,这些公司天天都在涨。

房地产板块累计平均涨幅高达百分之十五,成了所有版块里最璀璨的明珠。

这让一周前才刚刚完成了股票买入的洪衍亢不禁大叫侥幸。

为此,他很快联系上洪衍武。

先是激动的夸他料事如神,然后就幸福的报告喜讯。

说他们的资产已经达到了十一亿日元了,如果刨除欠款,按照汇率那已经赚了百分之五十了。

足足一百万美金啊。

却没想到洪衍武特别沉得住气地告诉他,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而与洪衍亢相比,早进入市场两三月的“糖心儿”一伙儿就更得兴奋了。

因为她的两亿六百万资本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三亿一千万,收益百分之五十。

要是按照最新的汇率,那就是赚了五十万美金。

这可比偷省事多了,也快多了。

所以作为参与了这项投资的股东,人人都感到很幸福。

大家情不自禁的纷纷夸赞“糖心儿”的英明果决,按洪衍武的主意办,算是对了。

唯独郁闷不已的只有“伸手来”。

他身处一片欢腾,喜气洋洋的东洋证券公司营业厅,却几乎把拳头都要攥进肉里了。

因为“糖心儿”只要在目前的基础上再上涨三成,他们之间的赌约就算是他输了。

他当然对这样的上涨恨到了骨子里,哪怕是赚钱也没法让高兴起来。

毫无疑问,在整个日本对股市做多的一方里,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不和谐

与身处噩梦起始之中,却犹然不觉。

正为日元购买力大增,举国欢腾的日本人完全不同。

进入十月,真正处于经济腾飞前夕,已经开始向一个现代化都市彻底转变的京城,却处处充斥着不和谐。

像本月,在大北窑已经盖起十层的“北极熊大厦”旁边。

那占地更为庞大,即将成为京城地标的“国际贸易中心”建筑群已经破土动工。

于此同时,为京城主办“第十一届年亚运会”的各种配套工程也纷纷开始上马,北四环的路段率先开工。

但无论是在未来注定成为京城东区商业、生活和夜生活的中心地带。

还是今后为百姓提供了偌大方便的马路。

此时却统统没有获得老百姓由衷的赞誉。

反倒因为大兴土木导致的暴土壤烟、路况颠簸,让往来的行人和骑车人咒骂不迭。

郭大亨和城建负责人是没听到啊。

否则他们一定会为此,感到愧对自己八辈儿祖宗的。

同样的,老话讲,民以食为天。

但恰恰就是这一年,京城的餐饮业,整体上呈现出一个不好的趋势。

物价不但更贵了,而且菜肴品质还出现了较大的滑坡。

为什么会如此?

除了通货膨胀把餐饮业的经营成本提高之外。

那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厨师,年龄不饶人,逐渐退下来了。

要知道,老师傅们的徒弟几乎都是建国以后收的。

这和过去旧社会,当师傅的动辄能打,生死不论。

徒弟为学艺,得给师傅当牛做马,当亲爹一样奉养的师徒关系怎能一样?

确实是变得文明了、平等了、人道了。

可话说回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

师傅懒得教,徒弟懒得学,逐渐成了勤行里的通病。

大家无非都是一起挣公家的钱混口饭吃罢了,谁也犯不上跟谁较劲。

那这帮接班人的本事还能强到哪儿去?

“老鼠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就成了必然。

这帮徒弟,别看也是好几十年炒勺耍下来,却未必及得上他们师傅五六成的本事。

而这样的差距肯定是骗不了舌头的。

花大价钱吃次东西,那花钱吃饭的人还能乐意啊?

于是乎,京城老字号饭庄,便自此开始了名声衰败的过程。

几乎垄断京城餐饮业的长达三百余年的传统鲁菜饭庄走上了下坡路。

这也就给了私营餐馆和异地美食的后来者居上提供了可能。

此外还有呢,偏消极的娱乐形势也开始在社会上泛滥。

除了各个公园里的游乐场附近出现了用“水管兄弟”、“大蜜蜂”、“打老鹰”、“青蛙过河”,这些虚拟游戏勾搭孩子,以两毛一个币的“小刀儿”割家长肉的电子游艺厅。

只需一台电视、一台录像机、一个场地就能开张,以开枪似炒豆儿,练剑如神仙的港台片来吸引青少年的录像厅,也于突然之间遍布街头。

甚至不乏有人为了牟利,改变原有的一部片子,偷偷改放精彩刺激的“*****”。

同时,各种非主流的、否定人们习以为常的高大全英雄形象小报和书籍,也开始出现在书报摊儿上。

比如《野人的x生活》、《特大抢劫案》、《震惊世界的奇闻》等等。

当然,不同于这一年同样因敏感内容而热卖的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这样的书刊丝毫也不具有半点文学意义。

纯粹是以杜撰的抢劫、凶杀、婚变等内容来挑动人们的猎奇心理。

说是低级下流、庸俗不堪,并不为过。

所以这一时期,群众意见很大,老百姓对这些新生事物都很抵触,生怕把自己的孩子给带坏了。

于是治理文化传播途径种种违规、违法行为再次成为工商部门的工作重点。

宋国甫便又成了让游戏厅、录像厅、书摊儿老板战战兢兢的瘟神。

只可惜禁得了行为却难禁胡思乱想,也恰恰正是在这个时期。

“陈世美”和“第三者插足”竟然变成了“婚外恋”。

接着,又继而诞生了“情人”的说法儿。

这些时髦新名词儿虽然仍属于不正经、被鄙夷的范畴。

但如果仔细品味,却不难发现。

从人们的口里说出来,已经多少有了点儿浪漫的味道了。

不能否认,有人在暗中希冀着什么,而这或许就是世风日下的苗头。

最后的一条是,由于外地人口持续流入京城,京城环境难以避免的变得越来越复杂、难以管控了。

像善于经商的维族同胞,就是在这一时期开始陆续进京的。

这些头戴小帽儿的维族同胞,除了把葡萄干、哈密瓜、杏干、纱巾等商品带进了京城。

还用车条磨的钎子,把“羊肉串”这种美食也一起引入了这个城市。

这毫无疑问,确实是他们丰富首都市场,所带来的好处。

可反过来讲,由于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甚至文化信仰不同。

他们不但在经营上存在很大程度的违规情况,在用电和用火方面安全意识不够。

身在异地聚居在一起产生的抱团心理,也与本地居民也在生活上生出些许多龃龉和摩擦。

再加上进京人员素质优劣不等,群体流动性强,这就更增加了治安上的难度。

像在魏公村附近形成的“新(江)村”,很快就沦为了盗窃和拎包的重灾区。

甚至之后,与之类似在大红门附近形成的“浙江村”,也一样是这样相当混乱的状态。

这直接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总之,对于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发现这些变化的坏处,远比感受到带来的好处更容易。

那么怨声载道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或许只有多年之后,他们才能真正看清这些变化的实际意义。

当然,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总有例外。

像洪衍武就对这些变化就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态度。

比如说对于国贸中心的建设,他就举双手支持。

他把“北极熊大厦”盖在国贸的旁边,原本就是想借人家的东风,在这片炙手可热的区域里沾沾光嘛。

而有关城市道路升级改建,他也绝对没话说啊。

道路变宽阔变平坦了,作为已经可以用汽车代步的人,当然是好事。

虽然洪衍茹上班路较远,目前吃着点苦头,可也没关系。

因为不过是暂时性的。

他已经为此,让妹妹挂靠在“北极熊服务公司”的名下,去报名学车本了。

只要等她考试通过,他就会买辆汽车送给她,也就再无虞路上受罪了。

当然,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车,洪家人讲究低调嘛。

顶多也就是个菲亚特126p送给洪衍茹。

俗称“大头鞋”、“小土鳖”的。

这车是从波兰进口的,因为排量只有065l,售价只有七千元。

可别看小归小,却五脏俱全,能坐四个人。

不但座椅是真皮包裹,方向盘很大,并且它还带有音响,暖风空调,点烟器等配置。

让洪衍茹一个女孩子用,其实挺合适。

最关键就是汽车在当时绝对是身份象征,尤其是私人汽车。

所以当时这车因为价廉物美,卖得可特别好,受演艺明星们的追捧而长期断货。

也就是洪衍武路子野,不,是杨卫帆路子野,他才能轻而易举的以没经过炒作的价儿拿到现货。

而且还能给妹妹预先指定颜色,要了个红色的小车儿。

至于洪衍茹当然为此高兴坏了。

学车可用心了,晚上还常拿水清的车来练习。

真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开上属于她自己的汽车,加入到京城第一批私家车主的行里中。

第三百三十三章 同行衬托

说到有关老厨师们批量退休一事。

虽然对京城的勤行、对京城的老字号饭庄、对花钱吃饭的顾客而言,都是毫无争议的一件坏事。

可对洪衍武而言就未必了。

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对他反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怎么呢?

因为首先,全靠那些不争气的同行衬托。

京城整体餐饮业厨师素质下降得越厉害。

一直在努力提高手艺、坚持传统、着重菜品质量的“北极熊餐厅”也就越能脱颖而出,展现出与众不同的优势来。

事实上,伴随着老字号的口碑下降,他们的买卖反向而行。

那是口碑上扬,天天爆满。

如今尽管名气还只限于城南,可每天热闹的景象已经堪比前门的“聚德全”总店。

不但包间必须得提前预定,餐厅门口的空场也有点满足不停放汽车的需要了。

于是为了维护秩序,保障安全,餐厅不但专门在地上画好了停车线。

还专门增设了两个调度员,分头来负责协调汽车停放以及商店门口的自行车存放事宜。

想想吧,才这个年头,又是这么偏僻的地方。

天天餐厅门口能停满十几辆汽车,有人大老远的专门来这儿吃饭,真的足以自傲了。

但不好的地方就是,由于餐厅门口的空间变得紧张。

水清不好再把自己的汽车停在餐厅门口了,只能转而停到厂里去。

这样一来,出入都得绕个大弯子,多少会有点不方便。

另外营业额迅速暴涨,近乎翻倍,也加重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工作量。

虽然这有利于他们哥儿俩的手艺增长,可也给他们累得够呛。

显然和洪衍武所追求的生活幸福有点悖逆了。

不过这倒也没太大的关系,因为人是可以想办法的嘛。

洪衍武下一步就有一手堪称精彩绝伦的妙棋,足以改变这样的窘境。

那就是大举招人。

不但招年轻力壮的普通厨工。

更主要的是,他打算借着这个好机会,以重金尽量多招揽些老字号饭庄退休的“灶上神仙”,来“北极熊”教教徒弟,发挥余热。

说真的,大食堂那帮过去的同事跟洪衍武关系挺不错,他知道不少人挺好学。

特别是跟着他靠手艺挣钱之后,在学以致用的激励下,这帮人就更对厨艺有了进一步的追求。

只可惜,庞师傅和苟师傅都是“口子行”的,小炒是短板。

“张大勺”又敝帚自珍,不轻易教人。

这些人的职业天花板就一直没有办法突破。

而现在就好了,这帮小子一旦遇到了名师,也就有了从炊事员转为真正厨师的机会。

完全可以预想一下,甭管是厂子的大食堂还是餐厅,要是能把不同饭庄的高手汇聚在此。

那未来将会是一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往近了说,肯定会让“北极熊餐厅”买卖更好,厂子食堂水平更高。

他和泉子也可以从繁忙劳累中顺带解放了。

往小了说,像他这么馋的人,要得了这些好厨师在身边。

那往后可有口福了,还不想吃什么有什么?

往大了说呢,有了这些名厨在手,真要能好好教出几个有出息的来。

“北极熊服务公司”在餐饮业进一步的发展就有了基础。

那能开拓的业务自然就多了,弄不好今后真能发展成一个“餐饮集团”。

往远了说呢,帮人就是帮几。

别看他眼下是帮“北极熊服务公司”聚敛人才。

可公司的一把手是谁啊?

他媳妇儿。

再说这些名厨肯定是他亲自聘请。

跟他们学手艺的主儿,也是他来安排。

那谁能不念他的好?没有几分香火情?

今后他把自己家的老号重张,要是需要人来帮忙,必然一呼百应,大获助益啊。

退一万步讲,即使以后的事儿说不准。

可但凡有真本事的主儿,谁还没点儿压箱子底儿的玩意?

他只要能从各位名厨的身上弄到一两手,就是受用一辈子的事儿啊。

说到这个,其实洪衍武身边就有一个现成例子。

那就是厨房里那位擅长川菜的华英华姐。

华英的手艺来自家传,洪衍武和陈力泉又是“张大勺”的徒弟。

尽管碍于祖训和勤行的规矩,她不好真正教他们些什么。

可平日里干活,加上随口指点就已经让这俩小子获益良多了。

别的不说,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和回锅肉这三道川味儿家常菜。

洪衍武和陈力泉就算得了真传,已经基本能达到“四川饭店”的水准了。

而正宗“四川泡菜”秘方,华英虽然不得不藏着。

但是却教给了他们用白糖、白醋、白酒制作的“三白泡菜”。

这玩意是简易速成的法子,十天就能入味儿食用。

不管是胡萝卜,鲜辣椒,心里美,洋白菜,白萝卜,莴笋什么都能泡。

最大的好处就是省时间,原料要求比较宽松,便于大量制作。

口味虽然要差一些,可比起普通的川味儿馆子,已经不逞多让。

反正要让洪衍武来说,灭高丽棒子的泡菜是绰绰有余。

于是不但洪家现在是顿顿离不开。

如今这个泡菜也成了“洪记大酒缸”和“北极熊餐厅”当家小菜儿了。

“红葫芦”是一人白送一小碟儿,引得好些顾客专奔这口儿来喝酒、吃面的。

要是来晚了没有了,就会感到无比遗憾。。

“北极熊餐厅”是卖五毛一份,好些客人竟然不吝价钱,十份八份的买回去。

所以这泡菜这两家店都是越做越多。

拿“北极熊餐厅”来说,现在每天光靠卖这玩意,就能挣出个百八十的。

所以说,这笔账无论怎么算,于公于私,于人于几都合适。

洪衍武岂能不对那些名厨垂涎欲滴,欲得之而后快啊?

而且说实话,这是千载难逢,再也不会有的良机啊。

若不是历史跨越了新旧社会,经济体制的巨大变动。

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名厨如此不受重视,如此“价廉物美”的好时机啊。

而且雇人的钱甚至不用服务公司来承担。

相关花费,完全可以规划在厂里大食堂的成本上。

反正如今杨厂长说了算,洪衍武又是行政副科长,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不可能通不过。

这就叫天若予之,必当取之!

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

要是不动这心思,他不就成了最大的傻瓜了嘛。

第三百三十四章 吃货乐园

当然,有些问题不可不虑,团结必须得摆在第一位啊。

所有办这事之前,洪衍武优先考虑的,就是“张大勺”、庞师傅和苟师傅的感受。

他自知必须得把这三位大拿的思想工作做通才行,否则就会得不偿失。

于是,他就试着和庞师傅和苟师傅先商议了一下。

主要的谈话方式,是他先跟这两位大师傅点明这件事会带来的丰厚利益。

洪衍武坦诚相告,说服务公司今后打算在餐饮服务方面进行多元化经营。

除了以“北极熊餐厅”为样板、为基础,开设分店。

以“熊师傅”品牌为基础,发展“泡面食堂”以外。

还会以大食堂为基础,发展各类便民快餐业务。

像如今他和两位大师傅在外做的私活,“东华门夜市”和个体户的外餐。

还有跟服务公司合作的“主食柜台”、以及“餐厅特价菜”。

虽然都属于快餐范畴,但市场太散碎了,也太小了,是“非主流”。

而像旅游景点、商业闹市区以及交通枢纽才是最需要快餐,市场最大的地方。

这要一天卖出几万份儿那是多少钱?前景无限宽广啊。

而且“北极熊”还有个独到的优势。

那就是等到大北窑“北极熊”的新工厂运作起来。

必不可少的一次性餐具,就能实现自主生产了。

眼前呢,又拥有一个和龙口村合作经营“石花洞”旅游景点餐饮业务的好机会。

那么唯一阻碍他们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就是大食堂的人力资源不够了。

要照他想法,至少扩充百人采购。

还要盖厨房、单辟出一个快餐部来。

至于他要聘请的那些名厨,主要是为了丰富经营种类和交流技艺的考虑。

说白了,跟他带回来的几位山西面食师傅一样,是客人。

应差纯粹是暂时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干了。

报酬上可能会高些,可那不是工资,应该算作传艺的费用。

人家不拿分成,也没有庞师傅和苟师傅的外快啊。

所以他希望两位师傅能理解并配合,并把他们手底下最好学的人安排来学艺。

他完全可以保证,大食堂内部和今后的快餐业务永远会是庞师傅和苟师傅说了算。

不得不说,洪衍武这话说的透彻。

利益、情分、面子全囊括其中。

尤其是这“客人”二字洪衍武说得好。

庞师傅和苟师傅这么一听,哪有不放心的?

虽然他们心知,大食堂的几个骨干学好了本事,没准儿今后就不归他们管了。

可人往高处走,他们也不好拦着人家上进啊。

何况洪衍武说了,大食堂一招就是上百人。

真如此,他们的权力反倒增大了,足以抵得上那几个人的流失了。

而且要知道,他们二人如今都已经开始奔十万元户去了。

各自的手下也都跟着吃香喝辣。

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所以他们对洪衍武的每一句话就没有不信服的。

毫无迟疑的就答应下来。

只是“张大勺”那儿就有点不好说了。

老头儿各色、眼高,还把小厨房视为自己的禁地。

最不乐意的就是引外人来。

不过洪衍武也有他的办法。

为解师傅的心结,他一是说可以要给新请的师傅安置他处。

二是请谁不请谁,都由“张大勺”说了算。

而且还答应给老爷子涨钱,让他永远拔头份。

这样一来,“张大勺”不但许了,还挺积极呢。

因为他找来的,自然和他对脾气。

这是既得好处,又有面子,还能舍人情,他干嘛不干啊。

对洪衍武就更合适啊。

因为不说“张大勺”知道谁有真本事,他请的人绝对不会有滥竽充数的情况。

另外,老爷子勤行里的面子也大。

洪衍武请不来的人,他就能给请来。

像首先第一位,“鸭胡”的真正传人。

那位“又一顺”会做真正清真烤鸭的艾师傅,就成了首位受聘的厨师。

人家去年退了之后就不想再“出山”的,也就是因为瞅着“张大勺”的面子才来的。

结果呢,虽然落在了清真食堂。

可一看洪衍武安排得确实不错。

这里人人对他都挺重视不说,关键是待遇和工作环境出奇的好。

说好了,带两个徒弟,每日半天班儿就能拿三百。

这一点不累啊,可比公家拿勺子喂骆驼强多了。

而且“北极熊”是什么地儿啊?

尽可随意用人造冰降温,没普及空调的年代,没有比这儿的厨房里更舒服的了。

连夏天都不热,还能拿大盆打鲜汽水喝呢。

于是这样的诚意下,艾师傅待的挺美。

居然又主动帮着引荐了从西安饭庄刚退下来马师傅。

这位师傅可了不得,不光会做地道的羊肉泡馍,哪还会打烧饼和酱牛羊肉呢。

敢情想当初,这位马师傅最早是在“门框胡同”里“复顺斋”干。

艾师傅和“张大勺”都知道,那是原本是一家传自“康熙”年间的买卖。

论酱牛肉,货真价实的京城的头把交椅。

烧羊肉才比“月盛斋”稍逊一筹。

只可惜后来一解放,人家跑了,不干了,这家老铺也就没了。

而马师傅也因为这个,后来就去了牛街打烧饼,再后来调到了“西安饭庄”。

说白了,人家是一肩挑三门,打烧饼,羊肉泡馍和酱牛肉都满可以的。

这下好了,人家一来,艾师傅不但有了伴儿。

从此“北极熊”的职工们也有了喷香的“烧饼夹肉”吃。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别看一个“烧饼夹肉”卖四毛钱,赶上四两肉价儿了。

可一天二十五斤羊肉,二十五斤牛肉,还有五百个“吊炉儿烧饼”,居然不够厂里卖的。

洪衍武更是见天得预定二十个,带回去给洪家和水家分,当第二天早点。

所以这份口福就连餐厅的顾客都没戏,再舍得花钱没用啊,连见都见不着。

不过艾师傅的烤鸭倒是同样的惊艳,把餐厅的顾客全震了。

很快就餐厅中午的销售额就被这道大菜给带上去了。

一天四十只烤鸭很少能剩下的。

说白了,艾师傅单日给餐厅创造的效益就能顶得上他一月工资了。

剩下的全是餐厅白赚。

所以对这件事,原本还略有微词杨厂长也没话说了。

等再一真正尝过烤鸭,杨厂长更是乐眯缝眼儿了。

很欣慰的接见了艾师傅,最后留给洪衍武就一句话。

“你放手去做,我看这事儿你办的挺好,不要对别人的议论有什么顾虑。咱们搞食品的,不专精饮食怎么行?这也是工作需要嘛。”

而得了“圣旨”再往后,那还用说嘛,这就更热闹了。

“功德林”擅长素菜的许师傅、赵师傅。

“都一处”的烧麦大师廖师傅。

“五芳斋”擅长鱼虾菜的王师傅。

“淮阳春”专精苏菜的何师傅、任师傅。

依次都被“张大勺”给请了来。

为此,洪衍武那是得意非常,高兴至极啊。

不但专门挪地儿、归置,开辟了素菜厨房和南菜厨房。

他还有意真正请艾师傅坐镇,以清真食堂的班底,对外开个正式的清真馆儿才行。

好嘛,瞅瞅吧,一个餐厅,竟然有大小四个厨房顶着,不下七八位的名厨主理。

这有荤有素,有南有北的,还有清真馆儿。

普天下除了这儿,恐怕再也没这么奢侈的餐厅了。

“北极熊餐厅”的买卖自然又火上了另一层的境界。

这下包间都得提前三天预定才行了,门口的汽车也只能霸占大马路的地方了。

两头儿班儿则彻底改成早晚班儿了。

中午川鲁带清真,晚上素菜带南菜鱼鲜。

而且就因为中午晚上不一样,还净有主顾跟这儿吃一天的。

说真的,也是多亏有个资本雄厚的大厂顶着,有杨厂长这样的好领导扛着。

洪衍武才会尽兴发挥,造就出如此的人间奇迹,吃货的乐园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天下英才

1984年的10月底,“北极熊餐厅”的日营业额已经摸到了六千元大关。

由于钱几乎都花在了激励职工、聘请名厨、精选食材上。

餐厅又靠着严谨的管理制度,成功杜绝了大部分浪费和偷拿现象。

所以他们在利润上却能足足超过日营业额高达七千元的“义利快餐”两成。

这就是说,“北极熊餐厅”的年利润额至少达到了一百万元。

毫无疑问的成了“北极熊服务公司”下属最赚钱的一家店面。

以当时的消费水平来看,这绝对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经营奇迹。

甚至完全可以说,洪衍武已经把“北极熊餐厅”打造成了一块属于服务公司自己的,在京城闻名遐迩的餐厅品牌。

这就跟当年的因清真名厨褚连祥火起来的“西来顺”一样。

也好似由女大厨常静一手创办的“康乐餐厅”。

如此一来,不但服务公司筹建大厦所带来的资金压力得到了不小的缓解。

洪衍武也成功把自己劳动强度降了下来,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张大勺”身边还多了好几个能聊天的老朋友。

厂领导班子呢,对小灶儿的水平越来越高也尤为满意。

职工们同样对只限内供的“复顺斋”酱牛肉和“都一处”的各色“烧麦”,是赞不绝口。

真是人人满意,就没有一个人不夸的。

这样的结果绝对称得上完美。

但由此发散开的好处,其实还远不止这么一点。

因为千万要知道,这股退休潮可不仅限于勤行,像其他的行业一样也是类似情况。

所以洪衍武干脆拿出了大肆收敛古董的劲头,是豪迈无比的广泛招揽人才啊。

重中之重就是工美艺术品类的传统行当。

无论是玉石、牙雕、骨刻、雕漆、料器、金漆镶嵌、花丝镶嵌、金工制品这些高大上的。

还是彩蛋、彩塑、锦盒、娟塑、刻瓷、皮影、毛猴、鬃人鬃狮这些民间玩物。

洪衍武都要!

