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修正系统 - xp1024.com
《重生修正系统》


001 复生

王妧闭着眼,却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在轻声说着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叮!”

脑海里炸出一声响,她以为自己会醒来,却怎么努力也无法使眼睛睁开。

“恭喜你重生成功,装备重生修正系统成功。你的寿命剩余三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获取寿命。”毫无起伏的声调,让人听不出它是男是女。

什么?她重生了?穿越了?还带了一个系统?这都是些什么鬼!

“请将寿命值延长至一年,获得系统可视形态。”

就是说,现在她听得见、看不到的那个声音还只是个初始形态。可是她要完成什么任务?

“发现重生指数等于或大于五的人,获得寿命十天。请选择是否接受。”

这个声音像是会读心一样,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在心里狠狠地想着两个字:接受!

意识就像漩涡一样翻涌起来,她努力睁了好久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一个气宇轩昂的玉冠男子,一个半披着头发的单衣男子,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太爷,眼前这三个男人齐刷刷盯着她,王妧深吸一口气又想晕过去。

她还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就醒过来了!

屋子古朴雅致,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想起曾经生活过的高楼和马路,瞬息又变换成亭台楼阁,耳边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闭上眼睛想听清楚唱的是什么曲什么调,却又被一个声音拉回了现实。

“咳,太医说你该醒了。”玉冠男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已经醒来的事实。

这位是皇上?王妧的记忆有点断片,她试探着开口:“我没事了?”

山羊胡老太爷和玉冠男子对视一眼,老太爷才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没事了。好在有这位英雄相救,姑娘才能保住性命。”

王妧听了对方的话,下意识地去看单衣男子,剑眉星眸,很是符合她的审美,但那一头散乱的头发和起皱的单衣又让她蹙了眉头。

“你算命大了。既然活下来,就好好活着吧。”玉冠男子,也就是皇上,话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同情的意味,“燕国公不认你,朕认你,你就先在这行宫住下吧。”

燕国公?她爹?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握拳敲了敲脑袋,有点疼。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想不开了。燕国公是怕夫人看到你就想起姗表妹,等国公夫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再想办法回去也不迟。”

皇上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在他眼中,王妧捡回一条命后被爹娘抛弃,她心中苦闷也是难免。

王妧低着头回想事情的经过,却发现她脑子里有两种记忆交替着想占据上风。究竟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山羊胡子老太医悄悄松了口气,这孩子迈过这个坎,醒了过来,看样子是没事了。

“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王妧撇开犹豫,向老太医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叮!往生轮故障,部分灵魂碎片卷入你的意识海。请选择是否整合。”

老太医看着王妧呆呆愣愣的样子,放回肚子里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这位王姑娘不会是痴傻了吧?

灵魂碎片?本体灵魂?这么坑爹!

最重要的是,她听出了系统的言下之意,不整合,她的记忆会一直混乱下去!

是!选择整合!

王妧许久没说话,皇上挑着眉看向老太医,直到老太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王妧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

“行了,你先住这儿吧,不用担心国公府的事。”雀部群龙无首,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王姗死了,谁能压得住那群痞子!

皇帝忧心忡忡,带着老太医走了,留下王妧和单衣男子面面相觑。

“你都想起来了?”单衣男子在圆桌边找了张凳子坐下,和王妧隔着几步的距离。

其实王妧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能看出不对来。只是王妧没想到,对方一个陌生人,竟然对她摆出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

她点头承认。

“你看,我救过你的命,武功也高,但我现在无处可去,你把我留下当做护卫怎么样?”

王妧看出了他的自信,那是一种对他自身实力的傲然和笃定。然而,她还看出了其它的东西。

她的灵魂,有一部分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能感受到它漂泊无依,似乎哪里也不是它的家。现在,她在他的眼里也看到了这种情绪。

“好。”

王妧的眼神坚定而又明亮,似乎把周遭的空间都点亮了。

她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是认真的,她能感受到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渴望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向杀死她们姐妹的人复仇!

“咕……”

四周静悄悄地,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出。

王妧刚刚立下雄心壮志,眼下却被五脏庙的抗议打败了。

“你会做吃的吗?”她试图用说话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但一说到“吃的”,她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对方点点头。

王妧想到不能老是用“你”来称呼对方,于是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圆桌上的茶具和他的手相互辉映,加上他动作流畅自如,整个过程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我以前的名字,不要了。姑娘以后就称我为‘六安’吧。”

六安茶?明显是喝着茶想到的吧,对方起个名字也真是够随便的。王妧心里想道。

“你能给我做些吃的吗?”王妧又想起了什么,有些慎重地嘱咐说,“别让厨娘发现了。”

六安起身,留下一句“工钱另算”,就离开了。

王妧皱起眉,发现自己又看不懂这个人了。

先把其他琐事放到一边,王妧思考起“重生指数”的问题。

究竟什么是重生指数呢?

“重生指数最低为零,最高为十,代表着这个人发生重生的倾向。重生指数为五以下,表示重生倾向不明显。重生指数超过五小于八,表示重生倾向较大。重生指数超过八,表示重生倾向极高。重生指数等于十,表示此人只要一遇到契机就会重生。”

王妧努力消化着这段话,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用数字划分了重生的等级。问题是,她要怎么得知别人的重生指数呢?

“获取某个人重生指数的方法有两个。第一:肌肤接触。第二:完成一百个重生修正任务后,获得特殊视角技能。”

几次类似于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沟通方式,王妧已经习惯了她问出问题,脑子里就会自动响起回答的声音。

第二个获取指数的方法明显不适合现在的她,那么就剩下第一个了。她要拿谁来试?

002 考验(一)

六安提着食盒,后面跟着一个王妧实在不愿意在此时见到的人。

“姑娘!你真的醒了?”

厨娘流云把她的脸放大在王妧面前,王妧只得干干地扯出一个笑容,眼睛却没停下瞪着六安。

“不是告诉你别让厨娘发现了吗?”

“你没有把厨娘会武功的事也告诉我!”

二人用眼神无声地交流了一遍。

流云从六安手里夺过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上桌。她的身形隔断了王妧的目光。

“这是桂花马蹄羹,珍珠糯米丸子,红豆芝麻酥饼,藕粉甜糕,都是我拿手的,姑娘快试试看好不好吃。”流云目露期盼,看得王妧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六安……也还没吃东西呢。”王妧的笑容僵硬了,她躲开流云的视线范围,用口型朝六安比划道,“你做的呢?”

六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殷勤地把食盒中还没拿出来的东西摆在王妧面前。

“白粥又没有什么味道,姑娘还是先用些点心吧,晚上我再做一席好吃的。”流云伸手准备把粥盅拿开,王妧连忙拦下。

“白粥好啊,我这不是病着嘛,太医让我吃点清淡的。”老太医毫无防备被王妧拎出来背了锅,“这些点心好是好,但我吃了也不消化,不如分给大家吃了,就当是我也用了。”

她才刚刚好起来,可不想再次麻烦太医。流云的手艺,只有尝过的人才有资格评说。这次殊荣,就赏给那个惹了流云下厨的人吧。

流云虽然心里觉得可惜,但也接受了王妧的说法。

“便宜你了。拿去,统统吃完,不许浪费了。”流云把其中一盘酥饼递给六安。

六安接过流云的训示,也分别接过了几盘点心,把它们重新装进了食盒里。

“多谢姑娘赏赐,属下拿回去慢慢吃。”六安脸上带着笑意,看不出丝毫勉强。王妧甚至怀疑他没有看懂她的暗示。

然而她已自身难保,只能让六安自求多福了。

王妧慢慢喝完一碗清粥,肚子也舒服,人也精神了。

“识别补充寿命道具:清粥。增加寿命:半天。每天可增加次数:一次。剩余寿命:三十天半。”

什么?喝一碗粥能增加半天的寿命?可是每天只能增加一次?

王妧激动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喝完,看起来像是在回味一样。然而她却没有听到系统再次响起什么声音来。

每天只能增加半天寿命的话,她如果不完成系统的任务,她也活不下去呀。

围观的二人面对这种情形,都把心思写到了脸上:这粥有那么好喝吗?

王妧心中一动,趁着二人还没从惊奇中反应过来,她一把拉过二人的手,面上激赏不已:“你们两个人是真的关心我,我会记得你们的这份情谊的!”

说完又表示,自己身体虚弱还需要多加休息,两人一个带着狐疑,一个带着欣喜,都顺从地退下,才没看见王妧乐得在床上打滚的情景。

真的可以看见重生指数!王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运。流云头上浮着一个“零”字,而六安的头上浮着一个“五”!

她握到六安的手的一瞬间,脑子里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提醒她轻轻松松获得了十天的寿命奖励。现在,她的寿命是四十天半。

她不由得想到,这难道是上天的眷顾?六安做的粥,让她避免了享用流云的厨艺,让她增加了半天的寿命。现在,他又促使她完成了系统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她也不确定到底是系统救了她,还是他救了她,但是,这些事足以让她对他感激涕零了。

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呢?王妧想想都觉得有些期待了。

“启动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

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害得王妧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皇上的女人?她救得起吗?亏她刚才还以为上天眷顾她,这个任务却是要坑死她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解她该怎么做。

“目标人物:依柳。身份:丞相府丫环。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皇上会盯上一个小小的相府丫环?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王妧怎么想都觉得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但这个任务连拒绝的选项都没有,她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一个深居宫中,一个立身后宅,王妧没有多想就做出了选择,她要从相府丫环依柳这头入手。总之,要先了解对方是什么人,才好布置策略。

王妧这边思考着撬皇上墙角的对策,皇上那边也火急火燎地回了御书房处理王姗死后平添的麻烦。

“阿姗死了,雀部还有谁能镇得住?”那群人整日穿街走巷,滑得像泥鳅,放着不管,又如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万一出了事,他想补救也晚了。

内侍吕潜恭恭敬敬地给皇上奉了莲子羹,皇上的心火被服侍得消了大半。

吕公公这才说道:“姗姑娘英年早逝,任谁知道了不伤心动容?说起来,姗姑娘也是替她的姐姐操碎了心,恨不得妥妥地护在羽翼下才好。皇上替姗姑娘照顾了妧姑娘周全,您的苦心对谁说去哟。”

就只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能这样替他设身处地地体谅他的苦衷了。皇上便让吕潜说说他的看法。

吕公公先是推说了自己愚钝,皇上再三问了,他才斗胆说:“雀部的英雄们唯姗姑娘马首是瞻,如果妧姑娘愿意替皇上分忧,以她和姗姑娘的情分,一定能感化他们。”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妧姑娘现在无亲无故,能仰仗的也只有皇上您了。皇上是万民之主,皇上既是妧姑娘的表兄,也该当是妧姑娘的主子。”

皇上听了陷入沉思,不置可否。一会儿,他便开始提笔批阅成堆的奏折。吕潜见状识趣地退下,他知道,皇上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而他的计划,也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003 考验(二)

花了小半天时间从麓山行宫驱车入城,王妧一路都是兴致勃勃的。

六安把马车寄放在西市的一个茶坊后院,然后才带着王妧穿过西市最大的昌乐街,一路向东市走去。

东市比西市少了些烟火气息,每间商铺酒楼都布置得雍华瑰丽。

如意楼坐落在东市西北方,临着永乐街,对比隔街相望的迎客楼,如意楼里的客人少得蹊跷。

楼中布置算得上是巧妙,薄纱掩映,画屏穿插,让人看不清深浅高低,勾起人一探究竟的念头。大厅里,一个头戴方巾的中年人站在正中,口中念念有词。他身边跟着的一个青年一手捧着书册,另一只手运笔不停。

中年人抬眼扫到刚门口进来的两人,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让青年停了动作,又低声吩咐了对方几句,然后迎上来客。

“不知王姑娘来访,有失远迎,来,请上雅座。”

中年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王妧有些尴尬,但也陪着笑意,试探着问:“孟老板?”

“我家东家随后就到,请姑娘稍待片刻。”中年人的客气有些维持不下了,于是让人上了茶水,借口告退。

等到雅间里只剩二人时,王妧才松动了从刚才起一直绷得直直的腰:“原来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会这么累。”

六安表情未变,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只听不说。

“你对京城的路还挺熟悉的。我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到十六岁,出来才发现我连六岁的孩子都不如。”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心里有些紧张,便话唠似地对着六安喋喋不休,“你听说过孟池,孟老板吗?传言说他消息灵通,八面玲珑。只要他想打探的消息,没什么打探不出来的。”

六安点点头,表示他也听说过。

“我想跟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不知道他会开什么价。”王妧内心焦虑,她最想知道的是害死她和王姗的凶手!但此时的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去想报仇的事。

外面的脚步声像是特意提醒房间里的人,王妧便住了口不再说话,腰板也重新挺得直直的。

“王姗,我答应你一个月内撤出京城,你我再不相干!你不要逼人太甚!”如意楼的东家孟池气急败坏,眼中的红丝表明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王妧听了他的咆哮,大气也不敢出。孟池的事是王姗偶然告诉她的,她相信王珊的话。但她从孟池的话里得知,他和王姗有过过节,她还能从他口中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吗?

孟池见对方不说话,气恼得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瞪圆了双眼。这时他也注意到抱臂站在一边、神态云淡风轻的护卫。

他想起了王姗行事的风格,能动手她绝对不会和他吵架。

这时,孟池也不气冲冲了,眼睛也不瞪着了,一个呼吸之后,他说道:“你来找我到底想干嘛?先说好,如意楼卖给谁也不会卖给你,我虽然输了,但骨气还在。”

王妧努力听懂他说的话,她要承认她不是王姗,而是王姗的姐姐王妧吗?但他对着“王姗”能吞下火气,对着无足轻重的她,能好声好气地和她谈交易吗?

她的犹豫被六安看在眼里,而他却不打算替她做什么。

许久没说话、最终下定了决心的王妧眸光熠熠,透出一股神采。

“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语调平稳得让人听不出她带着哪种情绪。

孟池又气上心头:“你还要我做你的跑腿儿!你那些个手下个个游手好闲都干什么去了!”他的余光瞥到一侧的护卫,又放缓了语速,“就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也太不像样了。”

王妧不言不语,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说,要打听谁?如果连你的人出手都打听不到,你让我去打听也是白费力气。”如果事情难办,他也不会大包大揽地给自己添麻烦。

“丞相府里的一个丫环,名叫依柳。”王妧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心跳也有些急促,险些打乱了平稳的呼吸。

孟池听到这个也是松了一口气。他猜测对方应该是不想让她的人插手,才找上他。

“行,给我三天,我把这个丫环的祖宗十八代都给你捋明白了。”他抬着下巴,出声想把事情拍板了。

六安终于在此时动作,他低下身子,轻声在王妧耳边说了几句话。

王妧略一思索,开口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把消息送到西市的李记茶坊。”

“喂,一天怎么够?我不收钱给你白做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孟池拍着大腿大声抗议。

王妧已经起身向门外走去。六安跟在她身后,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孟池一样。整个世界终于都清静了。

“你怎么知道,提那些要求,孟老板都会答应?为什么要送到李记茶坊去?我们虽然把马车寄放在那里,可是这样做妥当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六安的眉头一阵狂跳。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才接口说:“孟池把你认作王姗了吧?”

王妧点点头。她承认,为了让孟老板帮她打听依柳的事,她冒认了王姗的身份。

“让他送到李记茶坊,以后他就算怀疑你的身份也无从查清。”难不成让孟池将消息送到麓山行宫?那和直接告诉对方她的身份有什么区别?

六安本来不屑于解释这种江湖伎俩,但他不想因为王妧的无知而增加他做护卫的难度。

“至于给他一天时间而不是如他所说的三天,这件事对孟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做买卖当然要讨价还价,给他一个最短的时限,他做不到自然会力争。”六安说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坑人的愧疚感。

王妧竟然无言以对。

“他最后好像没跟我开价。”

“那是他的事。”

也对。

王妧不像六安一样心安理得,却把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归于自己见识得少。

004 考验(三)

二人离开了东市。在王妧回过神来之前,她的双脚已经把她带到了燕国公府的大门之前。

皇城脚下,贵胄之家,何等富丽堂皇,但这座府邸已经不是她的家了。王妧躲在大门口的百年老树后面,车马行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下脚步。

她爹为了顾全妻子的感受,不认她这个女儿;皇上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也是因为她的妹妹王姗曾为他卖命。而她王妧,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一无是处,总是被人忽略的那个。

她意兴阑珊地转身想要离开,毫无防备地再次被脑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依柳。确认重生指数:未知。”

王妧四下搜寻,终于在燕国公府门前的长街上发现了一个身穿粉衣红裙、丫环打扮的女子。王妧不知道依柳的模样,但她一看到那个女子,就在心中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依柳风尘仆仆,张望着长街两头的转角处,像是在等什么人。

现在不正是弄清楚对方重生指数的好时机吗?王妧跃跃欲试,却在迈步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顺着长街尽头,看到了向依柳走近的人和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依柳抱着包袱在王贺面前扑通跪下,郑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依柳被王贺扶起身。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王贺身后的两个小厮捂着嘴偷笑。

那是她大哥王贺?他不是护送祖母回滁州老家去了吗?怎么会认识依柳?

最重要的是,依柳是“被皇帝盯上的女人”,现在又多了一个王贺,这个三角关系怎么看都不会稳固!这是要她的命啊。

王妧无奈纠结的模样全都落在六安眼里。

那边王贺和依柳说完话,便带着她入了府。王妧迟疑了一下,没有走上前去。

“我们走吧。”明天,她就能知道更多的信息,希望到时她能理清思绪。

麓山行宫虽好,但距离京城和她的目标太远了,来回就要花大半天的时间。如果能在城南找处小宅子落脚就好了。这个念头在王妧心里一掠而过。

马车准备启程,王妧却在走神,还撞上了摆在马车边的脚凳。

六安伸手让她搭一把,王妧略一错愕,默默地扶着六安的手上了马车。她侧头看去,六安的指数竟然有了变化。

他头上的数值不再是昨天的“五”,而是减少到“四”。王妧纳闷起来,然而系统却没有给她做出解释。

想到这里,王妧有些懊恼。昨天她吃了六安做的清粥,系统提示她每天可以增加半天的寿命,但它却没说,她要每天都喝一次,而且要喝同一种。

也就是说,她做的,或者是流云做的,都不行。六安做的,除了清粥之外的其他东西都不行!这是坑她是什么!

万般无奈,她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其一,每天能增加半天的寿命,说明她还能多“苟活”一段时间。就算她四十天后还不能完成拯救依柳的任务,她也多了二十天的寿命。其二,六安做的清粥能变成补充寿命的道具,大概是因为那是她醒过来后吃的第一口东西。她该万幸她吃的不是流云做的“佳肴”,不然她的余生每天都要经历一遍酷刑,简直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这样想来,清粥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车马骨碌碌地向前走着,似乎比来时还要快些。

王妧的思绪被一道破空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一支利箭从车窗刺入,如果不是马车遽然停下,它射中的便是王妧的身体了。

车里此时王妧的情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额前散了一缕发丝,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她尝试了一会才能发出声音,告诉六安说她没事。

车外拳脚交错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她连这几十天也活不了?

转念一想,她又冷静了下来。她能多活几天都是赚的,如果上天要她死,她也要死得清楚明白。

身体尽量贴着车厢的木板,她伸手撩起了车帘,小心翼翼地往外望去。

六安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你来我往,酣战不休,而一个四十许年纪穿着灰色道袍的男子安然站在一旁。六安和她还没有出官道,等闲人怎么敢在这里惹是生非。

灰袍人眼尖地发现了王妧的偷觑,他迤迤然向马车走来,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对方彬彬有礼地请王妧下车,看起来不像是要杀了她。

一把弯弓被丢在十数步之外的一棵大树下,王妧推测,那是属于动手的少年的东西。

“不知道姑娘假扮成我家当家的,去和孟老板谈了什么事?”男子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王妧的脸,想看出她的神情会有什么变化。

她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和当家的真是像极了。男子见她不说话,伸手想试探她的耳后是否有什么机关。谁知他中途变换了方向,一只大掌已经握住了王妧的颈脖。

六安的匕首停在男子的咽喉之处,只要他想,就能让男子身首异处。

王妧此时已经成了男子唯一的护身符。

身处险境,她想的竟然不是如何活命,而是想朝老天翻个白眼,且她就这么做了。

灰袍男子头上橙红色的“八”字,晃得她把白眼翻成了红眼。她撞大运一样地又撞上了一个准重生者!

一个重生倾向极高的江湖人?和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叮!触发任务:难以磨灭的伤痕。请选择是否接受。”

接受!王妧心中大喊。接下来的声音说什么她都没听清了。因为她发现,她现在连喘口气都难。

“王姗……”她努力发出来的声音,对方却蹙着眉表示听不懂。她伸手扒了扒铁箍似的大掌,对方大发善心地配合她松开了一丝缝宽。她才能抓住机会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王姗是我妹妹。”

错愕在灰袍男子脸上慢慢转化成凝重。等他把手松开时,王妧才得了解脱,连喉咙干涩也顾不得了。他没有摸到对方的下颌处有任何接缝的地方。

“你们和王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去见了孟老板?”王妧嗓子发哑,声音也轻了很多。

灰袍男子这才开了口:“这都是一场误会。”

005 考验(四)

自称为沈平川的灰袍男子察觉到六安的匕首依然在他的脖子旁边丝丝地冒着寒气,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觉察到身后悄无声息,他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少年小斋应该也败在了那名护卫的手下。如果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当家的姐姐,那他可就真的是做了件蠢事。

“当家的说过,她有一个同胞姐姐,今日一见,姑娘果然和当家的长得很相像。”

沈平川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他从对方的话里得知,对方知道的并不多。如果能从她口中套出更多话,他才能确保无虞。

“你认为我假冒了王姗,所以想杀了我?”在生死大事上,王妧一根筋地想知道对方的想法,倒让她无意中消弭了对方话里制造出来的机锋:王妧和王姗并不仅只是同胞姐妹,更是双生子。

“我们只是见不得有人在外损害了当家的名声罢了。孟池算什么,只要我们当家的一声令下,就能让孟池从此在江湖抬不起头来。”话中又设陷阱,如果对方只是虚荣自大之徒,听了这些话,一定会将所图所谋之事物暴露出来。

王妧听出了他们对王姗的敬佩和爱戴。她想起王姗的死,心里既难过又骄傲。

“我不会堕了她的名声。”王妧说着,让六安收回匕首,“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对方主动放开了对她的挟持,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还有一事她气不过!

走到昏倒在地的少年身边,王妧狠狠踢了对方一脚,报了那一箭之仇。

以前的她,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当面仇当场报,真是太畅快了。六安在一旁看了,嘴角勾出一个浅笑。

马车骨碌碌地又走远了。沈平川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吃瘪的郁闷无处排解,只能扛起小斋掉头往城中的方向去了。

回到行宫的王妧、六安二人迎头便碰到了来传话的小太监。

“皇上请姑娘明日回城面圣。”小太监福喜笑脸盈盈,看起来一团和气。

王妧多谢了他来告知。天色将晚,福喜也会留在行宫,等明天再跟着王妧回去复命。

皇上不来行宫的时候,各楼各院都锁着,只有几位管事宫女带着小宫女负责打扫和清洁,当值的侍卫也只在外围巡察。

因为王姗的一句戏言说喜欢麓山行宫,皇上便许她随意使用。王姗把清风书院改成二人喜欢的样子,时常和王妧过来小住。

王妧现在想来,她一直以来都被周全地照顾着,一点也不清楚王姗在外承担了多少风雨。

如果她没有死过一次,没有脑子里的那个自称为系统的东西,她是不是会心安理得平稳地过完一生?

她想了一夜,隔天只能顶着眼下的两朵乌云去见皇上了。

六安留在李记茶坊等消息。福喜见状,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笑眯眯地带着王妧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大宅。

宅子门上的牌匾写着“朱宅”两个大字,福喜上前敲了门,亮了腰牌,才被开门的人迎进了宅子。

进门所见是一方干净的院子,左右两个拱门,拱门后的情形被假山遮掩,王妧看不清楚。跟着来人绕过大门紧闭的大厅,进了二进的院子。也是同样的布局,只不过二进的厅堂开着门。

一身常服的皇上和一位儒雅的青年各执一子,安坐着对弈。

青年发现了王妧的到来,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皇上却头也不抬地指着旁边的一只椅子不客气地对她说道:“坐。”

王妧也不推辞就坐下了。她来时也还没想好,她的任务如果真的要她和皇上对着干,她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棋局的奥妙她看不明白,她只能试着从两人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青年十分专注,有时候走了精妙的一步,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笑意。反观皇上,他眉头微拧,落子犹疑,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定。

“皇上睥睨天下,胸怀大局,必要时须得学会‘放手’。”青年已经落下最后一颗致胜的棋子,“取舍之间,一念决定成败。”

皇上点点头,看向王妧。

“朱夫子是朕的良师,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整理一些藏书,朕决定将此事交给你去做,你意下如何?”

明明已经做了决定,还问她的意见?王妧腹诽,她现在可没有底气拒绝。她的任务之路真是困阻重重。

皇上交待了几句,又匆匆地走了。王妧想不通,把问题抛给了朱夫子。

朱显笑着摇了摇头:“皇上说你资质平平,这一点,他说对了。”

但也不全对,她心思敏捷,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仅仅只是让她来整理书籍而已。这样的人外表混沌,内心澄澈。当真是和王姗很不一样。

他明显有意要考验她:“皇上为什么会对你多加照顾?”

王妧没有得到解答,但她觉得答案就在朱夫子的问题里。

“因为王姗请皇上照顾我。”

“王姗何德何能,让日理万机的皇上抽出时间和精力去打理你的生活?”

王妧哑口无言,她不知道王姗在替皇上做什么事,但她昨天见识过王姗在那些江湖人眼中的地位。所以她只能做出猜想,无法确定。

朱夫子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催促她回答,而是示意她跟上。

绕过厅堂便是一处花园,东西各成一院,迎面则是一幢主楼。

“你可以做出选择了。这两处院子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皇上要你做的,就是整理这些书。”

“那另外的选择呢?”王妧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沉重,她开口想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些。

朱夫子抬头看了身后的三层阁楼,继续说道:“是啊,皇上给了你第二个选择。”

他把王姗一直以来瞒着王妧的事情说了出来。从雀部的成立,到王姗四处招揽奇人异士,到皇上对他们的忌惮,到王姗的死对雀部的影响,都告诉了她。

“皇上是想让我代替王姗,约束雀部的人?”她自认做不到这件事,“不对……”

王妧从最初的惊讶变成哀伤到最后的沉思,都落入朱显的眼底。

该说她单纯无知吗?被王姗瞒了这些年都没有察觉出来,确实是迟钝了些。

但她却能从他的话中分析出他的用意,又哪里是个蠢笨的?

“让你代替王姗没错,稳定雀部之人的心,然后分而化之,消弭他们和朝廷正面对峙的力量。”

006 考验(五)

皇上不认为王妧有能力管理雀部,所以要她去当一个傀儡,由朱显当那个背后操控的人。

王妧知道,在朱夫子和皇上面前,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身带系统还混得这么凄凉也是没谁了。

正当她想索性答应了此事,却听到朱夫子又开了口。

“但是,我想给你第三个选择。”

王妧听清了朱夫子的话后,惊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书童带着王妧离开了朱宅。城北离西市还有一段距离,小书童给她指明了方向。王妧远远地看见了昌乐街上行人如织,就放慢了脚步慢慢向李记茶坊走去。

一路无事。六安拿到了孟池的人送来的消息,两个人碰了头,王妧决定再去一趟燕国公府。

马车里,王妧打开手中小小的竹筒,抽出里面的纸,展开了来看。

上面大概说了,依柳十岁入了丞相府,是相府大公子院子里的丫环,两日前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偷跑出来,丞相府的人找不到她,也就把事情揭过去了。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城外的十里亭,估计已经离开了京城。

孟池的消息竟然这么不靠谱的!依柳明明已经被王贺带进了燕国公府。

不过她也庆幸这事应该只有很少人知道,不然皇上找到依柳不是更容易了吗?

“六安,上次在燕国公府门口见到的那两个人你还记得吗?男的那个是我大哥王贺,我想让你潜进国公府,查出另外那个女子进了燕国公府到底做过些什么。”王妧一脸期待地看着六安,“工钱另算!”

六安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一个时辰后,在南城门会合。”南城门正在回行宫的方向上。

他把马车赶到一处少人的巷子里,两人兵分两路。

王妧慢悠悠地朝着南边走。她脑子里想起了朱夫子给她的选择,以及她给出的承诺。

王姗的死涉及了某个的阴谋,雀部的人知晓一部分,皇上也知晓一部分,双方无法坦诚合作,这才导致了王姗的大仇不能得报。如果她能取代王姗在雀部的地位,说服双方联手查明幕后的黑手,王姗才有瞑目的可能。

而这就是朱夫子建议她选的路。但这也意味着,她要承担起王姗未竟的责任,化身成一把利刃,随时可能与任何人为敌。

这份沉重的负担对她来说还很远,她乐观地想着,只有努力活到那个时候,她才有机会烦恼那些事。

“姑娘,这位姑娘,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慢悠悠走在路上的王妧被一个哭丧着脸的女子拦下了脚步。

两个打手打扮的男子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了女子,就想把人拖走。

“姑娘!”女子的声音凄厉起来,“救救我吧!我向他们银楼借钱安葬我爹,我没钱还给他们,他们就要把把我卖到青楼了!”

王妧被街边来往的行人盯得有些尴尬,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子在一众行人中独独找上她?

那两个打手听了她的话,也停了下来,挑衅似的对王妧说:“怎么样,姑娘?二十两买了她回去做丫环,划算得很。”

王妧一脸蒙了:“我没钱。”她的思绪飘到了六安的工钱上,她好像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姑娘!您买了我吧。我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女子的声音传遍了大半条街。

对方不信也没办法,王妧抬脚想要绕过这三个人。聚集起来的人群却堵住了她的去路。

“您太狠心了!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您竟然狠心让我去那肮脏地,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女子激动得要找个路边的摊贩一头撞上去。

驻足的路人也纷纷指责起王妧这个看起来衣着光鲜的“富家千金”。

王妧憋着气,看了一圈围起来的路人,提高了声量说道:“你想让我买了你做丫环,也不是不能商量。”

周围的人听她这么说,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听她的说法。

女子感激涕零地扑上前来要给王妧磕头,却被王妧错身让开了。

“我问你,你跟他们借了多少钱,他们又给了你多少时间还钱?”王妧发现,她学了六安抱着双臂的样子,让她感觉自己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这个……”女子看了看左右的打手,看似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让王妧花二十两买了女子的打手威风八面地站上前来,代替她做了回答:“她总共借了十九两五钱,算上两个月的利银,又给去了零头,二十两,不多不少。”

王妧一听,又问道:“这位姑娘,你既然愿意卖身给人做丫环,这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你找到一家殷实厚道的人家,为什么你还会沦落到被人追债的地步?”

人群已经开始又议论纷纷起来,女子支支吾吾辩解不了,王妧再接再厉又说道:“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用意,你是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人来求救的吗?为什么你不去向这位大哥求救?为什么你不向这位大娘求救?你看我穿着好衣裳,家底应该不差,我年纪轻,面皮薄,被你一哀求,就应承了你?你只是想找一个心软脾气好的冤大头,替你还了债,转眼你脱身走了,我上哪里找你去?”

女子的面目在众人眼里就变得可憎了。

王妧也不想再费唇舌,顶着周围的压力,她其实很想逃开。

“哈哈哈,说得好。”一位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手执纸扇,叫好着走上前来。

“姑娘说得确实有理,但我白某却不忍心看着佳人落难。这二十两我来还,就让白某来做这个心软脾气好的冤大头吧。”说着他扔了一个银袋到打手的手上,也不去看那女子,只是朝着王妧抱拳一礼。

“姑娘当真是见解独到。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骑虎难下,十有八九都得掏银子。”

对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得王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群已经渐渐散去,这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也不是那么精彩好看。

王妧尴尬地笑了笑,不想被人赶鸭子上架是一回事,她真的没钱也是一回事。

“过奖了。告辞。”不过对方是真的在夸她,还是在嘲讽她,她都不太在意。

“姑娘!在下白晓,看在在下当了冤大头的份上,姑娘将芳名告知在下,如何?”

王妧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如春风扶柳,路过的几个小姑娘见了都娇羞地低了头。

她歉意地摇了摇头,几步走开了。对方也没有追上来。

当真是太奇怪了。王妧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一个人拦了她,可以说是巧合,两个人都是朝着她来的,这就是故意的了。

007 考验(六)

然而对方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事,王妧也摸不着头脑。

六安准时来到南城门,二人会合,一同回了行宫。

而此时的西市昌乐大街上的一家酒馆坐满了客人,十分热闹。酒馆后头有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二层被辟成议事厅。厅中没有过多的装饰布置,简洁明亮。

“二姑娘挺聪明的呀,不愧是当家的妹妹的。”正中的四方桌围坐着三个人,虽然还有一把椅子空着,但另外两人却都不入座。独眼老头习惯性地去摸下巴蓄起的短须,笑不露齿。他一只独眼看人的时候咕溜转着,带着几分痞气。

“殷伯,那是当家的姐姐,比当家的差远了,但那个护卫倒是不错。”接话的男子正是昨天被六安架着匕首威胁的灰袍男子沈平川,他皱着眉,抿着薄唇,像是要下定某种决心。

三个坐着的人只有一个没开口说话,他额头高洁,眼神内敛,作书生打扮,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站着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抢白似的忽略了最后一句,附和起沈平川的话:“就是!没有一点善心,又不讲江湖义气,凭什么加入我们雀部?”在场的人中属他年纪最小,说话最直。

沈平川却知道他昨天败给了王妧的护卫,心头的气还顺不过来。

“那你是不赞成了?”长街上风流倜傥的佳公子此时也没个正形,他手肘搭在小斋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香囊上,偏着头问道。

“不赞成,一百个不赞成!”小斋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看呢,白晓?”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书生男子抛出了一个问题。

白晓年纪和他相仿,此时却收回舒张的手臂,认真地回答说:“我觉得她没有一点架子,就是没什么魄力,我们当家的出门都要七八个人跟着,做事雷厉风行的,她哪一点有当家的身上的影子?还有,她方向感也很差,到南城门还绕了远路,当家的对京城东市西市熟悉得就像自家院子!”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最后才说道:“我也不赞成。”

围坐着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书生男子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五个人之中,已经有两个觉得她不够资格当我们的二当家。我也应该把我的想法跟各位说出来。她是当家的姐姐,是目前唯一和雀部有一点关系而又能得到皇上信任的人。没有她,皇上也会换一个人来接管雀部,你们觉得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小斋和白晓面面相觑,又反驳不了他的话。

“我的名字,是当家的给我改的。万全一,不是希望我能做到事事周全,而是希望我遇事无法周全的时候,能坚守最后一点,那就是自己的心意。我同意她成为雀部的二当家。”

沈平川听到这里也是会心一笑:“我也同意。当家的当初不顾一切也要一个人去救她,我也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当家的奋不顾身去保护。”

小斋听了神情一变,嗫嚅着开不了口。

“老汉也看好她,既聪明,又不虚伪做作!还有,我看她定力也不错,白晓长着这张好脸皮,也没在她面前占了什么便宜去。”殷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白晓一时气短,嘴硬地强道:“那是她戒心太重,等她成了我们二当家,还怕她不拜倒在我的玉树临风之下?”

殷伯听了笑得更大声了,万全一和沈平川却对此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年小斋见大家都没了意见,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赞成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把头撇向一旁,心里想着,对方没有武功,讲不过道理,凭他一个人就能把她给揍服了,根本对雀部没什么威胁。

王妧成为雀部二当家的事,终于算是勉强通过了。而此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燕国公府后院发生的事像是火烧眉毛般地烧到她眼前来了。

“什么?依柳成了我大哥的妾侍?”这神速,她接受不来啊!

六安无法理解王妧欲哭无泪的心情,他接着说道:“她声称入京寻亲未果,差点被恶霸欺凌,幸好王贺救了她,她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了。”

这也行?王妧简直不敢相信,她大哥、她爹娘这么容易就相信了依柳的话。

“她身上还穿着丫环的装束呢,府里也没人去打听她的来历吗?”

“她的说法是,家乡发大水,什么都淹没了。京城的亲戚也搬走了,到哪找人去?丫环装束是因为她差点被人卖入青楼为婢,然后逃出来了。”

那么多个“差点”,她的运气是有多好!这根本是谎话连篇。

王妧急得不行。她确定皇上直到现在都和依柳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在她看来,皇上也不是那种会觊觎别人的妾侍的人。那么,皇上如何会盯上依柳呢?

依柳出了丞相府,又孓然一身入了燕国公府,皇上盯上她,除了因为她这个人,还可能因为什么?

王妧这才发现她的思路一直被局限在男女私情里面。她想起朱夫子对皇上说的“睥睨天下,胸怀大局”,他是君,他的心装的是天下。

依柳身上有皇上要的东西!所以系统才称她为“被皇上盯上的女人”,而不是“皇上的女人”。

这个破系统真会误导人!王妧咬咬牙,皱着眉揉了揉额角。

静静在一旁看着王妧的反应的六安,见对方只是懊恼,而不再沉思着想事情,才开口说道:“我注意到她进府时带着一个包袱。”

王妧的眼睛亮了起来,六安的观察力真是不简单。如果没有系统的提示,她也不会关注到依柳的举止和其他细节。她示意他接着说。

“她入府之后,那个包袱就不见了。包袱里的东西,应该被她藏在燕国公府的某个地方。”

这种程度的猜疑很不可信,包袱可能是被她束之高阁,或者扔掉不要了。王妧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六安干脆一口气说完:“服侍她的两个丫环都说,她身边没有旧物,一应东西都是新添置的。如果那个包袱光明正大,她何须掩人耳目。”

合理的分析,让王妧的心沉静下来。

“叮!”系统冷不防发出的声音吓得王妧浑身一抖,抬头便看到六安也在盯着她。

避开交接的眼神,王妧才听清了系统说了什么。

“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触发任务道具:未知的包袱。任务进程:请找到未知的包袱,帮助目标人物解除危机。”

王妧捶桌不语。依柳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这不是要她去帮依柳挡刀吗?

008 园子

隔天,王妧被流云叫醒。

行宫的人各司其职,王妧身边也有两个小宫女替她做些杂务。流云当年与王妧姐妹结下缘分,被送来行宫当了厨娘,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王妧直到现在才发现,流云竟然比她还要早知道雀部的存在。

“我以为姑娘知道啊。姗姑娘也没刻意瞒着,姑娘你没注意到?”

流云的反问让她无言以对,此时让她不承认自己粗心大意都不行了。

“外头来的是雀部的万公子,侍卫们换了一拨,不认得他,所以他才请我来向姑娘通报。”流云解释了缘由。

“这儿是皇上的行宫,外人也能随便进来?”王妧有些奇怪。

流云却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姗姑娘把这里当成自个的家,皇上也高兴,姑娘怎么见外起来了?”

原来一叶障目的是她。

“天刚亮呢,他打哪儿来的?”王妧一边梳洗,一边和流云说话。

“是从京城的方向来的。骑着快马,沾了一身晨露。”流云见王妧顺顺利利地把自己收拾妥帖,不由得感慨道,“没想到姑娘几日就学会了这些,以前来行宫,带少一个丫环都要手忙脚乱的。”

王妧听了也露出笑意。以前不想做,现在学着去做的事,又岂止这一件?

“让六安给我做粥,我去见见万公子。”

流云撅起嘴,王妧脚下麻利地躲了出去。

清风书院的会客厅王妧很少踏足。她今天第一次在这里见客,很难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

对方焦急地在厅中来回踱步,一见到王妧,几步走上前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你是……”万全一眼中带着迷惑,却仍保持着理智在想些什么。

王妧见此反倒放松下来,她不了解对方,对方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是王妧。”

听到这句话,万全一浑身松懈下来,狼狈地入了座。他手里一颗灰不溜秋的石子也在此时被他塞回了袖子。

“在下万全一,是雀部中的一个无用之人罢了。”万全一恢复了常态。书生气十足的他让王妧很是好奇。朱夫子口中,雀部众人都是痞子无赖,眼前的这位却彬彬有礼。

他会来找她,想必已经知道了皇上想让她接代王姗的位置。雀部之人的态度虽然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但却能改变她的境遇。

“万公子,我也知道我没什么本事,雀部各位的决定,应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不妨直接说出你们的意思,让我从你的三言两语中去猜,实在是为难我了。”王妧坦言相告,对方会出什么难题来考验她,她心中也没底。

万全一没料到王妧如此坦率,准备好的说辞绕到嘴边又统统咽了下去。最终他只得生硬地说出了这一句:“雀部大当家的位置永远空着,只能委屈姑娘当二当家了。”

王妧消化了每一个字的意思,又确认了一遍,最终才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这就成了?

没有拼死阻拦?没有重重考验?

王妧搞不懂了。然而一想到朱夫子也没有搞懂这群人,王妧又觉得自己搞不懂他们是情有可原的。她心里的疑问又增加了不少。

就单单为了这件事,他有必要那么早赶过来告知她吗?直觉告诉她,对方不会回答她。于是她问起了其他的问题。

“雀部是怎么替皇上办事的?”

“皇上有事,我们会最优先去做。西市有一个酒馆,是我们议事的地方,平时我们分散在京城各处,搜集各种消息当做消遣。当家的时常会想出各种主意,接各种活儿,我们过得很安稳,也不用担心仇家的追杀。”他说到这里,看向王妧,“以后皇上有什么吩咐,就请姑娘转告我,我们完成后,再让姑娘回去交差就行。”

说得好像她就负责传个话。二当家什么的,就是担个虚名嘛。

雀部中有什么人,每个人负责什么事。他不说,不代表她没办法知道。

“对了,你们接活儿吗?我有个活儿不知道你们接不接?”

王妧的这个做法,像极了以前的王姗。万全一突然想起以前王姗推门而入,一句“干活儿了”就向大家百无聊赖的生存状态中注入了生机的情景。

“当家的吩咐,焉敢不从?”

王妧知道,对方在这一刻把她当成了王姗。

皇上和雀部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不可调和。她也许做不到像王姗那样和雀部的人亲如一家,但是让对方相信自己,协助自己复仇应该还是有很大的可能的。这事王妧决定要一步一步来。

“我想找到一个包袱。有一个丫环从丞相府偷了东西逃出来,她带着一个包袱进了燕国公府,现在那个包袱不见了,我想找到它。”这事关乎她的任务,在她不能入燕国公府的情形下,她只能寻求别人的帮助了。

万全一似乎在分析此事的难度,王妧便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这事对万全一来说并不难办,只是他想不通王妧为什么要找到那个包袱。以前王姗在时,她总是会把目标先说出来,再敲定如何布置,如何行事。找包袱一事很可能只是某件事中的一环,至于后续还有什么枝节,王妧不说,他却很在意。

“姑娘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他对王妧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坦率,希望他这么问,她能和盘托出。

王妧点点头,把线索都说了出来。

“她名叫依柳,是丞相府大公子的丫环,逃出丞相府后,被我大哥救了,进了燕国公府,现在是我大哥的侍妾。丫环说她入府时什么都没带,但那个包袱却是我亲眼见到的。所以,她入了燕国公府之后去的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她藏包袱的地方。线索就这么多吧。”王妧还在凝眉思索,最后终于捋清了所知道的每一件事。

万全一看她认真的样子不像在刻意隐瞒什么事,难道她真的只是想找到那个包袱?可是为什么要找它呢?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把它们压到心底。

他应承之后,就离开了。王妧也放了两分的心,找六安喝粥去了。

009 齐王(一)

要在偌大一个国公府找到一个包袱,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妧虽然将这件事托付给了雀部的人,但她也没闲着,带着六安又进了城。

每天花小半天在进城出城的路上,王妧深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不能浪费在这件事上。但一考虑到搬进城住要用到的花销,她又老实地熄灭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皇城脚下,聚集着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们的宅邸,丞相府也在其中。

依柳偷了丞相府的东西出逃,刘家却没有把这事报到京兆府,让京兆府的人去缉拿。原本王妧以为她偷盗的是财物,但随着线索越来越多,她终于反应过来。

丫环偷东西,主家没有声张。皇上现在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但一旦皇上知道了,他一定会盯上那个丫环。丫环随身的包袱消失不见。

系统的提示已经让她预知了皇上的动向,不然她也无法把事情串联起来。眼下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依柳包袱里的东西。既然知道这东西极大可能出自丞相府,她又怎么能不来查看一番呢?

六安打探消息的技能让王妧很是惊艳,如果没有他,她走的每一步都会艰难数倍。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做出一个决定,只不过时机未到,那个决定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丞相府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这一次比上次查探燕国公府要难上许多。

依柳入燕国公府本就是件瞒不住人的事,府里的人在私下里多嘴议论几句,也没人管得住。如果六安打探得来的依然是丫环偷盗财物这种掩人耳目的消息,那么他也算不上有多厉害了。

“是刘晏的私人书信。”

刘丞相不可告人的书信?王妧的思绪开始浮想联翩,但最终她只抓住了一点:刘丞相没有呈报京兆府,难道也没有私下派人掘地三尺也要找依柳吗?

王妧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六安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整件事明明揭开了越来越多的线索,却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正想驱车离开,王妧却听到车外传来一声娇蛮的斥问。

“车上是什么人?挡着本小姐的路了。”

原来六安将马车停在与丞相府只有一墙之隔的胡同里。胡同深处有一个小门,应该是丞相府的人平时进出的小门。问话的人是一位与王妧年纪相仿的貌美女子,六安撩起门帘低声对王妧说了几句话,女子已经来到了车身旁。

王妧好奇地跳下车来,六安和对方都被她的动作吓到,愣在当场。

“我住在城外,今天是进城来玩的。我们不知道马车不能停在这里,挡了你的路,真是不好意思。”王妧向她道了歉,同时也看清了对方的全貌。

不愧是丞相府上的千金,颜色好,气质佳,浑身上下都写着骄傲两个字。

“你也出来玩?”对方见她态度诚恳,也没了脾气,大方地表示不跟她计较,“那你走吧,送菜的车等会儿要从这儿过,你们别再挡着了。”

王妧答应一声,回到车上,六安这才驾着马车驶出了胡同。

还没出城门,王妧的车马又被人拦下了。

小太监福喜牵着一匹嗤呼嗤呼喘着大气的马,他来不及抹掉额角的汗,就对她说道:“皇上命您即刻入宫觐见!”

王妧这才注意到,福喜身上穿着的是公服,而非上次来行宫时穿的常服。

她心里嘀咕:莫非这是有事要让她去做了?

能被皇帝召见入清心殿的人屈指可数。不是说被召见的人地位尊崇,世间少有,而是清心殿乃皇帝起居休憩的场所,非皇帝心腹信赖之人不得入。

清心殿也辟了小书房,王妧便是在这里觐见。

“朱夫子那里,做得还习惯吧?”皇上从书堆中抬起头,问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王妧都要以为福喜的焦急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皇上就是皇上,哪里那么容易被人看透。她还是得趁早适应了才行。

“皇上,朱夫子让我去雀部办点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好。”这样说应该行吧?皇上欲盖弥彰,她也不能捅破那层纸。

皇上听完,终于给了她一个好脸色:“只要你人不蠢到底就能办好。”

王妧脸上无奈的神情毫不掩饰,但她无奈的不是办事,而是被人说蠢。而皇上明显是误会了。

“拿着吧,这块令牌能让你随意出入宫闱,小心点使用。”皇上在最后一句上加重了语气。

王妧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哪天他不高兴了随时会把它拿回去。她双手接了,令牌还没巴掌大小,一面雕着腾云飞龙,一面雕了一个“御”字,浮雕的手感让她忍不住摸了又摸。

“对外,你就是朱夫子推荐给朕的棋手,朕召你来就是陪朕下棋。”皇上打断了她的走神,“事实上嘛,朕把雀部交给你了,你若是敢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皇上停下话头,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置犯了错的她。

吓得王妧连忙开口表态:“我一定不会的!”

收到皇上“暂时放过你”的眼神,王妧才放下心来。皇上这吓唬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还说不会不认她这个表妹,除了这句话他从来就没对她客气过!

心里念叨归念叨,她可不敢真的说出来。

“福喜待会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找个机会以你的名义把人带进雀部。”

就这事?王妧很惊讶。

“不找个人看着你,朕不放心。”

原来是这个缘故,皇上还存着灭了雀部的心呢。王妧这样一想,就忽略了皇上话里的另外一层含义。

她领了差事出了宫。福喜先带着她找到六安,又上了他们的马车,给六安指路。东西市被他们抛到脑后,七拐八拐地终于来到城南的一处小宅子门口。

熟悉的场景再次浮现。福喜上前扣了门,来应门的是个小丫环,她怯生生地说要去回禀自家夫人,关上门又让几人等了一会才再次打开,把三人迎入门去。

外院三两个洒扫的丫环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进了二门,只见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妇人打扮的女子在指挥着两个小厮搬搬抬抬。她见到王妧,笑着走上前来。

“你就是王妧姑娘?”

010 齐王(二)

王妧应是,正想问如何称呼对方,对方已经自来熟地牵过她的手,说道:“我叫苏意娘,你就叫我意娘,可好?”

王妧愣了愣,为什么看不到对方的重生指数?难道是系统出了问题?

对方见到王妧出神的样子,也不着恼。王妧发觉了尴尬,不由得歉笑着,说起了皇上的吩咐。

“皇上说,要让你进入雀部,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怎样都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来,系统也没说每个人都有重生指数啊。

“姑娘不必多虑,我有办法。”苏意娘招手让小厮把主屋中的一个楠木箱子搬过来,“今日在收拾屋子,不方便请姑娘进屋坐了。”

王妧自然不会介意这些虚礼。

苏意娘打开了木箱,从中取出一纸房屋地契。

王妧接过一看:“如意楼?孟老板把它卖给了你?”

“正是。”见王妧还未理解她的意思,她又解释道,“雀部与孟池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怨。如意楼的旧东家本来已经和万全一谈妥了如意楼的价钱,但被孟池横插一手,雀部和孟池从那时便结下梁子。后来,当家的王姗姑娘和孟池打了个赌,孟池输了,便如约把他的一切事务撤出京城,当然,如意楼也只能转手给别人了。”

王妧这才知道其中的情形,她说道:“孟池就算离开京城,也赌气不愿意把如意楼卖给万全一。如今你把它买下,便和雀部有了交集。”

“雀部那么重视如意楼,我想我不会只是和雀部产生交集那么简单。”苏意娘面上依然带着笑,“只要姑娘配合我,我便能把它与雀部合二为一。”

将雀部渐渐收归于皇上的掌握之中,是皇上要求王妧做的事,可她私心里也想借助雀部的力量报仇,这两种心愿该如何平衡?

人生的烦恼总是没完没了。就在王妧以为她不会更烦恼的时候,上天总是给她一个当头棒喝。

依柳的包袱消失了。

万全一安排的人找遍了依柳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没有找到她入府之前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难道她会障眼法不成?

找不到那个包袱,她的任务就进展不了。眼看着又一天过去,她愁得眉头都要打结了。

王妧对着燕国公府的大门望眼欲穿,没想到遇到了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人。

“你又进城来玩?”

王妧认出了对方正是丞相府的千金,只是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是啊,我们还真是有缘,又碰上了。”王妧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让她又重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只可惜,她的任务要求她帮助依柳度过难关,势必要损害丞相府的利益。

“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出城了。我们也许还会再相见呢。”王妧朝她挥挥手,决定在回去时顺路去城南找万全一。

王妧以为城南的宅子都像苏意娘的宅子一般,没想到,越往西走,所见的宅子规模越来越窄小。她站在万全一的小宅子面前,往左右看去,已经见不到几间宅子,而只能看到单独的房屋。

万全一把她迎进院子里,两人围着石桌坐下说话。

并非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包袱,只是雀部做事向来是各人自愿选择做与不做,沈平川拒绝参与,万全一只能把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如果姑娘能够说服沈平川,让他用奇门异术卜一卦,找到包袱的难度会小很多。”

原来那天见到的那个穿着灰色道袍的人还有这种本事。王妧不由得感慨道,拥有这么厉害的才能,竟然是一位准重生者。她差点忘了她还接了关于他的任务!

王妧一个头两个大,可是此时却不是烦恼的时候。

她向万全一摇摇头:“不,我有一个法子,暂时不用麻烦他。”

说完这句话,她才娓娓道来:“依柳不管去哪里,那个包袱,或者说是那个包袱对她来说很重要,她一定会把她藏在一个随时方便她拿到的地方。”

燕国公府那么大,虽然排除了一些依柳没去过的地方,但要找一件东西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

“她从丞相府出来,所以她会认为知道那个包袱的人只有丞相府的人。”

丞相府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她,但是依柳并不知情。

王妧铺垫了这些,终于说出了她的办法:“我想让你找人去她身边散布消息,说丞相府在找一个出府后失踪了的丫环,还问到燕国公夫人那儿去了。”

依柳如果真的很紧张那个包袱,听到这些消息一定坐不住。王妧的办法就是“打草惊蛇”。

万全一不知道,王妧的推测都有系统帮她佐证,不然这些事串联起来看似合理,其实一点也不绝对。

依柳可能是偷了钱财出逃,丞相府因为治家不严的名声不太好听所以不追究到底,依柳入燕国公府时带的随身包袱消失不见,可能因为里面装的是几件旧衣裳,扔了也就扔了,反正她将会有更多。

王妧一定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他。不过他不着急,沈平川说得很对,王姗奋不顾身去救的人,很值得他花时间去了解。

“之后再让人盯着她,等她自己去确认包袱的下落。”

万全一点头答应了按照王妧的法子行事,她也放下心来,有意无意地提起另外一件事。

“雀部在西市有一个聚头的酒馆,我还没去过呢,改天我去见识见识。”

这些事万全一等人也不准备瞒着她,于是他给了她一个地址。

六安驾着马车出了南城门,王妧在车上想着事情。

这些准重生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重生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是不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某个还没能实现的愿望,连天地都阻止不了他们重新再活一次去实现他们的心愿?

她也是这样吗?死得不明不白,憋憋屈屈,还把自己的妹妹连累了。因为她不甘愿,想替自己和王姗报仇,所以她才能重新活过来?

可她活下去的附加条件却是阻止别人重生,好像她把别人重活一次的机会抢了似的。

王妧懊恼起来,她才不想重生!她想和王姗一起活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如果能够在自己原本的生命中实现心愿,不是更如意吗?她已经死过一次,可是别人还有机会少走一次弯路,这才是她做的事的意义吧。

011 齐王(三)

“叮!触发隐藏任务:心灵的成长。达成度:一。”

系统毫无征兆地又给了她一个惊喜。她想通了她所做的事情的意义,系统就给她一个任务,这个系统还有什么是不能量化的?

六安头上的重生指数又下降了一个数,苏意娘却没有重生指数,这两个问题也在她心中困扰了她许久。

二人回到麓山行宫,门口却多了许多车驾。

有个小太监见他们回来了,一溜烟跑进行宫,报信儿去了。

一个四十出头年纪的首领太监拱手上前,给王妧问了好。

“皇上要来行宫?”身为皇上,却老是出宫溜达,一点也没个宵衣旰食勤勉政务的皇帝样子。王妧在心里腹诽。

“正是,奴才先过来打点着,皇上估摸着明天午后才能到呢。”吕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妧。眼前这个女子虽然长得和王姗十分相像,气质却不如王姗张扬。

王妧心里想的却是,皇上想去哪就去哪,哪像她,每天都要往来奔波。要是等她完成了依柳这个任务,又接到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的任务,她该怎么办呢?

真的是杞人忧天了。王妧暗示自己说。

“那我就不打扰你做事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就让人来告诉我吧。”

自家姑表兄妹,住在同一个行宫里,她需要避讳吗?她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何况自己现在没爹疼没娘爱,谁会来管她的名声呢?

王妧回到清风书院,等着万全一的消息。

进展顺利的话,她将能拿到那些书信。皇上好歹供着她衣食住行,她也不能昧着良心,为了息事宁人而把书信还给刘丞相。

那么,书信就要交给皇上了。她要用什么说法,把依柳摘出去呢?只要把依柳排除在皇上的视野之外,她的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就算完成了。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王妧把欣喜的心情收一收,专心去想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隔天王妧顶着乌黑的眼圈去见皇上时,她才意识到高估了自己。

丞相府,书信,依柳,直到她,一环连着一环,她根本想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没有依柳,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她要怎么绕过依柳去?

难道要把书信送回丞相府,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妧一想到这里又觉得很不甘心。

“朕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这里的厨子怎么连个像样的东西都做不出来,你整天就吃这个?”皇上行宫里的厨子做的菜品鄙夷不已。

王妧心里一咯噔,讪讪地说:“那个的厨艺确实不太好,皇上怎么不带御厨来?”她连改善伙食的机会都没有。

皇上脸上阴晴不定,王妧又闭了嘴。

“朕让你做的事你不去做,别的事你倒干得勤快!”皇上甩出一摞书信,“你给朕好好解释,刘相的书信为何会出现在燕国公府!”

王妧错愕地看着皇上,话锋转变得这么快,她的思维都要跟不上了。

现在她就怕她一句不慎,把燕国公府都牵连进来,毕竟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书信里的内容是什么。王妧壮着胆子走上前拿起那摞一指高的书信,想趁着皇上还没阻止她之前,先看一眼。

一声“叮”响,王妧感觉到她的头皮都发麻了。

“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找到未知的包袱里的内容物:丞相的秘密。任务进程:请说服皇帝,解除目标人物生命受到的威胁。”

“你还真的认为刘相与王姗的死有关?”皇上气的是王妧的不争气,“你以为凭一个小小的丫环就能扳倒当朝丞相?你是不是傻?朕怎么有你这样蠢的表妹?”真是让人不省心。

不开口,不辩解,险险让她躲过一劫。她想找丞相的书信,真的不是为了扳倒他啊,天地良心!

“燕国公府是外戚,刘相是权臣,朕的心不能随意向哪边偏一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皇上痛心疾首的样子让王妧心中发虚。

“皇上,我发誓,我不想和刘丞相作对。”王妧信誓旦旦的样子,才让皇上信了她两分。

他拿回书信,在王妧额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神色认真地说:“那个丫环,必须死。”

她破坏了燕国公府和刘丞相的平衡,皇上顾全大局,不能坐视不管。

“难道因为她知道了丞相的秘密就得死?”王妧的声音略略提高。

“你试想想,如果她知道的是燕国公府的秘密,燕国公会不会放过她。”皇上一句话就让王妧陷入两难。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王妧这才意识到,她想瞒天过海的想法有多天真。

万全一的行动被皇上洞悉,书信也先一步送到皇上的书案上,如今依柳的性命也握在皇上手中。

“我可以先见见她吗?”王妧还想再试一试,她不是好几次都发现天无绝人之路吗?

皇上脸上平静无波,回了她两个字:“去吧。”

依柳已被带到麓山行宫,王妧猜测,皇上有心要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麻烦。

两人第一次正式地见面,王妧却像认识了她很久。

依柳的一言一行,都落在王妧眼里。

她偷窃主人家的书信,她编造身世欺骗王贺,分明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系统识别出她的行为会导致她重生,是因为她心中的执念吗?

“姑娘,你的簪子歪了。”依柳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王妧模糊了眼睛。

因为她要死了,她也要死了吗?

依柳看着王妧泪眼蒙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上前来给她理正了簪子。

“你为什么要偷那些书信呢?”王妧见她欲言又止,“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值得吗?”

依柳的眼神飘得有些远,等到王妧觉得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说:“为了活着。”

说完这句,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我在丞相府做了七年丫环,以前天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出路在哪。我和一个姐妹被分配到大公子的院子里,我们都以为,大公子就是我们一生的归宿。后来,少夫人进府了,小公子出世了,大公子在这时候却要遣散院子里所有的丫环。我的姐妹失踪了两天,才被发现死在后院的一口井里。我不知道谁要我们死,我只知道,我不逃,下场就会和我的姐妹一样。”

012 齐王(四)

“大公子说过,那些书信是丞相府上下一百多人的命,我偷了它们,是为了保我自己的命。”

可是没想到那些书信会变成向她催命的东西。依柳脸上神色复杂。

“阿贺是个好人,他救了我,还帮我改掉了自称奴婢的习惯,他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她的笑意有些勉强,“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以别的身份和他相遇,让他不用那么辛苦来迁就我。”

这就是依柳的执念?

“你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活着吗?又说什么来世呢。活着,不是努力一次就够的,你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才行。”王妧大声地说完这句话,提起裙子向来时的路跑去。

依柳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皇上!”王妧的眼睛还红着,“你不是说,依柳会威胁到燕国公府和丞相府的关系吗?皇上要顾全大局,心不能偏向哪一边。你要杀了依柳,心明明就是偏向丞相府了!”

皇上半眯着眼睛盯着王妧,没有说话。

“刘丞相难道就没有燕国公府的把柄?他们两只老狐狸自个斗得欢,皇上何必插手!”王妧眼睛闪躲了一下,称呼自己的老爹是老狐狸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你为了保住那个丫环的性命,还真是豁出去了。”皇上语速放缓,“你现在是替朕做事,还是在替燕国公府说话?”

王妧心中颤了一颤,硬着头皮说:“皇上,我已经不是燕国公府的人了。如今书信在皇上手上,谁还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的一张嘴巴?再说了,就算刘丞相知道皇上握着他的把柄又怎么样呢?他的身家性命本来就全都牵系在皇上您身上啊。”

她最后这句有些像是在拍皇上的马屁了,皇上自然也听得出来。

“难得你还能把事情分析得有条有理。”皇上的语气也恢复如常,“丫环的事先搁着。朕有另一件事等着你去办。”

这么说,依柳不用死了?

怎么系统还没有提示她任务成功了呢?王妧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有人在宫里的御膳中下了毒。”

“叮!”王妧一个激灵,接着便听见系统的声音,“启动剧情任务: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

系统这是在作弊啊!皇上的话和系统的话结合到一起,人物,地点,事件都有了,那就是小王爷作死地在宫里的御膳中下毒了!

所以皇上才马不停蹄地搬出皇宫,嫌弃行宫里的饭菜难吃还不得不吃了,因为宫里的御厨没办法带到行宫来。

“目标人物:赵鲽。身份:英王爷。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这个也是不能不接受的剧情任务?王妧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有个吃了御膳的宫女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你让雀部的人去查清楚,这种毒是什么,该怎么解。”皇上的话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就这样?不用让她去查是谁下的毒?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啊!

王妧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皇上眼里,又被皇上嫌弃:“下毒的人朕心里有数,用不着让雀部去查。”

原来如此。难道里面涉及了宫斗阴私?她可要小心别被卷进去。

皇上见王妧的思绪又飘开了,一脸无奈地摆摆手让她退下。王妧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连忙应了是就想退下。

“朕让你查的东西,去找吕潜拿。”皇上补上一句,王妧诺诺,才离开。

她还要再见依柳一次,搞清楚任务为什么还完成不了。

王妧回到刚才见依柳的地方,对方还在原地踌躇。她此时只想确认一件事。

依柳吃惊地看着王妧一言不发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又听到王妧对她说:“别等来世了,你这一世,想做什么就去做啊!你认为配不上王贺,就去努力啊。你现在不去争取,来世也一样做不到!”

依柳头上深红色的“十”字触目惊心,王妧突然意识到,也许杀死依柳的人,不是皇上,而是依柳自己!她如果现在死了,心里的不甘、委屈和愤怒就会变成她重生的力量。

别沮丧,别绝望,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拼尽全力想把这个念头传递给依柳,王妧忽然听到脑子里发出“嗞嗞”的声音。

“叮!触发技能:心念交换。”

声音一结束,王妧先是感到一阵轻松,骤然之间,她就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淹没了。

“恭喜你完成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获得寿命三十天。你的寿命剩余:六十八天。请及时完成下一个任务,获取寿命。”

王妧只听清了“六十八”这个数字,其余什么也顾不上了。

种种恐惧、不甘、怨恨、绝望的情绪放大到了王妧的心头,她捂着额角,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止。

依柳刚刚想通了要好好活着,没想到王妧却像突发了急病虚弱得就要倒下。她连忙扶住对方,正要呼喊寻人过来帮忙,就看到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快步走近前来。

依柳不认得六安,王妧却还勉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事,他是我的护卫。我回去休息一会就好了。”

王妧紧紧抓着六安的手臂,对着依柳说了一句“你要活着”,然后才一步一步往清风书院的方向走去。

依柳心中带着疑惑,又被带她来行宫的人带走了。

从她接下任务,到现在任务完成,不过过了几天而已,王妧却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月那么长。

依柳的负面情绪最后全部交换给了她,也算是系统最后助了她一臂之力。就算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了很多沉重的记忆,但她挺过来了,依柳不用重生,也得到了新生。

六安头上的数值从一开始的“五”一点点变成“零”,王妧想到,活着还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啊。

如果没有那个烦人的任务目标,就更美好了。她盯着桌上食盒里装着的一碟甜香扑鼻的绿豆酥,吞了吞口水,最后一狠心把食盒盖子紧紧得盖上了。

013 齐王(五)

假如她中毒了会怎样?虽然这个念头在王妧的脑子里盘桓了一阵子,但她还真不敢拿她的小命去做试验。

吕公公亲自把装着绿豆酥的食盒给她送来,特地提了醒:东西被下了毒,不能直接用手碰,取放都要小心。

王妧老老实实地提着食盒去找万全一,履行她传话的职责。没料到在城南没找到人,她又让六安驱车前往西市。西十二街的飘香酒馆就是万全一上次给她的地址。

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儿。

入门就有小二上前来招呼。王妧感到很新奇,酒馆里此时客人不多,有的一台方桌上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两个人就能吃喝得很惬意。

“我想找万全一。”

小二听了马上明白了王妧的意思,让她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对个暗号什么的。

“姑娘进后院往二楼上去,万大哥在呢。”小二对万全一很是尊敬的样子,但他要留在厅堂里招呼客人,王妧二人只能自己进去找人了。

酒馆后头的小院摆着一些干货杂物,只留着分叉的三条路。左边的通向柴房酒窖,右边的连着厨房,中间那条路直直地通到一幢二层小楼的楼梯口。小楼一层的门靠向厨房,还上着锁,估计是个仓库。

王妧上了楼梯,六安提着食盒跟着后面,还没到二层就听见里面有个声音在嚷嚷。

“金老板年底就要把馆子收回去了,当家的一去,那家伙就只认钱了。”

她听着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王妧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二楼的人注意到有人来了,便没人再接话。

王妧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把二楼的厅堂看了个遍。厅里万全一、沈平川、少年小斋是她见过的,她唯一没见过的人是个独眼老丈。

第一次正式和其中三人见面,王妧正在想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万全一已经替她开了口。

原来独眼老丈人称殷伯,而她这位二当家也正式在雀部的人面前露了脸。王妧尴尬地发现,小斋和六安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上次小斋偷袭不成,反被六安碾压,就算不服气,也得憋着!

“皇上交待了个事儿。”王妧阐明来意,本来她这个二当家就是干这个的。

她把解开绿豆酥里被下的毒的事说了出来,然后看向万全一,想知道他们的想法。

“嘿,这又有活计上门了,诶,皇上给了咱多少赏金?”小斋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对王妧的态度却很轻慢。

赏金?王妧不知道这是什么惯例。

“你不会没跟皇上要钱吧?没钱咱怎么活?”小斋气呼呼走上前两步,看起来他比较习惯用拳头说话。

万全一知道他的性子,赶在王妧回答他之前,他先开口控制了场面。

“雀部做什么事,相应的都会开一个价。当家的就是用这种方式,让雀部的事务维持下去。”

王妧听了点点头。能和皇上谈价钱的人,只有王姗。皇上出钱,王姗出力,才有了雀部的存在。然而雀部的人眼里只有王姗,皇上心里有没有想法别人不得而知。但至少雀部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皇上顾全大局,做出了让步。

直到王姗的离去打破了这个三角平衡,如果换一个人来接管,雀部和皇上很可能会一拍两散。现在她王妧夹在雀部和皇上中间,很容易就会变成炮灰啊!

“我会去跟皇上提的。一般这种事,要多少?”王妧不耻下问,她其实想问的是,雀部真的有高手熟知医理药性,比宫里的太医还厉害?

小斋给她开了一个价,万全一听了,把价钱砍了一半,才和王妧确认。

王妧点头应了,反正皇上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凭啥不能涨价啊?金老板都找好下家了,这一片的租金过完年肯定又涨。要不是……”小斋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王妧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低着头,抬腿就离开了。

万全一神色有些纠结。沈平川一直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见状摇了摇头,追了出去。唯有独眼殷伯侧着身子,目光追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王妧看不到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也无从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如果她现在提出如意楼可以作为他们的下一个栖身之所,难免会让人怀疑她的用意,还是下次再找机会说出来吧。王妧这样想着。

“这毒有谁能解?”王妧满不在意地专注于自己想问的问题。

万全一暗暗松了口气,向王妧解释道:“雀部有一位兄弟叫黄三针,擅长用毒,他最喜欢研究这种常人解不开的毒。”

还有这种人!王妧惊叹不已。

万全一送她出去的时候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王妧还以为解毒的事有什么问题。一问之下,他才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原来,上次他依照王妧的计划找到了包袱里的书信,转眼就被皇上的人得手了。他虽然不好意思跟王妧提起这件事,却不得不自认失手。

王妧早忘了自己是找了万全一去做这件事,对她来说,书信拿到手,也就算完事了。

“哎呀,我忘了把钱给你送来了,下回一定记住。”王妧一拍脑袋,雀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说完她就急忙走了。雀部要人才有人才,怎么会混成这种落魄的田地。小斋的那番话显然表明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难道是皇上限制了他们的钱财收入?皇上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王姗在时,也不会让雀部一直这么困窘。难道这种转变发生在王姗离世前后?

王妧胡思乱想着走远了,万全一回到二楼,却看到殷伯瞪着独眼问道:“她知情吗?”

万全一摇了摇头。

殷伯的气势松懈下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家的走得太早了。”

“皇上应该已经准备对雀部下手了。”王姗走后,雀部没有接到任何活计。万全一原本也怀疑王妧让他们找那个包袱是皇上对他们的试探,皇上的人现身把包袱夺走,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危机。

雀部该何去何从?

014 齐王(六)

既已完成了皇上交待的事,王妧便按照计划,前往皇城脚下的英王府。

英王爷赵鲽是皇上的堂弟,他爹先英王是先皇的亲弟弟,英年早逝,只留下赵鲽这一点血脉。如今赵鲽只是个闲散皇亲,拿着王爷的俸银吃喝玩乐,还不时地做些不着调的事。

这次他在宫里的膳食中下了毒,皇上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而想处死他吧?

怎么系统次次都要她和皇上对着干?王妧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赵鲽。确认重生指数:未知。”赵鲽一从王府的大门里出来,王妧就听到了这个声音。

那个白白净净、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就是赵鲽?看着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却一副弯腰驼背、郁气难抒的样子。看来是在府里碰了壁,出门来散心了。

王妧让六安把马车赶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两个人下了车,悄悄地跟在赵鲽后头。

赵鲽脚下不慢,七拐八拐就来到一座府邸一侧的小巷里。

王妧在巷子口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地丢过围墙里去。没过多久,就有一声猫叫回应了他。

他继续往里头走了几步,在一个小门前停下。王妧只能看到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赵鲽钻进门去,一切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是永平侯府?英王爷和永平侯府有什么交情呢?就算是串门,也应该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去,哪有偷偷摸摸从小侧门进的?

王妧转头看着六安,脑子里却在想着这些问题。

“要跟上去?”六安一副“我懂”的表情。

王妧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工钱另算。

谁知二人还没有所行动,那小门又被打开了。赵鲽又躲又闪,十分狼狈地被赶了出来,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横遭重挫、自怜自艾的氛围。

王妧和六安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正要开溜,却被一声大吼叫住了:“站住!你们两个都看到了什么!”

正常的对话应该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王妧一时脑子塞了草,竟回了他一句:“我们不知道你来和谁私会。”

这话传出去,永平侯府的女眷都要找她拼命了。

“好!今天本王一不做二不休,你们两个谁也别想离开。”赵鲽怒气冲冲地跑到二人面前站住了,双方两只眼睛对四只,赵鲽看到对方眼中写着两个字:毛病!

赵鲽才发现,平时自己吆五喝六,一声令下就有一群人上赶着替他教训别人,而现在自己只身一人,肯定打不过对方那个护卫打扮的人。不用问为什么,就是打不过!

王妧尴尬地挥了挥手:“我们是真不知道,路过而已。大路两边,我们走这边。”王妧转身示意六安跟上。

“慢着!”

难道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也要和六安干一架?不可能吧,他长着就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王妧倒也不怕对方发难,于是转过头来看他到底想干嘛。

“你很眼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赵鲽皱着眉,看着王妧的脸,像是在回忆什么。

王妧一脸困惑,她和赵鲽应该没什么交集吧,难道又把她认错成王姗了?

果然,赵鲽很快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在宫里见过你!皇上让你来查我?”

这又生起气来了,王妧有些受不了对方起伏的情绪,忙说:“不是,她是我妹妹。”

她还以为对方会继续纠缠她们姐妹长得相像的问题,没想到赵鲽却出人意料地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道:“她在哪儿?你快带我去找她!”

王妧像根救命稻草似的被他紧紧抓住,她看着对方头上漂浮着的“七”字,欲哭无泪。

六安伸手一捏,赵鲽吃痛才松了手。

“你有话好好说,想找她做什么?”王妧毕竟也不能撇下他不管。上次依柳想不开差点让她任务失败,她哪一环都不能放松警惕。

“倩儿要死了!你让她救救倩儿,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七尺男儿竟然说哭就哭了,这么情绪化的人,王妧还真从来没见过。

看他那么伤心,这个倩儿或许就是他的执念。

她其实很奇怪,皇上明明知道下毒的人是赵鲽,为什么不直接找他拿解药救人呢?难道是赵鲽死不承认?

王妧灵光一闪,皇上知道赵鲽下的毒却不找他拿解药,赵鲽知道王姗听命于皇上却不求皇上救人而来求她,这两个人根本就是有毛病!

两人说话的声音引来了墙内的人。一个丫环满脸担心地跑出来,她眼里只见赵鲽心伤难过的样子:“王爷,您不能放弃呀。”

她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注意到王妧二人不是赵鲽平时带的仆从,又戛然住了口。

“你放心,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我一定会说服皇上给我们赐婚的。”

王妧感到自己压力很大。赵鲽在御膳里下毒,皇上知道了没有降罪,不代表皇上会不计前嫌地成全他的好事啊!

为情障目的人,也真是可怜。

“我要进宫去见皇上。”赵鲽也不管干不干净,拿手一抹眼,转身对王妧说道,“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见完皇上,就去找你,你一定要帮我救救她。”

皇上此时还在麓山行宫呢,赵鲽不知道,一方面说明皇上不待见他,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心大。这种关乎皇上龙体安危的大事,这家伙还不知道他自己撞到刀口上了。

然而她却不能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就算下毒的真凶站在她面前,不该她知道的事她就不知道。

王妧不方便让赵鲽去麓山行宫,便答应他明天去英王府找他。赵鲽有求于她,只能许她以重金,以此吸引她应约前来。

回去的途中,王妧大喊可惜。明明都到永平侯府边上了,居然还忘了入府查探!那位永平侯府的倩儿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身份尊贵如英王爷亲自向皇上请求赐婚,皇上竟然还不同意,不会又是一段狗血的三角故事吧?

六安听到王妧在车里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不由得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也很不错。

015 齐王(七)

赵鲽不出所料没能见到皇上,他转念一想颠颠儿地跑到太后宫里了。

太后爱热闹,寿康宫也就很热闹。皇上后宫的妃嫔不多,太后就变着花样寻乐子。比如今天赵鲽顶着苦瓜似的一张脸来拜见她,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揽下了。

“皇上原来是为这事跑出宫去了,哀家还当发生了什么呢。”王太后轻轻一句话带过,内心却不如表面淡定。

皇上看上一名小宫女,这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为了小宫女被人下了毒,离宫出走才是大事。

“你说,你只是在皇上要用的点心里加了点泻药?”王太后知道赵鲽藏不住话,他说的应该都是实情。但这实情也只是赵鲽以为的实情罢了。

赵鲽委屈地点点头,他现在知道有人因为他而昏迷不醒,心里也泛起内疚的情绪。

“那药是谁给你的?”在后宫熏染多年的太后闻出了此事似有阴谋的味道,于是循循善诱地向赵鲽套起话来。

赵鲽因为太后的慷慨相帮而心生感激,听到对方的问话,他也就说了:“江太医在太医院配药,我一时看着好玩,就求他给我了,他当时还写了记录。”

这来历倒是清楚明白,可是泻药怎么会变成毒药?难道是有人调了包?不然太医们不可能连腹泻的症状都诊不出来。

阿姗不在了,谁能替皇上去查这些事?王太后心里惋惜,她大哥燕国公唯二嫡出的女儿,就这么都去了,也真令她难过。

“你放心吧,只要把事情查清楚,皇上不会怪罪你的。”王太后这样安慰他,不过她也没忘了,皇上是先拒绝为他们赐婚,赵鲽才下了药。皇上拒绝赐婚的原因,在赵鲽这里是找不出来了。

当天,王太后便派人去了麓山行宫,向皇上禀明了赵鲽来请罪的事。她本以为下毒的事一天没查清楚,皇上便一天不会回宫。没想到,皇上却让她的人来回话说,三天之后便会回宫,让王太后不必担心。

王妧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些弯绕,雀部也还需要一点时间解毒,隔天,她便又带着六安进城了。

她没忙着去见赵鲽,而是让六安驱车前往永平侯府。

还是熟悉的小巷子,六安依计入府查探:查清赵鲽口中的倩儿到底怎么了,永平侯府的人对待这对有情人的态度如何,从中说不定能知道皇上拒绝赐婚的原因。

赵鲽语焉不详,脑子里就想着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怎么可能理智地告诉她当中的情形?

两人约定一个时辰之后见。六安翻墙入了永平侯府,王妧便下了车,自己一个人往东市而去。

她想去看看如意楼交接得如何了。苏意娘要以什么身份进入雀部,王妧也毫无头绪。不过,苏意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又不用王妧去操心。

走了一会,王妧突然停下脚步。

上一次,她到如意楼找孟老板打听依柳的事,出了城就被沈平川二人追上了。如果雀部的人没有盯着如意楼,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她找过孟老板呢?

如意楼里有什么秘密,让雀部的人紧盯着不放呢?如果他们知道如意楼被苏意娘买下了,会不会连苏意娘都盯上了?

可是,她和苏意娘的关系不能暴露在雀部的人面前,她此时去如意楼不是自露马脚吗?王妧这样想着,脚下就慢了。

东市往来车马多,王妧一走神,差点就被一辆马车撞上了。

马车上的人撩起帘子,看了王妧一眼,脸上露出惊奇又好笑的神情。

“又遇上你了。你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刘淑起了话头,王妧脸上讪讪,歉笑着点点头。走路不看路的那个是她,对方对她客气,她当然不好意思了。

刘淑看了一眼王妧身上的衣裳,提议道:“前头有家新开的卖衣裳的铺子,你想不想去瞧瞧?”

王妧的衣裳料子不错,款式却平平无奇,刘淑在车上一个人正觉得无趣,便想邀她作伴。

正不知道去哪儿打发时间的王妧听了,不假思索便答应了:“我只有一个时辰,你不嫌我吵闹就成了。”

刘淑伸手拉了她一把,王妧就上了车。王妧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头顶,是个“零”,还好还好。

两个人虽然只见过两三面,但她们年纪相仿,彼此又合了眼缘,交谈了一会就已经不再拘束了。

“我平时也不在京城久住,这次是回京看望我爹娘的。”刘淑说着,没有特地提起她父亲刘丞相的身份。

王妧也没说破,只说她住在城外,每次进城都把大半的时间花在路上了。

说着,又提起衣裳的事来。

“京城里的闺秀们穿衣打扮既要大方得体,又要别出心裁,每天光想着这事了,哪有时间好好看看这京城的繁华。”刘淑随口说着,“我几次见你,你都是出来玩儿,倒比别人清闲。”

王妧露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哪里清闲了,为了延长寿命,她可是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来过。

刘淑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她想到的却是别的方面:“家里也是一堆烦心事吧,不提也罢,今天就是出来玩儿的。”

马车很快就到达了刘淑所说的衣裳铺子。王妧随她下了车,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不就是如意楼吗?招牌虽然换了,可是这三个字都没变!

苏意娘把如意楼改成衣裳铺子了!这才过去几天,她的动作怎么这么快?

果然,能让皇上委以重任打入雀部的人必定是人才。王妧心念闪过这么多,刘淑已经被人招呼进了如意楼。

楼中格局没有变化,用来隔断的薄纱、画屏已被撤走,干净敞亮的大厅中安置着三排十二台空绣架。

苏意娘客气地和王妧打了招呼,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客人。

二楼的雅间中,有一两间还有身穿华丽服饰的丫环进出。刘淑和王妧二人被引到另外一间空置的雅间,两人坐下喝茶休憩。

“这店还没开张吧?”王妧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上茶的小丫环听见,抿着嘴笑了。

刘淑忙道:“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016 齐王(八)

原来,苏意娘提前给很多名门之家的夫人小姐发了请帖,邀请她们来如意楼看衣裳。这种做法确实吸引了一部分闺秀的注意,等到正式开张,应该还会有更多人来光顾。

“咱们只管挑衣裳,不用在意那么多。”刘淑这样说道。

王妧却无法真的不在意。刘淑的出现对她来说确实是最好的一个障眼法,但她此时并不想在刘淑面前演戏。

苏意娘很快带着两个丫环进来了。丫环手上各捧着一个装着六幅画卷的托盘,苏意娘先说明了画卷的用途,然后才让丫环们一一展示出来。

乌木画卷吊架上一行列出的四幅半人高的美人图。画中人物没有五官细节,身上穿的绫罗锦裳却精美细致,看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那身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刘淑被深深吸引,王妧也朝苏意娘投去佩服的目光。谁知苏意娘趁刘淑不注意,朝她眨了眨眼。

王妧不明所以,刘淑却已经和苏意娘攀谈起来了。

“苏夫人,这些衣裳都是如意楼做的?”她有些想见识下实物的样子。

“没错。”苏意娘脸上笑意盈盈,挥手让丫环们换上另外四幅,“画中的衣裳,如意楼都能做出来,而且选用的是最适合制作外裳、裙装的丝绸罗缎,每一幅图纹花样都是名绣高手亲手绣制,每一身衣裳都是根据不同的尺寸来裁剪,绝无仅有。”

听到这里,别说刘淑,王妧都动了心。

衣裳被说得精妙绝伦,价格自然不菲。想想接下来的各种诗茶花会,闺秀们争相攀比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刘淑看完了所有的画卷,选了一身喜欢的,苏意娘又找来制衣师傅,商议修改了一些细节,很快就完成了口头上的约定。

“这位姑娘。”苏意娘叫了王妧一声,让人不注意到王妧的存在都不行。

刘淑恍然回神,懊恼地埋怨起自己:“唉,我竟忘了,你也选一身?”她和做衣服的老师傅说了几句,对方确实经验老到,从剪裁到做工,都堪称高明。

王妧摆了摆手,却听到苏意娘说:“姑娘误会了,我是想说,这位姑娘看起来很面善,不知道姑娘是否记得,三年前曾在麓山脚下救过一个人?”

苏意娘说得诚恳:“姑娘是否姓王,单名一个姗字?”

王妧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什么,但却毫无发现,她只得说道:“我妹妹便叫王姗,我是她的同胞姐姐,名叫王妧。”

“那就是了。”苏意娘脸上神情激动,“刚才怕和恩人唐突相认,没想到姑娘原来是恩人的姐姐。你一定要告诉我,恩人现在在哪里?我无论如何要去拜会她!”

王妧和刘淑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奇。王妧为难地看了苏意娘一眼:“你恐怕见不到她了。”

不管苏意娘说的是真是假,王妧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听到王妧的话,苏意娘的伤心不似作伪。等到两人告辞的时候,苏意娘还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王妧这下有点懂了,苏意娘顺势而为,她和她的关系算是搬上台面了。

她们的马车还没走两步,王妧就听到车外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和苏意娘说话。

“我是燕国公府的表小姐,我姓江,不姓王!”

江如兰这个噩梦,也闻风而来了?王妧有些头疼地想:如果她被揭穿了没死的事实,她爹该怎么向她娘交待?

六安已经等在永平侯府侧面的小巷子口,王妧和刘淑分开后,她走回这里时已经有些迟了。

六安抬了抬眼皮,见王妧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他唠嗑起来:“我和刘淑的缘分还真是奇了,走在路上都能碰到。”

王妧说完这句话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刘丞相?千万不要,她的小命哪够和他们斗!

“你打听到什么了?”

六安把详情细细说来。永平侯府有一位二小姐,大名就叫做林倩,然而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他们那天见到的丫环不是伺候这位二小姐的,而是一个寄居在永平侯府的远房亲戚的贴身丫环。丫环名叫小荷,那远房亲戚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名叫林青。这位林青姑娘,才是赵鲽口中的“倩儿”。

啧啧,这其中又有隐情了。赵鲽这只呆头鹅,该不会被人骗了都不自知吧?

王妧感到前路又变得灰暗了。她推测赵鲽在御膳中下毒的原因是皇上不为他赐婚,等他发现自己被人欺骗了感情,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王妧想都不敢想。

再不想还是得去面对。

王妧敲了英王府的大门,被等在门内的一脸焦急的赵鲽带进了大厅。王府大院中的场景被她略过,她此时想的是该如何减少赵鲽的重生指数。

她隐约觉得,赵鲽和依柳一样,需要一个契机来来改变他可能重生的事实。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赵鲽掩饰不住欣喜。

王妧见他打开了话头,也不急着打断他。

“我找过很多大夫,就连江太医我都请过,他们都说,倩儿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但是她不愿意我替她费心,她不肯吃药,也不肯见我,小荷说她快要死了!”赵鲽痛心地说,“她因为自己身子不好就不愿意嫁给我,说不想连累我。她怎么那么傻呢?嫁给我,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王妧听着,觉得自己的头又疼起来了。

两个互相倾心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厮守。这一次任务是要她当他们的红娘,替他们扫平障碍,最后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帮我想办法,让她吃药,让她好起来。我已经求太后替我们做主了,我一定要娶她!”赵鲽的脸上是十足的坚定,王妧看了也不得不感慨,他确实是全心全意想对“倩儿”好。

关于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和远房亲戚林青的事,该怎么让他知道呢?太后也要插手此事?这趟水真的是越来越浑了。赵鲽是嫌事不大,想自己作死自己?

揉了揉额角,王妧终于说道:“你们两人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去找永平侯商议?如果永平侯同意的话,皇上也不会说什么吧。”

“倩儿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所以不让我和永平侯提起我们的事。我去向皇上求赐婚,她就是为此生了气,才不见我的。”

身体不好是林青万用的借口?因为身体不好,不想让赵鲽操心,不吃药,不见人,不愿意嫁给他,连两人的来往也不能被人知道?

王妧是局外人,她真的很想告诉赵鲽,“倩儿”的身份有问题他怎么就看不出来?

017 齐王(九)

“她说什么你都愿意听她的?”王妧憋着心中的话,问了赵鲽一个问题。

赵鲽点点头,一副不忍心让心爱的人受一点委屈的样子。

“那就成了。”王妧正话反说,“你就顺着她的心意,她不吃药,不嫁给你,甚至连见你都不愿意,你都随她喜欢,反正只要她开心就好了不是吗?”

“不!倩儿没有我,怎么会开心?”赵鲽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看着王妧的样子仿佛她十恶不赦。

王妧很没立场地又转了话头:“既然你想陪在她身边让她开心,你将来要娶她总绕不过永平侯去。既然永平侯迟早会知道,那你提前和他通通气也不算多大的事儿。”

她不想打破“倩儿”在赵鲽心中的完美形象,就想借别人的手去揭穿。她心虚地瞟了赵鲽一眼,对方正在低头沉思。她又看向六安,他若无其事地回望了她一眼。

“你不是在替皇上做事吗?”赵鲽忽然想起了王妧的身份,“我不管是你,还是你妹妹,你替我说服皇上,为我们赐婚,再治好倩儿的病,我可以给你黄金百两!”

赵鲽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变机灵了?确实,王妧想救赵鲽的命,就必须把皇上、太后、永平侯和“倩儿”都给摆平了!

难道在赵鲽眼里,她长着三头六臂?但赵鲽的事确实是她的任务,她哪能拈轻怕重绕过去?

王妧答应之后,赵鲽眼里的希望之火渐渐燃烧起来。

“皇上是怎么说的?”王妧试图从赵鲽的角度捋一捋这件事。

“皇上说,永平侯的二女儿林倩已经许了人家,让我别惦记着了。”赵鲽说到这里有些闷闷不乐,“倩儿如果和别人有了婚约,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一定是皇上没有好好和侯爷说,是我要求娶倩儿。”

王妧扶额,这家伙是认定“倩儿”诚恳善良天真无辜如天山白莲了。林青一句话都不用解释,他自己就替她辩解了。

“那说不定是侯府的长辈们替她定下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王妧只能给出另一个不伤害到他脆弱心灵的思路,“你不和永平侯沟通,万一她嫁给了别人,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鲽听了,果然坐不住了。

啧啧,这急性子难怪会被人牵着走。王妧拦住他,下毒这件事还没说到呢。事情有个轻重缓急,皇上心里长刺了,赵鲽怎么能囫囵过去呢?

“我根本就没下毒,只是下了泻药,皇上又没吃到,值得大惊小怪的吗?”赵鲽满不在乎,“皇上不信我,总该信你吧?你去跟皇上说明白,就完事了。”

王妧被他的话噎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鲽匆匆走了。王妧见时间也差不多,决定去一趟西市酒馆看看雀部解毒的进度。谁知却错过了万全一。她被告知,万全一已经带着解药去麓山行宫了。她便和六安启程回去。

途中,王妧忍不住想,怎么会有像赵鲽这样这么一根筋的人?和皇上同样身为皇家,赵鲽却一心只照着自己的想法来做事。

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让王妧恍然大悟。赵鲽不是和以前的她一样吗?依仗着身份,自我地活着,但其实他们都是无知的。她如果没有王姗,赵鲽如果没有了王爷的身份,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现实的疾风劲雨。

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她就能想通、做到那么多事,不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吗?她不去完成重生修正系统的任务,她就会死。

她要帮赵鲽渡过这个难关,不管是因为系统的任务,还是因为他和曾经的自己有相像的地方。

万全一等在王妧平时出入行宫的门口,门外两列身穿铁甲的侍卫冷冰冰地把一切事物都拦在了外头。

王妧回来见此情形,不由觉得有些抱歉。

“我今天进城也没先跟你说一声,让你多跑了这一趟。”皇上出宫在外的做法,她能理解,但她却无法让万全一理解,于是她只得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了。

“无妨。”万全一也不像恼了的样子,王妧便放心了,接了他递过来的小盒子。盒子里头装着的东西不用说,必然就是解药。

王妧让万全一稍等她一会,她待会再把赏金拿来。

一踏进大门,王妧就被一个威风凛凛的劲装男子拦住了去路。他明显是看到了王妧拿了万全一手里的东西才进门来。

“姑娘,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带入行宫,希望姑娘配合。”侍卫统领目光如狼,咬死了王妧手中的盒子。

王妧却想不明白了:“这是皇上让我去找的东西,你也想检查?”

“希望姑娘不要为难在下!”统领声如洪钟,王妧听得耳朵都麻了。

这两天她进进出出的就没人盘查过她,怎么今天对方像是特地守在这里等她回来一样?王妧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东西不能交给他,万一出点什么差错,这锅还不是得她来背?

然而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而已。她回头看了一眼,万全一还在门口朝里望,她和侍卫统领的交流肯定也都落入他眼里了。

周围虎视眈眈的侍卫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王妧有些理解四面楚歌的意思了。

现在她身边只有六安一个,双拳难敌四手,怎么看情形都对她不利。现在也唯有一个办法了。

王妧抓住六安的手,把盒子放在他手里。

“拿去交给皇上。他们不敢对我怎样的。”侍卫统领的心思她猜不透,就让行宫里地位最高的那位来告诉她吧。她没做亏心事,也不怕把事闹大。

谁知六安接了盒子,老半天都没动,王妧吃惊地挑着眉问他:“你不会临阵倒戈了吧?”

六安白了她一眼:“我是你的护卫,保护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在行宫!他还能把我杀了不成?”王妧对他小声说道,“快去啊。”

六安依然不动。统领的目光一接触到六安手里的盒子,突然之间就对他发难。周围的侍卫严阵以待,王妧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难道对方真的只是要检查那个盒子?盒子被雀部的人动了手脚?

“六安,把盒子扔给我!”

千钧一发之际,王妧接到了那个小小的木盒。

她要不要打开它?

018 嗣子

万全一在门口看着门内的情形,统领和六安同时停了手。王妧发现她的心从来没跳得这么快过。

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她不打开了。盒子经过她的手交到皇上手里,如果雀部的人想对皇上不利,那她也会被列为帮凶!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盒子,自证清白。

可是,万一打开来里面射出一根毒针呢?还是盒子上抹了毒,碰到的人就会死?王妧一瞬间已经想出了数种致命的方法,她能躲得开吗?

算了,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王妧下定决心,咬咬牙将盒子开口朝外打开了。

围观的人不知道她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却没人敢说出来。

“姑娘……”六安伸手想提醒王妧,眼下他们还被一团侍卫包围着,实在不是发愣的时候。

统领将身一跃,抬脚就向六安的手扫去。就在王妧背后两步之外,六安以手当刀,挡下了那一脚。

王妧慢慢地凑近了木盒,发现里面只有两枚药丸,别的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统领浓眉挑动,眼睛在王妧和六安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板着脸没说话。

吕公公小步快走地赶上前来,王妧不解,目光随意向六安瞥去,却发现他右手的姿势有些不太自然。

“姑娘,鲁统领,皇上有请。”

王妧点了点头,皇上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今天想唱的是哪一出?需要这样吓唬她吗?

“六安小兄弟受了伤,还是先去处理一下吧。”意思是不用跟着过去了。

王妧也赞同地对他点点头。

六安的眼神在统领的身上溜达了一圈,最后也点头同意,留在了原地看着三人离去。

皇上在书案后低着头处理政务。

统领和王妧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等着。直到王妧快把耐性用完的时候,皇上终于抬起头,盯着她说:“你干的蠢事!”

王妧瞪圆了眼睛,拿手指着自己:“我?”她已经默默把“蠢”字消化了。

“哼!”皇上一声冷哼,“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放在身边?”皇上看了统领一眼,下巴朝王妧一抬。

鲁统领抱拳一礼,回道:“属下查了,六安的过往皆是空白。颖江出事那天,出现了很多江湖人,很多都能对得上名号。他武艺不凡,却是个陌生面孔,且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到王妧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他又继续说道。

“江湖中有一些以神秘著称的杀手门派,或许他是被某个人买通的杀手,潜伏进行宫来了。”

原来皇上怀疑的是六安!雀部根本什么阴谋也没有,是她想太多?

“皇上!试探的结果呢?”王妧提高了声音,她不相信六安是有人安插到她身边的棋子。他根本就没什么目的,每天不是练功,就是带她进城,替她听听墙角,还有和她算账要工钱!这样的人可能是杀手?别开玩笑了。

“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皇上的神情高深难测,“不过,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六安能在危机面前挺身保护王妧,这一点还是很令他吃惊的。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对方使的障眼法。

就因为一点疑心,就设局试探别人?很伤人心的!结果还什么也试探不出来。王妧很不满,六安至少到现在为止没做过伤害她的事,更帮了她很多忙。她说什么也要帮他争取一份自由和信任。

“那皇上今天打算怎么收场?”王妧心里其实很忐忑,六安会被皇上带走。

“你不是已经替朕圆场了吗?朕怀疑的就是那解药被人动了手脚,现在解药没事,一切都好。”皇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是下一句就转换了话锋,“朕会让人盯着他,一有异常,格杀勿论。”

王妧感觉到自己呼吸混乱,她现在非常迫切想把事情弄明白。

皇上眯着眼,看着王妧脚步匆忙地离开的背影。小木盒静静地躺在书案上,皇上看也不看就吩咐道:“让人把解药送进宫去,让江太医救人。”

鲁统领听到“江太医”这三个字,神情很是诧异。皇上似乎被他逗乐了,笑道:“江太医是这件事的源头,朕怎么会忘了他?”

统领领命而去,虽然不用他亲自跑腿,但他也得吩咐手下的人仔细去办。

六安回了居住的院落,拳脚并用正在练功。见到王妧来了,他才停了下来。

“手受伤了,还乱动?”她从来就看不懂这些武功套路,也没问过他。她其实心里清楚,六安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没问。就像她莫名其妙要去调查丞相府的一个小丫环,去接近身份尊贵害了相思病的英王爷,他从头到尾都跟着她,帮助她,但他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默契存在。

王妧的眼睛里明显写满了疑问,六安没有一脸凝重,反而噗哧笑了。

她没看错吧?六安的反应也太反常了。

“皇上在试探我?”

对啊,他怎么知道?王妧惊奇道:“皇上调查不到你的过往,你不会是个杀人逃犯吧?”

六安见王妧真的在认真考虑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没杀人,也不是逃犯。”

“你说你无处可去是真的?”王妧再次问起这个问题,她相信自己在他眼里看到的情绪是真实的。

六安“嗯”了一声,目光坦荡看向王妧。

她不相信别人怎么说,她只相信他怎么做。

于是王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知道失去的滋味,现在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

“你这样可是很容易就会被人骗了。”六安眼中带笑,“既然你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以后只要是你想问的,我能答的,我都不会说谎骗你。”

王妧先是一惊,转而佯装生起气来:“以后?那就是以前你骗过我了?你到底哪句是骗人的?”

六安听了她的话,认真想了想,说道:“我原来不会做吃的,但我又怕你刚刚收留我,我什么都不会,你会觉得我没用。那粥是我第一次做的,没想到你居然会觉得好吃。”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叫她觉得好吃,她是被系统的设定坑了,还不能反驳!

“好,好吃。说不定,你还能发掘出你下厨的天分,不错,不错。”王妧再也装不下去,转身跑了。

幸好她还没忘记去皇上那支取雀部的赏金,又从自己的私房里取出一部分,作为寻找依柳包袱的佣金,不然万全一非等到天黑不可。

019 刘妃(一)

隔天,王妧起身后没多久,就被皇上召见了。

“你没什么事想跟朕交代的?”皇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听得王妧提心吊胆。

她眼睛一转,皇上就知道王妧不准备从实招来。

“你怎么知道英王是下毒之人?昨天去找他谈了什么?你又想做什么蠢事?”

这个“又”字明显指向了上次依柳的事。皇上到现在还以为是她指使了依柳去扳倒刘丞相,所以她最后才费尽唇舌保那丫环一条命。

这三个问题,除了第二个,王妧都答不出来。且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还是皇上还不想听的。

见王妧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皇上不知怎的又来了气。

“王姗能做到的事,不代表你也能做到。就拿雀部那些人来说,她能让他们服气地叫她一声当家的,不是只靠两片嘴皮子就能糊弄来的。刘相在朝堂上一呼百应,朕也不能任意妄为。英王胸无城府,最是容易被人利用,接近他,你随时都可能被牵扯到别人的算计里去。他是朕的堂弟,朕不能对他怎么样。而你,现在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你出了事,朕连替你出头都不成!”

皇上认为她做的事只是在瞎折腾,搞不好连她自己的小命都会搭进去。她没办法和王姗一样聪明,和别人斗智斗勇,叱咤风云,所以皇上对她不放心。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她的任务,争取活得长久一点。怎么到了皇上眼中,就变成喜欢惹是生非了呢?

机会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如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服皇上,她以后将动弹不得。

“皇上,我一定要找到害死她的人。说我不自量力也好,自取灭亡也好,我都要去做。她能做的事,我做不到。我只做我能做的事。人活一世,不是畏畏缩缩、委曲求全就能圆满的,我希望皇上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替她报仇。”

皇上盯着她的脸,神情有些疑虑。她们两个人,一个聪慧,一个平庸。有王姗在,别人根本注意不到王妧,王妧就像王姗的影子。现在,他发现她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执着,王妧这个影子也要慢慢变得鲜活了,他该不该替王姗高兴?

“你……”

皇上的话被一声争吵打断,王妧心都提起来了。

“本王要见皇上,谁敢阻拦?”赵鲽的声音直喇喇地闯进书房里,王妧悄悄地站到一边去。皇上暂时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可不想变成下一战的炮灰。

“皇上!”赵鲽一见到皇上就跪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朝皇上倒起了苦水,“永平侯要把倩儿嫁给她表哥了,皇上,你一定要阻止他们呀。倩儿身体不好,他们又不让我见她,她一定是被逼答应的!”

“男婚女嫁,这是他们的家事,你瞎掺和什么。”皇上把皱起的眉头揉平了,才说道。

赵鲽却当作没看到一样,反驳道:“我和倩儿两情相悦,他们这是要拆散我们!倩儿被他们困在永平侯府,定然是天天以泪洗面,苦不堪言,皇上,你再不下旨,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不是在说皇上残酷不仁吗?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王妧忍不住把撇向窗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赵鲽终于注意到了王妧,他像是受到了鼓舞,直起腰杆接着说道:“我对倩儿的感情可昭日月,皇上不替我们的婚事做主,我就带倩儿私奔!”说着还朝王妧眨了眨眼。

王妧真想当做没看到。赵鲽以为她是站在他那边的,那也不能在皇上面前搞这种小动作啊!他是不是傻?

不过她也没料到赵鲽上了门,永平侯还能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一点也没把事情撕破开来。林青的身份依然没被揭穿。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向皇上证明自己的机会。她不是只会吃饭和闯祸,她也能遇事冷静,面面俱到。

“皇上!”糟糕,她的声音提太高了。这不是跟赵鲽进来时的情形一样吗?无礼地打断别人的话,还带着一种非要让别人听她说话的粗鲁霸道。皇上会不会宰了她?

王妧瞄了皇上一眼,果然看到皇上眼神如刀。

“英王爷被人蒙蔽了!”她强鼓着一口气把话说完,“王爷口中的‘倩儿’姑娘,不是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而是侯府的一位远房亲戚,名叫林青。”

皇上微皱着眉,显然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感到不耐烦。而赵鲽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不可能!”

“其实你只要去侯府打听,就能知道小荷是林青姑娘的丫环,你每次去侯府见‘倩儿’,是不是只有小荷一个丫环在场?如果她真的是二小姐林倩,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丫环跟着?怎么可能会开侧门与你相会?更别说她身体不好,侯爷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不请大夫为她调理?”

她不知道赵鲽听了她的话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让赵鲽认清事实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作死的方法千千万!他敢在宫中的御膳里下毒,说不定下次就敢拿刀子跟皇上拼命了。到时他真死得透透了,她的任务也就完了!

“不!倩儿不会骗我的!她那么善解人意,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拖累别人。一定是有人逼她!”赵鲽语无伦次。

虽然他对‘倩儿’的爱意蒙蔽了他的眼睛,林青的异状被他看在眼里也下意识地忽略了,但现在王妧的话逼着他去直面那些问题,他才动摇了态度,认同了林青欺骗他的事实。

“她是有苦衷的。她不想骗我,所以才不见我。不管她是谁,我都只爱她一个!”赵鲽眼珠失了神一样地乱转乱动,状若癫狂。

王妧觉得有些不对劲。赵鲽如果表现出伤心、生气、恼怒的情绪,那都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但他念念有词,神智错乱的样子却很不正常!

她看了一眼皇上,谁料皇上以手扶额,正在闭目养神。现在要她一个人面对赵鲽?

赵鲽沉溺在一种不安的之中,他跪坐在地,双手环抱着自己。忽然之间,他向自己腰间摸去,一把装饰华丽的小刀“唰”地一声被他从刀鞘中拔出。

王妧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不是吧?真的被她的乌鸦嘴说中了?赵鲽这次要作死到底了!

“不行!”皇上出事,赵鲽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她直接死在赵鲽手上有什么区别?

握着刀的手被王妧紧紧抓住,赵鲽的另一只手接过刀,随手胡乱地就向王妧挥去。

020 刘妃(二)

险险躲过一刀,赵鲽下一刀又挥过来了。对方动作不快,王妧躲得却惊险。皇上和她就隔着一张书案,她已经快要躲无可躲了。

听到皇上的召唤而出现的侍卫们却不敢动作,以身为墙,堵住了赵鲽接近皇上的路线,也堵住了王妧的退路。

“蹲下!”皇上大喝一声,王妧下意识地就听从了他的指令。

小刀从她头顶劈下,“哐”地一声刻进了书案的边缘。王妧被人从身后一拉,她呆若木鸡,随即就看到皇上气急败坏的脸。

额头吃痛让她回过神来,皇上收回手,站起身子不再理会她。王妧也忙跟着站好。

赵鲽已经被拿下,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再次睁开时看到了四周的情形,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鲁统领低头抱拳向皇上领罪。

王妧急了:“皇上,王爷有问题。”

谁看不出来赵鲽有问题?都御前行凶了还用得着她来说?

她急得说话都咬到舌头:“不是,我是说……”她一时也想不通赵鲽哪里不对。他听到王妧所说的事实,受到刺激,神智混乱,似乎很合理,但是王妧就是觉得不对劲。

皇上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王妧马上就噤声不语。

“把他带下去,听候发落。”威严沉稳的语调让人敬畏,没有人敢质疑皇上的决定。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也不用再来见朕了。”鲁统领身上一抖,伏身下拜,才带着人退了下去。

王妧挪动脚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敢出声。

“怎么?你还有话说?”

她听不出皇上话中的喜怒,但她还是决定死赖着不走了。

“皇上,王爷肯定有问题,一定要查明真相。”王妧脑子里浆成一团,一切合理中存在着的不合理到底在哪?

皇上没有催促她,而是板起脸,看着她愁眉紧锁,苦思不得的样子。

赵鲽两次对皇上出手,第一次是在宫中下毒,害了一位宫女中毒昏迷。第二次就在她面前,他受到刺激,挥刀行凶。两次都是刚刚好带着能伤人的毒药和刀。

而且,他对下毒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不对!赵鲽说过,他是下了泻药,不是毒药,他根本不担心皇上会治他的罪,因为照他看来,他所做的事只会让皇上对他略施惩诫。

那毒药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利用赵鲽向皇上下毒?皇上知道了?

王妧惊奇地望向皇上,说道:“皇上说过,王爷胸无城府,所以皇上知道他是被人利用了?”

皇上看了王妧一眼,让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王爷这次来见皇上,身上还带着刀!”虽然是装饰用的佩刀,但是也是开过锋的。

“他最多只会拿刀自伤来威胁朕,哪够胆子杀人。”皇上对王妧所作出的猜测和疑虑还算满意。

王妧松了一口气,只要皇上不疑心赵鲽就好。

这时皇上话锋一转,丢给她一个问题:“那你猜,英王的那包毒药是谁给他的?”

这个她还真没法猜。王妧摇了摇头,幕后黑手哪那么容易猜出来。

皇上说出那个人的身份,让王妧直接跳脚。

“是江太医。”

“什么?不可能!”王妧的反应就和赵鲽听到“倩儿”的真实身份是林青时一样。

江家世代行医,她外祖父更是为皇家尽心劳力,忠君不二,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什么不可能,英王的药的确是从江盛那里拿的。太医院的记录里写得很清楚。”皇上说得波澜不兴,他注意的是王妧的态度。

“王爷认为他拿到的是泻药,那药很可能是被人换了。我外祖父有嫌疑,但之后有机会接触到药的人也有嫌疑。皇上怎么能认定是我外祖父把毒药给了王爷?”

分析得还算有条理,皇上也不打算再和她咬文嚼字。

“没错,找到后来有机会接触到药的人,是排除江盛嫌疑的关键。你说你想替王姗报仇,那就向朕证明你的实力。证明你不是只会说大话空话,证明你也会做能让朕刮目相看的事。”

王妧忽然发现她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如果皇上不和她兜圈子,也许她早就感动得哭出来了。

“我能见我外祖父吗?”

“不行。燕国公夫人认为你已经死了,江家也认为你已经死了。你和王姗的棺椁已经葬入王家的祖坟,燕国公府大小姐和二小姐芳华早逝也已街知巷闻。”皇上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王妧急了,那是她的亲人,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

“不是说等我娘接受了事实,再让我回去吗?我爹不是知道我还活着吗?”

皇上眼里也闪过一丝无奈:“那是安慰你的,你也早点接受事实吧。”

王妧听到这里,心中抽痛了一下。她确实死过一次了。她的人生路以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去走,还不知道她能走多远呢。

王姗死了,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父母和外祖还好好地活着呢,她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你的那个护卫,朕决定,就让你自己看着他吧。如果将来发现他另有其主,而你又浑然不觉,朕就当做是你办事不力,定严惩不贷。”皇上接着说道。

她的注意力又被这话转移了。每听一句,王妧的心肝就抖一下,差点就想把六安给出卖了。不过最后她还是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保证好好完成皇上的吩咐,好好看着六安。

“那王爷呢?他的样子像是被人下了毒。”王妧只能作此猜想。如果有人能够潜伏近赵鲽身边把泻药换成毒药,那么那个人对赵鲽下毒也不是件难事。

皇上自己不回答,反而问起了王妧的看法。

“不如把王爷留在行宫,请雀部的解毒高手替王爷解毒,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查一查王爷身边的人。”王妧想了想,暂时只想到这些。

皇上大手一挥就同意了,王妧还以为自己安排得周全,让皇上也服了,丝毫没想到皇上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好过。

但是到目前为止,王妧还没想到那么多。今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她还是得进城去找万全一,再把解毒高手黄三针请来。

要钱,有皇上,要人,有雀部的高手,她还有什么好操心的。王妧满意地在马车上打了个盹,没想到她天真的想法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现实击溃了。

021 刘妃(三)

王妧和六安直奔西市酒馆。其他人恰好不在,殷伯背着手,正在指导小斋练功。

她笑着上前打了招呼,小斋没有理会,手下功夫练得虎虎生风。殷伯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了,然后说起万全一的去向。

“他们两个去见如意楼的新东家,姑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跟老汉说。”

王妧听了,也不着急。她的猜想已经一步步得到证实,雀部确实很在意如意楼,平时盯着如意楼的人是沈平川,今天也是他和万全一去见苏意娘。

“我也听说过了,如意楼最近请了很多夫人、小姐们上门试看衣裳,等它重新开张,肯定门庭若市。雀部难道是对如意楼的生意感兴趣?如意楼以前的东家孟老板和雀部有过什么过节吗?我见过他一次,他对我们雀部好像没什么善意。”

“那小子自不量力,被当家的收拾一顿就老实了。”殷伯和她打着太极,王妧一听就更好奇了。

她缠着殷伯追问这件事,殷伯也好似要说不说。小斋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老问别人的事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王妧没有如他预料般地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回了他这一句。小斋被噎得无话可说的样子让王妧舒畅极了。

小斋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太好,王妧本来也不想搭理他。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对于这种无缘无故耍性子、发脾气的行为,不好意思,她不惯着!

殷伯听了他们的对话,哈哈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有机会再跟姑娘说。小斋,你手臂抬高一点,不好好练功,今晚就没饭吃了。”

小斋听了,臭着脸自顾打起另一套拳法来。

王妧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殷伯不告诉她如意楼的事,证明她还没有达到被他真正信任、接纳的地步。于是,她转移话头,说起了今天的来意。

“我今天来是想找你们诊治一个人。”她说了赵鲽的情形,但还要请黄三针前去看过,才能下结论。

殷伯点点头,告诉她,要等万全一回来才能去找黄三针。

“我只见过他几面,也不知道当家的当时是从哪个旮旯里找到他的。”

殷伯没有直说,但他还是跟王妧提了一下,黄三针醉心毒术,不通人情,就算是万全一也不能保证说得动他去救人。

王妧想到皇上一直提防着雀部这件事。从她和雀部的人接触以来,她一直觉得他们只是一些武功比较厉害的江湖人,皇上如果动了真格,别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事,直接以多欺少,拿下他们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然而接触越深,王妧越是觉得雀部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万全一看起来白白净净,就是一书生。他在帮王妧寻找依柳的包袱时坦言,他没有动用到雀部其他人的力量。从散布消息、盯梢、到拿到包袱,他一个人做完这三步,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殷伯的独眼,据说是当年闯荡江湖时留下的残疾。

沈平川擅奇门异术,这个她还没见识过,但万全一不至于拿这种容易被人拆穿的话来唬弄她。

小斋和六安交过手,六安对他的评价是一身蛮力,不能小觑。他第一次见到王妧,在王妧还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就能对她暗下杀手,说他小小年纪冷血无情也不为过。

她接触过的这四个人,能力尚在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内。现在她将要窥探到雀部更深一层的实力,她却有点担心。王姗用雀部这座牢笼困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为何又会对此甘之如饴?

没了王姗,他们也就失去了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沈平川能在她第一次踏入如意楼就注意到她,不可能在她借着刘淑的掩饰第二次去如意楼时毫无察觉。但那一天,万全一把解药送到了麓山行宫,并不知道她进了城。她也由此猜测,沈平川和万全一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甚至他们所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每一条都是互通的。

这样的雀部,就像一把无主的刀,不仅悬在皇上心中,也悬在她的头顶。

至少今天之内是无法去找黄三针了,王妧心里也没了之前的笃定,于是给万全一留了口信,然后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没想到打击来得接二连三。

她刚回到行宫,就接到皇上明天要启程回宫的消息。中毒的宫女身体已经在恢复之中,皇上心喜,准备封她一个美人的名号。

然而赵鲽却被皇上丢在行宫,也就是丢给她了!

他清醒之后虽然没嚷嚷着要去见倩儿,但一直发呆不语的模样却很吓人。

等到王妧把皇上让他留在行宫思过的事说了,他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总算发泄出来了,不然非憋坏不可。王妧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谁料赵鲽还没抹干净眼泪鼻涕就开始使唤她。

“把我府里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四个丫环叫来,小厮要玉壶、秋水两个,别人伺候我不习惯。还有,把我房里的那些玩意儿都收拾收拾,一并带过来。”

王妧翻了个白眼,他这是来出游的还是来思过的?好歹皇上还没走呢,就这德行?

好在她及时想起要调查是谁偷换了泻药,黑手是不是还潜伏在他身边,她这才忍了他的颐指气使。

赵鲽无知无畏、理所当然地使唤人的样子,王妧就当没看到,让跟着他来行宫的王府侍卫替他跑腿送信。

隔天,皇上的车马离开行宫,又换了英王府的人住进来。

王妧看着一溜溜的车马驶进行宫,头都大了。赵鲽亲近的贴身丫环、没有很亲近但平时可以在他跟前晃悠的小丫环、伺候他出行的小厮、从小带大他的乳娘和乳娘一家子、专属的厨娘和她的一帮下手,纷纷笑吟吟地从王妧眼前走过,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绣娘和两个带着琵琶琴筝等乐器的琴师!

还敢不敢再奢靡一点?王妧敢说,王府里伺候他的肯定还不止这些人。

她心里有了疑虑,看谁都觉得对方笑里藏刀。在行宫里,她只有流云和六安两个算是自己人。三个人要盯着这么大一群人,等他们自露马脚,没有三头六臂一百只眼睛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得想个办法排除掉一些不相干的人。王妧一边向赵鲽住的地方走去,一边想着她该如何去做。

022 刘妃(四)

赵鲽毫不客气地占了合心殿,以前他来麓山行宫,住的也是这个地方。

一地的下人们搬搬抬抬,像是把整个王府都搬过来了,王妧看得目瞪口呆,连赵鲽在朝她招手她都没注意到。

“你发什么呆呢?”赵鲽挑着眉,用的不是皇上那种鄙视、不屑的语气,而是他真的在问王妧这个问题。

赵鲽在她面前失态过,也真情流露过,虽然他做事缺根筋,但王妧也没办法对他冷冰冰地老板着个脸。

“皇上是让你来思过的,你这么折腾,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王妧努力把他的想法给捋顺了。

“来行宫当然是出来玩的。”赵鲽一脸“没什么不对”的表情。

王妧扶额,难道只过了一夜他就把对“倩儿”的海誓山盟给忘了?不好问得太直接伤到他,于是她拐着弯问道:“你忘了你在皇上面前行凶,还差点把我杀了?”

在赵鲽心里,可能被皇上治罪还好过让他面对“倩儿”的欺瞒。

赵鲽听到王妧问的话,脸上又是惭愧又是惶惑,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想伤害你的,但我当时就那么做了。”

他把眼神瞥向一边,显然已经想到了他不想面对的那件事。

王妧在想,要不要她努力一把,让赵鲽对“倩儿”死了心?任务没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只能猜测,如果赵鲽能放下这个心结的话,他的重生指数是不是也会下降?

“王爷!”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唤把王妧拉回了现实,一个杏眼朱唇的小美人俏生生地走近前来,可惜对方眼里只看到赵鲽。

“冰清姐姐在找王爷呢,王爷怎么不进去呀?”丫环可人语带嗔怪。

迭声呼唤把赵鲽给淹没了,又三个打扮娇俏的美人向赵鲽靠拢过来。王妧这才见识到了赵鲽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四大丫环的全貌。

天天被四个美人环绕着是种什么样的体验?王妧看到两个站得离赵鲽近些的丫环笑得娇艳动人,两个离得远一些的就目含秋波,她真替赵鲽捏了一把汗。

赵鲽心里正不知怎么面对倩儿的事,在丫环们的半哄半闹中,他也跟着想进屋了。

王妧急了,美人再美,她也不能任由对方把赵鲽哄走,她们换药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事关她外祖父的清白和赵鲽的性命,她不能再让赵鲽这么混混沌沌下去了。

“赵鲽!你跟我来!”王妧一改先前的循循善诱、态度亲和,她说这话时神情很认真,也没有称呼赵鲽为“王爷”。

赵鲽也看出来了。王妧为他查清了“倩儿”的身份,他发疯拿刀伤她,她也没怪他,还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他不能撇下她不理。

他把心一定,就跟着王妧走了。

冰清玉洁、温婉可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里都有些复杂的情绪闪过,然后四人又一言不发地散开了。

王妧脚下走得急,赵鲽也紧跟着她,看起来倒像是赵鲽在追赶王妧一样。

低着头走路的她差点被横穿出来的长树枝划到,好在被六安及时一挡,王妧才避免了被划伤。

这里是合心殿后的一处少人走动的池子附近,树枝修剪得也不勤快。

王妧明显是在想事情,被六安拦下之后,还疑惑地看着他。

“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赵鲽不解地问。

“你在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被人调了包,你在御膳中下的不是泻药,是毒药。”王妧直直白白地说了,“这不是皇上相信谁的问题,而是谁想谋害皇上的问题。你从江太医手中拿到泻药之后,除了你,还有谁能接触到它?”

“太后说,只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了,皇上不会怪罪我的。”赵鲽蹙眉说道。

王妧扶额,她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是要调查清楚,所以我才问你还有谁接触过那药?你应该知道的。”王妧恨不得扒开他的脑子替他看一看,他到底还记得些什么!

赵鲽的眉头蹙得更纠结了。

王妧终于体会到皇上面对赵鲽时的心情了,简直是欲哭无泪!她还能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从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是用东西装着的?纸包?瓷瓶?还是木盒子?”六安换了一个方向,赵鲽竟然跟得上了。

“是一个瓷瓶。”

王妧看到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你拿到瓷瓶之后,放在哪儿了?”

赵鲽回忆起来。六安也不催促他,只是露出一个沉思的神情。

“我放在身上。回府之后,丫环们伺候我洗漱,我把它给了……她们替我收起来。”

给了谁?怎么能一说到关键就断了呢?王妧正想开口,谁知道六安伸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们知道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赵鲽又回忆起来:“我和她们开玩笑,说里面装的是毒药,吃了小命不保。”

谁会跟人开这种玩笑?王妧真是搞不懂,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只有可人知道里面是泻药。她打破了一个什么东西,来向我认错,她说要拿那个毒药自尽,我就告诉了她那是从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而已。”

六安看了王妧一眼,像是在说:看吧,问话要这样问才行。

王妧也服了,给了他一个“甘拜下风”的眼神。

可是,知道了这些事,她也没法推测出是谁换了药。

“那药被她们收起来,就是说四个丫环都能拿到了?”至少让她把有换药嫌疑的人的范围缩小一下。

“那些玩意都收在一个屋里,他们要看一看,碰一碰,我还能硬拦着不成?”赵鲽以为王妧说的是他没看好泻药让人换了。

王妧深吸了一口气,她迟早得被赵鲽气死。

“他们是指?”四个丫环?

“我跟前伺候着的,除了小厮们,到了岁数不让进内院,其他人都没理由拦着吧?”赵鲽抓住的重点依然和王妧要说的不是同一个。

她努力从赵鲽的话里提炼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说,今天跟着来行宫的人都有嫌疑。小厮?小厮整天跟着赵鲽外出行走,嫌疑更大!

“六安,我没跟皇上要工钱,我是不是傻?”她坑了孟老板一次,老天这么公平马上就给她报应了。

023 刘妃(五)

问询的结果看似让王妧知道了很多细节,但事实上一点有用的都没问出来。王妧觉得主要还是怪赵鲽答非所问、记性太差。

但见赵鲽在和她说话的空隙还不时地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王妧就知道他的思绪又飘到“倩儿”身上了。她干脆下了决定,让赵鲽先替自己担心,再去烦恼那些儿女情长。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王妧郑而重之,赵鲽果然紧张起来了。

可惜他的预感一向不怎么准,王妧说完,他还松了一口气。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就算生病请了太医,也可能诊不出赵鲽身上的问题。王妧说得这么委婉,只是为了让他接受他可能中了毒的事实。

他还以为王妧又要告诉他关于倩儿的事,一听不是,他就漫不经心起来了。

“没,我身体好着呢。”

跟他说话就不能拐着弯来!王妧一拍脑袋,她又把这事给忘了。赵鲽和皇上明明是俩堂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她就两分聪明,拿来应付皇上,不足,拿来跟赵鲽说话,却嫌多了。

“你昨天行止不受控制,很可能是中了毒。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帮你诊断。”

王妧突然发现,像赵鲽这样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逗起来也是挺好玩的。

他神情凝重,生硬地吞了一口水,磕磕巴巴地说:“中,中毒?”

“嗯。你先别急,我带你去找一个大夫,上次吃了绿豆酥中毒的宫女,就是他治好的。”王妧给了他一点安慰,结果显然没起到作用。

“我要死了?皇上会救我吗?我要去见我娘。”他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要去见倩儿。”

直话直说的结果就是让赵鲽慌了神,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势。

“等等!”王妧忙让六安拦住他,“皇上会救你的。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先别着急。”

不对,赵鲽好像又发作了?他神情痛苦,伸手在六安身上乱抓。得马上把他送到黄三针那里去!王妧给六安做了一个“拍晕他”的手势。

赵鲽应声而倒,六安抗着人,和王妧一起,三人直奔城中而去。

酒馆里,万全一和沈平川似乎在争执些什么,王妧远远听到一声“不行”,然后就没了声响。她顾不得被人误会她听了墙角,独自一人快步走上楼去。

赵鲽留在马车上,有六安看着。而摆在王妧面前的一个未知的难题是,黄三针愿不愿意救人。

王妧出现时,二人已恢复如常。她也暂时按捺下好奇之心,直奔主题:“我把人带来了,带我去见黄三针吧。”

万全一也看出了王妧的焦急,他朝她点点头,走在前头替王妧带路。王妧离开前,特地回头向沈平川示意告别,却看到他眼里全是思虑,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动作。

西市的大街小巷,王妧很多都没有去过。离主干大街越远,道路越是拥挤,人群也复杂起来。

马车暂放在酒馆后头的小巷。赵鲽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他还沉浸在“中毒”的打击中。王妧不得不和六安一左一右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散了。

西市边缘下九流的地方,也就是王妧三人现在脚下所踏着的土地。吆五喝六声、叫卖还价声、哭喊痛骂声交织在一起向他们袭来。王妧瞪大了眼睛,被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吸引了目光,却被六安伸手一挡,随着他下巴所指,发现万全一已经扣开了一间客栈的门。

大白天的不开门,做什么生意呢?难道是黑店?王妧浮想联翩,跟着万全一进了店。两扇木门“哐”地又合上了。

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黑”的店?王妧在心里给了否定的回答。店里没见一扇窗,没点一盏灯,只有头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天窗。

借着一点日光,王妧才看清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左右两侧有两条楼梯倾斜而上,接通到二楼。厅堂正面开了个小门,用了结实的布帘遮挡。王妧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左侧楼梯下的一个小柜后面,坐着一个壮硕的男子,他抬头看了万全一一眼,快得王妧差点没察觉。看完他又低下头打起瞌睡来了。

王妧已经适应了店里微弱的光芒,跟在万全一后面,上了左边的楼梯。赵鲽笨手笨脚,磕碰了两次,闷哼两声。

上了楼梯左转第二间,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万全一依然是伸手轻扣两下,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股奇怪的味道暗暗地飘进几人的鼻子里,王妧脑中“叮”的一声响,吓得她毫无防备地和开门的人视线相接了。

“触发技能:寿命补偿。减少一定的寿命,恢复身体的正常状态。请选择是否使用。”

使用。被一个脸色惨白如鬼怪的人盯着,她能正常那才奇怪!

“消耗寿命一天,解除非正常状态。剩余寿命:六十五天。”

什么!消耗寿命?还消耗了一天那么多!王妧恼了,她眼前这个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的人就是罪魁祸首!

对方注意到了她眼里的恼怒,又发现王妧似乎没被那阵毒气影响到,他不由得把冷漠收起,换成了好奇。

黄三针没去看并排站着的万全一,而是伸手把王妧拉进屋。六安的动作迟滞了一下,万全一神色如常地把他和赵鲽带了进去。

王妧看着他头顶的“零”字,翻了个白眼:没有重生倾向,她不怕!

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唯一的通路向左是一室的纸张书册,向右是三面高高的柜子,围着一套桌椅。

一把将王妧按到座位上,黄三针接着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枚装在木盒里的药丸,将它们摆在王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细长的眉眼,偏薄的嘴唇,长在一张苍白的脸上,让人想起地府的鬼差。王妧冷不防打了个冷颤。她已经想明白了,他们四人见到黄三针时,就已经中了毒。系统消耗了她一天的寿命替她解毒,黄三针应该已经看出来她没事了。

摆在她眼前的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试探?

024 刘妃(六)

“吃下去。”黄三针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看得王妧头皮发麻。

她看向后来进屋的几人。六安打量着屋里四周的情形,赵鲽气力不济地靠在他身上。万全一见到她眼中的疑虑,便朝她点点头。

黄三针性情看起来如她所听闻的古怪,如果这个时候和他讨价还价,只会徒惹他厌烦。她还有系统这个作弊器,比起损失寿命让她肉痛,任务完不成却会让她没命。

她拿起瓷瓶,一口倒进嘴里,怪味的液体弥漫着她的口腔。黄三针见状还帮她把药丸拿到嘴边,王妧张口吃了。

系统的“叮”声如她所料地响起,王妧狠下心选了“是”,然后就听到系统提示她“寿命剩余六十四天”的事实。

又少了一天,王妧对上黄三针的目光里含着怨气。

黄三针伸手去扒王妧的上下眼睑,仿佛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王妧甚至怀疑下一刻他就会扑上来把她大卸八块。

“喂!够了吧?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王妧拨开他的手,怪味翻涌上来让她几乎想吐。

万全一在此时找了个地坐下,王妧正奇怪着。黄三针也不搭理其他人,又伸手抓了王妧的手腕来听脉。

赵鲽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王妧以为他又发作,忙抽回手,指着赵鲽说道:“他怎么了?”

黄三针回头看向赵鲽,随后转身向他走去,绕过六安时还停顿了一下。

“没事,死不了。”黄三针搭上赵鲽的手,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能救他吗?”时不时受到刺激就要发疯,就算死不了也是种折磨。

黄三针摇了摇头,王妧见了,整个人失望地靠到椅背上。

谁知他又撇嘴来了一句:“没兴趣。”王妧弹起身,那就是能救了!

“他是不是中了毒?那毒容易解吗?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据万全一所说和王妧自己的理解,像黄三针这种性情古怪的人,越难办的事越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太医院还陷在泻药变毒药的风波里,说他们对赵鲽的情形束手无策也不算大话。

上次万全一是怎么说服他制作解药的呢?

“药粉,药水,药丸,怎么都没有效果呢?叠加起来也没事?”黄三针继续盯着王妧自言自语,根本没听到王妧对他说的话,“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说着抬起王妧的手臂,似乎准备好好研究一番。

“等等!”王妧发现,原本还能坐着的万全一此时已经靠在隔间的雕花木栏。赵鲽已经完全倒了下去。六安也动作僵硬,两头都顾不得。

“他们中了毒!快给他们解药!”王妧急道,她是来救赵鲽的,不能救人不成反而把六安也搭上!

“对啊!他们和你一样中了毒,为什么单单就你没事?”黄三针欣喜若狂,“不是我的药有问题,是你有问题!答案就在你身上。”

王妧吞了口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面对一个古怪又疯狂的人,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受伤害,让六安和赵鲽能脱险?

黄三针一见面就对他们下了毒,万全一一开始应该没有察觉到,但他又示意她顺从黄三针的意思吃下药水和药丸,假设两人不是想杀了她的话,那么应该是,万全一早已知晓黄三针会对他们下毒,或者说,是让他们试毒。

万全一后来察觉到自己中了毒,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下,什么也没说,这个举动也证明了王妧的猜测。

他既不担心黄三针会伤害到他,也没开口替她说服黄三针救人。

现在,她面对的是黄三针和万全一的双重考验。无论对哪一方,她都不能失败。

王妧在黄三针的注视下,先走到六安身边,扶着他像万全一那样坐着,让他背后靠着药柜,同时轻声问他觉得身体怎么样。

“手脚无力,昏昏欲睡。”六安的话很是简洁,让王妧一听就明白。

又听到黄三针在她身后说道:“他只是个身体强健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身体强健?”王妧的怒气又被撩了起来,“你都把人给放倒了!”

黄三针又在思索些什么,他不去接着王妧的话头,摆了摆手,“别管他们了,我来给你查查,你怎么会没事,以前可没出过这种事。”

他走到对面的隔间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子封面上的两个字刺痛了王妧的眼。

“我不是王姗,王姗已经死了。”她不去看对方的反应,不想被他的情绪影响。

黄三针并没有表现出吃惊或伤心的情绪,他只是想起了些什么事,说了“难怪”两个字就住了口。他随手把册子放在桌子上,重新找了一个空白的册子,提起笔准备写字。

“名字。”屋子里还能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王妧一个,这两个字明显是对她说的。

王妧答了。从见面到现在,她做的每件事都被黄三针主导着,她似乎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味地跟着对方的节奏,她只会忘了自己来找他的初衷!

眼看着黄三针又从成行成列的柜子的翻找出更多的瓶瓶罐罐出来,不一会就堆满了桌面仅有的空位。

王妧哪里猜不到他想做什么!要让她吃完这些她的小命还能保得住?

她赌气不去拦着他了,反正拦也拦不住。等到黄三针终于满意地数完了各种小瓶子的数目,他眼神发亮地看向王妧。

连问都不问,就想让她试药?

“想让我吃了它们?”王妧反问道,她这次没那么好说话了。

黄三针期待地点点头,看到王妧不配合地摇着头,他的脸都僵住了。

“为什么不吃?我只想看哪种药对你有效,这些药都有解的。”

有解药也不行!

“我在找人帮他找大夫。如果我吃了你的药出了事,那不是没人帮他了?”王妧指着赵鲽说。

黄三针略微感到不耐烦了,他蹙着眉头说:“他只是吃了点掠神散,死不了人,以后别吃了就行。”

王妧听到那个名字,又追问道:“他受到过刺激,发作过两次,每次都神智不清,难道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吗?”

“麻烦!顶多吃点药,差不多得了。”黄三针的心思还在让王妧试药上。

王妧放慢了呼吸,说道:“我可以吃了它们,但你也要帮他恢复正常。”

听到这话,黄三针眯起眼,思索起来。王妧的一颗心紧张得都快要跳出来了。

025 刘妃(七)

四人走出客栈的时候,王妧的心依然跳得很快。

当时她提出来的条件,要是黄三针不答应呢?六安和赵鲽又中了毒,她无计可施。黄三针性情古怪,如果他非逼她试药,她拍案而起就能解决事情吗?就是这些想法使她心中忐忑。

她依仗的是系统的技能,她原本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所以她心虚了,生怕对方不买账。

等到黄三针答应她的时候,她才终于释然了。

系统和她本身就是一体的!如果没有系统,她已经死了。它就是她的命,她这是拿命在搏。

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普通吧。王妧这样想着,因为她得时常回头,看看身后蚕食她寿命的猛兽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咬断她的颈脖。

心念所至,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没有招牌,门口挂着一面写了“客栈”两个字的旗子,偏偏大门还紧闭着,这间客栈哪里像做生意的样子?

几人离开前,壮硕男子还在小柜后头打着瞌睡。那他们一开始进门的时候,是谁来给他们开门?现在又是谁把门关上?王妧这一细想,冷汗都出来了。

这间“黑店”太古怪了。

“那就是说,我回去之后,要和你同吃同住了?”赵鲽大大咧咧地对王妧说。

“同吃!不用同住!”王妧真想捂住他的嘴。

她每三天要带赵鲽去见一次黄三针,直到赵鲽的身体没问题了为止,同时王妧答应每次去都会试一种药,让黄三针记录她对药物的反应。对王妧来说,阻止赵鲽重生这件事显得更迫切了,她的寿命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万全一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对她给出的答案满不满意呢?王妧没有多想。对方不明说,她也不挑破。她和雀部的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挺微妙的。

四人回到酒馆。

带着赵鲽果然是带着个麻烦!王妧真想对他翻个白眼。

一踏进酒馆,就看到玉壶、秋水两个小厮伸长着脖子,盼着他们的王爷归来。

两人紧张兮兮地围了上来,对着赵鲽嘘寒问暖。王妧被挤到一边,暗道,这两个小厮缠人的功力比起四大丫环来也不差嘛。

“王爷你别被人骗了。”玉壶带着浑身的防备看向王妧,“小荷姐姐多可怜,还要被人冤枉!”

王妧就是迟钝一百倍,也能感觉到他们这种直白的敌意。赵鲽身边的人,怎么个个都这样像绵里藏着针?

“小荷?她怎么样了?”赵鲽面上不快,但还是能让人分辨出他问的“她”不是小荷,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林青。

“总之,小姐是有委屈的,王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秋水拿身子挡着王妧的方向,似乎在防备她来阻拦。

赵鲽果然看向了王妧。

这呆子!看她干嘛!她会拦着他去会情人吗?这让别人怎么想她?

当她告诉赵鲽他可能中了毒的时候,他除了他娘亲,第二个想见的人就是林青!她还能不知道他对林青的感情吗?

她担心的是赵鲽见到林青会再次受到刺激,毕竟他中的掠神散还没解清。这下,她非得把这份担心按捺下不可了。她可不想在他们眼中变成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看!去看看!为什么不去?”王妧说完,和万全一打了招呼,领头出了酒馆。

解开了赵鲽的心结也好,如果任务能到这里就成功,那就更好了。

赵鲽挑了帘子,上了马车。

小厮们挑拨的手段还不到位。王妧在赵鲽心目中不是迫使他们有情人分离的元凶,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替他奔走,赵鲽始终相信王妧不会害他。

连王妧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让人愿意相信她的力量。

“别把眼睛钉在我脸上。”王妧瞥了赵鲽一眼。他在她面前已经慢慢抛开了皇亲勋贵的尊荣体面,王妧自己偶尔也会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位王爷。

赵鲽苦着脸,不用他开口王妧也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赵鲽狠得下心不给林青解释的机会,他就不会被两个小厮说动了。

王妧也很想听一听,林青为什么要假冒永平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和赵鲽往来。总不会说她怕自己的身份配不上赵鲽,才假冒成别人吧?

胡思乱想了一路,王妧终于再次来到永平侯府的门口。

赵鲽盯着大门口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去了他以前去见林青时的小侧门。小荷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赵鲽就疾步走上前来。

直到此时,王妧才想起来,她还没见过那位把赵鲽迷得神魂颠倒的林青姑娘呢。而对方的丫环小荷,这倒是王妧第二次见了。

小荷声泪俱下,就在王妧走神这会儿,她已经哭湿了一条巾帕。

“小姐她是侯爷的女儿啊,萍姨娘把小姐的身份夺了,连名字也抢了,小姐她孤身一人,只能顶着远房亲戚的名分留在侯府,还要天天看着萍姨娘和二小姐的脸色,所以小姐才不愿意拖累王爷。”

又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后宅阴私。王妧听得叹了一口气,如果林青的遭遇真的这么凄惨,赵鲽怎么会忍心让她一直受苦下去?

如果赵鲽再次向皇上请求赐婚,永平侯那边肯定不会断然拒绝。赵鲽想娶的是林青这个人,她的身份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情形似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赵鲽如果能得偿所愿,他的重生指数也会降下来吧。当初她见到赵鲽的重生指数是“七”,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了多少。

王妧思绪百转,冷不防被凑到她跟前的小荷吓了一跳。她倒退两步,幸好被六安扶了一把。

“姑娘!求求你,成全我家小姐吧!奴婢给您磕头!”小荷扑通跪下,给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王妧感觉莫名其妙,小荷磕完头眼珠一转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

有古怪。她静静地看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小荷伸手去抓王妧的手,眼睛红红地直视着王妧。两人目光相接,王妧心里闪过的念头却是:难道小荷向她磕头只是为了让她伸手去扶?她没有伸手去扶,所以对方直接上手了?

她看别人重生指数的时候都没这么拼命,小荷又是为了什么来抓她的手?

咦?又是一个没有重生指数的人?

王妧发现事情好像又变得复杂起来了。

026 刘妃(八)

“姑娘,成全我家小姐吧!”这句话直直穿入王妧的脑海,她感觉有些晕眩。随后她便看到小荷满意地勾起嘴角,对方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帮助我家小姐嫁给英王爷。”

等等,小荷这是在给她下命令?她能听出对方不是在请求,而是笃定王妧一定会听从。

王妧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她还不能确定。

她假装配合地点了点头,小荷也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王妧的手。

赵鲽想见林青,小荷求之不得。

“等等。”赵鲽听了小荷的一面之词就信了?难道不是应该求证一下?

“王爷现在不能去见她。”王妧想了想还是说道,“王爷也该替林姑娘着想,现在怎么做对她最好。”

赵鲽和小荷同时看向王妧,小荷脸上的疑虑出卖了她的心思。

“我家小姐现在最想见到的人就是王爷,你怎么能阻止王爷去见她?”这声质问让王妧听出了不同,小荷此时说的话和她先前恳求的语气大相径庭,似乎从她对王妧下命令开始,她整个人对待王妧的态度都改变了。

“王爷要娶林姑娘,最重要的是让永平侯爷同意。与其让林姑娘为她的身份忧虑,不如让她光明正大地夺回二小姐的名分。王爷能为林姑娘做些什么?”王妧循循善诱。

听到王妧的说法,小荷脸上凝重的神情并没有因此消散。

难道是因为自己反驳了对方的意愿?王妧无奈地瘪了瘪嘴,就因为被小荷摸了手,听她说了一句必须帮她主子嫁给赵鲽,自己就得完全听从她?

这不知名的技能要是每一次都有效,那小荷还不上天了!

王妧郁闷了,她的技能不是“交换”就是“补偿”,就没有一个能让她称心痛快的。

小荷的手又伸了过来。

这次不能忍!王妧稍一侧身,六安就拦下了小荷。

对方的神情有些僵了。王妧没去理会,带着六安走远几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心机深沉、手段高明的那个人是林青,现在王妧的想法却被小荷动摇了。没准林青还真的只是一个体弱怯懦的小姑娘,她的丫环才是那个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但这事还得六安去查证。王妧已经被先入为主的念头坑过一次了。

赵鲽把王妧的话听了进去。上次他去永平侯府,几次想以他和“倩儿”两情相悦的理由说服永平侯,但都被对方搪塞过去。现在想来,他和林青私下相见本来就不是很光明正大,永平侯在意二小姐的名声,才会装作没听懂。林青也同样在意她的身份,他更应该尊重她,不能做出让人小看她的事。

王妧的话误打误撞让他想明白了这些事,他浮躁的心情也跟着沉静了几分。

“你让她等我。”赵鲽只留下这句话,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小荷还没从王妧的动作中反应过来,听到赵鲽的话,她又惊又疑。

不是王妧想故作高深,而是时间太急容不得她想出另外的法子。她对上小荷的目光,说了这么一句话:“你那么急着想让林姑娘嫁给英王,不怕有人狗急跳墙吗?”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六安跟着王妧,出了巷子就不见了身影。

小荷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让林青和赵鲽能够在一起。她开始对王妧没有防备,所以才把这个目的暴露出来。

本来人家你情我愿,王妧也没理由插手。但事关赵鲽,她必须得查清围绕在他身边的哪个人、哪件事可能会导致他重生。现在他的恋人林青身边的丫环有古怪,王妧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所以,她把自己当做诱饵,让小荷以为她已经洞察了事情的真相,引小荷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这也算给了赵鲽一点喘息的空间,虽然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

“你的护卫呢?”赵鲽回到马车上,却不见马车启动,便朝王妧问道。

王妧拿“六安肚子不舒服”的理由含混过去,赵鲽就不再追问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又想到,也许正是因为赵鲽的直脑筋,才让皇上不去怀疑他的忠心吧。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又看破得了多少?

