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演艺圈之再造大神 - xp1024.com
《重生演艺圈之再造大神》


楔子

霓虹璀璨的k.s.a国际会馆中心正门外,围堵的一群记者由于两个人的出现疯狂摁快门,闪光灯将夜幕照得通亮。

长长的大理石台阶上,k.s.a会所旗下前当家艺人段砚行正和新生代天皇巨星云觞争吵什么,但是两人的声音被咔嚓咔嚓直响的快门声盖没,记者们脸上荡漾着亢奋与惊愕交错的神情,仿佛像看见了大块奶酪的老鼠们,争相抢夺可口诱人的美食。

谁都想抢下这则劲爆新闻,并且各种猜疑与浮想已经酝酿在这些文字杀手脑中。

——娱乐圈有名的毒舌太上皇段天王招惹冰山女王云影帝,当众发生口角的幕后真相为何?

莫非云觞力压段砚行夺得本届影帝,演艺圈师徒档反目交恶并非谣传?

莫非两人与新一代流行教主安霁琳有复杂的感情三角关系,绯闻所传属实?

莫非段砚行离开k.s.a会所,云觞转投叶氏娱乐公司,其中有尚未挖掘的秘密?

他们有jq吗?

他们分手了吗?

他们的地下忘年恋是真是假?

谣传当年云女王靠潜规则博得段天王亲睐,才有今日的风光。时隔多年,莫非段天王这次真的沦陷了?

他难以忘怀旧情人,于是想找云女王重修旧好,却遭云女王狠心拒绝?

八卦啊,狗血啊,煽情啊。

五花八门的猜想炮制出一锅大杂烩,刺激着娱记们的中枢神经,今年k.s.a会所岁末年会的焦点似乎将和以往不同,明天的娱乐早报上新旧两代天王会是最大亮点。

而此时此刻被印在底片上的两位主角却早已习惯被镁光灯所包围,旁若无人地争执不休。

其实段天王性情是比较温和谦逊的,作为实力派演员一步一步爬上今天的地位,演技精湛真材实料,和大部分被捧出来的艺人毕竟不同。然而,他的一张利嘴在圈内更惊为天人。

他沉默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慵懒闲适,人人都想把他圈养起来,可是一开口,连圈内最毒辣的经纪人都不敢靠近他视线范围以内。

尽管如此,他即使说出最犀利恶毒的话语时,也仍然彬彬有礼,笑容可掬,通常会让人第一时间以为他是在夸赞别人。

没人见过段天王真正发怒的样子,所以此刻段天王的举止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记者们恨不得三百六十度把他一反常态的样子照下来。

他们会照下艺人的风采,也会照下艺人的丑态,但是此刻却不会在他们的底片上留下段砚行眼底微妙的情绪。

段砚行的眼睛色泽特别浅,接近于琥珀色,平常给人以温润的感觉,而现在,就像是一滴墨在清水中化了开来,绝望与讥讽的冷意从幽深的眼睛里满溢出来,浑浊了瞳孔中倒映着的人像。

忽然之间,他把正要转身离开的云觞一把拽入怀中,狠狠吻了下去。

这一下子就好像往如饥似渴的狼群里丢了头羚羊,闪光聚拢在一起宛如太阳一样灼眼。娱记和云天王都快疯了。

不但吻了,还是强吻,而且是同性之间,两大巨星之间的强吻!狗血的禁忌恋爱绯闻,娱记最喜欢了!

短短的一瞬间,有人连标题都想好了——强强之吻,谁与争锋!

闪光灯冲击着视觉极限,云觞恼羞成怒,用力推开段砚行。

他脾气坏和段砚行的毒舌是一样有了名的,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一巴掌甩在段砚行脸上,刹那间各种声响愕然而止。

不久,娱记们眼中晶亮,迸发出各种期待。

——云觞女王了!他的女王脾气又发作了,而且是对昔日捧他的段天王发作!

——段天王会怎么回应云女王的耳光伺候?太上皇要怒了,要怒了吧!?

可是,他们等啊等,段砚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云觞眼中高高在上百毒不侵似的威严与寒凉,正如八卦杂志炒作的“爱称”,全然是一位高不可攀金贵无比的女王。

一个他亲手打造出来,现在又想亲手毁掉的女王。

忽然,段砚行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毫无预兆地把脸转向镜头,迷人的风采令人炫目,微笑清冽却风情万种:“把他拍得好看点,记得给我写上,我们谋杀菲林,菲林谋杀了我们。”

他笑得那样天真无邪,过去萤幕上他所有的表情都不如这一刻的丰富生动,以至于众人的目光刹那间都停留在了他的笑容里,甚至忘记要去摁快门。

他们看着他把云觞拖下台阶丢进车内,跑车扬尘而去,谁都没有想到要去拦截。

直到马路的转角红灯闪绿灯跳,轮胎摩擦着柏油路面尖啸刺耳的响声划破空际,即使是反应最快的记者也只是往台阶下跌冲了一步。

大约过了数秒之后,围堵在台阶上的人群才蜂拥涌向马路转角处那辆已然底朝天的银色跑车。

明天的娱乐早报头版大标题要改了。

改成——段天王由爱生恨,挟持云女王殉情车祸。

当然,他们要怎么八卦怎么大做文章,段砚行都看不到了。

他能看到的只是翻车的那一瞬间,云觞脸上的表情,如果可以,他希望那个表情能留在世上。

就是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很希望看见云觞眼中有一丝懊悔,有一丝恐慌,或者是对他露出一点怜悯。

为此,他把人生的最后一口气拖得很长很长,希望看到云觞脸上更多的表情。

可是他看见云觞的眼底,是一如既往的冷傲。

就像是雪山冰峰反射的阳光。

灼眼的,却冰冷的。

自始至终,都是冷冷的……

——冷得彻骨。

第一章 十年之后

什么是死亡?身心俱焚,永无止尽的痛,好像也不能定义出“死亡”这种比任何感觉都深刻十万倍的状态。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变成了不会消退的痛楚,深刻入骨髓,铭刻于灵魂,即便骨骼烧成灰烬,即便魂飞魄散,那痛楚却还是会从看不见的深处翻涌上来,贯通遍体,强烈得想抓心挠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受着……

这种“死亡”的感觉很难受,实在太难受。

当意识模糊,能淡化一切的时候,段砚行深深思索着,慎重地问了一个问题。

——我……能忘了……云觞吗?

……

胸腹上像有千钧重压,胸膛里又如火烧一般,仿佛浑身骨头都散了烧溶了,五脏六腑像是全不在原来的位置,这股剧痛让段砚行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疼得发不出声,十根手指头撑开微微痉挛着,忽然猛地收拢,一只手揪住了床单边沿。手背上血色尽褪,青灰色的皮肤称在苍白的床单上骇人之极。

触感的真实让他下意识退却了一下,既而更紧地抓住床单。

潜伏在深处的那阵痛感迅猛爆发出来,好像地狱刮骨的酷刑,却又似极乐世界灭顶的快感,漫溢到神经末梢,快要将他整个人吞灭之际,又快速地消退下去。

然后,在难以填满的空虚和乏力中,一声低吟不由自主的从脑海的深处迸发出来:“云……”

等慢慢听见自己粗沉的喘息并且冷静下来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巨大富贵的床上。

房间奢华富丽,却被两盏立式灯萎靡不振的亮光笼罩,周遭昏沉幽暗气氛诡异,两组纯白色的家庭影院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张貂皮沙发。

一看就是暴发户毫无品味档次高格调低的布置,眼光挑剔的段砚行在还未理清头绪之前,下意识骂了句粗俗,想坐起来,一阵酥麻感瞬即贯通遍体,让他又重重倒了下去。

他出了一身虚汗,平躺了一会慢慢地用手撑着坐起来,头重脚轻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糟糕透顶,简直就像是刚刚泄欲过,还是被凌-辱的那一个。

并且他估计,享用过他的人渣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房间里,早远走高飞了。

如此臆想的段砚行不解气地接连骂了串能把儒家圣贤孔老夫子气活过来再世为人弃文从武让名家诡辩学祖师公孙龙瞠目结舌叫他祖师爷水平高超不带脏字却天理不容的话,既而他坐了会,平复了震惊以后,只留下一点无奈。

到这时,只剩下无奈了。

有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噎死,他运气背起来寻死却被黑白无常给退回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段砚行重生了。

重生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确认自己没有杯具,上面平坦下面带根一切正常。第二件事是满房间找镜子,他前生是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今生若不是玉树凌风翩翩才俊,他就立马撞死。

可惜这回杯具了。

他找遍整个房间,就是看不到半块镜子,连可以倒映出人像的玻璃窗都附上了一层磨砂,人影在上面模糊成一团。

那轮廓……蓦然让他产生一种熟稔的错觉……

“滚你妈的!”

段砚行刚想骂句不雅的话,更为粗鲁的话却被另一个声音吐出来。他怔了怔,朝房门看去。

“换演员这种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

“合同上有规定,换龙套必须和你商量?”

“但他不是龙套,是男主角!”

“他的演技和龙套差不多。”

原本应该停跳的心脏这一刻似乎真的漏跳了一下,段砚行止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抓住一只玻璃杯,差点把它捏碎。

“云觞,我还是希望你凡事能和我商量一下,听听我的意见——”

“听你的什么?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容许你有意见了?!那么多年下来,叶慎荣,你还没看清你自己是什么角色,你以为你在我心里什么位置?我告诉你,你比裴家小太子还下贱,你只会让我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门外头两个男人在吵架,脚步声杂乱,像是两人在拉拉扯扯。

最后说话的那位,嗓子吊得尖利嘶哑的男人,那声音正是让段砚行魂牵梦绕了多年最后肝肠寸断,即使死过一次都忘不了。

那种对任何人都是施舍恩赐的傲慢语气,那快速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节奏,仿佛已经不能和他的灵魂剥离。

如果喊出来,似乎会让自己再一次支离破碎,于是他只是无声地颤抖着唇,反复拼凑出一个名字——云觞、云觞、云觞……

出事的时候,云觞就在他身边。

一个精致得几乎无可挑剔的男人,即使在车内副驾驶座上也舒展任意,好像他坐的不是副驾驶座,而是一张镶嵌满宝石,纯金打造,用上好的羽绒和绸缎布置而成的王座。

尊贵雍容的表情挂在他没有笑容的脸上,好像一颗沉睡在海底亿万年所成的珍珠,名贵稀有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那张骄傲冷淡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段砚行想快速过滤掉这些情绪,却无法不去在意心底里的一丝抽痛。

云觞没死?

他……还活着?

害怕这会是不真实的梦境,他用力咬了一下指节,疼痛的刺激才让他真正确认了生命的觉醒,感觉到自己确实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云觞也活着!

“云觞!”

雷霆般的咆哮打断段砚行的思绪,那音质沉厚浑浊,就像吊不起高音的男低音歌手,声嘶力竭的时候尾音拖泥带水厮磨得人心痒痒。

“云觞,别这样,我们到底相处了十年,我哪里不对你说,你说出来我会改。难道这十年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感情?呵呵。”像是完全否定了那两个字,云觞用尖啸的声音发出两声冷笑,“我早跟你说过,我云觞只认钱不认人,你给我张一千万支票我考虑下陪你一晚。叶大少,别他妈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别说十年,二十年我们都不会有感情!”

段砚行听了那几个有关时间的字眼,顿时间寒意从脚底下蹿上脑门,涌灌遍体。

他马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确认了一次,和熟悉的记忆一模一样,云觞总是把话说到绝路上毫无转圜余地,高高在上感情冷淡,就像冰山一角。

但是……

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欣慰与伤感交错的神情。

他有过深切的体会,在面对戏谑讥讽别人的云觞时,只觉得这个男人铁石心肠,骨肉好像是矿石做成,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水银那类冰冷的液体。

十年……难道,这是……十年以后?

在云觞的一番咆哮之后,叶慎荣沉默了许久。

似乎这个男人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恢复气力,然后,低哑的声音隔了道门传入楚潇寒耳中,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像不翻来覆就会怕对方听不清:“云觞,我是认真的,你一点没想过,这十年我对你是认真的吗?”

段砚行背贴着门板,一边为两人所说的事震惊,一边感觉到手掌心里冰凉。

叶慎荣的语气听起来和当年不太一样了,这变化对段砚行而言只是发生在闭眼和睁眼的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却有十年之隔。

他的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八点档电视剧恩怨情仇老掉牙剧情里必定会出现的那句经典台词来:

叶慎荣啊叶慎荣,你也会有今天!

风水轮流转。

当初段砚行为了独占云觞,明知道云觞水性杨花是个圈不住的野猫,还是不停往这个吸金黑洞里扔钱,用各种手段让云觞的那些绯闻对象一个个下台。

云觞只认钱,谁有钱,谁能让他尽享荣华肆意挥霍,他就跟谁好。段砚行那时候已经在演艺界封王,正逢演艺生涯的顶峰时期,云觞是他的后辈,他们相差十几岁,段砚行心里知道,他养不了云觞几年,可是,他想养他一辈子。

云觞后来的风头盖过了他,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代天皇巨星,而段砚行老了。

艺人的最大劲敌是时间,三十有余不惑已近的段砚行虽然渐渐趋于成熟老练,但毕竟老树残根不复当年鲜亮风采。云觞立刻认定他已是死水一潭,这时候,年轻而家世显赫的叶慎荣正是用钱把他从云觞的经纪公司赶走。

就像云觞向他投怀送抱时对别人的冷漠淡情一样,他恳求过云觞维持他们的关系,哪怕他只是云觞风花雪月的床伴之一,然而云觞冷眼保持着沉默。

段砚行离开原来的经纪公司以后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论相貌和演技,论人情关系,都不至于让他无路可走。

他的老搭档也算是圈内数一数二手腕强势的经纪人,弄到一个不错的剧本,交给段砚行时说,要他一定要争取到那部剧的主角位置,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和他竞争男一号角色的人,恰巧是云觞。

云觞长得不是一般的好看,五官精致眉宇凌厉,眼底中一抹摄魂的邪气,半眯起眼时妖冶而恣意,演艺圈内不乏俊男美女,可长到他那份儿上的却也稀罕。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很自然地忽略了演技,很多导演都偏爱他那张脸,只要他肯上镜,演技行不行根本不在乎。

当时剧组的导演选中了云觞,制片人却看好段砚行。

争与不争之间,段砚行选了后者,试镜落败他反而没有太多伤感,他想争的是比星光大道比一切都更为重视的那一个人。

可惜,他的退让没有赢得云觞好感,事情的□□是——叶慎荣出钱,帮云觞把那部剧的制片权买下了。云觞事后特地打电话给段砚行告诉他这件事。

电话里,云觞笑呵呵地说:“和我竞争男主角有什么意思啊,那种正儿八经的角色怎么能发挥你段天王的水平。哦,对了,我正和慎荣商量把剧本改一改,要不你看,你来试试女一号?”

转眼之间,蓦然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他听见门外叶慎荣不顾身份在云觞面前卑微低下,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恳求过云觞,十年后换成了当年的赢家叶慎荣。

在云觞身边的人,都好像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

他静静地听着,叶慎荣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他是个清高自傲的男人,这时候却放下尊严恳求云觞:“这几年你脾气越来越大,圈子里得罪过多少人,我帮你摆平那些事花的精力不少,我累了。”

叶慎荣叹了口气,嗓音沙哑:“云觞,我知道只能用钱来留住你,但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

“给我闭嘴!别在我面前提那两个恶心的字!你的嘴巴不配!”云觞打断叶慎荣,轻蔑地冷喝,“你知道我决定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就算是你也一样。拍完这部戏我就走,还有,男一号他是什么玩意,一个镜头ng25次,猪的演技都比他强!我不管他有什么后台,肯定要换!”

“只不过才ng25次,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那样——”

“我允许你可以反驳吗!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我来气儿!”

叶慎荣像是无力地大吸一口气,声音忽然冷厉起来:“演技只是借口吧?你想让那个小骚货来演男一号,是不是?”

“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

“你不想和我讨论,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呵呵,你拍的戏,哪个男一号和你没上过床?你选的演员都和你有一腿吧!”

云觞突然尖利刺耳地笑起来:“叶家大少爷,我不在乎名誉,但是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下限,很多年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我讨厌潜规则!”

“你当年不就是和姓段的潜规则,才当上影帝的吗!”

“啪”的一声脆响,云觞的冷笑声带着轻微的沙哑,接在那声脆响之后传入房间,听起来像是对某人深恶痛绝:“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再跟我提起那个死人!那种用来炒作的八卦文章你都信,你没药救了!”

一片错乱的脚步声和低闷的喘气互相交错,叶慎荣的声音从中冒出来,低沉粗哑,充满了危险的侵犯意味:“我没药救了是因为我爱你!”

“滚!放开我!”

外面沉寂了一段时间,那种安静诡异得让人提心吊胆,紧接着段砚行又听见一下巴掌声,大门猛地被踹开。

他赶紧倒退数十步,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形,云觞直线朝他大步雷霆过来,揪起他的衣领。

“混小子,你走运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戏里的男一号,给我好好演!”云女王忽然间唾沫横飞,再漂亮的脸这时候也狰狞得可怕。

段砚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之余只得生硬地点点头:“谢谢你看中我,不过我怕我胜任不了……”

他还没有入戏,还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入戏只要三秒钟,定了定心神之后,马上投入到新身份的情绪中,对云觞脸红说:“我的演技很烂,比你说的那个ng25次连猪都不如的男演员还烂。”

说出这些时,段砚行心里头却是隐隐作痛。他以前对云觞千依百顺,从来不拒绝云觞的任何要求,从来不会对他摇头说个不字。哪怕云觞说要星星月亮,他都不会说自己办不到。

云觞笑他蠢,他以前没想过云觞真把他当愚蠢的垫脚石,如今则大梦初醒。

不过,他的话出去以后就像一阵耳边风,无人理会。

冲进房间来的叶慎荣把他从云觞身边推开,扣住云觞的手腕拽回他自己跟前,对准嘴部就要吻下去。

云觞挥起手来一巴掌下去,叶慎荣脸偏了过去,立刻嘴角淌下血丝来。

段砚行听见那一下犀利的声音,直觉云觞下手的狠劲让人心惊肉跳,而心里却想着最好再来一巴掌,左右对称!

不过他没这闲工夫管叶慎荣,叶慎荣推他的那一下力道不小,段砚行目前的这个身体消瘦单薄了些,被那一下推得翻滚在地,后脑勺不知撞在哪里,七荤八素疼得牙齿哆嗦起来,抱头在地上打滚。

云觞甩开叶慎荣以后,三两步到段砚行身边一把把他揪起来:“你还好吗?”

“你眼睛看不见么,我在流血!”段砚行嘴巴叫得凌厉,脸上却露出孱弱的病美人状。

其实他不是装,刚才那一下脑袋后面撞出个大包,温热的血溢出来,沾得满手一股腥味,他真以为自己又要去投胎重生。

这个身体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跌一下痛楚就仿佛深入到骨髓里,疼得他龇牙咧嘴。

情况一下子混乱不堪,他连云觞的脸都没看清,忽然觉得双脚离地,身体被横了过来。晕眩之中,他啊地一声叫出来,等脑袋四平八稳放到云觞肩头时,才发现云觞打横抱起了他。

“喂,喂喂喂喂喂……”他一边干瞪眼一边哑然失声。

云觞尖削的颊骨近在眼前,就像是那种薄情寡义的男人散发出冷酷而苍劲的气息,而从颈子里又逸出一股淡淡的烟草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香味,让段砚行昏昏沉沉不敢胡乱挣扎。

云觞对叶慎荣大声命令:“让开!”

这时候,段砚行从眼角余光注意到叶慎荣的脸色可怕得像地狱魔魇,叶慎荣死死盯着他,抑扬顿挫地说:“你和他到底多久了?!”

云觞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唇角冷冷地勾起,声音华丽低哑,带了一股久经风月的销魂:“不久,也就是一个晚上而已。”

说完这句,云觞撇下面如死灰的男人,头也不回地抱着段砚行大步走出房间,扬长而去。

段砚行不管这时候叶慎荣有多恨他,其实叶慎荣越恨他,他心里越畅快。

不过他现在被更强烈的感情所左右。他靠在云觞怀里嗯嗯呜呜□□,浑然是个娇媚百态的病弱美人,脑子里却冒出一句八点档恩怨情仇老掉牙剧情里会出现的经典台词:

云觞你个人渣,早晚有一天被雷劈!

第二章 划清界限

段砚行前生出入各个片场闭着眼睛都熟门熟路,一开始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奢侈而庸俗的房间会是片场休息室,不过云觞把他抱出去以后,他改变了想法。

那些用途特殊的结构复杂的走廊,以及眼熟的室内设计和专用器材让他确定这是在一个影棚里。

云觞以前爱财如命,段砚行瞅见他敞开的衣领中称在雪白皮肤上的金链子光泽惹眼,24k黄金打造差不多有小指那么粗,就知道,十年以来云觞的品味和习惯不仅没有进步,或许变本加厉了。

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喜欢亮晶晶又不容易贬值的东西,那么粗根链子戴着不嫌勒脖子不说,手腕上的劳力士表镶满一圈蓝钻,戴在中指上的钻戒正中那颗钻石大约足有三克拉,无论成色还是切割都属于一等品……

以前他是演员的时候什么都挑最贵的买,现在,他当了导演,就算不能要求剧组把整个影棚按照他的拜金主义来布置得富丽堂皇,至少导演休息室一定会装潢成他喜欢的样子。

不过,段砚行在看见影棚全貌时,还是吃了一惊。

让他惊讶的并不是影棚的内设如何夸张如何华丽。

恰恰相反,这个影棚和他熟悉的一个影棚一样普通,只适合用来拍摄小成本的内景戏,部分场景的搭建和另一个影棚简直一摸一样,使他差点以为自己就在那个影棚中。

但那应该已经是十年前搭建的影棚了,影片的拍摄期除了系列大剧以外周期不会这么长,如果一个影棚的布景十年内都没有变动过,这才是让段砚行惊讶的地方,而他立刻否定了这点。

当初那个影棚正是他最后去试镜的那个剧组专为拍摄那部戏搭建的,后来随同制片权一起卖给了叶氏娱乐公司,整个剧组班底也全部换新。以叶boss的作风,他绝不会让他看不顺眼的人染手过的东西保留下去。

那个男人有心理洁癖,偏执而极端,到目前唯一容忍的也就只有一个云觞。

那部戏后来有没有拍成功,段砚行并不知道,直到他死前,那部剧因为各种版权风波一直没有顺利开镜……

段砚行安静地缩在云觞怀里整理头绪,云觞就这样明目张胆抱着他,在剧组人员的惊异目光下,若无其事地走向他的专用沙发,把段砚行放下后,仍不顾众人注视,按住段砚行的肩膀轻轻吻了一下额头。

片场内鸦雀无声,好像每个人都识相地保持沉默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段砚行自己也被这个吻晕得云里雾里,只听云觞在他耳边用极为细柔的声音低语:“脑袋还疼不疼?”

过去云觞在他面前的万种风情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床笫之事还得由着云觞的性子来,如今云觞主动送上温柔安抚,段砚行心情荡漾了。

心神恍惚间,虽然仍觉得脑袋疼得发涨,却下意识摇头:“不疼了,血大概止了……”

云觞轻轻笑了一下,不冷不热,更深的意味收在眼底难以捉摸,段砚行痴痴的看,看得情难自禁……

不用云觞吩咐,场务已经看出端倪,提着医药箱小步跑来手忙脚乱给云大导演抱出来的白面小生包扎,助手用毛巾垫着冷敷袋候在旁边。

圈内混饭的谁不熟悉云大导演的脾气,能跟着他的剧组人员个个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事,眼色不够利的早被云大导演踢出门了。

场记狗腿样过来,拼命低着头小声请示:“云导,那个……叶老板呢?”

“滚了。”云觞本来俯身半压在段砚行身上,直起腰杆后整整比场记高了一个脑袋,再加上微微抬眉仰额,居高临下的姿态好似他和场记之间差的不止二十多公分,“今天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是!是!”场记一边点头一边抹汗,“那,今天的戏还拍不怕?男女主角都还等着——”

云觞回答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整个片场只听见他的声音,仿佛有如雷贯耳般的声势:“不拍了,今天放工,所有人都滚吧。另外告诉楚寒咏,以后他都不用来参加我们剧组的拍摄了。”

简直像死刑场上的一声令下,顷刻间片场死气沉沉。云觞手里像有个遥控器,突然按下暂停键,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并且一致紧紧盯着云大导演。

助理导演、策划、编剧等一干人都不说话,谁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冒出来,只有一条路,就是和男一号楚寒咏一起被飞掉。

楚寒咏本人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脸色五彩斑斓非常精彩,他的经纪人也在场,唯有她出面说了句:“云导,我们和制片公司是有合约的。”

在场众人恨不得把这女人的声音关掉,纷纷默契地缩紧脖子不敢看云导脸色,同时心里默默为这位年轻的经纪人小姐抹冷汗,想来铁定是新入行的,不了解在云大导演身边做事的规矩。

这位云导从来都是脾气比名声更大,以前当演员时据传和政界人士关系亲密后台硬得很,没人敢拿他怎么样,拍片耍大牌迟到两三个钟头,导演不敢对他挑剔一个字,剧组人员都得围着他团团转,媒体照样把他捧得比天高,于是他便一脸骄傲得像个女王一样难伺候。

今时今日则更胜于当年,有叶氏娱乐公司这个卷财大户给他撑腰,叶慎荣把他当太岁爷养着供着,轮到他挑剔别人的时候,谁敢在他后面到片场,大腕也照样被骂得狗血淋头抬不起头来。

偏偏只要是云大导演出手的片子还一定卖座,传媒界自然很喜欢他这样高调又高产的新闻人物,于是,他继续被捧在天上依旧骄傲着。

云觞当了导演以后,火爆脾气翻了不止十倍,受得了气跟着他做事的人脸皮早磨成了穿山甲,心理素质建设坚固如城墙,若换了新人头一次挨骂,三句之内恐怕泪流成河血溅当场。

以云觞今日在娱乐圈的名头,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位经纪人小姐丢了饭碗,并且以后都别想再踏足这一行。

然而各种惶惶猜测之下,云大导演却没有发火。

云觞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或者说他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沙发上面貌清秀的少年身上,压根就不想理会别的事。

他把笨手笨脚的场务打飞,接过冰敷袋按在白面小生后脑勺上,同时冷冷淡淡看也不看地说:“合同问题跟叶慎荣商量去吧,应付律师和记者是他的事,和我无关。你们再不给我滚,我要叫人‘请’你们出去了。”

云大导演没有发脾气训人,所有人诧异之余也都谢天谢地,可楚寒咏的经纪人真的不太懂事,冲出来还想要争辩。

所幸饰演女一号的薛婧比较顾大局,把她拦了下来,体面地笑一笑,旁敲侧击说:“云导说让你们回去休息,你们今天就先回去吧。云导现在心情不太好,说不定改天心情好了,会再联系你。”

段砚行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投向这个风姿卓越的女人,而在旁人看起来这位病弱美少年一脸傲气却很恬静,像是被云大导演□□得极为听话。

薛婧出道不下数十年了,近两年正红得发紫,k.s.a会所有意向捧她为一姐,说话毕竟是有份量的。

其他人都想快点息事宁人,借着薛姐的东风,急忙把楚寒咏和他的经纪人太太平平哄了出去。薛婧留到最后一个,慢慢地到云觞身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把沙发上的少年放在眼里,就像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只是空气。

“云导,又跟叶总吵架呢?”看起来就好像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薛婧虽身材娇小,可凑上去给高挑的云觞点烟时,一点也没有惺惺作态的不自然感。

反而,云觞也很配合地微低下头,咬着烟嘴等烟点上后,抬起头来用纤长的手指去夹住烟蒂,这才把目光落到薛婧身上。

片场内还留着一些工作人员在收拾器材和道具,薛婧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看见她和云导亲昵,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

“叶总这人也真是的,用得着为几个不成气候的演员跟云大导演你动气么,吵架多伤和气啊。”

她的搭讪意图太明显,云觞冷着脸露出不愿理会的态度,她却继续不依不饶说,“楚寒咏不就是个公子哥么,楚家将来也不是他继承,你不过给他哥哥一个面子,才让他有机会演男一号。他的演技烂进步慢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拖沓拍摄进度,要不要换角你是导演你最有资格说话,叶总怎么就不理解你呢。”

云觞皱了下眉头,他讨厌啰里巴嗦的女人,但却听完薛婧的话以后,才从鼻子里喷一声闷哼:“薛婧,这两天不用赶场子?你的经纪人没给你多接几个通告,让你一天跑三五个影棚拍杂志封面,录制唱片?”

男人从眯缝的眼睛里放出来的讽刺意味张狂却又带有几分萧瑟,吸了口烟,冷笑着继续说:“这么有空和我在这里闲聊,叶慎荣已经走了,你想坐他的车,现在最好马上去后门,跑快点说不定还能拦得到人。”

段砚行暗自为薛婧捏把汗,云觞的嘴讽刺起人来也不是省油的灯。

但薛婧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不毛不躁的,脸上依然维持着容光焕发的微笑:“云导别跟我开玩笑了,难得早放工,本来我是想请云导吃顿便饭。不过——”

薛婧的眼神顺着眼角往下一斜,明明是在笑,目光却比云觞的话还刺人。

即便这样,她说话时声音里也没有露出半点出卖她温婉笑容的破绽:“看来云导今天有伴,那么我还是先走了,等改天云导有空时我们再约,我一直很想和云导讨论讨论这次的剧本。”

“我不会和任何人讨论剧本。”云觞缓缓吐了一口烟,一圈圈的烟雾散开来,笼罩着他冷硬深刻的脸。

薛婧笑了笑,不失仪容地转身离开,从头到脚挑不出一点瑕疵,鞋跟永远不会少于十公分的高跟鞋踩出有节奏的脆响,傲慢的尊容彰显与仪表,却又十分契合地衬托着她的气质。

云觞没有回头去看过一眼,站在沙发边上一直静静地抽完剩下的半根烟,段砚行看他眼神左右乱晃像在找什么,便不自觉地递上烟灰缸。

云觞愣了愣,往烟灰缸里拧灭烟头。段砚行也愣了愣,暗叹自己太狗腿了!

“知道那女人是谁吗?”忽然,云觞视线顺着微垂的眼睫落下来,手撸过散乱的刘海,显得冷傲而暧昧不清。

他的手指颀长纤细,骨节却比普通人的饱满清晰,看起来消瘦却苍劲有力,顺过头发的时候每一根手指恣意而紧绷,让人不由得很想用自己的十指去缠住他那双从皮肤里渗透出冰凉气息的手。

段砚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刚才一阵匆忙混乱,到这时候他才能好好看一看云觞。

就和那保养得很好的双手一样,尽管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云觞看起来仍十分年轻,模样和当年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只有头发留长了,凌乱散落在肩膀上飘逸随性,眼角烙下了一些岁月流逝的痕迹,淡淡的细纹却让他眯起眼睛时更显得温润风雅。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张漂亮慑人却刻薄无比的脸,嘴角单边上扬满是讥讽,眼底一抹无情的寒凉之色,谁也不会留在里面。

段砚行说不清这个男人哪里变了,却隐隐觉得某些地方和以前有所不同了。

毕竟这种变化对段砚行来说发生在一瞬间,他看了他七八年,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也让他感受尤为深刻。

“喂,我问你话呐,聋了吗?”云觞看他在发呆,不悦地皱起眉头,像给小狗顺毛似的揉揉他的秀发。

不慎触到后脑勺的伤处,刺痛感让段砚行不由全身瑟缩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刚被捡回来的流浪小狗,还是淋过雨湿漉漉的那种,有点狼狈。

“看过她演的电视剧。”他回过神来后,回了个清雅的微笑,从容淡定,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在撒谎。

十多年前他还在k.s.a会所的时候,薛婧才刚刚从艺训班里被挑出来准备重点培养,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出道,段砚行见过她两三次,对她的印象只有“剧组里跟着场记到处跑腿非常娇小却非常努力的小姑娘”仅此而已。

云觞好像很有兴致聊天,接着又问:“她看起来和电视剧里一样么?”

段砚行谨慎地思量了一下:“距离产生美感,电视里好看些。”他的声音温驯谦和,话里头却隐含深意。

“哈哈哈,你在讽刺她妆画得太浓了?”云觞放肆大笑,好像他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都这么放浪不羁的,“看来你这人只是表面乖巧嘛。”

说笑间又撸了撸段砚行的头发,段砚行任他随性而为,沉默不语。

然后,云觞也沉默了一会,单手叉腰搁着皮带处,正好撩起一点衬衫衣摆,精瘦的腰线露了出来。

“你只看过她的电视剧知道她很红是吧,但你知道她现在在娱乐圈里面子有多大?”

段砚行摇摇头。

云觞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才说:“说不定再过个几年,我都得买她面子。她现在只要在k.s.a老总们面前帮你说一句话,你马上就会被k.s.a签下,几个月后保准大红大紫。”

云觞抽烟的样子,完全是个老烟鬼,烟瘾重且习惯恶劣。

有些人只是把烟在口鼻里滤一滤就吐出来,云觞却仿佛用力吸入到肺腔里,如此的吸法对肺负担很大,而他吸烟时的神情又让人觉得他深深依赖着这种毒害,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肺将来烂成什么样。

段砚行捏了下手指,克制住想把云觞手里的烟夺下的冲动,冷笑说:“签一张卖身契有那么值得高兴么,不知道是巴结她的人多,还是巴结云大导演的人多?”

言下之意是:

有多少人被你潜规则了?

这些年,有多少人抱过你,或被你抱着滚过床单,亲吻,然后……

云觞当然看不出段砚行在想什么,听了之后越发表露出兴致:“你叫裴易寻是吧?小寻,给你选,你会巴结她,还是来巴结我?”

段砚行刚想回答,不过一件更为意外的事打断了他的思路。

裴易寻……?!

这个名字段砚行听过的,那个时候……

他刚抬起头来想问,紧接着猛地见云觞单膝压在沙发上分开他的双腿,跟着摁住他的肩膀身体压了过来,他脑子里乱作一团。

云觞的长发从肩头滑下来,散在他胸膛上。错愕中,他脖子往后缩了缩,别过脑袋去想避开,云觞却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四目相对。

就在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由温和变得清冽锐利,云觞愣了愣。

“很犀利的眼神。”云觞挑一挑眉,段砚行不卑不亢回了个浅笑:“是云大导演的举动比较犀利。”

谁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过?但是云觞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不着痕迹地笑了一笑。

“你会想跟那种女人上床吗,还是更愿意跟我上床?”习惯了别人顺从自己,云觞霸道地用臂弯勾着对方的脖子,附耳低靡轻笑着,“演艺圈里到处是潜规则,我想你应该是有准备的?”

正是这销魂蚀骨的声音,正是这万般妖冶的风情,当初让段砚行不顾一切深陷下去。

但是既然重生,就不该再重蹈覆辙,段砚行狠狠把贯通全身的那股热浪压制下去,用力往云觞小腹上踹出一脚,决意划清界限。

之所以做得这样狠,是因为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退路。

“云大导演!”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你可能误会什么了,我不会为了走红作践自己,刚才那句话同样也奉送给你,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我前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去接近你……

第三章 一个秘密

那一下大概是有点重了,云觞捂着腹部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躺了许久却仍没有爬起来。

一开始他还发出几声细碎的□□,后来连□□都没有了,静得仿佛不存在了一般,段砚行心里揪了好几下,便惶惶不安地低头去看。云觞脸贴着冰冷的瓷砖地板伏卧不动,身体像虾子一样蜷缩成团。

他肤色本来就苍白,冷光一打更像是泛出了青灰色。

段砚行看他眉头紧蹙,痛苦的神色从薄薄的皮肤下透出来,蔓延到整张脸,却死死咬牙没有发出声响来,那副清冷孤高,即使疼得受不了也不去求人搀扶的样子,他忍不住心里揪痛。

方才的话意思好像在说,某人曾为了走红作践自己。然而覆水难收,这一刻段砚行又有些后悔,有些心软了。

云觞啊,要你开口求我,比登天还难吧?

而你却总是用你的骄傲践踏着我的尊严,你知不知道?

叹了口气,他利索地跳下沙发,架起云觞的臂膀把人扶起来。

他现在的身体比之前生来的单薄瘦弱,也不知为何,力道总是聚拢不起来,仿佛从身体各处溃散流失,每每想使劲的时候,从胸骨到腹下电流般的疼痛感一路子贯通下去,浑身乏力得颤抖起来。

段砚行心里一悸,怀疑莫不是这个裴易寻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我看你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想什么事啊?”云觞终于缓过一口气,推开段砚行倒在单人沙发上。

灰色的衬衫扣子零零落落散开了好几粒,大片胸膛坦露在外,清晰可见的冷汗从深陷的锁骨中间沿着胸线淌下,性感而颓靡。

一道道肋骨线分布两旁,仿佛暗示着身体的主人在久经风月之后放纵情-欲损害健康的恶果。

云觞毕竟不年轻了,十年寒暑不会什么都不留下,他到底不像当年二十多岁就当上影帝时,可以肆意地挥霍青春。

真的是十年过去了么……?

段砚行心里一阵难言的惆怅,表面上却很淡然,双臂交抱大喇喇地打量着云觞风骚入骨的模样:“呵呵,我在想如果有相机在手,把云大导演现在这副放荡样子拍下来卖给杂志社,不知道能赚多少?”

像烂泥似地瘫软在沙发上的云觞冷笑着把头仰起来,眯缝的眼睛里湿润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勾魂的眼神简直能把男人的欲望全激发出来。

“可能会比你接拍一部戏赚的还多。”他仰靠在沙发中微侧脑袋半扶脸颊,看起来舒展任意,小指长长的指甲磨着唇角,微笑里头是看不透的情感。

好像他亦会有伤情的时候,却总是选择先一步悄然离开……

这模样让段砚行想起出车祸时副驾驶座上的云觞,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回以冷笑的时候似乎感觉到自己真的大彻大悟了:“接拍你的戏,肯定是赔本买卖。”

云觞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发出声音。

刹那之间,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诧异地愣在那里紧盯裴易寻的脸,眼睛眨也不眨。

在此之前他们只见过一次,还是在裴易寻小时候,成年以后这是第一次见面。然而方才一瞬间的熟稔,那种仿佛极光一样刺眼却遥远的感觉,好像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与裴易寻的身影重叠……

不过也只是短短的一会,他马上恢复了淡漠的态度,扯动嘴角凉凉地一笑:“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裴家三太子啊?”

说到这个问题,段砚行着实有点头疼。

裴家三太子……怎么会偏偏是这个身份……

然而现在不是能静下心想事情的时候,云觞眼利,精怪得很,要是他稍有疏忽可能就会被看出破绽来。

他连忙笑一笑,再客气地说:“云大导演怎么看我这个人?” 这样问,顺便是想从云觞口中探一探裴易寻的线索。

云觞摸摸下巴,看他的眼神很是古怪:“我也就是在你八岁生日那天见过你一次,你还记得么?”

段砚行斟酌了一下,点头:“云大导演这么漂亮的男人,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云觞喜欢听别人赞美他,眯着眼笑得妖娆:“后来有想过我么?”

段砚行脸色僵了一僵:“我那时候才八岁……”

云觞毫不掩饰一脸的色,反而是大方自然地表露意图:“你现在十九岁,可以考虑成年人的事了——”

喟叹的沙哑尾音好像他真的期待什么……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打断话头,云觞坐在沙发上保持那副颓靡的姿势,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接了电话。

电话里传出男人的声音,模糊不清,段砚行听不出对方在说些什么,但是没说上几句,云觞就哈哈大笑起来。

“长太子爷,十年以来没人敢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睛,今天却被你家小太子踹了一脚,你怎么补偿我?”

电话里的男人快速说了几句,把云觞哄得心情大好,愉悦之色浮荡在他俊美的脸上,如鲜艳的玫瑰绽放般,简直能让看见他笑容的人都感染到那份喜悦的心情。

段砚行在旁看得满心欢喜,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来,猛然间回过神,无奈得直想跺脚。

“呵呵,只要你兑现之前的承诺,这点小忙我一定会帮的,那么我先挂了。”

云觞和对方没有多聊,很快结束电话以后,从沙发上起来,兜兜转转大半圈,回来时把厚厚的一叠脚本砸在段砚行脑门上:“你老哥说过会开车来接你,回去以后给我好好用心背台词,除了男主角以外,其他角色的台词也要倒背如流,听见没有?”

段砚行愣了半响,想拒绝,云觞已经背身而去:“我要去洗澡了,你随便一点好了,砸坏东西也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段砚行有点意外。

“嗯,我会照原价让你哥赔偿的。”

“……”

——云觞你丫个贪财鬼,心里就只想着一个“钱”字。

段砚行差一点就想把手里的脚本对准云觞后脑勺砸回去,只是他冷静想了一想,没舍得扔,扶额叹了口气。

演艺圈的法则是:只有梦想,无法在这个圈子里生存下去;但没有一点梦想,在这个圈子里同样坚持不下去。有人慢慢在各种交易中泯灭了梦想,也有人始终保留着那份最初的热情。

譬如段砚行,他是极少数中幸运的佼佼者。

k.s.a会所每年都会向全国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招收有意向演艺界发展的学员,段砚行第一年海选落榜,第二年被招入k.s.a艺训班的时候是十岁,十二岁到十五岁从舞台剧边边角角的伴舞一路顺畅地跃升为第二男配,已然小有名气。

而后,满十八岁时他拿到了k.s.a正式签约艺人的合同,虽然到了这时候才算真正出道进入演艺圈,不过能像他这么顺畅的,已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k.s.a会所有一句名言:永远不缺能大红大紫的艺人,永远没有不靠争抢就能得到的午餐。

进入演艺圈之后,竞争更为激烈,然而段砚行依然顺风顺水,金牌导演的栽培和演艺圈“大腕”经纪人的合作如虎添翼,出手的作品总是能恰逢天时地利人和,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大红大紫。

段砚行的演艺之路走得太顺,最后在云觞面前才摔得那样惨。

值与不值,他自己也无从定论。只是他真心喜欢演戏,如果没有云觞,或许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会停留在摄影镜头前,年迈之后或许会以一个龙套角色终了演艺生涯,而不是闲在家中独享天伦之乐……

再度拿到剧本的时候,他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使是那个背弃他的男人强塞给他的东西,他也视若珍宝。

他渴望演戏,只要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想牢牢握在手里,不再让它从细缝中流走……

留在片场的管理人员问他走不走,他摇摇头,然后坐在沙发上读了一会剧本,心无旁骛的,连什么时候他的大哥裴邵贤站在他面前都不知道。

其实裴邵贤已经连叫了他三次名字,附带姓氏的大名又叫了三遍,忍无可忍了,才扛起人一路强硬地到停车场,把弟弟丢进车后座才算解气。

“你丫的,就是个影痴!手里有了剧本连大哥都敢不理了啊!”

段砚行抬起头来看一看,抿着嘴不说话。过了一会,面瘫道:“大哥天天看,剧本比较稀奇……”想了想,再叹,“何况是云导给我的。”

“哼哼,我就知道你说想演戏是假的,其实是想看那男人吧?”裴邵贤咂嘴,坐进车内把烟头从窗口弹出去,“你知道他一张漂亮脸蛋害死过多少人?乘早回头是岸吧,小弟。”

段砚行讶异道:“很多人为他死?”

“那到没有。”裴邵贤悄然惆怅地叹了一声,隐含晦涩,“不过以前确实有个傻瓜为了他出车祸死了,傻得透顶……”

晦涩的,好像阴霾天空即将落下小雨……

稍后,裴邵贤开着大奔上了高架堵在那里了。

叼着烟嘴西装总是不打领带的男人带着一脸痞子流氓样,忍不住嘀咕:“妈的,每次你坐我的车,必然碰上堵车!”

这时候的段砚行缩在后座车窗边,刚刚从剧本的情感中抽身出来,观望十年以后全然已经陌生的城市街景,安静的好像一个精心雕琢的模特人偶,身上只一件不修边幅的白色衬衫,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差不多可以盖没双脚。

他没有穿鞋,云觞把他从房间里抱出来的时候,就压根没有考虑过鞋子的问题,他的鞋子或许还留在那间房中,或许曾被臆想中的恶劣男人从他的双脚上脱下……

如果他重生为裴易寻,那么原本的裴易寻去哪里了?

裴易寻的样貌是看起来就有一点阴柔病弱,好像成天呆在阴暗的角落里晒不着太阳,身边总有人伺候穿衣用膳的娇贵小太子。

眼神利得刺人,不大爱笑,就算笑也是一副阴霾讥讽、好似梅雨季节淅淅沥沥不停的小雨,让人心里泛潮极不舒服的阴笑。

现在换成了段砚行,气质便迥然不同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怀里小心捧着厚厚的脚本,神情闲适而恬静,蓦然就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

一时间他没有顾虑到裴易寻的性格,不暇思索丢出去的那句话,让他的大哥裴邵贤差点想把他丢出车窗抛下高架去。

他面无表情说:“下次你用脚踏车载我上高架,应该就不会堵了,只不过可能被请去交警局喝茶吧。”

真正的裴易寻当然不会用这种口气跟他家大哥说话,裴邵贤从倒后镜里看弟弟的脸,错愕的神情收敛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根根如针般又硬又笔直的刘海挂着疏朗的睫毛,稍一咧嘴便满腹狐疑的样子。

“小寻,片场好玩么?”

段砚行愣了愣,敷衍道:“还好。”

“和云导相处得怎样?”

“还好。”

“啧,你认真一点回答大哥。”开车的男人加重了语气,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从眼角边斜睨的小动作藏头露尾,意图显而易见。

不知是否因为车内空调的关系,闷热得营造出了暧昧的气氛来。段砚行看见倒后镜里男人上扬的唇角,心里有了提防。

如果是裴易寻本人,以他的年纪来说,或许察觉不到一个三十多岁男人深藏在表情下的蛛丝马迹,但是段砚行驰骋演艺圈多年,接触过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识人的眼力和直觉自然不同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他慢慢地把视线移向驾驶座,轻描淡写晃了一眼留给对方一丝遐想的余地,马上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脚本。

看起来很不经意,语气略带对长兄的恭敬:“我会和云导保持距离,不会让大哥操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把裴邵贤这个叱诧商场多年未逢敌手的男人精心塑造起来的漂亮外壳轻易扯下,将他深藏心底多年的晦涩秘密给挖了出来……

不过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露出破绽,只是在取下嘴边的烟拧灭在车头平台上的烟灰缸里时,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等重新握住方向盘后又变得波澜不惊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出现在倒后镜里的裴易寻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常的表情。

这个弟弟和平常一样,一脸清冷而不露声色地看着一切,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好像事事都与他无关,而他也不会把什么真正放进心里去。

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遭的变换,一直喜欢躲在哥哥们的身后静静看着,什么也不说……

裴邵贤想想自己或许是多疑了,那个秘密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提起,他也从来没有对人吐露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人知道,或者说,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第四章 黑道世家

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能有独门独户的大院落,并且用黑瓦白墙围起一片面积惊人的宽阔地亩,院内小桥流水九曲回廊,不仅显示着这户人家的富裕阔绰,更说明了他们是势力显赫的望族世家。

如上所述的就是裴家。

裴家的历史很悠久了,久得若要挖掘他们的发家史,那不是三五天便能水落石出的事。

这个家族靠什么起家,又是如何发家致富,能描述得绘声绘色的都是道听途说,真正了解□□的要么跟这个家族打断骨头连着筋闭口不谈,要么远赴海外人间蒸发,不然就是不在这世上了。

再说得明白点,裴家是黑道上的龙首世家。

除了现任当家的大儿子裴邵贤自立门户开始经办正规生意以外,裴家明面上做着大笔投资生意,实质却彻头彻尾奉守着正统黑道家族的规矩。

说它黑白两道通吃,当家的还会翻脸不高兴。

恰是这墨守陈规的因素,让裴家三位太子爷的兄弟感情变得一言难尽。

若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无处不在,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那些“□□”都关在大宅门之内,裴家老爷子避过外人耳目的手腕水到渠成无迹可寻。

段砚行之所以了解内情,一是因为他前生某一时期曾和长太子爷裴邵贤往来频繁交情甚好,二是建立在一的基础上,某次小少爷庆生,他凭着和裴大少的交情被请来做客,偶然看到了一些事。

后来他有一次喝醉了,恍惚里忘了忌讳,没头没脑地跟裴邵贤提起他在裴家宅邸看见的那事,裴邵贤当时脸面涨红,瞪了他半响后掀桌走人,一句交代也没有,此后便断了和他的交情。

段砚行嘴巴虽毒,却不怎么得罪人,结交朋友提携后辈真心诚意,裴邵贤是他放在心里头的一个忘年朋友。

那之后他仔细反思,才意识到那可能是裴邵贤心里绝不能挖,连试探都不可以的秘密。

裴家有个古怪的不成文规矩,非正室所出之子虽不能名列族谱,将来却可以和嫡系子嗣平分财产。

裴老爷子做起大事来轻重有度手腕地道,可是关起门来却是个怕老婆的种,当然这也因为裴老夫人有日本极道家族背景,嫁进门来以后帮着丈夫扛起半壁江山,操办事务有时比丈夫还娴熟妥当。

于是,裴老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后,里里外外看起来他们都是对恩爱夫妻,相敬如宾。

谁知道,某一天裴老爷子忽然从外头带回来个小太子,他牵着不足五岁大的裴易寻的小手推到夫人面前,循循善诱说,希望夫人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这四个字的份量压在裴老夫人心头上,作为一家的女主人,她双眼紧盯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孩子,在一群下人哑然的目光中依然仪态万方地点了头。

只有一个条件,这孩子只能养在白墙之内,不可让外人知道。

所以,段砚行到裴家赴宴的时候,还不知道裴老爷膝下有这么一个三少爷,也没想到裴邵贤竟那么多年没向人提过他这个三弟。

彼时,段砚行又跟裴邵贤提起那次生日宴会的事,裴邵贤咬着烟嘴一脸无趣地说:“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弟要跟自己分财产,谁脸色会好看?要不是我老爹宠着他,我看他早被埋在后院那口井里了。”

为人兄长的说出这番话未免显得狠毒了些,其实裴邵贤这人不然。

说到那次庆生宴,段砚行也是到了裴家宅才知道,给小少爷庆生只是借个名头,形式上其实是家族仪式。

偌大的礼堂里男左女右位列两旁,整齐划一的黑色套装,男的戴手套女的戴黑纱,正襟危坐悄无声息,除了没挂白绫外,气氛就和吊丧没两样。

段砚行见此情此景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原本想回避,裴邵贤却按住他背脊把他往里推了推,说:“老爷子请的外客不止你一个,既来之则安之。”

当正中那位体格魁梧面容肃穆的男人隔了二十来丈距离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却仍像有芒刺在背,他觉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而放开了大大方方向裴当家见礼,然后由同样西装革履的家仆领着去一边坐。

段砚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气氛让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不久,当家夫人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从裴老爷子后面的和室出来,当家夫人穿的是一套黑色真丝鱼尾裙,而那男孩子身上却是正统的黑色和服,袖摆上印着花卉暗纹,用暗紫色的腰带系住,尽管层层叠叠,仍显得男孩子纤细瘦小,白瓷般的肌肤与黑色和服相映,好像飘散在夜色寒风里的腊梅。

大概是常年居住在屋檐下阳光晒得少了,段砚行没见过生的这么白净的男孩子,好像是最名贵的珍珠用茜红丝绒垫着摆放在橱窗里让人欣赏赞美,然而碎发下一双眼睛却暗幽幽的透出一股阴寒气息,盯着人眨也不眨地看着时,好像随时能说出最刺耳难听的话来。

不过,整个仪式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过一个声音,段砚行根本不知道他的嗓音是什么样,也想象不出这男孩子说话的样子。

他被当家夫人领着,依次经过男宾席位,从家仆的手里接过茶杯挨个给长辈亲戚们敬茶。且必须双膝并拢跪下来,双手托举茶杯过头顶,在长辈们喝茶时,他始终低着头让细碎的刘海盖没眼睛,直到对方递还茶杯才能抬起头来再起身给长辈回礼。

这样一路持续下来十几个人以后,小孩子显然膝盖有些受不住了,到了他的二哥裴邵仁这里,忽然噗通一下子跌跪下去,茶水翻洒在裴邵仁西装上,人也整个地撞入二少爷怀中。

四周一成不变的静俏,裴老爷子不动声色,但是其他家族成员脸色都比刚才紧绷。只有裴邵仁托稳了弟弟后,神色里头是波澜不惊闻风不动的恬淡。

裴易寻知道自己在重要场合出了错,怕得忙缩紧身子跪着退开少许,小手握拳摁在膝盖上,连带着肩膀一起微微颤抖。

女主人阴沉着脸吩咐下人拿纸巾,裴易寻死死咬住薄而小巧的唇,手背上细白的皮肤泛出被烫伤的红痕来,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时候,裴邵仁拍拍西装上的湿痕,若无其事挽起弟弟的小手,笑一笑说:“没事,只不过打翻了一杯茶而已,我是你二哥,不会为这种小事怪你,这儿的人都是你亲戚,他们也不会。”

他这一说,潜移默化的就把那股凝重的气息给驱散了,不过裴易寻只是略微抬起眼睫,从发丝间小心翼翼瞅了瞅这位裴家二少爷,他的二哥,一个字也没说。

那晚,裴邵贤以叙旧为名留段砚行住下,还说第二天有早礼,既然来参加了,总该有始有终。裴邵贤说什么都是对的,不对的也是有理的,段砚行难以拒绝,便在裴邵贤房间里喝酒闲聊。

夜深以后,裴邵贤忽然说有事离开,他在房里等了半天实在无聊,只好到处闲逛逛,不想却迷了路。

借着外廊昏黄的灯光,他站在飞檐下摸索路线,大概也就是在几步之外的和室里亮着灯,比外面明亮数倍的光线从木格子门透出来,人影模模糊糊映在格子上晃悠,夹杂着低靡喘息的细碎人声传出来,段砚行吓了一跳。

那天他喝高了,多少有点精神恍惚飘飘欲仙,十一月的夜晚凉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忽然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被酒精激发的亢奋情绪壮大了胆子,他鬼使神差地靠近那房间仔仔细细听了听。

喘息声没有了,只有一个好像刻意压低的男人的声音,温和地问:“还疼吗?”

没有回答的声音,之后依然是那个男人发出了一声喟叹,又说:“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不要去麻烦别人,懂了没有?”

段砚行当时怕自己是喝多了想多了,拍拍脸让自己恢复清醒,迅速撤走。

他以为在房里说话的那人是裴邵仁,说话的对象自然就是裴家的小太子了,按照白天礼堂里那一幕来猜比较合乎情理。

可是那声音他后来反反复复回想琢磨,又觉得像是裴邵贤,他和裴邵仁只有那么一面之缘,和裴邵贤却熟稔多了。

裴邵贤的声音很有特色,别人模仿不来的。

后来他酒醉失态,把堵在心里的疑问提出来的时候,裴邵贤激烈的反应也确然值得怀疑……

本来,段砚行爱管闲事,但不会管不该管的事,他那时候应付一个云觞已经精疲力竭,哪里会把别人家的家事放心里去真正计较。

可是十年以后,现在他却有了裴易寻的身份,便今时不同往日,不得不计较了。

如果陷入裴家三兄弟间有违伦理的关系,会很不妙……

何况,裴家的大宅里有他最不好的回忆,如今以裴易寻的身份再度进入这座古老大宅,曾经的伤感如投下石子荡起的涟漪般扩散开来。

那一天他看着云觞陪同叶慎荣一起从裴家大门外走进来,礼物从叶慎荣的手里转到云觞手中,再由云觞递送给裴夫人。

简直像刻意给他看的一场作秀,从头到尾云觞没有看过他一眼,连眼角眼神的暗暗传送也没有,而叶慎荣的目光却带着露骨的侵占意味紧紧盯着云觞的肩背。

想起几天前云觞还风情万种地躺在他怀里,一股热气涨得脑门生痛,差点就想冲上去拉着云觞离开,幸亏裴邵贤按住他握拢的拳头拦住他:“这两人一起出现,外面肯定很多记者,别让他们落井下石。”

触景生情,那磨着心房脆房室瓣的钝痛感仿佛不曾有过分毫减淡,原来,“情”亦非变换了身份死而复生,就可以淡忘……

不论外貌是谁,他还是他,那个爱着云觞的段砚行。

只是……

云觞……云觞……

一觞一咏,水流云散。

第五章 剧作《月觞》

以前段砚行来裴家时,就觉得这里长长的游廊很适合做一件事——

摆上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沏上一壶西湖龙井,木地板上铺一条羊毛毯,然后把人横在上面……

晒太阳、午睡、看剧本、逗鹦鹉……

他前生被包装成魅力四射的巨星,风风火火光彩照人,其实骨子里懒散得要命,能闲下来时绝不让自己保持躺着以外的姿势,三十多岁时就想过老年人的生活了。

如今得偿所愿,一上午卧倒在屋檐下捧着剧本,微风送爽,称心满意。

裴家三太子虽阴柔古怪不讨人喜欢,可也养的金尊玉贵,下人打扫游廊时都会绕开免得打扰到他。

偶尔看见三太子脸上春风洋溢,温和文静的模样让大伙都纳闷了。

然而也不是没有例外,这会儿便有一个女佣跪在他跟前,双手递上一个黑色长方体,闪着荧光绿的灯。

“三少爷。”

他眼睛瞥一瞥:“这是什么?”

“三少爷,您的电话,云导的助手打来的。”

段砚行瞪大眼睛,惊奇地拿起女佣手里小巧的黑色长方体,冰凉光滑的金属质感,薄而轻巧,可以翻开来变成上下两个……

“估计是摧我去片场吧……”他一边掩饰着窘态,一边暗暗想:十年后的手机这么高级啦?彩屏的!!

道貌岸然地接通了电话,云导的助手先说了几句客气话,他敷衍应和。

然后,助手的声音一沉,紧张地说:“云导希望您一个小时后到片场。”

段砚行向佣人确认了下时间,回答对方:“是昨天的影棚对吧?”

助手有点尴尬:“不是,是乾雍影视城,剧组今天一整天都会在这里拍摄。”

段砚行沉默了下,那地方他到是认识,只不过和他目前的位置天南地北。

“好,我尽量赶过来。”

三十岁以后,他忽然开始喜欢周易风水那些个玩意,虽然自己不懂,出门前总要看一看黄历。

管家一边纳闷三少爷的反常,一边请来风水师——好在当家老爷子也讲究风水,家里有一位御用的老师傅住着。

段砚行本来心情一片晴朗,老师傅告诉他今日不宜出门,他脸色黑了一黑,得体地对老人家微笑了一下:“谢谢,有劳师傅。”

不出门当然是不行的,云觞的脾气他心里有数,放云女王的鸽子以后就别想在这人面前抬起头来做人了。

——低着头做乌龟?那是他段砚行做的事么!

段砚行没有犹豫多久,换了套休闲西装,决定把黄道凶吉暂放一边,自己开车离开家前往影视城。

他不让司机送他的原因,一是不想当新人的时候显得太高调,二是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要随时扮演好裴三太子,累。

临出门时,佣人追到他车边:“三少爷,要去片场吧,您忘带剧本了——”

段砚行会心一笑,暗自赞叹裴家女主人把下人□□得个个机敏灵活,同时戴上墨镜,遮住漂亮的眼睛,嘴角边却留着自信而温文尔雅的微笑:“不用了,我都记住了。”

于是,半个小时过去后,剧组那边电话又来了。

“在哪呢?”这次是云觞直接打过来的,语气冷硬,一股低气压传了过来,貌似心情不大好……

段砚行揉一揉太阳穴:“在市中心。”

“哦,半小时后能到吧?”

“大概……不能。”

“为什么?”

“……方向上有点问题。”

……

…………

“你迷路了啊?”云觞的声音沉默了一会,既而说,“向你大哥求助。”

“电话打不通,大概公司里开会吧。”

云觞声音沉一沉:“二哥呢?”

段砚行再揉一揉太阳穴,已然感觉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杀气:“也打不通,我会想想办法。”

云觞再度沉默半响之后,一字一字道:“裴易寻,有一个办法你可以立即解脱,找根绳子,然后把自己勒死。”

电话里变成了忙音,云觞挂了。段砚行觉得自己也快挂了。

需要强调的是,他并不是路盲,可他出门时哪里想得到,十年之后一座大都市能变得面目全非,马路不是原来的马路,熟悉的标志性建筑也全不见了……

十年的脱节,段砚行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在这个时代好好生存下去……

几经周折,等他赶到影视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不少。

剧组打了数十盏影视灯,正在拍夜景戏。

段砚行来到片场后,大约被晾在一边近半个小时无人问津,不过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的身材高挑修长,超过一米八,穿了西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瘦弱单薄,反而勉强能称得上是衣架子,衬衫领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粒,领带挺括服帖,三角结完美。

脸部的线条清俊阴柔,这种长相会给人留下柔美却并不会显得女气的印象,微扬的唇角流露出的神韵中有一份淡雅,不像是现在的年轻人所有。

只要见过就会对那份恬淡从容过目不忘。

平常进进出出片场的俊男美女不乏其数,娱乐圈工作的人早就司空见惯了,然而今天段砚行的出现还是让几位总监耳目一新。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温和明朗,而又气定神闲,即使被冷落一旁,也只是在墙角边斜身靠着,不急不躁。

第一次来片场的新人一般都不会是这种状态。

常在云觞身边出现的人大都针芥相投,不是刁钻刻薄,就是温润如玉。后者譬如说穆染。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有着微妙的双重身份。

一方面是以云导“关系密切”的朋友身份,把k.s.a会所旗下的场地借给云觞的剧组使用,也就是这座影视城。

另一方面,是以k.s.a会所创意总监的身份来挖角。“挖角”不是他的分内之事,只因为他和云觞“关系密切”。

尽管如此,k.s.a会所的首席执行总监能放任他在劲敌公司的剧组里闲晃,这边厢跟人“关系密切”,那边厢深得上司信任,可见此人城府之深。

直到目前为止,他只是和剧组的几位造型师聊天,没有丝毫逾越的举动。

而在没有人招呼段砚行的时候,他却走了过去。

在段砚行面前微微点头见礼,然后道:“你是裴家的三太子,裴易寻?”

段砚行愣了愣,礼貌地摘下墨镜,打量起来不着痕迹。

裴易寻养在深宅之内,见过他的外人不多,他见过的外人也应该不多。不过段砚行认识穆染。

应该说,他认识穆染,穆染也认识他。

十年前,穆染已在k.s.a会所这样庞大的娱乐集团中崭露头角。

他刚从名牌艺术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时间,经手的各类大型展会都非常成功,统筹方面的能力也出人意料。

那时候,刚坐上k.s.a人事部经理的裴邵贤看中了他,收揽于麾下后,即使不在同一部门,两人升职的步调极为默契。

穆染曾有两个月当过段砚行的代理经纪人,由于那段时期给段砚行成功签下了calvin klein男士香水形象代言,业绩颇佳,尽得老总们提拔。

后来,他没有继续在经纪人这行发展,而是转去了创意设计部门,段砚行便没有再见过此人。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熟人,段砚行回应得十分小心,拘谨地含笑点头:“很少有人能认出我。”

穆染微微笑了一笑:“听裴总提起过一次,就记住了。”顿一顿,似乎斟酌之后才说,“不过耳闻不如眼见,我想我对裴总的形容理解不太正确。”

段砚行怕说多错多,不敢多有表露,便又回以礼貌的微笑。

他心里在想:这个人果然洞察敏锐,而言语措辞又极为深妙,将意思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露半分藏半分,没有多余的废话。

对文字运用自如。

穆染深味地环顾了一下整个片场的拍摄情况,再回过头来说:“三太子是来试镜的?”

段砚行摊手:“如果有角色让我试镜的话。”

穆染微微眯起眼表露出一点兴趣,半边的酒窝让男人的微笑显得温润明媚,让人放松戒备:“三太子喜欢演戏?”

段砚行应得利落却意思模糊:“我大哥没提起过这点?”

穆染笑笑,温和含蓄,深意全藏在了一双凤眼中。

两人既而无话,直到那个孤傲妖邪的男人用极致奢靡的低压声音打断他们:“穆总监,凭我们的交情,你想带走哪个人只要说一声,但是他,是你顶头上司丢给我的。”

云觞勾着唇角,脸色却阴沉地看穆染,笑里藏刀似的:“你要么,回家去和你上司谈谈?”

云觞当年演戏走红时,经纪人、助手、保镖、专用造型师、还有段砚行为他精挑细选的“保姆”……排场浩大,到哪里都像个被捧在天上花团锦簇的高贵女王。

现在当了导演,性子冷淡了许多,却依旧浩浩荡荡。

跟着云大导演一起过来的四个助手人手一面扇子给云导扇风,场务围着他马不停蹄,后边还有位提着冰袋的,站得比较远。

但是只要云觞微微挥动一下手指,这些人就会立刻神风鬼影似的从他身边消失。

——简直比驯养的狗还机灵听话。

没有几个导演在片场时外表看起来衣冠楚楚,云觞只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背心,下面是levis紧身牛仔裤和a.testoni皮鞋,用钱砸出来的古怪搭配,昭显着他只看标价不讲究品味的癖好。

精瘦的臂膀和肩骨都裸-露着,锁骨精致,刀刻般的硬朗。

过肩的长发披散着,乌黑如墨,柔亮如丝缎。

眉眼总是透出一股冷冷的妖媚。

他那修长的手指上三克拉钻戒璀璨耀眼,抓着剧本当扇子的动作却十分粗野。

糜烂地叼烟姿势却分毫不会影响他昭然若揭的艳容:“妈的,这死人天气简直热得要把人蒸成干尸!——喂,那边几个在干什么!给我拿几桶冰水过来!”

场务勤快地送来一桶冰水,云觞甩手把人家哄走,提起水桶高举起来,清水从他头顶一泻而下。

这么一来,黑色背心全紧贴在身上,身材一览无遗。

宽厚硬朗的肩,纤细却柔韧的腰肢,丰满紧致的臀股。

从上到下一路的线条流畅优雅,散发出慑人的魅惑。

甩了甩一头湿淋淋的长发,腰杆拉伸到极限野性张扬,水珠从发梢挥散开来,在周遭影视灯光的映射下,竟营造出水晶般的梦幻效果。

好像他还站在众人瞩目的舞台上,星辉闪耀……

两个穿得正儿八经的男人同时面对他无语,段砚行不自在地瞥开了视线。

云大导演舒畅地大叹一口气,瞅一瞅穿着长袖衬衫的穆染,调笑:“你不怕中暑?还是怕我拨了你的衣服?”

穆染回以温和的浅笑:“心静自然凉。云导心情不好,是因为拍摄不顺利吧?”

云觞眯起了眼睛,淡淡的笑容在脸上几乎看不见,却艳得摄魂夺魄:“你见过我拍戏时心情好过么?”转而向段砚行,马上眉头紧皱,“你终于出现了啊,我以为你住在火星上。”

段砚行被无视很久了,面瘫的脸抽搐了一下:“其实我住在冥王星,那个又冷又远的行星,过来一次真的不容易,请云导见谅。”

“冥王星降格了吧,现在不是行星了啊,关在大宅里的小太子不看新闻不上网的?”

段砚行只是开个玩笑,无意间差点露了马脚,脸色有点尴尬。

云觞却以为他害羞,戳一戳他的鼻尖,媚笑:“你要是不好好上道,可能也会‘降格’。”

这种轻笑映在他脸上不但不是亲和,反而凌厉邪气。

他的身材亦高挑挺拔,靠近段砚行之后微微颔首,毫不在意旁边穆染的存在,纤长的手指开始灵活地解开段砚行西装外套的扣子。

“台词背了没有?”双眼的注视让人无法去在意他别的举动。段砚行也表现得坦然自若:“背了。”

“除了男主角的,其它也都背了?”

“全背了。”段砚行脸上露出自信,微微一笑,“上面有的字,我全记下了。云导要考我么?”

“年轻人显摆记忆力好,哦?”云觞不屑地勾了下唇角,双手已经把段砚行身上的西装退下肩头,顺着手臂慢慢往下滑,然后一把扯下,“以后别穿那么多过来,‘做事’不方便。”

他的掌心贴在段砚行衬衣领子上,刚好触到温热的颈项,长睫闪动,勾魂的诱惑入骨蚀心,轻轻拨开衬衫第一粒扣子后,指节夹着翻领略有扯动。

这动作暧昧又邪恶。

浮现在嘴角上玩味笑意简直让人要误会他在说情趣方面的事儿,而他不分场合的挑逗实在狂妄:“作为我的首席内务总管,我不能保证你能衣冠整洁地来,衣冠整洁地回去。”

段砚行习惯了被他“亲近”,此时心下一怔,云觞在微笑之后,就如一位向座下臣民完成了加封仪式的女王,扬长而去。

首……首席内务总管?!

穆染低声笑了两下:“我昨天听说,云导要换这部戏的男一号,和叶老板争执激烈,他们争吵的主要内容是你。”

段砚行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重新把衬衫领子扣好:“云导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主意不稀奇。”

穆染向他侧头:“三太子很淡定。”

“淡定一点对身体好。”

这位k.s.a会所最年轻的总监做什么都不留痕迹,暗暗将裴家三太子脸上的一丝老练神韵收入眼底,而别人根本注意不到他的视线。

裴易寻……

这个人何止是淡定,简直冷静过了头,没有几十年的阅历练不出如此面对变数表现出的从容不迫。

可是他的年纪……

“叶老板投资了五千万在这部戏上,”穆染显得不经意地说,“今天早报头版上写,又追加五千万,这五千万最后去向如何,全掌握在云导手里。”

段砚行耸耸肩:“大家都知道云导爱财,有这么丰厚的条件,没理由和东家翻脸。”

“但是他离开叶氏娱乐公司,好像势在必行。”穆染的声音轻缓温和,如蒲公英飘散在风里头似的,没有刻意的感觉,“云导并不想拍这部戏,但是叶老板好像不肯在这件事上让步,以云导的脾气,不会留在强迫他的公司。”

聪明人说话往往婉转含蓄,段砚行听出穆染的话中之意是,云觞已经不稀罕叶慎荣的钱了,因为他将会有更大的东家。

回归k.s.a会所么?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凉凉的笑来,看着场内正训斥演员的云觞,很遥远的感觉。

似乎最远的距离不是感情的背叛,而是现在……

“我听大哥说,”段砚行微微露出困惑,“这部戏本来十年前就要拍,后来因为版权问题很不顺利。”

对于这点,他心里疙瘩了好几天。

云觞那天塞给他的剧本让他吃了一惊,剧本上的名字正是当年和云觞竞争男主一角,试镜落败的那部戏——《月觞》。

“这部戏当初就炒得沸沸扬扬,本来应该由云导主演。”穆染用中立的口吻道,“不过十年前的那次车祸以后,云导马上宣布退出荧幕转为幕后,后来当了导演。那时候……三太子还小吧。”

段砚行嘴巴抿了一抿:“他那时候已经是影帝,大概过足了演戏的瘾,想干干别的。”

穆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以我一个创意总监的眼光来看,这部电视剧一定会成为经典,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武断。”

段砚行脸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认为穆染不是武断,而是大胆且经验丰富。

他不敢断言云觞是不是真心喜欢演戏,但是云觞最不能容忍别人抢了他的角色。

得不到的就要毁掉,这么偏激的人,现在由自己亲手执导,让别人去演自己当年要演的角色,亲手把别人捧红,那是什么滋味?

一个演员能遇到多少好剧本?

《月觞》的原作是轰动世界的畅销小说,最红的时候蝉联轻小说销量榜第一位十六周。

当初仅仅放出一点选角消息,就引爆关注热点。

却想不到,竟没有拍成功……

穆染道:“云导似乎很喜欢这部戏的剧本,他是有野心的。”顿一顿,再说,“不想由自己执导,大概是感情上很难处理吧,何况叶老板偏偏给他挑了个门外汉演男主角月梢。”

段砚行心里微微一动,没有表露出来,转变话锋道:“为什么你要跟我谈这些?我也是门外汉。”

穆染的视线悄然从眼角投向这位冷峻清秀的少爷:“我只是觉得,男主角由你来演或许会很适合。不过,也许三太子更喜欢扮演男主以外的角色?”

穆染的话里头分明是在试探他和云觞的关系。

这也不奇怪,一个“首席内务总管”不就在说,他是云觞新的床伴?

“裴小寻!过来站到我身边!愣什么愣,要我用高音喇叭对着你喊吗!”

云大导演在远处叫唤他,穆染冲他笑一笑,他小碎步跑过去就像个蹦向主人的哈巴狗……

——比起现在被呼来喝去,他到宁愿自己是床伴来着。

第六章 悄然的改变

《月觞》剧组在影视城拍摄的最后一天,段砚行照例被叫到片场跟在云导身边打杂。

虽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他表现得殷勤,给云导端茶送水拿剧本做按摩,事事顺从,剧组人员都默认了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生是云大导演的“新宠”。

段砚行没有太在意周遭异样的目光,其实他勤快地赶片场,不是因为能见到云觞,而是喜欢拍戏现场的气氛。

他打从心底喜欢演戏,受到片场氛围的感染,一身戏骨便痒得难受。

如果云觞肯给他上镜的机会,即使是潜规则,说不定他也会慎重考虑。

但以云觞的脾气,哪怕他低声下气央求也未必会松口,所以这些天他只是安分守己,扮演好一个“被导演潜规则了”的“新人”,默默等待机会。

《月觞》的小说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是符合了时下市场的流行风潮——加入了“重生”的元素。

原作的悬疑成分较重,改编剧本以后则以励志+爱情两大主题吸引观众,商业化影子不言而喻。

男主角月梢遭人暗杀,重生回到十三年前初遇女主角秦觞的时候。

秦觞是豪门千金,却酷爱冒险,在一次野生丛林探险时,救了当时因脱水而昏迷过去的月梢,两人从而相识。

云觞虽然不满男一号的表现扬言非换不可,却在叶慎荣以大笔资款压惊下,男一号依然由楚寒咏饰演。

这场戏从月梢在帐篷里醒来,首次看见钻入帐篷的秦觞开始拍。

由于场景会在后期特效合成,现场只搭了简陋的丛林环境,背景全用蓝色填补,“月梢”躺在帐篷内。

导演喊了“action”以后,薛婧饰演的女主角“秦觞”从篝火边起身,似乎听到了帐篷内的动静而一眼看过去……

云觞坐在折凳上,嘴不离烟,双手环抱,修长的双腿交错搁着,冷酷而傲慢的表情好像暗喻着他早已预谋喊停。

开机不久,他道:“这一场,月梢见到秦觞以后说的第一句台词是什么?”

段砚行就站在他肩旁,这句话当然是在考他。

段砚行看着拍摄场内:“月梢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但是因为同样的场景以前发生过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等秦觞一进来就采取袭击,他知道帐篷外面的人是谁。”

云觞轻轻冷笑:“心里很明白一切,却又不能表露出来,所以他该怎么做?”

听云觞的口气,不像考问,反而有些卖弄资历的意味。

段砚行说:“剧本上,他在等秦觞进来以后,仍然做了和以前同样的事,然后他的台词是——”

此时,场内正拍到饰演“月梢”的楚寒咏把女主撂倒在地,拔出腰套里的大马士革刀。

然后说出台词:“你不要乱动!”

“月梢”此刻的心理状态应该非常复杂。

死而复生之后,发现身处在和最爱的女人初遇的地方。

此时的秦觞并不认识他,他本该也不认识秦觞,但重生的他,难掩对秦觞的感情。

那样的熟知,那样的熟悉,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并且知道她以后会因自己而死……

“月梢”在那一刻心里挣扎应该很激烈,而楚寒咏的台词说得太果断。

大家都在等云导喊停,薛婧已经按耐不住表露出弃演的意思,楚寒咏自己脸上也是紧绷得像石膏雕像,动作都僵硬了。

可是云觞没有动静,摄像机继续运作。

云觞夹着烟蒂深深吸了一口,用别人听不清的低冷声音说:“别管剧本,如果是你,你怎么演?”

他的眼睛盯着场内,深邃清冽。

段砚行有一点紧张,但还是很好地克制了胸中满腔热情:“他会很紧张,会忐忑而彷徨地注视秦觞,把她脸上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等很长时间过去以后,再慢慢地说——”

“咔!”云觞还是伸了手。

一瞬间,拍摄场内像是等来了期盼已久的ng,人人都如释重负地大松一口气。

“哼。”云觞起身把脚本甩在折凳上,手从额前往后撸过一把头发,单手扶腰,狂野地笑起来,“用你的眼睛看好了,如果楚寒咏保不住他的男一号位置,我还是会考虑让你演。”

他大步走入拍摄场内,楚寒咏的脸色难看到极点,退到场外顿时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配合的人员行动利索,都明白云大导演要干什么。薛婧毫不掩饰期待加崇拜的神情,对导演微微一笑,女人的谄媚殷情全在这笑里头了。

段砚行听见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云导又要示范了,楚寒咏惨了,肯定会被云导的演技带过去。”

“他能模仿云导,也比他自己演强啊!”

“他那句台词感情表达完全不正确,我还以为自己判断有错呢,难道刚才云导走神了?”

“其实云导完全可以自导自演,他以前是影帝啊……”

各种感慨、各种兴叹仿佛在揭示一件事——云觞足以胜任“月梢”一角,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只有段砚行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云觞的“影帝”名不副实,全凭一张漂亮的脸。

他的演技功底未必能诠释出“月梢”那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

如此一想,竟莫名其妙地开始期待云觞的表演。

薛婧退出帐篷回到初始站位,云觞指挥着现场:“灯光对准我!所有人准备——action!”

“秦觞”仿佛听见了帐篷内有动静,从篝火边起身,扭头望过去。

她慢慢走向帐篷,稳健而谨慎,在帐篷里的男人随身携带武器,身份未明。

“开拍到现在,云导这样亲自示范已经不止一次了。”剧组的一个编导助理在这时候小声嘀咕,“不过他这次大概是为了演给你看,你好好学。”

段砚行冷淡地表示:“导演上场示范,应该不和规矩吧?就算是导演,也不能刻意诱导演员,会限制演员的表现力。”

编导助理道:“这幕戏的‘月梢’很难演,就算楚寒咏之前的戏差强人意,在这里凭他的水准不可能达到云导的要求。云导亲自演示,可以节约很多时间,不然一遍遍让楚寒咏自己摸索下去……”

段砚行打断:“云导的演技很好吗?”

他这样问,已经显露出了刻意的怀疑。

编导助理纳闷,以为新人不明行情:“云导以前是演员,拿过一届‘影帝’……”

段砚行不再说什么,目光投向场内。

“月梢”在“秦觞”进入帐篷的那一刻,他应该要采取行动。

可是云觞扮演的“月梢”却没有这么做,站在地铺边定定地注视着进来的“秦觞”。

云觞做了一个极为细微的动作:微微地蹙眉,嘴角扬起了一点微妙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镜头拍下这个温柔的注视,隐藏着心底交织错杂的情绪,不自觉地对女人露出微笑。

仅仅一个表情里,明明白白表达出,“月梢”对这个女人曾经很熟悉,曾经深爱过,曾经懊悔不已……

就好像他下一步会情不自禁冲上去,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候,“月梢”眼神一变,忽然发起行动,把“秦觞”撂倒在地。

扭过她的手臂压在背后,动作利落中却隐约透出犹豫,正伸向背后腰套的手停了停,最终没有取出那把锋利的大马士革刀。

长时间的喘息,显得“月梢”那样的紧张、矛盾……

“月梢”咽了口气后,才慢慢发出低哑的声音:“你……你不要乱动。”

那沙哑的尾音似乎会一直蔓延到观看者的情绪里,停留在脑海中细细回味“月梢”对这个女人的挚爱……

全场静俏,仿佛云觞的那句台词还在片场内反复回荡延续。

段砚行不知道别人感受怎样,他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

情绪完全被云觞的表演带入到戏里,带进“月梢”的内心世界,和“月梢”的情感共鸣。

云觞……他的演技进步了。

“呼……还是云导厉害。”编导助理悠悠赞叹,“这种地方能一次就演绎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段砚行愣了半响,轻轻地问:“为什么他不演戏了?”

一个演员,从动作和表情的细微之处,眼中流转的情感,可以看出他对角色有多投入。

云觞刚才很投入,仿佛他已化身为“月梢”,忘了自己。

他以前演戏从来不是这样的……沉醉……

编导助理叹道:“舆论说他拿了一届‘影帝’后急流勇退,不过我觉得比起当导演,他还是喜欢演戏。这些年来,他有时候会一个人留在片场把一幕戏反反复复地练,平常就住在影棚里。他拍戏时总是阴沉着脸,可自己在那练习时……可惜,很多导演来找过他,他却不接戏……”

影视灯营造出一个光芒万丈的世界,云觞身上仿佛罩了一层碎钻的晶光,脸上每一处神情都被扩大勾画出来,段砚行将之牢牢锁入眼中。

片场的人走空了,段砚行轻轻叩响放片室的门,等了半天没动静,看门没锁,他就自作主张进去了。

乾雍影视城里放映室、混音室、剪辑室一应俱全。

云觞结束拍摄后,一头窝进剪辑室。剧组人员说这位云导喜欢一个人关起来对当日拍摄的内容马上进行检查,虽然后期会由专门的剪辑师剪片,不过他还是会自己初剪一下。

段砚行想了想,这符合云觞自以为是的脾气。

暗房里,原始录音断断续续传出,云觞屈身缩在一把折椅上,就像刚酗酒回来,一副醉醺醺的糜烂样。

烟夹在两根清瘦的手指间,已然快燃尽了。

屏幕的亮光照得他脸色鬼一样惨白。

不过他使用的不是剪辑室里的电脑,而是他自带的笔记本,摆在面前的桌上,正在放视频。听到段砚行的脚步声后,他忽然做贼心虚地合上电脑。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云觞转过来的脸阴沉冷酷,简直要吃人。

段砚行愣了愣:“是云导你让我把拷贝带拿进来的。”

他手里有两个大大的塑胶袋,沉得像千斤顶,走起路来一跌一拐格外笨拙。

云觞坐在椅子上光看不动,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嘴里还故意道:“就这么两个袋子,你还拿得那么吃力?”