而且越是有名望的、有名气的,他越不吝价钱。

具体来说,对这些老师傅的报酬,他灵活的采用了两种方式。

一种是坐班授艺,旱涝保收,每天半天,工资一百五。

如果教出合格的技术人员,按人头算,一个再给五十元奖金。

主要为的是帮着龙口村培养技术骨干,同时开发旅游产品。

另一种就是他收购各位师傅自己完成的作品了。

这是单独论价,可以挣大钱的活计。

既可以由老师傅们自主选料、自我发挥,也可以由他提供原料、指定题材。

总之,只要有真本事,想挣多少钱都行,上不封顶。

洪衍武琢磨得还特别精明,这么干只有多重的好处,一点也不亏。

首先,以民间玩物类来论,是最能迅速变成旅游商品的玩意。

就拿锦盒举例,那就是古代的礼盒,先别提卖不卖的。

他自己那么多的文玩字画、印石古董,为了保存,就先需要一大批自用。

其次除了首饰盒、古玩盒、工艺品盒、文房四宝盒。

这门手艺还能做小梳妆台、以及挎包、小钱包、手提化妆包、像框和笔筒、文件篓等。

由此它就具有实用、精巧、成本低、便于携带和民族特色的属性。

游客不可能不认。

其次,再说高大上精工类的。

按他给的价格,工艺品厂的老师傅们可比当初给公家干,能多拿数倍的工钱。

但再怎么贵,毕竟不是终端市场,总比他像过去那样去工艺品厂买划算。

而且以老师傅们的岁数,技艺均已大成。

工钱上他先行支付一半,创作上给的限制又较少。

那么带着愉快的心情,老师傅们工作积极性自然高涨,做出来的绝对都是精品里的精品。

他手里的那些鸡血石和田黄上品大料,也只有请名师如此的精雕细琢,才不会糟践东西。

另外也别忘了,他可还有一屋子“河捞财宝”呢。

对那些瘪了的金壶、裂开的金碗、破损的银瓶、黯淡的首饰、碎裂的瓷器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修复机会。

同时,他还可以为不同行当的老师傅们分头拍摄录影带,尽最大努力留存影像和相关技巧与知识。

这件事他全权托付给了宋萍萍。

请她来当编导,拉上她们台里的摄像师,分头给众位工匠制作影像资料。

宋萍萍不怕累,特别乐意。

因为按洪衍武给的价钱,很快她就能买“小土鳖”了。

这外快肥着呢,还能锻炼业务,何乐不为?

而这毫无疑问,更是使这些老工匠们归心之举。

因为说实话,人一上了岁数,吃也吃不香了,喝也喝不动了。

都是普通老百姓,除了吃药,还能给自己花多少钱啊?

不过是在给孩子们奔罢了。

从个人角度而言,除了家里真特别穷的,老师傅们对“名”的渴望都要比“利”大。

何况他们这代人又没什么文化,没有多大可能著书立说。

那么能留下鲜活的个人影像,能借助科技,在镜头里坦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独到本事。

几乎可以算是洪衍武替他们实现了人生的圆满。

所以没有一个老师傅不高兴的,都巴不得先给自己拍呢。

每个人都特别配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但这事儿偏偏谁急也没有,还必须按照身体状况和年龄综合考虑。

没办法,谁让都这把子年纪了呢?

好些事说不好,这样才最保险。

当然了,这些事还带了个额外的好处。

那就是洪衍武那些置办来的房子,这会儿可排上用场了。

他再不用担心修好了房子,白白放着糟蹋了。

分门别类的,他拿出八九个小院,请古建队抓紧收拾了,准备依次成立单独的工坊。

说白了,这就是他和龙口村合作,一举开办了八九个工艺品厂啊。

虽然都是微型的,加一起人还没有龙口村工艺品厂一半的规模。

可这都是各行各业的大师啊,相当于技术研究所和培训学校。

任何行业,只有研发和技术才是真正的根基和基础。

所以别看开销骤增,他还是有股子“天下英才、尽入吾彀”的得意。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洪衍争的师傅,老木匠王汉平今年年底也要退休了。

所以洪衍武一知道这信儿,也是立马登门拜访。

以三百元工资长期聘请王汉平,来帮他的忙,去修复木器家具。

且不说他早先买下的那些了,光从晋城运回来的就够王师傅折腾一两年的了。

与此同时,最绝的是,这小子也真敢“不孝”啊,居然还给他亲妈找了事儿了。

不为别的,他亲爹眼下是光顾着忙买卖去了,自得其乐。

可晋城的那些东西却没人来鉴定和登记造册了。

所以这小子盘算来盘算去,别人都指望不上,也只有求到王蕴琳的头上了。

果然也如他所愿,当妈的不会不帮儿子的忙,王蕴琳也乐意去自己娘家照看。

于是自此,每礼拜,老太太都会回完颜府两三天。

但说到这里,也就该说到洪衍争了,他才是最冤最冤的啊。

就为这事,他心里的别扭,对洪衍武的意见,那是大了去了。

为什么啊?

因为修家具的是他师傅,收拾文玩的是他亲妈。

这两位还特有责任心,接了差事就干上了,周末是必去的日子。

那他作为徒弟,作为儿子,还能闲着吗?

必须得陪着一起去出工啊,给师傅打下手,帮亲妈搬搬物件。

好家伙,老三对他一毛不拔,合着他是一个白用的力巴儿,亏大发了啊。

还能没怨言吗?

可反过来讲,洪镒却是最美最美的啊。

因为他的三叔直接把他爸爸的周末就给定死在半亩园了。

家里的事儿还得靠他妈顶着。

他一个礼拜可算是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能过个相对轻松的一天。。

说实在话,他真想对三叔说一句。

您的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顺势而为

洪镒高兴太早了,他的臭美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他悠闲的周末,就被洪衍武亲手毁掉了。

敢情水清特别重视孩子的综合素质。

她希望水晓影能在课余时间学学音乐和美术,就跟洪衍武商量让孩子全面发展一下。

洪衍武很支持这个想法。

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忘了自己侄子。

于是,他就给水晓影和洪镒一人买了一台星海钢琴。

还请了位音乐学院的专业钢琴老师,每周末上午来家给两个孩子上课。

同样的,他还买了画板和画具,拜托肖和平每周末下午给俩孩子做美术启蒙。

这下好了,这俩孩子周末哪儿也别去了,时间全被占了。

甚至就连平日里,他们还得挤出一部分时间来练琴画画呢。

毋庸置疑,洪衍武的这番美意对洪镒来说,简直就是“飞来横祸”啊。

让他亏本都亏到了姥姥家去了。

而且最让这小子郁闷不已的,是他唯一的学伴,还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天才儿童。

他自己五线谱上的哆来咪位置还没记住呢。

水晓影已经能照着琴谱弹《两只老虎》了。

他自己拿画笔画圆球还发抖呢。

水晓影画的石膏圆球已经能分出明暗灰来了。

想想看,人家永远是怒放的花朵,自己永远是挨踩的杂草根儿,这是什么滋味?

陪太子念书都从学校贯彻到家里来了,净显着他笨蛋无能了。

所以心气儿一下沉到了底,喜笑颜开变成欲哭无泪了。

甚至就连听着广播节目,都像气人的话啦。

“小朋友,小哑巴开始广播啦,嗒嘀嗒嗒嘀嗒……”

不过,好在洪衍武毕竟和当代大多数只懂一味要求的父母不同。

他人性化的地方在于有奖有罚。

既然给额外布置了学习任务,那就一定会给额外的补偿。

这相对公平的物质安慰,终归让洪镒心里舒服了一些,没有彻底对人生失望。

具体说来,每周日在跟着肖和平学过画儿后。

洪衍武必定会带洪镒和水晓影在“北极熊餐厅”吃顿好的。

然后汽水冰棍巧克力零食的一通招呼。

最关键的,是还能享受一下,在当时对全天下所有小孩儿来说,最最难得、也最最具有吸引力的高科技娱乐——电子游戏机。

敢情鉴于社会上出现了电子游戏厅的新变化,洪衍武以服务公司的名义也买了十二台街机,就摆在了“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的中央位置。

分别是电梯大战、水管兄弟、吃豆人、三级火箭、小厨师、刷油漆、掘地人、b计划、荒野大镖客、魔界村、打鲨鱼、宇宙侵略者。

几乎都是当时最热门的游戏,而且还是原装机。

但是和其他营业性质的电子游戏厅有着本质的不同。

洪衍武觉得靠这玩意骗孩子们的钱太黑了,简直就是直接放血啊。

他既可怜家长们,也不想为此招来骂名,毁了服务公司的形象和声誉。

所以他制订章程是不卖游戏机币。

而是凭顾客在“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的消费额度,赠送免费的游戏券。

以消费满五毛获赠一张为标准类推,消费金额越多,获赠就越多。

然后顾客只要把免费券交给专门看护设备的工作人员。

即可让自己的孩子按免费券的数目,体验电子游戏。

说白了,就是他以此作为一种商业促销手段和变相广告,用这种提高营业额的办法赚回游戏机的成本。

毫无疑问,这样只送不卖的运作方式,可比其他游戏厅尚嫌赚钱速度不快,厚道多了。

于是自打引进了这些时髦的玩意,日夜食品商店日销售额是节节攀升。

孩子们都跟贼着蜜的小蜜蜂似的被引来了,游戏机也得到了充分的使用,人气儿火爆极了。

而大人们也对此并不抵触,反而在那些“黑店”的衬托下,觉得“北极熊”特别的实在,夸赞的声音倒是不老少。

再加上洪衍武还规定了周一到周六,只有放学后到晚八点开放游戏机。

并且他还打算在期中期末,再额外印制一批荣誉券和奖品券。

分别作为周边小学名列前茅的学生的奖励,以及服务公司在寒暑假举办文体活动的奖品。

由此,服务公司便可以把负面效果将至最低,完全杜绝“引诱孩子沉溺、影响孩子学习”的骂名了。

相对于洪家的孩子们来说呢,更是如此。

由于洪衍武懂得循序渐进,因材施教的道理。

他定下的奖励标准根据每个人自身条件来,都是比较切合实际。

完全是每一个人可以通过努力完成的。

那么这些游戏机对洪家的孩子们所产生的激励效果还不小呢。

像洪镒就为了能痛痛快快玩一次“吃豆人”和“荒野大镖客”。

终于靠着死记硬背,闯过了拼音这关。

这让他爸妈终于放了心,不再担心自己儿子的智商了。

而水晓影也因为想把“水管兄弟”和“魔界村”通关。

对练琴学画和保持班级第一名的纪录有了动力。

就连洪钧,玩过一次,都被“电梯大战”给弄上瘾了。

为此,他也对班级排名位置重新萌生了兴趣。

于是在与洪衍武达成了新的协议后。

他立竿见影开始用功了,打算期中考试争取要弄它二百张券儿。

总之,管孩子其实跟驯兽一个道理,萝卜加大棒就没有不灵的。

洪衍武就是靠这一手,把自家的孩子全调教成顺毛驴了。

无论是洪钧、洪镒还是水晓影,都在尽自己的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至于最后,咱们还得再说说羊肉串这件事。

别看是(唯足)同胞把这道异域美食带到了京城。

用打着嘟噜的叫卖声,使之四处开花,以势不可挡之势火遍京城的。

可说实话,这辈子,对于洪衍武自己弄出来的“满蒙烧烤”来说。

这些“正宗”的烤肉串,不但形成不了有效的冲击,甚至都没法与之交锋,避让不及。

因为说实话,差距太大了,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首先,洪衍武在东华门夜市上占据了先发优势。

自打东华门夜市开张起,就凭着独特、使人上瘾的口味,凭着麾下的兄弟们纷纷来捧场。

那在整条小吃街里,他很快就变得赫赫有名,从众多老字号小吃中脱颖而出。

甚至京城晚报还把他的烤肉当成了社会新闻。

找个什么历史专家,寻本溯源的求证,替他专门免费吹过一回呢。

于是眼瞅着自己的买卖火了,心知品牌重要性的洪衍武,为了保住这笔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无形资产。

赶紧通过宋国甫用自己父亲的名字注册了正式商标,正式挂出了“洪记满蒙烤肉”的招牌。

而且为增加历史的厚重感,他挂着的招牌故意弄得就跟故宫的匾额似的。

除了汉字,旁边还加上了满蒙文字为辅。

这瞅着,自然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要知道,京城人买东西可认地儿啊。

洪衍武的“满蒙烤肉”就这么经营着,慢慢的,已经成了众多人心里的唯一。

外人来了就想戗行,门儿也没有啊。

只要价钱没多大差别,众多回头客肯定还是吃洪衍武的。

更何况东华门要执照,没合法经营手续的也根本待不住。

所以这块儿地界儿的买卖一点影响也没有,稳若磐石。

其次,洪衍武还懂得经营和改良呢。

打一在街头发现了正宗烤羊肉的踪迹,为了保住地盘、占据先手。

他就在“北极熊餐厅”和“洪记大酒缸”也增添了“烤串儿”的项目。

而他竞争取胜主要靠这几手。

一是缩小肉块儿,把大串儿变小串儿降低价格。

二就是实行优惠,买三串送一串儿。

三就是搞多元化经营,不光卖羊肉串。

他还增加了烤小腰儿、烤鸡脆骨、烤馒头片、烤大蒜、烤韭菜、烤土豆。

要知道,当时(唯足)同胞初到京城,他们定的烤肉串价格是三毛一串。

尽管美味就是美味,孜然和羊肉绝妙的味觉搭配特别容易让人上瘾。

可因为当时一斤羊肉是整一块钱,一串羊肉串也就一两肉,几口就没了。

这价码儿也算贵得要命,舍得买这个吃的人并不多。

说白了吧,人多的话,还不如来盘葱爆羊肉解馋呢。

要是自己喝呢,买一包三毛钱的花生仁能有半斤。

所以大人为了省钱,基本不会吃这个。

只有受家长溺爱的孩子,或是偷家里钱来一逞口腹之欲的孩子,才是街头烤串儿的主要消费者。

那么也完全可以由此引申出一个有意思的结论。

就是京城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吃辣的本事就是从这儿练就的。

因为当时京城大人都不能吃辣,就别说孩子了。

不能吃辣又非要吃辣,为什么啊?

还不就是为了买上一串可以吃的慢一些,让幸福延续的时间长一些嘛。

以免像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控制不住欲望,刚拿到手里,几口就狂吞下肚。

而洪衍武的几条手段,恰恰就是从价格出发,让羊肉串降到两毛,显得没有那么贵。

同时还用后世一样热销的品种提供了丰富的选择。

有钱您能吃肉串、小腰儿、脆骨,没钱也可以用素的和蔬菜解馋呢。

别忘了,他增加的品种,那可都是烧烤大发展的情况下,已经由无数人证明了好吃度和热衷度的。

于是这么一来,他经营的品种口味价格都达到了另一种层次。

完全可以作为下酒菜存在。

他也就完全就摆脱了人们消费能力的桎梏,甚至突破了消费群体的限制。

达到了老少皆宜,丰俭由人。

那旁人的买卖哪儿还有可能是他的个儿啊?

谁碰上他都是一触即溃。

所以全京城,只有三个地方是完全见不着(唯足)烤肉摊儿的。

那就是东华门夜市,福儒里和安乐林路。

这要想一想,李鬼居然碾压了李逵,也真能算是让他得意的人生小成就了。

不过必须得声明一点,他把着买卖是把着买卖,但绝不是不欢迎人家到京城来啊。

就冲孜然变得好买了,他也得举手欢迎。

第三百三十七章 探亲

作为重生在这个时代的宠儿,洪衍武的确有着可以把任何坏事变成好事的本事。

他就像个有特殊的秘诀,可以万无一失猎捕猛兽的猎人一样。

旁人或许会为猛兽所伤,可他从中却只享受到乐趣和美味,几乎毫无危险。

他的这份得意甚至惠泽了跟着他的人。

旁人就不说了,咱就说安杰洛吧,这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因为按理说,京城的地界可没有外国倒霉蛋儿的活路。

作为落难在此异类,原本连要饭都轮不着安杰洛要。

若不是跟着洪衍武。

这个家伙恐怕不是因为当骗子被遣返,也会在饥寒交迫下,熬不下去,自己溜溜滚蛋了。

哪儿可能像如今这么滋润?

天天中餐西餐换着样儿的来。

把自己吃得面色红润,足足增肥了二十斤肉不说。

而且在这儿的收入比美国本土的白领都高。

别说养活美国的老婆儿女了。

甚至,还存下来了一些积蓄,如今都能让老婆从洛杉矶来京城探亲了。

是的,一个人儿寂寞了好几年的安杰洛终于迎来了万分幸福的日子。

和他的“卡卡”(卡德琳娜的昵称)在京城重聚了。

正所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话不论中外,对谁来说都一样。

这两口子一见面,简直是煽情得要命啊。

打在机场里就上演了爱情电影里最常见的一幕。

然后守在一起,足足关在安杰洛的住处两天,才出来见人。

就这,还是因为洪衍武要给安太太接风洗尘,催着安杰洛,他们才出来呢。

否则这两口子还且得腻乎呢。

不过得亏这两口子打一见面就没浪费时间。

要不后面他们就会因为没独处的时间,又该后悔难受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咱们这儿的人太好客了,讲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

何况又有谁不想“大洋蜜”,看看安杰洛自己老吹的天仙媳妇什么模样啊?

于是不但洪衍武和陈力泉为起表率作用,要给“安太太”接风。

那些和安杰洛平时一起工作、熟识的那些人也都要表表心意。

那安杰洛和卡德琳娜必然会受到极为热情的接待,哪儿还可能有拾闲儿?

事实上从第一顿饭上,大家就争先恐后开始排顺序了,让他们连吃请都吃不过来了。

接下的几天里,不但烤鸭、烤肉、涮羊肉、鲁菜、清真馆儿换着样儿来。

家常菜也是一通招呼。

光“小媳妇儿”家,他们就应邀去了好几次。

饺子、馄饨、包子、打卤面,“小奶酪”擅长的手艺,全吃遍了。

而且不光吃,还白玩儿白拿呢。

别忘了,洪衍武的产业覆盖面儿多广泛啊。

别说旅游商品和三轮车是安吉洛天天工作内容。

西单的劝业场,东华门的小吃街也是许多熟人操持的买卖啊。

想干什么不方便?

所以安杰洛带着自己太太在京城转悠,就跟宋江带宋太公逛梁山似的。

那简直太有面儿了。

到处都有朋友,吃喝玩乐样样不花钱啊。

卡德琳娜当然没想到自己丈夫在这儿这么吃香。

享受到这种特殊待遇的她,凝视安杰洛的眼光里都闪着小星星。

很有点像青春期时,她发现安杰洛能带着自己不用排队,从厨房通道肆无忌惮进出热门夜总会的惊喜。

但更重要的是,洪衍武、陈力泉作为老板,一点都不小气。

为了激励安吉洛,给了初次见面的卡德琳娜一个千元大红包。

而“小媳妇儿”两口子和“大勇”,以及天天和安吉洛一起挣饭吃的那些人,也都尽了自己一份心意。

所以,安杰洛他们两口子,仅凭从美国弄来的一些体恤、巧克力、花生酱、坚果这些小礼物。

就换得了不少绫罗绸缎,茶叶糕点和将近四千块的礼金。

好嘛,在当时中美之间的转机票是一千多港币,换成人民币是四百多。

按这个价儿看,这都够卡德琳娜探亲五次了。

这难免让她有点尴尬,不理解共和国的人为什么都这样的大方。

至于说到对京城的印象,就如同这些受到的好处一样。

卡德琳娜大开眼界的程度恐怕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也差不多。

说实话,来之前,她印象里的共和国子民的生活。

恐怕要比洛杉矶唐人街里的那些吃老鼠和蛇的主儿,惨上一百倍。

这不但是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渠道,几乎都是带有偏见的丑化和歪曲。

也因为就连安杰洛写给他的信里,也对共和国的民生情况多加诟病。

比如说“恶魔蛋”这样奇怪的东西,肮脏的厕所,落后的城市,人们随地吐痰的习惯。

这让她的想象中,把共和国当做了一个只能靠变质食物以及动物内脏充饥。

没有音乐鲜花,到处是蓬头垢面的穷人和官僚管制的落后地域。

恐怕还不如非洲的原始部落。

她当真是鼓起了类似于我们“下乡”一样的勇气来进行这此探亲的。

可实际情况却和她想得完全不同。

在她的感受力,这里的食物好吃的要命。

尽管菜肴里肥肉和过多的油脂让她接受不了,看见别人吃都差点神经错乱。

尽管她不理解为什么华夏人吃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刺,还是连头带尾巴呈上的。

尽管她用不了筷子,也不习惯所有人都用自己的餐具,从一个盘子里分享食物。

可她确实尝到了天堂一样的味道。

不光是安杰洛推荐的烤鸭和烤肉名不虚传,好吃的东西简直太多了。

每顿饭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圆着走。

天哪,这里的面包确实是难吃的要命。

可这里有馅料美味包子,有饺子,有热乎乎的烙饼,又香又软馒头。

谁还傻乎乎的要吃冷硬的面包?