六安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等得赵鲽都不耐烦了。王妧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有一件事她差点忘了,这时候刚好拿来安抚赵鲽焦躁的心情。

“咱们出门出得急,我也没跟行宫里的人说要去哪里,你的两个小厮是怎么找上酒馆的?”王妧问道。小厮们劝赵鲽去见林青,小荷又等在侧门,双方显然已经通过气。

这个问题竟也难住了赵鲽,他苦思不得,便说:“我直接问他们就是了。”

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赵鲽不正常?王妧已经没时间扶额感慨,她伸手抓住赵鲽的手臂,才把他拦了下来。

两人默默对坐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六安终于回来了。

赵鲽扫去被心爱的人欺瞒的阴霾,此时已经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畅想。王妧听着他一路絮絮叨叨,她充耳不闻的能力也有了提高。

走神走到天际的王妧带着赵鲽回到清风书院。

她已经从黄三针那里得知,赵鲽的掠神散是吃进去的,只有每天服用足够的分量才会造成他现在一遇到情绪起伏太大就会失控的结果。

所以,他接下来的日子里吃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经过他身边的人的手,赵鲽也已经同意了和王妧吃一样的东西。

看着流云特地为赵鲽做的八宝蒸鱼和翡翠白菜卷,王妧默默地拿起自己的饭碗。流云做的东西,越是好看,下箸越得谨慎。

她又开不了口提醒赵鲽,鸡蛋、豆腐这些最普通的食材做成的食物才是最安全的。在这里吃饭,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挑食!

赵鲽用完一块鱼肉,脸都皱到了一起。他张着嘴,想质问王妧,却又对上王妧的讪笑。她一边伸筷子去夹菜,一边拿眼神示意赵鲽。

吃完饭,王妧眼睛都快抽筋了。赵鲽没看到她示意就不下筷子,吃完一口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些菜都没下毒啊!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任何事只要一沾上赵鲽,麻烦程度立马就上升了,连吃个饭都这么累心。王妧欲哭无泪,她是做了什么坏事才摊上这样一个麻烦?

操心到底的王妧送走赵鲽后,又掉头去找六安。

没得到六安的一句准话,她今晚是别想睡着了。

027 刘妃(九)

“她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好,林青很多事都要让小荷替她拿主意,她身子不好是真的,在永平侯府遭人白眼也是真的。”六安按照王妧所说打探得来的消息,就是这些了。

王妧的猜测得到证实,可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感到轻松。

小荷处心积虑撮合林青和赵鲽,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仅仅只是为了让林青有一个好归宿?她又是怎么确定赵鲽是林青的归宿?

“小荷和赵鲽身边的人,私底下有什么来往吗?”这个问题必须得弄清楚。小荷想让林青嫁给赵鲽这件事如果和赵鲽中毒有关,那就麻烦了。

六安点点头,但具体他们熟络到哪种程度,却不得而知。

各种线索到目前为止都没了进展,王妧觉得她和赵鲽此时就像被网住的鱼,渔夫随时可能收网,他们却一直找不到挣脱的出路。

王妧对小荷虚晃一枪,让她以为有人要阻拦她的好事,等她沉不住气,自然会做出些事来。在守株待兔的这段时间里,王妧也只能提着一颗心等下去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却没看到六安回屋换了一身黑衣,一个人安坐着等待夜晚的降临。

隔天一早,王妧用完粥点,闲不住地又去了赵鲽的合心殿。她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想出来的法子,今天就来试一试。

管住赵鲽的嘴巴是正确的,但王妧想到了双管齐下。就算要舍去一天的寿命,她也要把令赵鲽中毒的东西找出来。

赵鲽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滴水都不敢沾。就在他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王妧竟然上门来了。

“你今天吃的所有东西,都要我试过了,你才能吃。”王妧摆明了就是来替他试毒的,赵鲽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他平生第一次饿着渴着,身心都难受得很。他本来准备着等王妧安慰他几句,他再大吐苦水。现在和王妧的所为一比,他吃的那点苦又算得上什么。

见赵鲽神情不对,王妧不明所以。

“我把他们都遣回王府吧。”赵鲽有些不开心地说,“我也不想知道他们中有谁被人收买了,通通遣走,你就不用替我试毒了。”

这小子又犯了什么毛病?王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把背后那个人揪出来,只把你身边的人遣走有什么用?再换批人来伺候你,你就能放得下心?”

赵鲽无言以对,王妧也不好再继续挖苦他。反正她等不起了,今天一定要把那个下毒的人揪出来。

“王爷!”四大丫环之一的冰清远远地打了招呼,走近之后,她才接着说道:“太后请王爷入宫,王爷快随奴婢来吧。”

这次她竟没把王妧忽略到底。

王妧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连站在王妧身后的六安都被她看了好几眼。赵鲽随冰清走远了,王妧才惊觉要追上去。

“马车在那边。”六安一句话让王妧泄了气。

她忘了,在赵鲽身边的人眼里,她就是个小透明,想进城还得靠自己。

王妧没脸看六安,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到前面去了,才没看到六安一瞬间不适的神情。

二人跟在赵鲽后头进城了。她都快忘了赵鲽曾进宫向太后求助,皇上拒绝了赵鲽的事,太后难道会和皇上对着干?

反正王妧就没看明白过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的想法,她能做的也只有见招拆招,尽全力保住赵鲽的小命罢了。

赵鲽入了宫。王妧把马车停在酒馆,带着六安上街溜达。

即使她身处于京城繁华的大街上,她也觉得自己无法融入,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总会从她的心底攀援而上。

连偷个懒都不行?王妧在心里默默叹气,都是她身体里的那个灵魂碎片在作祟!

她脚下不停,带着六安向永平侯府走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试一试能不能和小荷单独见一面。有件事只能她亲自去确认,六安也不能代劳。

走着走着看到一个身影,王妧眼前一亮!老天也让她称心如意了一回?

小荷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从侧门出了府,王妧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她没有六安的身手,也只能趁着小荷出府的时候与其接触了。

跟着小荷一路离开满是公侯府邸的皇城脚下,一路向城北的普通宅邸走去,王妧发现她走过的路越来越熟悉。抬头远远看去,小荷停下来的地方不正是朱夫子的家吗?

小荷和朱夫子,又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有人来了。”六安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王妧随即看到四个蒙着脸的人从巷子两侧的围墙后跃出,“唰”地在她和小荷之间排成一道人墙。

这种埋伏也太不像样子了,她身后都没人拦着。还是对方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不怕他们掉头逃跑?

六安护在王妧身前,看上去并不紧张。不管上次是被鲁统领带人包围着,还是这次面临四个实力不明的人,他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果然是高手风范,她不服都不行!

小荷从其中两人的间隙中穿身而过,走到前面来。王妧不想从气势上输给对方,于是走上前和六安并排站着。

对方叫了她一声“王姑娘”,光这一点就让王妧很惊奇了,小荷比赵鲽身边的四大丫环好太多了。

“奴婢知道,姑娘在替皇上办事,只是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阻止我家小姐和王爷的婚事?”小荷有恃无恐,自称“奴婢”只是她口头上的习惯。

小荷和林青相依为命,在永平侯府受人欺负,为什么还会有四个高手模样的人听命于她们?反过来,有了这四个高手,她们又为何还会受人欺负?

王妧猜测,那四人可能并不完全听从于小荷,甚至,他们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连皇上都不忌惮,难道背后的黑手是朱夫子?朱夫子会做得这么明显?这些虚虚实实,王妧想得头都大了。

“他们昨晚夜探行宫,想取你性命。”六安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就让王妧的心凉透了。

028 花落

四人听到六安的话,眼神明显凌厉了许多。

小荷转头看向其中一名男子,脸上有着不解。那名男子并不多加解释,直接朝王妧喊话:“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我家主子很欣赏姑娘的才华。”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的人却是六安。

王妧知道,只要自己跟他们走,很多真相就能被揭开,但她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对方派人来杀她,被六安击退了,在他们眼里,她的价值是跟六安绑在一起的。六安本来不必卷入这些事,她和他的约定也仅限于口头上的钱财交易。她的前路风险未明,她得问清楚六安能陪她走多远。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杀我了?”王妧只问到小荷和赵鲽身边的人有没有来往,所以六安见她没问也就没告诉她,小荷和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有联系?

六安看到王妧眼中毫不掩饰的疑虑和防备,他凝眉思索,最后才说了一句“我不确定”。

不确定也得告诉她啊!事关她的性命,怎么能把她蒙在鼓里?

“我起初以为,他们想杀的是我。昨晚和他们交手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六安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我就放心了。”

王妧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知道有人要杀她,六安还能放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行了行了。”王妧走远两步,心里估计着她有多大的机会逃跑成功。

六安见她退开的样子,失笑道:“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目标是你,对我来说麻烦会小得多。你想到哪里去了?”

“叫你不好好读书!说话都不会!这叫歧义!”王妧生气了,声音都提高了不小。

要不是为了别让对面的五人以为他们闹翻了,王妧才没那么容易平息下来。她沉声快速地对六安说了下面一番话。

“你也看到了,我连有人要杀我都不知道。还有上一次,如果没有你,小斋的那一箭就够我受的了。我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落入比这更危险的境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要给我加工钱?”六安挑眉,一脸认真地问。

王妧被这句反问噎着了。另一头的四人见他们磨磨蹭蹭不给个准话,也没了耐性。

“请吧。”一开始朝王妧喊话的那个男子再次提醒她。

王妧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低声对六安说:“你拿着这枚令牌入宫见皇上,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他,如果我不见了,皇上没派人来找我,你再去酒馆委托万全一来救我。”

她把袖子里拢着一枚“御”字令牌悄悄递到六安手上。

“你又想把我支开?”六安手中摩擦着令牌的纹路,话里却透着一股冷意,“昨晚他们不能伤你分毫,今天也一样。”

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她的话就自动无效了呢?王妧还想说些什么,对面四人已经走近前来,喊话的那人对她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六安看到王妧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起伏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我舍命陪君,你还怕什么?”

王妧听到这句话,心里的石头好像放低了一些。支持着她前行的不止有她对王姗的执念,现在还有了眼前的六安。即使前路是龙潭虎穴,对她来说也显得不是那么可怕了。

两个人由那喊话的人带着,其余三人和小荷押后,一起进了朱宅。

入眼是熟悉的布置。二进会客的厅堂里不见朱夫子的身影,只有一个书童打扮的人在打扫。

王妧实在不愿意猜想朱夫子和小荷背后的黑手有什么联系。对方又是派人来杀她,又是设局引她来见面,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也是云里雾里。

打扫的书童退了下去又重新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托盘和两个茶杯。

他给王妧上了茶时,还忧心忡忡地看了王妧一眼,随后才侍立在一旁。

朱夫子不在,刚才那四人又不知去了哪。王妧想和书童套些话,才发现他一直拿眼神瞟着茶杯。

这四周又没其他人,有必要做小动作?王妧好奇地拿起茶杯,发现下面垫了一张纸条。

“什么?朱夫子被抓走了?”那他还有时间慢吞吞地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

“姑娘。”书童眉目清秀,二十许年纪,说起话来却结结巴巴,“姑娘……答应……夫子……没事。”

他说的连起来还不成一句完整的话。王妧觉得事情难办了,现在不止是她和六安,连朱夫子也在对方手上。他们已经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抓走朱夫子的人是谁?”王妧焦急地问,趁着此时没人,他们也许还能逃出去,“他们有多少人?”

书童抿着嘴,拼命地摇头,也许是急得说不出话。

“你先别急。朱夫子房间里有一种烟火,把它点上,皇上就知道这里出事了。”王妧说着,带头向门外走去。

迈出门外的她顿住身形,回头看向书童。书童脸上僵硬的神情很快被一个微笑代替,可惜笑意没有到达他的眼睛,他看上去笑里藏着刀。

转身坐了主位,他一副主人家的样子,还伸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指着王妧刚才所坐的位置。

除了王妧座位边上的茶杯,另一杯茶连同托盘被放到首座旁的茶几上。书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王妧慢慢从门口挪回座位。

“这茶露馅了?”他好像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王妧拆穿,反而很随意地讨论起这件事来。

王妧没有回答他,她觉得如果把原因说出来,对方一定会恼羞成怒。

谁知道他自行分析起来,也不觉得无趣。

“一时偷懒,拿了两杯,竟然就被你试出来了。夫子被坏人带走,身为书童的我怎么还会给坏人上茶呢?”他说着摇了摇头,“假装在打扫也是失策。”

他这是做戏做上瘾了?王妧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可怕”。

“早预料到你能在他手底下做事,总不会太笨。玩也玩够了,咱们该说正题了。”换上严肃神情的他,周身散发出一股强势而又霸道的戾气。

王妧屏住呼吸,接下去他说的话绝不会像刚才那样轻松。

029 眼睛

“赵鲽成事不足,皇帝还把他丢给你,他出了事,你就不怕皇帝把罪名直接扣到你头上?”他紧紧盯着王妧,她脸上有什么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妧知道自己眼里的疑虑、惶惑都被对方看穿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躲闪和掩饰。

“是你对他下了毒?”她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却能听出他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优越感。

“这不是明摆着嘛。”他语气带上了嘲讽,“你不趁早脱身,这个黑锅兴许就落到你头上了。”

他说了这些,就是想让她别管赵鲽的事了?就为了这事用得着找人杀她?

“江太医给他的泻药,也是你换的?”王妧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方的目的昭然若揭,只差他一句话承认了。

谁知他却像是被王妧的话逗乐了,嗤笑道:“不错,我确实是没想到,你们祖孙俩一条心,专门给人背黑锅。”

王妧心里的那颗大石提起又放下,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他知道她的很多事,她却对他知之甚少。如果对方拿燕国公府或江家来威胁她,她有什么还手之力?

王妧注意到对方朝门口示意了一下,小荷便出现了。她低着头走进来,眼神不善地看了王妧一眼。

小荷称呼了他一声“主子”,这下王妧又看不明白了。她的忠心到底是向着谁?

“你不是说,你家小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赵鲽。妄图阻止你的人难道不该死吗?”听他的口气,王妧只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臭虫而已。

小荷面色沉重,她已经知道她面前的那位主子派人去刺杀王妧不成,又设局将对方引来。如今主子将王妧的生杀大权交到她手里,她竟然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他将小荷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继续说道:“你的能力对她毫无作用,没把这事弄清楚,你我都不能放心。现在她就在这里,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用处,那我也没必要留着你。”

王妧对上他戏谑的眼神,他到底想干什么?

将她引来,又说了那么多,王妧能肯定他不是非杀了她不可。他这么做一定另有目的。

“奴婢能预见主子必成大事!”小荷的语气坚定得不容别人质疑。

偏偏她口中的“主子”不买她的账,他话语近似无赖:“我能成大事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随后,他好像不愿意在王妧面前透露出更多,下巴轻抬,让小荷无法再出声辩驳。

王妧收到小荷投来的复杂的目光,她心里也有些紧张。一开始,她就想从小荷身上验证她的一个想法,现在机会近在眼前,她能成功吗?

“你为什么非要林姑娘嫁给英王爷?”王妧任由小荷抓着她的手,两人的目光坦然相对。

小荷面露激愤:“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狗急跳墙。二小姐出嫁之后,小姐会被萍姨娘糟践至死的。”

王妧惊讶的神情映入小荷眼里,小荷的声音尖利起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来阻止我?小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小荷的自称已经从“奴婢”变成“我”,王妧也听出了她对林青真切的情谊。可是,王妧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林青在侯府饱受欺凌,遇上身份尊贵的赵鲽,两人情投意合,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如果不去多想,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林姑娘有你,真是她的福气。”王妧的话安抚了小荷,然而她接下来要说的,却不是小荷想听的。

“胆小软弱的林姑娘没有你相帮,她会怎么样?深居内宅,受人欺凌,她连反抗的话都不敢说。即使幸运遇到王爷,她芳心暗许,却连心意都传达不了,何谈与王爷互相倾心,瞒着一府上下暗中来往?”

小荷眼底的惊慌暴露无遗,此时换成了她的手被王妧紧紧的抓住。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林姑娘一定要嫁给赵鲽!”王妧情急之下,脱口就叫出了赵鲽的名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同。赵鲽在她心里,已经不仅仅只是她的任务目标。她为了维护他,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变得咄咄逼人。

小荷替林青在京城一众青年才俊中选了赵鲽而不是其他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赵鲽的确是身份尊贵,可他人情不通,俗务不懂,更别说才学天资,实在不是佳婿人选。小荷那么替林青着想,选婿怎么会只看身份而不兼顾其他?

王妧看着小荷的脸由惊变怕,对方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让王妧心软了下来,她放开了小荷的手,平复了一下心情。

两声拍掌声让她们想起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首位上的那人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阴狠如刀:“现在,你说她该不该杀?”他问的人是小荷,疑惑的人却是王妧。

他的目的不是想杀她,而是想逼小荷动手?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妧一失神,双手都被小荷抓住了。虽然有六安在身边,她并不是很害怕,但她的心跳依然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

眼珠乱转的小荷和赵鲽失去神智之前的样子有些相似,但王妧能看出,小荷在内心交战时依然清醒着。

小荷如果屈从于她内心的私欲,确定了想杀王妧的念头,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动摇小荷的心志,推着她走上绝路?

王妧不再多想,推了推小荷,让对方的眼睛专注在她身上。

“别傻了,赵鲽被他下了毒,你和林姑娘的心愿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这是王妧能想到的他们双方最大的分歧了。如果这都不能让小荷保持着一些良心,她也没办法了。

他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嘲讽王妧的天真。小荷想要的,可不止是赵鲽这个姑爷。世事易变,更何况人心。

这是一场王妧和他的交锋,输赢就在小荷的心念之间。

一念善,一念恶,谁会输,谁会赢?

030 后患

小荷最终松开了王妧的手,走到他面前跪下。

气氛一时沉闷得可怕。他面无表情地摆手让小荷退下,小荷战战兢兢地再次拜倒,然后才起身,低着头下去了。

“你能说动她,我不是很吃惊。”他的语气再平缓不过,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去看王妧。

不吃惊,但是气得脸都绷了!白演了这么一出“借刀杀人”,他心里早就郁闷死了吧,还在她面前强撑着。王妧想到这,心里就畅快多了。

“只是没必要凡事都自己动手,你的护卫又不是吃白饭的。”一开始,他以为王妧最大的依仗除了皇帝,就是眼前这个实力高强的护卫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王妧也一样难缠。

如果护卫出手替她挡了小荷的杀机,王妧一方实力受损,他便能趁势而上,一举攻下对方心里的防线。没想到王妧不惜以身犯险,化解危机,和他打了个旗鼓相当。

他不得不把原先的计划抛到脑后,免得积郁吐血。

王妧还不知道她躲过了他的后招。她听到对方提起六安,心中警惕起来。过了他的第一关,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皇帝对你真是狠心。要你为他办事,还让你断绝亲情,你真的能割舍得了?”他慢悠悠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王妧。

王妧不会对他多加解释。她名义上的死亡,对她来说利大于弊。没了燕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她才能真正自由地行走在外,完成任务,延续寿命,最后找到她的仇人,报仇雪恨。

他见王妧沉默不语,又继续说道:“你的妹妹也是因为替他做事而死的,你不恨他?”

王妧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这是要策反她?她担心燕国公府和江家会成为他威胁她的把柄,但是两府所有人的性命也同样握在皇上的手中,他凭什么说服她?

她既没有茫茫然不知所以,也没有跳起来断然拒绝,这让他的心里又满意了几分。

原本在他眼中,王妧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她既然想拦他的路,那就不能怪他派人去杀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护卫实力出众,他也不会让人深入去调查。等他知道王妧是皇帝的手下,他便有了将她收为棋子布入棋局的想法。

几番试探和交锋下来,他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她的勇气和聪慧,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已经有了为他效力的资格。

王妧看到对方从身上中掏出一枚玉佩,有些不解。她接过玉佩一看,中间镂刻着一个“玄”字,其上龙蟠祥云的样式让她觉得眼熟,除此之外并没有出奇的地方。

“我就是赵玄。”他下巴微抬,似乎准备对王妧的震惊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来。

王妧眨眼思索,实在想不出赵玄是谁,于是对他摇了摇头。

他愣了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指着王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该向她解释他的身份,还是该痛骂她的无知?

“逆王赵玄,如今被关在大内地牢。”六安从旁提了一句,解了王妧的惑,也息了赵玄的怒。

赵玄恢复了高冷的模样,甩给王妧一句话:“你如果愿意投靠于我,等事成之后,我许你王、江两家荣华依旧,你也可以和你的亲人再次相认。”

他根本无须说出“否则”这两个字后面的话,眼前的情势容不得王妧拒绝。

两人相视一眼,王妧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赵玄也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朱夫子怎么样了?”与赵玄暂时结成同盟的她适时地问起这个问题。虽然她知道自己无法为朱夫子做什么,但不问一问,她始终悬着一颗心。

赵玄冷哼一声,斜了她一眼:“他好不好,要看他配不配合。”

他的野心暴露无遗,王妧的眉头也皱得不能再皱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如果赵玄要她去刺杀皇上,那干脆直接给她一刀算了,横竖都是死。

“我要你把好你的口风。过不了多久,麓山行宫将会成为我暂时的藏身之所,你要替我扫清所有的麻烦,直到我完好无缺地离开京城为止。”赵玄虽然有所保留,但还是让王妧听出了很多信息。

赵玄被皇上囚禁在大内的地牢之中,他能找到出逃的路,但他无法长时间离开。一旦被人发现,他就算逃出城门也很快就会被找到。

所以他找了她做接应,让王妧背叛皇上,助他赵玄远走高飞。然后呢?

他野心昭昭,声称必成大事,将来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杀回京城。到时候她骑虎难下,必受他挟制。她能经受得起这些吗?

她拼尽全力想要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

王妧有些丧气地抬头看向门外,小荷的身影若隐若现。赵玄似乎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了,她起身准备离开,也没人拦着她。

再难也要走下去。至少,她得帮赵鲽渡过他的难关。做事半途而废,最差劲了。

目送着二人离开厅堂,赵玄一言不发,转身进了二门。

东院的厢房里,朱夫子伏案疾书,觉察到有人进来了,他也没停下。

“夫子,他又变强了。”赵玄话中,“他”的身份不言而喻。他见识到皇帝身边藏龙卧虎,耳目闭塞了这么长时间的他,还能追的上吗?

朱夫子终于抬头看向赵玄,他放下笔,开口说道:“落下来的功课,你想补,自然可以补上去。”然而朱夫子回答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赵玄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再次追问道:“你会帮我吗?”帮的是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没有明说,但听的人能听懂就好。

朱夫子听完,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我是你们的夫子,我只会教你们读书。”

赵玄眯起眼睛思索,夫子真的会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吗?

“你该回去了。把高几上的几本书带回去看,下次来,我要考你。”

他应了一声“好”,转身时眼神恢复了凌厉。他已经找到了挣脱枷锁的方法,就让皇帝再得意几天,他迟早会把他受的苦痛加倍奉还。

031 袁珠(一)

“你在等我?”王妧走到离小荷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小荷不安地咬着左手的指头,右手环护放在身前,她眼里的凄惶无处可藏。王妧看了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你怎么样了?”她问得犹豫。王妧遭到刺杀和中计被引来这里,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她也不奢求对方会给她好脸色。

王妧只对她摇了摇头。小荷能在最后关头收手,选择承受赵玄随时发作的怒火,王妧心里还是挺佩服她这一点的。

“请姑娘不要误会,奴婢没有要害王爷的意思。奴婢希望王爷能平安顺遂,我家小姐也能一世安枕无忧。”

王妧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打动了她。

两人的目的并没有冲突的地方。王妧唯一执着想要知道的答案,其实已经写在小荷的一言一行之中了,但她依然想要对方的一句肯定。

“你肯定逆王能成事,也毫不犹豫地替林姑娘选择了英王爷,你知道你自己不用冒一丁点风险,我说的对吗?”王妧诈过小荷一次,一句“狗急跳墙”就让对方慌了手脚,现在她言之凿凿,小荷还能当着她的面否认吗?

“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知道走哪条路对你们来说最好。但是你谋算的是赵鲽一生的幸福,你的手段,蒙骗得了他,蒙骗不了我!”赵鲽对林青的感情,在小荷的掺和下,有几分真,几分假,王妧都不敢去想了。

小荷心中的坚持轰然倒塌,她脚步不稳地退开几步,却被王妧逼近。

“王爷对我家小姐情深意重,如果姑娘你真的是为王爷着想,就请不要拆散他们。”小荷惊慌失措,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她等在这里的目的,那就是劝王妧成全她家小姐。

“你还不承认?”

这句话成功让小荷哑口无言,她紧紧闭上眼睛,几乎控制不住要抽泣起来。

其实对方的反应已经表明了她说的是事实,她还这样逼对方承认,王妧想,她对小荷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个念头刚一转过,王妧就见到小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小姐顺从了他们一辈子,换回了什么?一身伤痕,还有一地破烂的名声!她身子不好,没有侯府小姐的名分,没有亲娘庇护,就该死了吗?我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地衰弱,却保护不了她,我还不争气地死在她面前!”小荷说到这里气愤不平,走到王妧面前抓着她的肩,“我要她这辈子好好地活着,活得好好的。”

她虽然对着王妧说出这句话,但却像是在对上天发誓一样。

王妧心中触动,暗暗叹了一口气。

“叮!”熟悉的声音毫无预警地闯进王妧的脑海。

“触发隐藏任务:重生者大集合。搜集重生者可以召唤神仙吗?”

诶?真的可以吗?王妧眼睛都亮了。

“并不。”

王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才让自己没有骂出声来。

“每搜集一个重生者,即可获得该重生者技能的弱化版。集合上限:无。”

这有什么用?她要的是寿命!上次她触发了一个隐藏任务,达成了一度的心灵成长,也不见有什么用!

她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小荷承认自己是重生者,再遇上一个,她直接就想退避三舍了。

这个破系统,牛皮都吹到仙境去了,到最后就只给了这么一颗小甜枣。她不吃!

“重生者大集合,收录重生者小荷,编号零零一,技能:不管怎么样听我的就对了。”无视了王妧的拒绝,系统又吧啦吧啦地把提示说了一遍。

起名字能不能不要这么随便!又长又拗口,还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读出来!王妧都不知道她最该嫌弃这个名字的哪一点了。

小荷慢慢平复了心情,终于放开了王妧。

“主子曾受过先英王爷的恩惠,等他将来登基当了皇上,他会在王爷身上报答这份恩情的。奴婢把这件事告诉姑娘,就是想请姑娘高抬贵手。姑娘也可以早作打算,免得日后遭殃。”

小荷是想让她别插手阻止林青和赵鲽的好事,作为交换,王妧也能凭着先机从赵玄的起势中谋得利益。

可是事情真的会像小荷经历过的那样进展吗?小荷的前世里,她王妧又在哪儿呢?

王妧不再多想,做好眼前的事情才是真的。她要阻止赵鲽重生,就要解开可能使他重生的心结,这才是她迫切想要查清楚的。

她还有一事没有问小荷。

“你向逆王说了那么多他能成事的话,他就没有怀疑你吗?”

怀疑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奴婢只说自己能预见未来之事,还说了一些大事,有的已经应验了。”小荷说完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要问王妧。

两人目光相接,王妧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是小荷表现得太直白,还是她莫名学会了读心的技能?

王妧抓了她的手,安抚一样地拍了拍,说道:“我的身份你不用操心,也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叮!触发技能:不管怎么样听我的就对了。”

王妧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阵感慨:这个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她还是把先前的嫌弃都收回来吧。

弱化版的技能效果如何,王妧也不知道。见到小荷不再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她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赵鲽入宫这么长时间,也该出来了,还不知道太后召见他有什么事呢。王妧脱身离开朱宅,感觉天空都宽阔了不少。

六安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人慢慢走向酒馆,准备取回马车,再去南城门口等赵鲽。

“赵玄扮成书童,你是怎么发觉他不对的?”他当时被分了心,这时才提起这件事。

“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在当书童本来就很奇怪,他还扮成结巴,就更奇怪了。更何况,他如果真的是朱夫子的书童,就该知道我和朱夫子根本就没见过几次,怎么可能知道朱夫子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可既然对方把原因归结于自身的演技不佳,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玄被关在大内地牢,很多消息应该都很不灵通才对,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查到她在替皇上办事呢?那四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032 袁珠(二)

远远看到酒馆门口一个眼熟的身影,六安拦下王妧的脚步。对方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巷,一言不发领先走了进去。

在朱宅门口守株待兔的四人中,对六安特别在意的人就是他。六安以前和他有什么恩怨呢?

“我只是来和你打个招呼。”他手心一摊,自证没有别的目的。

六安没有说话,浑身写着一股“你赶紧说完赶紧走”的态度。

那个人年纪比六安稍大,可武功明显不如六安。他似乎也不准备和六安兜圈子。

“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你也不想再和那里有什么牵扯吧?”他说话时压低了声音,王妧用了十分的专注才听清了。

“颖江边发生的事,你比我清楚。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凭你自身的本事,到哪里不能立足?”他一边看着六安的反应,一边接着说道,“我当时也是听命行事,你不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吧?”

说着他就要上前来搭六安的肩膀,却被六安一把挡住。

“唉,昨晚那一下算我使诈,我总得想办法脱身。你伤得重不重?我给你瞧瞧?”

王妧这才发现,六安偶尔不适的神情是因为什么了。受了伤也不说,这是得多沉得住气?再想想她就听了这么一会,心里就冒出了好多想问的问题,平时六安是怎么做到忍住不问她的?

“行了。你想让我别暴露你的行踪,就少出现在我面前。”六安终于开口。

王妧也听出了对方来见六安的目的,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她不淡定了。

“好好好,如果你哪天辞工不做护卫了,尽管来找我。”他心情不错地在王妧的墙角挖了一铲子,完事拍拍手就走了。

王妧双手叉腰,气息不平:“真是气死我了。当着我的面抢我的人?他还要不要脸了?”

六安学她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赵玄成功地拉拢了你,你以为他还会多走这一趟?”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又听到六安继续说道:“做的亏心事多了,就怕仇家找上门来。他跟着赵玄,知道暂时躲不开你我,这才来求和。”

“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啊。”王妧把心里的感受说出,又引来六安的摇头叹气。

“你觉得他和小荷的做法比起来,有什么不同?”见王妧一脸蒙了,他才解释说,“小荷在赵玄眼皮子底下找你说话,属于莽撞。他一路跟到酒馆又提前现身,却会给我们造成他已经摸清了你的底细的假象。你说,哪一个更高明?”

王妧听完蹙着眉,先是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要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啊?但她好歹还是听懂了。

“这些门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六安说完,自顾取马车去了。

王妧也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身世。如果他不愿意说,却被她逼得要找借口来搪塞,那她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只要六安真心愿意跟着她就行了。

酒馆里,小二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

“万大哥在等姑娘呢,他马上就来。”小二说完一溜烟跑去通报,没一会儿万全一就来了。

酒馆生意平平,王妧和他找了个位置坐下说话。

“想请问姑娘,如意楼的新东家和姑娘有什么交情?”万全一不如往常平和,双眼探究地想在王妧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王妧思索了一会,才想起苏意娘安排的情境。于是她把王姗曾经救过苏意娘,后来苏意娘又把她错认成王姗的事说了出来。

“这么说,当家的真的救过她?”万全一垂下眼神,自言自语。

王妧也没有回答他。事情真假,须他自己去判断。更何况王妧自己也不知道。

被这么多事拖延了脚步,王妧到达城门时,赵鲽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后同意为我赐婚了!”赵鲽一见到她,欣喜若狂。

这事进展得也太顺利了吧?王妧不是很放心,又多问了一句:“太后和皇上都同意了?什么时候下旨?林姑娘能恢复永平侯府小姐的身份?”

几个问题赵鲽就听见了一个:“太后很快就会下旨的!”

很多事悬而未决,王妧不忍心在此时打击他。赵鲽依然是一个准重生者,系统又完全不给她提示。她该怎么阻止他重生呢?

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王妧此时很想进宫一趟,把赵玄的事全部丢给皇上去解决。可是那样的话,皇上还会信任她?让她去替王姗报仇吗?

她从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在赵玄真正逃出地牢,进入麓山行宫之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准备。燕国公府,江家,赵鲽,一个都不能出事。

赵鲽心愿将圆,心情好得不得了,挤着要和王妧共乘一辆马车。王妧想问他关于赵玄的事,他的声音却洪亮得恨不得把天上的雀鸟震下来,又看到两个小厮竖着耳朵倾听的样子,她才勉力把这个想法按捺下去。

真是主仆都不让人省心。王妧无奈地瘪瘪嘴,任由他聒噪了。

此时的寿康宫里,太后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宫人装扮宫室。掌事宫女拿着本子登记各件物什的归处,另有一个贴身的女官扶着太后的手,随时回应太后的每一句话。

“英王这孩子太单纯了,哀家不得帮老王妃看着些。”太后心有感慨,“江家又是王家的姻亲,虽然哀家这个弟弟不听话,但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干什么,能帮还是得帮。”

女官适时地表达出“太后英明”这个事实,然后又恭敬地等着太后的下一句话。

“英王承了下毒的名,哀家也得帮他实现心愿。那个孩子身子弱,能不能撑到大婚还很难说,哀家也很担心。云雾,明天找几位真正的世家贵女一起来凑个热闹,免得她拘谨,放不开。”太后说着,放开了女官的手,慢慢走到插着时鲜花卉瓷瓶的高几旁。

她无言观赏了一会,随后伸手折下侧面最不起眼的一枝,丢弃在脚下。

女官心领神会,低下头,无声地告退离开。

室中走动的宫女们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033 袁珠(三)

王妧眨巴着眼睛,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这是要吓唬谁呢!

她一把撩开被子,鼓着眼睛和她们对视。可惜一双眼睛始终不敌两双,她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冰清玉洁?你们来干什么?”她下床穿鞋,自顾洗漱穿衣。

“怕姑娘忘了和我家主子的约定,奴婢们特地来提醒。”冰清说得温柔客气,眼神却不见谦恭。

主子?赵玄?一觉醒来,每个人都变成赵玄的眼线了吗?王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好好跟着王爷安安稳稳过日子,竟然被赵玄收买了。王爷待你们不薄吧?王爷中毒,是你们两人哪一个动的手?”王妧摊开了说事,这点也是她想不明白的。

“奴婢们本来就是主子的旧仆,谁动的手还不都是一样吗?”冰清眼里含着冰渣,看得王妧颈脖后一凉。

赵玄受完赵鲽他爹的恩惠,就是这样回报的?他人品这么渣居然还有人愿意死心塌地为他效忠?

几个丫环自以为有赵玄撑腰就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这也让她很不爽啊。

“我这个人,真的很健忘。你们要是不每天来提醒我,我可能真的会忘了要帮你们家主子做什么事。”王妧故意顺着她们一开始找的说辞说下去。

两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来,王妧十分淡定地等着她们上钩。

“奴婢们每天都会过来提醒姑娘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来一次,就用流云的手艺招呼一次,包她们久久难忘。

王妧心里记着要找六安喝粥,没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

刚准备出门,她迎头就撞上了一位稀客。

沈平川心事重重地在行宫门口踱步,连王妧走近了都没发觉。

这么急着来见她,却不找侍卫通报?有点奇怪。王妧上前打了招呼,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雀部要和如意楼合作的事,姑娘听说了吧?”他神情凝重,和昨天万全一的情形同出一辙。

他是担心两者会合作,还是担心两者不合作呢?

王妧没有点头,只是说道:“如意楼的苏老板说,王姗救过她,具体情形我也不知晓。雀部为何要与如意楼合作?”

他面露难色,避开了话中的重点:“万全一谨慎过了头,才会疑神疑鬼。”

她想起了在酒馆不小心听到的那一声“不行”,很可能就是万全一和沈平川起的争执。

沈平川是希望她能说服万全一,与如意楼合作吗?苏意娘到底和他们谈过什么,才会让他们两人的意见有了分歧?

王妧突然灵光一闪,懊恼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意娘也没有重生指数,很可能也是一位重生者!王妧的直觉告诉她,苏意娘绝对比小荷难应付得多。

在场的三人,除了六安,其余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姑娘,万全一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对苏老板有偏见。买下如意楼是当家的心愿,希望姑娘能以雀部二当家的身份促成这次合作。”

这就叫她二当家了?沈平川一向待她不冷不热,如今又为了如意楼的事找上门来,如意楼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慎重?沈平川又为何会说万全一对苏意娘有偏见?

压着这些问题,王妧和六安随沈平川进了城。

如意楼比上次来热闹许多。厅中摆着数幅精美的绣屏,还有经验老道的绣娘们指点新人们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王妧瞧得入神,却被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打断了。

“姑娘,可否移步后楼?苏老板和万先生正在等着二位。”对方明显以王妧为首,却忽略了走在后头的六安。

“他也是跟着我的。”王妧一指六安。

六安俯身在王妧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随即抬头向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女子听了连忙改口:“三位,请。”

王妧心神回归,跟着对方向后头走去。

如意楼相比酒馆占地更广,虽然也是前厅后楼的格局,但前厅还有两层雅间,后院整洁宽敞,独栋的小楼也比酒馆的布置富丽得多。

二层隔了三间。中间的会客厅里,万全一端坐着不说话,苏意娘也悠悠然地喝着茶,气氛融洽得出人意料。

“二当家来了。”苏意娘对王妧改了口,“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她一双美目眨得王妧失了神。

“你们谈妥了?”沈平川感到十分讶异,又为自己白操心了一场而不平。

苏意娘点点头,笑着说:“如意楼以后就是雀部新的议事地点,雀部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三年后,如意楼就会完完全全属于雀部。”

沈平川刚想开口,这种结果对苏意娘来说不公平!

苏意娘对着他摆了摆手,继续解释道:“但在这期间,我有权替雀部接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酬劳的一半归我。”

细想下来,这份交易说不清谁的得利更多一些。雀部虽然冒着风险要将得来的佣金分一半归苏意娘,但却能在三年后得到日夜期盼的如意楼,而且也能解了他们目前无处可去的窘境。苏意娘的根基虽然本来就不在京城,但只拿那一半的钱也可能无法和如意楼本身等价,也就是白白浪费了她三年时间。

“二当家的不必替我考虑,我刚得知恩人是雀部的当家,总想着尽我的绵薄之力回报于她,可惜天妒英才。”苏意娘目光中露出哀伤,“我所做的根本不及这份恩情的万分之一,但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沉默许久的万全一看着二人的互动,王妧确实从头到尾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而此时王妧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皇上的吩咐。

她连苏意娘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都分辨不出,怎么套对方的话?大集合要集到猴年马月去!

走出如意楼,和沈平川一样觉得白跑了一趟的王妧很快就被一个声音拍清醒了。

“叮!启动剧情任务:跟我学做宠妃吧!”任务总是来得让她措手不及。

034 袁珠(四)

明艳少女气呼呼地看着王妧,王妧恍恍惚惚才想起对方是何人。

刘淑?宠妃?这是哪门子的展开啊?

“目标人物:刘淑。身份:丞相刘晏之女。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刘淑。确认重生指数:未知。”

刚进如意楼时,六安还提醒她刘淑也在。她原本还想着,刘淑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对方看到她和苏意娘在一起,她不好解释。

万万没想到刘淑会成为她的任务目标!顶着刘淑火辣辣的目光,王妧脸上还有点无奈。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听到刘淑的质问,王妧也蒙了。

“你知道我是谁也不直说,藏头露尾,小人行径!”

拜托!刘淑也没直说她爹是刘丞相!王妧被人指着骂是“小人”,她心里也不痛快。她是隐瞒了她的身份,可她又没有存着坏心去接近刘淑,两三次偶遇,她没和对方推心置腹,她就成小人了吗?

王妧心里像梗着一团乱麻。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任务,她大不了和刘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来往。不把任务完成拿到三十天寿命,她不就白白被骂了?

她把念头转到刘淑身上,她没坦白身份何至于让刘淑生这么大的气?

“你无话可说了吧?”刘淑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见对方哑口无言,她心里的那口气才顺畅了些。

“你觉得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王妧反问一句,刘淑才注意到大门口来往的人有好些个伸长了耳朵等着听她们在吵什么。

刘淑伸手拉着王妧又进了如意楼,她头上明晃晃的“六”字让王妧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这是不是代表刘淑重生的倾向还不是很高呢?

二层雅间,刘淑把六安拦在门外,王妧没说什么。两人找了位子相对坐下。

“我知道你是皇上的人。”刘淑一出口,就把王妧呛到了。

王妧咽了咽口水,说:“准确来说,是替皇上跑腿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不是我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会被你蒙骗到什么时候呢!”刘淑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

王妧此时也看出来了,刘淑生气归生气,却也没想着要对她怎么样。但一想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刘丞相的视线中,王妧就感觉脊背发凉。

“皇上封我为嫔,过几天我就要入宫了。”刘淑的神色有些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妧接了任务,猜也猜到这事了。

但看到刘淑的脸色,王妧又疑惑了。难道她被刘丞相逼婚,所以才有了重生倾向?难道系统要她助纣为虐,推着刘淑去当宠妃?

王妧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去。阻止刘淑重生和刘淑当宠妃肯定不是互相矛盾的一件事。

果然,她又听见刘淑继续说道:“我一定要嫁给皇上,但我不是贪慕虚荣。”

刘淑没说她非嫁不可的原因,王妧也不愿多问。要求人与人完全坦诚相对原本就十分困难,更何况刘淑只想让王妧单方面对她坦诚,那就是她的天真了。

权臣之女入宫为嫔妃,皇上会是怎样的态度?王妧又想到先前刘丞相的那些书信,不知道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我待在京城的时间不长,和各家闺秀也不熟识,等我进宫后,想交个知心的朋友都不可能了。”刘淑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上天安排王妧三番两次遇到她,也许这是她们的缘分。刘淑不再犹豫,直言道:“我想讨皇上和太后喜欢,你愿不愿意帮我?”

太后今天召了好几位贵胄千金入宫陪伴,却没有她的份,她的担心也是有根据的。

王妧这才明白了刘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刘淑找上她,有没有刘丞相在背后指点。天大地大,任务最大,她怎么可能拒绝刘淑的请求。

见王妧答应,刘淑把欣喜写在脸上,也不再计较王妧瞒了她的事。

王妧重新回到马车上,考虑再三,她决定入宫求见皇上。关于赵玄和刘淑,皇上是怎么看的?

哪知一路进了宫,王妧却被拦在了清心殿外。

吕公公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却并不急着离开。他像是有意要提点王妧,开口说道:“皇上特许姑娘随意出入宫闱,姑娘是否知道其中的分寸?”

王妧凝神倾听。

“姑娘的亲人之中,除了燕国公府和江家,还有谁认为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参与过她的人生的人,除了这两家人,她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了。

吕公公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那个人来。

“太后。”也许王妧还不清楚皇上和燕国公隐瞒她活着的事另有深意,吕公公却已经摸清了七八分真相。

“可是……”王妧还是不明白,难道对方说的分寸是让她永远别进宫?

“英王爷昨天已经承认,是他在皇上的御膳里下了毒,姑娘已经不用想尽办法去证明江太医的清白,姑娘该想清楚的是,为什么皇上不同意为王爷赐婚,而太后却同意了。”

话说三分,藏七分,凭借此他才能长久屹立于宫廷。

吕公公说完,向王妧颔首低眉,表示他将离开。王妧急了,忙伸手拦住他。

“再给我一个提示。”为什么事情在对方口中好像十分清晰,让她来想,却如一团浆糊。

毒药来历不明,岂是赵鲽认下罪名就能揭过?涉及到龙体安危的大事,皇上怎会任人敷衍?

吕公公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为了达到目的,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手段。站得近了,就容易一叶障目,使出昏招。只要姑娘不被眼前的事迷惑,自然能看清谁更高明。”

他这是说,太后出了昏招,皇上的手段更高明?太后要利用赵鲽做什么?故作高深什么的太讨厌了!

还没等王妧想明白,吕公公已经转身进了清心殿。

王妧盯着大殿紧闭的正门,心里忽然有一个预感:赵鲽重生的转折点,很可能就在他的婚事上。

035 袁珠(五)

赵鲽足不出户在行宫呆了一整天,计划着他和林青未来美好的生活。谁知等王妧回到行宫的时候,他竟招呼也不打,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冰清玉洁两个丫环死赖在她跟前不走,王妧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家主子让你们拦着我?”王妧不得不猜测,赵玄让她们给赵鲽递了什么消息。

两人毫不遮掩各自脸上的得意,挑衅般地看了王妧一眼。

这就想吊着她?吕公公和她打哑谜,冰清玉洁两人也来扮神秘。她脸上没写着“我很好糊弄”吧?

“王爷这么着急的,是林姑娘的事吧?林姑娘出什么事了?”王妧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赵鲽为了林青,做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王妧每一件都记得。

赵鲽体内余毒未清,他弑君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王妧不再多想,两人既然不回答她,她就自己去找答案。

“姑娘想清楚了,你走出行宫一步,就是要背弃和我家主子的盟约。后果如何,还用奴婢提醒吗?”冰清得意洋洋的凭恃原来在这里。赵玄果然要对赵鲽下手了吗?

赵玄在赵鲽身边布置了那么多人,无论王妧有没有和他结盟,他都不会放过赵鲽这颗棋子。她这一次让步了,就能取信于他,赵玄就是这么想的吧?比起燕国公府和江家,牺牲与她毫无瓜葛的赵鲽,只要王妧头脑清醒,就不会选错。

王妧低头苦笑一声,老天还真爱考验她。她看了六安一眼,对方收到她的眼神,利落地把眼前两个碍事的丫环拍晕了。

别说眼前只有冰清玉洁两人,就算她面对的是赵玄,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去救赵鲽。

她卷入了赵玄和皇上之间的交锋,只能夹缝求生。赵鲽看不穿他的处境,就活该被人利用,活该被推着去送死吗?保护燕国公府和江家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她如果真的退缩了,她也会瞧不起自己!

“叮!触发隐藏任务:心灵的成长。达成度:二。”

王妧猝不及防被系统的声音吓蒙了。又是这个心灵的成长,她完全看不出这个任务有什么作用。会不会和她刚才的想法有关系?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系统心念相通,系统是不是在以触发隐藏任务的方式表示它认可了王妧的想法?表示它没有看错王妧,没有后悔让王妧重生。系统选择了她,她也没有辜负它。

王妧等了一会,也没有听到系统再次发出声音来。她觉得自己的干等着系统回应她的行为有些好笑,系统又不是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感情?

带着六安再次出门,天色将晚,王妧也拿不准自己能否阻止赵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皇宫南门外,一名雍容妇人神情焦急地等在那里。她注意到王妧的到来,便把目光放在了王妧身上。

“姑娘,皇上有旨,你今天不能进宫。”侍卫见了王妧的令牌,一板一眼地说。

王妧的心沉了下去。吕公公的话犹在耳边,皇上不让她进宫,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赵玄?

“那你能告诉我,英王爷进宫多久了吗?”她想不到赵鲽除了进宫还能去哪。

“英王!”雍容妇人听到王妧的话,尖声叫道,“你是永平侯府的人?”

王妧的问题被打断,侍卫也不再多言。她看向妇人,很快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可是对方根本没给她表明身份的机会。

“永平侯教出来的好女儿,勾搭我儿,还唆使我儿冒犯天威!如果我儿出了什么事,本王妃绝不会放过你们!”妇人便是老英王妃,她激愤难抑,把对永平侯府的不满纷纷抛向王妧。

“我不是永平侯府的人。”王妧冷静地解释了一句,“你说王爷冒犯天威,具体是什么情况?”

老英王妃得知自己骂错了人,脸上讪讪。等王妧再次追问,她才愤愤不平地说了。

原来,林青受召入宫,在太后的宴席上突发急病,不省人事。赵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闯入宫中质问皇上为何要谋害他的未婚妻子,随后就被皇上抓起来了。

老王妃听闻儿子闯祸,只得连夜来求见。谁知她和王妧一样,被拒在宫门之外。

赵鲽身边被安插了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老王妃也不知道?

“太后很快就会为王爷和林姑娘赐婚,她又何须多演这一出,害王爷被皇上责难?”王妧试着提醒对方,林青并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凭她一个侯府庶女,想嫁给我儿还早了八百年呢。有本王妃在一天,就不会让她过门。”老王妃的气愤一直平息不下来。

王妧扶额叹息,老王妃和赵鲽果然是母子,都一样抓不住别人话里的重点。

“王爷和林姑娘面都没见上,今天是听了谁的话,才进宫的?”问得这么清楚,对方总该听明白了吧?

老王妃沉思起来,半天没有说话。

她年近五十,又只有赵鲽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各种疼宠关爱。赵玄受先英王恩惠的时候,她和赵鲽又在其中参与了什么?王妧在对方沉默的同时,也想到了这些事。

今晚难道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宫中,一只茶杯被皇上用力地摔掷在地,破碎成瓷花。吕潜低着头,默默又奉上一杯。

“找个太医,送到永平侯府去。”

别人听不出皇上在为何事何人生气,吕潜却不是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人的名字,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挥手止住。

“愚笨不堪,净瞎操心。”皇上说完,心头的气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告诉她,英王这次非死不可了。”

皇上隐藏在嘴角的笑意,没有人看到。吕潜提着一颗心准备告退,又因皇上的一句话而停下。

“让她去苏意娘那好好反省,别蠢到这个时候还回行宫去。”

吕潜心下已经完全明白。不管英王如何,王妧在皇上心中始终占了一块地方,这对他来说已足够。只待合适的时机,他筹谋多年的计划就能见到天日了。

036 袁珠(六)

老王妃是否意识到赵鲽身边有人在推波助澜,王妧不知道。直到吕公公亲自前来,恭恭谨谨地把老王妃劝走,王妧才有机会向他打听赵鲽的情形。

“姑娘不问,皇上也有几句话,让奴才转告姑娘。”

吕公公一开口,王妧马上竖起耳朵,他那种说话绕三绕的风格实在令人吃不消。

谁知这次,他却直接把皇上的话原样搬过来,连皇上说话时的语气都带上了。

赵鲽要死了?她被勒令反省?

“英王爷到底做了什么?”皇上连赵鲽在他面前耍刀子都能轻轻放过,怎么会因为老王妃说的那个理由就要处死赵鲽?

吕公公看着她,轻声说道:“该说的,奴才已经全说了。姑娘听皇上的,去找苏老板吧。”

在他看来,王妧不是愚笨,而是她对英王爷的生死太过执着。皇上是不是也因为这样,而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去刺激她,让她自乱阵脚?这些想法在吕潜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了。

王妧无奈地离开。皇上让她去见苏意娘又有什么用意?要让她反省什么就不能直接对她说吗?

苏意娘的身份对王妧来说也是一个大麻烦。为了“重生者大集合”这个任务,她还不得不主动去接近这个麻烦,想想就觉得系统在坑她。

城南苏意娘的宅子里,主人家体贴周到地给她安排了茶水和点心,王妧却有些忐忑。

她觉得对方好像能看透很多事,就像每次苏意娘亲热地过来拉她的手,王妧心中就会咯噔一下。

“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姑娘躲得也太远了。”苏意娘笑吟吟地调笑了王妧一句,其实主客二人的座位离得也不远,但被苏意娘这么一说,王妧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王妧也听出来了,她想了想,主动站起来走向对方。苏意娘不是想和她亲近么?她乐意至极!

她学着苏意娘先前的样子,挽起对方的手臂,将其带到隔间的小圆桌边坐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促膝相对的姿态。王妧也卸下心头的担忧,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皇上为什么让我来找你?”王妧忽略掉脑子里系统提示她使用技能的声音,把注意力集中到苏意娘身上。

苏意娘脸上带着疑惑,她看着王妧,不由自主地说道:“皇上希望你远离太后。”

王太后是她的亲姑姑,为何皇上想让她这么做?王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苏意娘似乎不愿意把答案和盘托出,她蹙着眉反问:“你祖母离开京城的原因是什么?燕国公为何让你诈死?难道仅仅因为你娘见到你会触景生情,想到王姗?”

这些琐细的旁枝末节,王妧原本就知道,可她却没把它们都联系起来。大哥护送祖母去滁州,她只听父亲说,是因为祖母思念二叔一家,想去住一段时间。这事与太后有什么关系呢?太后是祖母的亲女儿,把自己的母亲逼得离开京城,在王妧看来很是匪夷所思。

至于父亲燕国公让她诈死的事,她确实相信了皇上的说法。如果这其中也有太后的缘故,那她就真的要郁闷死了。

苏意娘像是很满意看到王妧沉思的模样,她不疾不徐地又给了王妧一个提示:“太后手握大权太久了,凡是能被利用的人和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利用。”

王妧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她尝试着开口,却努力了许久也没成功。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她才问道:“王姗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看着王妧闭着眼睛不敢和她对视的模样,苏意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没有。太后的权势就算伸出宫外,也掌握不了王姗。但王姗知道,皇上也知道,太后想让王姗入宫为后,让王家再续数十载荣华。可是王姗死了,下一个就会轮到你。所以,你懂了吗?”

皇上不愿再受太后和燕国公府掣肘,王姗姐妹死了,能给他不短的喘息的时间。在皇上和太后的对弈中,她的亲情被牺牲了。

苏意娘早已预料到王妧不会不难过。皇上让她向王妧透露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提出了,王妧可能会因此与皇上离心离德,但皇上还是坚持要这么做。王妧能理解皇上的做法吗?

第一次见到朱夫子时,朱夫子对皇上说,要学会放手,学会取舍,那时王妧听不懂,所以她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落子时犹疑不定。她现在懂了,却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懂。

她和家人生离变成死别,换来了她不用受太后左右她的余生。她将来会怨恨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吗?只有等她真正死了的时候才知道吧。

苏意娘也很吃惊,王妧竟然有了想通这件事的苗头。她再接再厉,对王妧说道:“你要看清事情的本质,皇上和太后的所作所为,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看不穿,一味鲁莽地要去救人,到最后只会把你自己搭进去。”

吕公公说,太后使出昏招,应该是指她为赵鲽和林青赐婚,又让林青在入宫时发急病,表面上让赵鲽感激她的恩典,暗地里却想让婚事作罢。太后看不穿,而皇上却清楚明白的事,又是指哪件?

皇上因赵鲽御前失仪,就说要杀了他。不对,皇上应该还在等一个足以让赵鲽构成死罪的机会!如果皇上真的看穿了一切,那么那个机会的制造者也呼之欲出了。

王妧松了一口气,把手臂支撑在圆桌上。她还有机会,赵鲽也还有机会。她不会让他死的。

苏意娘不知不觉,松开了王妧的手。她心里有股莫名的欣喜,皇上的眼光真的很好,王妧也很好。

隔天,当王妧听到赵鲽妄图窃取军符的时候,她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把六安每天为她做的清粥用完。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那个人也还被困在京城之中。他想利用她逃出生天,她也想看看到底谁棋高一着。

037 袁珠(七)

约定好的每三天带赵鲽去见黄三针,今天首次应约,王妧却无法实现这个约定。赵鲽被扣在宫中,等着事情尘埃落定。黄三针却已经完全忘了赵鲽的事,一见到她就粘上来嘘寒问暖。

“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看着王妧仿佛盯着一块可口的点心。

王妧额冒冷汗,不自觉地点点头。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配合着苍白的脸色,正常说话的他也带着阴森的气息。

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方,想在她身上试验吗?她眼下有事相求,也不得不应了。王妧看着黄三针手里拿了一个瓷瓶,伸到她面前。她咬牙接过,放到鼻子下一闻,毫无味道,再掉转瓶身倾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

“这是什么药?”王妧蹙着眉,疑惑地问。黄三针真的厉害到能做出一种无色无味无形的毒药?

黄三针对王妧的“犯蠢”不以为然。

“我要你的血。”他舔了舔嘴唇,唇色马上变得鲜红欲滴。

王妧心头突突跳了起来。她无法确定,自她重生之后,她的身体是否已经变得和常人不一样。如果黄三针拿她的血研究出了她身上的异常,她该怎么解释?

“你要干什么?”他说的“好主意”,王妧一个字也不敢信。

黄三针原本想让王妧一一试过他手中搜集的剧毒之物,但又怕王妧一不小心一命呜呼。他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像王妧这样的试验品了。

“我就想知道,你的血能解多少种毒。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鲁莽,让你直接试药了。”他认为解毒的关键就在王妧的血里。

王妧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黄三针已经接受了她能解毒的设定,那她的血有异常,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

手上割破一道口子,王妧痛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包扎完伤口,才轮到王妧提起她来此的目的。

“上次你解了下在绿豆酥里的毒,你也知道赵鲽身上中的是掠神散,这两种毒有什么特别的吗?容易弄到吗?”王妧问道,黄三针在用毒方面是专家,他能发现这两种毒的不寻常之处吗?

对方老半天没说话,王妧几乎开始考虑放弃这条线索了。

“你想弄到一模一样的,费劲。如果只要效果差不多的,我也可以给你弄一点。”黄三针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他的试验,王妧的问题在他脑子里排起队,终于轮到被他回答。

王妧愣了一愣,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连忙否认:“不是!我只是想知道这两种毒的来源!”不是想拿它们去害人好吗!

赵玄被困于宫中地牢,王妧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她只能从他展现出来的地方顺藤摸瓜。毒药的来源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绿豆酥里的毒,致人昏迷不醒而不致死,赵鲽中的掠神散,让人迷失心智暴戾极端,这两种毒药岂是随随便便上街就能买到的?比起查到赵玄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它们,王妧觉得查到毒药的来源更有希望。

没有人比精通毒术的黄三针更适合她求助了。

六安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妧紧张兮兮的样子。他抿唇凝眉,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黄三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恍然发现王妧二人还杵在他跟前,有些不耐烦地摆出赶人的架势。王妧知道他已经揽下她的请求,也不再逗留了。

客栈黑店的形象一次次冲击了王妧的脑海,她要不要找个时机,劝黄三针搬离这个鬼地方呢?撇开这个想法,王妧收拾好心情,向她的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久未开启大门的朱宅此时也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赵玄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来人不敢催促他,他这个做主人自然是怎么惬意怎么来。

等到他心情舒畅了,茶也喝够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令尊在南方受了一次打击,雄风不再,你才躲到京城来?”

客人脸上忽红忽白,半天也不作声。

“你们就不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谁打了你们的脸,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赵玄站在对方的角度替对方说话,只是他的态度让人受不了。

赵玄的拉拢只有只言片语,但聪明的人不会听不懂。

客人终于开口,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赵玄的轻视上转移掉:“我无法代替我父亲答应阁下任何事。”

“皇上精心培养起来的心腹,已经成为了我的盟友,我也不是非要你们的帮助。”王妧竟敢为了赵鲽违逆他的吩咐,他还就真的咽不下这口气。但能成为他钓鱼的饵,王妧也该为自己的剩余价值感到高兴才对。

“王姗对皇上忠心不二,投靠阁下多半也是虚情假意。”客人把他所知道的事说出来,贼船可不能轻易就被人哄着上了。

赵玄傲慢的神色不改,反驳道:“王姗?王姗早就死了。投靠我的人,是她的姐姐王妧。她们姐妹长相肖似,是你认错了吧。”

“她死了?”客人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天前吧。她的姐姐王妧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眨眼就把她的事务都接手过去了。”

这个臭丫头!客人在心里的咬牙切齿的叱骂没有人听到,他的面色从头到尾就没有好看过。赵玄觉得王妧似乎起不到刺激对方向他臣服的作用,也就不再提她。

“我可以帮你们家恢复三成的势力,前提是,你要助我南下。”这才是最直接的诱惑。离家千里,一事无成的人能遇到振兴家族,恢复荣光的机会,只会恨不得马上为提供这个机会的人肝脑涂地,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客人神思恍惚地站起身来,向赵玄垂首抱拳一礼。

赵玄虽然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对方向他五体投地的臣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大笑。如今他的实力一点点增强,皇上也被他耍得团团转,等他成功离开京城,这里的一切都将给他以前痛苦的记忆陪葬!

038 袁珠(八)

英王府里,老王妃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白天便觉得精神不济。

管家正在向主子回禀府里的大小事宜,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把他要说的琐事收了尾,准备告退离开。

就在此时,有个丫环进来禀报。老王妃听了丫环的话,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昨天晚上在宫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请她进来吧。”

她示意管家留下,表示她还有话说。没过多久,王妧便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虽然老王妃只见过王妧一面,但王妧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孩子年纪轻轻,声名不显,手里却有一块能入宫面圣的令牌。说不定,对方能帮得到她。

王妧以赵鲽朋友的身份介绍了自己,老王妃心里也多想了一些事。

“姑娘,你也知道,我儿是绝不可能做出损害皇上龙威的事情来的。”比起皇上,老王妃更加了解自己的儿子。

不管老王妃先前对赵鲽和林青的婚事有何看法,王妧都不希望她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从什么时候起,赵玄便在赵鲽身边安插了的人,老王妃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这偌大的英王府,除了四大丫环、两个小厮,还有多少是赵玄的眼线呢?

王妧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她并不拐弯抹角,而是对老王妃开门见山,问道:“我来此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昔日先英王的恩惠对赵玄来说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为什么小荷看到的将来,是赵玄对英王府的感激和报答,而现实里却是赵玄毫不在乎的利用?

老王妃听到王妧提起的那个名字,脸色霎时变得灰败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段不愿回首的往事被人提起,老王妃没有把对方赶出门去,已经显示了她极大的气度。

王妧并不了解其中的隐情,单看到老王妃的的反应,她顿时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刚想出声告罪,老王妃却已经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

走近王妧身边,老王妃忽然又转身对管家吩咐道:“你也知道他的事,去把当年照顾他的轩娘找来,让王姑娘见一见。”

管家应声离去,王妧的不解更深了。

起身和对方相对而立,王妧慎重地看着老王妃。只听见对方又开口说道:“没想到,当年王爷的一次善举,会引来如今的祸事。”

英王府之祸,便是赵玄。

“十年前,阿鲽还小,他也还是个少年。”老王妃沉浸到往事中不能自拔。

腼腆的皇族少年跟随赫赫有名的战将历练沙场,发誓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知在一次大军围城的危情之中,他身负重伤,九死一生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寡言的少年变得更加封闭自己的内心,直到他的叔父接他过府小住,他才又渐渐开朗起来。

“王爷对他,甚至比对阿鲽还上心。先皇……”老王妃想到先皇和先英王都已仙逝,她自己却常常忘了对亡夫的称呼改口,一时停下话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等到收到王妧宽慰的目光,她才抛却这个念头,接着说道:“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有病,还瞒过了所有人!如果不是伺候他的婢女发现了他不对劲,我不知道,他还会害多少人。”

王妧打了个冷颤,听了老王妃的话,她忽然想起赵玄看人时冷酷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铸就了现在的他?

老王妃口中伺候赵玄的婢女轩娘很快就到来了。轩娘一副普通仆妇的样子,王妧初次见她,也看不出异常来。

“把你的手伸出来。”老王妃带着同情的语气,说完,不忍心地别开脸去。

王妧看到轩娘一点点把衣袖捋起,洁白的手臂上一划一划的伤痕像老树的年轮,记录着这只手的故事。

“他做出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害怕?”老王妃害怕赵玄会伤害赵鲽,所以,才向先英王进言,把赵玄送走。从那时起,赵玄就开始怨恨老王妃,连带着,也怨恨上了赵鲽。

可是,在老王妃的认知里,赵玄谋逆不成,被看押在大内地牢,绝无出逃的可能。王妧再次提起他,令老王妃心惊,也令她昨夜的胡思乱想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是他害了我儿,对不对!”老王妃说的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老王妃是赵鲽的母亲,王妧不想用谎言安慰对方,于是她点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老王妃重新把管家叫进来,她低声吩咐了对方许久,说完之后,才一脸凝重地看向王妧。

“阿鲽身边的人,是我疏忽了。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怀有二心!”老王妃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她虽心怀感激,却没有对王妧完全卸下心防,“我会准备一份薄礼,改日再到姑娘府上致谢。”

这就要端茶送客了?敢情她在老王妃眼里就是上门来讨谢礼的?王妧不敢相信地皱了皱眉。

她达成此行的目的比她预想的顺利了许多,王妧也不想再让老王妃误会了。起身告辞,王妧连她住的地方都没有告知,对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这下轮到老王妃诧异了,她伸手想拦下对方,王妧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惯于和命妇贵戚打交道的老王妃,竟忘了她面对的人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这招以退为进,在王妧这里完全失了效。

“她怎么不和我多客气两句呢?”这位姑娘难道不是看上他儿子身份尊贵、相貌堂堂,才接近他的吗?怎么不按套路来亲近巴结她这个做母亲的?她不会看走眼了吧?

老王妃闷哼一声,把这事放到一边。王妧能不能帮得上她儿子还很难说,她还要靠自己的人脉去向皇上和太后求情。

王妧走得快,并不知道老王妃的想法。如果她知道了,大概会被逗得乐不可支,顺便把老王妃的谢礼坑了。

“失策啊,我该先去见老王妃的,这样也能顺便问问黄三针,赵玄性情大变是怎么回事了。”王妧打了一个喷嚏,对着六安说道。

六安勾起嘴角:“那还要去见赵玄吗?”

“去,必须得去。”

039 袁珠(九)

朱夫子的宅邸,是王妧唯一知道的可能找到赵玄的地方。

从宫中地牢森严的守卫中找到出逃的机会,赵玄用了什么办法?既然他能从容出宫,为何不能同时逃出京城去?

京城里还有牵绊着他的东西吗?

朱宅大门被王妧敲开,开门那人见到王妧,什么也没说,就把王妧迎进去。

赵玄能让那么多人向他效力卖命,把英王府和朱宅变得如同他家后院,也是王妧想不通的事。

等候在厅中的王妧,出乎她意料之外地等来了一个人。

“朱夫子!”王妧惊喜交加。赵玄话里透露出,朱夫子如果不配合他,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朱夫子答应他了吗?王妧注意到朱夫子脸上的疲惫,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皇上让你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朱夫子脸上带着些许笑意,王妧神情的变化全都落在他的眼里。

王妧愣了愣,朱夫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你没来找我,我就当你没有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朱夫子满意地朝她点点头,“很好。”

书童给二人上了茶,朱夫子用了一口,精神也好了许多。王妧心中踌躇,犹豫着是否要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朱夫子答应赵玄,要帮助他谋逆了吗?

王妧的目光太过直白,朱夫子似乎起了逗她一逗的兴致,故意把话题停留在雀部之上。

“说起来也是我的疏忽,我忘了要提醒你小心一个人,你见过那个人了吗?”朱夫子吊着王妧的胃口,惹得她又恼又急。

他面不改色地接着说道:“那人风流倜傥,能言善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家最招架不住,他叫什么来着?”假装在思考的朱夫子见到王妧瞠目结舌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认识的朱夫子不可能这么不正经!

王妧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尽量离对方远一些。这个动作在朱夫子看来也是好笑得过了头。

上天好像把他这几天的好心情全都集中到今天才还给他。什么烦心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你想问赵玄的事?”朱夫子主动提起,一下子就把王妧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点头应是,问道:“我以为他会对夫子不利。夫子,你答应他的条件了吗?”

朱夫子早有准备地抛回几个问题,引导王妧自己去寻找答案。

“皇上让你削弱雀部的力量,你却选择了另一条路。经过这些时日,你可曾后悔过?”

王妧听到朱夫子的反问,认真思索起来。她没必要掩饰她的想法,毕竟她走的路是朱夫子指导她去选的。

她最终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曾后悔过。

王妧知道皇上为什么忌惮雀部,却没有盲目听从皇上的吩咐,也没有选择和皇上作对,她走出了自己的路。她有一个支持着她这么做的理由,所以她才不会犹豫、不会彷徨。

满意地说了一声“好”,朱夫子又问道:“如果皇上逼你去杀雀部里的一个人,你是不是会照办?”

王妧还是摇了摇头,她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她也有她的底线。

朱夫子轻轻闭上眼睛,不再看着王妧:“你清楚自己的目标,同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赵玄说到底还是不如你。”

王妧又听不懂了,朱夫子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呢?

“他曾跟着我读了几年书,很勤奋,也很聪明,可是偏偏遇上了比他更聪明的当今皇上。”朱夫子缓缓开口,让王妧知晓赵玄以前的经历,“他去军中历练回来,更是把皇上当成他的对手。可惜到最后,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话头一转,朱夫子再次看向王妧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输?”

王妧屏息凝神,不敢错过朱夫子说的每一个字。

“输赢胜负,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决定就能改写的。他想打败皇上,除了要为这个目标付出努力之外,还要各种天时地利。可惜他被自己的目标蒙蔽了双眼,忘了他最该坚守的底线是什么。”

朱夫子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王妧有些紧张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然而朱夫子却一副“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的样子,王妧看了简直不敢相信。话都说到这里了还不回答她的疑问,朱夫子到底是什么恶趣味要这样吊人胃口!

朱夫子接连问她的几个问题,既提到目标,又提到底线,是在告诉她什么呢?他认为赵玄不能成事,所以没有答应对方?但他也不会去皇上那儿告发赵玄,因为赵玄曾经是他的学生?这就是他的底线?

王妧只能作此理解了。

朱夫子看到王妧似乎明白了,又不敢确定的神情,他心里也有些感慨。皇上未必能完全理解他做出的选择,但能有人从他的角度看待赵玄的事,也是他的一种幸运。

一阵沉默过后,王妧才向朱夫子提起她的请求。

“我要去哪才能见到他?”王妧心中最大的谜团依然在赵玄身上。朱夫子能平安无事是件好事,但她的脚步不能因此停滞不前。

“他每天都会来这里,刚才你只是错过了。”朱夫子说着,唤了一声门外的书童。货真价实的书童一脸稚气,圆脸和真诚才是他们的本色。

朱夫子问起赵玄是否说了什么特别的话,书童脸上带着纠结,一点点地回想起来。

“对了,他提起过王妧姑娘!”书童像是抓到了头绪,看着王妧的眼睛有些发亮,随即一股脑把他知道的统统说了出来,“他说,明天会送给王姑娘一份大礼,还笑得很是开心。”

王妧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详的预感充斥了她的心头。她努力平息了起伏的心情,把事情捋了一遍,最终却什么破绽也没发现。

难道她不顾赵玄的威吓也要去救赵鲽,他因为这事就要来找她的麻烦了吗?

这种待宰羔羊般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王妧看着书童无辜的样子,努力朝他扯出一个干笑。

040 袁珠(十)

留在城中的王妧准备在苏意娘的宅子再过一夜。

当她在这里遇到沈平川时,脑子里意外地蹦出一声响。

“叮!任务:难以磨灭的伤痕,目标人物:沈平川,重生指数:八。触发任务道具:破损的嫁衣。任务进程:请帮助目标人物修补破损的嫁衣。”

茫茫然不知所谓的王妧和一脸狐疑的沈平川四目相接,倏地又各自别开眼。沈平川身后背着的包袱映入王妧眼帘,王妧才醒悟过来:被她抛诸脑后的任务突如其来有了进展,触发点就是对方背后包裹得严实的嫁衣。

苏意娘笑意盈盈地把两人迎进客厅,沈平川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王妧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想到沈平川在万全一面前对苏意娘的维护,又看到眼前的他欲语还休的样子,王妧窃笑不已。为了任务,她不得不帮对方一把了。

“我两手空空过来叨扰夫人,真是失礼了。”王妧眼睛看向沈平川身后,假装把对方带的包袱误认为是要送给苏意娘的礼品。

沈平川听了,干咳一声,这才说道:“这是我的一个不情之请,姑娘误会了。”他取下包袱,解开布结,一件红得刺目的嫁衣展示在三人眼前。

苏意娘上手察看,习惯使然地点评了两句:“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做这件嫁衣的人一定有一双巧手。”

只是嫁衣的前襟有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平整地切开。一件完好的嫁衣就这么被毁了。

神情激动的沈平川看向苏意娘的眼神里包含了不一样的情谊,沉默了许久,他才终于开了口:“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亲手做的。”

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有些吃惊。

难道是她预料错了,沈平川对苏意娘没别的心思?王妧被打击了信心,开始怀疑这个任务的目的。

苏意娘却带上了惋惜的表情,她轻声对沈平川说了一句:“节哀。”

什么跟什么?王妧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这两个人的节奏!

沈平川感动得点了点头,看向苏意娘的眼里就写了两个字:服气。

打够哑谜的二人终于有一个开了尊口。沈平川对王妧“求解释”的目光感到无奈,只得说道:“她穿着这身嫁衣准备嫁给我的那一天,被人杀了,所以才留下这道口子。”

结合任务的提示,王妧已然明了沈平川的重生倾向产生的原因了。他也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了,他的重生指数变成危险的“八”的时日也不短了吧。摆在王妧面前的降低沈平川重生指数的契机,就是这件嫁衣了。或许他是想让苏意娘帮他修补好?

果不其然,说开了心事的沈平川也不再藏着掖着,把王妧料想的结果说了出来。苏意娘听了,没有马上回答,她手里拿着嫁衣一寸寸看过去,在看到衣领处时把目光移向了王妧。

苏意娘挑眉看了王妧一眼,又看了嫁衣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当沈平川也把恳求的目光向她投来的时候,王妧才终于恍然大悟,苏意娘这是要让沈平川承王妧的情。

本来雀部和苏意娘就是合作关系,双方谁也不欠谁。苏意娘如果答应沈平川的请求,是她的好心,如果不答应,那也是她的自由。但她把答应与否的关键交给王妧去决定,便是想让沈平川知道,苏意娘看重的是和王妧的交情,她假如答应了他的请求,也只是看在王妧的面子上。

王妧从没觉得这么畅快过!这个任务的进展顺利得让她想抱着苏意娘转一圈。等苏意娘把嫁衣补好,她的任务是不是也就完成了?想想都觉得生活美妙极了。

任务的名称中“难以磨灭”这四个字被王妧选择性地忽略。苏意娘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把嫁衣收下。沈平川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开。

苏意娘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妧。王妧被看得心里发虚,抿着嘴等对方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沈平川会对我另眼相看?”苏意娘直言不讳,正好切中了王妧最不解的地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比起苏意娘,王妧没用多少精力在了解雀部的人的情况上面,所以她坦然地表示她不清楚。

苏意娘从容说道:“沈平川,擅奇门异术,武功稍逊,深爱了十年的女子未过门便死了,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雀部里的少年小斋,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

现在却不好说是不是唯一了,王妧在心中嘀咕道。

只听对方又说:“万全一认为我买下如意楼是早有预谋,但沈平川却很相信我。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他深爱的那个女子的替身。”

王妧听了眉头微皱,解开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苏意娘是怎么做到冷静地接受这件事的?

“他深爱一个女子十年,可见他专情痴情,女子去世后,他也没有忘记她,另外再找一个伴侣。他的软肋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苏意娘是故意为之?

“每个人都有软肋,只要你找到了,抓住了,你就能为所欲为。当然,前提是你有这个本事,不然的话只会引火****。”苏意娘没有一丝语气是在开玩笑,王妧对她有了新的了解。

“你会帮他补好嫁衣吗?”王妧垂着眼皮,转移了话头。

苏意娘神情有些凝重,随即又放松下来。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完成皇上的嘱托。

“会。如果他能用他的能力为皇上效力,这点心愿根本不算什么。”

王妧点点头,念头转到沈平川的能力上。奇门异术,就是卜卦算命?这种江湖术士糊弄人的事怎么令人信服呢?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的话,那不是……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落在苏意娘眼里,便有了另外一种含义。

隔天,王妧重新又去了朱宅。不管赵玄要做什么,她都准备接招。赵玄的事一结束,赵鲽的任务也该成功了吧?还有刘淑的事等着她去头疼呢。王妧仿佛又看到皇上鄙夷的眼神,她的任务之路从来就不是容易模式的。

041 袁珠(十一)

赵玄一身常服,中等身量的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能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

老王妃口中腼腆青涩的少年赵玄是怎样一副光景,王妧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无视我的吩咐?你差点打乱了我的计划,你知不知道!”赵玄发起火来,不像寻常人那样歇斯底里,而是咬着字一顿一顿地念出来,让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王妧面对着这样的他,承受的压力也更大。她的小心肝颤了颤,把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我原本就是因为王爷才会掺和进你的事,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你利用,我做不到。”

她说“利用”已经算是客气了。赵鲽如果真的被他害死,王妧觉得赵玄也不会产生什么歉疚的念头。

打量的目光紧盯在王妧的脸上,赵玄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如果王妧表现出一丁点理亏的样子,他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赵玄嘴角露出一丝蔑笑,伸手拍了一拍。有人从门外应声而入。

赵鲽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王妧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咧嘴对着王妧笑了。听说王妧试图入宫去救他,赵鲽心里还是十分感动的。

这和她心里预想的不一样啊!王妧的脑子老半天没法转过弯来。她以为,皇上和赵鲽串通好了,赵鲽假装被抓,来引赵玄现身。怎么赵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更令王妧吃惊的是,赵玄这个渣渣竟然还想阴她!什么叫没有看错她?如果她为了取信于赵玄,说了什么违心的话,一定会同时被赵鲽听见,那时赵鲽还会相信她吗?

她在心里已经把赵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鲽帮了我一个大忙。”赵玄像是要为她解惑,起身走到赵鲽身边。他拿出一枚伏虎形状的令牌,在王妧面前晃了晃。

王妧和赵玄相对站着,她咽了咽口水,把心神回归到眼前的军符上:赵鲽这次真的是作大死了。皇上放出赵鲽妄图窃取军符的消息,她猜测是皇上使的障眼法,所以才能那么淡定。然而现在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偷窃军符,够让赵鲽死一百次了。她的任务,要完了?

赵鲽这呆头鹅!信谁不好,偏偏要信赵玄?赵玄哪里值得他相信,值得他冒这个风险?

“你现在愿意全心全意地跟着我了吧?”赵玄把手放在赵鲽的肩上,话却是对着王妧说的。他是准备拿赵鲽要挟她吗?

赵玄拉拢人的方法也太单一了吧,不是威逼就是利诱,能来点新意吗!

如果忽略赵鲽的反水,眼前的情形倒是王妧的机会。

“你想要我的忠心,是不是该拿出点实质的东西?”王妧的语气十分认真,她意有所指地说,“比如给我一件信物。”

赵玄看着她,嘴角弯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看不到二人之间风云暗涌的赵鲽突然笑着说:“太好了,我和青儿,你和我九哥,我们四人正好双双对对,永远也不分开。”

王妧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正常人的思维已经跟不上赵鲽了。她服了。

忽然之间,王妧想起了赵鲽中毒的事,他还不知道他身上中的毒是赵玄搞的鬼!赵玄是怎么做到连这个小小的空子都不放过的?

她想到了这一点,赵玄自然也想到了。他挑衅地看着她,眼里似乎在说:你敢说出来吗?

深吸一口气,王妧在心里默念了三次“任务”,才把在赵鲽面前撕破实情的想法按捺下去。她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顾全赵鲽的安危。赵玄把赵鲽推到皇上的刀口下,她如果先给赵鲽提个醒,或许还能避开这件事,但眼下她已经错失了先机。

就算她把实情说出来,赵鲽并不一定会选择完全相信她。他口中称赵玄是“九哥”,他对赵玄的记忆也还停留在“美好的”十年前。

要让皇上饶过赵鲽一命,唯有拿背后的黑手赵玄去交换。这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办法了。她取得赵玄信物的目的就在于此。

赵玄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首位坐下。王妧把紧张的目光瞥向地面,不去看任何人,好一会儿才听到赵玄开口说话。

“你想要我的信物,也不是不可以。”赵玄挥挥手,让赵鲽先离开。

没有赵鲽在场时,赵玄连装都懒得装了。他直言道:“你也得给我一个信物。”

他的话合情合理,王妧也无法反驳。只是她能给得出什么让赵玄信服的东西?

赵玄显然是替她想好了。他动动手指把王妧叫到跟前来,从怀里探出一把匕首,吓得王妧倒退了三步才止住身形。

看到王妧的反应,赵玄才终于真正被逗笑了,说道:“我又不要杀了你。”

他跟着王妧的脚步上前,抓过她的手臂。

“只要在你的手上划一刀,我就给你。”他盯着王妧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犹疑。

王妧想到了英王府那个手臂上伤痕累累的女子,赵玄就是这样对待他身边的人?

一道疤痕,换一条命。她不亏!

“我要那个‘玄’字玉佩。”那是最能代表赵玄身份的东西。拿到它,就能打动皇上了吧?

赵玄脸上带着讥笑:“哦?野心不小。”

他在心里稍作权衡,随后开口坐地起价:“那我得多划几刀。”

王妧咬咬牙便答应了。她撩起袖子,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对方头顶的重生指数上。谁知她的动作却被六安拦下了。

“你真的想好了?”六安一直以来从未干涉过王妧的任何决定,只是在王妧真真切切要损害到她自己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他为什么留在王妧身边,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像今天这样飞蛾扑火般地对上她的仇人,他还能及时地救下她吗?王妧的仇家有多强大,他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王妧不知道六安的所思所想,她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不会再动摇。

赵玄满意地看到王妧点头应是。他拍拍手招来一个手下。那人去而复返,同时带来了主子吩咐他准备的东西。

042 袁珠(十二)

王妧手里拿着玄字玉佩,一边想事一边向前走着。一辆马车几乎与她擦肩而过,王妧被六安一把拉开,才避免了事故。

她终于回过神来,玉佩在她手里泛着柔和的光晕,“重生者遗留的道具”这几个字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先是搜集重生者,现在又要她去搜集他们留下的物件了吗?

接触到赵玄的手的那一刻,他头顶上出现的重生指数还让王妧松了一口气。还好,对方既不是重生者,也不是准重生者,她的麻烦暂时不会增多。谁知当她接过玉佩,任务说来就来了!

她上次拿到玉佩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王妧也只能猜测,那时候系统判定玉佩并不归属于她。

要让她做任务也不给她解释清楚,光丢给她一个“万能道具箱”的名字有什么用!连玉佩的属性都是未知,她怎么会摊上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系统?

王妧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心情更加郁闷了。

赵玄出乎她意料地没有在她手上留下几道刀疤,而是亲手在她的手臂上刺了一个“玄”字,并美其名曰“刺字明志”。王妧后悔也来不及了,“得不偿失”这四个字在她心头一掠而过。

她手里拿着赵玄的身份标识,赵玄也在她手上留下印记。他在告诉她,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她真的赢不了赵玄吗?

想着想着,王妧走到了如意楼。她不能入宫,苏意娘便是唯一能帮助她和皇上联系上的人了。

雀部已经开始搬进如意楼。王妧看到了万全一和沈平川的身影,却没看到苏意娘。

一个看起来十分伶俐的少女向王妧走来,她先是向王妧问了好,然后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王妧有些奇怪,刘淑怎么会命人在这里等着她?

“不知道姑娘这几日是否得闲?我家小姐想约姑娘去游湖。”丫环说话也直接,让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赵鲽的事悬而未决,她实在抽不开身去解决刘淑的问题。但她低估了对方的决心,在王妧表示不想去游湖的时候,丫环还是努力想说服她。

“我家小姐就快要出嫁了,以后也难能有机会和姑娘见面。姑娘就看在我家小姐只有您一个朋友的份上,见一见她吧。”

丫环说出“出嫁”两个字,不免把她的想法透露出来:刘淑日后为妃为嫔,依然肯将王妧视为朋友,这难道不是王妧的荣幸吗?

老天真是一刻也不想让她消停。刘淑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重生指数从零变成六。王妧敢真的不去见她吗?

“明天,请你家小姐来如意楼吧。”游湖?也要她有那个时间才行啊!

王妧叹了一口气,丫环点点头,得了王妧的准话就离开了。

一转身,王妧就看到苏意娘似笑非笑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位刘小姐几次想打听姑娘的事,姑娘还不知道吧?”苏意娘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王妧也没听懂她的深意。

刘丞相告诉了刘淑多少事,王妧无法确定。但刘淑没拿燕国公府来说事,王妧已经很庆幸了。也许燕国公和刘丞相达成了某种默契,王妧渐走渐远,燕国公之女的这个身份也会随之越埋越深。

苏意娘带着她去了后楼。二层的会客厅里没有别人,王妧也不再拐弯抹角。

“赵鲽是真的把军符偷了,皇上会怎么处置他?”王妧想起苏意娘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还一笑置之,现在她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聪明了。

没想到,苏意娘接下来的话,直接把王妧仅存的希望给打消了。

她摇了摇头,说道:“老英王妃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无凭无据就把罪名推到逆王身上,还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向皇上求情,皇上如果此时让步了,恐怕……”

苏意娘的言下之意,王妧也听明白了。她能承认自己自作聪明,可她能指责老王妃也是自作聪明吗?

老王妃此举不知不觉已经把赵鲽推上了绝路。老王妃的出发点是为了救儿子,可她进宫求情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赵鲽被赵玄救出宫了。她不提赵玄还好,一提赵玄,不就变成了是在推脱罪责。皇上不多想一下赵玄和英王府的关系都不行了。

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王妧凝眉思索,难道她只剩下让赵鲽离开京城这一个办法了?她如果这样做了,算不算是完成了任务?

沈平川突然闯了进来,见王妧脸色凝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是我唐突了。我想请姑娘搬来与我同住,姑娘正在想用什么借口谢绝我呢。”苏意娘说得再自然不过,王妧几乎都信了。

谁知沈平川听了,拍手称“这是个好主意”,还劝王妧好好考虑清楚再作决定。

有他在场,王妧也不好再和苏意娘多说。只能再找机会和苏意娘商量,她要怎样才能见到皇上。她交出赵玄的玉佩,能否让皇上相信她,让赵鲽和此事撇清关系?

沈平川见王妧又有些放空的神色,叫了她一声,说他有事找她。

苏意娘毫无芥蒂地把地方让给了他们,王妧却有些不快地挑眉看向沈平川,在她眼里,沈平川也是一个麻烦。

讪笑一声,沈平川才说道:“苏老板愿意帮我的忙,还多亏了姑娘。”

王妧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也不和他客气。

“苏老板知道那件嫁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的,她有没有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把心思全写在脸上。

王妧想笑,却又因为系统关于沈平川的任务而忍住了。万一把他气恼了,她还不得追着他,求他让她帮忙。

“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你想让我对她说什么?”话虽绕,王妧却敢保证对方一定听懂了。

他有些犹豫地搓搓手,明显是有话要对苏意娘说。只是他还没考虑好要不要让王妧替他传话。

王妧也不催他。直到他叹了口气,坐回座位上,王妧就知道这事不成了。

刚把心放下,王妧又听见他说道:“万全一也在找你。”

又有什么事啊?她觉得自己都要忙成一个人形陀螺了。

“他说,你让黄三针查的事有结果了,让我见到你告诉你一声。”

沈平川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却成功让王妧跳了起来:他怎么不早说!

043 袁珠(十三)

王妧急急忙忙出了大厅,没走两步就看到万全一向她走来。

转身回到厅中的王妧正好看到沈平川朝她无奈地摊着手。

“我告诉他你在后楼了。”

他就是故意的!王妧被气了个倒仰。

万全一不知他俩发生了什么,直接把他的来意说出。

“姑娘让黄三针去查的那两种毒药都出自一个叫晦月门的门派。”万全一其实有些不习惯,王妧要做的事从来不跟他们商量,他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她的目的。她和王姗做事的风格迥然不同,他却无力改变什么。

王妧听完,心中揣测晦月门和赵玄有什么关系。赵玄如果能安然离开京城,他会有几分可能以晦月门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处?

她对晦月门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确定。她是否要找万全一去查查它的底细呢?

六安听到“晦月门”这三个字,神情有了变化。他几次三番想告诉王妧的话,终于在此时被他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晦月门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普通门派。”六安把晦月门的情形一笔带过,他重点要说的是后面的话,“那天跟着我们到酒馆的人,他叫胡升,他的其中一个身份就是晦月门的前门主。”

王妧听出六安似乎在隐瞒一些事,“其中一个身份”是否在暗示那个人还有别的身份呢?那天她请黄三针帮忙查找毒药的来源时,他为什么没把胡升的身份说出来呢?

六安不知道他说的话让王妧冒出了更多的疑问。他的脸色有些凝重,更加引起王妧的注意。

她决定,还是把事情查清楚为好。如果赵鲽最终不得不离开京城的话,她也得替他找到一条安全的退路。

王妧把请求向万全一说出,万全一却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我暂时无法离开京城,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帮得到你的人。”万全一得到王妧的点头,才走出门外,把一个俊朗的青年带了进来。

“是你!”王妧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他不是那天在路上替一个女子还债的人吗?他竟也是雀部的人?

王妧脑子里有一个想法飞快地闪过,快得她几乎都要抓不住了。又见到他扭扭捏捏、把脸撇向一侧不敢和她对视的样子,王妧终于把那个想法抓住了。

那个时候,沈平川和小斋得知了她的身份,皇上也才提出让她代替王姗进入雀部。她遇见他之后,万全一就找上门来,说同意她成为雀部新的二当家!

他那个时候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接到王妧询问的目光,万全一朝她点了点头:“一切就如你想的那样。”

王妧愤愤不平,赌气问道:“你试出什么来了?我够不够资格成为雀部的人?”

白晓在心中叫苦:凭什么大家一起决定的事,只让他一个人来背锅?

原本叫嚣着要让王妧倾倒的豪言壮语也在他见识过王妧的手段之后烟消云散。在他眼里,能搞得定黄三针的人都是强人,万全一算一个,王妧也算一个。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着不见王妧,所以万全一让他在这个时候来见她,他也就来了。有万全一在,王妧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吧?

万全一适时开口说道:“白晓擅长刺探消息,如果你想知道晦月门的事,让他去做最合适不过。”

王妧挑着眉看向白晓,却看到对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她一时绷不住,笑出声来。

她一开始当然生气,但气过之后也想到把此事揭过算了。毕竟当时他们还是陌生人,皇上把她推到他们的视野里,他们做出如此反应也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她也没完全信任他们,不是吗?

“如果你能把晦月门,胡升和逆王赵玄的关系查清楚,我们之间的事就算一笔勾销。”王妧没把事情闹大成她和雀部的矛盾,既然他们把白晓推出来认了这件事,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这也是万全一预料之中的结果。

白晓仿佛得了赦免,叫王妧“二当家”叫得相当殷勤。沈平川看够了热闹,也凑上来调侃了白晓两句。

王妧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万全一说完事就离开了,白晓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完成王妧交代的事,也跟随着万全一离开了。

沈平川重新提起王妧借住到苏意娘宅子里去的事,王妧假装她“不好意思麻烦苏老板”。沈平川明显有事要求她,他既然有话不好好说,偏要说一句停一下,她就让他先着急一阵子再说。

王妧当晚还是留在了城里。她请苏意娘派人去给流云传句话,却带回了英王府的人已经搬离行宫的消息。

这也是十分合理的事。老王妃得知赵鲽身边被赵玄安插了人,肯定会从赵鲽的丫环小厮们下手。只是,老王妃能拔出几个钉子已经不是王妧想关心的事了。

隔天,王妧如期在如意楼等来了刘淑。

刘淑脂粉不施,脸上看起来有些憔悴。

王妧有些吃惊,两天没见,刘淑身上竟然没了以往的神采。她心里咯噔一下,伸出手去拉刘淑。对方头顶上的“八”字刺入王妧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淑的重生指数怎么会突然激增?

两人进了二层的雅间,刘淑终于放任自己把不安和焦虑的情绪向王妧表露出来。

“我很怕我会做不好。我该怎么办?”刘淑的呼吸有些急促,在王妧的安抚下,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说出了她所担心的事。

“我爹让我做好准备,在皇上面前留下好印象。可我这几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我惹怒了皇上,家里也被我牵连,我的心好慌。王妧,你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好不好?”

王妧毫无头绪,只是沉默在当场。

刘淑却以为她不愿帮忙,她几乎是哀求着说:“你告诉我,皇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哪些话我不该说,哪些事我不该做。我爹让我自己去想,可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你能帮我了。”

入宫给刘淑带来的压力竟然这么大。王妧不由得蹙起眉,刘淑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重生了。

044 袁珠(十四)

王妧拍了拍刘淑的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

刘淑的担忧来自于她对将来生活的不确定。人生前十数载活得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却被告知要独自去面对未知的人和事,王妧也能体会到那种心情。

“我会帮你的。你不用着急,皇上也是人,他没那么可怕。”脑子里响起提示她使用技能的声音,王妧尽力不被它转移注意。

刘淑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她听了王妧的话,不自觉地点点头。王妧的安慰比其他人的更管用。

“皇上三天后会出宫一趟,我想在他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刘淑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她将成为皇上的嫔妃,但她却不确定皇上值不值得她托付身心。她如果能在入宫前做好准备,也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走错路了。

皇上要出宫?

王妧心里的异样感一闪而过,皇上在这个时候出宫是为了什么?按照系统任务的说法,她应该去了解皇上,让刘淑投其所好,顺利成为宠妃。可一想到皇上时常露出的那种看穿了一切的眼神,她心里又没了底。

把这些想法先抛开,她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帮刘淑舒缓一些压力。

“皇上出宫要去哪儿,你知道吗?”王妧想从皇上的行踪里猜测他出宫的意图,于是问起这个问题。刘淑有刘丞相这个父亲在,消息比她灵通多了。

刘淑有些不解地说:“当然是来我家,不然我怎么觐见?”

王妧拍了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丞相府。

刘淑的烦恼不是多余的吗?在丞相府,有刘丞相在,皇上还能给刘淑脸色看不成?

“你占尽天时地利!皇上金口许诺让你入宫,你身上必有打动皇上的地方。”王妧不知道她这样说,刘淑能不能听懂她的意思。

好在听完这话,刘淑的神情终于不再紧绷着。

“诗书琴画,我怕我的水平都入不了皇上的眼。我能不能约皇上去出游?那样我还能说说老家的人情风光,我不想被皇上当成一个木讷的女子。”

刘淑是怎么想出这种劳心劳力还容易出差错的主意!她的重生指数这么高完全是因为她想太多了。

“你只要把你真实的样子表现出来就行了。以你的美貌和聪慧,还愁皇上不喜欢吗?”王妧尽量平静地说道,“出游就不必了,皇上出行一定会有很多眼睛盯着,你还没入宫,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刘淑听完,赞同地连连点头。

王妧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皇上的心思。让刘淑扮成会让皇上一见钟情的形象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她承认自己做不到。任何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妄想一步登天的都得找盆冷水让自己冷静冷静。

约定三天后去丞相府给刘淑作陪,王妧才得以脱身离开。

赵鲽前一次无法去见黄三针,王妧记着这件事,今天说什么也要带他去给黄三针看看。

顺利从朱宅接走赵鲽,王妧还很疑惑为什么赵玄没给她添麻烦,然而她随即就听到赵鲽说道:“九哥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过他说他很快就能完事了。”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青儿的身体又受了亏损,不知道怎样才能好起来。”

王妧不说话,就听他在马车里絮絮叨叨,直到他问起今天要带他去哪儿,她才把此行的目的说了。赵鲽对自己的身体也太不上心了。

“那我就可以求他给青儿医治了!”赵鲽脸上神采飞扬,一点也不担心其他。王妧不忍心出言打击他,反倒让他的信心盲目地增加了不少。

阴森晦暗的客栈里,王妧再次见到黄三针时,他正把脸埋在书册里。看来他的研究遇到了瓶颈,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王妧直言出她的目的。黄三针听了,招招手让赵鲽走近,然后一把抓过赵鲽的手腕,好一会儿不出声。

甩开赵鲽,他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刷刷写下几味药材和它们各自的分量。写完之后把方子扔给王妧,黄三针从头到尾都没吭声过。

这就完了?

“他有好转吗?还是继续被人下毒?”王妧很是怀疑赵玄的手段,可又不能在赵鲽面前直说,真是郁闷死她了。

“好转了好转了。麻烦!”黄三针一脸不耐烦,随即想起一事,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几个瓷瓶来。

随后他毫不客气地说,“来来来,多留几瓶血给我。”

王妧揉了揉手中的药方,咬咬牙从了。

赵鲽终于得了插嘴的机会,他一脸希冀地对黄三针说:“大夫,你帮我救救一个人好不好?她身子很虚弱,前几天受了惊吓,一直到现在都卧床不起。”

黄三针眼睛盯着王妧的手,赵鲽的话他听都没认真听,只是随便挥挥手就想把赵鲽给打发了。

“你为什么不救她?她都快要死了!”赵鲽脸红耳赤,神情激动,但却不像先前那样失了神智。

王妧有些忐忑,按赵鲽一贯的说辞和态度,说不定会惹恼了黄三针。

黄三针充耳不闻,把两个小瓷瓶收好,继续回到书桌边埋头研究。

“你见死不救!算什么大夫!一点医德都没有!我也不用你医治了!”没料到黄三针还没恼,赵鲽倒先口不择言起来了。

王妧再一次扶额无语,赵鲽到底生了一个什么榆木脑袋!黄三针不肯医治林青,再想办法就是了,何必撂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狠话?

伸手的动作不敢过大,王妧抽气的声音终于换回了黄三针的注意。

他起身找了个小药箱,给王妧包扎了一下伤口。

赵鲽被彻底无视,也被彻底激怒了。他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三针斜着眼睛看了门口一眼:“什么小事!也值得我出手?”

王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赵鲽能别再作死了吗?她有生之年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林青的事不会也摊到她头上来了吧?一想到这里,她连忙追了出去。赵鲽可千万别大喇喇地冲到人家永平侯府去啊!

045 湘湘(一)

说服了赵鲽,王妧感觉她已经把一整天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刘淑的焦虑或多或少影响了她,一旦她把自己代入那种情绪中,就很难走出来了。

夜里,王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着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不像平时那样一板一眼,毫无感情。

“太慢了……”

王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的动作太慢了。”

她依然很是不解,随即,她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画面。

一个女子怨毒地看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等男子转头看向她时,那个女子又露出一副欣喜又羞涩的神情。画面一转,那个男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女子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妧又看到了另一个地点,有一个落魄少年从一群地痞的毒打下活了下来,他隐忍的眼神伴随着他慢慢长成青年,这时追随他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他一个眼神示意就有很多人把金银财宝送到他的脚下。

一个又一个画面重重叠叠,上演的几乎都是快意人生的戏码。那些人都是重生者吗?

“没错。你看到的都是重生者,他们也是重生修正系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重生者们身上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如果放任不管,不止是你现在所处的世界,所有重生者们出现的世界最终都会走向崩塌。”

王妧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没想到她身上的系统肩负着这样的重任。那个声音说的她所处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这一句她竟然也能理解。

“最初为你装备系统的时候,系统发现你身上有一块某个穿越者的灵魂碎片,你把它与你的灵魂整合了,所以才能理解这些事。”

对方的解释没有完全解开王妧的疑惑,她也不知道该称对方为他还是它。还有,身上有一部分别人的灵魂,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我是这个系统的管理者。要不是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还在原地踏步,我也不会出来跟你说话!”对方有了生气的迹象。王妧突然才回过神来,她的想法完完全全暴露在对方面前,她连开口说话都免了。

“拥有这个系统的你还是很平凡。某些重生者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再加上重生带给他们的种种好处,他们的成长速度比你快得多。如果你再停步不前,以为用你的那点小聪明保住性命就可以,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些将要重生的人重生到别的世界,别的世界的人也会重生到这里。你也已经遇到过一个了。那些重生者把以前的记忆嫁接到重生后所在的世界,会产生什么后果?”

王妧听了他的话,想起了小荷。小荷只想让她和她家小姐过上安平喜乐的生活,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改变了赵鲽的一生。更重要的是,赵鲽如果重生了,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别人的一生?如此反复下去,会有停止的时候吗?

可是她已经尽力了,接连的两个任务已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平凡人啊!

“哼!系统选中了你,你就已经不能再平凡下去了。要么通过系统修正这个世界,要么陪着这个世界去死。”他的话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王妧感觉到她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你要记住,你才是任务的支配者,别让任务牵着你走。”他的话有些想让王妧改变惯有思维的意味,“就像我是系统的管理者,我可以修改系统的某些设定。你根本连系统的皮毛都没有接触到,才会一直觉得力不从心。”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就让你看看,你到底有多肤浅。”

王妧又听到那个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隐藏任务:重生者大集合。每搜集一个重生者,即可获得该重生者的技能弱化版,集合上限:无。增加内容:该重生者技能被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

“被你搜集到的重生者,将不再拥有特殊能力。”那个声音恢复了人气,向王妧解释道。

王妧心情有些复杂,她迄今为止只完成了对小荷身份的确认,她这样算是间接把小荷的能力剥夺了吗?

“重生者重生的时候获得的能力,都是从维持这个世界稳定的力量中抽取的。系统本来的设定是阻止重生事件,这个世界就会慢慢修复。可我现在觉得,如果不让修正的手段变得更激烈一点,你这个系统的拥有者很难认清现在的局面。”

对方自称是系统的管理者,又对一切事情无所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做这些事呢?

“你我对于系统来说,是使用者和管理者的区别。至于为何会有管理者的存在,这个问题超出了你所能知道的范围。现在,你该清醒了。”

王妧愣了一愣,恍恍惚惚有种晕眩感。忽然,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耳边还回绕着一句话:“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不用等你把寿命延长到一年了。”

维持着发愣的状态,是她白天想太多,夜里才会做了这个梦吗?系统有一个看不见的管理者?他的声音还和系统的声音一模一样?

抬腿准备下床的王妧,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任务”、“技能”、“使用者”……一个个晶莹的泛着蓝光的文字围绕着中间“恭喜你获得重生修正系统可视形态”几个字,无声地悬浮着。

她不是在做梦?这就是那个声音说的“小小的礼物”?

王妧下意识地看向“任务”那一项。

其他文字被挤到一边,几个长短不一的名称有序地出现在王妧面前。它们前后排列成环状,离王妧最近光芒也最盛的是“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和“跟我学做宠妃吧”两个任务。

系统管理者是真的存在的。

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王妧心底反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管理者说,她一直被任务牵着鼻子走。如果她能换个角度,事情是否就能迎刃而解了?

046 湘湘(二)

王妧陷入沉思和反省中。赵鲽的任务被她一拖再拖,才会导致了如今进退维谷的局面,使他一边受到皇上的猜忌,一边受到赵玄的蛊惑。

她希望赵鲽别被蒙蔽,最好能看清他自己的心后再作决定。可王妧不是赵鲽,她不能代替他做出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赵鲽坚持和林青在一起,她凭什么阻止呢?谁能断言他们两个不能美满地过完一生?

暂时不去考虑皇上、赵玄、太后、老王妃等人,王妧把注意力集中到赵鲽的心意上,她明白她该怎么做了。

那是王妧一开始就该做的,绕了一大段弯路的她最后还是找回了解决的方法。

永平侯府西侧一幢的小楼二层,一个嗓音尖细的妇人正对着睡床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冷嘲热讽。

“还以为我们林姑娘的福气到了,能得到太后召见,将来名扬京城。嗐,烂泥就是扶不上墙,白费了侯爷的一番心意。”萍姨娘的声音像绵绵细针,扎在林青的心头。

林青神情凄楚,却无力反驳对方的话,只能努力闭上眼睛不去看对方的嘴脸。她的眼泪是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王妧跟着小荷上楼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小荷毫不犹豫地冲到萍姨娘面前,把林青护在她身后。她才离开一会儿,就被那个阴险的女人趁虚而入,小荷被气得胸口起伏个不停。

萍姨娘看到主仆二人的窘迫模样,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不过,等她发现楼上还有第四个人存在的时候,她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回去。

“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呢。”萍姨娘上下打量着王妧,眼珠溜转,心里则在计较着王妧的来头。

王妧泰然自若地任对方注目,她的态度毫不意外地让萍姨娘心里没了底。

“我来看望林姑娘的。”王妧的话十分简短,让人听不出更多的信息。

萍姨娘便有些不屑了,她双手交叉在身前,下巴微抬,看也不看向王妧。

“这里是永平侯府,岂能让外头的人随随便便进来。”她盯着小荷,话里明显是在找茬,“规矩都不知道学到哪儿去了。大的不学好,小的也跟着使坏。”

林青一直一言不发,她把脸埋在小荷怀里,肩膀在一耸一耸地抖动。

“永平侯府的待客之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王妧带着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小荷姑娘,永平侯爷没来得及跟我讲侯府的规矩,待会可要麻烦你了。”

她的话让萍姨娘吃惊不小。

“是侯爷让你来的?”萍姨娘反问道,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算是吧。”王妧过来看望林青,确实已经得到了永平侯的同意。

萍姨娘带着狐疑抽身离开,连招呼也不打。

跟无礼又刻薄的人计较,真是伤神又费劲。王妧把对方抛到脑后,走到床边。

林青终于抬起了她的脸,果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王妧腹诽了一句,自己动手搬了一只凳子坐在床前。

“我知道你和王爷的事。”王妧并不遮遮掩掩,“你想和他白头偕老吗?”

虚弱的林青虽然眼睛里带着惶恐的神色,但还是朝王妧点了一下头。

王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赵鲽和林青的感情能走到哪里,就看他们有多少毅力了。

林青像是发觉王妧在叹气,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凝蹙,似乎在猜测王妧的到来到底带着何种意图。

心惊于林青的敏感,王妧收敛心神,牵过对方的手,看着对方诚恳地说道:“王爷担心你的身体,他想请大夫来看你,但是有些麻烦找上了他,他无法脱身。”

“王爷他怎么样了?”林青双瞳剪水,急切地反手握住王妧。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赵鲽的情形。

王妧没有回答她,反而问起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王爷拥有的尊荣富贵,全都离他而去,你的心意还会像今天这样坚定不移吗?”

林青听了,有些排斥地甩开了王妧的手:“你是来试探我的。”

“不。”王妧没有生气,她对林青摇摇头说,“如果我是来试探的你的,就会告诉你王爷已经失去了他的一切,而不是向你作出假设。我提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看清你自己的心。你想和王爷在一起,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这个人?你不必回答我,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你只需回答你自己。”

林青脸上带着惊讶,也带着无辜,她求助地看向小荷,终于让小荷再次为她挺身而出。

“王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妧转而看向小荷。眼前这两个人的性情搭配得绝妙,有时候王妧都会恍惚把她们当成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说,王爷可能会一夜之间地位一落千丈,锦衣华服没了,良田家仆也没了。如果考虑这种情形,在你们还有得选的情况下,林姑娘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王妧怕她们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真的,就算你们选择不嫁,我也不会说你们寡情薄幸。”

小荷听完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林青按下了。

林青注视着王妧的眼睛,说道:“我嫁。”

有这两个字就足够了。王妧无法保证赵鲽会得到一世的幸福,但她能帮他实现他眼下最大的幸福。

告别离开林青的居所,王妧一路被小荷送到正厅门前。

她欲言又止,拦住了王妧的脚步。

“奴婢的能力好像消失了。”小荷心里忐忑,但王妧是唯一知道她的秘密的人,她的惊疑只能向王妧一个人倾述。

王妧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那个能力,你也还是你。”重生者们得到特殊能力,他们就没有问过自己,他们为这个能力付出过什么吗?小荷一味地使用它达成自己的目的,等到她无法利用这个能力索取利益的时候,她一定很难接受心里的落差。

王妧反思到自己身上,如果没有了重生修正系统,她的心里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轻松多一些?她没有得出结论。

她只是想到,一边做任务,一边获取寿命,这样的模式才能令她心安理得。

047 湘湘(三)

永平侯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在客厅中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等着王妧去而复返。

侯府今天来的这位客人带来的是祸事还是喜事,永平侯心中没有把握。所以当萍姨娘在他耳边呱噪时,他烦躁的心情更加难以平复。

“侯爷。西楼那位尽带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今天是被我撞上了,平时还不知道怎样不检点呢!”

她的挑拨和污蔑,永平侯怎么会听不出。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显然不想再听这种话。正好有丫环进来通报,永平侯趁机让萍姨娘退下,并让丫环把客人请进来。

谁知道萍姨娘听到“王姑娘”这三个字,急得失声尖叫道:“王姑娘?肯定是她!她还说是侯爷让她去的。”

这么一拖延,王妧已经进了客厅,萍姨娘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永平侯顾不得理会其他,忙请王妧坐下,丫环也很快换上了新茶。

“皇上派了太医来看青儿,我却没能亲自向皇上谢恩,真是惭愧。”永平侯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王妧的神色。王妧拿着一块御赐的令牌让他信服,侯府的事,她也知道的不少,然而她却没有透露出宫中那几位主子的任何想法。他心里既焦急又无可奈何。

“林姑娘的身体很不好,皇上和王爷都很关心。但是林姑娘一天没有嫁给王爷,王爷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她。侯爷应该也能理解王爷的心情。”王妧开始一步步说服永平侯成全林青和赵鲽的婚事。

永平侯没有马上附和她的话,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萍姨娘却急了,跳出来口不择言地嚷嚷:“凭她那点姿色也敢说她要当王妃?你是什么人?我们侯府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手?”

“住口!”永平侯冷静的面具被萍姨娘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气急大声喝道,“你给我退下!”

经营了十数年,萍姨娘以为侯府上下已经没有人能当面呵斥她,没有人能真正让她受委屈了,然而现实给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脸在一个外人面前丢了个干净!

含着屈辱的泪光,萍姨娘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永平侯才收拾了心情重新面对眼前这个面不改色的女子。

“见笑了。”永平侯把尴尬掩饰过去,“青儿在侯府长大,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蒙王爷垂爱,我本该替青儿高兴。”

停顿了一下的他看了眼王妧的反应,才接着说道:“只是,青儿这孩子身体本来就虚弱,第一次觐见太后就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我担心她入不了太后的眼,做不好太后的侄媳妇。”

皇上和赵鲽对林青的另眼相看,让永平侯受宠若惊。林青虽然身体有些羸弱,但架不住人家英王爷喜欢她。林青如果能顺顺利利地嫁进英王府,永平侯府也能跟着沾一沾光。可问题就出在林青首次在宫中亮相的宴席上,详细情形永平侯打听不出来,但林青晕厥发病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太后对林青在宫宴上的表现没有作出评价,可有时候,冷漠比批评更加让人寒心。老英王妃在此时闭门谢客的原因似乎也有了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四方的态度尚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永平侯府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经过王爷为了林姑娘闯入皇宫这件事,侯爷还认为王爷要娶林姑娘为妻只是说说而已吗?太后不支持这件婚事,侯爷便认为永平侯府只要保持沉默就能置身事外?”王妧发出一声轻笑,“除非永平侯府把林姑娘赶出去,断绝一切关系,并承担上欺凌弱女的名声,侯爷会选择这样做吗?”

永平侯听了王妧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在吓唬他。但她的目的是什么,他却一点也没弄清楚。

王妧平静地把永平侯府的处境说了出来。

“太后不满意林姑娘,王爷却执意要娶她,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第一种是王爷娶了林姑娘,太后就算不满,但林姑娘毕竟只是一个寄居在侯府的远房亲戚,这件事又怎么能怪到永平侯府头上呢?第二种是,王爷无法如愿娶林姑娘过门,太后为他另选了高门贵女结成连理,侯府就会没事了吗?侯府将来难道不用替林姑娘安排婚事?侯爷认为把林姑娘嫁给谁,才能让王爷放下心中的执念?林姑娘但凡流露出一丁点不幸福的情绪,永平侯府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麻烦。别忘了,能和王爷相配的高门贵女,出身绝对不会比侯府的门第低,永平侯府能吃得消双方的夹击吗?”

永平侯不出意料地变了脸色,他睁大了眼睛瞪着王妧,仿佛想看到王妧说她只是开了个玩笑。

然而王妧面上十分平静,她口中的假设合情合理,极大地动摇了永平侯的决心。就在此时,她又说了一句:“侯爷无法入宫向皇上谢恩,不如还给皇上和王爷一个健健康康的林姑娘,皇上也就能知道侯爷的心意了。”

也就是这句话让永平侯站起身来,他慎而重之地朝王妧说道:“青儿能嫁给王爷,是永平侯府上下的福气。”

王妧松了一口气,她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是让赵鲽和林青尽快成亲,并且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荷心事重重地等在王妧离开的路上。王妧心中感慨,有些人永远也长进不了。

她看着王妧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王妧心想是她问林青的问题让小荷起了疑心。当这个世界不再按着小荷设想的脚步前进,小荷能质问谁呢?

“是你害我没了能力?”小荷脸上杂糅着惊惧和怨恨,最后终于变成了纯粹的愤怒。

王妧惊得倒退了两步,她无言以对。系统对于重生者能力的设定,她根本无力改变,不然她自己也无须为延长自己的寿命而苦苦挣扎了。

“你果然……”小荷咬牙切齿,心中笃定了王妧对她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王妧正想着该如何开解她的不甘愿,忽然她脑后吃疼。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王妧想到的是,她今天是不是脑子抽了才决定不让六安跟着她?

048 大意遭殃

柴房里堆满杂物,王妧昏迷着躺在一层干草上。

眼睛发红的小荷盯着王妧许久,又看向一脸得意的萍姨娘。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荷没有放下对萍姨娘的戒备,对方的行为又十分令她不解。

被永平侯的呵斥伤了心的萍姨娘此时看着事情的始作俑者成了她砧板上的肉,心中好不痛快。特别是,小荷和王妧也有恩怨。萍姨娘只是顺水推舟,就能借小荷的手教训王妧,小荷还愚蠢地问为什么。萍姨娘想到这里,更加忍不住发笑。

“听说你家小姐要做王妃,她也出了力。哼,她的相貌和才干哪一样都比林青强,我就不相信,她没有别的想法。凭你们两个人,能斗得过她吗?”

萍姨娘挑拨离间的手段只使出了三分,小荷就招架不住了。她的能力从一开始在王妧身上失效之后到现在完全消失,加上王妧拿王爷失去地位和财富来试探她们,小荷已经不再把王妧当成盟友,而是当成敌人。

看到小荷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萍姨娘大惊失色。小荷是疯了不成,她竟想杀人?

小荷一步步向王妧逼近,萍姨娘惊骇地别过脸去。

小荷重新回到萍姨娘面前,抓起她的手,把沾了血的簪子放到萍姨娘手里。

“让门口那两个婆子把她丢到乱葬岗去。把这支簪子洗干净,放到你的首饰盒子里。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小荷脸上的欣喜若狂和萍姨娘的呆愣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把她的能力夺回来了!她以前真是太傻了,她的能力对王妧无效,主子给了她机会消除王妧这个祸患,可她竟然因为胆怯而下不了手!

早知道王妧会害她没了能力,她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放过王妧!如今一切都被她补救回来了,小姐要不要嫁给英王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小荷感到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受了惊吓的人会比较容易听她的话呢?那个不受她能力影响的人已经被她除去了,其他人,不管是萍姨娘也好,谁都好,她都有信心让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王妧胸口上出血的口子慢慢止住了。两个身强体健的婆子在萍姨娘的吩咐下,找了条破烂的被子把人卷起来,悄悄地搬出了永平侯府。

回过神来的萍姨娘脸色发白地看着手里的簪子,她怎么成了小荷的帮凶!

小荷处事的方法破绽太多,萍姨娘越想越后怕。她忙找来心腹,吩咐他们去乱葬岗,务必把王妧的尸身给毁了。

几只乌鸦飞过,寂静的山岭便响起几声回响。天色将暗,地面上的死气沉沉却被一个惊坐起身的身影打破了。

脑子里的声音响了一遍,王妧又自动回想了一遍。她不止是胸口在痛,心也在痛。

“寿命补偿”这个技能硬生生把她从阎王手里拉回人间,而她付出的代价却是一半的寿命。她心痛得都说不出话了。

“想和重生者相亲相爱做好朋友?可笑。”管理者和系统用的是同一个声音,但王妧就是能听出他们的不同来。

他从不掩饰他的情绪:“你的使命是让这个世界维持稳定,而重生者不管是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都在使这个世界脱离正轨。你想活下去,就尽可能多地阻止别人重生,并把重生者们一个个找出来。”

管理者故意改变设定,让王妧搜集到的重生者失去能力,就是预料到了会有今天的局面。

“忘了告诉你,当重生者死不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候,把他们杀了,也算你完成搜集。”

王妧没有说话,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寻找离开的方向。

“怎么?你不会是怕了吧?那个重生者下手可比你狠得多了。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王妧终于停下脚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你想让我知道,我和重生者们是对立的,不斗个你死我活都对不起系统奖励给我的寿命?”

声音忽然静了下来。乌鸦的黑影密密麻麻,周遭的一切变得有些可怖。

“丫头,你不明白。重生修正系统从来就不是上天恩赐给你的礼物,而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说完这句话,管理者回归到沉默里,留下王妧一个人面对眼前森森的鬼影。

忽然,王妧看到对面有个一人高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随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是你?”身后熟悉的声音叫住了王妧,“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吧?”

黄三针?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妧用比平时高了不少的声音掩饰她的害怕,她真的差点被他吓死了。

“你不会中毒,是因为你经常来这里吸收尸气?”黄三针的脸在夜幕里看起来晦暗不明,“难道你就是医仙笔记中记载的活死人?”

怎么看都是黄三针比较像活死人吧?王妧不想在这里多待,便问起黄三针回京的路线。

“跟我来,回去给你检查检查。”黄三针把手里的布袋甩到肩上,走在前面引路。他小心避开地面上零散的污秽,所以走起路来才一摇一摆。

王妧没心思研究他为什么这样做,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走了一小段路,迎面撞上了四个人。

黄三针惨白的脸色在偶尔露出的月色下显得鬼气森然。

四人颤抖地相互扶着,避到一边去。等到黄三针走过,王妧跟在后面经过她们,并朝她们看去时,其中两个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身后传来的求告神佛菩萨的声音,王妧就当做没听见。这个时候敢来乱葬岗的人,胆子怎么这么小?

入了城,王妧已经累得想直接瘫倒在地。黄三针却像没事人一样,拖着她回了客栈。房间里的烛火虽然不及白天明亮,却已经足够把王妧的一身狼狈照了个清楚。

“窟窿,血迹,你受伤了?”黄三针说着,伸手想帮王妧检查伤势。

等等!她都没看过自己伤成什么样了,万一伤口很丑呢?

049 迂回策略

“你真的不用让我看看伤口?”黄三针不解地看着她。

王妧飞快地摇了摇头。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但锥心的痛楚却还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也不去想黄三针出现在乱葬岗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了,他说不准也觉得她不正常呢。

黄三针见王妧执意不从,就把他的注意力放到他提着的布袋上了。他从袋子里掏出大大小小的虫子,一一放进桌子脚下的竹篮子里,最后满意地盖上盖子,丝毫不在意王妧惊恐的目光。

王妧想到她的打算,咬着牙留下。

“我想请你医治一个人。”

他听清了王妧所说的是赵鲽提过的那个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地耸耸肩。

“如果不是什么重病,去医馆抓几幅药吃就行了。”

林青的病症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她需要的是长久的细心照料,费时费力,见效还慢,医好了也显示不出黄三针的医术。

赵鲽被黄三针拒绝后,掉头就走,他应该认为黄三针不识抬举,他没必要对黄三针低声下气。

而事实上,赵鲽想医治林青确实非找黄三针帮忙不可。他偷了军符,求皇上派太医帮忙这条路早就行不通了。如果回英王府寻求帮助,那么王府也会被牵连到他的“英勇事迹”里。这也是王妧让六安盯着赵鲽别让他乱跑的原因。

想来想去,只有黄三针能帮他。王妧只得替他再次开了口。

为难的是黄三针没有助人的心,轻易说不动,王妧只能想出另一个迂回的策略。

“请你医治她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但如果是让赵鲽跟着你学习如何治病救人呢?”黄三针虽然脾性古怪,但他的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赵鲽为了林青,不付出点努力怎么行呢。更何况这件事对赵鲽还有另外一个好处。

黄三针还没回答,王妧看到他的脸色也明白了他要说的两个字。

“不麻烦!让他跟着你一段时间试一试,你什么时候看不惯他,就让他走人。”

王妧没想到要把赵鲽跟随黄三针学习的事上升到师门传承的高度,她只想让赵鲽有个目标,不要时不时地掉进别人给他刨的坑里。

黄三针在王妧的再三恳求下,终于点头。王妧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黄三针要求她留下一瓷瓶鲜血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那个护卫呢?”黄三针看到王妧准备离开的样子,提了一句,“一个人走夜路可不是好主意,特别是在西市这些排不上编号的街巷里。”

王妧抿着唇,黄三针的话意有所指,她不得不谨慎起来。刚刚“死”过一次的她可不想再被洗劫了。

“在客栈找个房间住一晚。”黄三针直接抛出他的提议,“二楼的房间随便你挑,进屋后把门锁好,晚上听到什么声音都当做没听到,懂了?”

王妧被他说得心中发毛。这客栈在她的认知里也就比乱葬岗好一点,那还是因为有黄三针这个大活人住在这儿的缘故。现在被他一吓,她今晚是睡不着了,还不如死磕着一夜不睡!

假装对满屋子的书籍感兴趣的王妧拿了一本,坐到了正屋首位的对椅上。黄三针埋头于他的书稿中,没有理会王妧。

直到楼下传来数人走动的声响,黄三针意识才从手头的事情中抽出来。他看了一眼歪在椅子上熟睡的王妧,眉头拧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板着脸下了楼。

“吵着您啦?”领头的精瘦男子向黄三针表示了歉意,“真是抱歉。有批货客人催得急,这不得连夜给人送过去呢。”

平时守在柜台的那个壮硕男子一人抬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箱,搬到门外的马车上,又折返回来搬第二个。

“卤蛋,小点声!”精瘦男子用气音呵斥了壮硕男子一句,又朝黄三针歉意地鞠了一躬。

黄三针终于开口:“你们东家回来了?”

精瘦男子没有马上回答。

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只照出几个人的阴影,黄三针也能从对方的沉默中知道他正在为难。

“他再不来见我,我就把这破客栈烧了。”他说完重新上了楼,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

王妧对夜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昨天她受伤流了许多血,又走了很长的路,所以才一觉沉沉睡到了天亮。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铺上时,她脑子里还卡顿了一下。

翻身起床开门,她看到六安神色憔悴地站在门前。王妧一拍后脑勺,她留宿在这,却忘了通知六安和苏意娘,他们一定是到处找她了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王妧就看到黄三针打着哈欠从六安身后经过,嘴角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她自己没记性不能怪黄三针,可是他的笑明显带着深意,王妧怎么能不问清楚!

“你做了什么!”王妧现在对着六安有些心虚,但对上黄三针却是理直气壮的。

“我可是什么都没做。”黄三针抱臂站在一边,“你不让我检查你的伤口,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王妧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有些不明白黄三针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可是,有个人以为你受的伤是我造成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冤枉别人,我不好好教训一下他怎么行呢?”黄三针不知被哪一点刺激到,笑得身子都弓起来了,“一大清早送上门来的笑话,真是太提神了。”

王妧有些理解六安不对劲的脸色是怎么来的了,想到昨晚的那一袋虫子,她头皮都发麻了。

带着一肚子的歉意跟着六安回了苏意娘处,王妧发现自己又悲剧了。

她的寿命剩下三十天,六安恰好又在这时候恼她不知轻重,哪里还会煮粥给她喝。对她来说,跟夜里未知的危险比起来,没法补充寿命的痛来得更真实一百倍!

现在,她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赵鲽身上了。她有预感,如果她失败了,管理者设定的惩罚一定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她只能成功!只有活下去,她才能亲眼看到作恶的人遭到应有的惩罚。

050 丰厚私房

赵鲽听到永平侯允许他和林青的婚事后,高兴得晕了头。在场的其他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只有沈平川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样咧嘴笑了。

王妧从没见过如意楼的后楼这么热闹过。她请了万全一,沈平川和苏意娘三人来商议,婚事该怎么安排,婚书怎么写,聘礼怎么置办。这些都需要众人合力帮忙。

赵鲽只顾着沉浸在欢喜里,没有吵着要大操大办,已经让王妧很满意了。

明天她去丞相府,一定要见到皇上。皇上上一次能答应她的请求放过依柳,这次的情形却和上次不一样,赵鲽已经踩到了一根不能碰触的线。

王妧发愣的模样让沈平川看不下去了。

“他的身家都在英王府,仅有的私房也被人看着,没一块能做聘礼的,你倒是替他想想办法。”沈平川一把叫回王妧的神智,他对赵鲽的婚事异常的上心。

可这也是王妧求来的结果,她只得继续回到他们的讨论中,问起赵鲽的想法。

“我每个月领的薪俸都让冰清玉洁保管着,王府的账上也随便我支银子,我又不缺什么用的,拿那些个银子在身边干什么。”赵鲽有些委屈地看着王妧,却看到王妧脸上显出十分无奈。

娶妻的人是他,拿不出聘礼的人也是他,为什么他甩锅能甩得这么理所当然?

“行,这就回王府把你的私房钱拿回来!”王妧一鼓作气,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走了两步她发现身后没人跟上,回头看到赵鲽还坐在原位动都不动,她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难道他还想让她一个人去不成?冰清玉洁名义上是他的丫环,他以为她能使唤得动她们?

赵鲽这才挪动了屁股,向王妧走去。

王妧气冲冲地走了,赵鲽和六安跟在后面,三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微妙。

英王府说什么也是赵鲽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哪里有小门可以出入而不被人发现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赵鲽领着二人,熟门熟路地进了王府,路上也没遇到下人。

王妧想起老王妃已经知道了赵鲽身边的人另有其主,也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清理的手段。当她看到整洁的院落里,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带着一帮小丫环们正优哉游哉地纳凉嬉戏,王妧就知道老王妃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凌厉。

莺莺燕燕围了上来,赵鲽似乎太久没有受到过这么待遇,有些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等他发现王妧环抱着双臂皱着眉头的样子时,王妧已经和冰清玉洁对峙了一会儿。

“主子的事,奴婢们管不着,姑娘找错人了吧。”冰清打头,玉洁压阵,和王妧有来有往地过着招。

对方开口推脱,王妧已经有了想法。

“我知道赵玄就快要动手了,你们留在英王府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了。到时候,你们能带得了多少?”赵鲽懵懵懂懂被身边的丫环坑了私房,王妧心里已经不想说他什么了。她只是纯粹看不惯眼前两副嚣张的嘴脸,赵鲽的私房被谁摸了鱼都好,就是不能让她们两人渔利。

谁知冰清听了王妧的话,嗤笑一声:“谁说我们带不了?”她像是故意要吊着王妧,话里有话。

王妧脸上皱成一团,忽然又想通了一事,她释然地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对赵玄的忠心有几分,但却知道赵玄对你们有几分信任。”

她拿出赵玄的玉佩,在二人面前晃了一晃,又飞快地收起来。

“赵玄对你们作了什么安排,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把这玉佩交给我代表着什么,你们都清楚吧?”王妧既没把话说明白,又不至于让她们一头雾水。话里有话这种招儿,王妧跟吕潜、苏意娘来往多了,自然玩得比冰清玉洁这两个泡在内宅中的人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

两人果然变了脸色。玉洁已经作了妥协,把头撇向一边,冰清却还不依不饶。

“你知道王爷的私房有多少?够主子用在多少大事上?此时还给王爷,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怎么能辜负主子对你的信任?”

冰清疾言厉色,却换来王妧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赵玄是什么人,你我清楚。他要是少了这么一点资财就做不成事,那我还真要小看他了。”

王妧的话终于成功地令冰清无言以对。冰清拿手臂碰了玉洁一下,两人眼神相对,达成了一致。

两人把各自拥有的钥匙交给王妧,与此同时,赵鲽终于摆脱了美婢们的关怀,凑上前来,满脸笑容地说道:“你们把我的私房清点一下,别惊动府里。”

王妧已经告诉了他,他和林青的婚事要尽量低调,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他也听进去了。

冰清玉洁点点头,进屋去了。王妧把两串钥匙丢到赵鲽怀里,她把他的东西拿回来就算尽责了,可不想把所有的麻烦都揽上身。

赵鲽垮了肩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妧没理他,把目光投向玉洁手里拿的四个重叠垒起来的小匣子。

“这是这些年收起来的银票,最上面这一匣子是放在各个钱庄的会票。冰清去清点库房了,现银和屋契田契都在她那儿。”玉洁解释道。

赵鲽一把接过,玉洁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他也没想着要打开看看。

王妧倒吸了一口气,赵鲽的私房果然很称得上他的身份。她还是低估了,才没意识到冰清说的话还包含有这层意义,赵玄看得上的,赵鲽的私房又怎么可能不丰厚?

赵玄其他的财物来源又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盟友?

王妧转念想到这些,没注意到冰清已经和赵鲽交接完毕。除去私库里锁着的各种奇珍古玩,赵鲽已经把大部分方便携带的私房收好了。他能不能打理好这些财产还是个问题,王妧也只能给他提个醒。

“等我成亲后,我就把这些都交给青儿。”

王妧在心里叹了口气。赵鲽一高兴就没了记性,林青是能托付的对象吗?那位病美人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

051 遭遇刺杀

三人离开王府,顺路送赵鲽回了朱宅。赵鲽在赵玄的“关照”下,已经把朱宅当成了第二个家。

厅中,赵玄特地在等他们回来,一见到王妧,他心情大好地让她坐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你想把赵鲽拐到哪儿去?”赵玄起了个不轻不重的话题,把王妧带入他的情绪里。

王妧听得出他在开玩笑,但却没有真正放下心来。

赵鲽被打发走,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听说你这两天忙着替人张罗好事,都没回麓山行宫?”赵玄说出这话,表明王妧的行踪都被他所知悉。

麓山行宫是赵玄计划出逃的第一站,王妧马上听出了他所指的另外一件事。

“你打算实施你的落跑计划了?”王妧话里的嘲讽对赵玄来说不痛不痒,她的目的也不在于让赵玄不快,而是打听他出逃的路线和时机。

赵玄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需要我把行宫的侍卫引开?行宫藏得下你的人吗?”赵玄带了多少人手在身边?

他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在说这些事不用她费心。

“我会带上赵鲽,不会丢下他不管。你只需要把城中的任何风吹草动带回行宫,让我知道就行了。”王妧提前让他知道她敢为了赵鲽违背他的意愿,真是太好了。

赵玄脸上的笑意更深。王妧如果想在他面前玩把戏,只有自掘坟墓一个下场。

忽然,他皱起眉头,呼吸也变得沉重。飞快地看了王妧一眼,他不顾对方惊疑的目光,甩下一句“记着我说过的话”,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王妧感到莫名其妙。赵玄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她的好奇心到底会害了她,还是帮了她?

大内地牢到底处在宫中的什么位置,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他们之中也没有人想真正去那里走一遭。

想象中潮湿闷臭的空气、污秽肮脏的墙壁和罪犯们受刑时的哀嚎是否真的存在,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道。

偌大的屋子被隔成三室,入门右手边的那间安放着一张卧床,赵玄此时正把自己蜷缩起来躺在上面。

屋子里没有一扇窗户,光亮由一盏又一盏的烛火日以继夜地提供着。这里既不见阴冷晦暗,也不见肮脏污浊,反倒十分干净整洁。

瑟瑟发抖的赵玄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放松了身体。

额头布满汗珠的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口喝完。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里依然焕发着目空一切的自大的光芒。

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重重叠叠的疤痕。赵玄眼里的光芒慢慢逝去,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这个破房间,是困不住我的。你也困不住我!”

赵玄自言自语,仿佛他身边还有第二个看不见的人。

第二天,王妧如约去了丞相府。刘淑想在皇上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王妧便是来充当她出错时为她圆场的人。

王妧想好了,在刘淑完事之后,她就向皇上挑明一切,当然她也要冒着被皇上怀疑的风险。毕竟她手里的玉佩和手臂刺的字都带着赵玄的标志,她的话,她的表情有任何一丝不自然都会在皇上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想在这件事中保全赵鲽再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王妧伸手摸了摸心头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她嘴角勾起一个浅笑,就算不可能她也要把事情变成可能。

皇上带着刘淑在丞相府花园里散步,侍卫太监宫女排成长龙低着头跟在后面。

刘淑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自如,王妧看在眼里。隔着长龙,皇上目光几次和王妧对视,他也当做没看到一般。

皇上不会已经知道她向赵玄“投诚”的事了吧?王妧心里变得忐忑起来,虽然以吕潜和苏意娘的话来理解,皇上不见她另有原因,但是她的理解常常有偏差啊!在赵鲽偷军符一事上,她就理解错一次了。

赵玄应该很快就会行事。他想逃出京城,还让赵鲽去偷了军符,王妧隐隐觉察到两者有些不对劲。

野心勃勃的赵玄最终的目的难道不是谋逆吗?为什么他还要逃出京城去?军符到手,他便能号令三军直指京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他只想离开京城?可是他那么狂妄自大,狼狈地逃跑并不符合他的性子。

王妧这才意识到,赵玄使了障眼法,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去一一识破了!

就在王妧出神的时候,一声“抓刺客”把她拉回了现实。

怎么会那么巧?难道是赵玄?王妧马上想到了这一可能性。

众人以皇上为中心聚集起来,王妧也挤在人群中。

刀光剑影间,蒙面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个站稳了身形,高声喊道:“孟郭将军已经带领三千骠骑杀入皇宫,奉劝你们别再做徒劳的抵抗,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他的声音一传来,王妧就确定了黑衣人是赵玄派来的。他正是赵玄手下的高手,晦月门前门主胡升。

王妧马上看向皇上,她要当着胡升的面拆穿赵玄的阴谋,赵玄也会知道她根本没打算背叛皇上。

谁知皇上镇定地回望了她一眼,嘴角分明带着笑意。皇上英明睿智、早已看穿了一切?

王妧心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理清她的感受,就看到有个黑影直直朝着皇上而去,刘淑就挡在黑衣人冲向皇上的路上。

任务!如果刘淑死了,她的任务也完了。情形和赵鲽那次何其相似,王妧难道注定在挡刀的路上一去不回?

心里虽然涌出了无数念头,王妧脚下却没有丝毫停留,把刘淑挡在她的身后。

这一次,皇上无暇顾及她,六安依然被她安排留在赵鲽身边,王妧似乎已经劫数难逃了。

王妧在刀子挨上她的一瞬间想到,没人比她更蠢了,生死关头竟然也只能想到用身体去当别人的盾牌。如果她再死一次,寿命归零了,还管它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呢?

052 赵玄之痛

黑衣人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刀子的去势,王妧只是受了点擦伤,与此同时她也认出了胡升的眼睛。

胡升很快又被侍卫们排除出皇上的保护圈。惊出一身冷汗的王妧后退了几步,她背对着皇上,并没有看到皇上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

局面慢慢向一边倾倒,当围墙边上布下一列弓箭手时,黑衣人一方已经没有机会再扭转乾坤。

侍卫们有了后援,愈战愈勇。

黑衣人大势已去,很快就败退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十数个生死不明的同伙。

皇上没有下令追捕,而是让人去给刘丞相传话。他安抚了刘淑几句,偏头看了王妧一眼,然后抬腿就走了。王妧愣了愣,皇上这是要让她干什么?

“磨蹭什么!”他停下脚步,似乎对王妧的迟钝反应感到不悦。

王妧这才惴惴地跟上。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

丞相府的大厅明亮又宽敞,王妧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刘丞相。他身材中等,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时声音洪亮,很有百官之首的风范。

“臣定将刺客身份彻查清楚,给皇上一个交代。”皇上在丞相府遇刺,刘丞相难辞其咎。

皇上端坐首位,王妧和小太监福喜站在一侧。此时并不是王妧说话的时机。

鲁统领也匆匆赶来,回报已将逆贼孟郭拿下,只是军符依然下落不明。

皇上没有龙颜大怒,而是十分冷静地让刘丞相和鲁统领尽全力查明孟郭和刺杀事件背后的主使者之间的联系,随后带着人离开了丞相府。

清心殿里,皇上终于给了王妧说话的机会。

一场风波在她面前兴起,又悄然结束。王妧最感到不解的,自然是皇上的反应了。

“王爷是受到哄骗,才去偷军符的。”王妧说出这句话,转念便想到:皇上会不知道这件事吗?

果然,皇上听完无动于衷,示意她接着说。

王妧咬咬牙,拿出赵玄的玉佩,然后把她所知道的有关赵玄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他计划逃出京城,把麓山行宫当做暂时的藏身之处,我和王爷都被拉下水了。今天的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是他的手下,名叫胡升。”

皇上伸手,让她把玉佩呈上。王妧照办了。

“你潜伏在他身边,就查到了这些?”皇上看着玉佩的目光有些深沉,他把玉佩拿在手上轻轻摩拭,继续问道,“他恨朕吗?”

王妧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所以没有回答。吕潜的出现恰好替她解了围。

他走到皇上身边,俯身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说完看了王妧一眼,轻轻朝她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王妧几乎要误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吕潜说完又退下,皇上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王妧身上。

“赵玄让你在麓山行宫接应他?”皇上再次向王妧确认。

王妧应是,不知道皇上会作何处置。

“你把军符找回来,他要走就让他走吧。”皇上吩咐道,并没有向王妧解释的意思。

王妧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想到吕公公那个细微的摇头动作,又忍住了询问皇上的念头。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皇上看得皱眉。

他把玉佩递还给王妧,又抽回手不让她拿到。

“现在你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宫,什么时候不能进宫了?”皇上冷不防抛出这个问题,让王妧措手不及。

上次她为了赵鲽入宫,皇上不见她,他这次却带着她进宫了。皇上的心思真难猜!

这次可没有另一个吕公公来替她岔开话题。

“皇上不想让太后知道我还活着。”所以只要她做的事情没有牵系到太后,她就能入宫。

其实王妧要避开太后,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难的是,太后就住在宫中,王妧进宫随时可能撞上太后。说容易,皇宫那么大,太后常去哪些地方也有规律可循,只要太后的视线不集中到一处,她便很难发现躲着她的王妧。这和赵玄逃出京城后想在麓山行宫躲过皇上的搜索是一个道理,利用的是人心的盲点:太后认为王妧已经死了,便不会主动去找一个死人,除非王妧自己主动暴露在太后眼前;寻找赵玄的人得知赵玄逃之夭夭,便会认为他离京城越来越远,根本不会想到他会停留在京城附近。

皇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他没再追着王妧问,王妧以为自己已经过关了。

“英王……”皇上拖长了尾音,把王妧的心也吊了起来。

“听说,他的婚事你帮着张罗的?”皇上终于说出下文。

王妧忐忑地点点头。皇上该不会是因为无法对赵玄怎么样而拿赵鲽来出气吧?

“早点成亲也好,让他没事不要到朕跟前晃悠。”皇上话里的不悦十分明显,“有事也别来见朕。”

英王府日后也不会有先前的风光了。但赵鲽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王妧最大的奢求。

“你下去吧。把军符拿回来。”皇上再次提醒她,随后把手里的玉佩递了出去。

王妧接过,便告退了。走出殿外,她没有意外地看见等在门口的吕潜。

关于那些不可问的问题,答案都在吕潜心中。王妧跟着他走在僻静的宫道上,终于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那位主子被人称为逆王,他也确实曾经意图染指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他为求得到先皇青眼,自请上了战场。不幸的是,他从战场上回来后,得了一种怪病。他常常一觉醒来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吕潜述说着赵玄的人生,话里没有一丝波澜。

“有时候内敛沉静,有时候狂放不羁,伺候他的人都说主子疯了。先皇也为此感到担忧,但是没有一个太医诊治得出病因。他的身体依然如常人健康,治病的事也就被搁置了。”

“直到皇上登基,那位主子的病却一下子严重了。”吕潜怕吓到王妧,尽量把话说得简洁,“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会伤害自己。皇上没有坐视不管,还请了许多名医为他诊治。”

王妧听到这里,才知道赵玄经历过这么多坎坷。皇上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赵玄求医问药,可到最后为什么会把他关到地牢里?

053 左右为难

“奴才就送姑娘到这里了。”不知不觉,宫门已经近在眼前。

赵玄的所作所为,都在皇上的预料之内?王妧问了吕潜最后一个问题:“英王爷被唆使去偷军符,皇上是故意让他得手的?”

吕潜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今天没有把话说得像猜谜,但依然隐瞒了一些事。

皇上如果不打算告诉她赵玄的事,吕潜为何会在她面前提起?吕潜说了这些,应该出自于皇上的授意。皇上不想直接对她说,是因为他亲手把赵玄关进地牢?

老王妃口中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赵玄,在吕潜的描述里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赵玄又是怎么看待他自己的病呢?