段砚行负气道:“开玩笑,你来拿拿看?我年纪大了,被你一整天使唤来使唤去,现在腰酸背痛……”

云觞声音往下一沉:“你比我年轻十三岁。”

段砚行说不出话来,只好把一肚子憋屈发泄在塑胶袋上,放下它们时很是粗鲁。

云觞又翻开电脑屏幕,敲了下键盘:“你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段砚行纳闷地凑过去,在屏幕前站了一会,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云觞给他看的,是当年他去《月觞》剧组试镜的现场实录视频,这种东西应该早不存在了,段砚行不知道为什么云觞手里会留存着一份,保留到十年后的现在。

试镜的那一场,是月梢在酒店里向女主摊牌,表明自己博取她好感的真正目的,而其实,他是希望秦觞就此离开他。

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秦觞。

“秦觞”走了以后,“月梢”倒了一杯又一杯红酒,最后醉倒在沙发上,目光空洞涣散……

以段砚行当时的年纪,饰演“月梢”显得有点老气了。

不过视频中,段砚行扮演的“月梢”在精妙的化妆术下仍看起来十分年轻,干净的白衬衫衬着他白玉似的肌肤,眉目清雅。

浓密的长睫下含了一眼的水色,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为之动容……

段砚行看了之后苦笑,那时候他的处境和戏中的“月梢”有点相似。

压抑、挫败、伤感、心力交瘁……

试镜回去以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同样一杯一杯灌下红酒。

一边等经纪人的电话,一边等云觞的……

后来,他主动打给了经纪人,说他放弃那个角色,他不想和云觞竞争。

云觞最讨厌别人抢他的角色。

经纪人在电话里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淡淡地说:“总会有别的机会,我有实力。等不到好角色,我未必要演主角,你帮我看看有什么小角色适合我……”

说到后来,他自己的声音也沉默在嘶哑的啜泣里。

段砚行有点失神,云觞冰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认识这个演员吗?”

“……知道,以前有一段时间很红,在娱乐圈登峰造极,而且——”

“而且还是个同性恋。”云觞把烟拧灭在烟灰缸里,嘴角勾起冷漠的弧度,“这家伙运气好得让人妒忌,十八岁出道以后一炮而红,后来连拍几部大戏都火得要命,导演和制片人都想捧他,没几年就当了k.s.a会所的一哥,演艺圈里能有几个像他走得那么顺的。”

段砚行默默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堵在胸口。

他十八岁出道以后确实一帆风顺,娱乐圈的黑暗几乎和他沾不到边。

可是云觞却不知道他十八岁以前付出过多少努力?

“不过这家伙的演技真的是很好。”云觞双眼紧盯屏幕,眼底一片冰芒,“就是傻了点,被人利用感情还执迷不悟,还想和那个人一起殉情……实在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要不是段砚行向来性子比较温和平淡,要不是他还念旧着和云觞的一点情分,要不是他及时忍住冲动。

他就抡起拳头对准云觞的脸挥下去了。

恨不得把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压倒在地上……

为他做了那么多,最后却只是这个人口中的一个“傻瓜”。

然而这些情绪最后只凝固成他嘴角上的一个冷冷微笑:“既然云导这么看不起这个人,为什么还看他演的东西?”

云觞又点了根烟,手指略微掩着唇角,暗影里仿佛映出了晦涩的笑意来:“正好接下来要拍的那几幕中,有他当年试镜的那场,我心血来潮随便看看。”

“原来这样……”段砚行黯然地挪开视线,“云导,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么?”

云觞敷衍地挥了挥手,大有赶人的意思。段砚行也不想多呆,转身便朝门外去。

“小寻,你喜不喜欢‘月梢’这个人?”云觞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段砚行已经到了门口,扶着把手听他说,“我是说,剧里的‘月梢’。”

“挺喜欢的,机智、勇敢、长情……怎么?”段砚行冷着脸回头看去,“云导不会因为这样,就让我演吧?”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云觞保持着糜烂的坐姿,身体蜷缩起来,长发垂落肩头,遮掩了侧脸。

只听他的声音低靡沙哑:“我心目中,这个角色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演。”

低哑的尾音,就像他之前念起“月梢”的台词时一样,仿佛会一直延续到听者的情绪里,湿漉漉的……

云觞,自负也该有个限度。

“云导,你没有取出大马士革刀,是因为觉得当时的月梢不希望秦觞被刀误伤吧?可是,你忘了,恰好是那把大马士革刀,让秦觞对月梢动了情,就在‘月梢’拔出刀,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时……”

段砚行无声地笑了一下,走出剪辑室。

第七章 “潜规则”

《月觞》剧组的拍摄地点之后转移到了另一座城市的金屋大酒店。

整理行李准备跟着剧组远行的那天,段砚行难得在家里见到大哥一面,没想到这位大哥对他吐了一脸烟雾,说:“好好跟着云导学,将来会有出头的一天。云导脾气不好,你多伺候多忍耐,啊~”

段砚行很怀疑……

裴邵贤真的喜欢裴易寻么?真的对弟弟有不伦之情?

不是他喝醉酒判断错误,想多了误会了?

大宅门里亲情凉薄啊,看着弟弟深入狼穴不闻不问……

到是二哥比较有兄长模样,把他送到机场,买了大袋零食,温柔地揉了揉他的秀发,微笑起来有如几度春风桃花开:“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会到t市办事,到时候来看你。”

裴邵仁做的是黑道上的买卖,却从头到脚一身斯文气,金丝边眼镜一戴,和坐在k.s.a执行总监位置上却满脸流氓腔的大哥比起来,更像办公室白领。

不过……大哥二哥他都不想见到。

这个家族里的血脉已经乱得分不清了祖宗辈分,他不想被卷进乱伦的歧路。

金屋大酒店是楚寒咏的哥哥目前经营的楚氏名下的资产,这也是云觞不能换掉楚寒咏的原因之一。

拍摄的第一天在酒店最有名的捭阖庭院,整个庭院在复古的汉代宫苑中融入了现代风格,敦煌大气,符合剧中豪门“秦家”的设定。

剧组当天的拍摄任务繁重,云大导演训话的气势依旧如雷贯耳,不过就连他也晕头转向得顾不得调戏段砚行了。

段砚行的职务依然是“打杂”,中午,他给剧组人员分配好饭盒后,捧着自己的那份蹲在花丛角落里偷闲。

不知不觉,他发现身边气场不对。

“那个,穆总监……”

“怎么?”男人微笑地看向他,手里捧着和他一样的饭盒,姿势也如出一辙,仿佛一对被冷落的难兄难弟。

段砚行脑门上三道黑线竖下来:“你看起来好像非常悠闲,创意总监是这么清闲的职位吗?难道k.s.a会所濒临倒闭?”

穆染不失风度地道:“怎么会,只要你大哥坐在ceo的位置上一天,k.s.a会所会是金融风暴中屹立到最后的那一个。”

……

“你来这里做什么?”段砚行眯一眯眼睛,这个表情出现在样貌阴柔的裴易寻脸上,显得鬼灵精怪。

穆染被盯得起了一身**皮疙瘩,尴尬地笑一笑:“我的身份复杂,身兼多重职务。”

“譬如?”

“比如说观察公司未来的投资是否会亏损;再譬如说,替顶头上司照顾好他的小弟。”

“哦,那就好。”段砚行表示漠不关心,默默低下头去吃午饭。

穆染又道:“云导将来可能会投奔k.s.a会所,三太子这是在替他探听情况吗?很忠犬嘛……”

说着,爪子都伸了过去,在段砚行柔软而微凉的黑发上撸一撸,足像是给小狗捋毛。

段砚行揪住他的爪子一把甩掉,面瘫地继续吃盒饭:“云导的事和我无关,我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

穆染的眼神略有了变化。

这么一个聪明人,说话自然不用多费力气,稍稍一点便通了。

他道:“你想当k.s.a会所签约的艺人?”

段砚行放下吃空了的饭盒,穆染及时递上纸巾,他不客气地拿过来擦一擦嘴:“k.s.a会所是国内最大的娱乐公司,也是娱乐圈里的老大,谁不想去?”

穆染道:“你想红?”

对方那么直接,段砚行也就毫不掩饰了:“不想红,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对穆染微微勾一下嘴角,笑得意味深长,穆染回以淡雅的微笑,同样意味深长。

两人眉来眼去几个回合,段砚行脸色一冷,避开去。

“跟着k.s.a会所,不一定比跟着云导好混啊。”穆染淡淡的叹息中暗示着k.s.a会所对艺人的压榨剥削,但这一点段砚行心知肚明。

“将来云导也会去k.s.a会所,不是一样?”他问的精明狡猾,什么意思都隐含在了淡淡的笑容里,又明明白白给对方看。

穆染笑了笑,目光深远地投向了人堆里的云导:“有些人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投奔k.s.a会所……不过想在娱乐圈里大红大紫,选择k.s.a当东家是正确的。我帮你物色个好的经纪人吧。”

段砚行笑道:“穆总监答应得这么爽快,我怀疑可能会中招。”

他没有注意到,他在穆染的眼中,那份老练沉稳,那种步步为营的小心翼翼,那予取予求循序渐进的方式,都显得那么不寻常。

穆染对他很有兴趣。

“入这个圈,就别想黑白分明,我想三太子已经考虑清楚了。”穆染道,“何况我是为公司利益着想,初期不提供足够的养分,摇钱树又怎么能成长起来。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穆染这个人,说话点到为止,绝不多说一个字。段砚行对此人有着一种微妙的感觉。

曾经相处的那两个月让他知道,只要不发生利益冲突,这个男人是值得信任的。

他既像棉絮一样柔软,却又深藏着爪牙。

而这个爪牙,恰是为k.s.a会所执行总监而磨利、蛰伏、收放。

所以说,自己或许还是沾了大哥的光?

“你会告诉我大哥么?”保守起见,段砚行特地问一问,婉转地表明意图。

穆染笑笑:“挖墙脚是可耻的,为了保住我自己的名誉,不会。”

“那好,改天我请你吃饭。”段砚行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势,穆染绅士地握住了,微微笑着说:“三太子,盒饭不算哦。”

“呃……那先欠着,等我红了,赚了大钱再补给你。”

“看来我得多活几年才行啊……”

“穆总监还这么年轻,这顿饭肯定吃得到的。”

穆染轻轻一叹,段砚行笑得天真烂漫,却抽回手来故意当着穆染的面用纸巾擦干净了。

穆染眉角一抽:“三太子歧视同性恋……”

段砚行皮厚道:“防一防总是好的。”

这桩交易,便在云觞和裴邵贤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暗暗敲定。从某种层面来讲,段砚行也是利用了圈内的“潜规则”。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圈子里干干净净地大红大紫,段砚行却义无反顾地决定再次跳入这个水深火热的无底坑。

只为,演戏。

只为,取回他为云觞失去的一切,取回当初的一步之差。

——成为“影帝”!

穆染来无影去无踪,留了号码给段砚行以后,下午就不见了。

大半天过去,拍摄进度却犹如龟爬,云大导演火气越发的旺,剧组人员听到“咔!”、“重来!”已经听得麻木,看见导演伸手,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了。

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地面犹如炼炉,能空闲下来的都尽量躲在洒了水的草坪里,包括女一号薛婧。

她等了一下午都轮不到她的戏,却没有半句怨言,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不悦之色,喝着助理不停送来的冰镇果汁,安安分分的。每当云导的视线扫过她时,总是笑盈盈甜蜜蜜。

段砚行本来以为跟着云觞身边多少能有个树荫底下躲躲,云觞这家伙最怕热,娇贵任性最晒不得太阳了。

哪知,云觞坐在镂空花纹的白色折叠椅上顶着似火骄阳却是雷打不动,眼看室外温度飙升四十摄氏度以上,白皙的额角不停淌下汗来,五官却冷得犹如白玉雕刻出来。

段砚行一边给他打扇子,一边心里至少骂了几万字的长文了。

裴三太子的身体真的不太“硬朗”,过去,段砚行跟着剧组跋山涉水,沙漠、深海、高原、荒地,怎样的恶劣环境没待过。

做一个演员,最基本的要素就是锻炼出金刚不坏之身。

如今,他却觉得自己隐约有些脱水。脚跟发软,手足无力,稍稍扶着云觞坐的椅子想撑一撑,手却抖得厉害,掌心里冒了一层虚汗。

就在这时,云觞忽然起来,手臂在他腰际带了一带,对着全剧组大嚷:“ng了30次,你们是不是都面部神经瘫痪了啊!肌肉萎缩了吗!动作这么僵硬,还拍什么拍!换场,先拍内景戏!”

这是难得一见的光景,云大导演训话以后,全剧组却皆大欢喜,搬器材搬道具动作格外利索,眨眼间便换到酒店房间里。

云觞把那张镂空花纹的白色椅子也一起搬进了房间,往那一坐足像个谁都不敢得罪的太岁爷,身上罩了十二层护体金光。

段砚行瞅了一眼那把椅子,镶金、嵌翡翠玛瑙、混合琉璃玉石……云觞该不会看中这把椅子了吧?

这一场室内戏,正是云觞昨日让段砚行看的视频里,当年试镜的那一幕——月梢首次向秦觞说出内心隐藏多年的秘密,逼走秦觞。

当初试镜的时候,段砚行和云觞都演过这一幕,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段砚行的“月梢”儒雅,云觞的“月梢”冷峻,说不清两者究竟谁谁孰谁非。

开拍以后,楚寒咏的表现中规中矩,坐在酒店双人床上,手上夹着烟。过一会“秦觞”会来敲门,然后他会有一段很长的台词。

那段台词需要一气呵成,大家都心里有数,楚寒咏肯定会被ng数次。

“月梢”等着“秦觞”坐到他身边,寻问他脸色为何那么差,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缠住手指……

段砚行看到这里,忍不住注意了下云觞的表情。

云觞出乎意料的专注,眸光很深很湿润,好像沉浸在“月梢”感情里的不是楚寒咏,而是他。

很久以后,他才招手,场记立马恭候到他身边。

云觞道:“叫编剧过来,我要和他讨论下,把这段台词改了。”

场记飞也似地奔出了房间,云觞既而喊了咔。楚寒咏大概是太习惯被ng了,已然把目光投向导演,等着看示范。

云觞面无表情,顿一顿,再顿一顿,才道:“我要改台词,不是因为你没本事一口气演下来……总之,先休息十分钟。”

后来,云觞一直阴沉着脸结束酒店房间里这幕戏的拍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往日的嚣张霸道似乎都压抑在了冰冷的表情下。

好像他的眼睛看着的并不是楚寒咏的“月梢”,他的魂也根本就不在这个片场内……

这一天的拍摄一直进行到半夜3点,剧组人员撤干净以后,云觞却留在房间里。

酒红色的hugo boss衬衫解了上面三粒扣子,透露着阳刚气息的设计却在他身上显得性感妖媚。

蜜色的胸膛露了大片,几乎透明的白皙肌肤只要有一点微红便显而易见地泛了出来。

他靠着真丝软枕,双腿交错,双手环抱,唇角含着panda烟,望着酒店巨大玻璃窗外的夜色,眸神……有一点空洞。

段砚行也留在房间里,云觞让他留下的,他隐约感到……有被“潜规则”的危机!

“云导……”

“你觉得,我后来要求编剧更改月梢的台词,这个决定对不对?”

段砚行以为自己听错了,云觞做事独断自我,从来不问别人意见。他这么问……只是“调情”的前奏??

“你是导演,不需要说明理由,别人只要贯彻你的创作理念就可以了。”段砚行的话有些犀利,不过云觞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反而朝他晃过眼神来,微微带起一点唇角,淡淡地印在他脸上。

他只要这么一笑,便有股销魂淫靡的意味。段砚行破坏情调地打了个喷嚏。

云觞既而脸色沉下来:“我当年试镜的时候也演过这场戏,其实我是不想看见心目中的‘月梢’被演出来……我这种人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应该没人会相信吧。”他朝段砚行招招手,“小寻,你过来。”

等段砚行过去到床边后,他微微挺起了胸膛,猝不及防地揪住段砚行的领带拽到面前。

“我让你不用穿得这么衣冠整洁,但你好像每天还是正儿八经的……”云觞轻轻地笑,“扣子非要扣到最上面一粒,领子总是压得这么挺括,领带……打得很漂亮。”

他的手指依次滑过扣子、领子、再到领结上,伸进了“三角结”上方和领口的缝隙里,勾住结。

似乎下一步,他就会一把扯松段砚行的领带。

云觞双眼注视着,微笑:“小寻,你是不是这个年代的?裴家的家教这么严谨?我看你大哥从来不这么穿……”

那声音低冷而沙哑,只要稍微往下压一点就会像地狱魔魇一边轻轻□□一边啃噬骨头,而他又刻意地把字音咬得轻柔如羽,简直就是最难以抵抗的催人情-欲的药剂。

段砚行压抑着呼吸,不让云觞发现他的紧张。

他的视线只要垂下去一点,就可以看见云觞微微开启的湿润冰凉的唇,线条优美而冷冽……

然而,不可以。

段砚行退了半分,眉宇间露出矜持:“我觉得,穿得整齐一点,我比较自在。”

云觞从喉咙和鼻子里同时发出银铃似的低笑:“酒店里的温泉听说很不错,有养生治愈的效果,小寻,你下午好像有点中暑,要不要去试试?”

“不用了,我现在很清醒。”

云觞皱了皱眉:“你怕我……”

段砚行松开云觞的手指,坚决直起腰杆:“对不起,云导,我还没有准备好。”

忽然,云觞哈哈笑起来,惊雷似的大笑恍若要掀翻屋顶。

他跳下床,仗着身高的一点点优势,揉了揉段砚行的头发:“现在的年轻人都比较精明了,想当年我刚入这个圈,真是天真得别人说什么我都信……”

天真……

段砚行都不记得云觞天真的模样了。

云觞不羁的笑里好像有些什么……

然而他很快大步向房门外,手指搭在门柄上,薄而透明的肌肤仿佛渗出比金属握柄还冷的气息来。

长发贴着他的脸颊垂下,他微微侧过来一点,笑容淡得如墨在画纸上散了开来:“这个圈子像墨缸,进来的都染了一身黑,不过你有背景,未必一定要靠‘潜规则’才能红。”

那晚的温泉当然没段砚行的份,据说,云觞后来找了剧组里的另一男演员陪他。

第二天,穆染就来了电话,说有一个试镜的机会,stv电视台的合作项目,编导和制片人目前就在t市。

stv电视台,国内收视率名列前三的娱乐圈巨头,被誉为“巨星的摇篮”。

第八章 造星计划

段砚行向云觞请了半天假,然后根据穆染提供的地址来到t市的华唐剧院。

等候在剧院门口的女人正是穆染提及过的“冷小姐”,二十多岁很年轻,一见到他走下出租车,便踩着高跟鞋小碎步跑过来寻问。

女人确认了他的名字,然后自我介绍说是负责这次“造星计划”的经纪人,冷僷欣。

人如其名,冷僷欣有着较为鲜亮的外表,穿着也很体面,只是显得有点紧张,似乎入行不久经验不足的样子,话没说清楚便领着段砚行往剧院里走。

娱乐圈十年间翻天覆地,昔日段砚行熟悉的那些“圈内人士”几乎都销声匿迹了,人迹脉络早已大换血。

段砚行来之前也没有时间了解一下他要见的人,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到了编导和制片人面前。

“两位老师,他就是穆总监推荐的人。”冷僷欣介绍。

一个“穆总监”的名头,分量举足轻重,编导和制片人马上脸色就不太一样了。

段砚行那会儿还真有点像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对编导和制片人微微点头,表情僵硬而青涩,完全没有前生在娱乐圈里驰骋多年的老艺人那种范儿。

编导和制片人略做眼神交流,年纪较大的那位指了指,段砚行顺着他的指向朝大舞台望去。

整个剧院里没有别人。舞台上几束水银灯光直射在木地板上,反照上来的光灼眼刺目,看久了会有点晕眩。

“你上去表演一段吧。”年长的那位道,“挑你擅长的,即兴发挥。”

过了几天,s市的锦星大酒店门口聚满了狂热的粉丝,几乎清一色全部为女学生和年轻女性,尽管当天细雨蒙蒙,却还是满脸期待和热情地举着巨幅海报和画像。

一辆中巴从远处缓缓驶入酒店花园,保安早已待命,奋力将簇拥而上的粉丝拦在安全线之外,却挡不住不绝于耳、兴奋的叫嚷声。

巴士停在大门口,车上首先跳下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专业人员,而后依次钻出一个、二个、三个、四个……四名风格迥异面貌俊秀的大男孩聚集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前,顿时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仿佛一幅浓艳的画让人移不开视线。

而当第五名下车时,粉丝团更爆发了增幅数倍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小衍下来了!”

“是小衍!是小衍!我看见小衍了!”

“小衍!……小衍!……小衍!……”

头戴着鸭舌帽的大男孩走向大部队,大半个脑袋掩蔽在摄像机后面,他微微向粉丝团点头。可惜,从摄像机下面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以及唇边一点隐约的弧度,精致漂亮。

粉丝们的惊叫声瞬间爆棚,犹如梦幻的粉色结晶飘散在夏雨季节潮湿的空气里,她们的眼里只有“梦”,美好的“梦”。

不过在发生更大的骚动前,这几个大男孩勾肩搭背,很快在摄影师和其他摄制组人员的保护下进入酒店,而所有的喧嚷都被拦在了沉沉的玻璃大门外。

富丽的酒店大堂内回响着愉悦的脚步声。

一旦远离粉丝的视线,乐骏便不顾形象,蹦跶到李少衡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声音却压得极低:“今天冷姐去接的那个‘插队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好像来头不小……”

李少衡用胳臂肘顶开乐骏,还没开口,苏文已经像桩子似的插到两人当中:“乐骏同学,你的上海话又冒出来了,小心被编导听见。”

“你能不能别在我名字后面加上‘同学’两个字,老子我脸皮薄呢。”乐骏絮叨完以后立马捂住嘴装乖。

吴诚从远远的地方把目光斜过来:“节目做到一半忽然增加一个竞争对手,这个人肯定不会什么都不懂。”

乐骏贼眉鼠眼地也把目光斜向吴诚,像只兔子般屁颠屁颠挨过去:“吴诚大哥,别这么说,我早说了,我们大家不是竞争对手,是朋友,参加这个节目和气第一位嘛!”

话到一半,乐骏忽然横出手臂,搭住身材比他高挑许多的林云衍的肩膀,拉拢过来:“再说,这个节目最后的获胜者肯定是我们的人气王云衍!反正大家以后都有发展机会,争什么争,有什么好争的。”

李少衡笑出声来:“导演要增加新成员,那肯定是为了提高刺激度,节目的收视率才会创新高,而且——”他故意地压一压嗓音,眼睛半眯起来,“我昨天偷听到编导和冷姐的谈话,那个人好像是k.s.a会所的高层人员介绍来的……”

“搬弄是非,散布谣言,你就这点出息!”苏文一巴掌拍在同室的李少衡脑袋上,胳臂一勾,“回房间换衣服去,一会冷姐让我们集合呢!”

五个人的房间被安排在同一层,林云衍最后一个走出电梯,他的房间也是在走廊的最里面那间。用磁卡打开房门以后,只听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

有人在洗澡……

他的视线顺着玄关往房间里面扫了一下,只看见地上丢了只灰黑色的背包,别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乱动过的痕迹,连他昨晚出门前匆忙搁在茶几上的矿泉水瓶也看不出分毫位移。

应该是叫酒店服务员把房门打开的吧,那么势必有冷姐的登记确认。

所以……肯定是那个“新成员”。

林云衍轻轻搭上门,往房间里走去,刚路过浴室门口时,浴室门倏地一开,一个裸体男人大剌剌地站在他面前。

男人的脸被盖在头顶上的毛巾遮得看不清楚,其余的地方都“一览无遗”。

林云衍下意识退了半步,愣在那里。那人好像也有些尴尬。忽而掀起一阵风,吹散了林云衍吹整齐的刘海,浴室门又“砰”地关上了……

帽子落在地毯上,林云衍久久地,久久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冷姐召集参加“造星计划”的六名正式成员全部到林云衍的房间里集合。

现在这间情侣套房同样属于最后一位加入的段砚行。

注意,是“情侣套房”。当初分配房间时用的是公正的抽签法,和其它房间比起来,林云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受了“最优待遇”,然而现在让两个正逢血气方刚年龄的大男孩一起住,有点……不妥当了。

至于段砚行其实是个心志近四十岁的老男人这点,林云衍当时自然不会知道。

宾馆房间这种东西自然不同于家居寝室,相应的情调是必不可少的,譬如说这间情侣套房和标配双人房没什么大区别,但是浴室对着房间的那面玻璃是全透明的,里面有什么,外面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段砚行后来又在里面待了颇长一段时间,雾气萦绕下模模糊糊的轮廓透出玻璃。

纤细的颈子,精瘦的肩头,柔韧的腰肢,一直到修长的腿,从上而下流畅而柔美的线条……

从外面看的效果,真是……

要是他再晚一点走出来,林云衍或许就晕死在床上了。

冷僷欣在履行着犹如班导师似的职责给大家介绍新成员时,这位“血气方刚”的林某人明显“魂不守舍”。

眼尖且嘴快的李少衡让身体从床边往下滑到地上,毫不客气地把脑袋靠了过去和对方的撞在一起。

他顶着林云衍微热的额角,低声说:“你怎么脸色这么红润?”

林云衍一声不吭,立刻把脑袋往反方向的那一边偏过去,但是李少衡依然可以看见他从耳根一路到下面深陷的锁骨间,大片水红从白白的肌肤里透出来。

这时候的段砚行正若无其事地倚着床头柜,把脖子往上伸展到极限,将矿泉水瓶里的水一滴不漏地喝下。

冷僷欣看着她的小册子,道:“从现在开始,节目中会增加一个新单元,你们以各自房间为单位分成三组。等会造型师会来给你们重新打造形象,让你们体现出拍档的特色。”

“所以,”在有人发表言论前,冷僷欣“啪”地合上本子,一脸严肃地总结,“‘默契配合’是你们这一次要完成的课题。”

“哦,我知道了,把新成员和最有人气的云衍编在一组,是为了增加游戏刺激性 吧?”乐骏心直口快,笑嘻嘻地下手摁了摁脚边林云衍的脑袋顶。

冷僷欣犀利地纠正:“错,是为了增加话题性以及你们其他人的竞争力,编导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努力争取,而不是总让形式往一边倒。包括新加入的易寻,争取一个月内人气一定要追赶上其他人,否则就出局。”

制片人看的是收益,编导关心的是节目收视率,这种鼓动艺人的话只会由经纪人来说。

冷僷欣和这些年轻人相处不过三个月,然而她刚刚入行接触这个圈子,尤其这还是她自己独立负责的第一个工作,满怀热忱和干劲,让她经常在手下艺人面前直言不讳。

“造星计划”是k.s.a会所作为投资方与stv电视台合作做的一套娱乐节目的项目名,节目的名称则是“翩翩公子”,由stv电视□□家播出,针对的观众群本来就是最狂热的追星一族。

如今的时代,比起经纪公司大力宣传栽培艺人,大众会更喜欢由他们自己来捧红一个明星。

制片人看准了年轻一代对“选秀节目”的关注度,同时别出心裁地区别于“选秀”的套路,将每期节目做成讲述五位“公子”接受各类课题试练逐步成长为艺人的故事性娱乐片,内容上更为丰富,形式也不至于落入选秀大流。

更重要的是,观众会觉得是他们捧出的明星,而公司也能一边试探大众口味一边选择自己看中的艺人,如此一举两得。

选手每期节目积攒的“合格徽章”以及人气将决定最后的胜出者,而那个人可以成为k.s.a会所的正式签约艺人。

林云衍等五人是由星探发掘,参加海选试镜后脱颖而出,开始参与节目拍摄。制作方规定他们不能有自由活动的时间,除了录制节目以外,其它行程也都是由冷僷欣规划安排。

三个月以来,直到今天节目播出了六期,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吃住行都是统一的步调,白昼夜晚天天混在一起,多少培养出一点默契和情分来。

制作方为了刺激收视率临时变更游戏规则,而这个新加入的“裴易寻”据传又是有背景的人物,这就好像摆在面前的一块新鲜肥厚的河豚肉,既美味却又怕它的剧毒。

别说“翩翩公子”节目组的五位老成员满腹猜疑,摄制组的其他人也都对他有些摸不清底细。

原五位“公子”上镜已有三个月,人气也各自积攒了不少,苏文和吴诚都是富家子弟,李少衡出生于音乐世家,林云衍和乐骏相貌上最为出挑,歌舞方面又出类拔萃,而且曾经当过平面模特,参与过mv拍摄。

和他们比起来,“裴易寻”的身份从未公开过,演艺相关一栏是空白,穆染让他填的简历中只写了:曾参加过业余舞蹈培训班。

但是他那天在华唐剧院的表演,让编导和制片人立刻要了他。

他们很快发现,这个“裴易寻”绝对不可能从未接触过娱乐圈。

和摄制组相处几天下来后,段砚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乘风转舵的从容和游刃有余。

这个人既不像林云衍那么低调,也不会像乐骏那样到处蹦跶,平常都是一副慵懒闲逸的模样,面对镜头时极为放松,甚至有种“挥洒自如”的酣畅淋漓感。

造型师让他染棕发,戴细黑边眼镜,穿mk michel klein homme男装风格的服装,出门必须戴牛仔帽……即使是那些容易忽视的细小地方他都认真仔细地做好。

所谓“头可断,发型不可乱”,段砚行便是将此发挥到极致的人。

为了给观众塑造不同品种的型男,编导结合他们各自的风格,给他们的组合规定属性。由于段砚行的拍档比较低调,他被要求上镜必须保持绅士微笑,和林云衍形成“一个优雅温柔,一个冷峻邪气。”的组合。

而段砚行不仅做到面对镜头时立刻投入角色,那怕摄像机偶然抓拍,他也很有敬业精神地扮演好造型师要求的那个“他”,让人完全看不到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表现,当然看在所有人眼里。

四天的外拍过去以后,乐骏主动来勾搭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很厉害啊你,平常一个样,上镜另一个样,我看我们当中,就你的演技能和云衍一较高下了!”

段砚行微笑着把手里的饮料递给对方喝,目光则越过乐骏的肩头,投向正在让化妆师补妆的林云衍。

黑衬衫和牛仔裤的清爽搭配衬托着他冷峻的外表,半靠在折叠椅上坐姿放松却并不显得随便。

轮廓分明的脸,飞扬的眉宇,深陷的眼窝让五官变得更为立体,眼尾微微地向上勾起来,却不妖不媚。

上妆时舒展了眉宇,自有一股淡淡的英气隐于眉间,好像并不太想让人看清或揣测到他的心思。

林云衍这个人平常低调安静,上镜时则按导演指示,冷漠之中露出一点邪气,自信与内敛收得恰如其分,而这些全部都是“演技”。

演技之外是什么?

几天以来他不沾床铺,总是裹条毛毯在十八度的空调房里睡沙发,每每段砚行刚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给自己泡一杯乌龙茶的同时,也会给段砚行泡一杯。

他们聊过各自的兴趣爱好,出生的城市,钟爱的电影大师,甚至还有食物口味和特别的癖好。要说林云衍不善交际,那只是他表面低调给人的错觉,实际上却十分健谈,聊到兴致上还会开几句不温不火的玩笑,惹得段砚行一脸尴尬。

然而要说古怪之处也不是没有。

他肯借mp3给段砚行听音乐,会推荐好看的书给他,却把杯子牙刷毛巾等日用品分得清清楚楚,一样也不喜欢混用。

段砚行看不出他有洁癖的样子,可某些地方却格外较真。

后来某次在休息室里,段砚行找到机会婉转地把心里疙瘩问出口,他问的时候,同时把面前的一杯饮料推了过去,略表暗喻。

林云衍刚在他身边拉出椅子坐下,一脸漠然地看了他许久,轻轻地笑了一笑:“我是在牵就你的习惯,我以为……原来,是我错了。”

说完,拿起饮料杯含住吸管慢慢地吸了一口。

段砚行后来细想了一下,那天莽撞地打开浴室门被林云衍撞见,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又用力关上门,似乎当时的脸色不大好看,让林云衍误会了什么。

不过他终究没有细想下去,等明白原因的时候,已是很久以后。

第九章 行之风雅,云之幽静

切合节目这一期的主题,除了个人部分的“公子记事簿”单元以外,所有的拍摄内容都围绕着“默契”两字,编导也特别加强力度表现节目中首次由双人合作完成的部分。

这一天的行程从早上七点一直排到晚上两点,冷僷欣一大早在酒店大堂将满满的行程表发给六人后,马上引起一片唏嘘。

乐骏小朋友叼着粉丝团团长送来给他的火腿三明治,往大堂沙发的扶手上坐成狗狗状,扳手指细数说:“我昨晚睡了4小时,前天睡了3小时,大前天睡了2小时,这样下去超人也会累倒。”

李少衡银铃似的低笑声音从乐骏背后冒出来:“呵呵,你应该考虑下每晚在你枕边失眠的吴诚大哥。”

世家出生的纨绔子弟举手投足间自然显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不过放在李少衡身上,这种高傲却不会显得嚣张狂妄。

他是六人中年纪最小的,长得白白净净比女孩子还秀气,一身英伦学院风的经典格子套装,好像象牙塔里出来不染风尘的孩子,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搁着纤长的腿,双手微微交错放在膝盖上,宛如白瓷雕成的人像,毫无瑕疵。

继林云衍之后,他的人气最高。

排第三位的是吴诚。

如果经常在法学院的教学楼里徘徊,就能看见类似他这种一眼望过去便觉得“一表人才”的“知识青年”,年级拔尖中的拔尖。然而却极有可能在你友善并带着崇拜地喊一声“学长”后,把山一样的文稿丢给你,无耻地对你微笑说:“你是学长最信任的人,整理资料的事就麻烦你了。”然后你陶醉在他的笑容里春暖花开姗姗而去还不自知……

“腹黑”、“闷骚”就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的。

吴诚轻轻咳嗽打断以上脑内剧场,道:“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其实最累的不是我,我想应该是云衍他们那一组。”

在他之后,望着窗外看风景的苏文悠悠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觉得你们的对话内容不太健康啊,难道是我昨晚失眠,脑子变迟钝了……”

他揉一揉额角,一缕头发不听话地耷拉到眼角。

李少衡无声无息地斜身凑到他身边,从低处仰望着看他线条硬朗的下颚、鼻尖、再是眼窝……:“苏文……你有黑眼圈。”

苏文刚刚揉过的额角一根青筋突突地在那跳了好几下:“信不信我就在这里把你压倒在沙发上?”

——他指的是他学过的柔道……

“唉,希望云衍他们不会太累,快点解脱。”吴诚看了一下手表,兴叹的时候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吴诚所说的意思是,段砚行为了补拍新加的单元“第六位公子”的部分,提前三个小时去了“一号”影棚,作为拍档的林云衍也在影棚中配合拍摄,阴沉的脸色显露出低血压状态……

天未亮时,林云衍就醒了,撩开毛毯从沙发上起身,瞅了一眼大床,某人酣然入梦,地震都震不醒的样子。

他梳洗完后,从浴室出来,某人翻了个身继续酣然入梦。

他泡完每天早上一杯的乌龙茶,某人发出一串梦呓声,依旧酣然入梦。

林云衍叹了口气,过去掀被子:“裴易寻,我们今天有额外的拍摄任务……”

话没说完,从脖子到耳根一股热气直窜上来,然后在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他连忙把被子按下去死死压住了。

刚才,他只是快速地扫了一眼……

睡梦中的裴易寻微启薄唇,那条弧线漂亮的缝隙里逸出梦乡里的低靡清吟,呼吸均匀,长睫微微闪动。

脸上泛着一股温热的潮气,柔中带媚。

稍稍摆动了一下脖子,颈侧拉伸出笔直硬朗的筋线,隐于下面精致的锁骨中。

臂膀舒展,胸膛袒露,清瘦的躯干恣意而张扬。

腰下深刻的胯骨……

林云衍脑海中还隐隐约约地残留着那从上而下的柔美线条。

缩在被窝里的裴易寻居然……裸睡……

和别人一起合宿……居然……裸睡……

这个人一点也不顾虑他人的习惯吗?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裸睡……

只觉一股血气在太阳穴位置膨胀得厉害,林云衍扶着床沿虚软地坐了下来,头脑犯晕。

而段砚行却全然不知情,半醒半寐地抓了条薄毯围在身上,慢吞吞爬下床。

“你……去哪?”林云衍看他往外走,担心他是梦游。

段砚行还徘徊在梦里头,含糊道:“洗澡。”

“洗……”

“嗯,早上不洗澡不舒服啊。”

又一股血气冲上脑门,林云衍死死盯住浴室面向房间的那扇全透明玻璃,自己钻进了被子里。

后来,还被段砚行取笑说他赖床……

于是乎,林公子这三个小时的拍摄都不在状态。

组合宣传照、亮相花絮、拍档语录、密室一小时逃脱录像……他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段砚行人在哪里,他便偏要往反方向看。

摄影师怒了,找编导谈话,编导纳闷这位自节目开播以来就一直状态良好的林公子怎么忽然出岔子了,无奈之下只好让他到一边休息去。

段砚行安慰道:“上火的人说明肾虚,要好好补补身子啊……”

“身……”林云衍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鼻血瞬间就淌下来了……

拍摄进度变得相当缓慢,当其他四位在酒店大堂闲聊的那时候,他们两人还在影棚里奋战最后的环节——“儒雅才子”。

“儒雅”这两个字离不开文房四宝,自古流传下来博大精深的底蕴似乎就都沉在那墨香里头。段砚行看到这个课题,便和林云衍取得了一致想法。

拍摄的时候,他又重复了一次:“我磨墨,你写字。”

林云衍脸上余温未退,却微微昂起额头,成竹在胸。

造型师给两人换了金丝绣花的唐装,一个个盘扣在影棚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

铺了绛红色锦绣丝绒衬布的长桌上,砚台一摆,宣纸一铺,段砚行长身玉立在桌边,慢条斯理地磨墨。

林云衍往中间镜头前站定了,他的身材修长挺拔,裁剪合身的黑色唐装衬得他端方大雅,微俯身躯,仔细用书镇压平了宣纸,继而挥舞笔墨。

明明是在拍摄中,段砚行却没有在意摄像机镜头,而是从旁细细地看拍档写字。

林云衍笔触轻盈,运笔沉稳,留在宣纸上的墨迹如行云流水,行书却工整严谨。此刻的他仿佛心无旁骛,微微地蹙起了眉头,压出淡淡的细纹留在眉心,既不影响美观,又显得专注投入。

段砚行再悄然无声地落眼于纸上,暗暗兴叹。

实在看不出来,这样一个性情冷淡安宁的人,却写得一手流畅大气的好字。

字如其人,只有心静的人,才能如此挥笔利落。

段砚行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了。

以前便有人说他裹着一张会骗人的皮囊,看起来风流倜傥,骨子里其实老气横秋,总喜欢安神养心之类的事物,喝茶、打盹、养鱼养花养鸟……

这时候看着林云衍却顿然有种恰逢知音的感觉,表面上悄无声息,满心却如沐春风,心房里荡漾起一片暖意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场外的监制已经在挥手提醒“裴公子”的表情出格了,段砚行却浑然不觉。

林云衍注意到摄像机那边的动静,笔下微微一动,提笔落款时一点墨迹飞散了出去,留在字外的白纸上,化了开来,他皱了下眉头。

磅礴大气的字,雪白的宣纸,一点重墨破坏了整幅字的干净利落,美中不足。

段砚行眯了下眼睛,从林云衍手中借过毛笔来。

编导看见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愣了下,示意拍摄继续。

段砚行轻轻地落笔在纸上,以那一点墨迹为中心,画出一只燕雀,染墨匿于羽尾。

寥寥几笔写意的风格,却栩栩如生,正好衬托林云衍写的“燕飞云海寻千山”。

关机以后,林云衍把头轻轻一抬,傲气地斜眼看来,嘴角却微微含着兴师问罪的意味:“好啊,原来你会写意画,还让我班门弄斧,写什么毛笔字。”

段砚行耸耸肩,温和地笑笑:“以前为了拍戏,就学会了这么一手,让我画别的,我还不会。”

林云衍低眉隐隐一笑,既而好奇:“你以前拍过戏?”

“呃……”不小心漏了口风,段砚行连忙转移话题敷衍过去,“不过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不用藏起来故作谦虚。”

林云衍脸色略有一点冷了下来,垂眼看着纸上的字:“家里的长辈要求的,不是我自己的兴趣爱好,所以不值得拿出来炫耀。”

其实林云衍话里头有别的意思,不过他刻意没说明白,段砚行再细心,也察觉不出心思比他还细密的人藏在心底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林云衍发现自己茶叶罐里的茶叶被调包了,懒懒横在床上和闹钟打持久战的段砚行脑袋还埋在被子里头,迷迷糊糊嘀咕说:“乌龙茶上火,喝银针吧,君山银针……极品呐……”

后来节目播出时虽然还是把段砚行的部分剪掉了,并且没有拿到“合格徽章”,不过对两人来说,这一次心有灵犀的配合却还是产生了一些改变,譬如两人终于共睡了一张床。

——只是两个男人横在同一张情侣床上,仅此而已。

第十章 酒醉后……

k.s.a会所的竞争制度好比沙漏,每分每秒都在淘汰微不足道的细沙,这点不仅针对艺人,也针对所有员工。

所以,能在k.s.a会所端稳了金饭碗久居不下的,无论导演、制片人、经纪人,其必修课之一便是——眼光。

此次的编导和制片人以实际成果印证了这点,《翩翩公子》节目播出第七期,收视率蹿升了三个百分点,“组合”的形式倍受欢迎,很快,相关的贴-吧、网站、blog、bbs就出现大量狂热粉丝炒作官方cp,甚至非官方cp。

“我好萌少衡和文文!两人的‘外出日志’大赞,傲娇女王受配面瘫忠犬攻大萌!gj~”

“腹黑温柔的小诚诚和我家健气攻乐乐王道啊!小诚诚多么的人-妻!乐乐你要好好对他!”

“乐乐是受!有裴公子这样的圣母攻陪在他身边才会幸福!裴公子,请不要犹豫地压倒乐乐!”

“tf楼上,拒绝拆cp!我家小衍怎么办啊!支持小衍和裴公子!”

“裴公子,你和小衍眉来眼去的,jq得我脑缺血啊~~请对我家小衍一心一意!”

娱乐圈最需要的是什么?

媒体不是大头,最有影响力的在这个通讯业高速发展的时代已经变成了网民自发性的义务宣传,那传播效应就像核爆炸一样,深度与广度都无可比拟。

世界上最势不可挡的团体力量来自于“腐女群体”。

在这个jq满满,yy无限,cp遍地开花的圈子里,超凡的想象、旺盛的精力、持久的热情,还有“专业精神”和“职业操守”,这个群体能发挥超乎意料的作用。

于是,《翩翩公子》作为一个系列偶像节目,其关键字一时间成为百度、谷歌词条搜索大热门。

极具冲击性的宣传效力却不用花费一分钱,编导和制片人大概都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暗暗窃笑……

与此同时,段砚行也多了一个习惯。

半夜三更,他会爬起来用房友的电脑上网,捧着一杯速溶咖啡,一个人对着屏幕痴痴地笑……

林云衍从他身后路过时,被他的闷笑声激起一身**皮疙瘩,忍不住道:“看见什么有趣的话题,需要笑成这样……”

段砚行捂着嘴巴笑得岔气了,捏住拍档衣袖的一点边角,拽到跟前,然后指着屏幕:“啧啧,现在的人真不得了,你看这个!”

“【盖楼】支持裴公子收后宫的来顶!!让我们为裴公子建起万楼行宫,坐拥无数美人啊~~”

林云衍顺着段砚行手指滑动的方向扫了一眼某帖子的标题,波澜不惊道:“怎样?”

段砚行耸耸肩,感叹:“以前大众可没那么开放,影迷都不喜欢偶像传绯闻吧,现在居然大力支持……”说着,若有所思地摸起下巴来。

林云衍静静地看他,微微地挑眉,清亮亮的瞳光好像什么都能照出来:“你知道‘后宫’的意思?”

段砚行冲他眨眼睛,死要面子地强调:“怎么不知道。”

林云衍略略思索,温和地笑了一笑:“你想收谁?”

段砚行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似乎是因为看到这个朦胧的神情而有所感触,林云衍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注视的目光柔和澄透,一股说不清的意味淌过了漆黑的眼底,脸色在昏黄的灯盏下好像变深了。

他闭了闭眼,既而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快洗洗睡吧。”

这一个微妙的眼神,唇角捉摸不透的弧度,让段砚行想了一晚上,翻来覆去,背后的人却安静地沉入梦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只觉瞳目干涩,眼皮沉重。

揉一揉眼睛,不客气地说:“衍衍,我失眠了,你要负责。”

往常,林云衍这时候应该已经坐在沙发上,泡好了茶。段砚行等着那一杯茶来给自己提神醒脑。

可是这一天,他却刚从段砚行身边坐起来,背身坐在床边,衣领半搭在肩头,纤长的后颈若隐若现。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失眠了,谁负责?”

段砚行感觉到他浑身笼罩着低血压魔王的气场,腾腾杀气似乎实物化地能让肉眼看见,为了保命,他立马跳下床钻进了浴室。

节目播到第十一期的时候,影响力横跨海峡两岸,台湾和香港的娱乐公司纷纷联系上摄制组,希望与这几个艺人签约。

六个人的造型搭配一时间成为“新时代潮人”的追逐对象,他们的发型,他们穿过的衣服牌子,他们戴过的饰品、用过的东西,甚至节目中出现过的美食街、商店、公园广场,都掀起了一股强劲的流行风暴。

网络上水漫金山,众粉丝得知节目最后一期播完后,这些组合都会解散,如潮如涌的请求帖、挽留贴、抗议贴、号召贴占满了各大bbs,希望至少保留下一个组合。

保留哪个组合?

官配的“文衡”、“乐诚”还是“寻衍”?

还是把后来人气飙升上第二位的乐骏和人气王保持者林云衍重组?

各种cp名,各个后援团竞相征讨,但是决策权不在这些热情洋溢的人手里。

冷偞欣向“公子团”宣布摄制组的决定时,自己也伤感了。

毕竟六个月的朝夕相处,看着手里带的“孩子们”磕磕碰碰成长并成熟起来的一点一滴,慢慢地在矛盾和自我中磨合出默契来,最终却是离散……母爱的感性胜过了对工作的敬业和执着,胜过了一切。

但她在让这份“私心”不知不觉渗入到工作中的同时,也只能服从上司的安排。

制片人最后的决定是:组合全部都会在节目结束后解散,k.s.a会所只会签下一名艺人。

完成最后一期节目外拍内容的那天正值十一月,也正好是裴易寻生日的那天,段砚行一开始对这个日子并未记得太清楚。

或许这是个巧合,但是,他又觉得坐在k.s.a会所执行总监位置上的那个男人,他的大哥,不对节目干预的可能性为零。

当他被叫进制片部会议室,看见坐在会议桌首席位置上的穆染总监,这份怀疑便被确认了。

穆染不顾周遭制片人员的目光,微笑地说:“玩得开心吗,裴三少爷。”

那时候在会议室里的只有制片部的核心人员,寥寥几人,即使穆染喊他一声“三太子”,也不会传出去。

段砚行注意到经纪人冷小姐不在其中。

他拉长脸,微微撅着嘴如实表现出不悦的心情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替我谢谢裴总监好了。”

他那样脸色阴沉,就好像小孩子在抱怨。

穆染谦和地笑道:“你是有实力的,所以我才会向制片人和编导老师推荐你,这三个月,你的表现摄制组的人都看见了。现在,你坐下。”

回酒店的途中,消息灵通的裴邵仁来了个电话,段砚行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然后说:“二哥,再给我寄罐君山银针来。”

他二哥在电话里沉默良久,哭笑不得:“弟弟,那是茶叶,不是毒品白粉,你也能喝得这么上瘾?”

“你别管那么多,寄来就是。”

“寄是没问题,”裴邵仁用他温润的嗓音笑得意味深长,道,“不过二哥能得到什么好处?”

“……”

看他不说话,裴邵仁在电话里呵呵笑起来:“不调戏你了,茶叶过两天给你寄过去,还有别的想要的没有?”

“嗯……没有了。”

他犹豫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竟浮现出一个名字,想来想去那个人也不会特别需要什么。

那个人,什么也不缺。

回到酒店,气氛不太好。

苏文从旁边的电梯和他同时出来,明明看见他了,却视若无睹地转进自己房间。

接着吴诚从房里出来,拐进了他们房间,再之后乐骏也出来了,故意避开了视线接触,同样进了苏文的房间。

段砚行回头瞄了眼,忽然想起了林云衍。

名利与交情,两碗水不易端平,段砚行活了三十有余,阅历不浅,这两样东西本该早就在心里衡量个一清二楚,什么能拿什么该放,经历过生死以后,看得更透彻了。

可是……林云衍很努力,演技方面也让人充满期待,如果是在公平较量的情况下,如果可以和他演对手戏……

想到这里,胸中隐隐的刺痛,仿佛蛰伏在心房里的蝎子用尾巴扎了他一下。

而他心里所想之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

段砚行莫名的尴尬,林云衍却坦然自若地直视他,道:“今天晚上,大家准备最后聚一聚,算是散伙饭,冷姐同意了。你来么?”

段砚行摊一摊手:“你们欢迎我么?”

他的后脑勺既而被重重地拍了下,然后脖子被勒得快要窒息。

乐骏臂弯勾住他的后颈,聒噪地嚷嚷:“我说你这人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啊!我们是那么小肚**肠的人吗,为了张合同就跟你翻脸不做兄弟了?他们要是有意见,哥我挺你!”

段砚行有些纳闷,脸上泛出讶异的表情来。乐骏翘起嘴角甚是邪恶地凑到他耳朵边,压着嗓子用气声说:“这顿饭你是肯定要来的,哥几个给你过生日!”

“咔嚓”一声,苏文的房间门开了,李少衡双腿交错靠在门边,眼睛半眯着邪魅地看过来:“不过,账单要你付。”

聚餐地点就选在酒店旁边的一家日本火锅料理,包厢里头没多久便水汽氤氲,吴诚熟练地往锅里面加菜,苏文给大家满上酒,李少衡习惯很独特,喜欢往小碗里囤满了食物再吃。

乐骏坐在林云衍边上,大爷地搭着林云衍的肩膀,好像怀里搂着的是他家小妾:“小衍,喝一杯吧?就喝一杯啊,一杯醉不倒的啦,就你一个人说不喝酒,多扫兴啊!乖~~~”

林云衍努力偏过脸避开他不依不挠递送过去的酒杯,滴酒未沾却已满脸有了红晕。

段砚行看不过去了,忽然有种“护花使者”的正义感泛上心头。他进门时位子抢得不好,坐在了林云衍的桌对面,眼下毫不客气地端着酒杯绕过去,往两人中间一挤。

乐骏怒眼瞪他:“你干嘛?”

段砚行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大马金刀坐下,道:“那边烟熏得我难受。”

乐骏嘟哝:“你坐苏文边上啊,那边有空位,干嘛过来跟我们挤。”

“我就爱当夹心饼干中间那块馅。”段砚行淡淡道,眼睛却不看乐骏,而是往林云衍那儿飘。

林云衍依旧背过脑袋去,耳根红润,在顶灯的光照下仿佛泛起了水光。

段砚行移开视线。

包厢里忽然响起一片吵杂,段砚行闷头喝了几杯后,抬头看过去,原来是苏文醉了。

平常冷面冰山的一个人,忽然性情大变,红润的脸颊浮荡着魔性的淫靡笑容,跌跌撞撞地把邻座的李少衡直接压倒在桌子底下。

这下可热闹了,李少衡就像是在那旁若无人地独享美食却忽然遭遇劫色,又借着一点酒劲,总是笑吟吟的人儿顿然彪悍地把身上的男人掀翻了,跳将起来指手画脚,满脸通红:“苏同学,你喝多了吧你!把我当成谁了!”

仰倒在地上的苏文却是悠悠然地用手半撑起脸颊,红光满满,淫-色的笑容从嘴角深深的弯儿里头露骨地流露出来:“李同学,我故意的。”

乐骏一口酒喷在桌上,吴诚从眼角不露声色地斜睨过去。

李少衡的脸本来只是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而今却一下子像熟透的柿子,连耳根和脖子都红得发烫:“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苏文莞尔一笑,柔中带媚,艳得人骨头一阵酥麻,长睫带着晶莹的水光,微微轻颤,眼底里水雾朦胧:“说的心里头的真心话,说的平常不敢说的话……”

乐骏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再让他说下去,李少衡大概就缺氧晕过去了。

段砚行在这吵闹的环境里却像充耳不闻,自斟自饮了几杯后,隐隐约约觉得酒精渗入血液中,麻痹了神经末梢,既而泛上一股潮热的血气,渐渐地……晕了。

恍惚里听见林云衍道:“你会一直在娱乐圈发展下去吧?”

段砚行笑笑:“是不是觉得我赢得很卑鄙?”

林云衍没有立即出声回答,断断续续响起倒酒的声音,酒却是满在段砚行的杯中。

而后,他道:“如果你告诉我,你是真心喜欢演戏,我会好受点。”

段砚行笑而不语,不客气地提了林云衍给他满上的酒,浅啄一口,道:“其实你的底子很好,坚持下去的话一定会有机会。”

林云衍不答。

段砚行抿了口酒润润干燥的喉,开口时却还是哑哑的失了调:“我想和你一起拍戏。”

林云衍还是不出声,端起白瓷酒盅再给段砚行满上,片刻后才说:“如果有那一天,麻烦你多多指教了。”

然后,段砚行沉闷地喝着酒,直到想扶着桌沿坐正一些的时候却觉使不上力,这才想到虽然他自己前生千杯不倒,可是裴易寻的底子却很差。

被酒精侵占了的身体开始飘然欲仙,段砚行察觉到自己醉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醉了的时候,脑子却会越发活跃,一件件事浮上心头,恍如时间倒流,梦里梦外都分不清了。

感触到了深处,便忍不住低叹:“我好像……有点……醉了……”

好像有一双手把他从桌板上扶起来,带到墙边让他靠得舒适些,还有暖暖的呼吸就在耳边,低语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

朦胧间他抬起眼皮,却看见一张精致绝伦的容貌,就在唾手可得之处,带着已经在记忆力淡化的青涩和若有若无的柔媚……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染有红红水光的唇瓣,看它慢慢颤动的频率好像是在揶揄,心里又痒又痛。

云觞……

强烈的念头占满了思绪,段砚行克制不住翻身过去,一手用力按住对方的肩头,一手压在了纤细而发烫的颈子上,感觉到掌下脉搏的跳动,既而把头探过去。

对方身体颤了颤,强硬地挣扎。他心里笑了下:都老夫老妻了,害臊什么……

“云……”

一声低吟逸出了口,拢在怀里的人便不再有抵抗,低靡的呼吸声媚惑到了骨子里。他心头微微一动,捧住对方的后脑勺,微笑着对准了唇,深吻下去……

第十一章 散伙

段砚行脑袋昏昏沉沉,东西也看不清了,视界里只有一团团光斑,隐约晃动的人影虽然也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却不可思议地让他心花怒放。

大概是有人挂着他的膀子扶他回了酒店,他看见脚下出现了酒店走廊里铺的深红色地摊,还有一双和他一样跌跌冲冲的脚,皮鞋擦得光亮如新。

他粗略分辨出自己被扛进了房间,房门关上,过了会,面前出现了一张床。

段砚行醉得实在不轻,胆色大了无数倍,这时候没有任何的顾虑,把挂在人家肩上的膀子往自己这边收拢来,另一只手如游蛇般缠上对方的腰肢,驾轻就熟地就把人搂在了怀里。

对方反应颇大,推开他想逃,他便死死缠住,醉眼生辉地笑了:“别逃,让我抱一会好么?”

声音轻缓而温柔,带着深深的盼望。

怀里的人安静了许多。段砚行思潮如泉涌,心思里头全是那云美人儿的娇柔妩媚,便又搂紧了些,往对方温香的颈侧蹭了蹭,接着又想去啃嘴巴。

对方慌忙地避了避,段砚行皱皱眉,又低吟了一声:“云……”

这一声很是凑效,只觉怀里的人身子僵了僵,他便乘机偷袭对方的脸颊,冷不丁地又用嘴蹭了下。

那人浑身触电似的颤了颤,一把将他甩开,他使坏地强硬勾住那人的腰杆,顺势卷上了床。

“噗通”一下,两个男人的重量压在软床上,反弹的时候不知有几处部位碰撞在一起,段砚行已然感觉到下身硬了,但是不敢胡来。

对方在他怀里挣扎得厉害,他便云啊云啊的勤快唤了几声,温柔甜蜜,每一声都柔软到了心灵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怕是再狠心的人也不忍推开他。

果然,喊了几声后,怀中便再度安静了,颀长的躯体任他随心所欲地圈在身下,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声声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就好像……

好像那人在害怕。

尽管害怕,却抑制住了颤抖……

——怎么忽然,像个纯情小处男一样,对他的搂抱这么生涩腼腆了?

然而,毕竟是美人在怀,段砚行心满意足地微笑:“让我再亲一口。”

回应的声音轻缓低沉,好似若有所思:“你喝醉了。”

“喝醉了才敢对你做这种事。”段砚行淫-色地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了再说。

不过没有去吻嘴唇,他心里头还是有点顾虑,怕对方不高兴。

他的唇扉很烫,小心翼翼地吻在脸颊上,细嫩柔软的肌肤在唇上留下凉凉的余温,催生起男人本性中的欲望,掩饰不了欲求不满的渴望。

这都该有多久了啊?有多长时间没让他这么抱着,这么吻着,这么亲密地靠近,这么安静地待在他怀里,听他的话……

心里一阵绞痛刺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搅了一搅,他便忍不住把怀里的人再缠紧些,生怕他眨眼就逃了似的。

开口时,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就这一晚也好,就这一个晚上。以后,我不会再抱你了……”

半晌之后,对方才有一点动静,挪开他压紧胸膛的手臂,往外退去。

这样的逃离让他心里抽痛得厉害,随手抓过去,坚决地拽紧了:“云……”

只听一声叹息,那人道:“我把被子铺好,这么躺着会着凉。”顿了顿,又说,“你稍稍放开一下手,铺好了被子我就钻进来,你安心睡。”

段砚行朦朦胧胧地挣扎了一下:“真的?”低哑的声音里逸出几丝卑微的恳求,怎么也不肯干脆地放手,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满心希冀,倔强又憋屈地努嘴撒娇……

对方静静站了一会,冰凉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很快暖了起来:“真的。……我不会对你撒谎。”

段砚行皱了下眉头,不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钝痛感如心湖里漫开的涟漪,只要被轻轻一触,就连绵不绝。

云觞,曾几何时你没有对我撒谎?

你一直在撒谎,八年的感情你都可以为钱而抛弃,到最后,哪怕我希望你即使骗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你却绝情得连一个谎言都不肯给我……

第二天,段砚行饱尝宿醉之苦,头痛欲裂得好像有钟锣不停在耳边敲响,坐电梯时还有些晕眩想呕。

来到酒店餐厅里,苏文已经坐在餐桌边,喝着豆浆吃着糯米糕点,脸色跟他一样阴暗,像涂了层石灰。

段砚行领了早餐坐过去,两人相视问候了一声“早”。苏文继续沉默地吃早餐,段砚行看他脸上写着“忏悔”两个大字,问:“你还好么,昨天看你喝多了。”

苏文沉着脸色,面无表情道:“我还好,不好的那位还在房里躺着。”

“李少衡……”

“他说这两天不准我进房间,所以我现在只能搬去吴诚他们那挤一挤。”

“呵呵。”段砚行汗颜地赔笑了两下,拉开椅子,坐下时装得好似不经意地问:“看见云衍了没有?”

“一清老早出去晨跑了。”

段砚行愣了愣:“晨跑?”

苏文头也不抬地道:“嗯,从没见他晨跑过,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在逃避他?

心里堵得慌,便又追问:“他一个人?”

“还有吴诚和乐骏,凑热闹去的。”

段砚行坐下来细细琢磨了会,昨晚酒醉荒淫干了蠢事,早上醒来把晚上又搂又抱又亲的劣迹自省了一遍,大拍脑门悔不当初。

林云衍明显是个直男,对这样的事恐怕接受不了,但他表面性情冷淡心底深处却柔软温润,才忍耐了他大醉后的任性,多半是出于同情和迁就。

该如何向对方好好道歉,解释清楚这个误会,是个大难题。

轻薄了人家占了便宜吃了豆腐,却说句对不起,并把自己洗白了,这不是禽兽行为么?

定一定心神,他再想到,林云衍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年纪虽轻,但处事稳重容易变通,对事对人都有一分洒脱,或许不会歧视他是个gay,倒不如实话实说显得比较有诚意。

打定主意后,他快速吃完早饭,正准备回房等林云衍,乐骏推开餐厅大门,面红耳赤地扑倒在桌边,后面跟的吴诚虽仍保有一分闲适,却看得出来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水!水!妈的,老子我快渴死了!”乐骏鬼哭狼嚎地扑向苏文那边,抢了他手里的豆浆凶猛灌下。

段砚行朝大门口望了一眼:“云衍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吴诚低叹一声,拉了把椅子坐下不语。乐骏把空杯子砸在桌上,大声叫嚣:“云衍这小子***就是只豹子吧,老子我以前可是校田径队的,市青赛上拿过冠军啊,居然连他影子都追不到!平常连楼梯都懒得爬的人,想不到跑起步来这么野!失策失策!”

什么事从乐骏嘴里表述出来总能添上几分传奇色彩,段砚行忍俊不住,道:“于是,就你们先回来了?”

乐骏龇牙咧嘴:“跑了两公里了还不回来,再下去真要马拉松了!云衍他是豹,我们可是人,普通人!”嚎叫完了,大把大把抓起点心把嘴塞得鼓鼓囊囊,这模样要是让粉丝团看见,说不定会向摄制组寄炸弹。

段砚行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定,想来想去,又过了十几分钟人还没回来,决定还是出去找一找。

他的rp一直不错,抱着碰碰运气的侥幸心理,刚出酒店不远就看见了林云衍,穿着白底蓝条的运动衫,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那明朗的轮廓他熟稔于心。

心里会心一笑,跟着林云衍的身影进了便利店。

林云衍站定在货架前,修长挺拔的英姿好像击剑运动员,从后颈到背脊再到后腰而后经过臀股往下,那一道弧线显得精悍有力,韧度与硬度感恰到好处地分布,隐隐透露那具身躯里蕴藏的力量。

而神色中,也丝毫看不出跑了几公里的疲态。

段砚行注视了一会,才静悄悄走过去,看见货架上的标牌,笑道:“乐骏说你是只豹子,你还真是,跑完步居然不是想先买瓶水。”

林云衍侧目看了一眼,好笑道:“他说他自己是什么?”

“可能是只日本柴犬?”段砚行的玩笑惹得林云衍露出一丝委婉的笑容来,收敛于嘴角处。

段砚行踌躇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昨天我喝多了。”

林云衍看看他,淡淡的笑容落落大方:“我知道你喝多了。”

他这一句“知道”堵住了段砚行下面的话,好像什么都已明明白白,根本就不需要他解释,根本就没有“误会”。

好像不管段砚行说什么,林云衍都是“知道”、“明白”的。

这么放得开想得开的一个人,到让段砚行更加为难了。

他厚着脸皮,语气慎重而缓慢,让自己显得有诚意一点:“我很少喝醉,昨天真是个意外,要不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林云衍转过脸来静静地看他,眼睛清亮有神:“你让我离你远点,有什么其它意思?”

段砚行被问得没头没脑,干笑道:“就是,万一我再对你……”

林云衍寻思着什么,轻轻低语:“有些人的确喝醉了会和平常大不一样,不过——”

段砚行有点紧张:“不过什么?”

林云衍给了他一个明媚的表情,看了心底放松不少:“还好有苏文的表现在前,所以我不觉得很意外。你和他的程度比起来,我比李少衡幸运很多。”

昨晚苏文和李少衡的好戏,段砚行只看了一半,后续如何,从早上苏文满脸的忏悔表情能猜个大概了,估计比他对林云衍做的事“尺度更大些”。

他不由得庆幸,还好有苏文小弟挽回了他一点面子。

“但是,”段砚行郑重其事地道,“还是很对不起,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毕竟是在便利店里,公众场合,他把嗓音压得又低又沉。如果换个地方,他或许该跪下来给林云衍磕个响头,负荆请罪才显得他对林云衍这个朋友足够重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表达的诚意不够明确,林云衍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你是特地来道歉的?”

段砚行头皮发麻,生涩地道:“我知道昨晚的事很荒唐,和一个男的那个……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恶心,我不想因此失去你这个朋友。”

林云衍沉默了一会,拍拍他的肩头像是安慰地轻轻微笑:“你这个人,和陌生人一起合宿都能毫无顾忌地裸睡,接个吻当然没什么?”

段砚行神色紧绷,额头冒出薄薄的汗来,很是窘迫。

要说林云衍一点也不计较,他不信。这个人可以因为头一次见面看了他裸体,就东想西想搞得好几天独自睡沙发,昨晚整夜被他搂在怀里睡,身体接触在所难免。他是借着酒醉昏天黑地了,可林云衍能睡得安稳?能什么也没想过?

可是林云衍一句话,又把他的腹案堵了回去。

林云衍笑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要是我认真了,总不可能强逼你负责?”

段砚行听得一知半解,头有点晕。林云衍反而安慰他:“只是个意外而已,你也不用再多想了。”

段砚行哭笑不得,他哪敢多想啊!

“你有什么要买的?”

“……没有。”

“那走吧。

林云衍神色间波澜不兴,手里本来拿了只牙刷,临时换了一罐口香糖到收银台那里去结账。然后,两人走出便利店。

从夏天到秋天,然后进入了冬天,微风里渗满了凉意,石板路上全是金黄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马路上有些热闹,一大早就开始塞车,司机都浮躁地接连按喇叭。

走回酒店的途中,林云衍道:“不过,下次你再那样喝醉——”

“就把我关厕所好了。”段砚行半开玩笑地去接他的话。

林云衍斜睨过去,微微挑眉:“好啊,你睡浴缸好了。”

段砚行脸上浮起的一阵温热被风吹凉了,柔美的面貌始终显得平静淡然,悠悠叹一声,好像他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车行的噪音淹没了他的那声低叹。

他心里想着道歉应该更慎重一些,如今这样一笔带过,对林云衍来说未免轻率了。他重视林云衍,他想让对方明白自己非常在乎这个知己的心意。

可是,如果林云衍心里不在意的话,自己纠结是不是反而显得愚蠢?

他再开口时,已经什么都沉淀了似的,温和平静:“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难得有你这么合得来的朋友,我还真不舍得。”

林云衍好像在端详他的表情,过了会颇为豁达地道:“如果同在一个圈子,以后总会有碰面的机会,不过缘分这种事不必勉强,我喜欢顺其自然。”

段砚行看着这清清淡淡、随波逐流的人,欣慰地笑了笑:“嗯,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后来段砚行又去了一次便利店,顺手买了那把牙刷,换掉他原来使用得太久已毛糙不堪的旧牙刷。

当时一瞬间心里闪过奇妙的念头,想起林云衍那天想买那把牙刷,会不会是给他换的。

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没有深究下去。

进入十二月以后,《翩翩公子》最后一期播出,以可观的收视率圆满落下帷幕,虽然打响了偶像团体的名气,可“公子团”还是如期解散,编导和制片人请客吃了顿海鲜大餐,六个人此后各奔东西。

临别前,段砚行收到二哥寄来的君山银针,换了个比较精致的罐子重新装好,送给了林云衍。林云衍没什么礼物送他,过了几周后,给他寄来《撼龙经》译本算作回礼,还附带了一本全彩写意画绘本。

十二月,娱乐圈又爆出不少新闻,其中最受关注的是云觞导演的《月觞》在网上公布进入拍摄尾声,花絮与片花放上各大在线网站,楚寒咏、薛婧等领衔主演人员曝光率频频,关注度很快盖过了《翩翩公子》,热门程度节节攀升。

娱乐圈的事就是这样,一浪高过一浪,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短短数月,云觞又拿下了多个影视奖项,成为最新一期《时尚先生》的封面人物。

此前传闻他可能会与东家叶氏娱乐公司解约,然而近期又转变风向,传出他将会继续和老搭档合作,开拍的下一部电视剧为古装大片《兰陵王》。

看过专访,裴邵贤在办公室里把杂志扔在桌上,冷冷低笑:“叶慎荣,你还是有点本事的,知道什么能留住那只金钱豹。”

第十二章 12月12日

穆染颇为绅士地向女秘书打过招呼,然后自行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入冬,却正好是晌午最温暖的时候。

k.s.a会所首席执行总监一百平方米大的办公室里阳光充足,巨大的整幅落地玻璃墙外灰黑色的钢筋骨架并没有影响辽阔的视野。

浦江沿岸发达的金融区自然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而k.s.a会所的大厦仍然鹤立**群,让这间位于三十三层的办公室好似空中楼阁,高高在上。

对于k.s.a会所来说,那位“高高在上”的男子全身舒展地嵌进香槟色的真皮软椅中,浸泡在明媚的阳光中,侧对着落地玻璃,安静地眺望外面的景致,对穆染的闯入置若罔闻。

什么时候这个男人可以改一改穿西装不打领带,松开衬衫上面两粒扣子的习惯?

虽然摆放在夜店里会是十分吸引顾客的性感打扮,可这里是合法经营的娱乐大公司,办公室的格调也是比较正经雅致。

好像是故意要与“一本正经的白领高层骨干”有所区分开来,彻底在下属面前抹杀“西装革履的精明上司”形象。

态度坚决又让人觉得实在恶劣……

穆染没有完全走过去,只是向意大利进口的组合办公桌靠近了几步,几乎等于是停留在门口的位置,微微欠身:“裴总。”

裴邵贤一点反应也没有。

确切地说,在阳光下变得清晰可见的疏朗睫毛上下轻轻翻动了一下,除此之外,表情看不出一点变化。

穆染这才又走了过去,落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到了桌前,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看起来像是随手仍在桌子正中的那本《时尚先生》。

封面上的男人穿着不久前巴黎服装展上亮相的alfred dunhill新款风衣,如果穆染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品牌的特色是体现正统英国绅士的高雅华丽,可是搭配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倏然增添出几分冷艳来。

不得不承认,男人这样穿很好看。像色彩秾丽的油画似的,有种突破陈规的感觉,性感而大胆,狂妄而桀骜。

眼睛半眯成恰到好处的细长形状,冷冷的目光透出不屑掩饰的傲慢。

这个男人长得太漂亮,艳丽得好像已经到达了人类审美的极限。

然而太浓烈的色彩会容易让人视觉疲劳,那种凌厉又浓重的五官不管摆在哪本时尚杂志的封面上,都会让人在一瞬间难以取舍。

可是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哪位名设计师给男人搭配了这身服装,如果他平常就那么穿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人认为他拜金。

他的品味和档次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哗众取宠。

“裴总,您找我?”

穆染再度请示后,座位上的裴邵贤终于带着一脸捉摸不透的笑容慢慢转过来。

手掌不知是不是故意地盖在那本杂志封面上,中指指尖正好压在男人衣领间若隐若现的锁骨上。

“这个男人很好看,哦?”裴邵贤摆着一张压榨员工的资本家的脸孔,“以至于放在这样一本刊物封面上,不管有没有兴趣买,路过报亭时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多看一眼,是这样吧?你看,是不是应该推荐给娱乐平媒部,让我们的下一期杂志封面也登一登这个男人?”

裴总,您脑袋后面长了双眼睛!

穆染暗自兴叹,表面上从容淡定地向上司微微颔首,道:“叶老板可能会向我们公司勒索高额的肖像使用费。”

“哼,你的嘴巴也挺毒的。”裴邵贤脸色阴沉下来,刚才一丝沾染阳光气息的清爽笑容马上就不见踪影了,眼底里森冷可怕。

他半垂着眼,似乎是在盯着杂志封面,手指轻轻敲击:“看过里面的专访了?”

“看过。”穆染看出裴总今天心情恶劣,说话时小心揣摩了再开口,“不过昨天的时尚频道采访,他在回答记者时提起过去留问题暂时未定。”

“昨天的时尚频道采访啊……”裴邵贤不羁地笑了笑,“嗯,我在家里也看了,那个是采访他获得法国服装展最年轻设计师成就奖的吧?”

不关注时尚界新闻的人会信么?一个平常抛头露面,浑身都总是散发着招蜂引蝶的淫-荡气息,品位低俗,生活颓废的拜金主义者,居然是享誉海外的年轻服装设计师,并且缔造了能跻身世界前三十位的服装品牌,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有自己的分店?

云觞的收入不光来源于他的导演事业,他手中的资产说不定远远超过他现在的老板。

一个连做梦都在赚钱,每分每秒都在洞察关注着资金市场的流动,发了疯似的男人……

裴邵贤有时候忍不住会去猜想,那个男人平常故意穿得像暴发户,原因何在?

“你说,他的影迷是会成为他设计的品牌忠实消费者,还是学习偶像把自己打扮成金钱豹?”裴邵贤恶毒地讥讽道。

云觞从来不穿自己设计的衣服,也从来没让穿在自己身上的奢侈品牌显得有设计感。

裴邵贤又讥笑:“他赚来的钱,难道回家都交给叶慎荣了?”

知道这只是无理取闹的抱怨,穆染微笑着注视上司,默然不语。

云觞将自己部分资产投资在叶慎荣的娱乐公司,赞助他拍电影和拓展公司规模,却不持有公司股份,然后叶慎荣又出钱让他干他喜欢的事。

这是网络上轻易可以搜索出来的小道八卦,现在都已经没人觉得稀奇了。

“唉……”裴邵贤取出烟和打火机,他的动作不像是身处在大公司执行总监的办公室里,而是在街头随便某一个角落,自在又带有几分落魄的调调。

“小染啊……”点燃烟后,缓缓吐了一缕烟雾。

穆染连忙回应上司的叫唤:“裴总有什么事要吩咐?”

裴邵贤把脸转向落地玻璃墙,烟雾袅袅上升萦绕在他脸旁。

他的语气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长者:“今天是12月12日吧。”

“是。”

这个日子每年裴邵贤都会问一次,但穆染知道他心里每年都记得清清楚楚,寻问与回答只是形式而已。

“准备一束百合。”裴邵贤略有思索,再道,“……或者能塞满一车子的百合,怎么样?”

穆染低声笑道:“还是那家花店?”

“嗯,给人家增加点盈利嘛,老板总是给我选最新鲜的百合,你看我多过意不去啊。”裴邵贤用不正经的调调开玩笑说,之后沉寂了一会,又长吁短叹,“老子总是很在意那家伙今年上坟会送什么,让我的花淹没他的玫瑰吧……”

穆染轻轻提点:“裴总。”

裴邵贤叹了口气,浓重的鼻音发出轻佻的声音来,手指夹着烟悬在脸旁,笑声回荡在办公室里,却有萧瑟之感:“那时候他守丧三年,难道老子要守三十年才显得比他有诚意?”

听起来像是随意抛掷脑后的玩笑话,然而听在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却大不一样。

穆染的目光静静地从后面打探上司,那侧脸硬朗的轮廓,那因为嗜烟嗑药而日渐粗糙的皮肤,微笑时在脸颊边会出现几道浅浅的皱痕……

一点一滴,那么小心翼翼地从旁注视着,安分守己,不敢逾越。

这种视线就好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停留在这个男人身上。

温柔、沉默,不曾离开。

贤,你这个对于食物只要外观不好看就拒绝触碰,只要吃素就胃疼,只要别人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能跟人家冷战三天三夜的究极甜食主义者,说什么守丧三十年,明明三天都坚持不了吧?

十年前的12月12日,裴邵贤至今能回忆起当时所有事的细节。

好比他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午餐和晚餐吃了什么,下班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几点,回家前去逛过哪些商店……

他的记性本来就很好,几乎过目不忘,即使他不愿记住的事,过了许久之后仍能详细复述出来。

但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不再将这视作优点。对他来说,那些往事就仿佛慢性肿瘤一样长久地留在身体里,病痛难以消除。

永久寄宿在他的意识里,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浮现出来折磨他。

那天早上出门就不太顺,一直去的甜品店竟没有派发他每天必吃的焦糖水果派,因为挑食的关系找不到替代品,空腹了一上午的后果是,中午吃下一大碗海鲜味增拉面,结果上吐下泻。

年轻的他会每天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公司下属面前,身上一尘不染,无时不刻不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可是那天开会时,被女同事指出袖口的一粒纽扣脱线了,慌忙遮掩时还把茶泼翻在人家身上。

当天的业务繁忙到让他呕血,下班逛街又碰上货物清仓,差点挤成肉饼。

开车回家的路上,就是那条半夜会有暴走族飙车,上下班高峰却永远堵得水泄不通,每天必经的大马路上,他在车内听到了段砚行和云觞出车祸的消息,然后当机立断,弃车奔向医院。

十几公里的路,铁打的筋骨。

围堵在医院前门和后门的记者队伍庞大到盛况空前,好像连一只老鼠也不会轻易放过去,裴邵贤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找到人偷偷把他送进去。

苍白的走廊上,那个男人坐在颜色醒目的塑料长凳边,他的脚下是一地烟头,手中夹了半截,长发散乱。

日光灯从顶部打下来,他的脸上仿佛染上了浓重的黑影,阴森可怖。

那模样好像随时会疯癫狂躁,干出把人活生生撕碎的可怕事情来。

男人身上的d&g风衣血迹斑斑,血块已经在衣服上凝结,残留的血腥味却与医院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泪腺,隐隐酸痛。

然而,却静静地节奏缓慢地抽着烟,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若无其事。

周围围着很多人,许多还是娱乐圈的名流,裴邵贤只不过是个人事部经理,却目中无人地推开那些挡路的人群,冲到男人面前。

“段砚行呢?!”

明知故问,就在旁边扎眼的“手术中”灯亮形同无物,他紧紧瞪着男人,压抑着想把他拎起来丢出窗户的冲动。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在抢救呢,你眼睛瞎了自己看不见么?”

浮躁、焦虑,夹住烟蒂的手指出现细微的颤抖,但这些反应在裴邵贤眼中依然显得冷漠无情。

男人那时候是娱乐圈捧在青天云端上的大牌,对他这个娱乐公司的小小经理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者喊保镖把他轰走。而他意气用事地冲着男人大骂起来,在别人的眼里,显得愚蠢可笑,简直是以卵击石。

他稀里糊涂发泄一通之后,男人冷冷淡淡地抬起眼皮来,没有感情的视线充满了不屑的意味:“说完了?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男人的脑袋和大腿上都缠裹了绷带,沾染着淡红色的血迹,精神也不太稳定的样子。

可是这些在他冷淡的言语下却成了一种可笑的存在。

裴邵贤紧紧盯着他石雕般的冰冷脸庞,一股血气冲上了大脑,不能克制地把男人从椅子上拽起来,往他漂亮的脸上狠狠挥出一拳。

“云觞,你还是不是人!你有没有感情!你今天的一切,是谁给你的,那蠢货天天抱着你在床上睡,你***那颗心就能比冰块还冷吗!”

他不顾一切地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忌讳的话言辞。

冰块都有溶化的时候,可他看到的云觞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比冰块还寒冷刺骨。

段砚行为了保他的名誉,小心地隐蔽经营他们的感情。

不让云觞遭受绯闻的压力,不让舆论影响他的事业,即使在遭到他的背叛之后,也还是默默忍耐。

在人前不露声色,却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哭……

结果,柔肠却化不开千尺玄冰,纵是深情也不过是付诸东流的潮水,一去不回。

段砚行愚蠢!而忍受着一切选择离开的裴邵贤自己,也同样愚蠢!

男人受到一下重击,跌滚在地上,爬起来时只是面无表情地用指节擦去口角的血丝,目光冷澈。

既而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巴掌甩在裴邵贤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裴邵贤扭过脸来狠狠瞪出去:“云觞,段砚行的保险金和遗产受益人写的都是你!”

“那又怎样,”云觞淡淡道,“难不成你想凭这个,告我蓄意谋杀?”

“我……我……我想掐死你!!!”

他扑上去把铁石心肠的家伙摁倒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双手狠狠掐着云觞的脖子。

男人扒住他的手指猛烈挣扎,喉管遭受到压迫,喘不过气来而脸色涨得通红,皮肤下淡青色的筋线都凸现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只丑陋而狡猾的鼬鼠。

裴邵贤感觉到自己手掌里传来男人跳动的脉搏,死命地压下去,想着这样就能把这个无情无义的妖孽送进地狱!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扭缠许久才把他们分开。

裴邵贤被几个保镖架住膀子不能动弹,云觞瘫倒在椅子上。

轻蔑的视线向被反绑成粽子似的男人扫过去,忽然清脆地笑出声来:“呵呵,裴邵贤,你是黑道太子,想整垮我还不容易,何必在这里动手。”

他眯起的眼睛里漏出一丝尖刻的指责意味:“而且我还是要说一句,你也不过是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撇下他不管的人之一,他来找你喝酒解闷,你却因为一点小事和他翻脸,他躲在家里哭,想找个朋友诉苦,你却不接电话。跟我比,谁更无情无义?”

走廊里含杂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的清冷空气,慢慢地冷却了裴邵贤的血气。

他抬头盯着云觞的双眼,如孤狼般凶残:“你知道他在哭,为什么不去他家找他,你就算编个谎言,他听了也会很高兴,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不肯对他说!”

云觞别过脸去,脸色阴冷,沉默不语。

裴邵贤冷笑:“云觞,你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

这句狠毒的话,足以激怒云觞往他脸上再甩一巴掌。

然而,云觞慢慢转向他的脸,浮现出苍白的笑容:“我等着,我等着你们把我从云端上拽下来。”

五年之后,裴邵贤坐上了k.s.a会所首席执行总监的位子,云觞以导演的身份继续活跃于娱乐圈。

第十三章 耍大牌

选秀出来的明星和科班出身的演员大不一样,就知名度而言可以算入“红”的行列。做客娱乐节目、受邀参与展会出演、拍写真卖周边、成为时尚频道和电台节目的常客,接通告就像超市特价大甩卖时抢购蔬菜水果一样,曝光率远大于拍戏的演员,同时也累得像条狗。

可是,如果去片场转一转,照样和跑龙套的没区别,不管经纪人怎么推销,仍然是名字甲乙丙丁的路人……

段砚行成为k.s.a会所的正式签约艺人后,带他的经纪人就是冷偞欣。

冷小姐还是老样子,不明示公司到底什么意图,工作积极勤奋直至刻苦的程度,于是连带他一把老骨头跟着水生火热,照别人的看法就是,至于为了出名这么拼命么?

他也想问,至于么?累到骨头散架,却连演戏的边都沾不到,至于么?!

好不容易等来冷偞欣放大假,他理所当然地卷着被子横在家里的飞檐下,把偷偷在公司里搜刮到的老剧本打印出来捧在手里读一读。

颇有望梅止渴的酸涩味道,骨头痒的难受。

给他斟茶的佣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他二哥。

寒冬腊月里只裹了件单衣,衣襟还半敞半开的,脖子在冷风里瑟瑟,前襟里若隐若现的引人深思……

这样的天,这样的打扮,却不见他动一下眉头,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

段砚行胆战心惊地斜眼瞥一瞥像幽灵一样出现的哥哥,裴邵仁坐得端端正正十分地道,镜片在阳光里一片亮白看不到眼睛。

他的手指特别细长,饱满的骨节给人以精悍有力的感觉,看起来就是双做尽坏事的手。

“二哥……”

裴邵仁勾了勾唇角,镜片反光也跟着闪了闪:“弟弟啊,光阴似箭,以你的年纪不为社会做点贡献,这么好的天气却在游廊里虚度年华,二哥都要替你脸红了。”

靠!