甚至……甚至就连那个丈夫多加诅咒的“恶魔蛋”她也尝了一下点。

味道是很奇怪的,可配上酸酸的汁液和姜末,多尝试几次,其实还是挺不错的。

她甚至不知不觉吃了好几块,之后也没有拉肚子,并不是太吓人。

而尽管她不理解为什么华人吃饭总是要喝许多烈酒,而且还劝客人要喝。

尽管她认为这里的人总要握手,有些莫名其妙。

尽管她遇到的人总是要来与她合影,让她有点头疼。

可她能明白这些人在表达友好和亲近。

这样的方式,总比安杰洛那喜欢骚扰她,毛手毛脚的表弟。

总爱当着孩子讲些荤段子,毫不在意骂脏话的堂兄强多了。

而这里的城市情况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

除了辉煌得惊人的宫殿、皇家园林。

也有高档的酒店和干净的厕所。

不光是价格不菲的地方,“北极熊餐厅”的厕所就非常干净,甚至比豪华酒店还干净。

足以说明,这里的人们知道什么样是美好的生活。

并不是像她丈夫信里描述的不开化的不毛之地。

他实在有点太夸张了,完全误导了她的印象。

有意思的是,对她提出的异议,安杰洛却是这么说的。

“我的卡卡,宝贝儿。你要知道,你来的时间太短了,还不够了解这个城市。”

“你看到的都是好的东西。我身边的都是这个国家里的富人。贫穷的地方就是像我说的那样,这个国家还是很落后的,没有美国好。”

“所以我还是很想念洛杉矶,想念咱们的房子,想你跟孩子,想着早一天能回家去……”

虽然这番话也是有一点道理的,不过她的看法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亲爱的,我认为你没必要做这样的比较。我们只需要想想自己。说真的,你难道不觉得你挺幸运吗?其实你在这儿比在洛杉矶过得好。”

“你的亲戚们都太贪婪了,太无情了。他们只是怕你留下会惹麻烦,才会把你送到这儿。而之后就不管你了,也没有人帮过我和孩子。”

“即使你在的时候也好不了多少。别忘了,你被他们抽走大头剩下不多的钱,你还要为他们额外付咖啡钱和饭钱。”

“而这里就不一样了,这里的人很公平,也很重感情。我从没想过,有人会对普通的朋友这么大方,我认为这比所谓的血缘和家族还要靠得住。”

“关键是这里你不用再干违法的事儿了,我也不用担心你坐牢了。就为这个,我甚至觉得我们要是把家搬过来,完全摆脱过去的一切,也很不错。对,也许我们真的可以……”

妻子的话让安杰洛沉默了。

但他考虑了一下,终归无奈摇了摇头。

“不行,亲爱的。你要知道,这里没有适合孩子们的学校。他们还要在美国上大学,之后要么成为医生,要么成为律师……”

跟着他又停顿了一下,转而显露出一丝轻松。

“不过……不过,我认为,孩子们上大学的钱,我完全可以在这里赚到。你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我不会再让你们受苦了。”

“而且两个月后的圣诞节假期,你完全可以把孩子们也带过来,咱们来一次全家团聚。我们现在支付得起。”。

“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儿当成一份海外出差的工作。对,你就跟孩子们这么说,他们的父亲有正当职业了……”

这几句,让卡德琳娜也笑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闪亮珍珠

有的重逢是人为刻意制造出来的,就像安吉洛和卡德琳娜。

而有的重逢。却是纯属无意,偶然发生的。

就像小百子和一个名叫桑静的姑娘。

巧合的场景发生在十月底最后一个周末。

这一天,“小百子”遵循每个月的惯例,来到“西单劝业场”,挨着摊子“收租子”。

不得不说,作为洪衍武麾下一方负责烟酒和租金业务的负责人。

如今的“小百子”就跟扩容翻新的这个市场一样,也变得非常体面。

进口哈墨镜,黑色“漫步者”新款男风衣,水洗白的牛仔裤,加上尖头皮鞋。

身后还带着两个帮忙收账兼任保镖的手下。

这风采几乎都赶上港台片儿里的“小马哥”了,相当拉风。

特别是他在这儿人头熟,还特有面儿。

无论这儿负责秩序的管理员,还是摊位的个体户,见到他肯定会堆笑相迎。

那看起来,就更显得挺像那么回事了。

但最应该肯定的,还是“小百子”头脑清醒,从不拿大,不摆架子这一点。

他确实值得洪衍武信任,懂得把差事办好才是第一要务。

不论哪个个体户招呼他,“来来来,坐下喝口茶,钱都准备好了。”

他必定会给人送上一根烟去。

“辛苦辛苦,您抽烟,谢谢啦,恭喜发财。”

要是管理员跟他瞎逗呢。

“哟,百子,越来越帅啦。哟,这墨镜不错啊,哪儿买的?”

他往往会先夸张的吹吹牛。

“识货,友谊买的,二百美子呢”。

而就在对方不敢置信,甚至一吐舌头的同时。

他又会立马把墨镜戴人家脸上,耍上一把局气。

“哥们儿,逗你呢。你要喜欢,拿走。”

所以如此一来,他的人缘就会越来越好。

无论走到哪儿,他身边都是快活的面孔,通常都会发生一阵大惊小怪的说笑。

那么当然了,他在这个京城最火爆的服装市场也就愈加显眼耀目,遇到熟人的概率就会比较高。

几乎每次过来,邻居、姐姐同事、社会上打过交道的……总得碰上那么一两个认识的人。

而这次也不例外。

就在他从一个个体户手里点过钱塞进皮包里,办理签字交接的时候。

一个正在这个摊子上挑旅游鞋的姑娘叫出了他的名字。

“哎……你……你是……百金铎吧?”

“小百子”一扭头,立马张着嘴就愣了。

那是个穿着一身深蓝牛仔服,梳着马尾辫儿的姑娘。

这一身装扮是当时女大学生最流行的打扮。

特别是这个女孩身材比例很好,面容也白皙秀气,穿起来就更显青春朝气。

只是被这么漂亮的姑娘认出来固然可喜。

可让小百子倍感尴尬的却是,他根本不认识人家呀。

真是糟糕透顶。

尽管脑子里使劲的运转,他始终想不起自己身边何曾认识这样上档次的朋友。

幸好灵光一闪。

就在姑娘等了半天,面容即将呈现失落的时候。

“小百子”终于把一个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管着他的女同学,和眼前这位姑娘的面容成功重叠了。

他赶紧喊出了那个名字。

“桑静?哎哟,大班长,真是你啊。”

姑娘顿时浮现出微笑。

“行,我还以为你恨我,故意装不认识呢。”

而小百子也由此彻底确信,他真的没认错。

这位,就是他从小学到中学的班长,班里的天之骄女。

他还记得桑静的爸爸好像是什么局的处长,在天桥这一带已经算了不得的大官儿了。

当然,正因为桑静一直是很受老师的青睐与器重优秀生,手里还握有权柄。

必然会和他这样的落后生发生严重矛盾。

比如说检查个人卫生了,他黑漆漆的手指甲,不大干净的耳朵眼,就是人家严抓首要目标。

比如说迟到早退了,上课说话了,人家也会尽职记录,报告给老师。

特别是后来实行什么一帮一,一对红。

桑静还主动跟他坐过同桌,那冲突就更显频繁了。

连考试打小抄,上课走神,她也要管。

所以他当初真没少作弄她。

往铅笔盒里塞虫子啦,把桑静课本上画小人了。

好像还划了三八线,拿圆规扎过人家。

可即使这样,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

他因为家里穷的掏不起划船的钱,却是桑静主动给掏的呢。

后来他混上了社会,退了学,桑静还来找过几次,劝他回学校呢。

想到这里,小百子不觉有点脸红了。

掬尽三江水,难洗一面羞,他为自己的少不更事相当懊悔。

于是赶紧尽可能的显出热情的态度来,接着话茬说。

“哪儿能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想当初,要不是你的帮助,在后面督着我。我恐怕现在真成文盲了,连字儿都不认识。哎,你现在在哪儿呢?考上大学了吧?”

果然,桑静回答。

“不太理想,财贸学院。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

但这已经够让小百子欣赏的了。

“哎哟,你可真棒,大学多难考啊?我估计咱们小学整个班,恐怕也就你有戏。”

桑静还特别谦虚。

“瞧你说的,哪儿有的事儿?其实咱们小学考上大学的有三个人呢。你就是不好好念,要不,你兴许也能考上。不过,念书的事得看自觉,你不肯,谁强求也没用。那就拉倒呗。”

这话当然让小百子更显惭愧了。

“是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就得赖我自己。不过你也确实高看我了,我再努力,顶多高中也就到头了。”

跟着他看见桑静手里还拿着一只鞋,就赶紧张罗。

“那什么……你来买鞋是吗?看上哪双了?你看得上就拿走吧。算我的……”

可这时候的姑娘还没习惯坦然占男人便宜。

桑静不好意思了。

“别价……”

没想到个体户还特别懂事,早看出眉眼来。

主动问了桑静鞋号,从箱子里挑了两双干净的,用纸包好递了过来。

然后坚决不肯要钱,给小百子壮足了面子。

这下姑娘想推辞这番好意也不行了。

不过桑静也有辙,她想了想,便又问小百子。

“那什么?你也在这儿卖东西吗?那你走得开吗?要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我请你吃饭……”

可小百子哪儿好意思让人家姑娘掏钱?

赶紧摇头。

“别别别,还是我请吧。男的请女的天经地义……”

没想到桑静还不乐意了,眉头微蹙。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是老同学吗?”

“跟你声明,我可不是到处蹭饭的女孩儿啊。我知道现在个体户都有钱,可你要不让我请,就是瞧不起人。”

“那咱就别去了,鞋我也不要了。今天就当没遇见过……”

这话一说,在小百子的心里,情不自禁的出现了一阵背景音乐。

“……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常担忧纯真的心会感到孤独。虽然是路途,路途遥遥。却总会有朋友,有朋友和我会晤。一颗童心,就是一个梦呀,一颗童心,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这是前一阵在电影院里上映的《红衣少女》的主题歌《闪光的珍珠》。。

不为别的,只因为桑静这样的语气,像极了过去抓他逃课不依不饶的样子。

让他确实感受到了少年时代曾经明媚的阳光。

第三百四十章 闪婚

小百子和桑静的关系发展的很迅速。

从重逢到确定恋爱关系,其实也就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抛开了一切身份悬殊,家庭悬殊,从没有想过是否门当户对的他们。

在这个时代,很有点“纯恋”加“闪恋”的味道。

但是,这个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夸张的人。

有人甚至连恋爱这一步都省掉了。

水澜就直接一步跨越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所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两周而已。

不过与小百子和桑静不同的是,支持水澜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的理由,却是纯粹的功利性。

敢情自打放弃了嫁给罗阳当官儿太太的想头之后,升职的机会又让人戗了行。

水澜对生活的热望,都放在了出国的事儿上。

这时的风气是“只要出去就是胜利”。

所有人都大张旗鼓地喊“出去、出去、出去”,疯了似的想要出国。

按说呢,水澜毕业的高校是绝对的名牌大学,是为数不多在外国也被承认学历的院校。

她“托福”的成绩比谁都好,家里还能凑出留学经费。

怎么看,她出国的概率理所应当比谁都高。

可惜有洪衍武的“特殊关照”,她这事儿居然是屡受重挫。

打头一次拒签,半年里她去了又得有三回美利坚大使馆。

都已经特别小心的把该注意的问题全都注意了,可竟然还是回回失败。

简直都快让她得上“签证官恐惧症”了。

偏偏气人的是,她毕业后那些同学,却一个个都办出去了。

人家去的地儿还都不错呢。

美国的最多,走了有十个。

英国、法国的也有几个,只有她一人儿还在原地踏步。

有人因此就劝她,说不行你降低标准,好像澳大利亚好办点儿,要不就去民主德国。

可这话落在她的耳朵里却成了一种无形的讥讽。

凭她一直在班里出类拔萃,样样争先,毕业后进入社会,工作也不错。

在这事上差人一截,她的自尊心岂能受得了?

心说了,除了我,不也有人折腾了四五次才出去嘛。

凭什么你们不是去美国就是去欧洲,我就得去次等选择?

要是被你们都给比下去了,那还不如不出去呢。

所以,哪怕她后来知道洪家来了香港亲戚,都没动想要借力赴港的心思。

别人越说她不行,她反而越别无选择了。

出于内心的高傲,不得不跟美利坚较劲到底。

可惜她就跟得罪了签证官的祖宗八代似的,仍然是白费劲。

原本理应是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拒签率,在她这儿成了百分之百。

随后的两次碰壁,让她几近绝望。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命运突然有了转机。

很突兀的,单位劳资科一个叫顾凯的男同事,在国庆节后来找她。

而私下里跟她提出一个非常荒谬的要求,说希望她能暂时充当自己的女朋友几天。

水澜一听,当然勃然而怒啊。

羞愤之余,她恨不得当场一个耳光甩过去。

可后来呢,再一听顾凯支支吾吾解释原因,奇妙的转折却发生了。

经过一番考虑,水澜不但真的同意了。

甚至表演了几天之后,还弄假成真,火速跟顾凯打了结婚证。

为什么啊?

其实就因为顾凯有个美国的姑妈。

应该说,这个顾凯其实一直都喜欢水澜,是单位里众多追求她的男性之一。

可惜他的单位里后台只是个副处长的舅舅。

另外顾凯自己其貌不扬,个头不高,也不善言谈,还是个二流大学毕业的。

平庸就是他最大的属性,实在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连他自己都觉得,水澜看不上他是正常的。

可爱情这东西不讲理啊,癞蛤蟆配不上天鹅,却阻止不了爱慕之情。

反倒距离越大,越惦记着,越爱往天上瞅着。

就跟水澜一心要往外头走似的,哪怕追求屡屡受挫,顾凯始终不能忘记水澜。

他就一暗中关注着水澜的一切动态,想方设法打听她的相关信息。

所以说实话,对水澜出国受挫的事儿,恐怕除了水家老两口,就数顾凯最高兴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姑妈在美国呢。

而1985年夏,国家又恰恰颁布了新的相关条例,放宽了我国公民去海外探亲的条件。

有亲戚在国外居住的人,从此可以以探亲的名义出国。

像《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和郭燕就是靠这样的途径来实现美国梦的。

于是今年九月份,顾凯在得知姑妈下个月想再度来京城探亲,甚至有意把他也办出去的时候。

他就再难克制自己的心思,很想利用这个优势,让水澜成为自己的女朋友。

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大胆邀请水澜跟他去见姑妈。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

还真别小看老实头顾凯。

正因为对这事儿上心,他都琢磨透了,采用的方法相当巧妙。

他没有直接跟水澜说,“你跟我好,我就能让你出国。”

而是先假借姑妈没子女,老替他的婚事操心为由,请水澜帮忙宽解一下姑妈的忧虑。

至于酬劳,顾凯声称姑妈在美国是富人,有好几家餐馆。

见到水澜不会空手,必然是有见面礼的,送什么她收下就好。

于是这就显得很不那么生硬了,还挺见顾凯孝心。

同样的,水澜出于成全孝心来帮这个忙,甚至连收报酬都不显得庸俗了。

结果下面的事儿就完全和顾凯估算的一样。

被蒙在鼓里的姑妈可不知是假,她在家里见到水澜很喜欢她。

不但夸她漂亮,英语好,送了个两百美金的红包。

还当场把手上的小金表摘下来给了她。

而水澜呢,被这份厚礼激励得也很高兴。

几天下来不但称职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对顾凯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

当然,最后他们关系的确立,还是因为顾家人谈起顾凯出国一事才定下来的。

姑妈临走前的家宴上,半开玩笑的问顾凯。

“小凯,有了这么好的女朋友,你还舍得出去吗?”

顾凯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机灵劲。

口称,“姑妈,那您就不能把我们都办出去吗?我看您和水澜也挺投缘的……”

姑妈笑了一笑,这时还能说什么呀?

“那你们得先结婚啊,要不然我怎么给你们办手续啊。”

这样,在顾凯和姑妈都带着询问的意思看着水澜的时候。

她心里骤然的激动起来,几乎没有可能,会做出反对的表态。

于是水澜嫁给顾凯,俩人一起去美国,就成了这两个年轻人对未来生活的选择。

当然,事后水澜也不是没有反复过,犹豫过,甚至想要推翻过。

说心里话,她还是不大满意顾凯成为自己生活最亲密的伙伴。

可姑妈的亲热,顾凯的痴心,还有绿油油的美元和去美国的期望,却又在同时降低她的抵触。

最关键的是,当她把自己可能要去美国的消息,跟那些还没走的同学稍稍一透露。

无数艳羡、恭维之词瞬间就把她淹没了。

她的虚荣心没办法抵制这种快乐和诱惑。

那点小小的不甘就跟个水泡一样的轻易消散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送别

自己的思想捋顺了,可家里还有一关呢。

水澜的性情里其实颇有决绝的因子,这是与她的要强与孤高相连的。

所以她既然清楚这事儿家里多半不会同意,爹妈知道了必然又是缠绕不清的官司。

那么为了避免阻力,她就采取了先斩后奏的办法。

偷出了自己户口本,私自去跟顾凯火速领了结婚证。

直至十一月下旬,出国手续一切办妥,单位的辞职报告也打了。

她才找了一天家里人少的时候,突然袭击似的把顾凯带回家去见爹妈。

跟水庚生老两口挑明了整件事的经过。

那后面会发生什么还用说吗?

水庚生老两口哪儿受得了这个啊,家里必定是鸡飞狗跳啊。

可惜任何的掰扯、争吵,此时都于事无补,注定会是徒劳无功的。

他们这个闺女,已经认准了外国的月亮是圆的,又把事儿办到了板上钉钉的地步。

怎么可能再回心转意呢?

于是结果只有一种,爹妈的爱护不敌女儿的一意孤行。

水庚生和水婶,再不甘心,都只有咬牙闭眼认头了。

但实在是让老两口接受不了的,这顾凯似乎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啊。

虽然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礼物来,人也笑容满面,问什么说什么,透出了几分厚道。

可他们出国的事儿也办得太急切了,十天之后,俩人就要走。

这几天的时间安排满满的,都要用来办事和采买。

这亲家还没见,婚宴也办不了,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

但更没想到的是,老两口可是错怪顾凯了,这居然还是水澜拿的主意。

她可不在乎什么婚礼不婚礼的,反倒嫌这些俗礼繁琐。

只希望能尽快出去。在圣诞树下,好好领略一下西方的圣诞节和新年。

要说实话,其实人家顾凯的父母同样觉得没法跟亲戚们交代呢。

可没辙啊,这个儿媳妇实在是个有主意的,把他们儿子捏得死死的。

他们的不满只能小心翼翼揣起来。

否则真要水澜嫌弃他们资助的三千美金太少,为出国提出更多的经济要求。

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大麻烦吗?

不过幸好水家如今不是一般的人家了。

除了大闺女水清是管着数百职工“北极熊服务公司”的一把手。

还有个能四面圆和,能补漏子的大姑爷洪衍武。

尽管这事儿混沌无序,时间又这么紧,可这两口子的能量一发挥出来。

还是赶在十二月初,妥妥当当的把两家人的面子都给成全了。

婚车全是“北极熊”调用的。

服装是洪衍茹和苏锦帮忙赶制的。

婚房洪衍武租用了建国饭店花园套间。

结婚照则是“红叶”的哥们帮忙给拍摄冲洗的。

只是由于“北极熊餐厅”,早早就收了定金,已经包了两家的婚宴了。

举行婚礼的地点不得不借用“北极熊食堂”办事。

不过食堂环境虽然差了些,可一切的体面却在菜肴上补足了。

因为别忘了,如今“北极熊”各路烹饪大师众所云集啊。

“又一顺”的清真烤鸭。

“复顺斋”的酱牛肉配马蹄烧饼。

“都一处”的各色烧麦。

“功德林”的黄油素蟹粉、功德火腿。

“五芳斋”的油爆虾、松鼠鳜鱼。

“淮阳春”的“大煮干丝”、“东坡肉”。

再加上华姐的“开水白菜”,“张大勺”给做的龙凤喜饼

以及洪衍武的“紫气东来”和陈力泉的“拔丝花果山”。

好家伙,简直是汇集了京城数家老字号的拿手菜啊。

七八位国宝级的烹饪大师一起给忙和这顿婚宴,就是国宴也难达到这样的标准啊。

说实话,连招待李根、中增根都够了。

顾家的亲戚和水家的亲戚还能有什么可挑的?