王妧好像想通了一些事。有些问题,还得她自己去寻找答案。例如,皇上为何会放任赵玄离开?

城中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皇城里的那出兵戈相向没有往外露出一点风声。

王妧庆幸自己让六安留在赵鲽身边,赵鲽才没有跟着赵玄一起离开。他在如意楼和万全一商议着准备婚书和聘礼,王妧到时,他们已经大致有了决议。

皇上开了金口,军符之事不再追究赵鲽的责任,但这件事已经成了英王府无法摆脱的阴影,皇上随时可能借口发难。但赵鲽却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眼下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他朝王妧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王妧心中触动,脑子里的“叮”声也随之响起。

“恭喜你完成剧情任务: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获得寿命三十天。你的寿命剩余:五十九天。请及时完成下一个任务,获取寿命。”

这次任务中,损失的寿命和得到的寿命几乎差不多,想到这一点的她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你那么在意他?”六安静静走到王妧身边,他虽然是在问王妧,眼里却是看着赵鲽。

王妧没有否认,在她看到赵鲽实现心愿后,她心里确实替他感到开心。他以后的人生路就要由他自己去走了。

六安见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当他还想再继续问下去的时候,沈平川和小斋的出现打断了他。

“沈大哥,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小斋气恼地甩开沈平川抓着他的手,他的力气大,沈平川冷不防被他甩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沈平川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板着脸说:“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你敢背着我动手脚,就别怪我不客气。”

小斋满脸的不敢相信,被他视为大哥的沈平川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王妧竖着耳朵听着,雀部之中,沈平川和小斋的感情是公开的深厚,能看到他们吵架也是难得。

如意楼不是以前的酒馆,小斋还没习惯王妧等人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活动范围之内。他闷哼一声,带着怒气走了。

沈平川见到王妧,眼里有些无奈。王妧似乎猜到他在为何事烦恼,于是她主动上前提起话头。

“你们两个吵起架来,竟像对父子似的。”王妧调侃了一句,这也是她对沈平川和小斋平时相处时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赵鲽几次把头伸过来,都被王妧挡了回去。

“小斋知道我请了苏老板帮忙修补嫁衣的事了。”沈平川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看到王妧努力憋着笑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了,“你知道?”

王妧点点头。沈平川对苏意娘的好感,就算是不常见面的她都看得出来,更别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小斋了。

“小斋想做什么?”王妧想解开沈平川的心结,小斋应该也是为了沈平川。只是王妧不知道两人到底在什么事情上意见出了分歧。

沈平川看了一旁的专注于草拟婚书的万全一,似乎有些顾虑,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小斋知道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苏老板能帮我实现它,但是那样对她不公平。我宁愿不去实现,也不愿意伤害到苏老板的感情。”

他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倾述的对象,把他心里的想法统统说了出来。

那件嫁衣是他未婚妻子的,他无缘看到它被穿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她是为了救小斋而死的,她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只想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样子。”那件嫁衣,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执着了。

也许从那个女子死后,沈平川就一直背负着那么高的重生指数。他内心深处想追随她而去,却又因为什么而活下来了?

“小斋这个臭小子,我都没有责怪他,他却一直走不出来。真是要气死我了。”沈平川语气里虽然带着抱怨,但更多的却是对小斋的无奈和疼爱。

王妧听了这些,终于知道了小斋和沈平川争执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小斋为沈平川未婚妻子的死而自责,想通过实现沈平川多年的心愿来减轻这种自责,但是沈平川不想因为他的心愿伤害到苏意娘的感情。

到底他的心愿是什么?王妧为了任务,也必须去了解。

在王妧的再三追问下,沈平川终于把它说了出来。

“我想看到她穿着嫁衣的样子,苏老板又恰好很像她。小斋想去求苏老板穿一次那件嫁衣,我不同意,他就生气了。这是我的心愿!我说不愿意他还能逼我吗?”沈平川越说越激动,为小斋的固执己见而大摇其头。

王妧愣住了,这确实是一个令人为难的心愿。就算苏意娘知道沈平川把她当成了他未婚妻子的替身,她也不见得会事事迁就,迎合沈平川的需求。

至于王妧,更没有立场去要求苏意娘做什么了。

可是沈平川的心愿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她如果无法帮他实现,她的任务该怎么完成?启动任务时的介绍她没听清,现在她就在为她的疏忽付出代价。

“如果小斋真的对苏老板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请姑娘帮我告诉苏老板,在下绝对没有非分的想法,请苏老板不要为此感到为难。”沈平川脸上神情十分郑重,王妧也听出了他的决心。

当任务目标不想解开心结时,她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054 成为主宰

王妧准备明天回麓山行宫,沈平川的心愿她暂时无法解决,从赵玄手里拿回军符却还有办法可以想。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系统翻看里面的内容。

“你总算完成了。白忙一场的感觉怎么样?”管理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王妧假装没听到,继续查看系统。

小荷会对她下杀手,和管理者改变任务设定不无关系。重点是,他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荒无人烟的坟地!王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我只有一把声音,留下又能怎样?”

王妧的怒气终于压抑不住了。既然她的想法在对方面前暴露无遗,那她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我虽然没死,但不代表我不怕死!”王妧生气地吼道,“你想告诉我人心多变,弱肉强食,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好,下次别给我用这种手段!”

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寂静,管理者沉默了许久,王妧也慢慢平复了心情。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管理者更加了解王妧的处境和想法了。王妧也知道这一点,她和管理者之间紧密关联,关系几乎牢不可破,就是这样她才会在他面前想什么说什么。让她去和管理者玩心眼,跟班门弄斧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抢在对方前面说了:“你要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不能就这样把所有的重生者都视为敌人。我如果不能自己去判断的话,跟一个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管理者却把他要说的话凝练成了一句:“知道就好。”王妧让他想起了往事。他有点理解为什么系统会选上王妧了。

又是一阵沉默。

“把系统当成工具和手段,才能不被它主宰。你要主动去支配它,而不是被它支配。你越了解它,就能越好地使用它。”这是他能给的适合现在的王妧的忠告,不过他相信,像小荷那样被改变了初心的事不会发生在王妧身上。

王妧听了他的话,心里有些触动,随后又听见管理者说:“你打算就这样放过害了你的人?”

“我可没那么大的肚量。”她翻了个白眼,继续投入到研究系统的进度中去。

其中有许多付出一定代价就能获得的技能让王妧心痒不已。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技能上,一个主意涌上她的心头。

隔天,王妧起了一个大早。她赶到厨房,发现六安已经在那忙碌了。

心有歉疚的她走近前去,主动给六安递东递西。

六安负责着她的护卫工作,对她没打招呼就消失了一夜的行为表示不快也是应该的。六安两天没有为她煮粥,也就是说生了两天的气,现在她来道歉,六安该消气了吧?

王妧的想法是让六安给她一个锻炼身体、提升遇险时自保能力的机会,六安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

“你是说,我来制定计划,你来学?我可不教光说不练的人。”他质疑地看了看王妧,得到了王妧三根手指的动作和一句誓言。

系统里未触发的技能“四两拨千斤”就是要求她做到一万次的练习,才能随机触发它。触发这个技能的效果是能一招放倒对手,就算对方是两百斤的大汉也一样能成功。

其他获得条件刁钻古怪的技能,以王妧目前来说,很多都是不可能习得的。她也只能叹息一声,草草关掉作罢。

六安终于答应,表示会好好教她,酬金自然也不会少。至于他会不会借机惩戒她,这就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王妧是放下心来,和六安一起出了门,往麓山行宫而去。她还有皇上交代的任务在身。

行宫里一切如常,王妧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去哪里找赵玄。

她先去小厨房找流云,行宫里只有流云算是她的自己人。

“姑娘不认识玄公子?可是他说他是姑娘的表亲,现在就借住在清风书院里呢!”流云又惊又急,拉着王妧的手说道。

王妧扶额叹息,流云怎么连这种鬼话都信?偏偏她还不能让流云把这事嚷嚷出去,只得回答说:“我认识我认识,我先过去看看。”

幸亏赵玄还知道自己的“逃犯”身份,只对流云一个人说了这样一番说辞。

赵玄微眯着眼睛在院子里闲逛,见王妧来了,他站定了身子,等着她走近前来。

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的王妧回头看了身后一眼,才想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放心,没人跟着我。”王妧说了一句,引来赵玄的嗤之以鼻,她也没去计较对方的不坦率。

她直接把皇上的命令说了出来:“皇上命我把军符找回来。”毫无疑问,军符就在赵玄手上。

赵玄为了掩人耳目,把他的人手分成几路离开京城,这也导致了他暂时无法及时知晓京城的风吹草动,只能求助于王妧。

若是她在此时把皇上没有通缉他的消息告诉他,他就此大摇大摆地离开,王妧也无计可施。

“我给你军符,让你去立功,你拿什么回报我呢?”赵玄听了她的话,放松了心情,又开始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王妧抿着唇跟上去,但没接他的话。

“孟将军事败,你应该也知道皇上没那么容易就会被你拉下马,你都要离开京城了,还拿着军符干什么?”王妧也是在试探赵玄的目的。皇上没有向她明说的问题,赵玄会让她知道吗?

赵玄瞥了王妧一眼,冷冷地说道:“一切能让他不痛快的事,我都会去做。你说我拿着军符干什么?”

王妧想到皇上问的那个关于赵玄恨不恨他的问题,她已经有了答案。皇上没有下令捉拿赵玄,是不是因为他也不想把赵玄困在地牢里呢?

眼看着赵玄领着她把院子绕完一圈,主客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王妧也暗自庆幸他没拿行宫挑刺,只要他留在行宫,她就还有机会拿到军符。

走着走着,赵玄忽然弯下身子,痛苦地抓着他自己的衣襟。王妧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带着匆忙慌乱的脚步,进了他住的东厢房。房门一开一合,把他和别人隔绝成两个世界。

055 困住自己

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王妧和赵玄默默地交接了一下眼神。看来赵玄已经尝试过流云的手艺了。

“她武功不差,怎么会留在这给你当厨子?还是说,她是皇上的人?”赵玄微微蹙着眉头,还没夹过一口菜就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

他早已经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连语气里都带着质问的意味。

王妧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流云是她和王姗都信任的人,但她没必要和赵玄解释这些。

她把饭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让赵玄感到奇怪,细心观察之后,他才发现王妧下箸的规律。

学着王妧夹过的位置夹菜,他发觉饭菜也不是那么难入口了。

同桌吃过一次饭,两人的关系看似拉近了不少。

“看你过的都是什么生活。”赵玄明显是在挖苦她,“整日奔波,却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王妧倒是奇了,这些年的地牢生活,赵玄养着这么刁的一张嘴是怎么度过的?

“比起地牢里的饭菜如何?”王妧说话也不再小心翼翼,完成赵鲽的任务,她一身轻松。

赵玄忽然笑了,他脸上惯常的冷峻消失殆尽,转而带上冰雪初融般的舒畅神情。他以反问代替回答:“地牢能困得住我吗?”

“不如你来猜一猜,既然我随时能离开地牢,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离开?猜对了,我就把军符给你。”他给出了足够的诱惑,让王妧无法拒绝。

然而这个问题是王妧一直以来未解的疑惑,再加上皇上对赵玄出逃时的反应,她脑子里毫无头绪。

王妧试探着问:“难道是地牢里的监管松懈了?”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提示:“我让人打通了一条暗道,从地牢里通向城中的一处民居,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说到最后,他已经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她认真分析了一会,顺着他给的思路猜测道:“从你出逃到皇上发现你不见,这段时间不够你逃出皇上的视线。只要皇上下令搜索,正常情况下你都会无所遁形。”

他点头肯定了王妧假设得有点道理,但始终还是欠缺了一点必然性。他也并非找不到另一个像麓山行宫这样的地方。

王妧有些泄了气,像赵玄这样的自大狂,怎么会承认他自己受制于人呢?既然他说皇上困不住他,那能困得住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她把最后的结论一说,竟真的得到了一个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的答案。

“孺子可教!”赵玄笑得更灿烂了,“没错,把我困在地牢里的人,就是我。”

受了称赞的王妧一点也没感受到被称赞的欣喜,她什么时候轮到赵玄来教诲了!

仔细想想,吕潜说过,赵玄有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赵玄阻拦眼前的这个赵玄离开地牢,背后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了。

王妧没有深入去向赵玄发问,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枚军符。赵玄拿它来作诱饵,王妧既然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赵玄嗤声一笑,耍了次赖:“等我安然离开这里,就把军符留给你。”

王妧闷闷不乐地送了客,赵玄的话从一开始她就不能相信。

厢房里,赵玄独自躺在床上,嘴角微微扬起,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你说她很特别,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没想到,经常拖我后腿的人,也能有和我看法一致的时候。”

“胆小鬼。你不敢把玉佩送给她,我偏偏就把玉佩当成我的信物,你就是见不得光的影子,不切实际的妄想你还是省省吧。”

“你既然想躲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发霉,那就别再醒过来了。省得我束手束脚。”

他的笑容渐渐放大,最后终于发出声音来,在四周的寂静里显得特别突兀。

隔天,王妧一大清早就去找了六安,依照约定来锻炼身体。六安教了她一套呼吸吐纳的方法,王妧学了一遍就开始练习起来。

“把这种方法融入到你平时的吐息之中,当你习惯成自然的时候,就可以了。”

“一蹴而成的方法是不存在的,没有成年累月的功夫,是学不成的。”六安武功高强,自然有他自己特别的感悟。

王妧暗暗照着系统中“四两拨千斤”这个技能的指示,依样画葫芦地把动作学了一遍,它后面跟着的达成度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如果王妧没有把六安的话听进去,指不定就被打击得丧失了信心。

一万次有效的练习才能练成的技能,在王妧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也只能下这种苦功夫了。

大半天过去,赵玄的身影悄悄出现在王妧的视线范围里。

“你该进城了,可别错过了什么紧要的风声。”赵玄一来就不耐烦地催促她动身。

王妧也是一时忘了时间。赵玄敢把军符拿出来吊着她,说明军符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这样王妧拿回它的机会也大了不少。

她不能一直留在行宫盯着赵玄,城里也有不少事等着她。自从她想通了系统是她完成任务的辅助,她对下一个任务的策略便改变了。

刘淑想成为宠妃,无非是为了丞相府。而丞相府恰恰是皇上不能过分宠幸刘淑的原因。王妧一开始不明白,但从皇上亲临丞相府这件事之后,她也慢慢回过味了。

刘淑进宫并不是代表了皇上对刘丞相的亲近和信赖,反而是刘丞相为了得到皇上的信任而作出的决定。依柳偷出的书信现在正在皇上手中,谁处于优势谁处于劣势,从这件事中也能窥见一二。

总而言之,刘淑处境不好不坏。如果她没有那么迫切地想着光耀门楣,她也不会产生重生倾向。四平八稳这条路,她是不想走了,有王妧这半个知交在,她想达成心愿的想法一定会更加强烈。

马车向城中驶去,王妧默默地翻看着系统的内容。突然,她灵机一动,如果用那个办法的话,就能将刘淑的心意传达给皇上。王妧开始考虑那个方法的可行性,说不定还能知道皇上对刘淑的真实看法。她已经可以预想皇上和刘淑的关系被拉近了。

056 神秘石子

王妧登门时,并没有见到刘淑。刘淑正在为入宫做准备,忙得无从脱身见人。

她的计划也只得暂时搁置了。离开丞相府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可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来到如意楼,王妧见到万全一忧心忡忡地迎上前来。她心里马上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

“白晓传来消息,晦月门消失了。”后楼,万全一对王妧说了这件事,殷伯也在一旁。

一开始,白晓打听到几个晦月门中的人的下落,追查了几天,才得到线索。

只要是人活动的地方,就会留下痕迹,想让一个门派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万全一担心的却不止这一点。

他拿出一块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的石子。石子灰不溜秋,握在手心便能藏起。

“这是什么?”王妧好奇地问,顺手把石子接过。

“识别道具:嵌石。”系统的声音及时响起,除了一个名字,没给王妧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万全一脸上一直十分凝重,他的回答出乎了王妧的意料:“当家的出事之前,把这颗石子交给了我。白晓的消息传来之时,它振动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王妧神情的变化,却发现王妧脸上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王妧疑惑的是,王姗没有解释它能干什么用,没有说明她是怎么得到它的吗?

万全一第一次上麓山行宫便是受到这颗石子的指引,王妧不知道,万全一此举的试探意味,她也不知道。

她的心思已经被王姗和嵌石所占据。

如果晦月门的消失只是和赵玄有关,王妧还能把此事暂时放到一边去。但晦月门与王姗留下的神秘嵌石有关,王妧便不得不重视了。

“白晓呢?他还没回来吗?”她想尽快解决刘淑和沈平川两件事,再亲自去调查清楚。

王妧的反应太过镇定,万全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普通的石子无故发出震动难道不是一件吓人的怪事?为什么王妧脸上看不到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道:“白晓不止传来这一个消息,他还看到了晦月门前门主胡升正在被人追杀。”

王妧没有忘记胡升刺杀皇上一事,但皇上选择放过赵玄,他还会追着赵玄的一个手下不放吗?她转念又想到,胡升是江湖人,他有仇家应该也很正常吧,追杀他的人不一定是皇上派去的。

她沉思的神情落在万全一眼里。他如果不把他知道的事说出来,王妧恐怕不能把事情串联起来。

“晦月门消失,胡升被人追杀,当家留下的石子产生感应,如果把这三件事联系起来。”万全一把他的猜想说了出来,“我猜测,胡升和当家的死有关。”

王妧一听,觉得万全一的推测有些草率,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

“它和王姗有什么联系?”王妧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石子在什么情形下会产生振动?”

万全一没有被质问的难堪,他坦言道:“当家的把这颗石子交给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就出事了。它第一次振动时,指引我去了麓山行宫。”

他那次连夜赶来,王妧还心生疑虑。原来竟是因为它。王姗把它交给万全一之后就死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自己会死呢?

王妧越想越多,万全一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这下子,王妧非得找到胡升不可了。同时,她还得查清楚是谁在追杀他。

“传消息给白晓,让他找到胡升。”至于胡升被谁追杀,从赵玄那里入手应该会更加省时省力。

万全一点头应承,这也是他想让白晓做的,王妧的命令听在他耳中并没有什么不对。殷伯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

正好此时六安从门口进来,打断了他们。

“怎么样?”丞相府盯着她的那道目光到底来自谁人?六安把她送到如意楼,又折返回丞相府,就是为了查探这件事。

王妧的直觉让她很是在意这道目光。

六安说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名字:刘匡。刘丞相唯一的嫡子,依柳的旧主,刘淑的长兄,这几重身份无论哪一个都与王妧没有直接关联。但仔细想想,王妧既已经从依柳之事中知道了他这个人的存在,那么他从刘丞相和刘淑口中得知王妧的存在也是十分合理的事。

“他们兄妹似乎对你产生了某些看法,刘淑晾着你不见,就是刘匡建议的。”六安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把握。

王妧本想用刘淑的心意打动皇上,但前提是刘淑愿意把她的心意传递给王妧。

她计划用的就是上次阻止了依柳寻死的技能:心念交换。但眼下看来,刘淑如果不能对她毫无保留,她又怎么能说服对方把心意敞开在她面前呢?

王妧的为难写在脸上,六安又继续给了她一个沉重打击。

“刘淑想拉拢你替刘家效力,还替你准备了一个位置。”六安的话让王妧噌地一下站起来,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气得胸口起伏不已。

王妧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皇上和她的关系,别说刘淑,就是刘丞相也难以插手改变。王妧为了任务,可以助刘淑成为皇上的宠妃,但也不会任刘淑予取予求。

在这个世上,像赵鲽那样缺心眼的人还是属于少数的。

王妧也不想活活把自己郁闷死,转而向六安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胡升的身份是六安告知的,他还知不知道胡升的其他事情?

六安脸上微动,反问道:“你想知道他什么事?”

王妧想了想,记起了六安隐约暗示过胡升还有另外的身份,于是便问:“胡升做了晦月门门主,后来又成为了赵玄的手下,在这之前,他曾替谁效力吗?他在江湖中跟谁结过仇?”

六安听到王妧句句问到点子上,他的避让毫无效果,这让他心头再也平静不下。

他要对王妧托出多少才合适?还是说,胡升的过往被揭开,他的身份迟早也会曝光在王妧面前?

057 讨债上门

“他曾经为一个组织效力过,”六安说着,看向万全一,说出了它的名字,“暗楼。”

万全一听到这个名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王妧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谁知道万全一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把他想通的事说出来。

“暗楼,听起来很神秘。”王妧向六安投去询问的目光。

六安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故弄玄虚罢了。我虽然不知道胡升为什么会离开暗楼,但我知道,暗楼对待叛徒绝不手软。”

追杀胡升的人来自暗楼吗?王妧让万全一把这个猜测一并告知白晓。万全一再次看着她,王妧令他迷惑了。

王妧从不和盘托出她的想法,万全一也无法像信赖王姗一样信赖她,不然他不会直到这时才告诉她王姗留给他石子的事。与此同时,他又为王妧的机敏而感到吃惊。如果他不是事先查明了一件事,他也抓不住王姗,胡升和暗楼这三者之间的联系。

“我最近查到,当初姑娘身陷险境,当家的就是从暗楼手里买来了这个消息。”

他的话扰乱了王妧的心绪。

那一段她不愿意去回想的经历又翻涌进了她的脑海。王妧有些支持不住地坐回了椅子上。

她没有看到六安担心的眼神,也没有去想万全一话里的深意。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噜一口喝了,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万全一没说雀部因此大受损害,无力买回如意楼,王妧来日自然会想明白。

谁知道王妧一恢复如常,便起身准备离开。万全一没来得及提出他的请求,王妧走远了。

殷伯伸展了一下筋骨,开口说道:“当家的已经死了,她的仇我们可以慢慢来报,但那个计划却不能一直耽搁着。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第二个她显然指的是刚刚离开的王妧。

万全一听在耳中,点头表示:“我刚才也准备提一提这件事,只能等下次了。”

另一头,王妧一路一言不发,回了行宫。清风书院里,她环顾四下,终于验证了她脑子里的一个想法。

这里所有关于王姗的一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万全一拿出那颗神秘的“嵌石”,她也不会发现这一点:王姗的旧物都到哪儿去了?

她只想到两个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她该先问谁?

“你这么早就回来,也太敷衍我了吧。”赵玄悠哉悠哉地从厢房中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人。

中等身材的他挡不住身后的人影。那人正带着不善的目光越过赵玄,看着王妧。

“听说你们认识,那我也省了口舌了。孟池特地赶来接应我,只等我手下人一到,我就会和他一起离开京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配合孟池做些准备。”赵玄直言不讳,把他和孟池的关系挑明了。

王妧这才回想起来,眼前的人正是当初帮她调查依柳的孟老板,孟池。随即她意识到,当初他误以为她是王姗,如今他应该已经发现真相了。

被孟池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王妧顶着被对方臭骂一顿的心理压力,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孟老板,别来无恙。”好歹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王妧怎么也得摆出一副从容的态度出来。

“王妧姑娘。”孟池把这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引来赵玄的侧目。

又听到他接着说道:“我们何止是认识,王妧姑娘还欠了我一笔银子呢。”

王妧上次请他出手,还真没谈到酬金的事,孟池这么说,王妧哪里能否认。她只得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到一边去说事。

孟池往一旁走了两步。王妧跟上,背对着赵玄,轻声说道:“上次我没承认我不是王姗,是我不对。”

对方找上门来就意味着不打算轻轻放过她。在赵玄面前,她有些事不能直说。

孟池斜睨了她一眼,气愤从他的眼里冒出来。

“你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吧?那个酬金我双倍还给你,行吗?”王妧试探着问,她也不能肯定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愤慨,只能接着孟池的话头说开。

他哼了一声,终于开腔:“敢蒙我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孟池说完这一句突然停下来。两人靠得近,王妧脸上带着不解侧耳倾听,他准备好的说辞却像棉花一样堵塞在喉舌间。他印象中的王姗冷静得近乎冷漠,脸上从来不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为什么两人明明长着相似的一张脸,王姗让他觉得高不可攀,王妧却仿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这一想岔,却让王妧心中忐忑起来。

“我为你做了一件事,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咱们就算扯平。”孟池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他的视线。

王妧正以为事情难办了,没想到孟池提出的条件也还算公平。只是她牢记着六安说过的话,略想了想就回了对方一句:“我只是让你帮我查一个人,你也不能提出太难的事,免得我办不到,咱们的恩怨会越结越深。”

孟池听到她的话,顿时气结,王妧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威胁”他?

王妧没把自己的话当成“威胁”,只当作是适当的讨价还价。她挑眉看着他,终于看到孟池让步点头。

她松了口气,结束了和孟池的赵玄眼中的“叙旧”。

赵玄何时与孟池搭上线,王妧不清楚,她只为赵玄即将离开而感到轻松。赵玄和皇上的结,她无法解开,只能作罢。

王妧忽然想起一件巧合的事,便开口问道:“孟郭将军是你的人?”

孟池故作神秘,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你说呢?”

那就是了。王妧心想,孟家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实力,让孟池能打出“逆贼”这张牌后安然抽身?那也是赵玄看中的吧。既然赵玄已经要离开京城了,还需要孟池回来准备什么呢?

王妧拿不准心中不祥的预感来自哪件事,心情也轻松不起来,更何况还有王姗旧物的去处在困扰着她。她想进宫一趟,也只能等明天了。

058 拆穿身份

赵鲽带着侍卫大大咧咧地登了门。王妧不禁为此感到头疼。

拦着他不去见赵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赵鲽一进行宫就直奔清风书院而来。

“快帮我想想办法。”赵鲽见到王妧,就把他的烦心事说了出来,“青儿的贴身婢女失踪了,她哭得我心都碎了。”

王妧看了一眼赵玄厢房的方向。小荷的行踪,赵玄应该知道。只是小荷与赵玄的关系,赵鲽还被蒙在鼓里。

“连林姑娘都不知道她的行踪,我能有什么办法?”她边说着,边向外走。她已经看到赵鲽向她看的方向探头探脑了。

“你的那四个丫环呢?”王妧试图拉回赵鲽的注意力,便提了这个问题。情形和她预料的一样,四大丫环也已经离开了英王府,但她们的离开却不像小荷这么悄无声息。

“母妃说,我成亲了,丫环们年纪也差不多该配人。你不知道,我现在院子里连个可心人都没有,只能来找你了。”

听到赵鲽这么说,王妧心想,他还真是不客气啊。

“小荷不见了,永平侯府怎么说?”永平侯一开始的态度是把林青推出去,撇清关系,甚至在王妧的刻意引导下,暗中进行这件事。

然而,皇上收手,太后也不会轻举妄动。赵鲽安然无恙,王妧的顾虑也消失了。永平侯会不会在这个时候重新重视起林青来?

谁知赵鲽摇摇头,直接说不知道,让王妧的思路断在这里。

她原本以为让赵鲽远离这些纷争是最好的结果,但是现在,赵鲽依然陷在网中,而且他已经失去了凭恃。

“赵鲽,偷军符是死罪,你知道吗?”王妧神情严肃,她准备说的话显然不轻松。

赵鲽眉头紧拧,他知道,但他心底排斥着去知道这事背后意味着什么。

“你应该知道。即使皇上没开口处置你,你也知道要躲在朱夫子家中,也知道要低调办婚事。”王妧点到这里,难道赵鲽真的不知道赵玄在利用他吗?

他垂下头,无精打采,显然是受王妧的话刺激了。

“事实上,我也被他利用着。”在赵玄眼里,她也只是一颗用来对付皇帝的棋子。

赵玄抬起头看向王妧,眼里有着不解。王妧接着说道:“小荷是赵玄的人,她的失踪肯定和赵玄有关。你还想把她找回来吗?”

她几乎已经在直白地告诉赵鲽,小荷不可信,可是赵鲽不敢相信地摇着头退后了两步。

就在这时,赵玄出现了。他嘴角带笑,和赵鲽打了声招呼。

“九哥,你……”赵鲽不知该从何问起,有点迷茫地看着赵玄。

赵玄看了王妧一眼,她不让赵鲽跟着他的人离开,她对赵鲽的维护显而易见。

“小荷动手了,她差点杀了我。”王妧把话题引回小荷身上,她赌赵玄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屑再在赵鲽面前演戏。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迟早的事。我一开始给过她机会,她如果在你我初见时动手,说不定还真能成功。可惜呀……”

可惜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然而王妧在意的不是赵玄的态度,而是赵鲽的。

“就在我上门说服永平侯许诺亲事的时候。”王妧看着赵玄的眼睛,“既然不是你下的命令,那就是她真心想杀了我。”

赵玄把眼睛瞥向一旁,不与王妧对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王妧想让赵鲽知道的事实已经表露无疑。

“她在哪?”小荷作为赵玄的手下已经离开了京城,去向只有赵玄知道。

“你想知道,可以跟我走。”赵玄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王妧以为他以守为攻,她并不接招,因为她注意到赵鲽已经把眉头拧成结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赵鲽目光怨怼地看着她,最终一跺脚,一咬牙,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

赵玄在一旁看好戏似的看着王妧,又顺着王妧的目光望着赵鲽的背影:“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他也不一定会感激你。”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些事,脸色便变得十分阴沉。

王妧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没有看到赵玄脸色的变化。她不打算追上去解释,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赵鲽怎么会生起她的气来。

她还得在明天入宫前做些准备,安抚赵鲽情绪这种事,只能先往旁边放一放了。

“孟池遇到了点麻烦。”赵玄临走前丢下一个话,“事情解决了,我就离开这里。”

这次他没有拿军符出来利诱一番,王妧却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在她去见流云之前,她还是先去找了孟池。赵玄让孟池做的准备是什么呢?

“没想到你这么积极。”孟池话里讽刺意味十足。

王妧翻了个白眼,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夜行衣的他也好意思讽刺她吗?

“赵玄打算让你干什么了?”其实王妧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亲身替赵玄冲锋陷阵,但她想到如果让对方来问她这个问题,她大概也解释不了。索性她也不问了。

“他向人买了一批东西……”孟池说到这里,被王妧一个摊手的动作打断了,想了想,他确实没必要瞒着这件事,于是他改口说道,“一批刀枪,交易的时候东西被一伙人劫了。我刚好知道那伙人的一些底细,今晚就去会一会他们。”

王妧想到,这事她好像插不了手,可赵玄为什么会对她说孟池遇到了麻烦呢?

“这件事麻烦吗?”她想知道孟池能不能解决得了。

孟池略迟疑了一下,王妧便明了地点点头。

“你的计划呢?我能帮你做什么?”如果孟池真如他和王姗约定的那样,把他的人手撤出京城,那他现在肯定是单枪匹马。

王妧有人手,这是孟池马上就意识到的事。雀部的人原先跟着王姗手底下做事,孟池见识过,如果有他们相助,必然会事半功倍。

“雀部的黄三针应该认识杜一,他就是卖东西给赵玄的人。”孟池看着王妧说道,“那伙劫东西的人,领头的是恶名昭彰的大盗魏啸。我的计划当然是把东西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059 不告而别

杜一。王妧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

“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王妧直言,孟池没有理由拒绝她。

“东西是在赵玄的人手上没了,所以杜一原本没必要对这件事负责,可是他提出愿意配合我们行事。”孟池向她说出这部分事实,“原本我们只能选择相信他,但是现在,还是先调查一下比较好。”

王妧点点头,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孟池依照他原来的计划出门打探,而王妧的任务则是摸清杜一的意图。她不必急着在今晚行动,所以便回屋休息了。临睡了她才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流云。

夜色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在园子里的石径上。

“晚上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公子有话请直说吧。”走在前头的女子停下脚步,侧着身子说道。

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将脸迎向月光,他脸上似笑非笑,分明是赵玄无疑。

园中树丛花草繁盛,在夜里,虫鸣更显得清晰入耳。赵玄双唇轻启,他脱口而出的短短几个字随即被淹没在窸窸窣窣的风吹草动的声音里。

除了那女子,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女子陡然转过身来,她脸上布满惊惧,随同她的身份一起暴露在月色中。流云嘴唇发抖,好不容易用气声说出一句话:“你怎么会知道他?”

赵玄笑得双肩轻轻抖动,并不打算回答流云的问话。

“你想怎么样?”流云压下心中的畏惧,脸上镇定了许多。

二人面对面,赵玄微抬下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凭王妧根本顾全不了你,你必须马上离开京城,逃得越远越好。”

流云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如果她的行踪暴露的话,她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只要你效忠于我,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妥当的去处。”赵玄盯着流云,像是把她当成了猎物,“你由始至终追随的人只有王姗,不是吗?她死了,你另择良主,合情合理。更何况,如果你真的留下,那个人将目标对准王妧,你说你是不是恩将仇报、累人累己呢?”

痛苦的神色纠结在流云眉头,她慢慢低下头,身子还在不停得颤抖。

赵玄神情舒展开来,吩咐道:“你马上动身去滁州,找一个叫胡升的人,除此之外,不准联络任何人,包括王妧,知道吗?”

说完他就离开了,看也不再看流云一眼。

隔天一早,练完功的王妧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有小宫女发现厨娘不见了。王妧查看了流云的屋子,屋中摆设齐整,但流云的随身之物却同时没了踪影。王妧只能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流云是自愿离开的。

至于流云为什么会离开,她离开之后会去哪里?王妧对此毫无头绪。

此时,王妧忽然想起赵玄前几日问过她几个关于流云的问题,随即王妧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赵玄孤身躲避在行宫之中,与流云也仅仅只是初识,流云的出走怎么可能与他有关呢?

不知不觉走到赵玄屋门之外,正好撞见孟池推门而出,王妧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开口。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进来。”屋里传出赵玄的声音,孟池朝王妧点头示意,随后退了回去。

赵玄将手放在下巴的位置,像是在思索什么事。

“皇帝倚重的人,没一个靠得住。”赵玄心情颇好地玩起我问你猜的游戏,“你猜,我的那批兵器现在在谁的手里?”

王妧心中惊疑,不解地看了看一旁的孟池。

孟池在赵玄的默许下,解开了答案:“我打听到,魏啸和丞相府的人有联系,那批兵器很可能进了丞相府。”

王妧不敢确定这是某人挑拨离间的计策,还是真有其事。

“刘丞相之女被封为嫔,恩旨今天就会下。”孟池继续说道。

见王妧一时想不通两件事的关联,赵玄按下孟池继续解说的话头,说道:“那批兵器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但事关丞相府,必要小心行事。”

王妧终于听出了赵玄话中有话。孟池确定盗走兵器的人是魏啸,那么对方很有可能也知道兵器是赵玄买的。如果事情真与丞相府有关,那么赵玄极有可能会随之曝光在刘丞相面前。赵玄叮嘱他们要小心,却没有表现出气愤恼怒的情绪,反倒显得有些高兴。

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发生在赵玄身上竟也变得合理起来。

皇上倚重的刘丞相府里私藏了一批兵器,皇上知道后会怎么想?刘淑恰好在这个时机入宫,将来皇上只会认为这是刘丞相故意安排下的结果。赵玄很乐意看到他们君臣生隙。

王妧突然想到,如果皇上也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赵玄的兵器大概是要不回来了。

赵玄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王妧:“呶,这个给你拿去交差。”王妧接过的瞬间就发现了那物件正是军符。这是不是代表了赵玄正要离开?

“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赵玄的话模棱两可,让人无从分辨其虚实。

赵玄已经把话说完,准备端茶送客了。王妧没时间考虑其他,脱口便问了他关于流云行踪的问题。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妧一眼:“这事跟我可没关系。她呀,是仇家找上门,才会逃之夭夭。”

“仇家?”王妧略一思索,“不对。你先前明明对流云一无所知,现在却知道她被仇家找上门。流云离开行宫肯定跟你有关系。”

赵玄脸上微微的笑意凝固了,他目光冷冽地看着王妧说:“有时候,人太聪明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孟池给王妧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行离开。王妧却神情坚定地再次开口:“她去哪儿了?”

流云既然不想让王妧知道她的去向,那么她必定不会冒着被王妧找到的风险留在京城周边的某处,所以王妧问的是“去哪儿”而不是“在哪儿”。但她话一问出口就失去了追问下去的信心:流云不告而别,就是不想被人找到。

王妧避开赵玄的眼神,她身上一问到底的气势也随之消散。

060 板上钉钉

赵玄看着王妧,心底在估计王妧是否会为了那个女人和他决裂。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一向知人善用,不会委屈她去做一个小小的厨娘。”赵玄想让王妧打消找人的念头,话里透出一股暧昧不明的意味。

王妧果然沉默了。她眉头深拧,转而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一直待在行宫里,如何查到流云的事?”

小荷、孟池,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被赵玄牵动着去做事,赵玄所说的流云已投入他的麾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让她惊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赵玄对外边的消息通晓到什么程度?他知道皇上没有命人追捕他吗?

赵玄身上的变数实在太多,没有人能够做到算无遗策。王妧心里知道,就算军符已经到手,那也只是赵玄没有为难她到底,对她高抬贵手罢了。

“如果你无事可做,大可以去查查她的仇家是谁。至于我是怎么查到的,说破了,不就没意思了?”赵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王妧也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王妧原本以为送走赵玄、拿到军符,她就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没想到,赵玄的目的和她的任务再次有了重叠,兵器藏匿于丞相府,这对刘淑的宠妃之路来说就如悬梁之刃。王妧无法置身事外,更何况,她还欠了孟池一个承诺。

孟池抄小路离开行宫,王妧也准备动身进城。

“心念交换,果然不行啊。”王妧坐在马车上,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原本她想利用这个技能获得刘淑的心意,再将其传递给皇上。在得知刘淑兄妹的打算之后,王妧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

刘淑也同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她真的能够轻易如愿以偿,系统也不会判定她的重生指数为六。

到达皇城脚下,王妧没想到刚才想了一路的人会出现在她面前。

刘淑从自家马车上下来,被两个婢女簇拥着走近王妧。刘淑身上重新带上了王妧初次见到她时的傲气。

王妧一阵恍惚,想起那时正是由于刘淑那份让她感到熟悉的气质,才让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了刘淑。

“太后召见,我这身打扮不失礼吧?”刘淑伸手展示了她衣袖上的精致绣样,随即毫不掩饰地问起王妧进宫的目的。

见王妧闭口不谈,刘淑有些失望。

入了宫门,刘淑正想说起她将封嫔的事,却看到城墙脚下一个小太监脚步如飞地向她们走来,她不由得暂时按捺下话头。

福喜向二人简单行了礼,接着便急急忙忙把王妧带走。刘淑虽然心中疑惑,但仍记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遂将此事抛诸脑后。

“适才看见太后身边的金姑姑,奴才斗胆请姑娘随奴才来。”路上,福喜向王妧告罪。

王妧想了一想,点点头。没人知道她会在今天入宫,同样,她也不知道刘淑会在今天受到太后召见。

福喜将王妧带到吕潜面前,并向吕潜回报道:“刘家小姐已经入宫了。”原来他是去盯梢的。

事关刘淑,王妧竖着耳朵倾听。吕潜见状,一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边轻声说道:“皇上要见她。”

王妧正想向他打听有关刘淑封嫔的事,吕潜却主动提起:“刘丞相追拿了上次行刺皇上的元凶,皇上龙颜大悦,刘家小姐封嫔一下子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安排那次刺杀的元凶是谁,王妧再清楚不过,那人正好好儿地待在麓山行宫。刘丞相拿住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皇上不愿宣诸天下的秘密。

王妧无法预料,这对刘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书房里,写废的纸张铺叠在皇上脚边。皇上看向进来的二人,吕潜心领神会地上前将废纸收齐,随即禀明了他收到的消息。

“拿下去,烧了。”

吕潜依照吩咐退下,书房中便只剩下皇上和王妧二人了。

王妧默默地把烫手的军符放在书案上。皇上拿起它摆弄了一会,才将其收入怀中。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还有何事?”皇上首先开了口。

“我想知道阿姗留在行宫的物什都去了哪里。”她所能询问的人,除了流云,便只有皇上了。

皇上想了想,说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在雀部留下一颗很奇怪的石头。为什么……”王妧想说的是,为什么王姗不把实情告诉她,然而她觉察到自己心底冒出一丝不忿,霎时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皇上陷入沉思中,他向来不干预王姗如何行事,而只索问结果。他听到王妧问他,为何王姗留下一颗石头时,他和王妧一样不解。但有一事他是知道的。

“阿姗的旧物已经全部交由燕国公处置。”皇上说完,又再次郑重地提醒王妧,“他不希望你和燕国公府再有联系。”

王妧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突然又开口打断了王妧的思绪:“别多想了。朕问你,你和丞相之女刘淑,交情如何?”

“数面之交。”王妧回道,随即她想起刘淑的任务,又补充道,“也还算可以。”

她的回答甚为敷衍,令皇上微微不快。

“她在第一次见朕的时候请你作陪,遇刺的时候你也不顾生死去救她,这就是你口中的‘数面之交’?”

王妧屏气凝神,她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是刘丞相的独女,初涉宫闱,难免行差踏错。你替朕看着她。”

王妧听了一头雾水,刘淑入宫,她在宫外怎么“看着”?

皇上再次提笔,同时结束了谈话:“记住朕说的话,下去吧。”

王妧只得听从。

干净的纸张被写上数行端谨的字。

皇上盯着自己的笔迹许久,才将纸张折叠好放在案头。等到吕潜进来时,那张纸早已不见踪影。

“皇上,素馨园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吕潜手里捧着一卷画,恭敬地等待皇上的下一个吩咐。

听见此话,皇上脸上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片刻之后,他才起身,阔步走出了书房。

061 劝人劝己

如意楼特地开了一个后门,除了供暗楼的众人使用之外,赵鲽一回生二回熟,也用上了。

小斋近来为沈平川无法实现的心愿而烦躁,赵鲽为老王妃对林青的刁难而难过,两个同样苦恼的年轻人将心事一吐为快,便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一般。

“她竟然不帮你!”小斋听到赵鲽说王妧不愿帮助他去找那个能干的婢女,大大为赵鲽感到不平,“连这点小忙都不帮,真没义气!”

赵鲽这才想起了王妧拒绝去找小荷的原因,小荷已经背叛了林青,甚至想杀了王妧,他刚才却只顾着说林青因为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而受尽了委屈。

“也不能这么说。倒是你,苏老板和阿妧交情不错,如果阿妧能说动苏老板帮这个忙,就算你大哥不同意……”赵鲽还没说完,小斋已经连连摇头表示不行。

小斋知道沈平川的态度有多坚决,他最终的目的是让沈平川得偿心愿,一展愁眉,他并不想违背了初衷。

“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两人一同叹气,相对无言。

王妧进门看到这幅情景,十分惊奇。

赵鲽的眼神被点亮了,随即他又失望地别开目光。一想到王妧没把他当成朋友般坦诚相对,一股郁闷之气便萦绕上他的胸口。

赵鲽的重生倾向已经消除,他心里已经笃定了自己能和林青相守到老。王妧对此松了一口气。然而赵鲽认为老王妃不是他和林青婚事的阻碍,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小斋在一旁皱着眉头看着她,王妧微笑以对。“林姑娘身体如何了?”她试着问了赵鲽一句。

“总是不见好。”赵鲽听到这话,气便消了大半。从前鞍前马后跟着他横行京城的世家子们接连没了影。他派人分头去各家医馆三请四请,请来的大夫也都只是随意开了张安神养气的方子就算完事,同样气人的是,他们收银子时竟毫不手软。

赵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开口了:“帮我解毒的那个,黄三针,我再去求求他,他会答应帮青儿治病吗?”

上次他在客栈被狠狠地落了面子,那时他完全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境地。

王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供一个选择。如果他能从此远离庙堂纷争,和林青长相厮守,那是再好不过了。

赵鲽双手交握,不安地摩搓着。

“他肯让我跟着?要是他故意为难我怎么办?”赵鲽迟疑道。为了心爱之人从医学习,他确实从没想过。

王妧语气凝重:“他当然不会事事顺你。”

赵鲽脸上便垮了。

王妧见状又说:“他虽性情古怪,但却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不会故意针对你的。你为了林姑娘,连皇上都不怕,难道还怕他?”

赵鲽自顾低着头思索,王妧不再多说,转而站起身在厅中走了走。她原本是顺路来如意楼见万全一,询问他白晓那里是否有新的消息,没想到却只见到赵鲽和小斋两个。

今日她还有事要做,便不准备留下干等着了。

这时,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快步走进来。他先是站定,向厅中人躬身致意,然后走到赵鲽跟前回话。

他规行矩步,和赵鲽先前的那两个小厮十分不同。

“都说了不必跟着,他们竟敢不听!”赵鲽激动地站了起来,语气中既有气愤,又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委屈。

说罢他带着小厮匆匆离去。小斋虽一头雾水,但他不想被王妧看出来。就在他想离开的时候,王妧竟然叫住了他。

“有一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你就当是我多嘴吧。”王妧开口道。沈平川有他自己的坚持,无论是她还是小斋都不能枉顾这一点。“他这些年一直忘不了那位姑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的关系。”

小斋听见,顿时恼羞成怒,像看仇人一样地瞪着王妧。

王妧心中庆幸,有六安在,小斋就算忍不住出手也不会伤到她。她也并非故意要激怒小斋,于是又说:“他知道,其实你也一样放不下。”

紧握的双拳忽然放松下来,小斋背对着王妧坐回他原来坐着的位子。

沈平川的话隐隐提到,他未婚妻子的死与小斋有关,小斋也为此感到自责。

“你应该好好想想,是要耽溺于悲痛,还是要面对现实。”

王妧说完,心中的哀恸难以抑制地漫延开来。虽然说出这番劝解小斋的话,但她内心深知这很难做到。

小斋没有发现王妧情绪上的波动。等他回过神来,王妧和六安已经离开了。

“你这小子,又偷懒不练功?”殷伯打头进来,语带责备。万全一随后,同样的愁眉紧锁。

小斋还以为二人为他生了大气,慌忙把头低到胸前去。

二人坐定,万全一才把注意力放到小斋的异样上。

“殷伯误会了,是我让小斋陪着英王的。姑娘刚来就走了?”后一句显然是在问小斋。

万全一的话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小斋站直了说:“是。”

“这段时间,我们已经把如意楼上下翻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如果要做更大的动作,估计瞒不过那位苏老板。”殷伯说起了正事。小斋一看到万全一也在点头,心里马上松了一口气。

“或者,我们再等三年。”万全一说。三年后,苏意娘会把如意楼彻底交出来。

“不行!”殷伯一拍桌子,“如果当家的还在的话,此事也该走到这一步了。”

万全一担心贸然行事会让他们功亏一篑,又反驳不了殷伯,他只得说道:“容我再想想。”

殷伯看着万全一为难的模样,他瞪圆了完好的那只左眼:“莫非,你忘了当家把咱们聚到一起的原因?她死了,你就可以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一个“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万全一看着殷伯近乎逼迫的姿态,脑子里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我当然记得。”万全一神色如常地说出这三个字。

殷伯的嘴角松弛下来。小斋在一旁抿嘴听着,不敢出声。

062 扑朔迷离

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燃着一盏陶豆灯,一个壮硕身材的男子像块木头似的地立在左侧楼梯下。通往后院的门上,厚重的布帘被人揭开,从门后走出来一个面带威仪的男子。

“主子。”壮硕男子的声音粗犷而低沉。

他所称呼的那人微微点头示意,不紧不慢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抬手叩开了一扇房门,他并不意外地看到黄三针那张惊讶而雀跃的脸。

“你要烧了我的客栈?”他开口不客气地质问。

黄三针想起自己先前的一番豪言,顺势侧身让对方进屋,一道把这话含混过去。

两人刚坐定,黄三针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这次回京,多待一段时日如何?噬心毒的解法,我有眉目了。”

那人没有回应。屋子里烛光映在黄三针脸上,他的神色由期待转为失落。

“也许这毒真的无解,你又何必白白浪费气力。”那人终于开口。他的话听在黄三针二中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杜一……”黄三针正想分辩,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打了岔。

“我听说王姗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黄三针不解其意:“她是死了,可是她还有个姐姐,雀部现在归她管。”在这种情况下,他该打算什么?

杜一微微动容:“原来如此。”

黄三针见对方说完,便又把话绕回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让我试一次,最后一次。无论成不成,我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杜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知道黄三针如此执着地要解开他身上所中之毒的原因。如果此事能做个了结,那么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得到解脱。

“你说你能解,怎么解?”

黄三针听出了杜一态度有所转变,他把目光聚集在对方身上,郑重地说:“王妧。用她的血,来救你。”

杜一站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黄三针。“杀了她吗?”

黄三针一时语塞。今日王妧上门,问起了杜一的来历,若是被杜一知晓,他拿那些旧事与王妧做了交换,他的下场估计不容乐观。

“呵,我黄三针出手,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黄三针心虚地把目光瞥向一旁,错过了杜一侧身过来看着他时的冷峻神情。

杜一离去,黄三针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也没去理杜一为什么会那么听话来见他。他嘴角上翘,心中舒畅地说出一句不可一世的话来。

“天下奇毒,还没有我解不了的!”

王妧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她刚在行宫中散了会步,吹了会风,就感到丝丝凉意侵袭上身。一天下来跑了好几个地方,她也有些吃不消。

低头去取帕子,随即她便发现随身带着的帕子不见了。

以前她身边时刻不离人,何曾发生过丢东西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从早间出门到现在,她都没有用过帕子,这样一来,想缩小寻找范围都不行了。

王妧只能往回一边走一边找,但是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她不由得犯了难。听说过的关于遗帕的不好的传闻在同一时间浮现在她的脑际,她忙摇头把不好的念头甩开。

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素绢帕子,谁捡到了会认出那是她的东西呢?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慰道:“别自己吓自己。”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却真真正正吓了王妧一跳。

赵玄在她身后伫立睥睨,目光中的嫌弃表露无遗。王妧这才发现她的一缕发丝在刚才寻找帕子的时候悄悄散了,她便伸手把它们从她的脸上拨到耳后去,随后泰然自若地说道:“无事。”

赵玄一脸的不相信,口中却说:“无事就好。”

两人无言相对。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王妧也放弃了找帕子的念头。赵玄见她脚步轻轻移动,知道她是不耐烦了,他嗤笑一声,才说道:“我今夜动身,特来跟你道个别。”

王妧听到这话,心道,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赵玄轻咳出声,打断她的遐想。王妧只遗憾她不能拍手称快,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她终于吐出两个字:“珍重。”

赵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圆了双眼瞪着王妧。

王妧被其气势所迫,低下头退后了两步。

“前人有诗云,‘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何其洒脱,今日我就借花献佛了。”王妧福灵心至,猛然抬起头看着赵玄,眼里好像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赵玄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拿正眼去看王妧。

“伸手。”他脱口而出的话惯带上了命令的语气。

王妧稍加思索,便将手伸出。赵玄将一册书交到她手上,意味深长地说:“用你那个聪明的脑袋好好看一看,应该能看得懂才是。”

拿在手上飞快地翻了一遍,王妧发现那是从某本书中拆下来的一部分,又被重新装订成册。

看看赵玄,又看看手里的书册,心里像是被爪子挠过一样,王妧迫切地想看看书册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而赵玄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玄见到王妧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别的一句也没有说,只道:“后会有期。”

王妧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脱口而出:“等一等。”

她的话击中了赵玄,让他身形一僵。王妧忙道:“如果流云愿意的话,让她捎个信给我吧。”赵玄此去,定是和他的人会合,借此,也能让她知道流云是不是真的投靠了赵玄,以及流云是否平安。

这是她唯一带上了企求语气的话。

赵玄深吸一口气,袖子一甩,丝毫不理会就走了,当真如那诗中所写的洒脱俊逸。恨得王妧咬牙切齿地朝他的背影挥了一拳才作罢。

王妧回到屋里,点起蜡烛,将赵玄给她的书册反复翻看了数遍,直到夜深。奔走了一日,又劳心费神了一夜,最后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王妧从睡梦中惊醒,瞥见小宫女在收拾屋中的起居之物。那烛台上还剩下寸许手臂粗细的蜡烛,王妧看得稍稍疑惑。她一时竟想不起,昨夜睡前是否熄了烛火。

063 开诚布公

丞相府的后花园,王妧来过一次。上一次,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唯皇上马首是瞻,这一次,十几双眼睛紧盯着的对象变成了刘淑。

“皇上很喜欢我。”刘淑身上的神采来自于皇上的认可,话里也无不带着得意。

王妧想到,皇上借太后召刘淑入宫的机会见了刘淑,也许其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刘淑觉得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

然而系统毫无动静,对王妧来说,刘淑的任务根本没有任何进展。

刘淑见她怔怔地发愣,便轻笑道:“你发什么呆呢?皇上还在我面前提起你了呢。”

王妧纳了闷,皇上让她看着刘淑,还在刘淑面前提起她做什么?难不成他还命令刘淑好好配合她做事不成?

这怎么可能嘛。

刘淑见王妧不理会,不由得看向站在她身侧几步远的一个妇人。妇人轻轻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咱们去那边坐坐。”刘淑收回目光,自顾牵了王妧的手,向园中东南角落里的亭子走去。

丫环和那妇人都被刘淑挡在亭外的台阶下,王妧察觉到刘淑有话要说,便作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实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刘淑侧身望向园中景致,轻声说道。

王妧明白刘淑有意避开旁人,她本也打算开诚布公地和刘淑好好谈一谈。

“虽然你一开始对我隐瞒了你的身份,但我也没有和你计较。我把你当成知己,对你推心置腹,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的心事说出来,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刘淑话中带着不忿,料着王妧定会因她这番话羞愧难当。

王妧的心沉了沉,她想不起刘淑做了什么对她恩义有加的事,刘淑这副施恩的语气令她听着十分不舒服。

王妧这副模样,看在刘淑眼里,便成了她被戳中心事无言以对时的反应了。

“我父兄皆希望我入宫后能光耀门楣,也许皇上也早有此意。”刘淑说到这里不免心中一喜,“你接近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丞相之女吗?”

王妧听她接着说下去,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兄长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产生了这样的看法。

“只要你答应为我做那么一两件事,我可以让你得偿所愿,飞上枝头变凤凰。”刘淑笑了笑,说完了她想说的话,她的心情显得很是畅快。

深吸了一口气,王妧才将心情平息下来。刚刚送走目中无人的赵玄,又来了一个高傲自我的刘淑,王妧暗悔,她之前怎么会觉得刘淑身上的傲气肖似王姗?

如果此时她否认自己想攀附龙凤,反倒会让刘淑认为她心口不一,她的宠妃任务也会变得更加艰难。

难道她要承认那些莫须有的事,从而被刘淑所接纳,顺理成章地助其成为宠妃?

片刻沉默过后,王妧看着刘淑,缓缓说道:“我看你确实误会了一些事。”

她走了两步,自然而然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时不时探头望向亭中的妇人,最后站在和刘淑并排的位置。

“你我的相识不过是个巧合。你向我求助,我设身处地,愿意帮你,并且也不求你回报什么。因为这样,你就认为我非帮助你不可了吗?你说皇上喜欢你,那便恭喜你了。至于那些想当然耳的念头,你最好尽早抛弃,说不定它们哪天会害了你。”

说完,王妧不想再和刘淑多言,告辞离开。刘淑也不作挽留。

六安和马车等在丞相府侧门边的小巷里。他见王妧皱着眉出来,悬着心把他调查的结果说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发现那些东西的下落。”

王妧失落地叹气,今天真是事事不顺。不过,她也知道了一件事,刘丞相并没有把她的身份来历告诉他的儿女们。刘淑会认为她想攀附权贵,多半是和她大哥刘匡臆测之下的结果。

可笑的是,刘淑一点也不了解她,竟敢声称视她为知己。

王妧将身体靠在马车的小窗边上。

她今天将事情说开,并非意气之举。

赵玄留给她的那册残书上,记录着前朝一位皇妃的小传。那位皇妃身世坎坷,却才华横溢,一朝入选进宫,便受到了皇帝的另眼相待。她遇事有主见,常替皇帝分忧解难,皇帝也十分信赖她。然而她时运多舛。皇帝染上恶疾,不治薨逝,皇帝的一个小侄子登基称帝。她利用她的才智,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并得到教养小皇帝的机会。没想到,在她盛年之时,她的人生再次遭逢剧变。先皇的另一个兄弟平王起兵攻打都城,得到消息的她为保全她和小皇帝的性命,交出了先皇赐予她的保命之物——一道让平王参政的草拟的诏书。谁料到,这道诏书非但没有保住她的性命,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

那位玲珑锦绣的皇妃终其一生都在挣扎,她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可在后人看来,她汲汲营营,见风使舵,毫无立场和节操,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葬送了性命。

赵玄何等聪明,他借那册残书的内容来警告她,想左右逢源的人,下场只有一个。王妧确实如他所料,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深意,但赵玄绝不会想到,王妧会用另外的方式去反省她自己先前的做法。

她再次面临选择。得到刘淑的信任和亲近固然有利于她完成任务,但如果她习惯于行事只考虑眼前和自身的利益,她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只会耍小聪明而毫无气节操行的小人。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警醒了她,她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最终变得如同一汪平静的潭水。

她依然有办法完成任务,就像一开始依柳的任务一样。即使到了最后关头才见到目标人物依柳,她不也成功了吗?

兵器的事等她回了行宫再找机会和孟池商议,现在她要去如意楼,询问一下白晓追查胡升一事的进展。虽说当时是为了摸清赵玄的势力而查到晦月门和胡升头上,但是事情进展却超出了王妧的预计。事关王姗,即使她必须再次跟赵玄对上,她也绝不会退缩。

六安耳力过人,他发现王妧在车中练起了那套他教的吐纳之法,心下便知道她的情绪恢复如常了。

马车嘚嘚地向如意楼驶去。

064 一生二(八)

朱宅客厅,小书童上了茶后,乖觉地退下。

厅中剩下朱夫子和皇上二人,皇上便也不再掩饰他的心绪不宁。

正当皇上把手伸向茶杯,朱夫子阻止了他。皇上神情凝重地看着对方动作。

只见朱夫子另拿了一个倒水的杯子,他把自己杯中之茶倒出了一些,一口饮尽。见无异常,他才把自己的茶杯和皇上的茶杯作了交换。

不消多说,皇上已经知道他的用意。

“夫子何必如此小心?”皇上脸上恢复了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朱夫子心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会影响皇上对他的看法。他不由得慎之又慎地说出他准备好的说辞。

“他能在我的宅子里出入自如,难保不会留下些手脚。一切以皇上的安危为重,再小心也不为过。”话中的他指的便是赵玄无疑。

皇上会放过赵玄,朱夫子料到一二。

身为皇帝,他胸有伟略,就算到了赵玄挥师进京的地步,他也有能力灭了赵玄的妄想。他或许把赵玄当做他能否成为一代明君、仁君的考验。

皇上想到赵鲽被赵玄利用而不自知,便也认同了朱夫子的话。

“病情好转的时候,他说朕不该迁怒为他治病的太医,还说他甘愿画地为牢,不出去祸害别人。”皇上心中的滋味复杂,“可一发病,他连朕都想杀了。”

“朕有时候在想,父皇让他去南疆,是因为喜爱他,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他?”

朱夫子惊惶不已,忙道:“皇上,此话不可说。”

皇上醒悟过来,说了一句:“朕失言了。”

沉默了一阵,皇上再次开口:“朝中有人上疏,提到立后一事。”

京中不知道多少世家显贵盯着那个位置,刘丞相将女儿送入宫的行为,无疑把他们的野心都调动起来了。

对选后一事最有影响力的人,一个是百官之首刘丞相,而他的女儿已被封嫔,一个是后宫之首王太后,而王家已经拿不出配得上那个位置的人。

“皇上准备好了吗?”

立后,也是立威。天子立威,必定震动八方。

朱夫子心中对此还是忐忑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打破了各方平衡,皇上被孤立甚至被群起而攻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朕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皇上并没有正面回答。朱夫子也听出了其中的差别。

如果王姗还活着,皇上或许不会冒这个险。然而世事终究难以尽如人意。

与此同时,王妧也听到了等待多时的消息。

“也许,暗楼当时卖给当家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对,肯定是这样!胡升之前不是为暗楼效力吗?他被人收买之后,传了假消息回暗楼,然后暗楼把这个消息卖给当家的。事发之后,胡升就脱离了暗楼,现在追杀他的人,说不定就是暗楼的人!”

白晓越想越觉得合理,说到最后几乎都要坐不住了。

他追查胡升的下落时,有同时几路人马出来阻拦他。当时他觉得奇怪,直到他收到万全一的消息,说胡升出身暗楼,他才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可惜,当他把事情想通时,线索已经断了。他不得不回到京城来。

万全一不得不开口让白晓冷静下来:“没有证据,这些都只能是推测。”

王妧低着头,没有说话。

白晓急了:“找不到胡升,可以查暗楼啊!我可以找路子混进去。”

就在王妧准备开口的时候,六安忽然暗中阻止了她。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万全一说到这里,觉得眼下正好是向王妧坦白的时机。于是他话锋一转,“还须从长计议。你先好好休息两天,我们再说。”

白晓只得听从。

厅中便只剩下王妧、六安和万全一三人。

六安看向王妧,万全一很明显有让他回避的意思。王妧却说:“有话请直说吧,他不需要回避。”

万全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大当家生前最重视的一件事。只有大当家、我、殷伯三个人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变成了五个人。”

如意楼的前身是前朝巨贾沈开的产业,他把他一生积攒下来的财富藏在一个地方,留给后世的有缘人。王姗和万全一查到,找到宝藏的地图就在如意楼之中。

如果这件事不是从万全一口中说出来,王妧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假使沈开真的留下一笔财富,难道在我们之前没人去找?假使那些去找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我们凭什么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找到?”

万全一没有去反驳王妧所说的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的说法,事实上,如果事情不急,他也不会挑这个时机来告诉她。王妧想必也想到了这一点。

“当家的当初得到这个消息,原也想着慢慢暗中查找。但是,前朝秘宝现世的传言慢慢在江湖中流传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万全一的话非但没有增加王妧的信心,反而让她的心情跌落谷底。

什么叫没有退路?

一旦如意楼和雀部进入到那些想找到沈开秘宝的人的视线,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危险!

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她是从哪里得知秘宝的事?”从源头追溯回去,说不定还能解开这个局。

“当家的没说,我们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无法脱身了。”或者说,骄傲如王姗,根本就没想脱身。

王妧想到这里忽然笑了。是啊,王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她肯定想做一件什么事,而做那件事需要一大笔钱。

“雀部在密谋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

万全一听到这话,定定地看着王妧。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对着王妧那张酷似王姗的脸,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妧见此,笑中带上了无奈。她还不够让万全一信服,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即使如此,王妧也无法对雀部撒手不管。

“不。”万全一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他眼里已经不再犹豫,“是我太多疑了。当家的舍命救你,我相信,你也愿意为她做同样的事。雀部之中,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就是你,我会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065 一生二(九)

林启认出了那个出手要夺走周建性命的人,同时也感受到了成倍增加的压力。助战蓝绫的神秘人的身份,有线索将其指向了王姑娘身边的护卫。他把这个推断呈报与大人的时候,大人说过,这样的敌手危险而又难缠。

起初,他觉得自己至少也能和六安打个势均力敌,而事实却让他的这个想法烟消云散了。

事后他想起来,被六安重伤的霍平等人哪个没有出众的实力,他输给六安并不冤枉。只是那厮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蓄意侮辱他,实在可恶!

正当林启准备与六安拼个鱼死网破时,六安却突然收手,调转锋芒,直指门口为其把风的同伙。

那人措手不及,被一下子放倒在了地上。林启还没看清六安的动作,那人已被五花大绑。

“送你了。”六安拍了拍动弹不得的盯梢者,对林启说道。

见林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六安笑了笑,越过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周建,扬长而去。

留下的残局却要林启去收拾。今夜之事要如何回报,才不会让大人觉得他太无能,林启想到这点又垂头丧气了。

最后,他终于决定先将地上那人的身份来历调查清楚了,大人问起来也算有个交代。提着那人的衣领,林启大步往隔壁房间去了。

房中只剩一人。

呆立了一会儿,周建才确定那伙盗贼把他给忘了。

起初那阵惊骇过去,他忙将散落的宝钞收好,又关上门,插了栓,拿后背抵着门。做完这些,他仍心有余悸,总觉得黑暗中仍有无数双觊觎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胸口。

他摸黑走向方桌,踢倒矮凳时发出“咚”的一声响,他心头一颤,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次,他顺利找到了火纸。点亮灯盏,微弱的光芒霎时充满整间屋子。他环顾一周,熟悉的布置让他觉得安心。最后,他把目光放在门上,不再移开。长久的凝视让他产生了幻觉,他畏惧着所有可能破门而入的事物。他得用什么堵住门才行。

此时已将近五更,一个起夜小解的客人睡眼朦胧,看见了红彤彤的火光,不由得跑到火光处,口中大叫:“着火了!着火了!”

人人闻声而动,纷纷逃出客栈去,好像天提前亮了一样。

有个青年费力破开房门,把被浓烟呛晕了的周建救出火海,随后便不知去向。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掐人中,兴许能救醒。”

众人七手八脚救了一通,周建终于奄奄转醒。

看到围在四周的好心人们,他竭力支撑着坐起来,同时,眼里露出一股疯狂劲儿。他站起来,二话不说推开了挡在面前的障碍,奔向了熊熊的火光中心。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火烧起来之前,他是怎么凭他一人之力搬动了方桌,灯盏倾倒于桌面时发出了什么样的声响,以及火势蔓延到门框上用去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柳通判交给他的奏章绝对不能被这场火毁了!

赶来救火的店主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发了疯的周建不顾阻拦地冲进火海,一截断木从他头上砸下,却没有扭断他的脖子,而只是拦住了他的脚步。

店主两只眼里瞪出火来,大喝一声,箭步冲向这场大火的肇始者,拉了他的衣领便往回扯。周建挣扎了两下,竟顺从了。

救了人回来,店主心中也后怕不已,正准备破口大骂一通,却看到周建以手掩面,仆倒在地。他伸手扳过周建的右肩,一眼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又倏然收回手。

对着那半边血肉模糊的脸,他张大了嘴,骂不出一句话。

…………………………………………

“可怜。”白先生看着躺在床上的徐多金说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同情的意思。

卧房中,灯烛明亮,把徐多金的脸映得如同一张纸。他不时露出痛苦的神色,额角的冷汗刚一冒出,便被丫环用绢绸拭去。

“万幸算是活下来了,在你生辰之日发生这样的事,想必你也不好受。”

白先生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看向那个低头垂泪的女子。

徐秀依然是白天盛装的打扮。她听了白先生的话,轻轻抬起头。疲倦的脸上,妆容已被眼泪洗净,她看上去悲戚而又无助。

“多亏了白叔叔,我爹他才能活命。只恨我,什么也不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受苦。”徐秀哽咽着说。发现徐多金重伤的人是白先生的手下,而那救命的金疮药,也是白先生送来的。

白先生缓缓走到徐秀面前,弯下腰,伸手把徐秀脸上的泪痕拭去。

两人目光相接。白先生深深地望着徐秀,像是要把她看穿。

“我很失望。”他突然说道。

徐秀睁大了眼睛,蓄着泪水,却不敢任其流下。

“你爹受的苦,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他不听我的劝告……”白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那尊白玉仙人他开价多少?”

徐秀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

“我可怜他,鼠目寸光,不知道真正的无价之宝就在他面前。”白先生侧身移了位置,让徐秀的目光直接落在徐多金身上,“不知道真情可贵,才会拿至亲之人的婚事来牟利,才会栽在色相上,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清楚地知道徐多金的作为,所以,他做出的评价才如此令人信服。

一个俊逸的身影从徐秀心头掠过,随即她发现,那身影已经变成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我爹,他总会好起来的。”徐秀止了泪,仰起头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白先生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天就要亮了,你熬了一夜,也该休息了。记住,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便要告辞。

徐秀神情木然地站起身来,亲自送白先生出了门。

回屋后,她重新梳洗了一番。徐家的宴席还没有结束,天亮后,她还要继续属于她的生辰的狂欢。

066 一生二(十)

这个晚上,赵玄梦到了宫城。他穿着黑色的金龙袍,高高坐在宝座上。有个女人站在下首。他听不见她的厉声指责,只是盯着她翕张的檀口。

一点嫣红使他心中情绪留连。

随后,他看到那个女人像只脱离牢笼的雀鸟一样飞身出了宫外,宫墙随之土崩瓦解。无数巨大的岩石从他头顶砸下来,他大声叫喊着。

“救驾?”赵玄惊醒了,可是醒来后,他却记不清他最后喊的是救驾还是救命。

反复思量之下,他遗忘得更多。

清早,他起床后得知庞颙昨天半夜就离开,心里却不过分在意,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消遣。

湘湘等在赵玄出门时的必经之路上,眼眶微红,一副刚哭过的样子。见到赵玄,她慌忙背过身去,拭去泪痕,才慢慢回转过来。

赵玄为她驻足。

“他走了。”湘湘望着赵玄说道。庞颙说他要离开滁州,四处游学。她有些羡慕他,但她知道自己和他不一样。

“你甘心?”赵玄好奇地问。他亲手安排了这出戏,如今主角已经退场,戏也没了看头。不过,另一出好戏也许还用得上眼前这个女人。

湘湘想起庞颙临走前对她说的话,心里又难受起来。

庞颙说,如果她学赵玄,只图一时的快意,那她将永远不能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她无从分辩,因为她确实被赵玄怂恿,成了庞颙心目中贪恋一晌之欢的俗人。她用了一夜时间思量,终于想通了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放手了。心地善良、出身高贵的庞家公子,到底不会记得他救过一个饿得发昏、偷包子时差点被人打死的可怜虫。遇见你的前一天晚上,我又遇到了一个从天而降救了我性命的人。事后我想,老天确实待我不薄,可我却辜负了……”

湘湘说完看向赵玄,眼似秋波,双颊含着红晕。

“我第三次遇险,把你错认成庞公子,你却依然对我伸出援手。只有这最后一次,”湘湘停顿了一下,才说,“好在这最后一次,我没有辜负。”

她用双眼告白她对赵玄的殷殷情意,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手心变得汗津津的。

“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赵玄的食指轻轻划过她的颊边,最后在她的下巴处停下。昨夜的梦他忘了大半,唯独一件事物叫他难忘。

“口含如朱丹。”赵玄轻声沉吟,“这样柔美的唇,连薄情寡恩的话也说得动听极了。”

他的动作,他的声音,轻得像微风细雨,却让湘湘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

“忘了庞颙,以后,你就是我的了。”赵玄嘴角微微翘起,眼里含笑说道,“你的眼睛哭红了不好看,以后不许再哭。”

她心头颤抖着,身子也随之战栗,而能给予她这种异样感觉的人只有赵玄。

……………………………………

鸣玉街王家宅邸。

王妧一早就接到朱顶的消息。

“张伯怕是不好了,姑娘能不能去看看他,了他一个心愿?”朱顶面色沉重地恳求道。他原以为张伯的身体调养了十几年,早该恢复了。谁知一场急病发作起来,竟会要了张伯的命!

谁又忍心拒绝病重的张伯唯一的请求。

王妧应允后,随朱顶往城西而去。她觉察到朱顶焦虑了一路。

张伯的住所地处僻静,朱顶熟习地推门而入。前院无人,厅中也无人。朱顶进了正屋,王妧却止步于门外。

数声响动过后,王妧终于看到一个面带病容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阴郁似乎刻进了他的眼角和唇边的皱纹里。

“姑娘为何不进来,咳……”那老人咳嗽一声,缓过一口气来,才说,“看看我这疾病缠身的糟老头子,几时撒手人寰?”

“你是张伯?我从来没见过你。”王妧回应道。

张伯扯动嘴角,似乎在笑。

“的确,我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府中上下每个人的心。可笑,你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却在那个时候就走完了。”

张伯的形体容貌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很难相信他的真实年纪尚未半百。

王妧无言以对,再多的道理都说不过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我救了国公府最重要的血脉,却变成了提不了刀的废人,被老国公视为弃子,你说,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他目光冷厉,语速不疾不徐。

“你引我来,是为了向燕国公府讨回你的公道?”王妧问。

张伯冷笑一声:“如果这世上还有公道,那么我杀了你,就是公道。”

“那朱顶的公道呢?”王妧把目光投向他身后,屋中动静全无,“他视你为值得敬重的长辈,你却让他变成背主的小人。对国公府,你从未表露出一丝怨愤,去年阿姗来滁州,你也不曾向她提起。怎么我来了,你就想到要杀了我呢?”

听了此话,张伯的脸色变了又变,瘦削的脊背好像弯得更低了。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欺软怕硬、口蜜腹剑的小人。”王妧继续把话说完。

张伯用他那双如鹰鹘一样锐利的眼睛锁定了王妧,当下飞拳出手,攻势汹汹,状若恼羞成怒。

王妧臂上受了一拳,不得不忍住疼痛,避开对方随拳踢出的右足。这一腿的力道足以令她失去行动能力,王妧意识到她低估了张伯的实力。

她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看到张伯却突然停下动作,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谁让你来杀我的?”王妧盯着他青白的脸,等待他缓和下来。

这样的病躯,非但杀不了王妧,还可能加速他自身的衰亡。张伯的行为由头到尾充满着矛盾,所有的一切都令王妧看不透、想不通。

“真不愧是大小姐,区区小卒如我,根本不配杀你,是不是?”他说话时用上了气音,其中讽刺的意味却并不弱,“今天便叫你知道,性命落在一个无名之辈手里的滋味。”

眼里的阴郁散去,张伯的神色透出几分快意来。

067 一生二(十一)

张伯再次出击后,无力支撑,扶着廊柱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阵拍手声从屋中传出,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男子踱步出来。

“真不错,”他拍着手说,“小老头是个忠仆,你们燕国公府如此怠慢,难怪会凉了忠仆的心。”

王妧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左臂,终于认出了对方是何人。

端王。

她不由得想起对方与镇察司的龃龉。当初在京城,她没有答应与之联手对付周充,莫非端王因此对她起了杀心?收买蓝绫来杀她的人也是端王?

赵玄目不斜视地越过张伯,向王妧走来。他轻轻一笑:“我又不会伤害你,你这么防备我干什么。”

王妧双眉紧蹙。流言说,端王患有癔症,行动不能以常理揣度。然而,端王的暴戾无情,王妧是见识过的。

“你该防备的,是像小老头这样的、把他们和燕国公府的恩怨算到你头上的人。”赵玄在她面前三尺之处立住脚步。见王妧仍不言语,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不如,我替你杀了他。”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王妧一听,面色陡变。她终于开口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玄抿着嘴,用不解的语气解释道:“我是在帮你啊。你想保齐王,我没有为难你。你来滁州时救的那个女人,要不是我出手,她根本活不过昨天晚上。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这样敌视我呢?”

他看见王妧眼里似乎结着冰霜,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刺痛了一下。

听他提到齐王,王妧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再三思索,才终于抓住那一点灵光。她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端王会那么轻易就放过齐王,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无论是齐王还是她,在端王眼里皆与提线木偶无异。他不会对一只木偶动起杀心,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推入火坑。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买凶来杀她。

“我要走的原本就是一条绝路,你也不用费心推我一把了。”王妧说道,她的神情语气已经不再带着明显的敌意,只是仍存有戒心,“若不是你煽风点火,张伯即便对燕国公府心存怨愤,也不会鲁钝至此。杀了我,于他的处境又有何助益?”

她的话同时也是说给张伯听的。赵玄的出现解释了张伯为何选在她来滁州的时候发泄怨愤,可这件事仍然有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

张伯平复了气息,静静地站直了看着二人。

“他都快病死了,能拉着燕国公府仅存的血脉陪葬,就算死了也是笑着死的。”赵玄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在意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的病弱老人,“我让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你该感激我才是。”

王妧怔怔地,她不相信赵玄只是为了一句“感激”。

赵玄觉得可惜,他撇撇嘴,随即正色说道:“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错了,我会一一证明给你看。你当初拒绝我的理由是,镇国公府和燕国公府的恩怨你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这些恩怨你真的躲得过吗?害老头蹉跎了半辈子、才志无处施展的人是你祖父,如今老头却想杀了你。害周充家破人亡的人是王姗,你认为周充会怎么对待你呢?”

他说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径自离去。

这就是赵玄的目的?证明他是对的,她是错的?

王妧立在原地想了许久,最后,她把目光放在面前那个癯瘦的老人身上。他那过分锐利的眼神已经完全收敛起来,病态褪去,张伯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这才是王妧臆中的形象。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张伯等王妧打量够了才问。

王妧蹙着眉头,反问道:“你还想杀了我吗?”

张伯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把朱顶怎么了?”王妧又问。

“被我迷晕了,正在屋里躺着。”

“端王带来的人呢?”

“都撤了。”

“你制服了朱顶,没有道理拿不下我,这个破绽也太大了。”

“他对我毫无防备。”

“如果端王真的想杀我,你如何抽身?”

“屋里有条暗道,埋伏了些人,足够应付了。”

双方你问我答,竟流露出几分默契。

王妧并不着急去查看朱顶的情况。她看着张伯的眼睛,那双眼曾向她表达出主人的怨恨、愤怒和心如死灰的哀痛,可她却再也找不到这些情绪了。

“要想探清端王的虚实底细,根本不必瞒着我,在我面前演这出戏。”

张伯一时语塞,微微垂下目光,才说:“是我自作主张,任凭姑娘处置。”

能指使张伯做这件事的人,王妧只想到了燕国公。可燕国公远在京城,不可能及时做出如此详密的布置。

“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猜疑你,朱顶恐怕也很难再全心信任你了。”

话已至此,张伯仍不愿意把其中的缘故说出来。王妧便不再开口了。今天的事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插曲,她更不能越过燕国公处置张伯。

王妧临走时,张伯又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会把这件事的始末禀告给国公爷。”

出门后,王妧把目光投向街尾拐角处,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六安探身出来。他环顾了四周一遍,略微低着头向她走来。等他走近了,王妧看清了六安的正脸。他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神情也十分淡漠。

“怎么了?”王妧问道。

“我把白先生的手下暴露给周充,被他赶出来了。”六安语气寻常。

王妧嘴角动了动。她猜,六安是因为怕痛才不笑了。但她没说出来,也没问他躲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

“走吧。”她只说了两个字。

六安终于抬眼与她相视,可王妧没等他回答,已转身往街头的方向走了。六安看着她的背影,巷陌之中的幽静和清冷像花粉一样沾上了她的衣角和裙摆,在他眼里形成了独特的印记。

他追上前去,絮絮说起昨夜周建遇袭的情形,还有他如何被围堵而受了伤,白先生急着离开滁州,不得不放过他,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这笔账还是要算的。

王妧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反问他两句,心中小小的一点误会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释了。

068 一生二(十二)

周建躺在一张草席上,眼睛半睁半闭。黑色粘稠的药膏从他的前额涂至右耳前的鬓角,把伤口完全掩盖。一股腥臭混合着药草的气味包围着他,虽不刺鼻,却令人恶心。

这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屋子,逼仄得几乎没有可供人立足的地方。

“咳。”

店主轻咳一声,试图惊动昏昏欲睡的伤者。

跟在他身后进屋的王妧见了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闷。

“这是小店唯一的空房了,看他受了伤,才让他白住两天。”店主解释了他的好心之举。

王妧没有接话,而是问起周建的伤势。

店主如实说了。客店里恰巧住了一个过路的江湖郎中,他看了周建的伤势,便拿出一些专治烧伤、烫伤的药膏,说只要抹了他的药膏,包管无碍。

两人说话时,周建终于在半昏半睡中转醒,他对上了王妧的目光,又看向了王妧身后一言不发的那人。

六安用轻笑回应。他知道周建认出他了。

“你这个……贼!”周建咬牙切齿,露出了狰狞而又痛苦的神色。

店主留给双方一个说话的地方,悄然离去。

“什么贼瞎了眼会盯上你?”王妧讽刺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想占徐多金便宜,他却想杀了你!”

“你又知道什么!”周建腾地坐起来,大声反驳。

王妧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后又蹙着眉头不说话。片刻后,她才暗暗叹了一口气。

“你胆子很大,脑子也不笨,很懂得随机应变。你认出了六安,也知道他是我的人,那你应该清楚,我没有害你之心。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王妧说着,向他走近了两步,低下身子平视着对方。

“徐多金发现了你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王妧心里隐约已有了猜测。

周建态度软和下来,语气带着几分哀怨:“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王妧诧异道,“你以为你逃过一劫,徐多金就会罢手吗?”虽然六安说白先生已经离开,但徐多金仍在滁州。

周建再次受到打击,看向王妧时眼里带着悔意,只是沉重的绝望把它们掩盖了。

“反正,我已经这样了,苟且活命罢。”以往,别人会相信他是风度翩翩的落难公子,以后,那些人只会当他是不知在哪个山头落草的强盗!

一天之内,王妧已经两次看见绝望。她盯着周建脸上的伤处,显得有些无礼。

“伤可以治,你原本的样子,还找得回来吗?”

周建被她看得侧过脸去,王妧的话或许也触动了他。

“你根本没想要找回来,所以才不想活了。张伯活下来了……”王妧声音低得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直到这时才明白,张伯的绝望对她来说是无解的难题,可这个难题早就被燕国公解开了,这才造成了她的困惑。那些情绪强烈而又真实,偏偏被张伯遏制了。

周建听不完全,不自觉地瞥了王妧一眼。而他所见到的情形却令他惊叫出声:“你……你怎么哭了?”

王妧回过神来,伸手一拂,指尖便沾上了泪渍。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愣怔不语。片刻后,她才冷冷地看着周建说:“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徐多金把你奉为座上宾时,你不敢笑,他买凶来杀你,你不敢哭,还说什么苟且活命,简直可笑!”

周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把眼一闭。正要躺回草席上时,他灵机一动,坐直了身子反驳道:“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我怎么不能哭、不能笑了?我也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为了不牵动伤处,他勉勉强强,皮笑肉不笑。没过一会,他自觉笑声干哑刺耳,又不甘示弱地说:“你看,我想哭也能哭。”

上天夺走了他仅剩的一点长处,他已经一无所有,彻彻底底沦为废人,成为笑柄。他甚至能想象出,别人指着他的鼻子、用尖酸的语调骂他“不要脸”。

他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瞪视着王妧,任眼泪垂落到衣襟上,想以此来证明他言行一致。可是,当他看清王妧眸中映出的人影时,他却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其他一切紊乱的心绪被他抛到脑后。

“你别过来……”周建急切地叫嚷,“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的。”

王妧心知自己方才失态又失言,看到周建避她唯恐不及的样子,她站起身来,说道:“你无须帮我,只须帮你自己。”

她转身看了六安一眼,内心平静不少。可这一眼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周建看到王妧准备离去,他纠结不已,最终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有同知大人撑腰,一掷千金,跟徐多金抢人,你明明什么都有了……”

他想要的一切,他付出全部身心、汲汲追求的一切,她都拥有了,为什么她的眼里还会有一团可怕的阴影?他的绝望无法在那团阴影里划出清晰的界线,就被阴影吞噬了,而她却说,无须帮她?

纷杂的思绪令周建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王妧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才回答道:“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找,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说着,回过头,恰好看见周建脸上的疑惑瞬间转变成错愕,她觉得有趣极了。

“诶,你这人……”周建唰地站了起来,见王妧已经迈步到了门边,嗔怪道,“怎么走那么快,没看我都受伤了!”

六安落后几步,扭头留下一句:“你又不是伤了脚。”

周建一听,追上去就要和六安理论。

穿过房中狭窄的通道,他直追到门外。院子很小,和他住了一夜的杂物房相比,却大得足够他舒展肢体。明亮的光线中,袒露的不仅是他脸上恶臭的伤处,还有他压抑了许多年的心。他忘记了六安的玩笑,沉浸在一种释然的境地中,自以为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在王妧和六安看来,变化之间只在一霎而已。

“我……”周建心中滋味难言,“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王妧已经听到系统提示她任务成功的声音。

069 真假

短短数日,滁州大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堂堂知州遭人暗害,钦差大臣微服查访,凶徒落网后畏罪自裁。外面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各种小道消息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一部分又传回了镇察司众人耳中。

自从他们表明身份,进入滁州大衙,很多事便成了定局。林启心中清楚,那个自称柳氏的女人并不能改变什么,然而大人却在见完对方之后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独自静坐了一个时辰。

林启既有不解,也有不安。此时,他不得不打断周充的沉思,回禀一个他刚刚收到的消息。

“万全一在鸣玉街现身了。”

周充终于抬眼看向林启,问道:“见到王妧了吗?”

林启不假思索,点头应是。

“从徐宅搜到的那本曲谱,把它送到王妧手上。”周充吩咐,语气平静,仿佛与平时的他没有不同。

林启领命。但那本曲谱已被证实是赝品,大人就不怕王姑娘来日追究吗?他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在脸上流露出来。

“你拿给她,她自会明白我的用意。”周充说道,心头微小的战栗像涟漪一样向四肢荡开,他不由得将双手紧握到一起。

“万一要是不明白呢。”林启嘀咕了一句,谁知他撇嘴的小动作却被周充看得一清二楚。

书房中的气氛突然间凝重起来。

“你想说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其实周充并非对此感到不快,只是他惯常一副威严的面孔,林启又不时因为心直口快而挨训,所以周充一问,林启便先慌了。

“属下不敢。”林启低下头,说出的话却像软绵绵的借口。

周充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林启退下。他径直取了纸笔,写了两封信,用火漆封了口,又唤了属部高琳来见。

“把这封信送回京城,让翁衡调一半人手,火速赶来滁州,我要亲自去把谢希带回来。”说着,他又拿起第二封,“这封信算是投石问路,交给苏意娘后务必让她给我一个答复,她人在湖州,送信时别打草惊蛇了。”

高琳做事严谨,他听了周充的吩咐,随即想到先前的顾虑:“莫非南沼出事了?”

“谢希落在靖南王手上,所以才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柳氏还不知道,端王是借她的口来向镇察司下战帖。不过,”周充说着,话锋一转,“端王的行踪竟能瞒得滴水不漏,我们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说到底,还是人手不足的问题。高琳想道。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完全把林启晾到一旁。

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林启彻底下定了决心。高琳一走,林启咬咬牙,把他的想法说了个痛快:“上一次,王姑娘就不明白。追捕蓝绫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可王姑娘差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不说,还让大人误以为她受了重伤,白担心了那么久。还有,大人警告过她,那个叫六安的护卫心怀叵测,可她呢,面上冷落六安,令我们放下戒心,背地里却派六安潜伏到姓白的身边做密探,如此是非不分,大人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周充从文案堆中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林启对王妧的看法,而且这个看法还不是林启信口开河捏造出来的。

“她的母亲因为镇国公府而死,镇国公府又因为燕国公和王姗而几乎覆灭,世代的交情和世代的仇怨,她不恨我入骨已经是万幸了,如果她像你一样待我忠心不二,那她就不是她了。”周充缓缓说道。

他早已知道王姗要找的前朝秘宝不在徐多金手上,早已知道找到秘宝的关键是万全一,而他却一直没有告诉王妧。

他在等万全一告诉她。

“徐宅设宴那天,夏二见到我和王妧时忸忸怩怩地说了几句话,王妧就看出来,夏二是得了徐秀的吩咐,要见我的人也是徐秀。如果她想弄清楚一件事,一点蛛丝马迹就够了。全剖白了,她只会觉得无趣,也不会放在心上。”

林启口虽不言,心下却不以为然。即便王姑娘再聪明,然而其言不真,其心不诚,又怎么配得上大人呢?

“这样一来,那本曲谱倒像是我给她下的战帖呢。”周充失笑了,他想起王妧戏谑他时的神情。他的心情,林启又怎么会明白呢。

不管林启明不明白,他最终还是按照周充的吩咐,将太宁曲曲谱的赝品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一个普通的木盒子被送到王妧跟前,彩云说,是衙门里的人送来的。彩云只是奇怪,为何不是送到老爷那里。

王妧接过木盒,从中取出一本曲谱,略翻看了几眼,她脸上便变得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她才被一声轻唤拉回现实。

“姐姐?”王娴好奇地看着她说,“你在看什么?”王娴忙于课业,已有好几日不曾来找王妧闲谈或散步。

王妧没有回答,而是将曲谱递给她。

王娴接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令她吃惊不小:“太宁曲谱?莫不是和街头上流传的太宁曲传人一脉相承的曲谱?这是真的吗?”想起王妧先前对湘湘不同寻常的关注,她心中的许多困惑忽然在这个时候迎刃而解了。

“我打听过,湘湘已经离开德馨班了,所以姐姐也要走了。明明是姐姐宁愿惹祖母生气,也要找到太宁曲谱和它的传人,还说什么另有缘故……”

她很难忘记,当她提起这个问题时受到的来自父亲王政的厉声教训。曾经无比慈爱的祖母、父亲相继在她心头留下阴影,凭什么堂姐王妧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她却要背负着这些阴影度日?

王娴脸上变换的神情全都落入王妧眼里。

“你认为我骗了你,那就当作是我骗了你吧。我不知道曲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送来这本曲谱的人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能选,信或是不信。选错了……”王妧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看到王娴委屈的眼神,愣怔了片刻,才接着说,“选错了,你才会变得更强大。”

只有王妧自己清楚,她原本要说的是“万劫不复”。

070 境界

庭院中刮起一阵风,把一片泛黄的槭树叶刮到王妧脚下。正是这片叶子使她停下追逐王娴的脚步。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缓缓降落的树叶干净得没有沾上一星点尘埃,其上的脉络像一张网一样,抓住了王妧所有目光。

王妧心头一颤,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她再次睁眼时,异常才算消失了。迅速地扫视了空无一人的院子,王妧最后看向阖闭的院门。片刻之前,王娴愤愤离去,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为王妧阖上院门。

“出来!”

一声窣窣细响,体态灵活的小白猫从院墙一跃而下。王妧微蹙眉头,看着它一步步走近。

它伸长了脖子,在王妧面前站定,歪着脑袋回望着王妧,随后席地而坐,若无其事地舔起爪子来。

彩云从门外急步跑进来,见了王妧,气喘吁吁地说:“奴婢一向在这个时候去花园喂它,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奴婢刚放下吃食,它就窜到咱们院子里来了,追都追不上。”

“没事,”王妧说道,“我也有好几日没看见它了,它平时都在花园里吗?”

彩云摇头道:“府里没有它不去的地方,有时还跑到屋顶上,掏小雀儿玩。”

王妧若有所思,却没再继续追问了。她低下身子,捡起被小白猫压在掌下的树叶,又将它一把抱了起来,返身回到屋子里。

小白猫有些不安地想从王妧手中挣脱,却都失败了。它可怜地发出一声猫叫,终于趁王妧不备,脱身跳到摆着花瓶的高几上。

猫与人四目相对。

王妧想知道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小白猫却伸出一只前爪估算着用哪个姿势哪个角度躲过她觊觎的目光。

双方同时动作,结果却是以王妧手上被抓出一道红痕收场。

小白猫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只瘦弱的幼崽,动作神情越来越像一个人。

王妧按下内心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回想她刚才集中起全部注意去抓小白猫时的情形。她能看清楚小白猫的每个动作,她的手在它的腹下扫过,只差一点就得手了。

王妧再次出手。一方面,她为方才那种奇妙的境界着迷,另一方面,却是被小白猫激起了好胜之心。一人一猫,一追一逃。

直到王妧用尽最后一丝体力、不支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她才发觉自己额头烧得厉害,汗也出了不少。倦意悄悄袭上她的眉头,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太阳已经西沉,黑夜即将降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离开王家宅邸,走在前头那人偶尔侧过头来看落后他两步的人,心思便飘到了别处去。

白天的时候,万全一已经对王妧交代得很清楚了。周充拉着王妧搅进这趟浑水,为的就是逼万全一松口。当年雀部内外交困,万全一才向王姗说出这个秘密:万家先祖留下的秘宝足以解决雀部当时的燃眉之急。后来皇上插手解决了那件事,寻找秘宝的事便不了了之。

万全一认为,这笔巨大的财富落入任何人手里,皇上都难以安心,周充应该也没有胆量瞒天过海。他们唯有一个选择,王妧却没有当即下定决心。

“你老是看我做什么?”六安笑着问道。万全一已经是第三次回头看他了。

万全一不会说出,他是被六安看得背后发毛,才总是不自觉地回头。于是他对六安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徐多金是怎么死的?”

六安嘴角噙笑,说了“白先生”三个字。

万全一的看法与六安一致,他点点头,又问:“你查出许楠竹身世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徐多金的下场了吧?”二人自然而然地变成并排前行。

二十年前欠下的一笔风流债,直到今时今日才让许知州尝到了恶果。如果不是许楠竹坠涯身死,许知州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从未谋面儿子。他以为,老天爷安排他们父子二人以天人永隔的方式相见已经够讽刺了,孰料,更讽刺的还在后头。

六安听了万全一的话,笑而不语。徐多金肯定也没猜到,白先生受他指使对许知州下毒,反过来也会对他起杀心。

“既然你我都知道,是白先生要了徐多金的性命,今天晚上还查什么呢?”万全一对王妧的用意感到不解。连她身边的护卫都能想通的事,她为什么会想不通呢?

“白先生要徐多金死,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是他自己动手,还是借徐多金身边的人出手,抑或是借周充……这才是姑娘想知道的。白先生是暗楼的人,姑娘怎么会放过了解他的机会呢?”这其中的缘故,还远不止六安所说的这些,但六安觉着,万全一没必要完全知晓。

万全一思索片刻,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本还以为,姑娘和周大人是旧识,只要姑娘开口,周大人一定会告知事情的真相。原来,她也在顾忌着,若人是周大人杀的,她问了总归会伤了情分。”

六安挑了挑眉头。和镇察司的人讲情分,王妧有那么糊涂吗?或许曾糊涂过吧,六安这样想着,倒是万全一对周充的态度让六安有了新的认识。

“难怪你要劝姑娘和周充合作。”若是万全一直接与周充交涉,保不住秘宝不说,连雀部也得拱手让给别人了。王妧听了万全一的解释后,对寻找秘宝的兴趣骤失,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吧。

万全一没有听清六安的低声细语。他们已经来到了目的地。徐宅被查封,二人从东面翻墙而入。

乌云几乎遮挡了全部月光,宅子里林木假山的暗影重重叠叠,显得既阴森又可怖。一点微弱的光亮出现在他们十步以外的小径上,飘飘乎拐进一道拱门。万全一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六安却四处张望,落后几步。

宅中主要的屋舍都被贴了封条,气派远远不及徐家大小姐生辰那几日。那些笙歌曼语仿佛还残留在屋檐下、门缝里。徐宅的主人除了“引咎自杀”的徐多金,另一个又去了哪里呢?

071 教导

清早,王妧起床时只觉得浑身爽快。今日又是个不错的晴天,她打算出门去。

彩云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见王妧已经穿戴好,她忙走上前去。

“给我梳头。”王妧看着她说道。

彩云依言拿起梳子,她非常喜爱王妧那一头青丝。

妆台明镜映着二人的身影,显得谐和又美好。王妧有意要和她说话:“过几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彩云吃惊地抬头望向镜子,很快她又回过神。梳头的动作停顿的那一瞬间,王妧就知道她是不愿的。

“为什么?”王妧皱起眉头,同时也看到了镜子里的彩云。

王妧想起了初次见到碧螺的时候。那时,碧螺的名字还不叫碧螺,还不相信王妧能救得了她。后来,她为了王妧而改名,又因王妧而卷入刘妃的阴谋。王妧扪心自问,如果那时她没有置碧螺于不顾,碧螺是不是不会落入刘妃手中,也不会至此下落不明?

彩云是个尽心尽职的丫环,当家的郑氏也许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她来服侍王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老夫人责难王妧的时候挺身而出,维护王妧。

“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彩云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要听实话。”王妧想到,彩云可能还没意识到她将来在王家的境况,又说,“老夫人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伶俐又能干的,那天夜里,她们要来夺走你手里的油伞,你为什么不放手呢?”

彩云的脸唰地涨红了,她放下梳子,低身请罪:“奴婢不是不愿意跟着姑娘,只是……奴婢舍不得离开,奴婢的家人都在这儿,奴婢的家在这儿。”

她的话似乎有些触动了王妧,屋子里变得静默无声。

直到素云捧了食盒进来,王妧才做出决定,她对彩云说道:“我留一封信给你,如果你将来改变了主意,就拿着信去找燕国公府每次来送节礼的管事。”

“放心吧,姑娘,夫人处事一向公正,就算她们要对我使坏,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管。”彩云松了一口气,笑着说。

王妧抿唇不语,她早膳也不用了,吩咐六安备了马车,迫不及待地敲开了柳叶街尾张宅的大门。当朱顶说出张伯命他留在张宅等候国公爷发落的时候,王妧还不明白,朱顶失神落魄不是因为他将遭受惩处。

院子里种了一株小桃树,张伯正在给它浇水。他抬头便看见王妧绷着一张严肃而又认真的脸向他走来,他嘴角一动,说:“有什么事姑娘让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

“我要见朱顶。”王妧直截地说出她的目的。

张伯听了,摇头道:“恐怕姑娘暂时无法见到他了。国公爷命我教导朱顶,在他学成出师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这是规矩。”

王妧心里愤愤不平,正想着要用什么话来反驳,却看到张伯似笑非笑地放下浇水的木瓢。他双手放在身侧,以一种十分恭敬的姿态,说出了一番不容置疑的话。

“姑娘应该知道,当年先皇废除镇察司后仍对燕国公府心怀忌惮,老国公深知舍与得的道理,他自废双足,余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才保全了燕国公府。姑娘虽然是老国公的子孙,却没有老国公的决断。”

他早就做好了被王妧排斥、甚至憎恨的准备。燕国公不忍心做的事,就让他来代劳吧。

“试想,如果我真的被人收买,你会怎么处置我?”张伯看着沉默的王妧,说出了明显的答案,“你下不了手。如果当年老国公做错一个决定,燕国公府早就不存在了。今天就算你见到了朱顶,他也不会跟你走。因为他知道,他错在耳软轻信。”

王妧心中情绪翻涌,却无言以对。

她一直以为,先皇放过燕国公府是祖母崔氏的功劳。老夫人的父兄皆战死疆场,丈夫落下残疾,女儿身为皇后却因操劳宫务先后两次小月。老夫人用合适的身份、在合适的时间,以哭诉勾起了先皇的恻隐之心,就这样凭一己之力保全了燕国公府,府中无人不知。

张伯说她没有老国公的决断,事实也正是如此。不然,她不会等到这时才来见张伯。

“既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便要承担其后果,姑娘记下了吗?”

王妧听了,拉下脸来。张伯这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来教训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张伯的目光已经越过她。

他看着六安说道:“姑娘留一个身世、经历皆含糊不明的人做护卫,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他说话时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可以算得上平静,却恰到好处地平息了王妧的怒气,转而令王妧警惕起来。

“国公爷说过,不会倾尽燕国公府的力量替二姑娘报仇,然而,我手里的这些人很早以前就不再是燕国公府的附庸了。姑娘什么时候不再这么急躁冒进,我再告诉姑娘一件事。”

王妧知道张伯又在拐着弯说教她,她若是追问下去,恰好印证了张伯说她“急躁冒进”的话。她从没像这样被人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王妧沉思了许久,终于撇了撇嘴,说,“就该清楚,教导嗣子比教导我容易多了。指望我去光耀燕国公府的门楣,还不如指望嗣子有出息。”

她已经把自己余下的生命规划好了,任谁都无法将之打乱。

谁知张伯突然反问了她一句:“姑娘知道桃树该怎么种吗?”

他看向身旁的小树,也不准备等王妧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我当年第一次种桃树的时候,每天都给它浇水,生生把它给淹死了。后来,我向有经验的老农请教,才知道桃树耐旱,只要在缺雨水的早春和秋末注意浇水就行了。”

王妧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毫不在乎地与对方唱起了反调:“人是人,树是树。”

“当然,木头又不会说话。”张伯自然而然地接口道。

即便如此,老农也能洞悉它的脾性。

072 报应

张伯认为燕国公对她放纵过头了,王妧却不以为然。

离开张宅后,六安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向她发问。

“今天的事,你很难接受吗?”

二人舍了马车,一路往周建投宿的客店走去。

王妧轻轻摇了摇头。张伯并不掩饰他的意图,王妧也有自己的目的,她默许了张伯教导她的这件事,却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

“他会用他的方式来改变我,只怕我也应付不了。”事实上,张伯已经开始在影响她了。

她低头想着心事,幸好有六安扶了她一把,才没有错过拐弯的路口。

走着走着,王妧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六安。

“你……”王妧皱皱眉头,停顿了一下,才说,“你能够从暗楼之中脱身,必定拥有超出常人的心志和毅力,你是怎么做到的?有没有事物曾经动摇过你?”

突如其来地,她觉得六安是个极好的先例,看向六安的眼神也变得明媚起来。

六安嘴角一翘,笑道:“当然有。”

这句简短的话惹来王妧不懈的追问。

“每一件动摇过我的事物,都会让我更加认清我自己的内心。”他认真想了想,似有感而发。王妧能猜测、能假想他在暗楼的遭遇,却不可能拥有和他一样真切的感受。他本该感到不平,然而,他看到了王妧眼里明闪闪的神采,心底的某处地方突然就雀跃得无法抑制了。

王妧心知他并非用话敷衍,又问道:“比如呢?”

六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不好在街上说。”虽说四周行人很少,可他的话却有惹恼王妧的风险,还是不说为妙。

王妧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好奇,没再追问下去。

“假如有一天,我忘了复仇的事,你一定要提醒我。”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由于她不知道张伯的高低,反而是因为她太清楚燕国公是如何教导王姗的。她对身边的人太过信任,张伯便要教她不偏不倚。他用朱顶来打破她的直觉,事后即使王妧明白张伯所为的目的,她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味盲目地信赖某个人了。

在张伯眼里,她的身上还有多少亟待改正的缺点呢?她会不惜代价地为王姗报仇,如果张伯打算改正她这一点呢?她不能毫无防备地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六安正色道:“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提醒。”

王妧脸色微变,她主动结束了交谈,继而向前走去。

闭门养了几日伤的周建翘首以盼,终于把王妧盼来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王妧,以完成他的一个念头。

他脸上的伤口不再敷着不知名的散发着恶心气味的膏药,而是已经收口。城中某位专治烧伤大夫看过他的伤势后便直言,伤能治好,但这伤疤却祛除不了了,换谁来医治都是这么一个结果。

王妧还记得,当时周建憋红了一张脸,焦躁不安地恳求大夫治好他的伤,而今,王妧却看到他行止从容,由里到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面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令周建心喜。这些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倾诉,只能重拾旧业,略作排遣。

周建幼时跟着乡里的教书先生读书,谁知他读书平平,却在丹青一道颇有些天资。

“我不是说过吗,我以前是个画师……”他擅画人物,特别是美人。

客店后院有几个单间,周建把它们都租了下来,只为暂时避开闲人的窥视。店主原本对烧毁自家屋舍的祸首没什么好声气,但周建赔了礼,自然也换来了店主的殷勤。周建白天在院子里铺了纸笔,描描画画,一见王妧二人才搁了笔。

方桌上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女子柳眉杏眼,似嗔似喜,虽未着色,但那女子的神韵已被勾勒出十之八九。

周建任王妧打量够了,才问她这画像如何。

“她是你的心上人?”王妧没有直接回答,对于周建坦承心迹时提到的那段往事,她也只能嘘叹而已。

周建点点头,他找回了当年辗转反侧的心情,画里的人儿也变得更加生动了。

“这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吗?”那时他年方弱冠,遇见了窈窕无双的佳人,毫无意外地对她动了心。他沉溺在爱慕不能自拔,心事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画笔下。随之发生的是,他的画打动了佳人的心,而她的心却错付给了别人。那个人用无耻的手段将他的画占为己有,先声夺人,迎娶了他的心上人。

周建怀念那个血气方刚的自己,是非爱恨,分明得很,就是太冲动。他狠狠地揍了那个卑鄙小人一顿,可却把自己折进了牢坑。

“我不知道。”王妧被她问得一愣。周建做的事,和那个人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呢?他觉得自己受到报应,便希望那人也受到报应?

周建听见后,心情有一瞬变得低落,不过他很快又强笑着说:“也是,这个问题我问得晚了。”

“你有什么打算?”王妧问道,这也是她来见周建的目的,“徐多金误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又害怕被人查出他暗害知州的事,所以才会对你下手。如今真正的钦差大人出现了,徐多金也已经死了,你还想留在滁州吗?”

“我哪里敢留下……”周建嘀咕了一句。

他确实做了打算,等伤口真正好了,他一路画画,一路卖画,上京城去。

“京城繁华之地,总会有人赏识我,我也要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话虽如此,王妧却看到他愁眉之间挥之不去的郁闷。

“你能活下来,又治好了伤,已是大幸。你若在意这疤痕,将来慢慢寻访良医,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周建愕然抬起头,一半是因为王妧看穿了他的情绪,另一半则是他从没见过王妧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相反,他倒是受过不少她的冷言冷语。可他这话不敢跟王妧说,讪讪地笑了笑,他进屋取了另外一幅画出来。

打开一看,画中人衣袂飘飘,双目紧闭,和王妧只有三分相似。

“如果那天你没有来见我,我大概已经寻了短见。”他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已经预感到今天的见面很可能是一场告别,“你帮了我,可我却帮不了你,连要送给你的画都画得不像样。”

他一想起王妧眼里的阴影,就下不了笔,故而始终画不好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说,你比我强多了,一定能找到帮得了你的人。即使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也一定会有人来拉你一把的。”周建觉得这是王妧最需要听到的话。

王妧动了动嘴角,比起她生硬的安慰,周建的话显得至诚无比。她接了画,陷入沉思默想,末了才说了一句“多谢”。

周建扭捏一笑,想起他劝慰自己的话:“你还别说,有了这疤,下次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准能一眼就能认出来,到时候,我再给你画一幅顾盼神飞的画像。”

王妧也不得不承认,周建的口齿确实比她厉害。

073 靖南王(一)

徐秀从大衙侧门里出来。她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从从容容步行到城西的一家当铺。这家当铺铺面极小、位置也偏,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客人。

她踱步进了当铺,掏出一块羊脂玉佩在伙计眼前一晃,开口道:“带我去见老虞。”

伙计似乎不爱搭理人,他斜睨着徐秀,伸手指了指左边那道由一块蓝得发黑的粗布遮掩着的小门。

徐秀没有马上动作,暗自计较了一番,才向那小门走去。

等她出了当铺已是日悬高天。

强自镇定地走到街头拐角处,徐秀方才拿出随身的帕子,轻轻一拭,额角的冷汗竟将帕子浸透了。她脚下没有停顿,心里只想着尽快离开。

大街上行人纷纷。徐秀定了定心神,像寻常人那样,见到热闹的摊档便停下来看一看,随意买些果子和点心。

谁料,大街另一头走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对方明显把她认出来了。

“王姑娘,好巧呀。”徐秀笑着走上前去。两人只是半面之交,徐秀却丝毫不见外。

王妧有些惊讶,不仅因为徐秀的态度,也因为对方异常的装束。

顺着王妧的目光,徐秀看到了自己的衣着,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恼怒从她眼底一闪而逝。若不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哪里会穿这样低贱的布料,她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又有哪个人不是带着歆羡的目光来看她?论样貌、论才华、甚至论财富,她徐秀至少也比王妧高出三分。这黄毛丫头,仗着出身高门就敢轻贱她,真是又浅薄,又可笑!

“想来王姑娘是误会了,徐家被查抄,我现在身无长物,全赖周大人悉心周全。”徐秀轻笑着,状若羞涩地低下头说,“大人待我极好,还准备带我去京城,我已经没有别的奢求了。”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妧一眼,扬长而去。

王妧蹙起眉头,细想之下,只觉得对方的言行有些古怪。

“徐多金一死,那帮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顿时就活跃起来了,徐家的产业就是他们眼里的一块肥肉。”

她听到六安的呫呫耳语,不由自主地立住脚。

“这么说,她无处容身,又是滁州知州遇害一案的人证,周充才收留了她。周充,其实是变相在保护她吧。若是留在滁州,那些人不会放过她。”

六安轻笑一声,王妧一定是没有听出徐秀的挑衅。

“你想得太简单了。昨天晚上,她也去了徐宅,在一处院落墙角的某块砖石下取走了一个木盒子。我猜,她给自己留着后路呢,敢只身跟着周充去京城,没点胆量和能耐可做不到。”

“盒子里面装的是……”王妧随口问道。

“一块玉佩。”

若不是徐秀做事谨慎,当场打开木盒确认,六安也不会认出它。

“你说,白先生是不是故意留下她?如果不是周充来了,徐多金也许就逃脱了呢。”六安又说,“真是看不透。”

他的意思是,徐秀作为徐多金的女儿,在遭逢剧变之后竟能面不改色地寄身于“敌营”,这里头没有不可告人的内情那才叫奇怪。

经六安一提醒,王妧才想到白先生这一层。若是如此,她便不能忽视徐秀的作为了。

两人正往柳叶街走去,只因马车还留在张宅附近的小巷里。王妧没想到的是,她会在同一天接连遇到两个跟她并不熟稔的相识。

从皇宫里的御膳宫女,到麓山行宫的厨娘,再到对王姗忠心耿耿的雀部属部,当她看到流云的仪容举止时,王妧就知道她所想到的这三个身份都是流云用来掩人耳目的。

只是流云依然称她为“姑娘”。

“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流云的神情为难之中又带着几分欣喜,“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好吗?”

王妧定定地看着流云。流云手里揉着一条月白色的丝帕,衬得蔻丹染就的十指指尖分外鲜丽。

她从没过问流云在雀部的行事,万全一可能还认为流云是她安插的人手。她突然想起了上次的争辩。流云以调查叛徒的名义进入雀部,口口声声说周充和万全一不可信,这一次,王妧自知不能再冲动莽撞,她要问清楚流云查到了什么。

“好。”王妧甫一答应,便意外地听到重生修正系统的声音。

靖南王许昼,一个王妧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的人,已经危在旦夕。流云的出现和这个任务明显是有干连的。就像周充想让她去见刘妃,流云也想让她去见靖南王?

王妧原本因为湘湘和周建的任务不得不停留在滁州,任务完成后,她本也打算前去湖州。万全一南下的这段时间,算是将第二间如意楼稳住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湖州找到了雀部内鬼的女儿。

“我们女儿家说些体己话,就别让护卫跟着了?”流云一边说,一边看了王妧身后的六安一眼。

王妧便对六安说:“你去取了马车再来。”

流云脸上一喜,迫不及待地挽起王妧的手,引着她向南城门的方向走去。

“我暂且住在城郊……”

不料流云刚起的话头被六安打断了。六安叫住王妧,随即低下身子,捡起了王妧脚下的香囊。

“姑娘的香囊掉了。”六安将之递了过去。

王妧没说什么,收了香囊。

六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才迈开脚步。

折入柳叶街,他觉察到一股凛冽的杀意从天而降,向他逼近。然而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不远处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看的、身材瘦削的老人身上。那老人目光如鹰鹘,仿佛时机一到,便要出手了结猎物的性命。

杀意在他脑后消散于无形,六安却丝毫不敢放松。方才他冒险隐忍不发,只为了一点。

“不知道姑娘已经离开滁州城多少里了,你确定有时间跟我耗在这里?”张伯可以试探他,但却不可以挑这个时候!

张伯轻哼一声:“我怎么会让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掳劫了。”

“那就看看谁先找到她。”六安驳道,目光也随之变得深邃。就算张伯未雨绸缪,派人跟踪王妧,那些人也极有可能会被甩掉。

“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张伯这么说,今天的试探便算作罢,而更大的考验将由这句话开始。

六安这才抽身离去。不管是明争还是暗斗,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074 靖南王(二)

王妧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明亮整洁的屋子里,床榻上的装饰令她感到陌生。伸手一摸,她发现随身的匕首不见了。

流云支开六安的时候,王妧就已经起了戒心,谁知还是着了对方的道。想到自己被人一掌劈晕,王妧再次气上心头。绣花枕头被她一气之下掼到地上,屋子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外间值守的丫环耳中。

有人在窃窃私语,只因隔着一扇屏风,王妧听得不真切。

她起身走到屏风一侧,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两双惊恐的眼睛。

“你们很害怕?”王妧只得越过屏风,对那二人问道。

其中一个丫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拼命摇头。于是王妧看向另一人。那丫环惶恐地低下头,手里紧紧地拽着衣角,几乎要把衣裳扯出一个洞来。

王妧见二人柔柔弱弱、又胆小怕事的样子,便不再理会,转而向门边走去。谁知她们竟不顾一切地向王妧扑来,拉着王妧的手脚不放。

王妧试图抽回她的手,但两人的力气大得不像常人,她竟被死死地牵制住了!

“流云对你们真是大材小用了。”王妧心中已是气恼到了极点,“你们怕流云惩处你们?我已经醒过来了,横竖都要见到她。你们既然不让我出门,那就去告诉流云一声,让她滚过来见我!”

王妧无奈地发现,她的脚同样动弹不得。这两人到底是吃什么长了这么大的气力,一副柔弱的身躯里难不成装着两个人?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也不知道是被这怪诞的想法吓的,还是被这二人气的。

正在这时,她放弃了挣扎,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臆断了流云的目的。

流云并不一定是要带她去见靖南王。她由于重生修正系统的预示,才能知道靖南王有死亡的危险,可是流云不知道。或者说,在流云眼中,王妧没有非得要去救靖南王的理由,而且王妧也不见得有足够的本事。那么,流云带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逼她去做某件事?或是逼别人为了她去做某件事?

想到这里,王妧的头脑反而冷静了不少。

她必须见到流云。

“你们不会说话?”王妧眉头又皱了起来,随即,她对着左侧的那个丫环说,“不对,你是捂着嘴巴不让自己说话,你一定会说话。是流云不让你们和我说话?”

二人连拉着她的姿势都没有改变,更别说回答她的提问了。

王妧并不气馁,接着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难道你们两个会互相‘揭发’对方?”

二人对视一眼,皆急忙连连摇头。

“这不就对了吗?先放开我。”王妧话音落下,没过一会,二人果然都松了手。

重得自由后,王妧揉了揉手腕又说:“你们跟了她多久了?没想到,她还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在替她做事。”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二人多少的反应。

既然流云一开始是入了宫,后来才被王姗从宫里带到麓山行宫,可见流云一开始的目的不在王姗,也不在燕国公府。她在宫中开罪青河公主后得到的处置也很蹊跷,只是撵到行宫就完事了。王姗那时已经开始在替皇上做事,行宫更是皇上的地盘,这件事肯定也是经过皇上点头的。

皇上当时知道流云入宫的目的吗?

王妧猜测,皇上和王姗很可能是知道的。别有用心潜入宫中的流云,皇上不能打也不能杀,只能找个地方把流云打发走,那么流云的身份就很值得琢磨了。再加上,册录上写着流云是湖州人。能令皇上忌惮的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更何况只是在湖州,王妧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于是,王妧沉下脸,冷哼一声:“流云胆小怕事,才会把你们也教得这么懦弱无能。她从前行事就畏首畏尾,一点真本事也没有,号称跟着御厨学习,却只是学了个花架子。你们二人力气这么大,她却不懂得知人善任,平白把你们的天资耗费在这里,看守我一个人。”

她在屋子里上首的位置坐下,同时不忘观察二人的神色。

“我要是靖南王,早就被流云气死了。”

那个本想捂着嘴不说话的丫环有些疑惑地悄悄看了王妧一眼。

“你想不通吗?”王妧便侧过身子,对着她解释道,“靖南王要她办的事,她一件也没办成,今天她来招惹我,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一定要狠狠骂她一顿,再亲手打她一顿,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小丫环听了,有些害怕地往同伴身后缩了缩。而她的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稍微没控制好力气,衣摆就被戳了一个窟窿。

王妧看得目瞪口呆。

这两个丫环秉性单纯,被吩咐了不许和她说话便一句话也不敢开口,可二人的心事却偏偏全写在了脸上。二人一开始惊恐害怕,只是觉得王妧醒了一定会找她们说话,事实也是如此。王妧却误以为她们听命于流云,并且畏惧流云。

想通了流云可能是在替靖南王做事之时,王妧便决定用话来试探二人。

二人的反应证明了靖南王与流云关系匪浅。另外,她们对王妧藐视流云的话无动于衷,却被王妧借用靖南王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所感染,所以王妧猜测,她们更可能是靖南王的手下,而非流云的手下。

然而这些分析,对她目前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她不可能比靖南王更沉得住气。她该怎么做,才能让靖南王来见她,或者从这里脱身离开?

王妧扫视了屋中的情形,突然发现靠近房檐的角落里开了一扇小窗,可惜那窗太小,无法容人通过。

二人见王妧许久不说话,神情渐渐也紧张起来。

王妧被她们用初生幼兽般惶惑不安的目光看着,也觉得十分不自在。

“罢了,你们既然不是流云的人,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她说着站起身来,正要回到屏风后好好理一理头绪时,紧闭的大门“啪”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王妧看清了来人,惊异得后退一步,略显狼狈地跌坐到了椅子上。

075 靖南王(三)

赵玄步履闲适地从门口迈步进来,大手一挥,屏退了丫环们。

纷乱的思绪从王妧脑中争先恐后地飞掠而过,她微微张着嘴,喃喃自语。

长久以来让她引以为傲的能力在今天突然失效了,心头的挫败感在慢慢扩大。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赵玄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生气了?”赵玄缓缓走到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命令她们不准和你说一个字。如果你能猜出,她们不是流云的手下,我就出来见你。”

其实,王妧就算没猜出来,他也会出现。他怎么能错过如此大好机会呢。

“那个女人不知死活,想把你软禁起来,被我识破了。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感谢我。”赵玄在一侧的座位上坐下,偏着头去看王妧的懊恼状。

他原本想静观其变,可后来一想,若是王妧像他一样被闷出毛病来,那他就枉费心机了。

“我带你去湖州见我义父,怎么样?”他说话时眼里跳动着十足的意兴。

王妧的眉头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舒展开了。赵玄似乎知道许多内情,而她恰恰吃了不知情的亏,才会落到这种境地。

“流云要软禁我,为什么?”她一定要把心中的疑团一一解开。

“说来话长。”赵玄看了她一眼。

王妧只说了四个字:“洗耳恭听。”

这四个字似乎取悦了赵玄。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出一个王妧苦思而不得的真相:“流云本名叫做刘筠,是我义父靖南王的女儿。”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赵玄在案面上以指为笔,写下“刘筠”二字的笔画。

至少在这件事上,王妧猜对了一半。此时她的脸色才略略好转。

“我和她既无新仇,也无旧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靖南王本姓许,他的女儿怎么会姓刘?”

被王妧反过来追问,赵玄不满地瘪瘪嘴,轻斥道:“你就不好奇,靖南王为什么会是我义父?你对我的事真的一点也不上心!”

这样无理取闹的话,王妧哪里会买账。她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插手我的事,我都没跟你计较,难道我非得和你一样,把别人的身世查个底朝天,还沾沾自喜向人炫耀吗?”

赵玄胆大妄为、无所顾忌,令王妧防不胜防。连张伯这样远离燕国公府多年的人都被赵玄查到了。虽说也有可能是张伯故意对赵玄泄露了那些往事,可王妧就是气不过。

“我可是在帮你!”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耐心也一时间全都被王妧的话消磨殆尽了。

他一赌气,转过身子,背向王妧,不肯再说话了。

王妧愣住了,赵玄发脾气的样子在她看来何等熟悉,难道她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不。她很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王妧想了想,觉得还是这个问题较为合适。

赵玄一眼瞥过来,却仍不说话。

王妧想到她和赵玄第一次起了冲突的原因。她是决不可能帮赵玄对付周充的,这一点,她得让赵玄知道。

“你和周充之间发生什么了?他进京,你离开京城,交际的时候也不多。他不过是奉命调查英王在宫中下毒一事,抽丝剥茧找到了你这个幕后主使者,你就不高兴了?你还真……”王妧原本想说他小心眼,最后又改了口说,“记仇。”

赵玄依然不说话,不过,他已经把身体回转过来了,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王妧。

“虽然我也很记仇,”王妧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但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不过,我没有对付周充的理由,就算你再怎么帮我,我也不会动摇我的决定。”

她话说到这里,赵玄突然阴沉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他抢了我未婚妻子的心,你说我该不该报复他?”

王妧一下变得无话可说了。

“罢了,我不想和你谈论他的事,我帮你,与他无关。”赵玄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怏怏说道,“我在宫里的时候,用真心对待过我的人只有王姗,你就当作是我投桃报李吧。”

“阿姗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件事。”王妧努力不去回忆从前的点滴,或许王姗随口说过,而她却没好好记住。

她对赵玄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暴戾、视别人如蝼蚁草芥。至于她听到的流言,却有不实之处。她曾认为燕国公对她的事不上心,如果燕国公对待她像她对待赵玄那样冷嘲热讽,结果又会如何呢?

王妧只能把流云的事暂时先搁下了,解除靖南王的危险才是她的当务之急。绕过赵玄去找靖南王更是多此一举。

“你怎么会认靖南王做义父?你们二人一个在南沼,一个在京城,一年连一次面都见不到吧?”

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她心中焦急,连自己说话时的语速加快了都没发现。

好在赵玄因为王妧识相的问题而消了气,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她,面上却是藏不住的自得。

“我十一岁那年去他麾下历练,他看我英武不凡,就认了我做义子。要不是我义父在,我早就……”赵玄说着,舌头一伸,扮了一个鬼脸。

赵玄是王妧见过的最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此时她敏锐地从赵玄略带诙谐的描述里听出了沉重的意味。

“当初在京城,你说你很快就不是端王了,是因为皇上已经准备褫夺你的封号?”赵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王妧没有开口发问。也不知道赵玄有没有想过,靖南王真的保护得了他吗?靖南王的危险会不会是来自皇上的顾虑呢?

赵玄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这么浅显的问题他根本不屑回答。

王妧气结,虽无可奈何,却也算得到答案了。

“你不是想知道刘筠为什么要软禁你吗?我带你去湖州,看出好戏,你就知道了,怎么样?”赵玄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兴致勃勃地邀请王妧与之同行。

王妧却很清醒,她会去湖州查证事实,可她不会被赵玄牵着鼻子走。

当赵玄听到王妧说出拒绝的话,他的脸一下子就凝住了。他真是恨透了王妧对他说“不”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076 靖南王(四)

就在王妧离开滁州那天,天气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小白猫蜷缩在她身侧的座垫上,呼呼大睡,王妧不由得想起它闯入软禁她的小屋时的情形。

开在屋檐角落的小窗容一只体态轻盈的小猫通过绰绰有余,它抖擞掉一身从郊外沾来的尘土,威风凛凛地走到她面前。赵玄又惊又疑,最后任她离去。

此时她手里拿着六安给她的香囊,左右摆弄把玩。六安说他在这个香囊上用了十三种针法,王妧不信,细细摸索也只找到了六种。

六安解释说,他是情急之下才给了她这个香囊。其中装着他调配的香粉,一味鼠尾、一味兰草,辅以南沼深林中的无名香料,香气极淡雅,最重要的是,小白猫对这种香味十分敏感。在六安的有意训练之下,成果很明显。

王妧伸手揉了揉小白猫头顶的绒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眼尖地发现小白猫的耳朵颤动了一下,倒像是听懂了她的叹息一样,十分有趣。

从滁州去湖州,少说也得用上十天八天。过乌山,渡泂江,若有游兴,还能绕一段路去访一访林丘隐士的故居。可惜,王妧没有这样的闲情。为了尽快赶到湖州,二人还抄了捷径。

初冬的寒意使山林中的人迹渐稀,有猎户偶尔进山打些野兔,遇见两个衣着、风度与己辈截然不同的年轻男女,还以为是山里的精怪化作人形,出来蛊惑进山的人。

猎户装作目不斜视地绕过停在路旁休息的二人。

王妧本也不多作理会,谁知六安突然感慨似地说了一句:“这山路也太难走了,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新昌呢。”

这样简单的一句倾吐旅途辛苦的话,却令猎户放慢了脚步,最后在二人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这位大哥,不知道去新昌还有多少路要走呢?”六安站在原地,面向着那猎户发问。

猎户身形健硕,看上去只有三十许年纪,六安叫他一声“大哥”并不突兀。

“出了山林,往南走就到新昌了。”其实,他家所在的村落就在前往新昌的必经之路上。只是,这两个过路的旅人来历可疑,他觉得自己还是少招惹为妙,故而,他只用含混不明的话来回答。

等过了新昌县,湖州城也就不远了。王妧在马车旁活动手脚,二人的对话听在她耳中,却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新昌盛产一种梅子酒,真想马上赶到新昌,尝尝那梅子酒是什么滋味。”六安接着说道。

王妧侧脸去看六安,发现他抿着唇、露出一副对美酒十分向往的神情。王妧又看了猎户一眼,语气有些不屑:“我不信那梅子酒比我们家里的酒还要好。”

她这一开口,倒像和六安讨论了一路新昌美酒、最终也没被六安说服似的。六安以轻笑来回应她。

猎户啧巴一声,接了王妧的话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新昌酒的名气可不是吹出来的。两百年前,新昌可是沟通南沼十三部的大城,唯有新昌美酒能让各部首领停下干戈,开怀畅饮。你们说的梅子酒只是其中一种,家家户户都会酿,味道也有区别。你要真好酒,就该去县东找榆钱树下的十里飘香花五娘,她人又美,酒又醇,包管你喝过一次就忘不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六安说的。

王妧眉头皱了皱,她不明白六安的用意。这种对话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猎户见王妧脸色有变,不由得干笑一声,抬腿就要走。六安连忙朝他摆摆手,走上前几步,低声解释了几句。那猎户听得连连点头,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王妧,和六安互相别过后才离开。

“你和他说什么呢?”看猎户走得远了,王妧才问道。

“旅途漫漫,难得遇上一个大活人,我当然要缠着人家多说几句。”

王妧这一路上话少得可怜。为着张伯在她身边放了几个盯梢的人,她赌着一口气,非必要的话不说,非必要的事不做,连六安故意和她搭话,她都甚少理睬。

归根到底,受气的只有他六安一个罢了。所以,六安故意这样说,吊起王妧一分好奇足矣。

王妧撇嘴不语。六安一定是说了她的坏话,猎户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

很快,二人便启程了,没想走到半路,却又遇到了原路折返的猎户。

六安驾着马车迎上去招呼,视线落在猎户纠结的面容上。

“兄弟,有些事不说,我心里过不去。”猎户的忧虑明晃晃写在脸上,“你们去新昌,喝够了,玩够了,就回家去吧。千万别想着趁便去见识湖州的风俗人情,这对你们没有好处。”

看起来,他把这些话憋了一路,难受极了才返回来告知二人。说完,他仍未放松,只因为他没有说出阻止二人去湖州的原因,也怕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做多事。

“这……湖州不是太平得很吗?”六安面带难色,“我们确实打算顺道去湖州。大哥,你话可不能说一半,若是出了事,我可没法子向我家姑娘交代啊。”

马车里,王妧坐不住了,她掀起帘子,不吐不快:“对我们有没有好处,那得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对你来说是天大的麻烦,对我们来说却只是芝麻小事而已。”

王妧目空一切的口气恰好戳中了猎户的心事。他憋红了脸,一声不吭,生硬地调头便走。

六安侧过脸去看她。王妧愣怔无语,还微微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你看轻他了。”六安在她耳边说道。

她听明白了六安的话,顿时懊恼不已,跳下马车就去追人。

猎户听见身后的动静,原本又急又快的脚步放慢了些许。被王妧追上后,他板起脸来,一副不愿与其多说的模样。

“是我言语无状……”认错的话到底很难说出口,王妧确实没想到对方有骨气,也有傲气,和她一样,发起脾气来谁也不认,更懒得与别人多费口舌。

终于轮到王妧吃些苦头了。六安悠悠然把马车停到一旁,坚决不插手这出王妧自找的好戏。

077 靖南王(五)

王妧摆出认错的态度时,姜乐便消了气。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还是个孩子呢。他和一个孩子置气,老脸又该往哪里搁?一副天生的热心肠,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罢了罢了,反正我话已经说了,你们听不听是你们的事。”他摆摆手,这件事就算打住了。

王妧低着头,没再追问,任对方离去。

“看够了?”王妧对着六安抬了抬下巴,眼里带着不悦。

六安点头笑了笑。王妧难得服软,这种情形下要她周全考虑实在是苛求了。

“湖州是非去不可的。”王妧像是要说服自己,随即发现自己没有追问出不能去湖州的原因真是失策。若是问出来了,自己好歹能做些准备。如今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倒是有个主意。”六安不怀好意地看了来时的路一眼,“跟在咱们身后的可不止一条尾巴,如果想要投石问路,他们就是现成的石子。”

王妧面上不显露,心中却已起兴。

“怎么说?”

六安遂与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王妧嘴角一动,说道:“就照你说的办。”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等到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他们也抵达了新昌。

………………………………

靖南王深受南沼百姓爱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王府的围墙并不高大,占地也不宽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相邻的演武场。演武场兴建至今不足十年,却处处透露着被时间打磨过的厚重。比如怀义堂中的那口宝鼎,便是高祖皇帝赐给南沼的国器。

夜幕下,留在演武场操练的兵士不多,由一位青年官长带领着,挥舞着长枪和盾甲。

“开小灶”在他们眼里并不是光彩的行为。只有白天不努力,跟不上进度的兵士才会被要求这么做。姚校尉不苟言笑,直到兵士们筋疲力竭,才放他们离开。

陈舞提着两条酸软的腿,麻木地走出演武场大门。

往北直走,折入南离街,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处宅院,他一看见门前那对青色的石狮子,便立住脚。

他合上双眼,几个呼吸过后,当他睁开眼睛时,脸上的疲惫之色已一扫而空。

战战兢兢地入了门,逶迤来到厅中,陈舞刚一现身,就听到陈柘的数落。

“三弟,你也太死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走个过场,王爷又不会真叫咱们上阵去杀敌,你这么卖力给谁看呢?”

陈舞和他一母同胞,可身为弟弟的陈舞却远远不及陈柘机灵。陈柘有时候也会换一个说法,说弟弟老实巴交,陈舞能分辨哪一种情形是兄长的奚落。

“哎,别这么说。”厅中另外一人是个年纪稍长于陈氏兄弟的青年,他名叫范从渊,也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他朝着下首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让陈舞入座。

“三弟上进,王爷自然会欢喜。”范从渊同样称呼陈舞为三弟,而他口中的“王爷”指的便是统领南沼的靖南王。

三人同是靖南王的儿子,未上宗谱,甚至未能继承靖南王的姓氏。三人默契地闭口不谈这件事,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靖南王妃无子,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获得靖南王的承认,也就等同于获得继承靖南王府的资格。

陈舞腼腆地笑了笑。

“大哥,二哥,我从演武场过来,实在是渴极了,能不能让小弟先喝口水。”

陈柘听了,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陈舞站起来接了,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半热的茶水。

范从渊觉察到一丝窘迫,可对方二人表现出来的“兄弟情深”,恰巧把这丝窘迫给压下了。

陈舞解了渴,精神一振,开口问道:“大哥叫小弟来,所为何事?”

先聚头的二人明显没有把困扰他们的问题解决,陈舞露出迫切而又困惑的神情。

范从渊嗤道:“不就是春耕舞的事么!”他不认为陈舞能帮得上什么,只要别给他添麻烦就行了。

另一边,陈柘已经对陈舞解释开来:“献舞的舞师里头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市井里传出流言,说那女子已被人杀死。大哥头一次领了这么重要的差事,可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哥也没法向王爷交代。”陈柘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陈舞也是面有难色,他看向范从渊时,眼里的关切表明他绝不会对大哥的难处袖手旁观。

“大哥,我有一计。”他像是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但他却吞吞吐吐地不敢说出来。

范从渊不知道陈舞又冒出了什么愚蠢的想法,虽然听听也无妨,但是,听完之后却不得不想些好话来搪塞,这就让他十分厌烦了。

“他害得四弟……我不想看到他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明明,我们才是王爷的亲儿子。”陈舞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机灵如陈柘,马上由这话想到了陈舞尚未言明的计策。

“大哥,干脆把这件事推到赵玄头上!他劣迹斑斑,会干出这种事也不稀奇!”陈柘脱口而出。

范从渊心中先是一喜,如此他的难题总算有解了。可他又想起一事,不由得叹气说:“我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他了,听说他不在湖州,也不知道在哪儿寻快活去了。无凭无据,他要推脱也不难。”

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摇着头连说了两次“没用”。

“赵玄不是最讨厌人打探他的行踪吗?大概连王爷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哪里鬼混了。单看他养了一院的美貌婢女,就知道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陈柘有心说服范从渊,特地挑了赵玄身上最让他们看不过眼的事情来说。

范从渊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是他放松、笃定的反应。

“可是大哥……”

小弟陈舞的一声呼唤,让范从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要不是看对方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范从渊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说吧,可是什么?”

“我是担心等将来事情查清楚了,如果真不是赵玄做的,该怎么办呢?王爷会不会认为是大哥无能?到时候大哥还是会受到连累的。”陈舞的神情如同他话里说的那样忧心忡忡。

范从渊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078 靖南王(六)

灯火把范从渊的脸映得分明,笑声从厅中传出,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我会好好筹划此事。三弟,是大哥错看你了!”范从渊对这个今日接连带给他惊喜的异母兄弟有些刮目相看了,他转头对陈柘说,“你常说三弟老实无用,其实啊,三弟是一片赤忱,行事又认真又细心。”他也终于知道,陈柘的聪明,不过是小聪明。这嘴上说的比心里想的还快,陈柘迟早会因为这一点而吃亏。

陈舞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后脑,笑得有些憨厚。

陈柘刚想说些什么,范从渊却先他开了口:“刘筠回来了吗?”

于是,陈柘只得点点头,把春耕舞的事揭过,不再提起。

“回来了也没来告诉我一声,妹妹的心也太大了。”范从渊意有所指。刘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不认可范从渊这个大哥,在场三人皆是心知肚明。

“不过没关系,”范从渊又说,他眼神放空,像是看到了来日无休止的争斗,“她今日不来见我,总有一天她想见也见不到。两位弟弟,我们三人一定要精诚相待,不然,下场就和四弟一样。”

他将话的结尾转向隐隐的威胁和恐吓,陈氏兄弟二人听得变了脸色。

夜已经深了,访客起身告辞,相偕离开。

他们住在不远处,宅舍不比范从渊的住所宽敞,但也不至于简陋。

关了院门,陈柘爆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手指着陈舞,手臂用力,看上去在瑟瑟发抖。

“我才是你的亲大哥!你这个蠢货!”

只因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他们才和范从渊序了长幼。湖州之外,靖南王的儿子何止三个!陈舞却真的拿范从渊当大哥,全心全意为他人作嫁衣,这让陈柘难以接受,以致他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

陈舞低着头,承受兄长的怒火。

夜晚终究会过去的。

……………………

这天一早,姜乐提着两张兔皮、两张狐皮,马不停蹄地赶到新昌。这是他辗转半夜做出来的决定。

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无畏的身影。老天既然让他遇上二人,他便不能看着二人因为无知而走到最坏的田地。

对南沼百姓来说,春耕是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节日。明年是靖南王大寿,寿辰又在春耕前后,作为庆贺的春耕舞理所应当举办得比往年隆重,既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秋后丰收,南沼泰定,百姓无病无灾,也为祈求靖南王的安康。

一个月前,王府执事主持了春耕舞舞师的选拔事宜。大致来说,南沼擅舞的年轻男女,只要是未曾婚配的,都集中到了湖州。他们之中最出色的二十四人被选中成为舞师,住进了靖南王府的别院。一直到明年仲春,他们会住在这里,接受春耕舞的教导。

入选的条件一直被人误解。许多人以为容色最要紧,但入选的众人心中清楚:春耕舞要连续不断跳足四个时辰,若只有一副好皮囊而没有强健的体魄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美丽健康的年轻女子在筹备春耕舞的时候无缘无故失踪了,竟连王府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流言越来越多,越滚越大,长了腿似的传到新昌。

像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姜乐每次来都会听说不少,但这次的事却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

“当初应选时咱们都当那里是锦衣玉食的好去处,眨眼却变成了龙潭虎穴,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的孩子去补这个缺。”花五娘少有这样惆怅的情绪,姜乐几乎是在她刚说完的时候就把这些话印在脑子里,连同那声低低的叹息。

今天,花五娘家门口“十里飘香”的酒帘没有挂出来,姜乐有些失望,拎着着几张皮毛去了另一家颇受酒客欢迎的酒肆。

异乡的客人们最容易被这样热闹、轻松的氛围吸引,隔壁就是新昌最好的客店,车马往来,街道都显得不够宽敞了。姜乐只身挤进酒肆,准备在这里打听昨日遇到的那两个年轻人的消息。

突然,他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他背后摄住了他。这种目光对于一个猎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他不敢贸然回头,而只是不动声色地瞄了瞄身旁两侧。小二上前来给他指了一个空位,他向那个位置挪了两步,那道目光却倏然移开了。

姜乐不明所以地坐下,发觉自己背后惊出了许多汗水。

邻座几个客人的唠扯闲话闯进他耳朵里。

“隔壁客店有个过路投宿的客人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大胡子客商神神秘秘地对同桌喝酒的伴儿说道。

其余几人被他勾起了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等候下文。

“你不是也住在那家客店么?”有人等不及追问。

大胡子客商瞪了他一眼,啐骂了一句,才接着说:“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直到天明才闹起来。我跟老三喝了半夜酒,被吵得脑仁疼,老三这急脾气,当场就破口大骂,把那个哭哭咧咧的小护卫给骂惨了。”

说着,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小护卫?哪儿来的小护卫?”刚刚追问的那人嘴角下瘪,挑刺似的问出了听众心底的疑惑。

大胡子客商忍住不去计较,他嘬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说:“是那个失踪女人的护卫。”

“哟,还有护卫,那肯定是大户人家,有人抓她是为了谋财?”瘪嘴的男子猜测道。在场的人多数和他想的一样,有的还附和地点头示意。

“你小子知道什么!”大胡子客商气得胡子倒竖,拍案而起,只因对方得寸进尺地拆他的台,“两人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只数他们乘的马车。一个过路的异乡人,能指望着她家里拿钱来赎人吗?你这小子,就知道瞎猜!”

瘪嘴男子闭上嘴,不说话了。

大胡子十分自得,以一种引人入迷的口吻说道:“这人失踪了,自然该报到新昌县衙,查明真相。可你们知道这事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是靖南王府的人把那个小护卫带走了。”他终于说出这个令人惊奇的消息,舒畅得抓起酒碗痛饮,随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众人惊叹中有一道突兀的质疑声,直想把大胡子问倒才肯罢休。

“靖南王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新昌?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你编的话!”

079 靖南王(七)

姜乐急切地侧过身子,他用直觉断定,大胡子口中的二人就是昨日他在山中遇到的男女。

二人果真出事了!

“哼!”大胡子一声冷笑,“那是王爷的义子游历归来,途经新昌。他们听了小护卫的哭诉,就把人带往湖州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信了大半。只有那瘪嘴男子不依不饶:“亏你说得出来,人是在新昌不见的,带到湖州去怎么找、怎么查啊?”

大胡子一时气逆,咳嗽不止,导致他说不出一句话。

形势顿时有了反转,瘪嘴男子问倒对方,得意洋洋地接受众人钦佩的目光和赞赏。

“那是……”大胡子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姜乐看得着急,他脱口而出:“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湖州城发生的那件事吗?”

一下子就把相邻几桌客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大胡子抚着胸口顺气,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姜乐迟疑了一下,最终说道:“春耕舞舞师失踪的事。”

部分人点点头,表示听说过此事,随即七嘴八舌地向周遭没听说过的人解释。

“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干连?”瘪嘴男子蹙着眉头,追问姜乐。

有人抢先给出肯定的结论:“不然的话,王府的人为什么要带走那个小护卫呢?”

瘪嘴男子终于无话可说了。

姜乐懊恼地握紧了拳头。他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从人群中挤出去。厅中众人的注意力从失踪的旅客转移到春耕舞之上,不过很快他们又找到了别的新奇话题。

有些人离开,又有人填补了空位。没人注意到大胡子商客和那个与他争锋相对的瘪嘴男子去了哪里。

…………………………

张伯知道王妧走不了多远。

他任赵玄的手下带走六安,自己却留在新昌。果然,他在新昌南面的一条街上找到了王妧,那时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稚童在一棵老树下捡石子玩。

一身布衣的王妧看上去别无长物。

“你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离开客店吧?”他对王妧说出他的判断。王妧失踪只是六安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张伯见过六安动了真格的样子,绝不是慌手慌脚地四处哭诉。

王妧也预料到这个计策蒙不了张伯。

“没错。听端王的口气,他在湖州安排了一堆麻烦等着我呢。”就算没有遇到那个猎户,她也不会听任赵玄把她当成傻瓜来摆布。至于赵玄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已经超出她关心的范围了。

张伯没说什么,整顿了人马,一行男女九人准备出发前往湖州。

张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几人的过往,听得王妧不敢再掉以轻心。

“让六安跟着端王的人离开,不是明智之举。”张伯说道,“打探消息的事可以交给傅泓去做,她在南沼待过四年,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南沼人了。”

王妧好奇地看着眼前众人:“谁是傅泓?”