段砚行当下暗暗骂了句不三不四的话,裴邵仁绝对是没事找事,不然就是心怀不轨。

裴家三太子养在家里头又不是只有今天,裴老夫人看他很是扎眼,恨不得把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推下后院那口井,裴家的佣人也都用看待妖孽的目光对他表面恭敬心里忌惮,私下里则冷嘲热讽。

段砚行在这深院里头日子并不太好过,只是他想得开,装作充耳不闻罢了。

现在,居然连裴邵仁都来挑刺!

“二哥,”段砚行学着三太子那小妖孽的阴柔语气,笑吟吟道,“你想让弟弟做什么事?”

裴邵仁不紧不慢地将一杯满茶放在他面前,镜片后面露出含笑的双眼:“细数一下半年过去了,弟弟好久没来过二哥的房间了,让二哥不由觉得……是不是冷落你了?”

那慢条斯理的温柔声音,就像蜘蛛丝线一样仿佛要缠上来。

段砚行打了个哆嗦,甩出一句话:“我腰疼。”裴二少,是我想冷落你!

“腰疼……?”裴邵仁眼角边的余光像刀子一样锋利。

裴二少已过而立之年却未婚,段砚行从佣人那打听来,门当户对的提亲不少,却全数都回绝了,一副终身不娶的意思,也没听说外面有包养的情妇。

不是和他三弟乱伦还能是什么原因?

因此段砚行矗在裴邵仁身边总是小心提防着,生意人头脑灵活眼睛犀利,果然还是发现了他在逃避。

他再一眨眼,裴邵仁已近在眼前,到底是混黑道的大老爷,身板结实,胸膛肌肉精健硬实,贴在他单薄的肩头微微一磨蹭,刺痛感便如电流般扩散开,一股危险的气息笼罩而来,肉体对力量的畏惧便油然而生。

裴易寻大概是很怕他二哥的。

既然怕,还□□?什么逻辑?

“二哥,你撞疼我了。”段砚行不是裴易寻,疼了便老老实实抱怨出来。

裴邵仁低头附在他耳旁,柔声细语:“腰哪里疼,要不要二哥给你按摩按摩?”

段砚行浑身又打了个颤:“腰不疼了,现在腿疼。”

裴邵仁一只手暧昧不清地放在他大腿侧:“这里?”

段砚行脑部充血,真想抽自己耳光。

“二哥!”他狠利地吼了声,眼神扫过去,又放柔了阴冷地笑一笑,“你放过弟弟好么,这阵子不行,身体虚,让弟弟养养好再……”

虽然段砚行自己也有断袖癖,可讲这话时却一阵脸烧。

裴邵仁瞳目里含着粼粼波光,隔了一层眼镜片,显得意味深长:“二哥逗你玩呢。你平常爱玩没有节制,这阵子看你安定了很多,二哥心里也很高兴。身体是你自己的,搞坏了也是你自己吃亏。”

段砚行沉默。

想起半年前醒来时,人在床上,浑身酸痛疲乏,不知道裴易寻干过什么事。现在听裴邵仁话里头的意思,再想想云觞和叶慎荣都说过三太子下贱……

一股异样的排斥感搅得他五脏六腑难过得像有虫子在爬。

裴易寻和云觞……到是一对奸夫淫夫的狗男男!

可是他心里又百转千回。

云觞……事到如今,想起云觞或许和不干不净的裴三太子干过什么,心里竟不是滋味……

裴邵仁趁弟弟发呆想事,取过剧本来看一看,笑道:“弟弟,你真的这么喜欢演戏?”

段砚行回过神来,炯炯有神盯着二哥,诚恳点头。

裴邵仁又笑:“不是因为喜欢那些漂亮男人?”

“……”段砚行沉默地拉长脸。

裴邵仁撸了撸他的秀发,眼眉笑弯了:“冷偞欣虽然工作认真干练,但终归是个新人,没什么门路。大哥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你到处碰壁总不是办法。”

段砚行预感到什么,眼睛亮了一亮,精神振奋不少,从仰躺的状态半坐起来,并从不冷不热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殷勤无比。

裴邵仁道:“正好,一会有个电视台朋友请客吃饭,我先带你去电视台转转吧。”

段砚行一边掩饰着殷勤,一边故作不以为然:“电视台也有你的人际关系?”

裴邵仁摊手:“你二哥面善,人缘好啊。”

段砚行沉默中,用逼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裴二少。

外表的确是斯斯文文,人模人样,要说黑社会里,段砚行真想不出几个像裴邵仁长得这么极品的,不管是西装还是和服浴衣,都能把纯情少女秒杀。

可是裴家生意做得这么大,势力这么横,到了裴邵仁手里,听说比老爷子还阴狠犀利。

“呵呵,二哥最有本事了。”段砚行先说句甜的,心里则想:呸!你个杀人不见血吞人不吐骨头的,还面善?!

出门前,段砚行依旧改不掉老习惯,招来风水师傅问一问运势。风水师傅颇有玄机地道:“农历十一月初七,宜出行,忌葬。”

段砚行眉头皱了起来,其实老师傅讲的禅意他听不大懂,可就是浑身不自在,说不出哪不对劲。

看他像要反悔的样子,裴邵仁讪笑地谢过老师傅,拽起弟弟的后领带走。

风和日丽,确实是出行的好日子。路上很顺,到了电视台,段砚行深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满腔热血,仿佛回到了十几岁的轻狂年少。

裴家二少果然是个真人不露相的狠角色,全国最有权威的电视台大楼的大门,他走进去如入无人之境,门卫和保安还都对他谄媚恭敬,好像他是这栋大楼的所有人似的。

段砚行忍不住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瞄着二哥,裴邵仁干笑:“人品好,实在是挡也挡不住。”

那个……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厚颜无耻!

不过,跟着裴邵仁,段砚行也厚颜无耻了一回,所谓的走后门也就这么回事。

见见大牌主持人和制片人,说几句客道话套套近乎,聊些琐碎的事看似扯谈实则句句关乎“人情世故”。

一圈下来,段砚行又忍不住冷嘲:“二哥,你生意做得可大,娱乐圈里那么多人给你面子。”

裴邵仁还是那副云淡风清的味道,勾一勾嘴角说不出的俊雅:“我又不会把‘黑道老大’几个字写脸上,都是正正经经交个朋友而已。”

段砚行不放心,阴森森地笑:“那些人不是被你‘威逼利诱’过吧?”

裴邵仁镜片反光一闪,眼睛温润:“你二哥是用嘴巴谈生意,不是用枪械子弹。想做长远买卖,不管黑道白道,都要讲‘信义’两字。”眯一眯眼睛,眼尾勾弯,“弟弟如果有兴趣,二哥教你。”

段砚行连忙表明立场:“没兴趣,我有兴趣的只有演戏。”

裴家是有势力,但是却只能隐蔽在黑暗中,见不得光。段砚行为了以后自己的前途着想,总要问一问清楚。但凡和“黑社会”扯上关系的艺人都没好发展。

说话当口,一位大美人迎了上来,握住裴邵仁的手。

那是个正宗的,地道的大美女,职业套装,魔鬼身段,盘了发髻,画了个素雅的淡妆,很耐看。可惜,就是一脸哭丧表情。

大美女紧紧握住裴邵仁的手,像见到救世主:“太好了!刚才付编导说你来了,我想这回有救了!有件急事,你一定要帮忙!”

裴邵仁虽然满脸黑线,却风度翩翩地微笑点头,表面功夫做得淋漓尽致:“你都说是急事,看来我不得不帮了。”

大美女立马又煽情又感激地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最好说话了,虽然我想你还是坚持不肯上镜吧,但是这次真的只能拜托你帮帮忙,一时半会我实在想不到比你的形象气质更符合的人选!”

电视台内卧虎藏龙,一个女主持也是个演技派的,声泪俱下,怎一个盛情难却。

段砚行听她一口长气不带标点符号地说出事情经过。

黄金档播出的一档节目缺了个嘉宾评委,本来联系的老师临时变更行程来不了了,编导决定找个人顶替,反正坐在列席中装装样子就是。

可毕竟是“特邀嘉宾”兼“评委”,总要像个有点分量的人物,节目主持人这才投石问路摸到了裴邵仁这里。

距离节目播出只剩四个多钟头,可谓火烧眉毛,赶鸭子上架。

这个节骨眼上,裴邵仁仍然不疾不徐地抽回手来,再把晾在旁边许久的弟弟往女主持那儿推一推:“你要我这样形象气质的,这里有一个。”

女主持视线往段砚行身上敷衍地瞥了下,欲言又止。

裴邵仁进一步道:“如果他不行,那我实在帮不上忙了。”

到底是生意人,讨价还价毫不含糊。

于是,段砚行晕晕乎乎地被推进了化妆间。

化妆间是公用的那种大房间,纵横好几排化妆台,坐满了人。走廊里也是人流不息,风风火火,别看影棚里霓虹璀璨,后台却活像菜市场,化妆镜上的照明灯打着旖旎的光亮,昏黄幽暗,照的人脸蜡黄。

段砚行被按在一个化妆台前,边上三四个人七手八手地往他脸上堆粉,还有一个策划助理给他不停复述节目的流程和他要做的事,节奏快得像马力全开的打字机。

当他是复印机啊?

好在这种场面他屡见不鲜,到也气定神闲。

忽然,与入口相对的另一端,一扇房门被踢了开来,中间一个漆黑的人影,边上围了一圈杂七杂八的虾米。黑影脚步飞快,边上的半堵半截,追得也飞快。

段砚行闻声从化妆镜后面探出头张望,什么叫“耍大牌”算是领教得震撼了。

那森冷的黑影气势直逼玉皇大帝,步伐雷霆万钧,气场超过十万伏特,围着他七嘴八舌的人群只是一路跟着,却不敢真的阻拦。

段砚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只等这阵声势过去,消失在化妆间外,才回过神来。

心里掂量了一下,脚已经不听使唤地走了出去。

只听外边宽阔的休息区传来阵阵焦急如焚的劝解和据理力争的辩论,磁场共振,吵得刺耳。

“您现在要是走了,让我们怎么办!说实话,节目预告的时候打的就是您的名气,收视率不谈,到现场观看的都是冲您来的影迷,您这个主角不出现,我们怎么向影迷交代!”

“你们告诉我的直播时间是九点,现在却说要延迟到十一点!我答应来,已经给足面子了,难道还要我等?!”

“对不起,对不起!节目排表突然变动我们也想不到,主要是黄老师飞机误点!我们知道您日程繁忙,能抽出时间来配合我们的节目很不容易,可是……我们也不想的!”

“你们可以想想怎么让黄老师一个人搞定这个节目,我时间宝贵,实在等不了。”

圆桌边一阵骚动,显然是那个声音妖娆语气狂妄的男人起身要走,又被人群按了回去。

段砚行视线投过去,从人堆缝隙里看得真真切切。

搁着腿翘首而坐的那个人是云大导演,云觞。和往常并无二致,却又可谓大相径庭。

从衬衫衣领子到脚跟皮鞋一身素色的黑犹如奔丧似的压抑,与玉雕般的脸黑白相映,竟显得从未有过的清冷肃穆。

脖子上没有明晃晃的金链子,手指上也不见那枚璀璨的钻戒,浑身找不到一点除了黑白以外的颜色,更没有一件饰品。

至于衬托了黑的白色,除了那张冰雕似的脸,就是他怀里捧着的,一束白色玫瑰。

第十四章 雨中再相逢

云大导演在哪里都像块吸铁石,耍大牌都和别的大腕与众不同。人家靠声势和气势引人瞩目,他仿佛安安静静坐在那,都能引起轰动。

只见围过去的人渐渐滚成个大雪球,早把他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嚷声中也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

追出来的策划助理在段砚行身旁推了好几下寻问怎么回事,段砚行充耳不闻,像根桩子似的杵着不动,听边上两个女职员聊开了。

“桃晶也够倒霉的,策划了三个月,临时出了那么多岔子,偏偏又碰上云导今天心情特别不好。”

“云导本来就难搞啊,我看他是故意欺负新人吧,下午过来时就不给人好脸色看,一到点就要走。唉,大牌喜欢摆架子,可嚣张到他这种程度的也少见。”

“云导算圈子里脾气坏得出了名的吧,他助理特地还提醒过桃晶,说今天千万不要去招惹云导。现在节目延后两个小时,云导不发脾气才怪。”

“他发脾气哪是因为节目延后的关系,下午在休息室里就已经不对劲了,我给他送晚饭时,他就看了我一眼,吓得我腿都软了!”

“这么恐怖?!”女职员a惊讶地嘀咕,“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你有见过他平常穿这么朴素的么?听说他不是奢侈品牌碰都不碰的,我本来还想见识见识他那枚三克拉的钻戒啊!”

“你怎么知道他一身黑色不是阿玛尼、prada?”女职员b冷嘲。

女职员a摇头:“leesa说好像不是名牌。还有那一大束白玫瑰是要送给谁呢,看他前面签收的时候好像特别紧张那些花……”

女职员b讪笑:“给他某位‘男朋友’的吧,反正他品味一直都很奇怪,搞艺术的人,喜欢的东西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啦。何况他本来某方面取向就不正常,要我说,同性恋那种人最恶心了!”

“云导真的是同性恋?不是说,那只是谣言吗?”

“无风不起浪啊,李煜在这行干了十几年了,她跟我说以前那些事是真的,那张网上传得很火的接吻照不是ps!”

“李煜那个八卦,她的话不能信吧。——说起来,她人呢?”

“桃晶不是在休息室里哭么,李煜大概去安慰她了。”

两个七嘴八舌的女职员走远了,段砚行还愣在原地抬不起脚来。催他的助理努力了大半天,叹口气道:“当导演当得他那么高调的,也稀罕,比明星出镜率还高。”

段砚行这人还是挺好管闲事的,可是对云觞的各种绯闻八卦已是“疲惫不堪”,索性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转身准备回化妆间。

忽然一声雷霆大喝又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你们够了没有!我实在没时间陪你们耗下去,别谈加出场费,翻十倍也没用!我现在就要走,滚开!”

庞大的雪球像忽然中间出现一道裂缝,瞬即溃散。云觞推开人堆冲出来,举动野蛮暴力。

劝解他的人群中也有一些是电视台的前辈了,老脸都有些挂不住,比较年轻的血气方刚,连拖带抱手脚并用地想把云大导演截下来。

不一会儿,“女王护驾团”来支援云大导演,几个保镖和电视台工作人员起了纷争,冲突越闹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云大导演有必要发那么大脾气嘛!老沈他们几个都是电视台有头有脸的人,那么低声下气求他,他还摆架子!”

“听说他不是只认钱么,钱多他什么工作都接,大老板给钱让他陪一夜估计都没问题吧,这样的话用钱砸死他好了。”

“你知道什么,这次电视台光给他出场费就超过一千万,翻十倍那不就上亿了,又不是沙特国王!”

就连段砚行,听了那惊人的出场费用都浑身打了个寒噤。

云觞,你将来死了是不是打算睡碧玺水晶棺材,坟墓全用纯金打造,陪葬品是不会贬值的金条?

正巧,他站的位置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云觞。云觞在身后十来个保镖的护驾下,势如洪涛般地朝他这边来了,那排场足可以把他踏平。

段砚行愣在原地没有动,云觞的眼睛像是看不见任何身外之物,从他身旁经过时,余光都没有斜一下。

这感觉就像当初在裴三太子的生日早礼上,云觞从叶慎荣那里接过礼物,捧着转向裴老夫人,潋滟的眼中,澄澈透亮,清冽冰冷。

好像即便无数次这样与他擦身而过,再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段砚行掌心里发热,脑袋一阵充血,或许是不想被彻底无视的意识驱使,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你为什么总是给别人添麻烦,任性地糟蹋别人的劳动力,自己活得随心所欲,这个世界不是只围着你转……”

他的声音很轻,在弥漫着焦虑气氛的环境里显得微不足道,云觞应该是听不到的。

可是他感到背后袭来一阵冷意,回头去看时,云觞的眼正注视着自己。

像是在寻思着什么,那样意味不明的注视,让段砚行身体僵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对视过去。

云觞扬起了眉角,一缕发丝贴着脸颊,妖娆地勾到嘴角处:“裴小寻,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段砚行干涩地挤出一个冷笑:“是我说的,云大导演听不顺耳,无视就好。”

云觞眯起眼来,水波不兴似的,不知是不是今天这一身黑色的着装所致,令他的容貌此刻看起来竟有一种素雅清冷的感觉。

大概是云觞的反应异常,保镖低唤了一声:“云先生?”

云觞忽然眉目漾开了柔和的神韵,笑了一笑,反而走到段砚行面前,把捧着的花束小心推到段砚行怀里:“你很厉害,一句话就让我打破十年的惯例。替我保管好这束花,掉一片花瓣,我要你赔十亿,英镑。”

一片花瓣,十亿英镑……

段砚行打趣地想,如果他摘光所有的花瓣,等云觞来拿时还给他一束杂草,不知道能在云觞脸上看到怎样有趣的表情?

是不是会恨得把他碎尸万段?

这是要送给谁的啊,竟那么在乎……

虽然有点牙龈发酸,可段砚行还是如捧珍宝般,连自己做节目时都花不离身,后来这个形象在天涯论坛大大引起有闲人探究。

做完节目以后,云觞那边的节目还没开始,他考虑了半天跑去探班,看见云觞的休息室门口两个保镖简直像门神关二爷,红脸青脸横竖不好应付,他便只好回化妆室等着。

化妆师想帮他卸妆,让他把花往化妆台上放一放,他想了想摇摇头,顽固地捧着不放,化妆师只好粗略给他搞一搞。

结果就是,他顶着一张半素不素的花脸,等到凌晨1点,云觞的节目结束,过来到他这拿了花,一句话也没说上,马不停蹄的就消失了。

段砚行打着哈气懒懒叹了一口气,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他这样的小人物,电视台当然不会专程为他预定车子,给二哥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什么时候来接他,电话不通。到了外面发现夜幕里头正逢倾盆大雨,那雨水哗哗犹如李白的那句诗:飞流直下三千尺。

电视台在郊区,大门外整条街空空荡荡,大雨浇灌后更显得凄清,连幽灵车的鬼影子都见不着。

门卫大概还记得他白天是跟什么人来的,好心借给他一把破伞,撑开后一个伞脚还反折起来,伞骨在大风里颤颤巍巍。

段砚行再望一望水漫漫清漂漂的大街,咬一咬牙冲出去,没多久裤脚便湿透,等走到第一条横马路时,身上的大衣也几乎全部沾湿。

想起风水师傅说农历十一月初七适宜出行,却没问一问初八如何。暴雨来势凶猛,不一会儿天际轰雷炸响,大风挂着雨水往横里飘。

即使站在十字路口,仍望不见一辆车影子,段砚行踌躇着该怎么打算,又给二哥去了个电话,这回通了,只不过裴邵仁上来第一句话便说自己被朋友拖去了酒吧,一时走不开。

段砚行没出声,裴邵仁在电话里又问:“你还没离开电视台?我跟姚佳佳打过招呼,让你坐他们的班车一起走,你没坐上?”

段砚行依稀想起那位美女主持人的确在节目结束后来问过他,他为了等云觞就推辞了。

“哦,我已经叫到车了,在回家路上,没别的事,拜拜。”

挂断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朝雨幕里张望,就在这时候看见马路对面路牌边上有个熟悉的人影,高挑挺拔,却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显得清清瘦瘦。

一顶鸭舌帽遮了脸,路灯底下看不清脸容。

段砚行左看右看都觉得很像,便径直穿过马路跑了过去,那人也看见了有人正跑向他,先是愣了愣,既而把帽子摘下来。

这个表示着彼此熟稔的动作让段砚行加快脚步,随着那人清秀雅致的五官映在昏暗的灯辉下,瞬间被大雨淋得白里泛出青色来,段砚行禁不住喊了一声:“云衍!”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在惊讶过后,透过清冷的雨幕送出清浅的微笑:“好巧,裴易寻,这样都能碰上你。”

清润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沙哑,段砚行看林云衍已是如水里捞出来的模样,里外遍体都湿透了,忙把伞往他头顶送。

只是风雨太大,庇护的作用微小。

“你在这等车等了很久?”

“嗯……好像很难打到车。你呢?刚从电视台出来?”

“呵呵,正好来这里客串一下节目,没想到外面下那么大雨。你呢?”

“哦,我来参加一个试镜,不过好像没什么希望。”

或许是风雨里冻久了,林云衍唇色发白,表情也有些僵硬。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清清淡淡的眼明净如洗,注视的目光在雨的珠帘中仿佛依旧明朗,细致,七窍玲珑。

别样的风味好似正映了古人的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两人扯了几句,段砚行左顾右盼,然后朝一头指了指:“这里估计叫不到车,我们到前面那条马路去看看。”

林云衍看着他,眼底恰如夜幕里的清雨,说不出那种味道:“好。”

段砚行打伞,带着林云衍往另一条横马路走,大雨滂沱,伞面很小,两人肩碰肩,肩叠肩,撞来撞去缩做一团慢慢地走。

两个大男生打一把小伞实在拥挤,林云衍几番往伞外退让,段砚行看他如此谦让,大半个肩头都在外面,怕他淋出病来,干脆横臂搭着他的双肩,往怀里拢。

林云衍缩了一缩,干涩地道:“我已经湿透了,淋着也没关系。”

“我俩这样挤一把伞勉强凑合,让你一个人淋着,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林云衍仍有些扭捏:“我身体好,没关系。你……小心生病。”

段砚行继续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万一你生病了,我岂不是会很难受?”

两人沉默地走到了另一条大街上,好不容易总算拦下一辆空车,林云衍钻进后座,段砚行跟着钻了进去。

司机问起目的地,段砚行转头向林云衍:“你去哪?”

林云衍迟疑了一下,道:“先到你家吧。”

“你去我家?”段砚行故意数落,见林云衍脸色一变,略显出几分尴尬,便笑道,“我家远,在郊区。你住哪家酒店,先送你到酒店,然后我再回家,免得绕路。”

林云衍转头向窗外,过了会说:“晨风酒店。”

林云衍不是本地人,段砚行猜他可能是为了试镜才到这个城市来的,两个人都对路不熟,司机打了咨询电话,又来来回回在马路上绕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到晨风酒店。

司机忍不住问:“同志,记不记得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或路牌什么的,这样很难找啊!”

林云衍始终看着窗外,忽然道:“啊,就是那家,花祺酒店!”

段砚行往林云衍那边挪过去,伸长脖子往外张望,马路对面的确有家花祺酒店,看门面至少三星级以上。

司机道:“你不是说晨风酒店吗?”

“我记错了。”

“晨风和花祺差很多啊,同志,你的记性可以的。”司机带有几分抱怨地开着玩笑。

出租车拐了个大弯,调头到花祺酒店门口,放下林云衍。段砚行和他草草道别,目送他冲进酒店大堂。

“司机,走吧。”

车子又开动了,段砚行有些疲惫地靠着车窗,外面的灯华如云烟过眼,雨蒙蒙的夜晚总能勾起些潮湿的情绪。

段砚行想起了刚才林云衍站在马路对面淋雨的单薄身影,既而想到他说话的神情,不冷不淡的语气,犹豫的回答,眼底的一星幽暗……

越想越不对劲。

“司机,麻烦回刚才那家花祺酒店!”

“你们搞什么啊!”

“有点急事,我加倍付你钱!”

车子饶了个大圈,又转回了花祺酒店大门口,灯火通明中,一个清瘦的人影站在雨里头,面对马路神色茫然。

段砚行让司机把车子靠过去,车门打开,他探出脑袋浅浅地一笑:“我就知道。”

林云衍一脸的惊讶:“你怎么又回来了?!”

段砚行眼睛看向林云衍背后:“我想起你背这么大个包,不像已经在酒店住下来的样子,今天是礼拜五,这个时间你要是没预定房间,很难找到空房。”

其实最大的破绽,还是林云衍沉默了很久回答的“晨风酒店”,怎么想,也不可能把“花祺”记成“晨风”。

林云衍这个人一眼能看到底,不擅长撒谎,所以谎言很容易被看破。

林云衍处在雨里不动,眼睛清亮有神地看着段砚行,夜色里看不太清楚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段砚行感觉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定。

段砚行伸手拽住他的手臂,往车内一拉:“跟我来。”

第十五章 贤惠的男人

人已经坐在车内,车门关上车子开了,逃也逃不掉。

滴滴答答往下淌的水迹沾湿了白色座套,司机几度发出不满的叹气,嚷嚷:“两位同志,这回上哪儿啊?”

林云衍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道:“总能找到有空房的旅馆,不然旅行社或火车站的招待所应该有床位,还是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吧。”

段砚行马上驳回:“现在三更半夜下大雨,车不好打,你对路又不熟,上哪去找旅馆?”

林云衍闷了半晌,低声道:“我只要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好,挨过今晚,明天应该能找到酒店住。”

段砚行继续犀利地反驳:“火车站那种地方太混乱,骗子多,就怕你没找到能睡觉的地方,身上钱财先被人骗个精光!”

林云衍转过头来,好笑道:“我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没那么容易被骗到。”眼睛定定地落在段砚行脸上,眸光清清似流水,虽通透,却婉转含蓄,“住你那里不太方便,我不想打扰你父母。”

林云衍这么一提醒,段砚行确然想到自己家里不方便。

一方面要是让林云衍知道他是黑道太子,林云衍这白纸一张不食烟火似的人,染缸都没浸过的样子,恐怕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

另一方面,老爷子卧病在床,家里在掌权的是对他恨之入骨的裴老夫人,天天用荆棘似的目光看他,他带回家的朋友想得到盛情款待简直天方夜谭。裴老夫人即使能默不作声忍下来,他也怕招待云衍的茶里被下毒。

司机等得不耐烦了:“喂喂,到底去哪啊?!”

“司机大哥,你稍等等啊!”段砚行摸出手机。

十年过去,以前的朋友都天各一方,段砚行目前能信得过并且能托付的人只有一个。

他打通了裴邵贤的电话,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含糊不清,裴邵贤大着舌头醉醺醺地叫嚷:“谁啊,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哦,是小寻啊?啥事呢,做梦梦见大哥了?”

半途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男人的谄媚贼笑,听得段砚行一身**皮疙瘩,差点改变主意挂电话。

清清嗓子,他忍耐地道:“大哥,我有个朋友,外地来的。酒店都客满了,我想让他暂时住你这。”

段砚行想到十年前裴邵贤不肯继承家业,和老爷子断了父子关系,离开裴家自立门户,一直独居在外。

裴邵贤以前是个除了工作就是窝在家里当书虫的宅男,兴趣爱好太广泛,自称没时间交女朋友,至今也没有结婚。

一个光棍男住市中心一百多平的高级公寓,再塞个男人过去应该不成问题。

裴邵贤也很爽快:“好啊,来吧!”

出租车司机犹如八年长征终于大功告成地把两人放下了车,一溜烟就消失在雨幕中,好像生怕又会被招回来似的。

小苑的名字雅致,公寓楼的名字更彰显业主才华。

段砚行非常满意地领着林云衍到达十五层,敲开裴大少的家门,站在玄关处往里头只望了一眼,像忽然遭遇晴天霹雳,很想拽着林云衍调头撤走,义愤填膺说一句:“为了你的人生安全,还是住我那吧!”

裴邵贤晃晃悠悠扶着门,用打量畸形生物的目光瞅着他们,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回事,刚从河里冬泳回来而且下水没脱衣服?锻炼身体还是要赤-裸裸的才……”

段砚行在大哥继续说下去前,“砰”地一声毅然决然地拉上大门,脸色阴沉地想:你自己是怎么回事啊?!!

犹记得从前裴邵贤不是那么邋遢的一个人,朝出晚归总是衣冠楚楚,就算到外面日晒雨淋风霜雨露,身上也是一尘不染,干净得看不出有活动过的痕迹,让段砚行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洁癖!

然而,十年啊……十年能让一个男人改变多少?

从油烟不进的居家男变成睡在垃圾堆里的邋遢鬼?

“我们……”林云衍迟疑道,“这是要走,还是……”

段砚行回过神来寻思着还没有拿主意,裴邵贤的脸又从门缝里露出来,荡漾着很色很淫-荡的坏笑:“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夜雨潇潇,你们两个相约在河里‘激流勇进’,啧啧,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的诗都不足以形容你俩狼狈……”

段砚行听到一半脸色大变,泪奔地想:不该雅兴的时候,你念什么诗!

“大哥!”段砚行抚着额头,在裴邵贤说出更为荒谬的话之前急忙打断,“你花了多久把家里变得这么壮观?”

裴大哥挠挠后脑勺,醉得稳不住脚跟,奄奄摇晃地一边把他们请进去,一边嘀咕:“哎呀呀,好像一个月没打扫了,家里没个女人果然不行呐……”

——您就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段砚行深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才对林云衍说:“先在我大哥这将就一晚吧。”

看着犹如原始丛林似的客厅,花卉盆景、大箱小箱、书堆杂物、果壳残骸……想要进去必须谨慎开辟小径,一不留神或许还会遭遇“意外”,段砚行说这样一句话绝对动用了极大的勇气。

看看自己像个落汤**,再看看云衍的落魄样,实在不能再折腾下去了,狠一狠心,还是把云衍交托给了裴邵贤。

“哟!这小样儿白白净净,挺俊俏哦!想不想当明星啊,保准你一定红!”

段砚行隔着房门听见裴邵贤醉的六亲不认,吐了一堆离谱的胡话,像个嫖客在调戏娼妓,他头皮发麻地在门外驻足许久,终于还是打道回府。

这个晚上,他怎么也睡不安稳。

他不是担心林云衍被大哥家里的垃圾山压死,而是辗转反侧想起了裴邵贤好男色。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上次段砚行自己喝醉时,晚上搂着林云衍睡,林云衍就没挣脱开。现在裴邵贤喝的酩酊大醉,难保不会酒后乱性,他把林云衍丢在那里简直羊入虎口。

万一裴邵贤神志不清,仗着体格优势来强的,林云衍恐怕招架不住,这白白嫩嫩的肉就进了大哥的嘴里……

段砚行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一身冷汗,结果一整晚就在这个问题里反复折腾,第二天一大清早掀开被子,穿了件单衣就要出门。

裴邵仁在游廊里拽住他的袖子:“弟弟今天很不正常呢……”

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如清晨阴森森的风钻进了脖子里,段砚行回头瞪了一眼,脸部抽搐:“这一清老早就坐在走廊里喝茶,二哥你才不正常吧!”

裴邵仁淡淡地笑了笑,搁下茶盏:“二哥一贯早起,是你平常睡得晚才不知道。”扶一扶眼镜,略微勾起嘴角,“昨天酒喝多了,早上喝杯清茶,既能解酒,又能清火清毒。”

“真有雅兴。”段砚行吐槽。

裴邵仁松了手,纤长的手指从陶瓷茶盘中优雅地取出一只小茶盏,搁在桌对角,“只是自斟自饮略有些寂寞,弟弟,坐下来陪二哥喝几杯吧。”

“不了,你自己慢喝。”

段砚行刚一转身,又被一股拉力定住,回头去看,衣袖子又拽在裴邵仁手里了。

裴邵仁不温不火道:“慌慌张张的,去哪里?”

段砚行想了想:“大哥家。”

他这答案给得尤其精明,不管在什么家族,大的压小的天经地义,即使裴家的继承权如今属于裴邵仁,段砚行看出,他对老大还是十分恭敬的。

“裴邵贤”这三个字乃是他应付二哥的镇山法宝,有大哥压着,裴邵仁不好插手管他。

这法子百试百灵。

果然,裴邵仁听了便松开他的衣袖,轻轻笑出一声:“就算你是自己开车,穿浴衣出门未免也有点招摇吧?”

段砚行脸一热,晕乎乎地意识到自己竟连睡衣都没换掉。

裴邵仁打了个响指,一招招来三个管家,吩咐道:“给三少爷挑身合适的衣服,另外把他的车开到大门口,预热一下。”

段砚行一件睡衣在风里头吹一吹,便连着打喷嚏,哆嗦得像个受惊的小仓鼠。

裴邵仁又笑了笑,柔声说:“今天气温降到零摄氏度,最好在驾驶座放个暖垫,三少爷怕冷。”

十二月的结冰天,裴邵仁想得可周到。

暖垫垫在屁股下面,柔软舒适,比太师椅美人榻还舒服。

不过段砚行没有这份享受的闲情,一路彪悍地冲到裴邵贤的公寓,踹开大门,大声道:“大哥,云衍昨晚睡得好吗?!”

刚一吼完,就想抽自己耳光。

这句式,这口气,这问题问得……不就像在说,云衍昨晚就睡裴大哥边上,两人ooxx得如何……

就在这时候,懒洋洋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小寻,你来了啊,正好一起过来吃早饭吧。”

段砚行自行换了拖鞋,迫不及待走进去,顿时傻住了。

眼前一片大好春光……不对,是阳光。

这、这、这是他昨天见过的房子?他没走错门?

纸箱子呢?书堆呢?垃圾山呢???

昨日的光景犹如一场幻觉,整个客厅光鲜明净,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橱柜茶几能照出人影来,沙发立灯都泛着崭新的光彩,就连一些装饰物都摆放在恰当的位置,格调一下子上了几个档次。

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洗洁精味道,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花香,显然才刚进行过彻底的大扫除。

越过一道水晶垂帘,简易的吧台后面是饭厅,裴邵贤裹着一件深蓝色睡袍,大马金刀坐在餐桌边,翻着报纸,悠闲地说:“你的这位朋友真他妈贤惠,要是个女人,大哥二话不说,立马娶了做老婆。”

男人叼着烟,大大咧咧地憨笑。

他在说这话时,林云衍正从厨房出来,围着围裙,端着一杯热咖啡放到裴邵贤面前,裴邵贤抬头笑着说谢谢。

这景象段砚行看在眼里,脑子里顿时就轰地一下,风中凌乱了。

林云衍目光投向他,含笑点头:“早。”

段砚行僵在客厅里,仿佛看着一对恩爱夫妻,心情何其复杂:“早……”

想到是自己把林云衍送来给大哥捡了个便宜,真叫那个——

自作孽不可活呀不可活!

第十六章 温柔的男人

段砚行毫不客气地到饭厅里,拉开张凳子,豪迈坐下:“大哥,你趁机剥削别人的劳动力很不好。”

“自主自愿,怎么叫剥削?”裴邵贤若无其事翻报纸。

林云衍圆场:“我想,打扰了裴大哥,什么都不做有点过意不去,家政正好是我的专长,本来就喜欢扫除做饭这些事,顺手便做了,就当作是谢谢裴大哥收留我。”

林云衍眼底含着一片潋滟水光,话是看着段砚行说的,然则措辞漂亮体面,句句都深入裴邵贤心坎里,听得老男人满面春风,啧啧有声:“哎呀,这等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择日不如撞日,要不这就到国外去注册,把喜事办了?”

林云衍脸色微红,坐下来委婉一笑:“裴大哥很会开玩笑。”

“时代不同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哈哈哈哈……哎哟!”

“你和家里那头松狮自由恋爱去。”桌子底下某人狠狠给了某人一脚,差点人仰马翻。

男人豪放的笑声和叫声更称得林云衍玲珑剔透,蹙眉的小动作似乎藏了许多的心思,外表看不出他这个人其实挺会与人打交道。

不是因为你对我大哥家连老鼠都不敢住的可怕状态忍无可忍了,才来这么一场彻底性的清洁改造?

段砚行不露声色地暗自打量林云衍清秀端丽的脸,也不知怎么就莫名地心疼起来,怕是脑子坏了。

越想,他心里便越是酸溜溜的,早饭吃得颇不好消化。

从对桌的角度看,林云衍淡紫色的衬衣配黑色的针织毛衣,淡雅中藏着黑色的野性,似乎性情中庸的人都会打从心底渴望一份突破,偶尔便反应在穿着搭配上。

段砚行猜想林云衍也不会是个完全清心寡欲的人,演技是一种内心激烈奔放的释放,会选择入娱乐圈,说明他平和的外表下也有着澎湃的血液。

他的视线顺着林云衍的胳臂往下,却意外地定格在他肘边的杂志封面上。

一双深陷狐媚的眼,万般妖冶之中几分温情流转,却又在眉宇间藏了一点神秘让人去猜、去想,不冷不淡,不温不火,情绪收得恰到好处。

面对照相机镜头亦是一种表演,云觞显然在这方面狠下苦功,已然不再是当年的玻璃花瓶。

林云衍忽然拿起那本杂志递过来:“你要看?”

段砚行一怔,埋头吃饭:“没,这杂志我看过了。”顺口说了句谎话。

裴邵贤点了根烟,雾气升腾,他笑呵呵地招呼:“吃饭,吃饭,小云云,多吃点哈,看你瘦的排骨似的,又不能炒菜。”

小云云?!段砚行眉角抽搐,青筋绽出,又一脚飞腿过去,桌子底下比台面上热闹。

冷偞欣休假回来了,这意味着段砚行的悠闲日子也到头了。

段砚行那天离开大哥家时,在门外过道上偷偷暗示大哥帮个忙,裴邵贤心领神会地催促他走人:“你大哥心里有数,放心。”

段砚行虽然很不放心,但之后也一直没机会与林云衍碰个面。

由于天涯那个帖子炒得沸沸扬扬,《翩翩公子》人气偶像“裴公子”一时成了网络当红人物。

冷偞欣的作风就是宁可撞错门不可漏过一个,有上镜机会,哪怕卫星中转站都要赶过去。有钱赚的通告她都照单全收,这点颇有云大导演的风范,折腾得段砚行又猫又狗,被粉丝团乱卡油他都忍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真正受用的好机会。

这天,冷偞欣要求他打扮整齐了,带他到d电视台说有一个试镜机会,虽然是个边角旮旯的小角色,但却是部电影,投资方是作品虽少,却声誉极好的星美电影制片公司。

冷偞欣替他填了报名表格,又说试镜只是形式,制片人看了他的节目,对他的形象十分满意,很有可能已经是内定人选,让他尽量放松。

段砚行到真没紧张,不过还是谢谢冷小姐关照。

冷偞欣手里不止带他一个艺人,最近多了个乐队,发展很好。三两句之后就把他丢在影棚里,消失了。

段砚行在影棚休息区闷得口干舌燥,出去寻到一个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午后红茶,待走廊里透透气。

两个八卦女迎面过来,到贩卖机前买饮料。

之所以是“八卦女”,那是因为她们聊天的架势就唯恐天下没新闻的样子。

其中一个嗓子尖,笑着说:“其实云大导演也不容易,病成那样还来当评审,我还以为他肯定不会出现了。”

段砚行本想避让开,听到这,脚步自动止了。

另一个女人声音粗哑:“是啊是啊,虽然郭灵说他是不舍得钱,可我觉得云导挺敬业的,没人会真为了钱不要命吧。”

尖嗓子的叹气:“唉,你别说,我就是颜控。长这么漂亮的男人坐身边,咳成那个样子,我小心肝都疼了。”

粗嗓子的道:“云导有三十几了吧,真想讨教一下他怎么保养的。”

尖嗓子的又笑:“嘿嘿,告诉你件有趣的事。云导剧组的人这两天不要太欢乐哦,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一年之中云导最温柔的时候,就是他生病的时候。”尖嗓子的惊爆,“女王大人病了就打回原形变成温顺的猫了。前两天鹫鹫去给他做采访时,说他态度好得不得了,还聊了大半天,完全看不出平常那魔鬼导演样。”

粗嗓子的小声嘀咕:“说起来,刚才我问他要不要红茶,他居然说了声谢谢,感动得我内牛满面……啊啊,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待会再过去搭讪一下?”

“你想被他潜规则啊?”

“那么帅的男人,上床也无所谓啊~”

“你个色女人……”

两八卦女终于兴奋地走了,段砚行冒了一头热汗,从角落里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起来,吁一口气。

哪里都有唱戏的人,之前碰到唱黑脸的,现在又有唱白脸的。

云觞温柔?打死他重生一万次都不信!那个“鹫鹫”,是不是被叶慎荣塞了小费?

可是不管怎么说,好奇心被钓上来了,不亲眼看看总是不死心。

但是电视台大多内部犹如迷宫,除非他是神算师父,否则鬼才知道云觞待哪个角落。

细想一下只好作罢。

回到影棚,评选团的负责人发了试镜用的临时剧本,每个人的剧目不一样,拿到剧本的人表现也都不一样。

段砚行一边背台词,脑子里一边七想八想。等叫到他时,连着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休息区边上有个小房间,简陋地搭了一排评委坐席,数一数大概七八个人,云觞坐正中偏左,第三个,左手边是刚才八卦的女人,右手边的男人留着稀疏的泡面卷发,其貌不扬,却看起来举足轻重。

云觞尤为的出挑。

不过这“出挑”并不在于他的样貌,而是他浑身裹成个北极熊的样子,毛绒绒的雪白色,似乎是狐皮大衣,帽子口罩围巾把脸遮了个彻底,就露出一双眼睛,朦朦胧胧含着雾气,大概是生病的缘故。

乍一看像哪家豪门的贵妇人,看得段砚行头皮发麻,心里只叫:云觞,你什么时候能提高下自己的品位?别老毒茶人民群众的眼睛啊!

他才刚在中间一大块空地中央站定,云觞便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他跟着身子晃一晃,心里一片空虚,好像病毒就这么传染给他了。

犹记得以前云觞生病时,他便整日抱着他,吃饭喝水伺候周道,半夜里起来煮稀粥给他喝。跟他说什么话,让他怎样,他都会顺从地嗯一声,慢慢翻动一下眼皮,点点头,乖得像只淋了雨受惊的小猫,优雅却无助地蜷缩起来依偎在他怀中,完全不见了往常盛气凌人的影子。

云觞生病的模样,脸颊微红,眼神迷离,荡漾着一水儿的柔情,枕着他肩膀轻轻细语,别说,还真是一个楚楚动人,怎叫人不沦陷下去……

“第三场十二幕么,你演杜子康,从‘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这里开始。”云觞看过摆在桌上的剧本,和头发稀拉的男人商量之后,说道。

这一开口出声,嘶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像含了一口沙子摩出一股血味,犹如苍老的花甲老人。

段砚行听在耳朵里,疼在心里,这一场表演便浑浑噩噩地过了。

“你到外面等着,下一个。”云觞说完以后,他走出房间。

全部试镜结束以后,那个头发稀拉的男人过来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扯了美女冷小姐,又扯了k.s.a会所几位精英骨干,其中自然有他大哥裴邵贤。

看起来不太精神的老头儿却尤为健谈,天南地北胡扯了一通,最后说:“哦,云导叫你过去,年轻人——”老头儿捏一捏他的肩头,露齿讪笑,“要努力啊!”

段砚行被这老头搞得头晕,便晕着去了云觞的独立休息室。

房间里有些昏暗,两盏立灯的光都不足以打亮每个角落,暗幽幽里只见一片鲜艳的红色,段砚行定睛瞧了瞧,是玫瑰。

他管不住嘴巴,嗤笑:“谁那么俗气?”

“叶慎荣。”云觞顿了顿,“你见过他。”

那个后脑勺的大包虽然早消退了,可恩恩怨怨,不知哪一年才能从他们之间消退。

都是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了,还搞这套哄小女人的花样,叶慎荣,不懂情调,就不要玩情调,云觞就是跟了你,才十年都没有进步!

云觞……

段砚行悠悠地转身看过去,云觞以刚才当评审时的造型窝在沙发角落边,头顶上正是一盏立灯,暖光洒了半身,照着他昏昏欲睡的侧脸。

房间里暖气很足,段砚行真怕他给闷坏了,他只扯下口罩,似乎很顺手地就去拿茶几上的烟盒。

段砚行太阳穴一跳一跳,咳嗽两声:“你嗓子哑成那样,还抽烟?”

云觞的手在半空悬了悬,便又放下烟盒。

段砚行道:“云大导演找我来什么事,我还有工作,不想耽误太久。”

这样幽暗的房间,这样旖旎的灯光,营造着狎昵的气氛,而云觞又沉默地注视着他,眼睛从未有过的澄澈。

段砚行不断泛晕,稳一稳阵脚:“你到是说话,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看不懂你那眼神什么意思。”

末了,云觞竟浅浅地笑了笑:“我看你是不是真心想在演艺圈好好发展,会不会为了出名而主动向导演献殷勤。”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得厉害,慢慢地吐出一个个浑浊的字音,好像很用力才能说出话来。

这虚弱的声音,再加上刚才虚软的浅笑……***,段砚行怀疑自己会不会又沦陷了!

他连忙定一定神:“我已经说过,我只卖艺不卖身。”

云觞又笑:“所以你这半年到处奔波,也没混出名堂来。”

段砚行愣在那里,看着云觞昏沉脱力勉强的笑,蓦然有了些想法:“你也看那种偶像节目?”

云觞缩了缩身子,道:“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段砚行纳闷,云觞赚钱赚得疯,不像会有空闲时间的样子吧……

“不过你这次算中了头彩,星美这部电影的制片人齐老师请了海外文艺大师卡洛夫·詹姆斯,他是上届奥斯卡获最佳外语片奖那部片子的导演。”云觞对段砚行眯着眼睛,笑容隐晦,“你该感谢我帮你拿到那个角色。”

段砚行冷着脸回答:“我会记得云导的提携,不过不是现在还。”

云觞呵呵地笑了,轻快跳脱,跟那娇艳的花儿似的:“没要你现在还……”过了会,笑容沉了下去,“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以为的那种事,我从来不做。”

那萧瑟的尾音,就像当初月梢的台词一样,渗入脑海深处,如涟漪散开……

云觞的眼睛面对光源有些失神,不知是不是生病体虚气弱,跟着气焰也没了的关系,淡淡的涣散目光,竟徒然生出一份伤感来。

嘴角敛着柔软的笑容,慢慢道:“有人替你开了道,你能走多远凭你自己的本事,旁人只能借力,却扶不了你一辈子,别再像刚才那样敷衍了事。”

段砚行看着云觞闭上眼,似要沉沉地睡去,长睫扫在霜一般的肌肤上,微光中,眼角仿佛有一点湿润,凝结起晶莹的波光。

这个男人好看到让人削骨般的疼痛,不想注视,却情不自禁注视。

“你,保重身体。”段砚行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感冒发烧不是小病,别为了赚钱连命都不要了,现在劳累过度死的人很多。”

“我想死,有人还未必肯让我死……”云觞一笑置之。

这听起来有些惊悚的话题,还没来得及探究,便如云烟消散了。云觞在说到那个“死”字时,似乎真有一股对喧嚣尘世看得很淡,仿佛他置身在这个繁华浮世中,却只是一名匆匆过客。

段砚行想问:云觞,你的心在哪里?世上没有人的心会真是铁石所成,总有血肉,总会动情……

“人老了,淋了点雨就病成这样子,不认老都不行啊……”云觞又淡淡笑了一下,便没再开口,也没再睁开眼来。

瑟缩在沙发的一角,安静得像一只孤独的雪狐。

轻柔的呼吸拂动着他额前垂下的一缕黑丝,点缀着冰冷的妖气。

段砚行从房间出去以后,外面有个穿工作制服扛摄像机的年轻小伙嚷嚷着说:“我破天荒头一次看见云导这么和气,他要是一年四季都在生病该多好啊!”

段砚行眉头一皱,心怒:你丫的,一年四季屁股上长痔疮,烂了化脓!

第十七章 艳福

磨叽磨叽,离开电视台时又是黑灯瞎火的时候了,好在夜空朗朗,寥寥几颗星星闪着黯淡的微光。

冬季的风带着凛冽之势刮着面颊吹着脖子,段砚行精神抖擞地钻进出租车,半途转道两次,搞得司机大哥再度对他十分的鄙视,幸而不是同一位。

一次是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廉价的云南白酒和价格实惠的烧鹅,想着到家后与二哥小酌几杯,烧鹅当下酒菜犒劳犒劳二哥。

为何忽然有此雅兴,他也说不上来,人活着不必想太多,四个字:随兴而为。

可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既然有烧鹅和美酒,为什么不用来犒劳大哥?

关键是,大哥家里有云衍!

想来好几天没见着林云衍了,也不知他和大哥俩小日子过得如何,裴邵贤有没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

越想越头皮发紧心里虚得慌,看看时间正是时候,段砚行向司机打了声招呼,拐道到了裴邵贤的公寓,本着“探望友人”以及“监督好色男”的名义敲开大门。

房门打开,裴邵贤以出浴的造型出现在他面前,裸着湿漉漉的半身,腰间粗糙地围了块浴巾,大大咧咧地勾起嘴角,笑得那叫一个淫邪性感,夜店头牌牛郎都达不到他那境界,差点让段砚行喷血晕倒在门口。

“啧啧,小寻啊,你的鼻子怎么比狗还灵,知道我们正要开饭,就出现了。”

段砚行越听“我们”那两个字越心里不快,皮笑肉不笑地推开堵门的大哥,自行换鞋:“不妨碍你俩小夫妻生活吧?”

“啊哈?”

“咳咳!一时口快说错了。我买了烧鹅,给你们添菜!”一个字一个字里都透出辛辣的意味。

只是裴邵贤仍旧反应迟钝地似乎没有会意,喃喃嘀咕说:“烧鹅?那可不好办啊……”

段砚行转身对大哥龇牙:“干嘛,吃惯了云衍烧的菜,嫌弃我的烧鹅?!”

“到不是嫌弃,”裴邵贤一脸欠抽的表情,“小云云一不留神,菜烧多了,加你一个恐怕也吃不完,我又不喜欢把菜放隔夜了明天再吃……”

段砚行冷眼一瞪:“吃不掉,我打包带走!”

明明自己是正义凌然的“护草使者”,来监督大色男是否居心叵测,拐着弯说话却好像理亏的是自己,这到底算个什么名堂!

自从林云衍来了之后,裴邵贤的家越来越像个高层白领人士的豪华居所,几乎见不到“灰尘”这样东西,却生活气息浓郁。

段砚行直奔饭厅,坐在与上次同样的位子,裴邵贤坐下来和他笑哈哈地聊了两句。

林云衍端着一碟小菜从厨房出来,见到他先愣了愣,既而放下小菜,眉目间一抹清朗,不冷不淡道:“来你大哥这里蹭饭吗?还有一个汤马上就好,你们先吃。”

说完,人又钻进了厨房,段砚行伸长脖子张望,心里想着云衍那文质彬彬的素白小样儿围个小奶牛的围裙,真叫那个……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裴邵贤拿了个三得利的啤酒罐,还学着古人婉约的模样,每摇一摇啤酒罐,笑意便越发露骨。

段砚行厚着脸皮装没听明白,用筷子夹一口小菜,再夹一口小菜,三口四口,嘴里滋味无穷,比吃了蜜糖,比法式深吻还满足。

“怎样,我家小云云手艺可妙?”裴邵贤若无其事道。

段砚行顿时脸色阴沉下来,伴随风雨在眼睛里呼啸:“大哥,你脸皮比赛车轮胎还厚。”

“哈哈,”裴邵贤不以为意,“住我家里的,自然是我家的。这回真他妈捞到个宝,要不然让他长住下去吧,否则你大哥这张养刁了的嘴,以后可得喝西北风了。”

段砚行放下筷子,端正容姿,严肃道:“大哥,我让云衍住你家,你可别占他便宜。”

裴邵贤老脸抽了抽,伸手给小狗顺毛似的捋一捋段砚行的头发:“瞎想什么,都是你二哥教坏了你。”

“大哥,林云衍——”段砚行眼睛微眯,阴森森的气息便从裴易寻阴柔的脸容透出来。

裴邵贤叼了根烟,笑笑:“你这位小林公子最近可忙得很,今天刚巧有空回家来吃晚饭,被你捡了个便宜。”

“云衍最近很忙?”

“过阵子你就知道了。”裴邵贤意味深长地抽着烟,恍惚里有清醒,清醒里有糜烂。

裴大少这人说话向来婉转而深意,通常是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意思全藏在那不正经的话里头。段砚行大致会意了,便不再问下去。

之后等林云衍上座,三人吃吃喝喝聊开了,段砚行时不时干咳,嗓子里一阵阵火烧般的刺痛。

林云衍看了他许久,问:“感冒了?”段砚行点头,顺口便说:“大概之前淋了雨的关系。”

他真的是一时口快,感冒估计是云觞过给他的,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强压下心头。

林云衍又静默许久,低声道:“淋雨,好像是好几天前的事。”

段砚行愣了愣,窘迫地解释:“是有好几天喉咙都不太舒服,呵呵。”

裴邵贤插了句:“家里好像有感冒药,但是……”

话音未落,林云衍便放下碗筷起身:“我知道放在哪,我去拿。”

林云衍转身去卧室的身影尤为的顺其自然,段砚行怎么观察怎么觉得那房间就是裴邵贤的卧室,便进一步打探:“大哥,别告诉我你这两天替换下来的衣服也是云衍洗的……?”

裴邵贤满脸荡漾着舒适惬意的笑容:“真没见过这么贤惠的男人。”

段砚行嘴角冷冷抽了抽:“他晚上睡哪?”

“我房里那张沙发,”裴邵贤拿着烟指了指卧室,“他说节约用电,晚上只开一台空调。”

“你是k.s.a会所的ceo,他还帮你省钱……”

“是啊,”裴邵贤滋润地憨笑,“会洗衣会做饭会打扫房间,还会钉衬衫扣子,针线活***是个女人都不一定比得过,这么贤能持家的人,大哥是在考虑,过了这个村怕是没下个店……”

段砚行眉心一道黑色闪电,把筷子竖裴邵贤饭碗里:“做你的春秋大梦!”

“喂,你干嘛?”

“上厕所!”

“上厕所你把筷子□□碗里干嘛,不吉利的啊!”

段砚行蹲厕所里想了半天,觉得不妥。

林云衍太没自觉,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生物,学术一点叫gay,通俗一点叫bl,婉约一点叫同志,唯美一点叫耽美。一个男人,待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也会迸发出不纯洁的情感来,爆发程度不亚于和一个女人……

若真长此以往住在裴邵贤家,早晚要出事,今天,裴大哥又喝高了点,眼见半瓶云南白酒已经下了他肚。

段砚行折回饭桌前,没出息地道:“大哥,天黑了不好打车,我今晚住你家吧。”

裴邵贤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来:“哦?你要住我家?”

那不清不楚,暧昧又深味的目光,让段砚行背脊发凉。

他一直在潜意识地回避,就像在家里回避二哥一样,他知道裴邵贤对裴易寻也有不伦之情,虽没有证据,但能避则避,免得引火上身。

可是一时半刻,他却又想不出让林云衍搬走的理由,就是有理由,也怕开了口,林云衍会多想一层意思,误解了他。

“我也睡你房间里那张沙发好了。”段砚行想也不想地说,却让裴邵贤噗嗤一声喷出一口酒:“那张沙发只能躺一个人,你想躺小云云身上?”

林云衍回来时脸色红润得跟番茄炒蛋里的番茄一样,药搁在他手边,话也没说半句,闷头吃饭。

那天晚上,他结果睡了客厅沙发,那张沙发就靠在裴邵贤卧房门边,他想睡那里,要是房里有什么动静能马上知道。

他就像个娇贵倔强的小少爷,往沙发上一窝,赖着不走,林云衍劝了又劝,裴邵贤悠悠一叹:“让他去吧,他喜欢撒娇不是一天两天了。”

“撒娇”这个词,裴邵贤用得十分高妙恶毒,段砚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林云衍静静看着他的目光,总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裴易寻的身子骨真是让他不由得鄙视,没一会便病发得凶猛,鼻塞、咳嗽、高烧,什么症状一应俱全,身体里骨头仿佛一下子都溶化了,气虚乏力,躺在沙发上腰杆子都直不起来。

林云衍出门一趟,回来后,倒了杯温水,坐沙发边,一手拿着药:“我在楼下24小时药店里买的阿司匹林,应该比百服宁有效一点。”

段砚行管它什么药,吞了再说,却想不到又没一会,虚汗直淌,脸色一层层地惨白下来,林云衍的脸色也跟着慢慢发白:“会不会他对那个药过敏……”

裴邵贤站在边上,叹口气:“送急诊吧。”

医院不是活人好去的地方,尤其是急诊。

裴邵贤去疏通关系找他当医生的朋友,林云衍半扶着段砚行坐大厅里等。

过了会,有个白大褂的男人过来看了看,再过了会,段砚行迷迷糊糊地进了吊针室,挂了两瓶盐水,手背惨烈地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扎成了马蜂窝。

然后,三人在医院折腾得精疲力竭,回到家,裴邵贤钻房里,一边嚷嚷着明天还要上班,一边到头大睡。

林云衍把他扶到沙发上:“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

“那,我扶你到房间里睡。”

“……不要,我就睡这。”

林云衍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段砚行神志不太清楚,脑子烧得有点糊涂,讲话都觉得吃力。只觉被推倒在沙发上,一层层被子压下来,沉得他透不过起来,咳嗽声似乎比白天的云觞还嘶哑。

肝啊肺啊的好像哪里都疼,痛楚从血管灌入到心房,又从皮肤里渗透出来,浑身针刺似的,疼得他不住□□起来。

林云衍一直坐在沙发边,没走。

云里雾里的,只听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低语什么:“好像只要把感冒过给别人,就好得比较快……”

段砚行沉沉地闭着眼睛,手钻出被子胡乱摸索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乏力地一笑:“衍衍,你这想法又傻又……”

——可爱,他想说这个词,但及时封住了嘴。哪个男人喜欢被形容“可爱”?

“……我不该让你吃阿司匹林。”

“小毛小病,别当回事。”段砚行继续迷糊地笑了笑,“和那药没关系,我自己折腾出来的。”

掌心里冰凉的手微微动了一动,后来想想那是林云衍的手,略有瑟缩地,想抽走又没抽走,矜持却又温柔:“你还是别说话了。”

段砚行自己也觉得声音实在难听,便闭上嘴睡了。他想云衍应该坐会也该去睡了,入梦前感觉到林云衍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林云衍其实在那静坐了很久,一直看着段砚行沉入睡梦中,呼吸变得均匀轻柔,就好像直吹在他脸上,一阵阵发热。

再过了会,他看见沙发上的男人眼角竟泛出一点湿润的光泽,沾着眼睫,留在弧度美好的那弯眼尾处。

阴柔的面貌,让那一点泪光染了媚气,又渗了凄凉。

林云衍眼睛里忽而一片雾气迷蒙,柔光四溢,不由自主地朝那脸蛋靠近,慢慢地压下身去,可到了一半,身体微微轻颤着,顿然止住动作。

上一次,段砚行喝醉了,强吻他,喊他的名字……

那一吻的滋味如今仍反复弥留在他脑海里,明明是想封存起来锁住不再去想,却又情不自禁地拿出来思索。

思索那一个咬破了他下唇内侧,结果起了泡好几天吃东西都像针扎似的受罪的强势之吻,竟没有觉得讨厌。

他这是……不正常了吗?再试一次的话,会不会有答案?

对着冷冷的空气,他叹了一声:“像你这样活得无忧无虑,到是很好。”

第二天太阳高照,段砚行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汗湿酷似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十公里马拉松。

裴邵贤脸色发黑地从卧室出来,看见神清气爽的他,提着后衣领便往门外丢:“你这个该死的病原体,麻烦短时间内不要再进我家门!”

也就是说,那一晚上他们三人吃吃喝喝,于是感冒病毒也在嘻嘻哈哈间悄然散播,你传我我传你,无一幸免。

裴邵贤第二天头痛欲裂,刚开始以为是宿醉,喝完一杯水后打了个喷嚏,之后演变为重感冒。

林云衍从第二天开始在床上躺了两天,段砚行本想去看他,但是一来被大哥拒之门外,二来星美的那部电影开拍了,他跟着剧组去了巴黎。

上飞机前,他给林云衍打了个电话。

林云衍声音虚弱,参杂着咳嗽声说:“注意身体,别太辛苦,回来了再联系吧。”接着电话里只剩下一连串低咳粗喘声。

这真是,一个比一个咳得让他闹心。

机上气质优雅的空姐问他要什么,他点了杯咖啡,喝上第一口,嘴里真叫一个惨烈悲壮。

下唇上不知何时,竟破了,长出溃疡来,巴黎的美食似乎是与他无缘了。

第十八章 风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章开始,两日一更,每次一章更全>_<

大家稍安勿躁(顶锅盖跑走……)
  段砚行在巴黎拍戏的时候,国内正掀起一股惊世狂潮。

《月觞》送审阶段,宣传企划部已经不遗余力地展开大量剧照以及预告片的曝光。

电视剧的主海报以及角色海报也是第一次正式发布出去,引起热烈反响。

剧照中,楚寒咏扮演的月梢清俊优雅,时而带着神秘的微笑,眸光流转间却又露出一点狠利和不羁。中性化的人性色彩定义,睿智而充满力量的形象突破传统主角的定位,这份新鲜感一下子赢得了众多女性的倾心。

网友们纷纷评说,虽然小说中的月梢是女性心目中的完美男人,而真人版月梢比小说中多了一份冷傲,却是点睛之笔,使得月梢这个人物更为充实饱满,激发女性的萌点。

至于一分半钟的预告片里,月梢在皎洁的满月下,身负重伤却紧紧拥住女主角无论如何都不放手的画面,尽管是一闪而过,可是那被无限放大的清澈瞳孔顷刻点燃了大众狂热的期待。

电视剧还未播放,原著的粉丝群对月梢的着迷已然爆棚,关注度史无前例。

百度的“《月觞》吧”和“月梢吧”立刻窜升至排行榜前十位以内,刷贴速度几乎赶上一场足球联赛直播贴。

而“楚寒咏”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真正作为演员被大众所记住,并有报道称,叶氏娱乐公司力捧这位新人为新生代偶像与实力兼备的当家小生,势头不亚于当年云觞出道时引起的轰动。

更有八卦文章写到,以楚寒咏初次崭露头角的风靡之势,将来极有可能再塑娱乐圈十年以来没有人能超越的传奇——尽管与“影帝”头衔无缘,却在娱乐圈称霸了二十多年,拥有非凡演技与英俊外貌的大神级艺人,被喻为“演艺界的太上皇”。

叶慎荣在飞机上看了这篇版面很小的报道后,丢开报纸冷冷地一笑:“传奇……未免也太夸大其词了吧。”

即便如此不屑于小道八卦,《月觞》大张旗鼓的宣传计划却是他授意的,正是秉承了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作风。

能引起轩然大波的途径,他都乐于尝试,此类不入流的文章偶尔也能制造出意料之外的效果,对于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他来说,到是十分温和地放任这些旁门左道滋长。

叶慎荣毕竟在这个圈子闯荡了十年,将各方的信息量迅速捕捉入大脑,再准确地予以估算,作为叶氏娱乐公司常年贵为娱乐圈大亨的那根重要支柱,单看才华方面,也是能得到众多女性亲睐的成功男士。

然而,事业的风调雨顺以及感情的磕磕碰碰,在他身上也成为了典型。叶慎荣与无数女星闹过绯闻,结果都不太好,且明面上遭到非议的人是他,私底下被甩的人也是他。

坐在并肩席位上的男人是叶慎荣的合作伙伴之一,被喻为“亚洲金融界的第一狂人”夏莲。

叶慎荣有洁癖,除了谈生意以外,不喜欢被人靠近。能坐在他身边的,除了云觞,大概就只有这位大学时的同学了。

夏莲轻轻拿起报纸,冷淡的眼如一瓢清水:“我看过段砚行演的电影,他的表现力确实让人心潮澎湃,楚寒咏和他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叶慎荣一只手撑在座位扶手上,搁着脸颊,不屑地闭了闭眼:“死人才会被捧到天上,要不是姓段的死的正是时候,以他那时候的低靡状态,只会一直走下坡路变成过期演员,怎么可能在演艺圈封神。”

“所以,”夏莲放下报纸,不冷不淡道,“人死之后,才能真正成为一颗不会陨落的巨星,这是悲剧。”

“哼。”叶慎荣只发出了一生冷哼,向后仰靠闭目养神,不再多做评价。

飞机降落后,叶慎荣在专用通道的出口与好友告别,出了机场大厅,他的视线立刻定向二层停车道上的那辆火红色法拉利。

他微笑着过去,车内的人替他推开车门,让他坐上副驾驶座。

车沿着机场车道绕了两圈,奔上高架。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叶慎荣在海外几乎环游了半个地球后,回国第一次见到云觞。为此,他特地屏退了助理和保镖。

云女王与平常并无二致,金色豹纹大衣,里面混搭绛红色的双排扣风衣,下身是几天前叶慎荣才在爱马仕时装发布会上见过的镶嵌了金丝,印有斜纹的紧身黑色牛仔裤,套着一双牛皮靴。

浑身装扮得像朵在阳光底下妖艳绮丽的虞美人花,墨镜挡住了眼睛,嘴角边一如既往地含着熊猫牌香烟。

云觞刚想开口,却忽然不自然地压住嗓子,叶慎荣观察力非常敏锐,立刻就看出了蹊跷:“感冒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云觞嘴角边挂着不羁的笑容,跑车的速度也相当不羁。

叶慎荣在沉默片刻后,道:“大半夜在雨里淋上几个小时,不生病到怪了。”

“呵呵,”云觞冷笑,视线始终对着前方,潇洒地拐了个弯。然后声音才慢慢发出来,仍显得不太顺畅:“你又请私家侦探跟踪我。”

“是保护你。”好像是非常偏执地在强调着,而后,叶慎荣从大衣内侧袋掏出一只红色锦盒,“给你的礼物。”

锦盒被轻轻地抛扔过去,云觞看也不看地便准确接入手中:“我没要你带礼物。”

“十四克拉的钻戒,一百万美金。”叶慎荣低着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在说,“我希望明天去参加国际名模时装会时,能看见你戴着它。”

他的语气极为温和,但却透出强势的磁场。

这不是征询,而是命令。

云觞笑着把锦盒夹在两根消瘦的手指之间,用拇指灵巧地拨开盒盖,硕大的钻石闪耀着璀璨光芒,却像是在讽刺奢侈与堕落。

“你又威胁我。”只瞄了一眼,便关上盒子,“我怕我戴了,手指会被人斩掉。”

叶慎荣低笑:“我更希望你两条腿被人砍掉,这样你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

森冷的气氛在狭小的车内浮荡,渗入骨髓,带来一种仿佛比凌迟更痛苦的滋味。

这滋味,他们彼此都很明白。

“哼。”云觞冷笑,“叶家迟早被你败光。”

话题出现短暂的停顿,云觞抽完了一根烟以后,叶慎荣忽然将他按在坐席上,狠狠啃咬下去。

静悄的车内,偶尔响起潮湿的低吟,那种深深锁缠,让彼此都痛苦不堪的细微声音持续了很久,在到达不能呼吸的极限时才停了下来。

跑车在高架上发出刺耳的尖啸,险些撞上护栏。

云觞猛力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过去,然后才稳住方向盘:“你他妈想跟我一起死,就早点说!”

叶慎荣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痴狂而又压抑似的,笑了一会之后,靠着车门单手扶额:“只是突然想吻你而已。”

云觞抹了下口角被吮吸出的淤痕,皱起眉头,唇角勾出一丝冷艳的笑:“你想被打入冷宫?”

“随便吧。”叶慎荣今天耐心比往常好,或者说,他其实是个做事极度冷静的人,只有在云觞身上才不能自制。但是今天,他却异于往常的平心静气,甚至显得十分随和。

他把弄皱的衣襟整理挺刮之后,低冷地道:“《兰陵王》那部片子的主演人选定了没有?”

云觞回答他:“女主角定了,还是薛婧。”

叶慎荣笑了笑,从眼角处端详云觞,这种目光既像是试探,又像是欣赏:“你就这么喜欢她?”

云觞不带感情地道:“她最近正矗在颠峰阶段,k.s.a会所给她签了好几个顶级品牌的广告,接下来她主演的几部大片会陆续播放,这意味着以后她的片酬会猛涨,你也知道她的经纪人是个敛财专家,前不久有唱片公司想跟她签约,价码谈得唱片公司总监脸都黑了。”

车窗没有完全关闭,在最上方留了一条缝隙,从缝里钻进来的风吹起他的一丝额发,勾上眼角因半眯着而出现的细纹,有一种女人都没有的风情。叶慎荣忍不住探身过去,用手想去理一理那簇发梢。

云觞闪避了一下,自己把那簇发捋到耳后,叶慎荣便退回座位很安分。

云觞再道:“这么炙手可热的艺人,我不趁她对你感兴趣的时候留住她,以后想请她,那就要伤血本了。”

论及“钱”这个字,云觞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一个境界,叶慎荣曾开玩笑说想请他转行当叶氏娱乐公司的投资顾问,年薪自然比他现在当导演的薪酬高很多。

不过,叶慎荣把云觞留在身边也有十多年了,了解已非一朝一夕,他知道云觞再爱财,亦不会放弃导演这一行。

“男一号呢?”叶慎荣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问道,“兰陵王谁演?joyenna告诉我,这次海选中有两个非常不错的人。”

云觞道:“一个是tiky从天娱那挖来的,已经和我们公司签约,不过他和天娱的合同还有一个月才到期。”中间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下去说,“还有一个也小有点名气,形象气质都不错,不过,是裴邵贤推荐来的。”

云觞在说出转折的时候,脸上拂过一阵冷峭的笑容。

这种隐晦的神情,也只有和他合作了多年的叶慎荣看得懂。

叶慎荣思索了一下:“没关系,裴邵贤的人我们照样可以用,这个你决定好了。”

云觞明艳地笑了起来,控制着车在高架上豪迈飞奔:“那我就要他了。”

“云觞,”叶慎荣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带着一点微微的沉厚的沙哑,“工作归工作,我知道你急于想达成那个目标,但是,注意身体。一部片子还没结束,就接着投拍下一部片子,我让你留下来,不是让你累死在叶氏。”

云觞清冽地微笑着,墨镜上隐隐约约露出他那双妖冶的眼睛:“身体再怎么好,也不是你的。”

心,更不是。

叶慎荣同时在心里接上了这样一句,脸上的表情像沉入了森冷的海底一样阴暗。

十年,他们俩争吵不休,分分和和,如果可以,叶慎荣真想把那个男人从坟墓里挖出来,让他复活过来,和自己公平决斗一次。

怎样才能把那个男人赶出云觞的心,他慢慢地让自己陷入了这个恶性循环中,想清醒,却已不能清醒。

第十九章 云变

云觞拍戏看起来挑剔严苛,选定题材和剧本总有独到之处,迎合市场大众口味,渗透自己的艺术概念,镜头运用与色彩感也十分出色,好像能面面俱到。

这是他十年以来能成为一流导演的原因。

不过,其实他这个人做事又很随性,投拍一部《兰陵王》,他回答记者说,因为现代剧拍腻了,想拍拍古装片。

叶慎荣照旧由着他的性子,拉拢夏莲一起投入一亿美金,说云导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叶慎荣才是表面看任意妄为,实则深谋远虑。

虽然十年如一日地放任云觞胡来,公司投拍的电影电视却没有一部是拿不出手的。短短十年,叶氏娱乐公司已经可以和娱乐圈常胜将军k.s.a会所并驾齐驱了。

和《月觞》不同,《兰陵王》没有原著小说样板,剧本由云觞挑选的编剧组完成,决定男主角“兰陵王”通过试镜选拔新人出演,也是云觞喜欢的方式。

从他一开始不满楚寒咏的表现扬言要换男一号,到后来倾力培养楚寒咏的演技,交谈逐渐频繁,便有人针对此说,云女王嗜好“调-教”。

自十年前曝出他是同性恋、喜男色、性生活糜烂、年少时曾卖-淫赚钱等等各种恶劣的负面报道之后,云觞背着一身污名却如鱼得水至今。

说他哗众取宠也好,说他浪子不羁也罢,都已动摇不了他。

绯闻一波接一波地传,他的戏也照样一部接一部地拍。

《兰陵王》男主角最后一次终选,云觞带了楚寒咏一起出现在评委席,第二天娱乐杂志上便出现这样的标题:

娱乐界“女王”云导携新宠“楚少公子”出席《兰》终选评委。

云觞恰巧是坐在叶慎荣的总裁办公室里看了八卦文章,笑着丢开杂志完全是不以为然的。

喝着加了玫瑰蜂蜜的世界顶级红茶彩云红·红岁,一身黑灰色的prada西装设计感古典简约,不仅显得他年轻俊丽,沐浴在阳光的金露下,更有几分冲破宁静的邪媚和性感。

他在等的那个人于十点整踏入办公室,非常的准时。

仰靠在皮质软座上欣赏《卡门》歌剧的妖娆男人像猫一样敏锐地关了音响,坐直起来。

一双妖色十足的眼睛半眯着打量了一会,唇角微扬,笑起来却有一点冰冷:“林先生,恭喜你得到我们评选组的一致认可,我已经决定让你担当《兰陵王》男一号。除了几轮试镜中你提到的对于高肃这个角色的看法以外,你本人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林云衍的功课做得很充分,接到录取通知以及马上被安排来与导演见面虽然也有意外和惊喜,不过真正站在这个办公室里面对导演时,他却显得比以往的新人都冷静。

他此前参加《翩翩公子》积攒了不少人气,属于半红不火,后来因为没有后续的片约,据云觞了解,目前他是那六个人中境况最糟的。

其他几个包括裴易寻在内至少都出道了,乐骏和苏文还发展的不错。

只有他,“偶像”这个名词也渐渐地成为了过去式。

选秀节目就是这样,当时最红火的人未必能继续在娱乐圈有好发展,反而是人气比较突出的第二三名更有机会被经纪公司看中,脱颖而出。

林云衍同样是针对自己目前的情况,谨慎提出疑问:“云导,之前试镜中不方便问,但我想知道,论演戏经验来讲,乐骏之前拍过一部偶像剧,经验比我丰富,他演的那个角色也很受欢迎,名气比我响,为什么……”

乐骏就是tiky从天娱挖来的新人,现在已经和叶氏签约,属于叶氏的正式艺人了。

他在参加《翩翩公子》之前就和天娱有合约,那个年轻人形象气质虽不如林云衍,却很活络,性格开朗百搭,灵活又精明,演戏也很放得开。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混得比林云衍好的原因,想出名就得到处攀人际关系,低调老实的人很难在娱乐圈出头。

不过,演戏这个领域,又略有些不同。

“论外貌和气质,是你比较符合兰陵王的设定,演技也是你比他好。除此之外,与剧组人员的配合、表现欲望、经验等方面,我想你不如他。”云觞眼睛露骨地盯着林云衍,目光清冽而妖艳,笑道,“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后面这句若是放在别的导演身上,演员听了都会觉得自己能被赏识而很是激动,但是云导这么说,意思就需要慎重斟酌了。

云觞,喜欢男人。且纵情滥情。

林云衍一下子有了警觉,静静地看着办公桌后花枝招展的男人,不轻易作声。

云觞笑了起来:“没错,当我的男一号,就算你是清清白白,也可能和我传出点什么绯闻,如果是这样,你还接不接这部戏?”

林云衍看着云觞半晌,目光冷静而慎重。

近距离地看这个男人,和电视杂志上妖艳鲜亮的感觉相比,真人又多了一些哥特式的颓靡色彩,浑身散发着充满蛊惑的危险气息。

虽然外界对他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网上搜索一下,绝对不能对他产生好印象,然而不可否认,他的工作态度、创作思路、基础功底、技术能力,方方面都做到了身为一个导演,或者拔高一点来说,一个艺术家都很难达到的地步。

撇开其它一切不谈,云觞首先是个出色的导演,一个能激发演员潜力,触动戏魂的好导演。

“云导,”林云衍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冒昧地问一句,您喜欢演戏吗?”

云觞用手扶着脸颊,指尖划过媚色横生的眼尾,笑着答:“我不是你能参考的对象,不过有一个演员可以成为你努力的目标。”

林云衍有点意外:“云导指的那个演员是——”

“段砚行。”云觞用低靡沙哑的声音轻轻说出这个名字,眼底流转的清冷光辉向着窗外的暖阳闪去,染了金色之后显得温温淡淡,“虽然是十年前的名演员,不过我认为,演艺圈里目前还没有谁的演技能超越他。当然,他是用死亡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神话,这点,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

话语里似乎充满了煽动诱惑的意味,然而放在心里头再细细品味着,又能察觉出几分淡淡的伤感来。

林云衍的目光微微闪动,坚定地道:“我想演戏,我需要机会。”

伟大的演员,都从这一步开始。

云觞笑得艳丽得意:“你要有承受舆论压力的心里准备。”

林云衍考虑了一下,道:“传什么不要紧,有实无实,我想我自己可以控制。”

云觞笑:“刚出道时,艺人都这么想。”

林云衍神色变了一变,眼神却依旧坚定不移。

云觞看那一脸的矜持,心里微微一动。

确实是块好玉,冰凉温润,未经雕琢。

他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慢悠悠喝了一口红茶,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削弱了那份冰冷的艳丽感:“如果你坚持自我,他们几个当中,你会是走得最坎坷的一个,不过,并不表示你闯不出去,在这行,毅力决定一切。”

茶香四溢开来,浓郁的芳草味透着明媚日子的惬意。

林云衍的眼睛里一片清泉澄澈,如明净的碧湖闪着粼粼波光:“谢谢云导指点。”

云觞呵呵地轻笑了两声,然后道:“考虑清楚了,你现在出去找tiky,他会安排你和公司签约以及之后的事宜,有什么事就找他。”

等林云衍离开,云觞闭目养神时想了些事。

安排林云衍和乐骏一个经纪人是故意的,他想看到他们竞争。

他待在安置于影棚里的家时,看了《翩翩公子》每一期的录像,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林云衍或乐骏与裴易寻走得很近这点,心里总有些排斥感。

莫名其妙的,他的情绪会因为裴易寻的一些表演而受到影响,情不自禁地注意起那个年轻人,还有他周围的人。

觉得……他和他很像。

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身材更是差了很多,气质上也有差异。

段砚行老谋深算,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像砚台里磨好的浓墨,漆黑油亮,别人染不了他,他却能将人染得一身黑。可遇了事,又难免暴露出懦弱。

裴易寻却有一份那个人没有的淡泊……

然而……是眼眉之间流转的神韵?是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微笑细节方面的相似度?还是谈吐习惯以及动作……?

云觞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他的眼睛定在屏幕里的裴易寻身上,就会有一种和他反复看着段砚行演的那些角色时,十分接近的感觉。

这是他做了多年导演以来,锻炼出来的眼力。同时,还有参杂着他烙刻在骨髓里不能割舍的感情驱使。

一种期待,让他的灵魂好像会死灰复燃一样。

——砚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和你相似的演员。

——但是,这个裴易寻……竟让我觉得,他很像你。

***

裴邵贤从会议室出来,有预约的记者给他来了电话,公事私事参杂着一起扯。他这个人就是如此,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能滴水不漏地把人家绕晕了。

他在打探一件事,穆染静静地尾随与后,句句都听得很清楚。除了他,旁人不敢这么靠近地跟着裴总。

裴邵贤打听的事和薛婧有关,薛婧的经纪人去了新加坡谈唱片合约,薛婧正好过去拍写真,狗仔队天天像幽灵一样盯着她。

“穆染,你跟我过来。”电话讲到一半,裴邵贤忽然发出命令。

到了办公室,正好挂断电话,裴邵贤的神色和方才完全不一样了,满脸阴冷肃杀,换下西装说不定就是个地道的黑帮老大。

大剌剌地坐下后,他开始疯狂搜索网页,最后差点把手机砸在电脑屏幕上。

如月夜下的孤狼,一双眼睛冷酷犀利。

穆染悄悄然瞥了一眼屏幕,微蹙眉头:“这些照片……”

裴邵贤用力地眯缝起眼睛,坐在椅子上十指相交,紧紧盯着屏幕:“你觉得相似度多少?”

穆染不说话。

裴邵贤压抑着愤怒,冷冷道:“人都已经死了十年,这些无聊的家伙还想怎么样!”

他翻出网上挂的一组照片,每一张的拍摄角度都很刁钻,让人不禁怀疑摄影者是否刻意而为。

照片都是两张一组并列放在一起,一一对应,色调饱和度都经过处理,让每组照片显得更为接近,充满了诱导的意味。

把“裴易寻”和“段砚行”相似的动作、相仿的神情都罗列了出来。

主题为:十年前的天皇巨星再世重现,是模仿?还是灵魂的转移?

网络水深,无奇不有。时下重生题材太热门,引导着狂热的网民发挥惊人的想象力。

类似的主题网站大量文字肆意渲染,指出一个新人偶像竟在诸多方面与十年前发生车祸死亡的巨星异常相像。

除了对比照片以外,匿名网友还不断挖出对两人的介绍和访谈,列举出两人类似的爱好。个人档案则逐条进行数据性对比,那些分析写得煞有其事,让看的人即使明知道不可能,却会被诱使入误区。

绘声绘色,以假乱真。

“是段砚行的影迷又崛起了,还是有人故意炒作……”穆染单手撑在桌上,语气比较缓和。

但是裴邵贤却已抑制不了愤怒,抵住下唇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两方面都有可能,狂热的影迷产生各种幻想很正常,但也可能是有人在兴风作浪。我倾向于后者,k.s.a没有给小寻安排大幅度的宣传计划,有人却故意想炒作他。”

穆染的目光落在上司那宽而厚实的肩膀上,目光深了一些:“其实,您认为裴三公子只是随便玩玩,玩腻了就会知难而退。但我认为,他很认真在对待工作,裴三公子……确实是有心想要往演戏这方面发展。”

穆染说话谨慎小心,一字一句都几经斟酌,意思点到为止。

他看着裴邵贤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别人眼里十年的追名逐利,把竞争对手一个个赶下台,好像是个为了功名利禄心狠手辣的男人,但他了解,裴邵贤要的不是ceo这个位置。

也只有他,知道面对这个男人,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

裴邵贤确然在他的话语引导下,平静了少许:“我让小寻进演艺圈,是想让他远离邵仁,是不是三分钟热度,我看得出来。你知道我们家那档子乱七八糟的事,就算他对云觞那只妖孽感兴趣,也比天天和老二混在一起好。邵仁那家伙自己性取向混乱,还把小寻教坏,让他喜欢男人,跟自己亲生哥哥发生性关系。我***再让那种事继续发展下去,还是当他们大哥的么!”

道德伦理在您心里如此重要么,您自己也喜欢男人,却总是不肯承认。

穆染温暖的目光里略有闪烁。

“但是……”男人把头深深埋入手掌中,落下一片灰暗的阴影,萧瑟颓丧,声音里能听出痛苦的挣扎,“十年了,这群人为什么还要提起他……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躺在下面吗……!”