那在座来宾,自然是吃的眉开眼笑,赞不绝口。

更何况洪衍武财大气粗,还出了六千美金份子钱呢。

这笔资助经费,以水庚生老两口的名义,在婚礼仪式上一拿出来。

顾家的父母更是意外之喜,对小两口出去后的生活放心多了。

他们和水家攀亲,原本对亲家的职业是有些心结的。

但此时,再不能小觑亲家公是个剃头的师傅,亲家母是个家庭妇女。

而皆大欢喜的婚礼中,反倒是水澜自己嫌弃办事太折腾人,老大不情愿的抱怨了一天“麻烦”。

真正动身的时候是在三天后,场面也很隆重。

当天一大早,双方父母,顾凯的姐姐、水清和洪衍武,都赶去送行。

大箱子小箱子的并不亚于搬家。

说到最是依依不舍的,当属两位母亲。

在机场大厅,顾凯的妈妈拽着自己的儿子,水婶拉着着自己女儿,全哭得泪人似的。

顾凯的姐姐和水清、洪衍武在一边尽力开解,全然没用。

眼瞅着登机的时候到了,更有点像生离死别。

顾凯妈妈担心儿子英语不行,在国外生活不适应。

一再嘱咐他,要是不适应,就赶紧回来。

还特意跟水澜说,请她细心一些,多注意点顾凯的衣服增减。

顾凯不知冷热的,怕是容易生病。

但这话却招得水婶不爱听了,她也故意跟顾凯说。

水清脾气犟,只能顺着来。

而且以前光顾着学习了,没干过什么家务。

你们俩出去别吵架,你得多关心她,洗衣做饭的事儿上多帮帮,互相扶持。

当场,就给顾凯母亲吃了个“烧鸡大窝脖”。

而两位父亲看到自己老婆为了孩子暗中较劲的场面,却是无奈至极。

尽管表情尴尬,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只能互相客气敬烟,来缓和气氛。

好在机场的通告,彻底结束了一切。

两位母亲不得不终止暗中交锋,目送儿女走进登机口了。

最后的一刻,她们都挥动着手臂,一脸的庄重。

但与之相反,顾凯和水澜的目光根本没怎么多做留恋,只轻松的笑了笑,就拉着行李进去了。

空留下两位母亲泪流满面。

孩子们就这样走了,好像走了的孩子已经完全失控,不属于她们了。

这一刻她们都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对望的眼光再无纷争,唯有理解。

没了水澜,水家彻底消停了,不会有人再故意跟洪衍武唱反调。

这对洪衍武当然是好事。

可看着水婶整日郁郁,想到水澜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前程,洪衍武心里又有点不落忍。

难免要跟水清念叨念叨。

“清儿,你说我这事儿是不是办错了?我要是不瞎折腾,这水澜也不至于嫁给顾凯啊?我这不是害了她吗?而且你看妈这么难过?要早知道……”

水清叹了口气,却没有多少怪罪的意思。

“你呀是不该插手。可这样的结果也不该怪你,你还不是为了安妈的心吗?偏偏水澜脾气随了妈了,也是个九头牛拽不回的。她们正好针尖对麦芒啊,我看这就是命。”

“其实往好处想想,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水澜这么大姑娘早该结婚了。现在成了家了,也省得成天胡思乱想的了。其实我看顾凯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人实诚,对水澜也是真的好。”

“妈那儿你别担心,事情的道理她明白。舍不得归舍不得,过一阵就好了。她可没怪罪你的意思。”

洪衍武却仍旧叹气。

“嗨,老太太嘴不说,就怕心里这坎儿……”

哪儿知水清却一搡他。

“杞人忧天。实话跟你说,你这待遇,顾凯得羡慕死。”。

“你不知道,顾凯第一天上门,我妈给他做了碗糖水鸡蛋才一个。水澜都挑眼了呢。说妈偏着你,你相姑爷的时候,糖水鸡蛋给你俩。”

“行了吧,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昨天妈给你做的那碗面,不还是搁了两个荷包蛋吗?我爸碗里才一个……”

第三百四十二章 归去来兮

有人做梦都想出国,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

巴不得能早一点领绿卡,然后迁居海外。

可有的人恰恰相反,在国外虽然待着挺得意。

但从没有错把他乡当故乡,永远会记得自己是华夏子孙。

如果说周曼娜和水澜都可以归纳到第一类人里。

那么寿诤两口子就是后者的典范。

由于疗效显著,如今在按摩院找寿诤的回头客越来越多。

甚至还有人愿意听从他的意见接受针灸疗法。

因此寿诤时薪已经增长到了八十美元。

另外,林素也早在一个国药店找到了抓药工作。

同样由于专业水准高超,她经常能帮遇到的一些紧急小麻烦的客人。

调配出止泻、止咳、止嗝儿的特效药来解决问题。

这让国药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于是国药店老板便给她把工资提到了全店最高,时薪二十五美元。

这样一来,寿诤每天工作三小时,林素工作六个小时。

俩人月收入加起来竟然高达八千美金。

生活水平已经赶上了美国律师家庭,是绝对的中产上层了。

在本地华人群体里更是居于收入水平的顶峰。

但更大的好事,就是寿诤和林素不但都拿到了绿卡。

而且寿诤还已经通过医学考试第二部分,并且顺利的找到实习医院了。

这意味着只要再经过三年住院医师阶段,通过最后的考试部分。

也就有了在美国正式行医的资质。

所以说,他们在美国的前景一片大好。

如果他们想的话,现在买一栋房子完全负担得起。

想要加入美国国籍,寿诤的导师和实习医院都很愿意帮忙。

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他们也没萌生这样的念头。

甚至反倒是因为林素怀胎七月,而把她送回了国内安置。

理由只有一个,这两口子都怕有个万一,这个孩子落地儿在美国就成了美国人。

要按他们的话说,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变成外国人啊,否则愧对祖宗。

但最巧合的,得说他们回来的日子,正好是水澜出国当天的晚上。

水家愁,而寿家喜,在这一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想来人生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此。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但各自做出的不同选择却决定了他们未来不同的命运。

只不过这人回来固然是喜事,却也仍有些麻烦有待解决。

关键就是林素如何生产和坐月子的问题。

林素娘家人多房少,娘家是回不去的,只能住在寿家。

而寿诤的姐姐寿蓉,虽然亏洪衍武的帮忙,把家从外地迁回京来了。

可接收他们的单位是轻工局下属的一家光学仪器厂,远在西三旗呢。

这要由寿蓉来照看林素,她就没法上班,也没法顾家了。

要是林素自己的娘家妈要来伺候她呢?

这母女俩成天就得面对寿敬方这么一个老公公。

男女有别,怎么着都别扭,起居上实在不方便啊。

所以寿家一合计,就得买房了。

他们倒是不缺钱,寿诤带回来五万美金呢。

因此想的是,最好是能买一处左近不远的小院儿。

让林素和她的父母住进去,这既能改善林家的居住条件。

寿敬方平时也好去照应,给林素诊诊脉,调养身子什么的。

于是寿家借着宴请亲戚朋友的机会,就把这事跟洪衍武说了,想委托他帮着张罗此事。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跟自己的父母商量了一下,给寿家的建议是,让寿家干脆搬家。

寿敬方和林素娘儿俩,全搬到洪家老宅去住。

理由有三。

一是买房想买着合适的,需要时间。

着急住,想要样样满意可不容易。

何况买了还得收拾,实在有点不赶趟了。

二是马上就要冬天了,平房要不好好归置一番,住着遭罪。

要是为林素和孩子考虑,最好是住进楼房。

可这楼房,要想弄到合适的,自然更难。

三是寿敬方也马上就退休了,药店虽然不会再去。

可那些老病号们,终究免不了还有人回头来找。

就寿家那两间小房,天天访客上门还受得了?

没地儿接待啊。

而且这么打扰,那老爷子还修不修医案了?

所以洪衍武真正的设想是,让林素母女俩住进洪家的小洋楼去。

有暖气,有上下水,还能洗澡,舒舒服服的不说。

洪衍文两口子还能帮着照应照应,平时也有人说话。

他还想再请一两个保姆帮忙照顾家事,那小楼的日子就更舒心了。

至于寿敬方需要清净,需要空间,干脆就搬到老宅当年大房的小院儿去。

洪衍武会安排人在外墙给开个门。

这样一来,不但寿敬方待客,写书都有地方了,去小洋楼儿也就是几步道儿的事儿。

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即使远在东洋的洪衍亢回来了也无妨,他正好和寿敬方就个伴儿。

因为说实话,那里是洪衍亢打小住过的地方,原本他就想住那儿。

当时洪家安排他住小楼,不过是觉得他离家太久已经不适应平房的生活了。

怕他一人住,照顾不周,又显孤单罢了。

而且还有个额外的好处。

大房的院子和小洋楼之间,还隔着洪家祖父当年的院落哪。

这以后寿敬方要想开诊所,地儿也不用另选了,那是极为方便的。

甚至过春节都热闹了。

寿家、洪家完全能在一块堆儿过呀。

当然,最后房子还是要买的,这事儿还应该继续办。

但因为不用急着安置林素了,洪衍武也就好把握了。

照他的意思,趁着价钱便宜,大可以买两处房,寿家和林家一人一处。

重点在于地点位置要好,独门独院。

这样既置办了产业,也能改善林家居住条件,算寿诤这女婿尽了份孝心。

毋庸置疑,洪衍武这主意简直太好了。

说是算无遗漏有点夸张,但周全、贴心是称得上的。

寿敬方和寿诤两口子听了都很高兴,称赞不绝。

于是宴请之后,寿诤就主动邀洪衍武去家里拿钱。

岂止洪衍武是一笑而拒,他竟然另有想法。

“别呀,美元可是硬通货,你要这么用在国内不浪费了吗?”

“这样,我回头给你们送两万块钱来,买房的事你也别管了,我先垫付,回头咱们哥儿俩再算。”

“至于这五万美金呢,你听我的,得把钱带回去……”

寿诤不明白啊,真糊涂了。

“带……带回去?”。

洪衍武的笑容却更盛了。

“咱不能糟践东西啊,当然得用这钱薅美国人羊毛去。你听我的,回去就开个股市账户,去买美国烟草公司的股票。不吝价格,全买了它。一直捏着就行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章程

寿家搬家的事儿好办。

洪家的房子都是现成的,人手和汽车,对洪衍武来说也就是一声招呼的事儿。

只要寿家人把他们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归置好。

等寿诤一走,剩下的也就是“拎包入住”的事儿。

可安置好了寿家之后,却也有另一件事,需要尽快解决了。

那就是雇请保姆,来照顾家事。

富人和穷人的生活方式最大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钱多、房子大、开好车。

也在于维持富足享受的生活需要许多人来提供服务。

产业越大,对生活质量需求越高,需要的人也就越多,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儿。

像过去没人住老宅的时候,洪家人时不时就得轮换着回来照看照看。

后来有了李福,算是帮洪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再后来,石头小楼造好了,洪衍文两口子和洪衍亢先后搬进来了。

管理这个小院自然也需要添置个信得过的人手。

洪衍武原本是属意方丙生的,他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厚道和勤快。

而且论起来,还是李福的外孙,绝没有什么信不过的。

可惜他却有点小瞧了人家,方丙生自己并不乐意。

人家有志气,认为看院子当门房没出息,坚持要有一技之长。

工钱给一百都不愿意来,非要留在“大酒缸”继续学手艺。

于是最终,还是李福把方丙生的堂弟方立秋给介绍了来,顶了这个缺。

方立秋的活计不算多。

每天除了照料院子,看看大门,收信送报,就是帮着把小楼的客厅、厨房打扫一遍。

至于洪衍文两口子和洪衍亢的卧室,均需他们自己料理、收拾。

可也得说,闲在只是天儿暖和的时候。

这一冷就不行了,因为添了烧锅炉的活儿。

石头小楼的耗煤量是巨大的,不比寻常人家。

虽然煤场能派汽车给拉进院来,可一卸车就是两吨啊。

这都得靠方立秋自己慢慢腾进库房,早晚还得添烧锅炉。

所以后来只能由李福,天天来帮着收拾客厅和厨房,方立秋来专心照应供暖的事儿。

如今再增加了林素母女入住,暖气一整天都不能中断,工作量又是骤增。

看着李福和方立秋早晚忙不停,洪家自己都先举着过意不去了,有这么使唤人的啊。

所以请保姆照应家里,已经不是什么打算不打算的事儿了。

成了迫在眉睫,眼下洪衍武必须要尽快办妥的事。

可这事儿说起来容易,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啊。

恐怕京城所有用过保姆的人,都只有一种体验,那就是合心意的好保姆太难找了。

首先是人品性情,其次是价钱如何,再有身体好不好。

干活勤快不勤快,职业技能怎么样,有没有坏习惯。

反过来,光雇主满意了也不行啊,保姆还有要求呢。

吃住条件怎么样,工钱高不高,工作累不累,脏不脏。

雇主苛刻不苛刻,其他家人好不好打交道。

这种双向选择里,可挑剔的地方太多了。

没有相互的理解、包容乃至退让,实在难以安宁相处。

即使彼此有缘分,互相都满意也不行,还得看保姆的家庭情况。

家里有事,回去探亲,年纪到了要结婚,父母病了,自己病了,家人团聚。

无论什么理由,总有缘分尽的时候。

人家保姆做不了要走,雇主是拦不住的。

那还得再重新找,也就难得再有这样的运气了。

说句实在的,雇主和保姆之间走马灯似的来回更换,那是常态。

甚至比用工单位雇工换得还勤。

因为这不同于用工单位的雇佣,彼此还能有喘气放松的时候。

同一屋檐下的起居生活是最容易产生矛盾和误会的。

家人还拌嘴呢,别说添个生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外人进来了。

要不怎么后来拍了部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呢。

伤筋动骨的一百天里,就为了照顾扭伤脚的田母,剧中的田教授连换了二十八个人,也没找到合心意的保姆。

这其实并不夸张,而是真实生活的缩影。

即使是有钱的人家也一样。

如果管理不善,所用非人,反倒惹出来的麻烦会更多。

像上一世,洪衍武在保姆这事上就吃过大亏。

他遭遇过“卷包会”,离京十几天,自己的别墅便被洗劫一空过。

后来他虽然用自己的法子找回了失物,损失不多。

可也实在怕了这样的麻烦,只有不住别墅改住五星级酒店了。

直至娶了方婷,交由她来持家,又重金雇请了一位称职的管家,这方面的问题才不用操心了。

但如今的社会,他又去哪儿寻找这样的管家啊?

就连正规的用人中介都没有哪。

要相看人,还得靠自己去野地儿现划拉呢。

偏偏还事关洪家的家宅安宁和隐私,绝对马虎不得。

所以这事儿还真够他头疼费神的呢。

不过好在洪衍武,他有个懂得持家,出身不凡的妈啊。

这事不去请教老太太,不就傻了吗?

还真甭说,老太太在这方面绝对是权威。

几句话就把思路给他捋清了。

而且订出的章程,让他深受启发,受益良多。

实际上据王蕴琳来看,洪家和普通百姓家有着大大的不同。

洪家最大的优势就是经济条件好,保姆在吃住待遇上会很满意。

而洪家最在意的却不是保姆样样会做,如何能干,其实是用人的稳定和安全。

所以只要守着最基础核心,其他方面不去太计较,并不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说来有意思,老太太最终给出的用人标准,也是和大部分雇主完全相反的。

那就是十八九岁,身家清白,初到京城,尚无务工经验的老实人。

为什么如此,老太太的意思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这个岁数能出来自己挣钱,就是知道心疼爹妈和兄弟姐妹的好孩子。

哪怕稚气未脱,但心智已成年,满可以任事了。

而且正因为年轻,染病概率就小。

距离结婚也还有几年,恐怕还得指望打工给自己攒嫁妆。

如无意外,干活不仅用心,心态也会比较稳定。

没经验倒不怕。

请来的人不过为做家事而已,慢慢教就是了。

没干过的人,就如同一张白纸。

雇主说什么是什么,好教得很。

反倒是那些年岁较大,做过多家,声称样样会的保姆决不能要。

因为一是人大了就世故,人心难测。

二是身体状况上特别健康的,少有。

三是一些习惯根深蒂固,很难按雇主心意去改变。

四是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纠拌较多,经济需求较大,实际是最不稳定的群体。

最后,老太太还给了洪衍武一条相当重要的指点。

那就是在聘请前,一定认清雇佣关系的本质。

尽力把工作内容、工作时间,特别要求和雇请待遇和对方说清楚。

最好能有个细则要求,这才是减少彼此抱怨和误会的最好办法。

也只有洪家先做到了承诺和守信,干活的人才能对他们产生信任。。

日后相处得好不好,是建立在互信基础上的。

对此,洪衍武不但深以为然,且有豁然开朗之感。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三角地

2013年之前,在如今重文门“明城墙遗址公园”西南角“劳模广场”的位置,曾是一块面积不大,状似三角的空地。

被京城人习惯地称为“崇文门三角地”。

可别小看这块守着“x”路口,毫不起眼的地方,那带着特殊的气运呢。

由于这块地方距离京城火车站近在咫尺。

刚从京城火车站出来的农民工,特别是两眼一抹黑,囊中羞涩者,往往习惯于此地逗留。

同时这块地方也是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要冲

那么免不了也会有些需要杂工、保姆的人,恰巧途径此处,借机招揽。

于是渐渐的,这就自发的形成了“劳务市场”。

尤其是每年春节过后,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蜂拥至此。

更是使此地变得异常火爆,规模、名声、影响力日益扩大。

时至九十年代时,这里已经成为让京城政府最为头疼的全国知名性非法劳务市场。

当然,如今这个年头,可还谈不上什么“非法”和“合法”。

因为压根就没有其他的选择,恨不得整个京城南边的人用人都往这儿凑。

洪衍武自然也不例外,他要是请保姆,也得奔这儿寻人来。

那不用问啊,既然不正规。

无序、脏乱差就是必然的,麻烦事儿同时也少不了。

说实话,洪衍武一连气儿来了三天,就因为自己衣着这点事儿,已经有点烦不胜烦了。

头一天,他穿着皮大衣,从单位开着水清的皇冠车来的。

好家伙,就这套富贵打扮儿,就等于在脑袋上挂了个羊头啊。

他一下车,还没等往里走呢。

最外面等待工作机会的五十多口子外地人,就呼啦一下围上来了。

什么水暖工、厨工、木匠、弹棉花的全有,七嘴八舌推销自己。

设置居然有人胆敢乱中摸他口袋的

结果没半个小时,就逼得洪衍武不得不发动汽车,落荒而走。

第二天,吸取了经验,长了记性,他就再不敢露富了。

就穿着干活的衣服来的,棉大衣裹了工作服,还把汽车偷偷停在了别处。

但这也不行。

因为这回不是外地人围着他了,而是雇工的都冲他来了。

净有人打量他,然后主动拉着问他。

“你一月要多少钱啊,会做什么菜啊?”

好嘛,合着这年头想开饭馆的太多,京城最大的用人缺口就是厨师。

而无论他“秀色可餐”的容貌,棉大衣里头的白色厨师衣服,还是一身油烟子味儿。

都暴露了他一厨子的闪亮身份。

于是,他就难以避免的成为了众矢之的,为人追捧的热门儿。

偏偏还不能对此做解释。

因为他要一说,“您弄错了,我也是来雇人的”,更完!

马上他就能又被另一群体围上,重蹈昨天的覆辙。

“老板老板,你也是开餐厅的?要小工不要?管吃住不?工钱多少?”

“大哥,俺能跟你学手艺不?只要能学手艺,少给钱俺也干。”

“大兄弟,哦在饭馆里干过,洗碗、洗菜、剥葱剥蒜,哦都行……”

所以第三天啊,洪衍武连单位都没去,在家先好好“精心打扮”了一番。

索性就穿了一身最普通的衣服,然后去水家,借了水庚生的自行车去的。

当然,这已经快到他耐性的底线了。

他都琢磨好了,这次去要再找不着合适的,他就没法管了。

恐怕也只能把此事交由李福,慢慢解决。

还甭说,什么事儿往往都是到了垦节上才会有解决的希望。

这就是命运的脾气,人生的特性。

洪衍武这次,分明是带着不成就拉倒的心理来的,没想到还真碰上比较合适的了。

敢情他转悠了十分钟,就在三角地最里面靠近砖墙的地方,看见了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

十七八岁,高中生一样的脸冻得通红,身穿格子布的外套,土气稚气并存。

脚底下还放着一些行李包袱。

这打扮一看就是刚下火车站的,而且性格也腼腆至极。

因为还没等洪衍武过去,就已经有一个焦口黄牙的老头儿捷足先登,站在那儿先问上了。

“你们俩是不是想找个事由儿啊?”

俩姑娘愣了一下,点头。

“那你们以前干过吗?”

俩姑娘再对视一眼,摇头。

“哟呵,摇头不算点头算啊……”老头乐着问一个稍高的姑娘,“你姓什么?”

没想到个儿高的脸红了,倒是稍矮的出腔帮忙。

“她姓关。”

老头跟着再问稍矮的。

“那你姓什么?”

都绝了,这次俩姑娘竟然又掉了个儿。

换姓张的姑娘代为声张。

“她姓张。”

接茬更是如此。

“多大了?”

“她17。”

“她18。”

“你们哪儿的人啊?”

“潢川。”

“上过学吗?”

“上过初中。”

“俺俩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

瞧瞧吧,这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老实到家了?

所以老头没几句话就看出便宜来了。

正所谓,“人老坏,马老滑”。

这老东西以俩姑娘什么都不会为由,直接就把价儿往横腰砍啊。

原本市面上根据普通洗衣服做饭和照顾老幼、病号不同。

保姆的通行价儿在三十块到四十块之间

可他居然跟那俩姑娘说照顾自己的“病老伴儿”每月就给二十。

也多亏这俩姑娘有着自己的执着,才没上这个当。

因为问谁愿意跟他走的手,小张细声细气的说了。

“行是行……可,可要去,俺们得一块去。”

小王语气里也透着坚持。

“要不去,俺们都不去。”

得,这下老头崴泥了,瞪圆了眼珠子,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咽了。

“俩?你们没开玩笑吧?”

没想到小王的回答更吓了他一跳。

“不……是……是三个。还有一个,去给俺们买馒头了……”

好家伙,没法弄了!天下奇谈啊!

又纠缠了五分钟,俩姑娘只是摇头。

老头没辙,最后只有失望的走了。

而这不就是该着洪衍武走运吗?

当然,更是这几个姑娘的运气。

于是洪衍武胸有成竹的过去了,他笑眯眯的对小关和小张说。

“我刚才听见了,你们一共来了三个人,愿意在一起干是不是?”

“那你们愿意做家务活吗?不用你们有经验,愿意学就行。管吃管住管衣裳,工钱也不少给你们。”

“一人五十,俩月试工,先给四十,等到期咱们要都满意,再给你们补回来。怎么样?跟我走吧?”

这样的条件,俩姑娘还有不乐意的,听得当时就眼睛发亮。

可就在二人正要开口应声的时候。

偏偏又横生枝节。

洪衍武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别听他的!骗子!他一定是骗子!”

就在小关和小张叫“姐”的同时。

洪衍武回过头去,只见有一个姑娘手拿几个馒头站在他身后。

以一脸怒视坏人的警惕瞪着他。

嘴里还不依不饶的说呢。

“瞧瞧你一声打扮,骗俺们没进过城咋地?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你个七孙!滚!你要再不滚,俺可叫人了!”

而挨了骂的洪衍武只有无奈。

心说我这是什么命啊?

为什么所有的事到了我这都要磕绊一下呢?

好也不行,坏也不行!

以后真不用再瞎同情别人了,光想起自己就够叫自己伤感的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三英

毋庸置疑,出口伤人的这姑娘就是小关和小张的那个同伴,是替她们买馒头去的那位。

不过,人家骂了也就骂了,洪衍武还真没法说什么。

因为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了

是,他虽然不把开出的那些条件当回事。

可这毕竟是大多数人工资不过百元出头的年代。

他一个年轻男子,又穿得普通,就骑了一辆破自行车。

偏偏嘴里财大气粗,一气儿要雇请三个年轻姑娘做保姆。

这让谁看也透着蹊跷,像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啊。

所以他怪不得人家,纯属他自己莽撞了。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那手拿馒头的姑娘见他没要走的意思。

表情愈加恼怒,竟似真的要高声呼救了。

“别别,误会了!你们别把我当坏人啊!”