张伯却没有回答她。

“湖州城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年轻的舞师在靖南王府里莫名失踪了,王府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告示。昨天遇到的那个的猎户名叫姜乐,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像你一样的年轻女子去湖州会遇到麻烦,所以才出言告诫。”

只用半天,便查到了这些。王妧没再追问,能去打探消息的人不会留下来等着见她。

“既然想先秘密调查,那么,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州。姑娘有什么想法?”张伯反问她。

王妧看了看身后两辆马车,说道:“扮作商旅上路?”

张伯点点头。

“路过新昌,必定要买几坛子好酒,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结交几个游侠。”

不过,王妧一个游侠也没看见。她在马车里听到过路人快意的交谈以及马匹驱驰时马蹄落地的声音。

直到领头的莫行川高声呼喝,队伍在一座山丘上停下。

王妧钻出马车,沃野之中的城池在她面前现出原貌。城墙上望楼与望楼之间相互守望,兵士们身上穿的甲胄发出寒光。更远处高耸的楼宇只露出部分犄角,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巨兽。

三百年前,她目之所及的这片丘陵遍布密林,部族与部族之间干戈不断,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和杀戮。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席卷了这里,随之带来长达数十年的安定。安定过后,又陷入了怎样的混乱?

“该进城了。”莫行川打断了王妧的遐想。

他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脸上带着旅途的风霜。他曾领着一队人马进入西荒高原,经受了荒原中的猛兽和变幻莫测的天气的考验,二十人的队伍无一折损,安然归来。王妧听说后也在心中暗暗赞叹。

一行人住进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客店,打点完琐事之后,天色已经暗了。店主人说他家的肉汤滋味绝妙,配合着大厅中一股很浓厚的肉香气,众人都被勾起了不错的食欲。交谈中,店主人待莫行川似乎一见如故,莫行川也从他口中得到了零星有用的消息。

“几位要是得空,明儿赶早到南门去,还有热闹可瞧哩。”

有个人犯了偷窃罪,按律当受十鞭,明天便是受刑的日子。

当地人对这样的严刑峻法司空见惯,莫行川等人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唯有王妧露出不解的神色。

转眼到了宵禁时分。经历了一段疲惫的旅程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房间歇下。

王妧房间的窗户临着一条小巷,她站在窗边吹了一会儿夜风,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张伯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取了一件披风御寒,却坚持让窗户开着。

打开门闩,王妧看到了意料中的张伯那张瘦削的脸。

“这么晚了,姑娘想必不会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张伯在门口立住脚,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事。南沼的律法严峻得近乎苛刻。不说坑蒙拐骗偷,单说违反宵禁,就是不小的罪名,被拿住了,也是要当街受鞭刑的。”

张伯说完便离开了。

王妧不禁怀疑,张伯是不是特地来提醒她,今天晚上六安是不可能来见她的。

080 靖南王(八)

段绮星已经失踪十天了。段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女儿的踪迹。最可恨的是,这事明明出在靖南王府,王府的人却一摊手,告诉段家:无论生死,段家都得把段绮星交出来。

段夫人又生气又伤心,那位高高在上的范大人一开始还当段家把星儿暗藏起来了!

其间,段老爷决意把搜寻的范围由城中扩大到七县,心力交瘁的他已经无法分神去想女儿失踪的原因,他更是坚定地把段绮星已经殒命的念头屏除在脑海之外。

唯有段绮星最亲近的贴身丫环小红认为,段绮星仍在湖州,甚至就在靖南王府的别院里。可惜,王府的别院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她只能在城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段绮星的下落。

“姑娘!”她的尾音微微颤抖。

每看到一个身量和段绮星相仿的女子,小红都会迫不及待地追上前查看清楚,而每次转过来回应她的呼唤的面庞都让她失望了。

王妧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小红眼中的期盼飞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一丝怨愤。她撅着嘴,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盯着二人看。

王妧递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给她,不假思索地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二层的茶楼。小红见状,忙也跟了上去,避开众多探寻的目光。

茶楼里客人稀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他的孙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王妧扫了二人一眼,脚下却不做停顿,径直上了二楼。二楼热闹些许,男女四人分开占了两张茶桌。王妧目不斜视地挑了靠着楼梯旁的位置,刚一坐定就看到跟随而来的小红。

她听说了段绮星的事,仔细算了算,段绮星失踪的时间和她遇见刘筠、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间相差不了多少。六安潜入靖南王府查探,王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放过任何与靖南王有关的线索。

眼前的小红正是王妧要找的人。

她在茶楼守株待兔,没想到,小红倒先把她错认成段绮星了。

小红站在桌旁,手里的帕子被绞得皱成一团,却不把下巴处挂着的泪水拭去。

王妧移开眼。

“我知道,你是段家的人。段家找了段绮星那么多天却一无所得,难道不懂得换个方式?”王妧的话把小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如既往地,同样挑起了对方的火气。

“我们已经尽力了!”小红瞪大了眼睛,不忿地说,“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

王妧嘴角一动,站了起来:“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到段绮星。还是说,你也认为她已经死了,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了?”

小红听了,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这种哭泣并不让她显得狼狈,反而有些楚楚动人。这样的人才,说是她是段家小姐恐怕也有人会相信。

“我一定会找到小姐的!”面上的泪痕反衬得她秀丽的面庞更加坚毅。

“段家的人都想找到她。”王妧说道,“可是,你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段家不是已经把城中都找遍了吗?”

小红听了她的话,终于不再绷着脸。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急切的稚幼的声音打断了。

王妧从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茶楼小二拦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孩童,不让那孩子往楼上闯。

“小红姐,不好了!你快回去,他们又来了!”那孩子尖声大叫。他话音一落,便被小二粗鲁地拖出茶楼门外,摔到地上。

小红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飞奔下楼,在茶楼门口关切地询问了那孩子几句,便径直往城西去了。

等王妧追到楼下,二人竟已不见踪迹。王妧回过头问莫行川:“段家怎么走?”

段宅远在数里之外,王妧赶到时,恰好看见风尘仆仆的段老爷。段老爷心急如焚,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妧,更没注意到尾随着他进了段家的几人。

段家也是殷实人家,段绮星被选中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原本是件大喜事,谁也没想到乐极总会生悲,段绮星下落不明,负责春耕舞的新司务咄咄逼人,三天两头地要段家给出一个交代。

难道段家还能再变出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儿出来吗?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段老爷的头发在几天的时间里白了一半,直到刚才接到家丁的报信,他才想通了一件事。

女儿生死不明,他不能由着自己混沌下去。段家上下几十口,都指望着他主持大局。当前最先要做的是,打发了王府找上门来的麻烦,其余的再作打算。

厅中,段夫人带着一众奴仆跪在范从渊面前,小红也在其中。段夫人脚边放着的一截白绫却让人触目惊心。

段夫人脸上淌着泪,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伸手制止了。他走到范从渊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范大人今天是要逼死我们段家么?”

“段绮星无故旷缺,拖延了春耕舞排演的进度,本就是死罪,你还敢狡辩!”范从渊对段老爷这个不识相的匹夫没有好感,他挑着眉,仗着颀长的身材居高临下地对段老爷说,“耽误了春耕舞,阻挠舞师们为南沼百姓、为王爷祈福,你们段家确实该死。”

段老爷气急,白着一张脸,嘴唇紧抿着,说不出一句话。

范从渊的目光越过段老爷,察觉到段老爷身后的几个不速之客。居中那个女子令他感到眼熟,可他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

“你们几个不是段家的人吧?来凑什么热闹!”范从渊轻喝一声,立马有两个差役上去赶人了。

王妧抬了抬手,那两个差役看得一愣,立住脚回头去看主子的脸色。

王妧适时开口了。

“你就是负责春耕舞的王府司务?”

范从渊轻哼一声,便当作是承认了。

“敢问那舞师的替补,找到了吗?”王妧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继续问道。

范从渊还是没有回答,然而这一次,他是无言以对。

“段绮星失踪的原因尚未查明,你今天这么逼迫段家,确实不会有哪家敢把女儿送去做替补的。”

事实正是如此。

081 靖南王(九)

范从渊没有说话,脑子却转得很快。段家鲁直无用,段老爷对他的三番暗示视若无睹,段夫人只会哭哭啼啼地求他去找人,两人心里都抗拒去考虑最坏的结果。

他逼段家交人,段家如他所料无能为力。这都到了摊牌的时候,他怎么能容许别人跳出来搅局——即便那个人说中了他的痛处!他找不到接替段绮星的人,就交不了差。如果事情传到靖南王耳朵里,他就算完了。

想到这里,范从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肃然:“参加春耕舞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你忘了选拔舞师时的盛况,被选中的诚然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是落选者也并不全都是饭桶。”

“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实力,”王妧反问道,“只是,他们会为了这样的机会而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吗?”

范从渊暗自咬了咬牙,他早该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

“你想说段绮星出事是段家的家事,而不是靖南王府的过错?关于这一点,段家的丫环就能反驳你。”王妧看向了人群中的小红。

小红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她的身体微微发颤,生怕激怒了范从渊。

最终她还是站了起来。

“王府的护卫比段家精干十倍百倍,如果有人要害段家,要对小姐不利,怎么会选择在王府别院里动手呢?除非,那个人原本就藏身在靖南王府,小姐只是不幸才遇上祸事。”小红说着,眼眶红红地盯着王妧。

这就是她坚信段绮星还在城中、甚至还在王府别院中的原因。段老爷听完,神色有些复杂。

范从渊转动着眼珠,他眼光阴冷,从小红身上移向王妧。他尖锐地说:“好啊,连一个小小的奴婢都比本司务能干,段家当真是深藏不露!”

小红当即被吓得匍匐在地,嘴里不住说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求大人准奴婢进王府,奴婢一定会把小姐找到的,一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求大人恩准,求大人恩准!”

这时候,段老爷也动容了。不过,他还在等,等范从渊表明态度。他瞥了一眼那个给整件事带来转机的女子,却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苦苦哀求的声音让范从渊心中舒坦不少。打从他出任王府司务一职,他便受到了非同以往的待遇。知道他的身份的人,不管职务高低,都会称他一声“范大人”。

他本想让段老爷饱受打击之下出面指证赵玄,谁知遇到个榆木疙瘩。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小婢女能干,又识时务,让她“顺藤摸瓜”找到罪证,似乎更为合理。

唯一的麻烦,就只剩下突然闯进来多管闲事的几人了。

打定了主意,范从渊大步朝王妧走去。

“段绮星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身为负责此事的王府司务,我不得不考虑,你们几人是否牵涉其中。”他言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若是几人不识相,他可以直接把人查办了。

这样直白的威吓,王妧自然听得明白。她没再开口。

“你叫什么?”范从渊回过头问起了小红的名字,并表示,他可以开恩带她进入王府别院,只是要委屈她隐匿身份了。

段老爷心潮如沸。他先和段夫人对视一眼,随后插入了对话中。

“小红,我今天就摊开说了,你待小姐的心,我和夫人都知道了。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们段家的女儿,段小红!我和夫人从前如何待阿绮,今后便如何待你。你放心。”

小红早已感动得落泪。她一介孤女,十岁进了段家。段绮星把她当成至亲一样对待,把她从一场颠沛流离的噩梦中唤醒。她当场发誓,一定会报答段家,找到段绮星,若有一丝懈怠,就让她天打五雷轰,不得善终。

用来剖白心迹的毒誓让王妧觉得十分诧异。

“好。”范从渊抚掌说,随即又问,“你可会跳舞?”

小红愣了愣,好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范从渊的意思。

范从渊看清了她神色的转变,心知对方是个聪明人,继续说道:“不错。你若是会跳舞,我可以安排你顶上段绮星的缺,如此一来,段家也算将功折罪了。”

小红点头表示:“小姐练舞的时候,都是奴婢在一旁伺候的。小姐也准许奴婢观摩学习。”

范从渊忍不住在面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今天的收获比他预想的还多。特别是小红的出现,对他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小红却走近王妧,提出了一个让王妧猝不及防的请求:她想让王妧随她一起进王府。

段老爷听了此话也表示赞同。

范从渊斜眼看去,王妧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假思索,便说:“那就如你所愿。”

不过他没忘了,小红看中的并不只是王妧的伶牙俐齿。最先点出他处境窘迫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气焰嚣张的女子。

“我不会跟你们去王府。”王妧直截地拒绝了。按照她的计划,六安已经进了靖南王府,她不必过分担心靖南王的性命。更不用说,小红要去的地方是学习春耕舞的王府别院,王妧去了那里行动只会受阻。

王妧的反应,令段家众人心中充满疑惑:一开始,王妧明明是在替段家说话的。

小红目露期盼:“姑娘帮帮我吧?”

王妧眉头微蹙,她想了想,还是低声对小红说了:“你很聪明,没有我,你也能查出事情的真相。湖州法纪严明,出了这样的事,范司务第一个躲不开,王爷也不会包庇一个犯错的下属。所以,他非但不会阻拦你调查,而且还会帮你。”

她隐约想到了小红的顾虑,可是,这样理智的分析仍然没有打消小红的念头。

“可是,范大人是王爷的儿子。”小红惶恐地说。

四周安静下来。

心念之间,王妧回想起端王说过的一件事。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靖南王姓许,刘筠却姓刘。那么,靖南王还有一个姓范的儿子,也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没等她多想,范从渊已经行动起来了。

“你不去?这可由不得你。”

他终于明白,原来王妧是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敢那么放肆。

082 靖南王(十)

他带来的差役或许拦不住几人,但他们若还想在湖州行走,必定不敢把他得罪狠了。范从渊这样想着,面上越发从容了。

王妧微微侧着头,注意到莫行川正在用口型提醒她:还记得要秘密行事?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王姗和靖南王的旧事,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靖南王,就连赵玄也乐意促成二人会面。可她不能这么做。王姗一死,靖南王对燕国公府来说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还有如意楼的事。万全一自荐留在滁州,联合周充寻找万家先祖留下的秘宝。即便他告诉王妧,打理如意楼的人随时恭候她光临,她也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张伯有意无意的提点,每每让她如醍醐灌顶。雀部、包括京城的如意楼已被周充接管,湖州的如意楼现在也已经不是王姗留下的模样了。

每一件事都急不来。

王妧面露难色。

“范司务的记性未免太差了,我和这件事本就没什么牵涉,不是吗?”她顺着舞师失踪的事找到段家和这个颇有见地的丫环,可靖南王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眼下既然没有别的线索,她也只能继续查下去了。

范从渊由担心王妧等人会坏事,到要挟王妧进王府协助小红,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只听到他冷笑一声。

“哼,你不去王府,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能去了,”他早已收起面对小红时的和善,恶狠狠地说,“下狱去吧。”

王妧面不改色:“没有人能一手遮天。”

“确实,”范从渊轻蔑道,“有些人我惹不起,但是你们,不在其列。”

一阵剑拔弩张的压迫感让段家众人一致噤声不语,唯有小红惶惶开口,试图挽回眼前这个对王妧不利的局面。

“大人,这位姑娘与段家非亲非故,她不愿……也是情有可原。”

范从渊看也不看小红一眼,只对着王妧说道:“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你若不随小红入王府,就别想在湖州待下去。还有,你若敢不尽心帮她,你们这群人的下场依然只有一个。”

他将王妧的沉默视为屈服,随后,带着差役耀武扬威地离开了段宅。

段老爷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段夫人含着泪与丈夫相视无言。下人们被遣离大厅。

段夫人拉着小红的手轻声叮嘱,夫妻二人眼中都流露着殷切的期望。好在有小红提醒,段夫人才记起要为查探段绮星的下落做哪些准备,而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

“范大人入夜才会派人来,姑娘可以暂时留在段家稍作歇息。”小红走近前来,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对王妧说。

王妧摇了摇头,表示她还有事情要办,随后带着莫行川等人回到了落脚的客店。

到了晚上,范从渊如期将二人接进了王府别院。

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姓娄的中年妇人。然而,其言行举止,乃至穿衣打扮都像个老婆子一样,范从渊也称她作“娄婆婆”。

娄婆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直接将二人带到提供给女舞师起居的院落。正面一字排开的几间屋子已住满了人,唯有面西一排屋子中还有角落里的两间空着。

推开就近的那间,阴冷而混合着灰尘的空气直扑到脸上,娄婆婆不由得退开几步。若说屋子经久不用,积了灰尘是很正常的事,可地面上淌着的污水、倒地的桌椅以及对着院墙的破窗就很不寻常了。

王妧露出揶揄的神色。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娄婆婆脸色微变,老成持重的她岂会听不懂这反语。她当然很快就猜到这是谁做的好事,也明白做了这件事的人虽然目的是为了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可一不留意却把她的脸面、把靖南王府的脸面也给抹黑了。

“呵呵,”娄婆婆冷笑一声,说出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看样子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人了。”

她不看也知道另一间屋子也会是相似的情形。

小红对着一片狼藉视若无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亲切而又带着几分敬重地递到娄婆婆手上。

“娄婆婆费心安排,我们本不应该挑剔,只是,既然我是来补段姑娘的缺,那么住进段姑娘原本的屋子也说得过去。娄婆婆以为呢?”

娄婆婆没有马上接过荷包。

“这……我是无福消受。”她轻轻推开小红的手,“范司务交代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那间屋子,如今那屋子还锁着。”

小红却也不羞不恼,她点点头,执着地再次把荷包递了过去。

“既然是范司务的吩咐,我们自当听从。往后还要劳烦娄婆婆提点,小小心意,就别推辞了。”

小红的话说得熨帖,娄婆婆终于受了。她若再推辞,恐怕二人要误会她偏袒徇私了。

“两位姑娘暂且先和其他人合住一屋,等这两间收拾好了再搬过来不迟。”娄婆婆已准备息事宁人。说到底,她只负责照料众位舞师的起居,舞师们有了出格的行为,她也只能如实上报而已。

娄婆婆带着二人走到对面。屋子里亮着灯,敲门声很快引来屋中人的回应。

开门的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子,名叫郭柔。娄婆婆向她介绍了王妧二人的身份以及眼前的情形,并婉言提出请求。郭柔善解人意,笑着接纳了娄婆婆的安排。

于是,小红住进了郭柔的屋子。

“你便暂且和丁姑娘住一屋,虽然不是人人都像郭姑娘一样好相处,但是丁姑娘不会故意为难你。”娄婆婆领着王妧敲开了隔了不远的另一扇门。

屋子里探出来一张未施脂粉、却愈发凸显其丽姿秀色的俏脸,丁美一脸疑惑,等娄婆婆说明了原委,她稍微犹豫了一会,而后才点头答应。

娄婆婆尽了自己的职分,独自回到北面的小屋。

王妧进屋后环视一周,屋中陈设豪奢,尤其是那个镶宝石的锦屏格外夺目。绕过锦屏,她才看到铺好的睡床和一张矮榻。

丁美指着矮榻对王妧说了第一句话。

“你今晚就歇在那儿。”

083 靖南王(十一)

比起待在书房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公文,靖南王更愿意去演武场操练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兵士,至少他能看到操练的成果。

好在他不愿意做的事通通都能交给一个人去做,那个人就是黎焜。黎焜是助他平定南沼的功臣,也是他不可替代的左右手。除了他靖南王,唯有黎焜能自由出入王府的书房。

不过总有一些不省心的事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比如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孩子,靖南王一想到她干的好事,就忍不住扶额叹气。

“知道错了?”靖南王最终开口责问。

刘筠惶恐地垂下目光,随之抬起头,带着百思莫解的神情回答道:“我不知道。王爷不是说,已经没有必要和王家联姻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犟嘴。

靖南王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刘筠不认错,而是因为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混账!”靖南王的面容沉肃威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一次谈话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刘筠绝对无从得知。

靖南王年轻时爱拈花惹草的毛病如今也已改得差不多了。王妃大度,没有和他计较这些陈年旧事,可也不会容许外室子冠冕堂皇地进入靖南王府。只有刘筠是例外,王妃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来对待。

而这个被另眼相看女儿也包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吗?

黎焜走到书房门口,恰好听到靖南王的怒喝。他又听到刘筠尖声否认、辩解的声音,随即明白了原委。不过,他没有忙着进书房,而是决定在稍远处的廊下等候。

很快,他便暗自庆幸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赵玄从东南角的拱门拐进来,径直走向黎焜。

黎焜唤赵玄“公子”,即便他深得靖南王的器重和信任,他的身份也只是靖南王府的佐事,而赵玄却是靖南王的义子。

“我义父可是在书房?”赵玄神情闲适地与他攀谈,黎焜也不得不给出肯定的答复。

“那你怎么不进去?”赵玄又问。

“不得王爷传召,不敢擅闯。”黎焜谨慎起来,他不由得暗想,莫非赵玄也知道书房中的情形?

二人看似风轻云淡地闲谈,直到刘筠从书房里出来,他们的眼神里才泄露出一丝尖锐的对立。

刘筠不顾仪态地疾走到赵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说道:“你算计我!”

赵玄毫不在乎地勾起嘴角,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刘筠见状,气急败坏,几乎要破口大骂。

“在这里吵闹,你是还没吃足教训?”赵玄轻蔑一笑。这个蠢货竟以为她立了一点功劳,就能和他比肩。

刘筠一听到“教训”这两个字,顿时气馁了。再面对盛气凌人的赵玄时,她不敢撄其锋,退让了一步。

赵玄把手一甩,径自往书房走去。

“黎叔叔……”刘筠有些委屈地站在原地,她懊悔地低下头,这一次是她大意了,“我差点连累了你。”

黎焜面色未改,说:“姑娘言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廊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刘筠只得长话短说,把书房中靖南王的责难说了出来。

当年她为了刺探消息,入宫做了御膳宫女,私心里,她也想见一见那个被王爷护在羽翼之下的义子。她借着奉膳的机会去见赵玄,他指挥着人搬抬一个半截身子血肉模糊的太监在宫宇之间穿行示众,那是刘筠第一次见识到心狠手辣。后来,她下定决心对他表明身份,他却威胁着要揭穿她的行藏。

更别说,赵玄来到湖州之后,在王爷面前百般诋毁她,挑拨是非。这样的小人,怎配得到王爷的爱护和看重?

而她刘筠,是王爷的女儿,所做所为也全都是为了王爷和靖南王府。她拿下镇察司指挥使的得力手下,让王府占了先机,她是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王爷的赞赏。

看看那时候赵玄在干什么:像只丧家之犬,被人牵着鼻子一路从京城来到南沼!

“黎叔叔,你的话王爷一定会相信的,你跟王爷说,真的不是我蓄意刺探,好不好?”

她这番示弱,如不能说动黎焜替她说情,她在王爷心中的地位恐怕岌岌可危。

与燕国公府联姻是件大事,王爷一定和黎焜商议过;事关赵玄,所以赵玄必定也是知情人。只有这两个人能解除她的危机。赵玄不必提,她只能指望黎焜为了洗脱他自身的干连,顺手也帮一帮她。

黎焜心情早已平静。刘筠说,她得来的消息是赵玄故意泄露,这样的说辞,不仅王爷不会相信,连他也觉得“嫁祸”的目的太过显著。刘筠和赵玄不和,王府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退一步来说,即便事实如此,赵玄所为无迹可寻,刘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刘筠说的“连累”,黎焜自信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王爷对他的品性为人再清楚不过了。

明面上的对错,靖南王自有定夺。可是如果黎焜不提醒她,刘筠可能会因为同一个失误再栽几次跟头。

“姑娘,有句话本不当讲,可是眼下我不得不说。”黎焜面色凝重,“王爷重信守诺,姑娘如果破坏了这桩婚事,又将王爷置于何地?”

刘筠愣住了。黎焜这是在暗示她,婚约仍然作数,她从中作梗,是犯了忌讳?

如果王爷没有改变心意,那真是可惜了。她原本不忍心看到王妧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

赵玄这条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悬在朝夕宫大殿的横梁下。王爷不遗余力地保他,奈何他却选择逃离那缚颈的绳索。殊不知越是挣扎,他会死得越快。与赵玄缔结婚约的女子,也只是王爷为他招揽的保命筹码,王爷对赵玄的重视由此可见。

若是这份重视能分一丁点给她,她何至于……

想到这里,刘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赵玄赶走,趁着他还没给靖南王府招来祸患!

黎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刘筠身上还带着一团孩子气,王爷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重惩她?

084 靖南王(十二)

日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书房显得宽敞而又明亮。

冬日里难得好天气。

靖南王决定见一见黎焜再去演武场,没想到进来的人是赵玄。

不愧是长年征伐的骁将,靖南王拥有一副魁武的身板,不知情的人恐怕很难看出他年逾知命。他面容威严,双目炯炯有神,唯有灰白的两鬓表明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赫赫威名而对他过分优待。

“不声不响地跑到滁州去,你还知道回来呢!”

靖南王见了远行归来却一直不露面的义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训斥,第二句仍是。

“坐下,”靖南王声如洪钟,“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身子受不住就不要奔波,天凉了要记得添衣,要是生病了,看谁心疼你!”

赵玄一句也没有反驳。他在回程上因为贪图多赶路而受了寒,生理上的反应是瞒不过靖南王的眼睛。

他顺从地在靖南王下首的位置坐了,只是坐姿疏放,一点儿也不把刚才那三两句训斥放在心上。

“义父只对刘筠严厉。”赵玄轻咳一声,微微流露出不忿的情绪。

“胡说!”靖南王仍是一脸威严的模样,“你做错事,我照样罚你。”

赵玄抿着嘴不说话。

靖南王却因此想起一段往事来,失落的情绪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和赵玄别扭的言辞相反,曾经,他对赵玄过于严厉了。

当年,除了他这个胆大包天的主将,谁敢让一个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子踏入战场。而他犯下的失误,却要让这个年轻、拥有无限前途的孩子来承担。这个念头像毒药一样钻心蚀骨,导致他只能拼尽全力地保护这个孩子毫发无损,来减轻他喘息之间的痛苦和懊悔。

好在,赵玄已经安然离开京城,靖南王心中最大的顾虑已经消失。可以说,他是以逸待劳,待谢希松口,或是待镇察司下一次出招。

“这次去滁州,你见到人了?”靖南王没再追究赵玄的心思,问起了他出行的过程。

赵玄点点头,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思绪当中。

“她故意躲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他比王妧提前几日启程回湖州,派去盯梢的人却把王妧跟丢了。

他高估了刘筠的脑子!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不会在自知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他。就算加上那几个不成器的蠢材,刘筠也不可能再多长一点脑子。

“也是个不驯的丫头。”靖南王脸色缓和些许,刚刚走出思虑的他没有察觉到赵玄心绪的变化,又接着说,“王姗已死,你也离开了京城,你的婚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还不知道王姗替她定下婚事了。”赵玄似笑非笑地说。他突然想到,也许王妧很快就会发现这件事。那时,她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有些事她一点就透,有些事,她理解起来却笨拙得可以。

靖南王意外地从赵玄眼里捕捉到一种近似柔和的光彩,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此时,他若再说什么王妧无足轻重的话,那就太煞风景了。

“我倒也想见见她。”靖南王如此说道。

赵玄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不悦:“她此时就在湖州,只是……”

突然停下的话头引起了靖南王的注意,赵玄很快又接着说下去。

“我会找到她,把她带来见你的。”赵玄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好像刚才的不愉快只是别人眼里的错觉。

靖南王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一事:“上次,你怎么知道王妧人在滁州?”

赵玄听后,神情不由自主地变得郑重起来。如果他做的事都被义父知道了,那他不就成了和刘筠一样的蠢货?

“我知道,眼下我最好留在南沼,哪里也不去。可是,我从宫中脱身出来,难道还要把南沼变成我的另一个牢笼?”赵玄咬牙说道,说出的话正好击中了靖南王的心事。

靖南王不由得苦笑一声。只有在这种时候,靖南王才会记起赵玄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惶惑无依的孩子。

就在靖南王分神的时候,赵玄又开口了:“周充已经知道谢希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会来。”

显然,周充是冲着靖南王来的,赵玄却表态:他希望靖南王暂且袖手旁观。

对付藏头露尾的小人,赵玄自恃颇有些心得。胆敢把他当成棋子,周充断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靖南王听了赵玄的打算,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他站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义子赵玄的肩膀。他在赵玄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也想起了那些与故友在北漠疆场并肩驰骋的岁月。

……………………………………

姜乐走在湖州城西的一条长街上,他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种捉襟见肘的境地。

卖掉兔皮换来的钱款根本不够供他在城中花用,而他狩猎的本领到了城里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

理智上来说,他可以向一个人寻求帮助,但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花掌柜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女人。酿酒手艺绝佳,为人又和善,她一个人把自家酒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她三岁的女儿教导得乖巧伶俐。或许在别人看来,没了丈夫的花掌柜生活美中不足,但在姜乐心中,对花掌柜除了钦佩,还有一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他打听到,花掌柜是来城里给她姐姐经营的酒馆送酒。他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酒馆,但一家一家找过去,也还是能找到的。

可是,找到花掌柜后,他该说什么?

靖南王府有舞师失踪的消息是花掌柜告诉他的,湖州可能有大事发生也是花掌柜告诉他的,就连“不要前往湖州”的告诫也是来自于花掌柜。而他,不仅没能阻止两个异乡人,连他自己也后脚来到湖州。

他辜负了花掌柜的信任,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

一路胡思乱想,姜乐脚下的路越走越偏。当他警觉地抬头张望时,四周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低沉而又可怕的嘶吼声从前方右拐的小巷里传来,经验丰富的猎户只凭双耳就辨认出发声的是哪种兽类。

一只疯狗而已。

为什么湖州城里会有疯狗?姜乐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

接连而起的吼声从四面围住了他。

猎人变成了困兽。

085 靖南王(十三)

当王妧和丁美一起出现在习舞的水榭时,身穿相似制式舞衣的男女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二人身上。目光背后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以致王妧差点抓不住其中的共同之处。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丁美,连同初来乍到的王妧,被几乎所有的舞师排斥了。想通了娄婆婆安排她与丁美同住的原因,王妧对此倒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

丁美不会为难她,因为丁美也是受到舞师们为难的对象。

王妧看了丁美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舞衣掩盖不了丁美出众的姿容。

撇开相貌不说,丁美的仪态在王妧眼里也是无可挑剔的。凭着修长的脖颈、直挺的脊背以及举手投足之间轻盈的动作,丁美能把一室男女都比下去。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

“看什么看!”丁美对着几步之外的一个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的女子,怒目说道。

那女子毫不示弱地走上前一步,挑衅似的抬起下巴,却不回应丁美,而是看向王妧。

“候补?挺有本事的嘛。”她目含轻蔑地把王妧由头看到脚,随后嗤笑一声,“看你这身量,舞技应该很高超。”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恭维,实际却带着刺。

拜她那喜欢胡搅蛮缠的表妹所赐,王妧早就学会不把这样的讥讽放在心上。可是,有的人比她还心急。

“你是该好好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她就能取代你站在这里了。”

也许在场的舞师对这个所谓的“事实”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像丁美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即便范司务没有明说,但是,找了一个段小红来顶替段绮星,再找某个人来顶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场面一时冷下来。

王妧对此兴致缺缺。她扫了周遭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发现了角落里小红的人影。

小红焦急地回望着她,又望向身旁的郭柔,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衣袖。

“如果不想被人取代,就安分一点。”王妧不至于要等别人来替她解围。

出言挑衅的女子听出她话中含着警告的意味,她微微张着嘴,却因心虚而不再做声。

恰好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骚动。

从一阵阵窃窃私语之中,王妧分辨出廊下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张上了年纪仍保养得宜的女人的脸。

正是负责教导春耕舞的老师薛澄。

众人壁垒分明的站姿让薛澄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水榭是练舞的地方。既然有人对这一点有疑问,我只好再次声明。你,”薛澄望着与丁美相持的另一方,音调铿锵地说,“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把水榭里外清扫干净,任何人不得帮忙。记住了吗?”

师长的威严从这个面容平和的妇人身上展露出来,甚至没有人敢质疑这次惩处的公正性。

丁美得意地翘起嘴角。

薛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开,各自练习。随后,她点了丁美、郭柔和两个新人到一旁来。毫无意外的,新人们要赶上进度,唯有加紧练习,额外的临时指导便来自与其合住一屋的同伴。

薛澄交代完毕,便进了东面那间专属于她的敞厅。

小红没有得到和王妧说话的机会,郭柔拉着她走向东南角落里的一块空位。而丁美则是率先占了水榭正中间的位置,随即示意王妧跟过去。

王妧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时不时招惹来别人注视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活动手脚的丁美。丁美被她看得停下动作。

“我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怯场了?”丁美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要激将王妧般地说道。王妧刚才的表现深得其心,丁美倒也不介意把王妧纳入自己的阵营。

王妧嘴角一动。丁美用正常的声量说话,一点也不担心近处的舞师竖起来的耳朵。

“不,我只是好奇,”王妧向她走近两步,故意反问道,“你就不怕被我取代了?”

丁美听后,不禁笑出声来:“算了吧。论天赋,你不如我,论底子,你也不如我,我看得出来。”

王妧心中暗暗惊讶。不过,丁美很快就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针锋一样的目光向水榭正中起舞的身影投来。丁美舞毕,那些嫉恨的目光又悄无声息地被收起。

丁美毫不掩饰她心里的得意,她说:“有资格跟我争领舞这个位置的人已经不在了。”

水榭里四下无声,丁美的话是否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王妧无从知晓。她的视线扫及之处,已经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小红僵硬地转过身来。小红不自觉地把双手收至腰间,好像随时要冲上前撬开丁美的嘴,令对方吐露出一切秘密。

然而小红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练习结束后,她落在其他人后面,找到了王妧。

“舞师们平时只在别院中活动。除了舞师们,外人的出入记录也是娄婆婆负责的。”小红莫名所以地说起这件事。

“查看这些记录有何难处?”王妧随口问道。

小红叹服一声,不再拐弯抹角。

“确实有难处。小姐失踪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录被范司务拿走了,而且,他似乎不准备归还。”小红面色凝重,心中的忧虑显露无疑,“如果那份记录没问题的话,范司务何须这么做?”

她急切地望着王妧,想得到王妧的肯定和支持。

“王姑娘,你是我在王府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只有看到那份记录,才能确定范司务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你的打算是?”王妧想了想,开口问道。

亲自去一趟范从渊的住所,找出记录——小红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直接却并不周全的办法。

王妧点了点头。

和小红一起离开王府别院时,王妧看到了二十余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演武场奔驰而出,其间簇拥着一个玄袍青年,青年身侧还有随从牵着几只过分生龙活虎的猎犬。避让在一旁的她已把心思放到别处。

在赵玄察觉到她的行踪之前,六安怎么还不出现?

等到人马悉数远离,小红才道出她们的目的地。

“范司务住在城北南离街,我打听到他今天出城了。”

086 靖南王(十四)

后门被轻轻推开了,小红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爷办到了。”

段老爷为了找到女儿的下落,似乎也在暗暗出力。

范从渊的住所并不如他本人高调。两进的宅院,寻常的布置,连仆从也不见一个。

小红领着王妧,绕过小院,静静地躲在会客的厅堂门口的一侧。可以发现厅中有个老仆正在打扫,小红回过头悄声说道:“那人是个聋子,腿脚也不便利。只要避开他就可以。”

书房和卧房,别院的出入记录只能被收藏在这两处地方。二人分头行事。小红去了书房,王妧则往反向的卧房走去。

顺利进入卧房,王妧随手将门合上。房中摆设一目了然,床铺桌椅,临窗一只一人高的大衣柜。

王妧没有去翻查范从渊的物件。

或许对小红来说,此行最重要的是找到范从渊取走的记录。王妧却另有打算。

她一边看着那只紧闭的、以一面镜子作门的衣柜,一边思索。不被承认的外室子,毫不起眼的住所,不轻不重的职务,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除了一件事物。

她眼前的这面镜子,上好的镜面包围在一圈雕工精美的石榴花纹中间。镜子里的王妧正在出神,她丝毫没有发觉有一个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正在向卧房靠近。

衣柜门猝然被打开。六安半眯着眼睛微笑的脸闯入王妧的视线。随即,她整个人已被拉入那个狭窄而封闭的藏身之处。黑暗中,某些无法遗忘的记忆如失控的洪水般闯入她的脑海。

似有若无的抽泣、窸窣频繁的脚步,和一团漆黑。

她本能地去推紧闭的柜门,然而,发颤的手却被衣柜里的另一个人握住了。

“放手。”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等对方给出回应,她尚能活动的左手按在了随身的匕首上。

衣柜里能供他们争持的空间不多。在掏出匕首的同时,她落入一个不容挣扎的怀抱。面对这样机警的对手,她几乎毫无胜算。更何况,此时的她就像一个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抗拒的意志慢慢涣散。

四周太静了,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我看不见……”她的声音轻如蚊蚋。

六安低着头,略一犹豫,最终冒险地把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隙。

光亮挤进这处窄仄之间,连同一声尖锐的质问。

“你竟敢骗我!”

如果王妧的注意力放在这里,她定然能发现声音的主人是谁。可是,此时的她却向衣柜更深的地方缩退,原本因为重获光明而放松的身体霎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别碰我!”她轻声呵斥,挣脱了束缚,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卧房里的争吵还在不断传来。

“我没有骗你,能帮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是我。”有个男人回应道。

“就凭你?”尖声叫嚷的女人丝毫没有顾忌,“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男人显然也怒了:“闭嘴!”

“你要不是骗我说从渊要见我,我怎么会来?”女人继续嚷道,“你从小就喜欢骗人。你的真面目,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这段激烈的争吵。女人的裙摆拂过门槛。男人不复先前的稳健,脚步凌乱地追了出去。

卧房安静如初,只有六安推开衣柜门时发出轻微声响。

王妧抬起头,挺直了脊背走出去。走了两步,她站定了,头也不回,只吐出两个字:“解释。”

冷硬的姿态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情绪,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六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在找空子做一些多余的事?

想到这里,王妧倏地转过身,她看着六安。他是在出神,还是在迟疑?

张伯的话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他错在耳软轻信。”那个时候,张伯不是在说朱顶,而是在说教她。

混乱而绝望的眼神,六安在暗楼里看见过太多了,多到激不起他心里一点涟漪。可是今天,王妧的眼睛却让他骤然想起一件小事。

当时她在喝茶,用一个看上去残缺的、带有裂纹的瓷杯。她以为他不知道这种冰裂纹,便随口解说了两句。

“你找不到第二个和它一样的杯子,它的每一道裂纹都是独特而自然的。”

他甚至还能想起王妧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她贴着茶杯边缘的光泽莹润的手指。

从暗楼走出来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他知道,王妧的“印记”迟早会暴露出来。瓷器也会变成利器。

“端王认为,你的失踪和范从渊有关,他默许我来调查。”六安收回心神,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话先说了一半,得到王妧的示意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刘筠软禁你不成,便联手范从渊,半路阻截。你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妨碍。这些都是端王的看法。”

错误的看法。

范从渊没有派人来阻截她,甚至,范从渊连她的身份都辨认不出。她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不过,我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你的吩咐。接近靖南王,查清楚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事物——靖南王如果打算给他的其中一个外室子名分的话,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虽然投石问路的计划不成功,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然而,更紧要的是,在他离开王妧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他起了疑忌。是什么改变了她?

答案不言而喻。

“你应该相信我。”六安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

王妧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六安,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六安说完,露出他惯常带着的笑容。适当的提醒,是他的分内之事,不是吗?张伯的老练和城府,终究比不上他对王妧的了解。磨砺王妧的砥石永远不会是他。

王妧脸色煞白,双眼下的乌青色变得更加显眼。

“不许对我说谎,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

她说。

087 靖南王(十五)

王妧随六安来到霜塘。

霜塘附近是有名的风景胜地蔺园,清静幽雅。六安能在霜塘租到一处不错的宅院,王妧有些意外。

“你做这些事,端王怎么看?”王妧当先越过一道拱门。

“他想收买我。”六安跟在她身后,一边不忘介绍,“前面就是阁楼了。”

王妧步履缓慢,穿过小花园,一眼看到六安口中的阁楼。

“目的?”踏入阁楼,王妧才接着问道。问完,她自顾环视一周,并不急着得到答案。

锦厅窗明几净,东面窗下设了一张书桌,笔墨笺纸,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一幅画,一眼看去像是信手涂抹的画稿。

“拉拢你?”六安猜测道。

“是拉拢燕国公府。”王妧平静地纠正他,“所以,这宅子是端王的手笔?”

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经手的。”说着,他放下一册账本。

王妧坐下来,恰好面对着东窗。窗外一棵高大的槐树,有风吹过,树叶脱落,枝条更显光秃。她却仿佛看到了开满一树的白色槐花,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味。

“想不到,你管家理账也是一把好手。今后,就把账目交给你?”王妧看着他,目光炯炯。

六安收起笑意,他从王妧的眼睛里确认了一件事。

“好。”

不是试探,也不是玩笑。王妧在用她的方式向他表达信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答应,王妧便把目光移开了。她对墙上的画起了兴趣,又起身去看画。枯笔法画的山石,笔力劲建,她一时看入了神。

六安没有出声打扰,悄然退出阁楼。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那么他该做的事也多了起来。

背对着门口的王妧这才转过身来。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进入靖南王府是她临时起意,和别人同住一屋也在她预料之外,结果,便是她通宵达旦,目不交睫。

回了座,听着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慢慢放松下来,以手托腮,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到母亲江氏的怀抱,以及轻拍她后背的安抚。江氏身上的槐花香味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被这个念头惊醒。

抬头看见天色渐暗,她才记起是时候回王府别院了。

可她仍不起身。凉透了的茶杯在她拿起与放下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引来了六安。他捧着食盒进来后,自顾将其中的点心摆上桌。

王妧说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找机会对六安说的话。

“去年,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私下订下盟约,在知道盟约的具体内容之前,我不能贸然去见靖南王。”最值得担心是,王姗的死打破了某种平和。风波即起,靖南王一定会关注身在南沼的王妧的一举一动,规虑揣度。这是来自张伯的忠告,王妧也找不到回驳的理由。

柔和的灯光在六安手下出现,即使还没到掌灯时分。王妧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心思仍然放在那份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秘密协定。

“找出那份协定。”王妧吩咐道。王姗也不会愿意看到她鲁莽地毁了燕国公府的布局。

六安应下后,又听见王妧问起靖南王府的情形。

靖南王的几个儿女和端王之间嫌隙由来已久。今日,端王率领随从外出打猎,范从渊也有动作,胜负未知。

“范从渊想把舞师失踪的罪责推到端王头上,还把意图暴露出来了?”王妧摇了摇头,照这件事,端王可比范从渊缜密得多。

她不待六安回答,又问:“你说靖南王想给外室子名分,给谁呢?”

问的恰恰是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既然靖南王没有明说,那么,范从渊想得到这个名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是怎么想的,把端王当成对手?”王妧想到六安说过的话,“你说,靖南王会因此陷入危险?”

靖南王对待他的义子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子女更亲近信任,毫无疑问,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这些人的行事自然也不再鉴于亲情的考量。

“范从渊和陈氏兄弟表面上是一条心,好像只要靖南王府落在靖南王的子嗣手中就万事大吉了。可事实上,没有人甘心成为别人的陪衬。春耕舞的舞师之中,有一个是范从渊安排的,陈柘和陈舞两兄弟原本打算安插的人选却被范从渊拦下了。”

“舞师们住在别院,见不到靖南王,更别说接近他。”王妧打断了六安。

“靖南王好色,外人或许不清楚,可是他的儿子们却心知肚明。陈氏兄弟的母亲也曾是南沼出名的舞师,凭一曲柘枝舞,入了靖南王的眼。所以,舞师不必主动接近,只要抓住一个给靖南王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靖南王自然会扫平接近他的障碍。”六安解释完,又继续说回原来的问题,“范从渊安插的人,今日总算把身份暴露出来了。他已经安排好了一次‘意外’,想换取靖南王的宠信。不管是假意外还是真意外,总归是拿靖南王的性命去冒险。”

王妧张了张嘴,她想问那舞师的身份,却觉得六安是故意不说明的。于是她微恼地皱起了眉头。

六安不禁失笑,说起了发生在范宅里的那场争吵,其中一方正是舞师吴楚。王妧一下就想起了吴楚的容貌,那个在水榭里和丁美争锋、又被薛澄惩处的女人。

六安见她明白过来,便说:“下次要见我,就在别院门右侧回廊的那盆海棠底下留一张字条。”

王妧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安好奇地看着她。王妧既不想回别院,也不说要留下,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他的目光直接而又明朗。王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终于站起身来。

六安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

“此时回去,难免会被质问一番。”他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王妧听了,矜倨地轻哼一声,随即用简短的评价回应六安的胡言妄语。

“无足轻重。”

宅院布置得颇合她心意,她也就不和他计较这句小小的“失言”了。

088 靖南王(十六)

范从渊是被人抬着回到范宅的,衣衫凌乱、面色苍白。

他的一条腿缠着厚厚的纱布,挪动分毫都像要了他半条命。

“意外!这是意外!”范从渊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一次,手里抓着身侧陈柘的胳膊。

陈柘苦着脸,忍受着胳膊处传来的和范从渊腿部不相上下的疼痛,应和道:“知道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明明是姓范的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被赵玄一唬,姓范的竟慌不择路地踩进去了。摔断了一条腿不说,连受伤的原因都不敢声张。打落牙齿和血吞,何其窝囊无用!

他本就不该指望这个“大哥”能替小舞出气。想到赵玄养的那几条凶猛暴戾的猎犬,陈柘心头一震。陈舞是得多幸运,才能从那些失控的畜生嘴里逃生?

正走神间,陈柘被范从渊喊疼的声音拉回现实。

“大哥,大夫马上就到。”陈柘嘴上安慰道。姓范的伤了腿,未尝不是他的机会。至少,范从渊得把春耕舞的差事放一放了。

疼痛并非全然带来坏处。范从渊在这一刻无比清醒。

“二弟,”范从渊几乎是瞪着陈柘说,“我受伤的事,是瞒不住的。这段时间,很多事还要靠你来主持大局。拿着这个……”

他用衣袖遮掩,将一个物件塞入陈柘手心。

“这是……”陈柘用手指摩挲估计出那物件是一枚玉佩,只是他不明白范从渊的用意。

“老天助我。赵玄被我抓住了这个纰漏,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范从渊强撑着、竭力用寻常的语调出声,“你让三弟把这块玉佩放到段绮星的房间。谁都知道,这块玉佩赵玄从来不离身。只要让段家的人发现这件证物,段绮星的失踪就跟赵玄脱不了干系。记住了,要让三弟去。赵玄已经对我和三弟出手,下一个就是你,你千万不可大意,再中了他的阴招。”

最后,他还不忘拿赵玄恐吓陈柘一番,以免陈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相比陈柘,陈舞让他放心得多。

陈柘连连点头。

等到大夫进门为范从渊诊治,陈柘才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取出范从渊交给他的玉佩细细察看。

镂月裁云的手艺,百里挑一的质地,确实配得上那个人高贵的身份。赵玄已经从先皇那里继承了一切。地位,财富,权势,赵玄哪样没有,为什么还要来抢他们兄弟的父亲?

陈柘握着玉佩的手慢慢收紧,如果不是记着玉佩还有用处,他几乎要出手把它砸碎。

………………………………

“别喝!”丁美利落地夺过王妧手中的茶杯,手一扬,将杯中茶水悉数泼到脚边的花丛里。

王妧怔住了,没有发作。

习舞间隙,舞师们四散在水榭周围,谈天说地。那杯茶,不过是某个舞师顺手替她倒来的,丁美却一副笃定了茶水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

“随便什么人递过来的玩意儿,我可不敢喝!”丁美将茶杯塞回王妧手中,语气不善地说道。

那个操持着替众人倒茶的、名叫罗珍的舞师涨红了脸。眼圈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人敢明目张胆地在王府别院对别人下毒?

王妧不打算和丁美争辩,反正茶水被倒掉,真相是什么已无从追究。

此番动静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吴楚离得远,还没弄清楚状况。郭柔和小红领先从几步开外的地方走近前来。

郭柔轻声安慰了遭受非难而垂泪不语的罗珍,随后转向丁美,持论公允:“丁姑娘,罗姑娘给众人倒水是出于好心,你怎么能污蔑她呢?”

“污蔑?”丁美尖声重复了郭柔的指责,“我污蔑她什么了?”

郭柔被问了一个冷不防,仔细想想,丁美确实没说过罗珍做了什么,只是那恶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丁美见对方哑口无言,冷笑一声,犀利地反问:“到底是谁在污蔑谁啊?嗯?”

王妧诧异地看着突然变得口齿伶俐的丁美。对于替罗珍出头的郭柔,丁美没有一丝气恼,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巧言令色!装得好像真的大公无私一样。”丁美鄙夷地看了郭柔一眼,随之把矛头指向其他人,“你们按着自己的良心说,王妧给你们倒的水,你们敢不敢喝?”

丁美声量不低,听到的人都变了脸色。丁美却像是受到鼓舞,自鸣得意:“你们有谁不担心下一个被取代的人就是自己?本事没有,脑子里只装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真替你们感到害臊!”

王妧皱着眉听完了这番激切的“声讨”。如果忽略周遭渐渐变多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王妧还以为丁美是嫌她的生活过得太平静了。

吴楚终于挤进了人群中间,只是她看上去精神萎靡,脸上扑着比平常更厚的脂粉。王妧几乎要认不出她。

“郭柔,别和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费口舌。”

作为“宿敌”的吴楚没有应战,郭柔自然也有了台阶下。围观的舞师慢慢散开。郭柔安慰似地拍了拍罗珍的手,也随着其他人走到稍远的位置。

丁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正当她准备抬脚离开,却被王妧叫住了。

王妧的声音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浇在丁美的心头上。

“当上领舞,对你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必须与其他所有舞师为敌?

然而,丁美却误把王妧的疑问当作嘲弄。她沉了脸,转身凑近王妧耳根,压低了声音说:“是又怎么样?今天我和他们撕破脸,你以为你还能和他们维持面子上的和气?”

她的所作所为,目的只有一个,而且,她很快就能达到。

“段小红是什么货色,你帮她,不如帮我。”扭头看到王妧眼中错愕的情绪,丁美心头的凉意霎时被驱散了,“你们昨天去了范司务家中,我知道。你们两人走了什么路子入选,我不在乎,可你们要是以为能用相同的办法一直踩在别人头上,那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089 靖南王(十七)

“你想说什么?”

王妧缓缓说道,把丁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丁美听了,发出一声嗤笑。

“段家,还真是锲而不舍,赔了一个女儿还不够。”她言犹未尽,横眉对着疾步走来的小红,冷冷地说,“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

这几个字激怒了小红,她忘了自己的初衷,冲上去抓住丁美的衣领,狞目而视。

“你对她做了什么!”

原以为的愤怒的喊叫没有出现,小红极力压低了声量。除了王妧,没有人听得清小红说的话。

丁美变了脸色,笑容消失,气息也变得急促。

“你怎么不问她做了什么。”丁美失去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问时绵软无力。

下一刻,小红拉着因窘迫而红了脸的丁美离开了水榭。

王妧想了想,跟了上去。等她追上二人的脚步时,正好看到丁美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把小红推倒在甬路上。狼狈地站了起来,小红扬起了她的手。

巴掌没有如愿落到丁美脸上,小红的手被王妧截住了。

丁美如惊弓之鸟般地退后两步,忿忿地说:“你们段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薛澄手里的那架古琴,也不关你的事?”小红甩开王妧,指着丁美质问道,“老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给小姐寻来的古琴,被你夺去送给薛澄,你还敢狡辩!”

“笑话!那是我向段绮星买的!”丁美嘴上不甘示弱,右移一步,以王妧隔开她和小红,“你们段家本来不也是准备把它当成礼物送出去吗?我借花献佛,又有什么不可以?”

小红虽无言以答,但分明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如果她没有威胁恐吓……”小红终于想到另一种可能,看向王妧说,“王姑娘,那把古琴对段家来说很重要,关系到小姐的终生。”

“什么终生不终生,”丁美在王妧身后幽幽地挑着刺,“说大话,当心闪了舌头。”

吵嚷令王妧无法忍受。她皱着眉,转身对着丁美,语气不善:“段绮星失踪的事由,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有多少证据能洗清你的嫌疑?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你还想留在别院,当上领舞?”

丁美迎上王妧的目光,气得瞪圆了双眼。

转念想到王妧先前拦下的那一巴掌,又看到王妧依然挡在小红面前,那股气竟莫名消散了。当她再次开口时,虽然语调仍是又急又高,却没有句句夹枪带棒了。

“段绮星是为了和她的相好双宿双栖,才卖了那架古琴换路费花销。两人早已远走高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说完,她恨恨地瞪了王妧一眼:“够了没有!”

王妧点头作答。

丁美见了,不再理会沉浸在震撼中不能回神的小红,对着王妧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别管段家的事了。”丁美一回到住处,说话更加无所顾忌,“段绮星没脑子,段家十多年的养育比不过情人的几句甜言蜜语,你还能指望什么?”

“所以,你的脑子都用在给我树敌了?”王妧也直言快语地刺了她一句。

丁美脸上一红,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对你的敌意也不会少。”丁美像是要说服王妧,又像是要说服自己,显得底气不足。

王妧动了动嘴角,又听见丁美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段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给你双倍的回报,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妧平静地问。

丁美疑惑地看着她,却看不出王妧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最后终于沉不住气地吐露:“段绮星就是因为不愿意听从她爹的安排,才临阵脱逃。也不想想,要得到王爷的青眼有多困难,她还当人人都对她趋之若鹜呢。”

她和段绮星,一样天生丽质,一样才华出众,唯一不同的是,她更清楚她拥有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自十三岁起,她就懂得一个道理,生活对她的优待并非理所当然。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是,父母对优秀的她每每有求必应,而对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却从来只有严厉的训斥。

但她也有失误的时候。

如果不是新来的王妧二人分散了别人的注意,她可能真的会继段绮星后,成为第二个离开的人。被人当成箭靶子的滋味绝不好受。现在,她也只能亡羊补牢。

“你只需要让他们以为,你要和我争领舞的位置。他们很有自知之明,都只想做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其他的,我自有打算。”丁美皱起眉头,揉了揉自己的腹部,语速放慢许多,“等到我达成目的,我会帮你扫平障碍,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如何?”

下个月初一,王爷例行公事会来别院察看春耕舞排演的进度,到时就是她的机会。但在那之前,她得确保那些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人不会突然使绊子。

“春耕舞的舞师?那倒不必。”王妧一边看着丁美拉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不过,我想知道,那个和段绮星出奔的人是谁?”

王妧有此一问,却不是因为怀疑丁美说的话。段绮星失踪的时间和王妧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机凑到了一起,只有查清楚了,王妧才能确定两者是不是巧合。

“你……”丁美有些不解。然而她话刚开头,却被王妧制止了。

王妧警觉地侧耳去听门外的响动。此时此刻,舞师们都留在水榭练舞,就算是她们回来了,也该知道王妧二人正在房中才对。而那个鬼祟地从门口经过的人影显然不知道这一点。

人影从东面消失,王妧又静静等待了片刻,才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在她身后的丁美咕哝了一句,不满地跺了跺脚。

院子里空无一人,王妧甚至产生了刚才看见的人影只是个错觉的想法。再次扫视了四周一遍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一处细小的异常。

那扇原本上了锁的木门虚虚掩着,王妧定睛看去,锁扣还在微微晃动,而门锁已经不翼而飞了。

090 靖南王(十八)

陈舞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只得到一个制止他说话的眼神。

“大哥,真的非杀她不可吗?”陈柘转头对着躺在睡床上没有起身的范从渊问道。

范从渊睁开了他疲惫且毫无神采的眼睛,他没有回答陈柘,而是紧紧盯着陈舞。

“你确定,那个女人真的是她?”陈柘又向弟弟陈舞追问了一句。

陈舞连忙点头说:“嗯。她和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只在去年偶然见到过王姗一次,”陈柘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大哥,你也见过她的。”

范从渊经过这一提醒已经想通了,在段家见到王妧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王妧眼熟。王姗、王妧,他怎么没有早些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先前我还不明白,刘筠跑到滁州去做什么,现在倒清楚了。她也在关心着端王的婚姻大事呢。”范从渊阴沉地说,“好了,三弟,别再哭丧着你那张脸了。你这次,没被人发现吧?”

陈舞依然愁眉不展,直到范从渊又喝问一声,他才战战兢兢地回答:“应该没人看见我。只是,我没有时间把门锁……”

说完,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锁。

范从渊扯着站在床头边上的陈柘的胳膊、挣扎着坐起身来。陈柘感受到范从渊手下传来的怒意,他看向陈舞,横眉喝问:“娄婆婆那,可都交代好了?”

陈舞经此一吓,说话竟结巴起来:“交、交代、好了。”

陈柘顿时感到手上一松,他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没错,那个女人非死不可。”范从渊顺了顺气息,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拉拢王妧?他可没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凭燕国公府的家世,她怎么会看得上像他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外室子。

“一旦她嫁给赵玄,我们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赵玄了。不过,先弄清楚她潜入别院的目的是什么,还要去探探刘筠的口风。”范从渊手掌扶着前额,指尖用力地揉了几下,“要杀她的办法有很多,犯不着去收买一个亡命之徒。毕竟,她不像赵玄,每次都要带着一班人马才敢出门。”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

陈舞一路神色不豫,脚步又急又快,把陈柘甩到了身后。踏入家门,一直忍着脾气不发作的陈柘追着弟弟陈舞进了见客的小厅。怒骂了一通后,陈柘才发现,背对着他的陈舞捂着脸,身躯微微抽动。

“你哭什么哭。”陈柘的语气软下来,眼里却依然带着不满。陈舞从小就是这样,只认死理,脑筋又直。不过是一次提议被范从渊拒绝了,陈舞就这般沮丧,传出去真是丢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脸。

转过身来的陈舞红着眼,薄唇被他抿成了一条线。

两人各自入了座。

“哥,我害怕。”陈舞的眼神空洞无物,说话声比衣料摩擦的声音还轻。

陈柘却被这句话震撼了。他十分清楚陈舞在害怕什么。可恶的赵玄,和那群失控的疯狗,害得他的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不是万幸遇到一个过路的猎人,陈舞已经去天上见他们的娘亲了。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做吧?出事的话,被推出来的也只是我们吧?”陈舞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几乎要缩进椅子里,“大哥瞒着我们那么多事,我真的好失望。”

陈柘听说这话,接口道:“他只是侥幸,比我们早生两年。要是我们也能在王府出入,哪里还需要这样巴着他。你说的那座地牢按理说应该是被废弃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不追究也罢。”

陈舞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思恍惚。陈柘见状不由得皱了眉头,他提起另外一件事:“救了你的那个猎人是什么来路?可不可靠?”

“他只是个山中猎户,不过为人侠义,又认识几个江湖游侠,才能听说到这些事。我想,是当初修建王府的那批人漏的风。”陈舞恢复了几分精神,面露不解,他问道,“哥,你提他做什么?”

陈柘露出微笑:“听你说,他受的伤不轻,你好好待他,最好把他留下来。我们也需要自己的人手了。”

陈舞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他的兄长一声。

………………………………

“我已经把这件事禀告给范司务,一切还要等范司务的指示。”娄婆婆顿了顿,转向王妧身侧的丁美,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请丁姑娘随这两位差使走一趟,范司务要见你。”

一把丢失的锁,和几句空口无凭的说辞,并不能证明有人私下闯入了王府别院。王妧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范从渊只用了些场面话来搪塞。

“无缘无故,范司务为何要见我?”丁美当即不悦地反问。

娄婆婆却像听不出丁美语气中的不逊,摇头表示不知。

王妧伸手拦下了还要说话的丁美,她看着娄婆婆低垂的嘴角,径自说道:“范司务要是看重有人私闯别院的事,昨天就该找我去问话了。今天他找的是你,可见是为了别的缘故。”

丁美这两天安分得很,也没去招惹吴楚等人,谁会来找她的麻烦呢?

王妧张口说出了她的猜测。

娄婆婆终于抬起她的眼皮,当她听到王妧口中说出段小红的名字时,眼神显得躲闪起来。

“大半日没看见她,倒不知她去了哪。”王妧又向娄婆婆询问起小红的行踪。

“范司务吩咐我,把新锁的钥匙拿给段姑娘,我正要去寻她。”娄婆婆讪讪地笑着说。

“那就一起去吧。”

王妧心中了然,领先走出房门。那个灵透乖觉、且颇有见地的丫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锐眼?

难道残余的那半本记录还不足以说明范从渊在段绮星的事情上有所隐瞒?为什么小红还会相信他?

“等等!”

王妧被丁美尖声的喊叫拉回了心神。她顿住脚步。

“如果我天黑之前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去找薛澄,她欠我的。”丁美瞪圆了双眼,也不管四下里有多少只耳朵听到了这句话。

091 靖南王(十九)

王妧看着段绮屋子的新钥匙由娄婆婆交接到小红手上,其间,她一言不发。娄婆婆却如芒在背,连借口都找不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中只剩王妧与小红二人,相对无语。

就在她们同去范宅的那一天,小红在范从渊书房找到了王府别院的出入记录,可其中最要紧的部分却被人撕毁了。她当时怨言不少,也明白段绮失踪那天见过什么人,已经无从查证。范从渊想拿这事来做文章,就必须让知情人闭嘴。

“你打算配合他?”王妧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此问一出,小红竟像难以承受似的,双眉紧皱,别了脸,只让人看到滴落在前襟上的泪珠。

本还有话要说的王妧被这阵势一堵,欲说不能。正当她几乎要负气离去之际,小红抽噎着出声了。

“难道要我告诉老爷和夫人,小姐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出奔离家?他们原先听说小姐出事后,悲痛欲绝,如果不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小姐的念头,他们早就撑不住了。我说出实话容易,可这实话会要了他们的命呀!”

王妧冷眼看着小红脸上的泪痕,这个理由能说服得了别人,却说服不了她。

“段家送女儿参加春耕舞的目的,和丁家是一样的吧?如果段家连直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就算段绮没有离开,段家也不过如此。”

王妧说完,竟看到小红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脱口道:“难道不是?”

小红怔了怔,才盯着王妧,尖锐地说:“不管姑娘如何看待段家,我请范司务带走丁美,只是不想让小姐的事泄露出去。要保全段家,除了配合范司务,别无他法。”

话已至此,王妧也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她最后问了一句:“那个人的身份,你还会去查吗?”

小红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惜,小红为之思索了太久。她的犹疑令王妧彻底下了决心。

走出房门,王妧面上始终带着忧色。举目四望,她目之所及的这一隅之地,所有可能知道段绮情人身份的人都因为各自的原因三缄其口。六安说过,范从渊打算把舞师失踪的罪名安到端王头上。显然,范从渊已经开始动手了。事情无论成败,都会把端王的目光吸引到这些舞师们身上来。

她不能在别院久留了。

想定主意,王妧匆匆回屋,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又拿着字条来到大门边上绕着院墙的回廊。六安所说的那盆素心春兰恰好放在回廊拐角背静之处。仔细一看,觉察花盆似乎被人挪动过,她不假思索地抬起花盆一侧,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两个字令王妧心下一喜。六安已经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天色渐暗。

自从拿到钥匙,小红便打开了段绮原来住的屋子,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屋子里,直到此时才出来。众人见她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别院,不由得议论纷纷。

王妧已去求见过薛澄。这位令一众舞师严惮敬服的师长得知丁美被范司务的人带走了,当先轻斥了王妧一句“勿管闲事”,随后只说:“我可以派人去通知丁家的人,仅此而已。”

别说丁美无事,就是有事,也请不动薛澄。

白天一连串事情下来,就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将有事要发生。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没想到自己连别院的大门都出不去。

“吴楚?”

王妧一时忘了,范从渊还埋着这么一个眼线。

吴楚脂粉未施,精神抖擞,和前几日的情形大相径庭。她得到吩咐,必须把王妧死死地盯住了。能和她争领舞之位的段绮、丁美、段小红几人,不用她动手,就一个个先后惹了大麻烦。她只要在这个时候相机而动,拿最不听话的人开刀,以后还有谁敢来挑衅她!

想到这里,吴楚颇有些意气风发地往前一步,冷哼一声,说:“今天大家都在议论,别院里出了个贼,丁美被带走,段小红也被叫去问话,我看你鬼鬼祟祟的,是见事情不好,准备要偷溜了吧?”

跟在她身后的舞师们闻言,接连围了上来,同声应和。

“拿下她!待会范司务来要人,我们才好有个交代。”

近前的几人仿佛得了圣旨,七手八脚地要拿王妧邀功。

王妧出声喝止,却只是徒劳。幸而她没有荒废了武艺。黑色水纹匕首出鞘,横挡在她身前。

趁着几人连连退却的空隙,王妧冷语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只是个替补。哪个要是敢伤我一下,我定教他悔不当初。”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进来一声叫好。循声望去,影壁后闪出一道人影,随之而来的是一队兵甲齐备的侍卫。

众人面面相觑,各欲避让。娄婆婆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屈膝下拜,口中称来人为“公子”。有的舞师骇然随娄婆婆下拜,还有几个簇拥着吴楚退到一旁去了。

王妧心知不妙,不觉露出懊悔之色。居中那人不是端王又是谁!

赵玄一身利落装束,更显英武。他哂笑着看向王妧,一边掸了掸袖口处的尘土,一边反问道:“我来得及时不及时?”

也不等王妧回答,他转头吩咐随从准备一个说话的地方,还特地嘱咐,除非王爷,其他人一概挡回去。

花厅里,赵玄在上首安坐,似笑非笑。王妧心中忐忑,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我生平最恨别人戏弄我。”赵玄说着,看了王妧一眼。

这一眼,令王妧如坐针毡。她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

“你挑唆张伯,又派人盯梢我,现在,你还想反咬一口?”

赵玄听了她的话,极力忍住笑意,用一种平稳的声调说:“我可没说是你。”

王妧面带疑惑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赵玄哑然失笑的模样。

“我不是说过,请你看出好戏。现在各个角儿都上场了,你一走,这出戏就唱不成了。”赵玄眼睛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092 靖南王(二十)

“安心坐下。”赵玄捧着茶杯,顺手指了指王妧原来的位子。

王妧本怄着气,后又恹恹地听从了。

“我可没心思看戏。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这别院?范从渊知道我是谁了?”

赵玄玩笑似地说:“没错,他现在正想派人来杀你呢。”

一句“为什么”如鲠在喉,王妧却没有问出来。

“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别院里又出了舞师失踪的事,所以来查一查。你是靖南王的义子,这事你可有耳闻?”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赵玄心中一乐,说:“想要对我义父不利的人多了去,可是,能把手伸得这么长的,确实该好好查查。”

王妧这才稍微放心。也不知道六安是不是落在端王手里了。她不能因为被人占先一着就动了肝火,更不好当面发作。

赵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随即一撇嘴,把那起芝麻大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有侍卫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请赵玄。

“请吧,你可是我的人证。”

赵玄语气坚定,不容回绝。王妧振作精神,暗自警惕,随之去见靖南王。

未入厅事,王妧已从余光看到一位高大魁武的戎装男子,越是近了,越能感觉到对方的威势毫无保留地压在众人的心头上。

不用说,那便是威名赫赫的靖南王。

只有赵玄谈笑自若。范从渊与他对质,不过两三句就落了下风。

王妧觉察到范从渊仇视的目光,并不为之所动。范从渊确实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吴楚又是听命于他。今天若不是吴楚搅乱了她的安排,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那这玉佩怎么解释?难道你连自己的随身之物都认不出来了?”范从渊一条腿上缠着纱布,两只手撑着拐杖,勉力指着案上的“玄”字佩。

赵玄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一边捡起玉佩,一边说:“它呀,我看看。”

范从渊提着一口气,紧盯着赵玄的一举一动。

“没错,它是我的。可是……”赵玄故意停下话头,瞥了范从渊一眼。

范从渊面色不平,还有三分惊疑,追着问:“可是什么?”

赵玄这才朝靖南王说道:“这玉佩我早已送人了。”

“胡说八道!随身之物,岂可随意送人!”范从渊立时反驳。

赵玄侧过身子,以眼神向王妧示衅:“你不信,当场一问无妨。”

范从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王妧,心道不好,王妧一定会坏了他的事。旋即,他狠狠瞪向随同到场作证的小红,示意小红咬死证词:这玉佩就是从段绮屋中搜查得到。

小红却直愣愣地,望着玉佩出神。

这时,看尽厅中众人形态的靖南王开口了。他声如洪钟,一视同仁:“说,你把玉佩送给谁了?”

“王姑娘看中了,我理当割爱。别说是块玉佩,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来,拱手奉上。”赵玄答毕,回头反问范从渊,“难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范从渊哪会轻易就范。他站直了身子,面对靖南王,垂首道:“我正是知道王姑娘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才认为王姑娘的话算不得数。”

“你说什么?”王妧原只当端王是信口开河,可范从渊竟然也胡言起来。她迷惑了,看向端王,见对方脸上似得意、似嘲弄,却连一丝心虚的闪躲也没有。

王妧怒从心上起。端王那么爱看戏,她偏偏不奉陪。

“什么稀罕物件,值得我开口索要?即便它真的世间少有,我也做不出这种死皮赖脸的事。”王妧冷着脸,说话间把自己和此事的关系撇个干净。

赵玄接过话,说:“就算它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你也别动真格把它扔了呀。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也省得被人拿去做文章。”

王妧听他仍是乱咬,直截说出:“我从来没有碰过这块玉佩。”

赵玄抬头去看靖南王,满脸无奈,当他回头面向王妧时,又似情不自禁地摆出一副纵容的神情。

“我把它交给你的随从了。”他语气温和地说,顿了顿,和王妧四目相接,“回去问一问你那个随从,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妧瞠目结舌。只听得端王又对靖南王说:“还是把那随从请来,一问可知?”

靖南王沉吟片刻,终于发话。

“范从渊,舞师失踪是大事,你隐瞒不报,这是其一;办事不力,查而不实,这是其二。从现在起,春耕舞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闭门思过。段小红,不明事理,逐出王府别院。黎焜,春耕舞交由你负责,着人火速查明段绮下落。”

众人一一听从。

靖南王似乎对这场闹剧十分不满,拂袖而去。

厅中,范从渊面如死灰,全身倚靠在拐杖上,一副见风就倒的样子。赵玄故意从他面前走过,他打了个寒噤,活动了身体,拄着拐杖失意地往外走。

王妧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你又想干什么!花言巧语,把人骗得团团转,你好本事呀。”范从渊满腔怒火,被尾随而来的王妧一下子点着了。

王妧顿住脚步,并不辩解,只是说:“我想知道,段绮失踪之前都见过什么人。别院的出入记录还在你手上吧?”

“你们这些心口不一的贱人,连个小小的丫环也敢耍我?我一定会让段家付出代价!”范从渊答非所问,显然已是气极了。

王妧正忍不住想驳斥他,却被跟随过来的小红拉住了手臂。

范从渊见状,心中愤懑不吐不快:“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将来也会变成一个疯婆子!疯婆子!”

说到激愤时,范从渊伸长了脖子,似乎要冲上前来。王妧被小红牵拉着倒退数步,仓皇失仪。

范从渊哈哈大笑,骂了一声“寒碜”,随后扬长而去。

王妧挥开小红的手,站直了身子。

“你的力气倒不小。”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从渊离去的方向,话却是对小红说的。

093 靖南王(二十一)

赵玄站在石阶上,手里把玩着一物。他远远地看着王妧几人,直到几人说完话,才招来随从。

把手中温润无暇的玉麒麟扔给了随从,他吩咐道:“送过去,问她认不认得此物。”

瑞安长公主玉碎香消。她的亲信七零八落,几乎都被周充给拿下了。唯有一个与蓝绫素有不和的女官设法脱身,暗中前来投靠他。这玉麒麟就是那位女官送来的。

他看到王妧接过玉麒麟、又回过头来的样子。下次见面,他还会再送她一份大礼的。

…………………………

范从渊撇下轿夫,独力走回城北的家。

他反身关上门。院子里昏沉沉的,只有堂上将灭未灭的残灯映出一点光亮。他原本熊熊燃烧的心火扑棱了几下,无声地熄灭了。

伤腿传来隐隐的痛楚,他将身体倚靠在拐杖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直到夜风穿透外袍,冷意渗入皮肉骨血,他才哆嗦着往卧房走去。耳聋的老仆从厨下出来,替他掌灯。

范从渊跛着脚,坐在他惯坐的位子,身上却始终暖和不起来。他探手一试,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便又丧气地斜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楚急冲冲闯进来,看到这副场景,止不住掉下泪来。都怪她自己,拦不住王妧使坏,才害得她的心上人失去了一切。

她唤了他一声,屈身跪在他跟前,想伏在他膝上述说衷肠,又怕动作太大弄疼了他,最终只能靠着椅子的扶手,轻声呜咽。

范从渊的目光落到吴楚抽动的肩膀上,回过神时,他的袍子已经被吴楚的泪打湿了。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么?”范从渊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

吴楚呼吸一窒,抬起头,辩道:“我听说,王爷责罚了你,都是因为王妧做了伪证。我要是拦下她就好了。”

范从渊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吴楚急切地抓住他的手,颤声恳求,“只要你告诉我。”

范从渊脸上有一瞬间动容。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角落的那只相思木衣柜,那是他的母亲范氏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的印象里,这只衣柜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

母亲范氏每次思念王爷的时候,总会打开衣柜,一遍一遍地整理她的红装锦饰。她高兴时,就换上那些织锦花缎,倚在窗台上,看路边的杨柳春色。

可他心里清楚,范氏避开他的视线偷偷拭去眼角泪珠的次数,和她高兴的次数一样多。

时过境迁,在他面前无助哭泣的女人变成了吴楚,而他也变了。

“计划作罢。”范从渊似乎被抽掉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又轻又缓。

吴楚脸上还挂着泪,眼里却是十足的惊喜。她抓着他的袖口问:“你是说真的?”

范从渊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你不要再接近王爷了,我不想看到你做那些事。”

吴楚一边掏出手绢拭泪,一边连连点头应好。

“但是……”范从渊拖长了声调,没有一下把话说完,引得吴楚慌忙追问。

“你要帮我杀一个人。”范从渊神色未改,说话时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吴楚听得心头一震,大起大落之下,她竟支撑不住身子,瘫坐在了冷硬的地面,嘴里喃喃自语:“杀人?”

范从渊转头注视着她,扪心自问,吴楚的心意并不输于他母亲对待王爷的心意。王爷离他们母子而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没错。我被王爷禁足,哪里也去不了。赵玄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要他尝一尝前功尽弃的滋味。燕国公府对赵玄来说举足轻重。我要你去杀了王妧。只要她一死,赵玄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吴楚抬眼看清了范从渊眼中的坚定之色,心潮翻涌。只要范从渊不再像方才她看到的那样消沉颓丧,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范从渊握住了她的手,相比之下,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我去生个炉子,给你取暖。”吴楚此时情意切切,无以复加。

范从渊点头应允道:“再温壶酒,陪我喝几杯,好不好?”

吴楚欣喜若狂,应声而去。

卧房中,范从渊一人独坐。蓦地,他仰头大笑起来。笑毕,他伸手揉着酸胀的眼睛,哽咽低吟。

“直道相思了无益。”

那是范氏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

…………………………

别院灯火如昼。

舞师们聚集在练舞的敞厅,听说有人要被赶出王府别院,便个个急得都坐不住了。

这时,娄婆婆踱步进来,询问起丁美,众人才知道,丁美已经回到别院。

“正好,我们也有事要问她。就请娄婆婆随我们同去吧。”有人说道。

娄婆婆推托不过,只得依从。

一群人各怀心事,来到丁美屋前。娄婆婆上前敲门,紧随她身后的吵闹声瞬间停息了。

屋里亮着灯,却无人应答。娄婆婆低着头,又唤了一声。

“丁姑娘,王爷请丁姑娘过王府一叙。”

果然,门一开,丁美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诸位,久等了。既然是王爷有请,我可不能失礼,请容我梳洗一番。”丁美说完,又请娄婆婆进屋稍候。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心气高的当即愤然离去,有的则壮了胆子,跟着娄婆婆也进了屋。

丁美坐在妆台前,嘴上却说着闲话。

“近来我勤于习舞,形容憔悴了许多。全赖我家里送来的这些千金难求的养颜丹药,我才敢出门见人。”她说着打开了一个精巧细致的木盒,盒中放着一颗散发着甘甜气味的药丸。

她隔着手绢捡起药丸,像是准备当场服下的样子,随即有人替她倒了一杯水。丁美笑着接了。服了药,她回头张望,问道:“吴楚人呢?”

她今日的风光,怎能不让吴楚看一看。

有个舞师嘴快地接了话:“她肯定是去见范司务了。”

丁美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吴楚为何会去见范从渊,又听得那舞师接着说了一句。

“她本来就是……”

最后亲密的附耳私语,就没人听得清楚了。

丁美恍然大悟。时至今日,她总算知道吴楚哪里来的底气敢和她作对。她嗤笑一声,又问:“那么,王妧呢?”

那舞师犹豫了一下,把早些时候大门边上的那场冲突原原本本地告诉丁美。

“真是不中用,一点眼光都没有。她以为我要倒大霉了,谁知道,如今情形恰恰相反呢。”

正说着,她眉头一皱,伸手抚着腹部,心里咒骂起段小红来。那天被段小红一拳打中了腹部,她至今还得服药调理。

不过也算福祸相依。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脸上光润的肌肤,暗自想道。

094 靖南王(二十二)

王妧回到霜塘的住处。一踏入门,她顿时感觉到周遭弥漫着一股冷肃之气。

“莫行川?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疑惑,却没有问他六安的去向。

夜风萧萧。王妧只看见莫行川欲言又止、似有隐情的样子,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顺着他的指引疾步走向倒座,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抢先推开面北的房门,她一眼看到伤痕累累、卧床不起的六安。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她脱口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王命人把他抬到我们落脚的客店门口。”莫行川又回了一遍。他当时看见六安的惨状,也是心中一骇。想起当年在西荒小舟山遇到了一只正在进食的大蟒,它口中的小兽先被蟒身绑缚,皮开肉绽。他那时的惊魂一瞥,竟然在今天因为六安而重现了。

王妧面上悻悻然,她低估了端王的蛮横,才害得六安至此。愤尚未平,心又生愧。

莫行川招了招手,床边站着的那个背着药箱的女子走上前来相见。莫行川解释说:“谭漩粗通医理,先已瞧过了。”

王妧忙对她追问道:“情况如何?”

“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筋骨。好好将养,便没有大碍了。”谭漩冷静地回答道。

王妧稍微放下心来,错过了谭漩露出的疑惑神情。她蹙着眉,走到床边的鼓凳上坐下。莫行川则领着谭漩告退,自去写方配药。

“看起来伤得那么重,竟处处避开了要害,真是奇怪。”谭漩年纪不大,医理虽通,医术却还没到十分高明的地步,所以她刚才不敢在王妧面前造次。而她视莫行川如兄如友,在他面前自然是畅所欲言。

莫行川听了,心中暗想,莫非六安使了一出苦肉计?他谨慎地对谭漩说:“奇不奇怪,日后自见分晓。”

此时屋中,王妧仍静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该被伤成这副模样。”她眼里一阵酸涩,话到嘴边,又变成旁人听不清楚的低语。

六安依然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沉。

王妧叹了叹气,此时实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正要离开,六安却在这时倏然转醒。猝不及防之间,王妧脸上的失望和忧虑被六安一览无遗。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僵硬,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

王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六安的变化让她不得不多想。六安支撑着坐直了身子,低头看着她微微发白的指节,许久才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端王的手段而已。”

王妧却闭上眼睛,记忆鲜明地再现。六安杀意凛凛,全身血染,暗楼的杀手却像是没完没了似的涌出来。即便在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地,他也没有如眼前这般不堪一击。再说赵玄狂妄自恃,岂会浪费心力去对付一个普通护卫?

想到这里,王妧虽然收敛了怒容,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泄露了她的心情。

“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多此一举?你这么做恰恰遂了他的意。他这是杀鸡儆猴!”

六安低眉应是,等王妧平复了心情,他才开口。

“我这苦头也不算是白吃。靖南王府和燕国公府结盟的文书我没找着,不过,端王对我下手之前让我亲眼看了一纸文约。”他故作淡然,徐徐说道,“端王和燕国公府嫡长女的婚书。”

“不可能。”王妧当即否定道。她背向六安,紧走两步。

“端王没必要作这个假。”六安又说。

“怎么没必要?他拿一份假婚书,或戏侮,或要挟,全随他的便,有何不可?”王妧转过身来,据理力争。

“这件事你不知道,但燕国公未必不清楚,就是张伯也很有可能是知情人。端王会耍这种轻易被人戳穿的把戏吗?”

王妧低头思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婚约是真的呢?”六安试探着问了她一句。

“如果是真的……”王妧喃喃道。虽然她难以接受,但那是王姗的决定。就算是王姗私自做的决定,她难道不应该相信王姗的决断?端王说过,他在宫里的时候,孤立无援,只有王姗曾以真心待他。他三番几次出手,是投桃报李。

“他是靖南王的义子,将来很可能会继承靖南王府。如果能得到靖南王府的襄助,你要复仇轻而易举。”六安状若漫不经心,细细剖析。

王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六安原本屏气凝神,道貌岸然,却在她的注视下乱了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替一个刚刚痛打了你的人说话,要么是虚伪,要么是愚蠢。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我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全忘了?”

王妧说完,负气而去。她原还想让他搬到西厢去养伤,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六安脸色凝重,望着地面出神。片刻后,他却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不理会浑身伤痛,安然睡下。

回廊下,王妧撞见莫行川折返而来,便站住了。她还有事要问他。

小花园后的阁楼被当成王妧的书房,那里灯火明亮,温暖舒适。前后一比,六安的房间着实湿冷惨淡。

王妧入王府别院之前,便告诉莫行川,她来湖州的目的是逼雀部的内鬼现身。万全一已经查出那人女儿的下落,也放出风声传回京城。谁知她刚一提及,莫行川便直截回答道:“殷泉没有出现。”

王妧一怔,无法置信。

“他为了他的女儿出卖阿姗,怎么会对殷茵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莫行川有些为难,没有接话。

王妧看他踟蹰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还有别的事?”

莫行川只得应了一声是。他迟疑不决,正是不想在王妧的气头上提起这件事。燕国公府绝无可能和镇察司合辙,这是理所必然的。可张伯却说,镇察司来湖州的事一定要告知王妧,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的关系本就复杂,再让镇察司插一脚,麻烦绝对会成倍地增加。就说镇察司的人马在抵达湖州时遭人伏击,这账还能算在谁头上?皇上前脚放端王出宫,后脚又派镇察司追到湖州来,万丈雷霆最后会落在谁的头上,没有人能说得准。王妧又怎么能因为那些旧事而失了决断?

“他也来了?”王妧再次确认,才信了。她不知道周充为何而来,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为心中的忌惮而挑起争端。她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如果王姗仍在,一定能发现。

直到夜深了,她也没有摆脱这个念头。

095 靖南王(二十三)

小白猫弓着背,朝着她不停嘶叫。王妧听得心烦意乱,手里捧着《燕书》中的一篇《地理志》,看一行忘三行。

不止是猫,连人也来搅乱她的晨光。

“我不想见他。”王妧听了张伯传的话,索性放下书册,打算和小白猫面对面一决高下。

张伯跟在她身旁,没有急着提出反对的意见。端王是个难题,王妧不想解,可难题却不会凭空消失。

小白猫眼里充满警惕,离王妧只有数步之遥。它左闪右避,王妧右拦左挡。意图全然被王妧识破,小白猫不由得发出更响的嘶叫声。它年纪渐长,身材也越发壮硕,不久之前灵活轻盈的体态在王妧眼里已变得笨拙。

王妧伸手抓住它,心想:小白猫大概是被莫行川照顾得太好了,小的时候一股机灵劲,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喂食,吃成了一副憨样。

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王妧把它放到门外去。张伯在一旁看得诧异不已。

“姑娘有没有想过,为何二姑娘会订下这份婚约?”张伯失神片刻,再看王妧时眼里竟有三分满意。

王妧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阿姗根本不会逼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说是婚约,到底不过是一张纸。端王连他的位分都保不住,还想拿燕国公府当挡箭牌?此一时,彼一时。阿姗会答应这件事,必定是权宜之计。”她已经让张伯传信回京,仅仅只是请燕国公证明其确实而已。

张伯反复咀嚼“权宜之计”这四个字,心里不是没有赞同,嘴上却说:“靖南王府即便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慢的。靖南王手里的赤猊军威名赫赫,稍有动作都会令九围侧目。更不用说,南关十万人马皆听他一人号令。彼一时如是,此一时亦如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之直指王妧的心病:“二姑娘当时的想法,是料定了你不会同意才有所隐瞒,还是笃定了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靖南王作难?”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王姗从来没和她商议过这件事,她对此确实无法释然。如果要消去心中的隔阂,她势必会卷入更多、更大的麻烦。

“好,我去见他。”她说道。

客厅里,赵玄早已把目之所及的事物褒贬了一遍。插花的瓶,太素;墙上的画,冷僻;待客的茶,寡淡;连奉茶的丫环都粗粗笨笨的,难以入眼。他想见的人不来,更令他烦躁。

他拿起茶杯,又重重放下,发出哐啷一声响。

王妧来到,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开口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好大的威风,真当我燕国公府是软柿子?”

赵玄被她一激,当即冷下脸来。

“我等了这许久,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赵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脾气,没有破口叱骂她“不知好歹”。

“您就想说这些?说完了,就请吧。恕不远送。”王妧故意说。

赵玄一听,品出一丝不对味来。他仔细看去。王妧目光低垂,不似倨傲;面容平静,不似怄气。他如果真的被这三言两语气走,那才真叫上了她的当。

“我偏不走。”他来就是为了让王妧承他一次情,怎么能轻易走了。

赵玄复又坐下,悠然自得地说:“在滁州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你在京城遇刺的事是我干的?后来你也发现了,主使的那个人不是我。”

王妧也在下首坐了,打量了对方几眼,才说:“没错。”

“你查出那个人了吗?”赵玄一脸得意,他知道,王妧绝对查不出。

王妧心情沉重,沉默了片刻,才说:“想要我死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赵玄倒是让她的回答给愣住了。

很快,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点着头说:“你呀,还真有点像样了。”说完又盯紧了王妧的神情,说出了“老齐王妃”的名号。

王妧终于想起,老齐王妃,是齐王的母亲。

“那个时候,你刚刚帮她儿子娶了永平侯的女儿。齐王可是她的心头肉,林家那个丫头,啧啧,一个可怜兮兮的外室女,还是个病秧子。你说你,牵什么红线不好,偏要牵这一根,她不恨你,恨谁呢?”

“齐王……”那个莽撞的青年。她让齐王入宫向皇上请罪,让齐王知道林菁不是林倩,可是他依然坚持要娶林菁。既固执,又幼稚,齐王十足就像张伯眼里的她。

然而,王妧并不十分相信端王这番话。她知道来杀她的蓝绫是什么人。老王妃如果真的是心狠手辣的人,会放过林菁,反而来对付她?

“林姑娘做了齐王妃,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赵玄没有多想,随口回答:“还活得好好儿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一句话,但她的不买账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赵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比起他来,王妧果然还是更信任周充。

“如果是周充说的话,你肯定会相信,就因为他抓住了刺杀你的杀手?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愚蠢!”赵玄怨愤地说,“他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连弑杀瑞安长公主这样的罪名都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哼,你以为他睥睨群臣,就个大英雄了?他是个……”

“住口。”王妧惊愕地打断了他的话。她面色惶然而又极力掩饰着哀伤,声音幽微,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长公主……是我杀的。”

六安动手和她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赵玄直愣愣地瞧着手边的茶杯,若有所思。他吐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陡然站起,伸手把茶杯掼在地下。

王妧大惊,茫然失措。她看到端王扑到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往他自己的手掌心一划,顿时鲜血淋漓。

“不用怕,这是当年跟着我义父上战场时落下的毛病,只要放点血,就好了。”他用一种虚弱的语气说道。

王妧回过神来,正要叫人,却被赵玄一把拉住。

“不必。”

王妧神态凝重地提起:“那些流言……”

赵玄冷着脸,没有理会她的话。

096 靖南王(二十四)

“你记住了,害我落得如此下场的人是王姗。她欠我的,你还得了吗?”

赵玄脸色铁青,手上的血迹沾上衣襟。他放开王妧,表情十分渗人。

“我义父很快就会传你。你最好趁早想一想,别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栽了跟头。”恶狠狠说完,他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对方,面有凛然之色,“下次,你敢伤我的人,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赵玄咬牙切齿,拂衣而去。他前脚刚走,莫行川后脚便带来一个消息。

段绮死了。

她的尸首在城南的一处酒窖里被找到,因误食了某种毒物而死。酒窖的看门人被人收买,给出了段绮和一男子在此处勾留了十数日的证言。而今,男子却不知所踪。

王妧听后,黯然良久。

…………………………

赵玄离开了王妧的住所后,只觉得全身哪里都不得劲,手上的伤口疼,脑子里也疼。这种疼,细细的,痒痒的,像被羽毛挠一下,又被人拧一把,再挠一下,再拧一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若不找些个事物来撒气,他非发疯不可。

想起那些好玩的事物,他最近又收罗了许多,藏在了城南的别居里。对此眼红的人不少,他却毫不在意。

眼前的屋宇楼台,庭园林池,身畔的娇婢侈童,耳边的金声玉振,即便他平日少往这里来,也没人敢怠惰。可他就是静不下心,看不入眼。

赵玄坐下后,以食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扶手,半眯着双眼养神。近身服侍他的人都知道,主子心情不佳,话少说、事说做为妙。

偏偏有一个直心眼儿、不知进退的,被别人支使着上前奉茶。因她多看了赵玄手上的伤处一眼,便落了不是。

“你跟了本王多长时间了,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本王留你有什么用?来人,拖下去……”赵玄又砸了一个茶杯,这次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

他受皇帝践踏了多少年,她就跟了他多少年。他也想不到,一个又直又愣的小宫女,在合宫上下都视他如草芥、如糟粕的情形下,敢坦坦荡荡地说出她是他的人。有好几次,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被年长的宫人辱骂、被得势的内臣的毒打,他想知道,她到底是真笨,还是假聪明。可惜,她都扛了过去。

她图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是受人指使来谋害他的性命?还是图他有朝一日黄袍加身?起初他还能把它当成乐子,到后来,他也乏了倦了,不想再费心去追究了。它就这么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地晾着,直到今天又冒了出来。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他狠命说完,又大笑起来。

心情一畅快,赵玄就动了别的心思。他召来一人。

来人一改以往的清寒装束,软缎绫罗,玉簪金钏。一张桃花脸,一对春风眼,眉梢得意,嘴角含笑。

“小荷拜见王爷。”她屈身下拜,头垂得极低。

赵玄端坐于上首,神色晦暗,也不着急让对方起身。

“本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捧林菁去做齐王妃,难道你自己就不想做个人上人吗?”他用一种缓慢、冷淡的语调说道。

小荷抬起头,又慌忙垂下,谦卑又不失恭敬地说:“小姐对小荷有救命之恩,小荷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小姐而已,绝没有半点私心。”

赵玄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果王妧知道,是你挑唆了老齐王妃买凶杀人,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小荷战战兢兢,几乎将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迭声泣道:“王爷,奴婢知错了。”

赵玄见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句,不免觉得无趣。“知错了就好。”他开口说,“本王一向宽宏大量。这件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让你立功赎罪。”

小荷再拜,由悲转喜,嘴上连说:“多谢王爷。”

“你现在还能联系上那些人?”赵玄问。

“是,只要王爷愿意。”小荷忙拭去泪痕答道。

赵玄被提起了兴味,让她站起来说话。

“上次那些花籽还是你的功劳,你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出来。”有人不知死活,对他的猎犬做了手脚,查来查去,还是小荷帮他找出了祸根。他可不想轻轻揭过这件事。

“能替王爷做事,是小荷的荣幸,小荷哪里还敢向王爷邀赏。”小荷眼角又有了喜色。

赵玄听完,朗声大笑。

“本王倒是白捡了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他道了一声“好”,又说,“该罚的罚,该赏的也得赏。齐王府冰清四人,从今日起就赏给你了。齐王以后休想再逃出你们主仆二人的手掌心。”

小荷大喜过望,拜谢道:“王爷才是小荷的主子。如果没有王爷,小姐她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小荷心里感激不尽,就是为王爷粉身碎骨也甘愿。”

赵玄听得心头舒畅,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让她退下了。

一离开周遭人的视线,小荷便换了一身布衣,直奔西城门而去。她低着头看路,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一个人。好在对方身手敏捷,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致歉后,小荷匆匆忙忙地离开,没注意到出手相助的那人一直将目光留在她身上。

“公子,那是……”林启面露疑惑之色。他只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对方。他又看到身边人的目光,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周充已然想起了小荷的身份。蓝绫在瑞安长公主事败之后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齐王妃的心腹婢女小荷。她怎么也来了湖州?

“你悄悄跟上去,看她……”周充话还没说完,已眼尖地发现了另一拨盯梢的人。他伸手把林启拉近身边,等些人离得远了,才低声吩咐了林启几句。

林启得了命令,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周充随后也离开了。还有一位长辈在等着他登门造访呢。

097 靖南王(二十五)

苏意娘看着眼前身材颀长、神态俊逸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

“苏夫人。”周充语气颇为恭敬,全然没有在京城是飞扬跋扈的姿态。

湖州的如意楼和京城的如意楼布局相近,他不由得感慨王姗的先见。初来此地,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已经完全适应了。

苏意娘笑了笑,回礼说:“周大人要是不介意,还是叫我苏老板吧。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

当年她凭着过人的家世和容貌,嫁给了大才子苏问。她的丈夫在某一次宦海风波后溘然长逝,那些都是她不想忆及的往事。即便眼前的这个人和她有着血缘之亲。

“如果我不是以镇察司的名义来这里,姨母是不是会认我这个外甥呢?”周充坚持道。先礼后兵,他只希望不用走到那最后一步。

苏意娘愀然动容,然而她依然没有改口:“我姓苏,不姓田。”

周充只好作罢。

“好,苏老板。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意楼的人手从今天起,必须听我号令。”

苏意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的纠缠之中,神情戚戚。过了一会,她才像回过神来一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周大人,你在我们的掩护之下进城,算起来不过一天呢,这么快就想重整旗鼓,当真卖力气。”

周充面上不为所动。赵玄知道镇察司抵达的日期,还在城郊预先安排了埋伏。最有嫌疑泄露这个消息的人,就是苏意娘。这次他来,也有试探之意。

“皇上已经把雀部交给了我,我见一见雀部的下属,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想,周大人大概是有所误会,才把如意楼的东家和雀部的当家混为一谈了吧。王姑娘把这间如意楼交给我打理的时候就说过,如意楼不是雀部的附属。这也是它能在湖州安然无恙的原因。”

她这么说,周充已经完全明白了。苏意娘一直是王姗的人。就算王姗死了,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白白交到他手上。

于是他接着出招。

“王姗已经不在了,你们在湖州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皇上心里记挂着呢。”

“多谢皇上记挂。湖州虽比不得京城,但这儿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就没想过,回京城去吗?”

苏意娘笑了。她终于知道周充在担心什么。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不会轻易挪窝,幸运的话,这里会成为我们的归宿。王姑娘知人善用,凡是有用之躯,都进了雀部效力,留在这儿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周大人尽可放心。”他们这些人身上背负的可不止一桩罪名,恐怕连京城的门都进不去。周充如果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她苏意娘也不是好惹的。

周充嘴角动了动,不去接对方的话了。他另起话头,问道:“苏老板见过王妧了吗?”

苏意娘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听说,她和王姗完全不一样,是个矜持内向的小姑娘。反正,早晚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是王妧开口,让你们听我指令,你会怎么做?”周充话中大有深意,苏意娘听后也迟疑了。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周充把怀疑藏在心底,告辞而去。

………………………………

“你不必强撑着。”王妧出门的时候看到六安,心里十分意外。

六安看上去精神不差,脸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除了他自己,别人都认为他还是应该多加休息。

“我可坐不住。”他身上的伤说是用来掩人耳目,可不能连自己也骗过去。

王妧也就不再计较了。她今天要去段绮身死之处查找线索,六安岂会应付不来?

莫行川指引着两人来到城南一个藏酒的仓库。它所在的巷子东西两头各连通着大街,进出方便。

见大门紧锁着,莫行川便去敲对门。门里一个老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来。他听说几人要来看房,眉间皱成一团,用一把沙哑的声音说:“别看了,那宅子不出赁。”说完又要缩回去。

莫行川忙挡住门,追问:“怎么不赁呀?”

老人只是摆摆手,摇摇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莫行川也不在意,从身上摸出几个小钱,塞到老人手里,赔着笑问:“老人家知道那宅子的东家是何人?”

老人打量了莫行川几眼,把钱收了,压着嗓子说:“你们要问,就上东面街上找金樽馆的花掌柜,对面就是花掌柜的产业。旁的,我也不知道。”

莫行川给他道了个谢后,门又被关上了。

王妧在一旁看得有趣,随即想起一件小事。她对莫行川说道:“换了我可要吃闭门羹了。”

“走南闯北,看得多了,说话做事自然有些技巧,不过是些小门小道,不值一提。”莫行川十分谦逊地说。

王妧心中一动,自言自语:“按理说,涉世不深的人,是没有这种手腕的。”

莫行川不知道王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然她说的也没错,可莫行川还是担心她想到歪处上去。于是他补充说:“或者是耿介不随流俗的人。当然,这也不能算作是一种标准。”

王妧点点头。

三人一路走到街上。金樽馆的招牌明晃晃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王妧踏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三十许年纪、面目姣好的女人。王妧从她身侧经过时,匆匆瞥见对方眼角长了一颗朱砂痣。

想上前招呼客人的伙计被一个老气的女人拦住了。那女人款步向前,顺着王妧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把人请了进来。

“方才那位是?”王妧见对方像是个管事的,便问了一句。

果然,那女人自称姓花,是这金樽馆的掌柜。

“那是敝妹,排行老五。”

“我从新昌来,听说有位花五娘,酿得一手好酒,难道是同一个人?”

花令欢笑着说:“正是了。”

进门左手边辟了一厅,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花令欢神态自若,引着几人进了雅座。不等王妧开口,她便说:“来我这金樽馆的客人,不论三教九流,来借酒消愁的是一副样子,借场子待客的又是一副样子,像姑娘这样的,恐怕别有醉翁之意。”

098 靖南王(二十六)

王妧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于是也直接挑明了来意。

段绮在她名下的宅子里身亡,花令欢怎么脱得了干系,若无其事地做她的生意?

花令欢不慌不忙,声音听起来十分镇静:“替我看门的老仆已经被衙门的人带走,我也只知其一。他自认为帮了两个青年人一个小忙,绝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想想,还真是令人伤感。”

“一开始,你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家的酒窖里出现了生面孔?”王妧依然疑惑。

花令欢闻言,也并不感到惊讶,这个问题她早被问过许多次了。

“老门房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那所宅子有多出来的空房,他就赁出去收些好处。我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怜惜他老无所依。谁知道,这一出事,就害了一条性命。”

她冷静说完。这番说辞,令听者也无法过分苛责。

王妧心里隐隐有怪异之感,她看着花令欢,花令欢也在看着她。

“姑娘不是南沼人,大概很难相信,二十多年前,这里每天都能看到死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叨天之幸。”花令欢也能觉察到,王妧并不十分听信。

“花掌柜从前见惯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才能如此从容吗?”王妧一再探问,几乎不留余地。

花令欢干笑一声,说:“姑娘这话,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那是兵荒马乱,谁会喜欢过那种日子?”她盯着一旁的六安,似乎只把他一人看在眼里,“姑娘出行有武功高强的护卫随从,当然不用担心这些。可也有人会因为路边冷不防冲出来一只野狗,就糊糊涂涂地丧命了。”

王妧见状,当即变了脸色。这和他们初次见到白先生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幸而有莫行川在侧,她才能内省自己不至于乱了分寸。她起身告辞道:“多谢你相告。”

花令欢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她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花五娘折返归来,她的沉思才戛然而止。

花五娘轻轻走到她的姐姐身旁,面有悸色地说:“她看人的目光真的好可怕。”

花令欢侧目,久久没有开口。

“有你这份敏感,我也多了两分把握。”花令欢老成的眼睛在花五娘脸上逡巡,“长老说过,燕国公的另一个女儿来了南沼,还卷进了我们的任务。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她了。”

花五娘面色苍白,额角隐隐有了汗意。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跟她说的那些,她去了别的地方也能打听出来。只要她放聪明点,心里有顾忌,就不敢找我们的碴儿了。至于其他的事,长老没有吩咐,我们也不必理会。”花令欢给对方一颗定心丸。

谁知,花五娘还是无法坦然待之,惴惴不安地做了决定:“我看,我还是避开为好。我不想再和雀部扯上什么干连了。”

花令欢轻哼一声,冷语道:“你确实不应该。”在她看来,花五娘的麻烦可不止这一个。

“五妹,长老交代的那件事你最好赶紧办了。小宝不是没有父亲,你什么都不能做,连想都不能想,知道吗?”

花五娘抿着嘴,秀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才点了点头。

花令欢见此,放心不少。

“今天的事必须告知长老。那个叛徒的下落也有了,也不知道长老会怎么处置他。”她说着,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

回程比六安想象的要快很多。王妧似乎失去了四处走访的兴趣。花氏姐妹出现之后,他们的心都很难平静了。

然而,王妧率先发问的对象却是莫行川。

“花五娘是怎么回事?殷泉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花五娘?”她直截问道。

莫行川见她有些急躁,便回答说:“今日事有凑巧,撞破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在与殷泉相认时,用的确实是殷茵这个名字。”

“我早该猜到,”王妧接口,话中隐隐带着气忿,“花令欢是暗楼的人!”

说完,她瞥了六安一眼。

“就算不是,她和暗楼也有莫大的关联。”莫行川却认为,不该这么早就下定论。

王妧转念去问六安:“你就没有见过她?”

六安摇了摇头。

“她一定见过你。”王妧语气十分笃定,略加思索,又说,“不如挑明了,把她身后的人引出来。”

莫行川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段绮失踪、身亡的事原本就很蹊跷。我们也还没弄清楚要暗害靖南王的人是谁。如果这两件事都是暗楼的人做的手脚,我们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只会后患无穷。”

王妧抿着嘴,莫行川所言极是。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六安看到王妧的意志以一种可见的速度消沉了。

“红姬不会放过我的,下令杀死王姗的那个人也不会放过你。”他隐忍不发,将近二十年,王妧和他不一样,“我们不必争这一时。”

王妧不想和他无谓地争辩。

“也许,你高估了你自己呢?暗楼根本没有下追杀我的任务,你和我没什么不同,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王妧说完,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她很少这么做。

“你可还记得,有个人给你送来了一片槭树叶,浅黄色的,和以前蓝绫给你留字的树叶,在颜色上有些区别。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片叶子的深意,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个人要你的命,等那片树叶由黄变红,对方杀你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王妧看着六安,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力量。

“假如花令欢是暗楼的人,我们得让她吐出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花五娘是个关键人物,那个告诫我们不要来湖州的猎人,也提到过她,当时我们也没料到她竟然就是殷泉的女儿。”六安寻思道。

一旁的莫行川听他提起姜乐,补充说:“那个猎人也来了湖州,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

六安轻轻一笑。

“你看,一切都会浮出水面的,眼下只要有所忍耐。”

王妧听了六安的话,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如果什么都不做,忍耐和软弱有什么区别?”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寒冰,“从那个老仆着手去查,一定要查出那个带走段绮的人是谁,还有,把姜乐找出来。”

099 靖南王(二十七)

靖南王府书房,眼看靖南王的声调越来越高,黎焜心里也越发难以平静。

“我知道,阿玄是不够稳重,等他成了家,有了子嗣,自然就稳妥了。咱们以前不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么?怎么一说到小辈身上就小题大做了?”

黎焜见王爷有心要把话岔开,他却仍不依不饶:“谢希被公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如果不是大夫时刻盯着,他已经死了十遍、八遍了。”

靖南王一听他的话,顿时来了气。

“可不是!阿玄在京城的时候就怀疑谢希不是咱们派去的人。镇察司那帮人,把他当成牲口一样对待,我真恨不得……”靖南王用一拳代替怒火打在了桌面上。

黎焜被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原本,我还不明白镇察司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先把公子送回南沼。现在看来,那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他将他的看法说了,方才解开靖南王的疑惑。

如果端王此时仍在京城,无论镇察司提出什么要求,靖南王都可以不做理会,一切情形也都不会有太大的转变。但是现在,端王已经来到南沼,靖南王如果不答应镇察司的要求,端王的境况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

“皇上不是白白把人送回来,他要的,我给不起啊。”靖南王叹息一声,整个人的精神都萎靡不少。

黎焜也清楚,靖南王无法承受他心爱的义子余生永无安宁之日,可他们谁也没有办法。

靖南王以手抵着额头,静默不语。许久,他抬起头来,黎焜才注意到王爷的双眼添了好些血丝。

“周充是皇上看重的人,也算勉强配当阿玄的对手。如果他没那个能耐,皇上也不能说什么。”靖南王语气坚决,眼里却显出几分疲惫之色。

黎焜心中一惊。他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张伯从书房门口踱步进来,身后跟着一只猫。

王妧当即搁了笔,起身向对方走去。两人在东窗下,相对而坐。眼前的这个老人总能唤起她对她祖父的记忆,而那些记忆都灰扑扑的,仿佛照不到日光。

“周充去了如意楼,已经和苏意娘接过头了。”张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浅了些,病气也几乎不见。小白猫在伏在他双膝之上,任凭他揉捏。

王妧看着这一幕,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伯却以为她及时醒悟,又接着说:“如果雀部现在在你的手里,你也不会失去殷泉的动向。你现在就像是问道于盲,有手如同没手,有脚如同没脚。”

他道破了王妧的感受,而王妧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不悦。

“他得到他想要的了?”王妧问。周充来湖州的目的不得而知,她只能从他的行动窥见一二。

张伯摇了摇头。

“事实上,就算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姨甥,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交出去。”张伯意味深长地说,“如意楼是他们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周充无法给他们这个保证。”

王妧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可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你不必沮丧。”张伯见此,平静地劝说。

“我没有。”王妧不假思索地否定了。

张伯轻轻一笑,并不辩解,而是说:“你一定想不到,殷泉和雀部的黄三针,正在赶来湖州的路上。依我看,这是周充的主意。”

王妧心生疑惑。她还来不及发问,忽听到有人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传话,只得离开书房,出去迎接。虽然内心早有准备,她仍把这次传见看得十分严重。

等她回来,细问起殷泉之事,张伯才说明原委。

“雀部有内鬼的事瞒不了周充。你让万全一传殷茵的消息回京城,周充如果听说了,不难猜到你要逼殷泉现形。现在,殷泉和雀部的自己人随行,明面上一定是得到了周充的吩咐。无论周充此举是否有意,都算作是我们得了便利。如果他另有所求,你还得权衡轻重才是。”

王妧却想,周充调遣得了黄三针?她对这一点不做定论。张伯又叮嘱几句,得到王妧点头,他才满意地带着小白猫走了。

稍为整顿,王妧只身前往靖南王府。

一路上,她反复想起张伯最后对她说的话:靖南王要的是什么,而她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进了王府,有仆从领着她来到花厅等候。没过多久,她等来了一位令她感到眼熟的人。

他自称姓黎,是王府的佐事。

“王爷突然接到军务,去了演武场,特命我来向姑娘告罪。”黎焜十分客气地说。

王妧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拂过。黎焜身量不高,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范从渊对端王发难的那天,黎焜就站在靖南王身后一步开外的位置。当时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宠辱不惊的气质,令她过目难忘。眼前他的神情舒展而放松,然而王妧还是发现了两道刻进他眉间的竖纹,那似乎是因为常年思虑而形成的。

黎焜奉命而来,二人动身前往演武场。绕路经过花园时,黎焜不忘和身旁沉默的客人攀谈起来。

虽说入了冬,园子里也有梅、兰、菊各色花卉,姹紫嫣红,争相绽放。开得最好的花每日被花匠送来,跻身于此,为园子增色。

“四序迁流,五行变易。等过了花季,这些花都会都会凋落,成为下一年的花肥。人也在年复一年之间蹉跎了日月。”黎焜望着满园景致,无不感慨,又见王妧没有回应,他有些过意不去,“我这啰嗦的毛病,讨人嫌得很,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王妧不敢轻慢。在她看来,黎焜决不是什么讨嫌之人。他青年时的经历颇为坎坷,后来被招入靖南王麾下,多谋善断,逐渐成为靖南王不可或缺的臂膀。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说些无谓的话?

“黎佐事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只看到花由开到败,零落成泥,人不免惆怅。试想来年春天,枝条吐出新芽,人看见了,心中也能重添精神。”

王妧以为,即便是靖南王的得力干将,黎焜也会有想做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正是因为他无可奈何,才会即景生情。她也是推己及人,有感而发。

果然,黎焜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地对她施了一礼。

100 靖南王(二十八)

踏入演武场,二人远远便听到一阵大声的喝彩。

黎焜领着王妧,绕场边回廊先向东面,又北折而上。场内正北面的高台上有道人影,王妧仿佛认出那是靖南王。

“每天近日中的时候,演武场实力出众的兵士都会下场比试一番。如果连胜三场,就能去南关戍守;连胜十场,就能进乾九营。若是能连胜三十场……”黎焜说着,停顿了一下。

“想必,这样的人要进赤猊军是不在话下了。”王妧接了他的话头,猜测道。

“不,”黎焜轻描淡写的,修改了她的话,“这样的人才有进赤猊军的资格。”

当年,赤猊军横扫南沼,战无不胜,到了决胜之战,乱贼闻风丧胆。要保持连胜不容易,要进赤猊军更不容易。

“赤猊军的声名我早有耳闻。”区区一间如意楼,根本无法和赤猊军抗衡。王姗去年毫无胜算,换了她也是一样。

黎焜先让王妧到一处偏厅等候。大约过了半刻,她才得以前去拜见。

此时不是练武的时辰,讲武堂显得极为空旷。迎面有个气势凌厉的女子带着两个下属向门口走来,正好和踏入堂中的王妧不期而遇。

对方身穿青蓝相间、绣着凤羽的长袍,袍袖宽大,遮掩了她的双手,然而她手里拿着的一柄长矛却暴露在别人眼底。长矛尖端不知为何沾着一团凝固而发黑的血渍。

执矛女子脸上由左眼至颊颧处有一块大小如褓中儿巴掌的红色胎记,也正由于这块胎记,旁人几乎注意不到她面色不豫。

两人匆匆擦肩而过。王妧收敛了心神,她要面对的,是台上坐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许昼看着眼前安静得不像真人的孩子,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燕国公。可笑的是,他如今几乎忘记了老燕国公的模样,也说不出王妧的容貌有哪一点像她祖父。

不过,有一点他敢确定,王家的人,都由不得别人小觑。

他听说,阿玄离京之前想对皇上下毒,被王妧阻止了。前两天,阿玄伏击镇察司的人马时功亏一篑,似乎也是因为她。自己的义子身上有什么缺点,他很清楚。如果真的有人能左右赵玄的行动,他希望那个人始终能够站在赵玄这边。

想到这里,他才有了回神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王妧开口请罪了。

“我混入王府别院,另有目的。”

靖南王心中惊异,他还什么都没说,王妧怎么就告起罪来?但一转念,他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你这个小机灵鬼,是不是阿玄对你说了什么?”靖南王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面上还是维持着长辈的庄重和威严。

王妧抿着嘴,默认了这个说法。

“你倒是说说,你混进舞师们中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靖南王也想听一听,王妧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让他买账。

“我只是好奇。”王妧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形,缓缓说道,“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人说,湖州最近不太平,像我这样的行旅之人最好不要到湖州来。我自然不相信湖州是豺狼之地。”

靖南王正贯注听着,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笑意。他虽不敢夸口南沼在他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也是有目共睹的。

“追根究底,那个人口中所说的干戈扰攘,只应着一件事。”王妧继续说道,“春耕舞的舞师失踪一事。”

靖南王听完,哈哈大笑。王妧能将她的任性妄为说成是人皆有之的好奇心,也算是口齿伶俐了。这个理由他认可了。

大笑过后,他免不得提起一个人。

“阿玄是个率真的孩子,做起事来却没什么耐心。他从前遭遇过许多不公,可也没有失了他的本性。如果……”

遗憾的是,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一声叫唤给打断了。

靖南王口中的“率真的孩子”,大大咧咧地闯进讲武堂。守在门前的卫士甚至没有阻拦的打算,可见赵玄平日里在靖南王面前随意惯了。

“没规矩的!有客人在,你来捣什么乱。”靖南王喝骂道。

赵玄却笑盈盈地,扭头看着王妧,反问道:“都是一家人,何须这样外道?”说完他便发现,王妧的脸色渐渐僵了。

靖南王暗暗笑了笑,没有驳斥他的话。

“王家乃是太后母家,算起来,阿妧也是我的表妹,不是吗?”他故意捣乱,其实只是想看王妧被他说得无言可对的样子。

气氛稍有和缓之意,赵玄却又开口:“表妹,叫我一声表哥来听听。”

“王爷说笑了,我岂敢僭越。”王妧一时被他的无礼激怒,话语虽然谦恭,神情语气却十分生硬。

赵玄听了,也没有勉强,笑着承认了。

“对极了,我就是在说笑呢。”

靖南王正要提醒赵玄,不得把话说过了头,他没想到赵玄下一句话的矛头会直直地指向他。

“有个自称姓丁的女人被侍卫拦在门口,我看她有几分眼熟,就把她放进来了。此时也不知她在哪处游荡,义父,这事该怎么处置?”

赵玄难得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惹得靖南王爱也不是,恼也不是。

“我看她脸色极差,似乎身子不适。最好,还是请个大夫去看一看。”赵玄以手托颐,一边思索,一边点头说。

靖南王听了这话,很快便坐不住了,只得暂时离开,留下赵玄作陪。

赵玄大摇大摆地,就近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他伸手点了点下首的位置,让王妧坐了,才说:“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人吃了。”

王妧面露不解,她自忖进了靖南王府后谨言慎行,看靖南王也没有过分为难她的意思。如今听他一说,王妧生恐遗漏了什么,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赵玄摇头叹气。

“你不是想知道王姗和我义父订下什么盟约吗?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条件,换作我是王姗,我绝对不会答应。除了你我的婚事,如意楼、雀部、甚至是燕国公府,她捧着她手里掌握的一切,只为了换我义父的一个承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死心眼的人?赵玄想不明白。但是,王妧会帮他弄明白的。

101 靖南王(二十九)

“黎焜是我义父手下第一忠心之人,而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赵玄继续说,“单单他一个人,就很难对付了,你还能在我义父面前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他不禁猜想黎焜见到王妧时的情形。

靖南王府需要一个继承人。王妃无子,靖南王却答应王妃,今生绝不纳妾,这才有了今天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妧这样一个完美的足以打破这场僵局的外力,忠心耿耿地为靖南王盘算的黎焜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在王妧面见靖南王之前,无论黎焜和她说了什么,总归不会是替他赵玄说的好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妧站了起来。靖南王府的这趟浑水她躲不开,不代表赵玄可以为所欲为。

赵玄也不扯什么旁岔儿,直截将瑞安长公主和蓝绫的关系,还有上次交给王妧的玉麒麟的来历通通说出。

“倘若你要蓝绫死,我可以教他活不过今天晚上。”

王妧听了,侧身看向赵玄。

赵玄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王妧可能不在意靖南王府由谁继承,甚至不把她自身的安危放在首位,但是,她终究会为了某些事日夜惕厉。比如瑞安长公主的死,以及坑害了瑞安长公主的黑手的下落。

“上次,你说有人要对我义父不利,我弄出了一点眉目。反正我义父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完事,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赵玄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完全不担心王妧会拒绝这个提议。

果然,王妧虽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演武场西面辟有一处犬舍,专门供给赵玄驯养他的猎犬。二人远远听到犬吠声此起彼伏,走近了才看见有士卒正准备给猎犬们喂食。

陌生人的气息很快吸引了猎犬的注意。猎犬身形矫健,通体乌黑,脊背上的毛发随着它们的动作而闪着光泽。其中几只灵活地凑近前来,围着王妧打转,鼻息清晰可闻。

王妧僵立着,直到驯犬人将这群半人高的走兽召唤回犬舍,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赵玄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陷入记忆深处的旧事里了。

“当年我来南沼历练,举目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义父送给我一对凉州猎犬的幼犬,说等它们长大了,就能陪我进西山的林子里打狐狸,打野兔子。”赵玄说着,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后来他回了京城,猎犬被留在湖州。有时候他会想,要是那两只猎犬能陪在他身边,他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它们原本可以活得比我自在,甚至活得比我长久。”没想到,他刚回到湖州,那两只猎犬就被人下了毒。在一天清晨,它们把他当成了猎食的对象,险些置他于死地。

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又少了两个,而他的心头却多出来一个窟窿。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幽暗空泛。直到望向王妧,他才将神魂归了位。

“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大快人心。”赵玄说。为了拿到那些花籽,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妧却仍未想通,问起那人是谁。赵玄却故作神秘摇了摇头。

“你方才提到的那个姓丁的女人,是春耕舞的舞师丁美?”她又问。

然而,赵玄决意不说,王妧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无用。

她仍不死心。“我听说,丁美的舅舅曾经是靖南王手下的一个将领,年纪轻轻却得了急病去世了。”

赵玄看着她焦急的样子,一时忘了心头的悒愤,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呀,彻彻底底想岔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选中献舞,春耕舞的事也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的,规矩摆在那里,没有多少空子可以钻。”

“范从渊就钻了空子。”王妧随即反驳道。吴楚正是范从渊安插的眼线。

“连你这样初来乍到的人都能看穿,那能算是钻空子吗?顶多是自作聪明。”赵玄忍不住说。

王妧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当即放弃,她反问了一句:“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那个人,难道也不算吗?”

这下,终于轮到赵玄哑口无言了。因为他也找不到那个人。

“咱们不妨比试比试。”稍一思索,赵玄便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由王妧推却。“看看谁先找出那个人。比试的彩头,就用它们。”他远远地指着聚集在一块抢食的猎犬说,“你赢了,我送两只给你玩。”

王妧回想被猎犬包围时的情景,佯装镇定,嗤了一声,回答道:“我要它们干什么。”

“你不要,那你要什么?”赵玄惊讶地看着她。

王妧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被绕进他的话里了。她住了嘴,不再说话。

偏偏赵玄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通情达理、见好就收。他再三追问,直到把人问恼了。

“你执意要和我比,那就来比。你输了,就要告诉我周充来南沼的目的。”

王妧说得干脆,赵玄却因她这番话而换了一副横眉冷眼。

“好!”他赌气说,“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你若是输了……”

王妧接着他的话:“我若是输了,你也可以问我一件事,我一定据实以告。”

她话刚说完,忽听得有人来传话。来人说,靖南王今日公务繁忙,无暇分身,请赵玄代为招待靖南王府的客人。

“看来,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赵玄打发了仆从,对王妧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我查到了什么眉目吗?如果你愿意作饵,那个人肯定很快就会上钩。”

“饵?我算什么饵?”王妧不解地问。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王妧还是低估了那个人的野心。靖南王也好,他和王妧也好,都在那个人的盘算里。不过,这在他看来也并不是件坏事。野心一大,行动便处处都是破绽。

“我在西山找了一个游戏的好去处。我和你同去,不正好让人将你我一网打尽吗?还是说,你怕你单枪匹马,会折在对方手里?”只要用对了方法,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

102 靖南王(三十)

莱州有个富商,在西山买了个园子,又将其布置得如同桃源一般。他的一位名士朋友为园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陶然庄”。这位做主人的极为好客,供养了几个乐伶,想把园子变成绮襦纨绔消遣的地方。

客人可以四处闲逛,也可以到心悦楼听曲,如果不想被人打扰,还能包下一个院子,与同伴宴饮玩乐。

王妧不知道赵玄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隐蔽清静的地方。赵玄自然也不会说是由于小荷的缘故。

两人进了陶然庄大门,特地不走大道,沿着一条羊肠小径,绕过层叠翠绿屏障,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只见奇花异草,怪石嶙峋,一股活水顺着假山的石隙蜿蜒泻下,带来一股幽微的香气。

“这水是从后山的茫烟池引来的,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是暖融融的,我们陶然庄的花草才长得这么好。”引路的仆从说,“您看,水里还飘着花儿,都是从山上带下来的,香着哩。”

王妧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赵玄却笑道:“都说流水无情,到了这里,连流水都懂得惜花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贾四笑着应了。他在这陶然庄做事也有好些年头了,还没遇到哪个客人不吃他嘴上说的这一套。

再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楼阁飞檐,亭台桥栏,隐在繁茂葱茏的花木之间。贾四原本想引他们前往心悦楼听曲,谁知王妧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她隔着一池一亭,远远看见一道拱门被人用布遮掩着,不禁发问。

贾四见状,适时多嘴解释说:“是这么回事,前两天有几位公子为了我们的星罗姑娘闹得很不愉快,几乎把院子拆了。我们东家吩咐用绸布把瓦砾围起来,免得污了各位贵客的眼。”

王妧点点头,问起星罗姑娘是何许人。

贾四脸上有些自得,把星罗姑娘的绝代风华给吹捧了一遍,又说起她的身世来历。“我们东家和星罗姑娘本是旧识,前阵子又恰巧遇上了,于是就请星罗姑娘来我们陶然庄做客。”

王妧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心里也有些好奇。

一边说,一边走,转过一段粉墙,几人便看到到心悦楼。

楼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稚童抱着一把琵琶,埋头练习。台下四面设有茶座,却没有半个客人。不仅如此,楼上除了东南角落有一两间雅座里有人声响动,其余楼座都空荡荡的。

贾四轻轻咳了一声。那稚童应声抬起头,发觉来了人,忙收起琵琶,拘谨地施了一礼。随后他便跑开了。

“这里也太冷清了。”王妧转过身,拿不准赵玄所说的那个人是否会出现。

赵玄听了,不以为意。贾四瞅空儿说:“星罗姑娘正为前几天的事伤心呢,等闲不登台。您二位略坐一坐,容小人去请她。”

赵玄也不理会,径自坐下。贾四才从后门出去了。

另有丫环捧了几样糕点和果子来。赵玄叫住她,将桌上的牡丹花形状的点心仔细打量了几眼,才用眼角的余光侧视了丫环一下,说了一句“模样倒好”。

那丫环壮着胆子顾视一周,见客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平时十分伶俐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却忘了该怎么接话。

“我是说这点心的花样倒好,只是从没在湖州见过。”赵玄终于抬起他的眼皮,看着那丫环说,“当然了,你们陶然庄什么都不差,景致清雅,点心新奇,连人也比别处齐整。”

赵玄说着,露出一副心猿意马的神情。

丫环被他的话激荡着,忍不住喜形于色。她微微低下头,谦恭地说:“公子过奖了。”

王妧在一旁听他们从点心说到人,起初也有些不解。等到赵玄和丫环你来我往,说了十多句话以后,她才倏然明白过来。

“我们东家对陶然庄的一切事物都用心到了极点,莱州采的宝石,斡海捞的珍珠,容州产的花草,还有离岛养的各种珍禽异兽,要是认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单说公子面前的这盘子点心,也不是外面随便哪家点心铺子买来的。”丫环笑语盈盈,说得头头是道,“我们陶然庄请了一位京城来的点心师傅,正是李氏御厨的亲传弟子。”

赵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夸了对方一句。

“阿妧,你看看,果然是别有一番趣味啊。”赵玄有意无意地把话引到王妧身上。

王妧却因为赵玄的一句称呼,全身感到一阵别扭。她的不应答,正如兜头浇下的冷水,热闹说笑的场面一下子冷落了。

赵玄摆手让丫环退下,见王妧仍不理他,他噗嗤一声笑了。

“你猜,是她吗?”赵玄挑衅似的,问了一个王妧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王妧果然转过头来,由桌上的点心想起一个人来。

“我来到湖州后,还没有听到刘筠的消息。你和她果真势同水火?”她说。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王妧见他如此反应,心里的答案反而更加确定。

“不是她。”王妧解释说,“那个人想利用你的死来扰乱靖南王的心神,进而做出加害靖南王的事。这样谨慎周密的计划,不是刘筠做得出来的。”

赵玄嘴角动了动,故意说:“要是有人指点她呢?人可是会变的。”

王妧还是摇了摇头。

“她虽然认为我来了湖州会成为你的助力,但阻止我的办法也只是将我软禁而已。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本性吗?”

赵玄彻底愣住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先前他瞒着二人的婚事,一心只等着看她得知后变得气急败坏的笑话。现在,他又瞒着那个要谋害他义父的人的身份,看她在他的牵制下焦头烂额,他便心满意足。他引她想到刘筠,也仅仅只为了动摇她心里或许已经想到的推断。

可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妧会如此坦诚地说出她的看法。

他们之间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固执地和他对着干。他的脑子里妄想过很多次,她俯首帖耳、并为自己曾经目中无人而懊悔不迭。

此时此刻,他却迷惑了。

103 靖南王(三十一)

“哎呀,快拦住它!拦住它!”

长街上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老人似乎正在追赶着一团白影,只有几个眼尖的看出那是一只猫。

那团白影一头扎进街上的一家店铺,店里的伙计手疾眼快,却只拦住了追猫的老人。

苏意娘看着那只白猫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如意楼后院,而她熟知的以身手敏捷扬名的沈平竟然也拦不住那只猫,她诧异了。

可她不得不咽下她的惊疑。因为就在那只猫越过沈平、要往阁楼上奔逃时,一位老者借廊柱之力一跃而起,从白猫背后出手,抓住它的后颈,将猫提了起来。

老人向一旁的沈平道歉,抱着猫往回走。

苏意娘这才注意到,白猫在他怀里温驯得很,还伸出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它自己的尾巴玩。

“老先生,请留步。”她开口了。

张伯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颔首作答。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看老先生不是普通人,能否请老先生到偏厅一叙?”苏意娘表明了她的身份。她不信这一人一猫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所以她有疑问。

张伯点头应了。

下人奉上茶,又悄然退下,留给东家和客人一个安静的议事环境。

“老先生请用茶。”苏意娘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老人,客气地说。

张伯依从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算是不错了。

苏意娘的来历,他知道。苏意娘的品性,他却知之甚少。这杯茶可以当成一个好的开始了。

他得了王妧的首肯来见苏意娘,心里还是有把握说动对方的。只可惜这事无法让王妧亲自来做。

“老先生不是湖州人?”苏意娘知道答案,但她还是问了。

“没错。你能猜得出我是哪里人?”张伯回答了她。

苏意娘微笑着,试探道:“听老先生带着京城的口音。”

张伯左手抱着小白猫,右手抚着它的脊背,没有马上回答她是或不是。那根本不是他们要谈论的事。

“恕我唐突,敢问老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驯猫之法?你的这只猫比我见过的最敏捷的人还要高出三分。”苏意娘道。

她对隐于民间的高人异士向来推崇,如果能招揽来为如意楼效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张伯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说:“这猫不是我的。”

苏意娘又不解了。

“我家里的小主人让我暂时照顾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它要回去。”张伯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叹了口气说,“它又离不得我,我只怕它一回到小主人身边就会被折腾死。小主人年幼无知,怎么照顾得了一只猫呢?”

这次,张伯没有故弄玄虚让她猜,反而像个普通的老仆人一样向她倾诉,苏意娘将信将疑,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张伯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他伸手拨弄小白猫颈间的毛发,露出了今天早上刚刚为它戴上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牌,一个明晃晃的“王”字出现在苏意娘目所能及的地方。

她半张着嘴,心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它还是小猫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路边,幸好遇到了我家小主人。它的生死荣辱,早就和小主人联系在一起了。”

张伯随口的话,在苏意娘听来都是意味深长。

“你也说,舍不得放手。只有你才能顾它周全,不是吗?”苏意娘急切地说,几乎把身子完全转向老人。

“我从前也是这样想。没有了我悉心照料,它也许会消瘦憔悴,外表也会变得肮脏丑陋。但是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了小主人,它会不会惹来野狗的觊觎。”

苏意娘的心跳忽然加快了,面色也愈发凝重。

“只怕你家小主人一时兴起,将它要回去,过不了几天又丢下它,去找别的小猫小狗了。”苏意娘不是没有这个顾虑,今天索性一次问了,“面也不见,只知道摆主人的威风?”

张伯听了她的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他抱着小白猫站起身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你自己去找了。”

张伯出了偏厅,苏意娘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可她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了,最终呆呆地站在原地。

沈平从她身边经过时,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老大,你看上了那老头,还是那只猫啊?”他口无遮拦,说的话也没大没小。

苏意娘回了神,幽幽地说:“你跟他们说,以后别再叫我老大了。”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沈平又听到另一个吩咐。

“姑娘一去,什么都变了。我们自欺欺人,实在没意思。你去查查……”苏意娘突然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去查出大小姐此时此刻在何处,做什么事。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一年多以来,王姗把湖州如意楼的事务全权交由她处理,她竟然大意到忘了一件事:真正能左右如意楼存亡的人始终是王姗。

如今她也该去见一见如意楼的主人了。

………………………………

王妧想道,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赵玄说刘筠被靖南王禁足了,这段时日,刘筠是搞不出什么乱子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过多久,一个怀抱琵琶的美丽女子从角门进来,款款登上献艺的高台。

毫无疑问,那就是贾四口中风采动人、惹了几个纨绔争风吃醋的乐伶,星罗姑娘。

星罗姑娘抱着琵琶屈膝一礼,仪态优美,丝毫不让人觉得臃肿。

王妧目不转睛,认出了乐伶星罗的那张脸。

她和六安第一次去闲云茶馆的时候,茶馆里卖艺的乐伶不正是眼前的星罗姑娘吗?王妧几乎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六安,可六安却不在她身侧。

他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她却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罢了,回去就让他搬到西厢去,反正西厢的空房也是白白空着。

想到这里,王妧才回神,听见台上的星罗姑娘弹起了《凤衔珠》。这个时候,她该为自己发现了暗楼的线索而警惕才对。

万万没想到,她心神不定的模样全都落在了赵玄眼里。

104 靖南王(三十二)

王妧如芒在背。

台上,乐伶星罗的手不停地奏着琵琶曲。台下,贾四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连伺候茶水的丫环都不见了。二楼更是不闻人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个面上半缠着纱布的男人从正门冲了进来,紧接着,十余个黑衣黑裤的蒙面人从心悦楼的各处窗扉涌入,慢慢将正对着高台的池座包围起来。

赵玄的预料成真了,王妧却高兴不起来。

她来当饵,可是赵玄这个垂钓的人却没有表现出收线的样子。更甚者,他还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腿上,和着曲调的节拍一点、一顿,惬意得很。

然而就在刀影晃射到赵玄脸上的时候,他倏然睁开眼,手一抬、一落,数道羽箭破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没入了鲜活的皮肉里。

蒙面人瞬间倒下了一半。

王妧却被吓了一跳,随即瞪了赵玄一眼。

这人疯了吗!

他们两个人还处在蒙面人的包围圈里。赵玄以为他在二楼楼道埋伏的人手绝对万无一失吗?

那些箭只要有一支射偏了,威胁到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也只有他,才会做出这种彻彻底底毫无意义的冒险。而她自己答应来作饵的决定真的有些草率了。

这时,几道和蒙面人数目相当的人影顺着楼柱滑下,蒙面人也反应过来,开始动手了。

王妧一手按着袖子里的匕首,谁知,场中的情形再次令她吃了一惊。

蒙面人不冲着势单力薄的赵玄和王妧二人,反而掉头去对付兵甲齐备的侍卫们。

遇上了不按常理行事的“刺客”,她的判断、她的决定全都是白费了力气。

似乎只有那个缠着纱布的男人是个正常人。王妧看他目标明确地挥着长刀向赵玄冲来。

可他却在对上王妧的目光之后大惊失色,脚下一滞,身上再也没有了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

赵玄顺着王妧视线的方向,看到了那个男人。

“全部击杀,一个不留。”

如此冷酷的话从王妧耳边响起。她来不及思索,毫不退缩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个人,喝道:“拿下他!”

而不是“杀了他”。

赵玄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人如她所愿,被拿下了。四周的混乱也同时趋于平静。

白色的纱布被扯掉,露出带着咬痕的面孔,和王妧记忆里的方下巴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张脸。

她在城中遍寻不到的猎人姜乐,换了一个刺客的身份又冒了出来。

蒙面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一个眼见事败,转身要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侍卫虽然得到将刺客全部击杀的命令,但前头留了一个活口,这剩下的最后一个也就不着急了。

陈柘很想装出一副慷慨赴死的豪迈姿态,可是那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想逃跑,他输了。

“我是陈柘,你们看清楚了!赵玄,你看清楚了,我是王爷的亲儿子!”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叫。

他的吵闹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玄抬了抬眼皮,有点吃惊,也有点疑惑。他勾勾手,侍卫们便把陈柘脸上的黑巾扯了下来。

他看陈柘的目光就像看一条离了水的鱼。砧板上的鱼,再怎么奋力地挣扎摆尾,再怎么奋力地张口喘气,他都不在乎。

他只在乎为什么钓上来的不是他想要的那条鱼。

王妧注意到赵玄脸上的异色,她刚开口说出“难道”两个字,余下的却被陈柘打断了。

“我是王爷的亲儿子!”陈柘再次强调,“你敢杀了我吗?你敢吗?”

王妧听到这样的挑衅,不由得失笑。陈柘这么说难道是要刺激赵玄动手吗?

毫无底气的威胁就和纸折的刀剑一样,伤不了别人,也保不了自己。

“你笑什么!”

假如是赵玄笑话他,他忍一忍还能冷静地驳回去,现在跳出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死丫头,他还忍什么?

陈柘想也不想地唾骂出声,一边骂一边作势要跳出来和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拼命。

“你们都是死人吗?”赵玄已在发怒的边缘。

押着陈柘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将丢弃在地上的黑巾捡起,一把塞进陈柘的嘴巴里。他们不想当死人,只有把敌人变成死人了。

陈柘还想顽抗,却被侍卫看他的眼神冻住了。

他不想死。他的弟弟还在等他的消息。

王妧原本没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她猜到赵玄因何不快了。

“我想不通,”王妧道,“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山中猎户,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头。”

赵玄白了她一眼,他对蔫头耷脑的姜乐提不起兴趣。

“自不量力,该死。”他说。如果他今天无功而返,先前夸下的海口就会原封不动地打在他脸上。

王妧一听就知道,赵玄和姜乐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事了。既然赵玄不说,她便自己查。

她凑近姜乐,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被什么东西咬了?”

姜乐犟着不说话。

王妧又拿出自己的匕首,在对方肩膀和腰部碰了碰,惹得姜乐吃痛地皱起眉头。

“伤得挺重的。”王妧对着姜乐说完,又回头看了赵玄一眼。赵玄说,他的猎犬被人下毒,他也用了相似的办法报复。难道姜乐的伤是赵玄的猎犬造成的?

赵玄也没有避讳她的探寻,神情坦然,几乎像是在说: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王妧仍对姜乐问道:“你是来找他报仇的?”

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谁知姜乐听了,却把头一偏,无声地否认了王妧的推论。

赵玄从她回头的那时,心情不知怎的又畅快了。

“你问他,还不如问我。他身上的伤,还有他今日来此地的缘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说,是因为他理不直、气不壮,故弄玄虚呢。”

王妧果然转过身来,疑惑地问:“给你的猎犬下药的人总不可能是他吧?”

赵玄摇了摇头,盯着姜乐,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屑的神色。

“他代人受过,还把对方看成无辜。陈舞让他来送死,他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撞死了干净?”

陈舞?

王妧愣住了,不敢置信。可是姜乐和陈柘的表情却在告诉她,她找了这么久的暗害靖南王的黑手,就是陈舞。

105 靖南王(三十三)

台上的琵琶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乐伶仍留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看着台下的人,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赵玄要惹怒一个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姜乐心中激愤,几乎让他挣脱了挟制。

“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我明知道是来送死又怎样?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把小宝还来!”姜乐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他恨!他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权势为所欲为,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小宝乖巧懂事,怎么会在街上冲撞靖南王的义子?即便她童言无忌说了什么,赵玄也不能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才三岁,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她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你还有人性吗?”

他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落入那些达官贵人手里,经过十年八年调教,就能成为一件很好的玩物了。那些人只顾自己的私欲,哪里会管那些被拆散的家。

就像坐在他面前的赵玄。

他的质问、他的唾骂,对赵玄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只是一条狂吠的狗。

“你个畜生,你会有报应的。我就是你的报应!”姜乐已经不再挣扎了,只是全身依然紧绷,蓄势待发。

他心里只想到花五娘流泪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女人,老天怎么会让她受到那么多的苦难。他不能减轻她的悲伤,就让他代替她承担一些不公吧。

至于这些不公会不会把他压垮,他已经管不了了。他自己的心,他自己也管不了了。

“杀了他。”赵玄面不改色。今天来的每一个刺客,他都没打算留着。

“不!”

王妧急忙喝止。

姜乐来刺杀赵玄,竟是因为赵玄抓了一个叫小宝的孩子?

赵玄不悦地看着她。他听不得别人辱骂她,难道她很开心听到别人骂他吗?

“你说过,我可以问你的。”王妧说,一副要赵玄践行承诺的样子。

赵玄仍是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他手下的侍卫都被这一幕惊了。他们从没见过主子这么好说话的一面,而且,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因为王姑娘求情,就饶同一个人两次不死?靖南王的话都没这么好使吧?

“小宝是谁?”王妧没有啰嗦,她还有很多疑惑。

姜乐和花五娘是什么关系,姜乐和陈舞又是什么关系。她遇见姜乐的时候,就知道他爱管闲事。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都善意指点劝说。如果是陈舞、或是花五娘求助于他,他很可能也不会拒绝。

他做的,都是他认为的正确的事。

赵玄没有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姜乐吵吵嚷嚷地到底在说什么。

姜乐见了这情形,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小姑娘不会是被人骗了吧?他来湖州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她的护卫被靖南王府的人带走,所以她才会和靖南王的义子一起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会认为她和靖南王的义子狼狈为奸呢?

“小宝是花五娘的孩子。我和你说起过的,新昌县榆钱树下卖酒的花五娘。”姜乐急切地说。他怕又一个无辜的孩子落入虎口。

王妧点点头,眼里似乎十分震惊。

“她言语冒犯了靖南王的义子,就被他们抓走了。三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冒犯。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是要让她去做那些不堪的事!”

姜乐突然愿意说了,王妧没有迟疑,紧接着又问:“这些事是花五娘告诉你的?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的义子?”

姜乐虽然不解王妧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来呢?”

姜乐张了张嘴,他可以为花五娘想出很多个理由,可是无论哪一个,都带着瑕疵。他无言以对。

不过,这个问题,王妧也没有等待姜乐的回答。

“陈舞下毒害死了他从小养大的两只猎犬,他报复陈舞的时候,恰好遇上你了,你受了一身伤是为了救陈舞,对不对?”