穆染的眼睛捕捉到男人肩膀细微的颤抖,但是他站定着什么也没有去做。

“裴总,我来处理这件事。”他极为沉稳地说道。

“等等!”裴邵贤猛地抬起头,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小寻是今天回国吧?”

穆染急忙拿出笔记小册,翻出记录,字迹密密麻麻,却工工整整:“是,飞机下午3点抵达国际机场。”

“薛婧也是今天从新加坡回来……”裴邵贤慢慢低喃,瞳孔急剧收缩,一片惊愕。

穆染怔了一怔,翻看册子:“也是下午3点到,国际机场!”

“不好!”裴邵贤从椅子上猛地绷直起来,穆染接口:“我马上去机场!”

第二十章 绯闻风波

网络传什么都是超光速,一瞬即发。

随着造势“裴易寻”为“段砚行”的再世转生,段砚行过去相熟的好友同仁也一并被挖掘出来评头论足。

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好友裴邵贤首当其冲,由于这位仁兄目前是k.s.a会所的执行总监,在娱乐圈名声响亮,自然引起的风浪也大。

诸多言论指出,裴易寻能成为k.s.a的签约艺人是受到“昔日好友”的特殊照顾,类似的论据相当站得住脚,两人的兄弟血亲反而无人关注了。

至于段砚行过去的经纪人也一度被提及。然而那位骨灰级人物如今已不在娱乐圈混,评说的爆点无从拓展,基本上没有噱头。

最后焦点又指向当今娱乐圈响当当的名人云大导演,十年前他和段砚行那张惊艳世人的吻照重新被翻出来炒冷饭。

女性族群狂热程度大胜于前,连《翩翩公子》时期孕育的“寻衍党”都跟着闻风而动,加入大部队有组织有纪律地刷贴顶楼。

不过这些话题中,炒得最凶猛的却不是裴邵贤、不是云觞,而是过去与段砚行勉强算有交集的女演员,薛婧。

段砚行那时候与云觞的关系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到位,公司袒护他,媒体偏宠他,影迷眼中的他事业心重,顾不到谈恋爱。

他也曾在访谈节目中提起,自己面对女性容易羞怯,被影迷视作是纯情的表现。

本来,段砚行接触过的女演员就很少,能从他身上挖掘的花边新闻根本没有。

然而总有人挖空心思,就算是无中生有的新闻,也得制造得有模有样,能找得出依据。

既和段砚行扯得上点关系,十年前就已出道的艺人;又是当今娱乐圈份量十足,能产生惊爆效果的大红人。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女演员有谁?

薛婧!

薛婧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她十年前就和段砚行同属一个经纪公司,同为艺训班出来的科班演员,如今仍忠心耿耿地待在k.s.a会所,至始至终没有换过东家。

仔细再挖一挖,前不久,她和裴易寻都在云觞的剧组里,尽管裴易寻只是打杂,但这里头当初看没有名堂,如今翻出来就大有文章可做。

有风就有浪,无缝不钻的娱记们不知哪儿得到了□□消息,赶赴机场守株待兔,等着裴易寻和薛婧一起出现,制造一个震撼眼球的绯闻。

穆染赶到机场时已经晚了一步,两人被簇拥着堵截在机场大厅寸步难行。

镁光灯疯狂地照下两人的合影,记者们唇枪舌战,轮番抛出刁钻的问题。薛婧的经纪人不在,冷偞欣应付记者经验不足,原本没的反而被误导成有的。

再加上薛婧这天身体不适,低气压中闷得脸色煞白,冷汗也冒了出来。“段砚行”看她像是有点贫血,绅士精神爆发,便忍不住护着她冲记者们吼了几句。

这一吼,更像是不打自招了。

第二天,薛婧和裴易寻忘年姐弟恋的绯闻便铺天盖地,人尽皆知。

报纸、杂志、娱乐频道、网络媒体,一波接一波从各个层面各种角度来曝光两人的关系,覆盖面极为惊人。

天涯论坛的帖子再度被顶起,水民的猜测五花八门。

——新秀小生攀上娱乐圈大腕级女艺人一炮而红,做节目时捧的白玫瑰其实是送给秘密恋人薛婧的?

——薛天后曾笑谈红玫瑰庸俗,清纯玉女偏爱白色玫瑰?

——首度曝光男友,两人秘密恋情持续了多少年?

“裴易寻”从一个墙角里挖出来的偶像新人顿时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主题网站更是挂出了惊悚的文字。

说十年前段天王所欣赏的女人,十年后大红大紫,向当年赏识自己的前辈“回报”感情。

一次超越时空的结缘……

一段跨越十年的恋爱……

这些荒诞而极富幻想力的文案,让坐在办公室里的裴邵贤看了欲哭无泪。

段砚行,你生前被云觞玩弄感情,伤得体无完肤;死后过了十年,舆论又拿你和薛婧开刀,早已成为骸骨的你还要任人宰割。

你的感情生涯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这段日子,裴邵贤虽看起来坐在办公室里冷眼旁观,其实私下拜托混黑道的裴邵仁查明了一些事。

薛婧被公司打造成玉女形象,走的是端庄淑女路线。狗仔队虽然想爆她的绯闻,却始终未果。

她不仅有个巧言善辩的经纪人,本人居家出行也都十分小心翼翼,没有让媒体钻过空子。

这次的绯闻可以说是重量级的,一连闹了十天毫无平息的征兆。

为此,薛婧被迫推掉了两个广告的合约以及一部电影的主演邀约,保持低调状态,除了已经在进行的拍戏工作,几乎没有抛头露面,连《月觞》的宣传活动也没有出席。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人段砚行,受到裴大哥勒令,关在穆染家中足不出户。

他看起来每天横躺在客厅那块高级羊毛地毯上,喝茶看电视睡觉,无所事事,其实不露声色间却想了很多。

后来,裴邵贤把他叫到办公室,冷僷欣随同一起坐下来谈此后的发展计划,穆染也在场。

段砚行经过十几天的深思熟虑,坚定而慎重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次让记者落井下石,也怪我当时一时冲动处理不当。薛……薛姐目前事业正走向巅峰,这时候爆出绯闻对她的影响比较大,我到无所谓外人说我是利用她的感情来让自己出名……”

黑色的客座皮椅衬托着段砚行的清瘦单薄,清冷柔美的面貌再配上一点谦虚和内疚的神情,几乎可以达到让人怜惜的效果。

裴邵贤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弟弟。

他知道裴易寻极为善于伪装,什么时候需要楚楚可怜,什么时候需要娇贵乖巧,什么时候需要销魂诱人,分寸拿捏得精确得当,论表演天赋,他比任何演员都要出色。

生活中,他就一直在演戏,欺骗着每个人的眼睛。

和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入戏,让人辨不清真伪……

但是此刻弟弟说出这番话,裴邵贤不知着了什么魔,心里莫名的触动。

这种思维方式,这种不顾一切的脾气,不像易寻,到像是……

裴邵贤太过于沉浸在这一刹那的错觉中,像一头蛰伏起来的孤狼,肃冷沉静,良久都没有说话。

穆染便朝段砚行道:“裴三公子,这样的绯闻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暗箱操作。公司对旗下艺人的行动时刻会留意,避免这样的风险存在。薛婧那天本来坐的航班和你是错开的,但是她临时转签,才和你同时抵达本市。”

穆染的话温和中立,听起来感觉不到任何冲突的气息。

但是裴邵贤笑着打断他,一开口便势头很猛地直切要害:“小寻,你在云觞剧组里待过一阵子,你知道薛婧和叶慎荣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段砚行的意料,一时间,他不知作何回答。

裴邵贤拿着笔杆在桌案上慢慢敲打,语气也故意放得很缓慢:“这次的事,十有□□是叶慎荣搞出来的,我到没想到,他那么想让你出名。”

这是讽刺,叶慎荣对任何接近云觞的人都满怀敌意。

想到这行为和自己前生有点相似,段砚行苦笑:“大哥的意思是,薛婧是受了叶慎荣的指使,故意和我闹绯闻?”

裴邵贤挑了挑眉尾,直截了当说:“她暗恋叶慎荣很多年了,我警告过她多次,但是女人心海底针,知道覆水难收还一个劲地往里陷。她人在k.s.a会所,心却不在。”

听完这个,段砚行沉默了很久,悠悠叹出一句:“薛婧是个很要强的女人。”

一时忘记了身份,才说出这样的话。

他和薛婧不熟,连交谈都没有,只是过去在片场有过几次罩面,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中忍不住就说到自己很欣赏她。

薛婧以前长得不算漂亮,但确实是气质型美女,坐定下来像个大家闺秀。现在的她经过整容以后,靓丽美艳了许多。

他对薛婧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几次在《月觞》拍摄时,也都遭到冷眼对待。然而听了裴邵贤的话以后,蓦然有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爱一个人,如此的不易。

段砚行一时的情怀抒发,让裴邵贤恍惚中看得有些失神。

这种神情,这种静谧的目光……

“小寻,”为了不让自己深陷绵延的思绪中,他收敛起注视的目光,缓慢而中肯地说,“大哥本来不打算让你在演艺圈陷得太深,这行饭通常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只会让你滚得一身泥泞。所以,我让小冷给你安排一些轻松的工作,就当让你过把明星的瘾。”

段砚行脸部微微抽搐:“那些通告一点也不轻松,您要么让我坐在您的总监位子上,让您到外面去跑跑看?唱唱歌跳跳舞,您应该挺拿手的。”

如此刁钻毒辣的批驳,边上的穆染听了都有些忍俊不住,笑裴三太子偶尔娇气得可爱。

身为帮凶的冷僷欣尴尬地别过脸去。

裴邵贤笑弯了眼眉,接着说:“不过至此以后,你想低调都不可能了。”

好像就在等这句话,段砚行忽然眉头一收,露出凌厉的神色来:“这个我考虑过,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公司不能为她澄清此事,那么不如就将计就计,我愿意继续做她的绯闻男友,如果那样对她的名声比较有利的话。”

裴邵贤大笑:“你这是出于什么考量?自我牺牲?”

原本一脸正直的人,顿时语塞了。

他在同情薛婧?

“我反对。”冷僷欣一板一眼,从不废话,但只要开口便很犀利。她瞪了眼过于散漫的段砚行,严肃道,“走红的方式有很多,借助绯闻是最笨的一种,你别以为这是捷径,它会对你未来的发展很不利。新人还是一步步踏实点好,你刚刚拍完星美那部片子,角色虽小,但却是个很好的开头,等电影播映,会有人看中你。”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是二线的导演或制片人,恐怕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穆染平易近人地目光,却像是一支箭,定住了冷僷欣。

穆染也是从经纪人做起的,论经验论眼光都比她老道,一眼就识破她的人脉达不到一线市场,签大客户的机会少。二线如果再走不通,工作就很难进行下去。

她竟一时头脑发热,钻起牛角尖来。

冷僷欣缓过心神后,眉目间一派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冲boss据理力争:“裴总,您有没有考虑过小寻以后的发展?薛婧那边还没有表态,如果她的经纪人站出来发表对小寻不利的解释——”

“这不正是锻炼你能力的时候?”裴邵贤的声音不高不低,一句话却有如震天雷,让冷僷欣说不出话来。

裴邵贤平常看起来流氓腔十足,可是正儿八经起来却十足地道。

他坐在宽敞的皮质椅子上,双手搁着扶手,神情从容不迫,首席执行总监的派头冷厉威严,说:“薛婧一向服从公司的安排,否则我不会让她待在k.s.a。”

他有着一张刀削般深刻的脸,眉峰锐利,眸光清朗,笑起来带了一点儿狡黠的味道,漫不经心里却藏了把刀子:“绯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只有顺水推舟,索性把这段恋情传为佳话。”

冷僷欣愣住:“您的意思是,继续炒作小寻和薛婧?”

裴邵贤点头,正了正眉色:“既然叶慎荣给了东风,我们为什么不来个草船借箭,一不做二不休。”

仿佛心思已经细致到能体察入微的地步,穆染在这时候主动请柬:“裴总,我有兴趣把三公子捧上一线。”

裴邵贤余光瞥向他,蓦然山明水秀,眉目里花繁叶茂:“哦哦,我的小染总监,你消极怠工了大半年,终于肯出山了?”

穆染腼腆地颔首微笑,不语。

裴邵贤目光温柔地转向了段砚行:“那就总策划由小染来负责,小冷这边……手头上其他的艺人我会安排转给别人来带,从现在开始你就做小寻的专属经纪人,给他找合适的片约和代言,近日就把未来一个年度的计划表排出来,我要亲自过目。”

这些话,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砚行说完,最后留了一个深味的笑容。

“至于下一部主打电影……”他故意停了下来,锋利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嘴角边带一点老辣的笑意,好像刻意在暗喻什么地注视段砚行,“我来替你选。”

第二十一章 单刀直入

薛婧的行程计划表虽然已经排到了后年,一两个绯闻不足以动摇她的工作和收入,但在她的年度计划中,今年是冲击影后至关重要的一年。

她出道十数载,一开始磕磕碰碰,后来投对门路演了个人气角色,k.s.a会所力捧她,近两年拿过的奖项不少。

不借着水涨船高的绝佳时机摘得“影后”登顶后座,再过两年新人辈出,各个都比她年轻比她有资本,让她一个年过三十的老女人只能拿经验和新人竞争,她不敢冒这个风险,也不想让自己落得难堪。

所以,接到叶慎荣的委托时,她犹豫了很久。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叶慎荣心里处于什么位置。

大概是三四年以前,叶慎荣明确说过,他心里只有一个云觞,薛婧当时一笑置之。

她想,一个年轻的男人玩心重,会有一些出格的爱情观并不稀奇,男人天性是叛逆的。

她可以等,等男人真正成熟的时候,他们的心会转向家庭,他们会想要一个女人。

何况她的情敌还是那个风花雪月的云觞,那种妖孽,那么不安定那么会惹祸,叶慎荣现在受得了,不代表能消受一辈子吧?

等玩腻了,男人的目光会变得现实而深远。

叶家的来头非常了得,并不是“豪门”两字这么简单。

他们家主业在美国,是国防武器签约承包商之一。叶慎荣是海归派混血儿,独自一人留在国内闯荡,据说当年开设娱乐公司就是为了云觞。

或许是在英国读完大学的缘故,叶慎荣虽然性格冷漠阴狠,对女性却十分尊重,初次交谈,都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好男人。

可惜,他喜欢男人,确切地说,他爱云觞。

没有云觞,也许这个男人会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一生平淡美满。

那些和他闹绯闻的女艺人想嫁入豪门,都是主动倒贴上去,叶慎荣其实对她们都很体贴,但是一旦她们和云觞起冲突,关系就维持不下去了。

薛婧之所以至今仍得到叶慎荣信任,就是因为她在这方面做得比那些女人聪明。

可是女人易老,等不了几年便要人老珠黄。薛婧还没有头脑发热到为了叶慎荣牺牲自己多年以来建立的事业,尤其是进入新一年后,她的演艺事业蒸蒸日上,形式一片大好。

今年,她要主演一部投入巨资的电影,十年磨一剑,冲击影后志在必得。

薛婧今年二十八。

二十八岁的“清纯玉女”未免有点老女人装纯情的尴尬,她的经纪人提议过让她改走成熟美艳路线。

但不是用绯闻的方式打破她原来的形象。

自从爆料裴易寻是她的秘密男友以后,她一直寝食难安。

毕竟是她擅作主张闯出的祸,公司方面会如何处理,裴易寻那边接下去会怎么做,各方的压力如潮涌一般,她想淡然视之,却控制不了烦躁的情绪。

即使经纪人给她一再吃定心丸,暗示舆论会给与她更多的同情,指责只会抛向裴易寻,可她还是坐立不安。

于是,当穆染联系了她的经纪人,告诉她公司的决定,以及裴易寻本人的意愿时,她忍不住感动得想哭。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外表看起来阴柔、像罂粟花一样满含剧毒似的年轻人,竟会袒护自己。

混娱乐圈不容易,只要走错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

这十年以来,她咬紧牙关在世人面前风采夺目,渐渐地混出头了,同行喊她一声“薛姐”,她虽在人前傲慢得意,人后却尝尽各种苦涩滋味无人倾诉。

地下恋情演变成正式拍拖,裴易寻堂而皇之到片场来探望她,她知道记者在远处盯梢,故意把戏做足了,幸福地接受裴易寻印在脸颊上的轻吻,一时竟情难自禁,紧紧拥了上去。

段砚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脸色僵住了。

女人借着记者看不见的角度,靠在他肩膀上哭,或许是逢场作戏,或许千万滴眼泪中总有真实的情感藏在里面。

他没有多想,温柔地搂住薛婧的腰,慢慢抚顺她的长发安慰她。

不管是演技,还是这个女人的确需要宣泄压抑的感情,他都愿意付出这一点微薄的温柔。

当天正好是云觞的新剧《兰陵王》实地试拍,在乾雍影视城一角,露天搭了个简易布景,领衔主演的几位演员都在片场做一些对戏预演之类的配合,培养默契。

云觞人在vip放映厅里矫正另一部剧的色调,没有出现在片场,段砚行很庆幸不用与他打交道。

就在此时,意外地看见了林云衍,而后才知道,这部戏的男主角高长恭的饰演者是他。

薛婧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走神,问他在看什么,他蓦然有些惆怅地道:“看见一个老朋友,我过去打个招呼,聊两句。”

薛婧懂得放,也懂得收。戏演得有始有终,这时候露出几分温婉和细腻,往段砚行面颊上蜻蜓点水地回了个吻,柳眉凤眼,女人味十足。

段砚行一瞬间心神恍惚,不觉远处的林云衍已将目光投过来。

化妆师正在给林云衍试造型,他走过去以后,林云衍便从椅子上起来,对化妆师说:“对不起,可以让我休息十分钟吗?”

化妆师是云觞剧组御用的,见过段砚行,段砚行冲他寒暄地笑笑,他识趣地立刻闪人。

留在原地的林云衍似乎是勉强地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漆黑的瞳仁里明暗交错。

在国外拍戏的时候,他惦记着林云衍的身体,曾打国际长途去问大哥感冒好了没有,那圈子兜得有点远了,后来才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打给云衍。

裴邵贤那时候在电话里说过,林云衍拿到了片约,搬出去住了。

回国后因为绯闻风波,一直没机会详细了解林云衍的情况,结果不期而遇,徒然增生出一份疏离感。

段砚行把手插在裤兜里,斜着身子打量林云衍一身锦衣玉帛,北朝时期的宫廷服饰古色古香,十分贴合他本人清雅文秀的气质。

只是脸上妆上了一半,清爽的碎发贴着脸颊,半古不古的造型看得他忍俊不禁,取笑说:“我大哥果然给你找了个好出路,就是云导的脾气比较难伺候,你小心点多讨好讨好他,他女王嘛。”

段砚行还在那儿嘻嘻哈哈,后来才察觉林云衍有些不对劲。

也就是一个多月没见吧,这个容易脸红害羞的孤傲小子似乎整整瘦了一大圈,勉强撑起的华贵衣装仍掩饰不住藏在里头随风摇曳的单薄身子,紧束的腰带勾出纤细的腰杆,看着就有些柔弱可怜的样子。

他的脸色苍白,虽有底妆润色,仍看得见眼圈很重。

清浅的一双眼睛里,神色也有些不对,好像是映着晚秋黄昏烟雨潇潇似的那种苍凉景致。

人,有些阴郁了。

段砚行愣了一愣,笑着问:“拍戏很辛苦吗?”

林云衍注视着他,表情没有变化:“拍戏不辛苦,只是……我有话想和你谈一谈,我们——”他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好吗?”

段砚行点着头,心里却有疙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跟着林云衍到一处廊下,两排秦汉时期的古建筑中间一条石砖路延伸到视野之外,远处雾蒙蒙的天地分界线彩霞缤纷,渲染出引人愁怀的气氛,十分的应景。

段砚行看林云衍站得笔直,光只是眼睛盯着他不开口,有点摸不着头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好笑道:“你想说什么,别炫耀你眼睛大,光这么瞪着,看得我有点心里发毛……”

林云衍怔了一怔,脸色微微发白了,有些尴尬地瞥开视线,清白的脸又泛起热潮来:“是有一件事,搁在心里很久了。”

段砚行想都不想地问:“什么事?”

大概是他问得太随便,林云衍沉默良久,神色总有些阴晴不定。慢慢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想了很久,考虑得很清楚了才敢来问你。”

眼底一片柔光流转,坚定却又步步为营那样小心。

段砚行云里雾里的,有点心急:“你要问什么?”

林云衍抿着唇,脸色越发的白了。

其实后来回想,当时他如果问得不是这么唐突随便,也许,林云衍不会被他伤得那么深。

可是时机太差,林云衍心思过于慎密纤细,不留一丝缝隙让人窥探,又恰逢他情伤未愈,心口上处处留着疤痕,怎敢再经历一次风雨。

段砚行从那不安定的神色里,只是隐约看出一点蹊跷,但是再想深入那双眸子,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林云衍是那种有事也搁在心里死守不放,把自己憋得心慌意乱,撑死了也未必会说出来的人。

他通透、细致、敏锐、灵秀,博学而多才,是个很适合倾吐心声的聆听者,然而,他只愿当一位聆听者,从来不提自己的事。

段砚行多次与他相处之后,觉得若要与他结交,必须要有极大的耐心,循序渐进。

他心里好像有一道审判的门,不轻易向人敞开,外人无法进入。

可当他打算把搁在心里的事说出来时,那就表示这确实是经过他反复思量斟酌之后,做出的宁为玉碎的决定。

没错,林云衍这个人给他一种“钢化玻璃”的感觉,坚固强韧,然而只要一道细小的裂纹便会粉碎。

想到这里,段砚行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手轻轻搭了林云衍的肩,慎重地道:“云衍,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可以对我直说。你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帮你。假如是拍戏方面的事,受了什么委屈,被谁欺负,要是你觉得不方便跟我大哥提,那我替你——”

话没有讲完,林云衍忽而投来的目光显得冰冽锐利,好像有一股怨火憋在心头发泄不出,震得段砚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莫名剧痛。

但是随之,林云衍又放柔了目光,含了一眼秋水,如冷月孤星那般清亮又寂寥:“你自己的事,你一点感觉也没有?是你喜欢装糊涂,还是我……会错意了……”

他说的最后几个字绵软无力,薄薄的身子轻颤,好像不扶着廊柱便要倒下去。

段砚行实在是不太明白,但却又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正了正神色,问:“你说明白点,我不懂你的意思。云衍,你有事就直说了吧,我们到底是同过一张床的兄弟,用不着绕来绕去的。”

“同过一张床……”林云衍如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段砚行,一字一字地说,“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哈?”那一刹那,段砚行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扭曲到令人难以忘怀。因为林云衍看了之后,神情也随之变色,如死人一般骇人。

段砚行看不懂他这个神色。

不等他有机会认真地想一想,林云衍的嘴忽然地封住了他的嘴。

这猛烈的狂风骤雨式的突然袭击,让他乱了阵脚,一路退到后腰被栏杆堵截。

一股惊人的力量,似乎被压抑了很久之后,从那个清淡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流淌在唇齿间的温度热到让人发狂……

以至于在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段砚行还会想起这个吻,想起林云衍抓捏在他肩头的力道。

漫长的静俏之后,林云衍松开了他,脸色比刚才又白了一些,如白纸一样毫无血色,唇角边留着方才激情的痕迹。

段砚行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两眼发直地看着他,失去了语言能力。

“什么感觉?”像是怕他听不见,林云衍重复强调,“这样的吻,你有什么感觉?”

一抹晚霞的余晖恰好映在那张清瘦的脸上,眸光似水,笑如清风。

那样干干净净,不染烟尘的一个人站在斜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淡淡地问他:“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你直说没有关系。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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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只是微颤的眼睫好像沾了些水光似的湿润,唇色咬得发白,让人不免去猜想他说出这样的话下了多大决心,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所以,段砚行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真,很纯,很深……

段砚行仿佛看见了,它们带着情窦初开的美妙幻想和忐忑不安的期待,小心翼翼地索求幸福的浮光,去相信那虚无缥缈而又让人甘愿沉沦的两个字。

——爱情。

这样淳朴而又灵巧的一双眼睛,让段砚行不禁想起了初次遇见云觞的情景。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对比。

在那个声色、珠光宝气的场所里,他们相遇的方式或许就注定了结果只会是一场金钱交易。

黄金海岸,豪华游轮,世界名流,觥筹交错。

那时候,落日余晖也是这样一点点从海平面消失,夜色秾丽而神秘,汪洋之中的巨轮灯火通明,赌场里气派奢靡。

公海上的交易,腥风血雨,人人都带着假笑伪善的面具。

段砚行那时候尽管非常的年轻,却已名扬国际。

那天他在赌桌边从黄昏坐到夜幕落下,赌运好得不得了,眼看着对家的脸色从白变到青,再从青变到红,号称是拉斯维加斯的赌王,却一局接一局输得颜面扫地。

段砚行年轻气盛,看着金发碧眼的国际巨星快要爆走的模样,实在觉得好玩,便忍不住挑衅几句。

老外绿着脸,露出阴笑。既而将一个少年推上赌桌,说:“你要不要跟他玩一局?”

段砚行挑高眉毛打量过去。

十四岁的男孩子,纤细的身板,雪白的肌肤,五官像玉雕的精美工艺品,刚柔并存,挑不出瑕疵。

这样的外貌在他脑海中顿时印刻下一个词:极品。

那是盛装在精致玻璃杯中的香醇红酒。

雪亮的一双眼睛胜过大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好像天生就应该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点缀着不经意的邪笑。

看起来十分金贵的一个东方少年,一只手熟稔地扣着纸牌,臂肘轻轻搭在桌沿,端坐中露出随意,一脸的天真烂漫,眼神里却满是打探和讥诮的意味。

船上都是名流权贵,段砚行不知哪里来的直觉,竟觉得这个少年过于清瘦,眼神太锋利,不像是纨绔子弟。

少年容身于花花世界,却并不属于这里。

一时兴起,他问:“亚裔?”

男孩抿嘴笑:“美国籍华裔。”

音质如清泉流淌,璀璨的灯华衬托着男孩冰凉皮肤上渗透出来的妖气。

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种妖孽?

段砚行眯起了眼睛,露出一点儿探寻的兴趣:“在娱乐圈混?”

好莱坞巨星得意地道:“他是我从唐人街挖出来的小宝贝,现在跟着我学表演,化妆技术很不错,名字非常好听。”

段砚行不再深入,抛出手中的纸牌以示挑战,看着男孩:“要不,这局赌你的名字?”

“我叫云觞。”男孩主动说出了姓名,笑起来眼尾上扬,冰艳妖丽,一股子邪气,“我们玩一点刺激的。胜了这一局,我就是你的。”

云觞十四岁时,眼睛就利得邪门,当时初次见面,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的索求。

同样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同样的一片晶莹雪亮。

云觞是妖气纵横,如紫竹深处,薄雾中花繁叶茂的一片桃园。

云衍是灵动如泉,似远处山崖,清泉一泻而下沁人心脾的画。

段砚行知道不该这么联想,但是他看着云衍那双透亮的眼里即便是真诚,第一反应竟是唤起了灵魂深处对感情的恐惧,害怕得想逃离。

那种畏惧仿佛已经烙刻在骨髓里,牵动着每一根神经,疼起来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完整。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伤得如此之深,对那种伤口的恐惧已到了不敢再承受的地步。

他的心里结起了厚厚的茧,不想再受到任何诱惑,不让任何人闯入。

“云衍,”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润了润嗓子,认真而耐心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林云衍何等的聪慧伶俐,一下子就会意了他神色中的闪避。

灰冷的笑意在脸上一瞬即逝,而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那时候喊我的名字……”

段砚行扶了扶额头,暗暗咬破了唇:“云衍,你误会了。”

迅速冻结了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深深哽咽。段砚行装作没听见,冷着脸瞥开目光,没有去看林云衍的眼睛。

看了,只怕会心软,感情绝对不能施舍,这是他从云觞那里学到的。

这种时候,只能快刀斩乱麻,趁对方还没有陷得太深,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他郑重其事道:“我不是gay,不喜欢男人,抱歉。”

冷硬坚决的回答。

林云衍身形晃了晃,一掌搭在他肩头,半扶半压地用力摁了摁。

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挨揍时,林云衍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好,说明白了,我也就不会再去多想了。那次你从浴室出来的反应那么古怪,我一时就以为……是我想歪了吧,这事本来就显得荒谬,也好……这回,真的不会再多想了。”

那重复了两遍的同一个意思,沉淀在静俏的气氛中,满是晦涩的气息。

林云衍冰凉的手从他的颈侧滑落,又淡淡地说:“刚才那个吻……算作我报复你喝醉的那次,这样,我们算扯平了。”

自始至终,段砚行都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冷酷。

他对林云衍笑了笑说:“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

“……当然。”林云衍看着他,目光恢复了清澈恬静。

薛婧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剧组提前放工,她的时间空余出来了,记者还守在影城附近,等着抓拍两人出双入对的画面。所以她来和段砚行商量,是否共进晚餐,省的让记者看出破绽。

段砚行欣然应允。

两人故作春风荡漾地离开片场时,碰巧撞见刚从放映厅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一脸阴沉好像昏天黑地刚从战场回来的云大导演。

这男人嘴里叼着烟,左手中指上换成了十四克拉钻戒,还是那黑色背心和牛仔裤羊皮靴的搭配,好像他穿越了季节,独处在夏天。

段砚行很想装作没看见,云觞阴冷讥诮的笑声便传了过来:“裴小寻呐,你成天在片场瞎晃悠,这么浑水摸鱼能成天皇巨星?”

一边声音艳色十里,一边人影妖气冲天地堵在了面前。

同时还卷来一阵邪风。

段砚行咬咬牙,十分敬业地挽住薛婧的胳臂和小腰,正经八百道:“爱情第一,事业第二。”

“靠!”云觞显然心情非常之糟糕透顶,他心情恶劣的时候就会满□粗,“亏得刚才星美老总亲自打电话过来,称赞我推荐的人很有潜力。人家想挖你过去呢,怎么,你准备把你那点儿潜力都挥霍在伟大而无私的爱情上?”

段砚行冷冷瞪过去:“那又如何,我喜欢把潜力挥霍在哪里,需要得到云导您的批准?”

四目交错,仿佛要迸出恶战的火花来。薛婧看情势不对,忙圆场:“云导,小寻和我正打算去吃饭呢,您要不要一起来?”

云觞脸色忽然冷了下来,直接忽略薛婧,眼色如刃一样直逼段砚行。

接着,他又噗嗤一声,酣畅地咧嘴笑起来:“哟哟,名气大了骨头就硬了,现在有大牌女明星撑腰了是不是?我说裴小寻,我怎么才发现你原来这么矫情~”

配合着抑扬顿挫的尾音,云大导演妖孽地挑了挑纤长冰冷的眉。

薛婧脸色有点尴尬:“云导,记者还在附近呢,要是把他们引过来,不太好吧?”

“滚吧滚吧。”云觞不耐烦地挥挥手,拧着眉头猛揉睛明穴,“我就想逮个人帮我验片,这人都死哪儿去了,再看下去老子真要色弱了!四个助理没一个顶用,副导演居然挑这种时候去结婚!结个屁婚,都他妈为了爱情,不要吃饭啦!嘶——,外面怎么那么冷!”

云觞的神经反应好像慢了十六拍,冷风萧萧,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才知道冷。

谁大冬天穿背心在外头晃?

段砚行看他确然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脸色憔悴,一身浓重呛鼻的烟味,恐怕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闷了不下十二个小时。

抱住臂膀微微发抖,竟透出一股萧瑟的美艳和惹人怜惜的凄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你自己把工作排得太满了吧?少赚一点钱,说不定你能多活几年。”

话音还没有完全飘散出去,云觞凌厉的眼眉迸射出摄魂夺魄的冷艳,笑着定格在段砚行的五官上:“早点死,就能早点去地下见见我那个老情人。你说,是那人有福,还是我薄命?”

段砚行警觉地冷笑:“云导的老情人恐怕很多,真不知是哪一位在地下等您。”

云觞低笑,眼底透出一丝带有凄色的媚惑:“是啊,就怕那个人对我恨之入骨,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巴不得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他故意压低了嗓音,那摩娑着骨头似的让人心痒难耐的声音沉吟着,说出让段砚行瞬间血液都要凝固的话语。

段砚行脸色一僵,迅速转移目光,掩饰着心虚而把薛婧的手十指相扣地握在掌心中,接着就背过身去,冷冷说:“听说生前太风流的人,死了到地狱要受酷刑赎罪,地狱有十八层呐……不过云导大概不怕那些玩意,您一向喜欢怎样就怎样。”

他不打算再消磨下去,与薛婧紧紧挨着,颇为亲密地准备走人。

忽然,那一声蚀骨、欲言又止的低唤,带着独一无二的语调和音色,顺风飘进他耳朵里:“砚行……”

“砚行……”

就在对方转过身来时,为了不去看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为了留给自己一点余地,云觞马上就背过身去,转而向剧组人员们吼喝:“你们在给我磨蹭什么!场记呢!编剧呢!我说过6点前一定要把修改好的场景给我过目,怎么我一个字也没看到!!……”

第二天,云觞在放映厅里因尼古丁吸食过量,窒息送进医院这样的小事立马就被当作八卦新闻登在了晨报上。

叶慎荣那天早上刚飞东京,下午就回国去了医院,还带着营养师和私人医生同去。

前脚刚踏进病房,病床上仰靠着的云觞便把一本杂志摔在门口地上:“搞什么,吵死了!我不就是烟抽多了进来洗洗肺嘛,用得着让你像参加葬礼一样吗,滚回日本去,avex的生意不谈啦!”

虽然那副盛气凌人的嚣张样足够点燃叶慎荣憋在心里的怨火,让他爆发多年的积郁,直接在病床上把这妖孽办了。

不过一物降一物,叶慎荣作风强势,可对云觞就是强不起来,否则也不会消磨了十年却始终拿不下这妖孽。

一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墨黑的眼睛因为虚弱疲乏而浮上一层薄雾般的水汽,什么火气都压下去了。

云觞此刻看起来是没什么,其实被送进医院抢救时极其危险。

他在放映厅里关了太久,一个人毫无自觉地抽掉了三包烟,忽然就心跳过快,呼吸急促,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剧组人员一开始还不知道导演在放映厅里昏了过去,送夜宵的小跟班敲门大喊良久,察觉不对劲,才让影城的工作人员把门打开。

大伙看见云导昏迷不醒,惊慌失措了半天才叫来救护车。

云觞进医院时神志不清,抽搐呕吐,样子十分骇人。医生给他洗胃、静脉注射、还做了皮肤消毒,走出手术室时严厉地斥责了剧组人员,说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好直接找记者来给云导发讣告了。

叶慎荣在了解事故过程时,听得心里一片虚惊,到医院见到真人,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所以这时候不管云觞怎么发脾气,他都不予计较。

他慢慢到床边坐下来,注视之下忍不住眉开眼笑,深情款款得像个沉浸在初恋中懵懂而青涩的少年:“avex的生意搁一搁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不吝啬地说出甜言蜜语,可是又压抑不住心里的一丝嫉妒:“和你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比,这点损失不算惨重吧?”

云觞别过脸去不说话。

叶慎荣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很乖地没有躲没有避,缩了缩肩膀往被褥里钻下少许,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想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叶慎荣看得心里一阵酸痛。

“你当初给姓段的办个丧事,搞得像世界大战一样,不是也什么都丢着不管了?洛杉矶的殿堂你想了多少年啊,和你那丢盔卸甲的劲头比起来……”叶慎荣轻叹之后没再说下去,反而露出关怀备至的神情,“好像还有点发烧,你吃过什么没有,医院的饭菜你咽不下去吧,我把厨子带来了。”

往常叶慎荣提到那个人,云觞肯定会痛斥几句。但是云觞一生病就特别安静特别乖顺,不管叶慎荣揉他头发还是抚摸他的脸颊唇瓣,他都缩在被子里,目光呆呆的好像一个漂亮的人偶。

过了会儿,他低声沉吟:“叶,我想在《兰陵王》里给裴易寻安排一个角色。”

叶慎荣的眼神一下子冷厉得好像要刺透云觞的肋骨,穿透心脏。云觞漠然地垂下眼睫,湿润潋滟的眸光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叶慎荣仔仔细细地捋着他一头柔光顺直的长发,不轻不重地说:“也好,让他做林云衍的陪衬吧。”

云觞出院后,让助理跟裴易寻的经纪人联系。

冷僷欣对云大导演大为反感,本想迂回着婉拒,被穆染听见,抢断下来。

穆染和云觞可是有不少交情,这两人因为一次抽象艺术画展情投意合,差一点就被传为云导的劈腿对象,被善妒的叶慎荣做掉。

穆染这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淡很透,外面传他是同志,他不介意,造谣他和云觞滚过床单,他也不介意。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跟着裴总风风雨雨多年,也没见他沾上一点腥气。

云觞取笑过他,说他这种人就应该穿越去古代,穆染还是呵呵地一笑而过。

太豁达的人,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套牢。

云觞的提议,穆染一开始立场明确,和冷僷欣同一战线。后来被云觞花言巧语,扯不到十句就倒戈了。

冷僷欣极度鄙视他这种见风转舵的人,他还是照样笑笑不介意。

到裴boss那里软磨硬泡,磨得裴boss把他轰出办公室,并在一干下属面前训话说:“叶氏的单子你要是接了,就打断腿在我办公室门前跪着别起来了吧!叫你和云觞绝交,你丫的和他到越搞越热乎,主子是谁都认不清了啊!”

裴邵贤表面上和叶氏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自己也会和云觞套近乎,但他和叶慎荣早八百年就势不两立,先前他想用裴易寻诱云觞加盟k.s.a失败,这回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弟弟出演《兰陵王》中的角色。

穆染不和boss怄气,立马转变战术,把《兰陵王》剧本旁敲侧击地塞到了段砚行手里。

于是,段砚行拿着剧本义勇地奔赴裴邵贤办公室,斩钉截铁道:“我要演高纬这个角色。公司安排的工作我会进行,但是《兰陵王》的剧本我很喜欢,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裴邵贤从电脑屏幕后面抬头敷衍地看看他,忍了半天还是大笑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理由太冠冕堂皇反而显得假。”

段砚行愣了下,觉得裴邵贤误会了,鼓足勇气逆流而上,激情澎湃道:“大哥,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剧本写得很出色,云导人品是有问题,但他的实力毋庸置疑。我想挑战高纬这个角色,它会是我演艺生涯中的一个突破点!”

一讲到演戏,他就和胸怀抱负的热血青年一样。

他彻夜反复把剧本读了三遍,实在太沉浸于其中而忘乎所以了。等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裴邵贤打探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冷冷抽着嘴角,邪笑:“你知道‘高纬’是什么人?”

“北齐后主,长恭的皇弟……”

“他在这剧中什么定位?”

“自闭、阴郁、昏庸无能的暴君。”

“就是,暴君!”裴邵贤振振有辞,“暴君能有正面形象?能让那群颜控的疯女人喜欢?疯狂地追捧你迷恋你?”

段砚行语塞,他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他只想到他自己的演技挑战,只顾到了自己的喜好。

他考虑了一下,勉强说:“现在反派也挺受欢迎的……”

裴邵贤眼色森冷刻薄地瞪了他一下:“那必须是美型强大无敌隐忍,有恶趣味但不下限的大boss,高纬哪一点符合?全剧他百分之八十的戏都只是个纱帐里的影子,那百分之二十的戏还掺和在高长恭赚观众眼泪的部分里,你去演,有什么机会出头?”

裴邵贤到底是k.s.a会所除了总裁,最后权威的人,论起事理一派王霸之气,任何人都难以在他强大的气压下提出异议。

时过境迁,段砚行发现裴邵贤的目光与心志已经和自己不同。

演技需要的是一种瞬间的爆发力,而在爆发之前,是漫长的忍耐和蛰伏。

随着剧情发展,“高纬”的演绎正符合了这个过程。

他看到的只是身为一个演员的眼界,而裴邵贤的目光却放在更为广大的市场上。

段砚行破釜沉舟,最后没底气地说:“金豫奖中有最佳反派这个奖项……”

“你个没出息的!”裴邵贤忽然严厉地训斥,差点让段砚行站不住脚跟,“眼光不盯着新人奖,居然瞄上邪门歪道!公司的钱不会白花在你身上,明白吗?”

段砚行彻底无话可说。

和曾经的挚友产生意见分歧的滋味不好受,妥协与坚持之间,他感到了一丝选择的迷茫和痛苦。

他很热爱演戏,喜欢到会在露天公园里因为灵感迸发,而情不自禁演练剧中的段子,引起群众围观,被登上报纸,遭到公司罚款。

他可以谈笑风声地应对记者媒体,失去一两个奖项也不会往心里去,却会因为影迷对自己角色的非议而闷闷不乐好几天,甚至食不下咽。

前生,他没有演过反派角色,这个未知的领域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而他这样坚持,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高纬大部分的戏都是和兰陵王的冲突矛盾。

高手遇高手,能激发出挑战欲,做节目的时候,他就看出林云衍很有表演天赋。

他想和林云衍演对手戏,他想要向世人展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

裴邵贤冷酷的话语打断他的各种浮想:“你必须了解的是,你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让你发挥的角色,而是能让你一夜成名,被大众喜爱的角色。”

裴邵贤说服别人,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思路清晰,先是强硬的训斥,这时候又转为柔化:“小寻,你和薛婧的姐弟恋一旦有差池,外人随时会将指责全部都针对到你身上,这时候你要是再演些负面形象,就算你演得再好,也得不到拥护者。大众反而会因为那些角色,对你本人反感厌恶。所以,你首要做的是先让他们爱上你,壮大你的铁杆影迷,等你的名气稳固之后,再考虑演技吧。”

裴邵贤身子往一边微微倾斜,手肘搁在扶手上扶着脸颊,成熟与睿智都一目了然地写在那张略显得沧桑的脸上。

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刻意而露骨地注视段砚行:“有舍才有得,你现在先要抛弃你的个性化,取悦大众。”

段砚行一言不发地站着,蓦然有些恍惚。

一个人一旦在一条路上走得远了,很难再回到原点。

现在要他心平气和地抛弃自身演技的自信和骄傲,他很难做到。

放弃一个垂手可得,并且自己打从心底喜欢,甚至渴望演绎的角色,在他风调雨顺的演艺道路上显得那么艰难。

他好像,确实从来没学会过“舍得”。

他摊了摊手,实在不能言语。

裴邵贤温和地笑了笑,往桌子中央丢出一个本子:“你的电影我已经安排好了,演这个。”

段砚行站得有点远,一下子看不清楚剧本上的字。

裴邵贤往后座椅中仰了仰,双手在腹前交错相握,目光沉静而深远,笑容里头深不可测:“明天穆染会带你去见那个导演,放弃云觞那边的电视剧,我要你直接进入电影界。”

放下一切,从零开始。

舍掉所有,重新获得。

段砚行终于看清剧本上的标题——《剑门世家》。

一瞬间,惊愕达到了极限,刺激着神经末梢突突跳疼。

那是十几年前他主演的电影,重新再拿出来翻拍,裴邵贤给他指定的角色,当年是由云觞饰演的。

裴邵贤意味深长地冲他笑:“小寻,有没有兴趣超越当年云觞出道时的辉煌?”

一向都是盛气凌人地拒绝别人的云女王,这次在遭到k.s.a会所的回绝后,人在片场把《月觞》的拷贝带砸烂在地,四个助理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唏嘘幸好那不是母带……

顿一顿,云觞笑声高扬:“高纬这个角色戏剧冲突大,由三公子来演绎一定会名声大噪。您看,咱们演艺圈里一开始饰演帝王能引人关注,后来翻盘成功的,有几个没有大红大紫?”

再转了风向,莞尔说:“三公子和薛婧那事是引起不少争议,他需要一个角色让大众彻底爆发情绪,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等骂他的声浪到达一定程度,自有人会出来同情他。您看,他长得就怪招人怜爱的,别说能激发女人的母性情怀,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他。”

“何况,”最后再正色道,“三公子还年轻嘛,年轻人多磨砺磨砺才好,过了这道坎,他以后的路会顺畅。”

银铃似的笑声仿佛散发着夜间百鬼潜行光怪陆离的气息,妖魅的诱惑直渗透到皮肤里。

这层层递进的游说,像编纂在纸上的剧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好像理全站在云觞那儿,裴邵贤若再拒绝,就是他不给情面,故意刁难云觞了。

云觞要是只公狐狸精,裴邵贤就是老狐狸。

他老奸巨滑,不和云觞正面冲突,婉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啊,云大导演,这事儿要不过段时间咱们再谈?我一向民主,尊重公司旗下艺人的爱好。当事人不在,我不好搞给他拿主意啊,实在是对不住了啊!”

云觞知道这是拖延战术,在电话那头到也很沉得住气:“怎么,小太子不会是人不在国内吧?”

“那到不是,”裴邵贤在办公室里敲着二郎腿,笑哈哈,“就是和小染去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哎呀,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哦。”

挂电话前,他还不忘暗示云觞,如果想找穆染当援兵走后门,门都没有。

穆染打点好手头上公司的项目,留下冷偞欣继续跟进想找段砚行做代言的一个服装品牌商家的合作,创意总监大人算是两袖清风地带着段砚行去见《剑门世家》的导演。

两人越过长江,去了西安。

西安是个好地方,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历史悠久,文化气息浓郁,名胜古迹数也数不过来,遍地挖一挖,没准能挖出哪朝的名将骸骨。

提起西安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古代有个帝王,为了死后能继续到地下做皇帝,便造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巨大陵墓,死后带着庞大的军队一起下葬。

段砚行和穆染此去的目的地,便是那位皇帝著名的安息之地——秦始皇陵。

段砚行是在被骗去的途中,才得知那位导演是个考古学爱好者,打小喜欢秦汉南北朝历史,立志拍一部以此为背景的史诗巨作。

老历史迷终于在六十五岁的高龄趁还跑得动,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西安寻找灵感去了。

乍听之下,段砚行觉得这履历有点耳熟,后来见到本尊,差一点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拥抱上去。

马宇重导演是他前生带他出道,倾尽心血栽培他的恩人。在云觞这代年轻导演风生水起前,他在影视界可是名副其实“神一样的男人”。

段砚行曾语重心长地说:“有马导演,才有我段砚行。”

马导演吹着葡萄酒瓶,重重拍他的肩膀酣然大笑:“要回报我容易,拿个‘影帝’回来给我瞧瞧。”

段砚行至今还记得,年轻的自己在听了这句话以后,当着马导演的面腼腆羞涩得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就像小伙子面对初恋情人似的。

马导演脾气古怪,个人风格很强,非常的固执。

他不喜欢迎合大众来拍电影,段砚行死后的那几年,在商业片雄起的滚滚大流中,他的几部文艺片收场都很惨淡,慢慢的就淡出了影视界。

这次重操旧业,还是裴邵贤大费周折才把他请出山。

穆染说,裴邵贤花了血本,把一套珍藏多年的《世说新语》以及一套探险工具赠予马宇重,才把这孤僻的老头子哄的欢天喜地。

段砚行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点吃味地暗自吐槽,裴邵贤以前不亏为书虫,绝版的珍本居然都能被他搞到手。

以前他向裴邵贤借书,裴邵贤偶尔还会斤斤计较,嫌弃他不爱惜他珍藏的书。这回忍痛割爱送出去,估计要了他半条老命吧?

西安确实是个适合文人雅士的好地方,有西凤酒,有临潼火晶柿子,有剪纸、刺绣、拓碑、皮影,民间流行的技艺样样少不了。

可是矗在狼烟尘土,黄沙漫漫的皇陵地中,哪儿来的西凤酒、火晶柿子?哪儿有花灯可赏,琼液可品?

有的只是马宇重和几个考古同好在土堆边上搭的帐篷扎的营。

几个人坐在竹编席子上虽相谈甚欢,可二月的天,即使大太阳底下,霜风中吹久了也手脚冰冷浑身冻僵。

马宇重才从保温箱中拿出几瓶私藏的葡萄酒来,给大伙儿暖身。

段砚行继续看着远处风沙弥漫中的皇陵,那股森冷死寂的陵墓气氛顺着风儿飘过来,直透到心底。

“马导演,”他抱着酒瓶子,盘曲双膝缩在暖风机边,懒洋洋道,“您真打算在这里办《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马宇重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却比裴三少爷硬朗多了,披着大棉袄寒风里一派淡定,喝着美酒豪气冲天地说:“吾意已决啊!非得在这拍《剑门》的第一幕不可!”

段砚行知道马导演顽固得像牛,说也说不通,于是眼神可怜巴巴地瞅向穆染。

穆染笑道:“不知是否能在此处见到王翦大人的英灵,我从小就很崇拜这位大将军。”

段砚行声音不温不火,泣血道:“让他把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勾去做兵马俑,你就可以和那位大人永世在一起了。”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穆染却露出了几分较真的神情,仰面喝下一口红酒,一滴玉液自他的下颚淌到脖颈,留下浅红的湿痕,令人不禁联想到□之事那方面的痕迹。

他淡地露出一丝雅笑:“人生虽不过一场戏,戏里戏外总还有些盼头,我不想那么早入地狱。”

段砚行觉得,穆染跟在裴邵贤身边好多年了,多少会沾染上一点书呆子那种杞人忧天的习惯,说话文绉绉的,不合时宜地抒发情怀。

裴易寻的身体着实耐不住寒气,段砚行顶着这裴家孱弱小太子的皮囊,晚上只得和穆染裹一条棉被。

睡下前,他唯唯诺诺说:“穆总监,我再申明一遍,我不是同——”

穆染背对着他侧躺,头枕在臂弯里,悠悠道:“我对小男人没兴趣,裴三公子大可放心。”

段砚行听了,身上起了一层**皮疙瘩。穆染竟真的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穆染这样洁身自爱的人,不像会去风月之所的样子,既已承认,那就表示心里有了人。

段砚行好管闲事的病又犯了,多嘴一句:“穆总监,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穆染背对着他,呵呵笑道:“我这个年纪,有房有车,收入稳定生活小资,要是还没有交个女朋友结婚,那不就是某方面有问题?裴三公子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我是同。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强求。就当是个癖好,只要不会影响别人就好,你说是么?”

穆染低声叹了一下,温朗的声音在呼呼的夜风里散开:“我跟你大哥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完成,做完了那件事,我想回老家去,买栋房子种种田养养花,一个人清清淡淡过日子。这几年存的钱也够我享福了,娱乐圈那个染缸,真是不适合我。”

不适合他,却也待了这么多年……

段砚行几乎已经猜到穆染喜欢的人是谁,但他问不出口。

没了狗仔队的盯梢,段砚行觉得骊山天高地阔,到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人一高兴就精力旺盛,跃跃欲试。

第二天,马宇重准备深入皇陵取材拍摄,一大早整理好装备,扛着防震摄像机准备出发。段砚行摩拳擦掌跟着一起去,穆染称自己保护裴三公子有责,也一道同行。

他们去的是陵园南部的一个土冢,那儿的墓坑有国家考古队驻守,马宇重和他们关系很熟,从队里找了人来带他们进墓坑。

不过也只能在边缘地带徘徊,拍摄工作要想真正进入墓坑里面很困难。

和马宇重同行的几个考古同好虽业余,却都是老手,拿出一些攀爬工具,轻车熟路地架好绳索,准备往深坑里先探探路。

马宇重老当益壮,要他光在坑边看着那绝不可能。

他把摄像机交给段砚行,嘱咐他之前拍摄的内容还没输出,千万要小心拿着,然后绑上绳索,麻利地沿着坑壁往下爬。

爬了一段,他抬头愣神地张望,冲他们摇摇手:“喂——,你们俩想办法下来一点,把摄像机给我!”

段砚行和穆染面面相觑。

“我把摄像机给你,爬一段,你再把摄像机给我,你再爬一段,如此交接。”

段砚行提议,穆染点头。两人分别看准了落脚点,配合着阶段性地一点点往坑下面爬。

慢慢地来到马宇重身边,马宇重看几个同好已经下得很深了,蹲在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焦急地催促他们。

段砚行从穆染手中接过摄像机。他腰上绑了几圈绳索,一端由穆染抓着固定好身体不往下滑,而他则双手托着摄像机慢慢弯下腰,脚蹬住岩壁,头朝下探去。

马宇重跳起来差一点就能勾到摄像机,段砚行心里估算了下,道:“穆总监,再放我下去一点,还差一点!”

穆染听见指示,替换着双手握的位置一点点放下一段绳索。

忽然,段砚行腰上的活结松动了一下,惊得他慌忙抓牢摄像机。

他打不来登山结,穆染也不懂,两个门外汉胡乱往身上绑几圈绳索,以为固定牢固了。段砚行虽然只往下掉了几许,却牵动穆染腰上的结也松了开来。

穆染离他有三四米远,绳索的另一端钩挂在岩壁中,承受着穆染全身的重量,嵌入的孔在拉扯震动中松落下一些石砾。

穆染还没发现钩子松动了,段砚行在下面却看得很清楚。

他意识穆染的危险处境,忙叫喊:“穆总监你别动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咽了口气,继续把摄像机往下送,等在石块上的马宇重也为他们捏把汗,不停喊着当心,当心!

可是马导演越喊,段砚行心里愈加发虚,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

忽然,他感到手掌湿滑,摄像机有重心偏移的趋势,急得不顾一切顺着重力惯性去捧住摄像机,却觉腰间忽然一阵悬空,束缚的力道消失了。

“裴三公子!”

穆染大叫一声,在段砚行往下坠落前,不顾一切地跃出去抱住了他的腰际。

烟尘卷着两人一同滚下墓坑!

此举让k.s.a会所损失了与叶氏娱乐公司在当天晚上竞标的一桩生意。

尽管看起来这个行动很鲁莽,但情况的确由不得他犹豫。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半夜三更,那会儿墓坑附近几十盏强灯交织形成一幅惊悚诡异的场面,急救队刚刚把掉落下去的人挖出来,指挥现场救护的声音聒噪刺耳。

裴邵贤觉得脑门上神经突突跳疼,漆黑的夜里,沾满土灰的两个男人被抬上担架塞进直升机,连他也只能凭体型勉强辨认哪个是他弟弟,哪个是穆染。

两个人分别被搬上两架直升机,裴邵贤迟疑了一秒钟,紧跟着弟弟那边,说明自己的身份后,随机恍恍惚惚就到了医院。

这浑浑噩噩,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掉的感觉,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倒霉透顶的晚上。

他奔跑着去医院,和云觞发生争执斗殴,在冰冷的长凳上坐到天亮,等来的是走出手术室一脸肃穆的医生。

医生用冷硬的,在他看来是十分无情的声音说出手术结果,裴邵贤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用拳头伺候了冷面医生的脸。

回过神后,才想起云觞去了哪里?

云觞不在走廊上。

裴邵贤从那扇大敞开来并且还在剧烈震动的手术室门进去,药水味刺得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看见云觞笔直地站在手术台边,无影灯的冷光仿佛把他浑身都照得苍白无力,手里抓着雪白的尸布,两眼发直,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们彼此都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死一般的寂静。

随着那个男人的辞世,好像带走了他们生命中的全部色彩。

那个世界原本璀璨奢华,从此以后失去了颜色。

“他的父母好像身体都不大好,丧事我来办吧。”云觞的语调平稳到令人感到一丝阴冷悚然的诡怪气息,面容冷峻得像石膏雕像,看不出表情,本就缺乏血色的脸看起来冷酷到让人心凉的地步,却隐隐透着疲乏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像一个演员,对情绪自如地控制,不露声色。

裴邵贤记得,云觞夹着一根烟的手指抖动得很厉害,老半天没有点上火。

恍惚中,他讥笑着想,云觞,你忏悔吧,你得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来忏悔了,结果,被抛弃的人是你!

与那时候相比,段砚行这次只是**毛蒜皮。医生告诉裴邵贤,三少爷是保护性昏迷,身上只受了一点擦伤,肩骨移位但不严重,等人醒过来养几天就没事了。

裴邵贤坐在病床边,一样也是守到了天亮。

等段砚行睁开眼,他皱着眉头瞧过去,痞子流氓腔地说:“臭小子,让你贪玩!”

段砚行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到底也在坑里埋了数个小时,惊吓的余波还残留在脑海里,浑身淌着虚汗使不上力。

裴邵贤看他扭动挣扎,把他往床上按了按:“别动!别动!瞎折腾什么,乖乖躺着!”

“穆……穆总监呢?”

裴邵贤心神一晃,这才想起共事多年的穆染,再定神一看,段砚行目光炙热地注视着他,眼眶通红,声音也有些虚弱的哽咽:“邵贤,你应该对他好点。”

裴邵贤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寒意从脚底心窜上脑门,顿时觉得,他眼前看到的这个人,不是他的三弟。

那熟稔的语气,那平和的目光,根本就是“他”的翻版……

他握紧拳头慢慢又坐回椅子上,松解赌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瞎说什么呐你,脑子摔坏啦?别人的事你别多管,叫你少看看段砚行的电影,看得都走火入魔了。”

仰靠在病床上的阴柔男人嘴角拂过一丝灰冷疲乏的笑容:“大哥你这么精明的人,穆总监他心里喜欢的是谁,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那个人……死了十年了,别再去想他了。”

好像声音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才流进裴邵贤的耳朵里,过了一会,裴邵贤不耐烦地冷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先管管好你自己。”

段砚行乏力地笑了一下,沉沉闭上眼,实在是有些困倦。

这误会,竟到十年后才解开。

被云觞迷得神魂颠倒的自己,竟一直没有注意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总是用诚挚而小心翼翼的目光,对自己若即若离。

害怕着那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他发现……

“大哥,”他学着裴易寻那种清冷而娇柔的声调,说,“我觉得马导演这个人挺有趣的,要是实在没有人选,那我就演三公子流毓吧。”

穆染不枉此行,摔断了膝盖骨的代价是他要在床上躺半年,不过换来的是段砚行这个老顽固终于松口妥协。他还是那样云淡风清笑着总结:慷慨赴义的壮举,他这辈子就做那么一次。

他在西安养了几天,动过大手术后返回z市。

段砚行留在西安,因为马宇重说过要在这里举行《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过了两天,剧组大部队都赶到西安,同时卷来一批媒体,清幽的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裴邵贤也没有走,说是和一群娱乐圈的熟人增进感情,笼络笼络关系,其实段砚行看出他在防一个人。

那个人于开机仪式的前一天到达咸阳,从机场到宾馆一路尾随疯狂的影迷,声势浩荡,招摇过市,影帝影后都没他这么出风头。

到达宾馆门口,他被一群记者围堵追问《月觞》的发片情况,段砚行正从电梯出来,穿过大堂,隔着金碧辉煌的大门看见了他。

那人在保镖的护驾下甩开记者进入酒店,酒红色的d&g风衣随着潇洒的步伐在身后飞扬,衬衫领子里刻意地露了点锁骨,长发飘逸,连走路的姿势都显得性感。

他正与一个段砚行不认识的女人说话,眼眉漾着精神奕奕的笑容,心情非常愉悦的样子。

那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助手,段砚行听见他喊她“joyenna”,两个人并肩而行,显得很亲密。

段砚行等在大堂正中的必经之路,等对方过来,寒暄道:“云大导演真是到哪里都那么风光。”

云觞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挑了挑眉梢打量他:“裴小寻,我这可是为了你而来的。”

段砚行冷笑:“我有什么地方让云导您这么看得起?”

大概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云觞眼底淌过一阵温润,眉目间的淡雅如风逝去,在最深的眼底留下深邃:“很多地方,譬如说你这自我独断的性格,总要别人来依着你顺着你。”

一如既往,矫揉造作的咬字和发音,压着嗓子的沙哑诱惑着人的心魂。

段砚行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评价应该放到云觞身上才对。

《剑门世家》的策划阶段极为低调,几次制作部会议都是秘密进行的,制片总监没有对外界泄露过有关拍摄这部电影的任何消息。

所以当天晚上的记者招待会虽然规模小,场面却十分火爆。

k.s.a会所首次对外公开电影的拍摄决定,由裴邵贤为主持代表,列席的有制片总监、导演、音乐总监、监制和策划负责人,还有男一号、女一号饰演者。

考虑到近期绯闻效应,为了避免话题被偏离作品,段砚行没有出席记者会。

而云觞却作为特邀嘉宾和顾问出现,记者马上就开始针对他十年前饰演流毓一角一炮而红,发起连环攻势。

“为什么饰演流毓的演员没有出席,是公司故意雪藏吗?能公布他的名字吗?”

“我想重拍《剑门世家》,观众最关注的恐怕是流毓这个角色,十四年前云觞导演饰演的流毓非常成功,并且夺得了当年金豫奖新人奖。这会不会让这次饰演流毓的演员有很大的压力?”

“云觞导演对于这次重拍《剑门世家》有什么看法呢?”

“观众一定会将新版流毓和您的流毓进行比较,您认为新版流毓有可能超越您的流毓吗?”

面对记者轮番攻势,问题个个刁钻尴尬,裴邵贤坐在正中的位子,却始终稳若泰山,脸上挂着低调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要不是早料到场面会如此发展,就不会特地厚着脸皮把云觞请来了。

新版《剑门世家》的拍摄消息一经发布,舆论必定将焦点集中在云觞当年饰演的“流毓”这个角色上,当初,这个角色太成功,以至于云觞所有的角色中,流毓是最为被津津乐道的。

与其被动地等候波澜掀起,到时候应接不暇,不如主动引导这个话题,让它成为《剑门》宣传的一个亮点。

裴邵贤把主话筒往边上推了推,也没有刻意要给云觞的意思。云觞自己去把话筒接了过来。

镁光灯对准他凶猛地闪着,仿佛要把他吞噬在灼眼的白光中。

云觞从容不迫地笑道:“近十年以来,电影技术突飞猛进,硬件设备更新换代,我作为导演,也十分期待马导演执导的新版《剑门》。从电影的拍摄角度来说,和十四年前大不相同的是,特效技术日渐趋于成熟,硬件也比当年强化了许多,我相信新版拍摄出来的效果会让观众耳目一新,无论是画面还是其它方面一定会比当年的《剑门》更为出色。”

“您也是导演,而且是如今影视界首屈一指的著名导演,出自您手中的电影电视票房和收视率都颇为可观,从导演的角度您如何看待新版《剑门》?我们知道,当年《剑门》的票房达5.6亿,您预估这次新版《剑门》是否能突破当年的票房?”

“唔,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票房了,不是吗?”云觞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记者们,笑容优雅,透着强烈的艳丽感,而声音则相对深沉慎重,“就好像当年轰动全世界的《泰坦尼克号》导演詹姆斯 卡梅隆去年让他的新电影《阿凡达》超越了过去创下的成绩,期间相隔十二年,他现在是当之无愧的电影大师。在他拍摄《阿凡达》期间,难道没有给自己定下更高的目标吗,譬如说包揽奥斯卡全部奖项?呵呵。”

云觞开了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后,又道:“每一个导演当然都带着能超越过去的目的而创作出作品来,我们始终是充满信心地在展望未来。马导演是十分有经验的导演,作为同行,他还是我的前辈,我这次来西安,主要是向他学习和探讨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他是位能够将最新特效技术和艺术很好地结合起来的优秀导演,关于电影的拍摄构想和所能展现的艺术效果大家可以拭目以待。——至于‘流毓’这个角色,我认为在马导演的执导下,会展现给大众一个全新的流毓。”

几分婉转,几分骄傲,云觞对于自己的“流毓”是否会被超越巧妙地保留了意见,言语之中也隐藏着对新版流毓避而不谈的高傲。

至少在记者的理解中,他的那番话依旧显示着云导一贯目中无人的作风,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流毓不会被超越。

但是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纵横娱乐圈多年,妖艳瑰丽的女王在那一刹那垂下眼睫,冷艳的脸上掠过低调的温柔笑容时,那种难以释怀似的情绪。

于是,有人站出来高声问:“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云导能回答。我们都知道,这部电影当年饰演主角的是十年前已故的娱乐圈太上皇段砚行,正是由于你们两位的出色演绎,才取得了老版《剑门》的成功。至今为止,你们的流熙和流毓仍深入人心。您是段砚行的至亲好友,对于他的角色将被重新演绎,您有何感想?”

这个记者很聪明,实际上云觞和段砚行当年的地下恋情早被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只要是关心演艺圈新闻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两个男演员的奸-情。

即使记者直言不讳称段砚行是他的“恋人”,也不过是旧闻重提,再拿出来暴一暴料而已。

但记者用了“至亲好友”这样暧昧的词汇,避免了自己成为暴风中心,遭到k.s.a会所事后施压的可能性,方式温和得当。

云觞笑了笑,一种近乎于华丽中透出萧瑟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张俊美而成熟的老男人脸上,足以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八岁到八十八岁的女性看了估计都会一地心碎。

他重新拿来话筒,说:“我知道网上最近有一些奇怪的言论,荒谬不切实际,没有可信度,所以我不屑于发表言论。不过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或许会让人有机可乘,在此,我就申明一下好了。”

闪光灯聚焦,将他的脸打得毫无血色,好似十分慎重地吸了一口气,嘴边的笑容异样的冰冷而深刻:“段砚行是我的恋人,在我眼中,他永远是最出色的,不可替代的人。主观上,我不承认他被任何演员超越。”

裴邵贤猛地从余光中将锋利如刃的目光投过去,心底冷笑:云觞,你是来砸场子的?

第二天,云觞在美国的上市公司股票大幅跌落,正当他气得想拿joyenna开刀时,罪魁祸首自动送上门来。

云觞接起电话,压了压火气,戏谑笑道:“叶慎荣,你想怎么样?想让我破产?我帮你赚钱,你还阴沟里翻船!老子我不就说了几句话么,你听不惯也别跟钱过不去啊!”

有时候,云觞自己也万分感慨,他和叶慎荣的关系很微妙。

他们之间明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叶慎荣却是最了解他,把他看得最透的人。

比那个相处了八年却对他一无所知的男人聪明得多。

起码叶慎荣当初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明白,云觞不但本身的天生丽质是棵巨大的摇钱树,除了拍戏之外的本事也不小,能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如果仇恨也能算是一种刻骨的感情,叶慎荣的确比任何人都深入云觞心底。

就拿交流方面的技巧来说,叶慎荣也比当年的段砚行懂得怎么和云觞交谈,怎么掌握住这个傲慢、目空一切的男人。

叶慎荣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才低沉地说:“我可以一直容忍你,但不表示没有限度。”又略微压低了嗓子,语气加重,“云觞,我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你这样让我很难堪。”

“行了行了,老子明天回来就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你!满意了吧!”

云觞扔掉手机,脸色阴霾得犹如地狱阎罗,接连抽完三根烟才下楼去吃早饭。

晚上,裴邵贤以k.s.a会所的名义包下酒店宴会厅,宴请几位文化部高层人士和娱乐界的名流,算是为《剑门世家》开个好彩头。

出席宴会的明星也不少,大多是k.s.a会所旗下的一线艺人,俊男美女不乏其数,衣香鬓影杯酒交欢。段砚行这样靠着和薛婧爆绯闻出名而在娱乐圈还碌碌无为的小人物,自然是不受到待见的。

他只是为了找机会和马导演多多交流才出席宴会。

但是马宇重由于再度受到k.s.a会所亲睐,成为全场焦点。裴邵贤带着他满场寒暄,段砚行只能自己在会场里瞎转转,累了就靠角落里歇歇脚。

不管他外貌如何柔美俊俏,黑色的西服有多么展现他修长优美的身姿,本来都不会为人所注意。然而,云大导演走过去后,就大不一样了。

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云大导演投过去,他们都在好奇,一个仰仗大牌女明星出风头的小白脸,为什么能引起目中无人的云女王注意。

他们更失望的是,云导竟没有看中自己,反而喜欢这种弱不禁风且没节操的货色。

云女王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绯闻无数,风流韵事缠身,还男女通吃。可即便不是为了出名,不谈“潜规则”,单纯想和他春晓一夜的仍大有人在。

换了是别人,譬如“裴易寻”这类,却只有遭歧视的份。

在场没有媒体的人,云觞在众人的注目下落落大方走向段砚行,段砚行也正色面对他,礼貌地莞尔一笑:“云大导演好。”

他刚从侍应生托盘里拿起一杯果酒,绅士地提一提酒杯见礼。云觞却和他交换了自己手中的酒杯:“喝我这杯葡萄酒,1945年产的摩当豪杰酒庄葡萄酒。”

段砚行接过酒杯时,只觉手中沉甸甸的。

虽然知道云觞非奢侈品不碰,1945年产的葡萄酒是公认的20世纪最好的酿酒之一,既然能让云觞拿在手里品尝,那肯定是酒中圣品,但他对此却很怀疑。

耐人寻味的是云觞那句话,1997年在伦敦佳士得拍卖过一瓶摩当豪杰酒庄葡萄酒,售价11.4614万美元。

竞拍得主就是段砚行自己,后来这瓶酒转手赠给了云觞。

不管那瓶酒是否还在云觞的藏品中,段砚行认为云觞不可能专程带过来,又在这样的场合倒出一杯,拿来给他喝。

反正他也品不来葡萄酒,意思地喝了一小口,把酒还给云觞:“如果真的是1945年的那瓶,这么名贵的葡萄酒不合我这种身份的人,云大导演还是自己品尝吧,不要浪费了酒的身价。”

云觞没有把果酒还给他,凑在鼻尖闻了闻,转而放到侍应生托盘中。

他比段砚行高一点,借着微妙的身高差距低下头来凝视段砚行,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那双眼睛奢靡华丽。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直直注视着,抿了一口酒,润红的薄唇慢慢绽开深味的笑容:“酒不在名贵,而是一份心意。这酒我收藏了很多年,今天才舍得拿出来,本想和裴三公子共饮一杯,看来我有点自作多情。”

云觞的父母早逝,他和姐姐两个人在美国长大,照顾他们兄妹俩的是祖母。

因而,云觞和祖母的感情很好,祖母经常给他讲年轻时候轰轰烈烈的爱情史,1945年是他祖母和祖父相识的纪念日,十二年后生下他的父亲。

十二年不变的爱情,像一杯玫瑰色的香醇葡萄酒,秾丽娇艳,长久不变。

段砚行在1997年向云觞正式提出同居的爱情宣言时,以那瓶名贵的葡萄酒做定情信物,用他祖母的故事做隐射,向云觞誓言永恒不变的爱。

如今想来,云觞当时收下酒时,风情万种之中似有一分为难之色:“葡萄酒若不好好保存,其实很容易变味的。”

段砚行回想到那件事时,云觞也同样脑中掠过当时的情景……

云觞还是微笑着喝下了半杯葡萄酒,尽管段砚行不领他的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也不摆架子,微笑里头显出几分温润的风情。

段砚行不笨,他既而想到那天在片场听见云觞低唤了一声他的本名,诧异过后,决计否认到底。

他不冷不淡地回应着干涩的笑容,云觞继续看着他,说:“我原本来这里是为了跟你大哥谈谈让你演高纬的事,呵呵,裴三公子现在恐怕忙着准备《剑门》的拍摄,无暇顾及其它,那就先不提了。听说《剑门》的第一幕打算在皇陵开拍,那个地方地势险峻,三公子千万要小心啊。”

云觞忽然客气地称呼他“裴三公子”,还说了番暧昧不清的话,段砚行觉得其中似乎有蹊跷。

后来,紧接着云觞的离开,裴邵贤临走前也叮嘱他:“joyenna和云觞关系非比寻常,她是和云觞绯闻传得最多的女人,云觞出去到哪里基本上都会带着她。但是现在云觞回去了,她却留在西安,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当心点。”

裴邵贤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头,有了他的提醒,段砚行便提高了警觉。

《剑门世家》正式开拍,第一幕是在秦始皇陵所在的骊山北麓实景拍摄。

电影毕竟是在剧院的大屏幕上播映,需要的就是展现剧院宽荧幕和立体音响效果,达到家庭影院都无法感受到的宏大场面。

作为全剧的开场,马宇重导演野心勃勃地力求用富有历史悠久气息,浩瀚壮阔的山峦大全景震慑观众,虽然《剑门世家》的背景是在宋代的基础上架空,他还是挑中了秦始皇陵依傍的这块山势。

拍古装片最麻烦的就是造型,虽然拍摄时间是下午2点,段砚行却从一清老早就开始换戏服、做发型、化妆等等。

折腾完之后,还要披着好几层的戏服在骄阳下曝晒。

他和饰演男一号的大牌演员任子清待遇天差地别。

人家有一箩筐跟班端茶送水打蒲扇,他却连把歇脚的折凳都借不到,只好找快干净的大石头蹲着,拿剧本扇风。

轮到他试拍时,还处处受到刁难。

任子清也算是主演过十几部作品,获得过金豫奖最佳男主角,大腕中的大腕。薛婧和他比起来,还要算后生晚辈,喊他一声任大哥。

记者会上,他身为男一号流熙的扮演者,本应成为全场焦点,结果却被云觞和一个十年前的死人抢去风头,落得无人问津的地步,早已憋了一肚子怨火。

不过他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开拍前他对演流毓的段砚行极为亲切,表现出关照爱护新人的前辈风范,丝毫不摆架子。

可是一到试拍,和段砚行演对手戏,他就凭借多年拍戏经验,不断抢镜头,使用一些导演不会计较的小动作干扰对方节奏和站位,试图用自己纯熟的演技给对方施加压力。

如果段砚行是个货真价实的新人,或许会因此而乱了阵脚,无法进入状态。

可他外皮虽是“新人”,内在却不是。

论拍戏经验,他过去一年一年累积下来的实力,可比眼前的任子清老道高干得多,二十年磨砺出来的演技哪有那么容易□扰了。

何况他一旦切换到演员状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明狡猾,别人玩不到他,反被他玩弄。

他早就看出任子清在对戏时针对他的各种小动作,却不露声色,照旧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说台词、走位、做动作,既没有特别出挑的表演,也没有大的过失,在演绎出流毓的清冷腹黑同时,刻意显露出一点新人的拘谨和紧张。

毕竟在一旁看着他表演的,是当初一手栽培他,对他的演技了如指掌的马导演。

任子清察觉到这个“裴易寻”表现虽拘谨,却格外沉得住气,神情动作都有一份新人办不到的自如和沉稳。

他心里不由产生了困惑和怀疑,几番挑拨不成,便有些气恼。

他饰演的“流熙”是个谦和沉稳,举手投足都气概十足的大侠,举步稳健,眉宇淡然,气定神闲。

他在一个长镜头中,根据剧本需要,到“流毓”面前,本应抱有一丝宽容与信任的情感去试探,结果演绎出来时,平稳的语气中却显露出了急躁。

“毓弟,你曾说,你身上的伤是在去武夷山的途中中了莫天的埋伏……”

任子清的台词节奏快了些,感情也不对,但或许是并非实拍而只是试演的缘故,马宇重没有喊停。

段砚行发现任子清挑拨自己不成,反而自乱阵脚,便顺着剧情,慢慢地小步到“流熙”面前。

在鼻子几乎要碰撞到一起的近距离下,他稍稍抬头,以“流毓”外表淡漠,城府极深的性子道:“大哥曾亲自验过我身上的伤势,莫非如今要重验才肯信我?”

他用一个微微抬眉的动作逼近任子清,连呼吸的节奏都掌握得恰如其分,淡漠中透出阴冷和刻薄,符合了“流毓”小心掩藏的一丝内心的悸动。

“借位”的技巧也很娴熟,知道镜头拍不到,他便不遗余力地瞪过去,眼神非常咄咄逼人。

任子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浸到他的目光中,忘了这是在演戏,受到他的感情影响,被带动着不由退了小半步。

沉稳的“流熙”不应该受到“流毓”的气息影响,不可能被逼得退后半步,而任子清已经忘乎所以地被段砚行的眼神震慑,下意识道:“你……”

随着半个音节卡在喉间,任子清意识到自己出错了,段砚行则道貌岸然地低下头去,继续保持着“流毓”的状态,直到导演喊咔。

他故意逼任子清出错,而自己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甚至没有在任子清出错后,就轻易忘了角色,任子清这个老演员反而在他面前显得稚嫩怯场。

马宇重把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他早发现,对戏时根本不是任子清以熟练的演技在压制“裴易寻”,而是“裴易寻”潜移默化中带动了任子清的表演。

段砚行拍戏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回报。

他刚才报复了任子清,心里大感痛快,踱到一旁去休息时步子格外轻快。

马宇重过来拍拍他:“小裴,你真的是头一次参加剧组拍戏?”

段砚行眼珠子一转,忙粉饰道:“我之前跟过云导一阵子,他经常让我做示范对象,慢慢的,我也学会了一些技巧吧。”

马宇重虽然心里仍有疑惑,却点头道:“嗯,云觞的确是出了名的严格。”

段砚行赔笑着送走马导演,见任子清恍惚地回到椅子上休息,架势大不如前,暗暗露出一抹坏笑。

——想阴我,爷爷我可是你的前辈!

蓦地,他感到背脊一阵寒意窜到了后颈,头皮也有点麻麻的。他回头去看,却没有找到那个刺人的视线。

他直觉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任子清还没缓过神来,女一号沈莹正在准备下一场正式拍摄的镜头,应该无暇顾及其它,别的剧组人员也都在各忙各的。

他找不出除了马导演以外,还有什么人可能看穿他的身份,可是刚才那个视线犹如芒刺在背,如此犀利……

段砚行正式拍摄的第一场戏就要吊威亚,马导演没有姑息他是新人,拍戏前就告诉他,所有拍摄都不打算使用替身。

等准备好后,他便直接上阵,对戏的是沈莹演的女主角“纳兰凌”。

《剑门世家》的故事始于宋代太祖年间,一开始是倒叙。

唐灭之后,随着前朝的宝藏传说在江湖上掀起风浪,葬于皇陵的唐末武将,末代皇帝的儿子,八王爷李祯忽然从墓中苏醒过来。

这个李祯就是被狸猫换太子,在“灵玉剑门”长大的三公子流毓,他追逐着同样还魂的纳兰凌飞出皇陵。

段砚行被钢索吊着,持剑立于一根残柱顶上。

灼眼的阳光洒在他一身雪白的锦袍上,人称“雪狐狸”的“流毓”浅笑着冷道:“凌儿,你把明王剑还我,我便不与你动手。”

“纳兰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直接携明王剑而去。

“流毓”思忖片刻,打算追击。

十四年前拍的《剑门世家》里,云觞饰演的流毓同样是以这样一身雪白的造型出场,傲立于阴霾陵墓中。

当时是以清雨淅沥的灰冷天空做背景,给云觞的第一个镜头是雪白的背影。

呼啸的风吹乱了发髻上的白色羽翎,他的“流毓”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清雅而消瘦的侧脸。

飘扬的长发衬托苍白泛青的肌肤,黑沉的眸中,清亮的瞳仁里泛出水光。

冰冷的雨打在他脸上,顺着眼角淌落的水迹恍若泪痕。

“流毓”对着曾经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得到的女人露出冷漠却神往的淡淡笑容……

就是这出场的第一个镜头,这个伤情而冷漠的俊雅男子俘虏了无数女观众的心,让云觞一炮而红。

马导演为了避免当年的喧宾夺主,削弱“流毓”的出场气势,便改了开场剧本。

段砚行在起身跃出残柱时,脑中顿时浮现出云觞的“流毓”,动作出现迟缓,被导演喊了咔。

马宇重开始扯着嗓门教导正确的表演思路,段砚行吊着钢索悬在半空中。

忽然,他感到腰际掠过一丝凉风,耳朵捕捉到一声低闷的尖利声音,还未反应过来,钢丝忽然断裂,段砚行摔下去,重重地跌在缓冲垫上。

直到过了两三秒之后,剧组中才有人反应过来发出尖叫。

道具人员忙过去查看情况,段砚行挣扎着支起身体,虽然有软垫缓冲,不过下落的高度很大,他的肩骨此前受伤还未痊愈,受到这一下撞击,再度移位。

阵痛感让他龇牙咧嘴地倒抽好几口气,他咬着牙在旁人的搀扶下爬起来。

马宇重紧张地跑过来寻问:“怎么样?摔伤了没有?”

段砚行扶着受伤的肩膀,摇摇头说没问题,剧组的医务人员马上给他松解腰部的威亚钢扣。

他低头看去,怔了一怔。

锁扣的截断面干脆利落,并且有焦黑的痕迹,这说明钢索是被枪打断的!

摔落的地方是一个较浅的凹坑,段砚行盘腿坐在垫子上,等肩部移位的骨骼矫正过来,包扎好后,在三四个人的搀扶下才能步履蹒跚地爬出去。

他的一边肩膀因伤而无法动弹,只能单臂撑在坑槽边缘,由别人扛起他的下肢,再慢慢爬上去。

就在这时候,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出现在他的视平线中,他猛地仰头,身着正装的j(注:以后joyenna就这样简称吧,大家都好记点_)面带微笑,把一只手递给他:“裴易寻,你没事吧?”

看着眼前仿佛恶魔伸过来的手,段砚行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寒意遍布全身,忽然臂膀脱力,身体往下坠去。

j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看他脸上惨白无血,失魂落魄,j笑了笑:“小心,我拉你上来。”

段砚行想起裴邵贤的叮咛,警惕地抬头,冷冷瞪过去:“谢谢。”

j保持着微笑,一边把他拉上去,一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谢我,我只是正好替叶老板转达一句话给你。”

攀上平地以后,段砚行装得若无其事,却压沉嗓子问:“叶慎荣有什么话要说?”

j看起来十分专注又关怀地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装,就像专业的场务那样。

但在她和善的笑容里却藏了杀机,她殷勤地笑着说:“叶老板希望你离云导远一点,否则倒霉的不止你一个。”

说完,身体往段砚行胸膛倾下,几乎咬着耳朵低笑,“目前还只是希望你能自觉,如果你有逾越的举动,下次我们可就不会瞄准威亚开枪了……”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听起来就像一句慰问的话语,稍后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留在原地的段砚行由人搀扶着才能站稳起来,手心里阵阵潮湿的冰凉,恐惧由主动脉灌入心房。

“我们”!

j说的是“我们”,那就表示隐藏在暗处的是一个群体,而不是个体,不单单只有j一个!

他的四周或许已经被全方位地监视着,叶慎荣的眼线说不定渗透到了他所接触的任何一个环境里,时刻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他早餐吃了几个**蛋,都会立刻传到叶慎荣耳朵里去。

段砚行再度朝人群里寻去时,已经看不到j的身影。

虽然他坚持自己可以带伤上阵,但是马宇重考虑之后,还是让他回酒店修养,还派给他一个小助理照料他。

段砚行不太习惯被人伺候着,想方设法装娇蛮把小助理赶走后,他想来想去,只有找二哥帮忙。

裴邵仁当天在家里很闲,接了电话后天南地北胡扯一通,向弟弟诉苦有多久没见面了,有多么思念多么饱受相思之苦。

还用近来新搜刮到的名贵茶叶和古玩诱惑之。

段砚行猛打冷颤,抢断道:“二哥,弟弟有件十万火急攸关性命的事,只有二哥你能帮我!”