洪衍武赶紧掏出工作证来递过去。

“姑娘,你看看,这是我工作单位。我没骗你们,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别说,幸好他还随身带着这么个玩意能证明一下自己身份。

照片、公章、职务级别,稳住了姑娘的情绪。

不过,这还不足以完全让姑娘放心。

手拿馒头这姑娘戒心还挺重。

对照着证件一眼一眼的打量洪衍武,似乎对这东西的真实性还有疑虑。

于是洪衍武一琢磨,便又提了一个建议。

“哎,你们是刚从火车站出来的吧?如果你们还不相信我。咱们就回到火车站去。”

“我们单位在火车站里、火车站外都有食品商店。那里的售货员都可以为我证明,这样你们总能放心了吧?”

“来来来,走吧,没几步路的事。小关、小张,你们拿上东西啊。”

“这位姑娘,我的工作证,你先替我保管可好?一会放心了,你再还我……”

就这样,在洪衍武坦荡又热情的极力张罗下,三位姑娘总算被说动了。

至于二十分钟过去,等真到了“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

那之后,当然就变成骂人的姑娘不好意思了。

想想吧,仅凭臆断,就把人雇主给骂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姑娘能不尴尬脸红吗?

得,一边是嘴里磕磕绊绊的给洪衍武道歉。

另一边赶紧把工作证在胳膊上摩挲了一阵,用双手递了回去。

她简直窘透了。

好在洪衍武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但没难她,没改变任何先前许诺的待遇。

反倒还掏钱,主动请她们仨吃了顿“熊师傅泡面”。

要知道,对这仨初到京城又饥肠辘辘的姑娘来说。

这香喷喷的骨汤味道,全套的“豪华配餐”,并不亚于一顿盛宴。

她们吃得那叫一个开心,都知道碰上了大方的好雇主。

于是就此大变样,半点火气都没了,全变得跟小羊一样的温顺听话。

当然了,洪衍武肯定不能就这么把人带回小洋楼去。

跟家里打招呼是一回事,几个姑娘正式上岗前,免不了还要做个健康体检。

同时她们仨,也需要学习一下基本的打扫要求和家用电器的使用。

所以最终,洪衍武就因利乘便。

把她们安置在了同属服务公司的“比家美旅馆”,交由朱震凡帮忙照管。

不用说,这下是立刻身心轻松了。

回去的路上,洪衍武是骑车带风,嘴角挂笑啊。

他就觉着自己简直太有先见之明了。

要不是服务公司有这些商店,这么个旅馆,今儿这事哪有这么便当?

看来人哪,还真是不能太计较。

要是只干无利不起早的事儿,路就会越走越窄。

而与人方便,真的就是与几方便。

幸好当初顺手帮“北极熊”开辟了这么一块新阵地。

这不,就成了自己种树自己乘凉了……

正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噗嗤”一乐。

因为他又想起这仨姑娘的姓名来了,这份巧合,太有意思了。

合着那骂他的姑娘不但姓刘,而且她们仨人儿的年龄排序就是刘、关、张。

再加上每个人名字里都有英,刘瑞英、关秀英、张兰英。

绝了!就跟三国一样,这也是“三英”啊!

嘿,瞧瞧吧,他还当了袁绍、曹操了。

这不过女流之辈终究是女流之辈。

她们可没法跟“虎牢关战吕布”的刘、关、张比。

这“三英”,也就敢在三角地儿跟他呲呲牙……

又过了三天,“三英”正式去洪家的小洋楼报道上岗。

那不用说啊,穷乡僻壤出来的仨闺女,初次见识这种连普通京城人都没见过的富贵生活。

自然眼晕得紧。

屋里的实木地板,木质包墙,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摆满的精致器皿,无不看得她们眼花缭乱。

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但最关键的,还是她们的待遇,那才是真正让她们吃惊的地方。

是的,管吃管住管衣裳,可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远远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首先说吃饭,虽然她们仨单独在厨房吃。

可每顿都是三个菜,荤素自选,连剩饭、剩菜都不用吃。

每天还有水果,有零食。

其次说穿衣。

竟然是专有外面的裁缝来给量体裁衣,而且居然给每人做两身衣裳。

再然后是每个人发了一双平底儿皮鞋,一块手表,一套生活洗漱用品。

光这些白给的衣服用品,就等于每人先挣了一百多块。

其次,她们还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柜子。

虽然是三人用一间十五平米的房间,睡两张上下铺的床。

可同样有独立的洗手间,还能洗澡。

最让她们想象不到的是,屋里还有一台十八寸的彩电,和一台双喇叭录音机。

虽然都不是新东西,可这样的条件,就连她们乡的乡长都达不到。

那要用她们自己的理解来看待这个问题。

那简直不是来干活的了,都成养千金大小姐了。

所以有意思的情况又发生了,看过了自己的房间,“三英”不敢干了。

她们商量一下,一起跑到客厅说想辞工。

没别的,这样的厚待,她们心里不踏实,实在怕自己做不好。

而这时候,就更显出王蕴琳的圣明来了。

因为正在客厅里说话的洪衍武、许崇娅,赶紧拿出他们合计好的工作细则来。

这几个姑娘真没想到要她们做的事儿,竟然有书面要求。

这时仔细一看,样样都是合理的,自己能做到的,这才心里安稳了些。

但她们也确实是老实,仨人又商量了一下。

由刘瑞英代表,竟然开始要求主动降薪。

说她们要干的活不重,条件又这么好,再拿五十的工钱于心不忍,每人四十就行了。

这下连一直坐着沙发旁观,在吃点心喝茶,外加帮忙参赞的李福都忍不住乐了。

老爷子情不自禁来相劝。

“丫头,你们几个别胡思乱想,安心留下吧。洪家不比别家,厚道得很。我十六岁就给洪家干,到现在多半辈子了,从没亏待过我。”

“对了,我姓李,就和这小楼挨着的那些平房,整个院落都归我看管。看护这小院那小子,叫我姥爷。所以这边我会常来照管,你们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我在这倚老卖老放句话,保证不会有人刻意难为你们。只要你们干活尽心,记着把自己该干的事儿做好就够了。”

却没想到,刘瑞英听了反倒更惊讶了。

“爷爷,您……您不是这家主人啊?您也是……我还以为……还以为……”

毋庸置疑,屋里又为此响起了一阵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半亩山池

作为出身贫寒、来京城打工的三个姑娘。

无论对洪家的小洋楼如何赞赏、惊叹、倾倒,其实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可反过来,要是有那么一处翻修过后的宅院。

能让自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极富文化素养的世家公子由衷称赞,那才是真正的了不得。

12月17日,在京城政府发布《京城“门前三包”责任制管理办法》的这一天。

完颜允泰接到了洪衍武的电话,意外得知了一个喜讯。

那就是有“半亩园”之称的完颜家。

其中的住宅部分,竟然已经修缮的差不多了。

虽然洪衍武还声称有关一些细节和花园子部分仍存有不少难题。

后面施工的困难远比当初预想的要大,为此工期不得不做大幅延迟。

而且还需要允泰来京与王蕴琳、单先生进行详谈,为后续施工商议个共同的意见才行。

但对此,允泰仍旧是非常兴奋。

要知道,他和妹妹王蕴琳是携手在这座有花园亭榭的大宅子中长大的。

这那里生活的每一秒钟,他们兄妹都充满了快乐与幸福。

他忘不了他们兄妹幼年时,是如何在父母慈祥的注视下,共同用小金锭与整块翡翠琢成的小壶摆家家酒的。

他也不了自己养过的那些美丽的家鸽,每天按着固定的时间,象一片流动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飞舞。

他也忘不了妹妹独坐在池塘边,用点心渣子把池塘里的金鱼全都引来后,被溅起的水花惊得叫声连连的有趣样子。

由于母亲擅持家、严管教,他们不用像其他的没落贵族,面对老米与银锭断绝的凄凉。

哪怕是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兄妹的生活也一直无忧无虑。

他们吃,喝,玩,笑,过得比真正的皇亲贵胄、达官显贵都要舒适。

并一起把那些生活的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变成了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他自己爱唱二簧,拉胡琴,下棋,酿酒,烧瓷,掼跤,架鹰,训狗,跑马。

妹妹则擅唱青衣,吹洞箫,绘画,写诗,制香,养鱼,养鸟,种花,斗蟋蟀。

如果不是日本人来了强占了京城,如果不是他们必须背井离乡躲避战乱。

想来哪怕至今,他们兄妹或许照旧整天整年消磨在生活的情趣中,与亭台阁榭与金鱼白鸽为伴。

或许他们的母亲也仍旧在世,可以亲眼目睹完颜家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是如何在老宅之中渐渐长成……

家……

别看简单的一个字,却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

这座上百年的庭院,对完颜家的后代,已经形成了一种难舍难忘的心理牵绊。

这种牵绊正是一个人的灵魂和命脉,包容了大部分对生命、对人生的理解和滋味。

但恰恰是因为这个地方如此的重要,因为往日的半亩园太过光彩夺目。

几年前,听到洪衍武帮忙把这座宅院收了回来时。

允泰高兴是高兴,却始终没用勇气去看一看那座宅院,只全全托付洪衍武照管。

因为他怕亲眼目睹这座看着自己长大的宅院,变得长满荒草,遍布刺猬长虫的样子。

他怕面对完颜家几代人倾注了心血地方,变得满目疮痍,荒芜颓败,却束手无策的无奈与遗憾。

他更怕感受到愧对亡故的父母的内疚,怕那肝肠寸断,揪心扯肺的刺痛……

但现在好了,住宅既已修好,便已经是完成了一半了。

如此时再看,便不至于太神伤难过。

而且对洪衍武这个外甥的本事,他也信得过。

想来,虽不会朱漆绿廊,鸟鸣花红,恢复旧日如同宫殿一般的胜景。

但洪家的院落就在那摆着呢,只要还是那个水平,就不会太差。

还真别说,确实不负允泰的隐隐期待。

也不枉他带着老伴,儿子儿媳,孙女嫡女一起举家前往京城的兴师动众。

在王蕴琳和洪衍武陪伴下,到达黄米胡同的当天。

虽然一眼看去,老宅的大门为掩人耳目未曾翻新,残败的样子难免让允泰略感神伤。

但真等进了门里面,实际的恢复情况却远远超出允泰的预期。

要知道,半亩园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那是经过园林专家李渔精心设计,清代中后期的帝都,最负盛名的私家园林。

被誉为道光、咸丰年间帝都六大私家花园之首。

而它名曰“半亩”,却非只有半亩的面积。

实际上经完颜家历代扩建,这里共有房舍一百八十余间,为三路五进的四合院。

面积约十余亩,九千多平米,比洪家老宅还要大上许多呢。

毕竟是世家府门嘛,底蕴不是普通人家能轻易追上的。

至于这里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其实有两个原因。

一个谦虚。

古人往往喜欢说自己的园子小,类似寸园、芥子园等都是这个意思。

另外,这个名字和宋代之前,皇家喜欢“半亩方塘”的典故有直接的关系。

就像朱熹有一首诗写的那样,“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完颜家的“半亩园”,就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池塘,可赏水色云天之景。

但除了这个最核心的水景,这里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特别之处。

那就是对南北方庭院空间格局的优点兼容并集。

作为北方庭院,“半亩园”毫无疑问的采用了“一正两厢”的格局。

用方正和对称体现了世家的庄重和端正。

但同时又具有南方园林曲径通幽的微妙情趣。

不但亭台阁谢各类建筑物种类丰富。

就连彩画、植物、装饰、雕塑,角门也无不别具匠心,做了精致的设计。

可以说无一处不是景,无一处不引人入胜。

那么可想而知,重塑这样的宅院难度有多大。

而单先生作为一个真正的古建专家,作为一个博学的通家。

他不但一板一眼的按照古建规制,把房屋重新建造修缮一新。

并且还很准确的掌握了南方婉约、极具书卷气的造景特点。

几乎不走样的复原了这套宅院的精彩之处。

所以别说安大妮、安小芹这样连正经四合院都没怎么见过的乡村女子了。

就连兆庆和他那一对儿女置身在这里,也啧啧称叹,东张西望。

全然不敢置信,他们自家的祖宅竟然是楠木做柱,琉璃做瓦,堪比南方园林的花园宫殿。

但最打动允泰的,让他心服口服的,却在于一个一般人不会注意的细处。

那就是宅院之内,无所不在的麒麟石雕了。

门雕、影壁、过厅、房檐、角门……到处可见。

这才是最贴切,最体贴的复原,这才能真正证明单先生水平高妙之处。。

因为之所以会存有这么多的麒麟,正是因为完颜家买下这座宅邸的一代主人,名讳就是完颜麟庆。

如此自不用问,指着这些石雕,对孙男娣女们亲口教诲勿忘祖宗的允泰,是多么的大喜过望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谈故解疑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

虽然是冬季,可天空晴朗可喜。

众人来的又是时候,正是十点来钟,霜气散尽,日光很暖。

小西北风还那么的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所以允泰一家是一一逛过宅院,又看过了花园子,就像逛公园似的过足了眼瘾。

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在王蕴琳母子的陪伴下,顺溪而上穿过果林来到四进院正房,来与单先生相会。

这里是住宅院落后半部位置,单先生父女暂时充作工作室。

屋里既有工具,也有大量的图纸书籍。

最显眼的是屋子居中摆的“烫样”,面积足有两平米。

通过这东西,足不出户,大家便可将微缩版的完颜旧宅尽览无疑。

(注:烫样,就是立体模型,是我国古建筑特有的产物。因为需要熨烫,所以称烫样。)

而允泰因洪衍文婚宴与单先生邻桌,主动敬过酒也攀谈过,还能认得。

此时这一相见,他都未容洪衍武给引荐。

就带着无限的欣喜和感激,自己主动领着妻小上前致谢。

并让兆庆呈上专门准备的礼物——两方民间收来的古章。

由此可知,他是多么的满意了。

而作为从事技术工种的匠师而言,最得意的,当然就是获得旁人的肯定。

单先生情知自己的小爱好必然是洪衍武透露无疑,由此也可感知允泰的重视与诚意。

同样是颇感欣慰,很有一种货遇识家的快乐。

于是推辞不过,便收了礼物。

跟着几句话下来,屋内的气氛变得相当热闹和融洽。

而就在众人落作之时,洪衍武帮着单香筠已经给几位长者呈上茶来。

这时也就到了该谈正事的时候了。

或许是所有行业的通病,真精技艺者都不耐烦客套。

单先生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想询问之事。

他声称自己早已久慕李笠翁(李渔)叠石建造的半亩园的大名。

很想亲眼看一看园中亭台楼榭、溪桥曲径的清幽景色,和完颜家闻名于后世的“嫏嬛妙境书屋”,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没想到盼了半辈子,竟然有一天能亲手来复原这座园林,这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但难点就在于,这座园林经由完颜家历代扩建与丰富,已经越发复杂和奢华了。

偏偏后来还遭到了破坏性的改建。

在他接手时,花园部分很大面积已被填平盖了厂房,还原难度极高。

虽然“半亩园”的一代主人完颜麟庆,留下的《半亩园记》和《鸿雪因缘图记》中,尚有“半亩园”的全景图和局部图。

但凭借于此,也只能知道布局和比例。

而许多关键的细处,就需要允泰和王蕴琳指点明示了。

说到这里,单先生就让单香筠取来一些图本,那都是他已经整理和罗列好的资料。

然后他对着烫样一一展开,同时提出了问题。

首先就是二进院里的戏楼。

单先生说,这座戏楼虽然规模比宫里的漱芳斋要小得多,更比不上宁寿宫的畅音阁。

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比例搭盖。

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

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由一块块梨花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应该为的是拢音。

同时又有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中心位置飞舞。

这样的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

可偏偏中心顶珠的位置却是空的。

看遗留痕迹,原物又不似是顶珠,他搞不清到底是什么。

另外,根据清朝典制,九间堂殿为天子所有,七间而为王爷,王公以下屋舍不得重拱藻井。

那么如按正理来讲,完颜家是不能有这样的藻井戏楼的。

对此,他一样感到迷惑。

允泰很快做了回答。

他说家中戏楼那个藻井实为大内戴顶子的走工所凿,原是为宫里所备。

后来宫里没钱修,这个藻井就一直仍在了营造厂作坊里。

是他一眼看重买了来,想的是母亲爱戏,专为其母修一个为玩乐而建的戏台。

由于当时已经是“袁大头”当政了。

戏楼既不是什么正经建筑,逊帝也不会再追究,所以盖也就盖了。

而藻井之下的五蝠环绕的中心,确实原非顶珠。

那是他从逃亡到京的白俄贵族手里买下的一盏鎏金琉璃灯。

花了五百大洋,据说是从冬宫带来的东西

如今既以无踪,便用顶珠代替也可。

听了这番解释,单先生豁然开朗,不过也因此又追问了一事。

他说看那半亩园的最后面的“嫏嬛妙境书屋”。

三间轩式建筑,包括一带围墙,用的皆是绿色琉璃瓦。

这同样存在僭越礼制的问题。

而据他所知,完颜家可算是八旗贵族里的藏书大家。

这“嫏嬛妙境书屋”完颜麟庆,希望子孙世守藏书,依晋朝人张华梦游嫏嬛仙境的典故而建。

至嘉庆、道光年,轩内便有藏书八万五千卷,且有书目传世。

却不知是从何时用得绿琉璃瓦,这又为何故?

没想到这个问题倒把允泰问住了,他细思良久也没个着落。

倒是王蕴琳想了一阵说,自己曾听闻母亲谈及清朝历代皇帝对金朝皇族后裔的优容与厚待。

特别是嘉庆年间,由于阿哥皇子经常来完颜家“嫏嬛妙境”观书。

因此出于对完颜氏的笼络和对于文化的崇敬,嘉庆帝下旨特许完颜家书屋铺设绿色琉璃瓦。

绿色的琉璃瓦象征春和日丽,万物昭苏。

装上以后格外素雅大方,也更富文化气息。

正因为与书屋景色相融甚佳,完颜家便一直留用至今。

这话说完,单先生不由再次点头。

“这就对上了,绿色琉璃瓦应用的最典型的古建群就是阿哥所,那是供皇子皇孙居住的地方。您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

再往下,所谈论的话题更让人大开眼界,也更让人觉得有趣。

因为无论单先生问起花园里“玲珑池馆”里已经被拆除的庭阁样式。

还是跟据允泰和王蕴琳共同回忆,通过“烫样”指正两个小院的旧景格局有误。

竟然都能从《红楼梦》里找到近似之景,和曹雪芹搭上关系。

敢情像《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写到一座滴翠亭。

书中云,“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栏,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便是仿借完颜家的“玲珑池馆”的样式。

此亭原是由其远祖完颜崇实所造,亭子就是位于水池中央,四面设游廊。

而另外两处,一是花园里作为休憩小所的一各偏院。

那里原本是存有大片品质尚佳的绿竹,而且还竖立了一座石牌坊。

上面刻着成亲王永瑆所书“潇湘小影”四字。

现在那里被盖了房子,一半的竹子和石牌坊都被移走了。

而在《红楼梦》中,黛玉所居庭院名为潇湘馆,也以竹子著称。

而且黛玉别号为“潇湘妃子”。

这也应是曹雪芹以此处为鉴,描绘在了书中。

还有一处是“海棠吟社”,那又是麟庆新造,位于前院西部。

面东而立,与曝画廊共同组成了一个小三合院。

院子中央种了两株海棠,院北的墙上,开了一个月牙形的偃月门。

《红楼梦》中宝玉所住的怡红院的“怡红”二字就源自院中的一株海棠。

后来贾芸又送了两盆白海棠,探春发起诗社,定名为“海棠社”。

这与“海棠吟社”只有一字之差,同样是借鉴了完颜家的景象院貌。

这番讨论结束,单先生不由因历史的真相而发出感慨。

说现如今红学界和园林界一直热衷于讨论大观园的原型。

却没人会想到,真正的原型,有很多已经被不知不觉中糟蹋掉了。

幸好“半亩园”,还算是大致无恙的保存下来。

否则这样蕴含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园林,如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化为残垣。

那将是极为让人心痛,难以弥补的遗憾。

为此,他必将全力以赴,加倍精心把这所园林修葺如初。

而允泰听闻此言,也格外激动起来。

竟让兆庆代其施以大礼,以感谢单先生的恩德。

却没想到单先生赶紧搀扶,连说不敢当。

随后又笑谈一句。。

“其实真正的功劳还得推小武。要没有这位大财东的鼎力支持,咱们无论谁也没辙,只能看着干着急……”

这下好,几乎全屋的人一起称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先见之明

大财东可不是白叫的。

不但中午得请客摆宴,而且在酒席上,单先生大致草草估算了一下。

说要把细处做好,恐怕得追加款项五十万,工期也得延迟一年。

这笔钱,自然又得着落在洪衍武的头上去筹措。

尽管他不动声色的点了头,王蕴琳和单家父女也都是很正常的表情。

但像这样庞大的支出,允泰一家还是初次见识,岂能不心惊肉跳?

就连兆庆这管着个大厂,一年能创利一百来万的主儿,都被这数字震住了。

别忘了,他是拿一厂子养活一个村儿的人,而且是公产。

他一年属于自己真正的收入不过五六万块,这钱真要让他自己掏,他也掏不起。

唯有允泰还算镇定,为此只是怔了一怔。

随后便举杯再敬单先生,连道“费心”。并未显得如何大惊小怪。

不过,这只能说是允泰见过世面,沉得住气,不代表他真的不吃惊。

酒席一散,就得过问一下了。

这不,允泰借口想再看看园子,点名要儿子和洪衍武相陪。

那洪衍武哪儿好推辞?

便只能和兆庆一起,陪着这位娘舅溜达。

允泰带着俩人,直至走到了花园里最完整的“半亩轩榭”范围。

又走过了以“玲珑池馆”为中心的曲折回合的围廊。

最终在“拜石轩”里坐定,谈话才正式开始。

允泰开门见山,一脸正容的问。

“小武,追加就得花五十万,那这整个宅院你花了多少?跟舅舅说实话……”

没想到洪衍武听了笑而不语,反倒左顾言他,想把话题岔开。

允泰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立刻瞪眼,让洪衍武不许瞒天过海,打马虎眼。

最后这么一再坚持的追问下,才算挤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两百万。

这下子不用说,兆庆当然更惊了。

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就合不拢嘴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允泰也大大出乎意料。

于是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中,老半天都没说话。

见如此的形容,反倒是洪衍武开始解释和劝慰上了。

“舅舅,您可别当回事。这钱不算什么,您别嫌贵。您别忘了,钱是会毛的。而东西没了,却不能再有。”

“没听单先生说吗,您家这宅子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二百万算什么。我高兴的是,咱有这个钱,还能把这里挽救。我敢跟您打包票,往后十年看,您绝对得说这房修值了。”

“我知道您是替我心疼,可咱们不是两家人啊,您是我舅舅,这是我姥姥家。哪怕不冲您,我就冲我妈,我也得修好了不是?”