王妧的这个推断很快就得到姜乐的肯定。她已经没有什么要问姜乐的了。

“那个孩子被你抓了吗?”她看向赵玄的时候,目光是疑惑的。

赵玄也在一旁听着姜乐的控诉,不时露出一个嗤笑。最后他望着王妧,如果王妧敢谴责他做出这种事,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姜乐杀了。

可是她没有。她发问时,语气平和。她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没有。”于是,他脱口回答了,心情平静得好像是在和王妧闲话家常。

而且,他也很高兴看到王妧相信了他的话。

姜乐又怒了,他和这种谎话连篇的家伙天生不对付。

“你别信他。”姜乐高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市井里打听打听,被他祸害的女子有多少,她们都有冤无处说。”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做过什么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

赵玄太自负了,自负到认为,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旁人也拿他毫无办法。他没必要说谎,所以对她说了实话。

“花五娘隐瞒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的生父出卖了我的妹妹,害得……”王妧说了一半,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灼热。她没有把话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另起话头。

在这期间,姜乐和赵玄竟都没有说话。

“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义子的目的不得而知,但是他,”王妧转身指着陈柘的方向,说道,“他的弟弟让他来这里,就是来送死的。”

赵玄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揭开了一半的面纱。陈柘来这里给他的弟弟做了替罪羊,赵玄设陷阱拿下陈舞的目的落了空。

陈柘的嘴巴被堵住了,可是他的耳朵没有。他极力地试图挣脱身后的侍卫,嘴里还发出呜唈的愤懑的声响。

可惜赵玄没有理会,任由他挣扎到失去最后的力气。

正在这个时候,楼中骤然响起了铮铮作响的琵琶声。

屋瓦坠地,马匹嘶鸣,刀戈相击,声动天地。

十面埋伏。

众人转头看去,台上的乐伶沉浸在自己十指交织出来的乐声中。

大批黑衣人出现了,包围了整座心悦楼。他们身上的黑衣,手臂处都绣了一片殷红似血的槭树叶。

106 靖南王(三十四)

交锋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呐喊。

黑衣人显得训练有素。他们的目标,只有被侍卫围在正中的赵玄和王妧。

姜乐和陈柘早被抛弃到一旁。

陈柘眼尖地发现正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影。

“小舞!”他兴奋地大叫。他的弟弟来救他了。

可就在他叫喊出声之后,他被人砍中了肩头。顺着刀势倒下的时候,他还在直直地望着陈舞的方向。

姜乐捡起地上的刀,接住下了黑衣人对准陈柘脖子的招式,不顾一切地拉着陈柘加入赵玄一方的阵线。

他已经看出来了。

黑衣人不是他们的救兵。没有认清这一点的陈柘差一点就死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倒下的侍卫越来越多。别说突围出去,就连坚守阵线都难上加难。

“你怕不怕?”赵玄在这种情境里竟然分神来问她。

王妧没有多想,摇了摇头。

她并不害怕。

赵玄笑着看她。

“不怕就对了。”有他在,他不会让王妧死在他前面。

王妧沉默了,没有解释。

早在决定与暗楼为敌的时候,她就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暗楼的人手里。

为了替王姗报仇而死,对她来说就是死得其所。

更何况,她让六安去调查花令欢姐妹,到了这个时候,六安应该已经顺着她们找出姜乐,找出陈舞了。陈舞想达到目的,除非能做到速战速决。

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匕首加强了她的直觉,六安就在她身边。

包围圈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有个黑衣人冲到了王妧面前,不过他很快就倒下了。

鲜血濡湿了他的胸口,形成了一朵暗色的花。

王妧深深地喘着气。

太险了。她能坚持到援兵来吗?

赵玄死死地盯着那个人染血的伤口,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俯下身子,捡起了对方掉落在他脚下的武器。重新站直的时候,他的手是颤抖的。

越是竭力控制,越是容易失控。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记忆里,他始终孤身一人,不停地奔跑,四处都能听到乱贼的喊杀声。他躲进了一个尸横遍地的战场。一次次昏迷,一次次醒来。他一直很渴,他需要向自己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念头都集中到了一处,只要让刀刃沾上掌心,只要轻轻一按……

蓦地,他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

是王妧。

赵玄脸色惨白,一个苦笑一闪而逝。上一次,他不也控制不了自己,在她面前出丑了吗?

她是知道的。

楼外,陈舞远远地旁观着战局。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视线所到之处,血肉飞溅。

陈舞做梦也在想着这一天,他要让赵玄成为他砧板上的一块肉。至于那个王氏女,惹了他心爱的人,该死十遍也不足惜。

他的目的很快就能实现了。

原本还能形成一圈护着赵玄二人的侍卫人数,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缺口由岿然不动的高台填补着。

王妧的衣服也沾了很多血污,血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头脑。

就在这种污秽恶浊的绝地之中,闯进了一只白猫。它生得团头团脑,动作却灵活无比,双方搏命的厮杀在它眼里似乎只是一场玩闹。

它蹿地一下跃上高台,得意地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对着王妧发出喵喵的叫声。

王妧转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

乐伶星罗。

“想办法,到台上去。”王妧对赵玄说。

星罗没有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台上有什么秘密,值得她死守在那里?

在这种被步步紧逼的情况下,连移动都是困难的,更何况是背向敌人登上高台。

可是王妧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上去,一定会死。上去,还有生还的可能。

一把长刀对准了王妧的后心,可它却在发动攻势的半道停住。拿刀的手无力地垂下,长刀、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倒进了血泊中。

六安几乎没有停顿,踩着血路走向王妧。他先是借着筑台的柱子,几步跃上高台,再探出半边身子,伸手将王妧拉了上来。

好险。他迟来一步的话……

这个念头还没放下,他忽然气息一滞,凝神闭气,头也不回地射出三把柳叶刀。

王妧登上高台,正好看到怀抱琵琶的星罗后退时站不稳的样子。

“白先生还好吗?”她首先开口了。

白先生逃离滁州,连同他的手下们也不知所踪。她心里也清楚,暗楼的势力从滁州消失,一定会在别的地方冒出来。

今天她撞见了,难道不是她的运气吗?

星罗没有回答她,只是全身紧绷,戒备着六安。

既然对方不想和她说话,王妧也就丢掉套话的想法。

她用力踩几下脚下的绒毯,木制的高台发出闷闷的空洞的回响。

星罗的目的是某样藏在这高台之中的东西,还是整座高台?

她必须尽快找出来。

正当她准备掀起碍事的绒毯时,星罗突然出手了。

乐伶从琴头抽出一把细剑,直指王妧,却被六安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绒毯之下的木门暴露在几人眼前。

这时,赵玄和他的侍卫们也都互相掩护着登上台了。

木门之下,是生路,还是死路?他们谁也不知道。

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们据守高台,只要一波密集的羽箭,就能悉数夺去他们的性命。

“六安,把她带上。”

有侍卫上前打开木门,门后漆黑的事物是什么,他们没有丝毫畏惧。

在夹缝中求生路,本来就是他们习惯做的事。

最后跟上来的姜乐和陈柘,也都毫不犹豫地顺着光亮唯一照明的阶梯走入了黑暗中。

污浊潮湿的空气令人感到一阵反胃。

王妧只知道,六安领着星罗走在她面前。她强忍不适走了几步,不得不停下,除了她脚下的方寸之地,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依靠的。

黑暗将她从头到脚侵蚀了。

有人点亮了一支松明火把,照在她冷汗淋淋的脸上。

王妧猛地睁开眼,有一瞬间她失神了。她盯着发光的松明,直到把眼睛看得难受了,才移开视线。

松明照亮了一旁六安的脸。

107 靖南王(三十五)

数把松明被相继点亮,众人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东面一张破席子,铺着些稻草,地上立着两个生锈的镣镰。几步之外,有个挂着各种说不清楚用法的刑具高高的架子,刑具上还沾着凝固发黑的污渍,是四周腐烂的气息的源头。

就在王妧打量这些事物的时候,赵玄的侍卫已经将密室四处大致搜查清楚。

没有出路。

这原本就是一间牢房,又怎么会有出路呢?

他们虽然暂时挡住了暗楼的人,可危机仍然没有解除。

姜乐和将一侧身体倚靠在他身上的陈柘,都一脸死灰。陈柘更是支持不住地瘫倒在地上。

王妧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她走向赵玄,用她的身体隔开背后众人的视线。

她问:“还要多久?”

赵玄装作一脸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王妧怎么会看不出他在装聋作哑。

“你一早就知道陈舞想暗害你和靖南王,怎么会这样低估他?”王妧看着他。赵玄做事不会这么草率,也不急于求成。落入陈舞的包围,是他预料到的,他们又怎么会陷入这种狼狈不堪、进退不得的境地?

赵玄笑了笑,目光越过王妧,室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在等一个时机,我也在等。”

他?

“你在等他们对靖南王动手,是吗?”她又问。

赵玄伸出食指,轻轻地放在嘴上。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两人相对无言。

稍远的地方,姜乐踌躇不定,这时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来,对着王妧问道:“小宝真的不在他手上?”

王妧点点头。

她的言下之意,姜乐也弄明白了。花五娘真的是要他来送死。像陈舞送陈柘来送死一样。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被困在这里没有出路,他还有机会去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欺骗他吗?

仅仅只是欺骗吗?

姜乐不愿再想下去了,慢慢走到对面靠墙角的地方,颓然坐下。

六安将星罗交给一个侍卫看守着,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小心,我已经把她的手绑起来了。”

王妧也注意到了,她有话要问六安,便向他走去。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六安先于她开口了。

“张伯去了如意楼,见过苏意娘了。”至于花令欢和陈舞的动静,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得知王妧和赵玄离开了靖南王府,他笃定事情已经发生了。

“小白猫是越来越能干了。”他说完,小白猫便顺着他的腿,蹿进他的怀抱里。

她出城这么远,它还是顺着香囊找到了她。

王妧猜测起密室的用途来,在这个密室里,也只有星罗最有可能知道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对着星罗问道:“你守着这里,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这个密室?可是这个密室里什么都没有。”

星罗抿着嘴,把头偏向一旁,一言不发。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从斜侧插进来。

“这里原来关着一恶贯满盈的大恶人。”说话的竟然是陈柘。

王妧也注意到,星罗眼里冒出杀意,直直地射向陈柘。

陈柘却不管不顾:“我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怕被你瞪两下吗?”

星罗气愤得要挣开禁锢,却没有如愿。

“小舞来这里调查过,还向姓范的打听王府地牢的事,都是为了那个大恶人。”想到陈舞还瞒着他这个亲哥哥,对范从渊旁敲侧击。

陈舞不知道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吗?

陈柘心头又是一痛,要真的是这样,他怎么看不出他的弟弟想要他的命呢?

王妧没想到,陈舞是这样取得暗楼的支持。

这个大恶人是谁?

先被关在这里,又被关到靖南王府的地牢里?

这些问题王妧暂时无法解开,但她知道,这个人对暗楼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望向赵玄。

赵玄知道她想问什么,随口说:“回王府见了我义父,一问可知。”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陈柘露出了不平之色。他们兄弟千方百计打听的消息,赵玄却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知道。老天对待他何其不公!

“公子!外面的人准备放火烧楼了。”突然有侍卫来回报说。

躲在角落里暂作歇息的姜乐奋而出声:“出去和他们拼了。”说着就要向木门冲去。

侍卫们围着都默然垂首,他们只听从赵玄的安排。

“我们要拖延时间。”王妧拦下姜乐说。

只要拖到刺杀靖南王的事败露,只要靖南王安然无恙,她和赵玄,都选择了拿在场所有人的性命冒险。

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妧对上了星罗恶毒的目光,她稳住心绪,威胁的话从她口中缓缓吐出:“你要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吗?”星罗对这个地方一定很熟悉。

星罗轻蔑一笑,她绝对不会出卖她的主人。

王妧见了也不恼,接着说:“你把这个地方暴露给我们,你在白先生那里,也逃不过一死。”

这话,星罗果然听了进去。

“我的命是白先生给的,我没有完成他的命令,死了也应该。”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惧色。

王妧冷哼道:“你现在死不死,我说了算。你的命是我的。你指条出路,我就饶你一命。”

星罗噗嗤笑出声来,她还从来没听过这么没有分量的威胁。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连反击的话都懒得说了。

王妧脸上一热,感受到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赵玄一定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她蹙着眉,瞪了赵玄一眼。

“靖南王府的地牢里确实有那么一号人物,你难道不想把这个消息带给白先生吗?”

星罗果然愣住了,她的目光顺着王妧的手望向赵玄,已显出意动的神色。

王妧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万幸,星罗没有发觉她在使诈。

方才赵玄确实默认了靖南王府地牢的存在,可是那个大恶人的下落在哪,他们都不清楚。

浓烟滚入密室,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充斥满全部空间。

所有人在被烧死之前都会先被这股烟呛死。

王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盯着星罗。

“搬开那边的架子,后面就是通气孔。”她退缩了。她也不想死。

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里的人并没有坐以待毙,还顺着通气孔挖了一条逃生之路。

大概是因为这点,那个人才会被带走。王妧想道。

有侍卫已经把放满刑具的架子挪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只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

108 靖南王(三十六)

“你们不信,就让我走在前面。”星罗见王妧等人仍不行动,她竟有些急切。

王妧的话到底影响了她多少,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们等得起。”赵玄无所谓信或是不信。

他摆摆手,指了一个侍卫前去探路,很快便证实了那是一条可以连通外界的通道。

“你们先走吧。”王妧说着,退到一旁,闭目养神,全然不理会别人怎么想。

等到她发觉那些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才睁开眼。

密室里却不止她一个人。

六安还在,她并不意外,但是,陈柘和另一个侍卫仍留在原地的缘故她就不明白了。

“公子吩咐,一定要看着王姑娘离开密室,属下才能离开。”高侍卫说。

赵玄对待王妧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能找出这条通道也是王妧的功劳,他对留下殿后是没有一点不情愿的。

王妧看着那幽深的洞口,面色发白。高侍卫却不解她为何徘徊不前。

“你还走不走?不走就留下来给我陪葬了。”陈柘像是万念俱灰一样躺倒在地上,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原本是来杀你的,谁想到杀你不成,反倒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你赶紧给我滚,我真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

受伤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王妧依然不说话。

六安却在这时开口了:“我们从这里出去。”

王妧愣了愣,六安手指的方向是他们进来的木门。

“那几个不入流的杀手,我还没放在眼里。”六安又补充说,“而且,我留了线索,莫行川他们很快也会赶来的。”

此时,他们就站在一支松明之下。王妧看着松明映照下六安的眼,她相信他。

她点点头。

六安笑了,示意她用佩巾掩住口鼻。

王妧照办之后,她突然转身对陈柘说:“你不想出去和陈舞当面对质吗?”

陈舞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想知道,他就算下一刻死了,这一刻也想知道!

他就算爬也要爬到他弟弟面前,问一句为什么!

那边,走到阶梯旁的六安犹豫了一下,他背对着王妧,向后伸出手说:“伏低身子,跟我来。”

王妧被浓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握住了六安的手,随他一步一步向上走。

高侍卫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推开木门,六安首先探出头去。没想到,楼中根本没有起火。

高台四周围着一圈燃烧的柴火,浓烟正是它们发出来的。

六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十数支羽箭倏地向他射来。幸好他反应极快,以木门遮挡,才毫发无损。

尽管刚才只看了木门外一眼,他已依据羽箭射出的方向发现了藏身于二楼的弓箭手的位置。

他抽出随身的柳叶刀,闭上眼静静酝酿着。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王妧似乎感觉到它们正在以一种玄妙的规律运动着。她握着六安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六安出手了。

弓箭手或躲闪不及被刺中,或自乱阵脚。

就是现在。

三人抓住时机,飞奔而出。

暗楼的杀手损伤也很严重,但依旧气势十足。

高侍卫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只要公子能够带来援兵,他还有希望活下去的。可现实的情形却让他大吃一惊。

王姑娘的护卫面对一众杀手,进退自如。

原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姑娘,她身旁三尺之内竟也没有人能够接近。

高侍卫为这个发现一分神,差点被人刺穿了咽喉。

他再次集中精神,投入混战之中。

黑衣人一个个倒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砍下挡在他面前最后一个对手后,终于意识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抬眼望去,高侍卫正好看到王姑娘的护卫利落地一刀划过两个黑衣人的脖颈。

楼外传来一阵阵齐整的脚步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大批的兵士堂堂正正地围住了整个心悦楼。

随之而来的,是面色不豫的赵玄。

给他们找了一条出路,她自己就可以回头和那些人拼命吗?

明明知道他的计划,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赵玄越想越生气,看到一旁追随而来的张伯等人,他冷哼一声,下令拦住了。

还没想好质问的话,他的脚已经踏入心悦楼。

将楼中情形尽收眼底,赵玄没有理会赶来回报的高侍卫,而是直眉瞪眼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王妧的头发乱了。

她脸上出了汗,又沾了柴火燃烧后飞扬起来的灰烬,原本干干净净的面庞变成了一张花脸。

可他还是舍不得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还活着,不是吗?

“哈哈哈。”

赵玄突然笑出声来。

情绪变化之快,令一旁的高侍卫咋舌。

王妧不悦地皱了皱眉。

六安来不及和她说些什么,她已走开了。

“靖南王怎么样了?”

王妧走到赵玄面前,直截问道,也不管赵玄因何发笑。

他爱笑就笑个够好了。

她现在关心的只有靖南王的生死。

赵玄止住笑意,神情轻快:“当然没事。”详细情形他虽然还不清楚,但他的义父安然无恙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起陈舞。

赵玄却一脸的无所谓,只说陈舞在他们到来之前逃脱了。和王妧一样从密室中脱身的陈柘被侍卫看押着,赵玄也没有十分理会。

王妧低头思索着,心里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赵玄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往她颊上点去。

王妧被他吓得倒退一步,手也自然而然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轻轻一拭,王妧顿时明白了赵玄的意思。

手是黑的,那么她的脸也是。

她嘴角动了动,脑子却因为先前的困惑一时转不过弯来。

看够了王妧一时痴呆不知所措的模样,赵玄大发善心地吩咐属下去准备一个洗漱的房间。

他又不是成心要看王妧出丑,怎么会让她以这副模样走出陶然庄呢?

“等等。”王妧不再发愣,回过神的她连一丝窘迫也没有。

“你选择在这里动手,陶然庄的主人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赵玄不觉讶然,王妧竟然还注意到这一点。

“他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只是胆子特别大,什么钱都敢赚。”他也没打算瞒着她。

王妧点点头,忽然又变得有些忐忑。

“那个乐伶……”她提着心问道。

“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你又没叫我看住她,我为什么要管她去哪儿了!”

赵玄想到被她撇开,而她却独自回去面对那群黑衣人,他心头的火气又被挑起来了。

109 靖南王(三十七)

出了这么大的事,陶然庄的主人也没有出现。赵玄带着人一走,陶然庄里的气氛又变得悠然闲适起来了。

只是,遭受了灾难的心悦楼却没有人清理整顿。

贾四守在花园的拱门附近,一边打发走那些来打听消息的其他仆从,一边小心地注意着楼内楼外的情形。

也不知道他的东家让他来守着这断垣残壁干什么。

在他看来,富丽堂皇的心悦楼被人放了一把火,即便那火没有真正烧起来,那也是晦气。他的东家眼里见不得一点瑕疵,更不会再拿破烂东西去招待客人了。

只要他机灵点,说不定还能在修葺新楼的时候谋一份好差事。

一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像只无头苍蝇了。

他的东家要他盯紧了心悦楼,那他就专心盯着!

办好眼前的差事,将来就不愁没有更好的。

心悦楼里静悄悄的,地上都是杂乱无章的脚印。赵玄也没有留下什么人来看守。

这是一座即将遭人废弃的楼宇,至于那密室和暗道,只要封堵上了,也逃不过被人遗忘的命运。

然而谁也没想到,有两个青年男女由始至终待在楼上的雅间里,既没有露面,也没有离开。

自然,楼中发生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那女子妆容妖冶,一身红衣衬得她的颜色愈发动人。

“这下周大人相信了吧?杀光他们所有人,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女子笑着说。

被她称为“周大人”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察司首领周充。

“你会吗?”周充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

既然她能杀了赵玄和王妧,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女子又笑了。

周充觉得这个笑容碍眼极了。和王妧身边的那个护卫简直一模一样。

这种相像,不在于相貌,而在于方法。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翘起的角度,眉眼下弯的角度,还有隐藏在狭长的眼缝里锋利如刀的杀意。

他们不是在笑,而是戴了一张笑脸的面具。

“这就要看大人的意思了。”女子说。

他的意思?她请他来不就是为了探清他的意思吗?

“哦?何出此言?”周充并不着急。她演了这么久的戏,今天才露出了招惹他的狐狸尾。

她还能演过久?

那个护卫又能演多久?

女子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露出天真又诚恳的神情。

“杀了他们,我只能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但是,大人却会受到很大的损害。为了防止损害发生,大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周充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终于要开口提条件了么?

女子被他这样看着,故意装作羞恼地回避了。

“我家小弟冒犯了大人,是他有错在先,大人度量宽宏,能否放他一马?将来有用到红姬的一日,红姬定当结草相报。”她微微低着头,又侧着脸,摆出她最好看的一面,“有朝一日,大人会发现,许多想不到的地方红姬都能帮得上忙。”

周充稍一沉吟,终于开口了:“你家小弟,蓝绫?”

红姬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稍稍坐直了身子,将双手相叠,隔着桌面移了过去。她的十指形状优美,指甲涂着红色的蔻丹,艳丽得仿佛能够夺人心智。

同样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十指底下压着的一叠数额不明的宝钞。

周充移开眼了。

“蓝绫接了一个刺杀王妧的任务。是谁下的?”

他抓着蓝绫这只泥鳅不放,迟早能引来更多泥潭里的烂蛇臭虫。他需要这些臭虫子。

红姬的笑容终于有些不同了。

没想到,周充竟然能从蓝绫嘴里撬出话来。可是,她不是蓝绫。

“我不能说。”她撒娇似的转过身去,手却没有收回来。

她给出的酬报已经够丰厚了。

周充却一直沉默着,像是在质疑她的诚意。

利诱威逼,做戏要做一套,他看戏也要看一套。

“罢了罢了!”红姬的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两分,恼意真真假假,一起发作出来,“我不说,大人难道还猜不出来吗?也因为蓝绫不懂事,没把这个任务上报,王姑娘才得以活生生地站在大人面前。如果这事入了无头榜,那王姑娘便真的是非死不可了。”

来求她吧。

不想看王妧暴毙街头,就来求她吧。

求她替这件事扫尾。

谁知周充突然笑了。

红姬从没见过这个男人的笑。他一笑,令一室事物骤然失色,连她都看得口中发干。

这么好看的男人,要是没那么精明就好了。

“她玩得兴起,你们怎么能收手呢?你要是能多翻出一些花样来,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周充如此说道。

红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改变了她的念头,她愿意加价了。

她收起了笑容,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双手也安分地收了回来。

“在红姬看来,没有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大人有凌云之志,我和大人不正好是志同道合吗?”

她愿意成为他的同伴,甚至结成伴侣。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都可以帮助他更快达到。

周充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三个字。

“你不配。”

没有鄙夷,没有嘲讽。

没有感情。

…………………………

天色还没全暗下来,街灯已经一盏盏亮起来了。

城南的金樽馆不像往常一样热闹,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两个伙计守着门口,向登门的客人一一赔罪。

人们才知道,原来这金樽馆的花掌柜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连夜赶回去料理。可花掌柜老家在何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笃定地说出来。

后院的厢房之中,只有一间亮着灯。

灯下,伙计口中已经离开了湖州的花掌柜冷笑着站在一个倒地不起的男子身侧。

“我只想知道真相。小宝怎么了?”姜乐的声音十分虚弱,他已经问了这个问题很多遍了。

花令欢一直没有回答他,直到这时,她才改口。

“没想到,你这么执迷不悟。”她说,“我就告诉你,小宝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但你不应该没事,你应该去死。”

既然姜乐敢来,他应该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可她又不想卷进五娘的桃花债里。

她掏出一把匕首,对着姜乐的腿部用力一刺。

“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白白放走姜乐,她将来不好交代。

如果那个叛徒赶得及救下姜乐,那就算姜乐命大;赶不及,姜乐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好好拿着,这是给那个来救你的人下的战帖。”

花令欢轻轻地将一片泛黄的槭树叶放置在姜乐胸口,随即她便离开了。

110 靖南王(三十八)

夜已经深了。

赵玄正在向靖南王回报今日在陶然庄发生的事。

这也是王妧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赵玄的谋略和城府,转念想想教导赵玄的都是什么人,也就不奇怪他有如此才干了。

事情说到最后,没解决的问题也统统冒了出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陈舞选择在今日对赵玄动手,王府里却毫无动静。

靖南王震怒过去,坦言表示陈舞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而赵玄和王妧却不这么看。

王妧静静地出神,要是她能知道靖南王的重生指数就好了。她就能知道,危机是否已经过去了。

坐在桌案后头的靖南王从头到尾敛容倾听,当他的义子说到其中凶险之处,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握紧了拳头。

他根本不知道赵玄的今天的安排,回想他刚才做的荒唐事,他连肠子都悔青了。

“王爷,你的身体?”

就在二人说完、书房里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王妧突然开口了。

赵玄说话时沉稳而有条理,丝毫没有夸大之处。按理来说,今天的场面在靖南王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靖南王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差了。

赵玄已经安然归来,靖南王不可能因此而担忧。

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陈舞的计划不是刺杀,而是毒杀。

赵玄和她四目相对,他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义父……”

他还没说什么,便一只从门外闯进来的白猫打断了。

门口的守卫根本来不及阻拦,进门后发现那猫早已蹿到它主人的怀里,忙低头向靖南王请罪。

靖南王没说什么,摆手让人退下。

赵玄见状,说道:“它今天的表现也很英勇。据说,它还通人性,能感知危险。”

不然,它为什么能找到城外的陶然庄呢?王妧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他觉得十分有趣。

靖南王一听就知道赵玄是在为王妧开脱。

他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小气鬼,难道他的这个义子认为他会为了被一只猫冲撞而惩罚王妧吗?

“好了。”靖南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赵玄没有回来之前,他提着一颗心;看到赵玄无恙,他放心之余,总觉得有些疲倦了。

王妧知道,靖南王这是要赶人了。

她手下一松,小白猫从她怀里跃到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向靖南王。

它走到靖南王脚边,抬起头来,朝他发出喵喵的叫声。

王妧被一个念头缠绕着,低垂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靖南王的手。

抓住它!

只要靖南王抓住小白猫,她就有机会接触到靖南王,有机会得到靖南王的重生指数。

靖南王动了。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在小白猫头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将手收了回去。

王妧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十。”她听到的仍是系统那道冷冰冰的声音。

她愣住了,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得到靖南王的重生指数,这本是意外之喜。可是,指数为“十”,却说明靖南王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她紧张地攥紧了袖口。

还有,小白猫的古怪。

在听到系统的提示之前,靖南王摸了小白猫的头。

“你们都下去吧。今天你们都受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靖南王已经下了逐客令,王妧也没有什么理由耽搁于此。

她和赵玄退出了靖南王的书房。

“你认为,今天的刺杀只是陈舞计划不周吗?他暴露了自己,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会甘心吗?”王妧追问道。

当然不甘心。

“义父已经下令搜捕陈舞。”赵玄走在她身侧,盯着她怀里的小白猫看。

王妧怎么养出这样一只机灵鬼?竟然懂得向他义父撒娇卖乖。

“如果他计划周详,而此时已经得手了呢?对靖南王下毒,比起刺杀来,风险要小得多。”她不能贸然找个大夫来,但是赵玄能。

赵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你这么关心我义父的安危,不如留下吧。住进王府,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马上就能知道。”

王妧被他一激,差点像上次那样,被他的话绕了进去。

“这件事没完。你还记得我们的比试吧?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人还没找到,你别百密一疏,再让人钻了空子。”

她说完,仍觉得气不过,又“哼”了一声,才越过他走向等候在外院的张伯众人。

六安朝她挤挤眼,示意她将小白猫放了。

王妧当作看不到,抱紧小白猫,走到张伯面前。她看着他身后那些陌生的面孔,没有说话。

那就是如意楼的人,一年前和王姗并肩前行的人。

竟然拖延到今天才见到,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怯懦。

“回去吧。”

如意楼的事,暗楼的事,都不是能在靖南王府里摊开了明说的事。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

“姜乐呢?”一路往外走,王妧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姜乐不告而别,王妧让六安去找了。要是姜乐离开了湖州,那就算了。要是姜乐留在湖州,难免会成为花五娘的眼中钉。

先前是姜乐担心她来了湖州会出事,现在是王妧担心他留在湖州会出事。老天爷的安排真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思。

六安归来,事情一定也有定论了。

“他被花令欢重伤,已经带回霜塘的宅子安顿了。”六安回道,又和张伯相视一眼,才说,“黄三针也来了。”

一听到黄三针的名字,王妧便住了口。

雀部,如今已是周充的了。黄三针真的和殷泉同行,那么殷泉的下落何在?

黄三针真的是奉了周充的命令而来的吗?

一想到黄三针那古怪的性情,王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上次在他手里吃的亏,她还没忘呢。

出了靖南王府大门,又多了一队侍卫护送众人回霜塘。

说是护送,不如说是刺探。

这不,一脸兴奋的高侍卫轻车熟路地缠上了六安,一会儿比划出招式求他指点,一会儿问他白天使出的柳叶刀是什么材料打造的。

等王妧的人马进了住所,关上门,这位高侍卫竟然留下来不走了。

“公子命我跟着六护卫学习,我们已经说好了呢。”

111 靖南王(三十九)

“我看,是他才需要跟别人学。前些天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今天就敢腆着脸皮教别人了。高侍卫,你可别找错人了。”

王妧不知道赵玄又在玩什么把戏,不过她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一次,她可不会乖乖地让人白打了不还手。

高侍卫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那件事。

可是,王姑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不想让他留下来吗?可是六护卫答应得好好的,他还以为王姑娘很好说话呢。

“你乱想什么呢?”六安就站在他旁边,看似要为他解惑。

他这是胡思乱想吗?高侍卫正要反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六护卫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看看我的脸。”六安指着他的脸说。

不至于像王姑娘说的那样鼻青脸肿,可也有一块明显的淤青,一处破口在嘴角,两处擦伤。除去这些,六护卫想让他看什么?

夸这张脸长得好看吗?

他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

六安看了高侍卫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来。连王妧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这张脸,是姑娘的。”他恢复了正经庄重的神情,说,“我家姑娘看我被打成这样,有失体面,我也觉得没脸再跟随姑娘了。”

这张嘴!

王妧真是听不下去了。

“怎么会!”高侍卫连忙拦着他的话说,“六护卫身手不凡,我亲眼所见。这耍刀弄枪,难免磕碰,谁没受过伤?受伤才是光彩呢!”

他不能为了留下来而说赵玄打人不对,只能护住了六安的脸面,来换王姑娘高抬贵手了。

还好他脑筋转得快。

六安还是一脸为难,一副既想向王妧求情,又不敢看她的样子。

高侍卫见状又说:“六护卫……六哥,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也没命活着站在这里了。要不,你也打我一顿。”

他要是留不下来,就不必留了。这是公子的原话。

而“不必留”的意思,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这怎么能行!”六安顺口拒绝了。

可他却没拒绝那一声“六哥”。

高侍卫也知道他的话奏效了,一句句“六哥厉害”、“六哥最好”说个不停,语气之中还充满了敬服。

六安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终于说:“好了,我家姑娘早就看不下去了。你可以留下来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高侍卫回头一看,刚才那一拨人果然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王妧带着张伯和苏意娘去了书房。

余下的人去了客厅,两方人各占了一边的椅子,壁垒分明。

没有人开口说话,好像先说话的那一方就输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书房里竟是另外一副情景。

“她让你们留在湖州做什么?”王妧手里拿着苏意娘交出来的账簿、重要书信和买卖契约,粗略翻看着。

苏意娘没有隐瞒。

靖南王留着如意楼,是为了安皇上的心。王姗一死,如意楼对皇上和靖南王府都没有用处了。

这就是如意楼如今的处境,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他们今天算是赶上了。王妧遇险,他们出现合乎情理。往日避而不见的理由似乎也被淡化了。

“也不是没有用处。”

王妧挑出一张没有落款的信笺,信上是周充的笔迹。

苏意娘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只是在心里印证了王妧是个心细的人。

“周充也要你们,你们可以投靠他的。”王妧轻轻地说。

苏意娘却笑了。她是周充的姨母,王妧不可能不知道。

她拒绝了周充的招揽,王妧自然会怀疑。

“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子。”

她是望族田氏的污点,沈平是征北大将军的污点,庞翔他们是南沼鲎部的污点……

他们也想浮出水面,堂堂正正地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可是有人不容许。

她这个质疑家族陷害她的丈夫的人,田氏一族想除掉她。

沈平这个征北大将军的嫡出长子,大将军为了继妻想除掉他。

至于庞翔几人,冒着巨大风险解除了厌鬼的威胁,在南沼旧部的人眼中却成了不详之身。

还有一些只要暴露了身份就必死无疑的人。

他们只能躲在阴影后,苟延残喘。

直到有一天,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对他们说,他们不用再做弃子了。

可是她却死了。

她的姐姐代替她站在他们面前。

“我们相信,大小姐不会让我们再做弃子。”这天下除了王姗,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相信了。

苏意娘眼里的憧憬不是假的,她也会为了王姗守着他们这些人不至于离散。

“我不需要这些。”王妧把手里的一叠账册信笺推了回去。

此言一出,苏意娘惊得目瞪口呆。

王妧还是不相信他们吗?

“大小姐,我……”

苏意娘刚开开,却被王妧阻止了。

“你把如意楼打理得很好,阿姗的眼光也很好。”王妧说,“可惜她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们庇护在羽翼之下。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么做。我只想为她报仇。”

她说到这里,看了一旁静默不语的张伯一眼。

“你们能把如意楼经营下去也罢,不能也罢,好自为之吧。”

王妧已经说完了。

愣愣地接过她亲手送出去的事物,苏意娘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她没想到今天见面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妧不要如意楼,如意楼对她来说也是没有用处的。

怎么会没有用处呢?

苏意娘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张伯幽幽地开口了。他还以为,只要说动苏意娘,如意楼的归附就能顺理成章地发生。

谁知道,他还是算少了一步。

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没有想不通。”王妧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如意楼也是一身麻烦。我自量没有余力解决那些麻烦,凭什么要求他们帮我呢?”

张伯叹了口气,转念一想也就放下了。他笑了笑,站起身来说:“姑娘这么有自知之明,还算是我教导有方。”

如意楼的事就算作过去了,眼下,他们就专心对付靖南王府的事情。

张伯正要离开,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洪亮的男子嗓音直冲进来。

“王妧,谁说我们是胆小鬼!量我们不敢豁出去吗?”

112 靖南王(四十)

来人正是如意楼的沈平,也就是张伯在如意楼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他来势汹汹,脸上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

王妧按着在她怀里挣扎的小白猫,就是不放手。

沈平进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

王妧若无其事地安抚她的猫,对他在门口大呼小叫的事一点反应也没有。

也不能说是没有,至少她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是这一眼,让沈平的心情瞬间跌落。

她的脸像极了王姗,可她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只有陌生和防备。

她说她要替王姗报仇,如意楼没法帮到她,反而还会连累她。

他也对苏意娘说过,要为王姗报仇,可是苏意娘说,如意楼出了南沼寸步难行。

她就算骂他们是胆小鬼,那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沈平就是个胆小鬼。

这就平静下来了?王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沈平好像有一肚子的话,可张了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征北大将军在年初的战事里立了大功,已被封为平裕伯,他的继妻方氏出身翼州豪族。

这就是王妧所知道的了。

“你要是还没想好说什么,那就回去想好了再说。”她看着沈平,心平气和地说。

她并不喜欢吵嚷,更不喜欢别人在她的地盘上吵嚷。

沈平心情平复不少,可脸还是涨红的。

“我当然想好了。你不是想为她报仇吗?谁害了她,人在哪里,这些你都查清楚了?老大是为了如意楼的大家才瞻前顾后,我不一样,豁出去不就是一死吗?三年前我该死了。”他说着,眼也红了。

王妧听了他的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了一会,她才叹气说:“她为了你们,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即便这心意得到的回报寥寥,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一时之间,她看沈平也有些顺眼了。

“我知道了。那你就留下来吧。”王妧说。

沈平愣了愣,他还没想明白王妧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想问,王妧不怕被他的事连累吗?那么如意楼的其他人呢?

可是今天他已经没有机会问了。

王妧让张伯安排沈平住宿,又问了黄三针的下落,随后离开了书房。

一直以来空荡荡的西厢此时竟显出几分热闹。

廊下的灯都亮着,高侍卫缠着六安往西厢搬东西。

昏昏点着一盏豆灯的那间住着受伤的姜乐,隔壁那间又不同,窗下的蜡烛映着一道安坐着看书的清瘦的人影。

王妧认出了那就是黄三针。

她犹豫了一会,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去敲门。

窗边的人影动了,来到门边。

王妧见到门打开后,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黄三针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没有带上路途的风霜。他只是探究地盯了王妧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不过他没有关门,这是让王妧进来说话的意思。

“你怎么会来湖州?”王妧原本还有些忐忑,可看到黄三针一点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她又没那么紧张了。

重新拿起书册的黄三针移动了目光,望着王妧发愣。

就在王妧准备用别的问题撬开他的嘴时,黄三针却开口了。

他比划出一根手指,说:“来找髓珠草。”

接着又加了一根:“来救人。”

最后共伸出三根手指,说了一句:“来杀一个人。”

他的声音发哑,像是吃坏了东西。

“救谁?杀谁?”王妧问。

黄三针仍是直直地望着她出神。

不过他把问题听进去了。

“我欠谢希一条命,所以要还他一条命。”他说完停顿了一下。

这一顿,也让王妧想起了谢希这个名字对上的那个人。她问出了先前就有的一个疑惑。

“赵玄身边的那个谢希?你在京城住的地方也是他的?”

黄三针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希是周充的人。”

短短的一句话,又让王妧吃了一惊。

谢希是周充的人。周充安排谢希带赵玄南下。

黄三针说要还谢希一条命。

他的身份被赵玄发现了?赵玄要杀了他?

不,赵玄已经动手了。

她要不要插手?

王妧看着坐在她面前黄三针。她已经非插手不可了。

“是周充让你来的吗?”她必须确认这件事。

黄三针摇了摇头,说的仍是那句话:“我欠谢希一条命,所以要还他一条命。”

王妧听得一头雾水,但想到黄三针如此老实地配合她、几乎有问必答,她又觉得没什么理由生气。

“为什么?”她无奈地问。

“他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用了我的药,死了。”此时的黄三针格外沉静,褪去了阴沉和古怪,反倒和常人一样。

要不是他的话太令人震惊,王妧都要误以为眼前人不是黄三针了。

这就是周充能说动黄三针来湖州的理由?

要不是谢希性命垂危,周充也不用黄三针来此。

王妧心神已乱,没有注意到黄三针从书册抽出了一张字条。

他将字条平铺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郑重地做完这件事后,他又盯着字条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王妧终于发现了黄三针的不对劲。是因为这张字条吗?

粗略看去,字条上写着“黄三针杀”这四个字,可细看之下,这分明是王妧熟悉的字迹。

“这是阿姗的字。”她惊呼出声,同时将字条拿在手里。这是半张字条,被撕去的另外半张上面又写了什么?

黄三针没有阻止她,还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你要杀的人,是阿姗让你杀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连手里的字条也拿不稳。抓得太紧,她怕弄皱了它。

王妧放下字条,她忽然害怕听到黄三针的回答。

她站起来,有些失态地向门外走去。

黄三针却叫住了她。

从刚才开始接连走神的他,此时眼里带上了锐利的神采。

“另外半张字条在周充手里,写了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到这里,话题急转,“你是不是要我帮你救一个人?”

王妧闭上双眼,心里震骇到了极点。

抹黑走了这么久,她竟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吗?

113 靖南王(四十一)

“笑话!拿出一张字条来我就信了你?”王妧头也不回,“天一亮,你必须离开。”

她心里没有一点把握,但她绝不会让黄三针看出来。

黄三针是雀部的人,雀部现在又在周充手里,周充一定又在谋划些什么!

她只是遗憾,没问出最重要的殷泉的去向。

但是,就算黄三针此时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同在西厢的六安和高侍卫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又被王妧赶走了。

她回到居所时,身心俱疲,几乎忘了还有一事等着她处理。

门窗关得好好的,灯烛将她的卧房照得通明。

小白猫已经长成了大猫的样子,王妧对它的称呼却一直没有改变。

它窝在桌上的茶盘边,睡得正好。

那个聒噪的声音,好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一样,得到她搭理一句就没完没了。

他说,只要借用她的眼睛二十天。

“我去赴颖江之约,你也跟了去;我只身去试探马有才,你也跟了去。哪里危险,你就往哪里凑。对于一只猫来说,你这么做像话吗?”

她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你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在滁州,暗楼有人送来了一片槭树叶,那个时候你也觉察到危险了吧?六安再厉害,也没办法把一只猫训练得像一个人。还有这个,”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六安给她的那个香囊,“头一次,说你对这味香粉的味道十分敏感,适用于追踪,我信了。可是今天……”

她打开香囊,开口朝下:“里面什么也没有,你是怎么追踪到我的?”

小白猫看上去仍睡着,可是它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今天它在靖南王面前的表现,才是她豁然开朗的原因。

“无咎,这次任务我完成不了了。”

她伸出手,习惯地想摸摸它的头,可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她把手放在它的前爪边:“我也没剩几天可活的了,我死了,你也会消失的,对不对?”

她说完便沉默了。

装睡了很久的小白猫翻身坐直,伸出了一只前爪,贴放在她的手指上。

“不会死的。”

…………………………

天亮了。

王妧睁开眼,脑中一片清明。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两只眼睛的区别。

她先伸手捂住了右眼,过了一会,又换作捂住左眼。

就这么轮换了几次,像是发现了什么乐趣一样。

动静传到外间,很快有丫环打了水进来。

王妧梳洗了一番,让人去找莫行川来书房见她。

谁知道,高侍卫却先带来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丁美病了,病得十分严重。

靖南王府昨天夜里闹腾起来,应诊的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

“怎么是在王府?”王妧问。

要是事情发生在别院,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才是。王府和王府别院到底是有区别的,这一点,高侍卫自然也清楚。

只是这背后的理由,不是他一个小侍卫能够说三道四的。

“公子只传了这些话,其他的,还请姑娘去一趟王府。”

这是他来到这边后,公子吩咐的第一件事。高侍卫提心吊胆的,要是王姑娘不过去王府,他怎么把人哄过去呢?

王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但在高侍卫看来,王妧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至少比昨天见了那个住在西厢的古怪大夫后的心情要好得多。

不知道王姑娘会不会把那位大夫请过去给丁姑娘看病?高侍卫这样想道。

然而,他被当做闲杂人等清出了书房。王妧只留了莫行川和六安说话。

高侍卫等了又等,等到六安行色匆匆地出了门,也等来心事重重的莫行川以及神情恬静的王姑娘。

这么一来,他又不敢说王姑娘心情好了。

显然有事难住了王姑娘最得力的两个下属,王姑娘的心情能好得起来吗?

“备车马,我们要去靖南王府。”王妧说。

她不知道高侍卫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在吩咐他去备车后,望着西厢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

黄三针仍未离开。

周充的目的,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几人很快进了靖南王府。

丁美被安置在王府后花园旁边的小阁楼。

赵玄把王妧拦在花园里说话。

“几个大夫一起诊断,确定了是中毒。”赵玄平静地说。

他揽下这件事,无非是因为王妧昨天的暗示。

王府戒备森严,靖南王身边更是高手林立。刺杀靖南王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

先前他只当陈舞是个只会上蹿下跳的蠢货,蠢货自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但若是陈舞不蠢呢?若是陈舞另辟蹊径,找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靖南王的办法呢?

赵玄花了点力气就把那个办法堵死了。

“听说,你和她达成了一个交易,你想当春耕舞的舞师啊?”他故意逗王妧说。

他本想干净利落地处理了这件事,听了丁美的攀扯,他又改变主意了。

事情又会变得很好玩的。

王妧低头思索,随后问道:“大夫给靖南王把过脉了吗?”

昨天,赵玄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靖南王很可能已经中毒了。

赵玄却神情轻松地表示,他义父一切都好。

“丁美中的毒,几位大夫能解吗?”她追问。

赵玄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他们的话也不能尽信。”王妧说完,抿着唇,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

周充给她送来了黄三针。

黄三针是周充送来的。

“黄三针精通毒术,请他来给丁美诊治,再为靖南王请脉。”她说。

赵玄若有所思地说:“黄三针是雀部的人。”

王妧点了点头。

“不必了。”赵玄突然沉了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要丁美一死,陈舞落网,什么事都烟消云散了。他义父也不想看到事情横生枝节。

他很清楚周充在打什么主意,只是王妧不知道罢了。

“你!”王妧一时语塞。

旋即,她又冷静下来。赵玄不追究,是靖南王的意思吗?

“这么说,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人,你也不打算再查了?”这个破绽不查清楚,靖南王真的能高枕无忧?

赵玄脸色缓和下来。那个人,黎焜已经找出来了。

接着,他便听到王妧惊讶的疑问。

“你也找到了?”

114 靖南王(四十二)

段绮中毒而死,如今丁美也中了毒。

如果他硬说两者毫无关系,那也只是自欺欺人。

转念之间,赵玄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厉。

“你不是想知道周充来湖州是为了什么吗?”

周充为了得到赤猊军,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

“靖南王府里出了乱子,周充势必见缝插针。黄三针是周充的人,你敢保证他不会对我义父不利吗?”

王妧会怎么回答他?赵玄突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要看王妧卸下冷静的面具。

“周充是按你的意思做,还是按皇帝的命令做?你心里清楚得很。连你也不信任黄三针,凭什么让我拿我义父的性命去冒险?”

赵玄说完,得意地长舒一口气。

王妧不会看不出来,周充彻头彻尾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可她偏偏不愿意承认。

那就让他推她一把。将来,她一定会感激他的。

王妧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黄三针性情古怪。他说他欠谢希一条命,所以来湖州救谢希;他要杀她,所以会帮她救一个人。

人命在他眼里,一条抵一条。

周充要怎么做才能让黄三针替他刺杀靖南王呢?

“周充或许是,但黄三针绝对不是一个会被名利打动的人。他欠我一条命,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保住靖南王的性命。”王妧似乎想打消赵玄的全部疑虑,她说,“我也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

保住靖南王的命,黄三针要她死。

保不住靖南王的命,她也会死。

她是拿她自己的命在赌。

赵玄胸口起伏,显然被她这番话气得不轻。

“好!”他气极反笑,对一旁的高侍卫吩咐,“去把黄三针找来。”

“你对他说,我要他帮我救一个人。”王妧补充道。黄三针也不是随意请得动的。

二人各怀心事地等待,却先等来了靖南王突发急病的消息。

赵玄震惊得摔了一个茶杯。即便他和王妧都预测到陈舞还有更大的阴谋,可他没料到,陈舞的手脚这么快。

王妧随赵玄赶去书房,并留在穿堂等候。

王府众人急而不乱。昏迷不醒的靖南王被安置在书房一侧的厢房里,大夫们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的眉头是舒展开的。

黄三针来了,他在日光下的脸色苍白而困乏。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睡好了。

见了王妧,他也没有多说话,只管闭目养神。

他来救王妧要他救的人,但他并不焦躁,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他也是来杀王妧的,但他没有对她露出凶狠的神色。

无仇无怨,他只是要她死。

王姗能看到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可谁能证明不存在的东西是真的不存在?

当年他遇到王姗的时候,他也不相信王姗的话。

然后他的小徒弟死了。

要是他相信王姗,他的小徒弟就不会死了。所以他跟着王姗离开了九仞山,成了雀部的人,为王姗治病。

既然王姗说,王妧会死在他手里,那他就这么做吧。

他睁开眼,对上了王妧平静的目光。

有仆从来请二人移步厢房。

黄三针当先,王妧随后跟上。

踏入厢房,最先看见的竟是严阵以待的侍卫。王妧二人被一种森然可怖的视线扫视了一遍,脚步一顿,然后才走向靖南王所在的侧间。

王妧看到面沉如水的赵玄和忧思重重的黎焜,她也知道靖南王的情况不容乐观。

黄三针嘴角不屑地向下一撇。他放下药箱,打开了小锁。

看得一众侍卫神色一紧。

谁知黄三针什么也没做,他径自走向靖南王,拉过靖南王的一只手,闭目把起脉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神情既不过分凝重,也不轻松。只是在看向王妧的时候,他露出了几分为难。

“他所中之毒名叫‘易箦’,中毒不浅了,但是有我在,暂时死不了。”黄三针突然说。

什么叫暂时死不了?

赵玄盯着黄三针,开口问道:“这么说,你能治?”

黄三针却笑了。

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他才说:“人之将死,他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不然,这毒为什么叫‘易箦’呢?”

只有死人才要用箦席卷起来。

也就是说,靖南王必死无疑了。

赵玄阴沉地听他说完,手一抬,站在黄三针身后的侍卫得令,陡然动手,按住了这个瘦弱的大夫。

黄三针歪着头,大笑出声。

“你拿下我,也救不了中了‘易箦’的人。这毒侵入脏腑,无药可解。你要他速死,那就直接给他一刀,要他再苟活一阵子,就得听我的。”

屋子里陷入沉寂。

黄三针不管自己的话带来的震撼,依旧念着自己要做的事。

他望着王妧说:“可惜啊,你再找个人来吧。”

不是另找人来救治靖南王,而是另找人来给他救治。靖南王是生是死,他铁口已断。

王妧愣住了,她走上前,对赵玄说:“他说的是真的。”

赵玄一定不相信黄三针会全力以赴救治靖南王,王妧却相信。

再说,眼下也找不到另一个比黄三针更高明的精通毒术的人了。

信还是不信,救还是不救,全在赵玄的决定。

“不用我,他还有六、七天可活,也足够交代身后事了……”黄三针故意说。

他的身体被按倒在放药箱的桌面上,那真的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姿势。

“闭嘴!”赵玄和王妧异口同声。

话一脱口,王妧又暗恼自己太心急了。

好在赵玄并未察觉。

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切将他包围起来,直到他抬眼看见王妧的脸。

“救。”他说。

就算只是多活一天,他都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

而且,他要彻查这件事!所有胆敢伤害他义父的人,都得承受他的怒火。

侍卫放开了黄三针。

他揉着肩膀站直了,才打开药箱,取出一包金针,铺展在桌面上。

看着黄三针为靖南王施针救治,赵玄也知道侍卫们留下也无用了。

遣走了多余的人,又耐心等了半刻钟,赵玄终于看见靖南王转醒。

“一脸吃惊样,没听过江湖上人说的‘三针要人活,三针要人死’吗?说的就是我黄三针。”

王妧心情复杂,但也知道,靖南王这一劫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黄三针收拾了药箱,正要离开,却被人拦住了。

“我手头可没有解毒的材料,别人弄来的,我用不顺手。”黄三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对着阻拦他的赵玄说。

王妧见状,明白了赵玄的意思。

“你再看一个人。”她指的是丁美。

丁美是怎么中毒的?所中之毒和靖南王有什么关联?

这都是他们要查清楚的。

“好好好。”黄三针满意地点了点头,“‘易箦’难得,总不可能让我一连撞上两个吧?这回我救了人,你也要践诺了。”

115 靖南王(四十三)

赵玄在一旁听了,眉头一皱,却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吩咐下去,将靖南王身旁的守备加倍,连黎焜也不得单独面见靖南王。

随后,他才带着二人前去见丁美。

数日不见,丁美似乎清减不少。她面容憔悴,得知又来了一位大夫,竟不耐烦地要伺候的丫环把人挡出去。

“我家里就有相熟的老大夫,你们怎么不去请来?这些人连我得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还能指望什么!”

要不是她身上使不出力气,她肯定要站起来好好骂一骂。

像这样躺在睡床上,一点颐指气使的气势都没有。

好在,她胸中郁结的一口气在她看见王妧之后瞬时便消散无踪了。

“好妹妹,快过来。”她虚虚地抬手向王妧招了招。

赵玄却按住了王妧的手,下巴一点,指示黄三针过去请脉。

丁美似乎不知道赵玄的身份,只知他是这里管事的人。

她嗔怪了一句:“装腔作势。”

但她还是乖乖伸出手,任由大夫看诊请脉。

一切和前几次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大夫连药箱都没打开,神神道道地念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天书,就算完事了。

丁美支起耳朵,听王妧三人的谈话。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大夫在说。

“确实如此,她就是靖南王所中‘易箦’的来源。”

“‘易箦’的‘易’就是这个意思,头一个中毒的人并不一定会死,它能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的人是谁,你们也找不出来了。”

“你要干什么!”这是王妧说的。那个年轻的管事人露出狰狞之色,没有答话。

“你不能打草惊蛇!我已经让人盯着她了。”王妧又说。

丁美有些迷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三人之中,只有那大夫打算回答她。

王妧是欲言又止,而那管事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余毒未清,反正已经有人代你去死了。”那大夫笑着说,他苍白的脸比他说出的话更为吓人。

话音刚落,他又变得有些恼怒,忍不住在王妧面前来回踱步,低声说:“又不算是我治好的。”

“先问一问,她是怎么中毒的?”王妧对那管事说。

丁美看到王妧神情凝重向她走来,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我和其他舞师同吃同住,要是中毒,一定是他们动的手脚!”她说。

王妧却摇了摇头,说:“正因如此,才不是他们。你还用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丁美吞吞吐吐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王妧一看就知道丁美已经想到了什么线索。

“你不说,王爷只好查丁家了。”

丁美不满地嘟囔道:“你做什么威胁我!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前阵子她身子不适,让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大夫。

“洪大夫给我开了一些调理身体的药丸,我屋子里还有呢,你们不信就去查呗。”

赵玄面色依然阴沉,他看了王妧一眼,转身走了。

王妧追了出去,她听见赵玄正命人包围丁家,还要去捉拿那洪大夫。

他见王妧只是听着,便尖锐地说了一句:“怎么?这回我大张旗鼓,你也不拦着了?”

王妧依然摇头:“靖南王府能这么快查到丁家头上,也不出奇。”

赵玄突然泄了气,他是急昏头了。再看到王妧冷静持重的模样,他的内心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多好啊,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

什么周充,什么如意楼,都该被消除掉。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搅动王妧的心湖。

这时,有侍从来报,靖南王要见王妧。

“你去吧,我不能陪你了。”赵玄说。

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反而平静下来。

王妧随侍从回到方才的院子,意外地看到了黎焜。

果然是靖南王最信任的下属。在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靖南王对他的信任丝毫没有改变。

靖南王已经整理了衣装,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

他说话很少带着弯弯绕绕,此时更是直言不讳。

“皇上想让我用赤猊军换阿玄的自由身,我已经做出决定,以后,这靖南王府就交给他了。”

王妧震惊地看着他。

令她吃惊的不是靖南王的话,而是靖南王把这话告诉了她。

她是什么人,值得靖南王如此信赖?

“王爷,端王他……”她能直说,赵玄不会如他所愿吗?

赵玄会报复暗害了靖南王的人,他会和镇察司斗,和皇上斗,唯独不会好好接掌靖南王府,治理南沼,安定一方。

靖南王头痛地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说:“他一直怨恨皇上把他软禁在宫里,便做尽一切能给皇上添堵的事,还乐此不疲。只是长此以往,他只会毁了他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说到王妧身上:“所以,我要你帮他,和黎焜一起帮他。以你们两个的才智,一定可以劝说得了他。”

王妧咬着唇,她不想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这就是靖南王的意愿吗?她的任务,必须完成了靖南王的心愿,才能算作完成。就像最初她答应碧螺留下一样,如今她也必须答应靖南王?

不对!

她还可以改变靖南王的想法,就像她改变了袁珠非嫁给马有才不可的想法一样。

“端王,他的病是怎么回事?”王妧思索过后,终于开口问道。

靖南王并不打算瞒她,坦诚地说:“是心病。”

那一年,汒水一役,本来不该让赵玄那个年纪的孩子经历。靖南王不知道赵玄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从战场上九死一生逃回来之后,那孩子只要一心绪不平就会变得十分暴躁。

王妧看得出来,靖南王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满心愧疚。她只能说:“他很敬重王爷。”

赵玄是真心爱重靖南王。

“不,你不懂。”靖南王忙说,“他越是毫无怨言,我越愧疚。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天资独到。南沼那时有厌鬼作乱,战况胶着。北漠又虎视眈眈。先皇准备让瑞安公主入北漠,同时让阿玄来南沼历练。这个建议还是王姗提出来的!”

他不想让王妧误会赵玄是个没用、懦弱的人。

赵玄是因为深受先皇的看重才会来到南沼历练的。

116 靖南王(四十四)

王妧愣住了。

赵玄说,害他落得如此下场的人是王姗,是因为王姗的提议吗?

所以他才会说,王姗欠了他。

“但是,也没人能料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相比于过去发生的事,靖南王认为将来怎么做更重要,“如果我们两家结成通家之好,这些旧事也就不必再提起了。”

阿姗是否因为相同的想法,才会做出联姻的决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王妧心中一紧,她不是来被靖南王说服的。

“王爷能否听我一言?”她说。

靖南王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其实他已经是在强撑着了,剩下的谈话,他需要黎焜帮忙。

黎焜也知道靖南王的意思,只是他一直不赞同。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一味劝阻,说赵玄难堪大任吗?

二人各怀心事。

王妧开口了:“劝端王苟全性命,不要和皇上作对,这件事连王爷都做不到,更别说是旁人了。王爷寄望于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守望相助,还不如寄望于端王自身。我,恳请王爷同意,让这桩婚事作罢,我一定会倾尽全力,遍寻良医,治好端王的病。”

没想到王妧竟有这样的想法。

靖南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抓住了站在他身侧的黎焜。

“难道姑娘说的良医,是指方才那位黄三针?”黎焜问的,也是靖南王想知道的。

王妧点点头。

黄三针没有解开靖南王身上的毒,而丁美也不需要他来救命。

她还有机会。她可以试着说服黄三针。

“连王姗也无法说动他……不瞒你说,我们知道黄三针是雀部的人,但他只是王姗一个人的保命符。这是王姗去年亲口所说。”

靖南王听着黎焜的述说,眼神也暗淡了。

他们曾被拒绝过。

王妧不以为然。她说道:“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也知道量力而行。这件事我有把握做到,只是,王爷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靖南王沉吟不语。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

武安侯和燕国公是莫逆之交。前阵子,武安侯在北塞立了功,如今奉诏带着家小还京受赏,似乎有更上一层的意思。

这对燕国公府当然也有好处。

然而,他没想到,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会对他痛下杀手。

他才是陈舞最后的庇护。若他死了,阿玄会念及几分手足之情?

两相比较,燕国公府平稳如故,靖南王府却岌岌可危。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可他最缺的也是时间。

燕国公府会给他时间吗?

靖南王抬眼看去,那个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像是画里的人物,可一说话,口气却比她的年纪老成。

以前,是因为王姗光芒太盛,才掩盖了做姐姐的王妧吗?

王妧不知道靖南王在想些什么。她不能逼迫靖南王,只能等待他的决定。

靖南王答应了,那么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这个时候,她该解决的是靖南王能够确定的事。

“我有一问,王爷可否为我解惑?”

靖南王轻轻点头示意。

“被陈舞利用来加害王爷和端王性命的人,王爷是否知道他们的身份?”

靖南王抬起手,示意黎焜回答。

昨日,赵玄只说陈舞收买了一些不成气候的江湖杀手。只要给出足够的价码,就能买通他们来杀人。

“宵小之徒,令人不齿。”黎焜最后嫌恶地总结说。

王妧又接着问:“那么,王爷和端王的性命价值几何?陈舞又能否给得起?”

靖南王和黎焜一时无言以对。

“王爷,陈舞给不起钱物,却给得起另一样东西。他始终是王爷的血脉,又处在王爷眼皮子底下,王爷身边的事,他费些力气就可以打听得到。王府是否有座地牢?地牢里又关押着何人?这就是他能给得起的。”

靖南王听了,和黎焜相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妧,直到确定王妧只知其一,才都放了心。

“那个秘密,事关重大,我不能告诉你。”靖南王压低了声音说。

王妧也没有紧追不舍。

“我只是想告诉王爷那些人的图谋。那个秘密我不会去打听,也不必知道。”

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是为了挫败暗楼的计划罢了。

可是,黎焜的思虑却比二人更深。他提起来一个人,靖南王一听,庆幸地出了一口气。

靖南王很快做出决定:“把范从渊送到南关去,以后也别让他回来了。”

王妧暗暗吃惊,但她什么也没问。

她继续说她要说的话:“十多天前,春耕舞的舞师里,有一个叫段绮的舞师莫名失踪,后来又中毒身亡。我想,黎佐事已经查出暗中操纵这件事的人了。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和与陈舞做交易的那个人,和黎佐事查出的那个人,是同一伙人。”

也就是暗楼的人!

黎焜面色大变,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如果段绮和丁美身上发生的事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却没看出问题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没用!他还有什么脸见王爷?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还真是谋划已久。”靖南王面上轻描淡写,心中却掀起波澜。

陈舞那蠢材,也是被人利用了啊。

“王爷,公子已让人去包围了丁家,那段家也……”

靖南王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去看王妧。

王妧也直言回答:“段家和丁家是否无辜,我无法断言。但是,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可能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相信的真相罢了。利用了段家和丁家的人,这时候把他们抛出来,不就是为了让靖南王府出手解决吗?”

问与不问,于事无补。

自从昏迷中醒过来,这是靖南王第一次觉得心情舒畅。

这样聪慧的孩子,燕国公是怎么教出来的?

他怎么舍得放弃和燕国公府的联姻?

如果阿玄身边有她,他是不是可以走得安心一点?

想到这里,靖南王心里又有些难受起来了。

他沉浸在悲喜交集之中,没有理会到王妧对黎焜的发问。

“娄婆婆说了,那几天来王府别院见段绮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王妧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从黎焜的话里印证了一件事而已。

117 靖南王(四十五)

陶然庄并没有因为黑夜降临而陷入沉寂。

这里有整夜饮酒寻欢的宾客,也有兢兢业业值守的仆从。

连绵的琉璃灯盏和层叠的薄纱将整个陶然庄点缀得如梦似幻。

只有东面的一处庭院灯光暗淡,像是主人家别出心裁的布置。

几乎没有仆从靠近这里,倒是有客人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绕到这院落附近。那客人本来打算不管不顾地撞进去,好找个地方消酒,谁知他左找右找,愣是找不到门。

真是见鬼!

幽幽的灯光近在眼前,他明明听到了风吹动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他醉倒之前,还辨别出了桃花的香气。

很快,园景的山石后走出两个身材高大的仆从,他们一言不发地抬着不省人事的客人离开了。

雕虫小技。

守在院墙上的六安在心里暗暗评判了一句,随即翻入庭中。

他闭着眼,脚下随着风向移动。

四个角落各有一人,守着上风,凭着“花魂入梦”就能把擅闯者隔绝在外。

使用暗楼里最温和的毒,是因为那个人不想在这里弄出太大的动静吗?

六安无声地笑了笑。

如此一来,他行事就更方便了。

四个守卫相继倒下,六安仍隐身在暗处。

风吹铃铛声响。

接替那四人的另外四人也倒下了。

好好做个梦吧。也许这是他们做的最后一个梦了。

阁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个红衣女子坐在妆台前,她手里执着一支黛笔,一对弯弯的柳叶眉,一半深,一半浅。

她从镜子里对上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红姬笑着说。

她没有转身,而是继续专注地照着镜子描补双眉,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更值得她费心了。

她身上的襦衫领口两片比红衣颜色更深的槭树叶映在镜子里,也映入六安眼里。

“你来见我,怎么见了我却不说话呢?”

六安张了张嘴。

红姬终于站起身来,款步走到六安面前。

“你呀,看似细心,其实最是丢三落四。那天你去查范从渊的时候,本来是可以发现我的。”红姬将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一副谨慎而又惶恐的模样。

扮着扮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今天你的表现不错。越是高手,对血腥的味道越是敏感。你能从门口走到我面前,一点血腥都不露出,真是长进了。”

红姬伸手抚上他的脸:“你自以为很细心,可是,技高一筹的那个人不是你。外面那个花魂阵被你破了,楼中的这个你就大意了。”

这么长时日不见,他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了。

“怎么?你还不服输?”红姬发现他目光低垂,还在咬牙暗自发力。

她有些恼了。

“别忘了,这里是南沼。你知道南沼和别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当初靖南王平定厌鬼之乱,所用十万之军是从哪里来的?”

她提高了声调,语气冷漠,所说的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大盗积贼,杀人重囚,在战乱的时候全数充作兵额。而这些人犯里,十之一二是暗楼的人。

红姬自顾说着,一点一点地消磨着眼前人的信心。

“我本来有很多方法要靖南王的命。可是,这是我当上长老之后的第一个任务,我想让它像我一样,完美无瑕。可是你和那个王妧,硬生生地横插一脚,差点坏了我的事。你说,她该不该付出代价?”

随着红姬一声令下,萧芜等四执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子里。

六安也毫无防备地直直栽倒在地。

“那位鲎蝎部的明月珠有勇无谋,连哪个是软柿子都不知道,你去帮她,把王妧‘请’到容州去。”

红姬低下身子,将倒地不起的人抱入怀中:“放心,我会把你也带上的。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跟我认个错吗?不过,你得先向我证明一件事。如果你对我没有杀心,那‘花魂入梦’也不过是让你好好睡一觉的安神香。否则的话,你就和你自己的杀心在梦里纠缠至死吧。”

红姬说着,抚上了他的眼睛。

就在他昏睡过去之前,六安嘴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姐姐。”

…………………………

这天一早,张伯急匆匆地来见王妧。

“六安不见了。”

他一直认为,这个身份成迷的人不可信任。六安在这场交锋的关键时候失去踪迹,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王妧却神色自若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件事。

靖南王的重生指数已经下降了,他体内的毒也被黄三针设法压制着。只要他放下联姻的执念,同意她医治赵玄,那么她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六安正在做的事,是她的安排。

对此,她也需要给张伯一个解释。

“也许你已经从我爹那里知道阿姗身死的真相了。她是被暗楼的人杀死的,而六安曾经就是暗楼的人。”

张伯十分震惊,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王妧要复仇,要知己知彼。难怪六安会得到她如此重视。

“段绮的丫环小红也是暗楼的人,他们策划了这次针对靖南王的暗杀。而且,她和六安有着血海深仇,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红姬。是我让六安去找红姬,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张伯面色凝重:“你就那么相信他,让他回到那些人身边?”

王妧没有直接回答。她信任六安,这一点只要六安知道就够了。

她说:“那个下令诛杀我和阿姗的人在暗楼是何身份,在普通人里是什么身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难得遇到这个机会,我岂能放过?”

张伯心头郁郁不乐。

王妧真的太大胆了,这么冒险的事,说做就做了,她还怕被他劝阻吗?

他低头沉思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口气,无奈说道:“我们一直查不出段绮身死的原因,现在已经大白了。她或许有个秘密情人,或许没有,但是,带着她出奔的人却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环。那个丫环从她十岁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可以猜测,如果不是段绮出了某种意外,暗杀靖南王的人就是段绮,而不是丁美。”

他缓缓分析,还停顿下来看王妧是否认同。

王妧也这么想过。段绮如果无法接近靖南王,那就必须离开别院。不然她毒发身亡,暗楼的计划也就有了暴露的风险。

“我想说的是,”张伯慎重说道,“那些人,远远不同于普通的杀人放火的强盗,他们思虑周详,出手狠辣,他们一定所图不小。”

焉知六安对于王妧来说,是否如同小红对于段绮呢?

118 靖南王(四十六)

莫行川带来了一封家书,是燕国公的亲笔。

王妧一目十行,看完后合上信纸,沉默不语。

燕国公在信中寥寥几句,只说武英侯带着家小还京,目前暂住在府中。

只是这种小事并不值得燕国公特地写信来说。

王妧这样想道,不禁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张伯。

张伯似乎为了先前的谈话而愁眉紧锁,只当王妧仍在读信。

小白猫是跟着莫行川进来的,它顺着王妧的目光扭头,动作轻快地蹿到张伯膝上。

王妧不自觉地出声喝止:“无咎!”

周遭的响动令张伯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王妧,又看向小白猫。

“你给它起的名字吗?无咎?无咎。”他念了两遍,才感慨道,“吉星高照,好名字。”

话一说完,他的神情更加缓和了:“‘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你能用这个名字自省,我就放心了。”

论固执,当年的老国公才真是固执到令人头疼。

这孩子,是一时兴起才用了“无咎”这个名字吧?

这算不算是拐着弯来开解他?

只要时刻保持警惕,就算将来遇到危险,她也能化险为夷。

王妧听了这番自言自语,才醒悟了张伯因何失神。张伯始终怀疑六安的另有所图。

无咎这个名字不是她起的,但也算误打误撞消除了张伯的忧虑。

她没有究讨这件事,而是将手里的信笺递给张伯。

仿佛知道自己立了功,小白猫得意洋洋地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估摸着张伯读完了信,王妧才把她的疑惑都说了出来。

她不解地问:“难道我爹想让我回京?”

张伯摇了摇头。

“国公爷和武英侯相交莫逆,武英侯回京住在府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武英侯回京的原因。”张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确定王妧随着他的话陷入思索,才继续说,“朝廷的说法是,武英侯擒住了潜逃的邹山贼首,立了这奇功才回京领赏。可武英侯是什么人,当年他敢只身潜入敌营,取敌将人头如探囊取物,立下的功劳三天都说不完,如今又怎么会去争这毫末寸功?”

张伯此时的忧心已经和先前大不一样了。

他说话时的语调变得低缓沉重:“恐怕,这件事的目的不在赏赐,也不在武英侯,而在……”

四目相接,王妧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王妧自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才会如此失态。

张伯仍是摇头说:“回去也只是自缚手脚。国公爷这封信只是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而已,如果皇上要对燕国公府出手,谁也拦不住。”

最有可能拦住皇帝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王妧眉头紧皱,不忿地说:“我去见周充。”

张伯这时连也站起来,伸手拦住她:“别冲动。”

“他欲取长公主,先送来一个杜鹃;欲取赤猊军,先送来端王。我倒要看看,他准备送什么给燕国公府。”

真是任性又胡来。

张伯呵呵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

谁知,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了。

二人暂停话头,王妧整理了装束,前往厅堂见客。

来者是个比王妧年纪稍长的女子,她身上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特质。再加上她左脸那个红色的胎记,王妧很快就想起了上次在演武场的匆匆一瞥。

原来她就是鲎蝎部首领之女,容溪。

鲎蝎部能在当年的混战中保存实力,在靖南王治理下站稳脚跟,凭恃的是如今深居简出的靖南王妃。

而这位被鲎蝎部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容溪正是靖南王妃的侄女。

“容”这个姓氏还是来自鲎蝎部众现在居住的地方,在湖州以东南的容州。

“容姑娘,你想请我去容州?”王妧诧异地问了一句,“做什么?”

容溪对王妧慢吞吞的反应十分不耐烦,左看右看,总觉得王妧的脸稚气未脱,所以她说话的语气难免带着几分轻视。

“不麻烦,我只是请你帮我做个证。”

王妧不置可否。

站在她身侧的莫行川却知道,王妧是懒得开口应付了。

容溪皱起眉头:“你只要帮我向王爷证明,厌鬼在浊泽出现了。王爷现在还算看重你,你说的话,王爷不至于一点都不听。”

“厌鬼?”王妧完全偏离了容溪话中的重点,而她感兴趣的也只有这一点。

容州有一浊泽,地处幽僻,有人或禽兽掉落其中,尸身不化,最后就会变成厌鬼。

这是每个在南沼长大的孩子从小耳熟能详的传说。

容溪三言两语解释着。她心乱如麻。

厌鬼的出现是乱兆。

这是每一个南沼百姓的共识。

可是靖南王听不进她的进言。

她带来了刺中厌鬼的长矛,然而靖南王却固执己见,呵斥她夸大其词,弄虚作假,还让她马上返回容州。

这让她不能接受。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湖州。”王妧思量片刻,最终拒绝了。

到底是人作乱还是鬼作乱,都不是她管得了的事。

容溪却面色一变,开口便骂:“真是自私自利!我可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只要证明我说的是真话,没有人会在乎你受的这点委屈。”

说到最后,她已变得横眉竖眼。情绪起伏之下,连她脸上胎记的颜色都变深了。

王妧冷冷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委屈我呢?”

容溪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显出封存其中的事物。

一只巴掌长的白色蝎子生气勃勃地探出半截身体,仔细一看,它灵活扭动的体节还泛着冥冥绿光。

“玉蝎子?”莫行川见多识广,然而他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失言了。

既显出对方那毒蝎的厉害,还堕了己方的气势,他怎么会在姑娘面前干出这么蠢的事?

“这玉蝎子的毒,无药可解。你想保命,就跟我走。”

容溪阴狠地笑了。看来对方手下还是有识货的人,她还算满意。

她就是在威胁王妧,还用了最方便的办法。

他们鲎蝎部最拿手的就是饲养这些毒物了。

王妧却没有露出丝毫畏惧的神色。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蝎子移动的轨迹,语气平静:“你要我去容州亲眼看看,好向靖南王证明厌鬼确实出现了。如果我拒绝,你就要杀了我。难道杀了我你就能如愿吗?”

如果做这件事的人非王妧不可,那么容溪拿王妧的性命来做威胁就显得很可笑了。

119 靖南王(四十七)

容溪看向王妧的目光变得怨毒起来。她咬牙切齿,又不甘示弱:“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只要你听我的……”

“听你的?”王妧打断她的话,“你一会儿说这毒无药可解,一会儿说这毒只有你能解,我该听哪个?靖南王英明,才没有听信你的鬼话。”

容溪岂能忍下这口气,当即拍桌而起。

厅中瞬时剑拔弩张。

容溪带来的护卫原本在堂下侯着,听到动静瞬时躁动起来。

王妧一眼扫去,正好看到一张令她感到眼熟的脸。

她面色一冷。

哼。

那个人一定想不到她对他的相貌过目不忘。

王妧抬手止住莫行川。

如她所料,容溪是来请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王妧上前一步,说:“你要我跟你去容州,你却没有全说实话。”

容溪眼珠一动。

先被嘲讽,现在又被戳穿,她的理直气壮也变成了强词夺理。

她是遇上对手了。

不,是冤家!

不过那又怎么样。这里是南沼,是她的地盘。王妧不去,她就把人绑了去。

容溪脸色几番变化,却一直不松口。王妧无奈,只能给对方递梯子了。

“就算靖南王心存疑虑,他大可派人随你去查证。你又何必来找我。”王妧说,“你一定还提了其他荒唐的要求,才会被一口拒绝。看你言行嚣张跋扈,莫非鲎蝎部编了厌鬼作乱的借口,实际是想取靖南王府而代之?”

只是这梯子也不是好接的。

容溪气得脸上煞白。如果这话传到靖南王耳朵里,只会让他们鲎蝎部的现状雪上加霜。

“你胡说!”

她厉声呵咄,一抿嘴,声调高扬:“如果厌鬼出了浊泽,到时瘟疫横行,受害的不止是容州的百姓,整个南沼都会跟着遭殃。”

这才是她的初衷。她如果有半点私心,早就一走了之了。

作为鲎蝎部首领之女,守护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她义不容辞。

王妧动容了。可是她没有让步,她还在等容溪说出症结。

“是赤猊军。只有赤猊军,才能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件事。我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王爷有意和你们家结亲,你在王爷眼中一定很重要。我要让王爷知道,悬在你脑袋上的刀,和悬在容州百姓头上的刀一样,随时可能落下来。”

原来如此。

赤猊军的重要不言而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容溪这个冒失的请求自然不会得到靖南王的允许。

她要答应吗?

搅乱南沼这一池静水,顺便把周充也推到人前来。

他还惦记着要对燕国公府出手呢。

还有门外那个潜伏在容溪身边的“护卫”。她和六安在云州松平县投宿的那晚遇见的一男一女,大概以为她中了毒,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

可她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还一眼把那个换了普通装束的男人认出来了。

王妧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也不再带着方才针锋相对的敌意了。

“好,我可以随你走一趟。不过,我得留个口讯,让靖南王知道,我确实被你带往容州了。”

容溪不解地皱起眉头,可是很快地,她的心眼里就只剩下欣喜这一种情绪了。

王妧也在看着容溪。

也是个被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呢。

容溪尽管看起来年纪并不比她小,但却让她想到了妹妹王娴。

两个人身上都有一股被保护起来的天真。

王妧当时没有告诉王娴,如果仅仅只是不喜欢媳妇江氏,老夫人还不至于对两个孙女冷眉冷眼。

梗在老夫人心里的一根刺是,她的长子不念亲情,逼迫她的幼子叛出家门。

从那个时候起,燕国公就不再是她引以为傲的长子了,而是害她母子骨肉分离的元凶。

王妧暗自叹了口气。对容溪,她根本不必小心翼翼。

“即便我答应了你,你也该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会惹怒靖南王。这件事的后果,你们鲎蝎部准备好承担了吗?”

王妧的话似威胁,似恫吓,容溪又懵懂了。

“你都已经答应了。再说这事急从权,等王爷派出赤猊军赶到容州,要处理的就是厌鬼的事了。他还有空挑我的错吗?有错的也是他先不相信我。”容溪说。

王妧心中一动,又问:“这些,是你父亲教你的?”

如果是鲎蝎部的首领让女儿来做这件事,有些说不过去。

容溪随着王妧的问话向门外瞥去,心情变得有些低落。

“我爹病了。”为了厌鬼的事忧心如焚而病倒。

王妧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件事最后查出来只是虚惊一场呢?”

容溪瞪了她一眼,心里想到话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好多人亲眼看见,那柄长矛……”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王妧接上她的话:“我见过,那天在演武场,我撞见你了。”

容溪回想了一下,终究没有想起来。

“无论如何,人证、物证俱在。要真是虚惊一场,就好了……”容溪虽然紧绷着一张脸,精神却没有颓丧下去,气势仍不减。

有趣。

王妧仔细打量着容溪。

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做了手脚?是暗楼还是镇察司?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也许,她还能借此促使靖南王下定决心。

想到这里,王妧转身对莫行川吩咐道:“派个人去告诉靖南王,让端王来救我,如果他办不到,我也没有怨言。”

莫行川应了一声是。

可眼下的情形也太奇怪了。

一开始针锋相对的双方怎么莫名其妙地握手言和了?

姑娘还打算帮对方的忙?不计得失?

他可是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人,那只在桌上乱爬的毒蝎子还在挑动着他的心神呢。

王妧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她对容溪说:“把你的蝎子收好吧,我养了一只猫,很淘气的。”

她话音一落,小白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子跃上桌面。

爪子一扫,毒蝎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它压在爪下。

在几人的注目之中,小白猫慢悠悠地提起爪子,转身离开,留下了一滩蝎子泥。

容溪呆若木鸡。

她看了看小白猫,又看了看王妧。

不是说王妧斯文娇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家千金?

不是说禽兽对危险的感知更胜于人?

一脚踩死万里挑一的玉蝎子还若无其事的猫?说是凶兽还差不多。

王妧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过了,它很淘气的。”王妧像是在回应她的惊诧。

而另一边,得知了王妧吩咐下来的事,张伯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孩子,竟敢逼靖南王做决定,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120 靖南王(四十八)

当年的厌鬼之乱是从容州浊泽开始的。

南沼十三个部落之中的鲎部和蝎部以浊泽为界,挑起争端。

然而在战事结束之后,鲎、蝎两部合二为一,剩余的十一个部落却因为这场混战遭受了灭顶之灾。

处在战火中心的容州虽然满目疮痍,但因为鲎蝎部的努力耕耘很快又恢复了生机。

“真是一年比一年不同啊。”

小雨沥沥地拍打着屋檐和门前的石阶,临街的小酒馆也因为这场雨而变得冷冷清清。

说话的是个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他声音十分轻柔,乍一听像是女人在说话。可看他明眸朱唇,肤白似雪,倒是和这把声音十分相称。

和他隔着一张方桌坐着的年轻女子战战兢兢,警觉地注意着街上的动静。

“我也是第一年来容州。”她一边小心地回应。

“你素来谨慎,这一点比蓝绫好。不过,也别谨慎过了头,裹足不前。”中年男子神态悠闲,两指捏着桌上的小酒杯,送到嘴边,“就像对周充,那个男人不是一点小利能够收买的。你以利诱之,不如以势欺之。”

“红姬记下了。”她恭敬地说。

“你看看你,如今你和我身份同为长老,平起平坐,你也该尽快适应了。那么多人眼巴巴等着看你从这个位置上跌下去,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很少用训诫的语气对待红姬,红姬和蓝绫是不同的。

红姬有些犹豫,她该怎么回答?

“是,长老……红叶。”

有点拘谨,但是进步了。

红叶笑了笑。

“说到底,蓝绫这么没大没小也是我惯出来的,这回他苦头也吃了,教训也得了,咱们该把他带回家了。”

红姬顺从地点头应是。

这时,一阵哒哒的木屐敲击泥水地的声音从街东传来。

越来越近。

一个身披蓑衣的小童摆弄着一支等人高的竹杖向小酒馆走近,她好奇地歪头看了看酒馆里的男女。

她的脚步并未停下,经过酒馆后又吱哒吱哒地向前走了。

就在脚步声消失的时候,一道破空声响,方才那孩子手里的竹杖如箭矢般地冲红姬的脖颈射来。

红姬早有准备,腰间的卷绡软鞭倏然扫出,卷着竹杖打向空地。

“姐姐好厉害!”

童言童语。

那孩子拍手叫道,好像刚才打算夺人性命的竹杖不是她抛射出来的。

诡计被人识破反而不逃,倒是有些胆识。

红叶笑着看那孩子,并不动作。而红姬的软鞭已经连着抽打了数下。

一下,被躲过去了。

两下,擦上了蓑衣的边。

三下,打中了。

那孩子顺着软鞭的力道扑倒在泥水地上,狼狈不堪。

可她却笑着说:“红叶长老,我家先生有信要交给您呢。”

她指了指那竹杖。

红叶一眼瞥见竹杖末端刻的一个“白”字。

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

小童从地上爬了起来,先跑去将竹杖捡起来,又来到红叶面前。

一张信笺被藏在竹杖的空心里。

她取出信笺,递给了从始至终安然坐在方桌侧的红叶。

“先生交代的事做完了,那小蛮可以走了吗?”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掩饰她的不安。

红叶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小蛮。”

停顿了一下,他才说:“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导你。刚才你出手的时候,脚步为什么要停下来呢?脚步声突然没了,是会引起别人的警觉的。”

他循循善诱。

“你记住了吗?”

那个自称小蛮的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迷惑,僵硬地点了点头。

红叶很满意,让她离开了,丝毫不介意对方刚才挑衅的举动。

“白先生?”红姬已经收起了武器,也收起了杀意。

红叶点点头,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那就是他来容州的原因。

“他拿到了大长老的青简,说我会死在这里。我只好来看一看了。”

暗楼九阁,每一阁都由一位长老管理。

可是,长老和长老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他和红姬。他可以驱使她为他做事,反过来却不可以。

说完,红叶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风月。

红姬却不如他平静。她抢步走近他,惊疑不定。

青简神秘莫测,除了大长老,谁也看不懂。可是,大长老从来不掺和其他几位长老的明争暗斗,怎么会把青简上的内容告诉白先生?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不是白先生设的圈套?”

若是,红叶不该来容州涉险。若不是,红叶更不该来。

“他在滁州的经营被周充一举打得七零八落,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来招惹我。”

红叶慷慨解开她的疑惑。

“那就是真的了?”红姬感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被青简预测了死期的红芙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轮不到她红姬当长老了。

红芙可以死,但是红叶不能死。

“半真半假。”红叶并不为此过分忧虑,“用那孩子来送信,也正说明他已经无人可用了。他如果要我死,大可不必提前警示我。”

那个名叫小蛮的孩子,年纪小,本事也还没学到家,咋咋呼呼地挑衅红姬,如果不是他在,红姬可不会手下留情。

红姬听完,也觉得有理。

自命不凡的孩子她见得多了,只是大多数都是自不量力罢了。

“这次的任务你做得不够好。虽然大长老没说什么,可是你到底没有在规定的日期之前完成。我说过,很多人盼着你跌下去,而跌下去的结果只有死。”

他对红芙的死十分痛心,也不希望红姬重蹈覆辙,因小看王公之家而搭上性命。

红姬却有些不以为意。这次要不是出了段绮这个意外,她早已得手。

段绮不是想和情郎双宿双栖吗?她不允许,段绮又能怎么样?

王妧想抢她的人,那就由她来告诉对方,异想天开的想法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处置叛徒的事,你暂且缓一缓,我最近发现,大长老好像对那个人很感兴趣。”红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随口交代了一句。

谁知红姬一改先前的沉稳,尖声回答:“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我如果不给他一点颜色,底下还有人听我的吗?”

红叶笑了笑,似乎不以为忤。他不再说话,挺身走进雨幕之中。

红姬留在原地,眉头紧蹙,状若懊悔。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雾气。

121 靖南王(四十九)

“古叔,我想去容州。”

屋子里凝滞的气氛被一句话搅动了。

卧床不起的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来。

庞翔顺从地扶着老人起身。老人姓古,是他衷心敬重的长辈,也是将他从污秽泥淖的死地里救出来的恩人。

古叔倚着床沿柱,浑浊的老眼发出异常的光亮。

“怎么回事?”他的嗓子早被病痛折磨得嘶哑难听。

庞翔又想起了那场噩梦,毒虫肆虐,毒瘴滚滚,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是大小姐,她已经动身去往容州了。”庞翔眉眼之间被一股忧愤笼罩着,“咱们入浊泽,杀厌鬼,九死一生,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他们……”

瘟疫会扩散,恐慌也会扩散。

为了阻止不幸降临,鲎部、蝎部合力选出精锐百人,抱着必死之心深入浊泽。

首先是毒虫毒瘴的侵扰,士气一蹶不振。

其后是一场的苦战,过半同伴的性命被带走了。

一场又一场。

到了最后,活着走出浊泽的只有七个人。

然而,等待这七人的仍是死路一条。

“他们怎么能说我们是不祥之身?厌鬼转世?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古叔因为他的话气血上涌,狠狠地咳嗽起来。

庞翔连忙抚着老人的脊背,为他顺气。

老人指着桌上的茶壶,庞翔又起身去倒水。

一杯水,慢慢浸透他的咽喉食管。

他重新得到说话的力气。

“这怨和恨,太苦了,也太久了。靖南王看在姗姑娘的份上,给予我们庇护,还不够吗?你还没有放下吗?”

庞翔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放下。

这些年,他最恼恨的就是从鲎部逃出来。那么狼狈,那么屈辱。

冒死立下的功劳被人当成粪土来践踏,这口气,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咽不下。

“我不是不知轻重,也从来没有强求姗姑娘替咱们出头。现在是鲎蝎部设计引大小姐去容州。姗姑娘死了,咱们势单力薄无法为她报仇也就罢了,现在咱们的仇人要害她的姐姐,我还能坐视不管吗!”

眼下这个机会,是王妧带来的。鲎蝎部想以她为饵,她也打算将容州闹个天翻地覆。

古叔紧紧皱着的脸终于舒展开了。

他干枯的手握住了庞翔的臂膀:“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他以为,以他这副残躯,此生无望再见到青天白日了。庞翔的话,令他通体发出一股热烫,好像鲜血重新灌入他的四肢六道。

“我不想再等了。”庞翔感受到老人手上的力道,却不敢看对方。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年轻气盛,难免冲动。现在,也到时机了。”

庞翔凝神听着,古叔似乎并不反对他去容州了。

“我怀疑,当年我们遇到的厌鬼是假的。”

古叔压低的声音比平时更干哑,可他说的每个字却像石子投入庞翔的心湖。

庞翔抬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古叔怎么会生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这不可能。”他往前走了两步,特地背对着老人。

“你不信,我也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想,我们从小听到的都是厌鬼的传说,却没有人真的见到过,所以进了浊泽,一看见人形的事物就会把他们当成厌鬼。”这只是作为怀疑的开端。

“他们说,活下来的我们是厌鬼转世,我们必须死,可是,他们却信了我们说的厌鬼已经被消灭的话,也没有再派人入浊泽了。好像从头到尾的目的只是送我们去死。”

庞翔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

他的眼泪涌上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些死去的同伴的脸了,可他却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们。

如果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一定……

不,即便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先前说的“不后悔”,此时却变成了笑话。

“你去吧,把当年的事查清楚。还有,把属于我们的荣耀夺回来。”

古叔依靠庞翔的搀扶,离开了睡床。

他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了,指挥庞翔移走床上的被褥。

一个活动板门显露出来。

庞翔心知那里是古叔守护多年的秘密。

他们七人从鲎部的处死令下逃脱,便决定同进退,共生死。要去容州,一定要七人全部同意才行。这也是庞翔今天来见古叔的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古叔会把这个秘密拿出来。

“你怕了?”

古叔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庞翔连忙摇头。

“他们试探了几次,都没探清此物底细。贸贸然拿出来,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古叔听了,仍执意要他取出板门后的那只木盒子。

盒子里安放着一块折叠起来的棉布。随着庞翔手上动作,棉布包裹着的那束平平无奇的干草几乎夺走了二人的呼吸。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从浊泽里带出了什么东西,早就不顾一切来抢了。可是我们偏偏不让他们知道,吊着他们,勾着他们,时机一到,这东西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古叔屏气凝神,握住了庞翔微微颤抖的手臂。

“先前的鲎部,如今的鲎蝎部,都以治虫为立身之本。容氏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做到。你把它交给大小姐。”

“古叔,你……”庞翔面露疑惑。

老人心中苦笑了一下。

只凭庞翔的一腔热血,远远不够对抗鲎蝎部。若不然,他早就把手里的秘密交付于庞翔了。

“她明确说过,不会管如意楼的事。你说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古叔叹气说,“沈平那个毛头小子跳出来说,要为姗姑娘报仇,她二话不说就把人收下了。她是怕麻烦吗?她图的是沈平这个人吗?根本不是。她要的是诚心。我们要给的,就是我们的诚心。”

还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靖南王府里的那位王妃,可是鲎蝎部的女儿。虽然靖南王出面庇护了他们,他也不敢肯定当年的祸乱靖南王毫不知情。

缠绵病榻的日子对他来说太漫长、太空虚了,足以让他想通很多事。

如果他还有力气走出湖州的话,他一定要见一见那个女孩子。听说她和王姗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像。

可惜了。

122 靖南王(五十)

一夜过去,靖南王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的发际生出大片的花白,原本光润的面庞蒙上了灰扑扑的病气,就连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时流露出迷茫和脆弱。

“王爷,王妃已经等了一夜了。”出声提醒靖南王的是他的贴身随从。

靖南王半眯着眼睛,不置一词。他刚和义子赵玄说了会儿话,更多更重要的事还没有全部交代好,而他也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中。

他望向黎焜。

“请王妃回去。”靖南王终于开口,随后又把一众心腹遣走,只留下义子赵玄。

赵玄眼下一片乌青,两天三夜不眠不休,他还强撑着要追寻到陈舞和幕后黑手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愿意?”靖南王本该因为赵玄拒绝接受赤猊令而痛心疾首,可是当他看到义子惨淡的形容,他却连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拿着赤猊令挥师北上,义父,你会怎么做?”赵玄喉咙灼痛,声音有些沙哑。

靖南王愣了愣,那的确是赵玄会做的事。

赵玄眼底好像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最后终归于无。

“所以,我不会拿赤猊军去做你不想看到的事。”

赤猊军是靖南王一兵一卒带出来的心血,如果不是经历过毒发垂死的境地,靖南王也不会匆忙做出这个决定。

“义父,你好好歇息。”赵玄说完,便要告退。

靖南王连忙出声阻拦。

“王妧,她说她在容州等你。”靖南王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随即,他又把鲎蝎部容氏的举动说了一遍。

“他们要赤猊军前去容州,镇压厌鬼,我没有同意。他们又胁迫王妧随他们前往容州,笃定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靖南王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我确实没有余力处理这件事了。王妧也知道,所以她说,要你去容州找她。”

他还没有告诉赵玄,王妧以治病为条件,要求解除她与赵玄的婚约。所以,靖南王也不想把王妧话中带的刺挑明了。

小丫头想对他使激将法,手段还是太嫩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势而为。

只要义子能主动接下赤猊令,主动前往容州救人,那他这个做义父的就算被王妧当做中计了又如何。

他一点也不担心王妧会怎么刁难赵玄,他对自己的义子信心十足。

关键是,王妧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赵玄愿意为之改变心意?

赵玄咬着牙,脸上神色几度变换。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靖南王为何这时才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会轻易向别人求救。”赵玄眼前一暗,又故作镇定稳住身形。

他在湖州掘地三尺也没找出陈舞的下落,所有被他抓在手里的线索一一断绝,他竟还苦思冥想王妧会有什么动作。

她一开始便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所以她才潜入王府别院。

不过,她倒乖觉,经他暗示,没有大大咧咧地把这件事捅到靖南王面前。

她查出暗害舞师的黑手,她猜到陈舞刺杀靖南王不成一定还有后招,而现在,她又查到了什么?

她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厌鬼作乱。既然鲎蝎部言之凿凿,你去一趟也好,定一定人心。”靖南王知道义子已经意动,“其余诸事,你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小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玄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他在思考,王妧让他去容州做什么?

他唯一没有追查的是,潜入别院对舞师段绮下毒的那个女人。王妧说,她已经派人盯着了。

他当时心神不宁,竟真的听信了她的鬼话!

“躲在陈舞和丁家背后的,是同一伙人吧?”赵玄突然问道。

靖南王不禁一愣,随后点头说:“黎焜也是这么想的。”

也是?

“那她呢?王妧呢?”赵玄急忙追问。

“她?这就是她提出来的,黎焜也觉得有理。怎么了?”靖南王不解。

赵玄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怎么了?他快要被气死了。

陈舞对猎犬下的毒,丁美对靖南王下的毒,都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明明近在眼前,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他这么久?

王妧!

他真想马上见到她,再把他的答案狠狠地甩到她脸上。

想到这里,他向靖南王伸出手:“义父,把赤猊令交给我吧,我答应你,不会用它做对不起你的事。”

靖南王心间被一阵狂喜席卷而过。他竟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你是说真的?”

得到赵玄的肯定,靖南王颤着手,将怀中一半的朱红印信递给赵玄。

门外细细的啜泣声传不进靖南王耳中。

黎焜尽责地守着跪在地下的妇人近旁,沉默不语。

泪水沾湿了靖南王妃脸上戴的纱巾,可是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因为没有人敢用探寻的目光注视她的失态。

月亮门外跑来一个五岁上下的锦衣小童。一群仆婢慌慌张张地紧随其后,你追我赶,偏偏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一路飞奔到靖南王妃跟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抱住了。

只是他人小手短,王妃轻轻一抓,便把小童从自己身上抓下来。

“胡闹!”靖南王妃一声轻喝,杏眼之中怒意凛凛。

小童一张脸皱成一团麻布,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可他又不敢放声大哭。

既有伤心,也有委屈。

靖南王妃却顾不得安抚他。她回头看向立在几步之外的奴仆。

十一人,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生面孔。

很好。

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谦儿,”靖南王妃的声音算不上温柔,态度却比刚才缓和许多,“母亲今天教你写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吗?”

那孩子止住泪,张着嘴不敢回话。

靖南王妃取出佩巾,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痕,说:“母亲问话,你要好好回答。做完了还是没做完?”

“回母亲,孩儿没有做完。”那孩子说着,忍不住吸了一鼻子,“孩儿是听他们说,有人欺负母亲。母亲,您别哭,谦儿会保护您的。”

靖南王妃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既然你功课没做完就跑出来,母亲便要罚你。今天的功课再加一倍。”靖南王妃仍把孩子交给跟随而来仆从们。

那孩子三步一回头,不舍地离开了。

“方才那几人办事不得我心,今日之内一并处置了。”靖南王妃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出声吩咐。

在她身后,已有管事领命而去。

不论如何,她是这座王府的主人。今日是,今后也是。

123 争论

一行人顶着迷茫的雾气前行。

脚下是平坦的河谷地,数骑快马本可以在一日之内从湖州赶到容州。可惜的是,队伍被两辆马车拖累,一两天的行程被延长了一倍。

容溪面带焦虑。虽说进了容州地界,但她的目的一刻没有达到,她就一刻不得安宁。

所以,她叫停了王妧的马车。赶路就应该有赶路的样子,这样慢吞吞的,要是被靖南王府的人追上了就麻烦了。

容溪手上掀起车门后的布帘,探身一看,她发现王妧竟然在睡觉。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油然而生。

狠狠地摔了布帘,容溪回过头,朝自己的随从们走去。

“州城现在是什么情形?”容溪收起怒容。她带来的十六个随从中,有一半是她的父亲特地安排的。最年长的那个还曾参加过当年部落的混战。

“一切暂时相安无事。但是,首领昨天一个人去了浊泽,回来后病情似乎加重了。”

走上前来回话的人名唤萧芜,是她父亲的心腹,容溪也对他另眼相看。

“我恨不得马上回到父亲身边。”容溪望着前路,愁眉紧锁。

“小姐另有重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萧芜说。

容溪只是点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这个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妧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半点睡意也无。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尽快适应这潮湿的气候。

不客气地从另一辆马车里揪出一只白猫,又把它放到地面上,她嘴里说着:“整天闷在马车里可不行。”

小白猫迷迷糊糊地呆立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它对脚下的泥土起了兴趣,一踩一个爪印,还扒出了一只又一只藏在泥土里的虫蚁。

注意到这边一人一猫的动静,容溪顿时心生不悦。

“必须尽快将人带往浊泽,若是靖南王不顾她的死活,咱们还要另作筹谋。”

萧芜在一旁规劝,然而容溪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你是故意的!”容溪疾步走向王妧,气冲冲喝道。

王妧并不否认,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在为莫行川争取时间,越多越好。

“还让我给你的猫准备马车,凭什么一只猫要单独一辆车?”容溪想到自己餐风饮露,更按捺不住火气,“你给我听着,抱着你的猫回到马车上去,即刻启程!”

王妧越过她望向聚集在一起的鲎蝎部随从们。

“你何必急着赶回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赤猊军,我可以告诉你,赤猊军已经整装待发,两三天就会抵达。你还来催促我做什么?”王妧说。

接到任务完成的提示时,王妧就知道靖南王已了却心事。无论赵玄未来要做什么,靖南王都会帮他,但却不会再替他做出决定了。

王妧让高侍卫去传话,除了那番挑衅,还有关于暗害了靖南王的黑手已经伸向了容州等话。因此,她笃定赵玄一定会来容州。

而靖南王知道容溪想要赤猊军,他一定会把赤猊军交给赵玄。

只有一事她没有预料到,事后也并不知晓。那就是赵玄并不是直接从高侍卫口中得到这些消息。

容溪却不相信事情的进展会这么顺利。

“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不然你怎么会答应跟我们来容州?”容溪心口如一。王妧答应她时,她高兴过了头,直到被下属提醒,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绝对不会姑息养奸。

王妧见容溪满脸正色,不由觉得有趣。

她想了想,便说:“听说你们鲎蝎部除了首领之外,还有一位和首领地位相当的圣女。她天生异相,能御百虫,解百毒。这样的人物,我心向往之。”

这就是王妧来容州的目的?

容溪脸上泛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

“哼,我们鲎蝎部的圣女,岂是一介无名小卒能随便见着的?”容溪怒意顿消,但仍绷着脸贬责。

王妧点了点头,也不在乎。

容溪侧着脸,正等着她再说些什么。

谁知王妧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朝着自得其乐的小白猫看去。它身后是一个个位置错落的泥坑,面前却是一片平坦。

王妧顺着小白猫抬头的角度,发现了一只挂在树梢上的斑斓小蛇。也不知道这蛇为何挑了一个如此显眼的地方度过它的冬眠。

容溪抿着嘴,愤愤然下令。

“启程!”

随从们应声而动。

容溪又对着王妧说:“你和我共乘一骑,别耍心眼。”

王妧回过头来,并不拒绝。她朝随从的队伍随手一指,盛气凌人:“照顾好我的猫,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被她选中的萧芜一脸诧异,又见容溪只顾及早出发而默认了王妧的要求,他不得不暂时哑忍。

萧芜抬脚去找猫。

小白猫驯顺地呆立着不动,萧芜皱着眉头将它抱起。

可是,为什么其他随从望过来的目光变得很奇怪?

萧芜十分肯定,有问题的地方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他扭过小白猫的身体,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差点将猫摔到地上。

小白猫嘴里叼着一只一指粗的小蛇,蛇身色彩斑驳,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萧芜头上冒出冷汗。他知道,毒蛇此时正在冬眠,可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醒来。

最好的办法是,趁着那猫不注意,抢走它的“玩物”。

萧芜欲哭无泪。小白猫的身手如流星赶月,他若仗着身材的优势去抢那毒蛇,暂且不说要费一番力气,只说那毒蛇万一被唤醒,他绝对不比那只猫逃得快。

想到这里,他真想掐死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整队人马陆续启动,萧芜已经落后了。

一咬牙,他翻身上马。

只要他快马加鞭,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容家的卫营。

众人只见一骑绝尘,风驰电掣。

“萧芜?”容溪心下生奇,她直觉感到是王妧动了手脚。

对待像王妧这样的狡诈之徒,她真的一刻也不能放松。

“你知道我是鲎蝎部首领之女,难道你会不知道圣女是首领的女儿?”容溪灵机一动,心中了悟过来。

王妧明明知道圣女就是她,哪有什么心生向往!

“我知道。”王妧坦然承认。

“哼,满口胡言乱语,我再也不会信你一句话。”容溪厉声宣告。

“你一开始也没有承认你是鲎蝎部的圣女,还瞧不起推崇圣女的人。”王妧反驳道。

容溪哑口无言。

“不过你现在承认了,也没关系。”王妧又问,“你真的会御虫吗?”

容溪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不会。”

“原来你真的会御虫。”王妧感慨道。

“你这刁钻鬼!耳朵聋了是不是?”

双方你来我往,一人一句,争了一路,也没有论出个高低来。

124 青简

“本王很不高兴。”

赵玄直直地望向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他并非独自一人。

那个匍匐在他脚下的婢女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条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婢女的脖颈。她用尽了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禀王爷,孟树坚逃脱,是因为他一直心存戒备,实在与小荷无关。”

声调平稳。

婢女保持着镇定,只是额头的冷汗泄露了她的内心。

赵玄终于把目光收回。

“他们是什么人?”

一句没头没尾的质问,小荷却听懂了。

她错了,错在一开始的隐瞒。

“是拿钱办事的杀手。”她说。

赵玄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

“本王想起来了。你挑唆老齐王妃去杀王妧,找的也是他们。”

小荷听不出话里的喜怒,只能沉默不语。

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赵玄话锋急转。

他盯着小荷的后脑,戾气难掩。他问道:“在你们眼里,本王的性命价值几何啊?”

拿钱办事的杀手?笑话!

既然拿了陈舞的钱,为什么转头又借小荷之口戳穿了猎犬发狂的原因?

他要是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怎么可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活着走出来?

“王爷……”小荷喉咙发紧,她再次说不出话了。

赵玄突然冷笑一声。

“本王又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么会知道一位王爷的价值呢?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幼服侍的林氏,她的性命价值几何?”

小荷一听到林氏二字,瞬时抬起头来,面如死灰。

磕头声,求饶声充斥了赵玄双耳。他只觉得吵闹。

他抬起手,哭喊声戛然而止。

婢女涕泪横流,两手反剪,口中还被人塞了一团布。

“你想清楚了,本王想听的是什么?”

小荷身形一顿,随即飞快地点头作答。

赵玄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奴婢会把暗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

包括那个姓花的女人,包括暗楼对镇察司的特殊关注,包括某个神秘人物撤除对王妧的追杀。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但是,孟树坚不是暗楼的人。他把乐伶星罗收留在陶然庄,是受他的一位朋友所托。像他这样的巨贾,交游很广,结识一两个暗楼的人也不奇怪。”

赵玄若有所思。

“你知道的不少。”他随口一说,神情却并不轻松。

小荷瞠目直视,对上了赵玄深邃的眼睛。

一切惶恐不安、茫然失措的心事如同丝线般从她的瞳仁里抽离,最终只剩下坚定不移的决心。

“我家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善良的人,小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她百事顺遂、安享荣华。能够帮小荷实现这个心愿的人,不是齐王,而是王爷。”小荷一展笑颜。她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终南捷径,可笑自己现在才看清楚。

“王爷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会相信奴婢的。奴婢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想把奴婢收为门下之宾。”

小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自信。她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个讥笑。

“暗楼之人,奸狡诡谲,专事暗杀,可他们又最信天命。暗楼有一位大长老,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着一册包罗万象的天书。他们称之为‘青简’,还坚信那是上古时代的青帝登仙之后编纂而成的。”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凭着一张嘴和一册谁也看不懂的尺简,竟然把暗楼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暗楼,在她看来和乌合之众也没什么区别。

“靖南王此番劫难,是暗楼大长老运筹算计,以青简之名下的命令。”小荷原本正说得起兴,此时却突然停下来,去看赵玄的脸色。

见一切如常,她平静不少,接着说道:“奴婢反问他们,青简里是否出现过一句话。奴婢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便认定了,奴婢也能看得懂青简。”

赵玄果然起了好奇之心。他开口追问:“你说了什么?”

“太宗第九子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念白一样的话,被小荷说得威风凛凛,扣人心弦。

赵玄嘴角一动,冷眼看着她。

“你看得懂?”

小荷毫不迟疑,坦然回答说:“奴婢看不懂。”

这个回答将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得出的结论完全推翻。

四周陷入安静得诡异的氛围之中,而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却在极静时大笑出声。

赵玄笑得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手指按在眼角挤出来的那颗泪珠的位置。当他开口说话时仍气息不稳。

“很好。这就是本王想听到的,实话。”赵玄在话尾加重了语气。

小荷在听了他的话后如释重负,眼角眉梢的喜悦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了。

如今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王爷身边的旧人,她可以说她留在王爷身边倚靠的是自己的才干,而不是王爷一时兴起的恩赐。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再也不会被留在京城的那四个势利小人瞧不起!

至于暗楼那伙乌合之众,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她迟早会收服他们。

如果忽略了泪水流尽后脸上皮肤干枯的皱缩,小荷踏出厅堂时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

她异常挺直的背影落在赵玄空洞的眼神里。

“该死的。”沉默片刻后,赵玄伸出手轻轻揉按着自己的眼睛。

他听过太多谎话了。一句一句的谎话,一步一步地令他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

别人埋在他身边的小棋子,他不屑一顾。他以为就算有人能算计到他头上,他也能狠狠地报复回去。

所以他才会错失良机。小荷知道暗楼有暗害靖南王的计划,王妧也知道,区别只在于王妧提醒了他。

可是,王妧知道暗楼吗?

蓝绫被小荷买通,刺杀王妧失败,反被周充所擒。暗楼似乎有勾通镇察司的意思,周充一定知道暗楼的存在。问题在于,周充会不会告诉她?

不对。周充说不说,和王妧知不知道并没有必然联系。

假使周充说了,王妧也会自个去求证。她不会盲从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周充。

是他想岔了。

赵玄的双肩稍微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回想关于王妧的每一件事,心里却越想越乱。

罢了,他可以用一路的时间慢慢想,绝对不能急中出错。

赵玄按着扶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门口。久未散开的阴云成为他一个人的惨淡背景,唯有他的手里拿着的半块虎符印信发出幽幽的光芒。

125 权诈

“阿玄出发了吗?”靖南王仰身躺在又软又厚的被褥里。

天气很冷,屋子里的火炉给他带来的不是舒适的温暖,而是一种需要忍受的燥热。

他脸色潮红,嘴唇因缺水而变得干巴巴的。这才说了一句话,他已经忍不住要水喝了。

黎焜没有一丝不耐烦,其余亲随在他到来后被打发走了,于是他亲自动手,为靖南王倒了一杯水。

“是。不仅如此,镇察司和如意楼也闻风而动。”黎焜平时不苟言笑,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松动了,“看来王姑娘是真的铁了心。”

南沼这一潭溺人的死水,终于被她搅动了。

靖南王府和镇察司的僵局被打破,各种魑魅魍魉也撕开伪装,准备兴风作浪。

这件事,赵玄做不到,周充做不到,鲎蝎部容氏父女也做不到。

黎焜又想到他自己。正因为他不想给镇察司一丁点儿机会,堵死了所有的路,才导致了此前的僵局。

王妧给了镇察司机会,也是给赵玄和靖南王府机会。这也许才是靖南王愿意看到的。

“你啊,总是把人看得很清楚。”靖南王起身喝水后,精神也好了不少。

黎焜为他取来披风,又扶着他坐到床前的圈椅上。

一切安置妥当,靖南王这才把话说完:“可是你忘了,事实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改变。”

有些事,不是他想做,而是他必须做。

黎焜也有不堪回首的旧事,经靖南王一提,他不免黯然伤神。

靖南王却自顾自地感慨道:“当年蒙先皇错爱,我才接下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时间一长,我懈怠了,我厌烦了,还把事情都推给你去做。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黎焜回过神,面上动容。他所看到的靖南王眼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而他又不想用话敷衍,只得沉默着。

靖南王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他并不给黎焜太多忖量的时间。

“再重的担子终究也有卸下来的一天。虽然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的早,但对我来说,只是提前解脱了而已。”

靖南王的目光越过黎焜,望向空无一物的屋梁。他的思绪渐渐飘远了,所说的话像是在宽解黎焜,也像是在宽解他自己。

他说话时,语气渐渐加重:“王妃总是认为我亏欠她,她想要的,我都给她了,我哪里还亏欠她呢?当年是她陷在失去孩子的创痛里走不出来,容氏才送来那个孩子,可她竟然……”靖南王一时语塞,抚着因气愤而起伏的胸口,示意黎焜为他再倒一杯水。

黎焜心里想着容氏手中的十三部属兵,却又觉得这种情形下不适合提起。

靖南王又喝了一杯水,心情很快平复如初。

“有一件事,我要你即刻去办。”他终于说回正事,“地牢里的那个人,留不得了。你即刻动身,把那个人送回京城。我要让皇上想起来,靖南王府对朝廷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好让某些人少打些歪主意。”

他不出事,靖南王府自然不用怕那些跳梁小丑。可现在,他不得不做好打算。

“这事不能让阿玄知道,否则瞒不了王妧和燕国公府。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了。我给你二十个人,两个时辰后,你便带着人出发。一定要把那个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京城。”

黎焜骤然受命,不由得忧心忡忡。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按照靖南王的吩咐,启程北上。

室中只留下靖南王一人。他闭上眼睛,听见房门开了又合,黎焜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到最后,一切事物都陷入了沉寂。

寂静先是夺走了靖南王的听力,随后又一丝一丝地抽走他全身的力气。

当他发现自己连分开唇舌都做不到时,他心头的燥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

这股冷意像羽毛一样轻柔地撩拨着他周身,他莫名感觉到心慌。

储水的瓷壶在几步之外的茶几上。靖南王几乎站不直。他双肩颤抖,向茶几迈进一步,旋即无力地伏倒在地上。

但他始终是个不甘服输的人。他的身体匍匐着,他的眼睛却一直向上看。

茶几腿被他抓在手里,成为他的倚仗,支撑着他够到高高在上的水壶。

壶里的水已经冷透了,可是靖南王并不在意。冷水从壶口、壶嘴倾倒而下,在他脸上四溅开来。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放松。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沾了水,水里混合着他的汗。他盯着自己沾湿的手,过了一会儿,又用这只手去揉按他的眼睛。

然而无论他如何揉捏挤压,他的双眼依然干涩无比。

“老虞。”靖南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屏风后传出一种重物落地的声音。

靖南王透过屏风底部的缝隙,正好能看见一双干净的旧布鞋。

穿着这双布鞋的人也许躬着身子,也许身量不高,整个人除了双脚,全身都掩藏在屏风之后。而靖南王似乎也不用凭借那人的身形外貌来辨认其身份。

靖南王平心静气,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才说:“你去盯着黎焜。如果他两个时辰后没有出发,你便杀了他。”

那人应了一声“好”,又用一种低沉的音调说了一句:“你给小渔写封信,两个时辰后,我来取。”

靖南王想点头应下,可是屏风后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一如既往,干脆利落。

可是,为什么那个突然被提到的名字却不依不饶,盘桓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虞小渔,一个有趣的名字,一个有趣的女人。

如今她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思念着他?

如果不是老虞,他还会想起她吗?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一惊。

他这辈子负过多少人,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而就在今天,他又负了一个人。

他浑身僵硬,不敢回头,不敢看清楚他身边是否空无一人。

约定的时间到来的时候,黎焜吩咐随从启动车马。

居中的马车载着黎焜和另一个胡子拉碴、神枯身萎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似乎半梦半醒,逐渐吵杂的人声不曾使他的眉头皱起一次。

清醒的黎焜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去京城,他没有任何回头路。

126 问

刘筠得以踏出她的小院,是受到王妃的传唤。

在禁足中猝然得知靖南王突发重病、卧床不起,她还以为这是王妃开的一个不适宜的玩笑。

拜见王妃后,她也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靖南王妃似乎深受打击。她抚着胸口,竭力说道:“你看,连你都不相信我。王府里已经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即便是在没有外人的偏厅,靖南王妃脸上仍然戴着一块纱巾,刘筠也习以为常,反倒是王妃的一番言行令刘筠心下震动。

“王妃,我信。”刘筠忙说。

可她的疑问也随之而来:“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我得去看看。”

就算王爷再次罚她禁足!

靖南王妃不再疾首蹙额,她知道刘筠确实相信她的话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好像刘筠的信任给了她足够的力量。

她伸手拦下刘筠,摇头说:“你是见不到王爷的。”

她身为王府的主人,在一群仆从面前舍弃了尊严,求了他一夜,他都不愿意见她。

“为什么?”刘筠脱口而出。她问得又急又快,只想从王妃口中得到答案。

靖南王妃先是愣住了。

应付刘筠,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这时,她的身体却因为刘筠的这句“为什么”而失去控制。压抑已久的愤懑如余势未尽的波涛,从她的眼里席卷到刘筠身上。

“赵玄!”她咬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竹节一般的手指隔着纱巾、放在她的左半边脸上,突出的颗粒的触感把她的记忆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滚出去!”

少年低沉沙哑的嗓音犹在她耳边。

“义父!你为什么要娶那个丑八怪!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呀!”

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少年,把他的愤怒和仇恨倾注到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身上。

她就是那个女人。赵玄就是那个少年。

一幕一幕的记忆,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她恍惚成了局外之人,看着她自己接下了王爷送给她的面纱,又看到自己戴着面纱去见赵玄,还看到下人们背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原来她的尊严早在戴上面纱的时候就失去了。

“凭什么!”刘筠终于明白王妃的言外之意,气愤得几乎要拍案而起。

她发出的声响正好惊醒了靖南王妃。

“凭他是王爷最重视爱惜的义子,凭王爷打算把靖南王府交给他。靖南王府已经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

靖南王妃的声音在刘筠听来十分陌生,刘筠说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因为这番话而心生不甘,也因为这番话丧失了希望。

百感交集的她一时说不出话。

靖南王妃又开口了,她很少会像今天这样,亲密地唤刘筠为“筠儿”。

“你为了王府,独自一人潜入京城,刺探消息,面对很多我想象不了的危险。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也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待,你知道吗?”

刘筠为之动容,连连点头。

“有一件事,如果我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靖南王妃用一种轻柔而又徐缓的语调说着仿若迫在眉睫的话语,显得古怪无比。

然而刘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王爷不是没有嫡子,他为了赵玄,竟想瞒过天下人。筠儿,我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苦。我的谦儿连王爷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仅仅只是因为赵玄担心谦儿会妨害到他。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他才是外人!”

靖南王妃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刘筠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秘密,王妃竟然会告诉她。

靖南王妃没有给刘筠留下消化秘密的时间,她只是擦干了泪水,又说:“等赵玄完全接管了靖南王府,他一定会除掉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去死。筠儿,我要你帮我!”

刘筠心头一凛。

“你拿着我的手书去容州见我哥哥,我哥哥会把赵玄留在那里的。”靖南王妃自顾说完,拉着刘筠的手,直视着对方。

把赵玄留在那里……

意思是,杀死赵玄吧?

刘筠感觉到背后涌起一股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靖南王妃把刘筠的手抓得更紧了,“除掉我的孩子后,赵玄会放过你吗?王爷把赤猊令交给他,你以为他还会有顾忌吗?说不定,他现在正准备对付你呢。”

“什么!王爷竟然……”刘筠失声道。

王妃知道自己说中了刘筠介怀之处,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筠震惊之余,懵懵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站起身,又退后了几步。

她知道,在王爷心里,赵玄很重要,重要过她这个女儿,重要过他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儿子。

可是,赤猊令是王爷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王爷竟然愿意为了赵玄而把命豁出去吗?

她做了那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得到王爷的一句赞赏吗?

可笑的是,王爷很少夸奖她,他甚至很少把目光放在她这个女儿身上。

她到底算什么?她在王爷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靖南王妃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可怜人在看另一个可怜人。

她看着刘筠一言不发地接过她先前提到的手书,又看着刘筠慢慢向门外走去。

刘筠的后背微微弯曲,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在王府中游走,她的脚却仿佛有意识地把她带往靖南王的住所。

见到巡逻警戒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刘筠便知道王妃所言非虚。

她心里只想离王爷更近一点,即便她所到的地方见不到王爷,那也勉强可以当作是道别了。

可是,直到她踏上屋前的第一级台阶,也没有人出来阻止她。

疑惑尚未消解,数道凌厉如刀的目光突如其来地落在她背后。

她心中一沉,绝望地转过身,一眼看到院门边被一众亲随簇拥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一身戎装,威武依旧。

他无视了刘筠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甲胄的微光映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你去见王妃了?”

靖南王枯哑的声音重重地敲击着刘筠的心。

“是。”

她怎么能忘记,眼前这个杀意凛凛、不可侵犯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南沼之主。

他甚至不用开口,只要一个眼神示意,就能在顷刻之间夺走她的性命。

“你打算去哪里?”

刘筠已经无法好好思索两个问题的关连所在,她木木然开口回答:“去容州。”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刘筠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值得王爷反复盘问?

王爷为什么不问她去容州干什么?为什么不问她是否知道王爷还有一个嫡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巴。

“是。”

她从来没有资格叫他一声“父亲”。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她鼓起了有生以来的全部勇气,也没说出那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我只能看着靖南王府毁在赵玄手里?”

酝酿已久的问题被她悉数抛出,问完后,她的勇气已在靖南王的审视之下消磨殆尽。

威胁到赵玄的她,王爷还能容她活着吗?

“好,本王不会阻止你去容州。”

这句冷漠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话却让刘筠再次看见一丝生机。

狂喜盖过了她心中的恐惧。

“王爷,赵玄是您的亲生子吗?”她又问。

如同打破禁忌般的快感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没有看见靖南王失望的目光。

她只听到血液涌向双耳发出的嗡嗡鸣响,和靖南王似真非真的叹息。

“真是愚不可及。”

127 禁令

容州军督府辖下西二营,总管石璧从清晨开始便心神不宁。

他带着人手前去巡视屏岭,登上最高的岗楼。

遥遥望着那片被水雾浸染的树林,他看到林中浓淡不一的雾霭在灰暗的日光下变成一个个古怪而可怕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腰间长刀的刀柄。

无数细小的雨丝随风飘零,落到他干瘪无肉的腮颊上,打破了他眼里的虚无幻觉。

影子始终是静止不动的影子。那片被人称为“浊泽”的凶地,始终影响不了外头纷纷扰扰的人与事。

石璧转过头来,瞪圆的双眼露出凶横之色,看上去平时比更加难以亲近。

“今天开始,安排些人过来屏岭值守。”他如此吩咐道。

跟随他出行的有经验丰富的老人,也有懵懂无知的新人。

有个稚气未脱的小卒趁着别人清理废弃楼道的空隙,抱着几块朽坏的木头溜出岗楼。

找到正在饮马的同伴,他凑了过去。

“你竟敢偷懒!”同伴压低了声音斥责他,“田鼠,你胆子肥了!”

他腾出一只手,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无奈两人中间隔着一匹马,他只能把手放到自己的嘴巴上,比出噤声的动作。

事实上,田鼠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田,身材较同龄人瘦小。有少年好事者见他怯懦可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名。至于他原本的姓名,已经没有人愿意理睬过问了。

“石总管心情不太好,我在里面憋得快透不过气了。”然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

同伴笑着骂了他一句:“你就不怕我把你躲懒的事嚷出去?”

田鼠惊得睁大了眼睛,但他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屏岭上人烟稀少,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被放大数倍。好几次,他仿佛听到背后传来响动,而当他扭头寻找响动的来源时,又一无所获。

他被一个念头纠缠着。再不找个人说说话,他就要被逼疯了。

“进了浊泽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吧?”他小声嘀咕着,指望同伴会作出回应。

他惴惴不安的模样惹得同伴发笑。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进去过。”同伴拍了拍马脖上的鬃毛,语气轻松地说,“怀疑你的人,一准是脑子有病。”

西二营的人从上到下,人人都接受过盘问。

那几个新人无知无畏,宣称是为了练胆子才潜入浊泽,明摆着不把军督府的规矩放在眼里。

“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田鼠顺着同伴的话头说下去。

“那你就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尽瞎操心。我告诉你,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被看管起来的那几人,有一个是容氏子弟,前些日子,圣女跑到咱们西二营为的就是她的这个兄弟。按说,禁止进入浊泽不是什么明文禁令,而是咱们西二营口口相传下来的一套老规矩。总管大人还能为了这套不成文的规矩处死他们、得罪首领和圣女吗?”

这一番话,听得田鼠晕头转向。他只得装作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接着才说出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可我听说,他们被关起来是因为害了恶疾。”他边说着,边打了个冷颤。

同伴见状,噗嗤一笑:“你还真信啊?”

只有愚昧又迟钝的老人和最天真无邪的孩子才会对厌鬼的传说信以为真。

田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竟然还会相信那几个人进入浊泽后遇到厌鬼、染上了莫名的恶疾?

这田鼠,还真是人如其名。同伴在心里耻笑一阵,不再和田鼠搭话了。

田鼠只能扔了那几块烂木头,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过了不久,营里传来消息说,圣女请见。石总管留下副手安排屏岭岗楼值守事宜,随即回营。

鲎蝎部九姓一向以容氏为首,这与容氏独特的血脉不无关系。

容氏每一代的圣子、圣女,天生拥有御虫、解毒的本领。昔日,在遍地毒虫、毒草的南沼,这一点可谓生死攸关。

鲎蝎部圣女与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见面时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直到天擦黑了,容溪才从议事厅里出来。

一接触到随从慌张躲闪的目光,容溪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连话都不会说了?”她急躁起来,开口便是呵斥。

那随从忙回话:“王姑娘跑了,萧芜带着人去追了。”说完,他又暗自后悔没有跟随萧芜去追人,留下来面对注定会大发雷霆的主子实在是太蠢了。

容溪这才发现随从的人数只剩下一半。这群蠢货守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王妧是她手里最有用的工具,没有王妧,她连石璧都压服不了。

石璧还说什么决不让赤猊军踏入容州。要是王妧不见了,不是让他更得意吗!

容溪心神一定,仔细询问王妧离开的情形。从几个随从口中得知,王妧进入西二营后,心怀鬼胎,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十分肯定,王妧是因为一个在西二营做木匠的老人而起了逃跑的心思。那老人干不好营里的活计,就撇下他的孙子跑了,还诓人说他跑到屏岭找好木头去了。

“那他的孙子现在在哪儿?”容溪见几人言之凿凿,已经信了一大半。

“那孩子早就出发去屏岭找他爷爷了。王姑娘是后来才跟过去的,她肯定是知道咱们不会随便靠近那个地方,才往那里跑。”

容溪的视线越过七嘴八舌的随从,投向西面那片萧索的树林。距离她二三十里外的屏岭之后,是一处连同名字都带着不详的地方。

黑夜很快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容溪不知道,有一道灵活如兔的身影正在迅速靠近那个令她震骇不已的地方。

刚下过一场雨,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如水的湛蓝色。云彩遁形,月光柔和地洒在枯梢的老树林中。更远的地方,雾气仿佛凝结成实质的缚网,将高不可攀的树干尽数囊括。

明晰与混沌的两个世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出它们的界限。这对“兔子”来说是不利的。

一支利箭从岗楼的洞眼里探出来。

只消一两个瞬息,不管是兔子还是野猪,都会倒在这支箭下。

然而,利箭没有如哨岗的兵士所愿射向目标。觉察到压在肩头的重量,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他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个时候,他连松开弓弦的勇气都没有了。

“别让他跑入浊泽,也别让他死了。”

128 路婴(一)

俞溢分辨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比起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可怕的怪物,岗楼上多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能让他接受。

当他冷静下来,听清对方的要求后,他的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做不到。月光虽然很好,但比起日光差远了,这个距离,很难命中,更别说还要避开要害。”

在这种情形下,实话实说是他保命的唯一方法。他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一个赌,才会独自一人留守屏岭。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愚蠢的赌约丢了性命。

二人对峙的时候,移动的黑影和枯树林已极为接近。

“听我说。”女子语速急促,大约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个少年身长五尺,猫着背,在这个方向。”

女子用手轻轻挪动了箭矢所指的方向。

“一丈,一丈,一丈。”她以一种均匀的节律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把箭和飞跑的少年连在一起。

俞溢听得入了神,在对方的低声细语中,他的眼、他的手仿佛不再属于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远处奔逃的少年的形象在他眼里变得清楚起来。

有阵风吹落了枝头上的一片枯叶。

蓦地,他听到一声令下,利箭离弦。

劲泄力松,他急促喘着粗气,随后才放下高举着的麻木僵硬的手臂。

没有人去查看这一箭的成果。

“中了?”俞溢喃喃自语,旋即转过身来。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影。隐蔽在风帽之下的女人相貌如何,他看不清楚,更不明白对方为何还要捂着一边脸。

容不得他深思,他倏然对那女人出手。

无论如何,他不能放过这个来历不明、行止古怪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刚刚威胁了他的性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令他大吃一惊。

她竟躲过了他接二连三的攻击。

俞溢这时再次意识到,对方登上岗楼,他毫无察觉,而他离开了弓与箭后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看来他是留不住人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俞溢心中不甘,忍不住开口问。尽管那个女人不一定会回答,但这是他解开心中疑惑的最后机会。

幸运的是,他问对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退开几步,低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得罪”,随即跳到楼层中间那道狭窄而老旧的台阶上。

木头做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俞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同时,那件黑色披风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啸不已,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

俞溢在岗楼上居高临下。

西二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在手下众人四散开后,领头的男子抬头凝视着俞溢所在的岗楼。

他发现了俞溢,俞溢也认出了对方。

鲎蝎部圣女的随从,跑到屏岭来做什么?

俞溢肚子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件眼熟的黑色披风。

披风下的人步伐不紧不慢,从岗楼底部的阴影里走出来。

有随从随即把火把对准来人。

王妧摘下风帽,看了火光之中领头那人一眼。

萧芜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惊异压下。王妧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敢大意,紧紧盯着王妧脸上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什么端倪。

王妧竟也毫不掩饰,面露不满。

萧芜这才注意到不妥,低头暗骂一声,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被王妧占了先。

“好好搜,那个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她一开口,又是一番颐指气使的差遣,好像他萧芜理所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萧芜暂作忍耐,不卑不亢地说:“小姐让我们来找王姑娘。王姑娘既然没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请吧。”

只要他不搭理王妧的要求,她也无可奈何。早一点让她明白,到了容州,没有人会纵着她无理取闹,他才更省事。

这下,换作王妧盯着他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忿然作色。

“果然如此。你到底在替谁办事?”她厉声质问道,“我说了那个人就在附近,你一点也不意外。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这些问题你不问,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说,你是不是勾结了什么人,把我引到这里,想要加害我?”

萧芜一时哑口无言。他根本没有仔细听清楚王妧要他去做的事,他只想让她闭嘴、跟他回去见容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妧一顿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竟和事实相差无几。

王妧戒备地退后了几步。她冷哼一声:“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他还能拦着王妧吗?

萧芜几欲吐血。他怎么会落到和他的预想截然相反的田地?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只被他诅咒了一路的白猫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该死的……”他咒骂出声。

另一边,王妧却喜不自胜。

“你找到了,对不对?快带我去。”

萧芜不由得露出几分迷茫。

真有人把她引来此处?

他并不清楚长老红姬的全盘计划,可他也不能对王妧的动作放任不管。

王妧跟着白猫向东面去了,萧芜也只能跟上。

王妧的身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月色正好,树影疏朗,即便没有火光照明,萧芜也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最终,王妧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云翳投下的阴影把她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她的身侧,有一道车辙被泥泞的湿地保存下来,清晰可辨。

萧芜也不再怀疑,这道车辙足以证明王妧所言非虚。

其后追来的随从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在岗楼值守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木匠的孙子。那孩子试图趁着夜色潜入浊泽,被值守兵士发现。他腿部受了箭伤,所以暂时无法被带回西二营。

“那孩子就是路婴?”

随从知道王妧也听说了西二营木匠逃跑的事,便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王妧回首望向岗楼的方向。也许只有那个值守的兵士能猜到她是为路婴而来。

至于车辙的主人和她到底哪个先来哪个后到,只有当事的二人才知道了。

129 路婴(二)

“属下无能。”

萧芜半跪在长老红姬身后,把王妧对他起了疑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小的酒馆后院堆满了杂物,二层阁楼才是住人的地方。

红姬就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往外望。天空稍放晴了,云层后露出一角碧蓝色。她从前喜爱的一条裙子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做得很好。”她平静地说,“我让你把王妧引到容州,你做到了,这很好。”

萧芜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今天来见红姬的目的不止一个。

“多谢长老。”萧芜依然低着头,“但是,属下担心,王妧对属下的戒心会妨碍到长老的计划,还请长老明示。”

红姬终于回过头来,原本舒缓的心情再次变得凝重。

她也想要大长老的明示,可是,她却不能像萧芜这样直白地问出来。红叶也许知道,可她那天顶撞了他,去问他等于去向他认错。

红叶会乐意看到她去认错吗?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长老就该有长老的样子。

红姬看了萧芜一眼。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红叶叮嘱她的话里蕴含的深意。

在萧芜眼里,她看到了她自己。

她身上穿的长袍是暗楼特制的长老制式,用的是越州的金蚕锦,柔韧润泽,更难得的,是隐藏在繁复针线之下的各类轻巧的暗器和具有奇效的毒药。

这便是萧芜眼里的她,尊贵,强横,无所不能。

“你放心。”红姬突然笑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想笑。

“从王妧踏入容州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踏入我设好的死局里了。说不定,她被这潭烂泥臭水溺毙之前,还认不清这个事实呢。”

无论是大长老也好,红叶也好,他们知道她想取走王妧的性命,可他们从没说过一句不赞同。

大长老甚至还给了她一颗“定心丸”:红芙在容州的经营今后都会交给她来打理。

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萧芜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甚至于,当他回到西二营,得知王妧已经离开,他也没有作出特别大的反应。

红姬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又站了一会,才踱步下楼去。

在杂物堆中,一条窄路被她清理出来,连通到一个上了锁的木门。

打开木门后,她进入一个积满灰尘的空屋子,没走几步,又被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

这道铁门的钥匙是和它处于同一面墙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小灯台。红姬将这个灯台向右扭转。啌咚一声轻响,铁门已经开了一条门缝。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黑屋子,唯一的光亮来自东墙上的一道小窗,红姬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种昏暗。

墙角铺设了一张四角的木板床,床上有一道仰卧着的人影。那人浑身僵硬呆滞、似醒非醒,似乎对屋子里多出来的人一无所知。

红姬慢慢走向木床,又在床头坐下。她凝视着床上男人的脸,分辨出脸的轮廓,随后底下身子,在靠近那人耳朵的位置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背叛王妧,王妧要杀你。”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因果颠倒,真伪混淆,连她自己都笃信不疑了。

“你是谁?”她贴上对方的耳朵,轻轻地问。接着,她听到男人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声响。

当红姬听清他口中吐出来的字眼时,她再一次失望了。

但是,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大发雷霆,甚至惩罚他。她只是喂了他一些清水和几枚丸药。

屋子里的黑暗给了她充足的保护,让她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她用暗楼长老的身份提醒自己,要有耐性。

…………………………

天气只有半天回暖。到了傍晚,风又起来了。

梓县是距离容州西二营最近的县城,还算兴盛。

王妧来到梓县落脚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困难。

她刚到达西二营便被身份成谜的人盯上,还遭人调虎离山。若她出了差池,容溪定难辞其咎。

容溪不敢让王妧冒险留在西二营,也不敢任凭王妧离去。折中的办法便是让王妧前往梓县,那里也是容氏族人聚居之处。

“我现在还没听到任何风声,赤猊军自汒水一役以后,越发神出鬼没。上次,有人闯入靖南王府偷盗,王爷都没有动用赤猊军。”容溪始终忧心忡忡,特别是看到石璧对王妧抱有敌意,她更是焦虑不已。

王妧却没有十分担心。

容溪替她安排了几个随从,名义上是保证她的安全。

一行人到了梓县后,王妧以客人的身份住进了容溪名下的一所宅子,还见到容溪的表哥,侯二。

随从之中只留下二人听候王妧差遣。待一切安顿完毕后,王妧才得以脱身出门。

她来到约定好的客店门口,见到了莫行川和身为探子的傅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庞翔是苏老板派来的。”莫行川引着几人进了客店的偏厅,先解释了一句。这间客店已被他们买下,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平淡无奇。店主人的易换也只是寻常事。

王妧却因为“苏老板”这三个字眉头一皱。

“我的事,不用她插手。”

看到王妧摆出的态度,莫行川知道他需要好一顿解释了。

“我出海去了离岛,向田夫人递了拜帖,可是,田夫人不愿意见你。”

王妧一边听,一边把眉头皱得更深。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苏老板和田夫人是同宗姐妹,她写了一封信,托我交给田夫人。田夫人看了信以后,才收下咱们送去的拜帖。”

也就是说,这事多亏了苏意娘相助,王妧若是执意要驱赶如意楼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了,去拜访田夫人的事也会变生不测。

几人已各自入座,王妧一时没有说话,厅里也沉静下来。

“苏老板是好意。”庞翔在一旁插嘴,莫行川并未来得及阻拦他。

王妧面露不悦:“她知道我来容州干什么?”

庞翔摇了摇头。

王妧却突然清醒过来。

“为什么是你?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你是谁?”

如果张伯在此,他一定会在心中发出赞赏。因为王妧最后一个问题已经问到了关键之处。

130 路婴(三)

“我……”庞翔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本,他对古叔的安排信心十足。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不知所措。难道他们和王妧不是站在一边的吗?

“所以,是谁告诉她,我在容州?谁告诉她,我需要她替我牵线搭桥?”

王妧看到庞翔露出一副受挫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除了张伯,还有谁会替她如此运筹?

“苏老板见过张伯了?”她问。

庞翔应了一声是。

“苏老板让你来容州干什么?我记得,如意楼和鲎蝎部有嫌隙,很少涉足容州。”

直到这个时候,庞翔才有机会把他和同伴们的经历说出来。

“我们七个人,九死一生逃出浊泽后,却被视作不详之身。首领一直在找机会杀死我们,永绝后患。”

王妧听说了当年的那段恩怨,心头不免黯然。再想到张伯的用意,她更是郁闷。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问道。

庞翔仍处在激愤之中,他捂住了含泪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随身收藏的木盒,说起了一段更加久远的历史:“大约三百年前,南沼发生一场天灾,我们后来把它称作‘黑水疫’,你大约听说过。”

王妧点点头。

“那个时候,容氏出了一个自称‘巫圣’的奇女子,她以一己之力抵御了‘黑水疫’,救活了无数人命。她死了以后,还把活命救人的能力传给她的后人。容氏每一代都会生出具有超常能力的圣子或圣女。威胁到人们性命的毒草、毒虫全都臣服在圣子、圣女们脚下,说他们被南沼人尊崇为‘神’也不为过。”

然而,庞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太多的崇敬之意。

“当年的事实如何,我说不清楚,但是三百年后的今天,容氏的卑劣行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庞翔至今仍记得,那年他们逃出生天后,首领追问他们是否见过一种叶子上长着水斑纹的药草。他粗心大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古叔采了许多不知名毒草的事也才没有被他说出去。

“容氏的巫圣血脉是假的,那些被他们当成传家宝的解毒药丸是假的,就连当年的厌鬼作乱,也是假的。容氏撒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他们根本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他握着木盒的手浮现出几道青筋。

王妧看着被庞翔打开的木盒。盒子里盛放的枯草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它皱缩的身体脆弱得几乎承受不了众人的目光。

“容氏号称能解各种瘴毒、虫毒,但是,炼制那些药丸所需要几味重要药草,全都生长在浊泽深处。现在鲎蝎部中,谁有十分能力、十分胆魄进入浊泽?可笑啊,人人都相信,只要是圣女炼出来的药丸就有效用,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庞翔眼睛发红,好像那声“可怜虫”不仅骂了别人,还骂了他自己。

“我回到容州,就是要揭穿容氏的真面目,那帮无既阴险又虚伪的无耻之徒,全都该死。”

王妧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我所知,容州军督府在屏岭设了瞭望哨,还禁止任何人进入浊泽。如今的容州已经和当年厌鬼作乱的时候不一样了。即便容氏无力对付浊泽的凶险,你也无法凭借一株药草扭转整个局面。”王妧没有和他一样陷入愤懑之中不能自拔,她毕竟没有经历过庞翔的遭遇。然而,她的话说得十分中肯,庞翔几乎不可能实现他的目的。

庞翔却连连摇头。

“古叔说过,时机一到,这株药草就能要了容氏的命。容氏在南沼地位超然,但他们永远不会满足。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是想在南沼称王!”他把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并指望这番话能改变王妧的看法。

这一次,王妧没有去挑剔他所说的话是否有理有据。不知何故,她问了一个在庞翔听来异常刺耳的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抢了这株药草,转身和容氏狼狈为奸?”

庞翔心里有些抗拒回答她的问题,他认为王妧不会这么做,可他又凭什么这样认为呢?

“古叔说……”他欲言又止。

王妧也主动打断他的话:“他可没有见过我,我不管他。我是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庞翔愣住了,他尝试用常人的想法去估量王妧,可是他的脑子好像糊成一团浆。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和惶恐,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他说:“大小姐,你不用这样试探我。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至死,我一定要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出口气。如果你说愿意帮我,我就信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就……”

“就怎么样?”王妧的语气十分冷漠,甚至隐隐有威胁之意。

庞翔眼里坚定的神采慢慢逝去。他被问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有面目去见追随他而来的同伴、回头去见古叔吗?他除了用一死来谢罪,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妧见此情形,心中大惊。她着恼地蹙起眉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莫行川也随她站了起来。庞翔更是满脸惊异,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暂时消退了一大半。

二人不知道的是,王妧的恼怒并非针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她恼的是张伯自说自话、又给她惹来麻烦,还恼她自己胡乱把脾气发作到庞翔头上。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还想到了六安。六安不在,张伯便把防范六安的精力全都用来“教导”她了。

“我不是在试探你,”她开口时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不会帮你杀人,也不会帮你毁了容氏,但我会尽我所能,查明真相。你如果相信我,就留下来。”她也不知道张伯是否会满意她的这个回答。

庞翔沉默了。这时他才想起,临行前古叔交代他的那番话。

他们要光明正大地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和身份,要让容氏的阴谋无所遁形。如果仅凭一株草药就能做到,他们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庞翔因为惭愧而脸红。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挑唆大小姐与容氏为敌,我只是……”他有些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解。

王妧听后,点头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庞翔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王妧很快又吩咐了一句,这回他听清楚了。

“把药草收起来。容氏如果做贼心虚,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

131 路婴(四)

天色暗下来之前,王妧已经离开了客店。

掌灯后,莫行川守在前厅,像个正经账房先生一样,整理他的账本。

前院后院,店里的客房全都陷入黑暗,莫行川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楚地知道哪间屋子住着人。

突兀的咳嗽声从门外传进来。

莫行川一抬头,正好看到倚在门边直勾勾望着他的傅泓。

“进来。”他似乎有些无奈。

傅泓得逞一笑,脚步轻快地踱到莫行川身侧。

柔和的烛光下,青年女子寻常的眉眼也变得分外灵动俏丽。

“什么事?”莫行川脸上保持着严肃的神情,问话的语气也显得冷冰冰的。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出门了。”傅泓故作平静,说完,还瞥了莫行川一眼。

莫行川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得有些头疼。他反问道:“我行我素惯了,你还知道来向我报备行踪?我交代的事,你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傅泓连忙否认。

莫行川合上账册,正襟危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在他责难的目光中,傅泓终于败下阵来。

她佯作恼羞成怒,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把那件事告诉姑娘。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他早就断了联系。而且,姑娘也不是多疑的人。假使庞翔不会因为私心挑唆姑娘与容氏为敌,我傅泓难道就会因为私心而做出不利于姑娘的事吗?我难道还比不过那个庞翔?”

“你别把事情扯远了。”傅泓一急,莫行川反倒心平气和许多,“我只是想让你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横生枝节。石璧现在是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总管,你和他当年有过一段……”

谁知傅泓听到这里,竟将整个人扑向莫行川,试图捂住他的嘴。

莫行川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傅泓的手,同时把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傅泓面上有惭色一闪而过,旋即,她抽回自己的手,扭过身去,对着空空如也的厅堂说:“我不许你说。”

莫行川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随后头疼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忘掉二人刚才过于亲密的接触。

“我不说,我是让你自己说。石璧和容氏有分歧,这把火很可能会烧到咱们头上。谁也不能保证,石璧不会利用你们曾经的关系做手脚。任何人向姑娘通报这个消息,都不如由你亲自去向她说出实情。”莫行川拿出耐心又解释了一遍,他不明白,一向洒脱的傅泓为何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缩手缩脚。

傅泓眉头一皱,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石璧可能会对姑娘不利,为何不劝姑娘留在这里,让我们保护她?”