他一开口就把事情的严重性提升到最高级别,声音也十分急切娇柔,毫不忌讳地向裴邵仁撒娇。

这一招很管用,裴邵仁马上就关怀备至道:“弟弟有什么事,二哥就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上刀山下火海,哥哥一定会帮你。”

段砚行又哆嗦了一下,沉了沉嗓子,郑重道:“二哥,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啊啊,弟弟又看中谁了?”电话里的男人调笑着。

段砚行不予理会,仔细想了想,说:“这次跟云觞来西安的一个女助理,叫joyenna,她应该是叶慎荣的人,不过经常和云觞一起出入在外。你帮我查查她的身份。”

裴邵仁毫不迟疑道:“好,我马上会给你消息。”

消息没来,人却电光火石地出现了。

夜幕还未落下,裴邵仁已经坐在段砚行房间里的靠窗单人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端着一杯浓香四溢的咖啡。西装革履,金丝边眼镜光亮如新,好像随时能拿出电脑和文件夹开始运筹帷幄的样子。

“弟弟啊,二哥实在是万分的想念你啊!”

裴邵仁满面舒心惬意,古韵悠长的说话调调让段砚行面皮抽了三下,薄薄的皮肤不禁泛出红润来。

裴邵仁瞧出他的尴尬,眼眉笑弯了。他叹了口气,说:“二哥,我等的是消息,不是你的人。你亲自过来一趟,让我有点为难。”

段砚行把话说得很直,他深知如果给裴邵仁留一点情面,这位裴家的现任当家可不止是得寸进尺。

裴邵仁也好像有些失落地悠悠叹了两声,却不失笑容道:“跟自家哥哥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心里的芥蒂二哥明白,只是多少留点余地让二哥有所念想就好。”

他二哥这个人表面看着实温润如玉,举手投足慢条斯理,谈吐一派文人雅士的风格,圆滑细腻,整日都是一张满面春风的笑脸,喜怒无形于色。

他用略带伤感的语气淡淡地说出这样的话语,确实有着触动心弦,令人心软怜悯的效果。

也不知当初,裴家的院子里,古灵精怪的裴三少爷是如何没有节操地跟他二哥搞上了,这里头或许有工于心计的裴邵仁施以压迫,有身份卑贱的裴易寻为求自保的苦衷而做出妥协,这些明面上都看不出来。

自从段砚行重生以来,裴邵仁基本上还是和他保持兄友弟恭,和睦融融的状态。

段砚行立场坚定,决计要和二哥划清这道界线。

他看着裴邵仁温和脉脉的脸庞,狠下决心,冷酷地说:“二哥,有件事弟弟一定要跟你说明白。”

裴邵仁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是刻意要让睫毛眼皮翻动得那样缓慢,流淌在眼底的那丝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段砚行便道:“我们以前的那种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希望二哥……能放过我,不要再计较我们过去做过的那些事,这样,我才好坦然地面对哥哥你。”

时间流逝的速度变得格外缓慢,一分一秒都像剥茧抽丝那样啃噬人的耐心。

段砚行等着二哥的反应,而裴邵仁最后做出的反应也出乎他意料。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搁下咖啡杯,扶了扶眼镜,就像是不经意的习惯动作,勾起的唇角并没有恶意的意味,镜片后面露出一双细长的眼。

温柔,而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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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裴邵仁用手半捂着嘴,笑得有些轻狂。笑过以后,才又恢复平易近人的姿态。

“早知道弟弟是个酿下大祸便撒手而去的人,都这个样子了,二哥怎么不去计较?”裴邵仁一言一语细水长流,一丝额发耷拉下来,在平整的额前轻轻晃动,有些不羁的味道。

段砚行脸色紧绷,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裴邵仁看他那么紧张,温柔地笑了:“自从弟弟被带到裴家以后,裴家兄弟的情分都被弟弟搅成一锅浑水。大哥十年以来不进家门,对我这个弟弟始终带着有色眼镜相看,老爷子眼里也容不下我这个儿子,我们的母亲怨我抢了大哥的继承权,对我除了忍气吞声以外,母子情分大概不剩下多少了。”

裴邵仁眼神定了定,再缓缓拿起咖啡杯来:“不过,二哥心里也早有准备,这些个烂摊子迟早还是要由二哥来收拾,裴家的事,弟弟就不用再操心了。”

段砚行除了沉默不语以外,找不到更为妥当的表示。

裴二少爷比谁都深藏不露,他的一切都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此刻气定神闲和你聊天,下一刻就扑上来将你活活撕碎了。

段砚行连根指头都不敢动。

裴邵仁喝了一口咖啡,叹出一口气来,再而注视他时,已是一派沉稳淡定的模样:“你要我查的那个女人,虽然不能确定,但极有可能是fbi。”

话题转移得有些唐突。

答案出乎意料,段砚行惊愕得脸色发白,眉头揪紧:“fbi?!”

裴邵仁点头:“她的户籍上名字是洛敏,新加坡人,十五岁移居美国,之后一家三口都入籍成为美国公民。八年前父母双亡,她到中国来留学,读的是编导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叶慎荣的公司工作,一直定居在z市。”

段砚行神情凝重地问:“你从哪里看出她是fbi?”

他的二哥是在黑道上混得风生水起,呼风唤雨的人,经常与各种身份特殊的人物打交道,做出这样的判断可信度十分高。

段砚行不是怀疑,只是心里不由得忌惮,叶慎荣身边竟隐匿着fbi?

而且,还和云觞走得很近!

裴邵仁笃定地喝着咖啡,笑了笑,不急不躁说:“履历上看不出破绽,只不过,这人啊,干过些什么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她在叶慎荣公司那么活跃,却始终只是个小秘书,那就不得不引人怀疑了。”

“而且,”裴邵仁进而强调,“你想想叶慎荣什么身份?他们家祖业是在美国做军火生意的,和美国国防部直接挂钩。他一个人待在中国,身边带几个fbi保护他并不奇怪。”

段砚行知道叶慎荣的家世很了不得,但他从没有去细想过这位阔少爷如何举足轻重。

说来也滑稽,他一心只把叶慎荣当作是用钱财夺走云觞的情敌,横刀夺爱的衣冠禽兽。除此之外,这个人有多少手腕,有多厉害,他从没去关注了解过。

他对叶慎荣甚至是不屑于放在眼里的。

那时候,他只顾着一味沉溺在失去云觞的悲痛中,却一直没有真正地详查过这个对手的底细。

如今,这个结果让他非常震惊。

叶慎荣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他心里感到阵阵凉意,漫溢在神经里的疼痛再度被唤醒。

云觞和叶慎荣在一起有十年了,凭他的聪明才智,恐怕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叶慎荣让j来警告他,而云觞冷眼旁观,纵容这样的行为。

虽然已不至于再被伤害,却不免仍有些心寒。

云觞啊云觞,你我不念感情也有恩情,不谈恩情,亦有多年同床共枕的情分。

常言说,日久生情,千万次的拥吻总能生出一些感情来。

既然你已经在怀疑我的身份,竟还是帮着叶慎荣来害我?

你的心里,真的不曾爱过我一点点么……

裴邵仁静坐许久,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弟弟的表情变化,观察入微,心思慎密。纤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口,极有耐心地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

然后,他打破沉默道:“这些年,云觞一直受到叶慎荣的监视。”

他故意停下来,等段砚行露出惊愕表情,并看向他时,才笑着说:“表面上看,云觞确实很风光,可是他一个没家世没底子的人能纵横娱乐圈十几年,人人都由着他任意妄为,凭得是什么?叶慎荣是他的靠山没错,但叶慎荣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做他的靠山?”

“爱情?”裴邵仁讥笑,“爱情在一个生意人头脑里值多少钱?光靠爱情,他能掌握云觞十年?云觞在美国拥有上市公司,他创造的服装品牌和gianfrancoferre、boss、diorhomme等品牌齐名,手里有三大企业跻身世界五百强,美国财经报称他为吞钱机器,他是美籍华裔中最有钱的人,他根本不缺钱,叶慎荣那个小小的娱乐公司在他眼里算哪根葱?”

段砚行脸上的惊愕转为不置可否,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邵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赚钱,云觞确实比叶慎荣在行,不过要说其它方面,叶慎荣就比他高明多了。比如说,控制一个人的手段,叶老板可是得到了他家老祖父的真传啊!”

段砚行面若冰霜,依旧沉默不语。

裴邵仁还是用那闲谈的调调,继续说:“早期,叶慎荣是用药物控制云觞,正好是我经手的买卖。等他把云觞训得服服帖帖了,后来就改成定期注射致幻迷药,再后来好像用过神经毒药,你知道一个人再这样下去就毁了,他注意到毒性对云觞身体的侵害后,就停手了。”

段砚行只觉喉咙里干涩得发痛,裴邵仁没有给他一丝喘息消化的机会,絮絮叨叨讲下去:“云觞曾有机会脱离叶慎荣的控制,可惜,那时候出了件大事,某个娱乐圈的大明星死了。”

某个娱乐圈的大明星死了……

那个晚上,凄清的大街,尖啸的刹车声,人们惊恐与亢奋的嘴脸……

以及,云觞那模糊在夜色里的冰冷面目……

段砚行深吸一口气,恍若隔世一般,仿佛那些都只是梦里发生的事。

裴邵仁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来,声音也压低了少许,又说:“那桩事对叶慎荣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要是那个人没死,他说不定有机会真正收服云觞。可惜,这人一死啊,就真的谁也替代不了了。云觞死不了就自毁容貌,后来动了三次整容手术才保住他现在这张脸皮。不过叶慎荣这人也很奇怪,手段都用到这份上了,却偏偏那方面有洁癖。”

段砚行僵在床上,一动不动。

裴邵仁再度停下,忽然起身离开沙发,步履稳健却又故意十分缓慢地到床边,俯下身来,两臂撑在段砚行的身体两侧,压住被褥。

他那种像是侵犯一样的举动,让段砚行脖子紧了紧,冷面瞪向自上而下注视自己的裴邵仁。

裴邵仁嘴角一咧,笑得玩味:“弟弟啊,我这里有十年以来云觞的病例报告,证明他患有心理ed,你要不要看呢?”

直逼而来的气息暧昧不清,段砚行抓住了被角,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堵得心里发慌。

裴邵仁以一种观察的视线静静看着他,语调温和,充满了探索的意味:“叶慎荣一直没有碰过云觞,云觞这十年闹出各种绯闻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排斥和抱负,这两人私下里暗暗较劲了十年,你是不是应该得意?”

段砚行看不到自己的瞳孔瞬间收缩,不过他能感觉到裴邵仁那如刺一般的目光仿佛贯穿了他的胸膛,已然将他看透。

而裴邵仁也显然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

他在那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露出的干笑也显得异常滑稽。

裴邵仁撸了一把他的秀发,轻轻道:“云觞为你守了十年的贞操,你作何感想?话已经到这份上了,再装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吧……段砚行?”

裴三少生来就是一副刻薄相,犀利无比的眼,凉薄的唇,只要笑一笑,便有一股阴冷之气透出来,渗透到旁人的骨髓里去,仿佛会就此变成长久的病痛折磨。

裴邵仁只记得了当年的段砚行眉目英挺神貌温文尔雅,谈笑风生间都流露着慵懒随性的模样,却并未留意过他在娱乐圈被称为“太上皇”,毕竟是有原因的。

段砚行的狡猾,是深藏在骨子里,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的。

这会儿,他正了正眉色,不慌不忙迎上裴邵仁的视线,就如那长在深院里不见天日的裴家小太子,带着一股子的阴晦气息和玩味的性子,对二哥挑眉笑言:“我看过网上那些扯得天花乱坠的文章,说什么我是段砚行的转世再生,连我都觉得好笑呢。二哥,没想到你这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居然相信那种玩意?”

段砚行一边阴柔地窃笑,一边用手指去勾引似地扯松裴邵仁的领带结,慢慢地又拨开了衬衫领子最上面的那里扣子。

冰凉的手指深入进去贴上颈侧滚烫的肌肤时,裴邵仁不由得浑身震了震。

这眼色,这神态,确实像他家的小妖精。

他也很想去相信一切都没有改变,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孔,这每一寸肌肤都曾被熟记于他心底的身体里,还是那个弱不禁风,却极会蛊惑引诱别人的弟弟。

但是……

裴邵仁猛然抓住颈侧的那只冰凉的手,勾起唇角冷笑:“不要再装了吧?人人都认为是云觞对你无情无义,但看你现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到觉得是你对他太无情。”

段砚行垂下眼睫,一根根细长的睫毛就在裴邵仁眼前微微颤着,仿佛扫在他脸上,挑逗得他心里发慌。

段砚行知道引火上身的危险,便推开裴邵仁,发出银铃似的轻笑:“二哥说的事,听起来云大导演过去是挺倒霉的,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呀?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自己的选择,照我看,云大导演他自己要招惹叶慎荣这种人,怪他自己当初看人没看准。”

最后的那几个咬字十分刻薄无情,裴邵仁不禁想,这话要是云觞亲耳听段砚行说出口,又会作何感想?

他挑衅地问:“云觞这个人,真的这么遭人非议?要是他以前做的一切都是被逼的,你也不同情他?”

段砚行心里微微一动,面上还是冷笑:“主要是二哥讲的话多少要打点折扣,是真是假有待斟酌。何况,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什么纠葛都应该放下了吧。”

这是段砚行的心里话。

吃一亏长一智,如果是原来的他,或许已经不顾一切地去找云觞澄清一切,破镜重圆。

他对云觞的确喜欢到了骨子里,无人可以取代他心里留给云觞的位置。

一丝一毫的感情都像割肉削骨般疼痛,平心而论,即使是重生后到现在,他对云觞的爱也没有减退分毫。

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份感情深刻到让他觉得这辈子无法再那样去爱第二个人。

只是人到了一定的岁数,看到的是更为长远的路,已然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动。

过去他对云觞异常执着,现在则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能不能在一起,看的不是缘分和痴情,还是那一辈子。要的不是彼此在中互相折磨,而是平平淡淡的温暖。

他对云觞,已然是……无可奈何。

段砚行缩在床头裹紧了被子,安静得一言不发。裴邵仁端正了一下坐姿,揉揉他的碎发,又换作身为兄长的亲切温柔:“可惜,叶慎荣是死心眼,他已经把你当成接近云觞的眼中钉,非拔除不可。以后,你凡事都要多留神了,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段砚行皱起眉头,深思的目光变得严肃而锋利。

j警告他的话里明示,将来倒霉的不止他一个。叶慎荣的手段是否像裴邵仁说的那样,里面有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他暂时还将信将疑。

但那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丝忌惮,想到了一个人……

他在酒店里修养了两天,实在不好意思闲下去了,于是和马导演商量了一下。

《剑门》在秦皇陵的拍摄始终必须在这个阶段内全部完成,马宇重也是意识到即便让段砚行带伤上阵也不能拖沓剧组进度,横竖横总要熬过这关的。

大伙一起讨论后,决定让段砚行先拍“流毓”的文戏部分。

文戏虽是细腻的表演,考验演员的肢体语言和五官神态,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情感要表达得深入人心。

可一点也不差体力活。

段砚行起了个早,折腾一上午任由化妆师摆布他的造型,过了晌午以后,已经露出些许疲态,虚汗直淌,受伤的肩部也一阵阵地疼痛起来。

小场务给他一会冰敷一会喷冷喷雾剂,止痛药也让他吃下去了,可层层厚实的衣服包着,压迫神经和血管,还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段砚行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他以前身体好得像铁打的一样,伤风感冒躺一天就没事,连药都不用吃。两三天不睡觉地到处赶场子拍戏,偶尔还要分神照顾生病的云觞,人人说他是装了金霸王电池的小兔子。

不过,过去他会定期健身,现在换成裴易寻这个身体,想想就知道养得有多娇贵,拍戏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就算段砚行有毅力,裴家小太子的身体怎么消受得了?

按照剧情设定,轮到他的戏时,他站到悬崖边上,迎着冬末依旧冷冽的风,横臂平握一把四五公斤重的玉雕“冰剑”,犹如松木纹丝不动,只有风徐徐吹拂着披散于肩头的长发。

马导演不知在和编剧讨论什么,迟迟未喊开机。

提剑的臂膀虽不是他受伤的左肩,但毕竟筋骨相连,他必须保持站姿,忍住肌腱撕扯的疼痛不露声色。

灼眼的阳光当头直射下来,刺得眼里晕眩恍惚。

很快,汗便蒸蒸冒出来。

导演终于喊了action,他收剑还鞘,想着天边的那一道光仰起额头,说出台词时,冷汗已不住地从额角滑落。

导演看见那一道不该出现的汗迹,立马喊了cut,命化妆师去补妆。

结果,这么一个镜头折腾了五六遍,马导演把剧本一卷,黑着脸摆出一副雷霆万钧状:“不行,这一幕一会还要重拍!”

段砚行郁闷了。

他有伤在身,导演没有通融,依旧对他严苛挑剔,这到并不稀奇。

只是,在他的记忆力极少被这样反复叫咔,即使是前生拍第一部戏的时候,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马宇重大为不满地骂到:“裴易寻,我希望你专心一点想想自己该演出怎样的一个‘流毓’,我要的不是你翻版云觞的流毓!”

段砚行一听,不由苦笑。

十四年前,《剑门世家》这部戏让段砚行首次和云觞一同站在镜头前演对手戏,长公子“流熙”对三公子“流毓”的爱护包容,深切的信任与不顾一切的护短,乃至最后即便反目,依然抱有着宽容,戏剧性冲突的情感缓缓流淌到了真实的内心里。

当他们彼此沉浸于角色中,双目对视时,云觞的“流毓”对他露出苍凉又无奈的笑容,他意识到自己对云觞起了邪念。

想独占他,想保护他,想宠爱他……

那时候的云觞才十八岁,傲视一切的目光冰清玉洁,明净而透彻。

被压迫在他的身下时却会无助地发抖颤栗,又不卑不亢,惹得他□焚身。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一边温柔细语,一边俯下身吻去云觞白皙额角渗出的细汗,即便是那样轻柔毫无伤害意图的举动,也令云觞发出了一声恐慌的呻吟……

遍体汗湿的交融,以及他一再的挑逗和云觞咬破唇绯的孱弱笑容……其实有时候,他不太愿意再去回想他们开始的方式。

段砚行坐在椅子上怀着反省的态度去回想起这些过往,不由得长吁短叹。

恍然间,他看见一张脸,如山水秀丽,如泉流温润,一丝清雅凝在纤眉间,真真正正的一双明净而清澈的眼,静静地望定了他,露出一丝浅笑。

“你好像总是在想什么事情的时候特别出神,旁人靠近你却毫无所觉,我一直在想……”林云衍早已坐在他跟前,向他递过来一瓶水,用毛巾垫着,莞尔道,“会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你在回想的时候露出这么不同寻常的表情。”

清风里,林云衍一身素色的休闲便装,闲逸平和,坐姿端正。身影映着背后的山峦与苍穹,清清淡淡地入了眼,犹如一缕触不到的海市蜃楼。

段砚行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云衍小声呵呵地笑着,再把水瓶往他怀里送了送:“你刚才问人要水喝,喝我的吧。天有点冷,喝热水比较好。”

段砚行依旧惊讶得除了瞪眼睛,一动不动。

林云衍眯了眼淡淡一笑,把保温瓶的盖子打开,充当杯子往里倒了半杯水,端平了递送到段砚行面前:“你送我的君山银针我还没有喝完,这次正好带了一些来。有没有觉得,还是我泡的茶比较好喝?”

段砚行这回总算是接了杯子,却还是不喝,只是两眼发直地打量林云衍,像是怕一眨眼,眼前的人便会确如海市蜃楼那般消失了似的。

半晌后,他才窘迫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云衍啊,你怎么会突然就出现了,吓我一跳……”

林云衍明净的眼亮了一亮,隐晦地笑了下,转过脸去:“我听说你吊威亚摔下来受了伤,既然到了西安,自然要来看看你。怎么知道在你边上坐了半天,你都没发现。”

段砚行尴尬地赔笑了两声。

自从上次在影城仓促分别以后,林云衍像个没事人似的,一切照常,坦然自若,似乎没有一点芥蒂。段砚行也就放心了许多。

他最怕云衍多想,钻牛角尖。他总以为林云衍是个敏锐纤细,对周遭事物过度敏感,言行谨慎,三思而行,这样的人深陷泥潭便难以解脱出来。

然而却想不到林云衍其实这般洒脱,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段砚行喝了一口暖茶,心里也跟着暖了。放松地舒一口气,既而又想起什么:“你听谁说我吊威亚摔下来了?”

“叶总裁。”林云衍并不知道详情,更不知道段砚行和叶慎荣有什么瓜葛,只当是闲谈,坦白地道,“他好像知道我们是朋友,让我到了西安,一定要来看看你,顺便替他慰问一句。他还送了两盒人参让我带给你,我怕你嫌苦不肯服用,索性磨成粉泡在茶里了。”

说到这,林云衍颇有些小小使坏地冲段砚行挑眉,满心想看他不知不觉喝了人参茶的有趣样。

怎料,段砚行一口茶喷溅在自己大腿上,大祸临头地抓住林云衍的手:“衍衍,你没喝过这茶吧?!”

段砚行只是这么不经大脑地说了一句,林云衍就点破玄机:“人参有问题?”

林云衍寻思着,又说:“我到是一口也没喝,但是你喝了……”

说着,目光凝视段砚行,眼底里明暗闪烁不定。

细想叶慎荣就算对他再恨之入骨,也不至于用这么粗陋的手段来谋害,段砚行看林云衍神色有些疑虑,怕他自责,便笑了笑,摇头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看你什么事都正儿八经的,我故意想开开玩笑刁难你,你却这么较真,让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了。唉,你知道那句话不?认真你就输了!”

他心里暗笑,前两天刚从网上学来的,此刻到很受用。

林云衍心细如丝,一开始听段砚行这样开解,还不敢完全放心下来。段砚行瞧他一脸严肃样,薄薄的脸皮都要涨红了,冷不丁用手指逗玩地刮了下他英挺的鼻梁。

林云衍条件反射地抖瑟了一下,这才有些窘迫,摸摸鼻子,两边脸颊红晕高挂。

段砚行像恶作剧得逞了似的,坏心眼地笑了起来,一笑牵动肩膀的伤,疼得猛龇牙,想笑又不好放肆大笑,憋得岔气。

林云衍看出苗头来,瞄了瞄他的伤肩,又瞅了瞅他的脸,微仰眉梢,不露声色说:“我忽然觉得,没有在茶里下药,让你去床上躺两天,实在有点可惜了。”

如此一个面貌平和清淡的人忽然说出这样使性子的话,段砚行反被林云衍一脸倨傲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

他忍不住打趣道:“最毒不过妇人心,衍衍,你这么面善的人原来心思这么坏?”

林云衍略略勾了嘴角,眼底里的笑意淡而娇俏:“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上次把感冒传给我,搞得我跟你大哥差点搭进去半条命,你知道么?”

段砚行愣住:“这么严重?”

“骗你的。”

他把段砚行手中的茶杯盖拿回来,重又往里倒上半杯清茶,吹凉了小抿一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兵者,诡道也,克敌制胜,骗之、诱之,攻其不备,趁虚而入,虽诈非奸。”

林云衍说完这一席用兵之道,内敛地抿嘴浅笑,眼底波光粼粼,一片锦绣风光。

段砚行知道他这是在暗指自己带伤上阵有点勉强,怕有人趁虚而入欺负他这个新人。

他心里因为之前的反复ng有些感触,被林云衍这么隐晦含蓄地问候了一下,心中暖了不少。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古人高见。

段砚行等着林云衍递过来第二杯茶,深味地笑一笑,露骨地打量他:“我想你怎么出口就是兵家那套玩意,差点忘了你在拍《兰陵王》。拍戏还顺利么?云大导演没对你太凶吧?是他要你恶补兵法的?搞得你怨气这么重……”

兰陵王高长恭可是北齐矫勇善战的名将,不仅相传是一位胜过女子的柔美男子,同时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在那个乱世年间,为北齐后主撑起半壁江山。

林云衍想要将他演绎得出神入化,剧本以外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

何况云觞出了名的严苛,**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段砚行估计林云衍的日子不好过。

这一问,林云衍的表情果然有些阴霾,可却也没有大番诉苦,只是淡淡地说:“经验不足,演技上急于突破却反而事倍功半。和云导的才学比,我还是太嫩了。”

段砚行听得一惊一乍,云觞这十年来到底都干了点什么?

演技长进了不说,还从事服装设计自创品牌,经营几大跨国公司生意风调雨顺,主业当导演,出手作品不下十几部。

现在,林云衍还谈起了他的学识才情?

段砚行心里啼笑皆非,是不是该说那家伙当年深藏不露,伪装得太好了?

林云衍依然是没有对自己的事多做谈论,转而问起段砚行:“你呢?要超越云导当年演的流毓,压力也很大吧?”

“嗯……”讲起了演戏方面,段砚行便严肃了不少,心里怀着困扰与无奈,没有偏私,就事论事说,“‘流毓’这个角色几乎可以说是为云觞度身定做的,形象、气质、性情都已经太深入人心,本来就可以认为没有人比云觞更适合这个角色,观众早就把‘流毓’和云觞合为一体了。”

林云衍斟酌着,说:“可是k.s.a会所已经对外宣扬,翻拍《剑门世家》的目的就是超越旧版,颠覆原作。”

对此,段砚行不置可否。

翻拍《剑门世家》是裴邵贤的决策,在立项目初期,曾几度遭到总裁和董事会的异议,裴邵贤以职位保举这部片子,还立下了保证书,拉赞助找投资合作都是他亲自操办。

可见,裴邵贤对这部作品很上心。

穆染和他被埋在墓坑里时,语重心长说,裴邵贤虽然从小喜欢武侠小说,骨子里被熏陶得侠义正气,可真正让他决定脱离家族洗白自己,完全是年少时期受了《剑门世家》的影响。

他迷上了“流熙”这个人,甚至于满腔豪情地投奔了娱乐圈,那时候单纯是为了想见一见心目中的偶像。

当年,《剑门世家》播映以后,导演就说这部片子最大的成功之处是捧红了云觞,最失败之处也是云觞的名气大噪取代了作品本身的成功。

如果裴邵贤要翻拍它有假公济私的成分,那么爱屋及乌,段砚行之于云觞,自然对这部片子情有独钟。

可他又不想辜负了裴邵贤的寄托,于是两碗水端不平,一边是情,一边是义。

不管裴邵仁的话真假与否,他心里毕竟还是有了恻隐。

一来,人身长相决定一切,过去的他没有演绎过此类柔奸腹黑的角色,自己是否能尽快突破原来的戏路难以估算。

二来,颠覆云觞的流毓,对他自己,对云觞,都别具意义。

段砚行是个感性的人,以前他就容易犯感情用事的错误,对云觞从来都不能理智。

他寻思良久一声不吭,林云衍看他表情古怪,叫了他几声:“易寻?易寻?”

段砚行回过神来,干涩地笑笑:“衍衍,你看过旧版的《剑门世家》没有?”

林云衍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便道:“我特地在来之前看了一下。你要问我怎么看云导演的流毓,我也说,那个‘流毓’活灵活现,难以取代。”

段砚行看他说得这样直白,有些讶异。

林云衍笑着既而说:“那个‘流毓’阴柔狡猾,诡计多端,刚愎自用,忍人所不忍,成人所不成,心计非常的深。”

段砚行听了以后暗叹,完全是云觞的翻版!

林云衍接着道:“可是观众爱他的才情,他对纳兰凌的洒脱,用情至深,却不是痴不是傻。我认为,也许他看起来没有流熙对凌儿爱得那么刻骨,那么至死不渝,但是该舍时就能舍,该放时便能放,这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做到,结合到他身上,反而成了他的亮点。”

林云衍停下来,柔目而笑,一派恬静:“他对凌儿的放手,与平文公主成亲,表面看是为谋权势薄情寡义,可我觉得一个人做事适度才好。如果不能量力而行,逞一时意气非真君子,云导对‘君子之度’的理解和掌握,是他的‘流毓’成功的所在。”

最后,他弯了眼眉,温和地笑道:“云导在演这个角色前恐怕下了不少苦功,观众评论说他演技不好,我觉得是因为他相貌太出挑的关系,追捧他的都是年轻的女影迷,才会让人留下这种印象。”

云觞的“流毓”曾经争议颇大,正反评价各有,有人好有人不好,这些看法本来就是许多影评归纳所得,亦引得不少人反驳。

段砚行没有表情地看着林云衍,小心隐藏心思。

林云衍看出他的异色,又笑:“君子之交淡如水,‘流毓’虽然品性称不上君子,但他的为人之道,却很有原则,孰轻孰重,看得很透彻。我想,那样的‘流毓’,除了云导,别人演不出来。”

段砚行耐心听完以后,心里顿然像水到渠成般通畅,禁不住笑了:“衍衍啊,你评价一个人到很客观。”

林云衍注视他良久,从他手里取了茶杯,倒茶自己喝:“我和云导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为什么要对他偏见?我以为,人不用分好坏,只分立场罢了。”

微风徐徐,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林云衍乌黑的发梢上,泛出晶亮如钻的光来。

那温润如玉的声音,清泉碧流的眸子,较好的模样都映在山水画里,看在段砚行眼中,蓦然有些特别。

想来正逢冬去春来的时刻,如此灵玉一般秀丽的佳人胜似美景。

“好吧,”段砚行拍拍大腿,耸耸肩,“敢情你夸了他半天,胳臂肘往外拐,让我这个老朋友脸面往哪儿搁呢。不管能不能演出流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云衍笑了。喝了口茶,像是想着什么心事,拧上了盖子,而后搁着腿说:“演戏不是还要看拍档的吗?云导会演出那样的流毓,或许是因为他面对的是段砚行演的流熙。你现在面对的是另外一个流熙,流毓当然也可以完全不是原来那样的流毓。”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段砚行忽然脸色阴转晴,豁然开朗,兴奋得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扶着林云衍的双肩激动得把人一起拽起来:“衍衍!你实在是个妙人,我能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一说完,转身便朝导演蹦跶而去。

矗在原地不动的林云衍林公子一阵风中凌乱,神色里悲喜交加,最后长长叹出一口气:“云导说的果然没有错……可惜,我不是妙人,只是个旁人而已。”

前阵子慢慢沉寂下去的“薛裴恋”又经人从中作梗,再度被摆上台面来兴风作浪。

据称,狗仔队拍下薛婧与裴易寻出入某私人医院的照片,舆论便纷纷揣测薛婧怀孕的可能。段砚行忙于拍戏,好几天之后才看见那张所谓的“偷拍照”,嘴角抽得合不拢来。

照片上的“裴易寻”干瘪矮小,戴着棒球帽遮住大半张脸。要不是素有高跟鞋女王之称的“薛婧”在照片中只穿了双平底板鞋,铁定比身边的男子高。

目测不达一米八的“裴易寻”明显是有人假冒,而照片所谓的“跟踪偷拍”更是无稽之谈了。

但是,先前k.s.a会所便有意顺水推舟,借薛婧之名捧红“同门师弟”,两人先后曾合作过mv、饮料广告,薛婧在日本出首张单曲碟时,公司还刻意安排了裴易寻来拍限量附赠海报的“男主角”,十分对日本女性的口味,引起轰动。

两人的恋情早已是青天白日下的一桩明白事,这次也只能顺理成章,低调处理。

裴邵贤亲自电话关照小寻,减少曝光率,专心拍戏。

穆染继续在家静养,年初为裴易寻拟定的项目进度不大理想,这时候又节外生枝。

前期宣传总是保持低调作风的叶氏娱乐公司这次一反常规,在《兰陵王》拍摄中期就已开始大幅度造势宣传,而且捧的不是当红女艺人薛婧。

宣传的重头全部都集中到男一号身上。

林云衍的日程表排得毫无喘息余地,他的“兰陵王”造型曝光率达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

街边的灯箱、地下道的广告栏、展会易拉宝、或者是便利店的娱乐架上,到处都有他骑乘骏马,半掩银色面具,戎装素裹,傲立与万军之首的英姿。

这样的宣传力度简直不亚于电影。

段砚行某一天在拍戏时,向同剧组的演员借来一本电影杂志,翻了几页,看见《兰陵王》的专栏介绍。

顿时就……惊艳了。

但是,同样一本杂志,落在裴邵贤手里,却令他沉下脸色来,愁得直皱眉头。

叶氏近来的这些做法摆明了要打压k.s.a会所投拍的《剑门世家》,同时,小心眼的叶boss一边大张旗鼓地给林云衍打造身价,却也没忘记林云衍是对家介绍过去的。

为此,他刻意安排了娱乐圈近期另一热门话题——“大小云之说”。

《兰陵王》刚开始宣传,林云衍使用的艺名便已改成了“云衍”,如此一来,与“云觞”成了对照。

言论说,云大导演此次倾力栽培的后生,与自己十年前颇为相似。

一部戏,由“大云”执导,“小云”饰演男主角,这样暧昧不清的关系,无孔不入的娱记怎会放过为其制造话题的机会。

——“大小云”黄金档。

——叶氏新起之秀,当红小生“云衍”仿佛是十年前云觞再版,三分神似七分形似。

——云大妖孽欲栽培小妖孽做“影帝”后继之人?

话题爆出后,炒作势头愈演愈烈。

这影帝后继之人的噱头,对林云衍来说还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叶boss却已经让大众认为林云衍是他们叶氏的艺人,他的生杀大权系在叶氏手中。

林云衍不知不觉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两面都是刀刃,很难做。

说穿了,他是裴邵贤放长线的鱼饵,如今又成了叶慎荣手里的一颗定时炸弹。

这种现象虽然还未浮出水面,不过裴邵贤是看出来了。看出叶慎荣对他送过去的棋子如何防范与摆布。

他不禁觉得,自己把林云衍送入虎口,是不是做错了。

让他发愁的不是林云衍的死活,而是小寻。

他家的三弟自从获准自由出行以后,就到处拈花惹草。去年做档娱乐节目,结果拈来了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物,身世、家世、父母亲戚兄弟姐妹一概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清楚的只有,小寻把他当作知己,亲如手足。

万一林云衍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弟弟交代?

他原本把林云衍送到云觞剧组里,是想试一试林云衍的身份,如今看叶慎荣防贼似的态度,就知道林云衍和他们不是一路。

底细是摸清楚了,可是人已经送出去,再想从叶慎荣手里要回来可不容易。

算来算去,责任全在自己。

裴邵贤仰靠在皮椅上,揉揉额角,头疼。

助理推门进来,说冷偞欣有急事要见。

要见首席总监大人当然要预约,裴邵贤向来摆出一副山大王的尊驾,没预约一概不见。

可是他今天被叶慎荣搞得昏了头,挥挥手同意了助理的破例。过了会,冷偞欣像攻破城门似的直闯进来,杀到裴邵贤办公桌前,把厚厚的合同书摔在桌上。

冷大美女近日可是个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裴邵贤要见她还得电话“预约”!

好不容易今天自动送上门来,裴邵贤故意慢悠悠地提眉瞅了她一眼,用足以让人火冒三丈的慢吞吞的语气,阴阳怪气说:“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有读心术啊……”

冷偞欣近大半年来官场磨多了,老板见多了,修养磨砺得甚好。

自己老板摆出那样调侃的态度,她也不急不躁,颇有些得意地单手一叉腰,语气平直的说:“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裴邵贤眉毛抽了两下,揉揉额角:“怎么又是这戏码。先说好消息吧,让我缓缓。”

冷偞欣于是傲气地道:“好消息是我谈成了万达院线的合同,《剑门世家》的imax版本可以施行了。另外,预估同期上映的电影都会给我们让道,我和那几家电影公司的老板吃了顿饭和平解决。邮件之前发给过您,合同都在这里,您慢慢过目。”

裴邵贤咧嘴笑着,粗略翻了翻桌上的合同书:“没有和那些大老板滚床单?”

冷偞欣严肃蹙眉:“你就这么看你的员工?”

裴邵贤点头:“好,通知制片部和‘工业光魔’谈后期承包,imax的宣传也可以做起来了。”

冷偞欣立刻接道:“首次发布会的场地我也已经谈妥了,对方答应给我们免费做六个广告位,兵器的展示柜以及现场派发的饮料也全由他们包办。”

“很好。”裴邵贤喜出望外看向冷偞欣。

才工作一年的冷偞欣,能力已经磨练得相当干练,做事雷厉风行,认真严谨,积极主动,估判揣摩上司的心思颇有当年穆染的三分睿智。

不亏是穆总监带出来并且举荐的能人,做小寻的专属经纪人,裴邵贤很放心。

可是他刚感到一丝欣慰,冷偞欣便给他脸色看:“还有,坏消息就是任子清出车祸进了医院,情况不太乐观。马导演考虑到拍摄进度,打算换男一号。小寻向他推荐了乐骏。那个乐骏你知道的,是叶慎荣公司签约的艺人,经纪人就是云衍的经纪人tiky。”

冷偞欣一口气顺到底,裴邵贤的脸色也一路黑了个彻底。

另一边,云觞带着剧组在山西雁门拍戏,前阵子不知吹的什么邪风,把云大导演的脾气都吹得温和起来,剧组上下看导演脸色过日子,高兴得快喜极而泣。

具体来说,云大导演的脾气好到场记漏记或记错一两处要点,云导也只是嘀咕两声亲笔改正了事。若换了平常,非把本子摔地上不可。

可是好景不长,这段日子,他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阴沉。

剧组人员仿佛也万分能理解云导冷面了十年,忽然守得云开见月明,露出花儿似的笑容为何又烟消云散了。

男一号林云衍此前的表现一直可圈可点,在云导耐心的指教下,进步神速,不知比那个楚寒咏机灵多少倍。

可是轮到近日拍感情戏了,林云衍完全不在状态,演技蹩脚得就像个门外汉。

拍摄进行到战场。

旧伤复发,“高长恭”只手撑在城门边稍作喘歇,大敌当前,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有伤在身。

银色的面具忽然从他脸上掉落,他刚要弯身去取,一双沾着泥灰的玉手却将面具取了,送到他面前。

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女扮男装跟着他一起披挂上阵奔赴沙场。此刻,在他面前略微流露出了温婉,花颜染了粉尘,几分憔悴惹人怜惜。

林云衍静静地注视她,眼底神色翻云覆雨……

“咔!”云觞又把剧本摔在了地上,边上小助理拼命给他扇风降火,他脸色铁青,挑起嘴角来讽刺道:“小林同志,您一天到底要走神几回?为什么又把台词忘记了!您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当哑巴吗!”

吸一口,再道:“你要我们剧组全体人员陪着你把这一幕重拍多少次!纯情小处男向喜欢的女人表个态有那么难吗,别告诉我你没看过三级片,从小到大还没开过荤!”

云大导演开口骂人通常都口不择言,龌龊下流,剧组里的人听习惯了,反而忍不住有点想笑,又十分同情地把目光投向那只待宰羔羊。

他们早看出林云衍是个处的不会有错,这会儿实在忍不住要叹息,他一个没情场经验的处子栽在云大导演这个久经风月的老妖孽手里就别想翻身。

那就好像看老妖孽潜规则了清冷别扭受,吃干抹净不吐骨头的戏码一样乐趣。

林云衍也确实脸皮太薄,被骂了骂便有些红润,面色僵硬地对导演低了低头:“对不起,我想再让我多练习几次吧。云导看看能不能先拍其它几幕,我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耽误剧组的进度。”

他话说得再谦虚诚恳,大伙知道云导还是会继续开骂,不骂得人家体无完肤不会罢休。

有人准备看戏,有人准备出来圆场。结果,云觞却被一通电话分了神。

电话是叶慎荣打来的,往常他不高兴接便可以不接,可是近来一想到某人,不好太嚣张,只好收敛脾气,接起电话后眉花眼笑:“叶大人,您派了六个保镖外加三个私家侦探日夜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还不能放心?还是我今天早上讲错了什么话,又让您心里不舒服了?”

云觞搁着修长的腿,慵懒闲适地仰靠在竹编椅子上,手指轻轻敲打扶手,眉目神情恣意潇洒,旁人看起来,总以为他是在和情人调笑。

叶慎荣在电话里说:“你昨天带林云衍一起去参加酒会?”

叶慎荣开门见山,大刀阔斧地杀过来,云觞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带他去见见几个正经朋友,让他熟悉熟悉这个圈子混点交情,薛婧也在。怎么,就这样,你也要吃醋?”

叶慎荣不露声色道:“没有,我了解一下而已。呵呵,不打扰你拍戏,过两天我来雁门找你吃饭。”

还说只是“了解一下”?本尊都要杀过来了嘛!

云觞抖了抖眉毛,轻蔑地冷笑。

电话挂断,云觞脸色比刚才黑了好几层,眼睛森冷肃杀,简直像给他一把刀,他便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他用大外套拢了拢身子,缩得比之前拘谨了些,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着。

助理们不敢出声,副导演和几个监制也不敢讲话,演员和工作人员都低头沉默。薛婧见状,大胆地走过去,被云觞训了一声:“滚开!”

正当众人都咒骂那个遭天谴的电话,让好不容易亲切起来的云大导演又打回原形,云觞忽然起身,目光投向片场里的林云衍:“小林,你跟我过来。”

云觞把林云衍一同关进篷子里开小灶,外面的一干人干瞪着眼议论纷纷,但他们永远不可能猜到那天云觞和林云衍聊了点什么,叶慎荣的眼线也猜不到。

云觞扶着一张汉代木雕桌案的桌角躬身半倚半坐,手里夹着烟和打火机,定神打量林云衍。

他那种意味深长而没有一丝笑意的,冰冷的打探目光,让林云衍极度不自在,十四克拉钻戒的璀璨光芒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可是林云衍也是修为颇深的人,半垂眼睫面若冰霜,看起来既顺从又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淡定。

云觞今天穿得很朴素,从下到上,匡威经典黑色帆布鞋、sk浅蓝色牛仔裤、紫色的t恤没有牌子、只有那件大外套是阿玛尼的,比之以往深沉了许多。

如此的打扮,显得他那敛于嘴角喜怒不定的笑容带了几许憔悴。

他语气温和地说:“一个优秀的演员应该随时都要隐藏好自己的心思,不能把情绪表现出来。”

“对不起。”林云衍半低着头,穿着戏服身姿虽笔挺,气息却有些萧瑟。脸色白里透青,不太健康,很不精神。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诚恳而礼貌,之后便不再多言。

云觞叹了口气,叼着烟,慢慢道:“你是不是非要和他演练一遍,才能给我把感情戏演好?”

烟草味化了开来,弥漫到空气里。

他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平平淡淡,就像一缕风不经意地拂过了岸边葱郁的青草地。

没有预兆,忽然就直直地给了林云衍胸膛一刀。

林云衍惊得抬起头来,眼睛清亮含水,紧紧盯着这个妖冶而颓废的男人,抿嘴不语。

长久的沉默里,云觞独自低头享受着烟草的味儿在肺腔里翻滚一圈,而后从鼻腔喷出的滋味,里带着刺痛,明明晓得是痛,却越发的上瘾。

“年轻人就应该敢拼敢闯,你那么年轻,怕什么。”过了一会,风情万种的眼眯成了两道月牙弯儿,微微挑起的细长眼尾勾出几道岁月的纹路,一直仿佛要蔓延到鬓发的细纹里。

淡漠却温润,放纵却神秘。

一个总是风光无限的男人那样笑起来,不免引人感触。繁花似锦,一片姹紫嫣红,然纵使月貌花容,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红颜如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云觞看着林云衍,眼底一片潋滟水光,笑眯眯地说:“你还不明白么,我让你去西安不是只要你传话。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闷骚固执,不肯面对现实。对他那种人,直接一点才好。”

林云衍听了,异常平静地道:“我相信,他心里面喜欢的人,仍然是你。”

平直而温和的语调,仿佛只是陈述着事实那般中肯客观。

“呵呵。”云觞笑了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细缝,好像很高兴,可恍惚里却仿佛立刻要落下眼泪来,上瘾地猛吸着烟,“傻了吧你们都……都十年了,我和他还有什么可能?我都已经习惯他不在的日子了,就这样下去吧。”

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云觞找不到烟灰缸,只好继续把烟嘴夹在手里,似乎也间接地制止了他再点第二根的冲动。

他眼底悲凉的神情一闪而过,便不再有可寻的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脸上挂着冷冷的讥笑:“裴邵贤把你这颗棋子放我这里,实在有点不负责任,叶慎荣心眼小得连一粒沙子都容不下,接近我的人都会被他除掉。这点,裴邵贤完全没有考虑过你的安全。”

“我不要紧,我有办法自保。”林云衍毫不犹豫地说。

云觞斜着身子,单臂撑在桌案上,冲他微笑:“我这个人做事一码归一码,喜欢清清楚楚,最恨拖泥带水那种。再说,你不在状态,影响剧组进度,我也很伤脑筋。这样吧——”

他微微扶正身姿,两手交叉着臂膀上轻轻一搭,又勾起一边的唇角轻轻地笑说:“上次要你帮了我一次,这次我就帮你一回当还礼,两不相欠,干干净净。”

他侧目看过去,林云衍这个人连他如此眼利的人都看不透。

你觉得他只是静静地矗在一旁,平易近人,温文尔雅。黑幽幽的一双眼对周遭的事物观察入微。

默默倾听,仿佛事不关己,没有散发出任何惊扰别人的气息,似乎能溶于任何气氛中,素雅而玲珑,精致得令人爱不释手。

可是究竟能不能够触碰,能不能够将之纳入手中,心里却没有底……

篷子里有些昏暗,云觞长长的影子斜倒在地上,晃悠悠的,似有几分孱弱。

林云衍心里狠狠揪了一下,淡淡道:“其实对我来说,帮不帮都是一样的,顽疾除了等死,似乎没有别的法子。”

砂石不溶于水,日久见澄清。

林云衍在那一刻,心里想的如是。可他自己是什么,却未可知。

六月,娱乐圈抄得最火热的两件事就是:

其二,《剑门世家》临时更换男一号,以乐骏、云衍为代表的演艺圈新起之秀频频活跃于银幕,后生得宠,老牌演员低靡的风气广为争议,年度最佳新人奖将会引来激烈角逐。

不过这些大势头,都和段砚行没多大关系。

和他息息相关的,是“流熙”这个角色换了乐骏来演,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和乐骏自然交情甚好,故友重聚侃侃而谈。乐骏为人热情活耀,极为百搭,很快在剧组里混得有滋有味,马导演也十分喜欢他。段砚行和他对戏格外顺畅,也不会再有此前任子清的种种压制。

忧的是如林云衍所言。

“流熙”换了乐骏来演,便不再是任子清的“流熙”。乐骏的个人风格很强,形象比任子清的年轻出挑许多,造型师根据乐骏的形象也对“流熙”的人物造型做了调整。

马宇重十分倾心于气势强化了的“流熙”,多了几分刚毅傲气,玉冠青衫却能彰显出不羁的霸气来,画面感十分有冲击效果。

于是,面对的对象变了味道,段砚行演的“流毓”也要对照着做出调整。

马导演甚至特地为了展现乐骏演的“流熙”的强者风范,命编剧修改了剧情的几处细节,此前他对任子清可是苛求到极点的,如今却让乐骏放手去演,可见对乐骏饰演“流熙”的偏爱程度。

其实,乐骏演的“流熙”有当年段砚行的几分影子。

段砚行那时候演“流熙”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演技也逐渐的炉火纯青,心志与气质的成熟都与剧中“流熙”有几分相近,演起来当然游刃有余。

然而,也正是因为在饰演“流熙”时,对云觞动了心思,导致后期的演绎有些处理不当。

乐骏比之,虽有模仿的痕迹,却看得出他更加潇洒自如,摆在段砚行面前,看了不免心情复杂。

时间的残忍莫过于此,乐骏的“流熙”会超越他的“流熙”,他的“流毓”则必须超越云觞缔造的“流毓”,当初的“段云传奇”早已在时光隧道中化为尘埃,不复返还……

“裴易寻,你在发什么愣?”

忽而扣住下颚的强韧手指硬生生地掰过他的脸来,穿了内增高的乐骏自上而下投来的视线咄咄逼人,带着玩味的笑意轻佻地说:“马导演让我们对台词,你却老是走神,我就让你这么提不起兴致?”

段砚行愣了愣,看乐骏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勉强掩饰地做出笑容:“晒了一天的太阳,有点累了而已……”

乐骏琢磨着端详,手指却并未松开:“云衍说你身体不太好?”

段砚行听见“云衍”两字,想起被他的兰陵王形象所震慑,心神便有些恍惚起来,干笑着别过脸去甩开乐骏的手:“我的身体还能比他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差么?”

“啧啧,”乐骏摸摸下巴,调侃地奸笑,“我怎么嗅到了奸-情的味道呢?”

“去,瞎胡扯什么,大家都是正常男人。”

“解释就是掩饰啊……”

“……”

放工后,乐骏还没换下戏服,便带着一群鱼跃的狐朋狗友,勾住段砚行的脖子道:“爷今晚请客去pub消遣找乐子,大家放松放松,你去不?”

“不去。”段砚行拒绝得异常干脆,“我回宾馆。”

乐骏在他逃出视线范围以外前,拦了他的腰把人勾回来,附耳小声说:“真的不给兄弟面子?那家pub的女郎品质很高……”

段砚行果断丢出一句:“k.s.a会所对旗下艺人管得很严,不许艺人出入那种场所。”

乐骏贼笑:“你不需要找一两个女人来澄清下你是正常男人?不然,我真的会以为——”

“咳,的确好久没开荤了,那就去吧!”段砚行抹泪反勾住乐骏附和。

做男人不容易,做个曾经弯过如今想把自己掰直的男人更不容易!

乐骏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夜店,不过是很正规的合法营业的夜店。

店堂的装潢出人意料的高雅,门口进去的大堂地砖是一整块的灵璧红皖螺大理石,铺置的图腾毛毯皆是纯羊毛手工编织,用金色流苏滚边,与顶上的水晶吊灯辉映。

四壁用名画与古玩装饰,雅俗共赏,华贵富丽。

客人们都是低声娇笑,的男女亦十分注重体面,一点也没有的气氛。

中央舞台乐器演奏的节目,从爵士到蓝调到民族歌舞,很有几番附庸风雅的意思。

段砚行等人都是头一次来的生客,只听大堂经理介绍说包间有各种风格供客人选择,级别也有所不同。

段砚行一听“级别”两字,太阳穴便突突地跳,连忙拽住乐骏执意挑间平常的大包厢便可。

乐骏笑他闷骚,但顾虑到大伙都是偷着出来寻乐,不好大开杀戒,便只好选了二楼敞开式的卡座,可看见底下大堂的表演。点了几个美女陪酒,玩玩骰子游戏。

玩骰子,段砚行是高手,前生少有棋逢对手的时候。和乐骏等人糊弄了几局,结果因情势一面倒而被踢出局,只准他在旁与美女喝酒旁观。

段砚行许久没有染指赌博了,略有些手痒,光在旁边看看,越看越眼馋。对女色又怎么也提不起兴趣,稍稍敷衍了一会,抽身到外头去寻赌桌。

店内有专设的赌场,在地下。段砚行对这种环境轻车熟路,买了筹码在场内转了几圈,最后相中一桌“扑克牌九”游戏,坐下玩了几把。

对家换了几次,皆面色铁青着没有久坐,久而久之,围观的人慢慢密集起来,议论声渐渐聒噪得刺耳,段砚行被香水熏得头疼欲裂,刚打算闪人,人群忽然分开一个缺口,有人在他对面坐下。

“我陪你玩一局。”稳操胜券的自信口吻,令人心痒难耐的媚惑尾音渗透在人群的喧嚣里,飘渺地传入耳中。

段砚行慢慢抬头看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柔韧弯曲的无名指末端,钻戒光芒璀璨。

对家的长发男子眯着眼微笑,幽暗的光下,那双妖冶的眼睛透出的光,仿佛比钻戒的光辉还要耀眼迷人。

潮声依稀,金碧辉煌的赌场内,那个十四岁少年拥有不可一世的倨傲姿态,坐在他的对面,眼尾细长的双眼一眼就将他看到底……

段砚行笑道:“你押注,我跟。”

云觞叼着香烟,烟雾萦绕里,笑意深邃:“不跟你赌钱,跟你堵个消息,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段砚行不以为然:“什么大不了的消息?”

云觞微微仰首,恣意而沉醉地吐出一缕烟雾,低哑地笑:“天机不可泄露。”

他和云觞,不知道算不算冤家路窄,到哪里总能意外邂逅。

云觞本就是个欲孽之池里诞出来的妖孽,越是幽暗的光线,越是纸醉金迷的场所,越衬出他风情万种、放荡不羁的姿态来。

他今儿个身上穿了件酒红色的衬衣,丝光的质地闪着旖旎的光泽,越发让他的肌肤显得白皙如雪。

段砚行也没有刻意去打量,可还是看见了他敞开的衣领里,脖子侧边光影分界处有个比肤色深许多的痕迹,显然是吻痕。

一阵潮湿阴冷的气息自肺腑里趟过,令他不由得恍惚。

一局终了,他方才缓过神来,却见云觞弃了手牌,扶着桌沿绕到他面前:“看你年纪不大,手法这么老练,经常玩这种东西?”

云觞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段砚行也想冷嘲几句,却凝眉思索,自己刚才分心,应该不至于赢了云觞。

云觞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俯身,长发滑过他的面部带来一阵冰凉。

他附于他的耳朵边低笑:“小林公子在二楼18号‘皇帝间’,叶慎荣灌了他一点酒,好像有点醉了……”

忽然,云觞凉凉的唇碰了下段砚行温热的脸颊,像是蜻蜓点水似的吻:“你知道这个圈子里的游戏,人吃人是家常便饭,你要是去慢了,小林公子大概就被别人吃了吧,那包房里一窝子人都对他蠢蠢欲动呢。”

段砚行猛地重重拍了下桌子,把桌上的骰子都震得飞了起来。他像一头豹子般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揪住云觞的衣领,一拳砸中脸蛋,把人打飞了出去。

“云觞!”段砚行两眼血红地瞪着倒在地上的男人,震怒道,“你带他来这种地方还装好人?哼,云衍要是出了事,我会跟你和姓叶的算帐!”

“云先生!您没事吧?”

保镖里有人清场子,有人磨刀霍霍地堵向段砚行要动手。

云觞七荤八素地站定后,拽住一个保镖的肩膀往身后重重地摔,那个保镖踉跄跌在地上,四仰八叉,足以见云觞下手的狠劲。

“谁让你们多管闲事,滚!”

云觞非但没有感谢他们的恪尽职守,反而怒容以对。

其中一人颇为体面地在云觞面前微微颔首:“云先生,叶老板吩咐过,谁动您一根毫毛,我们就——”

“我叫你们滚!你们聋子吗!!”

这一声吼喝声嘶力竭,急怒攻心,仿佛整个场子的人都能听见。保镖们训练有素,知道不宜闹事,便安分地退了。

云觞两手叉腰大刀阔斧的架势,站得犹如鬼神一般令人胆寒,浑身散发出毛骨悚然的杀气,整张脸隐没在幽暗诡异的环境里,森冷得可怕。

他一直看着那群保镖退出场外,既而才转向段砚行。

烟雾升腾,一片幽幽的浮光照映里,他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眼睛半眯着透出狠利的目光来,却在讥讽地微笑:“裴三公子,您打架可算狠啊,专挑人的软肋打?上次挨了您一下,可疼了我好几天,这次干脆直接伺候我的脸?”

他用指节抹了下口角,咽下一口气,半笑半怒地道:“我活这么大,除了我自己还没人敢动我这张脸,呵呵,今天又把第一次献给您了。”

又……

这一个“又”字何等的意味深长。

云觞到底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只用这一个字包含了对段砚行的猜测、怀疑,以及试探。

段砚行刚才一下子怒火中烧,现在稍稍冷静以后,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曾几何时他对云觞动过手?他只记得自己宠他、护他、百般讨好他、千依百顺地哄他开心,即使再生气再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对云觞动手。

可是爱不代表一切,爱并不能够包容一切。

其实,他死的时候,对云觞也是有恨的……

一时间情难自禁,他简直想在云觞面前承认,他就是段砚行。

然而一想到那样做毫无意义,根本是暴露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吞下哽咽,忍住被那双妖气萦绕却含着湿润的眼睛所蛊惑而心有所动,冷笑道:“云大导演,你被宠坏了,你身边总有人维护你包庇你,让你养成了为所欲为的习惯,总得有人指正一下你这顽劣的脾气吧?”

云觞神情有一丝呆然,眼睛如刺一般直直注视,而后沉下脸色来:“你还打算在这里跟我继续废话?”

段砚行一经提醒,心里暗叫云衍,连忙拔腿冲上楼去,剩下的一群看客也只敢远远观望,暗自议论。

云觞在极为昏暗的场所里却还是戴上墨镜,回头望了眼早已人去楼空的楼道处,低声嚼舌:“笨死了,一点没长进。”语毕,嘴角一敛,含着淡淡的笑。

没长进的段砚行卯足劲,好像十几年没有过这样的热血冲劲,直上二楼18号,一脚轰轰烈烈地踹开“皇帝间”的门,就差没正义凌然地念那句台词:云衍,我来救你了!

事实是,林云衍根本不需要他救,地上早已人仰马翻地躺了一地尸体,个个鬼哭狼嚎奄奄地呻吟,唯独林云衍一个还站着。

包厢里头乌烟瘴气,酒气升腾,光熏就能把人熏得晕醉过去。

段砚行闯进来时,正看见林云衍把最后那个撂倒在地,起势果决,下力适度,动作又快又狠,即便满脸泛出醉意,却还是能看出他是行家,十分了解怎样能让对手失去战斗意志。

摆平了最后一个,他便晃悠悠地倒在了沙发上,把手盖在额头上低靡喘息。

段砚行踏过众人尸体,走过去,还没出声,便被林云衍摸上胳臂要往地上摔。

他急叫:“别!是我!段……衍衍,是我,裴易寻!”

包厢里光线比赌场还旖旎,荧灯忽而红忽而紫,气氛本就勾人魂魄摄人心神。

林云衍抬起眼睛,慢慢眨动出一片水色来,醉意悄悄流淌,欲泪而啜的样子,清秀的脸儿徒然多了一分平日里没有的媚色。

段砚行心弦被挑拨着,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一把林云衍的秀发,触感如丝缎一般美好,引得他坐下来与之四目相对,彼此间只有半尺的距离。

平心静气,温和地问:“衍衍,你没事吧?”

林云衍平常性子恬适闲淡,略有些面瘫,大多严肃较真,极少见笑容。此刻却满脸荡漾着纵情惬意的笑,眼睛半睁半闭,勾魂夺魄。

他眼睛一亮一亮的,瞅得段砚行心里发慌,只好避开去扫了眼地上咎由自取的“尸体们”:“呃,看来对你动邪念,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他悠悠叹了一声,叹得自己莫名其妙。

林云衍吟吟笑着:“我空手道十段、剑道十段、柔道十段、还学过点杂七杂八的武术和泰国拳术……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

声音颤颤巍巍,人也颤颤巍巍,极细极软,孱弱与娇柔并存,正好能戳中人心最易侵入的地方,叫嚣着□的燃起。

昏暗里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能感觉到那张浮荡着醉意的脸庞绯红潮热,微启的唇也似沾了水光,眼缝里打探似地透出一股邪气。

段砚行稳住他倒下来的身体,却抹了抹额汗,不敢乱动。

“衍衍。”

“嗯……?”

林云衍很小声地哼哼,枕着他的肩头,一而再再而三,不依不饶地像小猫似的往他脖子上蹭,冷不丁地小啃了一口。

段砚行坚决地把已经抵在鄂下的脑袋推开,拽住林云衍的胳臂:“衍衍,我送你回宾馆。”

“不要。”林云衍似乎醉得意识不清,大反常态地果断拒绝,脸往一侧别去,微微咬唇,“你陪我……喝酒……”

段砚行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回去吧,你都醉成这样了,不许再喝了。”

“不要!”

林云衍反抗着往沙发里缩,一拉一扯间,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猛然间,他蹭地打了一个激灵,看似单薄消瘦的躯干却忽然爆发出惊人力量,扣住段砚行的手腕扭到背后。

段砚行本能地发出一声惨叫,重心失衡跌在地上。林云衍顺势把他往地上狠狠一摁,跨过腿便骑在了他背上。

段砚行惊神未定,慌慌张张大叫:“喂喂喂喂,轻点轻点!手要断了!!”

林云衍眉头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坐下的俘虏,一边身子摇摇欲坠,一边寻思良久,忽然咯咯咯地笑了。

段砚行扭过头来,又惊又怒又急又气,却又尴尬无奈地瞪着他:“你笑什么,快点起来。”

林云衍嘴角一撇,如恶作剧的孩子般,使坏道:“不要。”

他那一脸天真的坏笑浮荡着淫-靡之色,眼睛则像能滴出水似的柔润,又亮得如池中明月,早已惹得段砚行下身都发痛了。

勉强用理智撑着,段砚行压一压惊,喉咙干涩道:“衍衍,别闹,快点起来,我的腰要被你坐断了。”

林云衍慢慢地收住了笑容,凝眉做出一副深思的样子,静静地注视他。

他被瞧得心里发毛,闭上眼定一定心神,按耐住下身的不适:“我严肃跟你说,你不行动,我可要动手了。我这人好男色,你也早看出来了,你别以为这样开开玩笑不要紧,小心我真的对你动邪念。我兴致都被你挑逗起来了,你再不起来,我真的动手了……”

絮絮叨叨了半天,却未见反应,他纳闷着睁开眼睛,倏地见林云衍已经俯下身来把脑袋凑到跟前。

浓重的暗影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那双眼清得如一汪池水,蒙着雾色,渗着秋意的凉瑟:“你会么?你会对我动手么……?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云觞,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云觞回到酒店,房门一开,叶慎荣披着一件浴衣矗在门口像是迎接他,衣襟大敞,胸膛上水迹未擦,冷面笑了笑,俨然是一种兴师问罪的姿态。

云觞摘下墨镜,对他抖了一下眉毛,面无表情地从他眼皮底下走入房间。

叶慎荣就着他脱下外套的时间,泡了杯速溶咖啡,掐准了时机送到他面前,让云觞完全没有机会推辞。

“无事献殷勤。”云觞瞥了瞥叶慎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往单人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叶慎荣不爱笑,他笑起来也是惺惺作态,冷冰冰的样子,云觞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笑比不笑的时候心情还差。

叶慎荣从云觞进了房间开始,目光就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憋了半天,果然还是问了:“你那半张脸怎么回事?”

“明知故问。”云觞搁起腿,抖开报纸,“我洗澡掉了几根头发丝,你的手下人都会一一跟你报告,有必要再问我一遍么。”

叶慎荣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下,踱去茶几对面的沙发,一板一眼道:“他们说,你在赌场里和裴家那个小太子赌了一把,结果起冲突,他动手打你?”

云觞笑:“他不服输嘛,我挑逗了他几句,结果没想到把他惹恼了。”

“他打你的脸,你却没让人教训他。”叶慎荣用的是陈述句,云觞身边处处有他的眼和耳,随时向他汇报云觞的情况。

“呵呵,我一想到某人会比我更气,我就不气了。”说这话时,云觞刻意瞄了眼叶慎荣。

叶慎荣借着喝一口咖啡的空隙寻思,又心疑道:“你说你想去赌场玩一会,不是事先知道裴易寻在那?”

云觞从眼角余光去看这个小肚**肠的男人,顺了顺气,比之以往温驯了起来:“叶,你不至于眼里容不下任何一个接近我的人吧,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接近各种各样的人,我不可能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不和任何人说话聊天。你要么干脆毒死我,把我装进棺材放在你自己房间里,那我就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话了。”

语气不但温柔,且带了几分谄媚和娇气。

云觞看透了叶慎荣这个人,只要他退一步,叶慎荣便会退一步。

叶慎荣低头喝咖啡,等抬起头来时,脸上挂着比方才暖和许多的笑意。

搁下咖啡杯,他起身到云觞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将云觞的手握在掌心里,抬头凝望,诚挚而真切:“云,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云觞面无表情:“同一句台词我听了十年了,你能不能换换口味?”

叶慎荣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表露出一片温情:“我知道,我无法取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也知道,我当年用那种方式逼你离开他,是我不对。可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想得到你,想用时间来证明,我比他更爱你。这十年以来,我难道对你不够好?我扪心自问,比他更宠你,更有能力保护你,给你你需要的生活,你看,我们不是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

云觞脸上心如止水似的沉默,房间里暖意融融的光却照不暖他比深潭更黑更冷的眼。

他沉默得就像一座玉雕,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叶慎荣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又慢慢地捋过他的长发:“我不是保证过,再也不会对你用那种方式……”顿了顿,他哽塞地笑了下,“你那时候为了死,无所不用其极,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我已经知道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段砚行去了那么多年,还不够淡化一切?我答应你,等你死了以后,我会把你和他安葬在一起。但是,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给我一次机会吧,别再伤害你自己,也别再折磨我了,好吗?”

他小心翼翼挽起云觞的手,低头垂目,轻轻吻着手背,像一个信徒那样诚谑而卑微。

云觞有时候也会想,叶慎荣是什么时候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在他和段砚行出双入对的时候,这个男人究竟躲在哪里偷偷窥窃他?以至于在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时,就下猛药……

假如没有那些不可原谅的事,他会不会对这个男人动情?

恍惚间,眼睛竟有些干涩酸楚,他冷笑一声,把手抽回:“早在段砚行死的时候,你就应该让我跟他一起去死。拖拖拉拉十几年,你得到的最多不过是一个空壳子。叶慎荣,我可怜你,但我不会同情你。”

云觞顿了顿,半晌后补充道:“你不要忘记答应过我,如果我成功收购了k.s.a,你就让我回美国。”

但是今天,这个精神洁癖根深蒂固的男人像个忽然点燃的炸药桶,粗暴地扛起云觞扔上了床。

跌得七荤八素的云觞一口气堵上心口还未顺过来,叶慎荣八十公斤重的体格差点压得他肋骨断裂。

“滚!滚!你滚!”他手脚并用大力想推开身上的男人,吼出口的声音破碎嘶哑,触及神经阵阵隐痛。

叶慎荣用膝盖把云觞的两条腿分开在外侧,屡次把人摁回床上,彼此的衣襟都七零八落凌乱不堪,云觞的肩膀露在外头,泛出被一片片暴力所蹂躏过的红痕。

男人的力气毕竟不同于女人,叶慎荣几次三番扭缠之后依旧不能彻底制服身下的人,便冷笑道:“你再动,我马上派人去打爆裴家小太子的头!”

话音未落,云觞像被打了镇定剂般,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他半悬着肩膀没有放松地躺下去,而是自己都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极限,只要轻轻的一下触碰就会全面崩掉似的,面无表情地瞪着那张刚毅而笑得得意无比的脸。

此时此刻,仿佛潜伏在血液骨髓里的,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再度苏醒过来,如蝮蛇在一口一口撕咬着他的肉,一直痛到神经末端。

他早有所觉,叶慎荣或许也开始怀疑裴易寻和段砚行之间的关系,可是那种荒谬无稽的事,没有证据,叶慎荣会信?

云觞低低笑了一声,咽下惊乱的呼吸,挥手一巴掌甩出去,却想不到被叶慎荣抓个正着,扣死在头顶。

叶慎荣恶意地一路从云觞的脖子摸到小腹,俯身下去,云觞仰着头在他耳边道:“你敢?”

下身锁缠的动作顿然止住了,叶慎荣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装什么清高,我不相信你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和别人上过床。”

“你相信什么?你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我,看着我每隔一段时间去次医院,盘查过我的心理医生,入室盗窃我的检查报告给你过目……这样你还不相信?”云觞冷哼一声,压着嗓子笑,“你要是敢试,你就试试看。”

叶慎荣呆了一下,心里的第一反映是:不敢。

云觞当年为了摆脱他,什么寻死觅活的方法都试过,到最后用毁容来报复他,那张布满刀痕的脸对他狞笑,对他咬牙切齿恶毒诅咒,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令他遍体生寒。

他怕,他怕失去云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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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他的声音有些不能控制的低沉哽咽,扣紧云觞双手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那个蠢货到底哪一点让你这么喜欢他?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他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他当年不一样也是把你灌醉了然后强迫你跟他上床,为了把你留在身边,他害过多少人!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云觞当即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透出一片悲凉:“我云觞看起来就这么水性杨花,能随便被人强着来?我就一点没有主见?叶慎荣,你精的跟鬼一样,怎么这些年还是没想明白呢。”

他吞了一口血腥,凝神注视的眼睛里泛气一阵潮气,低哑地笑说:“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一个能让我不理智地离开美国,花三百美元混上一等舱,为了和他见面我废了多少心思,饿了多少顿!你知道我们家的底子,那时候三百美元可以要我的命啊。”

像是快要断气了一样,他深深抽了一口气,轻轻摇晃脑袋,滴酒未沾却仿佛是醉了。

“我十四岁离开美国,到现在十八年……”他轻轻地,仿佛要死了一样,徘徊在梦魇之中,失神低语,“我做错过什么,要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去勾引我喜欢的人,也要遭到报应吗……?”

声音如风一般飘散而去,低哑破碎,一丝丝的颤音混杂在里头,不像是人类的音色。

云觞终于瘫倒在床上,别过脸去,合上的眼睫下淌出湿润的光来,哽咽声却被死死地压抑在喉间。

段砚行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自以为受到他的魅惑不能自拔,以为只有金钱和的交易。他好几次点破,好几次依偎在对方怀里吐露爱意,却总是不能得到段砚行的信任。

那个男人很奇怪,深爱着他,却又不信任他的感情。

总以为他只是要他的钱,要那些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

“奢侈”两个字,在他眼里一文不值,这些年他只是想证明,靠自己他也能活得很富裕,根本不需要仰赖别人的钱财,用肉身去交换。

他云觞自己会赚钱,有得是富甲天下的本事,何必去要别人的施舍。

他小时候穷到要去讨饭,却宁愿饿死街头也不受嗟来之食。他现在依然不会为了那些身外之物出卖尊严和灵魂。

只是,在段砚行身边待得久了,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按照那个人眼里的“他”去生活,慢慢地变成了那个人所认为的“水性杨花”、“放荡不羁”……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因为那家伙而变了。

以前有个算命的说,他面相富贵,却是祸水。

林云衍醉得不省人事,大着舌头讲不清楚话,段砚行只好把他拖回自己住的酒店,刚进门,林云衍便跌跌撞撞倒进浴室里,吐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

段砚行没想到他反应那么猛烈,吐完以后又发高烧,虚汗一阵阵地冒出来,整个人好像顿时瘦了一圈,趴在浴缸边上神志不清地喘着粗气,听得段砚行心慌意乱。

他想把人扶起来,却发现早已精疲力竭使不出力气,连拖带拽也只是挪动了几寸,林云衍靠在他身上,往他脖子里呼呼地吹暖气,搅得他心神不宁□焚身,想把人推开却又不忍。

林云衍刚才几乎把胃里的酸水都要吐出来了,眼下虚脱乏力地缩在他怀里颤抖,揪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压抑着雄性的饥渴,把人往怀里又揣了揣,抱紧了些。

“衍衍,以后别喝那么多了。”他低声劝道。林云衍脑袋压着他的锁骨,咯咯轻笑:“准你上次喝的酩酊大醉,就不许我稀里糊涂?”

段砚行沉默片刻:“你是不是还在计较我上次喝醉了,抱着你……”

林云衍哼了一声,磕磕碰碰地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睫眨得人心痒难耐,用意味不明的细柔语调,说:“你以为只是抱着?”

段砚行看他一脸认真而凄凉的神情,心里一惊一沉,扶住林云衍的双肩惊愕地看着他的脸:“衍衍,我强——”

“没有。”林云衍凉凉一笑,“只不过脱了衣服而已,后来我喊停,你就停了……你大概知道我不是云觞吧?”

他推开段砚行,扶着冰凉的瓷砖墙慢慢直起来,磕磕碰碰到了水池边,打开水龙头,低头去冲冷水。

段砚行发着呆,不知该动不该动,该上前去安慰去搀扶,还是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

水声里一片悄然。

过了会,林云衍淌着一脸的水迹转过身来,撑在水池边歪歪斜斜地瞅着他,笑了。

“你当时叫的果然是他。”人像是醒了些,眸光比刚才清亮。

“衍衍……”

“我看我真的不该喝那么多酒。”林云衍扶着额头,摇摇晃晃从他身边经过,踉跄到房间里一头栽倒在床。

段砚行联系了服务台,要了胃药和退烧药,然后倒了杯热水端到床边。林云衍趴倒在床上,脸朝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沾在面颊上,看似闭着眼,却留了条缝隙,漏出呆滞的目光。

段砚行抱他起来吃药时,他靠着枕头,忽然道:“要是没有云觞,你会不会喜欢我?”

声音虚软得令人意乱情迷,段砚行本不应该回答,却还是捏了捏手心,澄清道:“我不喜欢云觞,你哪里听来的闲言闲语?”

林云衍眼神黯淡了下去,低着头,紧闭双唇。段砚行把水杯往他面前送,他却无动于衷。

段砚行看林云衍平常清醒时温顺贴心,乖巧伶俐,没想到醉了竟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他想到云觞喝醉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无奈地把水杯搁床头柜上,沉重地叹了口气。

发着高烧的人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姑且以为林云衍是烧糊涂了。

“衍衍,”他用劝导的口吻,语重心长说,“出柜不是件好事,我希望你能当我上次只是喝醉酒干了糊涂事。你是个好孩子,要是因为我一时做的错事让你走上歪路,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别轻易就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呵呵,说难听点,你愿意后面被一个男人塞进那玩意?”

好人做了,坏人也做了,段砚行软硬皆施,又哄又唬,以为这下可以把林云衍这个单纯又纯情的处男吓回去。

不料,林云衍静静的眼睛蒙着雾气似的湿润,发丝淌落的水迹浮在脸颊旁泛起微红的水光,凝视着他时既安静又带点腼腆的妩媚:“行不行,试过才知道。”

段砚行心里咯噔了一下,着实说不出话来。

林云衍眯着眼笑了一笑,忽然猝不及防地把他拽上床吻了下去。

算上喝醉那次,这是第三次了吧,一回生二回熟,接吻不是件好惹的事,吻多了自然要出事。

段砚行缓过神来时,已经把林云衍压在了身下,清瘦单薄的身子箍在怀里,竟别样的美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如今有个小美人自动投怀送抱,又是头一次尝鲜,细腻而敏感,一碰便满面通红的处子,人非圣贤,何况段砚行是个生理心理都健全,好男色的男人。

他压抑地喘着粗气,热汗冷汗一块儿冒出来。他能感觉到林云衍在他怀下微微地发抖。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跟个禽兽没两样。

“衍衍……”他眼神有点模糊了,看着林云衍妩媚而湿润的眼睛,心乱如麻,“真做了,你会后悔……那可不是件舒服的事儿,做了就不能再回头了。”

林云衍身体颤抖得越发剧烈,目光却没有退缩之意,压抑地哽咽了一下,小声沉吟:“我没有经验……你、你尽量……轻点儿吧……”

像是克制着恐惧,他吞咽着颤抖的声音,把脸往枕头里埋。段砚行看着他紧闭上眼却掩饰不了长睫的颤抖,用手抚摸了下眼睑,低头去吻了眼尾的湿痕。

感性上,他是想破罐子破摔,不得不承认林云衍玲珑有致,灵巧贴心,确实有几番令人心动的滋味,让他把持不住。

可是毕竟还有一份理智在,他想到裴家小太子的身体实在不干不净,便不好下手。

他附在林云衍耳旁不自觉地低叹了一声,林云衍心思敏锐,一下子便沉吟着剧烈哽咽了起来。

段砚行于心不忍,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既而从他身上下去,背对着坐在床边。

“这都是云觞教你的吧?”他憋了很久,这才道,“他自以为做个媒人,把你塞到我这,算做件好事?你跟着他拍戏,好的不学竟学坏。”

林云衍的低吟声忽然止了,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段砚行叹道:“我承认对你是有点想法,但是我曾经在一个人面前发过誓,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直到如今,我仍然放不下他。”

话语顿然止住,他想到林云衍其实也有委屈,被硬塞了过来还遭到拒绝,如此的难堪,还要听他训诫。

自己简直猪狗不如!

“衍衍,我心里有别人,却还跟你在一起,这不是既背叛了他,又对不起你么。”段砚行一边坦白,一边又有些悲哀,“如果我骗你,那更加禽兽不如,你明白吗?”

良久以后,林云衍讪讪地无力吐出字音:“……明白。”

想起过往,段砚行吸了口气,又说:“不过我跟那家伙已经没有可能,我也打算放下以前的感情。你看,要不咱们一步一步来,你没谈过恋爱,什么都不懂,我一样一样的教你,这样,是不是比禽兽稍稍好一点?”

段砚行拿准了时机转过头去,温柔地探向床头:“那你现在肯乖乖吃药了吧,总不见得要我用嘴喂你?”

第二天一清早,茶桌上摆了手制烘烤的点心,一杯牛奶和一杯绿茶,绿茶杯子底下压着张字条:

【先喝牛奶,茶给你漱口。点心是我做的,不是外面摊头买的,放心吃,吃不完带着,拍戏时当零食。

要是不合口味,可以不吃。

我不好意思吵醒你,所以先走了。手机联系。

ps,以后裸睡的习惯还是改掉吧?】

笔迹流畅柔韧,字如其人。

段砚行挠着头,一边喝牛奶一边打哈哈:“将来肯定是个管家婆嘛……”

薛婧对此事矢口否认,并一再强调自己和裴易寻的感情十分稳定,绝不会有第三者插足。

被喻为成名速度匹敌当年段砚行和云觞的新人花旦楚寒咏为避嫌而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但他的经纪人坚决斥责媒体造谣,宣称要控诉那位撰稿记者。

然而事情往往越描越黑,楚寒咏和薛婧两人不但没有为自己澄清,反而引来更大的舆论。

两人在《月觞》中的暧昧表演被拿来大谈特谈,说他俩若不是有真情实感,怎能将月梢和秦觞的爱恋演得如此撼动人心。

段砚行继续恪尽职守地在公众面前扮演薛婧的“恋人”,为薛婧辟谣。楚寒咏和薛婧的绯闻无可避免地把他也卷进公众口舌,让他近日出门总有狗仔队尾随,大大减少了与林云衍见面的机会。

尽管如此,他在餐桌上听了薛婧的一番哭诉,心里还是不由迸发出保护女性的责任感。

他在电话中与林云衍谈论起薛婧,林云衍却说:“我认为这时候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好,以不变应万变,免得无意间将自己推入火海。”

林云衍平常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谦恭谨,恬美的声音如清泉碧波自心中流淌,深得他喜欢。可是那番话,却颇不得他的心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段砚行就是爱管闲事。

本想在恋人那里得到支持,却反而被堵了口,心里的郁闷自是溢于言表。此后的一个月里,他极少与林云衍通电话,也不再谈论公众舆论之事。

《兰陵王》于九月中旬首播。

一个清秀脱俗,却刚毅冷傲的智将形象跃然于银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林云衍虽然首次出演电视剧,却毫不逊色于大腕明星,文戏或武戏都演绎得很有感染力,情感爆发时张扬热切,收敛时亦细水长流。

与薛婧饰演的女主角同时出现在银幕上时,也没有青涩稚嫩的感觉,气度的凌然与眼底的一丝柔情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动人心扉。

可惜,段砚行那阵子忙于《剑门世家》的拍摄工作以及密密麻麻的宣传行程,完全没有时间去看《兰陵王》。

林云衍打电话寻问他是否有空去参加《兰陵王》剧组的庆功宴,他当时正忙于拍戏,脑子里塞满了台词,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事后回想起来,才懊悔不已地给林云衍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糊涂了我忙昏头了,那天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就挂你电话……”

他在电话这头点头哈腰赔不是,电话那头,林云衍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润如水:“没关系,我知道你忙。下个月12号是我生日,我想,那天我们再见面吧。餐厅我来预订,安排好了给你消息。你只要能过来就好,要是不能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你看怎样?”

段砚行欣然答应:“你的生日,我当然无论如何都会过来陪你。”

10月12日,林云衍生日。段砚行把这个日子记录在自己的行程表上,又让冷僷欣备录一份:“我记得那之后我有几天的假期是吧,我应该可以自由安排吧?”

冷僷欣看着他脸上一副打算出去郊游的喜滋滋表情,皱眉毛:“楚寒咏和你差不多时间入这个圈,人家现在什么身价,你是什么?人家的经纪人现在被几大商家抢着预约,我这里却还要到处帮你跑单,你给我再卖力点,别想着偷懒!”

“……”段砚行憋屈地冲工作狂冷大美女努嘴,“楚大牌身边可能还缺个如花似玉的小秘,你挺符合条件的,要不考虑看看跳槽过去?”

就这么一句无伤大雅的抱怨,由冷僷欣之口传入穆染耳朵,再传到了裴邵贤那里。

穆染伤愈重出江湖,头一件做的事竟是在裴邵贤那里告了段砚行一状。

某日,他温文尔雅地将工作报表递交到裴邵贤办公桌上,再温文尔雅地凑近一些,低声说:“林公子近日似乎和裴三公子走得很近,年轻人志趣相投,却怕是容易冲动。”

裴邵贤眉角上的青筋跳了一下,立马把他家不检点的三弟召唤到办公室,打算严加管教。

穆染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为妥当。

段砚行一肚子冤屈,无辜地走进大办公室,碰上正要离开的薛婧,脸色极其难看,见了他这个“假情人”招呼都没有一句。

段砚行纳闷地到裴邵贤办公桌前,问:“薛婧怎么了?”

裴邵贤坐在椅子上,西装革履却依旧敞开领子大大咧咧,拿着钢笔在桌上敲了敲,表情闲适,勾嘴一笑却透出几分奸诈:“我刚才跟她谈了金豫奖影后的事。本年度的评委组成员中有不少我带出来的门生,薛婧的影后提名等于是囊中之物,但假如她不服从公司的决定,会连参选资格都没有。”

“公司决定让她干什么?”

裴邵贤悠悠然微笑着,眼底有一丝狡黠:“我要她在媒体面前把和楚寒咏的关系处理得暧昧一些。”

尾音飘飘然上扬,更显得居心叵测。

裴邵贤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与往常并无二致,可段砚行却觉背脊一股寒意窜上了后颈:“你不是要我和她假扮情侣吗?”