这么一说,允泰乐了。

“你小子,还真能说。此话也有些道理。罢了,要按旗族的规矩论,哪怕姑奶奶出了门子,也是有继承权的。这宅子今后就是完颜家和洪家一人一半,里外里你也不算亏。不过兆庆该出的那份,也只有等他有了,才能给你补上了……”

可这哪儿像是好话啊?

洪衍武登时愁眉苦脸。

“舅舅,您这么说不是骂我嘛。我……我……都别说我自己了,我在这儿,甚至能替我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作保。我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来没在这宅子上动过心思,您要真这么想,那可太冤枉了。我保证,这宅子永远姓完颜,我们没有觊觎之意。”

但人家恐怕还真不是这么想的。

因为兆庆马上说了。

“表弟,我父亲可没这个意思。来的时候,我们爷俩就这么合计过。当时也没想过会耗费这么多钱。只是不能想你白出这份钱。如今看来,以后维护的费用也少不了,你就是应了,恐怕也多有吃亏。”

看着兆庆这副诚恳的样子,洪衍武相信了。

说实话,他此时还真想就这么答应下来。

因此这样的宅子,论起来不比恭王府差,满京城也没有几处。

可也就是一闪念而已。

细想何苦呢?

难道多活了一世还没长进,连舅舅家的东西都得扒到自己怀里?

难道洪家的宅子已经容不下他了?

非得多此一举,把事干得这么寒碜,额外给亲人间埋下了更多财产争斗的隐患吗?

算了吧,人总不能把天下的好东西都据为己有。

更何况想要这样的园子,京城还有其他的呢。

对,还是把其别家的私人花园弄成自己的才算本事。

于是便正色坚决谢绝。

“表哥,我也不跟你见外。实话实说,要是别人家的东西,我图也就图了,那是白落。心里没负担,才会高兴。”

“可舅舅家真不一样,我决不能动这个心思。否则别说自己看不上自己,我妈也容不得我这么下作。”

“我要这么干了,老太太绝对会骂我房顶上开窗户,为了钱六亲不认。非得拿掸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脚把我踹出去不可。”

“更关键的是,我平生还没对姥姥进过孝心呢。这一次算有了机会,我要再起私心。我真怕她老人家半夜找我来……”

不用问,这番半真半假,插科打诨的说辞,又给允泰和兆庆逗乐了。

父子俩都觉着洪衍武诚意可嘉,可偏偏又油嘴滑舌,让人哭不得笑不得。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事儿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总不好真让洪家白白出钱出力,他们也没这脸面占这么大的便宜啊。

要说事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绝。

今天看上去让人束手无策的死结,竟然一百多年前,早就有了解开的伏笔。

就在兆庆坐着冥思苦想里的时候,允泰却是胸有成算。

他故意指着房子发问。

“小武,兆庆,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坐着这间屋子是何处啊?”

兆庆率先回答,“爸,刚才进来时,我看见了,匾上写的是‘拜石轩’。”

允泰欣然点头。

“对,过去,这里我父亲喜欢作画之处,可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名字由何而来?”

俩人一起摇头。

“这是由那处亭子而来。”

说着,允泰站起往门外一指,并招呼洪衍武和兆庆跟他一起过去。

等几个人再走近一看,这亭子不大,仅能坐进去三四个人。

是立在一块被许多石头堆垒的石台上的,上方也没地方挂匾。

唯有亭子前头立着一块半截埋在土里,高矮如同凳子的大黑石头上,似乎有字。

只是这石头确实有年头了,不但上头已经长满了青苔,附了泥垢。

上面三个镌刻的字迹,也因此模糊不清,全不知究竟出自哪位完颜先祖的手迹。

还是允泰说石头上的字是“叠石亭”,洪衍武和兆庆才恍然大悟。

可不嘛,亭子建造在这么多的石头上,难怪叫这个名。

但这时,他们俩也更糊涂了。

因为全不知允泰带他们看这亭子是为何意。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允泰跟着还提了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小武,这亭子和此处的大石,舅舅用来谢你如何?总不好让你出了这么多钱,这处宅院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吧?你要乐意就这么办了,不过是个意思,舅舅我也就安心了。”

此言一出,兆庆就想要阻止。

因为照他看,这样太亏了洪衍武,一个破亭子顶什么用啊?

糊弄人呢。

可洪衍武不这么想,他就觉得如此挺好。

无非是个象征意义,也没人会为这个亭子改房契呀。

便赶紧表态同意。

随后还跟兆庆开玩笑呢,说以后兆庆要在这儿歇脚,别忘了付钱给他。

可没想到与他们想的全然不同。

允泰却并无半点笑意,反倒尤为郑重的又叮嘱兆庆。

“兆庆,今日我与你当面说清,此处已被我赠给小武了。日后你万万不得反悔,再与小武相争。”

虽然一头雾水,可兆庆马上答应。

因为说实话,这时不管是他还是洪衍武都觉察有异了。

果然,随后允泰给揭开了谜底。

他用武当山徐本善传授的指功,缓慢的花开了石头“叠”字最上的“又”字。

然后叫洪衍武和兆庆都过来看。

这一看,俩人都傻了。

只见允泰指头划过之处,青苔字痕全没了,露出的竟然是绿得流油的颜色。

兆庆尚且懵懂,可洪衍武确是个识货的。

他已经不顾脏湿,俯身在石头上,仔细察看。

光看还不行,末了又掏出了身上的打火机。

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头上仔细照。

兆庆这就更糊涂了。

连着问,“小武你照什么照?太阳是真火,比什么不亮,打火机那点亮跟太阳比早吓得没影儿啦!”

却没想到洪衍武根本顾不上理他了。

看了半天一屁股坐地上了,又费了半天劲,抠斥下来“亭”字的下面的“丁”字。

跟着就叫上了。

“唉呀妈呀,满翠,全是绿的!这么一大块料子,还埋着一半!不得三四百斤啊?”

结果允泰以特别平淡的口气纠正了他。

“你说少了,这块石头是五百四十七斤三两,算是我们老祖宗从云南陇川弄回来最大的一块。下面的那些没这么大,可质地都不错,比这块好的不知凡几。总计一万三千余斤,现在全归你了。”

洪衍武忍不住再次惊呼。

“妈呀,这么多翡翠,您没跟我开玩笑吧?这亭子底下,合着是座翡翠山啊!我的天!”

而允泰只笑了一笑,没再言语。

却又对兆庆很认真的说。

“咱们老祖宗千里万里把石头运回家里,一直藏宝于此。我自小还想拿出一块去给你太太和姑爸爸做首饰,结果被你祖父一顿好打。”

“他说怀壁其罪,不可随意流露,招人眼红,否则定将惹祸。”

“看来咱们家的老祖宗是有先见之明,他早料定了有这一天啊。”

“一样的道理,我不给你也是为你好。你和小武不同,是护不住这笔浮财的。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兆庆立刻点头。

“爸,您别说了,我都明白。这样很好。”

第三百四十九章 来历非凡

如不是允泰揭露这个谜底。

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半亩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亭子下面,一个风景的点缀下面,竟然天长日久的躺着如此庞大的财富。

但即使如此,如果只单纯的凭借肉眼去看,去识别。

仅凭数量去计算,去衡量。

也仍旧不能了解一个天潢贵胄之家的真正底蕴。

正如那块刻着“叠石亭”的石头一样。

地表上所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内容永远藏于地底下。

所以,也只有再加上允泰亲口介绍,洪衍武对这批宝藏的实际价值才能真正有所了解。

敢情这批宝藏的历史比“半亩园”的历史还要久远。

来历非常传奇,与它的价值一样不同凡响。

据允泰所说,那是完颜家的老先祖达齐哈奉命征讨平西王吴三桂,随大军围困昆明时,意外获得的。

当时驻守要道的达齐哈发现了一路吴世璠的车队。

他带着自己的兵丁剿平了之后,居然发现车里运送的既非金银财宝,也非粮草辎重,而是这些石头。

之后再经审讯押队军官才得知,这些东西都是吴三桂在云南积累的上等翡翠原石。

原本是这老小子打算在造反成功之后,打造一套称帝祭天的礼器的。

一直藏在昆明城外的地下宝库之中。

如今便成了困守昆明的吴世璠求缅王发兵相救的最后底牌。

后面的事儿自然不用说,达齐哈“截胡”了这笔泼天财富,已经不想其他了。

不但军功没有上报,而且很快就着人杀光了车队所有人灭口,并把大石深埋于此。

直至攻克昆明之后,达齐哈才令专门驻守在此的门下包衣,分批分次地,把这批石头不显山不露水的运入京城。

但相当可惜的是,也正是由于这批翡翠原石的质地太好了,反倒让完颜家不敢染指享用。

不说别的,开出的第一件一米多高的翡翠玉佛,就因为质地体量冠绝宇内,很快引来了索额图和明珠的双双觊觎。

最终达齐哈为消弭左右为难的祸事,还是得选择上赶着敬献孝庄皇太后,才算把这烫手的东西处理掉。

于是他从此再不敢泄露有关这批宝藏的半点消息,真正明白了否泰相承,祸福相依的道理。

后来,这批石料就被他作为基座,修建了一个小佛堂,用以掩人耳目,消灾避祸。

这件事,自此就也成了完颜家族历代父子相承,口口相守的大秘密。

再之后到了道光年间,这批石头才最终由完颜麟庆移入了半亩园之内,一直存藏至今。

而唯一的变动,就是佛堂变成了“拜石亭”,显得更不起眼了。

至于说道这批石头的价值,恐怕真的是无法估量的。

或许只能用举世无双和富可敌国这两个词来形容。

因为要知道,这既是吴三桂就藩十一年的珍藏,又是可以求得拥有无数翡翠的缅王发兵的东西。

光从这些角度来设想,就够了不得的,恐怕价值并不亚于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和氏璧。

而实际上慈禧御赐完颜氏的翡翠扁方,就是王蕴琳那个传家宝。

虽然出自道咸年纪著名的二石之一,可谓大内的一等一精品。

但要和完颜家的藏物来比,恐怕还要略逊一些。

因为“一口锅”和“三万三”这两件翡翠原石再好,也出不了一米以上的翡翠佛啊。

而这就牵扯到最本质的问题了。

那就是当今世上的最佳的老坑料已经消耗殆尽。

像这样的好料、老料、大料,世上已经再难得见。

这么想想看,这批在几百年前就足以能引得抄家灭族的宝藏,放在今日又该价值几何?

恐怕光凭刻着字的那块大石头,便足以让人得享“翡翠王”的名头,傲视整个翡翠收藏界了。

毫无疑问,听完了这番话,洪衍武必然更为惊上加惊,心中激荡。

与此同时,他也是感到了继承这笔财富需承担的莫大压力。

于是马上就反口,想要推却。

说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远不是区区二百万能相比的。

更何况他也怕招是非,惹麻烦……

岂料允泰却认为洪衍武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硬堵了他的嘴,说洪家光用“神木”造的金丝楠木楼,还有那些收敛的古玩字画,就比这批石头还招眼呢。

多少也不差这点,反倒应该用这些东西练练胆气,磨磨心性。

要是真嫌麻烦也不怕,索性还让这些石头躺在这里便罢了。

再退一步,实在不行,就算完颜家拿这些东西暂时做个抵押,等以后兆庆有钱再行赎回便是。

重要的是,完颜家的人已然不在京城。

无论宅子,还是石头,还是交给洪衍武来照管看护,才能放心。

瞧瞧,舅舅这么光明正大的坑外甥,洪衍武还有什么话说啊?

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头。

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最难以克制的就是因传奇故事生出的好奇心,还真的想看看这些石头的成色。

于是为了眼见为实,他干脆去找了工具,从亭子底下的石堆边角,撬出了一块足球大小的原石。

这就是最小的了。

然后他又拿到了水管子底下使劲的冲刷。

折腾大半天,露出了一块黑黄皮的石头,坑坑洼洼真像个巨大的土豆。

第二天,他去自家开办的玉器作坊让行家开石掌眼。

退休的玉匠老白是市级的工美大师,吃了一辈子这碗饭的,自然眼界非常。

一看见这石头就愣了。

然后围着大石球转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三根洪衍武递上去的“大中华”,还是不说话。

把洪衍武的心撩拨得猫抓一样难受。

末了,白师傅扔了烟头,慢慢地说出石头看着是黄梨皮,跟着便问洪衍武是从哪里弄来的。

听他说陇川,白师傅又暗暗摇头。

嘀咕着说,“陇川没这样的石料啊?看着像是出在缅甸打木砍,可是没这么大的料啊?最大不过一两公斤,连西瓜大的料也寻觅不到了,眼前这块石头……出处可有点……含糊。”

而最终,白师傅一样是好奇心起,决定自己亲手来解石开料。

岂料,才蹭了一层皮就出色了。

如血似火的红翡!

但激动归激动,很快白师傅就恢复了冷静。

因为人心还隔肚皮呢,何况石头。

有与无,好与不好,谁也说不准,苍黄反复,万千变化,都在一瞬间。

他认为兴许这是开得巧了,可不能高兴太早,石头里也未必是满满当当的红翡。

但随后在边缘位置解了拉长的一刀,又把背后开去了一块儿,居然照旧都是美到了极致的红色。

这下不但没话说了,白师傅的嘴都都抽抽了。

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那是精灵一样的妖艳。

他就念叨了一句,“极品……极品的冰种鸡冠红……怎么这么大!我就没听说过……”

就把玩着这块料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洪衍武的心情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完全相信了吴三桂的审美。

这老汉奸确实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愧在云南作威作福,搜刮十载啊。

看准的东西还真没错!

就这块闪耀着光芒的红翡,全京城,乃至全国,怕也找不出第二块。

说白了,它简直就是个大饺子,外头一层薄皮,里头都是馅。

如果说拳头大的一块红翡,在现在就值个十几万,那眼前这个至少得二三百万。

如果再放在二十年之后……那……无法估量!

哎呀妈呀,哥们儿这辈子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吧?

怎么净发横财了?

阔得我就跟做梦似的……

第三百五十章 吉祥如意

这块石球“内心”成色之优,是解石之前谁都没能想到的。

虽然白师傅不是石头的主人,可作为跟玉石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匠人,面对这样优质的材料,其爱不释手的程度不亚于洪衍武。

要知道,好料难求啊。

工艺大师的名气,往往会由一件传世精品而奠定。

但其中技术水准顶多只能占一半的功劳。

更多的时候,所谓的惊世之作,大部分因素都是靠材料天然质地成就的。

因为只有材料够佳,够大,才能充分发挥出工匠真正的水平,甚至是超水准。

那么毫无疑问,从职业性的角度出发。

白师傅遇到这块红翡,感受到的不但是一种运气、一种缘分,更是一种巨大诱惑。

说没有内心震动,不见猎心喜,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他仔细揣摩欣赏这块红翡的样子。

就如孩子在大森林里发现了封藏前年的神奇宝藏一样,脸上泛着惊喜和兴奋的光芒

所以他根本没用洪衍武开口,就不惜以工钱减半为条件,主动释放了心中的强烈渴望。

说希望由自己来操刀,让他把这块好材料雕琢成真正可以登堂入室大型摆件。

不用说,洪衍武对怀着这样敬业心态的匠师最是理解,也最心存敬意。

又岂会辜负了白师傅的一片工作热忱,从蚂蚁腿上挤油?

于是不但一口答应下来,而且还对工期和报酬都给了最优待遇。

这当然喜得白师傅连连道谢,激动不已。

不过洪衍武话可没说完呢。

他打算将此物归于完颜家,以表敬意。

那么为投舅舅所好,一下想到了买下半亩园的完颜麟庆。

结果就把题材范围给定死了,说这块料只能做瑞兽麒麟。

没想到对这个条件,白师傅不但没感到为难。

反而一听他这话,当场就灵思涌动,倒是因此触动了创作神经。

眼睛一亮,一拍巴掌,说着“对对对”,“好好好”。

就如痴似狂的拿笔把大致造型给描画出来了。

或许是真正的好材料足以激发创作者充分的想象力。

又或许是这块石头在完颜家躺的久了,已经与这个家族染上了息息相关的灵性。

白师傅所描画出的麒麟,威武中体现出灵秀,矫健中折射出华美。

那舞动的躯体与变幻莫测的云与火相称,又增添了虚实相映的恢宏之美。

这份灵感,仿若天授。

加之历史也早已无数次的证明,只有像这样让创作者有感而发的作品才是真正好作品。

于是九个月之后,便有了一个名为“麒麟迎如意”,堪称国宝精品级别,足以摆进故宫珍宝馆的大型红翡摆件的问世。

什么又叫做货与识家啊?

允泰一见此物,不但深表喜爱和由衷赞赏,而且还郑重其事的摆在了“半亩园”二进院的正堂里,充作镇宅之物。

若论起来,这还是完颜家珍藏这些石头数百年,第一次真正拥有了一件由此雕琢成型的东西呢。

这份福缘,也实在是得之不易啊。

有意思的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块红翡打一出世见光,就满是吉利、喜庆的颜色,随后又被定成了这么祥瑞的题材。

靠着它的保佑,这一年的年底,洪家和完颜家无论什么事儿,居然都是顺顺利利,吉祥如意的。

就比如说12月22日,冬至这天午前,洪衍亢从东洋归来了。

不但进门就吃上了饺子,也给洪衍武带来了好消息。

那就是日本股市虽然涨幅不大。

可他们买下的地产因为处于东京核心区,直线攀升,已经增值百分之五十了。

更没想到,回来的早不如说回来的巧,当天下午就天气骤变,京城成了大雪纷飞的冬景。

而首都机场停了足足三天,这幸运不幸运?

此外,洪衍亢还和即将要走的允泰一家见了面。

并且很巧合的收到了林书记请他去参加县政府新年联谊会的请帖。

于是仅仅歇了两天,把日本带回的礼物发给了大家伙,其余行李都没容归置。

洪衍亢便和洪衍武一起加入了允泰一家返回房山的行程。

要按理说呢,洪家这哥儿俩原本心里都有些心虚的。

因为“引航公司”现在真成了空壳了,所有资金都挪到日本,变成古董文玩了。

他们在房山景区附近划下来的那块地方,除了铲平了地面,移走了树木杂草,其余还一点没动呢。

再加上修完颜宅邸还得留出五十万块钱来。

真要等洪衍武凑齐前期资金,破土动工就要拖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所以这一次,洪家哥儿俩也仅仅带着设计院的正式全套图纸去见了林书记。

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

却没想到,林书记反倒比他们更心虚呢。

见了面,不但对他们殷勤备至,对洪衍亢赠送的西铁城手表和计算器连连称谢。

还在接风宴上对他们带来的图纸大加赞赏,并且专为国内建材市场的价格动荡一个劲道歉。

说他们忽略了这方面的问题,工作没做够。

如果有困难,他们可以想办法帮忙调剂配额,只希望明年春天能尽快开工。

敢情林书记自以为这才是延误了工期的原因。

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洪家这哥儿俩竟然白捡了个大便宜,材料上省下了一大笔。

于是他们俩都很激动,一再保证明年必定开工,宾主相聚甚欢

元旦当天,正式的联谊会之后,好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因为兆庆又开车前来,他是受岳父安书记之托,邀请林书记和洪家两个表兄弟去龙口村小住两天,正好趁着大雪做冬日狩猎。

这可是有趣至极的新鲜事啊。

无论是对林书记还是洪家哥儿俩,那都是机会难得,梦寐以求的体验。又哪会拒绝呢?