额角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莫行川听她这一问,不由得勾起嘴角。傅泓倒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刺探消息的本分。

“姑娘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傅泓见状,打蛇随棍上:“我就说,怕他石璧干什么,姑娘这么聪明,肯定能识破石璧的任何诡计。以前的事,根本没必要再提起。”

莫行川一时被她的话噎住了。

趁着对方出神之际,傅泓已经装作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若不是莫行川出声喝止,她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你站住。”莫行川站起身,越过摆放账册的桌子,随即止步。

傅泓怏怏不乐,只得转过身来。

灯烛的火光被莫行川挡在身后,似乎变得暗淡了些。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傅泓心中忐忑,不敢开口。

“你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天亮以后,你回滁州去吧。”莫行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会给姑娘一个交待的。”

傅泓先是愣住了。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她望向莫行川的时候,眼里泄露出来的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到她不敢和莫行川对视。此时此刻,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写在她的眼睛里,无处可藏。

她低下头,像一个犯错后被父母识穿的孩子。

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半掉落在她的鞋尖,一半掉落在地上。

她盯着泪珠留下的印痕,说:“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找姑娘,说明一切。”

说完,她在莫行川开口之前,转身飞快地跑远了。

莫行川暗自叹了口气,恍惚之间,他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伸手去拦傅泓。

他还不够了解傅泓吗?那丫头嘴上说知错了,实际上半点也不会改。更何况,她连她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傅泓认错,他怎么能当真。

莫行川再次摇头叹气,接着做他原本该做的事。

夜深的街上,除了巡夜打梆子的更夫,还有不安分窜走的野猫。

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后,更夫被街尾转角处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

紧走两步过去查看,除了地面散落的几颗皮开肉绽的浆果,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更夫若无其事地拐到邻街去了。当他离开后,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踩在狼藉一片的浆果上,其中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看起来颇沉重的大口袋。

一只满身污迹的小野猫抬起头、不满地朝着二人叫个不停。还没来得及享用的战利品被人一脚踩烂,它显然气极了。

二人相视一笑,正要撤离。谁知,临街的院墙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两只猫耳一动一动地捕捉着街上的动静。

小野猫仿佛搬来了援手,又急又快地对着墙头的白猫喵喵叫了两声。

“呵,原来是你这小不点。快去通报,贵客来访。”林启朝它摆了摆手,当先把肩上的粗布口袋扔过院墙。听见口袋落地发出“哐啷”的声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没轻没重的事。

匆匆翻越院墙,林启不敢回头去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的脸色,并打定主意,他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白猫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才听见粉垣后传来的脚步声。

灯笼里发出的火光拉长了提灯人的身影。

王妧走得很慢。一路上,她想到了燕国公和武英侯,想到了皇上,想到了赤猊军;想到了雀部和如意楼;想到了蓝绫,想到了白先生和徐秀。

她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剑拔弩张的形势、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至预先想到最坏的结果。

只是她没有想到,跃入她眼帘的是这样一副景象。

王妧尽力维持着镇定,神态自若地对来人问候了一句“别来无恙”。

周充听后笑了笑,也不多说别的,指着林启脚边的口袋说:“我得了些好东西。”

132 路婴(五)

花厅里置了一个小泥炉,炉上的铫子烧着水,半开未开。

隔着这个暖融融的小泥炉,王妧和周充正坐着说话。他们面前对着的,是小花园里林启忙碌的身影。

林启从他带来的大口袋里取出铁炉、铁叉,还用一小袋上好的乌金炭生了火。

一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生鹿肉被林启仔细打开,摆在铁炉一侧的高几上。林启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炉火扇风。小火星蹦跶起来,舔上了切好的肉块,不过一会儿,肉香便像长了脚一样,直冲进花厅里头了。

王妧即便有再多的防备,也在这时收起。在这股四溢的香气里,她任由自己陷入回忆之中。

“呐,你们家来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出来和我们一起烧鹿肉吃吧。”

那只将她从寒冷的雪地里拉起来的手,此时距离她不过数尺。

夜凉天冷。

王妧裹紧了自己的软裘。

周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久未见面没有给二人带来任何隔阂。

“麓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都荒废了,我先前去看过。小时候我和大哥去庄子上玩,也像这样,总觉得自己动手烧出来的肉,比家里厨子做的更香。”周充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年冬天,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交谈。他还记得王妧披着一件白狐裘,眼眶红红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

那一年她八岁。

想到这里,他又接着说:“后来去了凉州,免不得自己准备吃食,我才发现自己烧的肉其实又干又硬,吃起来跟嚼石头似的。”

谁知,王妧被他的话一引,想起她听闻而来的一件事:“听说,北地有人烧石子做菜,是真的吗?”

周充哑然失笑:“你是故意不让我说下去的,是不是?”

王妧没有回答。被勾起的回忆并不都是好的。而她之所以扫榻待客,也并不是为了和对方叙旧。

“凉州到底把你的性子磨出来了,不忌什么腥膻血肉,你都吃得下去。”王妧挑衅地迎上周充的目光,“换作是块硬骨头,你还啃得下去吗?”

“不吃就得饿肚子。”周充也不动气,他当然听明白了王妧话里的意思,“不过,人只要不是饿得两眼发昏,就不会乱吃东西。吃坏肚子事小,噎死了、撑死了才事大。皇上让人千里迢迢、加急送来这块鹿肉,我吃下它,什么事都出不了。”

王妧听了这话,坐直了身子,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硬骨头,就让属狗的去啃好了。”周充说到一半,见林启已经烧好了肉,便走过去,吃了一块。

王妧还听到他夸了一句林启的手艺。

她站起身:“你今天来,只是为了嘲笑我?”她略微提高了声量。

周充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我今天来只为叙旧。”

“你来南沼根本就不是为了赤猊军。”王妧不由得追上他的脚步,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一件事,“你让黄三针出手救治靖南王,靖南王出事也在你意料之外?”

“你猜对了一半。”周充承认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无奈,“靖南王出事我没有预料到,黄三针来南沼也不是我安排的,事实只是阴差阳错。”

“他……”王妧想到黄三针找上门来的目的,话到嘴边,却被她转换成另外的意思,“他行止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周充注意到这一阵短暂的停顿,然而他没有分心去追究。他今夜来见王妧,所为的目的只有一个。

“靖南王告诉你,我是为了赤猊军而来,所以,你才用端王手里的赤猊令把我引来容州。靖南王错了,你大可不必跟着他一错到底。”

四目相接时,周充的言外之意全然展露在王妧面前。

就是这一眼,让王妧着恼。周充眼中那自以为通晓一切的目光,和那股她所不敢深究的意味,让她无所适从。

安静待在一旁的林启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得出王姑娘生气了,也注意到大人今天晚上发笑的次数比平时多出十倍不止。

可是,大人为什么要惹恼王姑娘?

不就是要把那个女人送来见王姑娘吗?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用得着这样兜来转去的吗?

林启把不解直接写在脸上,却又不敢吭声。

“对有对的好处,错也有错的好处。”王妧镇定下来,周充实在是小看她了,“如果不是受人谗谤,皇上为何突然召武英侯回京?”

周充听王妧提到武英侯,这才恍然大悟。

“你认定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一个谄臣?真是可惜,我现在身在南沼,想做一个谄臣也做不了。万幸皇上还惦记着我。北地的猎场一热闹起来,武英侯头一个便向皇上进献了一只鹿。”周充指着火炉上的肉,说,“你也见到了。皇上召见,他便规规矩矩地回京受赏。你所说的谗谤,丝毫没有影响到君臣同心。”

他说完,径自回到厅中安坐。王妧后脚跟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理解周充话里包含的所有内容。

她视周充为敌,竟然错了吗?

“夜色真美。”周充突然说了一句。

王妧闻言,抬头望向花园。深冬花木凋零,园子里除了周充二人弄出来的一片杯盘狼藉,和被肉香吸引来的小白猫和它的伙伴,王妧看不出哪里有夜色可赏。

即便有,她也没有闲心去赏。

周充起身告辞:“我该走了。你的护卫怎么连几个探子都发现不了。方才在院墙外,探子们都被我的人拿下了。”

他话虽这么说,却不把人交出来。

王妧不和他计较,随口一说:“任你处置。”

“还有一个。”他指着园子外通向厢房的廊道。

王妧不假思索:“那是我的人。”

见王妧回答得如此干脆,周充暂时打消了一个念头。

林启慢吞吞地收拾他的物什,还偷偷向周充使了几个眼色。

如此显眼的动作,周充和王妧都注意到了。

林启只得上前,在周充耳边低语两句,似乎在提醒对方一件什么事。

待林启说完,退到一旁,周充才转身面对着王妧。他语气如常。

“那个被你收留在麓山行宫的丫环,跟着我们镇察司的人到了湖州。你想不想见她?”

看上去他似乎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133 路婴(六)

“出来。”

那个隐藏在廊道里的女人终于显露出身形。

傅泓有些惶恐,她一开始没有主动现身,眼下,她似乎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如果姑娘一气之下把她赶走,她真的找不到地方说理。

她连忙低头解释:“傅泓有要事禀告,不得不连夜前来,但没有姑娘召唤,不敢擅闯。”

王妧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跟着进了花厅。

“坐下说话。”王妧指了下首一张椅子给她。

事情如果要从头说起,一夜也说不完,她只能长话短说了。

傅泓整理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她的母亲去世那年,她选择离开京城。燕国公府安排了一对姓程的夫妇照料她和其他几个少年男女的生活。等她长到十八岁,她独自一人来到南沼,遇到了石璧。

“起初,他对我颇为照顾,我也心怀感激,替他做了不少事。后来有一次,他应了鲎蝎部的征召去巡查浊泽,期间立了不小的功劳,还得到鲎蝎部首领的赏识。可奇怪的是,和他一起进入浊泽的人回来以后,全都相继害病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还进了新设的西二营,从那以后,平步青云。”

傅泓回忆起往事,情感便不再受到理智的遏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死去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石璧最好的朋友。好友去世,石璧没有丝毫悲伤,我觉得奇怪,便私下去调查。很快,我就查到他被人收买、捏造文书掩盖其他人害病的真相。但那时我的行动也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打算除掉我,幸好程叔赶来,救我离开南沼。”

当年石璧仓促之间决定杀人灭口,而她仓皇失措只顾出逃,两个人都没有时间考虑清楚,导致他们反目的元凶到底是什么。

王妧见傅泓脸上始终带着为难的神色,便说:“我会让莫行川安排,送你离开容州……”

谁知她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傅泓急急打断了。

“不是,我不想离开容州。”傅泓飞快地想出一个理由,“我的容貌……我在外行走时,用的不是我现在这副装扮。只要我不主动承认,他绝对认不出我。”

她的脸上只用了薄薄的脂粉,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傅泓见王妧听了她的话后露出不解,不知怎的,她的脸渐渐涨红。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轻笑道:“这也是我的本事之一,有些地方,我只有伪装成合适身份,才能混进去。比如明天要带庞翔去的地方,像我现在这样走进去,肯定会被剥皮拆骨。”

王妧神色微变:“那里竟然如此凶险?”

傅泓愣了愣,她没想到她的话又让王妧误会了。

“不是真正的剥皮拆骨,是洗劫。鬼夜窟里的人都炼了一双鬼眼,他们能够分辨出,谁是来给他们送金子的。而且,他们不杀人,也不多管鬼夜窟之外的闲事。”

王妧放心不少,说:“无论如何,你们务必小心行事。”

傅泓应是。她注意到王妧眼角已有倦色,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不知分寸。

起身告退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所宅子的护卫布置得实在太隐蔽了,傅泓也不敢再勾留。

第二天一早,傅泓特地去见莫行川。

“都是你太紧张了,姑娘听说后,什么也没说。我都觉得是我自己多嘴了。”

莫行川没有给那个闯进厅中、打扰他用膳的人十分的好脸色。

他不言不语地用完,招呼仆从收拾妥当后,才坐下来和傅泓说话。

出奇的是,傅泓耐心十足,自顾说了不少话。

“石璧毕竟还没有真正动手,我们所做的防范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便知道是多余的,我们也必须去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见莫行川终于理会她,傅泓一喜,询问道:“别人?都有谁?”

莫行川却不打算多说,他只提了“镇察司”一个,便住了口。

傅泓想起昨夜见到的情形,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咱们和镇察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说现在。”她最后又补充一句。

从前的关系,她很清楚。

莫行川问了她的看法,傅泓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反正我是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我娘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如果恨它,不就是恨我娘亲吗?但是,我娘为了它,死得那么早,我心里要是没有一点怨,也说不过去。”

莫行川听了这番话,也颇为感慨。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

“其实,你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说,“把镇察司当作朋友,太近,当作敌人,又太远。只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远不近。”

看时间差不多,莫行川便开始赶人了。

“想要趁虚而入的人多着呢,前天夜里跟踪姑娘到屏岭的神秘人物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是不是太失职了?”

傅泓被他这么一说,脸上便挂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莫行川得了清净,把今日要做的事务交代完毕,才出门去寻王妧。

与傅泓的任务相反,他们要做的,是打听浊泽里的那些特殊药草能否在药铺里找到。

他们还请了容溪的表哥、侯二相陪。

“屏岭那块地界,有谁不要命的敢进去啊?再说了,在梓县开药铺的人,都是从外头来,我们南沼人就信我们自己的土方子,外人懂得什么呢!”侯二如是说。

事实正如侯二所说。他们找到的两家药铺不是药材短缺,就是药材品质奇差,其中一家甚至连坐堂大夫都没有。

“州城倒是有一家不错的,不过,姑娘你要是敢进门问那些个药草,保管会被军督府的人找上门。那个禁地,没有人进去,怎么把药草弄出来呢?这已经够的上作奸犯科了,在我们容州是要吃牢饭的。”侯二所说,有些要吓唬王妧的意味。

“原来,容家在容州也不是一手遮天。”王妧虽然精神有些恹恹的,嘴上却不饶人。

134 路婴(七)

侯二讪讪一笑。

容溪把人送来时,什么话也没有交代,他只得自己斟酌。

如今看来,这客人敢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脸,狂妄得很,他当然得打起精神应付了。

“那禁地说到底也是容氏的禁地。如果王姑娘能请我们圣女出手,事情自然好办。”

这边,侯二挖空心思,试图扳回一些脸面,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个道人影正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王妧与莫行川相视一眼,她摆了摆手,让他退到一旁。

“小事一桩,就不必劳烦她了。我倒是听说,你们鲎蝎部有些奇特的玩意儿,就在部落的旧址里。我很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带我去开开眼?”

王妧所提到的部落旧址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比起禁地,那个地方更不可能随便让王妧涉足。

果然,侯二头顶有冷汗下来。他在心里暗自诽怨,容溪派来的那两个木头似的随从是不是对王妧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不知道王妧是怎么探听得这消息,又担心王妧好奇心起非要去“见识”。因此,他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到点上。

好在,他脑子灵光,想起一事,恰好能用来岔开话题。

“有一个地方,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侯二压低了声音说,还小心地扫视了四周。随即他发现,王妧自己带着的那个护卫竟然不见了。

他被分散了心神,在王妧平静的目光中,木木然接着说道:“我可以找人打听,那个市集就是专门哄你们这些……欢迎你这样的主顾,很神秘,只有在特定日子才会向外人开放。”

话音刚落,两人几步之外的一个巷子口走出来一个少女,骂骂咧咧地打断了谈话。她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牵制着她的人正是莫行川。

王妧像是一早预料到眼前的情形,她毫不理会一旁惊愕的侯二,走向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女。

“你为何跟踪我?”王妧问。

少女白了她一眼,将下巴抬得老高。

王妧见状,也不多费唇舌,她对莫行川吩咐道:“带回去。”

这下,少女才慌了神。她开始大声喊叫,惹得街上稀少几个行人的注目。

王妧有些为难。

“只要你还想着跟踪,迟早会再次落在我们手里。”莫行川突然对着那少女说了一句。

少女却像是被他的威胁刺激到一般,她突然发作,用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撞,将莫行川逼得倒退两步。随即,她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沾手的小鱼,从莫行川手中溜走,孤注一掷地冲向呆愣着的侯二。

侯二为了避开她的撞击,将身子一斜,跌倒在王妧的去路上。

王妧却不见张皇,她认定了那少女逃窜的方向,很快追了上去。

莫行川尚未来得及提醒她小心埋伏,地上的侯二在这时拦住他说:“你不能走,王姑娘不见了,我上哪儿找她去?你不能走。”

容溪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看住王妧。

莫行川脸上霎时变得阴沉无比。他盯着侯二拉着他不放的手,说出一个个令人锥心的字眼:“如果刚才那个人让我家主子受到任何损害,我一定会把它们十倍报还在你身上。现在,放手。”

侯二心头一跳,颤颤地松开手。

但是,经过他这一搅和,事情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仅王妧彻底失去踪迹,连容溪派来作为监视的随从也不见踪影。

惊惶的绿衣少女穿过一条条迂曲的小巷,还不时回过头确认是否已经摆脱了王妧。

可事实只让她感到失望。

在她身后,王妧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记下自己走过的路,但仍没有落后太多。

最终,她满脸不悦地停下来,转身顺口一声喝骂。

没想到,情形陡然发生了变化。十数个蒙面人从巷子两头迅速包围了二人。

为首的蒙面人比划出进攻的手势,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对方众人赤手蒙面,竟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王妧见此蹊跷,下手却没有迟疑。

一番试探,疾风初起,骤雨已歇。

王妧胸口起伏,一面平复气息,一面沉着道:“我说,你们倒是把杀气藏得好一点。”

蒙面人首领目光阴毒。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方才他并没有动手,只在一旁注视着战局。

“只要你立即离开容州,顺便把我的人毫发无损地还回来,我们不会动你分毫。”

他恐吓般地说出目的,而且对实现它抱有十足的信心。

王妧听了,冷冷反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吗?”王妧对上他那毒蛇的眼睛,“那你听好了,我不答应。”

空气似乎因为她的这句话而短暂凝滞。随后,一把不合宜的声音硬生生破开僵局。

“你们是来找她的吧?不关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一步……”绿衣女子原本躲在一旁的墙根下,此时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向巷子尽头。

上天好似听见了她内心的祈求,送来两个人作为回应。

容溪手下的两个随从循声找到这里,显然,他们比莫行川更熟识梓县的地形。

二人一见此情景,惊愕万分。其中一个面上由惊转怒,对着同伴耳语几句后,又开口大声骂道:“何方小贼,敢来招惹我鲎蝎部?”

蒙面人首领连眼皮也不抬,他伸出手,立即有手下人恭敬地奉上一把弯弓,装满了箭矢的箭筒也随之送到他手边。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刚刚喝骂了蒙面人的随从。簇新的箭头先是对准了他,随后又转向他身侧正要离开报信的同伴。

其次是王妧。

蒙面人首领握住弓身的手指正好搭在两个正正方方的小字上。

王妧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对方先前不使用兵器的原因。

她已经没有机会开口。箭矢擦过她的发丝,飞射向数丈之外背身逃离战局的那随从的后心。

人体落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逃得性命的另一随从和骇然失色的绿衣少女分别惊呼出声。

一根发丝恰好落在王妧的肩头。

“你竟敢……”

对方不再顾忌着要隐瞒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了然于胸。

活命的随从因为气愤,声嘶力竭地喊道:“石璧!你敢公然违抗首领和圣女,鲎蝎部不会放过你的!”

“你到底还是不够聪明。”石璧面对着王妧,想用惋惜和嘲弄的语气来掩饰他的冷血,可他失败了。

他摩挲着角弓上冰凉的铜箍,其上镌刻着的正是“敕造”二字。

135 路婴(八)

“看来,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在杀我之前,你总得告诉我,我活着留在容州,到底碍了你什么事?”王妧神态漫不在乎,在这种生死关头,让绿衣少女看得失了神。

石璧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

“想凭这些小伎俩拖延时间?”他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弓弦,“求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你不愿意说?无妨,我猜得到一二。”王妧直面对着石璧。她从没见过石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对方一无所知。

也许是见王妧眼里连一丝恐惧也没有,也许是他一时心有所感,石璧按下了动手的念头,箭矢尖端也偏离了它的目标。

“你阻拦赤猊军入容州,容溪以为你不想让赤猊军插手西二营的军务。照这个道理,能把赤猊军引来容州的我,不至于该死。而你今天来,却让我想到一件事。赤猊军来容州的目的,不在于我,而在于浊泽里发生的异像。比起被人插手军务,你更怕赤猊军把手伸入浊泽。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容州……”

冷不防,弦上利箭接连发射,首先落在王妧原本站定的位置,其后又逼迫得王妧一步一步退了又退。

“我猜对了。”她看着一半钉入地面的箭镞,神情笃定。

石璧眼里露出野兽一般的悍戾之色:“猜对了,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王妧的目光由石璧身上移开,投向巷子之上那片狭长的天空,最后又落在小巷人家的院墙后凹凸相间的瓦陇。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她伸出手,指向目光所到之处。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瓦片碎裂的声音。躲在屋顶暗中观察的人正夺路而逃。

石璧的两个手下当即追上去。

“杀了我之后,嫁祸给容溪也好,分散赤猊军的注意力也好,你都可以坐收渔利,只要,没有人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然而最重要的一个前提已经被破坏了。

“但若实情败露,你所求的权势和地位都会离你而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如此,你还敢动手吗?”王妧冷冷地逼问,“你敢赌上你的身家前程,杀了我吗?”

蒙面的短巾之下,石璧嘴角抽动,面色铁青。他的心思被王妧说中了大半。他想不通,王妧初来乍到,到底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如果他的目的已经暴露,那么他需要的就不再是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而是一个有分量的活着的筹码。

不及等待远去追踪的同伴归来,石璧便下令撤离。

“把她带走。”他吩咐道。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而在她面前,有人正按着瑟瑟发抖的绿衣少女,欲下杀手。

“住手。她欠我一样东西,你要替她还吗?”王妧出声喝止。

石璧听闻,摆手示意手下的亲兵退开。

绿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王妧,抓着她的袖口不放。

王妧最终没有甩开她。

………………………………

莫行川带着坏消息回到客店。

王妧此来南沼,随行八人聚首一堂。当中还有一只精神抖擞的白猫,坐在厅堂正中拼接在一起的几张方桌上,扒拉着一颗小石子玩。

“人不见了,我只找到了这个小家伙。”莫行川神情凝重,指着小白猫向众人解释。

有人忿然作色,破口责骂:“早叫你不要托大,多安排两个人跟着,不费什么事。你怎么说?姑娘不喜欢?姑娘还不喜欢张伯唠叨她呢,不也好好儿地把话听进去了。就你这腿子,事事只知道讨姑娘的好。出了事,你担待不起你知道吗!”

这人名叫武仲,身材高大,脾性急躁。他与莫行川年岁相当,资历与莫行川相比也毫不逊色,却在此行中屈居于莫行川之下,因此常有些不平。

“你说完了?”莫行川按着桌面,站起身来,“说完了就给我出去。在这个大厅里,需要的是能弄清楚来龙去脉的脑子和找到姑娘的办法,而不是一点就着的爆竹。”

武仲也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说:“谁像你似的,只会耍嘴皮子,你才是爆竹!”

“那你有找到姑娘的办法?”莫行川直面他的瞪视,反问道。

武仲支支吾吾。

“你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莫行川面不改色,又再追问。

武仲看莫行川的眼神终于变得躲闪。

“你不行,就出去。”莫行川神情严峻,说出来的话简洁而有力。

武仲气短,一声不吭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其余诸人也都低下了头。

只有小白猫没有受到厅中紧张气氛的影响。它将它的玩具拨弄至莫行川面前,伸出一只前爪去撩他的衣襟。

莫行川捡起那颗石子,若有所思。

“这石子,是它衔回来的?”傅泓惊异地发问。

两人目光相接,显然已想到了一处。

“石璧。”莫行川脱口说出这个名字。

“这一定是姑娘留下的线索,她一定是遇到危险了!”傅泓心中急切,起身便要朝门外而去,一边含糊解释说,“我去找他。”

“站住。”

莫行川出声阻止,惹得傅泓眉头紧蹙。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就算事情与石璧有关,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莫行川握住石子,心思活泛起来。

一旁的武仲忍不住接口道:“凭什么不行?他敢对姑娘动手,就得承受我们的报复。有人威胁到姑娘的性命,你还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莫行川没有理会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在为诸人答疑。

“姑娘行事自有主张。小白猫颇通人性,如果姑娘遇到真正的危险,它不可能撇下姑娘一人,像现在这样自在玩耍。而姑娘要是想向我们示警,也不可能只让它衔着一颗石子来找我们。在它身上弄一个伤口,眨眼之间就能做到。大家都别忘了,姑娘曾经用金蝉脱壳之计骗走了端王的一帮手下,那个时候,张伯是怎么说的?”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说出“胆大妄为”这四个字。

然而,莫行川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已然被他说服。小白猫还将头一点一点地,配合着舔爪子的动作。

只有武仲憋红了一张脸。

“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找出姑娘的下落。”莫行川伸手将小白猫抱起,“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还要靠它。”

至于那个绿衣少女,莫行川此时已无暇顾及。

136 路婴(九)

入夜后,客店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武仲出来应门。

门外的客人忐忑不安地看了武仲一眼,似乎被武仲粗野的外形吓了一跳。他磕磕巴巴地表明了身份:“我是俞舟堂的人,不得已,深夜前来打扰。不知,我能否见一见王姑娘。”

武仲刚一张嘴,立刻又合拢上,假装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说完,他顺手就要关门。

谁知来人眼疾手快,伸手拦着门边沿,一只脚甚至踩到了门槛上。他重申道:“我是俞舟堂的人,田夫人的俞舟堂。我家小妹不懂事,如有冒犯,还请王姑娘不要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这一次,他的口齿顺当了许多,声量也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

武仲不悦地皱了眉头,止住他:“你说,你是田夫人的人?”

俞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想到要报上姓名。

武仲探出头,瞟扫门外几眼,街头巷尾,空无一人。他突然动手捂住对方的嘴,挟着人进了客店,随后用脚将门带上。

“哥哥我今天和人斗嘴输了,不想和你瞎扯。”武仲按着他挣扎的手脚,将人往后院拖,“你给田夫人做事,好得很,莫行川上门拜见,你们让他吃了两次闭门羹,让你们收个拜帖,很为难你们嘛。我啊,讲究礼尚往来,打人就打脸,请你喝一夜西北风,够意思吧?”

莫行川命他留守客店,他心里憋着气,正想找个出气筒。

俞溢拼了命,从捂住他嘴巴的手指缝里喊出片言只语,可惜武仲不听。

厅堂前楹柱上的彩漆早已变得斑驳,但这并不妨碍武仲使用它。

俞溢口中被塞了一团破布,双手下垂置于身侧。一根麻绳将他从肩头到膝盖紧紧地绑缚在楹柱上,双手双脚皆动弹不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欺侮。

武仲心情畅快不少。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艺,又回到前厅。

直到长夜过半,客店里才又有了动静。

“武仲哥哥,莫大哥不在吗?”

高侍卫本想静悄悄地溜进门,没想到被武仲撞了正着,只能迎上去。他走路时身形有些歪斜,似乎有一条腿不敢着力。

武仲却不理会这些,朝他挤眉,说道:“今天晚上大有收获。”

高侍卫心里发虚,以为他是在发问,便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句。

武仲愣了一愣,说:“你去后院看一看就知道了。”

高侍卫依从地往后院去,一见到楹柱上绑着一个人,不由得大感惊异。

“这是什么人?”

武仲已随他后脚来到,任高侍卫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说:“仇人。绑他在这里,吹一夜冷风。”

高侍卫一听便乐了,随口问道:“多大的仇怨,绑得这么紧?瞧他的手指头都勒得发紫,过了今夜,他这手该废了。”

“哪有这么严重。”武仲不太相信,走上前查看。

俞溢的耳朵可没被堵上,他听到高侍卫的话,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发麻,当即气吁吁地扭动他唯一能动弹的脖子。

“你看,原就绑得紧,他还奋力挣扎。这麻绳压着手臂上的经脉,气血不通,至于淤滞。”高侍卫解释了几句,最后还补充说,“我这也是跟六哥学的。”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问了武仲一个问题:“对了,六哥去哪儿了?他上次说要教我掷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

“你想学?我教你呗,这有什么难的。”武仲拍了拍胸脯,做了保证。

两人谈得正好,直到高侍卫注意到一旁努力发声的俞溢,这才歇了谈兴。

“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说。”高侍卫在武仲还没来得及制止之前,取下了俞溢口中的破布条。

吹了半夜冷风的俞溢此时脸色发白,上下牙关打颤。他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开得了口。

“你们要报复,这下够了吗?放了我妹妹,我保证以后绝对不让她来招惹你们。”

高侍卫去看武仲的反应,问道:“他妹妹是谁?”

武仲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俞溢也不管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不知轻重,暗中跟踪王姑娘,入夜了还不见回家。我们出来寻她,在小巷子里发现她留下的暗号,才知道她的行踪被王姑娘发现了。我今夜前来,不为其他,只为了我那个不懂事的妹妹,请王姑娘高抬贵手。”

俞溢说着,又想起哨守屏岭那一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大概会信了十一的话,认为王妧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将他置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他除了示弱求生,还能有什么办法?

“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疯话。”武仲不耐烦地将破布条从高侍卫手上夺走,对俞溢说,“你妹妹不见了就来赖我们,我们姑娘不见了赖谁啊?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俞溢见武仲仍要堵他的嘴,扭头不从。

而高侍卫却从武仲的话里听出不对:“你说,姑娘不见了?你怎么不早说!”

他态度急转,武仲却没放在心上。

“不然,怎么就剩我一个留在客店?何况,你也帮不上忙,我告诉你干什么。”武仲不想承认,别人都在出力的时候,只有他无所事事,现在他心里就像有只猫在不停地挠一样。

“我怎么会帮不上忙!”

高侍卫一急,连大腿上的伤处也顾不了了。

“你妹妹很可能和我们姑娘在一处。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征,你们的联络方式是什么,告诉我,我来帮忙找。”高侍卫对着俞溢说完,又看向武仲,显得对说服武仲的信心不足。

武仲被他看得心头气起。

“合计这事还赖我,是我拖累了你们,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找姑娘是吧?”武仲不由分说,解了俞溢的绑,推了他一跤,便要赶人,“行,我不耽误你们,你们麻溜点,想上哪儿上哪儿,别在我跟前瞎晃。”

武仲凶猛如旧,却让高侍卫心中一喜。他今日的坏运气已经用光,从现在开始转运了吗?他正要将人带走,谁知听见武仲又开口。

“小子,你把人带走,我不拦着你,但是,这次是你欠哥哥一个人情,你可不能说忘就忘了。”

高侍卫听后,不得已,勉强应下。

“还有,”武仲的声音听上去仍有些闷燥,“旁边那个不长眼的,下次见了哥哥,记得绕道走!”

137 路婴(十)

容州城以北有一座著名的园子,名为丹荔园。

园子一部分是占地百亩的果木地,地势多为丘陵,这里又靠近汒水的支流、渂江,十分适合栽种丹荔;另一部分是同样宽广的供人起居的庄院,住在这里的果农和护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对于园子出名的地方在于它每年出产的贡赋丹荔,也不在于六年前先皇御赐的一块匾额,而在于一个人。

这里的主事人人称“魏婆婆”,是一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妪。她本该含饴弄孙,享用常人该享的福气,可惜天不遂人愿。

人们都说她老年丧女后,心智已失,变成了一个性情孤僻、绝情寡义的老不死。

原在丹荔园小有名气的时候,四周多有来此做活的乡民。邻里之间还算和气。可自从魏婆婆失女、又撞了大运得沐天恩,她的行为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凡有乡人靠近丹荔园,魏婆婆请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护院便出来赶人。有人气不过,去找魏婆婆理论,却被园中养的恶犬吓得失魂丧胆,回到家中卧了几天床才渐渐好转。

从那以后,小孩子们便时常听到家里人这样的教训:丹荔园里住着一个吃人的婆子和专吃小孩的恶犬,被抓走就回不来了。

“哥哥,你千万别去,那里养着一只大黑狗,比我还高……嗯,大概和哥哥你一样高,一口能吞下一头牛!”稚童一脸担忧地劝阻那个向他打听消息的青年。

林启笑着说:“哥哥的力气比牛还大,所以哥哥不怕。你确定,前面就是丹荔园吗?”

那孩子点点头,又拼命地摇头。他扭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妹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为难的滋味。

当他再次抬头时,问路的哥哥和另一个不说话的哥哥已经往前走了很多步,这下谁也拦不了了。

两个无知稚子目送着周充和林启走向那座“吃人”的园子。

“大人你看,那两个小鬼还留在原地呢,真是可爱。”林启走路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是不看好脚下。一颗石子绊了他一脚,害他差点摔倒。

周充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

“你是故意出丑,让他们掉以轻心,还是真的这么蠢?”

林启愣了一下,想通了周充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后,他的行止当即变得规矩许多。

他大步跟上周充,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不是说过,他们不敢拿咱们怎么样,还怕什么?”

周充摇了摇头,令林启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人,你别吓我呀。他们可是……”林启如丧考妣。

“闭嘴。”周充咄了他一声,“在京城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林启伺候周充久了,也知道大人因为他说错话而生气了。想到自己的过错在于胆量不足,倘若他求饶,恐怕大人会更生气。于是他看着周充,一字一句地念白道:“遇到横的,要比他更横;遇到强的,要比他更强。不能坏了镇察司的名头。”

周充听后却只感到头疼。

“见了赵玄,我自然有办法拿住他的七寸。问题是,见到他之前,我们还得过了赤猊军这一关。”

林启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大人放心,属下拼死也会保护好大人。”

周充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正在这时,路旁的小山坡上突然跳出一伙拦路之人。

为首一个身材健硕青年男子向周充一拱手,面上一股刚毅之色:“请阁下交出随身兵器,方可进园。”

林启听了,心中不忿,便抬高下巴,不屑一顾。

谁知周充竟欣然接受,从容解下腰间的佩刀。

拦路人中走出来一个女子,步伐矫健。

她接过周充的佩刀,又转向林启。

“既然主人家不愿与我们兵戎相见,我们作为客人也要知情识趣些。”周充的话听似训诫,实为提醒。

林启只得应了一声是,乖乖听从。

那一行人借着地势和林木的遮掩,带走了周充二人的随身兵器,消失无踪。

林启壮着胆子发问:“大人,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赤猊军中还有女人?”

有阵风吹过,卷起了地面的枯叶,送到周充脚下。

周充低下身子,捡起一片枯叶,念出了一个名字。

“魏知春。”

林启仍有些疑惑,脱口又念了一遍:“魏婆婆?”

周充似乎没听到,没有理会,抬脚往丹荔园的入口走去。

林启见周充已然陷入沉思,不敢打扰,只是静静跟上。

二人无言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园子大门在望,周充才停了下来。

“魏知春从前在宫禁行走,深受重用,后来因为一件小事被黜。先皇自以为替他钟爱的儿子铺排停当,却没想到,世事如棋。”

周充抬头望着园子门前的赤金大匾。

匾上“丹荔园”三个大字,后跟着小字“星耀十一年书”,又有“御笔之宝”,乃先帝常用的闲章。

那是周充见过无数次的印记。

他对着那匾下拜,心潮翻涌,只是难与外人说道。

然而,周遭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哈哈,指挥使大人行此大礼,本王见了很是欣慰,起来吧。”赵玄的声音如同刀锋,割裂了台阶上与台阶下的谐和。

受此羞辱,周充面上依旧沉稳。他站起身,说:“王爷出门亲迎,实在是抬举下官了。”

“本王对将死之人,都会以礼相待。”赵玄冷冷说道。在他身后,侍卫们的腰间已有刀光闪现。

“上次受王爷如此礼遇的时候,下官还在想,这等福气是几世修来的,谁知竟是下官想岔了。王爷多礼,是想以勤补拙。”

周充话中暗带嘲讽,赵玄怎么会听不懂。

“我既然敢来,王爷还怕请我进去喝一杯热茶吗?”可周充并不打算再和赵玄机锋相对,他今日来另有目的。

赵玄被此话一噎,舌头打结,气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等你进得来这个门再说。”

周充脸上浮出一个冷笑。

林启却有些慌了。他伸出空空如也两只手,急得唤了周充一声“大人”。二人的武器方才已被人收走。

周充看着那群拔刀的侍卫们,头也不回地对林启说:“没有兵器,可以向他们借。脑袋没了,可就借不了了。”

林启脸上青白一阵。

大人真的很爱吓唬他。

138 路婴(十一)

“可恶。”

话音一落,赵玄的手随之狠狠地拍在茶几上。他站起身,仍旧气不过,瞪着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喝骂道:“别人在你的地盘上撒野,你这也能容忍?果然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没骨头的东西!”

那老妇人惋惜地看了一眼受到一记重击的茶几,握着手中的寿星铜拐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做事不带脑子,伸长了脸去给人家打,还好意思向我发脾气?看不清彼此优劣长短,输急眼了就上蹿下跳,你身上哪里有半点将帅之风?”老妇人绷了脸,不甘示弱,“还有,丹荔园的东西轮不到你来糟蹋。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辛苦劳作换来的,你没有资格嫌弃!”

这番话当即令赵玄心生不悦。

“魏老太婆!你不想知道你孙女的下落了,是不是?”赵玄想到,连日来丹荔园上下对他总是不咸不淡,他心头那股不平之气更甚,“我告诉你,我马上让人杀了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魏婆婆不怒反笑,道:“你请便。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婆我管不了。更何况,那孩子没在我跟前尽过一天孝,难道我还指望她来给我送终?”

赵玄再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魏婆婆却连最后的情面也不留,态度越发强硬蛮横:“看在赤猊令的份上,我不赶你走,但你也别妄想我们会替你冲锋陷阵。这园子少一个人,都不行!”

赵玄怒目圆睁,却见魏婆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后,她脸上神情如天际风云,瞬息骤变,令人捉摸不透。

再看到魏婆婆安如磐石的坐姿,他莫名想起王妧。

王妧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能扰乱他的心绪。可是,他对魏老太婆却不如对王妧那般耐心。

“这几日,你三番四次惹怒我,对我的脾性当真是十分了解。”赵玄一字一顿,咬牙说,“你是在试探,我的心病什么时候会发作。”

魏婆婆并不否认,眼角的褶皱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明显,嘴边两道纵纹如刀刻成,看上去令人敬畏。

她张开干瘪的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谁知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打断了。

“我陪你会一会这位镇察司的指挥使。”魏婆婆改口说,容不得赵玄拒绝。

打头踏入厅中的周充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袍,他身后的引路仆从向厅中的魏婆婆揖礼后又退下。

周充向魏婆婆执礼甚恭,却对赵玄视而不见。

“小子,你很有眼色,不像这个蠢货。换做他是你,恐怕此时已经血溅丹荔园了。”

魏婆婆将手扶着铜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赵玄听她如此贬低自己,却没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魏婆婆一片苦心,晚辈怎么敢辜负?”周充想到御赐牌匾后藏着的那一排连弩。他和林启当时若有一丝杀人闯园的念头,肯定会被射成筛子。

接着,他又从容说道:“还要多谢婆婆赠衣,否则,晚辈衣衫不整前来拜见,就更失礼了。”

魏婆婆突然笑了。周充全身上下,已经连一个秘密都没有了。

“好。我虽然不看重那些虚礼,但也喜欢识礼的孩子。你说实话,你今天是为何事而来?”魏婆婆越过赵玄,谈话之间已将他抛在身后。

周充为这番话几乎失神,准备将心底事和盘托出。

好在,厅中仍有第三人。正是赵玄提醒了他,他才霎时间收回心神。

“前阵子,有一个人得罪了王爷,他整日惶恐不安,便想到请我来做个说客,解了这个冤家。”

原来准备好的说辞被周充弃置不用。他要应付的对象,变成了眼前精明强势的老妇人。

魏婆婆又笑了笑。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咄了赵玄一声,“你,过来。好好和周充小子了结了,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结怨,当心自个儿变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小人,还不自知。”

魏婆婆像一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长辈,教训着赵玄。她没有替赵玄出头,而是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

赵玄只当她满口胡言。周充这几句话能糊弄得了魏婆婆,却糊弄不了他。

“我倒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来我面前招摇?”

赵玄傲慢地朝周充抬起下巴。

“此人姓孟,王爷还在他的一个庄子里大闹过一场。”周充解释说。

赵玄一下子就想起了害怕被追究责任而逃窜得无影无踪的孟树坚。孟树坚到底在谋害靖南王一事中掺和了多少,以至于心虚出逃!

“是他。”赵玄咬牙说了两个字,强压下心头的愤懑,“他岂止得罪了我,他胆子大得要翻天了!”

周充不动声色,说:“他愿意用一个消息来弥补他的过失,只求王爷宽宏大量,原谅他这一次。”

“他认为,他的罪过是一个消息能抵得过的吗?”赵玄勃然大怒,向周充出手。

周充包庇一个对靖南王有加害之心的人,其企图不言而喻。

然而,事态急转。

魏婆婆的铜拐毫无预兆地落在赵玄伸出的拳脚上。

赵玄吃痛,整个人蜷作一团。

三人似乎抱了十分的默契,各怀心事,缄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赵玄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接着方才的谈话,问了周充一句:“什么消息?”

“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暗中抓走了靖南王府的贵客、王妧姑娘,为的是阻止赤猊军进入鲎蝎部的禁地、浊泽。他的目的正好与鲎蝎部圣女的目的完全相反。”

周充所说,包含了太多不可明言的弦外之音。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揭露另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的秘密。

“与其说浊泽是鲎蝎部的禁地,不如说它是石璧的福地。每个飞黄腾达的机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赵玄听了这话,不由得发笑。

“他要飞黄腾达,你也要飞黄腾达,既然大家都想要,你们去争,关我什么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会白白放过?别忘了,你这只手,太脏了,没资格碰赤猊令!”赵玄大声咆哮完,看向魏婆婆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晦涩。

139 路婴(十二)

周充顺着赵玄的目光,对上了魏婆婆浑浊的老眼。

他坦然无畏。

“王爷说笑了。”周充仍将脸朝着魏婆婆,“下官食朝廷俸禄,为皇上分忧,规行矩步,从不擅离职守、越俎代庖。送王爷来南沼,也是皇上深思熟虑过后定下的旨意。身负皇恩,怎能做出悖逆之事?”

魏婆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以铜拐拦住赵玄,不令他开口。

“接着说。”她见周充停顿下来,又出声提醒。

周充侧脸去看赵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凌厉。

“王爷也该感念皇上的恩典,别让皇上操心。”

赵玄不由得沉了脸,冷笑道:“皇上为我这个弟弟操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时,魏婆婆却突然发起脾气来。

“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她将寿星铜拐往地面上一顿,表情严肃得可怕。

“该谈一谈正事了。”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西斜。

周充像是打完了一场恶仗,神倦体乏。

林启反倒神采奕奕。他在茶房混了半天,和几个不当值的护院结成了茶友。一见到周充,他忙迎上前来。

“大人,我们的东西我都要回来了。”林启扭过身子,让周充看见他身后背着的包裹。

其中还多了两包点心和干果。丹荔园的待客之道,热情得令林启几乎招架不住。

“你这呆子,底都被人摸透了,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充数落他时,语气不甚严厉。林启也乖觉,一边随着周充往园子外走,一边说:“大人你和镇察司的事我自然不敢乱说,不过,他们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事。”

周充觑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们想知道的是,镇察司和端王的恩怨。”

林启惊奇地叫出声来:“大人,你怎么知道!”

周充哪里会慢慢解释给他听。

直到出了丹荔园,周充才突然开口。

他心头似有十分感慨,不吐不快:“本想,靖南王出事,留着端王也没用了。谁知道老天如此厚待他,叫他遇上的全是能够庇护他的人,连……”

林启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在最后住口不说,但也能觉察到话中萦绕着的一股郁闷之意。他只得想些话来宽他家大人的心。

“大人,这次能把谢希救回来,全靠大人。虽然在皇上那儿,无功无过,但是在我们镇察司,这可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林启说得意气风发,想以此来鼓舞周充。

“靖南王出事,南沼必将大乱。我们身在南沼,怎么能混个无功无过?”周充反问道。

以十年为期,赤猊军会看好皇上的疯狗。这就是他和魏婆婆定下的十年之约。

赵玄终究是太天真了,赤猊令给了他号令天下的错觉。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前,魏知春能否帮他保管好赤猊令?

一切都还没定局。

话说完时,低落的氛围已一扫而空。

林启也高兴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大人,你今天怎么会带着那把麒麟纹匕首?”林启当然知道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属于谁,可是,他提起这件事却是因为别的缘故,“他们肯定没想到,大人留了一手。可恨,那个魏婆婆太精明,非要大人洗漱一番才让见面。禁宫里出来的人物,还真是不能小瞧。”

周充却没有接他的话。

借来的这把杀人刀,用不上,也就罢了。

“回去后,你把那两个在王妧住所外头盯梢的人送到丹荔园来。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那两个是石璧的人,正好可以给赵玄一个向石璧发难的机会。

至于这个机会是好是坏,就看魏知春的手段和赵玄的运气了。

靖南王中毒一事,王妧的查探已经比赵玄快了不止一步,赵玄脑子不清楚,就只能被人牵着走。

如今她跳入石璧的圈套,赵玄又奈她何?

林启得了吩咐,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林启仔细辨认。

“是那个小家伙!还留在路口等我们呢。”

那孩子也看到二人,用力地挥了挥他的手,随即从路边的大石头上跳下来,跑向二人。

“哥哥,”那孩子气息不匀,大口喘着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你们没事!”

林启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把妹妹送回家,又特地来这里守着,是在等我们吗?”

那孩子点点头。

一双大大的眼睛,秋水无尘。

林启心喜,解下包裹,拿了些点心和干果子送给他。他却将手收回身后,有点腼腆,摇了摇头不敢接受。

“难得。”周充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从林启的包裹里拿回了麒麟纹匕首,随后将它收回自己的衣兜。

小孩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周充。

“哥哥的衣服怎么换了?”

童言稚语,百无禁忌。

林启听后,不想用谎话来敷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以为周充不会理会这个无知稚童,谁知,周充竟开口了。

“你开蒙了吗?”

小孩摇头作答。

“你想去学堂,跟着老师读书认字吗?”

小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上去有些害怕。

这时,林启插话了。

“大人,你这是……”

周充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王妧质问的眼神。

为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借她的手去杀人?

一旁的林启虽不知何事触动了大人,但却十分清楚,事情怪不到那孩子头上。又见那孩子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林启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让小孩赶紧回家去。

………………………………

小小的斗室里,六安一言不发地坐在木板床上,对着床边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身影映在墙上,显得瘦削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铁门发出一阵声响。

门从外面打开后,寒冬的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进斗室。六安惊惶地扭过头来,瑟缩着躲避到墙角。

红姬带着满足的笑意,走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六安邋遢的面容上,两道指甲抓痕显得十分碍眼。

“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膏,不会留什么疤的。”红姬说着,要去拉他的手。

六安躲开了。

红姬有些失望,却仍做了让步。她退开两步,打算先行离开。

然而,六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姐姐,我饿了。”

听在红姬耳中,他依顺的语气一如从前二人相依为命时。

140 路婴(十三)

田鼠得了一件轻巧的差事,但他并不高兴。

他这几日神思不属,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嘴严,关于扰乱他心神的那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屏岭增设的哨岗陆续安排了人手来值守。这里的差事本来也轮不到田鼠头上,然而有人在副管那里多嘴一句,田鼠的差事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就是看我好欺负!”

原本安排和他一起给哨岗宿所送蔬食的同伴称病躲懒,他无可奈何,还得忍气吞声,帮忙遮掩。

田鼠越想心头越气,手里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拉车的马匹屁股上。

谁知马儿一吃痛,横冲直撞。田鼠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根本驾驭不了失控的车马。

他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几乎被横力甩到车辕上。

呼救声响遍林野,惊起一群寒鸦。

而路中间那个笃笃前行的拄杖少年却像没听到一般。

田鼠急得都快哭了。撞人、毁车,误差事、摔断腿,一连串的后果,他想都不敢去想,只能紧紧闭上双眼,认命罢了。

扑打在他脸上如刀的冷风不知为何变得温和,凌乱不堪的马蹄声也在马匹一声嘶鸣过后停顿下来。

田鼠鼓起勇气,睁眼去看,却见方才那个拄杖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将车马逼停。

少年身在马背上,等马车停稳了,才翻下马来。

他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又拄着自己随身的那支竹拐,一言不发地掉头要走。

“请等一等!”田鼠本想高声叫住他,谁知出口的话虚弱无力,毫无作用。

田鼠只得滚下马车来,三步并作两步去追那个少年。

少年似乎因为腿脚不便利,很快被田鼠追上。他半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田鼠一眼,颇有些浪荡不羁的游侠风范。

他的这一眼,叫田鼠认出来了。

“你是路老头的孙子?”田鼠又惊又喜,脱口而出。

少年撇嘴,白了他一眼,说:“我叫路婴,以我爷爷的岁数,当得你叫一声老伯。什么老头!一点礼貌都不懂,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是,是。”田鼠忙迭声认错。两人相差几岁,站在一起,反倒让人辨认不出谁长谁幼。

“你是西二营的人?”路婴挑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马车。

田鼠点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事,忍不住发问:“你怎么认定你爷爷是到禁地里头去了?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条路去往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鼠不禁想到,也许路婴仍然没有放弃闯入禁地的念头。

他低头看了看路婴的伤腿,神情流露出关切来。

谁知他一看不要紧,路婴腿上的伤处竟渗出不少血迹,将裤腿染红了一块。

“这……这下怎么办?”田鼠急中生智,拉着路婴上了马车,“哨所有营医,先去试一试。”

路婴并不拒绝。他救下田鼠,也是想图一个便利。

“我看你,人倒也不坏,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去屏岭,不是为了我爷爷,是为了……”路婴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伤腿,“射伤我的人,箭术实在太高明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见他一面。”

田鼠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最终决定说实话,看在路婴刚才救了他的份上,“你受伤那天晚上,留在岗楼值守的只有一个人。”

原本的气愤和郁闷经这一插曲,田鼠全给忘到脑后了。他向来善于排遣这些情绪。除了那块压在他心底的石头,是他独力搬不动的。

“我和那个人还有一段渊源,不过,不说也罢。他箭术了得,西二营要组一个弓箭队,他已经榜上有名了。”田鼠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路婴却很是看不上。

“像你这样酸别人又有什么用?我这次去找人,就是要和他较量一番,我正愁我的箭术没法长进呢。”

田鼠并不想和他争辩,只得沉默着。

二人很快来到屏岭的宿所。

田鼠惊讶地发现,驻扎于屏岭的兵士竟全都是石总管的亲兵。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氛围中,田鼠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路婴无知无畏,当先从马车上下来,还和宿所西门守卫的兵士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将蔬食运到后厨,即刻离开,不得久留!”

惯例被威吓一通,田鼠才定下心,照规矩办事。

而路婴也被认作西二营的小卒,没有受到盘问,便被放进宿所。

田鼠不想多事,只是低声警告路婴:“你别乱跑。我估计,俞溢不在这儿,你得上别处去找他。”

路婴双眼朝四周转了几圈,宿所说大不大,守卫外松内紧,而最严密的当数北面的那一座三层小楼。他只是好奇地瞅了两眼,就被巡视的兵士呵斥了。

“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几间破屋子,值得重兵把守?这里离西二营那么近,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不能藏在西二营,反而要藏在这儿?”

他撇下田鼠,猫着身子往人多的地方去。

田鼠来不及拦住他,又急又气,生怕被路婴连累了。

“来人啊!”

田鼠顾不得许多,大声叫嚷起来。他没料到,这一计实实在在是下策。

当先引来的自然是前脚踏出侧门的路婴。两人对峙着还没开口,已被一圈明晃晃的兵甲包围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总管亲兵厉声喝问。

田鼠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一旁,路婴也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他尚且能够开口。

“他扭到脚了,你们能帮个忙,把米面搬到厨房里吗?”路婴说完又像泄了气一样,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路婴便要动手去搬马车上蔬果米面。刚才那一声呼喊的真相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几乎成功了。

“你的腿是怎么了?”路婴伸出的手被一把抓住。

裤腿处殷红的血迹突然变成危险的示警。面对七八个手持利器的兵士,路婴毫无反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没有人理会田鼠的哭喊。他说自己是被胁迫至此,可是,谁会相信呢?

“将他们看管起来。走漏风声者,一律严惩不贷!”

为首的总管亲兵厉声呼喝。

141 路婴(十四)

项景是石总管最信任的手下,也是这一队亲兵的领头人。

亲兵中有一个姓童的,行五,一个姓何的,行三。童五与何三,这两人对石璧忠心耿耿且行事稳妥,双双被项景请来商议一件要事。

三人在议事厅中坐定。

“总管此时人在西二营,脱不开身,但却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项景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语气沉重,目光中隐藏着一股不欲为人知的探究。

何三听说,当即表示,愿为总管和项景大哥分忧。童五迟了一步,讷讷询问总管出的难题是什么。

“要进入浊泽,必须服用鲎蝎部的圣丹。总管原本的计划里,是要花大价钱悄悄拿下这些圣丹。可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容氏供不出圣丹了。”

侧耳倾听的二人都变了脸色。

“难道他们已经……”何三惊道。

项景连忙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待他徐徐说明:“不,是容氏自己出的岔子。圣女初涉江湖,遭人暗算,摔断了一只手,你们说,她还怎么‘亲手’制作圣丹呢?”

这事唯一的蹊跷之处,大概只在于鲎蝎部首领没有将事情瞒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

“这难题确实难解啊。”童五感慨道,“咱们总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

项景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童五才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

圣丹能保障进入浊泽的人尽可能不被瘴毒、虫毒所伤,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安然无恙。毕竟,浊泽里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断送性命。

“冒险?哼!”何三提高声调,表示他的不赞同,“富贵险中求!不冒险,难道好处会从天上掉下来?亏得大哥愿意提携你!”

这话其实是在替项景出声。

童五自悔失言,又被平起平坐的何三斥责,脸上便挂不住了。

项景这才开口解围:“好了,一时说错不打紧。我也看得出你们对总管的一片忠心。话说回来,承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不替兄弟着想?总管交代下来这个难题,就是希望我们竭尽所能,不声不响地解决掉。”

一股豪情在童五心头激荡,他肃然起立。

“该怎么做,大哥尽管吩咐,童五愿为大哥肝脑涂地。”

何三也不甘落后,站起来附和童五。

两人一番表态,令项景心下大喜。他嘴上责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说了,要‘不声不响’,你们这不是让我难做吗?快快坐下。”

言语之间,项景待二人更显亲近。

何三归座时,眼里有光彩焕出,他已隐约猜到项景的用意。

“大哥,童五说的是。像我们,又蠢又笨,哪儿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大哥深受总管重用,这事该怎么做,还得请大哥费心,想一个万全之策。”

项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和蠢笨沾不上边。”

他说着看了童五一眼,果然看到童五作出受教的样子。

“你们想,总管为何要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去解决?”项景并不直接说出他的计划。

何三给出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没有说到关键之处。

“总管的信任,弥足珍贵,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要说到值钱玩意儿,北楼那个女人,那才是值钱的主儿。”

何三听后,陷入沉思。童五却不明所以,不过这次他没有急着发问,只是说:“请大哥明示。”

项景说道:“燕国公府的人为了找到她,大概已经把梓县上下翻了个遍。谁也想不到,她被我们带到屏岭来了。你们说,要是这个时候有人递给他们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会不会拼命抓住?”

“这……”童五迟疑了。如果项景打算违背总管的命令,泄露王妧的行踪,他是该听从还是不听从?

何三在一旁,接话接得十分干脆:“当然会拼命抓住。”

童五忍不住说:“可是,她的行踪若是泄露,总管的大计不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何三抢白了。

“你又犯糊涂了!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

项景满意地看了何三一眼,侧身去和他说话。

“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何三应了一声,回答说:“这一句话就是,让谁去做这件事。只要我们不亲自动手,谁也抓不住我们的尾巴。我们一句话,要什么,燕国公府就得给什么。我只担心,燕国公府在容州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否找来足够的圣丹。而且,如果向他们索要圣丹,他们会不会从圣丹的用途猜到些什么?”

项景听到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何三有些慌了,话头一转,下了结论说:“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索要圣丹。”

项景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原本的计划就是以王妧为要挟,假手于燕国公府取得圣丹,但考虑得并不周全。要不是何三戳破,他还认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妙计呢。

他的思绪被何三一搅,此时也活跃起来。他已立下军状,无论如何,石总管要的这最后三百颗圣丹,一颗也不能少。

“没错。”项景终于缓缓开口,“果然人多好办事。找你们来商量,就是要把这条计策里的空子全都堵上,也不枉我在总管面前推举你们。”

二人听说,都起身称谢。

“小弟斗胆一问,容氏既然供不出圣丹,我们又要从何处得到?这么大的生意,很难做到‘不声不响’吧?”何三心里已经有了底,又不好一语道破、损伤项景的脸面,只得旁敲侧击。

项景自然知道获得圣丹的门路,只是这个问题原先并不在他的筹谋之内。

“鬼夜窟有它自己的暗盘,和它打一次交道,至少得脱一层皮。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那里的人,天生比别人少长一根舌头,不会乱说话。”

何三和童五面上皆露出忌惮而又好奇的神色。那个地方,他们只听说,却从未见识过。

“你们放心。它选择在容州落地生根,自然有它的道理。它不敢惹我们西二营,因为它惹不起。”项景说得笃定。

何三、童五也连连附和。

“直接和燕国公府的人接触,一不小心就会露了首尾。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王妧的名义,和鬼夜窟做一个交易?就算是鬼扒皮,扒的也是燕国公府的皮。”何三献计道。

项景一听,当即抚掌称快:“妙!当真是妙计!”

总管本打算利用王妧之死离间容氏与靖南王府,结果却被王妧反咬一口,陷入杀她不得、放她不能的两难局面。

若此计成功,他才算是替总管出了一口恶气。

142 路婴(十五)

田鼠挎着一个食盒,低着头走到柴房门口。徘徊许久,他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

柴房里一切如常,除了那个倚身靠在柴堆上、精神萎靡的少年。

路婴被关在柴房里受冻一夜,滴水未进,一改昨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田鼠放下食盒,粗略查看,发现少年手腕处被绳索磨破了一大块皮肉。他不由得带着惋惜的口气说:“你再忍耐半天,我就来救你了。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呢?”

一边说着,田鼠一边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帮路婴解除束缚的绳索。

就在完全解开绳结的那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路婴锐利的目光。

路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他们把我当作探子,会轻易放了我?”他说话时声音低哑,显得气力不足,而精神却有转好的迹象。

田鼠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说出了上头透露的缘由:“我为了办差而来,是正当名目。因为你在路上救了我,我才把你带到宿所。惊马这种事,总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吧?项佐事明察秋毫,他说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没有人会为难你。”

路婴露出一个冷笑,却不说话。他看着田鼠从食盒里取出水壶和一份干粮,发觉自己渴得更厉害了。

田鼠趁势将水壶递给路婴,但路婴不作理会。

“我没有骗你。”田鼠留神柴房门口的动静,开始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暂时不能离开宿所,不止是你,我也一样。你看……”

他毫不避忌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还吧嗒了几下。

路婴仍旧保持着他的耐力。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田鼠身后的某处地方。

田鼠直到这时才确定,路婴言语之外的那股郁愤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你不是还想和俞溢学射箭吗?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田鼠说这话时带着十足的诚意,很是打动人。

路婴终于低下头。

他的脑子被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纠缠不休。

废物。

那是爷爷的声音。

路婴想赶走它。

爷爷对他一向慈爱。是小梅无能,爷爷才会责骂她。

路婴收回心神,有些鲁莽地抢过田鼠手里的食物和水,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无意中,他将目光落在手腕的伤口处。

记忆如梦似幻,只有这道伤口能够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有人潜入柴房告诉他,游戏还没有结束。线索就在宿所北楼的那个女人身上,他只有解开谜底,才能找到他的爷爷。可惜当时他太困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将人留下。

田鼠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声音将路婴拉回现实。

“你可千万不要再有闯入禁地的念头了,别太好奇,别刺探消息。宿所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耳目,要保住我们两个的小命,只有装聋作哑。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两人正面对面坐在柴堆旁。

路婴先是胡乱点头应付,可当他听到“装聋作哑”这四个字时,吞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将含在嘴里的干粮细细咀嚼,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重新审视起田鼠来。

休息过后,少年路婴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开始嚷着要取回他的竹杖。

田鼠无奈应下,又带着他去处理手腕处的伤口。两人互相搀扶并排走着,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你知道吗?我爷爷在和我玩一个游戏。”路婴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田鼠方才绞尽脑汁说了许多,已有些烦困。他嘴上敷衍,漫不经心。

“什么游戏?”

路婴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向上望,阴沉的天空好像一块又旧又脏的破布。这让他想起,三天前裹着小梅入土的也是像这样一块肮脏的破布。

“捉迷藏。”

小梅输了。他不能输。

………………………………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宿所北楼已经有灯火映出窗外。

坐在灯下的少女眼神游移,脸色极差。灯芯哔剥一声爆了灯花,少女的身体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哆嗦。

王妧抬眼看向绿衣少女,目光意味深长。绿衣少女也回望着她。

这是二人至今为止第一次平和的交流。

俞十一发觉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即使她不愿承认,王妧在那群凶神面前挺身救了她一命却是事实。

她真的是小看王妧了。

俞十一抹了一把眼睛,向王妧走近。

王妧跟前的桌案上摆着纸笔。她好像起了作画的闲心,在纸上错落画着五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俞十一无意识地盯着画纸,说道:“你刚到西二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你了。我们跟踪你到屏岭,马车上的人就是我们夫人。你那天晚上如果跟上去,不难发现我们的身份。”

她原本认为,当夜王妧觉察到被人跟踪后,龟缩不前,一点胆识也没有,根本不配夫人另眼相看。她甚至还在夫人背后说了不少轻侮王妧的话。

一时之间,俞十一心头五味杂陈,倒是将不安驱散了。短暂的停顿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谈到二人目前的处境。

“我们俞舟堂不是你的敌人,夫人早已收下你的拜帖,你本该早早去拜见夫人……”话还没说完,俞十一突然住了口。

王妧心下了然,她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俞十一未曾说出口的妄言。

“如果石璧会因为田夫人而手下留情,你怎么不把你的护身符搬出来?”王妧故意以嘲讽的语气反问道。俞十一原先误以为她来投靠田夫人,不免自视甚高。然而经受此次挫折,俞十一在她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令人难堪的心事几乎被王妧戳穿,俞十一听后先是恼羞成怒。又见王妧和她一样被软禁在此,无计可施到只能胡乱涂写作画的地步,她不由变得理直气壮,说:“你和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就是我的护身符,我也是你的护身符。”

王妧摇了摇头:“错了。我能保住你,你保不住我。除非……”

俞十一眉头一皱,被勾起了好奇心。

经她再三追问,王妧才回答她:“除非你能想到办法,将我写的一封信送出去。”

俞十一咬着嘴唇,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王妧见了暗自惊奇,俞十一竟然真的有办法。

果然,俞十一很快松口了:“好。你写,我来送。”

夜凉天冷。

“去和他们要一壶热水,我看,砚水都要结冰了。”王妧说。

“他们会给吗?”

“会的。”

王妧提起笔,在已经画好五个圆圈的纸上又添加了一个。她的这番激将,总算打开了俞十一的心扉。

143 路婴(十六)

镇察司和赤猊军、鲎蝎部和西二营,如今又多了一个俞舟堂,容州地界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

只是,石璧对她出手那日,躲在暗中窥伺的是哪方人马,王妧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红泥炉上,铜铫子烧的水开了,俞十一倒了热水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捧了一壶茶进来。

“怎么……他们好像是要巴结你?一夜功夫,竟然布置了一间茶房出来。”俞十一先给王妧倒了一杯茶,悄声发问。

王妧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俞十一也就放下疑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舒服得发出感叹。

“我们大管家爱喝龙井,我难得尝一回,今天还是托了你的福。”

少女一卸下心头大石,神态中又带上了憨顽之气。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王妧脸上转过,随后,她自然而然在王妧身旁坐下。

王妧转头看见俞十一笑眯眯的模样,回头捧起茶杯,说:“看来,你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俞十一连连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却被王妧的话噎住了。

“过分顺利,很可能是陷阱。”

俞十一拉下脸来,嘴里嘟囔着,王妧这话对她来说才是“过分”。

“我辛辛苦苦,才说动了那个人,你竟然说我笨!”

王妧愣了愣,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话会被这小姑娘曲解。她放下茶杯,伸手将桌上一碟子荷花酥端起来,问道:“这点心是怎么来的?”

俞十一两腮气鼓鼓的,瞥了荷花酥一眼,又见王妧双眼如同秋水澄澈,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的气不知不觉竟也消了。

“我就说,他们有些像是要讨好你。这些点心,听说是一个京城来的厨子做的,估计合你的口味。”俞十一说完,接过点心,尝了一个,赞不绝口。

王妧觉得这话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人在何处说过。

“那信呢?你找到什么人帮你了?”她问。

俞十一神情十分认真,态度也变得庄严。这是打算和王妧深谈了。

“说起来,你知道我们俞舟堂是干什么的?”

“我是知道一些,但总不如你清楚。你就好好和我说一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也很快就会去拜访田夫人。”王妧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很长的谈话。

牵系着田夫人和她的那份旧日的情谊,是否已经随着她母亲江氏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她并不抱着如同张伯那样的乐观的心态。

“从前,南沼战乱不休,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没了爹娘,只有死路一条。是夫人设了俞舟堂,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俞十一带着伤感回忆道,“后来,日子平静了,我们也长大了。有些人,比如我大哥,就离开了俞舟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些人,比如我,就留下来主持事务。我们现在仍然会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但主要还是在做染坊的营生,和一些皮料生意。”

一口气说了许多,俞十一觉得渴了,便将手里的龙井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提到,俞舟堂有一个大管家,他也是田夫人收养的孤儿?”王妧问。

俞十一摆手说:“不是。大管家是夫人身边的老仆人了,年纪大约有三十出头。我们这些小的,最年长的是我大哥,还不到二十呢。”

王妧点点头,一切如她所猜想的。

俞十一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越说越起兴:“我大哥最厉害了,他刚入西二营没多久就闯出了名声,是新兵里的神箭手,百步穿杨。你一定想不到,那天晚上你在屏岭遇到的哨卒,就是我大哥呀!”

惊喜的表情在俞十一脸上持续了一会,蓦地,她又垮了脸。

她在俞溢面前说了王妧不少坏话,这事可不能说溜嘴了。

抬眼见到王妧恍然大悟的样子,俞十一忙把话岔开。

“所以说,西二营里有我们俞舟堂的人,但我们势单力薄,做的都是一些细微的差使。在这宿所里,有一个人和我们夫人关系匪浅,他人在后厨做事,一定有办法帮我们把信送出去。”她很满意自己终于绕回了正题。

王妧却不明白,为什么俞十一会含糊了那人与田夫人的关系。她好奇心起,决定追问下去。

果然,俞十一是故意不说清楚的。

“这……牵涉到一些隐秘,我不敢多嘴。反正,这事是公开的秘密,你若有心,将来自然会知道。”

王妧听说,越发好奇,但也不好再逼迫俞十一了。她压下刨根问底的念头,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

俞十一在她身旁催促她写信,王妧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俞十一不要出声。

“我改变主意了。”

片刻过后,王妧突然开口,倒让俞十一吓了一跳。

小碟盛着的点心被俞十一用完了,空空地摆放在王妧面前。王妧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嘴上说道:“既然那人值得信任,那就不必动笔写信了。改成送口信,才没有后顾之忧。”

话音刚落,王妧将手里的点心碟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青瓷乍破,落地有声。

门外霎时有了响动。

窃听者脚步凌乱,慌不择路了。而楼下看守的兵士则步伐齐整,迅速向楼上涌来。

王妧没有任何出门察看的想法,她不过是不想被人暗中监视,把人吓跑也就罢了。

谁知,事实没有如她所愿。

紧闭的房门被人撞开,门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与俞十一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的脚上、手上都缠了纱布,神色凄惶而决然。

王妧站起身,紧紧地盯着他。

“姐姐,救我。”他挪步上前,试图抓住王妧的手,可惜没有成功。

王妧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你说什么?”王妧咬牙,刚说出一句话,然而俞十一已经比她快一步做出决定。

俞十一举目四望,只有隔间的一只衣柜能够将人藏起来。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衣柜门后,俞十一顺手关上房门,而看守的兵士也在这时赶到了。

闻风而来的人是童五。他看着一地狼藉,皱起了眉头。

他早知道,这两个小姑娘都不是软性子。小的那个还好说,他吓她一吓,就能让她收敛。而对付那位大小姐,他可没辙了。

144 路婴(十七)

“发生什么事了?”童五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王妧冷漠以对,根本不想替俞十一把场面圆过去。

俞十一原有些害怕,撅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突然,她灵机一动,指着王妧大声埋怨。

“你干什么!非要吓唬我!你害我以后再也不敢吃荷花酥了。”

话虽如此,她却在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位置向王妧使了好几个乞求的眼神。

帮她隐瞒下那个少年的存在?

或许那个少年是俞舟堂的人?

想到这里,王妧抬起下巴,抵赖般地说了一句:“别瞎说。”

俞十一急得快要跳起来,却被童五拦下。

他有些发懵。

他不会忘记,王妧和石总管对峙时,气势如虹,连总管也不得不对她作出让步。童五觉得,像王妧这样自命不凡、又一身傲气的人,按理说不会无端端地欺负一个小丫头。

这明显不正常。

可他看见王妧神色自若地否认了俞十一的话,他又糊涂了。

“你明明吓唬我,说,说荷花酥的酥皮是,是人皮做的!”俞十一抹着眼睛哭诉。

童五瞠目结舌。

他想起来了,项景找来一个点心厨子讨好王妧,他也跟着去瞧了几眼新奇。那厨子做的荷花酥,层层酥皮薄如纸,色如女子敷粉的双颊,煞是好看。可经过俞十一这么一形容,令人赏心悦目的点心竟然变得面目全非!

这小姑娘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如此可怖的联想,他这样的大老粗听了都要打个冷颤,何况那个小丫头片子。

王妧这么做分明是以大欺小,还矢口抵赖。

童五很是看不惯,但一想到先前商议的大计,他又不得不按捺下心头的火气。

他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带着一肚子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了楼,迎面撞见何三,童五将人拦下,又把楼中的情形一说。

“骄横,自大,又好面子,这样的人,不正好符合我们的期望吗?”何三听后笑呵呵地,拉着童五喝酒去了。

楼上安静下来。

少年再次现身,一瘸一拐地来到王妧面前,小心翼翼地去看王妧的脸色。

王妧却视而不见。

俞十一要解释少年的身份,却被他自己抢先。

“姐姐,那天晚上我昏了头要闯入浊泽,是你阻止了我。不,是你救了我。”

王妧心生惊疑,不觉带上了审视的目光。

记忆中,隐藏在夜色里少年的面容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就是她的任务目标,路婴。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场?”王妧没有被翻涌的思绪冲昏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就算是萧芜等人,也不知道她在岗楼里做了什么。

路婴这个时候应该在西二营养伤,而不是循着某些的足迹找上门来。

轻飘飘的求助的目光落在俞十一身上,她当即挺身而出。

“是我说的。”俞十一说,“那天晚上,岗楼里哨守的人除了我大哥,不是还有你吗?”

王妧仍抓着其中疑点不放:“你大哥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阻止别人进入浊泽是他的职责。正常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路婴神情楚楚,却没有躲避王妧的注视。

“因为,他只有杀了我才算是尽责。”而事实却产生偏差,巧合至极,这个偏差保住了他的命。

如此简明的回答到底有没有说服王妧,路婴不得而知。他只见到,王妧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

“你不是应该留在西二营养伤吗?还有,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王妧对俞十一和路婴结成的阵线感到不解。

路婴一听,咧嘴笑了。至少,王妧的转变代表着她默认了他的话。

“路婴和我们公子都在后厨做事,我去找我们公子帮忙送信,发现路婴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就把你的事和他们两个说了。”俞十一扭着自己的手指,她不想让王妧以为她靠不住,便又信誓旦旦,说,“多一个人,多一分力。路婴原本是来屏岭找我大哥切磋箭术的,谁知道,来了就走不了了。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想早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应该通力合作。”

王妧听了俞十一的话,心头的疑惑稍减。不过,她并没有把俞十一的提议放在心上。她只有一问。

“你们公子?俞舟堂的公子,是田夫人的……”

俞十一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反正,我们都叫他公子,但是夫人是不认他的。你将来见了夫人,千万别说这事是我告诉你的,连他这个人,你最好提都不要提。”

她神情郑重,语气虽有些冲激,但她说出这番话却是为了王妧着想。

王妧只得点点头。

一旁的路婴仍笑眯眯地听着二人谈话。

王妧若有所思,开口却是赶人的话。

路婴装作听不见,直到俞十一推着他出了房门,王妧才心头才舒畅了些,算是眼不见为净。

这狡猾的小鬼!

整个宿所都处在严密监控之下,他既然能够来去自如,还敢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腿脚不便、弱小无助的模样!

王妧以手扶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这次的任务,好像比上一次更难了。

屋里只剩二人。俞十一不理解王妧的心事,只是见到王妧苦恼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想偷笑。

王妧抬眼瞥见她的小动作,冷冷地说:“人皮荷花酥?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才会想出这种鬼东西?”

俞十一止住笑意,神情讪讪。

“我们小的时候贪玩,不听话,大管家就喜欢用这些故事吓唬我们,刚才我一急,就说出来了。你不能怪我,你应该夸我有急智。”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她摇了摇头,将此事揭过。

此时,她的思绪飘到方才来去匆匆、举止古怪的童五身上。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童五对她的忍让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

寒风呼啸,裹着无边冷意在西二营中横冲直撞。

两个衣衫单薄的男人耷拉着脑袋,被人用绳索套着双手,一路被牵引着进了西二营。

风吹起了二人披散的头发,露出两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有人认出了二人的身份,飞奔去向石总管禀报。

石璧闻讯赶来,强压下心头不详的预感,向来人厉声喝道:“阁下把我西二营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容不得任何人撒野!”

145 路婴(十八)

“石总管,你言重了。”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青年身披绒氅,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上前来。

“这二人要是识相点,早些说出他们是石总管的手下,我早就把人送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赵玄居高临下,言语、神态之中满是嘲讽,几乎将他的狠辣行径掩盖过去。

四周围观之人皆露出愤恨的目光。伤人者说着风凉话,无异于在西二营众人心口捅了一刀后,还在伤处洒了一把盐。

石璧只身上前,他还不至于怕了区区几个侍卫。

“既然如此,就把他们二人交还与我。”石璧还想保持着身为西二营首领的风度。只是他的心沉甸甸,直往下坠。

他设下的周密计划,重中之重在于一个“密”字。然而赵玄此时的举动却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功亏一篑。

那边,赵玄像是听说了什么笑话,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那可不成。”

对于激怒石璧这件事,赵玄做起来得心应手。

“我千辛万苦,才撬开他们的嘴,还亲自把人送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你打发了?”

果不其然,石璧紧咬牙关,脸色铁青,要不是有西二营众人在场,他早已将赵玄千刀万剐。

可赵玄算中的正是这一点。他神态自若,翻身下马,往前几步,走到石璧面前。两人相距短短数尺,说话声不觉被压低。

“石璧,你别忘了,在你之上,还有容州都督,容州都督之上,还有六州总督。你一个西二营总管,还想一手掌握容州?我劝你别做梦了。你现在把她交出来,我们还有得谈。”

赵玄眼里的幽光好像要把他看穿,石璧心神大震,握紧了腰侧的佩刀。

“只要你袖手旁观,我保证她安然无恙。”这是他的让步,也是他的请求。

赵玄做出惋惜之态,叹气说:“可是我一天也不想等。”

气氛陡然一变。

石璧二话不说,抽出佩刀,直指赵玄。立即有一众侍卫将他挡下。

以少敌多,石璧显然无法支撑太久。即便处于劣势,他仍然没有让营中兵士出手相助。

力竭之后,他手中的兵器被打落在地。再受一记猛击,他整个人连退数步,败下阵来。

“全都住手!”石璧大喝一声,止住了好胜心起的兵士们。总管的威信没有因为石璧一时失利而丧失,兵士们纷纷退下,只是愤恨的心情不会因为听命而轻易消除。

“哈哈。”

赵玄大笑一阵,返身翻上马背,露出一个在石璧看来可恶至极的笑容:“聪明人,我便给你一天时间。”

说罢,他扬起手中长鞭。那两个失了心志的阶下囚虏被一鞭子抽倒在地,血迹很快从他们后背的衣衫里沁透出来。

在赵玄示意之下,侍卫拖着两具倒地不起的躯体,策马往西二营大门奔去。

一股火热的、激愤而且不甘的情绪在场中蔓延。

石璧怒目切齿,抢过身旁一个兵士手里的长枪,奋力一掷。

利刃截断了其中一根束手的绳索,铮铮然挺立在地面上。这一枪,任何**凡躯都无力抵挡。

在场之人,无不改色。

至此,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的威棱已无人敢质疑。

而那个趾高气扬离开的人,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罢了。

石璧换上了一贯严肃的表情,吩咐项景随他前往书房。

项景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以至于石璧唤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及时回应。

“项景!”石璧的声音透着两分恼怒。情势如此危急,偏偏他最信任的手下还在他面前露出一副鲁钝、不堪大用的模样,他怎么能不气。

项景回过神,忙低头谢罪。

“总管,属下心中对一事不解。”这也算是解释了他为何失神。

“说。”石璧的声音冷酷之余,还带着不耐烦。

项景也听出来了,话在嘴边打了个绕,回道:“原是不解,不过,属下回过头一想,赵玄今日大张旗鼓地来,不像是为了耀武扬威,更像是来求和的,咱们拿住王妧,这一步可真的是走对了。”

石璧冷哼一声,反问说:“求和?他手里握着赤猊军、六州都督和靖南王的支持,用得着向我们求和?”

项景垂下眼睛,恭顺受教。他知道,话头一开,石璧便已消了气。

“在这个世上,只有那些生来得天独厚的人才有资格骄矜自大。可是,你和我都不在其列。我手中所得,全是我一手一脚打下来的,稍有懈怠,就会土崩瓦解。项景,你要记着,一个被自负蒙蔽了眼睛的人,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

项景战战兢兢,忙点头应是,只听见石璧又开口了。

他说:“赵玄是年少轻狂,但他还不至于是个蠢货。他要是想与我为敌,直接撕破脸皮,把人送到容氏父女手里,那才叫真正的麻烦。他所顾忌的,是我们手里的那个女人。所以,你更要抓紧时间,拿到那三百颗圣丹。越快越好。”

项景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策马在林间飞奔的赵玄始终驱散不了心头的烦躁。

他想不通周充的意图,他错估了周充的实力,才事事落后对方一步,处处受对方掣肘。

皇帝想要将他困在南沼,意欲何为,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但是,他之所以留在南沼,绝对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十年之约。

暗害靖南王的黑手此时正躲藏在他身后的死角之处,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敏锐、洞察的眼睛。

他迫切想要见到她。

赵玄一扬鞭,马匹吃痛,跑得更快了。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鹿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挡在道中,看起来像是被来势汹汹的人马吓得动弹不得。

一马当先的赵玄骑术并不精湛,转瞬之间,马蹄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受惊的小鹿身上。

他反应过来,勒住马缰,停下来察看。

小鹿的两只后腿血肉模糊,无力地倒在路中间,久久才发出一声凄凄的鸣叫。

一个人影毫无防备地从刚才小鹿出现的方位探出来。

少女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叫着扑到小鹿身旁,纵声哭喊,直到声嘶力竭。

146 路婴(十九)

容府坐落在容州最大的一条长街上,一年到头,门庭热闹。近日,容氏一族的当家人、鲎蝎部首领容全一病不起,往来探视之人反而更多了起来。

容溪身为首领之女,更是鲎蝎部的圣女,理当代替父亲主持族中、部落中的事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让别人看见她受的一点小伤并不碍事,不日即将痊愈。

一日劳顿,耐心将访客全部送走,容溪才得到半刻空闲。

她打算去偏院见一个人。

收到姑姑的秘密来信后,容溪觉得天地像是变了颜色一样。一直以来,明面上尊敬妻子、善待岳家的靖南王,内里竟然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去靖南王府,接姑姑回家。

可是,她的父亲斥责她,不得再有这种无知的想法。

能解靖南王妃之困的方法,只有除掉她的心腹大患。所有侵害靖南王妃和小世子的事物,根源都在一个人身上。

靖南王的义子,赵玄。

容父以长者的经验教训容溪,如何对症下药。

即便容溪不能全部理解,她也遵从了父亲的吩咐,将送信的使者安置在府中偏院,好好保护起来。

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但在容溪眼中,刘筠在靖南王府的地位到底只比婢女高一些。这样的人,敢站出来指摘王爷的义子,可谓忠勇。因此,容溪待刘筠也日渐亲厚。

今日,见刘筠郁郁寡欢,坐在窗台前叹气,容溪不由得替刘筠的身体担心。

“你清减不少,难道是我哪里怠慢你了?”

二人互相见礼后,刘筠才回答说:“你对我极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容溪拉着她的手,仍选了窗台前的对椅入座。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容溪心念一动,猜测起来,“难道你对我们计划没有信心?”

“不。”刘筠摇头否认,接口解释,“赵玄从来没有拒绝过美貌女子向他投怀送抱。你不知道他在湖州有多荒唐,别人金屋藏娇,他是金屋藏着千娇百美。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他都敢这么做,如今没有王爷拘束他,他只会变本加厉。”

说到最后,她的不满已转化成愤怒,几乎要拍案而起。后来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刘筠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无法对着容溪殷勤的目光说谎。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好。”

刘筠本想说的是“无耻”,但又怕伤了容溪的心。

用美人计对付赵玄,正是投其所好、攻其不备的好计策。可她就是不想这么做。哪怕是让她明刀明枪地对赵玄出手,她也不想暗地里诱使赵玄铸错,还假装那是对方自食恶果。

“如果有一天,赵玄自己因为美色栽了跟头,我只会拍手称快,但如今,我们用美人计陷害他,那么这错到底是谁铸下的?赵玄渔猎美色,我藐视他;如果我用美色猎取赵玄,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失去她的本心。

容溪听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起身告辞之前,深深地看了刘筠一眼。

她说:“刘筠,我佩服你。”

…………………………

一声冷哼从容全的书房里传出来。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首领自从生病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拿他们出气。眼下,圣女正在和首领商议要事,就算首领发脾气,圣女也有办法安抚,只要他们不凑近去触霉头。

“她认为我们不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祸害?”容全一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说,“她太软弱了,难怪靖南王看不上她这个女儿。溪儿,我告诉你,渔色是人的本能,不必以之为耻。你是我的女儿,我们鲎蝎部的圣女,不必像她一样活得小心翼翼。”

容溪脸上的神情松快许多,她对她的父亲说:“是,我和她不一样。只要是对容氏、对鲎蝎部有利的事,我都会去做。”

容全的病气似乎一下子消减了。他微笑着,感慨般地回忆起往事。

“当年,我送你姑姑嫁入靖南王府,心里也很不舍。但是你姑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圣女的血脉会在容氏后人中传承下去,荣华富贵也会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断绝。”

容溪也恭敬地听着,只是她想到了姑姑的脸。

在容州,她脸上的红色胎记是她尊贵身份的象征,她可以毫无避讳地在众人面前展示。可是,她的姑姑在靖南王府里却无法以真实的容貌示人。她几次见到姑姑委曲求全地戴上面纱,除了陪着姑姑难受,她什么也做不了。

容全注意到女儿的出神,便再次出声提醒她。

“下次你去见刘筠的时候,让她好好想想王妃的托付,想想她在靖南王府的处境。不过,她既然起了别的心思,很有可能会坏我们的事。”

容溪沉思片刻,回答说:“刘筠已经有了去意,我会安排人送她离开容州。”

容全有些不赞同,但他还是尊重了女儿的决定。

“量她不敢和我们争赤猊令。”

容溪应了一声是。

容全这时精神已有些不济,但他仍强撑着,又交代了几件事。

“前一阵子,容文冒冒失失地跑到浊泽里,如今瘴毒未清。我听说有人从浊泽里采到了清滌草,现在落在鬼夜窟手里。我想,如果有了那棵清滌草,你一定能炼出更完美的圣丹。用它救下你五叔的独子,你的位子才会越来越稳固。所以这件事你要亲自查证。还有……咳咳……”

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容全嗓子发干,忍不住咳起来。

容溪面露关切之色,连忙说:“父亲,你先歇会,慢慢说。”

她起身为容全倒了一杯水,谁知,水竟是凉的。

容全发现她的动作停顿下来,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

“扔出去,”他伸出手,指向书房门外,郑重地说了两个字,“立威。”

容溪震惊地看着她的父亲。她没想到,父亲的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见她呆立着不动,容全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前来。

“你手上的伤不要露出破绽,圣丹你照常炼制,只是不要让它们流到外面去,将来,它们自有用处。”他低声嘱咐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走出书房。

容氏需要一根新的顶梁柱。他很高兴,容溪成长的速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147 路婴(二十)

“你说的是真的?”项景看着底下前来告密的小卒,用言语威吓。

田鼠低着头,心头一颤。他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起了俞十一的话。

鲎蝎部的圣女很看重王妧。

石璧将来会倒大霉。

这事肯定不会牵连到他。

可是,俞十一又怎么知道容氏的子弟是怎么对待他的?

鲎蝎部圣女的堂弟,容文,平日里欺负他们这些新兵不说,还仗着鲎蝎部撑腰,逼迫别人违反禁令,陪他进浊泽练胆子。

所有进过浊泽的人都重病不起,除了田鼠自己。可他宁愿和别人一样生病,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整日惶惶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违反禁令的事会被容文告发。

至于王妧和俞舟堂的联系,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田夫人之于他,和高高在上的鲎蝎部圣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真的。她承诺,离开这里后会给我丰厚的报酬,我……不敢隐瞒。”

“好,你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其他的,你不用担心。这次你立了大功,石总管自然会论功行赏。”项景说完,还赏了他二十贯钱。空口说白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田鼠絮絮说出策划出逃的细节,王妧离开宿所后,如何安排马车,如何接应,如何转移项景的注意,如何计划出逃路线,然后他才告退下去领赏。

入夜后,他依照项景的吩咐,早早驱车离开宿所。而王妧也由项景带人看管着前往鬼夜窟。

一行人来到容州城外的一处庄园,有人引导着他们来到一处小院。院子里有几辆特殊的马车。车身看上去比寻常马车的狭小,几乎只能容一个人,更奇特的是,马车四面无窗,车门开在车顶上。

想要前往鬼夜窟的客人都必须由一辆这样的马车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妧对它们望而却步。

密闭的马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形势所逼,王妧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她踏入马车的一瞬间,发觉车里的并不如她想象的狭窄。可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项景盯着王妧和俞十一分别进了一辆马车,车门被仆役关上后,才有所行动。

黑暗中,王妧目不能视物,唯有伸手就能抓到的油壁让她镇定几分。

毫无征兆的,一簇火折子在她面前被点亮了。

王妧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六安。

王妧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额角已有汗渗出,狼狈不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可是六安没有回答,他说道:“我们先去办一件事。”

王妧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相信了他。

“其他人怎么办?”

“他们会好好睡一觉,没有人会发觉你离开过。”

说着,六安熄灭了火折子。

王妧又陷入遑迫之中。

前行的马车让人觉察不到颠簸,王妧也无法估计时间到底过去多久。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等王妧从车中探身出来,才发现马车已经不是原来的马车了。车身搭架上横木和长杆,变作一乘轿子。

不容王妧细想,抬轿四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去。

“你要做什么?”王妧问时,六安已点了一支松明火把。

她举目四望,火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足以让她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沼人口口相传的凶地,浊泽,距二人只有咫尺之遥。

“下令杀死王姗的人,就在里面。”六安伸手指向幽暗深邃的枯木林,“你的仇人就在这片林子里,里面有沼泽,有迷瘴,有各种各样的毒虫毒蛇。错过这次机会,你也许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没有依照我的计划行事。”她将复仇的地点选在离岛,而不是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事急从权。”

这就是他的解释。

王妧转身朝向枯木林。

“我不该让你潜伏到红姬身边的,对不对?”她问完,并不等六安回答,便往枯木林迈出一步。

六安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妧每迈出一步,决心便增加一分。

林子里的瘴气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四处游荡。两人除了要避开瘴气,还要注意脚下的土地。湿润的土地与积塞的泥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六安寻了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树枝,作为探路的工具。王妧也有样学样。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为什么要下令杀死王姗?

“他很快就会死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无缘无故的笃定,无法让王妧信服。

她正要开口,却见六安手中的松明火把被一阵东风吹得摇晃不止。随之而来的,是滚滚如波涛的瘴气。

“往南走。”六安语速极快,脚下也没有丝毫停留。他认准了方向,朝南面深入浊泽。

王妧落后他一步,将全副心神贯注于眼前唯一的光亮。等到东风住歇,两个人的脚步才又慢了下来。

发觉身后的瘴气正在一点点退去,王妧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的这口气没有松到底。

王妧立住脚,心底浮起一种被人窥视的直觉。可她没有转过身去确认,反而加快脚步追上六安。

改向的瘴气原本浓厚得令人无法一眼看穿,如今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尾巴”。

瘴气稀薄之处,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藏身其中。

王妧想起了容溪说过的有关厌鬼的传说。

“形体似人非人,身披瘴厉之气,行走过处,草木皆凋零。”

身处在这样一个枯木林,不安会像寒意一样从脚底渗入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等到头脑被恐惧完全占据,就彻底没救了。

“六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很远,还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异样。

六安转过身来。他不笑的时候,双眼流露出来的情绪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王妧突然释然了。

“多谢你信守承诺。”这话,如果她这个时候不说,恐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说完以后,她仿佛卸下心头大石。心中安适,一切惶恐也烟消云散。这时她才注意到六安变得瘦削的双颊和肩膀。六安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等我报完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她说。

就算是,六安要杀了她去向红姬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人邀功。

148 路婴(二十一)

“大长老,你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寂静而又昏暗的林间,有两道人影相对站立着。首先出声的那人声音阴柔,语气还有些不忿。

另一人身形矮小,他说话时语调低抑,显得十分苍老。

“红叶,你可记得,暗楼祖位创业的初衷?”他不答反问。

感受到老者的轻视,红叶却只得隐忍不发。

“四位祖爷生逢乱世,命途多舛,他们创立暗楼,一开始只是为了证明天道无亲。就算是蝼蚁,也能拥有扭转乾坤之力。”

“没错。”大长老点着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然而,红叶的疑惑,大长老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不由得追问:“我们今天到这里来,难道和四位祖爷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暗楼的人,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青简所书,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天道,公正无私。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天命到底可不可以改变。四位祖爷,到底是天命所归,还是逆天改命、成就了这百年基业?”

红叶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和大长老的差距并不仅仅只是在名位上。

“青简预兆,我会死在容州,是不是真的?”这是白先生千方百计想让他知道的一件事,目的显然是要将他引到容州来。

他明知山有虎。

“是真的。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大长老终于承认道。

“看我死在青简的预兆之下?”红叶心底涌上一股怒气。

谁知,大长老仍保持着一种十分平静的态度。

“不。”大长老说,“我做了一个试验。路婴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养大的,青简预兆了他的死期,就在三天前。可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红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震惊,不敢置信。

大长老径自说下去:“这意味着,有人改变了天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还发现了,改变天命的那个人,正好想杀死你。”

红叶倒退两步。在这危机重重的枯木林中,每一道树影都在朝他张牙舞爪。他没有生出丝毫反抗的心思。他只想逃。

可是,大长老和外人联手设了这个陷阱,他能逃得了吗?

大长老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黑暗,直直钉在红叶脸上。

“上天到底公不公正?到底是不是不偏不倚?那些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之人又该怎么说?凡人如你我,到底能不能改变天命?”大长老接连发问,而这些问题却无须红叶作答,“以你的实力,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杀死你。我只想看看,她杀了你之后,我能不能替你改命。”

他说完,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在红叶愣神之际,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药瓶。

………………………………

“出来。”

王妧终于确定,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大活人。

路婴从一棵枯树后现出身形来。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除了面庞,全身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可没有故意跟踪你们,我是来找我爷爷的。可是,我害怕,只能跟着你们喽。”

今天夜里,王妧一离开,宿所的监管几乎都撤下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进浊泽探一探,孰料会撞见二人。

“你爷爷到底是什么人?”王妧忍不住问,问完她又改变了想法,“如果你死在那一箭之下,你可会后悔?”

路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后悔?他才没那么不中用。

他的反应在王妧的预料之内。

六安同样注视着路婴,他在路婴身上察觉到了熟悉的气质。

“别再跟着我们。”王妧不再和路婴啰嗦,她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她不想出任何意外。

路婴恍若未闻。王妧走一步,他跟一步,就像故意要惹怒王妧一样。

林间冷风从王妧面上拂过。

滚滚瘴气从侧面侵袭而来,王妧却停下脚步。六安在前,等他注意到王妧没有跟上时,转身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王妧背对着他,与路婴对峙。路婴若想越过她,二人之间势必会发生缠斗。然而,越来越近的瘴气已有泰山压顶之势,一旦被它包围,两人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六安心神大乱。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路婴愤愤折返,王妧也借着来势汹汹的瘴气阻隔了对方的跟踪。

“走吧。”王妧强装镇定,仿佛刚才冲动的冒险不曾发生过。

六安原想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却没有开口。

自从和大长老达成协议,他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在这片凶地的某处地方,大长老正等着他,履行对他的承诺。

寻找目的地的过程十分漫长,迷雾遮挡了月光,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瘴气一次又一次对二人穷追不舍,却始终无法得逞。

直到王妧发觉自己气力变得有些不济时,二人已经进入到浊泽深处了。

王妧好几次失去方向,而六安却有一套办法。

脚下的红蕨喜湿,喜阴,连绵而生,但他们每走一段路,便能遇到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它们显然是最近才被人清理掉、作为指示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六安突然停下来。王妧随着他的动作,侧耳倾听,发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逼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们前行的方向。

异样的巧合不足以说服王妧,她突然之间预感到了什么。

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朝他们奔来。王妧因自己心中的念头怔住了,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六安看清了。

“就是他,下令杀死你和王姗。”

十步之外,红叶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他一眼认出王妧的身份,只是震惊于大长老所说的改变天命之人竟然是王妧。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无视那里越来越强烈的灼痛。大长老心狠手辣,阴险至极,逼他服下毒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妄想!他怎么甘心?

他绝对不会因此坐以待毙!

“就是你们两个来求死么?”

红叶阴柔的声音在王妧听来如雷音震耳。

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对这样近乎懦弱的表现,红叶嗤之以鼻。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且颤抖。

他哪有那么时间去为王妧解惑。

王姗该死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149 路婴(二十二)

突然刮起的狂风是不详的预兆。

滚滚瘴气比前几次来势更猛,范围更广。

红叶一心想逃出浊泽。体内的剧毒已经开始发作,慢慢蚕食他的生命,他必须尽快解决掉挡路的两个麻烦。

他没想到,率先对他出手的竟然是那个叛徒。

六安直击红叶胸前破绽之处,迫使红叶避让。再加上王妧,二人合力,势如破竹。

红叶只觉得呼吸窒碍。在他左右,瘴气有如爪牙,勾勒出他的身形,继而一点点收紧。

他屏住呼吸,倒退两步,将身形藏匿在瘴气之中,以退为进。

视线受到遮挡是他的弱势,更是对方的弱势。他这么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已经听不到二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四周的沉寂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护盾。

认准一个方向,红叶小心翼翼地前行。胸口的痛楚刺激着他,催促他加快速度。

陡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袖口似乎被枯枝勾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心思理会。紧走几步,第二次晕眩又向他袭来。

他不得不立住脚步。这一停,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攀上他手臂的“枯枝”为什么能对他做出拉扯的动作?而且,拉扯的力道越来越大,大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偏倒向一旁。

他扭头看去,一只枯瘦、灰暗、遍布黑斑的手握住了他的肩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握抽走,他甚至无力转身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瘴气不再是白蒙蒙的一片。一股黑气弥漫在他四周,毫无悬念地染上他的衣角。

祸不单行。一阵剧痛在他的胸腹位置窜走,他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他目力所及之处,模糊不堪。

那个黑色的向他逼近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恶臭,很快,他连那股恶臭也闻不到了。

奇怪的是,他的双耳反而变得异常灵敏。

他听到一阵阵绵长的吐息,想象中有一双脚缓慢地交替落在堆叠的枯叶上。

那东西距他咫尺之遥。

尖利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颈,陷进他的皮肉中。

红叶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气血翻涌不平,万籁俱寂中,擂鼓般的心跳声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令他几欲迷失,几欲癫狂。

这时候,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横空出现,打乱了他心跳的节奏,也将他从无边的惊恐中解救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它们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红叶此时很想大笑。他死了,身边的那个鬼东西也会让二人给他陪葬的。

锥心之痛总在他想昏死过去之时袭来,强行让他保持清醒。反反复复,成为对他的一种折磨。

曾经非常靠近的吐息声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劫远远没有结束。

瘴气好像拥有了生命,懂得听从某种指示。

王妧的目光顺着退却的瘴气,越过红叶僵硬的身体,落在一个人形的黑影上。

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系统突如其来的任务。

“捕获一只厌鬼。”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存在。

“你要干什么?”

被六安拉住时,王妧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道黑影走了两步。

她最后朝着厌鬼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向六安走去。

六安低下身子,在红叶身上翻检着什么。

“他死了。”六安说。

王妧看到红叶嘴角流出的黑色血渍,心中生疑:“他中毒了?”

六安点点头。

“你做的?”

六安又摇头。

“你每次有事瞒着我,就只会点头和摇头。”王妧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只是解开了一个心结后,她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让我猜一猜,你要回到暗楼,对不对?暗楼里有人在帮你,不然,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他。”王妧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最后别了脸,说,“我原以为,你会杀了我,去向红姬邀功。但是,我错了。”

六安皱着眉看她,仍不说话。

“就算杀了我,猜忌你的人仍然不会打消疑虑。不过,如果我活着,我还能帮到你。”王妧回望着他,火把的光芒映在她略显疲惫的眼睛里。

六安站起身来,目光低垂。沉思片刻,他走到王妧面前,说话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泄露出一丝颤抖:“你认为,我是为了获得你和你身后势力的支持,才带你来找你的仇人?”

王妧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也会帮你……”

她话还没说完,六安突然将手里的火把扔到地上。火把在湿润的泥地里滚了两圈,很快就熄灭了。

黑暗迅速笼罩了他们。

王妧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她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抱着你?”六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王妧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恼怒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推开六安。

黑暗将六安脸上的笑意藏起。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惹恼你?”这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王妧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气息不平:“我一直很信任你。”

“是啊,我辜负了,但是我不后悔。”

…………………………

路婴低下头,恭敬地对着面前的老者。

他找到他的爷爷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爷爷找到他了。

“先前没有将计划告诉你,你能够随机应变,我很满意。”大长老的声音苍老之中透着一股慈爱。这个从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少年拥有最优秀的潜质,以及旁人无法比拟的幸运。

逆天改命,死里逃生,将来很可能还会助成暗楼的大计。

“爷爷,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路婴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但愿爷爷不会嫌他笨。

“不惜代价,留在她身边,取得她的信任。”大长老直截说道。光是这一点,也要花费不小的心力和时间。

“那个六安也是我们的人?我可以相信他吗?”也许这次见面过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爷爷了,他必须弄清楚每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爷爷……”路婴突然唤了大长老一声。

大长老低声笑了笑:“当然,你要永远相信爷爷,毫无疑问地听爷爷的话。”

150 路婴(二十三)

被遗弃在枯木林里的尸体很快就引来一群乌鸦。

戛戛的鸣叫声,十分渗人。

“找到了。”

人声惊动了飞鸟。群鸦乱舞。

红叶的尸首被一个黑衣人托起,带离浊泽。紧随其后的还有黑衣人的一个同伴。

拂晓时分,两道黑影潜入梓县东面的一个小村落。村尾一户人家养着的看门狗在院子里吠了两声,随即被人安抚住了。

小村屋里住着一个异乡客人,是个脾气古怪的江湖游医。他进山采药,不慎摔断了腿,万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里养伤的游医论理应该感激村民们的救命之恩,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态度异常冷漠,常常拄着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黄狗追着黑影进了屋,发出呜呜声。睡床上的人即刻惊醒。一阵破空声响起,细密的粉尘扑向来者的面门,三根银针紧随其后。

黑衣人受到突袭,饶是他反应不慢,仍然被银针射中手臂,不过瞬息间便倒地不起。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黄执事,别来无恙。”

大长老并不进入屋子,黄三针也不从屋子里出来。

听到那个声音,黄三针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然而,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数十根银针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语:“你们不应该逼我。”

屋门被打开,他的脸隐藏在黑蒙蒙的阴影中,只露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和一支竹杖。

“你叫错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楼的人。”黄三针平静地说。

大长老无声地笑了。

“你想斩断过去,首先就该放下一身毒术,遁迹潜行,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施展它。”大长老说。

黄三针坏了红姬的任务,他可以不计较,只要黄三针不再妄想和暗楼撇清关系。

“不过,”大长老话锋一转,“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们引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黄三针打断大长老的话。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长老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忆起当年的那件事。

大长老呵呵一笑。

“我要你帮我救两个人,他们就在你屋子里。你欠我的,该还了。”

大长老的话引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黄三针当然不会忘记。当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她临死前说,不要怨恨,也不要伤害任何人。

他答应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长老代他出手,免他为难,免他食言。

“规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条人命,你随时可以拿回去。”

“多谢。”大长老朝他颔首。红叶中的毒是黄三针亲手做的“醉生梦死”。假死药发作时,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没什么两样,解除症状时,却需要一种特殊的针法配合。至于被黄三针当作偷袭者制服的路婴,如果大长老不开口,下场很可能是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大长老准备离去,黄三针却突然叫住他。

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被黄三针脱口问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王姗?她本可以成为暗楼最好的一颗棋子。”他不认为自己出卖了王姗,他只是隐瞒了他的一段过去。

大长老面不改色,语气平和:“暗楼要杀一个人,你难道猜不出原因?”

“青简。”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没错,当时青简预示,王姗必须死。”大长老承认道。

黄三针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他接过话:“但是,你命红叶出手,让王妧以为想要杀死王姗的人是红叶。她来找红叶报仇,你又安排红叶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他后知后觉,过了这么多年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为什么王姗能及时出现,劝他带着小徒弟离开?为什么村民们能齐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办法解开村子的死局?

“我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么阴险。王姗确实很不错,燕国公府正需要她这样的继承人。但是,燕国公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私心吗?他放任王姗和暗楼接触,未必不是将暗楼当作磨练王姗的砥石。当王姗和王妧同时对上暗楼,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在暗中比较,究竟谁更适合继承燕国公府?”

黄三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说:“没有人比你更擅长操控人心。”

大长老干笑一声。他听到黄三针继续说道。

“屋里偷袭我的那个孩子,我没有对他下杀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

大长老听后,感慨似的说:“那个女孩的死,让你的心变得更柔软了。”

黄三针没有否认。

“如果不是这样,他已经毙命了,就算你让我救他,也是回天乏术。”说完,他的态度又变得冷漠起来。

他嘭地关上门。大长老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色渐渐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的屋子里。

黄三针挪动身体,回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鸟叫声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呼吸。

“你全都听见了?”他问。

路婴咬着唇,极力不发出声响。

“我用不着离间你们,我用毒术就能你们吃到实实在在的苦头。只是,”黄三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有一个小徒弟,她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比你还小。谁会想到,用一个小姑娘的命来扰乱别人的心神呢?大长老不仅想到了,而且,他还做到了。”

黄三针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来。

大黄狗舔了舔路婴脸上的泪,然后趴在他身旁,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婴闭着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脸。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甚至许诺将来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从来没有见过雪,将来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像小针一样,一下下刺在黄三针心头。大长老说得不错,他的心变软了,现在,他能感受到路婴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对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黄三针勉强咧了咧嘴。

最擅长操控人心的大长老,真是个笑话。

…………………………

有东西压着她的脸。

王妧睁开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归属,小白猫。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路婴的任务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长的寿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

小白猫叫了一声,被王妧抓住两只前爪。

“不过,”王妧说,“我答应二婶回滁州过年,厌鬼的事可以过了年再说。”

小白猫摇了摇尾巴,猛地一蹿,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她起身披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只见到庭院中济济一堂,莫行川等人面色有异,却都极力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

庞翔努力从人群最后挤到前面来,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只当做看不见。

“武仲,你又欺负人?”

听见王妧发话,武仲收敛了一些,自辩说:“他有病,乱说话。”

王妧示意他放开庞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只厌鬼,需要做什么准备?”

众人侧目。唯有庞翔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包,说:“进出浊泽,我们都用这些药草沐浴,是古叔家里传下来的方子。”

王妧点点头。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却已经接过庞翔手里的药包,转手交给傅泓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时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说。

“哪有?”武仲心虚地应了一声。他只是把人绑在后院,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对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见田夫人?”王妧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厉害,我怕我招架不住。”

其实,其他人并非听不见她的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武仲开始,一个个笑出声来。

多日的阴云随风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天。

一只失群雁奋力飞过他们的头顶,在它前方不远处,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完)

151 除夕

腊月二十九。

滁州城结彩张灯,映着每一张洋溢着喜气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应节食物的香气,爆竹在街头巷尾噼啪作响。

夜风吹起了过路一辆马车的车帘,驾车的人打了个哆嗦,将马车拐进鸣玉街。

轱辘轱辘。

路面平坦,马车走得也快,转眼便来到王家宅邸门外。

王妧下了马车,看到武仲有些鬼祟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武仲讪讪笑了笑。

“老习惯,老习惯。”他辩道。

“这里可不比慕玉山庄,你要是敢在这里乱来,我可不能保你全身而退。”

武仲老老实实地收下这番警告。回想起自己在慕玉山庄的胡作非为和山庄大管家咬牙切齿的誓言,他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咕哝着:“那里根本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王妧不再理会他,王家的仆从已经迎到门口了。

领头的仆从走近前,循例问候,随即引王妧入门。

郑氏此时正在东花厅查对一些供祖器物,琐事繁杂,似乎掏空了她的精力。她坐在灯下,神情恍惚,连丫环奉上的茶都忘了接。

“夫人。”底下的管事唤了她一声。

郑氏回过神来,接了茶,顺口便问:“老夫人还在佛堂?”

管事应是。

郑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还在佛堂,那么王政也还在佛堂。王娴姐弟三人,此时也还守在佛堂外。

每当这个时候,郑氏总觉得自己受到全家人的排挤,偏偏王政在这件事情上不给她留半分商量的余地。

郑氏闭上眼,将不快的情绪压到心底。

多想无益。

“行了,除了各处当值的,其余人领了赏都回去吧。等大小姐一到……”

郑氏话还没说完,已有仆从来报,本该来见郑氏的王妧在半道上被王娴请走了。

茶杯嘭地碰上郑氏手边的茶几,吓了厅中众人一跳。

郑氏只是摆了摆手。管事们不敢多嘴,鱼贯而出。

然而,离了东花厅,细小的议论声慢慢变得沸腾起来。

“年后,老夫人就要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去京城了。你想,两位小姐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夫人左右,这一下子要去到京城那么远,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能不伤心吗?”

另外有人接话说:“夫人就算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能拗得过老夫人?”

“咳!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问你,这一去京城,不得挑人跟着去伺候?这样的好差事,别人都争破头了,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说话声在这时消停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气说:“去了京城,肯定要按国公府的规矩行事。前儿有人把国公爷过继嗣子的事拿出来嚼舌,传到夫人耳朵里,那厮挨了一顿好打,被撵到庄子上去,这要换作是在京城,没有几条命哪里够折腾?反正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除非夫人指定要我们跟了去,不然……”

几声干笑过后,议论的人便散开了。

一撮细尘从屋顶洒落。

西风乍起,细尘还没落到地面,就被一团白色的残影卷走了。

“姐姐不要见怪。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

王娴领着王妧往东面的花园去,那里十分靠近老夫人的居处。

“我不明白,姐姐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嗣子在京城做的那些荒唐事,姐姐竟一点也不理会吗?”

仆从早已被遣走,王娴说话也毫无顾虑。在这个寂静的花园,唯有纹丝不动的树影和她们作伴。

王妧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她确实已经写过信,向二叔王政说明她在南沼的行迹。她这次回到滁州过年,除了兑现当初对郑氏的承诺,还有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的意思。

无论如何,是她伪造了回京的假象。

“京城的事,自有我父亲操心。他既然选了四哥做嗣子,自然会好好管教。”王妧做出了和王政一样的决定,没有把她身在南沼的事向王娴说明。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令王娴满意。她并不掩饰失望的情绪,说:“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国公府的兴衰荣辱系在谁身上?嗣子被人所轻,我们燕国公府的人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你身为燕国公的女儿,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王妧看着王娴慷慨陈词。

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傲的神情。

此时此刻,王娴像足了祖母崔氏。

王妧垂下目光:“阿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些风言风语,到底为何会传到滁州来,还是一个问题。”

王娴听后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大姐姐的反应和祖母预料的丝毫不差。

强词夺理,不知悔改。

审视的目光落在王妧身上。王娴缓缓开口,语气疏远了许多:“上次,祖母对你发了很大的脾气,你说事情另有缘故,还不准我追问。如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隐瞒真相。”

王妧蹙眉不语。她不认为二叔王政会把那件陈年秘事告诉王娴。

见王妧无话可说,王娴言语之间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堂堂国公府的嫡子,被人逼得有家不能归,事情的始作俑者却占尽生前身后的好名声,这对祖母来说,公平吗?你明明知道三叔为什么会出走,却不去弥补这个过错,反而是非不分,眼睁睁看着祖母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看到王妧变得越来越冷漠的眼神,王娴骤然住了口。

“生前身后,你是在说谁呢?”

树叶簌簌,灯火明灭。夜风随着人声打破了静默。

受到质问的人噤若寒蝉。王娴不敢答,她答了,便是不敬。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三叔。他出走之时,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王妧虽是在对王娴说话,面部却朝向无人的花园,“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我去议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娘亲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更不需要去弥补什么过错。”

王娴终于拾回勇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姐姐,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当真问心无愧么?”

152 崇茂馆

除夕之夜,围炉守岁。这本来是王妧设想的场景,但变化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她沿着鸣玉街往西走,心情慢慢平复如常。

祖母对她娘亲的偏见由来已久,王娴在祖母膝下长大,不可能不受影响。

她既无法凭着三言两语改变王娴对她母亲的看法,也无法不存芥蒂地去见王政夫妇。

当然,这是她冷静下来后的想法。事实上,当她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宅时,她的脑子早就停止思考了。

不过王妧不想承认这一点。

张伯屡屡劝她不可意气用事,他认为在情势未明的时候离开南沼不是一个好主意,她不以为然。二人各持己见,结果便是王妧不再坚持回京拜祭王姗,而张伯也在她回滁州过年的事情上让步了。

想到这里,王妧脚下变得有些踌躇。她将额头从风帽中露出来。冰冷的空气吸取了她脸上的温度,也暂时带走了她的烦恼。

年节下的夜里,独居、客居于滁州城的人们也不想被热闹的氛围摒除在外。

宵禁一除,酒楼茶肆,三瓦两巷,笙歌达旦。

王妧忽然想起了万全一。她打消了去城西见张伯的念头,而是往城中一处热闹所在走去。

她改道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里荡起回响。片刻的安宁让王妧放松下来,她甚至任由自己畅想见到万全一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她已替王姗报了仇,他是怎么看的?雀部何去何从,是否已经有了定论?万家先祖留下来的秘宝,他和镇察司找到了吗?

王妧的脚步变得又轻又快。她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中,几乎没有注意到沿路屋瓦相碰发出的细微的喇喇声。

她伸出手,冰冷的空气在她指尖流动。在这条宁静的小巷里,她感受不到强劲得足以掀动屋瓦的风。

蓦地,她转过身,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

满城灯火,夜空仿佛也泛着一层幽光,屋脊的剪影清晰可辨。她目力所及,空无一人。

疑云在她心头悄然滋生。

这时候,巷子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几声嬉闹。

王妧一眼瞥去,见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携而来。二人赧颜从她身旁经过。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举步向前。

等她走到巷子口,那异常的动静早已消失,她心里也有了猜测。

自从那夜在浊泽相遇,少年路婴便像打定主意要赖上她一样,追寻到梓县的客店,摆出要长住的架势。

他声称要拜王妧为师,学习高明的箭术。王妧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唯独不能赶他走。

王妧知道路婴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但她并不想探究。

然而莫行川不知得了谁的怂恿,明确向王妧表示:他拿一意孤行、不可理喻的人毫无办法,还要请王妧自己想法子将人打发了。

更令王妧恼火的是,当时莫行川说得一板一眼,完全当她是听不出暗讽的黄口小儿。

她气不过,索性将路婴留下。

至于她前往滁州的计划,直到她出发之时,路婴都被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事情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她的麻烦似乎从未断绝。

由小巷转入长街,人声渐渐喧哗起来。

敞阔的崇茂馆在望。

长街上的议论一进入这里,很快变作无声的目光交流。

厅堂正中有个临时搭设的高台,台上一几一椅,几上摆着一只茶杯,椅上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青年男子。

明亮温暖的灯火将他身上残留的风霜映照得分明。零落的发丝从他的发际垂落到颊边,长在额头和眼角的细纹没有因为他双目紧闭而完全舒展,他的嘴唇旁边还留着显眼的青色胡茬。

和他不修边幅的仪容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的布袍十分整洁。这也减轻了挑剔的客人对他的苛责。

台下的客人三五成群。他们大多露出了相似的感动神色,有的甚至直愣愣地望着台上,若有所失。

无人离座,无人高声。

王妧踏入崇茂馆时,伙计将她引到台前的空位。

她刚一落座,男子就像受到了什么触动一般,倏地睁开眼睛。空灵的目光在台下客人的脸上徘徊。最后,他将收回的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

茶杯被人续上热茶,他捧起来,喝了一口。

台上一声长叹,吸引了厅堂中所有人的注意。

“红颜命薄如纸,情义二字却重于千金。”

说书人一开口,脸上的细纹像是活了过来。只见他眉头皱起,用力一拍扶手,挺身走到高台正中。

“那木莲小姐得知吴生在京城做了驸马,当下五内俱焚。一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是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哪一个才是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音调铿锵,声声揪心。

有动情者悄悄拿了罗帕抹眼。

台上的说书人仍在讲述着,他口中身世坎坷的女子遭逢情郎吴生背约,又受恶舅逼迫,沦落风尘。吴生所尚公主几次三番折辱她,她为明心志,投江而死。

其间,她三次放弃了与吴生相认的机会,令人扼腕。

受人蒙蔽的吴生得知木莲玉殒香消后,肝肠寸断。他泣别公主,决意追随木莲齐赴黄泉。

说书人说罢,静静地回到身后的圈椅上坐了。

厅中众人黯然魂销,久久不能自拔。

耳里听到一声轻响,王妧恍然从说书中抽离。她抬头对上了说书人的眼睛。

也许是看到她眼里的迷茫,说书人露出耐人寻味的一笑。

王妧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一低头,便看到面前的茶杯中多出了一颗豆子。

有人在提醒她些什么。

她起身往厅堂后方的小门走去,因为她已经发现了万全一的身影。

万全一今日远比她上次见到时深沉。他强笑着迎王妧进了后院东面的小花厅。

暖炉驱散了寒气,小花厅里温暖如春。

“我以为,总得开年才能见到姑娘。”万全一强打精神,请王妧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王妧首先起了话头。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在我的预料之外。”王妧说,“但我很肯定,暗楼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全一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王妧见状,欲言又止。随后,她话锋一转,点出了他的心结。

“雀部被镇察司收归麾下是迟早的事,你也无能为力。”

万全一心头一震,望向王妧。

透过王妧,他看到了王姗的眉眼。愧疚的情绪从他眼底溢出。一时间,他哽咽得无法作声。

153 礼物

万全一试图掩饰自己短暂的失态,但他心里很清楚,在王妧面前,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是王妧第一次觉察出万全一对王姗的深情。

她不由自主地按住椅子的扶手,仿佛因为窥破了这个秘密,打算夺路而逃。

万全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和额头。他像在自言自语:“和她定亲的人家,不到一年就家破人亡,我很不解。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王妧听到后,心下黯然。

此时,她好像碰触到了某种壁障,隐隐的压迫感让她觉得呼吸窒碍。

两人沉默着,相互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王妧才回过神来。喘息之间,她眼眶湿润,抬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她看到了母亲江氏的幻象。

记忆深处,燕国公和江氏某次争吵时的情景逐渐浮现。

她藏身在屏风后。

燕国公的背影挡住了江氏的身形。

“老三惹来的风流韵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可她是我的朋友。”那是江氏的辩解声。

“朋友?你以礼相待也就罢了。她不过是想利用你将她引荐给陈王妃,借机……”燕国公在叹气,“你总是不懂得。”

“我只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三弟为她的琴艺倾倒,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希望家里能多一些欢笑,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

年幼的她也不懂。

最后是王姗把她找出来。原来,她和王姗当时正在玩捉迷藏。

记忆在这里中断。

王妧到底明白了,她触碰到的壁障到底是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燕国公府和镇察司的纠葛不会再影响到雀部的人,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必再面对镇察司的虎视眈眈,雀部前途可期。”

万全一面上早已恢复了常态。他先是如释重负,随即,又感觉到气氛因为王妧的话而沉重不少。

“周大人原本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万全一回想起一事。

黄三针离京,需要人手随行护送,雀部的主干受命如数出动。那个时候,万全一已经预感到周充决心摈斥异己。

虽然这个命令很快被取消,随行之人只用了殷泉一个,但是后续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预感。

万全一百感交集,对于这个指挥使大人,他说不出是敬是畏。

“殷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有人因为这件事心思浮动,散播了一些谣言,大约有二十个人牵涉其中。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撤差驱逐了。”

王妧说:“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很快就有擢用的机会。”

万全一果然点了点头。他因为勘察秘宝之功,被擢升为戊所总旗。这时他才想起周充的交代。

王妧要说的话也被岔开了。

他告罪脱身,过了一会儿,又带回来一个巴掌大的雕花木盒。

当着王妧的面,他将木盒打开,盒中盛放的物件显露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块龟甲的碎片,断面参差,像是刚被人粗暴地折断损毁。龟甲朝上的一面有许多裂开的细纹,纹路之中嵌着时间的余烬。王妧只看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了。

万全一暗暗惊奇。

“这是周大人送给姑娘的生辰贺礼。”他没想到,这样破烂陈旧的东西竟能得到王妧的青眼。

王妧微微蹙起眉头。

周充为何要托万全一转交?为何要点明这个她刻意遗忘的日子?他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她的心情起起伏伏,最终失去了控制。

“拿走!我不要。”她嫌恶地别了脸。

万全一瞠目结舌。他不知道王妧怎么突然就变了脸,更不知道周充是如何预料到王妧的反应。

“姑娘不想收,这礼物就仍留在我这里。如果哪天姑娘改变主意了,我再亲自送到姑娘手上。”他婉言收场。

王妧低着头。她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临走前,她犹豫再三,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你要小心。”

万全一见她如此郑重,不由得敛容正色。

“我知道,暗楼不会善罢甘休。”他记得王妧提到过这一点,然而,王妧却在摇头。

“阿姗当年劝阻皇上不要重设镇察司,因为她知道,镇察司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无法守护好初心的人,都会被它吞噬掉。”

王妧不再多作解释。

万全一站在原地,注视着王妧离开的背影,心头的震愕久久不能平息。

夜越来越深。

烛泪淌满了灯台底部的托盘,困倦爬上了崇茂馆每一个客人的脸。

经过厅堂时,王妧注意到说书人不见了。

有仆从为她备好了马车,说是得了万全一的吩咐。王妧便上了马车,准备去城西的柳叶街见张伯。

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回到滁州过年的理由——至少,张伯因为她的提议得以和他的家人团聚。

再者,她想到自己很可能见到朱顶,那么张伯的责难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人的长街上,车轮滚动,马蹄落地,规律的声音催发了王妧的睡意。半梦半醒之际,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块断裂的龟甲。

蓦地,一声怪响把她惊醒了。

一根铁锥击穿了车前的横木扶手,撞开了镂空的车门,落在王妧脚下。

王妧当即伏低身子,贴着侧壁挪动到车窗下。还没等她看清车外的情形,车夫按着受伤的手臂,半靠在车门旁,背对着马车里的王妧说:“有人偷袭,姑娘快走。”

说完他便跳下马车。

王妧顺势捡起铁锥,从车里探身出来。

偷袭之人早已远远遁走。

王妧扫视一眼,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车夫有些紧张地试探道:“姑娘把这凶器交给我吧,有人再来,我还能抵挡一阵。”

王妧没有听从。她的目光落在车夫受伤的左手臂上。

他身上的夹衣开了一道口子,血迹斑斑。

不知什么缘故,王妧骤然发作,将手里的铁锥朝对方心口掷去。

车夫的反应竟也不慢。他不敢硬接,闪身往右一躲,避开了重击,然而,他却避不过随之而来的匕首。

锋刃划开了他的脖颈。

车夫捂着自己咽喉的位置,连退数步。他惊魂未定,手上胡乱摸索,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当场血溅三尺。

铁锥未曾沾染半点污秽,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154 说书人

王妧冷冷地站在铁锥旁。她看见对方朝她伸出手,摆出一个休战的姿势。

开裂的硬块一点点从他的脖子表层剥落,他动手揉了揉鼓鼓囊囊的腮帮,两侧突起的腮骨被他当作脸上多余的装饰,先后摘除。他头一歪,活动活动僵硬的后颈,矫正了驼背的姿势,又拿袖口擦了擦脸。浅淡的眉毛恢复了墨色,灰白的短须全数脱落,只留下一丛青色的胡茬。

王妧认出了这张年轻了十多岁的脸。

崇茂馆的说书人,改头换面,成功地骗过她的眼睛。这让王妧难以置信。

说书人的嘴巴开开合合,所说的话却像耳旁风一样,一句也进不到王妧的耳朵里。她正盯着对方的脸,意图找出其他的破绽。

“你听清楚了,我是游侠李二,今天我来替天行道。”说书人梗着脖子说。

王妧没有理会,往前走了一步,吓了说书人一跳。

随着王妧的靠近,他心有余悸地避到了路旁人家门口的石阶上。

王妧一言不发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块二指宽的碎块。它有着和黏土相似的质地,被塑成和皮肤贴合的形状。

“喂!”

说书人终于引起王妧的注意。

“游侠?你这谎话说得可不够高明。”她手上用力,轻易将碎块掰成两半。

说书人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抬起下巴说:“你别小看人。我李二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要人心服口服。你仗势行凶,遇到我,算是你的报应!”

“哦?你要如何让人心服口服?”王妧摩挲着手里的碎块,心中猜测说书人的真实身份。

暗楼之人,奸猾阴毒,口蜜腹剑,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杀人不眨眼,相对的,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他们也毫无惧色。

而说书人差点死在她的手下,她不会看错当时对方眼里的惊骇和绝望。

现在,她的求生之心激起的全部杀意被说书人嘴里吐出的狂言瓦解了,心底异样的战栗也随之消失。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点意思的难题,而不是一个杀局。

“哼!两个月前,在颖江,你杀了一个女人。”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虚张声势,“我实话告诉你,那个女人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红芙,你认不认?”

颖江……

王妧黯然不语。

她的断定下得太早了。

“暗楼的人?都该死。很可惜,你杀不了我,我却能杀了你。”从红叶身死的那一刻,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她和暗楼,其中一方必然消亡在另一方手里。

王妧的目光令说书人打了个寒颤。他除掉了无用的伪装,但留下质问王妧的底气。

“你杀了我的朋友,还想杀了我,这个世道还有公理吗?”

王妧听后,只觉得可笑至极:“你们早就将它打破了,还妄想重新得到它?”

这句话给了说书人某种启示,他的目光变得空灵起来。

“我来杀你,是出于朋友之义,你杀我却是为了什么?”说书人声音低沉而又笃定,仿佛已经猜中了王妧的心声,“因为我威胁到你了?”

此时的说书人比黄三针更像一个用毒高手。他的话像毒液一样侵入王妧毫无防备的内心。寒意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近来,她常做一个梦。梦里,红叶的脸狰狞可畏。阴柔的声音饱含愤怒,从他泛黑的嘴唇间发出:“我早该将你们斩尽杀绝。”

相似的梦境不断纠缠着她。

红叶扭曲的脸渐渐变得面无表情,他声音里愤怒也一点一滴消耗殆尽。而她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眼下,她就连清醒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张脸。

红叶的嘴唇一张一翕:“你早该将他们斩尽杀绝。”

王妧方寸已乱。

她闭上眼,心里再清楚不过:红叶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不!”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她后退一步,一脚踩在一颗豆子上。

一线清明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豆子弹入茶杯发出的脆响,也想起了崇茂馆那场扣人心弦的说书。

“怎么样?你服不服?”说书人挺直了脊背,镇定得犹如变了一个人。

王妧终于抬起头,和说书人相对而视。

“你清楚自己实力不济,用那根铁锥试探我是否有援手。你划伤自己的手臂,没想到弄巧成拙,暴露了你别有用心。但是,你并非为了杀我而来。”她看到说书人的神情由惊诧转变为凝重,“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就该选择拼死一搏,或者,明知杀不了我,选择抽身逃遁。毕竟,你不知道我的后援什么时候会出现。”

王妧停顿在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被纷杂的头绪撑破了。她说得零零碎碎,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

“游侠独来独往,多凭意气行事,哪里需要被杀之人心服口服?嘴上说得光明磊落,实际上却干着藏头露尾的勾当,心口不一,拖泥带水……”

王妧又看到了红叶,这一次,她没有闭上眼睛。

红叶失去血色的嘴唇紧紧闭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想看得更清楚,红叶的脸却蒙上了一层纱。

“你是个说书人,你的游侠故事拙劣不堪,根本不可能打动任何人。你说给我听,只是想知道我会不会杀了他。我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听了她的话,露出几分惋惜。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他想让王妧也尝一尝这种失落感。

“哼!这是一个秘密。”说完,他不再留恋,弃了一地狼藉而去。

王妧没有阻拦他。她回头安抚了一旁拉车的马匹,牵着它往柳叶街走去。其间,她不忘带上被弃置在路旁的铁锥。

“用它来杀我,我还不配呢。”她嗤笑一声,手上轻轻一扬。

红叶脸上的薄纱不见了。

他的脸变成了她的脸。

王妧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将幻象拥抱入怀。幻象如霜雪消融,不再出现。

就在两条街外,刚从王妧跟前从容脱身的青年被逼入了一条死路。

说书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一个高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了他。

“你刚才说的那个秘密,我家主人很感兴趣。劳你行个方便……”

155 夜访

武仲敲开了柳叶街张宅的大门,果然见到王妧和张伯一家人。

“我就知道,姑娘和猫一块儿不见了,肯定是来找张伯了。”

王妧正在厅中喝茶。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张伯的一双儿女,张瑟、张均。二人年长王妧几岁,相处一室时,并无隔阂。

由于朱顶缺席,王妧有些失望。张均告诉她,朱顶去了北漠,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王妧猜到那是燕国公的安排,她无从置喙。

张均还说:“姑娘不如给他写封信,年后我也要去北边,就让我充作信使,替姑娘跑跑腿。”

王妧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旁的张瑟听后,捂着嘴偷笑。她性情平和,又十分聪敏,偶尔插几句话,往往使厅中的气氛变得很欢快。

“你在云州遇到的那位姑娘到底如何神通广大,竟逼得你远走他乡?”张瑟带着调侃的语气说。

张均被姐姐一激,赧颜道:“那都是没影的事,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去北漠,确实是为了朱顶。那里通信不便,娘亲也时常牵挂他,我去了,自然能多些照应。”

他们的母亲朱氏是燕国公府总管朱贤的胞姐。朱顶是朱贤的义子,也算是张瑟二人的表弟。

说完这番令人信服的理由,张均才松了一口气。

恰好武仲来到,打断了他们的闲谈。

“小白猫?它并没有跟着我。”王妧心下奇怪,但也没有过分担心它的安危。

武仲也就撂开此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姑娘的信,寄到滁州来了。”他没敢直说,他是趁着王宅乱成一团,浑水摸鱼拿到了这封信。

王妧接过一看,封口已经开了,便将信纸抽出。

来信的人是齐王。

她蹙着眉头看完了信,终于明白王娴所说的嗣子荒唐的流言来自哪里。

齐王在信中提到王闻在京城和一帮浪荡子弟逞强斗气,还惹到了他的头上。他可以不和王闻计较,但再这样下去,王闻很可能折在某些阴险小人手里。

字里行间,齐王好似勉为其难,卖了她一个天大的面子。但到了最后,他却以至交的身份,希望王妧早日给他回信,因为他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和王妧商议。

颠三倒四。

王闻果真如齐王所言,荒唐而又放荡吗?

那个被她叫做四哥的人,在她离京前“自说自话”地立了誓言:“我会尽全力做好燕国公府的嗣子。”

她当时并不在意王闻的决心,以为燕国公要的是第二个阿姗。

结果是她错了。

王闻代替燕国公府成为一个箭靶子,没有什么荣辱与共,也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王娴对她说的话只是祖母崔氏无法实现的妄念。

一个危险的妄念。

见王妧许久不说话,张均在一旁朝姐姐使个眼色:他是否应该去请父亲过来?

张瑟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大门外传来动静。

张宅已经很久没有深夜造访的客人了。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平静的。

“二叔?”王妧首先认出了来客的身份。

王政披风下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他见到王妧时,惊喜交集,嘴上说:“你在这儿!很好。”

原来,他是来见张伯的。

女儿和侄女的口角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张伯并未入睡。

王妧知道,张伯是故意不见她的。只因王政一来,张伯便将人请到他的小书房,还带上门,不让旁人打扰。

张瑟和张均的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

“你站住。”王妧突然开口,叫住了想要溜走的武仲。

武仲奇怪道:“二老爷来见张伯,姑娘就不好奇这其中的缘故?”

王妧不想告诉他,她心里确实好奇极了。她回到滁州,本想为她谎称回京之事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若是让武仲偷偷摸摸地探听王政和张伯的密谈,她的认错还能剩下几分诚意?

“阿娴私拆了我的信,四哥恣意游戏,我策划着去偷听长辈的墙脚,真不知道我们兄妹几个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武仲显然没料到王妧会这样回答他,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目光扫到一旁的张瑟姐弟身上,他顺手一指:“你看他们两个,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二老爷和张伯这些年虽然同在滁州,但从不相见,这是国公爷一早立下的规矩。”

张瑟姐弟被说中心事,都讪讪地垂下目光。

王妧却固执起来:“二叔既然来找张伯,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不想插手。”

武仲并不死心。他装作赌气的样子,一溜烟跑了。王妧根本阻拦不了。

张瑟看得目瞪口呆。

王妧无奈问道:“我二叔真的从来没有登过张家的门?”

张均点了点头。

“为了避开某些耳目……”他解释说,“从前国公府树敌不少,双拳难敌四手,很多事要我爹暗中化解。”

张瑟也随着他的话陷入了回忆中。

“小时候,半夜醒来发现爹在见客,我就会叫醒你,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到客人走了才入睡。”她对弟弟说,“有段时间,一个姓虞的叔叔经常来找爹,每次来还会带个小包裹。”

“有一次你打开了包裹,爹发现后,把你给骂哭了。”

张均接过话头,惹得张瑟失笑。

“亏你还记得这事!”

藏在心中的伤痕经过时间的装点,变成可以拿出来取乐的玩笑话。王妧受二人的情谊感染,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正屋东面开辟出的小小书房透出和前厅一样温暖的烛光。

王政的眼神却像寒冰一样射向屋里多余的客人。

“老虞,你该走了。”张伯将烛台移到他和王政之间的茶几,侧身挡住了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

那人也不应声,低着头,像个谦逊的仆人。

等他退了出去,王政才鄙夷道:“这些江湖人,很不可靠。”

“他的造访和您的一样,都很出乎我的意料。”张伯神态自若,一句话把王政的情绪安抚住了。

王政伸手揉散了眉间的焦虑,随后才将藏在披风下的包裹取出来。

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156 问答

包裹被张伯打开,露出一件褪色发旧的小儿绸衣。它的针脚细密均匀,隐约能看出制衣人的用心。除此之外,这件绸衣再无半点特殊之处。

“他回来了。”王政的声音打断了张伯无声的思索,“这就是他送来的宣告。”

张伯猛然想起绸衣归属何人。他抬头望向王政的眼睛,只为确认一件事。

“您认为,这宣告是什么意思?”

王政的脸在灯下失去了血色。

“他……如果得知阿妧在滁州,很可能……”

张伯对此不置一词,他另有疑问:“您想让我做什么?”

“带她走,去哪里都好,马上离开滁州。”王政按住了椅子的扶手,回答得急切而又果断。对于这个安排,他成竹在胸。

书房莫名陷入静默。过了一会儿,张伯才开口说:“南沼正值多事之秋,不容人随意抽身,但是大小姐坚持要来滁州过年,因为她不愿意伤了您和二夫人的心。您不打算告诉她实情么?”

最后的话锋令王政感到不悦。

“你的职责是保护她,其余的事,我希望你守口如瓶。”王政站起身来,话里带着告诫的意味。

张伯应了一声是。

主人家将不速之客送出门时,撞见了等候在前院廊下的王妧。

“出于善意的谎言,不会让人变成一个骗子。”王政看着灯下那张稚气的脸,心头五味杂陈,“回南沼去吧。端王……不要让端王变成你的敌人。”

王妧话到嘴边,王政却没有给她说出来的机会。

送走王政,张伯领着王妧回到前厅。

“二老爷要我保守一个秘密。”

这是抵达滁州后,他对王妧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问。”王妧说。

她看到张伯的目光落在武仲身上,武仲却低头盯着他自己的鞋面。那里沾了不少灰尘。

张伯只是说:“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启程回南沼。”

这样一来,滁州之行果然成了王妧的一次任性行动。

她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

数层棉布严密贴合着说书人的眼部。他感受不到丝毫亮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的手脚没有受到任何束缚,身下坐的椅子甚至还垫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裘皮。

但是他不敢摘下遮眼的棉布。

他的鼻腔中充满了木头腐朽潮湿的味道,铁器生锈的味道,还有阴沟里的死鼠腐烂的味道。

他见识过这种刑房。

二十年前,他曾跪在一间这样的刑房中乞求一个人。

今天,他又差点死在那个人的孙女手中。

真是孽缘!

说书人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双耳,原本静寂的四周开始向他传递更多的讯息。

右前方,有道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

缓慢的、向他靠近的脚步声敲打着他的双耳,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他的举动已经惊扰到某个人。

对方行动之间仿佛带着风霜的寒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沾湿了。

“说书人,你的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方听起来是个气虚病弱的男人,年纪不会比他大。那就是对他的秘密感兴趣的人?

说书人猜测纷纷。

“一切经过你们都看到了。我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害人。”他语速急促地解释。

对方听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说书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不见别的声响,这让他变得有些恼躁。

“故事是我从一个游侠那里听来的。红芙是游侠李二的情人,被刚才那个女人杀死了,因为红芙杀死了那个女人的姐姐。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杀了来寻仇的李二,哪知道……”她的戒备心那么重。

“姐姐?谁是姐姐?”句尾是上扬的声调。

对方迫不及待的追问让说书人松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是双生子,我也不清楚谁是姐姐。”说书人的心情平复不少。他听到对方的呼吸比方才急了些许。

“你还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新问题突如其来,他措手不及。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没有关于对方身份的任何头绪。他该不该说出实话?暴露自己的身份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越是犹豫,我越是无法相信你。那,我只能放弃了。”

说书人半张着嘴,他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人按住了肩膊。他挣扎起来。粗砺的绳索舔上他柔软脆弱的脖颈,一下子收紧到令他窒息的地步。

到了这时他怎能不明白,对方要放弃的是他的性命。

恍惚间,他再次置身于二十年前的那间刑房。

“你爹徇私枉法,非死不可。下次你若仍带着刀来见我,我会拧下你的脑袋,拿你的尸体去喂狗。”

于是他丢掉短刀,跪在那个人脚下,获得了一次活命的机会。

刑房中的气味让他战栗,让他臣服。

“我是窦家的人!”他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扭动时,一个荷包从说书人的袖口掉落,发出一声闷响。

粗绳稍有松弛,给了他喘息之机。

荷包被人捡起,其中装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颗青石棋子。

“蔚州窦氏。”

说书人听出对方并非对他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试验。通过试验的人可以和窦氏结为盟友。”他以家族之名,向对方伸出手。

然而,他却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手指下滑,碰触到遮蔽了他双眼的棉布。光**进那道狭窄的缝隙,迫使他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勇气直面那个人。

对方凑近他时散发出浓烈的汤药的气味,他紧张得几欲作呕。

他不由自主地别了脸,整个人几乎都缩进椅子里。

“胆小如鼠,也敢口出狂言!”

话中的不屑和愤怒使他心惊。与此同时,手上传来的一阵剧痛彻底将他击垮。

晕倒之前,他听到了一句话。

“我没兴趣杀一个懦夫。”

存在于说书人脑中的刑房随着他的昏迷而消失。

事实上,这是一间布置豪奢的房间,有仿古的人擎铜灯,有前朝的名家真迹,有翻山过岭的紫罴褥,还有渡海而来的琉璃瓶。

不过,有一件事十分符合说书人的设想。问话的人是个病恹恹的青年,脸庞清瘦且苍白。

他捧着一册账本,坐在灯下。

就是这个斯文的青年人,下令折断了说书人向他伸出的手。

157 秘密

小白猫失踪了一夜。

王妧找来武仲一问,才知道小白猫昨夜搅了老夫人的佛堂,还大大咧咧地留下不少沾着香灰的爪印。

回南沼的行程意外地受阻了。

所有无事在身的人不得不离开张宅,到街上找猫。

王妧独自一人去了崇茂馆。她心里仍有一事放不下。

“那个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万全一没想到王妧专程来问这件小事,但仍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来自蔚州窦家,是窦庆云的侄子。皇上想请窦庆云出山。虽说窦庆云在皇使面前跪辞了,可就在最近一个月,窦家做了不少动作。窦氏子弟纷纷离开蔚州,四处行走。这个窦季方,误打误撞到了我们手里,周大人便让我注意着。”

王妧点了点头。她当然听过窦庆云这个名字。

一篇《东江赋》,文采炳蔚,写尽了少年英杰的豪情壮志,窦庆云也因此名扬四海。一弹指顷浮生过。如今,他也到了耳顺之年。

“昨天夜里,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他应该接触过暗楼的人,还知道颖江上的那一场血战有燕国公府的人参与其中。”王妧猜测,对方和燕国公府结仇的可能并不大。

万全一十分惊讶,末了还说了一句“可惜”。崇茂馆并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寻窦季方的下落。

王妧也就不再多谈,起身向万全一辞行。

“姑娘,”万全一犹豫再三,还是叫住她,“我觉得,你应该收下那片龟甲。”

王妧回过头,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来见我并不是为了窦季方。”万全一说。

窦季方的身份重要吗?重要到王妧为此拖延启程回南沼的时日?

万全一觉得不尽然。

他吃尽了苦头,才学会不对着自己喜爱的事物说谎。自欺欺人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见万全一从袖中掏出她见过的那个小木盒,王妧脸色一肃。

“他预料到我不会收下,对不对?”她从万全一脸上看到了答案。

昨夜,她一直在想周充送来的太宁曲谱赝品。他教她用太宁曲谱引徐多金上钩,谁料,她才是最先上钩的那只鱼。

秘宝中有没有太宁曲谱,对周充来说并不重要。老谋深算如徐多金,他临死之前有没有明白这一点,王妧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礼物她收或不收,是她的问题,对周充来说也并不重要。

接过小木盒,王妧走出了崇茂馆。

武仲抱着手臂站在檐下,看上去百无聊赖。

王妧奇怪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武仲见了她却一改疲态,警惕地扫视周遭,最后才将目光收回。

他只说:“小白猫找到了。把它送回柳叶街的那个人想见你。”

说完,他懊恼地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有的才看了他一眼,便被他死死盯住。直到陌路人消失在街尾,他才恢复常态。

王妧不忍。

武仲藏不住他的秘密。张伯昨夜的反应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二叔和张伯究竟谈了什么?”她问。

武仲皱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我可说了。”他试探一下,“张伯将来要是知道了,我就说是你逼迫我这么做的?”

王妧被气得说不出话。

“燕国公府的仇家找上二老爷了,但是,二老爷最担心的却是姑娘你的安危。”武仲连忙将话岔开。

王妧果然消了气。

“这些没有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她想了想说,“那人是什么身份?”