“你和她的戏码演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你退身出来。”裴邵贤露出任意而为的表情,略微扬眉,看段砚行,“之前是为了借她的名气捧红你,但现在再拖下去就没有必要了。”

“哦,很好嘛,过河拆桥。”平常温和慵懒的段砚行难得露出刻薄。

裴邵贤脸上毫不动容,还是笑嘻嘻说:“我是为了保护你不受舆论指责,你明白吗?如果是她出轨在先,舆论对你的压力会减少,会把更多的同情偏向你这方。”

“所以你的决定是牺牲薛婧?”段砚行恍然大悟,冷嗤一声,“她和楚寒咏的绯闻原来是你暗箱操作的。”

穆染捧着一叠文件夹,站在首席总监座位旁,恭敬而温和地道:“这是同行之间竞争的策略,楚寒咏毕竟是叶氏娱乐公司的艺人,最近大红大紫气焰过盛了,我们也要为自己公司的艺人谋路。”

“薛婧不亏。”裴邵贤接着穆染的台阶而上,邪笑道,“楚寒咏和乐骏会是本年度角逐最佳新人奖的热门人选,他们俩目前都属于叶氏旗下,这个新人奖一定会进叶慎荣的口袋。而我们公司会帮薛婧力争影后奖,各取所需各谋利益,薛婧不算有什么牺牲。”

段砚行在办公桌前的客座上坐下,眼睛咕噜一转,下意识漏出一句:“角逐新人奖的可能还有林……”

“林云衍的竞争力弱了点,《兰陵王》目前虽然风头正猛,但林云衍出名的时机不如楚寒咏好,楚寒咏毕竟活跃了大半年。”裴邵贤说到这,忽而意味深长地对着段砚行眯缝起眼,“《月觞》和《兰陵王》两部电视剧出自同一个导演之手,新人奖花落谁家,云觞早就十拿九稳。”

段砚行被这个结论怔住,心里头一阵翻腾的潮涌。

楚寒咏和林云衍等于都是云觞捧出来的演员,林云衍签约于k.s.a会所,实名是k.s.a会所的艺人,云觞当然没理由胳臂肘往外拐。

今年的金豫奖评委组名单中也有云觞的名字,在导演这一行,云觞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自己当年能凭借人脉帮助云觞夺得影帝,更何况云觞如今在娱乐圈的影响力。

裴邵贤此时又道:“《剑门世家》11月上映,预定档期在两个月到三个月,它是我们公司本年度首推之作,而且又是电影,宣传力度当然会胜过《月觞》和《兰陵王》那两部电视剧。到时候,乐骏会凭此作扬名立万,他是个很聪明的演员,他的经纪人又是大腕级的,如果不是能捞到这么大的便宜,怎么肯放弃云觞那边的片约,签到马宇重这边来?马宇重虽然是老导演,可是销声匿迹了很多年,如今远远不及云觞。”

娱乐圈的战场同样也是群雄割据,腥风血雨。

段砚行明白《剑门世家》的翻拍关乎裴邵贤首席总监的宝座是否能保得住,裴邵贤当然会全力以赴,打压《月觞》和《兰陵王》,从而占领近期一直被叶氏操控的市场,争取让《剑门》成为年末大赢家。

《剑门》投入巨资拍摄,演员阵容虽不及云觞打造的明星阵容强大,可是后期团队举世闻名,而且又是院线上映的电影,优势很大。

这是商业竞争,你死我活,不容怠慢。

他坐在椅子上揣摩了半天,然后问:“既然公司放弃了新人奖的角逐,那么目标就是其它几大奖项?”

裴邵贤老谋深算地笑了笑:“你忘了我要你接拍《剑门世家》的目的?”

段砚行一怔,裴邵贤双眼弯了起来,犹如当空冰冷的月牙:“我说过,要你超越云觞,所以你必须给我拿个最佳配角回来。”

那一刻,裴邵贤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什么,又好像宁愿沉浸在迷雾里,朦胧地看着段砚行:“小弟,这是个残酷的世界,你要给我用心一点,别老想着玩,知道没?”

段砚行大皱其眉,小声嘀咕:“我想带衍衍去香港迪斯尼呢……”

裴邵贤的顺风耳捕捉到这句话,眉角上的青筋又跳了两下。

10月12日那天,林云衍闲在新居看下一部接拍的电视剧剧本,段砚行受命于新增的日程安排,那天到台湾配合宣传去了。

原本预定的假期也被满满的工作侵占,那阵子和他最亲近的人不是林云衍,反而是乐骏,两人作为戏里戏外的“兄弟档”,简直是形影不离,饿疯了狼吞虎咽抢一盒盒饭,累晕了窝车里打瞌睡,还要抢一条毛毯。

11月上旬,《剑门世家》登上各大院线银幕,排片表黄金档售票全是鲜红的“满”字。

段砚行演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流毓”,等待世人评断。

首映日的当晚,云觞给他打了个电话,简明概要地说:“我看了,很不错。砚行,我要见你。”

段砚行一个字未说,把电话挂断。

那一年,云觞又捧了个最佳导演奖奖杯回家,成为年终的风云人物。电视上的他风采依旧招摇过市,傲慢之极。特别定制的酒红色大衣衣领上镶满红色碎钻,据称这件大衣出自世界顶级设计师之手,价值六十六万美元。

段砚行在坐席上看着他走下红地毯,当云觞的目光扫过他这里时,他特地避开了去。

新人奖被乐骏摘得,楚寒咏拿到了长篇电视剧组最佳男主角奖,薛婧登顶影后。

不久之后,新年的烟花会上人山人海,段砚行邀了林云衍和乐骏等几个同辈年轻艺人去山顶上寺庙举办的朝会游玩。

庙会中有祭天活动,过了午夜12点,天坛上燃起熊熊大火,庙里的和尚会给游客送平安符化缘。段砚行本想给林云衍求一个,可惜爬到半山腰便走不动了。

乐骏和他一样蹲在石阶边气喘吁吁:“早知道还不如在旅店里享受温泉,泡个热澡,再叫几盅小酒看看电视什么的,多舒服啊!我为什么要陪你们来山上人挤人活受罪!”

林云衍已经爬到他们前头,气定神闲,呼吸平稳,看不出一丝疲惫:“你们要不就在这歇一会吧,我去山上求符。”

“衍衍,”段砚行实在是爬不动了,咬咬牙又往上迈了几步,伸手拽住林云衍的手指头尖儿,大喘几口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也别去了,山上都是人。我们就在这看看烟花吧,这边的小店里也有买正宗的白玉佛珠,就是没有和尚化缘嘛。”

林云衍想了想:“不是你非要来山上化缘么?”

段砚行哭笑不得。他原本是打定主意要给云衍求个保平安的玉佩什么,可是自己若不亲自去,就没意义了。

他看乐骏往卖饮料的小铺去了,便大胆地揽住云衍的腰杆把人勾入怀中:“我俩在一起就是缘,还要和尚化什么缘?问姻缘,他也肯定说不准。”

段砚行一脸意乱情迷的坏笑,从背后搂住林云衍,在他温热的颈侧吻了下。林云衍瞬即就在他怀里僵住了。

“这、这里那么多人,”他羞涩低语,“你快放开我。”

“到处有人盯着,我都没机会抱你。”段砚行故意使坏地低笑,“难得抱一下,你不要?”

林云衍脸颊立刻烧了起来,憋不出话。

乐骏两手拿了三瓶果汁,站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惊讶地笑道:“啧啧,我就猜到你们俩有猫腻!”

林云衍慌慌张张甩掉段砚行,脱出怀抱:“我还是去山上看看吧,替你们烧三柱香拜拜菩萨。”

情人跑了,段砚行和乐骏一起坐路边石墩上歇脚喝饮料。

段砚行眼巴巴望着山顶上灯火阑珊,撅嘴:“你说他烧什么香,我又没死。”

乐骏拍拍他肩膀,安慰:“云衍信佛,你就让他去吧。”

“原来如此。”段砚行心里端量着,想来此前说要给林云衍化缘,林云衍面上波澜不兴,心里恐怕很高兴。可惜他的体力实在让他自己都鄙视。

林云衍去晚了,最终还是没求到符,化到缘。段砚行在山腰上的庙店里买了吉祥如意锁送他,给他系在手腕上。这小衍子腼腆得半天挤不出一个谢字,下山时一路握着手腕处低头闷声不响。

段砚行左瞧瞧他右瞧瞧他,笑道:“敢情有了吉祥如意锁,连我正脸都不瞧一瞧了,我后悔买了它。”

林云衍努嘴,吓得急忙松开手腕:“我怕它掉了么,你绑得有点松了……”

段砚行伸手:“那把手拿来,我重绑。”

“不用了。”林云衍却把手缩进羽绒衣口袋里,一个劲地冲到前头去了。

段砚行搭着乐骏的肩膀摇头叹气:“你看他怎么体力这么充沛,上上下下还不嫌累!”

乐骏贼笑:“是啊,体力够充沛,将来够你大战三百回合,龙马精神,哈哈!”

段砚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老脸也红了:“好你个小子,脑子里竟塞了不干净的!”

山下面同样人山人海,聚成一堆一堆地看烟花。

段砚行揽着林云衍的肩膀护着他免得被路人撞来撞去,几次三番后起了念想,手便悄悄滑下膀子,心口一勒紧,把林云衍的十指紧紧扣住了。

林云衍身体微微一动,佯装专心地看烟火,没有吭声。乐骏咳嗽了两声,他便装不下去了,埋下头去:“还是……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拉手吧……”

段砚行眉毛挑了一下:“现在不拉,将来也不拉了。”

不料,林云衍反扣住他的手,抬起额头余光瞥向他,清雅地笑了一下:“就怕你现在是这样,将来要后悔。”

段砚行愣了愣,目光放柔,温存地道:“衍衍,我会好好待你的。”

边上乐骏噗嗤一声,蹲地上去了:“哎哟,酸死我了,快给我个醋坛子,让我跌进去吧!”

k.s.a会所这一年硕果累累,依旧在最后关头力压死对头叶氏娱乐公司。

裴邵贤先是借由薛婧让裴易寻名冠五湖四海,再用“草船借箭”让楚寒咏当了裴易寻的踏脚石,在绯闻风波中全身而退。

然后,他倾力为《剑门世家》推波助澜,上映期间声势浩大,足显k.s.a会所王者风范。

《剑门世家》的红火看似让乐骏赚到了最佳新人奖,实则是为段砚行的“流毓”积蓄底气,创造机会。当“流毓”引为话题,裴易寻出人意料的新形象吸引举世瞩目,《剑门世家》便成为了金豫奖的夺魁之首。

这一系列精妙的战略计划,都在悄然无息中完成,做得不着痕迹。裴邵贤起初非常沉得住气,蛰伏起来纵观敌手的动态,而后一击爆发,让最大的对家叶慎荣防不慎防。

新年那天,裴邵贤在办公室里眺望城市夜景,烟花烂漫,映得他的脸别样的红润。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胜利者的姿态,把穆染招来身边,开了瓶红酒庆祝。

“小染,”他眼底带着几分醉意,望着落地窗外,“你说叶老板现在会不会在做纸娃娃诅咒我呀?”

穆染看他满脸笑得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淡淡一笑,低头去饮红酒:“我看,想做纸娃娃诅咒你的是裴三公子吧。”

同一时刻,段砚行在旅店里和一群同辈杀酒,性子一高喝多了,借着几分醉意往林云衍怀里蹭。上次林云衍挣扎不屈,这次情况不同,有些无所适从。

段砚行看他欲拒还迎,醉眼生辉,唇色水光莹润,勾得他心痒难耐,春心大动,便想要啃上去。

冷偞欣忽然杀到现场,揪着他的耳朵带走:“半个小时后有电台访谈,你现在给我马上到车上去背稿子!”

“访谈?什么访谈?”

“哦,电台本来想找裴总坐客,裴总说他没空,由你代劳。”

“……”

旅店里,乐骏爬过来勾住林云衍的肩膀,醉醺醺地笑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啊~”

林云衍咬着唇,往嘴里灌酒。

于是,有了像模像样的个人资产后,他立刻在z市江边的豪宅区买了栋风水不错的洋房,近日忙着装修的事。

为此,冷偞欣又在他大哥那里告了一状,他便又被裴邵贤请到办公室里喝茶。

裴大总监是娱乐圈的巨头人物,年关本应是各类社交活动最忙的时候,可段砚行走进办公室时,却见他这位大哥闲散地坐在宽敞的皮椅上,端着一只精致的瓷杯。

办公室里茶香四溢,花香芬芳,段砚行鼻子灵,闻出似乎是玫瑰伯爵红茶。

等他坐下后,裴邵贤招来秘书,指一指,说:“给他泡杯茶。”

没多久,他满不乐意地捧着自己的速溶立顿红茶,眼里瞅着大哥手里的玫瑰红茶,心里骂大哥小气。

“这几天你不需要飞去洛杉矶应酬?”

“本届奥斯卡我们公司又没参选作品,去干嘛?”裴邵贤挑眉一瞪,“没大没小,我问你话,还是你问我话呐!”

大哥摆出大哥的架子,做小弟的段砚行只好噤声,佯装乖顺地听教。

实在看不出裴邵贤此前打了场漂亮胜仗的老奸巨滑样,此刻,他慢条斯理喝着茶,笑嘻嘻道:“小寻啊,最近忙什么?”

段砚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又被冷大美人告状了,忙掩饰:“忙工作啊,采访啦、节目啦、广告啦、拍片啦,唉,人出名了就是麻烦,日子过得都不像个人样,到处被人盯着。”

段砚行抱怨完,装模作样低头喝茶。

裴邵贤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急于揭发他,继续对弟弟欣然微笑说:“周三公司老董们有个酒会,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大老板?”

“周三啊……”段砚行露出寻思而又为难的神色,“那天我约了衍衍一起吃晚饭,他正好晚上6点飞机到z市,我要去接机,咋俩好久不见啦。”

“哦。”裴邵贤不毛不燥,又问,“那没关系。周末的时候小染他们搞了个创意展会,你来玩玩吧。”

“周末……”段砚行继续露出寻思而又为难的神色,“我要和衍衍去逛逛我新家的家具。”

裴邵贤揉揉眉心,压压火气:“下个礼拜总有空吧!”

段砚行扳手指数:“下周一到衍衍新家去瞧瞧,周二逛花鸟市场,周三约了国际大厨学手艺,周四和衍衍一起香格里拉——”

裴邵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睛冒火地瞪过去:“是谁前段日子保证不让感情生活影响事业?你们不知道节制点,这么明目张胆天天混一起?”

段砚行故作眼泪汪汪状,委屈道:“我和衍衍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烟花会是上个月的事吧?!”

“……是。”

火冒三丈的裴邵贤使出最后杀手锏,将穆染招进办公室,拿出首席总监的威严命令:“年前让他搬进白金馆公寓,就让他住林云衍隔壁!”复尔又瞪着段砚行,补充,“现在你们就隔一堵墙,出门走廊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别跟我把那堵墙也打穿了!”

“那我新买的别墅……”

“老子买下了!”

k.s.a会所对旗下的新艺人起居生活管得很严,名下有好几栋公寓大厦是专门给不同等级的艺人居住的,白金馆公寓就是专门让正在走红却尚未成熟的新科艺人住,统一起来方便管理,还能控制好被狗仔队盯梢暴绯闻的概率。

说穿了,就是k.s.a会所对艺人一言一行都要干预到底。

大年初三是段砚行搬进新居的日子,其实他没什么可带走的行李,却硬是整出两大箱子。

他知道那天林云衍在家。林云衍无亲无故,过年期间正好没有行程,必定闲在家。

他打电话过去问:“衍衍,有空没?帮我搬家。嘿嘿,我今天开始要住你隔壁啦。”

林云衍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云淡风轻,细细柔柔:“嗯,我知道。不过我在等客人来。你……一个人行吗?”

“哦,那算了,你招待客人吧,一会再联系。”

段砚行满心希冀,却被浇了盆冷水,心凉意冷地独自搬家,嘴里唱着那句流行话:“咱搬的不是家,是寂寞。”

好不容易整顿完一切,他坐在新居的客厅里细细琢磨着。

房子隔音设备太好,隔壁在干什么,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不过一个小时前,他就看见有辆红色法拉利跑车大摇大摆停在楼下,目测价位六百万,不像新人能阔绰的。

他想来想去,觉得那辆法拉利跑车有点眼熟,鬼使神差地便走到了林云衍家门口。

敲了门之后,等了会门开了,林云衍不出意外地站在门口,居家打扮,闲逸舒适。却对他露出像是颇为尴尬的神色:“啊,那个客人还在……”

“裴小寻吧?一起进来坐一会吧。”洪亮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仿佛随之飘来了百花争奇斗艳的妖娆芬芳。

段砚行脸色一沉,脱鞋进去,打量沙发上的男人:“啊哈,云大导演,是你啊。”

云觞朝他转过脸来,鼻梁上凹造型用的金丝边眼镜闪过一道银芒,柔媚而斯斯文文地点头,微笑:“春节里搬家呢?行礼收拾好了没?要不要一会我和云衍过去帮忙?”

段砚行脸上三道黑线竖下来,上下端量云觞崭新的皮大衣上干净挺刮得没有一丝皱痕,那一尘不染的样子简直像国家元首下到地方民居视察,还指望他真动手帮忙干活?

“不劳您费心。”他两手一叉腰,挑眉毛说,“云大导演,坐了那么久,是打算留下来吃晚饭吧?”

云觞手里端着一只比几天前裴邵贤那只更为精致的茶杯,通透碧绿,像是青玉所雕,杯中溢出龙井的淡香。他优雅地低头抿一口,肩膀上几缕长发滑落,画面唯美得让段砚行不争气地晕血了。

云觞抬头起来,镜片后面一双眼睛淡雅深邃:“哎呀,被看穿了。”

段砚行连忙转向,去看林云衍端秀清俊的脸儿,被治愈了,复尔找回些许理智来。林云衍被他瞅得慌慌张张躲开视线。

接着,他大马金刀往云觞对面沙发一坐,有如宣战般道:“小辈怎么也要买云大导演面子,我也一起留下来吃晚饭吧,过大年,多双筷子方显热闹。”

客厅里气氛十二万分的诡异,林云衍给段砚行泡了同样的龙井,但是茶杯不同,被段砚行莫名其妙嘟哝了一句:“衍衍,你偏心。”

林云衍速度去换来一只一模一样的玉杯,段砚行方才满意地接下,云觞坐对过,歪过脸去忍笑,拿茶杯的姿势却是比之对方说不出的优雅。

林云衍终于在段砚行旁边的沙发坐下,段砚行故意无视妖孽的存在,对林云衍温柔至极地说:“衍衍,你今天一上午都干什么呢?”

林云衍暗暗瞥了眼云觞,神情有些不太寻常:“今天睡晚了,午饭前出去跑步,然后等云导——”

“咳,午饭吃了什么呀?”

“午饭……”林云衍再瞥瞥云觞,云觞自顾自喝茶,林云衍看着段砚行,笑了笑,“午饭没有来得及做,云导带了些茶点过来,你要么?”

云觞继续一声不吭地喝茶,道貌岸然,像没事人似的。

林云衍打算去厨房,段砚行拉住他:“你别忙,别忙,我不饿呢!”

云觞忽然道:“早上刚刚从法国空运过来的限量蓝莓穆斯,那个师傅一年只做十二个。”

段砚行顿时被五脏庙出卖,不由露出一败涂地的表情。

蓝莓慕斯……他最爱蓝莓慕斯!

半杯茶以后,一块蓝莓慕斯下了段砚行的肚。云觞这时候道:“我刚才正在和云衍讨论下一部戏的剧本。”

“呵呵。”段砚行装模作样搁着腿,一边露出酒足饭饱的满足神情,一边冷笑,“云大导演不是不跟别人讨论剧本的嘛?”

云觞眉梢抖了一下,倨傲地仰头:“看对象而言,有些人能让自己激发新灵感,不过那些木鱼脑袋的,讨论了也是浪费时间。”

“那是。”段砚行露出尖酸刻薄样,“云大导演时间金贵呐,何况您脑袋瓜聪明,我们愚笨,所谓天才和蠢才有理也说不清,是不?”

云觞神色一凛,低下头去喝茶时,不由蹙眉:“我没有那个意思。”

段砚行也低头下去喝茶:“哦,是我错觉吗?云大导演好像近来脾气变温顺了,会斟酌别人的意见了?我随口说说的嘛。”

林云衍低声叹了一口气,起身:“我去买菜,你们聊吧。”

段砚行忙拉住他的手:“衍衍,我一起去。”

林云衍淡淡一笑,把手脱开,眼睛里一清见底,有如明镜:“总不好留云导一个人在家里吧。”

仿佛一缕温存的阳光照映进心田,段砚行忽然不舍得放手,却没有再去抓住。

云觞默默喝茶。

林云衍走了,客厅里气氛更诡异了。

一片悄然无声中,段砚行嗖嗖嗖地喝茶喝茶喝茶,时不时偷瞄对坐的云觞,也在和他同样频率地喝茶喝茶喝茶。

段砚行底气不如云觞足,沉默了片刻后按奈不住了:“咳咳。”

云觞露出笑容,把茶盏搁在交叠的大腿上,清瘦纤长的手指慢慢磨着杯口,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就好像他心里在暗自揣摩着什么,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段砚行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景色好看,想起云觞过去就常喜欢走神。旅行时总喜欢坐靠窗的座位,喜欢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过了会儿,云觞加深了挂在嘴边的笑意,轻轻问:“云衍是个不错的人,是不是?”

“当然是。”段砚行得意洋洋地故意抬杠,“他这个人坦率洒脱,却又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认真仔细、乐于助人,而且无微不至、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优点数也数不过来。不过我最喜欢他温和安静的性子,喜欢养生之道,跟我很合得来。”

云觞低吟两声,像是干涩的两声笑,望着窗外的神情有些许恍惚,人也仿佛在朦胧的光雾里变得单薄起来,晃悠悠的。

“的确是与众不同,”他低下头端起茶杯时,淡淡地笑了下,“能泡出这样的好茶。”

段砚行眉头上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云觞的样貌:“云大导演很关心衍衍的事?”

他叫一声“云大导演”,云觞的身子便好像微微地晃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生涩起来:“云衍是我栽培出来的演员,关心他不是理所应当吗?”

段砚行清清冷冷的笑容深刻地敛在嘴角处:“云大导演到底是见惯了世面的前辈,说话有份量,衍衍要托您多照顾了。”

之后持续了一段静默无话的时间,云觞用极慢的动作去低头喝茶,或许他只是用茶水润一润唇,刚松开杯口时,他垂目低冷地说:“你那天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挂我的电话。”

段砚行也低着头慢悠悠地摇曳杯中茶叶,装糊涂道:“我记性差,您具体指哪一天啊?”

云觞沉默了一下,才轻轻道:“首映日那天,《剑门》的首映日那天,晚上。”

重复了两遍的话语似乎显出几分郑重而又小心翼翼的感觉。

云觞抬目静静地凝视向隔着茶几对坐的段砚行,表情凌然,没有笑容。

段砚行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等抬起头来时,对云觞笑一笑说:“我想,那天云大导演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云觞原本就苍白的脸霎时又惨白了几分,笑着垂下眼睫,眼芒的锐利和妖冶覆盖过一丝苍凉。

他的脸天生给人一种浓重的妖艳感,凌厉慑人,那些秋风送落叶的萧瑟之意都在他那双眼睛里显得很淡。

段砚行不想让气氛太尴尬,便转移话题:“叶老板呢?过春节没陪着你?”

他知道云觞只有一个姐姐定居美国,他自己独身留在国内,春节必然是孤家寡人,十分冷清。

“叶慎荣回美国和家族的人过圣诞,现在人在悉尼……”云觞不愿多谈,转而笑了笑,像是在意又不在意地问,“你和云衍可好?”

段砚行面貌淡然,对他的话语却是了然于心:“甚好,还要多谢云大导演搭桥牵线。云大导演相中的人,我怎么能说不好,是不是?”

这话里的深意,恐怕只有他们彼此理解。

即使面上不点破,他也知道云觞十拿九稳地已经认出他的真身。

既然认出来了,却还把林云衍送到他面前,算什么用意?

试探他真情是否还在?痴心是否不变?会不会见异思迁,能不能抵住诱惑?

亦或是婉转地表示两人自此两清,互不相欠?

他想了又想,寒心之余,对云觞的这份“薄礼”唯有欣然接纳。

对林云衍,他也有责任这么做。

段砚行放下茶杯,隔着不过两三米的距离望过去,眼神清冽锐利,富含着冷却的情义:“我就是没想到,云大导演除了栽培新人,还管姻缘的事。月老应该给您算份工钱。”

云觞避开他锐利如刺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低笑:“我是当积公德,为佳人配偶,本就是人间美事。”

门铃响起,段砚行迅速离席去玄关:“衍衍回来了!”

大门一开,堵门口的却是高大伟岸的裴邵贤裴大哥,肩上挂一只大大的超市塑料袋,高亢愉悦的笑声如暴风般刮进屋,“哈哈哈,小云云,你挺会说冷笑话嘛!”

而后,林云衍清瘦的身影才从后面冒出来,纳入段砚行眼帘。

“我在超市里碰到裴大哥,让他顺道一起过来吃年夜饭,人多热闹。”林云衍解释道,段砚行看着他便觉得春暖花开,和风又绿江南岸。

然而这温和恬静的声音却立刻被裴邵贤的高嗓门盖去,美梦也瞬时破碎:“顺便来看看小寻你搬家搬得如何。”

段砚行哭笑不得。裴邵贤已经如进自家门地走了进去,往客厅里一望:“哎哟!云导你也在啊!这下正好嘛,四个人凑一桌麻将~”

云觞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他特别盯着林云衍补了句,“云衍,剧本的事我们下次再谈。”

裴邵贤抬杠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怎么我刚来,云导就要走?不会是我让云导扫兴了吧?别走嘛,打麻将三缺一多没劲。”

林云衍终于跨进门槛,说:“云导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吧?”

段砚行本来不想说话,但他看出云觞不是真的想走,便接着林云衍的话头说:“都已经坐了那么久,就不能坐到晚饭后再走?还是云导有很重要的约会必须赶去赴约?”

还是他的话最管用,云觞撇嘴笑了笑,眼睛里各种复杂的神色一闪,转身又走回客厅。

二月新春,外面天色暗下来以后便被玻璃窗上的雾气糊得看不清了,只觉那寒意虽被挡在外头,却能从细缝旮旯里拼命地钻进来,让人感受到严寒的威势。

屋子里面暖意融融,四个男人围着方桌,摆了一桌看起来清清淡淡素多荤少的小菜吃火锅,唯一比较上台面的就是蟹粉鱼子包心丸。

裴邵贤烫着颗小青菜嘻嘻哈哈:“哎呀,我和小云想云导平常大鱼大肉,大概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招待你。干脆就多买了点素菜,让云导清清油水,换换口味。素菜好,素菜有营养,吃多了也不怕反胃。”

段砚行和林云衍都听出裴邵贤这是在拐着弯讽刺云觞,段砚行不声不响也烫青菜,林云衍烫着笋尖,温温地笑道:“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云导喜欢吃什么。”

云觞终年累月像个暴发户,自然给人天天大鱼大肉的感觉。他夹起一颗小青菜,入乡随俗似地放火锅里涮得自得其乐:“我不挑食,一向有什么吃什么。”

段砚行噗地一声差点把嘴里的虾仁喷出来。

他的确不记得云觞挑食,但是从云觞口中说出这样随和的话来,实在匪夷所思又滑稽透顶。

火锅吃完了,云觞也走不了了。

裴邵贤有备而来,趁段砚行和林云衍收拾残渣时,搬来一套麻将牌,硬要三个人陪他打麻将。

段砚行摸到东,坐上家,左右两边各是林云衍和云觞,裴邵贤坐他对面。

这情景让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时候他和云觞还是热恋中的情侣,坐在林云衍位子上的是他原来的经纪人。他局局赢得大快人心,裴邵贤给他送钱时绿着脸嘲讽他。云觞每每掏钱时就低头暗笑,段砚行问他笑什么,他挑眉眨眼就是不说。

“老子今天手气不错啊!”裴邵贤手里夹着烟往烟灰缸里抖烟灰,脸上流氓腔十足,领子大敞,这样子谁看了都不信他是坐办公室的老总。

林云衍半撑着脸颊,好像十分专注地在理牌,眉宇间神色淡然而松弛。段砚行先看看他,再看看云觞。云觞微微侧了点身子,搁着腿看桌面上的牌,忽然余光暗暗地飘向他,嘴角露出几不可查的笑容。

段砚行便嘲弄:“有好牌别藏着,我是你上家,等着呢。”

“喂喂喂,不带作弊啊!”裴邵贤刚嚷嚷完,云觞就电光火石地丢了牌出来。

然后,段砚行胡了。

大三元兼四喜,牌好得让裴邵贤眼冒金星。

林云衍叹了口气,把头凑过来淡淡扫了一眼,朝他抬眼:“感觉有猫腻……”

大伙儿洗牌,段砚行乐滋滋地去倒茶,给云衍带了一杯冬瓜茶回来,却见云觞脸色青白,撑在桌角上浑身都在发抖,眼见豆大的冷汗从他白皙的额角上淌落,闭着眼,唇色都发白了。

段砚行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打翻,“怎么啦?!”

话音刚落,云觞噗通一声从桌角滑下去,仰面摔在地上,而后马上像虾子一样蜷缩起来,狠狠摁住胃部。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裴邵贤和林云衍刚才还在有说有笑,一下子陷入凝重的气氛中,手足无措。

段砚行也不知把手里的杯子搁哪儿了,三两步奔到云觞身边,抱起他,直感到电打似的一阵麻痹:“糟了,他胃对蟹粉过敏,一吃就要发病!”

一股冷风倒灌入喉,下到腹胃里阵阵钻心的绞痛。他下意识把拢住云觞发抖的肩膀抱紧了些。

裴邵贤和林云衍疾步围过来,他定了定神,低吼一声:“衍衍,打电话叫救护车!”

说完,段砚行像蛮牛爆发似的抱起云觞,直冲出门。

救护车警钟鸣响,聒噪刺耳令人头疼。城市在夜幕下的斑斓霓虹被救护车内苍白的灯光挡在外面,满大街的车流向一旁让道,救护车横冲直撞摇晃得很厉害。

里面一片沉寂,两个护士给担架上的云觞灌氧气,段砚行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面,久而久之却也不见暖和起来。林云衍坐对过,脸色也有些泛白。

段砚行踌躇几次,忍不住低声说:“衍衍,你不用跟来的。”

林云衍不暇思索道:“我应该坐裴大哥的车。”

裴邵贤开着自己的车先奔去医院打点一切,熟门熟路的,和十多年前段砚行车祸送医院抢救那次比,这是下毛毛雨的小事,显得一点也不慌神。

他不慌,段砚行却慌了。

云觞的胃病发起来可大可小,以前,他都很小心翼翼照顾好云觞的饮食,云觞自己照顾不来自己,常常乱吃东西,有时候过期的牛奶都稀里糊涂喝下去,段砚行比较仔细,经常提醒他。

刚才吃火锅时,他竟一时忘记,看着云觞把丸子吃下去,没有注意到里面的馅儿对云觞来说就像剧毒。

紧急情况下立显裴邵贤雷厉风行的本事,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云大导演是名人,首先就是保密措施要做好。

到了医院,云觞被推进手术室,大门上灯箱亮了猩红的灯。段砚行在冷冰冰的长廊里徘徊,裴邵贤叉腿坐在长凳上被他晃得心烦意乱。

这种场景是他心头上的一把尖刀,刺一下便血流成河,很不吉利。

但是段砚行没有这样的感觉,当初被推进手术室的是他自己,他早在翻车时已经昏死过去,又怎么会知道后来云觞和裴邵贤在手术室门外争执斗殴的事。

裴邵贤不耐烦地吸着烟,忽然望望走廊尽头:“小云呐?”

“他说手术要几个小时,之后我们肯定会陪夜,所以帮我们去买吃的了。”段砚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嘴里迸出些什么话来,他自己很快就忘记了。

“你坐下来好不好!”

“我怕他有事,他胃病发起来有多凶猛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还差点以为是胃癌——”

裴邵贤愣住了,段砚行也愣住了,充满了药水味的医院走廊里仿佛一片死寂,消毒水的味道刺激鼻翼,熏得人头脑发涨,情绪容易不稳定。

新年里身处医院确实不吉利,段砚行一夜无眠,在独立病房的病床边坐到早上天亮。

鸟开始鸣叫,露水开始化了,他的心像沉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着,浮浮沉沉。

云觞昏睡中隐隐约约的喊了他的名字。

就像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虚幻不真。

病房里的空气低闷得令他快要窒息,他走出病房摔上门。在走廊上打瞌睡的裴邵贤被他惊醒,睡眼朦胧地瞅他。他低沉道:“如果他醒了,跟他说我晚上再来看他。”

然后,他牵起一旁林云衍的手,摸了摸云衍一夜未合眼而憔悴得苍白无血的脸颊,他想,云衍或许是疲累,却也可能是心力交瘁。

如此想着,握住云衍的手指紧了紧,淡淡一笑:“衍衍,我们回家。”

两个人坐进出租车,沉默无话。

回到白金公馆的家,他瘫倒在沙发上闭目养心,林云衍给他泡了一杯茶。

他把林云衍拉到身边坐下,目光深深的注视,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云衍到先对他淡淡一笑:“累了就先睡会吧,有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讲。”话语不自然地止住,低叹一声,“我也累了。”

打着哈气钻进浴室梳洗了一番,出来后见段砚行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温和地笑道:“洗把脸吗?你睡这,还是回自己家去?”

段砚行失神地盯着林云衍半晌,才干涩地笑一笑:“我回自己家吧,你也好好休息。”

林云衍也愣了半晌,才微微点头:“嗯。”

看着他的目光避开去,段砚行心头一阵反复,走到玄关处,他忽然从后面把林云衍拽入怀,缩紧臂膀勒了勒那柔韧的腰肢,头搁在骨感十足的肩膀上,低喃:“衍衍,我……”

林云衍身子缩了缩,似要挣脱他的怀抱,却没有真正脱开。

“睡醒了再说吧,人累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心定不下来,什么事都会想不清楚。”

温温淡淡的言语传入段砚行耳中,听起来像是若无其事,往深里想一想,却引来心底一片潮湿的感觉。

感情的事不能演戏,不可假戏真做,做了便要负责。从知道因自己酒醉乱性让林云衍迷途,段砚行心里有愧。看着林云衍像一颗棋子被裴邵贤和云觞两人丢来丢去,摆在他们需要的位置,他心里又有气。

但是在这些情绪背后,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他暂时想不明白。

心神被云觞入院的事一搅,完全乱了方寸。

重生了,他却还是他,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衍衍,”他略松开一些怀抱,边冥想边低语,“我以为爱一个人是一生一世的事,对他不离不弃,既是占有亦有责任。我占有过云觞,也有过深刻的感情,是我把他拉下火海。我……有责任照顾他一辈子。”

“衍衍,”他又从心底深深地唤了一声,松开怀抱,等林云衍转过身来看向他时,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目光灼热而湿润,“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我有不可磨灭的过去。”

随风而逝般的语气,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沧桑之感。

段砚行,娱乐圈称他为“太上皇”,慵懒随和,出口毒辣,是个表面温存,内心却不易亲近的男人。

积累了数年的演技,早已如陈酿的女儿红一般醇厚。

虽然他能了解到的只限于明面上能查到的事,不过那些也就够了,那些足以透露出段砚行和云觞八年的生死缠绵。

在“八年”面前,自己算什么?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段砚行所作所为的用意,只是他希望自己猜得不对,可事事却又总与他希望相违背。

段砚行做什么都是为了维护云觞吧?

十年前已死的人再度死而复生尽管荒谬,可唯有这样才能解释段砚行的行为。林云衍的判断最终还是没有错。

得不到的感情,终究是竹篮打水……

老太爷的教诲在脑中反复呈现。

知天命,尽人事。

万物有其理,平心以待之,方能看透事物本质。

他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可是……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林云衍的身影摇摇欲坠似的,段砚行即使知道他身手一绝,心志也很高,并不是孱弱的那种人,但此刻看林云衍像随时会倒下去,忙伸手扶了一把:“衍衍……”

林云衍愣神之后,凉凉一笑:“我真的有点累,你要是有话,还是改天再说吧。一会我睡醒了做点清淡的料理,你带去医院给云导,他胃不好,不要让他乱吃东西。”

一声低低的冷笑,像是嘲讽自己自作多情般。

段砚行看他那恍惚的模样,心里当然不太好受,但却又十分理性地克制住了感情:“你好好睡一觉,其它一切我会打理。”

听着这有些陌生的口吻,林云衍愣了愣,转过身去:“也好。”

他不是去卧室,而是进了浴室。

门咔嚓一声关紧,只余下一片寂寥。段砚行叹了口气,回自己家睡觉。

其实他根本无法入眠,辗转反侧马马虎虎地在被窝里待了几个小时,刚过晌午便又去了医院。

他想,为了避免媒体大做文章,除了自己、云衍和裴邵贤,就没有人知道云觞在医院。

万一云觞醒过来看见床边一个人都没有,孤冷寂寞,身子又虚,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是以,他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看见云觞还睡着,松了口气。

后来护士来续盐水瓶时,说起云导演刚才醒过一次,没多久又睡熟了。

段砚行皱皱眉头,和护士打岔几句,云觞似乎真的睡得很沉,说话声也没有惊醒他。

他百无聊赖地坐床边削了个苹果啃完,又削了第二个苹果再啃,啃得食不知味,边想心事边自言自语说:“云觞,那次你重感冒,不会是因为半夜去扫墓淋了雨……”

病房里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投出去的话像放出去的哑炮得不到回响,何况他又惦记着家里头那一个。

“唉,我还是先回去了,衍衍这次可真被你害惨了,你知道么。我看他是陷得深了……”

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知所谓,到底是想倾吐出来给人听,还是自己内疚自省,一时间也找不到答案。

看床上的云觞依然没有动静,他待得实在无聊,拍拍屁股决定走人。

第二天大清早,他又是匆匆忙忙地冲进病房,正想炫耀一番自己买了云觞最爱吃的早点,结果傻了眼。

病床上空空如也,新换的床单平平整整,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到走廊上抓住一个护士,急忙问:“这间病房的病人呢?他叫云觞,前天晚上住进医院的,动过手术!”

护士笑盈盈说:“哦,云导演啊,他昨天晚上办了出院手续。”

“他那么快就出院了?!”

“本来他还不能出院,不过来接他的叶先生说有私人医生照顾——”

“谢谢。”

话还没有听完,段砚行转身立刻离开了医院,坐上自己的小车后,他系好安全带,呆坐了很久。

手心里慢慢捏出湿汗,让握着的手机差一点滑落。

一开始他冲动之下想马上打电话给叶慎荣质问,但是细想之后又觉得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打过去只会撞在枪口上,他将过去到现在许多事整合起来分析之后,原本想不通的事,如今能了解一二了。

云觞撮合他和林云衍,还有一个目的可能是在叶慎荣面前避嫌。如果裴二少说的全部属实,叶慎荣生性多疑,云觞的确有必要和身边所有人划清关系。

叶慎荣既然知道云觞在医院,那么肯定也知道了是谁把云觞送进医院的。而且忽然从悉尼回来,把云觞接走,如此让人措手不及,让他心里忐忑不安。

这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云觞,电话也根本打不通。

直到一周以后,楚寒咏的新片宣传记者会上,有记者问起云导近日的动向,好奇云导忽然取消巴黎服装展的行程是何原因。

叶慎荣代为回答记者说,云觞过去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导致过度劳累,近来身体不太好。为了调养身体,决定暂时休息一年,因此,他取消了目前手上的所有工作。

这条消息一爆出,叶慎荣和云觞的经纪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媒体追逐,刨根问底,但他们都一致口径无可奉告。

“呵呵,我们公司不是只有一个导演,云导过去太忙了,作为朋友,我很赞成他休息一阵子。至于已签的那些合约,公司会替他承担违约责任。”

云觞一直以来都稳坐叶氏头牌导演,叶氏在影视方面收益保障全靠他。

云觞忽然要休息一年,不接任何工作,叶慎荣在媒体面前的反应十分淡然,对于云觞的身体状况和给公司带来的损失只字不提。

春假过后,段砚行就被穆染砸下来的工作缠得脱不开身,整个二月都在日本、韩国拓展海外发展计划,忙于拍摄和录制节目等各种工作,根本无暇分神。

林云衍结束了叶氏那边的片约后,k.s.a会所为他正式向媒体表明他的所属公司,还给他安排了一位形象气质都颇为对等的经纪人。

之后,他除了接拍国内的电视剧以外,还去日本参演了一部舞台剧,所以段砚行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到是乐骏,和他越来越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穿一条裤衩。两个人虽不属于同一家经济公司,却因为工作关系经常碰头。

乐骏拿了个新人奖,圈内圈外春风得意。

段砚行不甘示弱,凭“流毓”的新形象,粉丝团逐渐壮大。

裴邵贤力挺的《剑门世家》上映三个月,票房突破6.7亿,让公司净赚一倍。

董事会见它如此有市场,立马给裴邵贤放话,要拍《剑门世家2》,而且要由影后薛婧演女主角。

裴邵贤速速与马宇重导演谈妥了续拍的合约后,却坐在办公室里发愁。

穆染进来送年度报表,看过裴邵贤的脸色后,贴心地让秘书泡杯咖啡来,他亲自端给裴邵贤,笑一笑说:“裴总,在为什么事烦恼?”

裴邵贤拿着一张大红色的卡片,左右端详,眉毛也不抬一下地问:“小寻最近在干什么?”

穆染莞尔道:“在烦工作的事,目前有三部片子等着他选,但是角色都与‘流毓’有点相似,他说没突破,暂时还决定不了。”

“不想拍就推掉,又没人等着他赚钱养家。”裴邵贤心情很烦躁,这时候说话难免有点使性子。

好在穆染对他性情了如指掌,温言道:“我看他最近处事,比以前谨慎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从穆染的话中领悟到了什么,裴邵贤神色出现一丝迷惘,而后叹息道:“他在烦恼云觞的事吧。”

穆染不语。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可以言论,什么事不宜多嚼口舌,他一向很有分寸。不该自己评论的,绝不主动谈及。

裴邵贤看出他的心思,自己却忍不住喃喃:“小染,你觉得云觞是不是被叶慎荣封杀?”

穆染思忖片刻,道:“我不好估判,可能云导真的身体需要修养。”

裴邵贤看出他不愿评论是非,也就没有把这个话题固执地持续下去。

他把大红色的卡片丢在桌上,穆染低头看一眼,和预料的一样,是张请帖。

裴邵贤既而神神秘秘地笑道:“猜猜是谁的请帖。”

穆染想了想,摇摇头。

虽然他心里有答案,但却不想说。

裴邵贤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后面大幅落地窗前负手站定:“老二要结婚了。”

悠悠的一声吁叹后面还跟了一声讥嘲:“门当户对,家世不错的千金小姐。春节前那位小姐被车撞了,老二正巧路过,送她去医院,一来二往两个人就认识了。听说是那位小姐先对老二一见钟情,后来上门拜访,两人情投意合。那女孩子性格挺好,温柔贤淑,又能说会道,连我那尖酸刻薄的老妈都对她很上心。家里好像是书香门第,在南方有点势力,春节后就派人来我们家提亲,聘礼都到了,我老妈是眉花眼笑啊。啧啧……我老觉得她会不会被老二骗了。”

穆染不温不火地道:“那位小姐知道二公子在外头是做什么事的?”

“似乎是知道的。”裴邵贤用纳闷的口吻嘀咕,“知道老二在外面杀人放火,还非他不嫁,你说这女孩子是不是也有点问题?还是女人家一旦坠入爱河,就那么无可救药?”

这话虽然是有点夸张,穆染也不予置评。

他看着裴邵贤的背影,淡淡一笑,中和地说:“二公子既然打算洗心革面,回归正途,只要他不想将过去的事告诉那位小姐,想来那位小姐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的那些癖好。既然如此,两人能结缘,就是人间佳话,对方小姐满意,令堂也满意,皆大欢喜,裴家总要有人继承香火的。”

他停了停,考虑一下,再说:“裴总,要是段砚行行不正坐不端,在外面杀人放火,您也还是会对他死心塌地吧?”

裴邵贤沉默了一下,道:“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才不和那种坏胚子一道。”

早过了而立之年的裴邵仁不想太铺张,原本打算简简单单请几个亲戚朋友喝个酒席办了就是,女方也没有觉得委屈,嫁**随**嫁狗随狗,什么都依着丈夫。

可是老爷子不许,硬要把家族规矩搬出来,说这是裴家小字辈的第一桩婚事,关系着祖业的光耀。

然后让女方娘家知道了,唯恐把礼节德仪疏忽怠慢,于是也赞同按传统婚事来办,三天酒席,一个步骤都不能少,大有和婆家较劲的意思。

谈婚论嫁的事一向由不得子女,裴邵仁只好先劳师动众去媳妇儿家摆酒席,然后再把新娘子娶回来。

五月本就是喜气洋洋的日子,段砚行许久没有回到裴家了,这次以小叔子的身份踏进家门,心情颇为异样。

本来清清冷冷的游廊庭院里都张灯结彩,贴满了红灿灿的“喜”字。

往常不大容易见到的家仆都鱼贯似地在廊中涌入涌出。

段砚行觉得自己到像登门来喝喜酒的客人,直到女佣过来喊了他一声三少爷,他才回过神。

伸手往背后拽一拽矗在门槛外头的男人:“啧,来都来了,还闹什么脾气?要么你就别来,自家的门槛有那么遭你嫌弃嘛!”

高起的门槛外面伸进来一只脚,半天后才跨过来一个人。

女佣惊了惊,忙张嘴:“大、大少爷!”

过了片刻,又来一个女佣,在走廊上堵住他们:“大少爷,二少爷在房里等您,想您过去坐一坐。”

其实,裴邵贤这趟回家,和段砚行的心思差不多,都是怀着想看看断袖了十几年的裴二少能取回什么样的老婆。

说是书香门第,达官显贵的闺女,窈窕淑女知书达礼,总要亲眼见过才能相信。

两个人在礼堂父母辈坐席旁一左一右宛如门神关二爷。

裴邵贤自从去二弟房里聊过以后,出来就一直六神无主。段砚行本着初衷,盯着二哥那位温婉美丽的妻子瞪得两眼发直。

确确实实是郎才女貌,佳人美眷。

事后不禁自叹,不如当初不断袖的好。

大概是沾染了新郎新娘拜堂行礼奉茶的喜庆气息,段砚行在酒桌上有些坐不住,但是身为新郎的亲弟弟,又不好随便离席。

看看同桌的裴邵贤面色通红血气冲天,已然有几分醉意了,身旁陪同说话的人,段砚行根本就不认识。

整个礼堂设在裴家大院正中的香堂里,几十桌酒席一直摆到外面的庭院,繁星下烛火通亮,既喜气,又浪漫。

只是人多口杂,略显得吵闹了一点。

段砚行眼巴巴看着敬酒的新人还在老远的桌席那儿徘徊,百无聊赖地喝闷酒,再左顾右盼了一翻。

蓦然看见另一桌酒席那,清清瘦瘦的背影酷似林云衍。

清爽柔顺的秀发,薄薄的肩膀,柔韧感十足的腰线,仿佛许久以前曾注视过这样的轮廓,越想越觉得像他。

正寻思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新人忽然就跑这边来敬酒了。

等敬完酒,寒暄得头晕眼花,段砚行再往刚才的方向望去,却没有找到林云衍的身影。

酒杯在手里晃悠悠的差点打翻,他以为自己可能醉了,糊里糊涂产生了幻觉,便重重一叹,搁下一席热闹的亲朋好友,到外面廊下去乘凉。

月圆风雅,良辰吉日。清幽的环境让人心静,只是夜风如凉水一般往心里淌。

站了没一会,忽然有个纤柔的声音喊他:“裴三少爷。”

段砚行回头看去,愣了愣,从灯火里走来的竟是新娘子唐琦。

屋檐下有些昏暗,新娘子一脸红妆,大红色的旗袍衬托着婀娜而又端庄的仪态,小碎步地跑来,一瞬间,在幽暗的光里隐隐约约透出来的眉目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段砚行生涩地喊了一声:“二嫂。”

唐琦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大概不常这么匆匆忙忙。她到段砚行面前,显得有些焦急,却又露出温婉的笑容:“我应该叫你小叔子了。”

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熟稔的感觉,段砚行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喝高了,扶着立柱站站稳,笑着附和:“随便喊什么吧,省的麻烦。”

唐琦恐怕出自家教森严的家庭,非要双手交叠双脚成丁字站正了,小家碧玉的,才缓缓道:“其实,我是为我弟弟来问候你的,这么突然来找你搭话可能不太礼貌,但我听邵仁说你不常回家。我怕错过了今天,以后要找机会碰面就不方便了。”

出于对方的礼貌,段砚行也不由自主地严谨起来。

一边点头,一边纳闷:“你的弟弟是……?”

唐琦莞尔一笑:“就是林云衍,我是云衍的姐姐,他其实本名姓唐。”

事后,段砚行回想,觉得唐琦一定没想过弟弟在外面对真实身份隐瞒了多少。

或许也不能算隐瞒,因为他的确没有正式地寻问过林云衍,只是林云衍也没自己提起过。

按照林云衍的性子,别人不问,他一定不会说起自己的事。

段砚行只猜到他的举止修养不似平常人家,却没想到父辈是在南方做大官的。

当时当地,好像有人在他后脑勺上轮了一棒槌,顿时耳鸣目眩,天昏地暗。

还好这个阴差阳错不是太离谱,只不过变成了二嫂的弟弟,辈分上,他也可叫一声弟弟了。

他想起刚才在礼堂里看见背影酷似林云衍的人,此刻想来又觉得不是幻觉了。

唐琦没有看出他有多么震惊,温和地道:“云衍自从离家以后,只和我偶尔有书信往来,他经常在信里提到你,说他承蒙你的照顾,一切都很顺利。所以我一直想来见见你,郑重代我弟弟谢谢你。”

“哦,没什么……”段砚行还没缓过神来,只得敷衍地应答。

唐琦面露一丝忧色,委婉道:“云衍从小没怎么离开过家门,他一个人在外面,我很担心他会上当受骗,毕竟他一直养在深宅大院里,接触的外人很少。我们家规矩也很多,什么事都要讲辈分,云衍在家里是最小的,很多事不能由他自己做主。他想走演戏这条路,家里的长辈们都竭力反对,结果他一意孤行,不肯回家认错,闹得现在家门都不能进,连我做姐姐的也帮不了他。”

她微微抬起一点头来,眸光闪烁,清亮有神,与她的弟弟神韵之中确实极为相似。

“我一直怕他在外面压力太大,万一生病了也没人照顾他。所以,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就放心了许多。”

“呃……”段砚行一时间不知怎么答话。唐琦淡淡笑了一下:“云衍性格内向,在家里话也很少,和他恐怕不好相处吧。不过我知道,云衍他性情其实有点冷淡,不是他喜欢的人,他是不会放在心里反复提起的……”

“呃,二嫂。”段砚行怕再听下去不好招架,只好不礼貌地打断。

唐琦会意地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云衍他在信里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你已有喜欢的人,我也劝过他了,感情的事原本就不能强求,只不过这是云衍第一次主动提到一个人,所以,我希望三少爷以后还是能以朋友的身份多照顾他。”

唐琦微微颔首,浅浅一个礼,却是段砚行消受不起的人情。

他唯有勉强道:“他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尽力帮他。”

唐琦马上展颜道:“那谢谢小叔子了。”

“不……这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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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砚行暗自叹息,唐琦不亏是林云衍的姐姐,脾气心性简直一个罐子里酿出来的。

林云衍玲珑有致,他姐姐也很聪明伶俐,马上一声“小叔子”,把人情债狠狠地敲定了,段砚行想推脱都没机会。

话才说了几句,廊里又响起一个干脆的声音,如那庭院深处撩起一勺子清水所发出的甘甜声响。

“姐。”林云衍也从灯火里走来,竟是一身青蓝色的唐装,银线秀出的云纹在昏暗里微微泛光,如星星点缀在身上。眸子里却如秋夜一轮明月,“你怎么撇下姐夫跑到外面来纳凉?”

话到一半,看了一眼段砚行,微露笑容:“偷偷和你的小叔子聊什么?”

唐琦和方才温芳大雅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面对弟弟时显露出几分自在大方的性情,横了一眼弟弟,道:“对自己的姐姐要慎言慎行,你想传谣言毁你姐姐的名节啊?”

林云衍笑道:“今天是姐姐结婚的日子,我怎么敢没大没小。”

大概同样也是和自家姐姐说话放松自在,面对唐琦时,林云衍也显露出几分以往没见过的俏皮。

这对姐弟眉目神情其实都很相似,秀外慧中,同样是一眼的清清澈澈,晶莹剔透里仿佛有引人探寻的深潭。

两人同站在一幕景中胜似美景,任清河淙淙,溪流不尽,也不屑于一顾。

唐琦和弟弟调笑了几句,回礼堂里去了。

剩下段砚行和林云衍两人并肩杵在一颗斜倒向走廊的桃树下,映着香堂里通明的灯火,看一方繁星在头顶闪烁,熙熙攘攘声都离得很远。

“原来你是……”段砚行愁绪万千,愣是说不出下文。

林云衍略微仰头,好似在观望天边星辰,面容恬静:“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段砚行叹了口气,转头迎向由黑暗衬托的清冷侧脸:“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林云衍近一年来都显得单薄消瘦,从日本回来以后,也看不出是不是又瘦了些,只是脸上少了点笑容,多了分清淡,在夜里透出一股沉寂之意。

似乎笑声也随着唐琦而散了,林云衍波澜不兴地说:“再照顾下去,我欠你的人情就越来越多了。”

段砚行心情沉重地叹了声:“谁欠谁的啊……”

林云衍依旧是波澜不兴地看着星辰:“没有你在裴大哥那里替我说话,讨个人情关系,我不会在这个圈子里那么顺利地起步。云觞要不是给你面子,也不会那么关照我。现在我能有发展,多多少少有你牵线搭桥,明的是帮,暗的也是帮,有意无意都一样的。”

有意无意……

段砚行细细琢磨这四个字,暗叹林云衍心细如丝,言语措辞谨小慎微之中竟是精明。

难怪连眼利的云觞也看不懂他。

他勉强一笑,温言道:“衍衍,你心里有委屈,别老藏着。”

林云衍清清的眸子静静朝他看来,浅浅地勾了下嘴角,一派淡定:“我没有什么委屈。委屈的恐怕是云觞,还不知道他现在境况怎样,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

林云衍的话直中要血,段砚行便不好再敷衍,惆怅地叹出一声:“叶慎荣不知道把他藏哪儿了。”

两人相继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话叙。

香堂那边通过来的小径上晃悠着一个男人,扯破嗓子哼着不成调的歌,伊呀呀的听不清唱什么。

到了近处,段砚行他们才看清楚是裴大少爷。

刚才段砚行离席的时候,裴邵贤已经醉了,现在醉得更甚,脚底下步子错乱直打飘,跌跌冲冲地一面向他们这边晃过来,一面嘿嘿地笑:“哎呀,黑灯瞎火,什么人在这里偷偷摸摸……?”

段砚行迎上去刚想扶一把,裴邵贤一个趔趄,自己倒下来,正好扑进段砚行怀里。

这本来没什么,酒醉嬉闹无心之失,可是裴邵贤偏偏用双臂勒住了他的背脊,抱得死紧。

段砚行面色一白,裴邵贤半挂在他肩膀上,嗅着他颈侧的温香,垂下头去时语声凝重:“老段,你没死……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我……我……”

噗通一下,裴邵贤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下来,带着段砚行一起横倒在地。

段砚行倒在地上以后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他这辈子可没被人压过,如今拖着裴易寻纤细的身板,怎么也推不开酒后乱性的裴邵贤。

裴邵贤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三两下已然扒光了他身上的衣服,衬衫刺啦一下撕裂开来,声音竟清脆得骇人。

场面难以收拾,裴邵贤虽然意识不清,力气却犹如蛮牛。

他到底体格要壮实很多,段砚行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身上落下一片吻痕,逼不得已想叫人时,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裴家。

裴家冷冷的围墙内,小太子自小养得内心阴暗晦涩,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伦理乱得连家仆都辨不清真真假假。

和二哥是确有其事,和大哥是暧昧不清,外面传的时候,总是三兄弟一起讲,裴邵贤就算是清白之身,也被两个弟弟污秽了名誉,难以自白。

毕竟是一家之宅里出来的骨血之亲,血统是有遗传的。

现在家里正在办婚事,一屋子的亲戚朋友,满堂的客人,要是全部引来了,这场面怎么收拾?

段砚行只能哑巴吃黄连,想到边上还站了一个人,忙道:“衍衍,快帮忙把他拉开!”

可惜,林云衍僵在原地完全没有动,他已经被这淫-乱的场面吓傻了。

裴邵贤动作越来越大,段砚行心里越发急躁,终于喊出声:“邵贤!邵贤!”

不料,裴邵贤的影子压了过来,强横地用嘴封住了他的口。

“呜……”

意识一阵麻乱,只觉发丝间手指的用力纠缠,仿佛是隐藏了多年的心结,终于积郁太深,而爆发出来。

香堂那边正有几个人闲聊着,往游廊这边漫步而来……

段砚行此时的心情就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带着沙哑又喊了一声:“衍衍!”

眼看那边聊天的人越来越近了,林云衍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扣住裴邵贤的肩膀,扭着胳臂眨眼就把人摔在地上。

他怕裴邵贤挣扎起来,便单膝压上去,把人完全擒住,让他有再大力气也爬不起来。

他刚才被裴邵贤忽然袭击段砚行的激情场面吓住了,一下子被搅得心神紊乱思路空白,惊乱之下凭着条件反射发起行动,下手自然非常狠。

段砚行这才后悔叫他帮忙,因为他下手毫不留情的关系,被摔在地上的裴邵贤发出惨烈的叫声,反而把庭中的人惊动了。

过来的都是老夫人生意上的朋友,老夫人自己首当其冲到廊下,于是便看见自家的大儿子衣衫凌乱地被人钳制于坐下,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旁边就是几乎光裸着上半身,气喘不定的小少爷,仰面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来不及起身,几缕破碎的衣料还留在附近,有伤风化。

自裴易寻进入家门,在女主人眼中他就是个下流,勾引哥哥们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给裴家频生祸端的妖孽。

如今眼下的情景无法不让她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深恶痛绝,可是顾及颜面,她还是低吼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接着,老爷子也在管家的搀扶下过来了,段砚行心下暗叹,这场面不好收拾。

裴家的脸面这次被裴易寻丢尽了,只是老爷子向来偏宠小儿子,不忍心端出家法来训诫,只好把犯事的两人一起关在祠堂里思过。

连带林云衍也受到牵连,拖累了刚过门的姐姐,在公公婆婆面前为弟弟出手伤人赔礼道歉,洞房花烛夜结果闹得**犬不宁。

裴邵仁由于过去与三弟的不良记录,东窗事发后也不好在父母面前劝慰什么,好在新婚妻子很会做人,把公婆摆平了,他便抽身去祠堂看看两个兄弟。

被父亲母亲雷霆咆哮了一番,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再加上下人送来的几杯凉茶,裴邵贤的酒也就醒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依然有些迷迷糊糊起不来,是因为之前被林云衍狠狠摔的那一下撞伤了脑袋,后脑勺肿起一个大包,沉得像灌了铅似的。

裴邵仁过来看他们时,他还横躺在地上昏昏沉沉,拽着段砚行的一根手指头,像小孩子抢夺到心爱的玩具般不肯松开。

段砚行盘坐在他身边,抬头横了一眼进来的裴邵仁,冷嗖嗖地笑着:“二哥,你让大哥到你房间里去后,你们说了些什么?”

祠堂里光线暗沉,加上染香的效果,把裴三太子的脸烘托得如鬼魅似的。

裴邵仁下意识怔了怔,再回过神来道:“我只是在大哥面前,对过去的事认个错,然后说光宗耀祖的事由二哥我来担负,你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暗交加的光影里头,裴邵仁浅浅地一笑,高大却落寞的背影仿佛在熏香里淡去,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怎一个物是人非的感觉。

段砚行默叹了一下,低头冷面看着裴邵贤血色红润的脸:“你让他相信我是段砚行?这么荒谬的事,你自己猜疑就算了,还想说服别人?”

裴邵仁半眯着眼睛,淡淡地笑:“自欺欺人的事二哥已经不想再做了。”刻意地顿一顿,语气略沉,“你是谁,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侧身,手扶在格子门边像是准备离开,一席身形修长,浴衣附体却显得空落落的。

眼角的余光飘忽不定,笑容神秘:“常年床笫之欢,假如还分辨不清楚,那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说完,人便转身走出去,不给段砚行发问的机会。

段砚行神色凝重地坐了一夜,等天快亮时,裴邵贤终于松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起身,扶着胀痛的额头一阵沉吟。

段砚行冷冰冰的语气道:“我是段砚行没错,我借你家小弟的身体还魂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裴邵贤坐在那里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对不起……你,让你原谅我是不是有点怪?”

段砚行板着脸说:“我原谅你了。”

他回答得如此之快,而且表情如此镇定,让裴邵贤又惊异又尴尬。

“怎么,难道你想对我三跪九叩负荆请罪?”段砚行坐姿一派落落大方,两手搭着膝盖如一尊佛像,挑起眉毛来冲门边使眼色,“还是认为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准备以死谢罪?喏,那边的门结实,撞上去时使点力气,免得脑瘫变植物人。”

裴邵贤的脸色唰地白了许多,窘迫地挠挠头,羞怯怯地嘀咕:“那么多年了,我还真不习惯你这张恶毒的嘴巴。”

“嘴皮子好久没磨,只怕火候不如当年了。”段砚行马上接口,斜眼一睨,“正好,拿你试刀。”

裴邵贤忙摇手:“喂喂喂,你别,我可受不了。”

段砚行眉头皱起来,脸上神情忽然严肃地一沉,磨牙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今日你我已有肌肤之亲,酒后乱性成全了我们的实名,实属天意。老爷子老夫人一干亲戚朋友眼见为证,你跟我都清白不了了。反正裴家正好在办大喜事,花球彩带大红灯笼样样现成的,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煽风点火,老爷子会不会一不高兴就乱棍把我们打死,那干脆我再求他让我们拜个堂结了亲,喝过交杯酒落实了名分,免得做冤死鬼。”

噼里啪啦了一长串,段砚行口齿伶俐吐字清晰,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裴邵贤的老脸是窘迫得又红又绿。

红是借了几分未退的酒意,绿是气恼和委屈。

段砚行越看他憋气不说话,越是不客气地道:“我已经辜负了云觞和衍衍,我怕再辜负你,会遭天打雷劈。”

“不不不,”裴邵贤哭笑不得,“我宁愿继续把你当小寻,你绕了我这张老脸吧,别说了。”

头一别,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却像个扭捏的小媳妇儿似的。

段砚行最后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看我前生过得是糊涂,还以为你那次摔桌子翻脸是因为我发现了你和你弟弟……原来全是场误会,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裴邵贤憋了半天,才有勇气和盘托出久藏于心中的秘密,可是开口还是畏畏缩缩:“我那点不正经的心思,你就当笑话听过就了事吧。我……是偷偷喜欢你来着,但没别的想法。”

段砚行拧了眉头,长叹:“要是你当年说出来,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会那样发展。”

时过境迁,对段砚行来说那是两三年前,可对裴邵贤来说却已十几年。

十几年沧海桑田,覆水东流。时间已经让一切都变得不必再去分辨对错,而只有一个让人遗憾的结果。

真要论断,只能说,裴邵贤和他二弟裴邵仁本性上有质的区别,可惜段砚行和他做了那么多年朋友,却没有去信任他的人品。

小太子第一次在裴家过八岁生日那晚,段砚行也是在这曲径通幽的长廊里透气,碰巧听见裴邵贤和三太子在屋里窃窃私语,断章取义误会裴邵贤和他家幼弟做了些不干不净的事。

其实那天晚上裴易寻被老夫人叫到房里去训诫,大概是裴易寻不买账,出言顶撞惹怒了心高气傲的女主人,引来一顿毒打,差点活活被打死,多亏二哥裴邵仁赶过去救了下来。

裴易寻生性阴冷,母亲好像是窑子里的女人,从小就没有受到过正确的教育,三观不正,心理扭曲。

本来在这裴家大宅里就孤苦无依,处处遭到歧视,被女主人打得遍体鳞伤后,反而在二哥那里得到了些许温暖。

他分不清血肉之间的亲情,只当有二哥的庇护,便能在这个家里不受欺凌。

于是,便想永远得到二哥的庇护。

遗传了母亲的一副好面相,加上那天白白净净的身上落下一处处深深浅浅的血痕,水灵灵的眼睛含着泪,凄楚可怜,柔弱无助,映入裴邵仁的眼帘,竟是一派淫-靡之色。

八岁的男孩子笑起来风骚入骨,趴在身上,衣衫破烂,像捡回家的流浪小猫似的,攀附在耳边,笑声脆得如夜里被风拂动的银铃,遍体细细软软,柔韧温香。

裴邵仁警戒地把爬上身来的弟弟推开,裴易寻瀛弱地咬破了唇,说:“要不然,我还是去大哥那里好了。”

这话,是后来裴邵仁第二天到大哥那里去要人,解释给大哥听的。

还把弟弟环入身边,说:“这孩子以后我会罩着,不劳大哥费心。”

裴邵贤那天和段砚行喝酒消遣,半途有点醉意,想出来清醒一下,于是就听见和室里传出奄奄而泣的声音。

他跑过去一看,裴易寻缩在屋子中央的被褥上,向他抬起头来,眼泪滚滚往下淌。

他先看见幼小的弟弟身上挂满伤痕,问被谁欺负了,裴易寻咬牙不吭声。

裴邵贤知道小弟在这个家中四面受敌,安慰了几句要给他检查伤势,裴易寻却惊恐地缩到屋子角落里去,抱紧身体直发抖。

裴邵贤看出不对劲,质问再三,裴易寻怯怯吐出两个字:二哥。

从此以后,骨肉相亲的兄弟见面如同陌路,若是偶然在外面碰面,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人尽皆知的身份摆在那里,也只是一个冷面调侃,一个低头讪笑。

裴易寻从小心术不正,从二哥那里开始扭曲了性向,扭曲到十八岁被准许外出,此后仅仅关闭在宅门内的不伦之事迅速地发展到外头去了。

老爷子怎么会料想到,当年带回来的小孩子渐渐在家里养成了小妖精,祸患无穷,害人害己。

谁也不知道裴易寻私下里有多少难以启齿的糊涂账,最后一个是云觞。

他从裴邵贤那里获得云觞的资料,还问起过云觞以前的感情史,足足观察了三个月之后,才向裴邵贤开口,说他能帮大哥的忙,整垮云觞和叶慎荣。

如此一来,裴邵贤和裴易寻便建立了交易关系。

裴易寻事先打过三个电话向云觞预约,还曾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

后来,才去了云觞的影棚。

云觞和裴易寻应该有过什么交易,段砚行重生醒来时,一床的糜烂和浑身的酥麻感便能说明问题。

可是云觞有心理ed,两人曾有交欢的猜测便不能成立。

这个心结也在段砚行心中沉淀了许久,如今再反复思索,依然没有头绪:“为什么会在云觞的床上,我也想不明白。按照云觞的性格,应该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裴邵贤眼里看的,耳朵里听的,毕竟都是小寻的面貌和声音,总觉得有一股阴风吹进脖子里,诡异得很。

他叹了叹,像是在吐槽地说:“小寻的脑子可不是我们能推敲的,邵仁手下哪个没被他算计过,连精得像鬼一样的邵仁都拿他没办法。”

“不急,只要问过云觞,就会水落石出。”段砚行低叹之后,闭上了眼睛,“我最担心的,还是云觞现在的境况。”

裴邵贤苦笑:“你还是先担心担心眼前的境况吧,我老娘不是省油的灯,早就想整治你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裴邵贤这次成了乌鸦嘴,果然被他料中了。

裴老爷子最看重面子声誉上的问题,大儿子和小儿子在二儿子的婚礼上闹出丑事,颜面丧尽,老人家怒火攻心,一口气消不下来,加上老夫人添油加醋,段砚行和裴邵贤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们在祠堂里被关了两天,滴水未沾,身体撑不住了,脱水带来的痛苦难以忍受。

到了第三天晚上,两人倒在地上奄奄呻吟,格子门忽然移开,林云衍半个身体出现在门缝外,接着三两步奔到段砚行身边,把他扶起来。

段砚行忍不住破口骂道:“裴老爷真想成全了我们做一对苦命鸳鸯是不是!”

林云衍架着他起来,脸色略有些萧瑟:“别乱说话。”

段砚行嘲讽:“那现在干嘛?死祠堂里不吉利,所以要搬外面去横尸街头?”

林云衍皱了皱清秀的眉头:“裴老先生火气还没消下来,我和你二哥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弄出去再说。”

裴邵贤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火烧一般的干燥喉咙撕扯出破碎而尖利的声音,嚷嚷说:“虎毒不食子,老子一朝做错事,就要被判决死刑?!老二和老三搞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不管管!老段,早知道我们不如就做实了,一刻值千金,总比冤死好哇!”

段砚行这两天也被折腾得意识有些疯癫,讪笑地应声:“是是,名正言顺好过枉死,可惜你没机会了。”

林云衍闷声不响,却差点把段砚行摔在地下。

说话间,裴邵仁也进了祠堂,扶起大哥利索地往外拖:“快点吧,被人看见,事情就越闹越僵了。”

裴邵仁的小车停在西后门,穿过九曲廊,再过了一个小花园后就到了。

两人被塞进后车座,林云衍坐上副驾驶座,裴邵仁最后一个钻入车内,问:“去哪?”

林云衍思忖片刻:“我们几个家里都不安全,先去私人诊所,再找家宾馆暂住吧。保密方面,要麻烦二少爷你了。”

裴邵仁悠悠笑道:“小事一桩。”

这件事足足闹腾了两个礼拜才消停,裴三太子的身体底子太差,裴邵贤只躺了一天就恢复活力,段砚行却高烧一个礼拜,每天虚脱乏力唤不上气,药灌不进,吊针又过敏,说句话都牵连着神经,撕心裂肺的痛。

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悬着半条命浑浑噩噩熬过来,把林云衍吓得魂不附体,两周内瘦了整整十斤。

近几日,段砚行都是几分滋润几分忧愁。

滋润的是能有闲暇空余安安静静看几本往常没时间看的风水书;忧愁的是天天喝人参燕窝粥或老母**汤,喝得他觉得自己快能下蛋了。

每天给他送粥送烫的人是k.s.a会所的大总管……不对,是大总监大人,这点让他觉得自己颇有面子。

不过汤不是裴邵贤煮的,据说林云衍每天趁着剧组放工的时间,有时候半夜三更给他煮好粥炖好汤,并且保温好,让裴邵贤第二天带来。

段砚行前两天看见过他,人是日渐消瘦,笑起来也淡而无味。

本想多聊几句,林云衍却说拍戏忙,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天6月1日,裴邵贤提着炖好的**汤姗姗而来,段砚行靠在床头,搁下书来瞅他一眼:“儿童节,你放假?”

“啧!”裴邵贤颇想把他那张嘴巴缝起来,没好气地龇牙,“我给你送汤来嘛,人家昨晚冒雨送来的,你喝不喝?”

说罢,把密封陶瓷碗从保温箱里拿出来,塞到段砚行面前大有威胁的意思。

段砚行摇头叹气,接过汤来小喝几口:“你们真把我当太上皇伺候啊,天天**汤燕窝粥,我人都快跟老母**成亲家了!”

“切,人家是一番好意!”裴邵贤替林云衍抱不平。段砚行瘪嘴,睨着他窃笑,“又不是你过门的弟媳,你紧张什么。”

这玩笑不太好笑,气氛瞬时有些冷场。

裴邵贤大大咧咧坐下,佯装正儿八经地说:“我紧张公司的利益,五年合同期满之前,你是公司的人,样样要听公司安排。”

段砚行压下一声笑,对摆起官架子的裴邵贤点一点头:“是是,裴总管,呃不,总监大人有何吩咐?”

他这老不死的故意插科打诨,裴邵贤有些吃不消,一手放在嘴边清咳几下后,严肃道:“就是拍《剑门世家》第二部的事,流毓当然还得你来演。”

段砚行点头表示知道,裴邵贤似有踌躇,顿了顿才说下去:“不过这次发行版权被另一个公司买下了,我要事先让你知道下。”

知道眼前的人是段砚行后,裴邵贤对他这个太上皇老人家的脾气也算摸得很透,心知要是隐瞒内情,段砚行发现后估计要摔剧本罢工,到时候免不了一场冷战。

段砚行眉头立马皱紧,冷道:“别告诉我是叶慎荣,让他去找我的尸体演流毓去吧!”

裴邵贤早料到他这种反应,叹一口气,正色道:“不是叶慎荣,这次的制片总监是夏莲,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他以前是我们公司里一个小制片,转行后现在飞黄腾达了。”

“夏莲……”

这个名字段砚行不仅有印象,而且不浅。

娱乐圈虽然水深,却狭小,有些什么样的人,或大或小彼此都心里有一个秤砣,能掂一掂份量。

夏莲给他的感觉是心高气傲,不易亲近的人,性子有点冷淡,不太圆滑,做制片的时候,段砚行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负面评价。

说他一意孤行,没有团队精神,还喜欢挑别人的毛病。

但其人相貌气质都不错,曾有导演相中他想让他走出幕后,不过结果却反遭他冷眼奚落,称自己不是谁都能买下的夜店牛郎。

这种言论,当然会遭到与他合作的演员反感,想来,可能是混不下去,才转行的。

这是十多年前的夏莲,而现在呢?

裴邵贤悠悠的语声打断段砚行的思路:“他点名要求更换流熙的演员。”

这一点出乎段砚行意料:“他不满意乐骏?”

裴邵贤郑重道:“他想要林云衍来演流熙。”

段砚行更吃惊了。

乐骏的流熙虽然属于中规中矩,与旧版段砚行演的比较起来火候差了些,但毕竟他凭此夺得了新人奖,在观众心目中也站稳了脚。

这半年以来,他的人气节节高升,如日中天,早已超过了同期的林云衍。

林云衍饰演的兰陵王虽拥有一大批铁杆的女性粉丝,影响力却与如今的乐骏相去甚远。

乐骏现在是一线大牌,而林云衍只能算二流演员中比较拔尖的。

娱乐圈近来炒作楚寒咏、乐骏、林云衍以及现在以裴易寻面貌示人的段砚行为未来演艺界鼎足四天王,可是与前两位相比,后两位不论身价或能出手的作品都差了一大截。

叶氏娱乐公司因此占尽风头,很有在未来要压过k.s.a会所多年以来作为龙头老大的势头。

夏莲是出于什么目的,想用林云衍替换乐骏?

段砚行把空碗搁于床头柜上,眉头深锁:“我记得,夏莲和叶慎荣不是同学吗?”

“他是去过英国留学,是不是同学不知道。”裴邵贤两手环抱,沉思着道,“还有一件事,前两天,他刚刚收购了云觞的服装品牌公司,以及云觞在美国上市公司6%的股权,这苗头可能不久以后云觞的律师会宣布云觞破产。”

段砚行瞬间瞳孔缩了一缩,握起拳头的手骨节发白,皮层下的筋线仿佛狰狞的一张网,血气冲上脑门。

裴邵贤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说:“别紧张,这并不表示云觞一无所有了,他手中还有一大笔不动产,以及你留给他的遗产,他好像分文未动,这些足够他翻身。”

一室的静俏,隐隐蕴含着情感的流动。

他们两个都是最近才知道云觞从段砚行手里继承的遗产,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当初安葬段砚行的那笔钱还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叶慎荣对云觞名下的户头管得很紧,云觞很多事还得瞒着他做。

段砚行的父母在乡下,这些年多蒙云觞照顾,每逢佳节都有礼品寄过去,这些外人都不知道。

各方的压力和舆论,云觞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段砚行不敢去想。

“你说这是他的个人意愿,还是叶慎荣想告诉我,他能把云觞捧上天,也能让他一夜间一落千丈?”目光森冷,沉沉低喃,“云觞十年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裴邵贤不便加以论断,只好温言劝道:“他缔造的国际品牌不会消失,他在ifdu的席位也不会动摇,夏莲就算收购了他的公司,但他还是首席设计师,新品发布会依然需要他协助,而且,我打听到他们公司今年依然有巴黎服装展的活动计划。所以我想,云觞混到如今的地位,叶慎荣要他完全垮台不太可能。”

段砚行若有所思,忽然露出一丝冷艳的笑容:“这戏我接了,和谁演对手戏都没问题,我听制片人安排。”

裴邵贤看见他豁出一切的表情,心里有点后怕:“老段,你别乱来。”

段砚行眼缝里透出刀刃般的寒芒,淡定地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成王败寇,前生他输的惨淡,如今再世为人,他绝不再输!

脑中的一丝臆想让明暗错综的黑眸中悄悄然淌过一息冷厉。

段砚行被奉为“太上皇”,自有驾驭众人之上深藏不露的一面。此时,面上气定神闲,淡淡一笑,说:“邵贤啊,我有两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裴邵贤盯着弟弟的脸,却从那神情里看见昔日老友的影子,不由得额上冒出了冷汗:“咳,你要我帮啥?”

段砚行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一个是想让你问问看穆总监,能不能帮我拿下云觞那个服装品牌的代言权,穆总监这方面很有手腕,这事我想只有他能办到。”

裴邵贤眉角抽了一下:“小染跟你还不够熟?你自己不去说,非要绕到我这——”

段砚行沉静地目光注视裴邵贤,眼底幽幽的一片深意:“你开口,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愣了愣,裴邵贤心底骂了句阴险狡诈的老不死,脸上保持淡定,装腔作势道:“那另一件呐?”

段砚行讪讪一笑,拍拍好友肩膀:“裴大哥,你可要牢牢稳坐ceo的位置,以后很多事我都要靠你呐!所以,还不快回公司去专心工作,勤勉努力,别老帮人家做免费快递,天天送什么粥啊汤啊的,灌得我一肚子汤汤水水。你跟衍衍说,心意我领了,情分点到为止就好,我欠不起他的。”

裴邵贤嘴角再度抽搐,暗自又骂了句老不死的原形毕露。

他到是为林云衍觉得可惜,早前段砚行把林云衍塞到他家中住的那段日子,不甚畅谈。

林云衍到真是个不错的人,知趣善谈识大体,为人温润如玉,心性品格比之云觞那更是上了好几个档次,处事也略胜一筹。

像段砚行这么老气横秋又眼光挑剔的人,裴邵贤以为林云衍这种事事能面面俱到的人才适合伴在他身边,让他称心如意。

然而情字难解,云觞先入为主,只能说林云衍生不逢时。

至于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

愁绪忽如一波一波涟漪在心中泛蓝,裴邵贤嘴上嘀咕:“这也要我去说?你对云衍稍稍上心一点吧,不能因为人家脾气好,你就有借口不理不问。”

段砚行思忖片刻,长叹地一笑:“我以为这辈子落得孤家寡人,怎么反而却欠下不少情债。”

裴邵贤的话,他是真放在心上掂量了好几天,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与林云衍碰面。两人各忙个的,就是难得在一个地方落脚,也是你匆匆,我忙忙,根本坐不下来聊。

《剑门世家ii》在苏州拙政园开拍,亭台楼阁,翠林碧池,一派江南水乡风光,与人建造出来的影城建筑在格局细节上自是完全不能比的。

此次故事大有推翻前作塑造的流熙之意,练功走火入魔的流熙不但容貌尽毁,且性情狂躁,时而疯疯癫癫。

深居紫竹山冰柩宫中的魔教教主流毓得知此事,派门下弟子下山打探。流熙与结发妻子失散,滚落山崖,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救起,以灵药青丹医治。

复原的容貌与原来发生了巨大改变,记忆也全部丧失,流熙得了一个新名字。

因他同时不会说话,便取了“哑”字谐音,叫雅言。

武功尽失的雅言温温弱弱,一席书卷气,全然没了武林至尊的气概。

扮演他的林云衍穿着一身浅色青衫,外面罩着白纱长袍,腰间绸缎上系一串玉铃铛,翩翩慢步与竹林中,宛然一个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古人。

头顶发冠则插着一根云纹木簪子,面庞白白净净,十分的温文儒雅。

七月火天,拍完一幕戏后,饰演女主的薛婧马上便躲到小巴上去吹空调,林云衍却坐在一个篷子下,悠悠然地打扇子。

段砚行刚整顿好角色造型,在室外走了一圈便热得有些昏沉,督工来的冷僷欣叫了小跟班给他送冰水,他不要,偏坐到林云衍那儿去,用长袖扇风勉强凑合。

“你怎么不像薛婧那样,去车上休息?”

“心静自然凉。”林云衍把扇子换到段砚行这边的手,再补上一句,“何况薛婧是影后,我怎么好和她抢地方。”

段砚行借到一点凉风,心里则想林云衍在避嫌方面十分小心谨慎,以前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同居一室,一开始林云衍也不和他睡一床。

没什么话好扯,他便随意打哈哈:“我看你大概不太怕热吧?”

“怕是怕,只不过身体好耐得住。”林云衍淡淡地斜睨他一眼,“到是你,大病刚好不久,小心中暑……还是不要坐这里了吧,让冷姐给你安排个凉快点的地方休息。”

段砚行特地过来和林云衍坐一道,林云衍却要赶他走,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就坐一会,马上要拍戏了。”他把怀揣的剧本给林云衍,“帮我对对词吧。”

“哪一幕?”

“第3场256幕。”

林云衍阅览了一下,沉默片刻:“流毓和随身丫鬟的戏?”

段砚行故作镇定道:“考考你演技嘛,丫鬟就不好演了?”

两人都坐着不动,只是对一对人物台词,把握准情感便可。

林云衍清清嗓子,算作入戏的讯号,忽然变了个声调道:“教主,灵儿打听到此处名为檀香林,乃神医染香隐居之地。”

林云衍的声音本来就有几分清透,吊得高一些后模仿女声几乎以假乱真。

段砚行顿时哑然,想想林云衍功力果然深厚,学丫鬟的口气也似模似样。

演戏的兴致上来了,他便倾情投入其中,化作“流毓”,寻思着轻轻低喃:“月护法说他滚落山崖,我不信他会就这么死了……”

“教主,传言神医染香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正好流熙得她所救,在此地疗伤,想必功力已恢复大半……”

“那不是正好?”流毓隐隐露出一丝诡笑,“本宫可不想见到一个废物。”

丫鬟道:“教主,据闻檀香林中瘴气错杂,染香为防外人闯入,布下重重迷阵,请让灵儿先去探路。”

流毓笑了一下:“傻丫头,你内功修为尚浅,怎经得住林中瘴气之毒?”