于是不顾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他们都饱含兴趣随兆庆去了。

甚至洪衍武到了村里一个电话打到了厂里,还让陈力泉、水清用车,把杨厂长、张大勺、魏大姐、华英、朱震凡和段刚都送来了。

这就叫公司两便。

这么好的事儿,既能大家一起放松休息,乐呵乐呵。

也能顺便联络联络感情,为今后的各种合作项目铺平道路啊。

还真别说,确实不枉跑这一趟,这打猎可太有意思了。

真正出发的时候,村里十五个专业猎手由安书记带领着,分别陪着林书记、杨厂长和洪衍武他们,进入山里的雪场狩猎。

猎人们都提起长(木仓)叮嘱大家要紧身跟随,在荒郊野外雪地寻猎物。

山区望边际也是白雪,每踏上一步都能没脚,举步维艰,好似东北老林子似的。

而当猎人远看有野兔时,便会提前叫大家伏下,把长(木仓)交给大家试射。

结果当然是弹单虚发,野兔已扬长逃脱。

哪怕是洪衍武曾经在靶场玩儿过(木仓),表现得也没好多少。

但这样更好,因为一下就把林书记和杨厂长的真本事显出来了。

这两位可都是部队出来的,(木仓)法是真练过的。

俩人都射中了几只野兔,每一只的重量都有六七斤重。

这再被大家夸奖,自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而其他的猎人还有幸打到了几只山鸡和一只傻孢子,同样不虚此行,收获颇丰。

于是几个钟狩猎完结,当大家回到村里。

哪怕都在十几度的严寒下,冻得身体发木,鼻子通红,耳朵发疼,也无不兴奋而开心。

特别是女人们,也要提着这些野兔子,野鸡,嘻嘻哈哈来挨个拍照。

而今晚宴会重头菜可就多了,不但有当日打到的红烧野兔三味和山磨炖野鸡。

还有狐子肉,野猪肉,沙洋鸡。

但最珍贵的,最难得的却是几只熊掌。

那是林书记心怀大畅,从县招待调拨过来的。

当然了,名义还是以招待洪衍亢这个港商为由,所以也很难说谁沾谁的光。

值得一提的倒是“张大勺”在此又露了一手。

因为其他野味好说,熊掌这东西虽然昂贵,却无人会做。

大多数人对东北的山珍也只闻其名,否则县里也不会一存就是一整年。

而正好,这也成了老爷子教徒弟的好机会了。

别的不说,“张大勺”可不是什么原料都用的,光挑材料就透着学问。

当时他并没有让把所有熊掌都留下,而是先招呼洪衍武和陈力泉。

“你们俩,拿铁钎子捅捅先这几只熊掌”。

随后这哥儿俩就认真地捅了起来。

结果发现有两只渗出黄色的油,有两只渗出白色的油。

张大勺只让他们留下了渗白油的,随后给出解释。

“白油的味儿正,黄油的味太冲太臊气,不好处理,做出来也不好吃。”

后面的事儿自然不用说了,老爷子不但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真正见识到了熊掌烹饪的过程。

也再一次让众人用舌头体味到了华夏饮食的博大精深。

而日后,尽管熊掌被禁猎成为了历史,但洪衍武和陈力泉却能凭着师傅的这次亲传。

还依然能用驼掌做出这个味儿来。

自也算得上传承有序,发扬光大了。

ps:目前还能保持更新,只为了几百个花钱看书的书友。

那些看盗版的,使赠币,无限卡的,没有粉丝值的,你们没有任何抱怨的权利。你们真正拥有的权利,或许只有一个,就是闭嘴。

第三百五十一章 腊八儿

已经逝去的1985年,世界格局发生了许多重大的新变化。

比如说。以色列军队从黎巴嫩撤退。

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联第一人。

1914年以来美国首次成为债务国。

美、日、英、法、东德,五国签订《广场协议》……

而相对于外界局势多变,国情动荡不明他国而言。

对外宣布裁(君)一百万的共和国却平稳且坚定的走上了经济高速增长,重新树立民众自信之路。

最佳的证明,就是这一年我国民众生活质量,实现了飞跃性攀升。

这一年,我国已经拥有了四千万电视机,初步实现了全国范围的电视普及。

正如这一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这个名字提示的那样。

这种现代化的娱乐方式,每天晚上都给千家万户的家庭提供了“同堂”生活的理由。

这一年,我国居民家庭收入进入明显增加阶段。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三资企业、个体经济的发展,打破了高度统一的工资制度和刚性就业制约,并且让收入变得多元化。

这一年,也是京城开放农副产品价格和市场的一年。

市政府不但允许“价格自主”,还“打开城门”。

主动把外省市的农副产品和工业品引入了全城各类批发市场。

于是京城年货比起去年来是极大丰富,市场完全可以用欣欣向荣来形容。

不但菜市场里出现了南方才有的许多新鲜蔬菜,花生瓜子肉食禽蛋敞开销售。

价格昂贵的海鲜类产品也成了节前受百姓青睐的热销产品。

哪怕是糕点行业也有了极大的进步。

各类新鲜、柔软的蛋糕取代了传统的核桃酥、江米条、山楂锅盔,成为了最新选择。

但是,哪怕这么好的年景,这么好的日子,观音院西院的水家却难有安宁。

水婶反而成天是一脑门官司,干什么都没心气儿。

而且越临近年根,她的情绪就越烦闷。

不为别的,还不是因为今年家里少了一个人吗?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

水澜是高高兴兴,急不可耐的冲出了国门。

可水婶儿这个当妈的却不能不惦记,不能不思念。

这种情感是难以克制的,所以老太太身边的家里人,就难以避免的成了承受她情绪的出气筒。

首当其冲的倒霉蛋,既不是水庚生,也不是水清一家三口儿,而是水涟这丫头。

道理很简单。

京城可有讲究,正月不剃头啊。

所以年前,水庚生的手艺是最热门的。

大伙儿都赶在年前理发,理发馆里能排除二十米的队去。

忙得他天天没落座的时候,最少也得胡撸上百个脑袋。

至于水清和洪衍武,由于年底总结、盘点和奖金诸事繁多。

更是有一堆重要的事儿要处理,见天不在家。

那就剩下放寒假的水涟和水晓影了。

偏偏水晓影还小,天天都跑到东院跟洪钧、洪镒、丁玲儿一起玩。

而且这小人儿还是水婶的心头肉,是老太太舍不得说一句的宝贝疙瘩。

那这份气,十六七的水涟不受着,谁受着啊?

再加上连家里过年的不少家事、杂事,还得指着她帮衬呢。

所以这丫头是又受累又受气,想跑都没地跑,那委屈受大了。

这不,腊八节这天儿,水婶照旧还是没个好脸儿

水涟出去一回来,刚叫了声“妈”,就劈头盖脸挨了数落。

“哎,你个野丫头,怎么才回来?哪儿疯去了?家里一大摊子事,就指着我一人啊?”

水涟当然冤枉极了。

“我又怎么了?您这一天就知道挑我的不是。我去哪儿了?还不是拿着购物本给您买东西去了?您去厨房看看去,要不是我,那些东西能自己长腿儿跑回来?”

可水婶呢,照“呲儿”不误。

“你个臭丫头,敢这么跟你妈说话!早早晚晚让你给我气死。说你几句怎么了?才干这么点事儿,有什么功劳显摆的?”

水涟不由哀叹。

“妈哟,您还讲不讲理了?我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您要瞅我烦,干脆我躲您远远得了……”

这话当然更招惹得老太太瞪眼。

“嘿,你多大点你就敢教训我了?以后我动缓不了,你还不得骑我脖子上?你个死丫头!想气死你妈是不是!”

水涟无奈,只能赶紧软化求饶。

“妈,妈,我哪儿有这么大罪过啊!我呀,还是心疼您。其实我懂您的心思,想我二姐了是吧?可出国那是好事啊,别人盼还盼不来呢,我二姐能走是本事。您操这心干嘛!操心可长白头发。”

跟着看见水壶里的水开了,水涟还主动上手拎下来去灌暖壶。

可水婶依然没个好气儿。

“好事?瞧你说的。外国哪儿好?都说好。谁亲眼见着了?”

“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那儿再好也不是家。这才是做人根本。”

“更何况外国人都坏着呢,火烧圆明园你不知道?八国联军你不知道?抗日战争你没学过?”

“还外国好?你那一肚子的书都白念了。”

正说着,眼瞅水涟劲儿小,灌着暖壶撒了水,更瞧着不顺眼。

“慢着点儿,祖宗!留神烫着!行了行了,你还是给我搁那儿吧……”

水涟被迫撒了手,嘴上却没认输。

“妈呀妈,您也就跟我厉害。我姐您怎么没管住啊?”

“再说了,书上写的就是真的啊?您的电视还是日本的呢,咱家冰箱还是美国的呢。书上的东西,您甭信啊。”

“其实就连我们老师都说日本好呢,他有一亲戚去日本留学了,说日本人特讲卫生,特有礼貌,特守规矩。说去日本留学不比美国差。”

而这么话赶话的斗嘴,老太太当然更烦了。

“嘿,这孩子,要早先你这么说,得叫汉奸。”

“无论日本还是美国,那都是帝国主义。能安什么好心眼?”

“你少在我跟前崇洋媚外!我瞧你那衣服就来气!挺大一姑娘,穿着外国字满处跑?你也不嫌寒碜?”

对此,水涟也不得不服。

“妈啊,我……我都没法说您了。什么都不懂!我衣服怎么了?这写的是‘china’当咱们国家的名字讲……”

却没想到,妈就是妈。

水婶言辞交锋的套路,永远不是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有能力挑战的。

“还拆哪。你想拆哪儿啊?你麻利儿的给我拆被子去吧!”

“马上瞅着就过年了,被窝还没拆洗呢。前几年,还有你姐帮忙,现在全得靠我自己。”

“你甭想撒手,光累你妈一个,这么大姑娘也得学着干了。去!抱被子过来!”

得,水涟算是彻底词穷了。

不夸张的说,她这时候眼里真冒金星儿了。

当然,除了给气得,也有腹中空空的原因。

忍不住诉苦道。

“妈呀,您使人真够可以的。我这大早上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吃东西呢。这心里饿得发慌,您也得容我垫一口吧?等我吃完了再说。”

却没想到,刚撩开棉帘子,腿还没迈出去呢。

水涟那脆弱的小心灵又被饱含歧视的区别对待重重打击了。

“那行吧,橱柜里还有俩馒头和小米粥,那你热热吃点吧。对了,锅里那碗鸡蛋羹和豆沙包,你可别碰啊,是晓影的……”

水涟不禁愠怒回头。

“妈,您也忒偏心眼了!我就问一句,我是您亲生的不?”

水婶儿却以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看过来。

“哎,怪了?你这丫头还想跟孩子争嘴不成?”。

“亏得晓影见天‘小姨’‘小姨’叫着你。”

“你脸红不脸红?”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聚一堂

如此当然不是事儿。

时间一长,水涟就受不了这样的“剥削压迫”了。

私下里免不了经常跟姐姐、姐夫诉苦。

而水清和洪衍武除了替水涟抱屈得慌,同样发愁水婶不高兴,这个春节恐怕谁都过不好。

这么一寻思,两口子估摸着水婶儿的负面情绪里,除了惦记闺女,还有老太太嫌弃大年三十家里冷清的缘故。

于是两口子就合计着,不如今年带着晓影在西院儿守岁,给家里添点热闹劲。

哪知这事儿由水清试探着提出来,马上遭到水庚生和水婶断然回绝,反倒还遭了一通数落。

敢情老两口都是守旧的人,认为闺女出了门就得婆家过三十,否则与理不通。

说水家要真干出这样的事儿了,今后就没法见洪家亲家面儿了。

绝对不许闺女跟洪家开这个口。

于是水清和洪衍武全没了辙。

眼瞅年关临近,俩人各自又忙,实再难以商量出个主意。

这样,最终还是得靠洪衍武去跟足智多谋的妈讨主意。

不得不说,他这么做算对了。

王蕴琳作为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奶奶,在持家上最大的优势就是善于处理交际事务。

在周全亲戚朋友的关系上,在体谅人难处的细处上,恐怕洪家所有跑外场的男人都难以企及。

经过思量,老太太很快给出了个一举数得的主意。

她是这么跟洪衍武说的。

“今年别说水家清冷,就是寿家也一样。寿诤过年也是不回来了,他把假期都备着林素生产用呢。对了,还有你的师傅……”

“这些人可都是与洪家关系不错的亲戚朋友啊。替他们想想,是都够心酸的。无论从哪个角度,咱们理应尽力点什么。”

“依着我看哪,今年过年,倒不咱们这几家子人聚在一起亲近亲近的好。由咱们来做东,就在石头小楼摆年夜饭。怎么样?”

“你看,人多事杂不怕,今年咱们有新来的仨姑娘帮着干呢。何况小楼挨着院子,万一谁累了都有地儿休息。”

“别看大家老见面,可难得全碰在一起。一年也就轻松这几天,要是能凑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牌聊聊天,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虽然年三十按老理儿要在本家守岁,可如今过年已经没了祭祖之环节,没必要非要墨守成规。所存的关隘,也就唯有面子问题。”

“你只要把如今各家的情况跟你岳父母和张师傅细细说清楚,再告诉他们石头小楼也不是洪家本家。咱们不过是想借这么个地方,方便大伙聚会罢了。”

“我想他们会明白咱们的诚意的,兴许就能给这个面子。”

还真得说,王蕴琳想这事儿确实到位。

洪衍武按照妈说的去分头劝说,虽费了不少唇舌,但大体上思想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水家老两口和“张大勺”很能体谅洪家这一番心意,碍于情面都答应了。

于是这一年可了不得了。

洪家、水家、寿家和张大勺这四家人,别开生面的要守在一起过一个集体春节。

甚至就连洪衍亢也要留在这边过年。

他跟香港的家里打了招呼,说大陆事务紧要,初五方能归家。

如此自不用说,既然这么多人要在一起过节。

那作为主办方,洪家是必然要好好下一番功夫筹备的。

布置主要是女眷们操持的。

首先,为了便于大家看春晚,洪衍文两口子把楼上的两台彩电全搬下来了。

整个一搂是三台“二十一遥”同时播放,连餐厅带客厅,全都能看节目。

其次,三角钢琴则推到了角落里。

原有位置按王蕴琳的意思支上了两个牌桌,想打麻将和扑克随时上手的事儿。

至于原先的棋牌室里,却摆上了洪衍武替“北极熊日夜食品店”采购的两台新街机。

这是给孩子们乐的,正因为声音吵,关上门也就不碍事了。

虽说是有点以权谋私。

可先让洪家的孩子玩上几天,节后再送到商家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洪衍武早想好了借口,美其名曰——试用!

最后,那就是增添节日气氛的布置了。

许崇娅不但和林素一起,带着“三英”拿红纸剪出了窗花。

还使人于客厅的灯上拉了彩。

洪衍文又买了几盆好水仙,摆上了“民促会”送的“佛手”和“广柑”。

弄得家里红绿橙黄,不但悦目,也清香四溢。

但要说压轴的观赏物还得看王蕴琳的。

老太太专门指派洪衍武去了娘家的半亩园的花园子。

从繁华满树的腊梅上折取了两大枝子,弄回来插在了客厅的大胆瓶里。

那玩意高达四尺,枝子好看,花蕾又多,实在蔚为壮观。

尤其与如今隆冬风厉,百卉凋零的外景形成了对比,就更能让人眼朝目明,心情愉悦。

如此下来,再加上洪衍亢和洪衍武、陈力泉弄来的进口食品,北极熊的零食,高级茶叶。

以及从龙口村捎回来的各色野味。

滨城“大将”给邮寄来的海参、鲍鱼、扇贝、大虾。

这个年三十,但从物质上和场面上来讲,洪家的石头小楼里要说不是京城头一份,恐怕也真是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1986年2月8号这晚啊,洪家的石头小楼里这叫一个热闹。

四家人共聚一堂,吃吃喝喝,打着牌,聊着天,好不快乐。

孩子们也兴高采烈一会儿这儿跑,一会儿那儿笑的,彻底放羊了。

就连三个还在忙和的姑娘,心里也没有不痛快的。

反正她们手里没钱是注定无法回家的,今年早有心理准备,不做此想。

偏偏洪家又对她们相当不错。

除了年菜里专门为她们准备几道家乡菜,请她们同桌吃饭。

还提前给每人发了二十块钱的红包和一份日本进口化妆品。

甚至晚上七点约上门的摄影师来拍合影,照片里都有她们的位置。

于情于理都到位了,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这里虽然没家里自在随便,可又是一种常人难得体验的生活滋味,挺长见识。

不得不说,跟这样的人家里做工,同样是福气。

而要说整个小楼里唯一状态和年节不相匹配的。

恐怕就是洪衍亢和洪衍武这对堂兄弟了。

这哥儿俩在地下室里本来是和洪衍文、泉子一起打桌球的。

但慢慢的,俩人就都坐在一边聊起正事来了,而且还不乏争论。

不为别的,主要是洪衍武这小子又琢磨出了个新主意。

打算过了春节,让洪衍亢从香港聘厨师,然后用东京银座已经买下的商铺开一家“高档中餐厅”。

他的出发点是,岛国马上就要因股市和楼市的行情骤起,进入泡沫时代了。

鬼子最不把钱当钱的年代要来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如借这机会,把刀磨快了,去那儿好好给鬼子们放放血。

应该说,对洪衍武看到的商机,洪衍亢是颇为赞同的。

因为就他耳濡目染和身在东京的体会,哪里确实已经有了奢靡风气的苗头。

年轻人对好吃好玩无法抗拒,岁数大的人越来越喜欢奢侈品。

每一个节日都成了狂欢的好时机。

这种整体社会的消费狂热具备持续条件。

但洪衍亢反对的是洪衍武的经营手法。

他认为日本人相当挑剔,而且最重食品安全,应该是诚信经营才是长远之计。

用服务质量和菜品质量获得良好的口碑,培育好回头客,才能立足生存。

可洪衍武的主意呢,一听就是怎么省钱,急功近利,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法子。

为此,洪衍亢苦口婆心的要弟弟不能走歪门邪道,不能砸洪家的牌子。

却没想到他说得唇干舌燥,全白费。

洪衍武仍旧坚持己见。

“大哥,有一件事您恐怕搞错了。我呀,压根就没想过用咱们洪家的名义。本身就没打算长干。”

这洪衍亢如何不惊啊。

“啊?你……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却没想到洪衍武还乐了,说出了另一番道理。

“大哥,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鬼子性情就是欲壑难填,他们是不懂适可而止的。所以股市和楼市的行情一倒,他们必将因自己的贪婪遭遇极大的重创。”

“这么一个小屁国,经济发展严重偏科,是很难缓过来了。他们的好日子既然没几年了,我犯得上在哪儿树牌子吗?到时候他们根本吃不起,我培养市场好几年,不瞎耽误工夫吗?”

“更何况他们可是鬼子啊,占了咱老家八年,干了多少龌龊事?别说骗他们我不亏心。到时候我还要落井下石,发他们的国难财呢。”

“您别心里过意不去。有句话不是说吗,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啊?咱们是好人,可也得看好心冲哪儿使。我不骗自己人,可骗鬼子,没心理障碍。”

“再不行呀,您就去京城饭店里看看日餐黑咱们什么价。看了您心里就坦然了。一个破米饭卷点生鱼片,能卖你对儿虾的价。还有现在大街上冒出来的美国加州牛肉面?那是真的?加州哪儿他妈有牛肉面啊,可愣是给咱兰州干趴下了。”

“所以我算想明白了,这就是贸易战。我是被迫反击,得为国争光。”

“回头您赶紧去香港聘厨师团队,手艺差不多就行,但一定餐厅得豪华,气派。”

“咱挣钱呢就靠两样。一是往大了吹。拿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满汉全席”当噱头,好引人上钩。”

“回头我再找人翻造两块大内行走的御厨牌子,就摆在店里。日本人看了能乐出屁来。保准上赶着掏钱。”

“二呢是想办法降低成本。虽然这餐厅得主推山珍海味的菜色,但实际上没必要给他们吃好东西。熊掌满可以用驼掌代替的,鱼翅也能拿粉丝和鱼胶熬制。”

“不是我吹,说是假的,挣钱得凭手艺。手艺到了,世上没几个人,吃得出来。就冲这变味的手法,小鬼子掏钱就不冤。”

“哎,别不信,今晚我师父就有一道‘白扒仿翅’。别看你没少吃鱼翅,你也吃不来。要不咱俩打个赌,十万港纸怎么样?”

听着洪衍武嘴里滔滔不绝,洪衍亢一句话也说不出,彻底被绕晕乎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不同心境

和洪家的石头小楼不同,远在香港的洪家长房这一支子。

这一年的除夕夜却过得极不顺心。

不为别的,洪衍雄出事了。

敢情这小子,前段时间泡了一个拍电影的小明星,结果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这倒无所谓,也不是第一次了,大约是花几个钱就能擦屁股的事儿。

可问题是,为了争这个小明星,洪衍雄把一个电影导演打伤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导演刚接拍的一部戏,竟然是为刚涉足电影行业,有社团背景的华家哥儿俩洗钱用的。

结果刚过完元旦,洪衍雄就遭到了报复。

不但人被打进了医院,还被华家哥儿俩威胁勒索巨额赔偿。

要说多亏洪福承和华家哥儿俩的父亲认识。

他们都曾经是在毛人凤手下“干黑活”的人,还有份香火情在。

洪福承请“大哥大”的爸爸发了话,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后是洪家出了二十万给那个导演养伤,算摆平了此事。

可问题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又被“狗仔队”知道了,登报大肆宣扬。

如此,洪家的面子照旧是掉到了地上。

而且大年节的,洪衍雄还躺在医院里没法动弹呢。

那么不用说,面对着唉声叹气,整席都一张丧脸的三太太黄婉瑜。

耳边再听着二太太何佩芝和女儿洪心怡不断煽风点火。

抱怨洪衍亢身为长子过年都不知道回来,任由家里一团糟的牢骚。

洪福承这心里要能痛快才怪呢。

所以这一年的丰盛酒宴,老头子完全吃不下了。

草草结束了年夜饭后,连麻将牌也不愿意打了。

就一个人躲到地下室的雪茄房里图清净去了。

可是清净是清净了,千万别忘了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哪怕嘴里叼着雪茄,手里托着芬芳的干邑,但洪福承的心里仍难以避免一种空洞的失落。

他抽着雪茄,孤坐了一会儿,越来越感到厌烦和焦虑。

而这时,他忽然想起长子洪衍亢年前寄过来的几盘录影带了。

说是内地刚拍的电视剧《四世同堂》。

演员演得很好,对白、打扮、感觉,都和当年的北平一模一样。

于是他就找了出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

没想到随便取出一盘刚开始播放,就极突兀的从电视机里听见了自家老号。

原来,虽然洪衍武当初帮俞宛妤谋角色的事儿没成。

可他也没白跑。

搂草打兔子是这小子的习性。

他还用一万块赞助费,跟导演换回来一个植入广告的机会呢。

根据剧情走向来说,在日本兵进城之后,拉洋车的小崔跑回“小羊圈儿”胡同。

意外的碰到了要去学校的祁瑞宣。

小崔是要极力劝阻祁家老大不要出门的。

恰恰就是这段表露北平乱像的情节,导演稍微给改了一下对白。

如今电视机里上演的情景,小崔擦着汗,是这么说的。

“祁先生,您别出去了,市面上乱着呢。您可不知道,就连‘衍美楼’和‘衍美斋’都让日本兵给砸了,洪家的老东家也给抓了。就因为人家主动上板儿,不愿意开张伺候他们……”

结果就这一句,洪福承便楞住了。

或许是这个特殊的时间让人情感容易泛滥,或许也是人老了神经会格外敏感。

他的手抖了,思绪完全不由自主的飘向了遥远的北方,飘向了往数十年前的时空……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回事,一样的米能养出百样的人来。

我们的国家里既有洪效儒这样,宁可赔本赚吆喝,也不愿做亡国奴的爱国商人。

也能出现像洪衍武这样,不惜用歪门邪道为国争光的经世奇才。

但良莠不齐也是客观事实。

洪福承和洪禄承这样的亲兄弟活法还不一样呢。

当然也不会所有的国人,都能把心气儿往一处使。

远在法国的巴黎,正在招待会上谈笑风生,吸引了一众外国帅哥的周曼娜就是这样的另类。

在像这些外国人解释传统春节风俗和民俗的同时。

她还在不厌其烦补充描述国人坐井观天,抱守残缺的可悲和可怜。

且不吝艳羡之词的夸张西方世界的进步、繁荣和价值观。

但她却不知道,那些金发碧眼对她言语中最感兴趣的部分,往往是被她自己轻视的东西。

有两个美国人听了她的话就受到了相当触动。

在谈话散去后,他们私下里进行了如下的讨论。

“你觉得怎么样,莱恩先生?”