武仲挠了挠脖子,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

王妧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个人的身份,我二叔和张伯心知肚明,也许这才是他们要保守的秘密。”

武仲愣在原地,等王妧走开几步远,他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说……”他追上前,喋喋不休,“也就是说,我的功夫都白费了?我为这事一晚上没睡好也是我自找的?张伯早就知道我在暗中偷听?”

王妧故意说:“没错,就是这样。”

武仲当然不满被王妧看了笑话,嘴里念着什么老奸巨猾、小奸巨猾,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引着王妧走的并不是回张宅的路。

王妧注意到时,首先停下脚步,嘴上戏谑:“你气昏头了?不是说张宅来了客人要见我?”

武仲却示意她边走边说。

“送口信的是张伯家里的下人,我看他脸生,不像是个老实人。”

“别杯弓蛇影了。”王妧失笑道,“就算真的有仇家来杀我,也不会在城里动手。你还是放宽心,等我想个好法子,回南沼的时候再引蛇出洞。”

她的话暂且起不到她想要的作用,反而惹得武仲愁云满面。

“随你怎么笑话,”他背对着王妧往前走,“反正我在莫行川面前撂下话了,要把你安全带回容州。你要是被谁伤了分毫,我还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做人?”

王妧无奈地摇摇头。武仲的急躁好动,和莫行川的沉着稳重截然相反,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像水遇到了火。

她去慕玉山庄拜访田夫人,想得到田夫人的帮助,从石璧手里救出小姑娘俞十一。本该合力一心的双方,因为武仲和山庄大管家的口角之争,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武仲仗着武力,将大管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莫行川无法使武仲低头,只能向大管家做出姿态:武仲因事外出,而他愿以身相替,代武仲受过。

王妧听得出来,武仲所说的并不全是负气的话。莫行川帮了他这一次,他认了。如果他是那种好坏不分的糊涂虫,张伯也容不了他。

二人回到张宅,一路无事。

王妧好奇的不是谁找到了小白猫,而是小白猫找上了谁。

那人能认出小白猫,还能把它送到柳叶街来,王妧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可能的人选。

小白猫跑出大门来迎接她,这让她放心了两分。

厅堂中除了张伯,还有一人翘首以待。

“王姑娘,没想到你我会在滁州相见。”

客人声调平静,神态间毫无喜悦之色,这让他显得言不由衷。

“黎佐事,别来无恙。”王妧的口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靖南王的得力属下出现在南沼之外,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158 选择

将前厅留给王妧和她的客人,张伯独自来到书房。

主人惯用的物件都被整理成包裹,即将送往容州。可以预料,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间书房都不会有人踏足。

张伯是个念旧的人。墙角的箱箧收着一些清洁干净的旧物,有他青年时用过的佩刀,也有他壮年时用过的几块砚台,还有他来到滁州后一直在用的花锄和铜剪。

现在那把铜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拿在手中把玩,刮花的刃口在他的拇指指头肚儿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但未曾伤及血脉。

他长着一张端整而缺乏特色的脸,眉形如峰而色淡,鼻子修长却不高挺,嘴唇的轮廓也并不鲜明。

可当他抬起头望向张伯时,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是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平平淡淡的语调,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戒备。

张伯若无其事地挑了一张圈椅坐下。他知道自己无法用三言两语打发掉对方。

“踏入我张家的门,就是我张家的客人。我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总之,你不能对我的客人动手。”张伯先是表明了态度。

老虞说,他受人所托,准备在滁州清理一个背主的鼠辈,但那叛徒和燕国公府有些干连。

张伯本想卖对方一个面子,作壁上观。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虞要找的人捡到了游荡在外的小白猫,还顺藤摸瓜,提前一步出现在王妧面前。

事到临头,他总不至于去怪罪一只猫。他该做的,是摸清事情的底细,再看王妧的决定。

“现在你也不必瞒着我了,不如和我说说,黎焜怎么背叛了靖南王。”

老虞走到张伯身边,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该我说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好,我不为难你。”张伯应得也痛快,顿了顿又说,“黎焜找到我家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一个护身符。他在靖南王身边做了多年谋士,才智自然不凡。这样的老狐狸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雏鸟,真让我有些不放心。”

老虞仿佛受到了触动。

“我可以和她谈一个交易,她不会吃一点亏。”老虞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做出他的让步。

张伯笑了笑:“不,你只能跟我谈。”

…………………………

王妧还记得和黎焜的初次交谈。

那时黎焜带她绕路经过王府的花园,看似无意地说了一番伤春悲秋的话。她隐约觉得,那不仅仅是黎焜暮年将至的牢骚。

眼下,黎焜的精神有些差,但他的谈兴依然很好。

他捧着热茶,氤氲的热气扑到他眉心的那道竖纹上,这令他的面容变得柔和不少。

“这只猫真的很有灵性,本来我都认不出它,是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白猫躺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乖巧得不像一只猫。

黎焜看着它,继续说道:“当年我刚到南沼,阴差阳错地,也收留了一只白猫。说是白猫,它的头顶上却长着一小撮黑毛,很好认,也很好看。有一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乱军突袭,人仰马翻,小猫也受到惊吓。混乱之中,我无法顾及它,只能看着它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营帐。自那以后,我就认为猫是一种不会认路的动物,不像马,也不像狗。它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外头风雨交加,哪怕它从此食不果腹。”

黎焜有些感伤,望着茶杯出神。

“你试着找过它吗?”王妧打断了他的遐思。

黎焜愣了愣,随后低下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时候,我认为缘分天定。既然老天让它遇到我,又让它离开我,一定是因为我们缘浅,实在不必强求,失了风度。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做过短工,做过更夫,甚至曾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只因为读了几本书,得到王爷的青眼,就觉得非保持风度不可……”

他用他惯有的平稳的语调说到一半,竟突兀地住了口。

王妧注意到,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喝了一口茶,强笑道:“人呐,总不能和一只猫相比。人能够找到该走的路,吃尽该吃的苦,最后死在该有的归宿里。”

这下子,轮到王妧的心情变得激荡起来了。她的呼吸比寻常急促。

“离开南沼是你该走的路吗?”她问。

黎焜望着她灵慧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身的朝气消耗在年复一年的处理靖南王府的事务中,他入夜后的每一个梦都充满了惨叫、鲜血和尸体,花木枯萎凋零,人命贱如草芥。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但若他一走了之,任由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以求得自身苟延残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离开南沼是王爷的命令,”黎焜开口缓慢而又谨慎,“但我不得不违抗这个命令,回到王爷身边。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我。王爷会将我的行为视作背叛,我这一去,下场只有一个。”

王妧惊得几乎坐不住。她按着扶手,倾身向前。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坐直了身子,神态凝重。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她的疑惑很多,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关联的问题。

“因为你会相信我。相信我回到南沼不是出于私心,不是对王爷的背叛,而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正确的选择。”黎焜想起她说的花木逢春、吐出新芽的话,不免露出一个微笑,“还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回到南沼。”

王妧觉得黎焜一定是疯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回南沼赴死?

“路就那里,你愿意走就去走,何须我帮?”她说。

“王爷不用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才做出论断,我回南沼的念头产生之时,他已经有了处决。”黎焜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只蝼蚁的生死,“要杀我的人现在就在滁州,只要踏出南城门一步,我就会命丧当场。”

他顿了顿,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一口气将他该说的话全部完。

“王爷的病体并未痊愈,而且这么多年来,王爷大权在握,早已不把任何威胁放在眼里。这一场阴谋,从段绮失踪,陈舞叛逆,丁美崭露头角,到王爷中毒,利用端王调离赤猊军、离间王爷和我,每一步走得又稳又准。你觉得,有这种心胸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呢?”

至此,王妧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159 陷阱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蹚这浑水。”武仲对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

滁州城外的这家旅舍,离南城门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数会在这里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风霜。

躲在阁楼等了半夜的武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不擅长做这种需要耐性的事。

为了避人耳目,阁楼上没有点灯,只留一个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风从天窗灌进来,冷飕飕的,绝对谈不上舒适。

坐在炭盆旁闭目养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样也是劲装打扮。她眼皮都不抬,回了一句“没错”,就闭口不言了。

“哼,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凭黎焜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他?来杀他的,也许会是一伙臭名昭著的暴徒,那种人从不单打独斗,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吗?”他压低了声音,避免吵醒楼下熟睡的人。

王妧终于睁开双眼。

她的情绪远比武仲平静。

“他很了解靖南王。他说杀手独来独往、身手并不高明,这话不是他胡诌来的。他虽然文弱,但头脑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个下三流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过路的旅人,才是靖南王的计划。所以,你就别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说得笃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只能说:“那你也不必亲自来,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门之前,武仲数次强调他和莫行川的约定,好像不带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于人。她终究没有直说武仲缺乏耐心,让他来此守株待兔,最后只会变成打草惊蛇。

她说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我疯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黎焜疯了。他原本可以选一条对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总之,他可以等,等到某个需要他的时机,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符合他谋士身份的选择。”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对方在听,“但是我看错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这一点,恐怕靖南王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个障碍,也算是我的赔礼吧。”

武仲听得唏嘘起来。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还不是靖南王说了算。”

王妧却摇了摇头:“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虽说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办法在靖南王处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说:“那也不值得。”

王妧见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却想到武仲不辞辛苦护送她来滁州,现在又陪她在这里吹风受冻。

她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天,我怀疑你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把你赶走,你会怎么样?”

“什么?”武仲的质疑声饱含怒意。

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临着乡道的木窗。

哐啷一声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妧连忙示意武仲噤声。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四下里重新变得安静,王妧才悄声补充说:“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这个错误会害死我们身边所有人,到那时,你会不会违抗我?”

武仲脸色一肃。他总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松了口气。

“对黎焜来说,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边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从,并不仅仅因为靖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志向。为了靖南王一个人或许不值得,但如果是为了南沼的安定,那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这时候的武仲还不知道,王妧的这番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这个人了。

“我看你还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张伯?”武仲有一说一。

张伯?

总将她看作小孩子的张伯,总认为她做的事都是胡闹的张伯。

王妧蹙着眉头。

“你是不是忘了,燕国公府的仇家是谁,他还瞒着我们,凭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告诉他?”王妧的不满溢于言表,她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肯定准备好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我,我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听他啰嗦?”

武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王妧这么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夹去添炭。

王妧却觉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风吹开的窗户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面南的窗外,风并不大。

夜色中潜藏的异样转瞬间激起她的防备之心,与此同时,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

耳中听到一声钝响,她很快反应过来。

转过头,王妧看到仆倒在一侧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镞没入阁楼的木质地板,杆身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绑着一截布条。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这枝箭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王妧定下心,手脚并用往前挪动几步。她解下缠绕在箭上的那截绢布后,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草草写着四个字。

借命十日。

她默念一遍,又将它递给武仲:“你看,这很像是张伯的笔迹。”说完,她已陷入沉思。

阁楼下突然传来响动。

“王姑娘?”

原来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宽。

武仲瞥了布条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返身关了木窗,将出神的王妧领到炭盆旁的椅子上。

黎焜得不到应答,径自上了阁楼。

武仲冲他嘘了一声,王妧却在这时开口了。

“借命,张伯拿什么和对方借……”

黎焜看到了她手里的布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妧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张伯向那个杀手借了十天时间,勉强够你回到南沼。”但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决定回到城中,探明情况,再作打算。

黎焜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姑娘,我相信张伯是看在你的份上帮了我这个大忙。这十天,我一天都不敢浪费。”

回城的话,一去一返就要用上两天时间。

王妧说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黎焜笑了笑。

“王姑娘,我是个将死之人了。我唯一所求,只有‘尽心’二字。你们出手帮我,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让你们牵涉更深了。”

王妧看到他眼里的愧疚,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必要为了他,与靖南王正面为敌。

160 借命

天蒙蒙亮。

黎焜牵着一匹马,静悄悄地离开了留宿的旅舍。

他走得并不急。清晨的露水很快沾湿了帽檐和披风的下摆。

还没走出几里,这一人一马就遇到一个歇脚的茶棚。

茶棚是临时搭就,棚里却意外的温暖舒适。暖炉里烧着乌金炭,靖南王府供给王妃使用的也是这一种。

黎焜似乎见怪不怪。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凑近那炉子暖手。

“你来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黎焜抬眼看去,印象中的那张病恹恹的脸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苍白而清瘦的青年男子身上去了三分病气,变得越发俊逸。上扬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同时也让人觉得他难以亲近。

“三爷。”黎焜对他行了一礼。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如你所料,她没有捆了你去见靖南王。但是,这不能成为我饶你一命的理由。”

黎焜面上坦然无畏。他深知对方在多年的囚徒生涯中积攒了无边的怨念,但到底没有彻底失去心智。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三爷一直有一个心愿,但是没有人看好它。如今,那个心愿依然存在吗?”

黎焜的恭敬,青年十分受用。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交谈也就变得简洁很多。

“我为它,十年不得自由。要想放下,不容易呢。”青年说着感慨的话,神情却冷淡至极。

“靖南王属意赵玄成为南沼之主,我却认为,赵玄单凭那点能耐,终究难成气候。不过,”黎焜停顿在这里,注视着对方,“如果再加上三爷的分量,便足以扭转乾坤。”

“要我替靖南王出力么?”青年冷笑道。

“不。到时候,南沼真正的主人会是三爷你。靖南王命不久矣,赤猊军在赵玄手里发挥不出三成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够威胁到你,南沼才能够获得长久的太平。这也是我的心愿。”黎焜将自己摆上台面,向对方表明自己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背叛靖南王了。”

黎焜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如水:“是靖南王先做了选择。”

青年无声地笑了。

他招来侍女焚香温酒,二者的香气足以醉倒任何过路的旅人。

………………………………

滁州城,南城门。

落日的余晖将一个女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王妧远远看到她的二婶郑氏身着布袍,站在一队轻装车马前,指挥若定。

见王妧走近,郑氏不由分说,将她拉上其中一辆马车,随即扬声吩咐启程。

车上铺着狐皮褥,既柔软又暖和。

温柔的笑脸没有起到安抚王妧的作用,反而加重了王妧的不安。她坐直了身子,把僵硬的双手放在膝头,故作镇定地叫了一声:“二婶。”

郑氏因她这一声称呼而换上一脸忧容。

“你不能回城,我是来送你去南沼的。”

事事周全的郑氏竟然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二叔也让我回南沼。你们既然决定将原因瞒着我,就不该期望我会遵照你们的要求行事。”王妧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即便我们是为了你好?”郑氏若有所思。

王妧点了点头。

马车均匀地向前行驶,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颠簸。

郑氏不再说话,而是伸手掀开角落里的一块棉布。棉布之下是一个旧藤箧,里头隐隐传出微弱的抓挠声。

藤箧刚打开一条缝,即有一团白影一跃而出,扑向王妧。

小白猫圆滚滚的身体挂在王妧肩头,不到一会儿就滑落在褥子上。

王妧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所谓“借命”,张伯真的能毫不费力地借到黎焜十日的性命吗?

小白猫乖顺地任由郑氏将它抓住并抱在怀里,还轻轻叫了两声,似乎在讨郑氏的好。

郑氏也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从车门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碟子点心,送到小白猫面前。

一人一猫,如同朋友般亲近。

“张伯把它交给我,他说,你们一直形影不离。”郑氏说。

王妧心中思绪万千,却仍不答话。

郑氏叹了口气,斟酌再三,终于说道:“张伯受伤了。有人闯进他家里,刺伤了他。你二叔已经找了大夫为他医治,也会尽全力将凶徒捉拿归案。”

王妧听后,突然失去了耐心。

“停车!”

她刚一起身,就被郑氏死死拉住。

“张伯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不适宜奔波跋涉。你现在回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让别人担心你。”郑氏这样劝她。

王妧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

“到底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们才瞒着我,还是因为你们瞒着我,我才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小白猫整天在外头晃荡,比起我,它更喜欢和张伯待在一起。张伯怎么会说小白猫和我形影不离?”

郑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迫。

“你们还瞒着阿娴,让阿娴误会我娘亲是个不顾骨肉亲情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三叔出走的真正原因?二婶,请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好?”

马车已经停下。马蹄踏地,嘚嘚作响。

郑氏的脸色也由温和变得凌厉起来。

“没错,张伯没有说过你和这只猫形影不离的话。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但他是在代你受过。”郑氏放开了王妧,神态中透着一股王妧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威严,“有人用一把花剪刺伤他,留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等死。对方之所以不直接杀了张伯,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张伯来的。他伤害张伯是为了威吓你,为了宣告你即将死在他的手下。”

王妧将信将疑。但是她用剩余的理智告诉自己,到了这个地步,郑氏无谓再欺瞒她。

“这就是二叔要我离开滁州的理由?”王妧问。

郑氏承认了。

“那个人对燕国公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妧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她觉得刺伤张伯的人和燕国公府的仇人并没有什么关联。

161 相逢

“既然没法讲道理,那就比拳头好了。”武仲说得一本正经。

王妧皱了皱眉头,但不是因为她觉得武仲的建议很荒谬。

“拳头不行。不过,你这话还算有些可取之处。”不见到张伯,她始终无法安心离开滁州。

武仲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在宿营的平地附近绕了一圈,始终没有离开过众人的视野。

背风处,干枯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一个护卫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土灶,并在灶上架了一口锅。

锅里煮着一些肉干和清水,看上去十分寡淡。这一锅汤更多的是为了驱寒,而不是为了充饥。

和精力充沛的郑氏等人不同的是,王妧和武仲一夜没合眼,又在路上奔走了一日,这样的热汤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啧啧。”武仲咂了咂嘴,摇头说,“我还记得刚到湖州那会儿,头一天晚上就住在罗老七的客店,他家厨娘煮的肉汤真是绝了。”

王妧也想起了武仲所说的罗家肉汤。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她本来会得到郑氏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不是在此忍饥挨饿。但是,自从她问起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和燕国公府的旧怨,郑氏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过重的思虑令郑氏伤神至此,王妧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

夜幕降临之时,四面哨探的人先后折返,郑氏也从搭好的营帐中探身出来。火堆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分明。

南面三里开外,有辆马车正朝这里驶来,车上至少有两个人。哨探这样回报。

郑氏和众人交换了警惕的眼色。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最重要防备州城方向来的车马,其他的,小心应对即可。”

说话时,郑氏看了王妧一眼。

正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扰乱了王妧的心境。

她不明白郑氏的这一眼为何包含着无法明说的指责。

难道郑氏认为导致眼前一切麻烦的元凶是她?抑或是燕国公?

王妧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武仲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老东西,我就要病死了。”

南面果然来了一辆马车。有人在马车里大喊大叫。

王妧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

满脸疲色的老仆人为难且焦急地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郑氏,开口却仍保持着谦和。

“这位夫人,我家公子实在病得严重,请您发发善心,把锅灶借给我们煮些热汤。”老仆人说,“要是您不介意,我们也可以买下它们。您说呢?”

这话说得含蓄,也还算得体。毕竟这些器物要借给一个病人使用,原主人有所忌讳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妧看着郑氏的背影,她猜测郑氏在犹豫。

换作是在平时,这样的举手之劳对郑氏来说根本不会成为一种烦扰。但在今天,郑氏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她的安危。

“二婶,就借给他吧。”王妧轻轻说了一句。

郑氏愣住了。

一旁的老仆看向王妧,并朝她一拱手,似乎在表达他的感激。

他说:“我们原也是世宦人家,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唉……”

这时,马车上再次传出响动。

王妧抬眼看去,见到一个用罗帕掩着嘴、咳嗽个不停的清瘦男子从马车里探身出来。

“告诉他们,我们一个钱都没有。他们要是冷心冷肠,连一个破炉子都不愿意借人用,就让我饿死算了。”那男子不管不顾地嚷道。

“公子,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

老仆人返身回到马车旁,苦口劝说,终于让男子消停下来。

经这一打岔,郑氏也有了决断。

“老人家,你请便吧。”她说完,便要带王妧去营帐。

老仆人连连出声感谢。

当王妧掀开营帐的门帘时,仍能听到那男子的絮聒。

“老东西,我心口难受,快给我水……”

随后,她放下厚重的帘子,将那道声音隔绝在外。

营帐不大,但起居用物齐全。

郑氏倒了一杯水,但不是为她自己。她将杯子递给王妧,和颜悦色:“这段时间,在外人面前,你不能称我为‘二婶’,我也不能叫你‘阿妧’。你明白吗?”

王妧想了想,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好好休息,等天一亮,我们就启程。”

郑氏替她铺好被褥。

床铺舒适极了,王妧很快困倦起来。她看着郑氏佯装镇定的脸,不知不觉陷入了支离的梦境。

她和老师争论一个旧典。

燕国公带她去书房。他们要找的书在高高的书架上。

母亲江氏随后而来,向燕国公哭诉。

“我没想到会害了……”

害了谁?

她下意识地认为那句话之后应该接着一个人的名字。

江氏发现了她,并向她走来。

她闻到江氏身上槐花的香气,但是,江氏的脸却是模糊的。

她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了江氏脸上的泪痕和佯装的镇定。

顷刻间,她惊醒了。

营帐里空无一人。

王妧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双眼盯着床前的小油灯出神。

她想起王娴说过的话。王娴姐妹年后便要启程去京城,郑氏怎么会选择撇开自己的两个女儿,反而陪她这个侄女南下?去往京城的路山长水远,难道郑氏不担心女儿们会受苦、会遇到危险么?

既然郑氏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暴露,那么,燕国公府的仇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的。那个人竟如此通情达理,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只有燕国公和他的血脉,而燕国公的弟弟王政一家是无辜的?

身负仇恨的人会有这样的理智吗?

王妧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一声嘶鸣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听到营帐外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和一阵阵呵斥。

是有人惊了马。

仅凭这起身的功夫,王妧恍然猜到了什么。

惊马的人除了武仲,还能是谁?

探帘出来的她只看到武仲被那匹惊慌失措的马儿带往滁州城的方向。

“该死的……”

她不知道该怪武仲鲁莽,还是该怪自己不小心睡着、错失了先机。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多虑。

王妧按着袖口的匕首,闪身走进路旁的树丛里。

就算是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她也要走回滁州去。

162 逃犯

树影飞快地从王妧身上掠过。

放眼看去,月色昏昏,枯草丛丛,她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只感到寒冬肃杀之威。

马车行驶的声音沿着大道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不疾不徐。

那不是追赶她而来的车马。

王妧停下脚步,静静等马车超越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马车上的人竟然是先前萍水相逢的那一对主仆。

老仆人眼神很好。他发现王妧后,回头和马车里的青年嘀咕了几句。

王妧看着对方停下马车。

“喂,要不要我捎你一程?”青年探身出了车门。

王妧摇了摇头。对方却仍不依不饶。

“你一个小姑娘胆子倒大,敢走夜路,就不怕撞着鬼?”青年示意老仆人驱车跟上王妧的步伐。

这番话吓不到王妧,却让她心生不悦。她并不作答。

“呵,这世道啊,人比鬼可怕多了。”青年慢吞吞地说,“我就做了好多年鬼,你怕不怕?”

王妧听到对方开始胡说八道,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咳嗽了?”

被她这一问,青年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答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被寒风一激、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后,他才灵光一闪。

“热汤下肚,什么病都好了。为了抓这野鸡,我们才错过了宿头。”解释之余,他又像是在试探,“隆冬腊月,没想到这些野鸡身手还挺敏捷的。”

王妧不信他:“你们为了抓野鸡错过宿头、不得不连夜赶路?”

青年像是没有听出王妧说话时讽刺的语气,连连点头,说了一声“不错”。

这人真当她是三岁小儿?

“急着赶路的人却有闲心打猎?有闲心和陌路人攀谈?”王妧冷哼一声,“再不说明你的来意,就给我消失。”

青年眨眨眼,用一种惊喜的声调重复了一句“不错”。

后方突然传来快马奔驰的声音。

王妧转身要走,青年却忽然笑了。

“嘿嘿,你是打算离家出走,对不对!等他们追上来了,我就告诉他们,你跑不远啦!”

王妧咬咬牙。

老仆人却在一旁摇头摆手,规劝道:“离家出走,真的不好。”

“闭嘴,老东西!”青年脱口而出,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随即,他转头面向王妧,说:“我确实是特地来见你的。不过,我帮不帮你这个忙,取决于你给不给得起我要的价钱。”

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来,我需要展示一下我的诚意。”青年见王妧不为所动,便将身子退回马车中,新月透过窗格在他脸上留下模糊的光点,“追杀黎焜的人也在追杀我。这样的诚意,你觉得如何?”

王妧惊呆了。

接着,她看见青年朝她伸出一只手,鬼使神差,她也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手指同样的笔直、修长,只是一只有些干枯,一只长了薄茧。

青年将拇指与食指相碰,朝王妧比划几下。

王妧下定决心取出她的荷包。

他不讨价,她也不还价。

荷包里的那两颗彩色琉璃珠是王妧在鬼夜窟寻来的,据说它们产自西荒的高沙国。王妧原本打算将它们当作年礼送给王娴姐妹。

现在,其中的一颗珠子落入了青年掌心。

王妧可以不管谁在追杀黎焜,但她不能不查出是谁刺伤了张伯。张伯昏迷不醒,她能得到的线索少之又少。再说,就算张伯醒了,他也未必会对她吐露实情。

青年将手收回,让王妧上了马车。

老仆人催动马匹。

呼吸之间,王妧听到勒马的声音。

“方才确实有一道快马朝州城的方向去了。”

老仆人在回答来者的问话。

“是啊,赶早到了州城,城门一开,我就去请大夫给我们公子瞧病。”

王妧听着老仆三言两语将人打发,心里不免嘀咕。

是郑氏的护卫太好骗了,还是老仆太会骗人?

马蹄声远了。

王妧又听见老仆哀哀地说:“公子,我刚才有没有说错什么?下次不要让我骗人了,好不好?”

青年嫌弃了他一句:“啰嗦。”

王妧已经分辨不出老仆的话是真是假了。

青年点亮了蜡烛。

琉璃珠在烛光里折出七彩的光芒,青年用指尖不停地转动它,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瑕疵来。

最后,他漫不经心地收起珠子,对王妧说:“怎么样?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你想通了没有?”

王妧仍在思索。

青年却不直接点破,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想知道,黎焜为什么会相信你?我真是看不懂,黎焜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只不过是个小丫头,谁给你们胆子得罪南沼最有权势的人?”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青年很是不满。他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听说,靖南王快死了,还准备让你嫁给他的义子,黎焜见势不妙,才选中你当他的护身符,作为交换,他会帮助你成为南沼最有权势的女人。”

王妧面不改色,只在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你知道得不少。”她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青年眼里的神采黯淡下来,他冷冷盯着王妧双眼,缓缓说道:“靖南王因平定南沼而名震天下,但是,先皇对他的信任始终如一的原因却是我。”

他被囚禁了多少年,许昼便安稳做了多少年靖南王。

如今许昼死期将近,而他终于能活过来了。

“黎焜说,他是奉靖南王的命令离开南沼,那个命令就是你。”王妧不甘示弱,“他要带你去京城?”

青年冷笑一声,他的神情已经给了王妧肯定的答案。

“王府地牢里的要犯也是你?”王妧语速急促。这个猜测那么荒谬,又那么合理。几乎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就确定了这是事实。

她的心情很难保持平静。

白先生在找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她眼前的这个青年!

这下子,青年也不得不收敛了冷漠的态度,王妧的机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我大约明白了。你抓到的当真是没有人饲养的野鸡吗?”

王妧想起她在宿营地闻到的那阵腥味,胃里突然翻腾起来。

她看向青年的眼神也有些迷糊了。

163 妥协

马车里的青年手里把玩着一颗琉璃珠。老仆阿福驾着马车,驶入了一处大宅。

青年和老仆并不在意宅院原本的主人曾经富甲滁州、又暴毙家中。深深的庭院仿佛也不在意栖身于此的人是穷困潦倒,还是权重望崇。

青年下了马车仍愁眉不展,老仆见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公子眼下应该以保养身体为重,没有什么比这点更重要。”

青年没有隐瞒心事的意思。

“我还是拿不准。”

阿福跟随青年已久,他当即明白青年想说的是什么。他说:“她们是双生子,不但容貌相似,身上也都流着燕国公的血。她们之间又能有多少不同呢?”

听了阿福的话,青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才另起话头,说起从王妧那里得来的琉璃珠。

“它的品位太低了。”他两指夹着珠子,抬高手臂,任珠子被日光穿透。

“新奇玩意,只能博佳人一笑罢了。”

阿福笑了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的缘分。王妧绝对想不到,琉璃珠的上家正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仆人。

青年有不同的看法:“这琉璃珠从高沙运到南沼,价值更在它自身之外的地方,等别人识破这一点,你的买卖不就成了竹篮打水?”

受到质疑,阿福依旧坦然。

“公子自小见多识广,寻常人及不上公子半分。琉璃珠虽入不了公子的眼,但却能入时。这就足够了。”一番解释十分恳挚,也十分高明。

“我知道你有分寸。”青年摆摆手,不再计较这点小事,“我问你,她用一颗琉璃珠打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福想了想,对青年低声说些什么,又补充道:“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她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公子你的名号,公子想好了吗?”

琉璃珠折出的光芒映在青年苍白的脸上。他只觉得刺眼,反手便将珠子收起。

“就说,鬼夜窟里多了一位鬼三爷。所有和她关连的生意,你都要亲自经手,再一一回报我。”以鬼为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不会如靖南王所愿北上,他要留在南沼翻云覆雨,他要让靖南王至死也得不到安宁。

阿福应了一声是。

…………………………

王妧在张宅醒来。

“你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大夫也说你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瑟柳眉倒竖,一改先前平和温婉的模样。

王妧和张瑟同样惊讶,只是少了些愤怒,多了些迷惑。

“是我自己……”昏睡过去的?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王妧觉得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蠢话。

再想到那人曾被关押在靖南王府地牢,她不由得一阵后怕。

张瑟见状,上前轻轻握住了王妧的手。王妧知道她在生气,但她更想让王妧知道她不仅仅是在生气。

王妧看到张瑟关切的双眼,愧疚的情绪从她心底渐渐蔓延到咽喉。

“张伯涉险,都是我的过错。”她低下头,避开了张瑟的目光。

张瑟心一软,几乎要放弃她父亲交代她做的事。

“我没有什么资格怪罪你。”张瑟叹了口气。

王妧不解张瑟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瑟看了她一眼:“我爹,是为了让你不再意气用事,才和追杀黎焜的人作了一个交易。”

王妧脸色一沉。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张瑟继续说,“他没有去想,不,或许他想到了,你会因此自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张伯借她的莽撞演了一出苦肉计?

王妧心头不平,险些坐不住,幸好有张瑟扶住她。

她面上并无几分怒色,拿开张瑟的手,起身整理衣裳,随后取了披风往屋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张瑟问了一句:“你认为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没有回来呢?”

如果她没有违逆郑氏的心意,直接去了南沼,那么,张瑟还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吗?

得不到回应的王妧转身看到张瑟脸上的慌乱和犹疑。

“你根本拿不定主意。”王妧突然明白了什么,“张伯已经醒了,对不对?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假如她因为自责而回头,张瑟的话便能消除她的自责。

假如她没有回头,便是她不需要这番话。

一切恰如其分。

张瑟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起先还担心王妧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现在却在为自己露了马脚而发愁。她只能懊恼地看着王妧离开。

休养中的张伯听到屋外的响动,平静地笑了。

“我现在不想见到他。你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还要赶路。”

声音落下不久,张伯看到武仲进屋来了。

武仲慢慢挪步上前,含糊唤了张伯一声。

“那天晚上,二老爷和我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张伯的声音透着虚弱,咬字却清楚。

武仲没想到张伯一开口就抓着他的小辫子,他连辩解的念头都未生出,只低着头,诺诺连声。

“我之所以让你一路护送姑娘来滁州,原因在于她和你从前一样,鲁莽冲动,不管不顾。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的你也舍得用一用脑子了。”

武仲听不明白,但他不敢问。

张伯停下来歇了片刻,才又开口:“刺伤我的人姓虞,别人都叫他老虞。他是一个一只脚踩在泥潭里,一只脚踩在平地上的人。别人无法收买他,也无法除掉他,这就是他最大的能耐。”

说了这么多,张伯已有了倦意,但他仍强撑着。

武仲听得头疼。

“老国公……四面树敌……一个公道的交易……起死回生……”张伯说得并不连贯,声音也越来越低。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了。与此同时,张伯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武仲见到来者是王妧,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对王妧的不豫视而不见,觑空避到一旁。

“你本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不要插手这件事,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和别人做交易?为什么你要等到事后才告诉我,不要轻易树敌?”

张伯久久没有回答,久到王妧平息了怒意,久到王妧失去了质问的底气。

他终于睁开眼睛。

“因为你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想看到你长成一个怯懦的人。”

而且,他也有同样的期望。

164 讨价

正月十二,祭巫圣。

容州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热闹。大街小巷充满着各种药草混合熬煮后散发出来的甘芳。气味的来源正是容宅南面的祈福台。无数的生果美酒、纸马金银堆叠在祈福台下。男女老幼,伏倒叩拜,念念有词。

三百年前,容氏先祖带领部众与天灾斗,争回一线生机。这个部族日后的强盛已经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除鲎蝎部之外的部族俱已湮灭在簇簇烽火里,容氏在南沼的威望再次达到一个顶峰。

鲎蝎部首领容全比任何人都清楚峰顶的风光何等美妙绝伦,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欣赏了。

眼前的女人只用几句话便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让他从山巅跌落到平地上。

“百绍国主已然依照约定,在南关布下重兵,容首领却说找不到她要的人。如此言而无信,未免让人寒心!”

容全听得心头火起。

“红姬!”他一声怒斥,随即被对方凌厉的眼神扼住了咽喉。

短暂停顿过后,他才恢复如常:“百绍王族私自涉足南沼,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会给百绍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如果没有我,这个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他是在提醒对方,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对他呼来喝去。

红姬皮笑肉不笑。

“容首领莫不是将百绍国主当成三岁小儿?”她反唇相讥,“国主和你的约定,你迟迟无法践行。如果说有人走漏风声,那也是容首领拖延时日所导致的。”

即便容全做了他该做的事,可从结果来看,他做得还不够好。

容全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红姬正按着他的头,逼他承认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无能之辈,逼他承认鲎蝎部在南沼无足轻重,他和他的部族只能臣服在靖南王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女人敢说出如此逆言,原因不外是百绍的新国主蒲杉。

区区弹丸之地,一面是同室操戈,风波未平,一面是民生凋敝,百废待举,这样一个微贱小国的国主连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竟敢妄想压服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急怒之下,他的胸口如同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击,一阵钝痛。

容全晕眩了一会儿,才记起袖中的药瓶。瓶中一枚小小的丸药让他恢复了神智。

红姬却在冷眼旁观。

她来见容全的目的不过是想催促他尽快把人找到,哪知容全如此经不得激将。

暗自冷哼一声,她重新露出笑容。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我本不该上门打扰。只是,百绍国主为她下落不明的侄女日夜悬心,交托给容首领的事却毫无进展。请容首领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你是百绍国主,你还能一直心平气和吗?”

容全经历过方才心疾发作,心境也有了改变。他的生命不能浪费在意气之争上。

“别以为坐上国主之位就能安枕无忧,更难的还在后头。”带着三分威胁,容全开始他的讨价。

“我和你相识在先,自有一份情谊。单凭你为我做过的事,我就不会亏待你。而她,国主之位还没坐稳,多的是人想取代她,比如她那个很懂得见风使舵的侄女。”

红姬似乎有些动容。她没有开口,听着容全继续说下去。

“大张旗鼓找到蒲冰,再送回百绍,你知道这期间的变数有多少?百绍国主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但只懂了一半,她不懂的那一半才是导致麻烦的根源。”

红姬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态。

“什么麻烦?”她追问。

容全却不肯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不容拒绝地说:“我要一百死士。”

红姬愣在当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容全嘴角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红姬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才正色说:“我要先知道她的下落。”

容全点点头,胸有成竹。

“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死士,你要替国主解决所有麻烦。”红姬疾首蹙额,无可奈何。

“八十。”

“五十。”

“好。”

最终,由容全一锤定音。

他闭上眼,不让红姬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

有了这五十死士,浊泽对他来说便不再是一处绝地,他的病也不再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等他再次睁开眼,红姬已有些不耐烦。

“那就等容首领有了好消息,我再来拜会。”她匆匆辞别。

容全也无意再和她叙旧。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瞥见一道人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送走红姬时,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家里有了内鬼,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去处置了。

容全本已做出决定,他以养病为由,将祭祀容氏先祖诸事全数交给容溪主持。此时此刻,他却有了去祈福台露一露面的想法。

内鬼可以让容溪去处置,但是,对于祭祀先祖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一族首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

脚下随心而动。

刚走出厅堂,容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女子眉间堆着愁闷,虽然容貌寻常,却落落大方。只是疑心生暗鬼,再寻常的动作都被容全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

刘筠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她是来向主人家辞行的。

看着容溪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心里不是不着急。

靖南王在她离开湖州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她脑中盘桓。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促使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原因是什么。

王妧也在容州。

她最初的想法是阻拦王妧来到南沼,可是她失败了。她被靖南王禁足,而王妧却被推向她的死对头赵玄。

虽说她和容溪有着共同的目的,她却时常感到孤立无援。好像所有人都抛弃了她,都不愿与她共事。

“我的女儿说你是一个磊落的人,她很敬佩你。”容全毫不掩饰他审视的目光,并且轻而易举地认出刘筠脸上的神情叫做失望。

刘筠不由得苦笑。

如今她一事无成,亲身父亲视她如无物,她身上哪一处值得别人敬佩呢?

165 斩草

刘筠离开了容州城。

她想,如果赵玄要接管靖南王府,那么他始终要回到湖州。

愿意助她、且有能力守护靖南王府的人只有黎焜。她只要找到黎焜并说服他,便算成功了一半。

理清了思绪,她出声吩咐车夫加快赶路的速度。

天上也在这时下起雨来。路面被雨点打湿,马蹄印和车辙深深浅浅地延伸到深林中。

如果没有那些拦路的石块,刘筠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马车已经偏离了它既定的路线。

一阵颠簸过后,刘筠探身往外看去。

阴云密布,细雨蒙蒙。车夫却不见人影。车轮陷入石坑中,拉车的马匹奋力往前,无奈只在原地踏步。

刘筠有些心神不宁。她站在马车上,举目四望。

渐起的风刮动成串的雨珠,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顾不得许多了。

正前方向她急速奔来的黑点在她眼里显露了原貌。

两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杀意凛凛,健步如飞。

寒意从她的脚底爬上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趴下。”

她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喝,脚下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遵照那声指令,往一侧伏倒。

瞬息间,一枝利箭从她头顶划过,直指领头黑衣人的面门。

不等它落定,射手再次张弓。

第二箭如流星赶月。

领头的黑衣人翻身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步伐已然受阻。

就在刘筠以为射手将故技重施时,第二箭竟不依不饶,射中那个已经落后几步的黑衣人的胸膛。

雨势已大,黑衣人脚下淌出的血水眨眼间积了一洼。

刘筠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积聚了强劲力道的第三箭破开层层雨幕,射穿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腿部。

“上马。”

马背上,满脸雨水的男子态度并不和善。

刘筠稍一犹疑,回头看到那两个黑衣人竟不顾伤势仍要追上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男子一把拉上马。

一声嘶鸣,马儿左蹄高抬,踏出重重一步。泥水四溅。

雨水迷了刘筠的眼。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死里逃生。

救了她的人是谁,刘筠无暇多想。后背传来的疼痛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她仅能抓住的长弓,最后终于痛晕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后背,两把柳叶刀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她躲过了黑衣人的追杀,却没有躲过黑衣人心有不甘掷出的暗器。

林启只顾赶路,方才的惊险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他是早有准备,而对方事先并不知道有人打算横插一手。

他潜入容宅打探,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不料一时松懈,露了行迹。

刘筠就是在那个时候闯进容全的视野,顶替他成为容全暗中怀疑并想除掉的目标。

这女人是死是活,林启不在乎。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心肠。

更别说,谢希暴露身份,遭赵玄凌虐,至今卧床不起,正是拜刘筠所赐!他岂会救镇察司的仇人?

要不是大人不想让刘筠死了,他肯定会第一个落井下石。

林启想到这里已是恨得牙痒痒。他大咤一声,带着人往梓县奔去。到了那里,刘筠就是别人的麻烦了。

等他办完事,天色已经全黑了。

回到落脚的乡间庄院,得知周充正在见客,林启觑空洗漱一番。

去了一身寒气,他来到茶房,又自告奋勇,奉茶去了厅堂。

厅中,主客二人皆正襟危坐。

客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生得膀大腰圆,穿一套破布袍破草鞋,乍看上去一身匪气。

林启自然不好直直地盯着客人看。他向二人奉了茶,悄悄退到周充身后,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来客。

谈话已经进行到尾声,周充捧起茶杯,有了送客的意思。

客人却稳稳坐着,不急不躁。

林启注意到客人方脸上的两道剑眉,心下觉得眼熟。他听到客人开口了。

“周大人,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为了避风头,我都躲到百绍去了,还不是因为赵公子不好惹嘛。”

客人说得极谦卑,只有周充听得出他言语之外的傲慢。

他惹不起赵玄,是因为他的卑微。难不成周充也和他一样吗?

“不好惹,你也惹了。我答应帮你挡一次,可没有答应帮你第二次。”周充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他转头瞥了林启一眼。

二人多年朝夕相处,早已默契十足。

林启知道周充想问什么。他低下身子,对周充耳语几句。这时的他已经想起了客人的身份。

当初王姑娘被石璧劫持,下落不明,正是眼前的男人带来了线索。

陶然庄的主人孟树坚,在包庇陈舞、得罪赵玄之后,转而投向镇察司寻求庇护。在林启的印象中,这人很有胆识。他猜测,孟树坚作出这副装扮是为了避人耳目。

放下茶杯,周充已有了别的打算。

“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至于你能不能把路走通,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他说出了王妧的名字,随后吩咐林启送客。

孟树坚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启送客后折返回到厅中。刘筠已经被他救下、送到王妧手里,他向周充回报的就是这件事。

“刘筠并不重要。”周充看出林启平静面容之下的隐忍,他语重心长地说,“谢希横遭不幸,一是我安排不周,二是赵玄毒辣,最后才是刘筠作梗。若要深究,将刘筠安插进入雀部的王妧也有罪责。”

“大人!”

林启越听越是心惊。他哪敢埋怨大人和王姑娘?

“你要分清楚谁才是镇察司真正的敌人。如果你认错了对手,不但一切付出成了白费,你真正的敌人还会趁你晕头转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除掉你。”周充不理会林启的打断,而是神情严肃地说完他要说的话。

林启知道周充正在向他解释不杀刘筠的理由。刘筠无法成为镇察司的威胁,镇察司也无须浪费力气对付她。

他隐约觉得周充的话里还有他理解不了的含义,但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

“林启受教了。”

诸事议定,仍留在厅中的只有周充。

他闭着眼,想象王妧会怎样对待刘筠。可他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天,他要去见她。

166 风波

僻巷客店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前院后院、东厢西厢,直到正月过完,它们才会被取下来。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冒着绵绵细雨,将院里的几盆寒兰搬进屋子,又打来一盆水,细心地将地上的泥印子擦洗干净。

她忙忙碌碌,直到额头见汗,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桃子!”碧螺兴高采烈,从屋外进来。

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碧螺跟前,笑得有些腼腆。

“快跟我走,姑娘要见你呢。”碧螺替她将额角的碎发挽到耳后,拉起她的手便要往回走。

谁知,少女眉头一皱,反将碧螺拉回来。

她朝碧螺又摇头又摆手,末了还指着自己的嘴巴,一副焦虑的模样。

碧螺随即明白这番动作的含义。她怜惜地摸了摸小桃的头,安慰说:“你放心,姑娘是好人,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应允。

二人携手到了厅前,不料隔着窗棂听到厅中传出一声呵斥。

“我不想见到你!”

碧螺认出那是王妧的声音。

王妧连小桃的面都还没见到,这话当然不是在说小桃。可小桃却因此显得惴惴不安。她拉着碧螺的袖子,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厅中发生了什么事。

碧螺环顾左右,眼尖地发现廊柱后漏出来一片衣角,便让小桃留在原地,自个儿上前叫破了对方。

“高侍卫。”

躲在廊柱后的高侍卫被碧螺吓了一跳。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你,做什么?叫我?”

碧螺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不过,她没忘了正事。

“姑娘在见客吗?谁来了?”

高侍卫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六安大哥。”

碧螺仍有些疑惑。

“六安?那怎么吵起来了?”

高侍卫心下诧异,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转念间,他意识到眼下是个好机会。

王妧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他放任自流。对张伯和莫行川,他不敢招惹,只得敬而远之。六安倒是待他不错,肯指点他招式,只可惜最近一阵子他连六安一面都见不着。武仲平时只在口头上欺负他,然而,他一旦问得多了,那些口头上的欺负也会被付诸行动。

至于其他人,就和碧螺带来的那个小哑巴一样,只会点头和摇头,一句话都不会说。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无所作为了。上次王姑娘失踪,他派不上半点用场,公子气得要剐了他。好在他灵机一动,将那误打误撞落到他手里的俞舟堂推出来,才算是交了差。下一次,他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一身皮肉去博。

话说回来,对这个不顾一切、只身一人从京城追随王妧到南沼的女人,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恭维碧螺的话,他也不至于别扭到说不出口。

“碧螺姐姐,我脑子笨,姑娘有事也不会找我商议。谁也比不上姐姐你,忠勇两个字就够我学一辈子了。”高侍卫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奉承话说得有些过头,便又绕了回来,“只求姐姐别嫌弃我。平日里有事,姐姐尽管和我说。我虽然笨,但还能替姐姐跑跑腿儿、干些粗重活。”

碧螺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她没想到自己在高侍卫眼里竟是这样一个人。

说到忠,她不过是仗着王妧心软,厚颜赖在王妧身边,硬要报答王妧的救命之恩。

说到勇,她不过是被热血冲昏头脑才决定只身南下,要不是周大人施助,她可能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高侍卫是真的很不了解她。姑娘就从来没说过她忠勇可嘉,只是在见到她安然无恙时,姑娘才笑得像个小孩子。

想到这里,碧螺也笑了。

“高侍卫,你太客气了。”她也很客气。

三人在廊下等着。高侍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碧螺偶尔应和两句。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溜走。

和他们预想的情形不同,厅堂里正在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小小的口角风波。

王妧的喉咙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导致她说不出一句话。

“那你只能把眼睛闭起来了。”六安说完,不觉微微翘起嘴角。

他想起上一次王妧对他乱发脾气时,他们曾有过相似的一段对话。这一次又会有什么不同?

莫行川在一旁看到王妧被气得发抖,心里既不解又着急。

张伯远在滁州,安抚王妧的任务理所应当落在他头上,可他却感到无从下手。

能把王妧气成这样的岂会是寻常人、寻常事?

六安到底做了什么?

莫行川突然起身,冷冷对六安说:“姑娘今日不宜劳神费力,请你改日再来吧。”

张伯对六安的提防不是没有来由的。

他们对暗楼的了解,绝大部分出自六安之口。王妧潜入浊泽那天杀了一个叫红叶的人,只因为六安说,红叶曾经下令击杀王妧姐妹。那天过后,六安便再也没有出现,王妧也不再提起六安。

倘若这一切都是六安借刀杀人的诡计,以王妧的气性,她得知真相后定然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莫行川决定等六安离开后再好好开导王妧。

六安也随之站起身来。他没有回答莫行川,而是直直望着王妧的眼睛:“我娘可能还活着。你真的不肯帮我吗?”

王妧愣住了。

她说过,作为除掉红叶的回报,她也会帮他向暗楼的人复仇。但那是在……在她一直相信他的前提下说出的话。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六安的神情凝重起来。

“你说,不许我对你说谎,我做到了。只是你选择不相信我罢了。”

莫行川在一旁听得茫无头绪。

这时候,只要他看王妧一眼,就能看出王妧在故作镇静。

可惜他没有这么做。他的注意力一直留在六安身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六安说这话时,双眼异常明亮,“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杂糅成团的情绪从六安眼里一一流露,王妧有一半懂,有一半不懂。

即便如此,她懂得的那一部分足以消除她的恼怒。

记忆深处,她也曾用相似的情绪去爱慕一个少年。

167 小桃

王妧以为自己忘了,可她确实仍然记得。

她记得那时王姗已经订下和镇国公府的亲事。

她记得镇国公登门造访,说了一些“二姓之好、亲如一家”的话。

她记得王姗躲在镇国公身后扮鬼脸。

“你看,他们要的是一个身份,最好再贴上一张端正的脸。”

“他和他爹一样自以为是,令人作呕。”

“就算是输了名声,输了一切,我也要除掉镇国公府。我绝不允许你为他流一滴眼泪。”

……

六安注意到王妧眼眶微红。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的母亲还活着,我会帮你找到她。”王妧突然开口,却不再提不想见到六安的话。

六安曾说,他被暗楼收留之初,还认为自己的父母是病逝的,后来才渐渐得知,他的母亲是被暗楼所害。

这件事红姬也知道,因为他们出身于同一个小山村,红姬年纪较长,当时已经晓事了。

王妧叹了一口气,她岂能不理解六安的心情?

她试图让一切归于风平浪静。她说:“红姬也有可能是想利用这个消息引你露出马脚。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六安沉默着。

王妧这才暗悔自己口快。她说红姬另有目的,也就是在说消息不实、六安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想的话,她的话确实显得冷酷无情。

不料六安却说:“即便只有一成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王妧一听,顿时气急败坏。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莫行川皱了皱眉,再看六安时,凝重已经从对方脸上消失不见。

六安变得很从容,好像卸下心头的一个担子,好像拨开云雾见到了青天。

他近乎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不用你劝,我无时无刻不在做最坏的打算。算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颖江上。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不能白白活着,我总得做点什么再去死。现在我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你要我放弃,和杀死我有什么分别?”

王妧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时,恰好有不速之客来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周大人身边的林启。他把一个受伤的女人送到门口就走了。”

碧螺认出了来者,王妧则认出了那个受伤的女人连同她后背的柳叶刀。

六安一看便知王妧要问什么。

“是暗楼的人。只是那人功力尚浅,并未伤及她的脏腑。”

王妧让碧螺去找谭漩。不论周充把刘筠送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法坐视不理。

刘筠的脸冰冰凉凉,显出一种失去血色的青灰。

当初为了阻止她来湖州,刘筠甚至设局想要软禁她。谁能料到今天的情形呢?

刘筠来到容州的目的很好猜,左右绕不过赵玄。但是,刘筠受伤却不一定是赵玄所为。

想弄清楚这件事,她要么等刘筠醒来,要么主动去找周充。

王妧宁愿选第一个。

刘筠被送到厢房后,谭漩也赶来了。

她先查看了刘筠的伤口,随后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谭漩有些紧张。

直到莫行川用眼神提醒,她才硬着头皮开口。

“我……要把暗器取下来。”谭漩咬到了舌头。

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她又解释说:“可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怕……”

虽说她自幼从师学医,通读多部医书古籍,但她独力行医问诊的经验却很少。

遇到寻常病症,她确实能找到对症的方子。可要她亲自动手救治病人,她始终还是欠些火候。

这也是张伯让她跟随王妧外出行走的原因。她只有脚踏实地、躬行实践,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

六安见此,毛遂自荐。像这样的小伤口,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处,大多还是他自己上药包扎的。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谭漩闻言一喜,又怕莫行川和王妧不同意,所以忍耐着,一言不发。

王妧不好泼谭漩冷水。她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六安,说:“你不要自吹自擂。”

六安却坦然表示,人命关天,他哪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王妧终于点头。

她暂时回到厅中等待结果,心里却在想着六安先前说那些线索。

“红姬要找的女人年纪十八,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名叫蒲冰。她精通医术,懂得改容易貌,手里还握着百绍的至宝。”

红姬真正的目标不言而喻。

百绍王族传承百年的至宝流落到南沼,足以勾起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贪婪之心,特别是在百绍羸弱、内部动荡不安的情形下。

红姬勾结鲎蝎部首领容全,并命令六安潜伏到容全身边,伺机而动。而六安能得到的回报是,红姬会说出他母亲的下落。

王妧有些头疼。一切充满了不确定,她无论走哪一步都可能踩到陷阱。而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她很确定浊泽里存在着厌鬼,但她同样受到鲎蝎部和西二营掣肘,进退维谷。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已经忘了早些时候碧螺的请求,以至于当她看到碧螺领来那个忸怩的少女时,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她就是小桃。”碧螺出声提醒。

王妧点点头。她想起来了。

小桃是碧螺南下途中遇到的。当时她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被碧螺救醒。碧螺见她身无长物、无家可归,便带着她上路,一起来到容州。

也许是小桃的经历让碧螺想到她自己。

然而,王妧没有满口答应让小桃留下来。

“姑娘你看。”碧螺拉着小桃,并让小桃伸出手来。

相比于脸上白皙细嫩的肌肤,小桃双手指节和掌心四周的布满茧子。和习武之人不同,这双手两处虎口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粗使丫环的手就长这样。我不知道她是被哪个大户人家赶出来的,但我知道她心地很好。我看到她情愿饿肚子,也不去偷一个小贩沿街叫卖的米面。她明明伸手就能拿到。”碧螺似乎猜到王妧的顾忌,“她没法说话,也不识字,但是她很勤快,还做得一手好鱼羹。时间长了,姑娘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王妧问。

“在新昌。”

那就是在湖州地界上了。

到底谁会给她安插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识字的探子?

王妧看到小桃胆怯的眼神,终于决定顺着碧螺的心意将人留下。

“就让她跟着你吧。”

碧螺笑着应承了。

168 莫行川

小花厅外寒风凛冽。

小花厅内养着几盆凌波仙子,花香四溢。

这里已经按照郑氏的喜好布置得温暖舒适,变化之快速连莫行川也暗暗咋舌。

郑氏找他来,为的是京城的家书。

“这种时节,家书至少要走一个月。”莫行川知道郑氏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等的消息是什么。

郑氏不再追问,转而提起王妧的起居琐事。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减少无谓的担忧。

“天太冷了,姑娘只在暖阁里看书消遣。”

见莫行川顾左右而言他,郑氏有些不快,说:“你去告诉她,我既然来了南沼,自然要和王郑两家的故旧打交道。她也不能偷闲。”

莫行川记得王妧的交代:对郑氏的一切要求,先答应了再说。于是,他应了一声是。

告退后,他把话带到王妧面前,思索再三,替王妧出谋划策。

他说:“田夫人得知你回到容州,立马就派人送了请帖来。回想年前,武仲和田大管家起了口角,她一直视若无睹,直到我们向她的管家赔了礼,这事才算过去。她前后的态度其实很耐人玩味。”

王妧心里清楚,她若不去赴田夫人的约,将无异于画地为牢。

她让莫行川在茶几的另一侧坐下,随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已经让贤叔查证清楚,当年我娘亲去世的时候,田夫人远在南沼,没有回京吊祭,只是遣人送来奠仪。如果她和我娘亲的关系不如张伯说的那样亲密,倒还在情理之中。”

莫行川点点头,正襟危坐。他们无法通晓过去,只能勉力掌握即将要走的前路。

“我二婶来得恰是时候。”王妧若有所思,“田夫人要我执晚辈礼,本来无可非议,可是,从我到达西二营那天起,她对我的试探一直没有停止。”

她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试探。

郑氏出身名门,辈分也和田夫人相当。同一番话,由郑氏说出或由王妧说出,在田夫人心里的分量是不同的。

莫行川终于放了心。他的想法和王妧不谋而合。

只是,王妧还有一层担心是他没想到的。

“我的两个妹妹要到京城去,我二婶没有留在滁州照料,反而送我来南沼,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她帮这个忙。”

莫行川听后,这才明白郑氏为何急着收拾好小花厅、安排拜访故交的事务。

京城没有消息传来,对郑氏来说也是一件难熬的事。他认为郑氏多半乐意插手。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一切还要王妧主动开口向郑氏求助。

“如果事事计较得失,二夫人也不会送姑娘来南沼了。”莫行川说。

王妧心生感慨,她还没有对别人说起过那件事。

“我二婶确实心胸开阔、不计较得失,但是,她会分对错。我二叔和她决意庇护我离开滁州、免遭仇人寻隙报复,不代表他们认同我爹的做法。”

她想到这些并不仅仅因为郑氏的一个眼神。

“张伯受伤是因为黎焜,和燕国公府的仇家毫不相干。他们却用刺伤张伯的罪名去追捕凶徒。这么做,除了避免我借机追查当年的旧事,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王妧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和迷茫,“或许,他们觉得我爹做的事并不光彩。”

莫行川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沉重许多。

从前,有张伯对他们耳提面命。面对问题,他有一说一,即使说错了也没有什么。

张伯让他带着众人追随王妧前来容州,他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张伯会留在湖州坐镇。

后来张伯在滁州受伤,众人始料未及。棘手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缠成一团乱麻。

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着手处理这团乱麻的人由张伯变成他莫行川。

这份差事有多难,他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但若他细细梳理,大半的困难其实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比如现在,他明知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王妧的思绪,开口时又怎能不谨慎?

“你觉得暗杀黎焜这件事,靖南王做得光彩吗?”莫行川问。

王妧有些疑惑,她抿唇想了想,说:“既是暗杀,当然不光彩。”

“靖南王治军甚严,违反军令,按律当斩。从靖南王的角度看,黎焜违令放走要犯,违令返回南沼,两样都是死罪,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一种不光彩的手段处理这件事?”莫行川反问她。

王妧左思右想,仍然想不明白。

莫行川看着王妧苦恼的模样,心中不忍,开口打断了她的苦思冥想。

他目光坚定,直截说:“答案只有靖南王自己知道。”而燕国公当年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也只有燕国公自己知道。

王妧愣住了。原来莫行川要说的是这个。

她自寻烦恼,还要莫行川来开解,实在太孩子气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放下茶杯,起身走动。

一步、两步,轻盈似落梅。

莫行川一见便知她想通了,也就不再多言。本来他还想劝王妧慎重对待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又怕王妧不喜欢听他说教,干脆歇了心,提起一件王妧感兴趣的事。

近来,王妧为了捕捉厌鬼的事,几乎把有关南沼的各类记录、史籍翻看了一遍。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庞翔正好弥补了她行动上的不足。

“庞翔几次进入浊泽,得到一幅粗略的地图。他说,浊泽里的情形和十多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他们留下的记号大部分都消失了,能找到的一小部分也偏移了位置。还有,他说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瘴气。”

王妧蹙起眉头。她试着找过浊泽的地图,始终一无所获,但她从没想过自己动手做一幅。

“庞翔是一个人去的?西二营没有阻拦?”她问。

莫行川猜到她会问这些,早已准备好说辞。

“我认为他的行动太仓促、计划太冒险,所以我拦下了其他人。只有沈平跟去了,路婴也主动跟着去了两趟。”他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说,“石璧的态度转了一个大弯。他放庞翔几人进入浊泽,鲎蝎部并不知晓。他和容氏之间似乎已经开始变得貌合神离了。”

王妧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周充来。

169 碧螺

碧螺觉得,自从王妧回到梓县,客店里的空气都变得活泼了。

她放下悬了很久的心,畅想着如何把新居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妧还交代莫行川把客店的一部分事务交给她,她为此高兴得整夜没睡好。

清晨起身,她发现天终于放晴了,于是决定着手修补前阵子被风雨刮坏的窗户。

当她抱着窗纸从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武仲昂首阔步、领着一个女子进了厅堂。

那女子长着一双动人的杏眼,秋波盈盈,风情无限。

碧螺呆立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有一件被她遗忘了很久的事试图从她平淡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她越想抓住,越是抓不住。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武仲出来了。

他一见到碧螺便说:“你愣着做什么?快去备茶呀。”

碧螺张了张嘴。

“我要去补窗户……茶房里有人当值……”

武仲也不和她啰嗦,转身往茶房去了。

碧螺望着武仲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要武仲端茶递水、忙进忙出?

心念一动,她抱着窗纸追上武仲的脚步。

还没踏入茶房,她便听见武仲大声呼喝小桃去烧水。

小桃经他这一吓,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模样委屈极了。

碧螺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赖事,当即想挺身而出。谁知武仲突然一跺脚,自个儿给铜铫子添了水,又把它放到炉火上。

“秦班主嗓子金贵,要喝最好的雀舌。你这小丫头笨手笨脚,净碍事!”话虽粗鲁,武仲身上的气焰却全都消失了。

小桃反手抹了一下眼睛,偷偷看清楚武仲的脸色,旋即破涕为笑。

碧螺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她误会了。

武仲看到她,却没有理会。

碧螺挪步进了茶房,放下窗纸,讪讪地上前搭话。

“武仲大哥,今天来的贵客是谁呀?”碧螺隔着暖融融的火炉问道。

在她的印象中,武仲身手高强,脾气又急又坏,绝对和细心沾不上边。当初她听到傅泓说武仲是个好大哥,她还不肯相信。

火炉的另一边,武仲叉着腰,没有回答她。

碧螺不死心,绕着炉子走到武仲身边:“那位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她这一句明明什么都没问,倒引得武仲接了话。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武仲不知想到什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朝碧螺挥了挥,想要赶她走。

“她到底是谁呀?她和我们姑娘是熟人吗?”碧螺很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陌生女子。

武仲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找了一把蒲扇,专心致志地扇着火炉。

碧螺无可奈何,只能另打主意。

没过一会儿,水烧开了。

小桃主动取了茶叶来,手脚利索地泡好茶。

碧螺瞅准时机,一把抢过茶盘:“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姑娘好了。”

武仲急了,又不能和碧螺抢,只得把脸沉下来。

“那你就试试看。”

碧螺心里咯噔了一下,千百个念头闪过,最终惴惴地把茶盘举过头顶。

接过茶盘,武仲忽然发出一声大笑,趁着碧螺二人愣住的空隙,快步出了茶房。

“咳!”

碧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她被武仲诈了!

小桃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还紧张地盯着她的脑门看。

碧螺顿时泄了气。

想不通的事,那就不想了。

对小桃交代两句,碧螺抱着窗纸去了东厢。

高侍卫外出归来,见她要补窗户,开口便把活计揽上身。

碧螺婉言拒绝。

“我是无事忙,姐姐别跟我客气。”

“我不是跟你客气。我要是把我的活计丢给你,回头你又遇上别的急事,两件事你肯定有一件办不好,那错在谁呢?现在大家各司其职,谁也错不了。”

高侍卫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挠挠额角,仍旧留下来,表示要替碧螺打下手。

碧螺只得由他去。

闲谈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今天的客人身上。

“姐姐怎么不来问我?我知道呀。”高侍卫先在心里捏好分寸,随后说,“她是揽月班的班主,姓秦,刚来南沼没多久。听说,她想在南沼大展拳脚,少不得各处走动。”

揽月班。

“伶人……”

碧螺低头喃喃自语,没有注意到高侍卫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就在这时,她灵光一闪,抓住了先前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那件事。

“是啊。秦班主在滁州结识了姑娘,那时候姐姐你不在,自然是不知道了。”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卫罢了。

碧螺抬起头,笑得十分勉强。

“谢谢你,高侍卫。”说完,她丢下手里糊窗的小刷子,急急忙忙离开了。

周大人交代的事,她怎么能忘了呢?

厅前,仍由武仲送了客人出来。

当碧螺再次看到那双杏眼,她心里只有防备和厌恶。

她无法掩饰她的情绪,她也不想掩饰。

“大公子好几次把久泰坊的娼优带回府里厮混。有一次,他专门叫红玉去服侍。红玉出言顶撞了那些人,才被……”

看到王妧震惊的神情,碧螺陡然住了口。

她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周大人让她把红玉之死的前因告诉姑娘,不是让她在姑娘面前数落刘匡荒淫的恶行。

“胡说八道!”

碧螺回头看到武仲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莫行川和高侍卫。

她反驳不了武仲的话,只能无助地跪倒。她将脸贴着地面,回想起当初她被毒打到无法动弹的情形。

无数粗砺的沙石剐蹭着她脸上、手上的伤口。她想哭,可是双眼又疼又肿,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她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地上腐烂的树根树叶、干瘪的虫子尸体和飞鸟留下的粪便羽毛。

她在一个极低的位置,看到了平时无法发现的污秽。她突然懂得了周大人的苦心。

“姑娘,是蓝绫借大公子的手杀死红玉。蓝绫心机深沉,无情无义,他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说完,碧螺感觉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王妧将她扶起来:“你是看到秦湘湘才想起这件事?”

碧螺应了一声是。

“蓝绫该死,秦湘湘不一样。”

碧螺有些发蒙。

武仲在一旁气得跳脚。碧螺口口声声说娼优无情无义,在他听来就是指桑骂槐!

170 意图

“原来,她跟着端王来了南沼。”王妧感叹一句。

莫行川也听说了秦湘湘的过往。

思量片刻,他说:“弄一个戏班出来搅局,这很像是端王的手笔。”

王妧没有十分赞同。

“她说,她原本只想过上富足自在的生活,后来发现锦衣玉食也不过如此。”王妧在这里停顿一会儿,“她说端王有了新欢,把一院子莺莺燕燕都冷落了,她好歹有些骨气,也有一技傍身,不是离了端王就活不下去。”

莫行川心头一动。

秦湘湘这一番话说得很有见地,且八面玲珑。她进有王妧相帮,揽月班能更好地在容州立足,退也能从赵玄后院那些女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赵玄另眼相看。

王妧神情笃定,显然已经决定帮秦湘湘一把,而武仲却在一旁、像个小老头那样唉声叹气。

莫行川没有泼二人冷水。

“先看她要做什么。”

王妧点点头。

武仲好不容易忍耐到这时。他刚要开口,却被王妧阻止了。

“田夫人请我二婶和我去慕玉山庄赴宴,秦湘湘也被请去献艺,但是你不能去。如果让田大管家找到机会,反将你一军,我的脸就算是全丢光了。”

武仲当然不服。

“我岂会输给他?”

王妧反问他:“所以,你是打算去抢秦湘湘的风头了?”

武仲顿时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莫行川暗自发笑:王妧这下是拿住武仲的七寸了。

就在这时,谭漩从厅外进来,给王妧带来一个消息。

刘筠早已从昏迷中苏醒,只是她一直躲避与王妧相见。王妧耐着性子等待,终于等到她改变主意。

王妧问起刘筠的伤势。

谭漩如实回答。刘筠心事重重,很不利于她养伤。如果王妧能够解开她的心结,她的伤或许能好得快一点。

王妧暗暗叹了一口气。有人买通暗楼的人要杀刘筠,周充却把刘筠送到她的眼皮下。她连周充的意图都摸不透,又如何能够解开刘筠的心结?

刘筠从前为了靖南王潜入宫中刺探消息,回到南沼后却反被靖南王压制。

靖南王对待义子和对待外室子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不能不引起刘筠几人的不平。

陈舞遭人利用,刘筠却遭人暗杀。王妧想,他们各自的不平应当是有区别的。

“姑娘要见她吗?”谭漩开口,打断了王妧的思绪。

王妧回过神,看到莫行川正对着谭漩摇头。她站起身来,说道:“周充已经落了一子,这次该我了。”

说完,她独自去了刘筠居住的厢房。

虽然有谭漩事先提醒,王妧看到刘筠颓丧的面容时仍然吃了一惊。

刘筠坐在床头,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她低着头,却抬起眼睛,冷笑道:“原来镇察司和燕国公府早就有了勾结。”

她已经从谭漩口中得知,是镇察司的人救了她一命。

王妧一声不吭,在床前的圈椅上坐了。先前是她要见刘筠,一肚子疑问被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现在是刘筠要见她,她反倒不急着发问了。

“你们串通一气,谋害王爷,又假惺惺来救我?真是可笑!我不会承你的情,更不会承镇察司的情!”刘筠顾着伤势,起身的动作显得缓慢。这一番话的气势先已消三分。

王妧仍旧沉默着。

刘筠总以为她隐藏得很好,可她演的每一出戏都破绽百出。

她内心接受不了镇察司的恩惠,也预想到无法拿出镇察司想要的回报,于是一开口便想撇清关系。她大声喊叫,一惊一乍,却连自身都无法说服。

王妧终于发问:“你为什么要回湖州?端王就在容州,你不是为他而来的吗?”

刘筠睁大眼睛,露出几分疑惑。

“赵玄对镇察司恨毒至极,他怎么容得下你和他的仇人勾结?”她再一细想,恍然大悟,“你也想除掉赵玄?”

王妧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刘筠却以为自己说中了王妧的心事。她的脸色有些缓和。随即,她想到镇察司对靖南王府虎视眈眈,又变得警觉起来。

“你不想和赵玄同流合污,这是对的。不过,我劝你不要引火烧身。就算赵玄死了,靖南王府的事也轮不到镇察司插手。王爷膝下已有嫡子,他才是王府未来的主人。”她走到王妧面前,居高临下地断言。

王妧蹙眉看向刘筠。她从没听说过靖南王妃育有子嗣。

倘若靖南王真的有一个秘密嫡子,且风声走漏,被刘筠知晓,那么,刘筠一定是在范从渊被遣送到南关、陈舞出逃后才知晓的。只因范从渊和陈柘兄弟将赵玄视为眼中钉,几人不可能对靖南王的秘密嫡子无动于衷。

这个时机实在有些微妙。

“这么说,你对除掉端王是势在必得了。”王妧故意这么说。

刘筠不由神色一黯,向后退开几步。

容溪的计划成功与否,未可预料。虽然王妧和镇察司正联手对付赵玄,但赵玄一死,镇察司也将成为王府的心腹大患。

“看你这副样子,是计划失败,反被端王的人追杀?”

王妧小心试探,却见到刘筠茫然若失。

“你连谁要杀你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刘筠惊恐地将双手护在胸前,期期艾艾:“我,不知道。”

王妧就坐在那里,追问时让她手足无措,沉默时让她心慌意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既然你救了我,再送我回湖州也不是难事。我……我会劝王妃,日后不要和你为敌。”

情急之中,她只能想到这一点,连威胁都算不上。

王妧看着她,似嘲笑、似挖苦。

“你回到湖州,想杀你的人就不杀你了么?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只是想逼你离开,为什么要在你离开容州的半路下杀手呢?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对方决心非杀了你不可?”

听见王妧随口污蔑,刘筠心生恼恨,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把燕国公府和镇察司勾结的事说出去,赵玄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妧面不改色。

“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人会阻拦你。我倒想看看,出了这道门,你能走几步。你的护卫……”

王妧在这里住了口。

刘筠后知后觉,把他们全都葬送了。

171 改变

刘筠眼里竟然生出几分神采。

“我的护卫!他们仍在容州。有了他们,我自然能够脱困。”

王妧心头一动:“为何他们不护送你回湖州?”

“容首领给王妃准备了很多礼物,把我的护卫讨去帮忙了。”刘筠抿抿嘴,她觉得自己不必和王妧解释这么多。

王妧暗自思索。鲎蝎部首领容全和靖南王妃是同胞兄妹。刘筠如此维护王妃和她的嫡子,容全理当重视刘筠才是。如今刘筠遭人暗杀、下落不明,容全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心知刘筠仍有顾忌,王妧不得不耐着性子敲敲打打:“或许,容全是故意这么做的?”

刘筠凝眉一想,在心里做出否定的回答。她替王妃送信来容州,容首领怎么可能想要杀了她?

她没有回答,王妧却已经从她的神情中发现端倪。

“你离开容州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容全吧?”

刘筠惊讶地看了王妧一眼,随即将头偏向一侧,避开王妧的目光。

王妧也不等她回答,径自推测道:“假如要杀你的人是容全,他等你离开容州才下手,这就说明,他杀你的理由不能让别人知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还是说,你不小心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没有!你总是污蔑我!”刘筠转过头来,怒目圆睁。她身上有伤,嘴上又说不过王妧,只能干着急。

王妧按着扶手,站起身来。

“污蔑?从前你对我说镇察司不可信,那时候你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我,却要我相信你。”王妧语气平和,近似在安抚对方,只是话里的讽刺并未减少,“你对镇察司千防万防,到头来却被它所救。说是为了靖南王东奔西走,你却不明白他真正的心意是什么。在我看来,你莽撞、轻率、自以为是,真是可怜又可笑。”

就连王妧也没用预料到这番话的威力。它彻底击碎了刘筠伪装至此的坚强。刘筠惊恐于被王妧看穿,心中筑起的防备也随之土崩瓦解。

早在得知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掉了一半。

她娘亲的遗愿是要她做好靖南王的女儿。

于是,她听王爷的话,努力去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儿。

王爷说她娘亲做的点心“娱人而已、不上台面”,她便不再用心学。

王爷说湖州书院新成、但学生太少了,她便改了性子去读书。

王爷叨念义子赵玄在宫中受苦,她便整理行装去了京城。

她知道王爷是南沼之主,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所以她不敢奢求什么。她只希望王爷看到她的努力,希望王爷告诉她,她是被认可的。

然而现实却是,赵玄仗着王爷的偏爱耀武扬威,她的希望在赵玄的打压下一点点破灭。

她从前得不到父亲的一句认可,今后也绝无可能得到。

王妧在一旁看着刘筠像失了魂似的、软软瘫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双肩。

刘筠面上无痛苦之色,但气息短促,似乎要晕厥过去。

王妧暗道不好,正要叫来谭漩,不料刘筠竟在这时回过神来。

她忘了自己背后有伤,也没去想王妧为什么要扶着她,只是下意识将人推开。

王妧冷不防摔了一跤,惊愕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仪态?

这副狼狈模样看在刘筠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她哑然失笑。谁知接连的动作牵扯到她的伤处,疼痛像盆冷水一样兜头盖脸泼了她一身,万般委屈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刘筠竟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刺得王妧耳朵疼。

王妧不得已捂住双耳,有些感慨,也有些无奈。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能力。

过了好一会儿,刘筠好像哭昏了头,指着王妧埋怨道:“都怪你!”

王妧已从地上起来。她发现刘筠经过一番情绪的宣泄后身上反倒增添了活力。

“本来,他应该老死在宫里,王爷就算再顾惜他,又能怎样?王姗却说,和你成婚能保赵玄不死。你们根本就是想毁掉靖南王府!”刘筠恨恨地抓着身下的地毯,语无伦次,“我是他的女儿,难道我会害他吗?他怎么能不相信我!他怎么会不相信我?”

王妧终于分辨出刘筠话中“他”指的分别是谁,也算是找到了刘筠的心结。

等刘筠差不多哭累了,王妧才发问。

“你说,靖南王不相信你,那他为什么放你来容州?”

刘筠懵懵然,不明白王妧到底在说什么。她抽抽噎噎:“我来容州,和王爷毫无关系。”

王妧了然道:“是靖南王妃说动你来的,目的是要赵玄的命。”

刘筠没有反驳,事实正是如此。

“你好好想一想,靖南王妃为什么不让她的心腹替她办事,反而要你去做?”

刘筠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王妧缓缓解释:“如果不是你,靖南王妃根本没有办法把王府的消息传到容州来,因为靖南王不允许。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你却忽略了。”

刘筠的眼眶红得可怕。她看着王妧,想起了上次见到靖南王时的情形,轻声说:“王爷问了我两遍,他知道我要来容州,他知道我要来找赵玄的麻烦。”

“也许,他想看你有多少能耐,看你能不能打败他心爱的义子,看他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有没有白费。”这是更容易被刘筠接受的说法。

刘筠不敢相信。她忍着疼痛站起来,苦思良久,终于开口:“我只问你,王爷中毒的事是谁做的?”

“做出这件事的人,也是我的仇敌。”王妧回答道。

“好。”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伸出她的手,“我承你的情。”

王妧没有回应,反问她:“你不怕镇察司和我联手、坑了靖南王府?”

“镇察司又不可能永远留在南沼。”刘筠已经明白了镇察司为什么要救她。

“王妃的嫡子呢?”

“如果王爷认可他,怎么会把王妃软禁在王府之中?”

王妧虽然知道刘筠的想法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却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刘筠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172 借光

巷子里的吵嚷一大早就开始扰人清梦。

声音的主人是个新搬到此地居住青年妇人,脾气像块爆炭,嘴皮子也比常人利索。

“大半夜的,不睡觉!劈柴呢还是打鼓?”她顺手对着一口破锅啌啌咣咣敲了几下,“吵吵吵,养个猫把方圆左近的野猫都招来了,一晚上狼嚎鬼叫,存心让人睡不安生!”

即便没有人应和,她一个人也可以翻来覆去、嚷嚷半天不停歇。

过路人紧走几步也就过去了,可是,那些见识过她撒泼放刁本事的四邻却只能在阵阵叫骂声中一点一点磨损着耐心。

嚷叫的内容偶然起了变化。

“不听话的崽子,活该摔跤!”

话音未落,有个小童趿拉着鞋,从客店的对门探出来,蹦蹦跳跳往东边的大街跑去,把母亲的斥骂撇到脑后。

街上的氛围比过年时冷落一些,但也不算冷清。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寒冬肆虐中回过神来,只有生性敏锐的孩童和经验丰富的老农能够捕捉到天空放晴后从地面蒸腾而起的土腥味。

小童一路小跑,还没到巷子口便听见伙伴们的嬉笑。他一时心急,脚下不听使唤绊到一起,如他母亲所料,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随即又爬起来,拍掉手上沾的泥尘,乐呵呵地向其他人跑去。

孩子们的乐子不多、也不少。今日,他们决定缠着那个断手的说书人,令说书人再讲一个猴子王的故事。

“可他没有来呀,谁知道他去哪儿啦?”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娘亲说天冷才会生病。”

“不对,饿肚子也会生病。”

小童隔着棉衣,摸了摸他怀里用油纸包着的蜜糖果子,说:“他肯定去了安贫舍,我娘说没有家的人都会去那儿。”

其他人一听便怯了。

没有家,对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遥远又可怕的事。

“咦?他来啦!”

伴着一声惊呼,街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胡子拉碴,眼睛半睁半闭,一身衣裳皱皱巴巴,脚上的布鞋又破又脏。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腰间别一个水壶,左手屈在身前,右手垂在身侧,迎面走来,带着一股穷酸气。

孩子们都很高兴,跑上前,围着他要故事听。

说书人打了个呵欠,选了街边一角向阳处,单手取下肩头的包裹,三五下支起一张小凳,稳稳当当地坐下来。

有路人在不远处驻足,也等着听他说些什么。

“今日呀,不讲故事,我嗓子疼。”

出人意料地,说书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摸着下巴的胡茬慢悠悠地想出一个好玩的故事来。

孩子们哪里容他不讲,纷纷拉着他发皱的衣襟,稚拙地要求说书人满足他们的心愿。

一双手举着一个油纸包挤到说书人面前。

“这个果子,给你吃。你就说一个,好不好?”

小童红着脸,目露期盼。

围观的路人多了起来,有的还主动靠近几步。

说书人毫不在意,接过小童手里的蜜糖果子,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说一个吧。”

他解了水壶,一口水、一口果子,很快填饱肚子。顺应着小童的请求,他说了一个三只老鼠打地洞的故事。

不止是小孩子,连路人都被逗乐了。

笑声引来了更多的路人,其中就有一个衣着鲜丽的年轻女子。

“再说一个嘛!”有个孩子拉着说书人的衣袖、恳求道。其他人也齐声附和。

“不说了。说多了我嗓子疼、说久了我肚子饿,你们还想听,就拿故事来跟我换。”说书人口气坚决,他那双似乎睡不醒的眼睛彻底合上了。阳光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舒服地打起瞌睡来。

人群散去一些。

有人拿了几个银钱,放到说书人鼻子底下:“劳驾,再说一个,孩子们都等着听呢。”

说书人睁开一条眼缝,顺着那只手看到了一张端正的脸。

“我不要。”他拒绝道。

众人一听,议论开来。

“这人该不会是傻了吧?”

“他那张嘴,也不知道抹了什么,昨天说个故事,被僻巷里那个卖果子的女人追着骂了三条街。我看,他就是被骂傻了。”有人嗤笑着说。

“说了什么故事啊?”有人好奇道。

“就说一个女人死了,她丈夫做了状元,竟跟着殉了情。”

“这也太凄凉了。”

“可不。”

还有人听得一头雾水,忙追问道:“这和卖果子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那位知道内情的人似乎不太愿意明说,又架不住众人向他投来的急切目光,他只好低低地含糊回答:“还不是因为丈夫和别人跑了。”

众人恍然大悟。别人的丈夫情真意切,自己的丈夫无情无义,难怪那卖果子的女人要恼。

“吕平。”

鲜衣女子一开口,正在和说书人做着交涉的男子便回过头来。他不动声色退到女子身侧。

“说书人,你要故事么?我有不少。”女子笑着说。

说书人抬起头来,反问:“你年纪轻轻,走过几里路?吃过几口盐?”

女子收了笑容,并不直接回应。

“我姓秦,是揽月班的班主。要说见多识广,我或许比不上你,但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大小故事,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说书人有些疑惑,仍安坐着不动。

秦湘湘低下头来:“你也许听说过太宁曲,关于它的故事,你可有兴趣?”

说书人眼里露出了些亮光。他伸手抓了抓腮边,略一犹豫,随即松了口。

“我姓窦。”

秦湘湘笑了笑,诚挚道:“窦先生大才,我心中仰慕,在此斗胆请先生屈尊来我揽月班做客,到时,我一定把先生想听的故事细细道出。”

窦季方也站起身来。他向秦湘湘颔首示意,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秦湘湘发现对方的右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无力地低垂着。不过,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众人施了一礼。

“各位,今日借大家的光,我才能结识窦先生。来日,我揽月班在容州城开门献艺,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人群中有眼明的,也跟着起哄。

更多人涌到街上来,揽月班这三个字很快就会传遍梓县。

173 肉脯

“公子,我好看吗?”

少女额间的花钿在灯下烨烨生彩。

锦榻上,仰面躺倒的赵玄手里举着一枚丸药,静静出神。

“公子……”少女又唤了他一声。

赵玄这才瞥了她一眼。随后,他将丸药收入掌心握住,又朝少女勾了勾食指。

曳地的绿罗裙款款移动,来到锦榻前。

少女低下身子,双臂交叠,支在榻上。她微微歪着头,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去看赵玄,模样乖巧又惹人怜爱。

“你知道这是什么?”赵玄猛地坐起,似笑非笑地将丸药放到少女鼻尖之前。

少女稍有迟疑,随即蹙起眉头,作苦恼状,说道:“鹿儿不知道。”

她本姓林,因林间一鹿与赵玄结缘,赵玄也不管她本名为何,只将她唤作鹿儿。

赵玄竟没有为难她,反而伸手将人拉入怀中。

林鹿儿紧张地缩着肩。她背对赵玄,看不到赵玄脸上的神色,这让她无所适从。

赵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驱病消灾的鲎蝎部圣丹,你都不认得,真真是个野人。”

林鹿儿一阵颤抖,极力忍住从赵玄怀中跳开的念头。

“公子会嫌弃鹿儿吗?”她回过头,仰着脸问赵玄。

赵玄却大笑起来。他捏着林鹿儿的下巴,说:“你真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说完,他推开了林鹿儿,命她打开桌上的食盒。

“公子,菜放久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好不好?”她飞快地整理好凌乱的前襟,随口问了一句。

赵玄只是摆摆手,并不回答。

于是,她禁声照办。

一打开食盒,她便闻到一阵肉膻味。气味的来源是一盘看起来又干又硬的肉脯。

她想象不到,赵玄放着精细馔食不吃,竟然要吃这种粗陋之物。

但这事碍不到她。

她双手将瓷盘捧到赵玄跟前,看着赵玄从盘中捡起一块肉脯。

冷不防,她抬头对上了赵玄冰冷的眼神。

“吃下去。”赵玄命令道。

林鹿儿睁大了一双圆眼。

赵玄手中的肉脯已送到她唇边,她不应该拒绝,也拒绝不了,可是她心里的疑惑刚按下去又执着地冒起来:赵玄从未对她露出如此冷酷的神情,她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而不自知?

迟疑之间,她感觉到赵玄的不悦像一座山一样向她压来。

等她回过神,她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赵玄递来的那块肉脯。发热的手掌微微出汗,沾上肉脯后,形成一种无法甩脱的黏腻触感。她觉得自己的手再也洗不去那阵腥膻味了。

放入口中的肉脯经过她的咀嚼化出了肉香。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多谢公子。”

赵玄也笑了。

“你喜欢就好。吃吧,把它们全都吃了。”他说,“这可是上好的鹿脯。”

林鹿儿愣住了。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的小鹿。它还不到三岁,就被赵玄的马踩断一双后腿,命在旦夕。

她以为赵玄会治好它。就算治不好,它也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

但是,赵玄显然不这么认为。

胃里的肉脯像是活了过来,不甘地搅动着,伴随一股悲愤的力量,直冲上她的嗓眼。

她捂着嘴,起先只是低声呜咽,随后放声痛哭起来。

“公子,你对我太好了。”

这是她真正的心声。赵玄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好到让她看不清楚藏在对方皮囊之下的恶鬼。

她心中有恨,也有悔。

赵玄看她仆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只觉得好笑。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哭尽兴了,又看她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将一盘肉脯全数吃下肚。

“去吧,”他最终说,“换上舞衣,我要看看你的林中舞练得怎么样了。”

他还不愿意放过她。

林鹿儿感觉到胃里垫满了沉甸甸的石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口鼻并用,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奋力挣扎几下,终于从地上起身。

“是。”她低头告退。

赵玄招来仆从,处理掉被泪水沾湿的地毯,没想到,那个令他厌烦的老太婆也来了。

丹荔园的庄院又嘈杂又寒酸,赵玄很看不上,便在园子东边另辟一处居所。

他对魏知春从来都是无话可说,而魏知春有事也只会使唤别人替她传话。

此时,夜已经深了。魏知春在这种时候来见他,实在是奇上加奇。

赵玄走出暖阁,去偏厅见魏知春。

当魏知春拄着她的寿星铜拐、颤巍巍地出现在赵玄面前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

别看这老太婆一把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她打人时可丝毫不含糊。一根铜拐挥舞起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他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魏知春落座后,开门见山说:“靖南王在你这个年纪,已因斩杀北漠王麾下第一猛将而声名远播。你怨恨皇帝将你困在南沼,却不想一想,你除了发泄怨恨还能做什么。”

赵玄面上露出轻蔑之色。发泄怨恨?在魏老太婆眼里,他竟是这样的蠢货?

“皇帝?不管他将我放回南沼的目的是什么,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魏知春问道:“就凭你今日所为?”

赵玄看她一眼,懒得回答。

魏知春不以为意,继续说:“百绍最近频繁动作,有些事,靖南王无暇顾及。你也该去经些风浪,别一啃到硬骨头就发蔫。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赵玄冷哼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等魏知春走后,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摈退闲人,凝神细看老人带来六州舆图,直到夜色阑珊。

林鹿儿换了一身单薄的舞衣,在萧索的花圃附近徘徊不前。轮值的护卫对此视若无睹。

天亮以后,她被人发现昏倒在花圃一侧的小径上。仆从将她抬回住所时,有一人恰巧经过,一下子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怒气冲冲地跑到赵玄的寝屋前,破口大骂。

这人正是湖州新昌乡间的猎户姜乐。

王妧原本留姜乐在霜塘的宅院养伤。不料她一离开湖州,赵玄便找上门来,逮着姜乐左右盘问。

那时,赵玄用三言两语激得一身是伤的姜乐随他来到容州。毕竟,王妧对赵玄的冷酷狠辣一无所知,姜乐怎能眼睁睁看着王妧受人蒙蔽?

“猪狗不如!”姜乐将院子里的一盆花狠狠地摔在地上。

174 夜宴

姜乐连赵玄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架着、关到一间小屋子里。

因为那些污言秽语,他还挨了一顿揍。

赵玄听侍卫回报,并不十分理会。他换上练功的短装,去了护院们起居的厅堂。

一进门,他便被正中一个一丈见方的沙盘吸引了目光。沙盘上起伏的山丘、木制的水道和他看了半夜、记在脑中的舆图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看入了神。

厅堂的角门旁,有个人也在看他。

那人年纪约摸三十,身材精瘦,五官平平无奇,皮肤干糙,十足是个乡野农夫。

他静静等待赵玄回神,方才上前两步,抱拳道:“末将葛束,请公子赐教。”

赵玄眉头一皱。

“魏知春在……”

话音未落,葛束已经朝他攻来。

双方皆是赤手空拳,胜负本来难以预料。谁想葛束一拳下来,赵玄抵挡不及、当时跌倒在地。

赵玄手臂受此痛击,连动弹都很吃力。

魏知春的告诫犹在他耳边。赤猊军之利,既能克敌,也能克己。他能否承受得了赤猊令的分量,还要看他的造化。

他是轻信了那老太婆的鬼话,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造化?

他的脚,踩过汒水之泮的尸山血海;他的手,勒死过朝夕宫心怀鬼胎的蛆虫;他的眼耳口鼻,也从不懈怠,悄无声息地延伸到皇帝觉察不到的地方。

他能活生生地站在这片天地间,靠的仅仅只是老天的造化?

赵玄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随行的侍卫被人拦在门外,争持不下。赵玄勉力一摆手,止住纷争。

这一次,换作他先动了。

很可惜,疲弱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他的身手并不足以扭转局面。

对方出手快而准,招招压着他力道的极限,逼他使出全力还击。

一把匕首刚从他袖中掉出,立即被对方一脚踢落。这一脚,给他的手臂留下一块青紫。

一番较量下来,他被打得落花流水,周身不剩一块好皮肉。

血和着汗,沾污了他的领口和前襟。

而葛束衣裳整洁依旧,一丝破绽也无,从头到尾,虎视眈眈。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厅堂中有第三个人存在。

那人长着一对浓眉,嘴唇宽厚。他对着赵玄一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带着葛束告退了。此人正是赤猊校尉连琼,赵玄认得他。

等二人离开厅堂,赵玄强撑着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制止了打算搀扶他的侍卫。

唯有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

从梓县去离岛首先要坐半日马车,再由平波港乘船出海。

岛上草木葱茏,飞鸟翔空,晨间薄雾濛濛,宛若仙境,日中碧波环绕,灿若明珠。

王妧一行登上离岛时,正当夕阳西下。她站在慕玉山庄的飞霞楼上,夕阳的余光将她的眉眼和衣裳染上橙红色。她身后广阔的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岛上最明亮的地方变成她脚下枕云台。夜宴将在这里开始,一场不见刀剑的交锋也将在这里开始。

艳光属于台中翩跹的舞伶和陪客,他们光彩照人,和整个枕云台一样金装玉裹。

翠玉锦屏、金丝地毯、琉璃明灯,还有四周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卉,都在昭示着主人家待客的诚心。

王妧隐隐感觉到诧异。她知道田夫人家资颇丰,却从未见过田夫人摆出如此豪奢的排场。

上座的主客除了郑氏和王妧,暂时只来了三位,还有两位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现身。

客人一位姓刘名芷,是安州都督韩爽的妻弟,一位姓吴名戴,是总督府吴录事的侄子。这二人神色漠然,只是静静地打量周遭珠光宝气的陈设。

还有一位年轻客人,是邱阳县伯郭澎的小儿子,他前几日出游落水,被田夫人所救,现留在慕玉山庄做客。

客人们稍等了一会儿,主人家终于露面了。

枕云台下,田夫人款款前来。她身材高挑,脸庞瘦削,云髻上的金翘和缀着宝石的红裙像烈火一样不可逼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众侍从。

客人纷纷离座,与主人互相见礼。

田夫人当先向郑氏问好,说:“当年匆匆一瞥,夫人的风姿令我心折。今日蒙夫人屈尊枉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担待。”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被脂粉掩去,她看向郑氏的双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敬重,有好奇,甚至还有些微羡慕。

郑氏十分客气地向田夫人道谢。

刘芷和吴戴交换了一个眼色,分明感受到了田夫人的冷落。

众人一一就座。跟随田夫人而来的那个男子被人引至末座,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无人在意空缺的座位属于谁。宴席就这么开始了。

佳肴美酒,轻歌曼舞,斗转星移。

席间酒兴正浓,侍从来请田夫人示下,得到主人首肯后,又悄然退下。

随后,枕云台下有两名侍从一前一后、合力挑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食盒来到席中。

众人停下杯箸,看着食盒被打开,油脂的香气暗暗涌动。

这是今日清晨打来的一只橡山猪,它因喜食橡子而得名,佐上离岛特有的木茴籽和香叶,用梨木炭烤制半日,风味绝佳。

客人们哪有耐心听这些,他们早已被山猪口中衔着的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夺走了全部心神。

吴戴忍不住站起身,赞叹道:“我在郁州见过这样的珠子,一颗只有棋子大小,却价格不菲。”

田夫人只是笑了笑。

侍从取来一把干净的小刀,从斜侧一划。数不尽的金珠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几乎占满食盒底部。

“金猪、金珠,好!好彩头!”吴戴抚掌大笑。

刘芷也随之站起身来,对着田夫人颔首示意。

田夫人请众人将金猪分而食之。

恭维声不绝于耳。

田夫人今夜的第一个目的已然达到。她不经意扫了席间的空位一眼,暗中压下疑窦。

随着一阵曼妙的琴声,热烈的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田夫人将客人们东张西望、却遍寻不着琴声源头的情形看在眼里。

她对接下来的这出戏十分期待。

175 请求

东边的帷幕后走出一个作离岛当地渔女打扮的明眸女子,嘴里唱着一曲码头小调。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揽月班班主秦湘湘。

她一边唱,一边偷偷地朝王妧眨了眨眼睛。

王妧借茶杯遮脸,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她头一偏,瞥见刘芷神情古怪,而田夫人似笑非笑、向末座那位客人举杯示意。

那客人脸上的两道剑眉生得英武,眼中却一点锋芒也不露,笑眯眯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一曲终了,席间又热闹起来。

田夫人向众人介绍了秦湘湘的身份,还将她请入席中作陪。

秦湘湘欣然应从。

她故意走到刘芷身旁,行了一礼。

“没想到,我能在慕玉山庄再遇刘公子,真是……”

刘芷不等她说完,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引起了席间众人的注意。

“我……身体有些不适。”

田夫人作为主人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她命侍从引刘芷离席、妥帖照料。

秦湘湘也向主人家告罪,梳洗更衣。

田夫人点头应允。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半。应酬之间,有的客人已经初显疲色。

田夫人请客人们移步枕云台前临时布置的校场。

三个七尺高的以红绸相连的箭靶子立在数丈之外。

主人家以方才席间的金珠作彩头,安排了一个射箭游戏助兴。

客人们个个面露喜色。吴戴争着去拿头彩,陪客们也不甘示弱,抢着展露身手。

田夫人看了王妧一眼,说道:“别想藏拙,我可知道你的箭术。”

她的话让王妧想到了俞溢。

随后,田夫人转身请郑氏去不远处的静室喝茶。游戏结果稍后自有人报与她知晓。

王妧耐着性子,看到吴戴连中三箭。人群中的惊呼声接连不绝。

“同样是军中出身,容州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箭术比他高明多了。”

王妧听到身旁有人大发议论,不由得扭头看去。

那位生着两道剑眉的客人朝王妧拱拱手,表明了身份。他正是陶然庄的东家,孟树坚。

“在下对王姑娘慕名已久,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王妧皱起眉头。

陶然庄和孟树坚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

赵玄对她说过,陶然庄的主人是一个胆量与手段兼具的人。这个人,曾收留白先生的手下、乐伶星罗,也曾被暗楼之人收买,成为陈舞暗杀赵玄的帮凶。

王妧又怎能等闲视之?

“孟树坚?我很好奇,端王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孟树坚的笑脸变得僵硬了。

正因为赵玄的为难,他才不得不请求周充帮忙。周充的建议,他也不得不听。

在送了田夫人一份大礼后,他终于得到一个正常结识王妧的机会。他不想搞砸了自己的买卖。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出姑娘所料,因为上次的事,端王对我处处为难,我不得已躲去了百绍。”

他看见王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连忙说:“原本,我便想请姑娘为我说情,怎知一番犹豫,竟然撞见石璧打算对姑娘痛下杀手……”

那天在暗中窥伺的竟然是孟树坚的人!

王妧心头震惊,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她愣神的时候,有人将游戏的羽箭对准了她的后背。

“小心!”

孟树坚抢步挡在王妧身后。箭头打中了他的胸膛,又掉落在地。

这些箭的箭头都已经过处理,尖端被磨钝后还用绸布包裹起来,目的是避免客人被误伤。

就是主人家的这一份小心,才让孟树坚躲过一劫。

吴戴酒已上头,借着酒意说道:“我只是想请王姑娘赐教一二。方才田夫人极大夸奖了你的箭术,你却只在边上看着,自己又不下场,该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

他在心中冷笑不已。王妧年纪轻轻,座次比他还高,他早有不服。再看到秦湘湘献艺时的情形,他更是鄙夷不屑。王妧是打量别人不知道她和那贱伶关系匪浅?还当着众人的面挤眉弄眼?

王妧先是查看了孟树坚的伤势,见他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她放心之余,还有些无奈。

孟树坚的请求她是非答应不可了。

“吴戴,你想请我指教你?”这是吴戴刚才用的说辞,被王妧说出来却像挑衅一样。

吴戴伸手一推,却没有推开扶着他的侍从。他舌头打结,说得磕磕碰碰:“口……出……狂言。”

总督府吴录事是田夫人打算拉拢的人,吴戴只是他的一个侄子,为人贪财,又自诩清高。刚才在宴席上,他已被那只金猪蒙了眼,现在才敢大放厥词。

王妧望向田夫人离开的方向。田夫人想借她的手消一消吴戴的气焰?

随即她摇了摇头。无论田夫人有什么打算,她都不会憋着这口气。

“把钝箭撤了,取好箭来。”王妧对着侍从吩咐道。

很快,侍从便捧着箭盒来到她面前。

她取出三支,搭弓、放箭、中靶,一气呵成。

吴戴发出嗤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中,这道声音实在刺耳。

王妧又取出三支,再次吩咐:“去,把场上的灯都熄了。”

“在黑暗中射箭,那可难多了。”有人小声议论。

王妧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吴戴。

吴戴一开始十分镇定,可随着灯盏一一熄灭,由远及近包围过来的黑暗渐渐吞噬了他的胆子。

他好像猜到了王妧的打算,又不敢相信,只得盯着王妧和她手中的弓箭。

到最后他才意识到,王妧根本不理会箭靶的方位,她的目标又会是什么?

当最后一点光明消失,吴戴再也忍不住,趔趄着退后两步,飞快转过身,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落荒而逃。

他并不觉得狼狈,反正也没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

他只是识时务,不争一时意气罢了。下次……下次他一定讨回来。

身后传来的惊呼声,他也顾不得了。他推作不胜酒力,请侍从代他向主人家告罪。

其实,他在奔跑中出了一身汗,又被冷风一吹,哪里还有什么醉意呢?

校场一暗一明,王妧四周也成了众人注目的地方。

孟树坚捂着他的胸口,笑意盈盈。躲在不远处看戏的邱阳县伯的小儿子郭璞也奋力拍着手,和众人一同起哄。

176 留客

静室里,田夫人首先向郑氏问候了老夫人崔氏。

郑氏本以为对方只是客套,谁知田夫人竟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

小到老夫人的起居琐事,大到老夫人的宿疾沉疴,田夫人一一问起,并耐心等待郑氏的回答。

“老夫人一切都好,”郑氏停顿一下,“她老人家一向宽和,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总盼着儿孙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田夫人凝眉不语。

“我们阿妧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少让长辈们操心。但她到底年轻,不懂得面对问题不能一味忍让。国公府上下对她寄予厚望,她可不能养成懦弱无能的性子。”

田夫人嘴角一翘,她已经明白了郑氏的意思。

“阿妧确实是个好孩子,她敬我为长辈,我自然会护着她。”田夫人说,“我只是好奇,如果王姗没有死,来到我面前的那个人还会是王妧吗?”

郑氏一惊,对上了田夫人探究的目光。

“没有什么如果。眼前的事实便是事实。”郑氏露出几分凌厉。

田夫人笑了笑:“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郑氏暗恼,她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

她借口去更衣,离开了静室。先前,她还不能理解王妧面临的处境。如今她理解了,却更心疼王妧小小年纪就要应对这些心思百转的老狐狸。

静室里更静了。

田夫人独自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说:“你都听见了?”

帷幕后现出一道人影。

灯下,鬼三爷的脸如同一块白玉。

田夫人和郑氏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现在,他已有五分把握,王妧不是王姗。

“三爷……”田夫人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然而,鬼三爷眼里看不到这些。

“你做得很好。”他说,“把王妧留在山庄几日,我另有打算。”

田夫人点点头,看着鬼三爷离开的背影,神色惆怅。

宴席草草收场,客人们各自奔向阑珊的灯火。

王妧和郑氏留宿在山庄北面的一处院落。

隔天一早,王妧收到了射箭游戏的彩头。

她和郑氏二人去向田夫人辞行时,却在半道上遇到了秦湘湘。

“听说,昨天晚上没露面的那位客人其实已经来了离岛,却不明不白地死了。”秦湘湘给王妧带来一个小道消息。

而真正对王妧造成影响的是,离岛的码头被官府封锁,岛上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

郑氏提议,照旧去见田夫人,好将事情弄个清楚。

王妧同意了。

秦湘湘缠着也要去,王妧没有阻拦。

侍从将三人引入厅堂,昨夜的客人们分明也在。

吴戴一见王妧,掉头就走。刘芷一见秦湘湘,也是掉头就走。

厅中马上变得宽敞许多。

王妧看到了一脸忧心忡忡的田夫人,以及面色肃然田大管家。

田夫人毫无隐瞒,对王妧和盘托出。慕玉山庄的客人在赴宴途中被杀,极有可能是小人从中作梗、栽赃嫁祸。

王妧的想法很简单。早日查出真凶,她也能早日离开这座岛。

“这也是我希望看到的事。”田夫人很是赞同。她让田大管家从旁协助。离岛属安州治下,慕玉山庄已经表明态度,一定配合衙门查找真凶。

田大管家正好要去一趟衙门,王妧如果有心,可以和他一同前去。

要说王妧对田大管家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武仲和田大管家的口角之争,说到底也是她和田夫人之争。经过昨夜,虽说双方暂时消除了分歧,但那只是口头上的约定。

田夫人想怎么做、会怎么做,王妧都无法预料。

王妧请郑氏留在山庄等候消息。

秦湘湘似乎被吓破了胆,半句随行的话也不敢说。孟树坚倒心软了,出声安慰她几句。没过多久,两人说说笑笑,倒像成了知交一般。

此情此景,王妧是看不到了。

“死者的身份是什么?”王妧一边朝山庄大门走去,一边问身旁的田大管家。

二人首先要去的地方是岛屿南面的渔场。慕玉山庄的客人正是在那里遇害的。

田大管家年纪不到三十,生得唇红齿白,身上还带着一股书生气。武仲嘲笑他,说了一句弱不禁风,就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冬腊月里的冷水。

当然,武仲有错在先,这是跑不了的。但是,透过这件事,王妧也能看出田大管家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善茬。

至少在慕玉山庄里,没有人能够挑战田大管家的权威。小姑娘俞十一早就这么告诉过她了。

“总督府,黄参事。”田大管家的回答简明扼要。

这是一个手握实权的人物。

“职分是?”王妧又问。

田大管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仍应答如流:“户粮。”

王妧愣住了。

她的脑子里有一道灵光闪过,但它消失得太快了,她并没有抓住。

“凶徒下手干净利落。”田大管家引王妧走向马车,嘴里述说着那位黄参事的死状,“一刀割开喉咙,血流如注。将死之人本能地去捂伤口,却毫无意义。就像杀鱼,鱼死了,肉还在抽动,动着动着,就动不了了。”

青天白日,王妧听得打了个冷颤。

“请吧,王姑娘。”他若无其事地请王妧上马车。

王妧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

马车载着二人抵达出事的渔场。田大管家的脸成了他们的通行令牌。

腥咸的气味充满了每个人的鼻腔。别人很快就习惯了,王妧却因为田大管家刚才的譬喻而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

“尸体还留在原地,王姑娘想看的话可以去看一眼。”

王妧点点头。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一张破席子遮挡不住飞舞的蝇虫,比鱼腥味浓烈十倍的血腥味瞬间封闭了王妧的嗅觉。

凝固发黑的血液混合着清晨的霜冰和肮脏的泥土,唤起了她记忆里的噩梦。

她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却被人按住肩膀。

王妧大吃一惊,她心神不宁,竟没有觉察到有人接近。

她将身形扭转,一下子挣脱了那人的手。刚一回头,她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六安也来到渔场,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他的几个同伴。

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王妧,笑容僵硬:“姑娘,小心跌倒了。”

177 嫌犯

田大管家告诉王妧,岛上不仅有容州鲎蝎部的人,还有来自东夷各国的商贾船队。

这些人不一定和黄参事的死有关,但却会成为寻找真凶的障碍。

比如刚才突然出现的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家仆,他们来到离岛的目的是查验岛上珠场新一批产出珍珠的成色。若让他们探得慕玉山庄卷入一桩凶案,麻烦一定会成倍增加。

王妧只是听着。

六安来到离岛的目的并非和田大管家说的一样堂而皇之。

他是红姬送到容全手下的钉子,目标是找出百绍国主的侄女蒲冰和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不过,王妧并没有对田大管家说出这些。

她望着头顶的蓝天,这朗朗乾坤曾经让靖南王引以为傲,如今却蚊蚋乱飞,腥臭难掩。

她甚至想问问黎焜,他回到南沼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田大管家,你们二位要看,请便,但有一件事我们要先说好,这具尸体只能看,不能碰。不然,我这份差使就算当到头了。”陪同在一旁的县衙差役向二人澄清了一个事实。

县衙已经向安州大衙上报了这起凶案,毕竟死者的身份是总督府的参事,安州大衙是否派人来督办此案,还未可知。

田大管家答应下来。

差役伸手赶走缠人的蝇虫,掀开破席子,露出死尸的全貌。

尸体的情况和田大管家先前的描述基本一致。唯一令王妧感到奇怪的是,死者临死之时的神情十分平静,身上看起来只有脖子上一处伤口。

难道黄参事在生死关头竟然选择引颈就戮?

容不得她细想,田大管家就指使差役将尸首掩上了。

破席子挡住了王妧的目光,也挡住了不远处容全家仆的目光。

田大管家低声对王妧说:“县衙的人已经在码头排查,寻找昨天晚上见过黄参事的过路人。这个时候,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王妧随他前去县衙。

六安远远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遍寻不到进入慕玉山庄的方法,撞见王妧,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检视珠场的出产只是容全为他们安排好的登上离岛的由头。鲎蝎部的某些丹丸须以珍珠入药,容氏和离岛各个珠场往来也还算密切。

借口很完美,然而六安要做的事却不太顺利。

蒲冰找上田夫人作靠山,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首先一个,田夫人和她同样身为女子,很容易理解并同情她的处境。其次,离岛在地理上和六州主体一水相隔,百绍国主的手伸得再长,也很难伸到这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蒲冰被百绍逼到绝地,她大可扬帆出海,逃到东夷去。

蒲冰此举既巧妙,又周全,几乎可以说是进退自如。

她一方面懂得改易容貌,一方面计划得十分完备,最初,连红姬手下最厉害的探子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

但是,正由于这些优势,蒲冰从来不屑于谨小慎微,与此相反,她有时候还很喜欢张扬行事。

蒲冰在离岛上炫耀她的金针技法,治好了一个腿部有弱疾的孩子。这件事被离岛人争相传颂,进了暗楼的耳朵,才让她露了行藏。

可即便如此,暗楼对蒲冰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田夫人和慕玉山庄在离岛地位超然,就算六安带人放手一搏,闯入山庄,再幸运地找到蒲冰的下落,他们也绝无可能带着蒲冰逃出离岛、回容州复命。

就像今天,封锁了码头的离岛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的瓮,杀害黄参事的人就是瓮中之鳖。

王妧看着田大管家取来的告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告示上嫌犯的画像竟然有七八分像黎焜。

如果凶手真的是黎焜,他为什么要杀死前来赴宴的黄参事?赴宴的也不止黄参事一人,为什么偏偏是黄参事到不了慕玉山庄?

告示并未张贴出去,只有慕玉山庄知晓内情并协助县衙捉拿嫌犯。等去往安州传信的人回往,码头的禁令也很快就会解除。田大管家用这些理由安慰王妧。

王妧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纷杂的思绪。

她想一个人到街上走一走,田大管家便将马车留给她使唤。

天气渐渐回暖,王妧能闻到海风带来的微弱的咸腥味。这比她刚才在渔场闻到的气味好多了。

王妧遇到一个叫卖果子的人,一群孩子笑嘻嘻地跟着那人沿着街边走。

她还看到一个贩卖各种粗制陶器的小摊,角落里摆着一个画着三色彩绘的小陶人。小陶人歪着头,咧着嘴笑,明明是件失败之作,却被小贩摆出来售卖。

她看到一只手捡起那个小陶人,小贩收到银钱、做成了一桩买卖。

“真好玩。”六安举着那只小陶人,笑着说。

王妧忍不住向他看去。和先前僵硬的笑脸截然不同,六安眉开眼笑的样子就像初春的太阳一样,足以令霜雪消融。

六安悄悄拿小陶人比对一下王妧的脸,又若无其事地将它收起。

“容全的家仆……”王妧蹙着眉头,对这个名头有些不满。

六安笑了笑,领着她往僻静处走:“红姬给了他五十个死士,不知道被他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女儿暗中炼了一批圣丹,厌鬼出世的传闻已经传到容州各大家族的耳朵里了,有朝一日,鲎蝎部的圣丹只怕是千金难求。”

王妧一点点消化着六安话中的含义,心头变得有些忐忑。

“我猜测容全对刘筠起了杀心,但我却把刘筠送回容宅去了。容全和百绍暗中勾通,这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预兆……”王妧没想到,她最初激将容溪的那些话,如今竟然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她猜测容全不敢在容宅对刘筠下手,但那是在容全有所顾忌的前提下。若容全铤而走险,刘筠就危险了。

六安看她有些急恼,安抚道:“容全完全被红姬拿捏在手里,就算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多半已经被红姬知道了。容全不足为患。”

王妧越听,越觉得不顺耳。

六安贬低容全,可他为何要吹捧红姬?难道红姬不是他的仇人吗?

178 真凶

六安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容全是否真的想要取代靖南王。红姬可以利用他的野心谋夺百绍至宝,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去对付红姬。”

王妧沉默了。

六安不解。王妧的脸色既不像恼火,也不像疑惑。她在考虑什么?

王妧伸出手,阻止他发问。

“这件事,你暗中去查。”她说,“百绍国主的侄女就在离岛吗?”

六安点点头:“就在离岛。就在慕玉山庄。”

他顺势提出,由王妧掩护他进入慕玉山庄,搜寻蒲冰的下落,还将蒲冰选中离岛作为栖身之地的缘由说给王妧知晓。

王妧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多,到最后已变成叹服。

“红姬到底打算如何对付她?”王妧关切起来。

六安看她的样子,一下便猜到她的心思。

“杀人夺宝,自然是要杀了她。”

王妧一边思索,一边说:“如果让红姬拿到百绍至宝,她在暗楼中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将来你要对付她也会更难。蒲冰带着百绍至宝来到南沼的目的首先是保命,其次才是夺回她在百绍的身份,除去那些和红姬抱着相同目的的人,有能力帮助蒲冰的人并不多。”

六安笑了笑,王妧还是把蒲冰想得太简单了。

“蒲冰和自己的亲姑姑反目,全是红姬对容全的说法。假设百绍新国主另有所图,先和侄女演了一场阋墙的好戏,再趁着百绍至宝将南沼搅得天翻地覆的机会浑水摸鱼。你把蒲冰当成受到迫害的可怜人,其实是小瞧了她。”

王妧抿着嘴。她无法反驳六安这番话。

她脸上讪讪,转移了话题:“你说蒲冰会一种金针技法,我好像听万全一说过,黄三针也懂得这种技法。不过,黄三针用它来下毒和解毒,而不是用它治疗足疾。”

六安微微一笑。

黄三针自从替靖南王解毒续命后便失去踪迹。南沼深林遍地都是毒虫毒草,对黄三针来说大约是个天然的宝库,只要他足够谨慎小心。

“别忘了,他还想要你的命。”六安提醒道。自从第一次见面,六安对黄三针的警惕便没有放松过。

王妧点点头。

“你先去慕玉山庄门口等着,最好鬼祟一些。田大管家知道你是容全的人,他认为你们会阻碍慕玉山庄和县衙的人捉拿真凶。如果我凑巧发现你在山庄门外徘徊,他们一定会拿下你,看管起来。”

六安故意问:“你就不怕他们对我下手?田大管家一出手,我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王妧蹙眉想了想,说:“你便让你带来的那些人去山庄门外闹一闹,把容全的脸面扯一扯,算是为你正身。如果田大管家还是不给容全面子,我”

六安听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大管家的手段?编故事吓唬小姑娘?寒冬腊月拿冷水泼人?根本就是花架子。这人凭借田夫人的威望,在岛上说一不二,久而久之,他也把别人的慑服归因于自己的能耐了。

王妧以为六安是在取笑她,气得扭头就走。

六安连忙追上去,高声说:“就算田大管家对我用了私刑,我也受着。你要我做什么,别只说一半,我还没听明白呢。”

王妧忙示意他噤声。幸好,左右并无行人经过。

“在他们抓住真凶之前,你就能留在山庄里,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蒲冰,再想出办法把她手里的百绍至宝借来作饵。”她飞快地说完这些,把六安赶走了。

王妧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山庄的马车被她留在街头等候。

这时,她突然瞥见一道人影拐进一个小巷里。

那道人影,好像是黎焜?

起先,王妧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她前脚刚得知黎焜有杀害总督府黄参事的嫌疑,转过头她便看到一个身形很像黎焜的人,这很不合常理。

不管黎焜有没有杀人,他都不应该在大街上乱走。

王妧抛开这个念头,仍旧打算回慕玉山庄去。六安还在等着她。

谁知,那人竟然折返了。

作一副渔民装束的黎焜手里提着几条死鱼来到王妧身旁,把她当成客人来招呼。

“你”王妧迟疑着,但看到街上往来的路人,她还是什么也没问。

“不买吗?”黎焜的声音透着失望,脑袋耷拉地走了。他脚下不停,走没两步便回过头,对着王妧使了几个眼色。

王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追上了黎焜的脚步。

渔场附近有许多处用竹篱围起来的屋舍,大多是渔民们的居所。篱笆上晒着渔网和各种海货,带着天然的海水的味道。

黎焜熟门熟路,领王妧经过一丛篱笆,伸手一推打开一道木门。

门后是杂乱的渔具和生火的木柴,王妧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才能进入到屋子里。

“怠慢姑娘了。”黎焜为她收拾出一张条凳,请她坐下。

王妧却没有和他客套。

她直截问道:“谁杀死了黄参事?”

黎焜全身仿佛都僵住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微颤。

“是我。”他承认道。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她的声音并不比黎焜的镇定。

“他手里握着输送军粮的路线,却在这种时候来到慕玉山庄。我当面质问他,他也亲口承认了,他要把王爷的计划出卖给田夫人。”

“可是他最后悔过了!”王妧说得又急又快,“他最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你杀死了!你”

黎焜根本没有放过黄参事的打算。他的理智和经验都在告诉他,只有杀死黄参事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王妧,”这是黎焜第一次直呼王妧的姓名,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这么做。不久之后,有很多人会死,但有更多人能活着。究竟谁生、谁死,是老天爷的安排,凡人无法左右。”

王妧手上微微颤抖。她早该知道黎焜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

他不仅不怕死,还不怕死人。

他手无缚鸡之力,却看惯了生死。

“有的人,虽死犹生。”黎焜喃喃细语。除了王妧,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说出的这句话。

179 蒲冰

“你看,我就说她的脑筋是直的。”黎焜对着空无一人的屋顶说道,“她不仅不会帮我逃出离岛,还指责我不该杀死黄参事。要是她知道黄参事是死于不识时务,一定当场就拿下我,把我送到县衙去了。”

屋顶落下几撮灰尘,却不闻半点人声。

黎焜呵呵一笑,继续说:“燕国公府是该没落了。三爷,你看她弱小得不堪一击,才懒得出手对付她,是吧?”

一颗豆子打在黎焜脑门上。他哎哟一声,摸了摸额头,不再说话。

……………………

王妧在回慕玉山庄的马车上,心头狂跳。

黎焜的一言一行从头到尾散发着一种古怪。

她也是田夫人的宾客,在黎焜看来,她和黄参事都应该是田夫人的盟友。黎焜凭什么相信她不会把他交给田夫人?

王妧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是,黎焜身后有一个人十分了解她和田夫人之间的关系。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她身边的人,还是田夫人的心腹?

黎焜聪明绝顶,如果他要杀人,一定会事先计划好一切,包括如何避开别人的耳目,如何杀人,如何逃脱。这也是王妧一开始不相信是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原因。

而现在,黎焜亲口向她承认了杀人的事实,他面对拒绝既不惊讶、也不失望,都说明了他在离岛是有后援的,他现身的目的也不是嘴上说的要她出手相帮。

她在交谈期间曾察觉到屋顶上有细微的动静,当时她以为那是偷腥的野猫。假如那不是野猫,而是有人在偷听的话,黎焜的古怪是否有了一个合理解释?

王妧头疼起来。

回到慕玉山庄,王妧发现四周乱糟糟的。一番打听后,她才得知六安独自行动了。

她真不该指望六安会听她的话。

王妧把六安抛到脑后,径自去寻郑氏,说了慕玉山庄的客人被杀害、县衙正在捉拿真凶的事,还请郑氏宽心。

郑氏眉头并未舒展开。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见到追随王妧而来的秦湘湘时变得越来越强烈。

“无事献殷勤。”她暗暗告诫王妧,“你要小心为是。”

王妧点点头。

花厅里,秦湘湘一见王妧,便笑着说明来意。她想请王妧去一个地方。

“我们公子听说慕玉山庄来了一个绝世神医,特地命我来探一探。”秦湘湘压低了声音,“公子说,若那位神医真如传言所说,身怀至宝,他少不得要替那位神医扬名。”

赵玄不说医术高明,却说身怀至宝。王妧一听便有了计较。

“他想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妧反问道,“先前你说,怕别人见你无依无靠、在宴席上找你的晦气,让我给你壮一壮胆儿,却不说,是田夫人找你来煞刘芷的威风。你卖了田夫人一个好,在慕玉山庄混得如鱼得水,还来找我干什么?”

秦湘湘从前被徐多金逼得自寻短见,后来反看着仇人家破人亡。她经历过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也经历过赵玄给予她的锦衣玉食。现在的她,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八面玲珑,却也一点点地失去她本性中带有的不屈的品格。

王妧叹了一口气。

赵玄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秦湘湘有些委屈,她若不扮得可怜一点,王妧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拒之门外了。

“刘芷是好面子,爱吹牛皮,还是个滥赌鬼。他先前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捧我的揽月班,却连份子都凑不出来,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田夫人要我羞辱他,我只能照办,那他要是恼羞成怒,迁怒于我,我哪里招架得住?”她说着还红了眼眶。

王妧不喜欢看人哭。

秦湘湘也不是真的想哭。赵玄说,她哭起来脸上唯一好看的眼睛也变得奇丑,她就更不敢哭了。

“姑娘,你知道的,那位神医身怀至宝,我又是个眼拙的,也看不出什么至宝不至宝的。姑娘,你就帮帮我,我回去好向公子交差呀。”

赵玄对她说,她此行之事非但不必瞒着王妧,最好还要把王妧拉下水。她当然乐得照办。

只是王妧也不好糊弄,她除了说出实情,也没有别的办法让王妧揽下这个麻烦了。

王妧本想再激她几句,谁知长久没有一点动静的系统突然响起了一声提示。

蒲冰不知怎的成为王妧下一个任务目标。

王妧像是当头受了一记闷棍,愣怔着不说话。

秦湘湘唤了她一声,她竟腾的站起来,吓了秦湘湘一跳。

“端王要替那位神医扬名,若是我说,不要让对方扬名呢?”王妧望向门外问道。

秦湘湘凝神一想,赵玄只是交代她查探那至宝的虚实,并没有直接吩咐她将此事传扬出去。她便说:“一切都听姑娘安排。”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妧却仍悬着一颗心。

蒲冰现在的处境,就像闯入狼群的一头羊。田夫人、赵玄、鲎蝎部、暗楼,还有很多躲在暗处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王妧有什么能耐做到从群狼嘴里夺食?

在此之前,王妧让六安去找出蒲冰的下落,仅仅只是想和蒲冰做一次交易。成则皆大欢喜,败了也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现在系统已经认定蒲冰濒临绝境,只剩死路一条,王妧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要逆势而行。

王妧已经没有退避的余地。即使她将撞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她也只能咬牙去做。

秦湘湘心情畅快极了。

上天将好运频频降到她身上,她甚至有些飘飘然。

“姑娘,孟树坚正想找门路向公子求情,你说,我该不该帮他牵个线呢?”

她见识过赵玄一掷千金,而孟树坚出手阔绰,和赵玄相比竟也毫不逊色。她的揽月班正需要这样豪阔的客人。

王妧看她财迷心窍的样子,说道:“孟树坚掺和的是靖南王中毒的事,你若觉得该帮,便去帮吧。”

秦湘湘的笑容顿时垮了。她闭上嘴,再也不提孟树坚半个字。

二人结伴去拜访客居在慕玉山庄的神医,谁知连对方的面也见不到。

王妧不敢轻忽。她每次接到任务的时机都很关键,比如初遇秦湘湘时是在半夜。

此时此刻,蒲冰说不定已经遇险了。

180 失望

惊恐的叫喊声从紧闭的客院门后传出来。

一个女子双目赤红、失了魂一样撞入王妧视线之中。

她颤悠悠地指着天上,嘴里吐出一个字:“鬼!”

要不是青天白日,她这副样子倒是挺吓人的。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神医。”秦湘湘在一旁对王妧悄声说。

王妧蹙起眉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就是蒲冰。

有仆从赶来,小心翼翼地去看蒲冰的脸色,却不敢上前。

正当王妧打算让仆从去通知田夫人时,一个丫环打扮的少女像阵风一样从王妧身旁刮了过去。

“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没看到我家姑娘身子不舒服吗?一个个势利小人,你们的心肝都是烂的不成!都给我滚开,滚开!”

小丫环生了一张利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许多俚俗野话,对山庄的仆从兜头盖脸地乱骂一通。

王妧多看她一眼,就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下。

仆从遭了骂,竟没有一个不服她的,纷纷作鸟兽散。

小丫环一手扶着蒲冰,一手抚着蒲冰的后背,柔声安慰:“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蒲冰任由她扶着,嘴里喃喃自语:“没了……都没了……”

小丫环在蒲冰面前又变得呆头呆脑,笨嘴拙舌。

“什么没了呀?”她着急追问,又想起旁边还有两个碍眼的家伙,便住了嘴,只是领着蒲冰快步往回走。

王妧看着二人的背影,灵机一动,对蒲冰说:“东西没了,命还在。”

蒲冰的双脚定住了。

小丫环张着嘴,看了看蒲冰,又扭头看了看王妧,半点头脑也摸不着。

王妧看到蒲冰推开小丫环、一步一步独力走入客院。

…………………………

容溪见完刘筠,强撑着疲乏的身体去向父亲容全回报。

容全正在服药。

他闭着眼,慢慢克化腹中的药丸,一边分神聆听容溪的絮语。

“刘筠说,她在离开容州的路上被赵玄的人追杀,又被王妧所救。”

“我们上次在赵玄身边安插的钉子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两日后,赵玄会去阔斧林打猎,如果我们事先安排好埋伏,一定能拿下他,取得赤猊令。”

“父亲,这两件事该如何处置?”

容全仍闭着眼,只丢给容溪两个字。

“你说。”

容溪沉默一会儿,才回答道:“刘筠的话应该可信。我看她被吓得魂不附体,还哀求我收留她。说要等我们解决了赵玄,她才敢回家。”

容溪以为她这么说,父亲虽然会嗤笑刘筠胆怯,却仍会心软答应刘筠的请求。

谁知容全睁开双眼,眉头紧皱地等着容溪说出下文。

容溪心头忐忑,继续说:“我们的钉子极得赵玄宠爱,赵玄起卧都要她近身伺候,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

容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再有能耐,耳根子还是太软了。

“赵玄杀人,王妧救人。一个扮恶人,一个扮好人,两人唱了这么一出戏,就把刘筠给收服了。你冷眼旁观,怎么能和刘筠一样目盲?”

听了这话,容溪感到十分羞愧。她忘了,王妧才是赵玄带着赤猊令来到容州的原因。

不等她开口认错,容全又说:“钉子年轻貌美,她懂的也只是以色惑人那一套。如果这一次真的如她所说,赵玄对她毫无防备、放任纵容,那么赵玄下一次出猎,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容溪连连点头。

容全没有过分苛责她,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容滨身上的瘴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除。他是你五叔的独子,他们这一脉的指望全压在你身上了,你有什么打算?”

容溪感觉到身上的沉重,她和鬼夜窟的交易不顺利。

“鬼夜窟握着清滌草,漫天要价,我们已经贴了三百颗圣丹进去了,他们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受制。

鲎蝎部子弟中了瘴毒的事被鬼夜窟所探知,鬼夜窟要是不狠狠咬鲎蝎部一口,还真对不起鬼扒皮这个名号。

容溪说:“听说,那个卖家姓庞。或许我们可以……”

绕过鬼夜窟,和那姓庞的做这笔交易。

容全心神一震,容溪说出的庞姓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像是要发病的样子。

容溪惊呼了一声“父亲”,才将容全的心神拉了回来。

“你糊涂啊……”

容全脸色灰败,看向容溪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满。可他除了再度耗费心神教导女儿,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鬼夜窟唯利是图,不近人情,为什么别人还是愿意和它做交易?”他没指望容溪懂得这个道理,直截说道,“因为它立好了规矩,谁给鬼夜窟带来了什么东西,谁从鬼夜窟带走了什么东西,只有做了鬼才能知道。它一旦坏了规矩,就不再是鬼,而变成了人。人是可以被杀死的,鬼夜窟也会消失。你明白了吗?”

容溪睁大的双眼几乎失去全部神采,嘴唇也微微发颤。

她明白了。

容全的语气变得冷硬而又坚决。

“得到赤猊令,鲎蝎部就能扫荡浊泽,到那个时候,清滌草我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容溪望着她的父亲,神情有些哀伤:“那么,我们和鬼夜窟的交易暂时先搁置?”

“不,”容全否定道,“让刘筠替我们去做这件事。我们收留她,是从赵玄的杀手下保住她的命,她理当回报。”

他心中仍有疑虑。那女人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杀心?

这是一次试探。

他早就怀疑当年叛逃的七人得知了容氏一脉相传的秘密。

能够想到用清滌草作诱饵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叛逃的七人。

如果刘筠自作聪明,就让她和那七个叛贼斗一斗,最好斗个两败俱伤,鲎蝎部再出手除掉他们。即便刘筠什么都不知道,她日后也会成为王妃和世子的威胁。所以,刘筠必须死。

“对了,最近父亲身边怎么多出来好些古怪的人,族人都惶惶不安……”

容溪话还没说完,容全已勃然大怒。

“我刚刚让你主持了巫圣祭礼,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安抚族人、上下同心,我少教你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181 出路

容溪心头一紧,她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叱骂她了。

“我……”

她刚想解释,便被容全打断。

“不必再说。现在已经是最要紧的关头,赢了这一战,容氏便有百年荣华可享,若是输了,容氏在南沼再无立足之地。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要我操心,最好早日滚下圣女之位,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些年!”容全几乎是怒吼着,“以后,不准再来质问我做的事。”

容溪伏在地上,颤声告退。

她想,是反复的病情才让她父亲的脾气变得如此暴躁。

…………………………

阳光照进这间堆满干草和杂物的小屋。

青年猎人姜乐躺倒在草堆上,精神萎靡。他已经快两天滴水未进。除了最初挨的打,愤怒和不甘同样侵蚀了他的体力。他感到十分虚弱,幻想身旁有一锅温热的肉汤和烤得焦黄的面饼,这是唯一不用花费力气就能做的事情。

从前他也有过一整天不吃不喝、在山林中追踪一头野猪的经历。那一次经历留给他的尽是兴奋和喜悦的记忆。

他止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不是老了?是不是再也打不到野猪了?

“醒醒?”

他闭着眼,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肩。

鼻尖闻到一股面饼的焦香味,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大叔?你醒一醒?”

是个女孩的声音。

他想到了花五娘家里的小宝儿。难道小宝儿长大了?

猛地,他睁开双眼,身旁少女的面容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

他认出了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她不是小宝儿。她是赵玄从邻近的乡间带回丹荔园的少女。

“你……”他喉咙干哑,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鹿儿把带来的水壶递给他。

姜乐抢过来,猛灌了一大口,又停下来,抚着胸口顺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仍很虚弱,但是精神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突然想到少女对他的称呼。

大叔?

他摸了摸脸上胡乱生长的胡茬,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

林鹿儿觉得姜乐在丹荔园好像一个异类。他不明不白、一头扎入这个冷血的蛇蝎丛林,却找不到出去的路。

相较之下,她的境遇强于姜乐许多,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和她唯一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需要找到一条出路。

“大叔,你是个好人。他们说,你是替我说话,才被公子罚的。”林鹿儿把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这些饭食是园子发给我的,我留了一些,给你吃吧。”

姜乐动容了。

“我是好人?”他苦笑道,“那赵玄就是彻头彻尾的大恶人。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大恶人身边?”

林鹿儿没想到姜乐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但她心里也受到了触动。

艳丽的裙摆沾上干草,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

姜乐暗暗后悔。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罢了,多谢你的饭食和水,你走吧。”

姜乐也哀伤起来。

谁知,林鹿儿非但没有离开,还不顾脏污、在干草堆旁坐下。

“我……”她神情激动,眼泪像珠子一样掉落,“我好害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

“公子杀了我养的小鹿……做成鹿肉脯……逼我吃下去……”

她泣不成声。

“这里每个人都很听公子的话,只有你敢骂他。我好怕,可是我不敢……”

姜乐默默吃着林鹿儿带来的饭食,只觉得心头苦涩难言。

林鹿儿歇息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带着鼻音问:“大叔,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所说的“这里”不是指这间杂物小屋,而是指丹荔园。

姜乐也听明白了。

他叹了一口气,才说:“我……我跟着赵玄,来找一个人。”

这个目的,他从没有改变过。好人不应该被坏人蒙蔽和利用。

想起花五娘,他的心还能感觉到钝痛。

“谁?”

姜乐听到林鹿儿追问,便如实回答了。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姓王、比林鹿儿稍年长些。

林鹿儿睁大双眼。

“你说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叫做王妧?”

姜乐也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对,你知道她在哪?”

“我听公子提过,她住在梓县,离丹荔园不远。”林鹿儿说,“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

姜乐怔了怔,他没想到林鹿儿竟然知道王妧的下落,并且她还愿意帮他。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姜乐托着水壶,又喝了一口水,心头觉着一丝畅快。

好人终会有好报。

他只是因为一时的义愤填膺,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得到对方善意的报答。

即使他从来没有企望过对方的回报,但林鹿儿许下的这个承诺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安慰。他先前对自己年华逝去的感伤到这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鹿儿只是笑笑。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姜乐想到林鹿儿的哭诉。她说她很害怕。

他怎么忍心看她担惊受怕?

就算他再怎么气恼花五娘欺骗了他,他也不忍心诅咒花五娘得到报应。

她若发生不测,她的孩子、小宝儿该怎么办呢?

林鹿儿露出感动的神色,随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已经把赵玄去阔斧林打猎的消息传了出去。容溪收到消息,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赵玄也一定会猜到他身边出了内鬼。

容溪只想到成功,丝毫没有考虑过行动失败后,作为内鬼的她落在赵玄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她一定会被怀疑。她一定撑不过赵玄的拷问。

看林鹿儿如此坚决,姜乐心中一宽。

“两日后,公子会出门打猎。如果,如果那时你能出得了这间屋子,请你一定要带我走。”

那是林鹿儿能想到的最好的时机。

姜乐毅然决然,点头答应。

他能出去,只要他向赵玄服软。

二人商议已定,仿佛获得新生一般,精神焕发,洗绝了颓丧之气。

书房里,赵玄听着侍卫的回报,脸上露出戏谑之色,谁知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起身换了一套玄色袍子,出门往文堂去。

今日,他已经能接下葛束的出招。

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182 送信

魏知春惯常在此处议事。

堂中也布置了一个小型沙盘。沙盘正中是个小沙丘,但这沙丘顶部被一刀削平,中间留一道由南至北、高低倾斜的半指宽的深沟。沙丘上插满了涂着绿色颜料的小竹片,一直延伸到沙丘底部的木制小溪旁。

魏知春和连琼站在沙盘一侧,审视着另一侧的赵玄。

“打猎……”

赵玄脑海中浮现一片晦暗的山林景象。

他已经去过一次阔斧林。

林中狭道隐蔽且人迹罕至,车马难行。

这个缺点在百绍人眼里却变成一个优点。赵玄至今仍不清楚,百绍人是如何发现这条进入容州的秘密路线。

“南关惊魂崖这样的天险都敢闯,阔斧林又算得了什么?百绍遍地香木,运到南沼,木头就变成银子,运到通、云二州,银子就变成金子。”

连琼开口为赵玄解惑。庶务不通,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赵玄此时已开了窍,问起一个人来:“那孟树坚躲到哪里去了?”

“离岛。”连琼回答道。

赵玄每次想到他,胸口就一阵发闷。

这人太滑了,滑得不粘手,还胆大包天,喜欢到处招摇。他原为避祸去了百绍,折返时却从百绍运回来一批香樟。

如今南关吃紧,赵玄发话把那批香樟木卡住了,起初只为了刁难孟树坚,谁知后来顺藤摸瓜,倒捋出一条南沼与百绍勾通的密道。

此次阔斧林之行,本有用到孟树坚的地方,赵玄却不敢用他。

王妧也在离岛,她可知道孟树坚的奸猾之处?

想到这里,赵玄问魏知春:“你就不想见一见你老相好的孙女儿?”

他用一副戏谑的语气,所说的老相好也不是指崔氏老夫人。

这样暧昧的暗示显然是想惹恼魏知春,可赵玄完全没料到魏知春根本不上他的当。

“我不想见王妧。你应该庆幸老燕国公不是我的相好,否则,王妧和她的父亲都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魏知春用一句话堵住了赵玄的嚼舌,随即直截问道,“切断这条密道很容易,但却会打草惊蛇。这次行动,你具体有什么打算?”

赵玄自讨没趣,只能暗暗记了一笔。

“百绍和鲎蝎部各怀鬼胎,我引双方在阔斧林短兵相接,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利。”

魏知春心中叹气。赵玄这样想当然,能成功才是怪事。

“没错,你可以自己作饵,把鲎蝎部引到阔斧林,假设百绍人也如期经过那里。但是,你凭什么认为双方会一句话都不说就斗个你死我活?”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说:“鲎蝎部是冲着我来的,不必担心他们不出手。百绍人无缘无故不会动手……那就,找个人‘不小心’发现他们的身份,他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找谁?”魏知春问。

那个人必须以绝对的弱势出现在百绍人面前,一点破绽也不能有。丹荔园的人并不是最合适的,赵玄的侍卫也不合适。

不过,赵玄很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模样。他已经想出一个绝佳的人选,而且那个人绝无理由拒绝他。

姜乐。

……………………

林启闷闷不乐地数着日子。

他仍记得,救下刘筠的那天夜里,周充突然接到皇上的一道密诏。

他正等待着调遣,谁知周充神情凝重、什么话也没说就去见了谢希。

林启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他只是惋惜:大人原本是打算去见王姑娘的,最后到底去不成了。

隔天,周充交给他一封信,还嘱咐他:“若我七日后仍未归来,便将它交到王妧手上。”说完,周充便独自一人出了门。

今日便是周充离开的第七日。

镇察司的每一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只有林启整日坐立不安。

大人离开得这样匆忙,连去见王姑娘的计划都被取消了,这次的问题一定非常棘手。

林启不怪谢希对大人离开的原因三缄其口,他只是被手里的信折磨着,明明知道信里装着他想要的答案,他却不能打开来看一看。

此时,他走在梓县的小街头,时而急走几步,时而慢慢踱步,既想即刻见到王妧,又怕见到王妧后,他仍对此事一无所知。

有道人影落入林启眼帘,他露出几分喜色。

林启再细看时,喜意消失,眉头皱起。

那道人影确实是碧螺,可是碧螺身边跟着的那名男子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高侍卫。

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妧会把赵玄的眼线留在身边。若是周充身边有别人的眼线,他一定会找机会除掉对方。可王妧却毫不在乎,碧螺也学王妧毫不在乎。

“林启!”碧螺发现他了。

林启磨磨蹭蹭走上前去,只向碧螺问了一声好。

“你怎么得空出来?”林启抬头看着天空。天气很好,很适合出门走动。他们刚来南沼时天寒地冻,连面对面说句话都困难。

碧螺很高兴见到林启,她曾受到林启不少照顾。她说:“小桃今日要做鱼羹,我们是出门来买鱼的。林启,你也来尝尝鲜。”

林启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你给我带路吧。”

碧螺有些奇怪,难道林启认不得去僻巷的路?可是上次他明明把刘筠送到僻巷客店了。

“你是来见姑娘的?”碧螺随口道,“姑娘不在家,你可能要白走一趟了。”

林启讶然。

“王姑娘去哪儿了?”

碧螺感到为难,她看了看高侍卫,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林启,只得说:“你还是随我去见莫大哥吧。”

林启被气了个倒仰。对碧螺来说,他是外人,高侍卫就不是外人了?

“罢了。你们要买鱼就去买个够,我自己去僻巷。”他到底没有气昏了头,仍然记得周充交代的事。

碧螺看着他阔步走开的背影,本想追上去,却被高侍卫拦住了。

“他发什么疯?肯定又想给我们添麻烦。”高侍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你看他满脸懊恼,小心他迁怒于你。”

碧螺无可奈何,想到小桃巴巴还等着他们买鲜鱼回去,只得暂时丢开此事,和高侍卫一同去了鱼铺。

183 争执

武仲快要被闷死了,莫行川却还是不许他出门。

在他看来,莫行川这是在假公济私,拿个鸡毛当令箭,坏他的好事。

王妧不过是口头上告诫他不能去离岛,莫行川便拿出了把他绑在家中的架势。

他拗不过,两日不出门那也罢了,可莫行川竟还不许他喝酒!

说什么喝酒误事,他若喝醉了强要出门,谁能和他理论?

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

武仲被莫行川气得吃不下饭,什么东西入了口都嚼不出滋味。一天下来,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挑剔莫行川不给他酒喝?

这不,他脚下还没走到厨房,魂已经被灶上的香味勾去了。

“好香……”

他喃喃自语,紧走两步,一眼看到大锅中煮得咕噜冒泡的鱼羹。

小桃眼尖,最先发现他。

她停下盛鱼羹的动作,低着头,伸手去拉碧螺的袖子。

碧螺也看到武仲了。

武仲为了秦湘湘和她闹别扭,两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碧螺本来也不想理会他。

谁知武仲半点芥蒂也不存,倒像忘了前几日脸红筋涨的争执,一头扎进前来尝鲜的众人中间,毫不客气地抢了一碗鱼羹送到嘴边。

“哎哟!好烫!”

他嘴唇被烫个通红,还龇牙咧嘴,不停地小口吹气。即便如此,他仍没有放下手里的鱼羹。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都笑起来。

武仲却不管这些。

鱼羹滋味鲜美,正合他饿了一天的胃口。一碗下肚,他仍觉得不够,又把对面笑得正欢的谭漩面前的那碗鱼羹独占了。

谭漩笑不出来了。

她脱口质问:“你怎么抢我的鱼羹!”

武仲没有回答。他身材高大,谭漩抢不过他。这一碗,他并不急着饱腹,反而闭起眼睛细细品尝。

这么好的手艺,他怎么从来没发现?

众人也被他的吃相勾起馋虫,纷纷尝起鱼羹来,一试,果然赞不绝口。

谭漩哪里会受这等委屈?她喝了武仲一声:“等大哥见完客人,我就告诉他,你欺负人!”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莫行川。

武仲终于看了她一眼,故意说:“他不许我出门,不许我做这做那,难道还不许我吃饭?”

他这是在强词夺理了。谭漩哪里说得过他?

众人把武仲和谭漩的斗嘴当成乐子看。只有碧螺气不过,加入了谴责武仲的行列。

“锅里明明还有许多鱼羹,你却要抢别人的,你是打量姑娘不在,没人制得了你吗?”

碧螺的话得到谭漩的感佩,却也惹来武仲的白眼。

武仲原本也只是和谭漩闹着玩,谁知碧螺一开口便要他下不来台。他岂能退让?