丫鬟笑了:“灵儿有辟邪宝玉在身。何况十五月圆之期已近,教主近日内力大损,灵儿不敢让教主有丝毫闪失。”

流毓沉吟着点头。

流毓练邪功,每逢十五月圆必会内功尽失,元气大伤,与普通人无异。

段砚行将这一幕最后一句台词用低沉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你快去吧,小心点。”

丫鬟本应立即作答,可是他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听到林云衍的应声。

他转头看去,林云衍拿着剧本低头想是沉思,许久之后喃喃说:“她此去,便再也没有回路了。”

段砚行纳闷地笑道:“这个丫鬟在第一部中一直跟着流毓,没想到第二部中,导演那么快就安排她死了。”

林云衍将剧本放下,叹出一声:“你应该再用些感情。”

原本段砚行对自己拿捏台词感情十分有自信,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林云衍挑剔,不禁错愕:“刚才的感情不对?”

“不是。”林云衍略有闪避地悄悄瞄了一眼对方脸上的疑惑,眼中有些惘然,“只不过是我希望你再用些感情吧,我可能有点太入戏了。”

自己如何演这幕戏,也是反复斟酌思量过的,如今稍稍一点拨,段砚行便会晤了。

想明白了林云衍为何会有指责,他于是也端正态度,侃侃而谈:“这丫头暗恋流毓,可惜流毓是个难以动情的人,对人情世故都异常冷淡。”

“我知道。”林云衍语声有些乏力,如一阵轻烟虚晃,没有实感,“所以你的感情没有用错,台词说得很好,是我过于较真了。”

段砚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了解云衍失落的原由,却不敢随便示意关怀。

多了怕云衍有所念想,少了怕显得冷漠。

想了想,还是说:“衍衍,我们当演员的,虽然要把角色的情感演绎出来,却不能被角色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角色毕竟是虚构,感情也是虚构,可能当专心演戏时,长久体会一个角色的感情,容易被代入,可是千万记得要抽身出来。”

林云衍点头,淡淡一笑:“入戏太深,就怕混淆了戏与真实,假戏真做,不能自拔是不是?这我到不会,只是跟你对词时放了感情进去,就想到‘灵儿’哪怕是听到你一句随口吐出的关怀,心里都很高兴。”

他眼里隐约有些湿润,笑容也显得苍白。

段砚行直觉不妙,连忙把剧本抢过来:“以后不能找你对词。”

林云衍脆生生地笑出来,刚才的那股愁怀仿佛是错觉,笑容一下子明朗了许多:“别嘛,有空多找我练习,挺好玩的。”

段砚行看他笑了,便放心许多,甩甩袖子起身,走入片场前,笑哈哈对林云衍说:“我们的对手戏多呢,有的是机会跟你切磋较量演技。”

林云衍不客气地说:“你几十年的功底,应该让让我。”

“休想!”

林云衍浅浅一笑,静谧的目光一直随着孤拔的身影远去,渐渐的模糊起来。

段砚行大摇大摆往下一幕戏的场景中去,走到一半却听身后忽然响起玻璃打碎的声音。

回头望去,只见林云衍横倒在石凳上,半臂垂下,地上是半只碎玻璃杯和散落的碎片。

由于拍摄地在黄山峰顶,剧务主任急忙联系后勤单位,调度来一架直升机把林云衍护送到市区医院。

段砚行一路陪伴,只见林云衍面色煞白,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平日向来淡然的眉宇不知为何紧锁起来,他无意间已把林云衍的手握在掌心里,心底也跟着泛起阵阵凉意。

只想着,衍衍这样全是被他累出来的,要是有三长两短,他怎么交代?

才进医院半天,娱记们就有风吹草动,不久传出林云衍因病入院耽误《剑门》剧组拍摄进度,制片人为了片子能挤入年底档期,不得不考虑更换演员。

yuki是林云衍的现任经纪人,和段砚行的经纪人冷僷欣关系不错。两人一同杀到黄山市医院,一个劝慰,一个劝导。

林云衍本来只是因脱水中暑而昏倒,结果查出急性肾炎,不宜劳累,yuki安慰的同时,也劝他考虑放弃《剑门》这部戏,拍摄行程紧,特技镜头又多,条件比较苛刻,不利于他养病。

段砚行知道林云衍有肾炎后,不免内疚,想留院照顾,还打算和林云衍同进同退。冷僷欣知道他的想法后大肆斥责加教导,说他又开始使性子,不顾形势大局。

他现在事业刚有点起色,提升空间很大,正是需要稳固基础,积极进取的关键时期。

他自己也是左右为难,人情方面不能对林云衍撒手不顾,演戏方面又需要尽快在娱乐圈站稳脚跟,建立威信,与叶慎荣抗衡。

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得不好,他两面不是人。

“裴总认为,这次更换演员的风声是有预谋的。”冷僷欣改变策略,想用令人震惊的内幕稳住段砚行,“夏莲本来就和叶慎荣关系不错,林云衍要是不能演,替换他的人估计就是乐骏。乐骏作为原班人马,再度出演《剑门》可以说众望所归,这又会形成一波新闻,而云衍因为这次入院的关系,对他的事业肯定会有影响。”

段砚行从医院走廊的长凳上起来,苦笑说:“这样一来,我不是更不能丢下云衍,自己继续去拍戏。”

推门进入病房,yuki和林云衍也刚刚结束谈话。

病床上,林云衍以半卧的姿势朝他投来目光,消瘦憔悴的脸如蜡人似的,目光温软虚弱,恍恍惚惚好像提不起精神却又勉力保持清醒。

段砚行此前吓出一身冷汗,现在看到当事人自己一副强撑精神的样子,心里更加酸涩。

yuki点头打过招呼后,走出病房。

段砚行慢慢到床边坐下,犹豫不决间,反而吐出一句明知故问的话:“你还好吗?”

林云衍眸光清澈,轻轻点一点头:“还好。”

彼此沉默之后,林云衍反而先道:“我和yuki谈过了,她会想办法说服制片人让我继续演《剑门世家》。”

人情事故方面如何自处,林云衍向来拿捏得准,段砚行一点也不意外他做出这个决定。

但是林云衍既然表示要带病上阵,段砚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衍衍,我怕你真的累坏了自己。”

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恰当不恰当。

心里明知云衍是因为此前一边忙于拍戏工作一边要照料他伙食才累出病来,可是一些人情冷暖的话到了口边,却又怕说出来不够慎重。

他关心云衍,却不可表露太多情分,不能真心诚意地回报感情,说再多关怀之话,也容易显得轻浮。

林云衍到是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委婉地笑了一下,神情中隐隐露出疲累:“前段时间确实把工作排得太满了,整天飞来飞去,是我自己没注意休息。所以yuki这次会帮我推掉一些工作,但是《剑门世家》我还是想继续拍下去,不想虎头蛇尾。”

顿了顿,眼尾与嘴角都微微地弯起一点温暖的弧度:“难得有机会和你一起拍戏,我还想好好跟你较量演技。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很难预料……”

他声音渐轻下去,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几不可闻。

什么都让林云衍搭好了桥梁铺好了台阶,段砚行觉得自己正处在阶梯中间不上不下。

柔目一笑,也有几分生涩:“衍衍,你要照顾好自己。”

林云衍温温地笑了一笑:“我一向量力而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

有时候,段砚行觉得云衍正因为如此通情达理,才反而让他不好意思多加关怀,不然到显得自己不识趣。

他总想对林云衍说些心里话,坦露更多心事,让彼此心灵走得更近些。

但却因为了解林云衍对他的感情自己无法回应,原本的心灵相通却徒然多了一道屏障。

他走不进林云衍的心里,便始终无法知道安分守己的林云衍到底在心里埋下多少情结。

《剑门世家》依旧如期拍摄中,制片人方面没有再提起更换演员的事。

林云衍休息了两天就出院,回到剧组后积极把拖沓的进度补上。段砚行怕他再病发,除了拍戏以外几乎都护在他身边。

他笑着说:“你再这样寸步不离地跟我待在一块,小心八卦杂志乱做文章,写出点匪夷所思的东西来。”

段砚行不以为然:“八卦杂志能写什么?写我俩的同人文章?”

林云衍脸一红,努嘴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由于两人的默契配合,反而缩短了拍摄周期,十月底便已进入审片阶段,宣传工作和院线档期也紧锣密鼓地展开。

剧组到西藏邦达草原取景,完成最后几幕戏的拍摄。

拍摄阶段中虽然安排在最后,但却是整部影片中后段□部分里的内容。

故事背景转到塞外,被五大派联盟攻破总坛,教毁人亡失去一切的流毓因练邪功引致寒毒毒发,元气大伤。

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驾马逃逸到草原,不慎跌下马来。

这一幕不能用替身,段砚行必须亲自上阵。

而从拍摄效果方面考虑,他不仅要注意下马时的动作和落地后的动作符合要求,还要留意不能受伤,同时又需要将流毓当时一夜陨落的落魄和伤情表现出来,达到“惊心动魄”和“催人泪下”的效果。

难度可谓不同一般。

为了让自己处于最佳状态,段砚行早早做好热身运动,然后拿着剧本在一旁反复思量和练习。

林云衍一开始看见他专心致志地在默念台词,时不时出现符合“流毓”的神情,后来却端坐着呆呆发愣,便好奇地走过去。

近阶段,他的戏服都是塞外异族风格,身上挂满了象牙饰物,修身的马装显得人格外挺拔。

额上绑了一根细细的皮绳,在鬓角处垂下发辫,英姿飒飒,气宇轩昂,别有一番风味。

段砚行瞧见他走过来时,俊朗的仪表透出一身凌厉的气质,想起他身手不凡,这样的造型到是十分贴切,不由被震住。

等人到了跟前,忍不住笑道:“观众一定会更喜欢你塞外奇遇的造型,之前那身虽然素雅,但是你穿这身更好看。”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称赞,说得林云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转身又要走,段砚行忙拉住他:“一会来一会走,你忙不忙,坐下,陪我聊聊天吧。”

林云衍眼神隐约闪烁,好笑道:“导演和监制们都经常夸你勤奋上进,会把自己演的内容反复认真练习到无可挑剔才上镜,其实你原来偶尔也会偷懒发呆。”

他自顾自拖了张椅子在段砚行旁边坐下,递过去一瓶水,段砚行看起来心事重重,没有接。

林云衍干脆自己打开瓶盖喝水,倒也显得自在。

西部草原天高云淡,视野开阔。空气里荡漾着甘草的清香,阳光洒在身上格外舒适怡人,本应让人心情极佳。

可是段砚行却失神地望着遥远的天边,喃喃道:“不知道待会那幕戏能不能演好,我正发愁呢。”

看他脸色略有些凝重,林云衍诧异:“你拍戏不是从来不紧张的么?”

段砚行抿紧双唇不语。

林云衍心思灵巧,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你在想云觞。”

尽管段砚行知道自己的心思很容易被林云衍看出来,可是直接说穿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的是怎么演绎好这幕戏中流毓的心情,他的神情、动作,落马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林云衍莞尔一笑,翘起修长的腿,脸上是悠闲自在的表情:“原先旧版中也有这一幕,云觞当时演的时候好像受过伤?”

“嗯,当时导演也要求不能用替身,他落马时扭伤了膝盖。”段砚行回顾着往事,原本淡淡的细眉微蹙起来,“当时演出来的效果差强人意,导演本来是想让他伤愈后重演那一幕,但他不愿意。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对演戏只是敷衍了事。”

林云衍清脆地笑了一声,就在段砚行被他的笑弄得不明所以时,他道:“云觞其实是个奇人,演戏方面极有天赋,又有许多不同于常人的奇思妙想。他演的‘流毓’看起来是个冷傲孤绝、心计很深的人,我小时候看这部电影时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认识了云觞之后,后来再去看了一遍,忽然觉得,他演的‘流毓’并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形象。”

段砚行对此表露出十二万分的诧异,盯着林云衍,心情不禁有些起伏。

林云衍不等他开口,笑了笑自行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段砚行哑然,良久之后不禁发笑:“所以,他摔下马后没有动,不是因为痛得动不了,而是他本意就是这样。”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后,顿然惆怅地笑起来,“我们大家都误会了么?”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他的‘流毓’看起来隐忍孤冷,压抑着心中的野心,其实相反。心反而如止水,坦荡平静。”林云衍目光注视着段砚行,“以云觞的脾气来看,他能忍受叶慎荣那么多年,就表示他不是不能忍辱负重的人,何况当时又在你身边,有你看着,忍一时之痛把戏演完,对他来说并不难做到。”

独自望向远方,他脸上有一种风雨不能动摇的恬淡,一边寻思一边感叹:“一般来说,欣赏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去模仿,云觞告诉我,他十四岁认识你,因为你而开始演戏。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把‘流毓’演成了他眼中的你。而你现在又把‘流毓’参照他的性情来演,你们俩真有趣。”

世人以为云觞当年演的流毓就是活脱脱的他自己,焉知世人皆被表面所蒙蔽。

段砚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恍惚起来,静默的表情下是翻涌的思绪。

当初他受到林云衍的点拨,思路顿然开阔,决定演一个完全颠覆原作的流毓。

不再是白衣翩然,不再是孤峰上迎风傲立的“雪狐狸”。

造型上变成了以红色或黑色为主体,妆容浓艳,喜好用金簪束发。

桀骜不驯,独断独行,性情虽依然孤冷,眼眉间却多了一分笑忘红尘的嫣然和妖冶。

这样的形象,竟只有林云衍看破了真相。

不知当时第一部上映时,云觞看了作何感想。

可惜那时候云觞打电话给他,被他挂断。

“衍衍,你看得到清楚。”

林云衍淡淡一笑:“旁观者清。”

天高地阔,林云衍的目光移向远处,悠悠然摇晃着腿,神情间确然有一分置身事外的明朗与闲淡。

段砚行低头,又开始苦思如何演绎这一幕。

若说云觞演的流毓是个无欲则刚的人,落马后就不会有虎落平阳,不甘心就此两袖清风的情绪,反而是如一块大石沉下水底,所有的情绪也一并沉了下去。

所以,云觞当时不动。

现在,他演的流毓内心敏感而激烈,原本就在逃亡中,已显得落魄不堪,半途又摔下马,情绪一定会随之爆发。

那就不能不动,不能太过压抑,表面太平静。

他在寻思当即,林云衍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拍第一部时,马导演把这一幕删掉了,现在却放到第二部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要试试你的演技。”

段砚行蓦然想到十多年前,云觞的演技已经深藏不露,如今才顿悟,不禁惆怅:“难道我几十年的演戏经验,还不如当初只有十八岁的云觞?”

林云衍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略以调笑:“你俩偶尔会暗自较劲吗?”

一针溅血,段砚行忍不住叹息:“有没有较劲我不知道,但是你让我发现了我以前对云觞太缺乏了解。”

“当局者迷么。”林云衍像是心不在焉地说,“要是真的只是敷衍了事,怎么会一直留在这个圈子里当导演。”

段砚行目光落定在他淡然的眉目神情上,他自眼角斜睨,露出一丝深味的笑意:“我知道云觞家里收藏了你以前拍的所有电影和电视剧,之前我有兴趣,借了不少来看。然后再看过他拍的那些电影后,发现他在拍时一直都想着你,十几年如一日,我自叹不如。”

什么叫做无可奈何,段砚行现在体会至深。他看着林云衍有千言万语,却最后只叹了一声:“衍衍,你和云觞比,没有什么不好。”

和风将悠悠的叹息吹散,原野上一片宁静,百无聊赖。

塞外落马一幕开拍,整装待发的段砚行在大伙的帮助下顺顺当当骑上马。

镜头中,荒芜凄凉的平原上,马蹄声自远方顺风传来。

一匹骏马狂奔,马上的人却摇摇欲坠。

发髻散落,在风中凌乱飘逸,马鞭一下一下狠狠地甩下去,“流毓”冷峻的脸庞神情凝重,目光肃杀。

愤怒、不甘、勃勃野心都压抑在漆黑如夜的双眸中,仿佛凝结了空气,彻骨冰冷,一片死寂。

忽然,眉色略动,冰刃似的眼睛里起了惊乱,匆忙之下狠利地抽紧缰绳,将马首牵扯起来。

马儿嘶叫之声刺破长空,扬起前蹄在半空乱蹬。马背上的“流毓”身形一晃,细微的小动作间能看出他正带运功,却发现内力溃散,于是不慎滑下马。

马儿扬尘而去,跌落下来的“流毓”滚得一身泥灰,在数米开外停下。

天边淡淡的云与一丝微亮的霞彩,衬得“流毓”倒在地上的身影落寞孤独。

马导演和其他所有人都被牵动着心,看得出神。然而段砚行却散了形神,站起来说:“抱歉,能不能再来一次。”

林云衍坐在场外,远远地看见他神情中有一丝不甘和执着,到是十分符合此刻“流毓”的心境。

此后又来了五六遍,段砚行依旧对自己不满意,马导演看他如此认真,只能由他尝试下去。

可是反复在马上颠簸,到了第十遍,段砚行已显出疲惫来。助理导演让他休息,他却咬着牙硬是上了马。

骏马在镜头前飞驰而过,马上的人动作却显得迟钝了许多。

“流毓”毕竟是个精于骑术之人,再不济亦不会在马背上乱了方寸。

然而段砚行神色里渐渐露出些许错愕,腰背摇摇晃晃地弯了下去,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拽紧缰绳,一不小心把马鞭滑落在地。

由于他自己要求重来了数遍,导演以为这次的演绎有什么新意,没有喊停。

林云衍忽然从椅子上惊起,目光追随段砚行的身影,眉头紧蹙。

眼见马儿已经奔出镜头范围,一干人哑然,马宇重终于发现不对劲,倏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

这时候,林云衍已经跃上了另一匹马,狠狠挥下马鞭,追赶上去。

草原平坦,一望无垠。

马儿一个劲地往前狂奔,在开阔的地界越冲越猛,没有尽头。

这个速度几乎已经到达马奔跑的极限,林云衍虽渐渐追上些许,缩短了距离,然而冒然靠近,两匹马若是一同惊乱,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想耐心尾随其后蓄势待发,看准了时机再想办法把人救下或让马儿停下来,可是段砚行的坐骑忽然嘶声啼叫,高高地蹬起前蹄,马首翘得老高。

段砚行虽死命扒住马脖子,却还是无法在倾斜的马背上稳住身体。

本来有马鞍在,双脚夹紧了马肚子还能勉强挺过去一阵,然而马鞍忽然松落,段砚行猝不及防地跌滚下去。

林云衍心里一急,顾不得其它,只知道先扑上去能护多少则护多少。

两人落马,跌滚在一起,压着草坪翻出数米。

天旋地转的一阵晕眩过去后,由于扑腾翻滚而扭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一时也分不清彼此的手脚。

段砚行混沌地支起上半身后,被骨骼受到冲击后的那一阵噬痛惊出一身冷汗,不过既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

可当他抬起手来时,却见掌心到袖口湿了一片,全是猩红刺目的血迹,不由倒抽一口气:“衍衍!”

林云衍用手撑在背后慢慢坐起身,卷起破口的裤子,膝盖骨下挫出一大片伤口,沿着整根小腿骨,长长一道,伤口很深,翻开的血肉里已可见到白森森的骨头。

段砚行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说不出话来,林云衍却显得比他淡定很多,脸上也没有露出多少痛苦之色,只是轻轻地一叹:“这下麻烦了。”

剧组人员陆续赶过来,围着林云衍忙乎了一阵,先把他抬回拍摄营地,检查之后,发现伤势不轻,动到了骨头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

一向顺从的林云衍不知怎么忽然固执起来,死活不肯进医院。

段砚行微微大力地撸了一把他的脑袋和脸颊,严肃道:“衍衍,不许胡闹。”

林云衍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我学武术的,以前也经常受伤,伤得严不严重我心里有分寸,没有逞强。”

他和马导演谈了自己不希望因这个意外再度延误拍戏,段砚行看他决意的神情,即便想劝也开不了口。

剧组三番五次遭遇意外打击,且屡次都出在林云衍身上。如今拍摄临近收尾,更换演员自然是无稽之谈,制片公司给的交片时限眼看快到了,马宇重顶着压力只好点头。

最后,林云衍的腿伤草草做了处理,抱扎固定之后,依旧留在剧组。

轮到他的戏时,剧务小组犹如打一场硬仗,不断各种止痛剂麻醉剂给他镇痛,还要把受伤的腿骨固定牢固,让他能做一些轻量的运动,在镜头里不至于看出破绽。

林云衍咬牙忍痛,每每拍完一组镜头已一身冷汗,给他补妆的、护理伤口的、还有打杂的帮手忙得不可开交。

他虽然称不上完美主义,做起事来却格外认真,即使痛得脸色发白,也依然咬紧牙关,同往常一样把戏演得出神入化。几次在拍摄途中昏过去,吓得众人一阵忙乱。

要是一些平地上的文戏还能勉强撑一撑,可轮到打戏部分就非常困难了。

段砚行空闲下来就陪在他身边,知道他除了腿伤外还有病在身,艰巨的拍摄任务多日以来压得人又瘦了几分,面色憔悴,总要用厚厚的粉底遮盖,他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衍衍,拍完这部戏,你得给我好好休息。”

林云衍还是显得那样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地点头:“我会的。”

大概是晚间,篷子里的气氛幽暗旖旎,让他忍不住挽起林云衍的手。

原野上昼夜温差大,入夜后干燥的风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把林云衍冰凉的手捂在掌心里搓热。

两人无话,温柔的风声里仿佛合着两人的呼吸,彼此视线交错,既而又刻意地低下头去。

野外露天的营地,临时搭出的帐篷有种说不出的气氛,宁静里仿佛隐藏着煽动的意味。

正是因为太静,让披着一件羽绒衣捧着热水袋坐在床板上的林云衍也显得出奇的安静,明暗交错的光线把他的身形映照得越发单薄,脸容则温润安详。

默默的注视久了,心里微微有了悸动。段砚行禁不住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暧昧诱惑,把头凑了过去。

两个人的唇瓣近得几乎要碰在一起,只是在将碰未碰之际,段砚行忽然停止。

林云衍起先没有躲,波澜不兴地垂下眼睫,犹如蝉翼微微轻颤,神情一片肃冷,眼底却泛起湿润。

慢慢地,交融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矜持,他别过脸去,躲开了彼此太过接近的那阵暧昧冲动,淡淡道:“别坐在这里了,你也快去睡吧,明天最后一天,你还要补拍落马那一幕,养足精神才能保持良好状态。”

段砚行无声嗫嚅,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只得拍拍林云衍的肩膀:“衍衍,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连我那天在马背上想的是什么,你也看出来了吧。”

低声一叹,往地下自己的睡袋里钻了进去,背着身睡了。

剧组完成最后一天的拍摄,《剑门世家ii》正式封镜。

那一天中拍摄的内容,原先剧本中是有一段流熙和流毓的马上对决,兄弟之间多年以来的恩怨纠葛也将在那一幕戏中升华,两人的演技也本会在那一幕中直接交锋。

马导演说,他当了几十年的导演,还从来没碰到过不留下遗憾的完美封镜。

那一幕终究因为林云衍腿伤的关系不能完成,只能删去。

林云衍提早动身回z市养伤加养病,媒体对此有不少报道,添油加醋的揣测他今后的演艺事业可能会因为疗养而暂歇一段时间。

他的经纪人yuki让他不要抛头露面,替他挡下众多咄咄逼人的采访。

各种流言飞语令大众目不暇接,最精彩的莫过于称霸娱乐圈多年的至尊女王云觞隐退之后,谁是后继之主成了聚焦众人耳目的热点。

云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有他的影迷和商家不断把他过去的东西拿出来炒冷饭,还出了一套他过去从未公布过的写真明信片,

大约是二十多岁时拍的,极为大胆的半裸造型□,或是淌着水滴的整个背脊被双臂环抱,或是半趴在沙发上高高仰头,伸长的颈侧留下手指压出的一道淡淡红痕……

充满诱惑,狎昵暧昧,低眉艳笑,眼底却带着颓然的冷意。

段砚行为了完成影片上映前的一系列后续工作,东奔西跑,不但没有时间去探望林云衍,连云觞这套明信片的限量发售期也错过了,颇为懊恼。

《剑门世家ii》如期上了十一月底的档期,虽然紧促了点,首映的反响却很令人满意。

正当马导演召集剧组人员准备开庆功宴,噩耗却接踵而至,大张旗鼓要冲击奖项的《剑门》被制片人压制,不申报金豫奖任何一个项目。

如此一来,不但获奖无望,连参选的机会都没有,摆明了夏莲是要打压领衔主演的段砚行和林云衍,失去与乐骏、楚寒咏年底同期上映影片的夺奖竞争力。

虽然作为女主角,薛婧在这一年也就接拍了这一部电影,但是她已经封为影后,次年的低调对她来说损失并不大。

最失利的还是林云衍,连续两年无缘奖项。

为此,身在香港的段砚行放弃了一个片约,特地飞回内地,与裴邵贤发生口舌之争。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举荐云衍参选,好歹让他今年拿一个奖!”

裴邵贤揉揉太阳穴,对突然出现在面前,满脸带着斥责表情的段砚行无奈摊手:“隔墙有耳,这话要是传到不三不四的人耳朵里,以为你和林云衍有什么。现在虽然不像十年前那么歧视同性恋,可是也足以影响你们两个以后的发展。”

段砚行意识到自己火气有点过,没必要冲裴邵贤撒气,于是收敛了一下:“对不起,我是看着云衍为这部片子付出了太多,却得到这种结果,所以有点激动。”

裴邵贤长叹一声:“他是你和叶慎荣之间被牵连的垫脚石,你要先稳住。”

裴邵贤作为《剑门世家》第二部的主策划和推行人,夹在自己公司和制片人之间也很难做。

虽然当初为了更大的盈利要和夏莲合作是老董们的决定,但是期间哪个步骤出了问题,责任全落在他头上,夏莲说不定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次的失利他认为自己确实有责任,没有看破夏莲想拿林云衍当炮灰绊住段砚行脚步的伎俩,而提前提醒段砚行他们加以防范。

夏莲做事不像叶慎荣那么激进直接,他是循序渐进,分步瓦解,一点一点剥茧抽丝,在不知不觉中布下这局棋,让他们彻底处于被动。

等段砚行稍稍定下心绪之后,他不疾不徐地说:“你不是让冷僷欣在谈云觞那个服装品牌的代言吗?”

段砚行叹气:“她花了三个月还没搞定夏莲,以她的本事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由穆染出马,依旧无功而返。

那个夏莲这么难以攻克?连手腕一向活络的穆总监都无计可施……

“正常,夏莲这个人金钱美色样样行不通,百毒不侵,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裴邵贤凝神看着段砚行,肃容道,“他刚才打电话来,邀你晚上8点去参加他那儿的一个聚会,还说顺便可以和你谈谈代言的事。”

裴邵贤只是在转述,但是他的神情已经暗示了一切。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聚会是什么性质。

他隐晦地笑了一下,沉声对段砚行说:“叶慎荣也会去。”

这应该也是夏莲在电话中强调过的,把叶慎荣搬出来当饵,段砚行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夏莲在国际大酒店有一间专用的雅座,他自己不会在那里招待朋友,也不会办聚会,每次去都是和叶慎荣一起,好像那间雅座是专门为叶慎荣租下的,用途全看叶慎荣的意思。

到底是他和叶慎荣走得比较近,还是云觞和叶慎荣比较亲近,众说纷纭。

段砚行到了那里,没有意外地看见几个高级部长和娱乐圈大亨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雅座内到不似其它一些娱乐场所那么灯光旖旎,声色。

半圈吧台围着一个低矮的平台,摆着一张紫檀木桌案。

艺伎在桌案前跪坐,弹奏着古琴,配合电子和旋,琴声悠悠,恬静优美。

一群人簇拥在吧台对面的套组沙发那儿,抽烟喝酒,小聊小欢,显出几分附庸风雅的情趣来。

段砚行第一眼看见叶慎荣坐在一群人中间,属于交谈的中心人物;第二眼看见叶慎荣的左手边坐着林云衍,正在给一位部长级人物陪酒,脑袋瞬即晕了三分,定了定神,才大步走过去。

叶慎荣对上他的视线,发出一串肆意的笑声:“哈哈哈,主角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

他起身离开卡座,到段砚行身边,搭着肩膀好似有几分热情和亲密,将“当红大明星裴易寻”响当当的名头依次介绍给大人物们认识。

段砚行三分带笑七分自制地入座,也不显得失礼,应对这种场合毕竟有过去的经验,只是没想到林云衍也在场,心里又惊讶又疑虑,还带有几分忐忑。

林云衍是识时务之人,和大人物们礼尚往来,竟显得游刃有余,谈笑自如。

别人要他敬酒,他也不推脱,却总能用一些话叙巧妙地挡开,既让对方心情畅快,自己又不用多喝酒,交际手腕深藏不露。

段砚行看他足以应付,才略略放下心来。

此时,叶慎荣和夏莲两人把他夹在中间,从寒暄到闲扯。

叶慎荣给他倒了杯红酒,殷情道:“我经常和你二哥喝喝酒聊聊天,你二哥实在是海量,我们都喝不过他。我看小太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叶慎荣特地把满上的高脚杯推到他面前,摆明了强制刁难。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段砚行心一勒,一口闷了。叶慎荣鼓掌称赞,夏莲则在一旁端着一只玻璃杯小口小口地抿了几下,不咸不淡的说:“裴三公子到是个爽气的人。”

段砚行平素从未和夏莲打过交道,这是头一次直面夏莲。

隐在颇有格调的暖色灯彩中的男人称得上仪表堂堂,细细长长的眼睛有几分云觞风流婉转的韵味,五官轮廓无论拆开看还是组合在一起都很标致,细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柔美却不似女子那般妩媚。

而且,也是一席及腰长发,乌黑顺滑,柔亮如丝。

夏莲应该比云觞年长一些,但显然这些年不似云觞那样挥霍青春,将年轻的资本耗尽,尽管云觞保养得也不差,可他看起来还是比云觞年轻几分。

低眉清冷地眯着眼笑,不艳不媚,却也有几分妖冶。

段砚行忽然发现,叶慎荣大概就偏好这般模样的男人,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夏莲端着酒杯,嘴角隐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的经纪人和我谈了好几次代言的事,裴三公子对这个品牌相当执着?”

他始终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段砚行知道此人不容易交谈,便谨慎地回应:“不怕实话实说,对这个品牌我并不太了解,但是它有国际市场,能让我有更多发展机会,我也自认形象气质符合这个品牌中某些系列的风格和格调,不知道夏老板愿不愿意让我试一试。”

夏莲低下头去浅浅地抿一口酒,抬头之前,从容的声音自微启的薄唇中逸出:“我也认为,这个品牌的风格是绝对符合裴三公子的气质的。”

正当段砚行暗暗揣摩话中深意时,夏莲抬眉,看着他说:“说不定它就是特别为某人设计的,比如像裴三公子这样的人。”

这个品牌是云觞打造的,夏莲话中的意味显而易见是在向他挑衅。

他不急不躁地和夏莲干杯以后,直切另一个正题:“还有一件事,我想和夏老板谈一谈。我想知道,为什么《剑门世家》不申报任何奖项。”

“因为去年已经参选过,今年再拿同样的作品去参选,又是同一家公司出品,评委难免会审美疲劳。”夏莲语气强硬,不容转圜,“我认为没有必要多做这方面的功夫。”

段砚行也很直截了当反驳:“但是今年更有冲击奖项的实力。”

“何以见得?”夏莲淡淡地挑起眉梢,“你是怀疑我的判断?”

这话很难圆滑地借口,段砚行一时不出声。

叶慎荣一边往杯中倒酒,一边冷笑:“小莲,他们今天来捧场,你也应该给他们点面子,卖个人情,将来大家都好办事,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段砚行暗笑之余,也感到处境身不由己。

叶慎荣转身向林云衍招招手:“来,过来,云衍。”

林云衍带着几分疑惑坐过来,叶慎荣往他和段砚行面前各摆了三只高脚杯,笑笑说:“今天我做个人情,你们俩各干三杯酒,爽快点一口气。我替你们和小莲再谈谈参选的事,怎样?”

在座的大人物们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大有凑热闹的意思,有人起哄道:“小叶,你这是在欺负新人嘛!”

“你是个留洋的海归派,怎么学会这套了?”

“哎呀,他们俩能喝呢。”叶慎荣迂回地道,“小莲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话不太好说。你们先干了酒,大家交个朋友,事情才可以慢慢谈。”

叶慎荣声音低沉浑厚,隐约露出几分威慑力。手上则忙不停地往杯中满上红酒,不一会儿一桌子红艳迤逦,合计起来岂止六杯。

段砚行看这阵势,脸上略冷,却是一派淡定:“叶老板盛情,我们不好意思不喝。不过云衍身体——”

“叶老板。”林云衍打断话头,已然端起一杯酒,“今天大家聊得都很高兴,喝酒是应该的。但是小寻酒量不好,三杯就倒,待会万一醉了乱说话,不是扫大家兴致么。酒我来喝吧,连带小寻的份一起,我是爽快的人,希望叶老板也够爽快。”

一番话既体面,又客道,且不卑不亢,不失一分立场。一座的人物刚才应该都和林云衍聊得颇为投契,经他这么一说,都给上三分面子。只有叶慎荣面色不太好看,稍显得冷淡。

但是众人都倒向了林云衍这边,等着他展露酒量,叶慎荣也不好再刁难。

段砚行没有机会说话,看着林云衍稳若泰山地将一杯一杯的红酒灌下肚去。

直到剩下一桌空杯,也数不清究竟干了多少。

暗光里,他的面色微微泛出潮红,眼底露出几许艳辉,神志却还很清醒。

正在众人熙攘叫好时,他放下酒杯,对叶慎荣低冷地笑道:“我们给了面子,希望叶老板还以人情。马失前蹄虽不至于酿成大祸,却怕有损叶老板的声誉。”

这话只有他和叶慎荣两个人听得见,连就近的段砚行和夏莲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灯光仿佛在那一丝冷笑中显得黯淡,看似是一个云淡风清的人,在那一瞬间,却显露出十足的威吓。

叶慎荣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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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衍淡淡一笑,温润的眼底忽然变得凌厉万分:“我爸爸好像和你父亲早年有一些交情,可惜十多年没有往来。不知道叶伯伯什么时候会来中国,想请你们到家宅做客,叶老板不会不愿意来吧?”

林云衍的家世如何,叶慎荣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并未考虑到他改了姓氏。

但是这一提起,他才想起父亲年轻时候确实有位挚交,现在位居高官,人面甚广,在国内绝对属于不可得罪的人物。

林云衍起身,居高临下对着叶慎荣含笑道:“不好意思,我想和小寻先走了。叶老板,生意人要多洁身自爱,安分些才好,应酬多容易伤身。”

一言以蔽之,藏着对叶慎荣的暗示与警告。

如果是那个显赫的唐家的小公子,此种警告举足轻重,他要扬长而去,叶慎荣根本不敢阻拦。

刚出酒店,林云衍就有些摇摇晃晃,段砚行把他的一条手臂挂在脖子上,很自然地揽着腰处,却听林云衍发出几丝细碎的哼哼,他就装聋作哑,只当不明白。

一起摇摇晃晃地扶到了停车场,把人往车里副驾驶座位中一塞。

等他绕到驾驶座坐好,系上安全带,想给林云衍系时,发现他趴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

略微蜷缩着肩膀,把脸埋在臂弯里,迷迷糊糊地往他大腿里侧蹭。

像懒懒的猫咪似的。

段砚行打趣地想,还是只优雅却落单的贵族醉猫。

车子直接开回白金馆公寓,守门的大叔用猥琐的目光盯着他们俩走进去,等快要离开视线范围时,忽然叫住他们:“喂喂,是503和504的吗?”

沙哑的声音像鬼魅一样,让段砚行不由打了个冷战。

“是,干什么,大叔?”

守门的大叔也是k.s.a会所的员工,或许是因为这样,反而不把他们这些公寓里的住客当明星看待。

天冷,大叔缩头缩脑地挨着半掩的门探出来,眼神还是那么诡异。

段砚行皱皱眉:“章叔,最近小区没贴什么通缉告示吧,你看我们俩像看通缉犯似的。”

“哦,有封信,没写收件人是谁,但门牌号码是你的,我想应该没错。”章叔用打探似的目光瞅一瞅,笑呵呵说,“你先扶他上去吧,等会再下来拿信。”

“哦,谢谢章叔。”

林云衍时不时干呕,身体越来越沉,段砚行几乎快扛不住他了。

情况不允许他逗留,章叔的话很快被抛诸脑后,他半扶半抱地把人拖进504自己的家,想直奔卧室。

然而刚进去,肩膀上的人就“噗通”一下栽倒在玄关,脑袋好像撞到了什么,抱头缩在墙角边低声呻吟。

上次摔伤腿时也没露出半点脆弱的样子来,现在却好像异常失意,不但呻吟,还夹杂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低啜。

段砚行愣了愣,心不知沉下去多少,连忙蹲下去扶人。

扶到一半,林云衍沉沉倒入他怀里,扬起嘴角,似笑却非笑,醉意中隐约有着一抹落拓之感。

“你刚才,是想替我挡酒?”他撑着段砚行的肩膀,哑笑着支起半身,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水润已经漫到了眼尾,沾湿长睫。

他是想在叶慎荣面前把林云衍的酒挡了,林云衍经过上次大病,肾不好的人,喝酒劳神当然是不行的。

可是结果,那些酒却反而全被林云衍揽去。

段砚行不由得苦笑,咬一咬牙,松开揽在林云衍腰际的手臂:“没这个酒量,你还偏要一个人喝那么多。”

林云衍生涩一笑。他已然大半身靠在段砚行怀中,两人半坐在玄关的瓷砖地上。

忽然,他有意无意地顺势把段砚行推到了墙角边,两人往前一跌,轻而柔软的身体几乎完全埋入,缠得更紧了些。

段砚行皱眉,想把人扶起来,林云衍却压着他的肩膀,目距只有几寸之间。

进门时仓促,只来得及亮起玄关顶上的一盏小灯,昏暗的一束光线自头顶上方照下来,叠影之中是两人混杂的呼吸。

林云衍的眉目都隐在了背光的暗影里头,却清晰可见清冷的嘴角挑起不羁的弧度:“段砚行,我不介意你心里喜欢谁,不介意你有多爱云觞而容不得其他……但是在我失意的时候,陪陪我好么?”

带着熏天醉意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一字一字都如同自心肝肺里掏出来。

这话,在他心里百转千回了多少遍?

段砚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堵在胸口,扶住那隐约在颤抖却故作镇定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一捏:“衍衍,你是不是一直以来都顶着很大的压力?”

林云衍微微动了一下唇角,眯起的眼缝里几乎溢满了粼粼波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无欲则刚……我也想我是,可我做不到。如果没有云觞,你是不是会有一点喜欢我?”

良久的注视,段砚行可以明确地感觉到逼来的目光里有着强烈的觊觎,却只能视若无睹。

云衍之于段砚行,段砚行之于云觞。

他把林云衍扶起来,语气温和,却不多流露感情:“衍衍,假如我说是,那是糟蹋了你。”

林云衍冷哼一声,把他推出门外。

大门紧闭,段砚行在门口杵了半天,想来想去,自家门被反锁了,似乎有点狼狈。

他在走廊里待了近一个小时,往事只在脑海中乱成一团毛线球,理也理不清。

对云觞,是八年的至死不渝。

对云衍,恐怕会是一生的歉疚。

事事难以圆满,难以面面俱到。

一条短消息出现在手机里,他查看后踌躇了一下,下楼去取车。

门房的章叔原本想叫住他,不料他却跑得飞快。

红灯区一家算不上档次的小酒吧里,早有一个穿西装却不打领带的男人等在吧台。

等他入座后,一杯琳琅通透的芝华士由男人递送到他面前。男人抽着烟,云雾缭绕中扯嘴冷笑:“怎么,后院起火啦?”

“问你借个灭火器,你借不借?”

男人皱眉头:“这我怎么借你啊!”

段砚行与裴邵贤一同并肩坐在吧台前,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能认出他们来,潇洒不羁地喝着酒,裴邵贤抽烟,他给他点烟,与从前刚好主次颠倒。

“你收了衍衍吧。”

裴邵贤刚吸了一口,差点呛着:“开玩笑,这又不是买卖。”

段砚行冷笑,端起又一杯酒,灌下肚。

裴邵贤拉长脸色:“喂喂,喝混酒很容易醉啊!”

“醉了有你负责把我送回去。”

“你不怕我吃豆腐?”

“你不敢。”段砚行余光邪邪地瞧他,“衍衍空手道十段、剑道十段、柔道十段、外加还会武术和拳术。”

裴邵贤打了个咯噔,干笑:“我还真是不敢。”

闪着冰冷光泽的酒杯放在吧台上时发出脆响声,让有些跳脱的气氛蓦然又沉淀下去。

段砚行神色严峻地说:“我是有点喜欢衍衍,可是一心不能两用。”

裴邵贤哭笑不得:“你这表情让我以为你要去炸碉堡呢。”

真的是炸碉堡,说不定比现在轻松?

酒不知味,嘴中竟还余留下一丝涩涩的苦味。

虽然裴邵贤似乎在竭力缓和气氛,却缓和不了他已经沉落到谷底的心情。

低下头,无奈道:“如果真的像邵仁说的那样,你说我怎么能对不起云觞?”

“你小心又自作多情。”

“我宁愿这是我自作多情。”

段砚行咕噜咕噜也不知自己喝的什么,冰凉的酒液润过喉管,顿时让他清醒不少,却又马上混沌起来。

裴邵贤忽然悠悠地笑说:“要不这样吧,两个都别要了,选我如何?我养你。”

段砚行眼神横过去,只见他猥琐地笑着:“上次从你这买下的别墅,装修装修就能当新房了嘛。”

段砚行嘿嘿一笑:“你也想和二哥沦为一类?”

裴邵贤立马脸色森黑:“那算了。”

一夜买醉。

第二天,段砚行在冷僷欣和穆染的陪同下直飞悉尼。

裴邵贤找他,是告诉他夏莲答应考虑让他做品牌代言人,匪夷所思的是,邀请他去悉尼歌剧院看一场歌剧的首演礼。

那时关于所罗门王的歌剧,以丛林部分的舞剧尤为出彩,最后以圣殿为背景的战斗场面,光影效果叹为观止。

段砚行以为夏莲让他看歌剧,必定有其用意,然而无论是在观赏中还是事后都对此没有特别注脚。

过了几天,他留下冷僷欣和穆染跟夏莲谈妥合同事宜,自己则先行飞回z市。

白金馆的大花园里停了辆颇为惹眼且陌生的黑色劳斯莱斯,车牌号码是外地的,数字绝非普通人能拍到。

进入大楼中,门房接待处有两个一身黑西装的男子坐在沙发上,低头冷目,对来人只是几不可查地瞟一眼,看似无意,却十足是监视。

段砚行满腹心意上了五楼,楼道里也有两个差不多的黑西装男子站着抽烟聊天,当他经过时,话题自然也停了。

一刹那,段砚行几乎怀疑这些都是叶慎荣的人,等快到自家门口时,503室的房门忽然开了。

林云衍扶着门把手,在身后一名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护拥下,落落大方站着,冲他浅浅一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那个温润中和,云淡风清的知心人蓦然又在眼前了。

段砚行被请到客厅里,围着茶几,林云衍给他泡了一壶君山银针。

两人相邻而坐,气氛融洽,仿佛此前酒醉的试探不曾发生过。

喝着香气淡雅的茶,约莫等了片刻后,听林云衍说:“我经过这几天的考虑,和yuki谈过以后,决定还是放弃在演艺圈继续发展。”

段砚行不小心被茶杯杯口溢出的热气烫了手,险些打翻。

早前看到那些保镖的阵势,他就料到林云衍这里一定出了变故,现在听他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心理虽有准备,却还是不由错愕。

他不慌不忙放下茶杯,定一定神:“真的是经过慎重考虑了?”

林云衍笑了笑:“我离家那么多年,才是出于一时冲动。演戏这条路我走得并不算顺利,尽管非三年五载不能论断,但是我想也到时候认清自己,做些力所能及,应该要做的事。”

“比如?”

林云衍神情温和平静地道:“我必须回家向长辈们郑重认错,唐家只有我一个独子,姐姐又嫁给了你二哥,家里的一些事,我是有义务要承担和负责的。”

别人家的家事不便多问,但是段砚行知道林云衍并不是单纯因为这个理由而要退出演艺圈。

他慎重地正一正色,道:“衍衍,两年虽然不长,但是毕竟遭遇过很多波折,苦心经营起来的一点成绩就这样放弃,你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让我怎么安心。”

“你误会了。”林云衍目光清冽,坦然自若,“其实我的主要目的和云觞有关。”

段砚行不由一怔。

林云衍严肃地说:“我们家世代官僚,我爷爷和父亲都有丰富的人脉资源,只要能得到他们支持,找出云觞应该不难。——你不是很想知道云觞的下落吗?”

“所以,因为这个理由,你决定回家认错?”段砚行用力蹙眉,语言有些失调。

林云衍却很平和地点一点头:“云导也是我的朋友,帮朋友的忙,是应该的。”

明知道是客道话,段砚行却不能反驳。

驳了就是给对方留有余地,显得优柔寡断,他很明白自己现在不能这么做。

偶尔的狠心是必要的,是以他故意表现的比较淡然,点头不语,免得画蛇添足。

林云衍用平直的语气说:“而且我家里人反对我从事公务员以外的行业,只有姐姐比较开明,但是也必须在长辈们面前隐瞒我的情况。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并不喜欢书法,却从小就不得不练。人都会有叛逆期,所以我离家出走。现在回去,当然还是要遵照长辈们的意思,守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段砚行冷了眉色,压下一些情绪,拿起茶杯来一口一口,却全然不知味道。

林云衍默默注视他,眼神中似有情深意切,却最终变成无奈。

而后,豁朗地笑开了:“要是被长辈们知道我好男风,估计会活活打死我,所以这种事一定要尽早杜绝。”

沉默半晌,段砚行轻轻一叹:“……也是。”

“不过有一件东西,还是希望你能收下。”大概早就握在手心里,藏在桌沿下面,此刻,他伸出手来,将之摆到桌上。

段砚行垂眼一看,是枚绑着流苏的青玉,雕刻成栩栩如生的观音。

“我后来又去拜佛还愿,下山时碰到一个老和尚化缘,送了我这个。”林云衍没有直接送到他手中,而是把玉观音留在茶几中央就收回手,“你上次送了我如意锁,这次算我回赠你礼物,武昌洪山的宝通禅寺求姻缘一向很灵,那位老和尚也对我说,有朝一日我会把这块玉佩送给真正的有缘人。”

有缘,却无份?

既然是还愿,那你之前又去求过什么愿望?

发现这问题不能问,段砚行只好笑着拿起了玉观音,在手里掂一掂:“乐骏说你信佛?”

林云衍嘴角唇痕不深不浅,挂了一丝淡泊而隐晦的笑意:“其实是我母亲信佛,我也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但是从小受熏陶,总有几分信吧。”

段砚行把玉牢握在手中,干脆果断地笑答:“谢谢。”

林云衍清雅如初,回了一眼的清朗神采:“希望它灵验,让你们有始有终。”

段砚行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黑色劳斯莱斯驶出公寓花园,沿着小路没入远方的楼群。

手里揣着冰凉的玉,拇指慢慢地磨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好像他的思绪一样。

“如果没有云觞,你是不是会有一点喜欢我?”

他的眼底也静静淌着一丝冰凉,如玉的触感一般。

八年相恋,十年之隔。

一个人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八年,怎能允许他移情别恋,将之一概否决?

《剑门世家》首映时,云觞打电话给他,被他挂断。

那天他独自去了家乡的坟上,看见自己的墓碑上刻的是一黑一红两个人的名字:

段砚行和云觞。

家乡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在他身上,让他想起那十年中年年下雨的十个雨夜里站在这座坟前,一身素黑的云觞……

次年四月。

大阪府近几天都晴空万里,天公老爷非常给面子,持续的好天气不但让赏樱的游客尽兴,特地到大阪来取樱花景色的《琼楼玉叶》剧组也比预计提前完成任务。

导演非常慷慨地给演员们放大假,于是,段砚行便理直气壮对经纪人说:“明天我要自由行动。”

素来“铁面无私”的冷美人在娱乐圈渐渐出了名,刚想对段砚行横一眼,加以驳回,坐在太阳椅上喝闲茶的穆总监悠悠道:“劳逸结合也是有必要的,僷欣,你不要把你手上的艺人都榨干了。”

冷僷欣转而横了一眼穆染,穆染干咳:“呃,明天我也约了朋友到大阪城一游,僷欣跟我们一道吧。”

段砚行马上和穆染形成左右开弓的阵势,嘴甜地说:“明天我去京都有名的神社参拜,冷姐,要不要我给你求个姻缘符什么的?”

这一说,“铁面无私”的冷僷欣脸红了。

正应了那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冰山美人早晚都是要成贤妻良母的。

翌日,天气凉爽,阳光比平常多了一丝温柔。

京都各地都樱枝烂漫,大片樱花在渗有一席干爽之意的和风里簌簌而下,令人心醉。

墨镜、帽子全副武装的段砚行挤了趟公车到达金阁寺,走马观花地一路游览拍照,半途还差点迷路,辗转数次总算摸到去神社的路。

这个季节慕名而来赏樱的游客甚多,不过到了去往平野神社的参道,游客渐少,曲径通幽的小道少却了游人的嬉笑,总算是有了些许神圣和肃静。

段砚行边看表边走得飞快,全然不像是到此地闲暇观景的。

神社前的洗手池驻足着一些游客,熙熙攘攘里蓦然见得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正弯下腰去,用竹筒子盛起一些池水,动作轻缓而优雅地往手上洒。

段砚行会心一笑,缓步走过去与之并肩而站,拿起竹勺来做着同样的事。

西装革履的男子将手中勺子放回原处后,送来清新温雅的笑容:“你迟到了。”

段砚行耸耸肩:“我算的是北京时间。”

男子清秀的眼眉弯起温柔的弧度。

神社内青石板转已铺满了嫩粉的花瓣,步道上平添了一份雅致。

两人同步到里面的院落,各处都观光一番。

庙堂前香火旺,静心拜一拜之后,站在段砚行身旁的林云衍缓缓念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传入耳中,段砚行心里一悸,不由笑道:“杜甫有那么多名句,你偏挑这么伤感的。”

杜甫在离开四川成都草堂后,于旅行途中作下《旅夜书怀》,林云衍念起其中的句子,尽得诗中失意意蕴。

林云衍淡淡道:“杜甫是漂泊无依,我只是看见‘平野’这两字,借题发挥而已。”

清清淡淡的眼眸润了水色,盛了些许挑衅捉弄的意味,有些俏皮。

虽然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剪短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碎发,齐眉刘海也一丝不苟,全然是一副官家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拘谨,反而一如既往的随意。

段砚行笑叹:“衍衍,你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乖,骨子里坏。”

林云衍也不是全无变化,微笑间多了不少沉稳,看似随性而为,却又精明干练。带着几分讥诮挑眉笑一笑:“事到如今,你才看出我是披着羊皮的狼?”

段砚行不以为意,过了会儿,问:“公务都忙完了?”

“嗯,目前是无事一身轻。”

“那么,一起喝下午茶?”

林云衍清浅地一笑:“你做东。”

段砚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斜眼过去啧啧有声说:“哎呀,好个压榨百姓的贪官污吏啊……”

林云衍不客气道:“我帮你查到了云觞的消息,你欠我一个人情。”

京都到处是古色古香的茶馆艺楼,林云衍凡事都想得周道,事先做好了功课,才不至于挑挑拣拣漫无目的而看花了眼。

他自己备了辆小车,载着段砚行转了几条街,顺道买了点回国送人的礼品,段砚行也买了些。

两人在当地一家地道的茶道馆落座。

日本的茶道工序极为复杂,又讲究一个“静”字,等真正喝上的茶,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味道,期间不过是个“养心”的过程。

换了青蓝色和服的林云衍端坐、捧茶,姿势拘礼而古雅,神情中却有一丝闲逸,淡淡的眉头漾开享乐的松弛感,眉目如画。

他一向是看起来拘谨认真,该悠闲时却也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我听裴总说,你现在接拍的一部电视剧很火,已经在拍续集了?”

林云衍随意谈笑闲聊。段砚行也随意地应接:“你和邵贤到是经常有饭局啊?”

林云衍浅笑:“我的工作也经常要和文化部打交道,自然和裴总见面的机会多。”

段砚行会意地一笑,转了话题道:“我也是听他说,你上个月刚动了大手术。”

静了一杯茶的功夫之后,林云衍边满上茶边不以为然道:“我没什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现在照样能吃能喝能睡。”

段砚行温言道:“毕竟少了个肾,别太累着自己。”

林云衍笑:“政府部门是养人的,你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反驳,段砚行索性故意冷眼嘲弄:“小心养成猪,变成发福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大饼脸,一代青年才俊变成满身铜臭的大胖子,啧啧……”

林云衍“噗嗤”一下,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没好气地小瞪一眼:“你才啤酒肚、大饼脸,还‘地中海’。”

段砚行额上青筋略有突起,冷冷抖了下眉毛:“衍衍,你不乖了,嘴巴越发的毒了。”

“小巫见大巫而已。”林云衍悠然自得地喝茶。

一席闲话之后,林云衍叫了些精致的点心。

腹中略有三分饱,这时候才转入正题。

林云衍递出一张病理诊断的复印件:“也是巧合,我有一个同事定期会去心理咨询。年前他到他的心理医生那里去咨询时,医生无意间说到去年12月底时,有个人一周内到他那里咨询了三次,虽然是匿名,但看起来应该是云觞本人。他在国内那么有名,医生应该不会认错人。”

林云衍表情略显慎重,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去找那个心理医生问,因为会去他那里做心理咨询的一般都是固定的几个病人,他是第一次见到云觞本人,而且一周内有三次,咨询的内容都差不多,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段砚行越听,神情越严肃:“他去咨询什么?”

林云衍苦笑了一下:“病人咨询的内容医生有义务保密,我没问。不过医生说,从云觞谈的内容来看,估计他可能住在澳洲。”

“澳洲?”

“大概那一星期他正好在国内,后来就没有再去过了。”

段砚行沉下眉头深深思索。

本以为云觞不在国内,最大的可能性是在美国。回忆过去,云觞并没有提起过对澳洲的哪些地方倾心,他们曾一起去过加勒比海、巴厘岛、夏威夷等地度假,却没有去过澳洲。

由此,他不免怀疑:“那个真的是云觞吗?”

“我认为是。”林云衍十分肯定地道,“云觞以前在澳洲住过一段时间,就是他毁容的那时候,他的整容手术是在澳洲做的,估计后来可能留在那里疗养。那边的房子应该是叶慎荣的,这一年多,叶慎荣经常秘密去澳洲。”

最后一句尤为的凝重,段砚行一下子把手捏紧,茶杯中的水惊起继续涟漪。

“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思虑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稳下心神,较为平静地问出话来。

林云衍表示遗憾地摇摇头:“没了,不过我会帮你继续留意。”

“嗯……”段砚行眼神略有些涣散,捧起茶来喝下一口,才低叹,“谢谢你了,衍衍。”

其实,他也不知道,若再见到云觞,会是何种情景,何种局面。

裴二少在娱乐圈同样人脉关系不小,在内地的势力居于黑道之首,却动不了叶慎荣一根毫毛。

叶慎荣在国内虽然只是个娱乐公司的小老板,可是私底下人际网却十分可怕,军火生意谁不给他几分面子,要是被美国特工盯上,裴邵仁在黑道上再有势力,也摆平不了。

假如云觞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他和叶慎荣之间的战争也依然有着悬殊的差距,如同十几年前发生车祸一样,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那次的车祸,媒体虽然说他是想和云觞殉情自杀,只有他自己知道,车子的离合器被人动过手脚。

他再不济,也不会拖云觞一起葬身地府。

原本是想带云觞远走高飞,销声匿迹,抛开娱乐圈纸醉金迷的一切,结果却在车轮撕心裂肺的一声咆哮之后,变成十年的生死别离。

他死的时候,云觞只有二十二岁。

刻在墓碑上鲜艳血红的名字触目惊心,合棺而葬的决意肝肠寸断。

而那棺现在是空棺,盛了骨灰的锦盒则供在云觞家里。

就是他重生后醒来的,那个只有组合音响、沙发、床等简单家具的房间里。

云觞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金牌导演,却没有买过一栋别墅洋房。

一直都住在那个影棚中,地下酒窖里放满了同一年份的葡萄酒,除此之外便是一间收藏了段砚行所有影片的放映室。

回想起曾经云觞说他当导演时心情没有一刻好过,才理解到,那是如同行尸走肉的十年。

青春一去不复返,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回国以后,夏莲那边的工作又如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整整一个月奔赴各地外景,忙得不可开交。

六月后,日头当空,天气一下子酷热无比,整条大街上仿佛炼炉一般快把人烤焦。

即使是位于阴凉地势的白金馆公寓,出了大楼便像在高温铁板上行走。

段砚行停好车,刚从车库走出来便急急奔进大楼里面。

门房章叔忽然叫住他:“是504的吗?”

段砚行哭笑不得:“章叔,眼睛不好就快点去配副老花眼镜吧,现在戴眼镜是时髦。”

“谁眼睛不好!我二十米外的苍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章叔嘀嘀咕咕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像看贼似的鬼鬼祟祟打量他半天,笑眯眯说,“告诉你一声,你有个朋友来找你好几次了,你这段时间都不回来,我让他过阵子再来找你,没想到他今天又来了!一上午杵在你家门口,我怕他堵路碍事,就给他开门,让他进去等你。”

段砚行不由皱眉:“章叔,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

“咳咳,不是你让我备份的嘛,小伙子记性比我还差。”

章叔纯粹是扯谈,段砚行有点脑袋发晕,万一哪天真来了贼,也给章叔那么轻易地放进家门,贼估计要乐得笑不动了。

匆匆忙忙赶上楼,虽然里面有客,房门却是锁着的,让他一时怀疑刚才章叔是不是全部都在胡扯。

取了钥匙打开门后,格局同隔壁林云衍搬走前住的房子一摸一样,从门口就可以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白衬衫加西裤,皮鞋发亮,烟灰色的领带上戴着嵌钻的领夹。

长发束成一把,几缕散落的发丝垂于鬓角,侧影干干净净,却有几分稀薄的感觉。

男人慢慢转过脸来,嘴角处不羁地含着一根烟,一双深陷的眼睛渐渐在烟圈云雾中清晰起来。

低眉,雅笑,半眯的眼睛有些黯淡:“哟,终于回来啦,好久不见啊,裴易寻。”

段砚行愣在门口不能动弹,看那凌乱散落的几簇发梢里依稀可见白发,衬托着消瘦的脸庞,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竟叫不出男人的名字。

往年的六月也没有今年这样热,段砚行只是从车库出来到楼上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汗如雨下,而客厅里不但没有开空调,云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竟没有一丝汗。

从沙发到玄关约莫就十来米左右,云觞目不转睛投来的视线让他略有些头皮发麻,叫的还是裴易寻的名字,多少有点出乎意料。

索性他装得若无其事,关门、换鞋,嚷了几句天气酷热难耐,到了客厅中与云觞四目相视。

云觞对他轻轻点头,眼底意兴盎然,不知怎么,映入眼帘中竟是眉清目秀的感觉,淡得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山水画。

也不知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古怪想法,段砚行忙移开视线:“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像是略作思考,云觞看着他慢慢才道:“随意吧。”

空调往客厅里打着强劲的冷气,段砚行想到云觞以前不喜欢甜的,喜欢苦的、酸的、咸的,口味甚是奇怪。

夏季适合清火的凉茶或养生的水果茶,可是又怕不合云觞口味,左想右想反而没了主意,结果还是泡了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速溶清咖啡,想了想又加入几块冰片端给云觞,自己喝袋泡茶。

等他落座,看云觞低头看着咖啡杯半晌,拿起来只小抿了一口马上就搁下了,似乎不是非常喜欢的样子,段砚行心里有些纠结。

除了人瘦了点,满头乌发中参杂了几丝雪白,云觞到是没多大变化。

生来一张艳而不柔,妖媚却并未沾有一丝女气的脸依旧是挂着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恣意神情。

气宇轩昂的眉没入鬓发,眉宇凌厉;细长妖娆的一对桃花眼,眼尾勾出几许醉人的痴意。

即便是同样样貌的一个人坐在眼前,亦不会有这般神韵与心性。

许久不见,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多出了一些不同于以前的清淡感,就好像褪了色的画布上有了岁月腐蚀的蜡黄。

段砚行的视线往下落在云觞的左手无名指,不是璀璨耀眼的钻戒,而只是一枚不加修饰的银色指环,平淡无奇得不似是戴在云觞的手上。

他在打量云觞时,云觞也静静地把他端详了一番,既而还是死性不改地调笑:“一年多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让人惊奇的变化?”

段砚行嘴里含了一口冰茶,差一点被呛到,失误下竟憋得有些脸红:“咳咳,云……云导的变化到是让我惊奇了一下。”

云觞眉头略紧,垂眼盯着咖啡却不动,过了一会抬起眼眉来,坐姿随意,对段砚行挑眉:“我有什么变化,让你吓到了?”

段砚行生硬地挤出一点儿附和的笑容,不好回答。

云觞还是老样子,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没有顾忌,实则藏了许多心思。即便别人触到了他的痛痒,也那般一笑置之,不以为然的样子。

到了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真叫人交谈起来有一点费力。

他接连寻问段砚行近期的情况,正在拍什么片子,有没有接拍广告,国外的发展如何,有没有在向影视歌三栖演员发展等等。

段砚行一一回答后,忽然话锋一转:“云导这一年多,好像都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

云觞脸色略变,复尔若无其事地笑笑:“之前工作量太大,难得清闲下来让自己彻底休息了一阵子,年纪大了,不得不适当调理一下身体,你也知道我以前酗酒抽烟没有节制,一下子爆发出来很要命。”

所以,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年多?

是你自己的意愿,而非叶慎荣强迫?

段砚行细细琢磨着那干瘦得有些了无生气的脸庞,眼角的细纹、鬓角的发纹,点点滴滴的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心里翻腾,嘴上却若无其事:“我看你没戒烟啊?”

门外走廊上一地的烟头,章叔在清扫时抱怨连篇;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也已快被烟头满上了,而云觞此刻手上还夹着半截。

和以前一样,他在吸上一口烟时,还是那样沉醉颓靡的样子,深深地把烟吸入肺腔中,浅浅吐出:“酒戒了,烟戒不掉。”

段砚行点着头,不声不响地喝茶。

茶香与咖啡的香气混合在空气中,起了古怪的化学反应,味道也变得怪怪的。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忍不住问:“云导突然找我什么事?”

云觞浅笑了一下,把烟几口快速地吸完灭掉,神情在这时候出现一丝不安定的焦躁的影子:“这段日子我虽然没有关注国内娱乐圈的动向,不过也不是闲着什么事都没做。”

直视段砚行,眯着眼轻轻微笑:“我准备复出,想找你拍《月觞》的电影版。”

段砚行始料未及,捧着茶杯斟酌了许久,才假装不以为意道:“云导不是想让我演哪个十恶不赦的反派吧?”

云觞竟毫无掩饰地笑出声来,声音有些飘渺,却很清澈,甚至可以说是夹杂着愉悦:“不是让你演反派,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心目中只有一个人能演出我想要的‘月梢’。”

他停下来,或许是在等段砚行的反应,又或许是自己在思索什么。

云觞说话一向有上文没下文,露半句藏半句,喜欢叫人猜。

段砚行故意不露声色,抖抖眉毛,假意挑衅:“云导跟我开玩笑么,那人会是我?”

对此,云觞却避而不答,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稿纸丢在茶几上:“剧本我带来了,接不接你可以看过剧本之后再决定。不过你要接下‘月梢’这个角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下周二在叶氏新闻大厦四楼进行《月觞》男主角的试镜竞选,选出的五名入围者还会进行第二轮的考核,你要是愿意来,电话告诉我,我替你报名。”

段砚行笑着拿起那叠厚厚的稿纸来,不置可否道:“云导替我报名,这不是开后门吗?这样好吗?”

他其实想等云觞坦露点什么来,毕竟这一年半载,满心的疑问如洪水泛滥,恨不得让云觞立刻对他推心置腹,恨不得秉烛夜谈,敞开心扉把所有话都一次性说明白。

可云觞冷着脸说:“评委不是我。”

冷淡得近乎有点不近人情,参杂着无可奈何的叹息,悄悄隐在眼底不易察觉。

段砚行诧异地看过去,云觞低头看手表,他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了。

云觞不是个性急的人,也很讨厌谈话中被别的事打断。

但他很快去翻找公文包,拿出手机接了电话后,微微蹙眉。

没多久后,垂下眼睫,脸上是压抑的冰冷,压着嗓子沉声轻轻道:“我知道了,马上下来。”

只有这么仓促一句就马上挂断了电话。

段砚行猜测着打电话来的是何人,让云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漠僵硬,犹如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而亡似的。

而云觞利索地拿了公文包已然起身,朝阳台外看了一眼,再转向段砚行。

挤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略带讥诮说:“名额我给你留着,周二前给我答复,或者让你经纪人打给我也行,别记性不好把这件事忘了,否则要你好看。”

“云觞……”段砚行想叫住他,他却匆匆走到门口后,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剧本不要弄丢,那是原稿。”

好像有什么事逼着他必须尽快离开,一步也不多逗留。

段砚行看他这么匆忙,想拦又不好拦,顺势就给他开门。他到走廊上,停了停,忽然又直直注视而来,眼底水润:“半年前……你有没有收到过一封信?”

段砚行看他急着要走,正被搅得云里雾里,想说的话辗转在腹中,一一地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时间大脑空白:“信?”

云觞黯然挪开视线,冷道:“没什么,再见。”

大步朝走廊电梯那儿去的背影虽瘦长,扬起的发辫却显得步伐那样霸道不羁,只是那份远去的孤落感留下一道稀薄的剪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段砚行回到客厅里,几多惆怅和疑惑。失神地看着茶几上只动过一口的咖啡,被空调打得渐渐寒冷的室温渗透皮肤,脑中不由浮现云觞闷在房间里,却没有一丝汗迹的苍白脸庞。

他到窗前,半撩开窗帘往楼下大道俯瞰,约莫等了一会儿后,只见多加了一件薄外套的云觞走出大楼,向一辆黑色的保时捷那儿走去。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绕过车头到云觞身边,将挂在臂腕上的西装外套递给他换上,期间还有一些揽腰入怀的小动作,接着两人钻入车中,扬长而去。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叶慎荣。

一室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刺激着神经隐隐作痛。

段砚行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宿,忽然打了个激灵,夺门而出。

眼巴巴观望着电梯始终不来,心急下直接由楼道奔下去。

门房章叔见他风风火火地出现,丈二摸不着头脑,扯着嗓子吼:“哎哟,看这毛毛躁躁的,干啥呢,家里失火啦?”

段砚行冲到门房窗口处,对着章叔也是用吼的:“章叔,你这是不是有我一封信?!半年前的!”

气势犹如霸王龙咆哮。

章叔直皱眉头,偏偏慢吞吞地说:“哦,那信啊,上回给我用来垫饭盒,沾到油就给扔啦!”

半年前的事回答得这么顺畅流利,段砚行怀疑章叔是在瞎掰,可是他盘问了几遍,章叔还是这个说法——信没了。

只觉一股血气冲上眉心,晕了眼,懊恼之下,他一拳砸在窗台上,负气地重重跺脚。章叔被他吓了一跳:“小伙子,咋啦?”

段砚行满目疮痍看着章叔,像是转头就会去跳楼自杀。章叔忙拽住他胳臂,他身体为之一颤,缓过神来:“媳妇儿跟人跑了,章叔,我要跟您一样,孤老而终了!”

往后的几天,冷僷欣很没良心地塞给他满满的工作量,他唯有从牙缝里挤出时间来看剧本,还要瞒着冷僷欣和穆染两人,不让他们知道云觞找他拍戏的事。

由于是死对头独家投拍的电影,到了试镜那天,段砚行也是佯装身体不适,瞒过经纪人,偷偷去叶氏新闻大厦面试。

裴邵贤那里,他已经打定主意先斩后奏了。

海选设在新闻大厦四楼一间弃置的演播室,外面圈了很大一块地儿供试镜选手休息等候。

此次海选报名不予任何限制,现役演员不管有名的没名的,科班的业余的艺术院校的,符合年龄的填了表格后都可以参加。

所有报名者分两边,男主角“月梢”和女主角“秦觞”这两个重量级的角色同时进行海选,不得不说这也是制片方制造话题吸引媒体的手段之一。

出于门槛低的关系,男女两边的候选区里千姿百态,水平参差不齐。

搬凳子窝成一堆一堆打扮新潮靓丽的少男少女们初来乍到,满面热忱与憧憬,给整个演播厅都带来了青春的朝气。

另有一些占着沙发软座谈笑风生的自然是娱乐圈内的一线明星们,被经纪人、助理、私人化妆师簇拥着,聊些自视很有档次,只有行家才听得懂的话题,其中不乏攀比炫耀。

所谓没有东施的陪衬,就显不出西施的貌美。基本上那些大众脸谱都被视作是在这次海选中衬托一哥一姐们的炮灰。

男主角这边能入围五名候选人之一的,早已在大家心中有了内定。

天娱力捧的新秀宣贺明、湖南电视台选秀节目的三甲之一方万里、去年金豫奖的最佳男主角得主安德盛。

剩下两个,一个是公认的所有选手中资历最深的实力派演员檀逸,近期主演的两部电视剧都十分火热。

另一个段砚行认得,是曾和云觞竞争影帝的科班出身演员陆澈。

陆澈与他们素有渊源。

云觞登顶影帝已是十四年前,陆澈和他同岁,当时在同一批科班出来的演员中也是出类拔萃,鹤立**群的。

论综合实力,他比云觞还强一些,天生丽质,丝毫不比云觞逊色。

而他的优势在于受过专业的培训,一出道便显露出风格强势鲜明的演技,加之外貌风流倜傥,模特身材,要是公平竞争,是能与云觞媲美匹敌的强劲对手。

不过云觞入行是潜规则,那时候有段砚行在背后支持,陆澈自然争不过他。

十几年前,娱乐圈堪称是“太上皇”一人独霸的天下,他捧谁,谁就能红得发紫。

可谁又知道段砚行会突然死于车祸,后来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云觞当年成名的速度不得不让同辈的演员眼红,遭致各方舆论说他使用非常手段,这也是他给人留下风花雪月印象的原因。

然而事到如今,要是再和退居幕后当导演的云觞比较,陆澈才是真正令人眼红不己的娱乐圈宠儿。

在云觞宣布不再演戏之后,他的地位很快被风格与气质都与之有几分相近的陆澈取而代之。

这十几年陆澈在荧幕前可谓风光无限,大放异彩。

虽然他曾经失去了一次夺得“影帝”的机会,可是换来的却是更多令人艳羡的奖项,到国外去发展也一帆风顺,高奏凯歌,连媒体都十分宠着他护着他,极少爆出关于他的负面新闻。

和云觞那些流言蜚语比起来,待遇有天壤之别。

他和云觞一样成名很早,年轻、骄傲、桀骜不驯。

经过了十几年的磨砺,如今则犹如陈酿的酒一般,在各种奖项成就的堆砌下,独树一帜,成熟老练,俨然是一个超级巨星的派头与气魄。

段砚行自持很高,然不可否认,此次试镜最大的对手恐怕非他莫属。

饰演电视剧版“月梢”的楚寒咏不在其列,而是成为了这次选拔的主审评委之一。

这是云觞的意思,为了追求电影版的独立感以及突破电视剧版框架的全新演绎,电视剧原班人马将不会参与电影版拍摄。云觞不仅选了新的摄制小组,还力求全新的演员阵容。

段砚行猜测着这或许是云觞专为他做的安排,但他不敢想得更多。云觞独来独往,心比天高,一直以来狂妄自我的作风,很难想象会被一个人影响他自己的步伐。

自己是否能左右云觞的行为,到现在他还不敢妄下论断。

海选的考题是以抽签的方式决定,看起来大家都有平等的机会,需要搏一搏的是运气。

段砚行事后知道考题共分十种,有针对演技的、特长的、才艺的等等,他抽到的是“造型”——根据事先拿到的剧本片段,设计出自己理解中的“月梢”形象。

准备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段砚行被领进单独的换衣间时,刚好碰上从隔壁换衣间出来的陆澈。

他的考题和段砚行一致,但是场景有所不同,服装搭配是根据场景需要来的。

陆澈换的是一身家居休闲装,v字领的白色针织毛衣配上紫黑色的衬衫,黑色西裤配了两根皮质背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款式。脚上则是一双棕色马丁靴。

这是结合了“月梢”的习惯以及故事发生的年代做出的设计,陆澈在这方面做得十分到位。

至于其与众不同的亮点则在于那件敞开了一粒钮扣的衬衫。

紫黑色是一种神秘而略显得野性的风格,单从这一点看,就与楚寒咏演的优雅温柔的月梢大为不同。

发型也任其自然飘逸,显得无拘无束,透出一份洒脱。

对段砚行来说,当年他认识的陆澈还是个不懂得驾驭自己锋芒,傲气无比的新人,现在则明显是经验老道,懂得收敛自己的光芒了。

十几年的拍戏经验让他练就了准确揣摩角色性格特点的本事,即不会有过分表现自己的感觉,又能走出自己的风格,丝毫不受到电视版“月梢”的局限。

在此之前拿到同样考题的已有四个人,段砚行注意到那些人显然脱离不了楚寒咏的“月梢”的影响,缺乏创意和胆量。

可是陆澈的这个“月梢”却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看似夸张又合情合理,气质鲜明,形象上绝对能抓住评委的印象分。

风水轮流转,当初段砚行会目不斜视地从陆澈身边经过,眼里只看着云觞。

如今他自己在陆澈眼里恐怕是个不屑一顾的嫩芽,陆澈在经过他身旁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眼睛斜也不斜一下,大步雷霆而去。

他的经纪人在演播室门口等他,提出一些注意事项,两人的交流十分默契。

虽然考题的主旨是考“造型”,仍会有化妆师协助自己来完成。

不过进了换衣间以后,段砚行却把化妆师堵在门口:“不好意思,让我单独待十分钟好吗,如果有需要,我再叫你。”

化妆师诧异地点头,退出门外。

十分钟以后,段砚行开门走出来,依然是先前自己的一身装束。

干净的白衬衫,宽松的深色牛仔裤,只是原本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口最上面两粒钮扣解了开来,下面也松开了一粒扣子,隐隐约约露出裤腰上的几寸肌肤,性感诱人。

发型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发丝全部朝后梳理整洁,只是让本来光洁的额前落下几丝不羁的短发,看来像是在精心的打理中又刻意显得随便。

化妆师依旧满脸的困惑,段砚行冲她微微点头含笑,稍等片刻后,被叫进演播室。

房间里用几组摄影灯照明,光线略有些刺目,即使原本不紧张的人也会因这种环境的渲染而紧张起来。

令段砚行惊讶的是,虽然云觞不是评委,却单独坐在一旁。

室内温度大约保持在二十摄氏度左右,他仿佛体质异于常人般,裹着大冬天才穿的西装大衣,捧着隐约能看出在冒热气的茶杯,边上有专人伺候着,随时给他倒茶。

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露出光洁平坦的额头,两侧额角散落着几丝长发,贴着脸颊垂下,凌厉清冷,透出一股子慑人的妖气。

段砚行看过去时,他一脸悠然的笑容,眼波云淡风轻地晃过他,如若置身事外,却又在低头喝茶时,略略朝他抬眉,眼底若有似无的媚笑令人心神荡漾。

段砚行想着云觞生来就是个会勾人的妖孽,按捺着心底的一丝悸动,忙把视线投向评委席那边。

虽然是考核对“月梢”外貌的理解,却也要做一些表演,只是相对来的简略些。

不过拿到这道考题的选手,在进门的一瞬间留给评委的印象是最为关键的。段砚行早已盘算好了这个重点,有所准备地推门进入,脚下的步伐走的不是自己的节奏,而是“月梢”的。

孤傲、自信、凌然。

目中无人、随心所欲。

他所表现的“月梢”是一匹孤傲的狼,这是他过去曾经试镜时绝对不会去考虑的方向,可是现在,经历了与剧中月梢相同的重生,感官与想法都有所改变,他能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月梢”人格上的巨大变化。

在外表的变革中维持内在的矜持。

等他结束表演后,评委席鸦雀无声,众人脸上阴晴不定,各有心思。

楚寒咏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表演者的精彩表现,而是全然没有想到段砚行会如此演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而此时,一旁却传来轻盈脆亮的笑声,原本懒懒靠在椅子上的云觞交叠双腿,微微挺起腰杆坐直了些,显得精神奕奕地看向段砚行:“你这演的是什么啊?”

段砚行眉头略动,露出“请指教”的眼神。

云觞扬起嘴角,隐约地露出一点挑逗的笑意:“以你的扮相来看,无非是想表现‘性感’两字。其实大家都想区别于电视版‘月梢’的形象,体现自己大胆、与众不同的创意。在你前头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还非要强调自己透析了剧中‘月梢’的人格。呵呵,要是你答不出我接下来的提问,你也就和前面几个一样,不过尔尔。”

话语带着清脆的笑,极有穿透力地传入段砚行耳中。

段砚行稍稍侧身过去,严阵以待,表情则较为从容,点了下头。

云觞接着道:“我先问你,电影中对‘月梢’的身份设定是什么?”

看似简单的问题,段砚行略作思忖后才回答:“他重生以前是一位军官。”

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云觞继而眯起了眼睛:“不错,你算是想到他前生的职业对他的人格成形起到了关键作用。那么你是不是和前几位一样,为了表现他重生后的改变,而忽略了他曾经作为一名军官,根深蒂固的品质?一个人的人格既已形成,虽然时光返回过去,他的人格会一起随之返回到年少时期吗?那些习惯,信条,为人处事的态度会那么轻易消失或改变?”

层层递进的刁钻问法正符合了云觞素来对演员苛刻的性子,段砚行却也十分沉得住气,以温和而自信的口吻道:“不会,外表虽有变化,内在却还是他自己。”

云觞嘴角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声音却保持清冷:“你知道‘他’不会,那你又怎么会认为,他会穿出‘性感’来?他的性格是比较严谨自律的,衬衫只扣中间几粒扣子的想法,那是浪子的行为,和他不是大相径庭吗?”

段砚行保持礼貌的浅笑,沉着地回答:“我拿到的考题,是他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秦老爷,并且知道会第二次碰见秦觞。重生以后,他最大的不同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心机。他事事有了提防,开始步步为营,筹谋计划一段不同的人生,所以,他的心机一定比前生深厚。这样一来,他的很多行为都是刻意为之。他知道秦觞生在一个墨守陈规的大家族,性情却向往自由,所以他为了吸引秦觞的注意,必须体现出自己不拘一格,也就会打扮成一个和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越是想不同,就越是会做以前不会去做的事。”

云觞轻笑,抬了下眉头,一脸傲气地看他:“这的确是正确答案,但是刚巧,在你前面进来的那个人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假如我是评委,我肯定录用他,不录用你。”

云觞毕竟是统筹整部剧作的总导演,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举足轻重,左右着评委席的选择。

段砚行私下里有些揣摩不定。

在他前面进来的自然就是陆澈,果然也是抓住了“性感”这一点,以陆澈的资历和经验,能过关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云觞的假设没有错,同等条件下,当然是选有经验又有影响力,能制造出大新闻的资深演员,只怪他排在陆澈之后。

可陆澈和云觞以前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即使陆澈能不计前嫌,以云觞向来独断专行任意妄为死要面子的性格,当真能抛开私怨,握手言和?

现在,还拿陆澈来压他,似有煽风点火的味道。

他实在不知道此刻的云觞心里究竟把他摆在什么位置。

段砚行满腹疑虑地看着云觞消瘦的脸庞,脸上却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所以我在发型上做了功夫。”

云觞愣了一下,目光上移,过了会儿笑容渐渐地深邃:“你先把头发梳整齐了,然后又故意散下几簇?”

“梳整齐是‘月梢’的习惯,但是考虑到秦小姐的喜好,又做出了一些改变。虽然他知道接近秦觞很危险,但却是情不自禁去想,去观察,去迎合。”段砚行自信地笑一笑,将刚才的疑虑辗转于心中,蓦然有了答案,“所以,我理解中的‘月梢’既有自己的矜持,又有大胆的突破,如此一来,言行举止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拘谨了,会有一些出格的表现。”

随着话语的逐渐倾吐,“月梢”的思维令他茅塞顿开。

上次云觞来拜访他时表现得有些疏远,让他顿时找不到方向。

可是现在一想,不管云觞如何想,自己既已做出决定,博美人一笑,自然是要有所付出的。

纵情一世毕竟为的是红颜相伴,了不起便是此生再自作多情,至少了无遗憾。

自己何时成了感情的懦夫,实在可笑。

云觞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神情略有些迷惘,眼中的妖色淡了,雾水笼罩的眼多出几丝惆怅:“去想,去观察,去迎合,却未必是你的……”说着,眼尾勾出几丝纹路来,风情万种地微笑着,“你做了许多功夫,却没有考虑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与其羡慕远处楼台山水,不如自处一方田园,知足常乐。‘月梢’为什么非要接近秦觞不可呢?”

温雅地一笑,低下头去自顾自喝茶,仿佛只是些闲言碎语,兴口而谈罢了。

进入第二轮选拔的名额只有五个,段砚行不是种子选手,能不能入选尚未可知。

当日云觞的后话让他琢磨了好几天,不得其解。

到了结果出来的前一天晚上,他终于按耐不住,找了个机会偷偷打电话给云觞。

意气风发,宛如是情窦初开的热血青年,捏着手机的手心都冒出了一层汗,比以往都要慎重小心:“不管‘月梢’为什么非接近秦觞不可,云觞,我心里,非你不可。”

电话里一字未答,这回轮到云觞一声不吭地挂了他的电话,让他像吞了个核桃似的,不上不下。

冷僷欣隔天拿着通知书一大早杀到他家,河东狮吼:“你说你身体不舒服需要休假,结果却是瞒着我们大家去参加《月觞》电影版的试镜!你要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么给穆总监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么让你大哥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那是封杀你的解释!”