“嗯,很受启发。我想,我有点明白我们的子公司在华夏难以开展义务,四处碰壁的原因了。这个国家的人,不喜欢太直接。喜欢兜圈子。也不懂市场和经营,个人私心很重。对法律却不重视,可钻的空子很多。”

“哈哈,这是重点。而且他们的公司都听官员的话,对实在的利益却不太热衷。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事儿吗?你应该给京城方面华夏子公司调整经营策略,不要让他们精力放在无谓的方向上了,他们应该学会送礼,学会专心拍官员的马屁。”

“你的意思是?”

“他们的官员要什么,我们就答应什么,只要哄得他们高兴就行了。因为华夏人能否真正的得到,最后还得取决于合同。这方面,我们可做的文章很多。大不了把gdp给他们,利润我们全部带走。”

“哈哈,这倒是。卡尔,我想你找到了关键的窍门,想必今年我们绝对不会再度一无所获的。对了,那家被罗根看上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在京城有充足市场占有率的那家。”

“叫义利。他们的食品业务和我们纳贝克斯食品公司重叠的部分很多。要是能把它作为突破口,兼并下来,我们就等于拥有了京城一半的市场。甚至能顺利把业务延伸整个华北地区。你知道的,华夏虽然经济水平很低,但饼干还是买的起的,这是一片非常丰厚的市场。”

“嗯,你说的很对。既然这么重要。那我看事不宜迟,还是由我亲自去集团董事会解释好了。你最好明天就动身去京城。那姑娘不是说了嘛,农历春节是个送礼的好机会。我想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个时机,应该当一回主动登门圣诞老人了。就像你说的,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答应什么。”

“好的,我一直都想尝尝烤鸭呢。罗根把它夸得就跟天堂里的食物一样……”

“卡尔,你不要让我失望。先专心这件事做好,不要只顾着享受。只要我们能成功实现利润增长,圈定这片市场,我就会获得董事会的支持,得到更多的权力。到时候,我可以让你天天活在天堂里,也许罗根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我明白,老板,请你放心。”

“哎,对了刚才那姑娘你很熟悉吗?你觉得我们是否可以雇请她,她好像在华夏很有办法,也许能帮上我们的大忙。”。

“嗯,我不得不说,莱恩先生,这不是个好主意。你说的没错,她出身很不一般,算是共和国的贵族了。可问题是,正是因此,她也容易招惹很麻烦的人。有人跟我说,在她身边见过‘中情局’的人,我们是商人。没必要卷进这样的麻烦里去……”

“对,你说的对。你这种看法很明智。”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不回家

外国人不过春节。

有精明的人惦记着怎么利用春节搞公关,开拓市场。

同样的,我们的国人里也有些人不怎么把春节当回事。

反倒和洋人的观点很相似,把其视为一个捞外财的良机呢。

像高鸣,这一年的年三十就没回家过年。

反倒提前带着方婷飞到花城,利用公款囤积了一大批外烟。

他是打算趁春节这几天,神不知鬼不知的换下一批货,用公司包下的火车皮,把这些烟给运回京城来。

不为别的,就是看准了这个时间段,是人最懒,警惕性也最薄弱的时候。

不但公司的人只顾回京和家人团聚。

一听说把事交给他,立刻兴高采烈,大撒巴掌不管了。

任由高鸣和方婷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就是火车站负责检验的相关人员精神也麻痹了。

货物进站、上车,连看都懒得看上一样。

如此,高鸣便可以借机大大捞上一笔,为日后成立自己的公司赚取启动资金。

这个空子,高鸣钻得不可谓不高明。

不过他家里可就不安生了。

不为别的,大年下的还不见人,他老子能干嘛。

就在电视机里播放1986年春晚《歌曲大联唱》的时候,高作礼正在家里勃然大怒呢。

饭桌上,火气全冲高放来了。

“高鸣在花城不回来,到底干什么呢?你还不说是吧?你爸还没老呢。看来,你是又想尝尝我用武装带做的‘红烧肉’了?”

高放当然不能吃眼前亏。

“别别,我说,我说。嗨,我哥呀,就是在花城折腾外烟呢,弄点水货挣钱啊。等烟运回来他人就回来了。”

高作礼更是感到气往上涌。

“混蛋,他弄这个干吗?他不知道这违法啊?一个堂堂的公司一把手弄这个,这不是给我舔心病嘛。这要出点事,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高放却不以为然,优哉游哉端起酒杯嘬了一口。

“爸啊,您真是老脑筋了。违法?现在京城满大街的外烟,都哪儿来的?谁不是明着买卖啊。见水货容易,见行货倒难。”

“出事儿?更不能够。我哥说了,过节连老虎都猫冬了,最安全不过了。更何况用他们公司的名义,部委下属公司,谁查啊?”

“再说了公司经理怎么了?我哥说了,说上这个班没意思,挣再多,都是给国家挣的。他自己一个月工资都不够打壶醋的。还是得想办法多挣点,今后自己开公司划算……”

结果不说还好,这一下高作礼气得拍桌子了。

“放屁!谁家醋这么贵啊?钱,钱,年轻轻不认识别的,你就认识钱。国家没亏待他,给了他前程,给了他干部的身份。他自己开公司那叫什么?二流子轻的,好说是二道贩子。他敢!还反了他了!”

而高作礼的老婆这时也忍不住插口,同样恨铁不成钢。

“哎哟,高放,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直瞒着我跟你爸啊?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严重?你哥绝对不能起单干的心思,更不能放弃国家干部的身份。这可不是铁饭碗,这是金饭碗。我现在真后悔让你跟着你哥在外面瞎跑……”

高作礼又忍不住呵斥。

“他敢!还反了他了!高放,我告诉你,别人的事我管不着,可你们是我儿子,谁让你们生在高家了呢?老子管你们还富裕。你赶紧想办法把高鸣给我叫回来。你要再敢废话。我拆了你的骨头……”

高家这顿年夜饭算是没法吃了。

就在电视机里开始播放俞宛妤反串的歌曲《回娘家》时。

高放也借口打不通长途,要给高鸣发电报去,离开了自己的家。

不过他蹬着自己的摩托出了大院,却并未真的去电报大楼办事。

而是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一个外交部的哥儿们拨打号码。

“喂,小北,干嘛呢……哦,跟几个哥儿们打牌呢。你爸你妈还在东德,今年不回来了……哎哟,你他妈真幸福!”

“我呀,我让我们老爷子给挤兑出来了,家里是没法待了。我找你去行不行?”

“嗯……什么?有酒有肉,速来。好啊。不过……不过我还得先去一趟‘重文区政府大院’……让我找谁?一个叫许晓军的?找他干吗?”

“啊……他手里有够劲的片子,你都跟他说好了……好好好,他家里电话多少?哎哎,我记住了……等着吧,哥儿们就是神行太保,半小时之内保证到位。”

说完,挂了电话交了钱。

再一踹摩托,“突突突”的消失在了充满寒雾的街头……

同样的,这样的一个夜晚,有一些特殊的职业群体也依然坚守在岗位上。

就比如说,过年自觉值班已经是邢正义的老习惯了。

唯独和以往不同的是,赵振民因为成了家没法再来陪他了。

而且还有个姑娘为这些事儿老埋怨他个人时间不够。

让他很有点发愁,一边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案子和工作,另一边又是需要他付出细心和关心的……

就在这时,骑着自行车直奔“二处”的邢正义忽然发现了前方有情况。

因为有个穿皮夹克,留着卷毛头的小子,本来抱着一箱子东西正朝这边走过来。

结果大老远看见身着“老虎皮”的他,掉头就往回走。

他刚叫了一声,这小子拔腿就跑。

那还用废话吗,绝对有案子啊。追!

结果也是毫无悬念的。

大冬天本身就穿得多,一个蹬车,一个靠腿,这太好追了。

所以没追多少工夫,那小子也察觉出不是事,喘着站住了。

而困兽犹斗啊,那小子还真不是善茬。

眼瞅着跑不了,把手伸到胸前,一回身就掏出撬棍来了。

可没想到他凶不到两秒,跟着就头皮炸了,尿差点没吓出来。

因为他万万没有料到,邢正义的工种可不是一般性质的,天生是他这样人的克星。

人家的手从怀里也掏出来一把铁家伙呢。

随着一声“不许动!老实点!”

卷毛的腿也开始哆嗦了。

因为这日子口,大街上又没旁人。

完全可以想象,再叫板,一梭子打过来根本不用顾忌。

完了,认倒霉吧!

后面的事儿不用说了,卷毛跟个乖宝宝似的扔了家伙。

自觉捡起邢正义给扔过来的“银镯子”戴上了。

不过真等到回到“二处”,邢正义和他的同事们也有点转向。

因为赃物打开,居然里面是谁都没见过的电子产品。

一个小盒子的包装也不大,跟个书本似的,上面还有好多英文字儿。。

具体写的是……

啊,摩托罗拉寻呼机……

第三百五十五章 电蛐蛐

寻呼机又叫传呼机、呼机、call机。

但它更响亮的名字还是“bp机”。

这是来源于它最初的英文名——beeper。

如果说逝去的一年里,京城市民生活变化中有什么堪称划时代性的,那一定是这玩意的问世。

就在1985年11月,京城市电信管理局开办了京城第一家无线寻呼台——126寻呼台。

尽管开办之初,这种别在腰间的小黑盒子价格高达千元,几近当时一个普通职工的全年工资。

但功能却十分有限。

因为第一代寻呼机是模拟信号bp机,连电子显示屏都没有。

什么信息都接收不到,只会发出“哔哔”的声响。

机主必须要打电话给寻呼台,报上自己的寻呼机号码和密码。

这才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或听到留言。

为此,它也被京城人戏谑为“电蛐蛐儿”。

但可千万别小看这只会叫两声的功能。

因为这可是第一代个人即时通讯工具的实际应用。

其重大的意义在于,无线电寻呼功能,前所未有的弥补了固定电话无法移动的不足。

在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正是这东西让远隔两地的人们,相互间进行及时沟通成为可能。

从此,人们不再为了专等一个电话,傻傻的守在公用电话旁,在焦虑中感到分身乏术。

完全可以先去做另一件事,靠bp获知等候的消息。

从此,如果遇到家人生病,意外事故,滞留异地或工作计划变动等紧急情况。

人们也终于有了及时联系到亲人或是单位领导的办法。

总之,尽管这东西在今天人们的眼里虽属于不方便至极,是早被淘汰的落后产品。

可在这个即时通讯刚刚才拉开序幕的年代。

一台只会叫唤两声的寻呼机,已经足以让机主生活圈子里的人,觉得关键时刻能找到对方,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所以最了解这件事意义的洪衍武。

这一年不但给哥哥妹妹都添置了这东西,教会了父母怎么打电话给他们留言。

还作为春节礼物,给重要的朋友和亲信都送了一个。

就连单位那边,他也办了十几台。

上至杨厂长,魏大姐,下至朱震凡、段刚,也无不配备上了。

于是到了吃完年夜饭之后,在相声《虎年谈虎》刚刚表演完毕时。

洪衍武又开创了当代的一个先河,成了第一个用寻呼机拜年的人。

这小子坐在电话机旁,嘴里叼着烟,翻着自己的电话本儿,就跟126台的话务员聊上了。

“喂,小姐你好,过年好。给你添麻烦了,请帮我呼126-666111。留言,鞭炮一响黄金万两,烟花一放子孙满堂,年糕一蒸福气直升,在此祝领导除夕快乐,就不打电话打扰您了……”

“哎哎哎,等等,你先别挂,请你再帮我呼126-888861。对,留言,除夕到了,事儿也多了吧。请你,保护嗓子别累着,狼吞虎咽别撑着,啤的白的别掺着。祝演出成功……”

“别忙,还有还有。126-888862,留言是……啊大年三十,欢声不断。电话打搅,多有不便。呼你拜年,了我心愿。祝福全家,身体康健。赶紧抓紧结婚吧,哥们儿大礼候着……”

“对对对,是是,还有号码要呼,126-888863……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一串儿下去得好几十个呢。恐怕一个小时之内我得把你包圆了……”

“没关系,我不急。只要你别急就行。要不你先喝口水,咱是三个一呼还是五个一呼都行……”

得,洪衍武这一拿起电话来,因为要呼的人太多,话筒可就撂不下了,比刚才电视里的刘维和冯龚还贫。

电话另一头的话务员当然是绝没想到,自己大年夜就犯太岁,接的这个电话有多倒霉。

可几乎于此同时。

无线电的模拟信号却把祝福通过几声鸣叫带入到了许多家庭之中。

安乐林“北极熊”职工宿舍楼里。

正跟妻儿老小欢聚一堂的杨厂长身旁,放在电话前的bp机响了。

他颇感意外的拿起来按断铃声,复台查询信息。

随后一听就乐了,笑得比看春晚还开心。

挂断电话后,却又不禁抱怨了一句。

“这小子,竟来邪性的,费这个事儿干嘛。还不如直接电话呢……”。

可话虽这么说,之后,他竟然也拿起电话有样学样了。

“哎,服务台吗?哎,帮我呼126-666222,对,三个六,三个二。留言?哦……留言是,魏大姐,您一年辛苦了,感谢您的支持与帮助。祝您虎年身体健康,阖家欢乐……”

更绝的是华视演播室里。

仪表堂堂,正襟危坐,正等着一会儿跟苏晓明登台演出的杨卫帆。

后腰里忘记关掉的bp机也响了。

幸好,正赶上俞宛妤反串的《回娘家》表演完毕,鞠躬下台迎来一阵掌声啊。

尽管挨着杨卫帆坐的苏晓明、董雯华、蒋大卫都听见动静了,一个劲的左顾右盼。

但是在掌声的掩盖下,其他人总算没听见这异样的声响。

杨卫帆赶紧手摸后腰,偷偷关掉了这东西。

等到演出结束后,他再走出演播室用华视的电话一复台,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于是请126的话务员也帮忙呼洪衍武。

留言如下,“我一点也不承你的情。你这种行为跟在街上随便拍陌生人肩膀,对他说‘嘿嘿,没什么事’一样讨厌。”

还有平渊胡同的宋家。

宋局长夫妇加上宋萍萍,正一人一句跟宋国甫问着苏绣的情况。

喜滋滋的在合计着,大年初二儿子的对象登门,该怎么招待的时候。

宋国甫屋里的bp机也响了。

结果宋国甫完全是在母亲和妹妹老大不情愿的眼神里,去复的台。

听完消息马上就乐了。

他也有消息回复洪衍武。

“我已经调到‘扶贫办’去了,所以明天开始,你就归我管了。别问为什么。你觉得你还不够贫吗?”

至于541厂宿舍楼单元房里的小百子。

正陪着爸爸看电视呢,听见bp机响就激动了。

他都不用复台就知道谁找他,因为呼叫次数就是暗号。

于是赶紧揣了一大兜子硬币,找个借口下了楼。

然后轻车熟路的来到马路上一个限时投币的公用电话前。

很快,点燃一根烟,拨通电话。

毫不畏惧严寒的柔情蜜意开始上演。

“喂,桑静。年夜饭吃过了?你们家那儿放炮的多么?”

“我啊?在楼下公用电话亭里呢,没事,我不冷。为什么打哆嗦,嗨,刚从屋里出来。适应一下就好了。”

“对了,明天你打算干什么?去你姥姥家……那初二你还出去吗?”

“不出去?那你来找我吧。初二咱俩逛庙会去吧……”

甚至就连远在东洋的岛国也是一样。

刚从成田机场下飞机的“刺梅儿”,在航站楼里打电话能没找到“糖心儿”。

也拨通了doo的寻呼台给她留言。

但除了“我回来了,又带来了你想吃的东西,一会儿家里见。”这句。

其他的,可就全是日本人听着匪夷所思的日语了。

“こにてしわ,わんにてしわ,こへわんにとうしれわ!”

但偏偏国人却几乎人人都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锅你得洗哇,碗你得洗哇,锅和碗你都得洗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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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还能更新,只为qq阅读app的付费用户,感谢你们。

第三百五十六章百 就伴儿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句话,对任何一个国人都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特别是那些身在异乡的人,每年的除夕夜一定是最想家的时候。

像距离京城一千二百公里的沪海市,隶属法院的一间职工宿舍里。

如今暂居这里的叶璇就正在想家。

这一年里,她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自从举发了惊天大案,扳倒了陈家和钱家,引得沪海上层震动,文艺界大乱之后。

司法口里一大批因她倒霉、利益受损的人就对她恨之入骨。

这帮人虽然畏惧她的家世不敢明着报复。

但工作中暗地下绊子,背后嚼舌头,诋毁她清白的事儿却没少干。

这就让单位流言蜚语满天飞。

许多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些传言。

还以为她是因为与陈阳感情有了纷争,不计后果走极端的疯子。

既发自内心看不起她,又对她行事之决绝胆颤心惊。

于是全都对她敬而远之,避之不及。

至于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对她的关心是关心,却无不是带着功利性目的。

要么以为苍蝇不叮无缝蛋,想趁虚而入,占她便宜的。

要么就是为借她巴结上叶家,做政治利益交换的。

如此一来,她在单位哪一头都不敢靠。

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可以信赖的人。

就成了绝对的孤家寡人。

而毫无疑问,这样难耐的惆怅和难堪的孤独,一定会对人的性格和心灵上造成扭曲。

于是这一年过来,在本应该极富浪漫和热情的年龄,叶璇的性情竟然变得内向和清冷了。

以至于除夕的这一天,留在沪海的她,竟然连过年的饺子也懒得包了。

虽然她和父母打电话时说得挺好。

她会在同事家里过年,无需父母担心。

可其实,她只打算下点清汤挂面,然后靠书本独自度过这一夜。

不过偏偏她没有想到,或许是这一晚太特殊了。

外面的鞭炮声,不知哪家传来的春节晚会的声音,始终搅和得她心神不宁。

虽然在床头灯下,她举着一本《当代主要法律体系》真心想读进去。

但书页上的字偏偏模糊一片,她的心思始终不能专注在书上。

读书,在这一晚,已经不能够排遣无端浮游于心头的寂寞了。

忘记她听谁说的了,有人曾经探索过产生寂寞的根源,认为寂寞是心中某种不能如愿以

偿的追求和渴望躁动的结果。

那么她的追求和渴望是什么呢?

是母亲宽爱温暖的抚摸,还是同事们宽和理解的眼神。

而当她下一个念头,一想到在那个把柏油路都晒出油来的酷夏。

她曾和那个人一起站在高高的跳水台上。

在他坚实的臂膀和耐心的鼓励下。

第一次像鱼一样投入那蓝宝石一样的湛蓝池水。

她的心尖就禁不住发抖。

那堪称惊心动魄的一幕,牵动了她用无数眼泪和欢笑缀成的回忆……

不,她对自己发过誓,不去想这些了。

可是,她又没法儿不想,没法儿不想……

叶璇有点负气似的扔掉书,正要拿纸擦擦湿润的眼睛,却全没想到。

“笃笃笃”,一阵很轻的叩门声割断了她乱纷纷的思绪。

怎么可能,这样时间,谁会来呢?

“是谁?谁在外面?”

叶璇警惕的从床上坐起来,盯住那扇关得很紧的屋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我,是我,陆艳华。”

但这可是万没有想到的回答,促使叶璇赶紧披着衣服下地,把门打开。

门开了,又关上了。

一个穿着棉大衣的人影带着寒风走了进来。

叶璇没用半点儿迟疑便认出来了,果然是……

“……陆……陆检!您……您这是……”

惊讶使叶璇的声音都变了,她试图让自己做得镇定和矜持些,可还是最终也没能做到。

因为陆艳华后面的回应更让人大吃一惊。

“和你就个伴儿。”

“啊?”

眼瞅着了陆艳华还带来了东西,把几个饭盒和一瓶葡萄酒摆在了桌上。

叶璇不由阻止。

“别呀,陆检。您千万别为我操心。您应该陪您的家人才是……”

没想到陆艳华却说。

“我的家里你不要担心,我儿子自立性很强,现在跟他外公在一起。何况从明天起,我有三天能陪他。”

“其实,今天本来想叫你去我家里过年的。可我能猜出,你不愿意再看见那栋房子。好,那我就主动来找你好了。”

但这样的体贴,却让叶璇更过意不去了,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哎呀,是不是我父母他们麻烦您了?他们真是的……”

但偏偏陆艳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你搞错了,你的父母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是自己想来,而且只为你本人而来。”

跟着她很带感情地拍拍叶璇的肩膀,仿佛想用手臂把鼓舞传导给她似的。

“小叶,尽管咱们不是一个单位,可同在一个系统,你应该多少听说过我的为人。我是最反感干部子弟搞特权的。

“当初钱家把你弄到法院来。坦白讲,我是对你有成见的,认为你也是仗着家世的纨绔子弟之一。”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举报的案件,不但证明你智勇双全,公私分明,有职业操守。而且你可能不知道,事后我已经悄悄观察你一年了。”

“你表现出的坚强,你的忍辱负重,你的抗压能力,这些特性都对司法工作具有难得的价值。”

“我这么说吧,法院排挤你是他们糊涂,不识人才。所以今天才会来找你。我认为你很适合检察院的工作。如果你愿意,年后你就参加我们的统一考试。”

“听见了吗,即使你想来,也要走程序考试。我不会冲你父母给你开后门,我只对你的成绩说话。考不过你还得留在法院。”

就在这时,她又一眼看见了叶璇放在一边的书。

那书是倒扣着的,明显是刚看过的。

于是便愈加高兴,把书拿了起来。

“小叶,你还在看书呀?看来,你确实很要强,我真没看错你。”

那天晚上,在昏黄的十五度灯泡下,陆艳华和叶璇喝着葡萄酒,一起吃了一顿三鲜馅饺子。对叶璇来说,这顿主动送上门的过年饺子,并不亚于钓鱼台里的一顿盛宴。

让她感念至深,永难忘怀。

而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模样,陆艳华也很理解的说,“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事情坏到头也就该转好了。小叶,别再想了,你自己出门在外,就得学会自个儿照顾自个儿。无论遇到什么,都得兜得住,别动不动就翻腾心思。从今往后你就长大了,是个全新的叶璇。至少我能对你保证,检察院里不会有人再不公平的对待你。”

于是叶璇听了,更加泪如泉涌。

为此,陆艳华便颇有些尴尬的说。

“我这个大姐很惭愧,不怎么会劝慰人。你既然想哭,那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把淹在心里的眼泪都倒出来,但以后你一定要记住,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以笑模样对人,别人越想看你哭,你就越要笑。”

就这样,尽管陆艳华性格硬朗得已经不似一个女人了。

但她能以真心实意的对待叶璇。

确实在此刻代替了叶璇母亲的角色,给予了她极大的温暖。

因此,当这一夜过去。

叶璇的心态和生活,都开始向积极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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