三个都是狠角色,段砚行一脸尴尬地从经纪人手里保下通知书,厚脸皮道:“木已成舟,看在我接下来可能要长期聆听云导的训斥,你们就饶了我吧?生气容易长皱纹,冷大美人~”

冷僷欣是到年纪了,一听到这种话母夜叉变乖乖猫,脸一红,没话了。

段砚行笑叹,此招百试百灵。

入围第二轮的有宣贺明、安德盛、檀逸、陆澈,此四人本来就是种子选手,一个个都是真材实料,实力不容小觑。

选秀的小家伙继续去选秀了,最后一个名额蒙云觞关照,给了段砚行。——段砚行自己这么认为。

实际情况是楚寒咏的认可起了很大作用,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提到自己非常喜欢“裴易寻”这名演员,虽然还年轻,却可以给人带来不少惊奇。

这话是不是云觞教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在第二轮正式选拔以前,云觞召集男女主角两边的候选人和三个副导演一起,说他做东,请客吃大餐。

吃完大餐后才是正题。

香格里拉大酒店一间标准套房的价位约莫是普通白领上班族的月薪,云觞租了七间,三天两夜,价位都比标准的高。

除了三个副导演住的那间复式,和他自己一个人单独的那间皇帝套房,其余都是情侣套房,由抽签来决定男女主角候选人如何两两搭配住一起,理由很头头是道,全为将来培养男女主角的感情做预演。

电影版的剧情中有月梢和秦觞住香格里拉的桥段,所以此次挥霍享乐也算是另一种变相的培训。

索性大家都是有经验的演员,异性相处到也不会尴尬。

云觞在饭桌上给大家敬酒时说:“这次的学费是叶boss替大家交的,鉴于叶boss雄厚的资金实力,大家可以尽情吃喝玩乐。”

众人应酬着将美酒灌下肚,云觞却只是静静笑着观察各人的酒量,自己滴酒未沾。

似乎真的戒酒了。

段砚行注意到他在提到叶慎荣时,神情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指环光泽虽暗淡,却尤为惹眼。

可除了那枚戒指以及黑里参了白的头发,云觞照旧是挥金如土,锦衣玉食,叫菜的时候大有满汉全席的派头,一身整套的衣服十几万定做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镶嵌在领子袖口,闪得人眼花缭乱,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烟还是一根接着又一根,仿佛与生命相连。

“裴易寻”的体质不胜酒力,两杯下去后,段砚行已觉脑袋犯晕,咬字也有些吃力。

云觞就坐在他边上的位子,给他递了杯凉水,低声在耳旁说:“你是不是故意想喝醉,晚上好睡我的床?”

段砚行一惊一乍间,糊涂地看向云觞,只见云觞万般风情汇成一抹艳笑,醉生梦死,眼中媚得如盛了水,诱惑的气息呼之欲出。要不是有众人在场盯着,他或许就立刻把这妖孽按倒在地上吻上去了……

只是云觞在笑过之后,眼底又淌过不易察觉的凉意:“想睡就过来吧,世俗的眼光我本来就不在意,男人风流快活一夜纵欲又怎么了。本来就是七情六欲的生物么,你说是不是?”

弯弯的一双眼睛柔光四溢,满满的一杯茶,被他当做酒似地仰面灌下去。

才过了一晚上,陆澈忽然耍大牌,脱离集体组织,自己开了间房。

几分钟以后,事情传到云觞耳朵里,他裹着浴衣从自己房间腾腾腾地冲到陆澈房间,一副打算整顿风气的逼人气势。

段砚行碰巧也从房间里出来,跟着过去看热闹。

云觞朝他斜了一眼:“我以为你昨晚会过来。”

段砚行顶着深深的黑眼圈,又震惊又懊悔地瞪眼:“你不是信口开河,糊弄我?”

云觞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脸去:“我糊弄你做什么,男人想找个床伴你还不懂?白痴。”

这话若反驳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是男人,段砚行低头暗自骂自己确实白痴,欲哭无泪地速度变成透明人,尾随云女王其后。

门还没敲,房里却传出咣当一下玻璃砸碎的声响,即便是有地毯缓冲,还是惊天动地。

随即而来的男人呵斥声更是惊悚不已:“你他妈猪脑子么!几分钟前我跟你说的话,你居然记不住?!”

段砚行和云觞在门口面面相觑,一时间神情很是有默契。

他们同时想到,不能莽撞闯进去,出乎意料人赃并获才有新闻可爆料。

段砚行拿出手机,云觞夺了过去正打算拨通某某记者的电话,房门却忽然开了,陆澈若无其事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是厚厚的冰霜。

“你们站在我门口干什么?”

段砚行和云觞都没有向他瞧,他本来也没有刻意掩饰的样子,站在门的一侧,露出房间里跌坐在地上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乱糟糟的头发差不多盖没了半张脸,白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上都溅了咖啡的颜色,脚边一地碎渣。

身形异常的纤瘦,露在外面的双臂仿佛只是在骨骼上附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一丝肉都看不见,很快令人联想到长期挨饿,营养不良的难民。

他茫然地抬头向门口瞧来,一侧脸颊破了道血口,显然是刚划破的,从伤口中渗出的血淌到下颚,乍一看有点骇人。

虽然脸大部分被乱发盖没看不清楚,段砚行却认得那个身形,一下子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巨大的差异让他又开始怀疑。

他认出了那个身形,却认不出那种战战兢兢的目光。

如果林云衍在场,一定也认不出来。

那个人竟然是曾和他们一起参加过“造星计划”的苏文!

陆澈并不想掩饰自己对人施暴,媒体的一贯偏宠袒护让他养成了肆无忌惮的习惯,但他却没想到段砚行会直接冲进房间,让他措手不及。

等他想过去堵截时,云觞配合段砚行的步调,已经先行把他拦截在门口。

“原来陆天王有这种爱好?”云觞不冷不热地笑笑,精明锐利的眼睛已然昭示了对陆澈的逼压。他在娱乐圈早就是大神级人物,一言九鼎,陆澈再牛逼,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陆澈抖了下眉毛,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教我的私人助理怎么做事,云导也要管?”

云觞笑而不语,往房里瞄一眼,段砚行正把苏文扶起来,苏文脚步不稳,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段砚行扶得尤为顺手。

云觞并不认识苏文,只知道他们一起做过节目,只在节目录像中见过。他这个人不太喜欢记路人甲乙丙丁的脸谱,印象里也只剩下模糊的概念。但看段砚行那紧张的样子,才想起苏文是什么人,雪白的额角不由就突突地跳了。

——别人的事你都爱管,只有我的事你从来不管!

嘴角勾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拍着陆澈的肩膀笑眯眯说:“我正好缺个私人助理给我做事,借你的用几天。”

话音未落,段砚行已带着挂了彩的苏文到门外。陆澈想理论,云觞笑得花枝招展,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他:“谢啦,改天请你吃饭。”语毕,带上门,大摇大摆走人。

陆澈哪儿能想到自己的助理就这么被带走了,愣在房间里半天缓不过气来。

三人就近进了段砚行的房间,同居一室的女演员叫茗澜,还是个不成气候的情景剧演员,因为长得古典,才被评委看中得以入围。

她看见总导演立马慌得没了方向,正想好好打招呼,又被段砚行阴气逼人的脸以及尾随于后脸上淌血的男人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云觞一把拽了她往门外丢,再塞给她一叠小粉红:“请他们喝茶去,傍晚前别回来,还有,别乱说话,明白么?”

茗澜哪敢摇头,头点得跟小**似的,云大导演是圈内有名的妖男人,须发见白也影响不了美貌,让小女人的心里小鹿乱撞。云觞慈眉善目笑一笑,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段砚行把苏文安置在单人沙发上,随后目光飘向云觞。云觞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心有灵犀的很,脸上堆笑,一个眼神就会意了,马上打电话给服务台送医药箱过来。

段砚行给苏文处理脸上的伤口时,他还热情地倒了杯冰镇果汁给满头大汗的苏文,这种杂活平常不像他会做的,他也从来不是细心体贴的人。

段砚行自己喝上一口茶之后,想起什么,往另一张单人沙发那儿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你……要留在房间里?”

房间里空调打到十八度,云觞只穿了单薄的浴衣,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搁起腿,捧着冒热气的茶杯,理直气壮道:“他现在是我的私人助理,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抬起眼皮来,对段砚行讪笑,“你们聊你们的,当我是空气就可以了。”

话里头总觉得有股酸酸的味道,可云觞向来高深莫测,段砚行摸不清他此刻什么路子。

一个以前连纯净水都懒得自己倒一杯来喝的人竟给他泡了杯茶,还似乎很有心地知道他爱喝放两勺糖的金桔蜜柚茶,甜度正好,味道清香,手艺简直不亚于林云衍。

要不是云觞刚才不动声色的安排显出他一贯的惊人眼力,知道苏文的情况不可张扬出去,雷厉风行地让茗澜把大伙都带离酒店,段砚行真要以为坐在那儿的是披着人皮面具的别人。

百思不得其解,段砚行把目光转回到苏文这边。

古人有句话在眼下十分的应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段砚行对眼前的苏文不知该用什么言语表达。

从陆澈的房间出来到现在,苏文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神色黯然,目光涣散,头上布着阴云,明明是很好看的脸,却好像见不得人似地拼命埋头,一声不吭。

身上的汗衫扯破了领口,锁骨下的皮肤泛出不健康的亚灰色,几处孔状的疤痕深深浅浅,看来应该是烟头烫出来。

段砚行不知道他这段日子干过些什么,不过却知道何种场所会弄出这样的伤疤,他在给苏文清洁伤口时,苏文也一直不肯抬起头来正视,视线躲躲闪闪,目无焦距。

某些场所很容易改变一个人,使其蒙上深重的阴影,一生抬不起头来。

段砚行猜测之余,更多的是震惊。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苏文吗?

以前的苏文自命不凡,傲气十足,六个人里就数他最像富家子弟,举手投足是真正的贵公子气度,两年的时间怎么让他完全变了个人?

跌进娱乐圈的大染缸染成什么颜色的都有,段砚行知道苏文从那之后也一直留在娱乐圈发展,即使际遇不佳,大起大落到不稀奇。

可苏文是世家子弟,家里头虽与娱乐圈没有交集,但毕竟是座金山,再不济,靠着家世背景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都干过些什么?你身上的疤……”

苏文让额发全部盖没了眼,死死咬住唇不说话。

完完结

段砚行在床边坐好,猜测了几种可能性后,慎重地问:“苏文,有什么困难你直说,我们也算是朋友,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因为震惊过度,他的语气不够温和,反而有些质问的意味。

正想弥补,苏文慢慢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目光看着他,眼底的一丝怨恨简直能雕琢成实物出来:“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哥哥撑腰,有名导演偏爱?”

他这话前者针对裴邵贤,后者讽刺云觞,字字如刺,说得段砚行哭笑不得,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苏文,我跟你没仇吧,你有困难我会帮你,要是有误会就明白点说,大家都在娱乐圈里混,这行里有些什么规则我们都清楚,运气总有好有坏,你别一上来先讽刺人。”怕话说得重了,连忙缓一缓语气,喝一口茶,“做完那次节目以后,我们就没联系过,我不知道你后来遇到了什么,你家里底子不错,我以为你发展得很好……”

苏文冷哼一声,阴沉地把头埋下,身体瘦得只剩下骨架,浑然透着死气。

段砚行没来由地遭到嫉恨,只觉被一阵冷风袭背,凉透了心。他这边一头热,人家却不屑搭理,落得好心没有好报,心情也低落了不少。

他颇感失意地叹了口气,起身:“名导演云觞,你可好好管管你这位小助理同志,我看他现在浑身都是刺,不分青红皂白谁靠近就扎谁,实在消受不了就把他还给陆澈吧,哪天脸花了我们也别再多管闲事。”

撇下云觞和刺猬同学,他在酒店花园里绕着泳池转了数圈,又躺在藤椅上打了个瞌睡,无所事事混到中午,饿得头昏眼花,无奈下只好再回房间看看。

云觞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把苏文哄得睡下了,还吃了盒饭。段砚行进到房间里时只剩下一点渣渣,五脏庙在唱空城计,拿起半盒残渣顾不上是谁动过的筷子,狼吞虎咽地见了底。

云觞斜坐在床边给苏文盖好毯子,贤惠得让段砚行瞠目结舌,看得两眼发直。

对上云觞投来的视线,他心里仍有些不快,低头挑饭盒里的米粒。

云觞莫名其妙冷笑一声,道:“他两天没吃过东西,还被人施暴虐待,想不到陆澈有这种变态癖好。”

叶慎荣也有变态癖好,你还不是若无其事待在他身边?段砚行脑子里迸出这个命题,视线有意无意瞄着云觞无名指的指环,撇撇嘴。

云觞过来递给他一包纸巾,面无表情地努嘴:“饭沾在脸上了。”

四十多岁的段砚行用纳闷的目光瞧着云觞宛如外星生物,这一年到头都要别人伺候的妖孽今天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擦一擦嘴巴,瞅着床上卷了被子熟睡中的苏文:“他跟你招了?”

云觞点了根烟,站在窗前目光茫茫地看着窗外:“你不能怨他,那些事换了谁都不好开口。”

“他不是说给你听了?”

云觞白了他一眼:“我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

段砚行语塞,回了云觞一个白眼:“你行!”

云觞对着窗外深深吸一口烟,等烟离开嘴,说:“你想知道来龙去脉,就去问你大哥。”语气淡得像消散在风里的雾。

段砚行一愣,云里雾里消化不良。

云觞再加重语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苏文的事你就是想帮也没有那个能力,去问裴邵贤吧。”

段砚行眨眨眼,没半天功夫,怎么觉得云觞上了苏文的那条船,身上也长出刺来了?

人扣在云觞这里,陆澈自然没胆子再要回去。段砚行估摸着这事急不得,云觞既然让他找裴邵贤,他便晚上打电话到穆染哪里想先探探口风。

哪知穆染惜字如金,又言简意赅,什么都能用“不太清楚”堵回来。

段砚行一急,转而犀利地问:“穆总监,你以前曾说过和我大哥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是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穆染酥软的温笑声:“裴三公子,怎么突然话题转到这上面来了?你有什么事,直接问你大哥不就好了,你大哥一向宠你。”

最后一句是关键,段砚行心想自己到叶氏试镜还没向裴邵贤招供,不能中了苦肉计,贸然撞枪口上。

“呵呵,那我改天再找他问问吧。”

挂了电话,他又左右寻思。

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那方面,只是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云觞怅然的表情让他很在意。

苏文醒了以后也依旧不搭理他,反而云觞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两个人还一起进浴室洗澡,云觞说怕苏文被热气蒸得昏倒在洗浴间,有他看着比较好。可段砚行却在门外听见云觞给人家洗头搓背,嘘寒问暖,让他在门外直跺脚。

洗干净后,昔日俊逸的青年终于回来几分,只是精神还不大好,吃了安眠药又睡了。

段砚行朝云觞斜眼:“你不是要守床边吧?”

云觞打量他,挑了下眉毛,勾嘴笑:“我是要守床边。”说罢,搬凳子斩钉截铁坐床头边,再抬眉瞧段砚行,“怎么,你吃醋?”

段砚行打了个喷嚏,捏捏鼻子:“刚才醋是吃多了点,我想怎么牙酸呢。我去洗洗睡了,等着明天看你变熊猫还是狸猫。”

云觞的熊猫眼没看着,到反被人家看了熊猫眼。

香格里拉的“预演培训”虎头蛇尾,云觞忽然在第三天早上让所有人退房解散,然后通知了第二轮面试的日期。

陆澈的经纪人来接他,离开酒店前问起助理怎么不见了,他冷眼看看云觞,再看看段砚行:“谁知道,估计偷了东西跑了吧。”

经纪人咋舌:“你丢了什么东西?”

“管它丢了什么,走吧,我这几天在酒店闷死了。”

等众人都走了以后,云觞才把苏文带下楼,和等在车库的段砚行会合。

段砚行看见苏文,面色尴尬。苏文对段砚行视而不见,钻入车内,头还是像铅打造的一样沉沉垂着。

云觞看看他们两个,道:“我把他安顿好以后和你联系。”

他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面色比前一天又白了些,唇上浮着一层霜白,看来身子很虚,却强打精神,“别忘记来二次试镜,我可能到时候不能到场,你给我争气点。”

凝住的睫毛下露出呆滞的目光,像是还有话。段砚行看他精神有点萎靡,也想问什么,云觞却已关了车窗。

后来几天,风平浪静,云觞一直没有来消息。

裴邵贤休假那天到他白金馆公寓的家来探望,带了盐水鸭和啤酒,说他装病偷懒,快养成懒猫了。段砚行心里琢磨冷大美女似乎没揭穿他偷跑去对家试镜的事,在裴老大面前憨笑,痛快干了两罐啤酒,脑袋又晕了。

裴邵贤忽然说:“听说,云觞要复出了。”

段砚行佯装醉倒在地,嗯嗯啊啊敷衍了过去。

后来,临近试镜的日子,他收到林云衍发来的一封mail,说在日本遇到了云觞,发送地址是日本的ip,mail里说了云觞住宿的旅店名字,还有气色不错之类的闲话,就是没有提及苏文。

段砚行坐在电脑前,看完后,心里满是疑惑。

云觞为什么在这时候去日本?苏文和他在不在一起?他说安顿好了苏文就给他消息,为什么消息迟迟不来?

思绪还未理清楚,不料林云衍竟打了国际长途过来,电话里传来浑浊的呼吸声,声音有点失调:“易寻,你能不能现在就来东京?”

段砚行听出他话语中含着颤抖呼吸,像是刻意抑制却不由自主地泄露出来,沉声问:“衍衍,怎么了?!我刚看了你发的mail,你说在日本碰到了云觞?”

林云衍轻轻嗯了一声:“我这两天都和云觞在一起,你还记得李少衡吗?云觞带苏文来日本找李少衡,然后遇到了点事,云觞,进了医院……”

“什么!”

“不过他现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应该没事,你别担心。另外……”林云衍深深吸了一口气,段砚行能听出他勉力抑制住情绪,用力咬字说,“你二哥……就在刚才……去了。”

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勉强咽下后,段砚行才捏紧手机挤出些微声音:“你、再说一遍?”

林云衍干涩地回他:“你快过来吧,详细的情况等见了面我再告诉你。”

电话是由林云衍那边先挂断的,大概是不想他在电话里多问。

这天明明是万里晴空,却如阴霾的暴雨天一样令人讨厌。

段砚行赶上最早一班飞机抵达日本东京,在机场等候他的正是林云衍,一身整齐的灰色西装,成熟稳重,脸色有些憔悴,充满血丝的眼像是几夜没有合上了,见到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酒店我已经帮你订好了,先去酒店登记,还是先去医院?”

段砚行两者都不选,反而问:“我二哥的遗体现在在哪?”

林云衍愣了一下,温润的眼暗了暗:“目前还停放在医院太平间,因为警方可能要验尸,现在还不能安排火葬等事,我还没有通知你大哥,还有……我姐姐。”

段砚行听了后,神色也灰暗了几许,拍拍林云衍肩头算是安慰,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裴邵仁既是他二哥,同时也是林云衍的姐夫,新婚不出一年,他姐姐就丧夫守寡,实属人间悲剧。

二少爷身体健朗,身手不凡,做的是黑道生意,林云衍既然提到了警方,段砚行料想二哥死于非命,估计是碰上了黑道帮派恩怨。

可是为什么云觞会被卷入?

“那先去医院吧。”考虑之下,他最关心的还是云觞目前的安危。

市区里堵车,林云衍像是也不急,开着自备车走的尽是最拥挤的路线。

段砚行正欲催促,他却找了个话头,随后慢慢说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过他说的只是事情的一部分。

段砚行没有想到,整件事从头要追溯到他们几个参加的“造星计划”。

当初节目的承办方虽然是stv电视台,但其实电视台只是挂名,真正幕后的企划人是裴邵贤,节目的形式、内容、人选全部都是由他暗箱操作的。

率先挑中的林云衍等五人中,苏文和李少衡是内定人选,本来说是星探挖掘,其实裴邵贤早看中了他们两人,林云衍、乐骏以及吴成都不过是混淆视听的烟雾弹。

苏文和李少衡的情况不同,李少衡是裴邵贤着重要培养的人,苏文其实只是一颗备用棋子。

林云衍用一个历史事件来说明了这种情况,好比范蠡将向夫差进献美女,如果李少衡好比西施,苏文就是东施。

裴邵贤自己好比范蠡,夫差是叶慎荣。

叶慎荣好男风,且喜欢妖娆的男人,裴邵贤将李少衡培养成符合叶慎荣的口味,“造星计划”只是一个让李少衡能接近叶慎荣的摇篮。

所以,“翩翩公子”组合是无论如何都会散伙的,因为培养新人成为摇钱树不是裴邵贤企划这个项目的目的。

裴邵贤经熟人中介,把李少衡送进叶氏娱乐公司,刚开始只是在影视部做杂活,偶尔客串剧组场务。但是这样能见到叶老板的机会比那些小透明演员多。

不过,一介小员工能吸引到大老板的注意,全在裴邵贤对李少衡费尽心思的打造,精心设下这个甜蜜圈套,等着叶慎荣上钩。

这要说到裴邵贤熟知十几年前的云觞,那时候云觞就给人风花雪月的印象,叶慎荣有感情洁癖,拘谨自律,本来不应该对这样的人有兴趣,可他偏偏钟情于云觞。

云觞自我风格强烈,一身傲骨无人能降伏,他的喜好、性情、特质,总有一方面是特别吸引叶慎荣的,以致叶慎荣深陷十几年不能自拔。

“造星计划”以后,裴邵贤先让李少衡整容,而后刻意地培养他成为第二个“云觞”。

果然,叶慎荣在自己公司几次见过李少衡以后,在他身上看到了云觞年轻时候的影子,后来就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小助理。

中间的过程无非就是西施逐步接近夫差的戏码。

人生原本也就是一场戏,段砚行和林云衍是在镜头前的演员,演的是荧幕上的戏,而李少衡则是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着男版“西施”的角色,只是没有对焦的镜头,没有导演和监制鞭策,没有广为大众传阅的荧幕,而是一场真实的戏。

裴邵贤是这出戏的总编剧和总导演,李少衡就按照他给的剧本来演。

可惜叶慎荣与夫差不同,他心里早已占据了一个云觞,对李少衡除了欣赏以外并无其他感情。

李少衡也不是西施,既没有和范蠡的旧情,也没有和夫差日久生情,只因为他自那次散伙饭被酒醉后色性大发的苏文偷袭之后,不知不觉动了真感情。

林云衍说到这里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段砚行,段砚行装糊涂问他看什么,他笑笑,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车子继续龟爬中,他目视前方有一点淡淡的惆怅,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后来,李少衡想偷叶氏的内部资料卖给裴大哥为自己赎身,但是却被叶慎荣发现了。”

叶慎荣识破李少衡的身份以后,把他卖给了新宿的夜店。

李少衡是被骗来日本的,一开始说是想给他一个到日本发展的机会,李少衡一心想着脱离裴邵贤的控制,忘记对叶慎荣设防,到了东京以后才知道自己被卖了。

既已深陷风月之所,染了一身污秽便是万劫不复,从那天起,他也断了和苏文的联系。

叶慎荣在国内是规规矩矩的娱乐公司老板,白道上的生意人,不良记录如一张白纸。可他在日本很有势力,与不少黑道老大有深交,李少衡在新宿插翅难飞,经常被那几个老大们轮用,长期的暴力与性虐,弄得面黄肌瘦,人不像人。

某次,苏文到日本,在街上认出了他,知道前因后果以后,回国去找裴邵贤对证,裴邵贤承认指使过李少衡做商业间谍,苏文求他救人,他却不肯。

过河拆桥的事屡见不鲜,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位表面吊儿郎当的老大哥如此绝情。

段砚行听到这里,纳闷地问:“李少衡和苏文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自己家里想不出办法?”

林云衍苦笑一下,反问:“好比你在你们裴家,要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们家老爷和夫人会不会出手救你?”

段砚行张了张嘴,笑得尴尬。

林云衍无奈叹气:“李少衡和你在裴家的情况差不多,而且他的两个哥哥都被裴邵贤收买了,对他这种情况置之不问。至于苏文,他家里本来是很有钱,但是去年接了笔生意亏损严重,宣布破产了,现在负债累累,他想凑钱帮李少衡赎身,才会去当陆澈的助理。”

他停下来考虑了一下,才又压低声音道:“云觞说,苏家之所以会破产,也是裴邵贤从中作梗。”

段砚行用力皱了下眉头,瞪过去,林云衍淡淡地再道:“云觞说,裴邵贤要做这些事,比别人容易,他有这样的背景和条件,只要他想,就可以不仅仅只做个娱乐公司的执行总监。”

段砚行此刻不得不叹,他身边的人竟个个都心细如丝,深藏不露。

林云衍处事言论圆润慎密,这种时候知道把云觞搬出来最有说服力。

云觞察言观色敏锐犀利,这话既然是他说的,段砚行不好反驳。

至于裴邵贤,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的好友原来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这点,云觞却似乎比他了解。

裴邵贤对云觞也曾设过同样的圈套,只是那时候扮演“西施”的是林云衍,取悦对象是云觞。

林云衍初到裴邵贤家时,裴邵贤就说他有些地方像他认识的一个老朋友。

“我能和云觞走得近,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林云衍低叹着,对往事如释重负般舒一口气,“不过云觞不像叶慎荣那么好应付,裴大哥失策了。”

云觞一眼就看破林云衍是裴邵贤的棋子。林云衍比较幸运,有云觞不露声色的安排,做个顺水人情推给了段砚行,才不至于沦落为第二个李少衡。

苏文也是个明眼人,知道云觞是可以托付的人,走投无路下只对云觞和盘托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云觞料想即便马上和段砚行摊牌,也很难解释清楚,于是,他先带苏文到日本来找李少衡求证。

段砚行忍不住再次干笑:“他喜欢自作聪明不是一天两天。”

林云衍不以为然:“会产生误会,也不是全在于一个人的过失吧?”

段砚行摊手,无话可说。

李少衡那时候陷入一桩毒品买卖中,处境十分危险,云觞和他接触了几次后发现情况刻不容缓,段砚行其实没有说错,云觞自作聪明的毛病又犯了,他不向第三方求援,反而以身犯险顶替李少衡去和买家接头。

那本来是有去无回的差事,林云衍劝他不要去,他一意孤行,非要深入虎穴不可,结果想不到在交易地点碰上了叶慎荣和裴二少。

后面半段,林云衍没有说,只让段砚行到了医院听云觞亲口说。

事情的另一部分,是段砚行坐在医院病床边,静心听云觞娓娓道来,期间没有打断过一次。

云觞说,裴邵仁和叶慎荣有多年军火买卖的生意往来,一个是需求方,一个是供货商,两个人在国内装得互不相识,却经常在日本接洽交易。

他撞见的恰巧是两人正在谈判的场面,叶慎荣有这种台面下的交易,云觞心里一清二楚,本来打算不打草惊蛇地撤离,却听到了一个和他有关的惊人内幕。

当时,裴邵仁抽着叶慎荣递给他的雪茄,笑里藏刀地说:“其实鄙人一直以为,叶老板和我家大哥十几年前的那份交情无人能及,直到今天,叶老板恐怕还记忆犹新吧?”

段砚行想问,看云觞垂下眼睫,神情蓦然异常的暗冷萧瑟,便忍住没有问。

云觞缩在厚厚的被褥里,脸色苍白得像个蜡人,被褥扁扁的,几乎看不到他仰躺的身形。

他视线四处游走了一会,声音孱弱:“我后来一激动,就冲了出去……”

段砚行注意到他跳过了最关键的问题,但是眼下不方便打断,只好先听下去。

裴叶二人虽在台子上谈生意,其实私底下两帮交恶结仇已有些日子了。

叶慎荣埋伏了人手本来打算收拾裴邵仁,而裴邵仁也早就看穿了这点,正好利用云觞的出现混乱局面。

当时当地,裴邵仁弹了雪茄,从椅子上起身便掏枪指向叶慎荣,叶慎荣注意力全在云觞身上,措手不及下,只大声喝令手下人不准掏枪。

子弹不长眼睛,两边要是开战,难保不会伤及云觞。

裴邵仁料到叶慎荣会有这样的顾虑,握着枪也不急于动手,只是嘴角扯出冷冰冰的笑容,残忍而冷酷:“叶老板,我想这样的机会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你欠我一条命,这种残局,你看你打算怎么收场?”

叶慎荣冷着脸,眼里泛出杀气:“云觞,你到我身边来!”

他是以命令的口吻恳求云觞,云觞却没有走向他,而是到裴邵仁身边,夺了枪,枪口对准叶慎荣:“这样的机会,确实不会有第二次了。”

云觞在微笑,笑里藏着十几年来的恨,冰冷而凄美。

裴邵仁在这时候拣起了地上的雪茄,笃定地置身于旁观者,看看云觞会开几枪。

一枪是恨。

两枪是痛恨。

三枪……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碎尸万段吧?

可惜,云觞的枪法实在糟糕透顶,三枪只打穿了叶慎荣一条手臂,自己却被叶慎荣的手下射伤。

裴邵仁死在叶慎荣手里。

他带着受伤的云觞撤离现场时,被叶慎荣从背后射穿胸骨。

林云衍带着警方人员来到现场时,裴邵仁只剩一口气。

背后是萧条的楼道小巷,他跪在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泊中,怀里抱着面色苍白的云觞,弯弯的眼睛带着笑意:“快把这个连三米内的靶子都打不中的饭桶带走吧,真是枉费我以为他枪法有多了得呢。”

云觞那会儿已经说不了话,裴邵仁抹去他脸上的一条血花,眉眼如桃花似,温雅馥丽:“长得到真是不错,但不如我家三弟。那小子……应该在九泉阎王殿里等我吧……”

云觞止住话叙,合上眼,长长的睫毛上竟沾了湿润。

段砚行看了一阵错愕,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轻轻抚摸他的眼睑,细致秀美的轮廓,冰冷的触感。

他浅浅地笑了一笑,温和而低沉地说:“还好你没有跟着下去,不然我重回人世,不是白走一趟?”

云觞嘴角勾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睁开眼看他:“我宁愿你只是一座墓碑,每年我去祭拜你的时候,可以安静地跟你说说话,也不用受你的气。”

段砚行皱眉,哭笑不得:“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大活人居然不比一块冷冰冰的石碑?”

云觞静静注视他,那种眼神像是深深地渴望把他看个透彻,却又若即若离:“至少那样,我知道你一生深爱我,活人会变心,死人不会。”

这要命的极端想法搅得段砚行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对云觞表白心声。

他和云觞之间有太多难解的死结,以致时间显得太短暂,不够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沉默之中,林云衍忽然敲门进来,淡淡的眼波流转着一道清辉,注视着两人,过了一会道:“裴大哥来日本了,刚才打电话来时在东京机场,现在大概在过来的路上。”

发现圈入怀里的人浑身僵直一动不动,还有些微的颤抖,像是竭力在压抑,不让自己失控。

但自始至终没有坚决地拒绝他,段砚行皱了下眉头,一步步深入到里面,慢慢探索,从温柔细腻到轻狂霸道,感情逐步加深,既体贴又非常强硬。

予取予求,云觞忍着一直到窒息的痛苦逼上胸腔肺腑,再到头晕发胀,迫不得已才把人推开。

弥留的一丝情-欲慢慢冷却下去,错杂的呼吸交织起伏,分不清彼此。

云觞低垂下头,散落肩头的发梢遮没几分脸颊,半掩半露间,眼角淌下一道清泪,明晰而深刻地硬在他缺乏血色的脸上。

他不喜欢流泪,流泪就是承认自己懦弱,他讨厌在别人面前显得脆弱无能的自己!

于是淡漠地垂着眼,用力咬到牙齿生痛,唇色发白,不小心便破了道血口,染得殷红。

段砚行用手指最温暖而柔嫩的指腹去拭去云觞脸侧的泪痕,再细致地慢慢描绘着他秀美的唇。

就连嘴唇的轮廓和弧度也给人以极为凉薄无情的印象。

段砚行忍不住笑了一笑。

“对不起,我不应该强迫你。”

云觞甩手想打人,却悬停在半空中,最后又收了回来,转为暴躁地推开段砚行:“妈的,滚开!你们这些流氓!”

他到两个单人沙发之间的茶几边,拿了打火机把烟点燃后,顺手把打火机扔在茶几上。

烟圈袅袅盘绕上升,段砚行从背后看过去是一袭清冷单薄的背影,长发绕过了脖子,露出几寸后颈的肌肤,给人冰凉的错觉。

看那微微起伏的肩膀,就能想象出他用力吸着烟,把烟深深吸到肺里面的模样。

段砚行一边慢慢靠近过去,一边正想说话,云觞两手扶腰,头也不回地打断他的思路抢先道:“别跟我说那些个废话,我通通都腻了!以为我是什么?人尽可夫的娼妓?”

冷硬的语气,蛮横的措辞。

知道云觞一向口不择言,他那脾气放纵惯了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把人气死进棺材,是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低下头来给人赔罪道歉的。

他那颗脑袋,总是仰得太高了。

可段砚行听了还是一阵胸闷,打好的腹稿就这么被他吼没了。

云觞这时候又忽然转过身来,揪住他的衣领拽到面前,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吻我干什么?那天我让你到我房里,你不来,现在吻我想做什么?呵呵,裴少爷,我其实主动向你示好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屡战屡败,老子我心灰意冷了。你现在,到后悔了?”

云觞咯咯地在笑。

刚才还在彪悍地骂人,此刻又忽然妖娆柔美,柔情四溢起来,上扬的眼梢里露出一股子的妖媚,声音细柔低哑,勾得人魂魄都生生溶化在里头。

一会刚一会柔,一会凶一会诱,段砚行实在拿他没办法,低声叹了口气,道:“云觞,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云觞挑了一下眉梢,眯着眼继续笑得放荡不羁,“谈情说爱?”

段砚行再叹一口气:“我有很多事想问你。”

“问什么?”云觞凑近他,冷笑,“问我能不能跟你狼狈为奸?床有现成的,环境也还不错,要么现在就办了?”

暖气吹在脸上,透着情-色的气息。段砚行脑袋昏昏胀胀的,只好把视线挪开:“你怎么脑子里竟想着——”

“我脑子里竟想着这些龌龊的事,几次三番要勾引你上床,屡次被拒绝还恬不知耻?我老了,又有性障碍,嫌我不好用,是吧?”

云觞阴柔地一直在笑,他的声音尖啸而脆亮,是一种低冷的歇斯底里的感觉,尾音上吊,让人神经麻麻的发痛。

他步步逼近,把段砚行推到床边,而后蛮横地跨坐到段砚行腿上,按住他的肩头,动作即使不说淫-荡,也足够直白的了。

段砚行忙阻止:“云觞!”

云觞媚眼如弯月,满是讥讽:“叶慎荣现在已经没有再派人监视我了,所以我在外头很自由。我们现在同居中,不过暂时还没做什么。暂时。”

段砚行一愣一愣,没有想到云觞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两个重复的“暂时”,隐含着刻骨的苍凉之感。

云觞的语调慢慢平稳下来,温和恬静,眼底是一汪清水映着明月似的笑容:“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龌龊事……是因为我一直真的很想跟你干那事,十几年了,没有人碰过我,我也没碰过谁,可我是个男人。”声音一顿,逸出凉凉的一声轻哼,“你试试十几年不发泄一下的滋味?”

段砚行面皮上有些热烘烘的,情不自禁,却不得不压抑住。

他一手托在云觞背后,从云觞的后颈一直撸到腰际,云觞也情不自禁地把头高高仰了起来,露出颀长秀美的颈子,低低发出一声喟叹。

但是两人依旧什么也没有做。

在失去控制以前,段砚行的手停在云觞有些微热的脖子上,既而把扯开的领口又束好。

“你到日本去做什么?”

段砚行问了以后,或许显得有些不解风情,云觞微微蹙眉,露出几许不满,但又低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一两句说不清楚。”

“你告诉我,裴邵仁怎么死的。”段砚行语气加重了些,说得有点急。

云觞平复了眼角的笑纹,目光清清地凝视他:“叶慎荣杀的,但是你现在不要想着去找他报仇,你对付不了他。”

话语到了尾音有些沙哑,眼底一片温润的风情,沾湿长睫。

段砚行暗叹,他确实比当初清瘦了不少,拢在怀里竟没有什么实感。

在日本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裴邵仁忽然死了,死因是枪伤。叶慎荣曾被拘留,云觞进了医院,林云衍刻意隐瞒事实详情,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内幕。

这一系列现象,结合上云觞此刻公布的答案,到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裴邵仁经手黑道生意,以叶慎荣的家世背景,和他有生意往来一点也不稀奇。这样一层层推测下去,说叶慎荣杀了裴邵仁,那就是两人在日本有过什么冲突,导致裴邵仁被枪杀?

那么云觞怎么会卷进去的?苏文的事,有没有了结?

他最想不通的是,苏文到底告诉过云觞什么,为什么云觞知道后却让他去问裴邵贤?

“云觞,”段砚行严肃道,“害你进医院的人是谁?”

云觞定定看着他,却不说话。良久之后,柔而不媚地浅笑了一下,意味深长,轻轻地叹道:“你关心的是我,还是事实真相?”

“……”段砚行语塞,不禁感叹云觞狡猾,让他答什么都不妥当。

半晌的沉默让彼此显得有些尴尬,又是在云觞跨坐在他腿上,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两人暧昧地靠近在一起,狎昵淫-靡的姿势下,想谈正经事都显得正经不起来了。

段砚行于是叹了口气,看着云觞,目光一柔:“衍衍打电话来说你进了医院,我当时……你要是也跟着下去了,我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云觞愣了愣,错愕的表情停留在极致漂亮的脸上,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睛里都停留着几丝恍惚,不安地闪烁。

最后,嘴角勾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我偷偷想过很多次,想着你抱紧我,吻我,抚摸我的头发以及全身,进来时有点笨拙又有点粗鲁,让我又痛苦又愿意承受……”床笫间难以启齿的事却被他说的那样平静自然,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可我宁愿你只是一座墓碑,每年我去祭拜你的时候,可以安静地跟你说说话,也不用受你的气。”

段砚行皱眉,苦笑:“我一个大活人居然不比一块冷冰冰的石碑?”

云觞静静注视他,那种眼神像是深深地渴望把他看个透彻,却又若即若离:“至少那样,我知道你一生深爱我,活人会变心,死人不会。你说我没有害怕的事,其实,我以前最怕的就是你变心,这个圈子里充满了诱惑。”

他的声音极其细柔又极其清淡,好像只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快速地消失。

恍如一夜梦醒,黑白颠倒,事事非非全部都是另一番景致,另一番滋味。

段砚行正想开口时,云觞却从他身上起来,背过身去,把手上的烟又含在嘴边:“现在你只要给我演好月梢,别的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我是导演,你是演员,我们最该干的正经事就是把《月觞》这部电影拍好,证明给全世界看看!”

那一刻,云觞只是以导演的身份迸发着满腔热情而重重说道,背影浸在窗外繁华喧嚣的景致里,唤起当年他们年轻时候所有的那片赤诚之心,对他们的事业野心勃勃,毫无迷惑。

段砚行坐在床边,从背后的视角静静地看。

云觞,你如花火,燃得太快了……

……

云觞消停了一年多。

当他再度回到演艺圈,回到他王牌导演的宝座上,引来的不止是狂风骤雨式的波澜。

媒体、大众、同行,无不对他和《月觞》评说风云。

诸多话题之中,最具炒作效应的就是他在一次电视节目参访中说到,他认为裴易寻有足够的实力超越电视版的月梢。

“不仅如此,他还是和我合作过的男演员中,最出色的演员,正因为如此,我才挑中他来主演电影版的月梢。”

这话可重可轻,只要是了解云觞当导演的生涯,不谈他手里捧红的那些男艺人,就是光与他合作过的,大多都在如今的演艺圈中举足轻重。

段砚行莫名其妙被扣下了这么个大帽子,某日随剧组拍戏时,干笑说:“云大导演,你可真抬举我了。”

云觞瞟了他一眼,轻轻冷笑:“我还没说更夸张的。”见段砚行闷不吭声,继续讪笑说,“我本来想说,即使未来二十年,三十年,也没有哪个男演员能超越你。”

段砚行心里咯噔一下,压着嗓子连连咳嗽:“谢谢,还好你没这样说,不然我老脸不知道往哪里搁!”

云觞近日的做派是越来越大牌了,在剧组拍戏的时候,他懒懒横在一张白玉雕成的美人榻上,身周四个助理围着端茶送水。

他一手摇着竹雕墨绘锦鲤的绢扇,一手扶着脸颊吟吟而笑,说:“昔日的太上皇大人,您老以前的傲气和志气去哪了?”

边上的人听不懂,只知道云导是在冷嘲热讽。段砚行额头上竖下三道黑线,急忙躲得他远远的。

电影的拍摄与电视剧大为不同,或者说,根本是两个不同级别不同层面的技术。

从拍摄器材、胶片规格,到分镜、运镜、艺术手法等,因为设备仪器上都上了不止一个档次,画质的要求以及影院所需要的呈现效果要求也有所不同,全看导演想呈现一部怎样的艺术作品了。

譬如蒙太奇拍摄手法就与商业娱乐大片的拍摄手法大相径庭。

而但凡成了名的大师级导演又自成一派,有自己独立的一套表现电影艺术的手法和技巧。

云大导演的宗旨就是:华丽的、大气的、震撼的,有厚重的沉淀感以及史诗般荡气回肠的感染力。

为此,他将《月觞》的背景改头换面,时间跨度增大到从民国时期到现代,原本在电视剧中只是以“重生”为构架的复仇故事变成了跨越两个时期的时空穿越故事,多了传奇和幻想的色彩。

对于如此巨大的改动,本来全心攻克电视版中角色演绎的几位领衔主演演员在研究过剧本以后,纷纷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来表现导演需要的效果了。

段砚行说:“云导想要的是一次大胆全新的尝试,那么我们也同样大胆地去演,尽情发挥出自己的演技就好了。”

他心里想的是,云觞在全力以赴,所以,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或许此刻,所有的事都没有演好这部电影来得重要。

只有演戏才能让他们长满茧子的心再次纯洁无垢地联系在一起。

也许几万次的拥吻过后,才能形成这样的默契。

用相同的频率呼吸,彼此心灵相系,称霸这个舞台!

段砚行将剧本放在折凳上,走向拍摄场中的焦点,各组摄影镜头及灯光都对准了他,让他光洁的额角仿佛浮着一层薄薄的莹莹汗珠。

他深吸一口气,视线却投向场外暗角处的云觞。

旁人都察觉不出他此刻嘴角边自信的笑容,而云觞眉头略动了一下,一样是回了个轻描淡写的笑容,如夜色中的湖水,荡起了一层涟漪,不露声色。

云觞扬手,轻喊:“action!”

如今,云觞就在不过二十来米外注视着他。

这种注视竟让他莫名的紧张。

这一场是男女主角对手戏,由于拍戏的过程并不是按剧情顺着来的,有时候跳跃非常厉害,可能前一幕只是萍水相逢,后一幕就要酝酿出的情绪来。

饰演女主的茗澜因为之前和段砚行在香格里拉同居一室,近些日子又经常一起出席各类前期的宣传活动,彼此也算是比较熟悉的。

她看对戏的段砚行脸色有点发白,灯光一打,更是像白纸一样,于是关心道:“你是不是妆有点太白了?要不要再补补妆?”

段砚行心神刚从云觞那边收回来,因为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使得面庞不由有些僵硬,勉强才挤出一点若无其事的笑容:“可能是角度的关系,镜头里看或许不差。我们等导演指示,准备开始吧。”

茗澜没什么经验,也不好坚持自己的看法,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她其实不比段砚行好多少,头一次接拍大片,心情又兴奋又忐忑。

云觞喊了“action”以后,各组摄影器材开始运作,指示灯和提示板错落有致,场务和灯光师在运镜轨道外纷纷打手势,做好配合工作。

茗澜开始缓缓说出台词,第一句出口以后,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生涩,温柔娴静,又带了几分羞涩,正符合她这一场向月梢表明心意的情绪。于是,后面的第二句、第三句也就很顺利了。

云觞在场外静静看着,全神贯注。

段砚行毕竟是老手,经验还是很丰富的,而且之前也拍过几幕文戏了。

真正进入拍摄以后,他的情绪也很快调整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用“月梢”此刻应该表达出来的热诚而又朦胧的目光注视着“秦觞”。

他的表演依旧很富有感染力,很快把场外的剧组人员都吸引住了,被他带动着投入到故事剧情中,为他们初次萌芽就要被扼杀的感情而揪心。

“月梢”深藏着对“秦觞”的爱,却不能真正接受“秦觞”,默默让这段感情停止在他自己的心灵里,为了保护“秦觞”,必须拒绝他深爱的人。

段砚行的演绎没有什么不妥,情感的隐忍和眉目神情里的细节都掌握得非常到位。

云觞不声不响地看着。

然而,当整幕戏共十二组镜头完成拍摄以后,云觞的脸色却越来越阴冷下来。

“行了,今天‘月梢’的戏先到这里,换人!”云觞点了支烟,从助手手中拿过剧本,在上面涂涂画画,速写几笔。

场记和编剧都愣在一旁,丈二摸不着头脑。

原定计划中,今天男主角的戏目前只完成了一半,夜幕正要落下,xx河畔湖光粼粼,正适合开始后半部分夜间的戏。

本来在做计划表时,几位监制和导演沟通好,掐紧了时间来算的。

现在临时打破计划,而同一天的拍摄中,另一部分重头戏的关键人物还没到场,助手硬着头皮到云觞边上,低声说:“云导,张茜现在人还在夏威夷呢,她报备过,说要完成那边的拍戏,再赶过来……”

助手口中的“张茜”是个大牌,而且是薛婧的接班人,脾气到不差,但大牌就是行程紧,神龙见首不见尾。

即使这样,云觞斜在折凳上,仍像坐在太师椅上一样威风八面,长睫动了一动,眼神只往助手身上瞟了一下,助手立马飞毛腿到十米开外:“我马上打电话联系她的经纪人,让她立即过来!!!”

云觞一手扶着椅背,侧着身搁着腿,在那独自低低冷笑。段砚行走过去后,他立马一张俏脸冷若冰霜:“你给我回去再修炼个八百年再过来!”

段砚行已经有预感云觞不满意他的演绎,云觞一进入导演模式,就是个不讲任何情面,严厉苛刻到极点的魔鬼导演。

段砚行虽然要的不是情面,可是被这样鄙视演技心里总有点不快。

一下子他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好无奈道:“你觉得哪里不好?我回去慢慢再研究就是。”

经纪人递过来水杯,段砚行心神不宁,连喝一口水的心情都没有。

他今天算是全力以赴了,自重生以来,没有这么投入地演过戏,也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害怕自己演不好。

现在他的信心被云觞一张冰脸搅得空空的,演戏和立场受到双重打击,原本身为演员的自豪全都一扫而空了。

在演戏方面,他还没有被人这样质疑过,现在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导演有时候会对自己的作书注入太多感情,而赋予演员过高的期望和要求。

他在想,云觞眼中的“月梢”究竟是怎样的?他真的能演出来吗?

云觞把自己手里的剧本替换了他手里那本原始底稿,这份底稿还是云觞最初谈起《月觞》电影版时给他的。

“你的表演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云觞轻挑眉梢,从低处斜斜睨上来,气势逼人,“可我要的不只是这样。”

段砚行在经纪人的陪同下先回到z市,因为这天同时还有夏莲那边代言的杂志封面拍摄,一直忙到凌晨1点才回到自己家中。手机用户访问:m.hebao.la

泡了杯咖啡以后,他在客厅沙发上拿着剧本,呆呆地坐了许久。

忽然,门铃响了。

开门以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身西装整洁的林云衍,送来一个他此刻正无比需要的清爽笑容:“我刚好路过你家楼下,看你客厅的灯亮着,就想上来碰碰运气。”

段砚行看了看他手中的超市塑料袋,欣慰一笑:“所以你也刚好知道,我五脏庙正空着?”

林云衍笑一笑,自行进了门。

男人有时候身边真的不能没有一个贤惠持家的女人。

这话放在目前的情形下虽然不大合适,但是有林云衍在,他今晚总算能在心情不佳的时候大饱口福了。

正所谓,美食能让人的心情愉快起来。

罗宋汤、咖喱炒饭加荷包蛋、水果色拉、清清淡淡爽口美味的一桌西餐。

附加一盘三文鱼蟹子寿司拼盘,不是超市里买现成的那种,这可是出自林云衍大师的手艺,看得段砚行直流口水。

林云衍不住在这个城市,正当段砚行想问他这个“巧合”从哪里来,林云衍开口的时机把握得正正好好:“我这次是来看我姐姐,顺便留下来吃了晚饭,又不小心聊得完了。没想到机缘巧合,回去时会碰上你正好在家。”

“是啊,天注定你今天来给我雪中送炭。”段砚行夹起一个寿司来,没心没肺地说。

林云衍端着碗,姿势何其的优雅。

年关又快到了,段砚行发现他从政以后,人真的变了不少,越发的稳重干练,也越发的让人捉摸不透了。

淡淡的眼注视着段砚行的时候,明明不带任何隐晦的意图,却让段砚行不自禁地心里反复。

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可惜段砚行心里已有了云觞。

林云衍不露声色夹了一筷子饭入口,眼睛既而往茶几上的咖啡杯瞥了下,也是不着痕迹的:“你今天怎么会闲在家里?”

知道他嘴上在问,眼里已经明察秋毫。段砚行瞅了瞅沙发上搁置的剧本,回过头来温和地道:“衍衍,你一会儿陪我对对台词好么,就像以前那样。”

林云衍笑了一下,低头夹菜时道:“不是又要我演女角吧?”

段砚行暗自又想了想:“算了,我一个人练习吧,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好。”

饭后,段砚行把茶几搬走,腾出一块空地来。

林云衍坐沙发中央,捧着剧本先细细阅览了一番,忽然笑道:“云导真是好文笔。”

段砚行想起白天云觞在片场时的脸色,心里一阵潮气上涌,苦笑:“我觉得他像是在燃尽生命里最后一点火花。”

林云衍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头:“你是徐志摩么,这么诗意。”

白天演的部分依样画葫芦地过了一遍,虽然是练习,段砚行也一点不敢马虎,神情投入,感情淋漓尽致。

林云衍微蹙眉头,一手托着下颚寻思:“看起来没什么不好,但好像觉得,确实又有哪里不足,但是……”

段砚行摊手:“这剧本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上面的批注都能倒背如流。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摸不透云觞到底想要个怎样的‘月梢’,只有这个人物在剧本里刻画得很模糊。”

模糊,即是有更多探索和发挥的空间。

云觞觉得不够,林云衍也觉得哪里不足,就连他自己也认为还缺了点什么,可就是找不出根源来。

正当段砚行原地踌躇时,林云衍放下剧本,语调一变,细柔而温情脉脉地道:“‘月梢’,你有没有,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名字虽然叫的是“月梢”,但这句台词剧本中并没有。

段砚行诧异了一下,看过去时,林云衍直视的目光一片炙热,好像沸水翻腾时的那种高温,但是又沉静、含蓄。

深深的期盼着,假如被拒绝,就会万劫不复一样。

忽然想起,这句话林云衍曾经说过。而就在他思考着如何回应时,林云衍从沙发上起来,绕过茶几到他面前,步伐刻意地变得很缓慢,一步一进没有一点声息。

他到段砚行面前以后,在暧昧不清的距离下,好像很顺其自然地就抬手搭上他的肩头,微微地扬起一点脸,室内普通的灯光中,竟让他的脸色仿佛泛起了些微潮红。

目光温柔,生涩一笑:“我知道你这人啊,最迟钝的了,不来直的你是不会有感觉。”

语音未落,嘴已经堵上了,口腔里淡淡的湿润漾开一片甜蜜,和曾经的翻云覆雨比起来,此刻竟是异常清淡的,还带了点涩涩的苦味。

林云衍终于放开他,他也觉得自己像刚到沙滩上扑腾了片刻又回到海里的鱼,活了过来。

林云衍退开了些许距离,冲淡刚才彼此间的暧昧。

淡淡笑道:“我们都是演员,一个吻不算什么。”顿了顿,注视着段砚行又说,“不过你刚才的反应很不错。”

他此刻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意味深长,与其说是若无其事,不如说有点余兴未了的讥诮。

段砚行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正了正眉色:“真吻和假吻我还是分得清的,有没有感情,正因为是演员,一试就知道,你……这算是干什么呢?!”

重重一叹,心里堵得慌。

林云衍却一脸不以为意:“我随便试一试而已。”

段砚行立马肃容道:“这种事不能乱试,试多了会试出问题来!”

他几乎吼出声来,林云衍挑眉,坦然自若。段砚行无可奈何,低下头去叹道:“你应该有一段正常的感情,我希望你幸福。”

语声渐渐沉淀,静默之中,林云衍道:“如果我一辈子不讨老婆,你是不是会愧疚一辈子?”

事后,段砚行才发现自己是剃头桃子一头热。

林云衍回了沙发那儿坐好,自顾自喝着凉掉的咖啡,说:“其实云觞想要个什么样的‘月梢’,批注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段砚行投去困惑不解的目光,林云衍正好抬起头来,目光温润:“段砚行,算上你的前生,你一直在演戏。虽然这样是没错,演戏的时候,演员总会留一分余地,让自己清醒在现实的世界,因为完全沉浸在戏中,是很危险的。”

林云衍直视着他,说:“就像刚才我试探你的时候一样,你总会保留一些余地,看起来很投入,但始终是有空隙的。”

“但是云觞,已经完全沉浸在戏里了。他想要的,是一个最真实,没有保护色,不留余地的‘月梢’。”

“你的演技,必须要有能够感染人的灵魂的力量。”那天晚上,林云衍看过剧本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以后,才觉得自己应该只是一旁看戏的人,“云觞自己也不知道那样的‘月梢’是什么样子,只有你能给他答案。”

后来,林云衍做了一件让他们都震惊的事,段砚行那时候因为拍戏奔波,连续熬夜的缘故,潜伏的病症一下子全爆发出来。

就在《月觞》上映的那一年里,人人都在谈论着那个荧幕上的月梢,而段砚行在病床上度过了这登峰辉煌的一刻。

[小__燕__文__免费_提供更新_ht_t_p://w_w_w.xia_oya_nwe_nxu_e.c_om] 林云衍这人,若单与他略有浅交,只觉是一派文秀儒雅,地地道道书香世家的少爷,决计看不出他这人深藏着多少城府。8 9文学网 那天晚上,他向裴邵贤曝露自己的计划,裴邵贤手指夹着烟蒂,一股怯意自心底油然而生,不可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林云衍把一份资料铺平在桌上,按着移到裴邵贤面前:“叶慎荣不是个容易敷衍的人,我想我这次深入虎穴,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裴邵贤眯着眼看他,一字字地用力道:“事迹败露,你一定会坐牢。” 他很少这样抑扬顿挫地说话,特别是段砚行出车祸以后,对人便不再放入真正的感情。 不过那时候,他确然有一丝想劝住林云衍的冲动。 只是林云衍当时的表情太过平静,他笑一笑,说:“裴大哥这么多年,肯定试过各种办法,却已然毫无所获。说明要把叶慎荣拉下台,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 “啊……” 精神萎靡的男人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发出一声共鸣,撕磨着人的神经末梢,笑得有那么点低调的痴狂。 “哼,”冷笑停留在嘴角,裴邵贤点了第二支烟,“你是想他一辈子记住你吧。” “黑刺客”是林云衍私底下养着的一个黑客组织,从半年以前开始渗透叶慎荣的公司。 裴邵仁在日本被枪杀,毫无疑问是叶慎荣雇杀手做的。林云衍刚好是第一目击者,协助警方调查的时候,发现叶慎荣在日本做那么大的地下生意,全靠国内的公司洗钱,但是光他的一家娱乐公司,绝对纸包不住火。 最大的经手人,竟是云觞。 云觞缔造的服装品牌,他在美国创办的国际著名服装公司,之所以会被夏莲接手,是因为裴邵贤怀疑它们都是叶慎荣的资金中转站。 可惜,云觞被封杀前,已经按照叶慎荣的指示,把账目清理得干干净净,夏莲接手后找不到证据能控告叶慎荣。 然后,叶慎荣便在那一年把云觞雪藏了。 虽然云觞有身不由己的地方,但他早上了叶慎荣的贼船,下不来了。 原本在日本的时候,有机会能扳倒叶慎荣。 裴邵仁被谋杀的那天,云觞和他在一起。他告诉云觞,叶慎荣做了一件他不可原谅的事,因此,他想和云觞联手干掉叶慎荣。 可惜,叶慎荣雇的杀手先一步封了他的口。到底是什么事也没说清楚,人便倒在血泊中。 那时候考虑到云觞如果作为第一目击证人卷入案件,他和叶慎荣的那些不清不楚的事全部都会被挖出来。所以林云衍把他打伤,自己做了第一目击证人。 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叶慎荣被无罪释放。 从那时候开始,林云衍决定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和权限,筹备让叶慎荣彻底垮台的计划。 经济盗窃案毕竟是犯法的,林云衍没想过自己能洗脱罪名。 叶慎荣也不是省油的灯,被怀疑涉嫌走私、军火贩卖等罪案同时,不忘把林云衍拖下水。 段砚行和云觞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和裴邵贤联系,终于了解这半年林云衍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请了国内的名律师为林云衍打赢官司,本来是完满落幕的喜事,叶慎荣虽然是美籍,不能立即定罪,但证据确凿,遣送回美国以后,自有那边的监狱等着他。 但是,几个人走出法院的时候,林云衍脸色不大好看。 “衍衍,你还有什么心事?” 林云衍脱力地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什么,你别担心我。我只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叶慎荣家里在美国的背景那么硬,就怕到最后再被他翻身。” “够了。”段砚行眉头紧蹙,严厉地道,“你这半年做的事已经够了,自说自话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好有惊无险,不然你不是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他心里非常窝火,不管是云觞还是云衍,一个个都喜欢隐瞒内情,把他蒙在鼓里,让他莫名其妙就做了无情无义的男人。 “你一直在养病,我不想打扰你。”林云衍看着他的眼睛清澈温润,西风斜阳,还是那样子沐浴在晚霞中,不浓不淡的身影,“我想,你的身边只要有云觞陪着就好了。” “不,衍衍!”段砚行一时激动,握住林云衍的手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 “段砚行,新欢旧爱,我看你这辈子活得够滋润了。” 沉厚而冷漠的声音传过来,叶慎荣在一干警员的押送下,走下台阶,停在他们身旁。 段砚行忙把林云衍拉到身后。叶慎荣尽管是丧家全的模样,看人的眼神却高傲而鄙夷:“段砚行,我输给你的只是运气,云觞选择你,不过是因为他先认识了你。”他的视线往林云衍身上冷冷瞥了下,泛出一丝嘲弄的意味,“你有没有扪心自问过,是否值得他那样爱?他那么独占欲强烈的一个人,现在却要和别人分享你,哼……迟早有一天,他会后悔。” “但他也没有可能爱上一个让他那么痛苦的混账吧?” “我吗?”叶慎荣满不在乎,“比起你当初怀疑他背叛,带给他心理上的痛苦,我算什么?我只是个他连看都不屑看一眼的男人,一个不会让他放在心上的人,怎么能让他痛苦。假如真的能让他感觉到什么,我反而高兴了,可惜,他对我没有感觉,连恨都没有……” 男人低下头去,脸上泛着冰冷的嘲笑。 警员开始催促,他留下一丝不羁的冷笑,正要走时,段砚行叫住他:“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不管是他、林云衍或者裴邵贤,都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叶慎荣回过头来,视线越过身后警员的肩头,投向段砚行,随后笃定地又到了面前。 “你猜不到?”他微微眯眼,目光意味深长。接着挨近了一些,略微低头凑到段砚行耳边,用旁人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裴三少爷……是被我掐死在床上的。” 段砚行顿时怔住,浑身不自觉地僵直不动。 叶慎荣的手悄悄然地已经伸到了他的脖子边:“就像这样——” “小心!!” 段砚行只听见那一声“小心”是谁叫的,只看见叶慎荣的手里多了把透明的短刀。 他意识上知道要躲开,但是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刀子扎过来,却觉被人一推,往后跌去。 回过神的时候,叶慎荣被警员摁在台阶上。林云衍面朝他倒了下来,嘴边有一丝笑容,背后扎着那把刀子。 他顺手接住林云衍倒下来的身体,很沉,压在他胸口上透不过气。 “衍衍!!” 血快速从伤口处漫溢开来,染红白色的衬衫。 刀子扎得很深,几乎全部没入身体里,如果刀再长一点,恐怕就戳穿整个胸膛,从前面露出刀尖来。 这时候忽然觉得,怀里的人身体好像跟纸似的薄。 段砚行只觉心房里一下子血液凝固了,说不出话。而林云衍也快速地失去意识,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拥入怀中的那副身体越来越沉重而柔软的感觉。 吓得他手脚冰凉。 到底那时候抱得有多紧,喊了多少声,后来也记不清了。 能记得的就是一群人簇拥过来,七手八脚的闹做一团,而他自己吓得动也不敢动。 唯有烙印在记忆深处,多少年都无法抹消的是那种如潮涌一般覆没心头的懊悔之感。 在周遭一片慌乱吵杂中,他像与世隔绝了似的。 寂静地在思绪里反复想着过往那些悠闲自在的日子里,当他们还能闲暇地喝茶谈天,慢慢絮叨的时候,来日方长,也没有谁想过要郑重其事地说一些中听的话。 总以为,人还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随缘,便想不到未来。于是,他也没有真正考虑过,要好好抱一抱这个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再也抱不到了。 林云衍在他耳边说:“你这辈子糊里糊涂的,还能过得这么一帆风顺,万事总有人帮你解决,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你算是有福的人吧。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眼睛里,有那么一个人,我想,那该是爱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让你的眼睛里全部是那人的影子。后来我明白了。” “爸妈知道我喜欢男人后,歇斯底里的要我马上讨老婆。我跟他们强调,我并不喜欢男人,只是,比较喜欢你。你一开始跟薛婧传绯闻那段日子,我以为你不喜欢男人,心里难过得想死。后来知道你不排斥,到是心安理得的认定你了,也不管你是男的,别人会怎么看我,以为你总会有一点喜欢我的。你看,我这人其实还蛮坏的,这些都没有告诉过你。” “说不说都一样,是我不好。”段砚行愁眉。 林云衍淡淡笑了一下:“不过知道对手是云觞,我就知道我没胜算了。” 话也不知道该怎么顺下去,段砚行抿着干巴巴的唇,眼神有点呆滞。 “段砚行……”林云衍反握住他的手,手指有些发抖,“假如我也能重生,我希望是回到过去,在你认识云觞以前遇到你……你说你有没有可能爱上我?” 救护车的笛声响得刺耳至极,车内微有颠簸晃动。 段砚行苦笑了一下,双手握住林云衍在发抖的手,想了好半天,才开口:“应该会吧。” 林云衍弯了眉目,眼底一片温柔水润。 云觞那天不在他身边,大概也就是因为云觞不在,他才敢这么说。 他心里知道,对不起这个人,所以惭愧地吻了对方的额头。 林云衍还是云淡风清的,说他虚假。他干笑,握着林云衍的手一直看着那双眼睛闭上。 时间如此匆忙,转眼间,他光着身子冲出浴室,撞见刚好进门的林云衍,已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事了。 到那天,正好是四年整。 [小__燕__文__免费_提供更新_ht_t_p://w_w_w.xia_oya_nwe_nxu_e.c_om] [小_燕_文_书_友交流群: 118778997] 小燕文学最新更新,请大家下次直接进入小燕文观看,谢谢配合!

四年后—— k.s.a会所的年度发表会今年就在“金豫奖”颁发的后面一天举行。[小__燕__文__免费_提供更新_ht_t_p://w_w_w.xia_oya_nwe_nxu_e.c_om]8 9文学网 礼堂里已经群星齐聚,星光璀璨。 颁奖典礼上的赢家们容光焕发,魅力四射,一个个盛装登场,把自己包装得独特而个性,竞相攀比争艳。香槟美酒,一派奢靡之色。 此时,宴会场外的大门口,在寒风里吹了数个小时的媒体们依旧坚持不懈地等着将会是整场发表会的压轴人物,风云全年,昨天刚刚在金豫剧院诞生的新任影帝! 泛着深沉的黑灰色,夜幕中铮亮而贵气的劳斯莱斯古斯特缓缓停在会场门口。 一群记者立即蜂拥过去,镁光灯咔嚓咔嚓闪得把整辆车子好像都照成了银白色。 保镖堵住左右两边,不让记者们冲破护栏。迎宾的人恭候到车门边,娴熟地打开车门。 穿着一袭藏蓝色礼服的男人刚刚踏上红地毯,周围的记者们便不顾一切地开始轮番发问。 “裴天王,您昨天刚刚荣登影帝,成为四年以来影视圈最成功的男艺人。您出道不到十年就有这样的成就,能谈一谈感想吗?” “您的新片《时间旅行》力压好莱坞众多影片,获本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而您本人成为第一个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亚洲男演员,您认为是不是因为和好莱坞导演合作,才让您如此顺利进军好莱坞市场?” “听说迈克尔 贝导演有意让您出演《变形金刚v》的男主角,是真的吗?” “您的新专辑发行不到一个月,就登上销量榜榜首,以后您是否会全心全意进入歌坛发展?还是继续演艺和唱歌双栖发展?” 一大堆问题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扑来,喧嚣吵杂得不得了。 而如今的裴天王,应该说是有着裴易寻年轻外貌的段砚行又好像回到了从前,面对记者和不断闪烁的灯光从容不迫,微笑着,优雅地走在国际会馆铺了鲜红地毯的台阶上,适当地做出一些回答。 当他快要进入大楼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位记者问:“除了十八年前当上影帝的云觞当时才二十二岁,您是成为影帝的最年轻的男艺人,您认为您的成就是否已超过了当年的云觞?” 就好像忽然有一根针扎进脑袋,刺痛了一下神经,段砚行不由得停下脚步。 在台阶最高处,他回头去寻找,却根本无法在一群记者中寻找到提问的那个人。 他忽然想起,十八年前在这同样的地方,铺在台阶上的地毯也是这么的鲜红刺目,周遭一样的吵嚷喧闹,闪光灯照亮着天空,视野里是一片白亮。 但是会馆门口的那条大街已经变得比从前宽敞了许多,马路对面的建筑物也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候他把云觞拖出会场,门口记者们的嘴脸在夜幕中显得格外狰狞,叫嚣刺激着他当时几近绷断的神经。 一点一滴的细节还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 停在台阶下的跑车,冷冷的街灯。 身边是那个俊美妖艳的男人,手里握着那个男人纤细骨感的手。 他当着众人的面,就在这个台阶上,吻了那个人。 地下恋情变成一段永恒的争议。 已经……十八年了吗? 如果他的车没有被人动手脚,现在,他会在哪?会是个什么样? 落魄潦倒,庸庸碌碌度过后来的十八年吗? 段砚行自嘲地笑了一下。 护在他身旁的“铁腕经纪人”冷僷欣看他神情异样,问:“怎么了?” “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段砚行转过脸去,“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他脑子里一直数着,那个妖娆的男人今年四十岁了。 裴邵贤辞职以后,在裴老爷去世的那天正式接手了裴家的生意。这两年也不知混去了哪儿,段砚行只有每年生日的时候收到他寄来的礼物,知道他这人过得挺好。 小侄子养得白白胖胖,每回段砚行回家探亲,都被勒索一大堆国外发行的限量版周边,只要他妈妈一在场,立刻变得乖巧懂事,知书达理。 段砚行看着,怎么都觉得他是缩小版二哥,便不断提醒二嫂要慎重教育他的伦理常情。 唐琦抱着儿子,笑道:“他平常都很乖,不吵不闹,也不要家里佣人伺候。就是喜欢跟你这个三叔撒娇,和你比较亲近吧。” 段砚行瞅着唐琦怀里的小正太一对擦黑水亮的眼睛直直地对着自己扑哧扑哧地眨,额头不禁冒冷汗。 穆染去年做了k.s.a会所的执行总监,也是大忙人一个,和常年飞来飞去的段砚行难有喝茶闲聊的时候。 那天在裴家老宅吃过晚饭后,段砚行准备打道回府时,却没想到穆染会在大宅门外专程等着他。 他吩咐司机把他的车取走,然后坐上穆染的车。 “我以为你这时候应该在公司里开会。” “偶尔也会想偷懒一下,我和你那位工作狂大哥毕竟不一样。” “哎呀,我还以为穆总才是工作狂的典范。” 段砚行刚点上一支烟,穆染马上伸手过来掐掉:“不是让你戒了烟么,对你的身体不好。” “啧啧,这口气让我想到某人,你和他打交道太频繁了吧!”段砚行无奈,一手撑着脸颊靠车窗边,“用得着对我这么严格吗?” “既然受了人家的委托,当然要时时刻刻提醒你,不然就是对人家言而无信。[小__燕__文__免费_提供更新_ht_t_p://w_w_w.xia_oya_nwe_nxu_e.c_om] [小_燕_文_书_友交流群: 118778997] 小燕文学最新更新,请大家下次直接进入小燕文观看,谢谢配合!” “你还是这么中规中矩嘛!” 穆染笑笑,看了看手表:“对了,一会机场接了人以后,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 段砚行皱着眉头转向穆染:“我已经在裴家吃过了。”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他特地转机到z市,恐怕就是为了见你。” …………………… 机场大厅灯光耀目,西装笔挺的男人自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他们走来。 到了面前,轻轻地一笑:“穆总也来啦。” 穆染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不该来做电灯泡。” “您越来越爱开玩笑了。”那人视线转向穆染身旁,淡淡的笑靥如清风送爽,“某人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段砚行上前小半步,回笑:“衍衍越来越有生意人的派头了。” 林云衍转行金融投资,生意越做越大,没两年就成了跨国企业的大老板。 虽然是天天和金钱打交道,本人看上去还是那副不染尘嚣,清清淡淡的模样。 段砚行喜欢他这样始终如一的性子。 三人小聚,聊得十分尽兴。 散席后,林云衍开车送段砚行回家,到门口时,趁他没下车前,忽然问:“云觞有消息了么?” 段砚行看着车窗外,街灯照出的光影让他的脸轮廓冷硬:“只知道他最近在洛杉矶,过阵子谁知道又会飞去哪。” “你没有去找过他?” 段砚行沉默半晌,打开车门:“他的脾气我不了解么,决定了什么事也不和别人商量一下,自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林云衍忙拉住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在气他忽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可是已经过了四年,气也该消了吧?” “我没什么,问题是他的气消了没有。”段砚行胸闷,“那时候你情况那么危险,我不该陪在你身边吗?就算只是朋友,那种情况下担心焦急也是正常反应吧!我就在医院多住了几晚上,他用得着气量那么小么?” 林云衍中了那一刀,三天后才脱离险情。 段砚行当时六神无主,一下子也没想到要给云觞报个信。等回过神来时,穆染告诉他,云觞走了。 留了封信,说,林云衍才是适合他的人,叫他不要辜负林云衍。 那时候林云衍还在昏迷中,他心里七上八下,全无方向。不免责怪云觞小肚**肠,这时候还来给他添乱。 情绪焦躁不安的时候,自然容易觉得,云觞心胸狭窄,到底不如善解人意的云衍。 “他是紧张你。”林云衍微微的一笑,温和地道,“会那样使性子,是因为怕你不要他,其实我觉得他这方面还蛮可爱的。” “都四十的老男人了,还这样……”段砚行表情复杂。 林云衍笑道:“人在爱情面前智商就和三岁的小孩子差不多,他跟你计较的越多,不就表示他越在乎你么,反过来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就是个性比较要强,很多话拉不下脸来跟你开口,才选择一走了之,做事是决绝了一点,但干净爽气,就是他的作风。” 段砚行无奈:“衍衍,你也很要强,但你不会这样。” “是啊,我这么通情达理,可惜你偏不喜欢。”林云衍说笑,目光明净,看着他,“明天就买张机票飞去洛杉矶吧,就当我求你们了,快点在一起吧,不然我当初那些事就白忙了。” 段砚行思索片刻,摸了摸林云衍的头发:“你就是看得太透彻,让我一直没办法放下你不管。” “说不定这是我的阴谋,所以不要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林云衍浅浅的露出一点邪笑。 如果林云衍再多计较些东西,他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愧疚,也就不会对林云衍无法割舍,人之常情便是如此。 想去洛杉矶也不是说飞就能飞,手头上大量的片约和其它工作缠得他难以脱身。 后来也是因为拍摄取景的缘故,才到了洛杉矶。 林云衍碰巧正在洛杉矶谈生意,抽空和他碰了一面,递给他一张小纸条。 写着一个地址,段砚行看了后有些意外。 那是郊外的一家乡村酒吧。 “我昨天路过的时候,看见云觞在这家酒吧里。” 段砚行拿着纸条皱眉头:“他还是那么喜欢去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 “他是在这家酒吧里打工,做调酒师。” 入夜以后,段砚行驱车来到那家乡村酒吧。 郊外的街道冷冷清清,醉汉倒在路边,唱着不成调的抒情歌。 酒吧招牌闪着萎靡的红光,门上挂着铃,推开时可以听见一阵轻轻的脆响,萨克斯风吹奏出的乡村乐恬静闲逸,黑人女歌手用嘶哑的嗓音唱着情歌,歌词大胆奔放。 段砚行看酒吧里客人不多,约略环顾了一下,坐上吧台。 边上的男人操起浓重乡村口音的美式英语和他打招呼调侃,迎过来的调酒师却用地道的中文说:“先生,想喝什么?” 段砚行抬头看去,一盏霓虹灯正好在那人背后,描绘出那人高挑的身影,清瘦的轮廓。 那人的眼睛里灯红酒绿,面庞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 “你看我喜欢什么?” 那人想了一会,“我们这免费供应啤酒。” 过了会,一只大玻璃杯盛满了金黄的啤酒,摆在段砚行面前。 “你在这干了多久了?”段砚行用闲聊的口吻随意说着,既不像对熟识的人,也没有假装陌生。 那人慢慢擦着透明精致的高脚玻璃杯,说:“三个月左右。” “哦,挺长了。” “还行吧。”那人低笑,嗓音非常低沉沙哑,“时间没有想象中过得那么快,我以为已经在这家酒吧干了半年了,真想让老板加工资啊。” “呵呵,还是一样老想着钱。” “没办法,想过好日子嘛。” 段砚行忽然抓住那人的手,抬头看去:“我让你过好日子。” 边上的人投来讶异的目光,吧台里的调酒师面色淡淡,把手抽回去:“客人,我们这是正常向的店,您要是有那方面兴趣,请去专门提供特殊服务的酒吧,这附近有能让您满意的店。” 段砚行闷头喝光啤酒,放下玻璃杯:“我还会再来的。” 离开酒吧,他在路边板凳上坐了会,碰上一个健谈的美国农夫。 那农夫经常来这家酒吧,说自己很喜欢那位在酒吧打工的中国人,跟那人学了点中文,在段砚行面前现卖了一番。 后来还一个劲地聊那个中国人的事。 其实云觞是美国公民,不过大家看他会说中文,他自己又没特别申明过,别人就把他当中国人了。 他在这没有对人提起过自己过去的事,谎称是到美国来投奔亲戚,到了这才知道亲人过世了,身上带的钱不够,便只好打工凑钱。住着住着,后来就不想回国了,说自己在这世上反正也是一个人,到哪里过日子都一样。 段砚行惆怅地望着异国的夜空,和农夫瞎扯了很久才走人。 预定行程不会在洛杉矶逗留很久,段砚行拖了几天,到不得不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在酒吧门口等着云觞下班。 他看见云觞肩上挂着一个美国佬,两人一起走出酒吧,那美国佬色眯眯地看着云觞说笑,手上动作很不规矩。 段砚行三两步过去,什么也没问,便一拳揍在美国佬脸上。云觞吓了一跳,忙拽着他跑了好几条街才缓过气来。 “你找死么,那人一拳可以打得你在医院躺三个月!” 段砚行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趁着对方毫无防备,一把搂进怀里:“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家。” 云觞一拳揍他脸上:“你喝多了吧!” 自从认识云觞以来,他没想过云觞会住在拥挤的小房子里,窗门都用百叶窗遮挡着,就算到了中午,屋内光线也十分昏暗。 不过这样的环境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暖,狭窄的床铺让人有借口能拥抱在一起睡觉,从百叶窗看出去,外面好像永远是日落黄昏时候的那种宁静。 段砚行将视线从窗户那里收回来,慢慢拨弄着云觞的秀发,把发圈扯松,让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沾到自己的肌肤有一股凉凉的感觉。 云觞躺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他憋了半宿,忍不住道:“你在那家酒吧打工,会不会经常被美国佬调戏?” “人家只是开开玩笑。”云觞脑袋动了下,没有睁开眼。 段砚行想了想,“前几天我在酒吧门口和一个美国农民聊了会。你是不是和那人很熟?我看他有点喜欢你。” 云觞轻笑了一声,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他是店里的常客,喜欢坐固定的位子。有一次他问我几岁,我说四十,他偏不信,以为我骗他,还很生气。” “他真的对你有意思?” “或许吧。”云觞抬起头来,调笑着,“干什么,你怀疑我会和这边的壮汉上床?” 段砚行皱了下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云觞撑起身子,终于把包裹在体内的硬物抽离出来,慢慢的爬起来。段砚行看他摇摇晃晃在颤抖,想扶一把,云觞推开他,自葛下了床。 头顶上的吊扇漫不经心地转着,发出轻微的咿呀声,宛如催眠曲。 金黄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少许,云觞光-裸着身体肆无忌惮地站在百叶窗前,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 液体的痕迹淡淡地留在他的大腿内侧。 段砚行的视线从他修长的腿,到窄细的腰肢,再沿着清晰的脊线往上看,云觞拨了拨披散的长发,露出纤细的脖子和消瘦的肩膀。 “都快天黑了,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他用手指拨开百叶窗的叶片,看着窗外道。 段砚行看了眼时钟,抓抓头发坐起来:“你是不是快去上班了?” “是差不多快到点了。” 窗边的桌上堆满了杂物,云觞乱捣一气,找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 段砚行看他一手扶着桌边,背影融在稀薄的烟圈中,好几年过去了,与从前的背影有了些许的变化,但是云觞喜欢的东西,某些习惯却好像一直没有改变。 喜欢留着过肩的长发,喜欢戴金项链和手表,习惯把烟夹在两根手指的骨节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还在。 段砚行拿了自己的外套,下床走过去给云觞披上:“我今天就到你店里去跟你老板说,你辞职不干了。” “不要自作主张。”云觞吸了几口烟,“我干得挺好的。” 段砚行暗自苦笑:“你已经四十岁了,我们还有几年可以在一起?” “我们非得要在一起?”云觞的声音低哑,冷淡,“别对一个老男人的身体那么执着,你还年轻,找别人去吧。” “你还在生气?”段砚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云觞的背后把他紧紧抱住,“别气了,跟我回去吧。云……我不想失去你。” 云觞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微地一颤。 他手上的烟燃着,积蓄长长的一截烟灰,无声无息地掉落在桌上。 只有风扇缓缓旋转的时候,持之以恒地发出低闷的声音。 “当了影帝,有什么感想?”云觞问。 段砚行七想八想,猜不着他这么问的意思。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哼,”云觞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把烟拧灭在烟灰缸里,“那时候我抢了你的影帝,现在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在想,还有什么没还给你。” 段砚行心里隐隐作痛,赌得胸口发闷:“你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还给我了,我们就一清二白了。你这样让我很害怕。那些虚荣根本不重要,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这是最重要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搂着云觞,温柔地咬着他的耳朵。云觞缩了缩肩膀,头往后靠在他颈侧。 “我每天晚上在酒吧里打工,站在吧台里,每次听见门口的铃响,就想着,什么时候会看见你从那扇门走进来……” “于是我来了。” 云觞笑了笑,“你现在是影帝了,国内娱乐圈里多得是美男美女簇拥,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老了,已经没有资本再勾引你了。” “云……”段砚行看着他平淡的神色,自己心里五味杂交。 云觞笑着说:“你不知道吧,当初是我千方百计接近你,引诱你,你才会上钩。你这人脑子不怎么精,很容易被诱惑,没两下就中招了。而且明明是我勾引你上床的,还在你面前装清纯反抗,让你以为你对不起我。” 段砚行哭笑不得:“你装得挺像。” “那当然,这证明我有演戏的天赋。”云觞怅然一叹,“但是,正因为我用了这种方式骗你上钩,所以才老担心别人用同样的伎俩把你抢走。娱乐圈里谁没有两把刷子,我那时候刚刚入圈,又没后台可以依靠,真的很怕你一脚把我踢了。” “所以你每次在做的时候,都装得很抗拒,让我对你的愧疚越来越深,就不忍心伤害你?” 云觞轻笑:“你看我每次完事了缩在你怀里不愿意说话,你以为我是痛得说不出话,其实我心里在想着留住你的办法。” 段砚行叹了叹,搂紧云觞:“我以为你不爱我……要是我知道你当时是这么想的,绝对高兴得快疯了。” “你只会一开始觉得新鲜罢了,时间一长就会厌烦。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会很容易抛弃。” “不会。”段砚行把云觞转过来,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的脸埋入自己胸怀。原本的身高差距好像没有了,忽然可以很容易地做到这件事,把消瘦的云觞完全拥紧。 “如果没有重生,那么当初的一切都没有办法弥补,但是我又活过来了,这说明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一辈子不会抛弃你,你相信我。谁我都看不上眼,剩下的人生,我只爱你!” 云觞身体又是微微的一颤,比刚才剧烈了一些。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段砚行,目光盛了水似的,露出些许笑容:“几年前我查出得了一种病,医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病发死亡。” 段砚行愕然:“你走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只是觉得,有我在,你的演艺事业就很不顺。” “瞎说!” 云觞想了想,再道:“你死的那天,我本想跟你摊牌,可是话还没有想好怎么讲,就出事了。我当时心里乱的很,一直被人叫妖孽,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会害人的妖孽,我怕我们八字相克。” 段砚行脑中忽然闪过一念,不禁笑了:“你信这种东西,是受了我的影响吧,以前我很在意风水,但那些和我们的感情没关系。” 云觞轻轻一笑,平静地道:“砚行,我喜欢看你演戏,喜欢你全情投入在戏中的样子。k.s.a会所的第一个字母代表了king,也就是帝王。你能不能在我有生之年,让我看到你成为演艺界的帝王。” 段砚行把他狠狠抱入怀中,压抑而用力地道:“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能做到。我们一起回国吧,我会证明,我的演艺事业是因为你才能走得更一帆风顺!” 六个月后,k.s.a会所为段砚行举办的个人发布会上,宣布昔日的名导演云觞将成为“裴易寻”的经纪人,带他进军好莱坞。 后续由段砚行主演的电影《皇家铁骑》票房令举世震惊,他和云觞一起出席了奥斯卡颁奖典礼。 在发表感言时,他说:“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和最想超越的一个人,是同一个人,他几乎有令我羡慕的一切,天赋、才华以及外貌。我希望下一部电影,能和他一起主演一部同志向的电影,这样大家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他站在华灯璀璨的领奖台上,看向坐在下面的云觞。 云觞朝他昂了昂头,随即别过头去,冷傲不屑的样子,好像在说:我一个老男人了,还好意思去演同志电影? 不管多少年,云觞还是那副性子,那一身傲骨,冷眉淡眼,孤芳自赏。眉目里隐匿着难以发现的笑容,总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注视着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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