“既然知道姑娘不在,你还不夹起尾巴做人?”他突然想起碧螺对秦湘湘的言语侮辱,火气也腾腾地冒起来,“秦班主哪一点不好,你要污蔑她?她和你一样,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你以为你攀了高枝,就是人上人,就能瞧不起人了?我告诉你,你不配!”

众人听到武仲说了这么重的话,纷纷怔住了。

碧螺胸口起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

她低头时,不小心掉了两颗眼泪,随即掩着脸快步走出门外。

谭漩急了,重重打了一下武仲的胳膊:“碧螺姐姐刚来几日,哪儿听得出我们是在取笑斗嘴?你把人骂哭了,看你怎么和姑娘交代!”说完,她便追了出去。

武仲被她说得脸上讪讪。

小桃鼓着两腮,夺走了他手里的空碗,指了指锅里的鱼羹,又指了指门外。

这些做鱼羹的鲈鱼,还是碧螺特地去为大家买来的。

武仲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不由得辩解道:“我就是气急了才说出那些话来恶心人,是她心眼小,连两句话都受不住。”

众人嘘了他一声。

高侍卫说:“我看,只有用姑娘的面子才能把人哄好了。”

众人不置可否。

武仲走出门外,独自寻思。

客厅里,莫行川微笑着拒绝了林启的请求。

“你可以把信留下来,我一定转交给我家姑娘。”至于王妧的去向,他没有必要告诉林启。

林启一下子从座上跳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今日若误了事,你能担待吗?”

莫行川不为所动,说道:“我家姑娘不在,你我也不能私自拆了这封信,看看信上说的是什么。既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如何证明这是一件急事?既然不知道这事急不急,又谈什么担待不担待?”

林启被问住了。他本来就不擅长这种辩驳。

不料,莫行川却突然提到碧螺。

“碧螺蒙镇察司相助,才能平安来到南沼。还请林千户不要推辞,让我们略尽心意。”莫行川说着,吩咐人去请碧螺来。

林启见事情仍有转机,便决心留下。

他并不是挟恩求报的人,但是今天,他未尝不能做挟恩求报的事。

传话的人去了很久仍未归来,莫行川也借故脱身。

林启被晾在厅上,一个人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一阵脚步声。

武仲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

“林千户?”武仲似模似样地对他行了一礼。

林启蹙眉不语。

“姑娘被困在一个地方,你若助我离开这里,我便带你去寻她。”武仲说得飞快,“莫行川面上笃定,其实无计可施。若无镇察司相助,恐怕姑娘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

他刚从高侍卫口中得知,王妧和秦湘湘被困在离岛,半点消息也传不出来。

莫行川相信田夫人没有理由对王妧不利,也相信王妧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他的任何慌张举措都会造成王妧的不便。

但是武仲不一样。

他自问学不来莫行川的从容不迫。当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离岛救人。

从前是张伯,现在是莫行川,他们会讲很多武仲听不进去的大道理。但事实上,保护王妧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身边的危险一一除去。武仲已经从石璧的勒索和慕玉山庄的打压中学到教训。

现在,他要摆脱莫行川的大道理,前往离岛,而镇察司的林启就是他最大的帮手。

184 脱身

武仲的第二个帮手是高侍卫。先前俞溢的事,高侍卫还欠着他一个人情。

“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找王姑娘?”林启眉头一皱。

武仲顺手一指,高侍卫便从门外进来了。

一见高侍卫,林启顿时露出几分不快。

“方才我在街上撞见林千户,得知林千户要见我们姑娘,必定是有要事发生。如今我们两个也在担心姑娘的安危,林千户若是有心帮忙,我们感激不尽。”

高侍卫向林启拱手一礼,将自己当成了王妧的下属一般。

林启被这一礼弄得脊背发凉。镇察司的人和赵玄的人合作?真是滑稽至极!

要是大人在这里,一定会

他忍不住想象,如果大人处在同样的境地,大人会怎么做?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头的不豫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帮?”林启问。

武仲二人皆面露喜色。

“只要你拖着莫行川,至少一个时辰”

武仲说到一半,瞧见高侍卫使个眼色、手上连比带划。

他顿时明白了高侍卫的意思,改口说:“两个时辰。我和高侍卫出门后会往东边走,到时候,你再来找我们汇合。”

高侍卫无可奈何。他的本意是让林启尽量拖延,越久越好。奈何武仲看不懂。

林启看了看武仲,又看向高侍卫,最后指着高侍卫说:“他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为什么他要和你先走?”

高侍卫愣住了。

武仲一拍后脑,惊道:“对呀,我一个人先走,你们两个拖着莫行川,我就不信,他还能追我追到”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呵呵一笑。王妧的下落怎能随便说给林启听呢?

高侍卫在心里暗道不好。这武仲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会坏事。

林启也笑了:“我帮你们拖住莫行川,你们掉头就把我撇下,我上哪里说理去?除非高侍卫和我一起留下来,事成之后,我们两个再找武仲汇合。如何?”

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林启可不想白白被人利用了。

武仲连连点头。高侍卫也只得放弃先前的盘算。

三人各怀心事,静静等待。

武仲瞅着莫行川折返回到厅中的时机,自个儿悄悄摸去了西厢。

西厢和对门的人家只隔着两道矮墙和一条窄巷。平日里,西厢稍微有点响动就会惹到那个脾气不好的邻居,所以众人都少到西边活动。

这就让武仲钻了空子。

莫行川老是说他鲁直蛮横,他武仲今日定要莫行川刮目相看。

“哎哟。”

武仲从墙头跃下,一时失手,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仅仅在半日之间,他已经遭了两回罪。

武仲原以为墙下无人,谁知有个小童正在不声不响地玩着石子。若不是他反应神速,凭墙借力,撞向地面,小童必定要遭殃。

受了惊吓的小童双手环成一道屏障,护着一座小小的石头山,不知所措地看着武仲。

“你”武仲刚一开口,便见小童皱起脸来准备大哭。他连忙伸手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对门的妇人唤孩子回家帮忙拣豆子的声音从院墙后传出,吓得武仲出了一身冷汗。

两双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起初谁也不肯低头,可武仲到底耐性不足。他一边比着噤声的手势,一边往后挪动,随后借势一跃而起。

小童回头望着对他来说高不可攀的墙头,嘴里答应着他娘亲的呼唤:“来啦。”

武仲脚步轻快,走到巷子口时听到小童的声音,他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客店里一切如常。

碧螺整妆来到厅上,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几乎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莫行川说得不错,她应该好好谢谢林启,钱财俗物倒也罢了,她至少得亲口致谢。有莫行川在场,方才显得郑重其事,不算轻慢了对方。

只是她没想到,除了林启和莫行川,高侍卫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

她还记得,先前在街上偶遇时,林启根本不把高侍卫放在眼里,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而现在,两人相谈甚欢,几乎把莫行川晾到一边。

“看来,六安把柳叶飞刀技全教给你了,改日,我一定向你好好讨教。”林启说这话时倒十分诚恳。

高侍卫也很谦虚:“不敢不敢,我生性鲁钝,只学到一点皮毛,恐怕叫林千户见笑,也叫老师丢脸。”

二人说着,同时发现了碧螺的到来。

莫行川先起了话头,和林启说起碧螺一路来到南沼的艰辛,还和碧螺一同郑重拜谢。

“我们姑娘对碧螺十分看重,林千户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来。”

碧螺也笑着看他。

林启看着碧螺明亮且毫无防备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然明白了莫行川唱的是哪出戏。

他们镇察司和碧螺之间的恩义,说白了还是系在王妧身上的。没有王妧,镇察司又有几分可能出手救下碧螺?

他可以强求碧螺说出王妧的下落。碧螺率性真诚,大约也抵不过他的纠缠盘问。但是,此事过后,碧螺又该以什么身份自处?

莫行川大手一挥,把事情摆上台面,一则断了林启的后路,二则护住了碧螺,令她免于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林启突然发现,他对莫行川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不过,莫行川还有武仲这个大麻烦。林启想道,他什么也不用做,就看莫行川怎么解决这个内讧的问题。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你好好留在王姑娘身边,好好活着,就好了。”

林启一连说了几个好,碧螺本想忍住,但她最终还是笑出声来。

她笑眯眯地说:“林启,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双方最终相安无事,莫行川并不感到惊讶。若林启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也不会让林启如愿。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这间客店。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只有王妧和他才能真切感受到。

他可以打着为王妧考虑的旗号,狠下心把碧螺从王妧身边推开,但他这么做,也会把王妧推向孤独的高地。

人心要变冷很容易,要变暖却很难。

185 生计

窗台的烛火被夜风一吹,摇摆不定。

小丫环银灵将灯罩放好,伸出去关窗的手停顿在半空,最终又收了回来。

蒲冰在她身后轻咳一声,吩咐道:“去把我的披风取来。”

银灵依言照办。

她不明白蒲冰为何要开着窗。天气虽然转暖了,但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意。

蒲冰看到银灵取来的披风领口处高低不整的绒毛,不觉皱起眉头,呵斥道:“怎么拿这件!”

小丫环心中不解,竟不知如何作答。

蒲冰被冷风一激,懒得多说什么,勉强披上披风,好保住身体的温暖。

低头看见小丫环惶恐不安的模样,蒲冰叹了口气。她知道银灵没眼色、一根筋,但她却不能因此责怪银灵。那些有眼色的,哪个还像银灵这样忠心耿耿地留在她身边呢?

蒲冰伸出手指,点了一下银灵的额头。

“你这个蠢东西,我每天银灵、银灵地叫你,就是希望你能机灵点,怎么你老是这么笨呢?”

小丫环噘着嘴表示:“我哪里做错了,姑娘说,我改。”

蒲冰冷笑道:“还犟嘴!我说什么,你都要应是。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如此,我才肯要你。”

银灵眉尾往下一拉,抿抿嘴,点点头。

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将蒲冰逗乐了。蒲冰展颜一笑,说道:“现在你知道怎么讨我的欢心了。”

她便扶着蒲冰坐下,又将炭盆挪近一些。

“田夫人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后来,她看我治好了岛上的孩子,才送了我这些便宜货色。这田夫人利欲熏心,真是可恶!”蒲冰将右手握成拳头,砸在身侧的茶几上。

小丫环听了,也跟着骂了田夫人一句“狗眼看人低”。

蒲冰噗嗤一笑,随即又感到几分悲伤。

“我们寄人篱下,连遭了贼都不敢声张,我”蒲冰目光游移,投向窗外。

阁楼外,夜色深沉。她看不见月亮的影子,只看到一只系着红色绸缎的银色铃铛。

她的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知道这个信物的人,也许会来找她。她再等一阵子,如果等不来那个人,她便只剩下前往东夷这一条路了。

“可是我们有人证呀。”小丫环仍旧不解。

蒲冰有些迷糊了。

“人证?”

“就是那两个女客。”小丫环提醒道。

蒲冰恍然大悟,她想起了银灵所说的女客是何人。

“她们可不会做我们的人证。”蒲冰喃喃道。

另一个女子生得也很美,蒲冰却只记住了王妧。银灵打听到王妧是田夫人请来的客人,蒲冰便歇了结交对方的心思。田夫人的客人,和田夫人都是一丘之貉。

蒲冰觉得身上有些冷,扭头一看,炭盆里的炭火都快熄灭了。

银灵发现了她的动作,便低下身子,将她冰冷的双手放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为蒲冰取暖。

蒲冰为之动容。

“我们的炭烧没了,真的一点也不剩了。”银灵带上了哭腔,“公主”

话音未落,银灵的嘴巴已经被蒲冰紧紧捂住了。

小丫环打了个冷颤。她感觉到自己嘴唇上开裂的地方有些疼,但她更害怕此时蒲冰吃人的眼神。

“没有炭,我们就去买。我们手上难道一点银钱也没有了吗?你在说什么丧气话!”蒲冰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心头蹿起的怒火,“我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离开百绍,我就不是公主了!你再说错话,我挖了你的舌头!你听清楚了吗?”

小丫头点点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蒲冰这才松开手,看着自己手上沾了小丫头唇边的血,嫌恶地往披风上一抹,再将披风脱下,扔在地上。

无法维持从前的尊荣生活,她认了。她一点点卖掉手里的珠宝玉石、华服锦衣,她靠着田夫人的施舍得到一所安身之处,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可她没想到自己会日夜担心受怕,更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田地。

耳边的哭声令她心烦不已。

她看向瘫坐在地上、软弱不堪的银灵,仿佛又看到了软弱不堪的自己。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百余名死士追杀的时光。

那些凶神恶煞都杀不死她,她怎么能被区区一点小钱难倒呢?

“银灵,过来。”她开口说道。

银灵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蒲冰不再犹豫,她站起身,捡起披风,为银灵拭去唇边的血迹,随后取来藏在睡床底下药箱。

她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盒愈合伤口的药膏,一边低声说:“我的身边只有你了。以后,我不再是公主,我是你的姐姐。银灵,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她低着身子,动作轻柔地为银灵的伤口涂上药膏。冷不防,她被银灵一把抱住。

“姑娘,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银灵轻轻捶着她的后背,眼泪扑簌簌,滴落在蒲冰肩头。

蒲冰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她只觉得这丫头傻得很。

不过傻人有傻福,她会好好待银灵的。

“别哭了。”蒲冰推开银灵,“明天,我就到岛上转一转。凭我露的那一手金针技法,应该会有很多人来求我治病。先前我住在山庄里,岛上的人不容易见到我,自然没人想到这一点。如今,也该我大展身手了。”

银灵仍止不住流泪,但现在却颇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

蒲冰起身回到座位上,接着说:“至于王妧,你说她是田夫人的客人,照田夫人那双势利眼,王妧应该也有几分家底。过几天,我再去探一探她的口风。”

王妧出现的时机有些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王妧和偷窃一事有关。

蒲冰一想到被偷的东西,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她不能声张。

百绍至宝从她手里遗失了,这件事一旦张扬出去,她就失去了夺回百绍国主之位的资格。

她不声张,就还有希望。

那位大人给了她一句承诺:只要有人解开百绍至宝的秘密,她蒲冰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百绍。

这一句切切实实的承诺,分量极重。田夫人嘴里的花言巧语和它一比,就像轻飘飘的棉花一样不值一提。

186 入阵

“大管家说了,天亮以后,把人送到县衙去。”小管事吆喝一声,便有护院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入一间杂物屋,锁了门,看守起来。

六安吃了一鼻子灰,跌跌撞撞倒在一堆破烂发霉的条凳和被虫子蛀空了的桌子腿中间,缠了一身蛛网。

他不用看也知道背后撞出几块淤青。

王妧的计策并不完美,将她自己也牵扯其中。他拿定主意做了改进:先撇去王妧的干系,再混进慕玉山庄。

而且,王妧也没有料到田大管家只打算捆他一夜,隔天便要将他送去县衙。是慕玉山庄办事神速,只用一夜时间就能抓住杀人凶手?还是王妧得来的消息不够准确,导致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六安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底。

门外两个护院不成问题,他懊恼的是没有向王妧打听清楚山庄各处的院落分布。

偌大的慕玉山庄,他能用一夜时间查探清楚吗?

不,眼下距离天亮只有四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一夜听起来很漫长,四个时辰却很短暂。

事不宜迟。

六安用匕首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迅速脱下外衣。他抓着领口用力一甩,显露出里层的黑色布料。

换上一身夜行黑衣,反衬得他双目如墨色一般深沉。

门外的护院似乎听到响动,打开门进来查看。

六安隐身门后,先是一掌劈在抢先进入屋中的那名护院后颈处。对方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紧随而入的另一名护院挥起手中的木棍,当着六安的面门打下。

谁知,木棍被六安接下。他反手一扭一拉,手肘迎着那护院腹部,重重一击。

两名护院皆昏昏沉沉,倒地不起。

六安不慌不忙,除掉二人的外裳,将其分别罩住二人的眼睛,还把外裳的两只袖子揉成一团,塞入二人口中。随后,他捡起原本绑着他的绳索,将二人的手脚捆得伸缩不得。

做完这些事,他拍了拍手,反锁了屋门,扬长而去。

到了这时,六安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较。

慕玉山庄从浮山山腰处始,依山而建。随着山势增高,人在庄院楼阁上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开阔。他可以一路登上高处,看一看慕玉山庄到底有几处重要院落。说不定,他要找的地方就在其中。

当然,他要避开巡视的护院、走动的仆从,还有主道上明亮如白昼的灯火。

一番行动下来,他不由得想到一件事:慕玉山庄到底是因为岛上发生了凶案才加强了守备,还是寻常时候便如此戒备森严?

杀死黄参事的凶手没有选择在山庄中动手或许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六安攀上一处阁楼屋顶,极目远眺,夜幕仿佛没有尽头。他又回头往山顶的方向望去。

重重楼宇,檐牙铁马,以压顶之势向他欺来。

仓促之间,他几乎心神不守。

他拱着身子,半伏在屋顶。冷汗顺着他的发际浸入衣领。

夜风袭人,卷起他的衣角,也送来一阵松木的香气。

这令他放松下来。

骤然间,他瞥见高墙向下坍塌,巨大的石块纷纷砸落,而他已经来不及躲避。

六安心跳倏然加快,神智也在这时回归。

不对!

他鼻腔中的松木香并不是来自屋宇的梁柱。

这是暗楼的楼阵,和红姬曾经用来对付他的花魂阵同出一源的楼阵。

石块砸在他身上,他顿时头昏脑涨,几乎摔倒。

他捂住耳朵,震耳的隆隆声并未减弱,这便是他入阵的证明。

慕玉山庄怎么会有暗楼的人?那人为何要对付他?

六安毫无头绪。

含有毒性的松木香持续麻痹他的身体。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此时,他除了集中精神破开楼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他屏住呼吸,手上微微颤抖,从裤腿的暗缝中抽出匕首,利落化开自己的掌心。

这是对他轻敌的惩罚,也是他自救的方法。

他将手放在脚下屋顶的瓦片上,暗红的血顺着高低重叠的瓦片汇聚成流。他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倾倒在屋顶上。

风越来越急,卷走了松木香。

他的衣角飞舞起来。

风声猎猎。衣摆如同旗帜飞扬。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东南西北,四个角,四个人,四只楼阵之眼。

他被四人困在楼阵中,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匕首,还有六枚柳叶刀。

石块还在继续砸落。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枚柳叶刀流星般从他手上飞离。

可惜,他只打中了四人中的其中一个。先前的松木香令他失去了准头。

他彻底变成一只待宰的羔羊。

风渐渐弱了。他的呼吸也弱了。

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伸出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

“死了?”那人扭头对同伴说。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至那人咽喉处,一眨眼撕开了一道血口。

两道惊呼声碎裂成血流涌出的咕噜声。

六安手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血污溅到他的脸上,他想把它们擦掉,却抬不起手臂。很快,他连睁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听到远处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小声说话,有夜啼鸟的鸣叫,还有时断时续的琵琶曲。

他活下来了,可是他也失败了。

天亮以后,他会被人发现。王妧看到他这副模样恐怕会伤心。

对了,他在慕玉山庄杀了人,容全救不了他,王妧也救不了他,但是他必须找到机会警告王妧,慕玉山庄有暗楼的人。田夫人可能已经被暗楼的人收买。王妧不必为了他再管百绍至宝的事,但却要小心提防田夫人。

他在屋顶不知躺了多久,身上越来越冷。也许他撑不到天亮,就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两道人影出现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幢楼宇的屋顶上。

那里是六安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位置。

“还不错。”清瘦男子对着一旁的老仆说,“别让他死了,我要见他。”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是。

鬼三爷的心情显得很愉快。他又说:“我们到底是客人,那些脏污就别让田夫人看见了,省得她多嘴。”

阿福欣然照办。

187 条件

六安被满天霞光唤醒了。

他起身走出里间,穿过一个小厅,来到楼外的廊道上。

朝阳初升,碧水沙鸥,蒲帆十幅,他尽收眼底,只觉得心旷神怡。

已有人替他处理了掌心的伤口,还用了上好的金疮药。

回想昨夜的经历,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一阵脚步声从回廊左侧传来。

六安心中警觉,这才发现他的匕首早已被人收走。随即他又想到,将他带到这里的人如果要他死,又何必大费周章?

果然,来的只是送饭食的侍从。

他回到小厅里用了饭食,又在侍从的服侍下更换了洁净的衣物,终于等来了要见他的人。

乐伶星罗抱着她的琵琶从门外进来。

两人对各自的身份心知肚明,彼此半句客套话都没有。

“你来这里干什么?”星罗冷冷问道。

六安奇了。既然对方不知道他来慕玉山庄的目的,为何要对他下杀手?

“你有什么资格管到我头上来?”他在心中暗暗估量,能用几步夺了星罗的琵琶。

星罗冷哼一声。

她仍将琵琶抱在身前,锲而不舍地追问:“从你和王妧在渔场接头的时候,我就已经盯上你了。你既已叛出暗楼,为何还要回来?”

六安看她言不由衷的样子,故意叹气说:“换作是你,你能真的脱离暗楼吗?”

星罗眼眸里的光黯淡了。

“红姬不会轻易放过你,她会百般折磨你,直到她出了气为止。是她让你仍旧潜伏在王妧身边的,是不是?”

有一瞬间,六安相信星罗流露出来的是真正的悲伤,可她最后的发问还是暴露了她的目的。

“你想知道我到底在替谁做事?”六安寻了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坐下。

星罗弹琵琶的手段比她问话的手段高明多了。至少,她无法套出他的话。

星罗受到挫败,心有不甘,最后几乎是自暴自弃了:“对!你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两面三刀、虚与委蛇?”

她自幼被白先生收养,勤学苦练,终于学成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琵琶。可是,她的磨砺才刚刚开始。

她只会弹琵琶,不会骗人,也不会杀人。她的第一次任务失败了,白先生握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如果她的手不能杀人,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以后,她失败一次,就要被折断一根手指,直到她失去全部十根指头。

她很幸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失败过。

“你也不是很可怜。”六安说,“白先生对你委以重任,命你潜入陶然庄寻找靖南王手里的一个要犯,你已经找到了,对吧?”

六安还不知道王妧已经遇见了那个人。他只是拿话来诈星罗。

星罗还没有从悲抑中回过神来。她愣在当场,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在告诉六安:他说对了。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昨天晚上的事是她主使的。”鬼三爷大笑着,说出了他的结论。

六安也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行事藏头露尾的男子。

他站直了身体,说:“暗楼的楼阵不是谁都能学到的,如果是白先生出来见我,或许我还会信他三分。”

鬼三爷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指了指星罗说:“她很快就是九阁之一的长老了。”

红叶死了,长老之位便空出了一个。六安心头吃惊不小:星罗资质不高,能坐上长老之位必定是得了白先生的助力。红叶和白先生之争,随着红叶之死,倒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应该在想我和暗楼是什么关系。”鬼三爷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威势,对星罗摆了摆手。

星罗不敢多听多看,慌忙退下。

六安不置可否。他确实想知道,但也不是非要知道。能对着白先生的手下颐指气使,这人还能是谁?

“靖南王府的要犯就是你了。”

“没错。”

“你想对付靖南王?”六安又问。

鬼三爷呵呵一笑,说出来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这个人,好像很不怕死,其实不然。”

六安昨夜神志不清,还说了一些梦话。鬼三爷对自己心里的疑问已有五分把握,只是仍想当面验证一番。

“果敢的心,聪明的脑子,矫健的身手,俊秀的相貌,老天岂能让好处都叫你占全了?当你开始懂得珍惜这一切,你的厄运也就降临了。”鬼三爷皮笑肉不笑,盯着六安的眼睛,“你倒戈过一次,谁还敢不计前嫌地信任你?红姬和王妧,都在走一步看一步,利用着你,就等你露出一丁点重蹈覆辙的苗头,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

六安神情凝重。他看着鬼三爷越过他、走向首位坐了,这才转过身,沉声说道:“你说我怕死,或许是对的。但我不怕冒险。她们两人,只要有一个信了我,哪怕只有一分相信,我都能凭我的本事活下去。你留着我的性命,不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吗?”

他始终看不透、猜不到对方的目的,唯有抛出一些诱饵。

鬼三爷目光中流露出赞赏,语调松快,说:“我要你去杀一个人。将来,无论她们两个人谁先动手杀你,我都会保你一次。”

六安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根本无法从这个条件中窥测到什么,更别说抓住对方行事的动机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觉得我做不到?”鬼三爷问。

事实上,当六安看到鬼三爷对星罗眄视指使的姿态,他便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初步的估量。他所犹豫的,是鬼三爷要他杀人。

“那个人只有我能杀?”六安还想从中问出些端倪来。

鬼三爷点点头。

到了这时,已由不得六安说出拒绝的话了。他豁出去,问:“杀谁?”

鬼三爷笑着回答他:“黎焜。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效忠于什么人,也不管你会不会把你我的交易泄露给谁,我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月之内,你杀了黎焜,我就会履行我的承诺。”

六安心头闪过万千思绪,随即抓住了其中一缕。他将鬼三爷的容貌细细记下,口中问道:“敢问尊驾大名?”

188 扶伤

田大管家特地来向郑氏和王妧说明,县衙已经追查到凶犯的下落,码头在今日之内便能开通。

但是,现在码头那边一片乱哄哄,田大管家建议客人们多留一日。田夫人也命仆从打扫了西梅花林,供客人们赏玩。

郑氏已有去意,谁知王妧却听从了田大管家的话,决定等到明日再离开。

等田大管家告退后,郑氏便对王妧说:“田夫人殷勤留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王妧也不瞒着她。

“离岛原是荒凉偏僻之地,如今物阜民丰,一派欣欣向荣,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田氏的功劳。当年,田氏将女儿许给工部侍郎陆允的独子,第二年,陆允外调到了南沼安州,随后不久便死在任上。在这种情形下,田氏仍将女儿送嫁到南沼。一晃十多年过去,陆允的儿子死了,陆家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丁剩下。田夫人顶着田氏的名号行事,在南沼落地生根,她最担心的应该是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郑氏经过王妧的解释,大约明白了田夫人的心迹。

王妧继续说:“所以,她才会收买刘芷和吴戴,还有被杀的黄参事,她想知道南沼的风吹草动。我想,对于黄参事的死,田夫人应该十分震恐。今天有人混入离岛杀人,明天就可能有人混入慕玉山庄杀人。她追查凶手,其实也是在查我们这些客人有没有行凶的可能。”

“所以,你才决定多留一日,好洗清嫌疑?”郑氏问。

王妧笑了笑。

“我不怕田夫人的怀疑。”

她想知道田夫人追查到的真凶是不是黎焜。如果是的话,黎焜的后援又是什么人?

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黄参事身居要职,他死在离岛,安州军督府不会坐视不理,我要看看,田夫人到底如何处理这个麻烦。”

郑氏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女儿们,并在心中祈祷那些风霜刀剑不要落在她的女儿们身上。

依照王妧的安排,郑氏装作若无其事地去西梅花林赏花,王妧则独自一人去了码头。

王妧心想,也许她能在那里见到黎焜或是安州军督府的人。

东夷人的货船泊在船埠,货物既无法进入离岛,也无法出发前往东夷。

有个东夷货商心急如焚,在码头盯着他的几条商船。

“我的老天爷!小心一点!那可是我命!”

王妧远远听到一个东夷口音在大声叫嚷,不由得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身材矮胖的东夷货商摆动双手,指挥着几个船夫将岸上的木箱搬到货船上。

有水关的文吏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在盘点箱箧的数目。

一个个木箱从东夷货商面前经过,到最后只剩下三口大箱子了。

东夷人口鼻并用,喘着粗气,明明没卖什么力气,却满头大汗。他拿袖子去擦汗,还偷偷瞥了一旁的文吏一眼。

“快走!快走!”

他匆匆忙忙,吩咐船夫加快脚步。

东夷人这副鬼祟模样落入水关文吏眼中,自然要招来诘问。

“站住。”

文吏一出声,四周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那东夷货商看去。

东夷人仿佛没听见,越发用力挥着手。

大箱子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东夷人看到落在最后的船夫身材瘦小,便快步走近前去搭把手。

有道人影从那瘦船夫身旁经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口大箱子突然失去控制,直直栽倒向东夷人。

东夷人本来能够躲过这一口箱子的重压,谁知他竟不要命的伸出双手去接。

箱子先是狠狠撞了他的右胳膊一下,随后落到地面上,滚了半圈,安然无恙。

东夷人也跌坐在地,左手捂着右肩头,哭丧着脸,嘴里飞快说着旁人听不懂的东夷土话,语气十分愤怒。

人群分出一条小道,容水关文吏走到东夷人面前。

“你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文吏居高临下,问道。

东夷人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吐出两个字:“丝绸。”

“打开它。”文吏吩咐道。

有水关营卫的兵士闻讯赶来,驱散了人群。

王妧也只在远处旁观。

“我的手断了。”东夷人向退开的人群哭诉,求别人帮他找个大夫。

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神医来了。”

“真的?”

“就在那儿!”

不知是谁伸长了手臂,指向站在几口货箱上的妙龄女郎。

不少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住在慕玉山庄的神医如何治好了岛上一个孩子的足疾。赞叹声此起彼伏。

水关文吏和兵士不为所动,再次要求东夷人打开他的箱子。

东夷人哭喊起来:“救救我,我的手断了。”

“快救他呀!”围观的人跟着起哄。

“要查也等救了人再说!”

蒲冰感叹着离岛民风淳朴,主动走上前去,对着众人说:“大家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人。”

说完,她便等候在一旁,表示自己无意阻碍水关兵士办差。

东夷人面上露出无耐,忍痛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

文吏上前查看,确实如东夷人所说,箱子里装的是丝绸,而且还有一部分是上好的湖绣。只是,丝绸的数目不对。

东夷人见状,只能认命地低下头。他的货船暂时回不了东夷了。

围观众人发出嘘声,已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王妧对东夷人的嗜利贪财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才头一次见识到。

“神医,帮帮我,我的手好痛。你快看,还能治好吗?”东夷货商涨红了脸,奋力扭过身子,朝蒲冰点头哈腰。

蒲冰看到众人背过脸去,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救人。没有别人关注,她还怎么攒神医的名声?

她将目光随意一扫,竟然发现了在人群中观望的王妧。

“别担心,我会治好你的。”蒲冰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也十分令人信服。

东夷人大喜过望,嘴里嚷道:“大好人,你真是神医,是神仙呀!”

他也听说了神医救人的事迹。他几乎要给蒲冰磕头。

“您也不收银钱,就给人治病。好神仙,我谢谢您!谢谢您!”

蒲冰的脸僵住了。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治病不收人银钱的?

189 构陷

蒲冰最后还是替东夷货商查看了伤势,还赠给他一些养伤的药。

不过,东夷人显然看出来她的不情愿,临走时呸了一声。

“什么鬼神医!”语气像是要赶走缠人的晦气一样。

蒲冰悔不当初。她本以为东夷货商腰缠万贯,对方就算对她没有感激,也会付出一笔不菲的报酬。

没想到,这东夷人吝啬到这种程度,连疗伤药都要她倒贴!

这种赔本生意,她还怎么做下去?

跟随蒲冰来到码头的小丫环银灵在人群中极力夸耀神医医术高明、菩萨心肠,但响应者寥寥无几。

围观之人早已散开,王妧也没有再看下去。她的注意力被另一处热闹吸引了。

蒲冰皱眉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最终没有跟上去。

“快看!俞舟堂的货箱里藏了人!”

“怎么可能?那可是……”

“今天可真多事啊。”

“还愣着做什么,瞧瞧去!”

这一处热闹,阵仗更大了。

王妧远远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伟岸的戎装男子直立在一杆风旗下。数十兵士布列阵势,拱卫着三口大木箱。县衙的差役人数较少,正同水关营卫诸人驱散围观的民众。

田大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戎装男子身侧,他发现了王妧的身影,随即附耳对戎装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戎装男子铁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略点头示意,田大管家便向王妧走来。

王妧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田大管家在她面前站定,说明了实情。

那戎装男子的身份竟然是安州都督,韩爽。

“出事的是俞舟堂的货箱,慕玉山庄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所以还要劳烦姑娘做个见证人。我相信,都督大人自有公道。”

田大管家领她上前拜见。在安州都督开口之前,她已经猜到对方是为了黎焜而来。

码头上的船夫、车夫、货商和他们带来的伙计全都没了影迹。大大小小的空箱和被人踩掉的芒鞋散落在四周。

喧闹的码头眨眼便安静下来。

刘芷姗姗来迟。他连走路都在发抖,只得依靠随从的搀扶才能勉力站直。

韩爽对他的这个妻弟嗤之以鼻。连王妧这个外人都能觉察到韩爽对刘芷的轻视,更别说是刘芷自己了。

“把箱子搬到船上。”韩爽似乎认为人到齐了。他一声令下,议事的地点便从开阔的码头转换到封闭的船室中。

这三口大木箱是俞舟堂所有,俞舟堂的管事声称,它们分别是两箱布匹和一箱兔皮。

众目睽睽之下,木箱被依次打开。

第一箱是布。第二口是空箱。第三口刚一除掉铜锁,一道人影随即腾地撞开箱顶盖。

王妧一看清那人的模样,一颗心便重重地沉下去。

武仲这次给她惹的麻烦大了。

“你们……干什么呀?”他一脸迷惑,试图挣脱押着他的兵士。

王妧只得示意他少安毋躁。

武仲有些不忿,却也因为王妧难看的脸色而噤声了。

“原来,深藏不露的人是王姑娘。”韩爽一说话,杀气便像脱下枷镣的凶兽一样,打算择人而噬。

王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随后被她握成拳头。

“我不明白,”她说,“都督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韩爽冷冷地盯着她。

“黎焜在离岛上行凶杀人,离岛县衙费心尽力查出了他的下落,谁知竟让他逃脱了。助他逃离的船只是俞舟堂的,但是,人却是你的。”

武仲是王妧的人,武仲助黎焜逃出离岛,也就是说,王妧在包庇凶犯。

“有人目睹了你和黎焜在渔场附近接头的事,你可愿承认?”韩爽紧接着追问。

黎焜杀人是真,王妧隐匿是真,但助黎焜逃脱却是假的。

先前,王妧只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却想不通不寻常的地方在哪里,所以,她才隐匿了黎焜的下落。

她一点点回想事情的经过。

田夫人和田大管家光明正大地让她插手查探真相,他们不怕她查。

黎焜一见到她便承认了杀人事实,并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爽首先发难的对象不是田夫人,而是她。

三方做的事看似水到渠成,但最关键的地方,却是她王妧。

如果她不去追查,不相信黎焜的话,现在的局面又会是什么?

田夫人既然已经查出了黎焜的下落,难道会查不出真正在帮助黎焜的人吗?

俞舟堂可是田夫人的产业,武仲怎么到了俞舟堂的货箱里?

如果黎焜杀人、黎焜逃脱都是田夫人精心安排的计划,那么田夫人的目的是什么?

田夫人要黄参事死,要王妧落个从犯的罪名,却要让凶犯黎焜逃脱?

王妧低着头,她已经想通了很多事。

现在她首先要做的,是把武仲的嫌疑洗清。

“武仲,你把你怎么来到离岛,怎么进到俞舟堂的货箱里,原原本本说出来。”

韩爽并不阻拦。

“是。”武仲耷拉着脑袋,他也知道这次闯了大祸了,“我……想来离岛寻姑娘你,却听说离岛此时进不得,便去寻俞舟堂的俞十一,她说俞舟堂有货船要来离岛,我们可以随货船上岛。我……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都蜷在箱子里,伸都伸不直。我猜被人做局了,刚才听到响动,一推开顶盖,就……”

他两次差点说溜嘴,险险把林启和高侍卫的存在瞒下来。现在,王妧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若让人知道那两人的主子都在盯着离岛的风吹草动,王妧要几张嘴才能说清?他武仲是鲁莽了些,可他也不是傻子。

“那俞十一呢?”王妧问他,其实也是在问韩爽。

在韩爽的示意下,他的下属出声回答:“俞十一还在俞舟堂的货船上,已被看押起来。”

王妧看了回话的人一眼,追问道:“俞舟堂的货船是运货来到离岛,并不是从离岛运货离开,为什么黎焜能够借助俞舟堂的货船离开?”

下属有些惊讶,悄悄去看韩爽的指示。

韩爽脸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从容下令。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是。”下属领命。

190 分辩

“俞舟堂往来离岛的各批货箱并无标记,因此,不能证明这三口箱子是从别处运来离岛,还是从离岛运往别处。这也是黎焜想到要借助俞舟堂的货箱逃脱的主要原因。”

王妧听后,嗤笑道:“这倒奇了。黎焜能够想到利用这一点,为什么要让武仲躲在货箱里?武仲若是黎焜的帮手,混在俞舟堂的人中间,行事不是更方便吗?”

武仲连连点头,表示他没有那么笨。

下属看向韩爽,不知如何作答。

王妧又追问:“指证黎焜还有同伙留在货箱里的,也是俞十一吧?她既能认出这三口货箱里藏了黎焜的同伙,怎么事先就认不出哪一口货箱藏了黎焜?”

田大管家听她将嫌疑直指俞舟堂,当然要分辩几句。

韩爽却伸手制止了田大管家,亲自发问:“你还没有解释,为何要隐瞒黎焜的行踪。”

王妧在凶案发生后见过黎焜,却隐瞒不报,这一点是她无法否认的。

“因为我猜测,黎焜杀人的背后另有隐情。我只是想知道黎焜的帮凶到底是何人。”

王妧看着韩爽,她有些迷惑。

韩爽是否站在田夫人一边?可他为何给了她分辩的机会,却不给田大管家和俞舟堂机会?

“黎焜逃不了。我已在离岛四面布下哨防,只要他敢浮出水面透气,就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自然一清二楚。”

王妧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韩爽作出了将武仲扣下的决定。

“王妧,找出黎焜和他的帮凶,来换回你的人。”韩爽挑衅似的抬高了下巴,大手一挥,将多余的人赶出船室。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王妧总算明白了韩爽的用意。

这位都督大人哪里是对田夫人的野心毫无察觉?他只是在找一块趁手的石头,好将人砸个头破血流。

田夫人又岂是在追查杀死黄参事的真凶?她只是在找一块足够坚固的盾牌,替她挡去安州军督府乃至总督府的责难。

王妧想道,田夫人未必是在帮黎焜,但是,帮助黎焜的人和田夫人的关系一定十分密切。如果不是这样,那人如何与田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武仲挣扎着,扭过头对着王妧大声喊叫,不肯让兵士押走。

王妧看向韩爽,最终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对武仲说了一句:“你真是让人不省心!”

武仲脸上一垮,随即发现王妧朝他眨了两下眼睛。

可是,当着韩爽的面,他又不能把话直白地说出来。

他灵机一动,哭丧着脸说:“我对不住姑娘,给姑娘惹麻烦了。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跟着林哥哥、高哥哥,好好学,不给姑娘丢人!”

王妧蹙起眉头,摆手道:“走走走,净给我添堵!”

她已经接收到武仲的暗示。林启和高侍卫也来到离岛了。

韩爽像是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等众人离开后,他才瞪了妻弟刘芷一眼,怒喝道:“你这个蠢货!你姐姐要把你千刀万剐,刀都磨好了!你到底欠了人家几屁股债?竟敢躲到离岛来!真是气死我了!”

骂完他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了刘芷一脚。刘芷受不住,当即摔倒在地。

韩爽压低了声音,凑到刘芷耳边说:“田夫人杀人不见血,你有几斤几两够她摆布?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军督府的消息泄露半点,我就拿你祭旗!”

刘芷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连韩爽几时离开,他都没有觉察。

码头上,有好些半大的孩子在捡地上的芒鞋和破烂的木板。

王妧也捡了一块木板在手里。她朝附近一个孩子招了招手,待对方走近,她才问:“方才那个被撞断手的东夷人去哪儿了?”

那孩子转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儿,指了指稍远处的茶寮。随即,那孩子趁王妧不注意,抢了木板便跑。

王妧摇了摇头,抬脚往茶寮的方向走去。

她远远听见船夫们的抱怨和茶寮伙计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没有人搭理那个受伤的东夷人。他带来的船夫静静地围着一张方桌喝茶,和四周活泼的空气格格不入。

茶寮的伙计以为王妧是路过来歇脚的,便给她腾了一个位子。

王妧支着耳朵听着四周的议论,还不时插几句话。

众人说得最多的还是今天在码头发生的事。

有人嘲笑东夷人没点气量。有人替那个失手跌倒货箱的船夫抱不平。

“他稳当得很,什么时候失手过?”

“他说有人推了他,我信!”这句话格外响亮,像是故意说给那个东夷人听的。

“人多手杂,磕磕碰碰,这种事谁没遇上过?”

王妧听明白了。那个失手的船夫被东夷人赶走了,其他人却认为那个船夫是受到连累。

“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哪敢轻易砸了自己的饭碗?”这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东夷人终于忍不住,起身灰溜溜离开了茶寮。

王妧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事。六安曾对她说,蒲冰不可小觑,他说的是对的。

蒲冰在码头演的那出戏,正好让王妧做出一个打算。现在,王妧只担心自己找不到蒲冰遗失的百绍至宝。六安还需要拿它去向红姬换来他母亲的消息。

慕玉山庄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可王妧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她要先去见郑氏,让郑氏做好动身的准备,再去见田夫人。

谁料,她回到慕玉山庄后首先见到的却是六安。

他换了一身短装,与山庄仆从的打扮几乎没有区别。

王妧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气摇头。六安的一举一动总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有一个好消息。”六安一边随她走进客院,一边说,“有人要杀黎焜,那人还找上了我。”

王妧看也不看他:“这算什么好消息?”

六安接着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最后说,那个要杀黎焜的人正是靖南王府地牢里的要犯,白先生和乐伶星罗已经和那人勾结到了一起。

王妧心头一震。

鬼三爷,靖南王府地牢的要犯,就是她在滁州城外遇见的那个苍白病弱的青年?

黎焜本该带他前往京城,如今,两人却同在离岛现身。世上真的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191 报李

他为何要杀黎焜?”王妧问。

六安摇了摇头。

“为何要你去做?”王妧又问。

六安仍是摇头。

“你觉得,他相信慕玉山庄你能做成这件事?而且还相信你能保守这个秘密?”

六安刚要摇头,却看到王妧微微着恼的模样,他说:“不信。”

约定的时间有一个月。谁能料到这期间会发生多少变故?

王妧陷入沉思。

白先生耗费心力找到那位鬼三爷,调了暗楼的人任他差遣,其中还包括即将成为暗楼长老的星罗。

那个人若是真的想杀死黎焜,又何须六安出手?更奇怪的是,他也不怕六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现在安州军督府和她都在查黎焜的帮凶,而她却在这个时候听说了有人要杀黎焜。通常来说,要杀黎焜的人是没有做黎焜帮凶的嫌疑的。

但是,如果鬼三爷的目的是为了扰乱她的思绪,掩饰他和黎焜真正的关系呢?

二人真正的关系又是什么?

黎焜是靖南王的左膀右臂,而鬼三爷恰恰对靖南王恨之入骨。

靖南王将鬼三爷囚于王府地牢长达十年,还命黎焜将人送往京城。在黎焜打定主意回到南沼时,他不敢轻易杀了鬼三爷,而鬼三爷却没有理由对黎焜手下留情。

但是,鬼三爷那个时候没有杀了黎焜。

为什么?

鬼三爷会任黎焜回到南沼效忠于靖南王、继之以死?

黎焜会向鬼三爷袒露自己的忠节?

不。

黎焜不会自取速死。

王妧叹了口气。

她自以为了解黎焜,事实却不尽然。

黎焜所说的,他杀死黄参事的理由大约也是假话。

“虽死犹生……”

王妧喃喃重复着黎焜说过的话,如遭雷击。

黄参事临死时并无挣扎,假如他是自愿赴死呢?

假如黎焜是在用黄参事的命,换取鬼三爷的信任呢?

王妧的心越跳越快。最终,她望向六安:“鬼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她与其说是在问六安,倒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摸清鬼三爷的底细。她需要更多的耐心,拿到鬼三爷是黎焜帮凶的证据,也要让黄参事的死真相大白。

六安在一旁回答了她:“我觉得,他的实力足够和暗楼抗衡。田夫人应该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却仍将他收留在慕玉山庄,要知道,这个举动说白了是在与靖南王为敌。”

王妧点点头。她也许能从田夫人那里问出些什么。

她对六安说起刚才在码头上碰见蒲冰的事。

“百绍至宝现在已经不在蒲冰手里了,蒲冰似乎也对夺回它不抱希望。这件事,你要怎么向红姬回报?”

六安不假思索,说:“不必回报。”

王妧想了想,很快便做出决定。

“你仍在岛上搜寻黎焜的下落,我该去会一会田夫人了。”

六安离开时,郑氏恰好被王妧派去的侍从请回来了。

跟随在郑氏身后出现的,是笑意盈盈的秦湘湘。

这张笑脸,王妧实在是太熟悉了。先前,王妧答应在田夫人的宴席上帮秦湘湘解围,秦湘湘露出的便是这样一张笑脸。

“姑娘先别赶我,我有话要说。”秦湘湘先声夺人,倒让王妧无话可说。

郑氏领着侍女去寻几个白瓷瓶,准备用来插新折的红梅。

王妧屏退众人,单独和秦湘湘留在厅中说话。

“请说吧。”她虽然对着秦湘湘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忖度的却是另一件事。

“岛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对不对?”秦湘湘问。

王妧心不在焉,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姑娘遇到危险了?所以要避开田夫人的耳目,离开离岛?”秦湘湘再次猜测道。

王妧露出惊讶之色。

秦湘湘便笑了。察言观色是她第二大的本事。

“我来离岛查探那位绝世神医,早就做好了事败后撤离的计划。”她掩嘴笑道,“我猜,姑娘什么准备也没做,便来闯这龙潭虎穴。”她不敢说,这样的情形,赵玄早有预料。

被秦湘湘说出实情,王妧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姑娘只管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保姑娘安然离开。”秦湘湘语气笃定,不等王妧发火便做出承诺。

王妧抿着唇,没有马上答应。

她是由武仲被韩爽扣押,才想到郑氏的安危。

她要保郑氏的性命不受任何人威胁,可是,她却没有办法送郑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秦湘湘可靠吗?

王妧说不准。要避开田夫人和韩爽的眼线离开离岛,这件事难不难,看看黎焜现在的处境就知道了。

见王妧犹豫不决的样子,秦湘湘噘起嘴来,愤愤不平。

“你不相信我,可是我却相信你。我知道,姑娘见我替公子办事,怕公子利用我来算计你。可即便这样,我去僻巷找你的时候,你还是答应帮我了。我怎么会是那种心肝的人?我也懂投桃报李这四个字。”

王妧愣住了。她没想到秦湘湘会说出这番话。

她坦言道:“我要送我二婶离开这里,你的办法是什么?”

秦湘湘既是惊讶,又是不解。

“怎么,你不离开吗?到底是谁要对你不利?你不走,我也不走。”秦湘湘急得声音都高了几分。

王妧连忙对她做出噤声的动作。

“你只说你的办法,其他事,我自有主张。”

秦湘湘撇嘴摇头。她若真说了办法,王妧还是会留下。至于郑氏的死活,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王妧见此,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你便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她虽然没有离开离岛的办法,但是,找一处藏身之地也是可行的。

秦湘湘被她的话一噎,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必想了。”郑氏从厅侧的隔间里出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徽州郑氏,是足以和田氏比肩的望族。田夫人在这穷乡僻野待久了,也没见她丢掉田氏的名头呢。”

事到如今,她的担心变成现实,她这个做长辈的岂能对王妧的为难视若无睹?

不过,郑氏倒是对秦湘湘有些刮目相看。她本以为世间的伶人尽是趋炎附势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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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心愿

王妧沉默不语。

秦湘湘见状,只得起身告辞。反正,她已经确定王妧遇到麻烦了。

待秦湘湘走后,王妧才对郑氏解释道:“不仅是田夫人,安州军督府的人也来了。双方本该合力调查黎焜杀人背后的帮凶,现在,他们却作壁上观。”

郑氏不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黎焜杀人后,我见过他。”王妧坦白了先前并未告知郑氏的事,心里越发觉得,正是由于她的冒失举动才连累郑氏身陷险境,“武仲不知何故来了离岛,俞舟堂有人指证他是黎焜的帮凶。如今,武仲落在韩爽手里,我……”

她已经和这件事撇不清关系。

王妧想道,从田夫人主仆指引她去寻找真凶的线索那时候起,她就该警惕了。

郑氏上前揽住她肩头,柔声安慰。

“你放心。别以为你二叔什么准备也没做,就让我随你来南沼。你护着我,我护着你,才是一家人应该做的事。”

这句话触动了王妧的心事。她欲言又止,最终问起一件事。

“二婶,你还记得我们在滁州城外遇见的那对主仆么?”

郑氏回答说:“记得,那人像是病秧子,脾气也不好。”

“你记得他的容貌吗?”王妧又问。

郑氏摇了摇头。

王妧便不再问了。她决定现在就去见田夫人。

…………………………

四面紧闭的窗户让田夫人感觉到气闷,可她却愿意忍耐着。

飞霞楼的装饰、器物全都变了模样,连睡床前的暖炉也不是她原本备好的那一个。

鬼三爷的喜好,除了他的老仆阿福,没有人能够完全摸透。但最令田夫人郁郁寡欢的是,她用来讨鬼三爷欢心的十二幅董圣的山川水墨也无法在这飞霞楼占据一席之地。

鬼三爷从来不说她哪里做得不够好,但她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心头的热火慢慢冷却,田夫人让随侍的田大管家去沏一杯匡山云雾。

她看着幔帐后侧躺着的身影,不再掩饰自己倾慕的目光。

慕玉。

田夫人作出“慕玉”两个字的嘴型,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咳。

一声轻咳嗽,惊扰了她的幻想,也惊醒了睡梦中的男子。

不对,鬼三爷早就醒了。阿福只是在提醒他,吃药的时间到了。

室中温暖如春,即使只穿着单薄的衣裳,鬼三爷也不觉得冷。

阿福掀起幔帐。

鬼三爷抬头看见田夫人双颊如桃花,不由得朝她招了招手。

田夫人走近床前,低下身子,打算扶他起身。

他却伸出手,抚上田夫人颊边,拇指稍用力一拭,便从田夫人脸上揩下一片香粉。

他笑了笑说:“我只当你容颜不改呢。”

田夫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鬼三爷已经扶着阿福的手起身了。

锦服加身,鬼三爷褪去病色,话也变多了。

他首先问起黎焜的事。

田夫人回答说:“黎焜已经按照计划,去了仙人屿。”

“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吗?”

“是,韩爽亲自来了。”

鬼三爷一听便笑了:“来得好。王妧查到哪儿了?”

田夫人稍一犹豫,才说:“她大概已经猜到,我在利用她推脱责任。”

她心头忐忑,去看鬼三爷的脸色。

鬼三爷只是点点头,语气更是平静如常。

“去吧,把黎焜的下落告诉她,让她拿黎焜去交差。”

田夫人柳眉一挑,惊问:“王妧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其实更想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黎焜?

鬼三爷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这时,阿福端了药过来,服侍鬼三爷服下,还准备了一碗槐花蜜。

鬼三爷服药后,漱了口,最后尝了一点槐花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明锐的眼神也变得平和许多。

田夫人看他看得失了神。

“三爷从前说过,想要一个女儿,我……”田夫人垂下目光,脸上有些羞赧,语气却十分坚决,“我想为三爷生一个女儿,三爷说,好不好?”

鬼三爷既没有答应她,也没有拒绝。

他看到田大管家捧茶进来,反问田夫人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么?”

田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岂会承认那个下贱种子是她的儿子?

鬼三爷嗤笑一声:“把我交代的事办好了,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我什么时候苛待过你呢?”

田夫人心生狂喜,转身时,一不心打翻了田大管家捧来的热茶。

热茶烫红了田大管家的双手,田夫人却似没看见一般,低声呵斥道:“收拾干净,滚出去。”

她的好心情没有被这点的不愉快败坏,田夫人脸上依旧眉飞色舞。

鬼三爷突然开口了。

“把百绍旧国主的女儿身负至宝、流落南沼的消息放出去。”

田夫人收敛了笑容,向鬼三爷请示道:“要把蒲冰赶出离岛吗?”

鬼三爷似乎没想好这个问题,反问她一句:“你觉得呢?”

“我在她危难之时帮了她一把,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却不知好歹,怨我没有敬她如上宾。我把这样的白眼狼留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她反咬一口。”田夫人说得十分直白,“我倒要看,再次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鬼三爷听了这番话,便说:“找个时机,赶走她便是了。”

田夫人欣然听从。

她离开飞霞楼时,田大管家回报说,俞舟堂的管事求见。

田夫人有些不悦,她猜也猜得到俞舟堂的人想干什么。

她是俞舟堂的东家,她做的事,哪容一个的管事置喙?

“不见。”田夫人一边往山庄的议事厅走,一边直截拒绝了。

田大管家尽着将实情告知主子的本分,说:“管事说,那个孩子也被安州军督府的人看押了。”

田夫人陡然停下脚步。她当然知道田大管家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

然而,她很快便平息了心头的震动,一言不发,抬脚往厅堂去了。

田大管家望着她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飞霞楼。他手上的烫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只是用冷水冲洗一番,便不再处理。

涂了膏药的手是不能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的主子很讨厌膏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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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问路

王妧等候半天,终于见到了田夫人。

议事厅中,端坐首位的田夫人眉间一点愁绪,仿佛是被珍珠抹额紧紧勒出来的。厅中还有十余个未撤走的茶杯,她却翘首门外,像特地在等王妧一样。

一见王妧,田夫人站起身,急步走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孩子,你可算来了!”

王妧彳亍着,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田夫人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她以手抚额,双目紧闭,似乎在忍耐什么。

田大管家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见此情形,连忙伸出手扶住田夫人。

像是在向王妧解释,又像是在劝说田夫人,他说:“夫人旧疾发作,不宜过度劳神,还是让我来说吧。”

然而,田夫人并未同意。

“不碍事。”

她摆摆手,令田大管家退到一旁去。随后,田夫人让王妧坐下说话。

“我当你是自家晚辈,促膝谈心,怎么会劳心费神?”田夫人并不直接进入正题,她的担心好像在见到王妧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她回忆起当年和江氏交往的情景,王妧也没有打断她。

“你的母亲虽然出身低微,她的脾气性情却与我相投。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昌平侯府赴宴,撞见一个乐伶毁坏了老侯爷留下的一架古琴。那乐伶自知无力抵偿,竟然自寻短见。好在你母亲出手阻止,并向昌平侯开口求情,昌平侯才宽恕了那乐伶。在你母亲眼中,人命远远重于金银物事。宴席上的人听说了这件事,也都很敬服你的母亲。你可曾听她说起过这件事?”

王妧点了点头,那是她出生后不久发生的事。

田夫人感慨道:“你母亲真的很善良。你很像她。”

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王妧仿佛预感到田夫人要说什么,抢先开口了。

“事后,我父亲亲自送了另一架好琴到昌平侯府,他教导我,敢作敢当。”

田夫人被抢白一场,胸口起伏不定。

片刻之后,她平复了心情,转入正题。

“田庆告诉我,黎焜妄图借助俞舟堂,逃出离岛。安州都督大人现已拿下俞舟堂货船主事人等,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田夫人揉着额角,缓缓说道,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整件事最重要的一点,田夫人却避而不谈。王妧如果不是事先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恐怕还要同情对方横遭不幸。

“这件事,是夫人安排的吗?”王妧语气平静。她这句话更像轻快的攀谈,而不像是在质问。

田夫人没有出声驳斥,更没有勃然大怒。她微笑着作出否定的回答。

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本就令人信服。

“俞舟堂出了这样的疏漏,我们慕玉山庄自然百喙难辞。”田夫人说着,紧紧盯上王妧的眼睛,“可是,都督大人竟然疑心慕玉山庄包庇真凶!天地可鉴,我真希望亲手拿了黎焜去见都督,好自证清白。”

田夫人言辞恳切,说到愤恨处甚至是将手抚着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在这离岛之上,哪一处逃得过夫人的眼睛?夫人决心要找一个人,难道还会找不到吗?”王妧按照她先前的推测,出言试探。

黎焜智谋过人,却在离岛杀人,身陷绝境。这一点很奇怪。

田夫人在离岛只手遮天,却任黎焜四处逃窜,但却又不让他逃出离岛。这一点更奇怪。

“你呀,把慕玉山庄想得太厉害了。”田夫人叹了一口气,说,“慕玉山庄大大小小的产业,谁都想来插一手,我护得住一头,护不住另一头。我也有我的难处。”

田夫人这番示弱,并不十分触动王妧。

王妧只觉得她的话太委婉,太像是借口。再加上田夫人试图利用她母亲江氏的良善,说服她担下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责。王妧岂会任由对方搪塞?

“这么说,夫人找得到黎焜,却不能把他交出来?”王妧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揭开了田夫人言语之外的深意。

田夫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王妧如此鲁直。

她用笑容掩饰了她的惊讶,只道:“话不能这么说。”

王妧看到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心中了然。

话虽不能这么说,事实却是如此。

王妧起身,打算告辞。

离开前,她对田夫人提了一个问题:“夫人觉得,像黎焜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会不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田夫人脸色沉下来,并不作答。

即便如此,她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妧又说:“岛上人人都知道黎焜这个逃犯。黎焜迟早会落到都督大人手里,到时候,我相信都督大人也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这个难处不是田夫人方才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王妧是在田夫人懵然无知的前提下,和对方打了一个赌。赌鬼三爷就是黎焜的帮凶,赌田夫人和鬼三爷关系密切,赌靖南王不会轻饶了鬼三爷。

田夫人听了,骇得浑身发抖,试了几次也站不起来。

王妧到底知道多少?

田大管家连忙过来搀扶一把,田夫人这才站稳了。

“好你个……”田夫人失去了平素从容的仪态,一手指着王妧离开的背影,面目狰狞,差一点破口大骂起来。

田大管家手上被烫伤的地方遭到牵动。阵阵刺痛从手上传到头上,他极力忍耐,才没有痛呼出声。

王妧却丝毫不在意她的话在田夫人心里掀起怎样的风波,扬长而去。

田夫人咬紧牙关,甩掉田大管家的手,扯下头上的珍珠抹额,眼里渐渐凝聚出一片冰冷的杀意。

“先引王妧去找黎焜,”田夫人在盛怒之下仍然记得鬼三爷的命令,她冷冷吩咐道,“再找机会,将黎焜灭口。”

田大管家应了一声是,声音有些颤抖。随后,他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异样,故意问了一句:“那么,王妧呢?”

田夫人想起江氏和那个厚颜无耻的乐伶,心中作呕。

“她也得死,不过,不必由我们动手。”

田大管家闭着双眼。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忍耐疼痛,还是在忍耐别的什么。

194 仙人屿

浦屿渔人,星火点点。

夜色之下,漆黑的潮水吞噬了岛岸边的嶙峋怪石,也阻断了仙人屿和离岛的连接。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驾着一条小船,载着他的女儿和一具异乡人的尸首往仙人屿驶去。

风灯照夜,将老头的身影映得十分高大。

远处,深色的、连绵的山体就像一个卧于水面安眠的仙人。离岛人将这片仙人安眠的地方命名为仙人屿,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人死后也应当安眠于此地。

仙人屿上设有三户置守,干的是守墓人的活计。除了这三户人家,仙人屿上再无活人。

老头和他的女儿便是这三户置守之一。

水葬的旧俗是在夜间进行的。眼下这一夜时间,他们父女二人要做很多事,包括将尸首包上油布,漆好桐油,绑上坠石,最后沉入东面的千石林。

异乡人的老东家给了老头一笔钱,说这异乡人无亲无故,连自己的出身来历都说不清楚,能有一处葬身的归宿已是一件幸事,所以,老头才接了这活儿。

小船快驶到仙人屿时,水面上不知怎的升起一片迷茫的雾气。

老头看到一团黑影在雾气中穿过,只是他有些眼花,看不清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

他的女儿正坐着打盹儿,被他一指点在额头上,惊醒过来。

“瞧瞧,那是什么?”

女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御寒,嘴里埋怨道:“爹,是你看错了。”

老头皱着眉,不甘心又望了几眼,才收回心神。

小船终于抵达仙人屿。

父女二人合力用一辆板车将尸首运到屿上的停灵庄。

山路很少人走,也并不好走。板车在碎石和土块之间颠簸。

树影婆娑。

一群夜间行动的蝙蝠从二人头顶飞过。

有只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蹿到车前,冲他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板车猛然停住。

老头又看到了树林里有黑影掠过。

“看!”他急急喝了一声。

可惜,他的女儿仍然什么也没看到。

老头和死尸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了,胆量也不小。

但今日有些不一样。

异乡人不是自然老死的,尸首也不见一处伤口,一分病态。

老头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古怪而又没有道理解释的事,心里便存了疑惑,而疑惑又变生怖惧。

女儿不能理解他的心事,只觉得老头越活越胆小,一点用都没有。

她骂骂咧咧,将手中的灯笼推给她的父亲。

板车再次启动。这一次,是由女儿出力推动了。

山路突然变得平坦起来。

再往前,就是他们熟悉的停灵庄。

一阵海风吹在老头身上,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随即,他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转过身,用灯笼一照。

又一只野猫!

“鬼!”

女人的惊叫落入老头耳中。

那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丢了灯笼,撒腿往声音的源头跑去。

停灵庄前,女儿跌坐在板车旁边。她的手颤颤指向空荡荡的板车。

不消言语解释,老头已明白女儿如此惊恐的缘由。

异乡人的尸首消失了。

一个死人,凭空消失?

他大口喘着粗气,上前拉起女儿便要逃开。

异乡人消失的尸首让他想起一个传说:东夷海上,有海寇化身恶鬼,夺走死人的躯壳,重生为人。

恶鬼重生,是要吃人的!

他有一种直觉,危险已经来临。

“诈……诈尸了……”女儿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老头连忙捂住她的嘴,一边比划着噤声的动作。他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跑得更快一些。

可惜,黑影已经追上他的脚步。

一道刀光闪过,老头的颈脖子间涌出鲜血,人也应声倒地。

他的女儿见此情形,当场吓昏过去。

停灵庄中,有个人影步履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一样,扶着院墙往光亮的厅堂挪动。

一众目如点漆、浑身透着湿气的男女簇拥着一个身长六尺、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一同静静等着那个行动缓慢的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詹小山,”来者声音虚弱,却带着十分欣喜,“你来得可真及时。”

原本神情冷漠的络腮胡子被对方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击中心房,他闭上眼极力忍耐,最终忍不住滚下两行热泪。

“黎先生。”詹小山抱拳向黎焜一拜。

他手下众人也纷纷效仿。

“你,”黎焜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詹小山,又看向众人,“你们,都受苦了。”

詹小山低下头,拭了泪。他不能,也不想否定这句话,索性什么也不说。

黎焜暗自叹气。

“一切都是天意,不过,天意也会有转圜。”

二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直到有人来报,王妧已登上仙人屿,黎焜才停下话头,对詹小山说:“她就是你们恢复身份的关键。当年王爷逐你出海,安州水军人心涣散,如今变成安州军督府之弊,原因你我都很清楚。我有信心说服她不要阻拦我去见王爷,但是,其他人却是冲着我的人头来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詹小山点头道:“定护先生周全。”

话一说完,他便带着手下自去布置。

黎焜留在停灵庄。他衣裳单薄,还饿得有气无力,只能凭一股意志忍耐着夜间的寒凉。

就在他冷得牙齿打架的时候,王妧终于出现了。

果不其然,她开口第一句质问便是关于庄外惨死的老头。

黎焜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王妧转身离开,随后便有人为黎焜送来一件披风,还生了一个火堆给黎焜取暖。

黎焜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黎焜。双方都认出了彼此的身份。

黎焜不由发笑:王妧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使唤赵玄的侍卫为他生火?

等他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他开口问高侍卫:“有吃的没有?”

王妧在一旁听见,当即气恼起来。

“没有。”

黎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老头和东夷海寇勾结,专门打听从离岛启程往东夷的货船,再把消息走漏出去,死不足惜。”

王妧蹙了眉头,只是不信。

“你不信,便带人去那边的石林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藏起来的金银珠宝。那里是离岛人水葬的地方,寻常人去不了,也不会去,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黎焜指着东面说道。

195 关节

黎焜解释完,便像没事人一样,借机使唤高侍卫去替他弄些吃食来。

高侍卫眼明心亮,领命而去。

厅中陈设简陋,除了一盏昏昏的油灯和掉了漆的梁柱,什么也没有。

地上几棵顽强的杂草顺着石板边缘顶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缝,形成两片凸起的土丘。黎焜便坐在其中一片小丘上,就着一个火堆取暖。

“这回,没人偷听了吧?”王妧语气中带着几分挖苦的意味。

黎焜苦笑一声,承认道:“没人偷听了。”

他既回答了王妧的问题,也表明确实有人偷听了二人上次在渔场小屋的交谈。

王妧得到答案,也不急着追问。她站在火堆另一侧,面对着黎焜,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又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你在岛上的行踪根本瞒不过田夫人。黄参事投靠田夫人,背叛靖南王,这话无论真假,只要从你口中说出来,便有十足的分量。换作我是田夫人,岂能任你信口雌黄呢?”

黎焜裹紧了披风,他知道王妧已经想通了此事关节之处。

果然,王妧抛出了一个他意料之中的问题。

“鬼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黎焜很想直接告诉她,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他逞一时嘴快,最后只会害了王妧。

“将来你自会知晓。”他说。

王妧气结。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提起黎焜现在的处境:“鬼三爷把你扔到这里自生自灭,田夫人已经不再忌惮。她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仙人屿,要取你的性命。”

停灵庄外的刀枪鸣响远远传来。

黎焜知道王妧所言不假。

“这一点,我早已料到。”他说。

王妧冷哼一声:“那么,你可料到我也要拿你去见韩都督?你有把握从我和田夫人手下逃脱?”

黎焜面色不改,点了点头。

王妧再次气结。

“鬼三爷想将南沼搅个天翻地覆,他想利用你做一些事,只是,我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下手。我想,你已经猜到黄参事是自愿赴死的,他宁死也不做不忠之事。鬼三爷想从南关粮草调遣的缓急轻重中推测出南关的防务,为了让鬼三爷彻底死心,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能尽我所能,让他少受些苦。”黎焜斟词酌句,缓缓说出前事缘由。

王妧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起头,并闭上眼睛。

她听见黎焜仍在不停说话。

“这些年,有靖南王在,六州总督之位形同虚设。那位也曾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可惜他现在已是耄耋之年,耳聋眼花,专宠他的小夫人。韩爽做得了安州都督,也算一位枭雄。如果王爷和那位都不在了,韩爽正值壮年,他的心思根本不用猜。呵呵,我若落在他手里,身首异处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王妧觉得身上有些冷。

这时候,高侍卫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点心和生果,甚至还有一壶酒。

“好酒下肚,他什么话都会说的。”高侍卫对王妧解释一句。

王妧哭笑不得。黎焜已经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

“倒一杯给我。”王妧说。

高侍卫照办了,又为黎焜倒了酒。

“想来,你已安排好了退路。”王妧举起手中的酒杯,“你记着,谋害王爷的罪魁祸首还在南沼的某个地方蛰伏着,那才是导致这一切混乱的根源。”

王妧所指便是暗楼。

她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黎焜突然笑了。他仰头喝了酒,又狼吞虎咽吃了几块点心,最后将剩下的食物包起来。

他看了看一旁的高侍卫,随后才对王妧说道:“东夷海寇不敢冒犯离岛,但却在这仙人屿留下很多痕迹。韩爽若是得知我从仙人屿渡海而去,一定会注意到海寇成患的问题,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为难你了。田夫人做贼心虚,自然也不敢说什么。最后这笔账,仍会算在我这个逃犯头上。”

黎焜为王妧考虑了不少事,但他还有一点不曾明说。

詹小山和青蛟军的前程晦暗不明,他们不能贸然出现在人前。韩爽不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青蛟军的出路便在这里。

黎焜拱手与王妧作别,并带走了地上的布包。

王妧看着黎焜蹒跚离开的背影,对高侍卫说:“你将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报与端王知晓,如果端王要阻拦黎焜去南关,你就问他,能不能制得了靖南王府地牢的要犯。”

高侍卫不敢不从。等到赵玄跟前,他自然不会把话说得这么刺耳。

“行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到天亮,韩都督的人也该来了。”

高侍卫应了一声是。

漫长的等待实在无聊,高侍卫忍不住问王妧:“姑娘为何要留在这危墙之下,而不趁机带着二夫人离开离岛?”

王妧不知道他是随口一问,还是思前想后生出的疑惑。于是她反问道:“离岛是危墙,整个南沼又有哪一处不是危墙?”

高侍卫想了想。他无法回答王妧的问题。

“虽然秦湘湘把仙人屿这条出路告诉了我,还说端王在离岛的一切人手都可以听我号令,我也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而不顾他们的死活。”王妧继续说。

停灵庄外缠斗的双方,其中一方正是赵玄的手下。

高侍卫有些动容。

“难怪上次在陶然庄,姑娘不忙着逃命,反而亲自留下断后。”他恍然大悟,说道。

王妧却否认了:“不,那条密道又暗又脏,我才不走。”

高侍卫讪讪笑了。

王妧看到他这副难为情的模样,突然想起了被韩爽扣押的武仲。

她质问起高侍卫:“武仲是和你一起来的,怎么就他一个人落入俞舟堂设下的陷阱?”

高侍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在王妧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武仲大哥急着请姑娘回去给他说情,他把碧螺姐姐骂哭了。”

当时他们再等一两个时辰,平波港便有不少货船被放行前往离岛。俞十一诓不动他和林启,只诓了武仲一人上了俞舟堂的船。

而俞十一的目的也只在武仲一人身上。

“莽莽撞撞,活该他吃苦头。”王妧摇头叹气。

此事暂时按下不提。

至于林启,王妧并不过问。

196 答案

[]

停灵庄外的打斗声渐渐低了。王妧知道,是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

高侍卫打头走出停灵庄,王妧只落后他几步。

不料这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挡住王妧的去。

一边,高侍卫被两名黑衣人缠住,应对仓皇。

另一边,王妧险险避开剑锋,脖子却被一截白绫勒住。

王妧衣袖一抖,随身的黑水纹匕首便落入手中。

匕首尚未出鞘,她的双手竟已被两截白绫所缚,动弹不得。

滁州城外的那个佯装病弱的青年从庄院墙角晦暗之处向她走来。

月色之下,青年面容白皙,英风凛凛,眼底郁结的黑气令他整个人散发出鬼魅般慑人的气魄。

王妧看得清楚,长年累月的幽禁夺走了他的生气,难怪他要以鬼为名。

“你到底是谁?”

王妧怔住了,这个问题该她问对方才是。

“你,到底是谁?”鬼三爷再次问道。

他已走到王妧面前。

他的手按在王妧颈脖间的白绫上。不知他是在测量王妧的脉搏,还是准备扭断王妧的脖子。

王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她说错一句话,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难道你不应该先报上你的名号吗?”她盯着鬼三爷的眼睛,“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鬼三爷听了她的话,恍然道:“是了,你认不出我了。”

他收回手,接过随从递来的白绫。

“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巴掌宽的白绫随即覆住王妧口鼻。

挣扎中,匕首从王妧手中掉落。

她仿佛变成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会挤走她胸腔中的空气。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失去控制。

“窒息的感觉,好不好受?”

她仍听得到鬼三爷的声音,只是她的脑子已经几乎无法考了。

“要残酷到什么地步,才能亲手捂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鬼三爷想听王妧的回答,于是他松开了手中的白绫。

王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她脑子里在不断鸣响,双耳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鬼三爷的嘴巴一张一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绫再次捂住她的口鼻。

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挣扎了。

透过白绫看到鬼三爷模糊的身影,她感到自己的双眼逐渐变得酸涩起来。

那个时候,她太了。她想不起那个乐伶的容貌,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记不得。

她只记得母亲江氏向燕国公哭诉:被陈王捂死的乐伶,是燕国公府三爷的知音人。

记忆深处,有一处地方是她不敢碰触的,绪的洪流将之越推越远,越埋越深。

“娘亲……”王妧喃喃呐呐,唯有记忆中的江氏令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鬼三爷住了手。

“我娘亲……因你离家出走,内疚至死。残酷的人……是陈王。”王妧说得断断续续,但她咬字清楚,决心将每一个字钉入鬼三爷心头。

她做到了。

鬼三爷的脸色冷得像冰块一样。

“你任性离家,祖母心力交瘁,家中再无安宁之日。”王妧的声音极轻极低,“你还敢问我是谁?我,代祖母、代我父亲、代我母亲回答你,我们是被你背叛的家人。”

王妧闭上眼睛。被她极力压抑着的情绪除了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

齐整的脚步声向停灵庄靠近。

王妧脖颈间、手臂上的白绫被人倏然收走。等她睁眼一看,四周空空如也。好像她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高侍卫也脱身回到王妧身旁,他注意到王妧脸上有些发绀,十分难看。

“姑娘……”

王妧朝他摆手示意。她感觉到鼻子有些哽塞,脑袋也昏昏沉沉,所以暂时不想说话。

她本强撑着准备应对韩爽的盘问,不料对方竟然大发善心,容她回去歇息。

万事等到明日再分说。

韩爽只留了人马在仙人屿上细细搜寻,随后带走了田夫人派来暗杀黎焜的人。

王妧有些气馁,怏怏动身,折返慕玉山庄。

这个夜晚,她得知了鬼三爷的身份,但却有更多的问题紧随而来。

鬼三爷究竟因为什么缘故被靖南王囚于王府地牢?难道这就是他无法归家的原因?

他和暗楼的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开始,她以为鬼三爷要置她于死地,后来他却轻易收了手。

他为什么会问她是谁?

他有不止一次机会能杀她。

他利用黎焜将她卷入这次事件,到底有什么目的?

船只随波摇荡。王妧带着许多疑惑,恍恍惚惚进入梦乡。

乘着一艘快船、早将仙人屿甩到身后的鬼三爷收回了追击黎焜的命令。

“老天佑我……”他望着黑黢黢的水面,伸手从怀中拿出一颗琉璃珠。

代替阿福侍候在他身边的人是星罗。

船室中仍能感受到颠簸,星罗却若无其事,专心致志关注着炉子里的炭火。

她煮水、沏茶,待茶水微凉,又将它们倒入漱盂。

这一套动作,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只待鬼三爷心念一动,便能喝上热茶。

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动作。

鬼三爷在船室外吩咐她弹一首琵琶曲。

琵琶是她随身带着的,既是一件乐器,也是一件武器。在鬼三爷面前,它作为武器的功能自然是用不上的。

星罗技艺高超,且又心灵巧。她猜到鬼三爷是触景生情,便信手弹了一曲寒江月,排遣听者的失意。

曲终,星罗静静等候鬼三爷的其他吩咐。

透过卷得低低的竹帘,她只能看到鬼三爷衣摆上的金线。

“你若早生十年,大抵也能做我的知音。”

鬼三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顿时心生惶恐。可她不能什么也不答。

“星罗不敢。”

鬼三爷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中途换乘了普通行船,回到离岛。

码头上,水关营卫的兵士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马严阵以待。

抱着琵琶的侍女打扮的女子领头下了船。她低眉顺眼,取出一块令牌,展示给上前质询的兵士。

裹在披风和兜帽中的男子步履从容,穿过一丛冷厉而又警惕的目光。

“总督府?呸!”

奉命留在码头守备的参事听了兵士的回报,朝那二人的背后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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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 少庄主

昏暗的船室中,林启向周充禀报了他来到离岛后的所见所闻。

最后,他拿出周充交给他的信,询问它该如何处置。

周充伸手接了信,沉默良久,最终将信连带着信封扔进炭盆。

他看着上腾的火舌将信舔成灰烬,说道:“离岛的事,镇察司不掺和。”

林启听后,好像卸下心头的重担,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蒲冰说,她想离开离岛。”

“离开离岛?”周充眉头微微蹙起,“去东夷?”

林启知道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是去容州。她……”

林启说出蒲冰在码头上和一个东夷货商发生的龃龉,还说到蒲冰对东夷人的鄙夷。

周充嗤笑一声,说:“送她去容州,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林启还想说些什么,转念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好笑。于是,他静静退出船室,远眺东面的点点渔火。

……………………

王妧一觉醒来,发现慕玉山庄变了模样。

田夫人被送入离岛县衙大牢,山庄的主人变成一个稚气十足的年轻人。

山庄里涌入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用目光进犯着山庄的每一个角落,连主人的住所也不放过。

许多人都在盛赞慕玉山庄少庄主英勇无双,说他铲除了和海寇勾结的奸人,说他在田夫人落难之际,站出来承担他作为少庄主的责任,不让奸人的诡计得逞,还说他向众人许下承诺,田夫人很快就能回到慕玉山庄。

王妧无法将那些话和她眼前这个低眉垂眼的少年联系到一起。但是,当她看到蜷缩在少年座位后的俞十一时,她恍然明白了一些事。

“我们少庄主请王姑娘来,为的是向王姑娘赔罪。”田大管家亲自将一个扁长的木盒捧到王妧面前,“这些是俞舟堂账本、各处货仓的钥匙、各处铺面的屋契地契和上上下下百余名管事的名册,请王姑娘笑纳。”

王妧看到少年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忍不住笑了。

“慕玉山庄待客周全至极,你们赔的是什么罪?”

田大管家微微愣住,随即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俞舟堂做事出了纰漏,差点连累王姑娘蒙受不白之冤。慕玉山庄难辞其咎,区区此心,望王姑娘万万不要推辞。”

王妧不再接话。

她看向首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你,是下人们都在说的少庄主吗?”王妧问。

少年看了看田大管家,随后怯怯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妧又问。

“田……恕!”少年将尾音说得极重。

田大管家似乎比少年还要紧张,只是习惯令他不敢轻易插嘴。

“田恕,田夫人是你的母亲吗?”王妧问完,见他仍旧在看田大管家的眼色,故意说,“看来,她不是你的母亲。”

田恕心里一着急,忙说:“是,她是!”

王妧知道,田恕的身份背后一定有很多隐情。她并不想问出那些令对方难堪的问题。

“我收下俞舟堂,你的地位就能稳固几分,你的母亲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如此,你还要把俞舟堂当作赔礼送给我?”

田恕听后,如同受了当头一棒。

王妧暗自叹气。她看向田大管家。

田夫人昔日的心腹,如今已择了新主。

“替我向三爷问好。”王妧对田大管家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后便离开了议事厅。

田恕吐出一口浊气。

没了这口气的支撑,他软软地倒在座位上。

田大管家心头生出几分不快,却什么也没说。

他揉着发胀额角。

王妧的警觉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件事一开始便碰了壁,叫他如何向鬼三爷交代?

“你不是说,她可以救夫人吗?”质问的话从田恕嘴里说出来,变得苍白无力。若非如此,他岂会来扮这个少庄主?

一想到田夫人震怒的模样,田恕的心更慌了。

俞十一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她望向田恕,眼里流露出渴望:她想回到容州,回俞舟堂去,即便那里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一想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田恕心一横,过去拉起她的手,便要离开。二人一同经历了不少恫吓和审问,颇有些惺惺相惜。

“等等。”田大管家叫住二人,他面朝田恕,缓缓跪了下去。

田恕又急又怕,脸涨得通红。他抢步上前,扑通跪下以后,还将脸贴在地上。

田大管家扶着他的双肩,不让田恕真的伏在地上。他用一种悲愤的声音说道:“少庄主,整个离岛的人都在注视着慕玉山庄,山庄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来风波。现在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做少庄主的问题了。你看清楚了,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害你。”

田恕抬起头来,半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身体……”田大管家上下看了看田恕,“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检查,好大夫根本不会去容州,你离开那里是对的。山庄里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少庄主,你一定要留在山庄里,守护好夫人的心血。夫人一定不希望她一手建成的山庄落在外人手里。”

“我……”田恕犹犹豫豫。

“十一,”田大管家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少庄主就不用说了,你一向也是个好孩子。”

俞十一低着头,不敢答话,也不敢看他一眼。

“夫人身陷囹圄,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如今海寇犯我离岛,慕玉山庄不能坐视不理。少庄主留在山庄主持大局,是为了夫人,为了山庄上下数百条人命,为了整个离岛的百姓。他身负重任,已经很不容易了,你难道还要给他添乱不成?”

俞十一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辩解:“不是,我没有要害少庄主……我没有要害她……我只是想我大哥了。”

田大管家忍耐着刺耳的哭声,扶起田恕,自己也从地上起身。

“好了,别哭了。”他身为大管家的威严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俞十一立时噤声了。

他的双耳重新得到清静。

感受到田恕向他投来的信赖的眼光,田大管家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他对田恕说:“只要你做好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的母亲就不会有事。”

198 猎物

黑暗渐渐笼罩了阔斧林。猛兽们昼伏夜出,开始一整夜的追逐和厮杀。

这里原本不该有人迹出现。

草丛里窸窸窣窣,一张猎网兜住了一只瘸腿的野兔。它上蹿下跳,都逃脱不了猎网的束缚,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

猎人藏身在一棵榆树上,一对眼珠子又黑又亮,仿佛能够穿透夜色,捕捉到猎物的行踪。

他是幸运的。

几只老鸦从枝上惊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猎人一跃而下。

棉鞋踩在枯叶堆叠的地面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响。

猎人收了网,蹑手蹑脚朝西边移动。

网中的野兔四肢僵直,像是受到惊吓而昏死过去。

西面一道黑色人影正朝着猎人的方向而来。人影走走停停,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辨认身旁经过的每一棵树上是否有人为的标记。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最终,隔着一根斜出的枝条,四目相对。

一人掉头便跑。

一人拔腿就追。

瘦小的人影行动灵活,往来时的路退回。

猎人的速度迅捷如豹,却被杂乱生长的草木阻挡,始终落后一步。

一条麻绳凌空飞出,套住猎人双脚。他狠狠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烂泥。

他想从地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反绑了。

有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并用力往上抬起。

一束微弱的光突如其来,打在姜乐脸上。他皱了眉头,半眯着眼,看见一个比他还要强壮几分的男人的轮廓。对方手里还拿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会发光的珠子。

而他先前遇见的那人活像只瘦猴,干的应该是探路的活儿。

姜乐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了。

那只大手顺势捂住了姜乐的嘴。发光的珠子也被那人收入怀中。

林中无风,树叶却在沙沙地响。

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靠近。

姜乐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便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在这人迹罕至、野兽环伺的阔斧林,一个昏迷的人和一块鲜肉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瘦猴儿注意到猎人腰间的兜网有些动静,低头一查看,发现那原来是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子。

他解下兜网,交给身旁的伙伴,伸手指向树丛响动之处。

壮汉将那野兔连同网兜朝瘦猴手指的方向甩了出去。

野兔并未落地。

一阵粗重的鼻息声响起,随后便是撕咬和咀嚼的声音,让人听后不寒而栗。

壮汉做出一个前进的手势。

林间突然冒出十几道人影。他们一个个身形前屈,背着高出他们头顶的巨大包裹,脚步沉稳有力。

“大哥!你在哪儿!”

正前方的呼唤带着一股颤音。

“你再不出来,我可走啦!”

瘦猴儿转头和壮汉交换了一下眼神,比出按兵不动的手势。

寻人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顿片刻,脚步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逃离什么灾祸一样。

瘦猴儿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叫。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又被瘦猴儿催促。

最后,他下定决心,迈步去追那个可能会泄露他们行踪的人。

过了一会儿,瘦猴儿打算一个人去前方打探,被留下的众人却不同意。

出来觅食的野兽可不止不远处这一头。瘦猴儿走了,他们一不识路,二无防身武器,只能和刚才那个猎人一样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

瘦猴儿见有几人已经放下背囊,他一个人是走不了的,只得领着所有人一同前行。

一行人缓慢而又有序地移动着,不多时,遇到了一条狭长的坑道。

拐过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山壁陡然增高。

众人被山势压得直喘气,更要命的是,山路另一侧的坑道随着他们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连月光也照不到底。

第一次走这条山道的人已经腿肚子打颤,想眼一闭、心一横走下去,却又办不到,只能一步步忍受着堕坑身亡这种心念的折磨,一边印证着过来人的说法:走完这条路,命都去了一半。

瘦猴儿却不比这些身负背囊的人。他身形瘦小,不管是走路还是爬树都很灵活。

壮汉是一行人的护卫,他一去不归,瘦猴儿心里已经感觉到不妙。

要不是被其他人拖了后腿,瘦猴儿肯定要到前面去探个究竟。如今他进有顾虑,退又不甘心,实在煎熬。

正当他焦虑万分的时候,一颗碎石突然掉落在他脚边。

他顺着山壁往上望,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那一排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影,正将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山道上的人。

他的脑子瞬间便做了决定。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只铁凿,纵身一跃跳下深坑。

铁凿像他身上长出来的铁手,钉入山壁,减慢了他下坠的速度。

众人被瘦猴儿的举动惊呆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成排的羽箭已经刺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咽喉。

从箭阵中侥幸存活的人有一些失足落入深坑。他们发出的惊恐的喊叫声引起了阵阵回响。

一身甲衣的赵玄出现在深坑尽头的山道旁。他神情冷傲,出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他的目标,正是那逃跑的瘦猴儿。

他不去看一旁沉默不语的连琼,而是瞥了林鹿儿一眼。

容氏人马并未如他预料般的出现,原因要么是林鹿儿露了马脚,要么是容全老谋深算,看出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原因是哪一个,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算计到他头上的女人。

他已经分出一路人马去接应姜乐,只要他的目标出了深坑,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里。

林鹿儿面如死灰。

赵玄命她跟随出行,她不敢违抗。直到看见赵玄的随从们兵甲加身,她才后知后觉。赵玄一直在怀疑她,才会故意将出猎的消息告诉她,从而泄露给幕后主使她做事的人。

整整一天,她提心吊胆,既担心容溪出现,又担心容溪不出现。

刚才被赵玄看了一眼,她便控制不住,体似筛糠。

199 反间

一阵湿润而腥臭的气息扑到姜乐脸上,他几乎是被熏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眼。

昏暗中,一颗硕大的虎头正贴着他的脖颈嗅探。

姜乐后背汗毛竖起,身体同时绷紧。

大虎刚刚生吞了一只野兔,算是暂时安抚了饥肠,正要下嘴咬死姜乐,谁知姜乐竟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乐侧身一躲,压着杂草滚了一圈,并挣脱了手脚的绳索。

大虎一咬不着,作势扑来。

姜乐做了多年猎人,深知大虎的秉性,心中早已料到这一扑。

他身形一闪,本想觑空闪到大虎背后,不幸被树枝勾缠,慢了一步。

利爪划开皮衣,在姜乐的后背留下数道带血的爪痕。

求生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万幸,那瘦猴儿和壮汉离开得匆忙,并未抢走姜乐所有打猎的工具。

虽然他腰间箭壶已空,带来的弓也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但是,他手里还留有一把削树枝的小刀。

右手横握小刀,姜乐闪身跳到大虎背后。

大虎似乎没有遇过这样难缠的猎物,左右扭头去看,却看不到半道人影。它长吼一声,按住前爪,虎尾扫过,卷起一地枯枝败叶。

姜乐一跃躲过。

大虎翻身又再扑来。

姜乐看准它落地时身形伏低的时机,一把揪住大虎后颈的皮肉。

大虎仍在挣扎,却被姜乐用尽全力死死按住。

只听见一声震天虎啸,姜乐手起刀落。

小刀已深深插入虎目之中。

四周树叶飒飒作响。树影之间还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弱人影。

这个人正是从深坑中逃脱的瘦猴儿。

他万万没想到撤退路线上还有这只拦路虎。

瘦猴儿眼睁睁看着大虎向他狂奔而来,脚下一动也动不了。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他的眉毛流到眼尾,从一脸的土灰中冲刷出豆子粗细的线条,暴露出他皮肤真实的颜色。

然而,大虎对瘦猴儿视若无睹,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瘦猴儿甚至还能听到大虎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腿已经软了,逃也逃不了多远。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猎人的身影就像林中老树一样屹立不倒。

赵玄派来追击的人随后出现,将瘦猴儿拿下。他并未做出反抗的举动。

然而,专注于拼杀的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瘦猴儿的存在。

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指尖淌下,那是他手臂上的新伤。

他放过伤了他的大虎,因为他在下死手之前注意到了大虎下垂的腹部。

大虎被他磨去了大半的气力和兽性,最后抓伤了他的手臂,夺路而逃。

他久久没有说话,别人也只能根据他的伤势猜测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二人被带回了北面的营地。

阔斧林上空,有一片成群聚集的乌鸦正在嘎嘎乱叫。

营地中,赵玄眉头紧锁,循着叫声的方向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今夜的行动没有成功,实该归咎于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等待着属于她的惩罚。

林鹿儿仰头看着姜乐和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带入营帐,她的目光和姜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处,彼此为对方的命运感到揪心。

只不过,林鹿儿更快清醒了。她连自己都顾不上,谈何顾及旁人?

二人结成的弱小的同盟还没经历过一次合作,便无疾而终。

不过,事情在姜乐看来却有不同。

与大虎的这一场相搏,好像给他的身体和心灵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阵强烈的悸动令他几乎坐不住。

方才按着虎头的手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是轻轻用力,便将身上的皮衣从中间撕开了。

他除下皮衣,将它搭在腿上,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皮衣可以说是他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可它先被虎爪抓破,又被他一撕,彻底变成了一件破烂。

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营帐另一边的瘦猴儿没有得到和姜乐一样的待遇。

他屈膝跪着,双手被反绑,两只眼睛却直直盯着姜乐的一举一动。

他用一种短促而古怪的音调和姜乐搭话,被人咄骂后才停止了。

姜乐半句也听不懂,便没有搭理。

没过多久,赵玄来了。

他一入营帐,先是朗声大笑,径直朝姜乐走去,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姜乐心中不像赵玄那般热切,只是因为先前交换的条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耐心和赵玄周旋。

“事情我办好了,你把人交给我。”

他话中所指的人便是林鹿儿。

“好。”赵玄也不含糊,让人去把林鹿儿找来。

姜乐先是放心了一半。

他没来得及想通赵玄答应得如此痛快的原因,林鹿儿已被人半拖着来到他面前。

女孩双腿微屈,无力站直,只能依靠别人的搀扶。她的裙子沾了不少污泥,看上去肮脏不堪。

姜乐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记耳光,双耳嗡嗡作响。

他听不到赵玄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马上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里,离开赵玄。

林鹿儿不敢抬头去看赵玄。她预感到自己的生死就系在对方接下来的一两句话上。

“你想从我身边逃跑的小心思,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讨了你。”赵玄一边看着姜乐,一边凑近林鹿儿耳旁说道,“你说,你想逃到哪里去?”

林鹿儿愤恨得咬紧牙关。

原来,是姜乐坏了她的事!她原本还有疑惑,鲎蝎部的人明明没有出现,为何赵玄仍旧怀疑她?现在看来,赵玄是从她出逃的意图中猜到她是一枚暗钉,进而将这次出猎变成一次埋伏行动。

这个该死的猎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了他,我就饶你一命。”赵玄说道。

林鹿儿愣了愣。随即,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同时,眼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她推开左右搀扶着她的手,缓缓抬头,看向赵玄。

“公子,鹿儿愿意一直侍奉公子。”说完,她颤颤巍巍地向赵玄行了一礼。

赵玄微微一笑,受了她的礼。

200 烛照

秦湘湘回到容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赵玄回报百绍至宝的消息。

“有人潜入慕玉山庄,从蒲冰手中盗走了百绍至宝。王姑娘本想隐瞒蒲冰的行踪,可是,蒲冰在岛上行事张扬,连田夫人也心生不满。”她顿了顿,才说,“田夫人现在自身难保,估计腾不出手去管百绍至宝的事了。”

赵玄微微抬了抬下巴,让她继续说下去。

日光昏昏,照不清楚他的脸。

书房里空荡荡。秦湘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清。

“韩都督咬着田夫人不放。慕玉山庄的大管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傀儡,想以此摆脱韩都督的威胁。王姑娘手下一个名叫武仲的护卫落在韩都督手里,因此不得不留在离岛。”

这时候,赵玄终于开口了。他问:“韩爽想要什么?”

秦湘湘抿着唇,眉头皱起。

她低头告罪:韩爽不明说,王妧也不点破,她无从知晓。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戏班的事准备得如何。

秦湘湘想到那个姓窦的说书人,于是微笑着向赵玄表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很好。客人很快就会登门了。”赵玄说道。

……………………

天气乍暖还寒。

王妧一夜睡不好,醒来后,眼皮仍十分沉重。

她起身时,听到外面传来爪子挠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侍女的叩问声、推门声和卷帘声。

小白猫近来行踪不定,王妧也不大过问。

直到确定了鬼三爷的身份,她才想起先前小白猫失踪一夜、与黎焜相遇的事。

庭院里有两个仆从在洒扫。小白猫追着仆从挥舞的扫帚玩闹,见了王妧,又朝她飞奔过来。

王妧低着身子,拍了拍它的头。

“去哪儿了?”她质问道。

小白猫叫唤一声,支着两只前肢坐在地上,有节律地甩动它的长尾。

王妧有些不悦,又问:“飞霞楼?”

小白猫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跃到廊下的木栏上。它四肢上白色的短毛沾着泥水,有的甚至已经凝集成块。

王妧蹙眉不语。

郑氏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郑氏一脸倦乏,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语气平淡地向郑氏问好。

“二婶,你该回家了。”

郑氏凝神一想,很快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是啊,”郑氏勉强笑道,“雨过天晴,我们该回去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她下定决心揭破二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谜团。

她引郑氏进屋中说话。

“我已经知道燕国公府的仇人是谁了。他想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王妧说得十分决绝。

郑氏心头震动,几乎站立不稳。她和丈夫苦心积虑,到头来却功亏一篑。

“你千万不可莽撞。”她只能这么说。

王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在前往县衙的途中便把这次短暂的交谈抛到脑后。

今日,她要去见田夫人。

前去县衙的不止她一个人。韩爽还派了两个随从听她调遣。

韩爽此举的用意,王妧心知肚明。只要武仲在韩爽手上一日,王妧便要忍让一日。但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

离岛县衙依凭着一座古旧的石屋而建。离岛人的先祖在这里占卜问卦,期望得到上苍的指引,趋吉避凶。

远古的占卜法门失传已久,离岛人却仍对这座石屋心存敬畏。

现存的县志中记载了一件奇事,说是星耀年间,天降霹雳雷火,击中石屋,整个离岛火光炽盛,百木成灰,山石移位,黑夜亮如白昼,而石屋竟安稳如初,左近亦人畜无伤。

田夫人正是被看押在这座石屋之中。此时此刻,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实在很出人意料。

这间日光照不进来的屋子被她装饰得光华烨烨。

青花瓷瓶,楠木交椅,錾花铜镜,琉璃明灯,再加上田夫人闲适自如的举止,王妧仿佛又回到了慕玉山庄。

田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勺逗弄笼子里的画眉鸟。小小的鸟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直不肯开口。

没过多久,田夫人便觉得乏味了。

“胆小如鼠。”她嗤之以鼻,随手将银勺撂在高几上。

这时,她才转过身,入了座,开始和王妧说话。

“怎么?两日不见,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田夫人瞥了屋外一眼,那里守着韩爽派来的两名随从。

其实,她被关在这牢笼中,消息全断,正巴不得有人来找她说话,即使那个人是导致她身陷囹圄的元凶之一。

“看得出来,夫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王妧说道。

烛火映入画眉鸟的眼瞳,竟变得更加明耀。

尽管屋中装饰华美,但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和地面仍旧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意。正是这股寒意令石屋有别于真正的家园。

田夫人冷哼一声,话语如刀:“当初你受人要挟,谁出人出力、助你脱身,你也忘了,是不是!”

她所说的,正是石璧向王妧勒索三百颗圣丹的事。当时若无田夫人的帮助,王妧不可能那么顺利从鬼夜窟手里换来那些圣丹。

不过,田夫人却故意无视俞十一的存在,将整件事说成是慕玉山庄受到王妧的拖累。

王妧心中气愤,却仍牢记着她来到这里的本意。她不想和田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争论不休。

“夫人,你当初也忘了说明一件事。你和鬼三爷是旧识,而且交情深厚。”王妧一语道破田夫人隐瞒多时的秘密。

鬼夜窟和鬼三爷,田夫人岂会不知二者的关系?

这个秘密之下又有多少不能和外人说道的、隐晦幽暗的心思?

田夫人胸口起伏不定。她按住扶手,瞟向屋外。王妧的口无遮拦几乎令她失去从容的仪态。

王妧没想到田夫人的反应如此强烈。

按捺住浮躁的心情,王妧试探问道:“一直以来,你都在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是不是?”

田夫人勃然变色,因为顾虑着门外的耳朵,才不至于出声呵斥。

“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田夫人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攀升的怒意,还伸出一只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烛光之下,王妧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鬼三爷对燕国公府心怀怨恨,你却一直以我母亲的知交好友自居。夫人,我来见你的目的,你还不清楚吗?”

201 挑衅

画眉鸟一动不动,呆立在鸟笼中间的横架上。

如果不去注意燃烧中逐渐变短的蜡烛,石屋里的人几乎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田夫人放下额边的手,半眯着眼睛。

“你母亲到死也没有发现,我是为了谁才接近她、亲近她。还有那个乐伶……”她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口。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彼此洞悉了对方的内心。

田夫人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王妧站起身来。

“既然夫人已经做好了长久留在这里的打算,那么,我异日再来打扰。”王妧顿了顿,看向笼子里静默的画眉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可惜”。

田夫人的心境被这句话打乱了。她抓起茶几上的茶杯,高高举起,然而,她到最后还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短短两日,她从前呼后拥的庄主,变成形影相吊的阶下囚。

她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她是自愿被关押在这里的,韩爽根本拿不出她和黄参事之死有关的证据。她派去刺杀黎焜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既然如此,韩爽还能拿她怎么样?

再说,三爷也不会对她的困境坐视不理。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王妧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对田夫人说道:“韩都督大概也没有料到,夫人还留了一手。田恕在慕玉山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接下少庄主的重担,确实出人意料。”

说完她便离开了。

田夫人两眼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田恕……

是谁重又提起这个被她埋葬了十余年的名字?是谁将她唾弃的烂泥肆意涂抹在慕玉山庄的门楣之上?

她决不会轻饶做出这件事人,也决不会任由卑鄙恶臭的污垢败坏慕玉山庄的名声!

……………………

田恕打了一个喷嚏。

他看着日头越升越高,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田大管家刚才对他说,王妧去县衙大牢见田夫人。这岛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

可他依然寝食难安。

今日由田大管家做主,设宴邀请刘芷。眼下日已过午,刘芷却迟迟不现身。

恰好有仆人来回报,湖州来的春衫料子成色不好,必须请田大管家去过目。

田恕心里很不愿意放田大管家离开,无奈他连出声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宴客厅里虽有执壶侍儿、献艺伶人,还有几个擅长于逗趣取乐的陪客,田恕却高兴不起来。

他从眼角瞥见四周满面红光的男女正时不时窃窃私语,他不敢抬头,还必须忍受别人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的脸**辣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连喘气都艰难。

脑后一阵凉风吹过,田恕突然想起他在浊泽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眼前的轻纱幔帐变成一只巨大的飞鸟,盘旋着向他靠近,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胸腔里仅剩的空气。

“公子。”

有个圆脸侍女唤了他一声。

田恕猛地回过神来,气喘吁吁。他随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想来,他又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什么事?”他别了脸,不去看侍女脸上的神情。

“刘公子的人传话来,说刘公子宿醉未醒,无法前来赴宴。”侍女说完,抿着嘴看了田恕一眼。

田恕先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斜眼瞥见侍女眼里的鄙薄。

原本,他只有些微气恼。可当他看到侍女急急垂下的脑袋,无名火气迅速压倒他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脸色一沉,一脚踹在侍女心口处。

从小到大,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非难,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母亲对他毫不在乎,将他丢弃到俞舟堂,任他自生自灭。

那些养在百禽园的画眉和鹦鹉,田夫人闲暇时还会召它们来逗弄一番。

他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他在田夫人心里,比家养的牲畜都不如。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慕玉山庄堂堂正正的少庄主。从前瞧不起他的管事仆从,无论是甘愿还是不甘愿,全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子。

他的一句话,能让人一朝平步青云,也能让人从此一蹶不振。他何须害怕一个没眼色的卑贱侍女?

那侍女受了一脚,当即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引起厅中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交谈和耍闹,向二人看来。

侍女跪地求饶。

田恕却不打算放过她。

“贱婢,”他一脸厌恶,“谁准许你来通报刘芷的话?”

侍女心思转动,战战兢兢道:“奴婢有私心,请少庄主责罚。”

田恕向四周扫视一眼。

有人从座中起身,低头立着。其他人也跟随做出相同的举动。

“你到底安了什么心?”田恕质问。

侍女道:“刘公子没有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对少庄主呼来喝去,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失了分寸。”

田恕听了她的回答,懵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贱婢嘴里能说出这样忠心的话。

也许,她是想借此免去罪责?

“刘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会对付他。你冒冒失失、冲撞主子,该受的惩罚,你一样都逃不了!”田恕恶狠狠地说。

哪料那侍女不住磕头,口中说道:“奴婢认罚。天大地大,少庄主和整个山庄的颜面最大。做奴婢的只盼少庄主重振山庄的威望,奴婢就算是万死也不敢推辞。”

田恕一鼓作气,召人带侍女下去领罚。

顺服的众人同样鼓舞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席人,说:“对慕玉山庄不敬的人,我决不容忍。”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坚决,声调铿锵。一身风采当真和田夫人有几分相似。

“对,决不容忍!”众人随声附和。

田恕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感受到群情激昂,而他自己正主宰着这一切。

“我们去找刘芷!找刘芷算账!”

“对!少庄主请他,他竟然叫少庄主白等这么久!”

有人提出田恕预料之外的建议,且很快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众人簇拥着他,声声句句在为他打抱不平。

田恕虽然感到了一丝为难,但更多还是得意。

田大管家告诉过他:刘芷这人外强中干,若不是仗着韩都督这个姐夫,刘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田恕若是对刘芷的爽约无动于衷,将来谁还会听从他?

方才那侍女说得很对。慕玉山庄的颜面和他的颜面,早已密不可分。就算是田大管家在这里,也该支持他向刘芷讨回一个说法!

202 计划

田大管家单独一人来到飞霞楼。春衫成色的问题似乎已经被他撂到一旁。

鬼三爷没有像平时那样睡晌午觉,而是坐在阁楼三层东边窗前的太师椅上看天上飘忽的云彩。

田大管家见此,更加肯定鬼三爷不是临时起意召他前来。

碧蓝的天空被雕花木窗的边框围成一个近似四方的形状,如此平淡无奇的景象竟然令鬼三爷看得入了神。

田大管家心中不解。他不敢打扰,又不得不出声。

“三爷……”他轻声问好。

鬼三爷却仍一言不发。

田大管家只得静静候着。

时间一长,他的双腿开始发胀。他不禁怀疑,背对着他、全身几乎都缩在宽大椅子里的鬼三爷是否由于精力不支而陷入了昏睡?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鬼三爷终于开口了。

“行了,你回去吧。”

田大管家愣了愣。

他顺服地应了一声是,返身下楼。随着心情的起起伏伏,他平缓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一段垣墙后停下,喘息未定。

微风吹干了他额头的薄汗,他的脑子回归了清明。

鬼三爷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即使他们共同商议拟定了今日的计划,鬼三爷仍然在防备他反悔。

万幸的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吐出一口浊气后,田大管家抬头望着天空。

日头已渐渐西移。

……………………

王妧刚一回到慕玉山庄,便听说少庄主田恕出事了。

山庄中到处是少庄主跌落水池、差点送了性命的风传。

王妧觉得奇怪。田大管家对这位少庄主何等重视,怎么会让人掉进池子里?

更奇怪的是,俞十一不请自来,已在客院里等了她半天。

田夫人被视为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帮凶,又有买凶杀人隐瞒罪行的嫌疑,如今被看押在县衙大牢候审。而作了伪证和诬告的俞舟堂诸人却只受了些微惩处就被轻轻放过。这种情形,不但田夫人没有预料到,王妧也十分困惑。

此时,王妧无暇和俞十一计较。她还有事要做。

“你来干什么?”王妧态度生硬。

俞十一神情惨淡,半张着嘴,犹豫再三。

抬眼看到王妧露出几分不耐烦,她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容州呀?”她右手扭着左手衣袖口,眼睛随意瞟向一侧的花坛。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王妧不答反问。

俞十一急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我想,你要是回容州,我也跟了你去……大管家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处理好的。我们又不是仇人,处处作对有什么意思?”

王妧冷笑一声。

“俞十一,你也知道诬陷武仲是在跟我作对?你们俞舟堂暂时是没事了,可武仲还在韩都督手里。你嘴皮子一碰,就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哼,如果武仲发生不测,我一定会算在你头上!”王妧最后说了重话,语气更是像寒霜一样冰冷。

俞十一受到这番吓唬,眼眶一红,泪水涟涟。

“可是,我们已经给你赔不是了。我们又赔礼又道歉,你还……你这样是得理不饶人!”她抽噎着哭诉。

王妧蹙起眉头。

对她来说,俞十一只是听从田夫人的命令行事,这无可厚非。但此事一出,两个人先前共患难的交情无形之中也消磨尽了。

“没错,我就是得理不饶人。田夫人现在被看押在县衙大牢,那个地方她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假如她的计划得逞,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俞十一撇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走了不速之客,王妧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没过多久,六安出现了。

他注意到客院变得空寂不少:郑氏带来的人手大半不见了。

王妧正对着庭前一棵桂树出神。六安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蒲冰怎么样了?”王妧问。

六安听出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便说:“有一个好消息。”

王妧眼里果然露出了些许神采。

六安笑了笑,说:“蒲冰和镇察司的林启见了一面,她打算去容州。”

“容州和离岛相比,简直是龙潭虎穴,蒲冰怎么会想到要去容州?镇察司又在打什么主意?”王妧的疑惑脱口而出。

六安不知道镇察司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更可能是蒲冰自己的选择。

“百绍至宝流落南沼的风声已经有些包不住了。离岛没有蒲冰施展的余地,她又怎么会困守在这里?”

片刻后,王妧做出一个决定。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把武仲救出来。安州军督府和慕玉山庄之间会继续僵持着,直到……”王妧突然想到些什么,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鬼三爷仍旧没有撤回追杀黎焜的条件吗?”

六安听后,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他对我的行动满不在乎。”

王妧有些泄气。

鬼三爷最大的目标是靖南王,至于其余的,她实在拿不准。

有时候,她觉得鬼三爷想亲手了结她的性命。有时候,她又觉得鬼三爷想要利用她,慢慢令燕国公府步入绝境。

每每想到鬼三爷和暗楼的勾结,她便会失去冷静。

无论是莫行川,还是张伯,都无法给予她启迪。而她却始终下定不了写信询问燕国公的决心。

她应该保留着一个无解的谜题,还是得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那些决绝的话,她能轻松对着郑氏说出来,却未必能做得到。

六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王妧出声询问。

“鬼三爷没有动用他自身的力量,或是借助暗楼的势力追杀黎焜,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第一,黎焜死了,对靖南王来说是一件好事,鬼三爷就是想和靖南王作对。第二,他想知道你的选择。”

“可是,他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为了他提出来的条件而直接杀了黎焜?”

六安目光一垂。

这就是鬼三爷厉害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六安轻声说道:“我若那么做,就会彻底变成鬼三爷手里的傀儡。”

所以,他用他的行动告诉鬼三爷:他是王妧的人。

203 上策

西面连通小花园的拱门后突然传来一些动静。

原来是高侍卫。

他在门边停下,垂手低头,时不时瞟一眼庭院中说话的二人。

虽说武仲落入俞舟堂的圈套不是他高慧的错,且王妧也认同了武仲是自作自受,但他心里清楚,武仲犯起浑来,是半点道理都不讲的。

他必须做点事。

这时,他瞥见六安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近前,听到六安对王妧说了一句“现成的帮手”,他就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妧蹙眉不语。

“我们两个人正好,一个救人,一个望风。高侍卫一定也想尽快把武仲救出来。”六安微微一笑。近来,高侍卫暗中的动作倒是十分活跃。

高侍卫感激地看向六安,连连表示赞同。

王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们要记住,救出武仲以后,马上撤退,不要和安州军督府的人纠缠。我会尽力拖延,不留给韩爽反应的时间。只要你们做得干净利落,韩爽就无法笃定是我动的手。”

“是。”高侍卫应道。

六安却一声不吭。

直到王妧看了他一眼,他才问:“你无法保证韩爽不会觉察到你的意图、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这次行动可以推迟,等你见完韩爽以后……”

“不,”王妧拒绝道,“那样太迟了。”

六安并未被她说服。

王妧顿时着恼了。

她对上了六安的眼睛,谁知六安毫不避让。

眼前棱角尽显的六安让她感觉到一丝慌乱。她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高侍卫见情形不对,连忙劝说:“姑娘息怒。”

他朝六安挤挤眼,又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违逆王妧的意愿。

王妧面上收敛了恼意,心头却难以平静。

“计划照旧。”她一甩手,撇下二人,回到屋子里。

六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右手成拳打在左手掌心,意有不忿。

阻止了一场争执,高侍卫松了一口气。但他仍须安抚六安。

他颇为感慨:“六哥,你可别怪我多事。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你的话?忠言逆耳嘛。”

如果六安跟随的也是一个狂妄固执、喜欢迁怒于人的主子,那么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高慧能够从一众侍卫中脱颖而出,被赵玄选中后大喇喇地送到王妧身边做一个打眼的探子,除了幸运,或许还要归因于他懂得审时度势。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主子说什么,我们对着干,这是下策,傻子才会这么做。主子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是中策,事情办好了是主子决断英明,事情出了岔子却是我们无能。”高侍卫娓娓道来,“这下策和中策,都不该选。我们要选的是上策。”

他凑到六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高侍卫相信,自己的计策绝对能够保证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

“刘芷这两日窝在浮山脚下的一座小庄园里,足不出户,貌似被韩爽下了禁足令。韩爽的妻子对刘芷这个弟弟十分爱护,韩爽也是爱屋及乌。我们想办法让刘芷消失一段时间,若有个万一,也能叫韩爽投鼠忌器。”

“确实是个好办法。”六安说完却摇了摇头,叹气道,“可惜,营救武仲的行动迫在眉睫,我们分身无术。”

高侍卫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只是,我担心把旁人牵扯进来,姑娘会不高兴。”

“你说,”六安一时有些犹豫,随即又显得急切,追问道,“那人可不可靠?”

高侍卫突然变作了哑巴。

六安只得激将道:“总不如我这般相信你,罢了……”

高侍卫禁不住,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就是那个孟树坚。”

说完,他心下暗悔。可话已说了一半,他还不如一鼓作气说到底。

“孟树坚交际很广,和刘芷也能说得上话。我们只需要他拖住刘芷一夜时间,至于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用告诉他。若一切顺利,韩爽、刘芷,甚至是姑娘,都不会知道我们事先做了这个安排。若是事情不顺利,六哥能够未雨绸缪,可以算是立了大功,想来姑娘也不会不分对错,一味责怪。六哥,你说对不对?”

六安一手托着下巴,思忖道:“你说的都不错,但那孟树坚两面三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们出卖了。”

高侍卫笑了。

“眼下,孟树坚绝对不会出卖我们。至于以后,他就算说出来,对我们又有什么妨碍?”

听了高侍卫的解释,六安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商议已定,二人看了天色,分头行动。

王妧并不知道二人在庭院中嘀咕什么。她平复了心情,正在给莫行川写信。

蒲冰若是在镇察司的帮助下去了容州,势必要起很大的风波。有镇察司扇风、慕玉山庄点火,蒲冰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王妧不能让蒲冰死了,也不能让红姬先人一步得到百绍至宝。

这也是她迫切想要回到容州的原因。

……………………

床榻上忍泪吞声的少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向他靠近的人影。

他说过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是,仆从们并没有遵从他的吩咐。

一声嗤笑刺痛了他的耳朵。

田恕猛地抬起头,毫不掩饰地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来者。

可他双目昏昏,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面目,只能隐约辨认出对方瘦削的身形。

“慕玉山庄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这句话,威势十足,令田恕心神大震。他脑中灵光一现,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田大管家口中神通广大的“三爷”。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喘不过气来。

“我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刘芷就能废了你。你跌落水池、弄得一身脏污不会叫人看不起,你不战而溃才叫人看不起。”

“不……”田恕的声音又低又哑。

“你根本不适合做慕玉山庄的主人,滚回你的烂泥坑去。”

田恕倏然站起身。

即使他站在脚踏上,他的身量也只到对方肩头的位置。

他喘息急促,龇牙咧嘴地痛斥道:“你给我闭嘴!我是夫人的亲生儿子,我是慕玉山庄名正言顺的少庄主,他刘芷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田恕心中的不甘和愤怒随着他的话宣泄出来,眼泪和鼻涕也不受控制地齐齐流下。

鬼三爷冷冷地看着他。

田恕的眉眼生得很像田夫人,鼻子和嘴巴却不像。

“很好,现在的你看起来终于有点慕玉山庄庄主的样子了。”鬼三爷说,“今天我就教教你,怎么对付那些敢来招惹慕玉山庄的跳梁小丑。”

204 将军

俞十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举止端雅的女人,她心里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夫人……”她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为对方的行为感到不解。

本该踏上回家之路的郑氏此时仍停留在慕玉山庄,原因无人知晓。

慕玉山庄的客院依山势而建,掩映于草木垣墙之间,重重叠叠,比邻既不相望,也不相闻。郑氏想要在这里暂时隐匿行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还担着关系到王妧安危的担子,哪能就这样离开离岛呢?

“你不必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郑氏问。

柔和的声音触动了俞十一的心弦。

她忘了质疑郑氏为何会出现在这所空置的客院,也忘了“请”她来见郑氏的护卫表露出来的并不友善的态度。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连同她的姓氏的来历。

“我们阿妧让你碰钉子了。”郑氏轻声细语,口气轻松地说出一个事实。

俞十一的脸垮了。

“你想求阿妧帮忙救出田夫人,对吗?”郑氏又问。

俞十一下意识地摇头,她只想要王妧带她回到俞舟堂。

然而,她没想到这一句问话竟然令她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变得条理井然。

是啊,她应该求王妧帮这个忙的。为什么她不这么做呢?

大管家把俞舟堂送给王妧,是向王妧赔礼的。

可是王妧没有收下,还对少庄主说,这份赔礼会让夫人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

大管家当时为什么不反驳?

如果王妧是在吓唬少庄主,那么,大管家为什么无动于衷?

王妧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大管家不想要夫人平安归来吗?

这怎么可能呢?

她似乎想说服自己,喃喃道:“大管家对夫人忠心耿耿,夫人很器重他,山庄里的人个个都服他。要是……不。夫人一定会好好的。大管家那么厉害,他一定会把夫人救出来。”

郑氏静静听着她自言自语的嘀咕,逐渐明白了一些事。

“救出田夫人这件事,怕是田大管家也无能为力。”郑氏说,“从前,他是以慕玉山庄、以田夫人的名义行事,自然无往不利。如今没有田夫人替他撑腰了,他的处境怕是很艰难。”

郑氏看着一脸稚气的俞十一,想起了女儿王娴。

俞十一想通了郑氏话中的含义后,她才真正感受到了绝望。

“我们夫人……”会死吗?

“罢了,我不该提的。”郑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应该插手山庄的事。田大管家或许有他自己的办法。”

俞十一这时候已经无法顺着郑氏的安慰去看待这件事。

她低下身子,仰头看着郑氏,泪眼婆娑。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夫人。”她抓着郑氏的手说。

“以田夫人在离岛的声望,我想,只要田大管家开口,一定能聚集众人的力量,为田夫人洗脱罪名。到时候,我作为慕玉山庄的客人,于情于理,都该出一份力。不过……”

郑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俞十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倘若田大管家袖手充耳,我这个外人就算有心,也无力。”郑氏说完,推开了俞十一的手。

俞十一丝毫不恼,反而破涕为笑。

她相信田大管家,也相信郑氏不会无缘无故欺骗她。

事实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

她一个人满怀希望地等到日头西斜,终于在议事厅见到难得清闲下来的田大管家。

依照郑氏的指点,她鼓足勇气询问起田夫人何时能够归来。

田大管家敷衍两句,便想打发她。

“我也想为夫人做点事,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俞十一的伤心和无奈并非作伪。

“夫人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你老老实实待在山庄,少庄主需要像你这样年纪相当的伙伴,你能做好这件差事,就算是立功了。”

她感觉到田大管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她做得很对。

终于,她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还有人帮助慕玉山庄共渡难关吗?

“有,你省心吧。”田大管家已有些不耐烦。

俞十一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向田大管家邀功道:“虽然我没有说服王姑娘,但我说服了郑夫人。她说,她来慕玉山庄做客,肯定也要为主人家尽一尽心。我现在就去请她过来。大管家,你等着我!”

田大管家不明所以,原本只当俞十一是在胡闹,哪知没过多久,郑氏竟然真的来了。

这下子,他坐不住了。

“还请田大管家赐教,能助慕玉山庄渡过难关的到底是哪位人物?”

郑氏的问题像刀锋一样犀利。

田大管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开口否认,却看到站在郑氏身边的俞十一。他想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应付过去,却看到郑氏精明的双眼。

郑氏不等他回答。

“我想,那一位应该是认得我的。劳烦大管家替我传句话,就说,谁敢伤王妧一分,我们王氏、郑氏、崔氏、江氏定百倍奉还。”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分量极重的威胁。

田大管家听得背后寒毛竖起。

郑氏的要求令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若向三爷说明,郑氏已经识穿一切、还说出这样一番话,说不定会惹来他无法承受的雷霆之怒。

可是,他敢不回报吗?郑氏是什么人?她既已知道了这个秘密,岂会安安分分、善罢甘休?

郑氏看着田大管家愣怔不语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她先前已从王妧口中得知黄参事身死、田夫人逞凶、黎焜出逃这三件事之间的联系。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事的幕后黑手竟然就是她和她的丈夫苦苦追寻的人。

她绕了这么大一圈,将了田大管家一军,只为了逼那个人现身。

燕国公府不能再上演一场骨肉相残的惨剧了。这是郑氏和丈夫王政一致的心愿。

不同的是,王政坚信仇隙可以随着燕国公的出面交涉而消释,郑氏却不如王政乐观。

老三特地挑选在年节下送来那件小儿绸衣,这个警告沉重得让人无法忽视。

郑氏知道,在王政远在滁州、燕国公远在京城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保住王妧。

当郑氏扬长而去、田大管家黯然离开,俞十一还瑟缩在角落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样?

205 混乱

码头的灯火映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夜色将身长十余丈的战船包裹成一只潜伏的凶兽。

战船上正在进行一场真刀真枪的演习。兵士们手里的长枪就像凶兽的獠牙。

长枪横扫,将一名兵士从甲板击落到水中。

韩爽收回长枪,咒骂了一句。

“废物!”

其余相互配合训练的兵士纷纷停下动作。落水者很快也被人救上船来。

演练并没有就此停下。

军督府的精兵骁勇,却不熟水性;水关营卫的兵士水性惯熟,却连长枪都使不好。

这在从前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如今却不一样了。

两日前,军督府的一百精兵在仙人屿折戟。

韩爽事后才意识到,黎焜留有退路,而且这条退路还是专门针对他手下精兵的劣势所设。

得知总督府的人登上离岛,他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耳聋眼瞎的老总督突然变得精明起来,这又在昭示着什么?

无论如何,查证黄参事身死的真相是安州大衙和离岛县衙的职责,他和总督府都不能越俎代庖。

同时,他也不能看着黎焜逃出安州地界、田氏得到喘息之机。

他要扭转他的劣势。

码头上出现了王妧和她的护卫的身影,韩爽派了小船去接人。

海水轻轻拍击着岛石,内凹的石洞激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靠近岸边的水面出现了两道异常的水纹。它们无声无息地、像箭头一样向军督府的战船滑去。

王妧没等多久,就见到一身常服、精神焕发的韩爽。

用来接见王妧的船室灯火通明,桌椅齐备,不至于简陋,也算不上奢华。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在自己的地盘上,韩爽说话直截了当。

面对王妧这个客人,他并不拘束,问完话后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王妧瞥向韩爽身后的随从,说:“都督何必明知故问?”

她和田夫人会面时的一言一行全都被韩爽的眼线盯着。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你已经认清了田夫人的真面目,难道还想着等她回心转意,与你重修旧好?”韩爽放下茶杯,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指示他的随从去弄些烤肉来。

这是他从老家凉州带来的习惯。方才一场演习耗去他一身气力,此时他饿极了。

事实上,他心中并没有把成事的希望全都压在王妧身上。他只是想试一试王妧真正的手段罢了。

王妧能撬开田夫人的嘴、套出黎焜的下落,还能逼得田夫人狗急跳墙、派人追杀黎焜,做到这两步已属不易。

到最后,王妧不仅挫败了田夫人杀人灭口的计划,还大大增加了田夫人是黎焜帮凶的嫌疑。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韩爽想不到有谁能比王妧做得更好。

想到这里,韩爽的眼光变得阴沉起来。

他反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还是说,你已经拿了慕玉山庄的好处,决定不计前嫌?”

慕玉山庄的情形,韩爽也打听到不少。潜伏在山庄四围的危机可不是自断一臂就能解决的。

而王妧未必能够看透这些。

“武仲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你扣着他,等于绑住了我的手。田夫人现在有恃无恐,一心等着洗清嫌疑,重归慕玉山庄,又怎么会轻易交出她的保命符?”

韩爽听着王妧疲弱的还击,心里却冷笑不已。

奉命去取肉的随从提着一个食盒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亲自动手。

锋利的小刀从烤好的羊腿上切下一片肉。

妻子刘氏咬牙切齿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中。

“将她千刀万剐!”

他来离岛之前,刘氏嘱托了他两件事。其中一件他已经做到了:刘芷安然无恙,在岛上逍遥度日。至于另一件,他会在所有大事尘埃落定以后再出手解决。

有条不紊切好了羊腿肉,韩爽挑了一块吞入腹中。

他说:“你看,一个人有两只手,两只脚,我就再给你四天时间,怎么样?”

王妧腾地站起来,气息不平。

如此直白的威胁显然是激怒了她。

韩爽见了,仅仅嗤笑一声,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盘子里的肉很快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韩都督此举实在高明,只可惜,有的人天生硬骨头,就算没了手、没了脚,也要咬死仇敌不松口。”

灯火下,韩爽的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船室之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属部急匆匆前来回报,对韩爽耳语几句。

王妧按了按袖中的匕首,看着韩爽从座上起身。

“真是巧了。王妧,今夜这出热闹,你瞧好了。”韩爽说完便带着随从出了船室。

王妧无法阻拦,只能跟着走出去。

战船尾部出现了一块半圆形的破损,像是有人从船身外部攀援,由于用力过大而折断了一角船舷。

一串**的脚印从破损处延伸出一丈有余。

闯入这艘战船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留下如此显眼的痕迹,似乎在宣示什么。

“警戒!”

“搜船!”

韩爽接连下了两个命令。

王妧盯着脚印愣神的样子惹来了韩爽怀疑的目光。

韩爽突然发作,夺过身旁属部的长枪,刺向王妧的脖颈。

王妧连退数步,被尖锐的铁枪头逼到角落。

“你干了什么!”韩爽厉声质问。

王妧心中笃定,六安救人时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他还带着高侍卫。

“不是我。”王妧反驳道。

“不是你?那你到底干了什么?”韩爽敏锐地觉察到王妧的失言。

王妧感觉到冰冷的锋芒贴得更近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什么也没做。”第二次,她回答得谨慎了。

然而,韩爽不愿意再浪费他的信任。

他当即做出一个选择:宁枉勿纵。

四面刀枪将王妧包围。

杀机已现。

她无路可逃,除非她能上天入海。

“你勾结镇察司陷害刘匡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吧?”

韩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预见王妧倒在血泊中、脖子上的窟窿还在不停地冒着鲜血。

206 回击

慕玉山庄西面有座海平楼。白日天晴的时候,人站在楼上甚至能够望到对岸的平波港。

而在夜幕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码头接连成串的灯火。

廊檐之下,鬼三爷袖手远眺,默数灯火的数目。

他身侧的栏杆上还立着一只瘦弱的小猫。

这一人一猫在黑暗中的目力远胜常人。

楼中传来了脚步声。

鬼三爷回头看见一身黑衣、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的田恕。

他似笑非笑,问了一句:“出气了?”

田恕懵懵然,不知如何作答。

“这才是真正的回击。”鬼三爷只教训一句,便不再理会对方。

他仍旧望向码头。

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角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一声怒吼冲上云霄,震动了凝聚的乌云。

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令所有灯火失去光彩。

王妧按着自己的脖子,后怕不已。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六安突然出现,截断了韩爽手中的长枪,救下她的性命。

韩爽在一击失手后得到了手下的回报。他在盛怒之下发出大吼,不顾即将到手的胜利,匆忙离去。

战船的另一侧,混战已经开始。王妧隐约能够听到武仲骂骂咧咧的声音。

“走。”六安侧着脸,对王妧说了一个字。

围住二人的兵士相互对望,犹豫着是否要对韩爽的座上宾下死手。

王妧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她和六安、武仲、高侍卫,还有奉郑氏之命留在慕玉山庄保护她的护卫,几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往岸边靠近。

“王妧!”

无边的怒意自上而下,向小船压来。

王妧应声抬头。

利箭脱离弓弦,破空而来,眨眼之间,距她已不足三尺。

她不能躲。

船太小,她若躲了,一定会连累同在船上的人。

这时的王妧看上去就像被吓着了。

六安和武仲不约而同扑向她。

伴随着几声惊呼,王妧听到了箭头撕裂皮肉的声音。

摇摆不定的小船承受不了这股巨力的撼动,船身一掀,几人齐齐落入水中。

血腥气味由淡变浓,混着海水涌入王妧的鼻腔。

右臂上的剧痛让她保持清醒,也让她饱受折磨。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咳咳。”

水面上探出的一个个头颅表明其他人并未受伤。

六安一边扶着王妧,一边示意武仲将羽箭尾部折断。武仲照办无误。

一行人的处境并未好转。

密集的箭雨仿若从天而降,他们无路可逃,即便是潜入水中也仍有中箭负伤的可能。

“躲到船下!”高侍卫反应机敏,高声提醒其他人。

颠覆的船身替众人抵挡了一拨羽箭。

体力在慢慢流失。

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仅靠这艘小船是撑不了多久的。

在箭雨的威胁下,每个人都在寻找逃生的办法。

冰冷刺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带走王妧皮肤的温度。她浑身颤抖。

要是没有身旁的人,她已经沉入水底,失去呼吸。

她想起了落入颖江的经历,想起了她在颖江遗失的麒麟匕首。

这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促使她做出一个决定。

她咬牙忍受着刺痛,把黑水纹匕首交到六安手里。

她想对六安说,在她失去麒麟匕首后的日日夜夜,是这把黑水纹匕首让她得到安心。

麒麟匕首无可替代,它也是无可替代的。她不想把它遗失在这里。

可是,六安却握着匕首、连同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王妧又气又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通过海水和海风传入几人耳中。那是从战船的方向传来的。

几乎在同时,箭雨停止了。

一道黑影潜至几人前方数尺之外的位置,毫无顾忌地暴露在水面上。

那是一个女子。

女子伸手往南面一指,随后一头扎入水中。呼吸之间,她已遁出一丈远,并再次浮出水面,指路向南。

没有人知道女子所指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但他们知道,灯火通明的码头,他们暂时是回不去了。

“跟上去。”王妧说。

韩爽对她的杀心因刘匡而起,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但是,导致韩爽变得怒不可遏的却是当时战船上发生的变故。

这个变故对韩爽来说定然是十分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武仲这颗钳制王妧的棋子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几人身后,水波突然兴起,推搡着他们往平静的海面前进。

王妧回头看时,巨大的战船正在缓缓向一侧倾斜,战船上的兵士纷纷跳入水中逃命。

韩爽登上了一艘小船,直立在船头,魁伟得如同一棵大树。看来,正是他下了从战船撤退的命令。

王妧不禁猜测,闯入战船的人到底做了什么?那个人和前方引路的女子是什么关系?或者,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无力找出答案。

六安带着她往离岛南面移动。她的头脑逐渐变得昏昏沉沉。

冰冷的海水竟然让她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适。

直到被海水呛了一口,她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差一点被这种静无声息的危险吞噬了。

右手臂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楚,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月光重新躲进云层里。

黑暗来袭。

王妧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用尽全力向前,再向前。

一行人抵达离岛南面的一处海崖。嶙峋参差的黑石散发着刀剑般的锋芒,似乎预示着潜伏的凶险。

指路女子赤脚踩在缠绕成团的墨绿色水草和嵌入黑石的浅色贝壳上,稳稳当当地爬上崖岸。

众人正要跟随女子的脚步上岸,王妧也不甘示弱。

“逞强。”六安出声阻拦。

王妧充耳不闻。当她伸手抓住石崖上的一块凸起时,她这才发现左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更别说,她受伤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

“武仲!”

武仲听到王妧虚弱无力的声音,虽然心中担忧,却不得不遵从指令助王妧登崖。

只要王妧还留有一口气,她就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这是刻入她血脉的铁律。

崖岸上,指路女子焦急地探出头来,查看崖底的情形。

她的脚边堆着几个鼓胀的水囊。她想,这些水可能要分一半出来,让给这些人先用了。

207 愧疚

天光大亮时,一个重大的消息震动了慕玉山庄上下。

韩爽亲自上门,要求慕玉山庄交出杀害刘芷的凶手,王妧。

慕玉山庄乱成了一锅粥。主事的少庄主昨日染了风寒,如今仍卧床不起,自然也无法回应对方的要求。

韩爽展示了耐心,给出一日时限,并命人守住浮山脚下的通道,不许任何人出入慕玉山庄。

郑氏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

她为自己的麻痹大意懊悔不已。

一句警告怎么可能吓退狠心辣手的亡命之徒?

同时,她也为王妧此时的安危而悬心。

昨天夜里,王妧离开慕玉山庄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芷怎么会突然死了?

郑氏心中越发焦虑。她走到门边,想吩咐手下人去找王妧,转念一想,她却改变了主意。

连韩爽都找不到王妧,她可不能做了别人问路的石子。

她让人去把俞十一找来。

慕玉山庄的路还是要问慕玉山庄的人。

很快,俞十一来了。

郑氏屏退了仆从,只留俞十一在厅中。

她神情凝重,对着俞十一缓缓下拜,口中说道:“孩子,请你帮帮我。阿妧她……”

俞十一吓得倒退两步,连连摇头摆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这才上前扶郑氏起身。

“郑夫人……你……”俞十一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郑氏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说过,阿妧和你是生死之交,如今她有难了,你愿不愿意帮她?”

这番话分量颇重,容不得俞十一拒绝。

而俞十一也没想过要拒绝。

“郑夫人,你是在说韩都督的事吗?”俞十一立时想到韩爽在山庄门外放下的狂言,“我相信,王妧绝对不会杀人,她和我们夫人一样是被冤枉的。韩都督他,仗势欺人,他不会得逞的。”

郑氏听了她的看法,点头说:“没错。可是……”

俞十一皱了眉头。

郑氏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去问田大管家,离岛是否有人能够襄助慕玉山庄、救出田夫人,田大管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有。”俞十一十分肯定。

“有,而且那个人就在慕玉山庄。”郑氏顺着她的话,说,“他身份神秘,行踪成谜,我们阿妧的生死也系在他的身上。”

俞十一惊得张了嘴,又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找到他。”让他死了害人的心。

郑氏开始询问俞十一有关慕玉山庄布置的问题。

“山庄之中,有哪一处地方幽雅宽敞,只有一部分仆从被选中去当值,而且他们从来不议论那里的事?”郑氏想了两个重要特点,说给俞十一听。

俞十一摇了摇头,她想不出山庄里有这样一处地方。

郑氏有些焦急。俞十一人微权轻,不像田大管家……

对!田大管家!

“田大管家近日常去哪些地方,既不用人跟着,也没有说他去那里要办什么事?”

俞十一恍然大悟。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说出了三个字:“飞霞楼。”

她前几日经过飞霞楼时,被田大管家看见了。他还警告她无事不得靠近。

当时楼中有人影和说话声,但没有一张脸、一个声音是她认得的。

郑氏轻轻出了一口气。她找到了。

“我,现在就去见他。”郑氏对俞十一说,“你的大恩,我们王家一定不会忘记。”

俞十一不理解郑氏的一番苦心,只是觉得郑氏说得郑重其事,是对她出力帮忙的肯定。

想到这里,她也放心了。她问了郑氏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郑夫人,你上一次对大管家说,如果有人要对王姑娘不利,你们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郑氏苦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是燕国公府的……仇人。”

俞十一见她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么,你要怎么去飞霞楼呢?”这是一个浅白的难题。

俞十一虽然不清楚飞霞楼有多少家丁护院,但却知道单凭郑氏一个人和她的几个护卫是闯不进去的。

郑氏被问住了。她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俞十一看到郑氏苍白的脸色,决定陪着对方去飞霞楼。

郑氏没有拒绝。

潜伏在慕玉山庄背后的黑手想谋害王妧的性命,这件事让俞十一知道了也好。至少,这个小姑娘往后能够懂得提防别人别有用心的谎言。

她多么希望她的女儿王娴也能懂得这一点。

走在前往飞霞楼的路上,郑氏回想起来到慕玉山庄的第一个夜晚:田夫人在飞霞楼设宴,彬彬有礼,待客周到。那时候,她还以为王妧以后定然不会再受到来自田夫人的刁难。

谁料到田夫人笑脸盈盈之下竟然包藏着祸心?

俞十一看到郑氏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心生诧异。

当她远远看到飞霞楼下严阵以待的一众护院时,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站住!”领头的护院喝止了一行人。

楼中人并不想以礼招待这群不速之客。

在短兵相接之前,郑氏挺身而出。

她没有理会一众护院,而是对着紧闭的门户高声发出她的质问:“你已经害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还打算再害死一个吗?”

他们是谁,孩子是谁,只有郑氏知道。

木门吱呀一声由楼内打开。

鬼三爷的脸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惨白。

平日的矜持和冷漠全部消失不见,他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郑氏毫不退让。

“该结束了。燕国公不欠你什么,王妧也不欠你什么。你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辜负了多少人的心……”郑氏想到老夫人崔氏的心结,突然住了嘴。

鬼三爷眼底的情绪像波涛一样翻涌着。他向前几步,推开了拦路的护院,对着郑氏,一字一顿说:“我从没想过要王妧死。”

郑氏抬起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愧疚,看到了迷惑和愤怒,唯独看不到杀机。

她突然明白了丈夫王政时时挂在嘴上的四个字。

血浓于水。

她也迷惑了。

闻讯赶来的田大管家看到飞霞楼外的阵仗,暗自庆幸。

局面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209 出门

田大管家扫视四周,在人群中发现了俞十一的身影。

他就知道这丫头还会惹事。

鬼三爷冷冷看了田大管家一眼,问:“王妧身在何处?”

田大管家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王姑娘不在山庄里。”他说着看了看郑氏,又看向鬼三爷,随后补充道,“昨夜在码头,王姑娘中箭落水,下落不明。”

郑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护卫呢?”鬼三爷又问。

“他们也一样下落不明。”

鬼三爷面色未改:“传我的命令,不惜代价,找到她。”

田大管家领命而去,并带走了俞十一。

郑氏瞪圆了眼睛,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刺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陷害她!”

鬼三爷沉默着,转身走进飞霞楼。

平静的海上,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正稳稳地向东行驶。

和广阔无垠的海面相比,十丈余的船身渺小得如同一片树叶。

詹小山身形挺直,站在船桅边。

这艘船是青蛟军昨夜的战果,也是将来抵挡东夷海寇的利器。

他们原就一无所有,怎么舍得凿毁一艘年轻的、充满生机的战船呢?

可怜韩爽不懂这个道理,白白将这艘战船拱手相让。

詹小山叹了一口气。

显然,昨夜的这场胜利并没有让他彻底高兴起来。

他愁眉紧锁。

一颗硕大如拳、殷红似血的生果被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在他的设想中,青蛟军与王妧的会面绝不像现在这样仓仓皇皇。

他也没有预料到王妧会因为受伤、受寒而陷入昏迷。

这种情形下,王妧能否保住小命都很难说,遑论其它。

一切阴差阳错,令人无可奈何。

詹小山收起杂乱的思绪。

他几口吃掉生果,空出手来抓了抓发痒的头皮,还顺手捏死两只藏在衣领的跳蚤。

起风了。

船帆鼓起,战船走得更快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远不是安州军督府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那座小岛虽然寸草不生、鸟兽绝迹,却处在前往东夷的必经之道上。

在青蛟军踏足之前,小岛海寇猖獗,无数东夷货船沉沙于此,血雾弥漫、常年不散。

“哔、哔、哔”

三声短促的竹哨,是海寇来犯的预警。

詹小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们的人经历一夜奋战,身心俱疲,这突如其来的敌袭无异于雪上加霜。

受伤的同伴和王妧也需要尽快延医救治,他们没有时间和海寇纠缠。

“发生什么事了?”

从船室中出来透气的高侍卫也听到了刚才的竹哨声。他出声询问。

詹小山回了他两个字:“敌袭!”

随后,他疾步走向船头,去和他的下属们汇合。

高侍卫神色凝重,掉头把消息带给六安几人。

詹小山再次清点了人手。

除了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他手下有能力御敌的只有三十二人。

要是在平时,三十二个人足以守住一艘船,从容退敌。可今天他们要守的却是十丈余的巨大战船,单薄的防线一旦被敌人撕破,后果便是一败涂地。

而且,船上的弓弩和铁棘刺经过一夜鏖战已被耗废干净,尚未来得及修整补充。战船的优势已经去了大半。

来犯的海寇是恶名昭著的“勾魂使”,被他们掳掠的船只几乎无法保留一个“全尸”。他们会搜刮尽一切金银财物,最后将货船连带船员一起放火烧毁。

有时候,勾魂使还会特地放过一两个胆小的船员,在吓破船员的胆子后,借机传扬恶名。

青蛟军多次与勾魂使交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

即便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极难极凶的困境,詹小山也从未有过屈服的念头。

他抓紧开战前的时间,和手下众人商议起了对敌之策。

坏消息同样影响到船室中武仲几人的心情。

“这破地方快闷死我了。走,我们瞧瞧去”武仲心头烦躁,说话时的声音却压得很低。

他只想暂时逃离一个念头:王妧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他拉着高侍卫往外走。

隔着两扇门的另一间船室是王妧的疗伤室。

她手臂的箭伤已经得到处理,也用上了詹小山送来的伤药,但她却一直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昏迷中的她呓语不断,身上也在持续发热。

为他们指路的女子照料了王妧一夜,直到方才受到召唤才离开。

六安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安静得可怕。武仲越过他时,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走出船室时,北面一支燃烧的弩箭不偏不斜、直向他们冲来。

武仲侧身躲过。

弩箭钉入漆了桐油的、光秃秃的甲板,火势微弱,并没有蔓延开来。

武仲抢步走到左侧船舷,探头看见一艘长不过三丈的贼船。

船上蜂拥着二、三十个外形又脏又乱的男女,他们粗鲁地叫嚣着。

武仲一眼辨出贼船上一张弩弓,方才的弩箭便是由它发射的。

詹小山将手下三十二人分成两队。所有人暂时充当弓手,列阵在左右两侧船舷。

武仲视线所未抵达的右侧船舷也面临着同样的威胁。

海寇们借着弩箭的威慑,企图强行登上战船。

詹小山手持盾牌长枪,身处高台,观察战局,发号施令。

战船上一拨拨箭雨飞落,海寇的实力已先折损了三成。

照目前的情势,海寇被击退是迟早的事。

詹小山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听到船尾传来异响。

他将盾牌背在身后,单手攀上船桅,极目望去,竟看到三个手持熊熊火把的海寇大摇大摆地登上了船尾。

这是声东击西!

“鲁茂!”詹小山大吼一声,右侧船舷有个身材魁梧的弓手应声回头。

这个名为鲁茂的青年男子丢下弓箭,取出随身的关刀,雄赳赳地向船尾走去。

武仲箭术不佳,方才只在干瞪眼。见海寇都打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当即迎上前,加入了混战。

战况胶着。

呼喝声、刀枪相击声隐隐传入船室中。

六安在这时打开了通向王妧疗伤室的那扇门。

他走到床头,伏下身子,低声问道:“我犯了一个错,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昏迷中的王妧当然不会回答他。

“因为我杀了刘芷,韩爽才不管不顾地对你下死手。如果你醒过来,我愿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210 病发

王妧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燕国公左手牵着江氏,背对着她往前走。

她追逐着父母的脚步。可是,无论她如何叫喊,二人都置若罔闻。

她伸出手去,一下子够到了燕国公右手的衣袖。

燕国公拔出佩剑,将他的右臂连同衣袖齐齐斩断。

血溅上了她的脸、她的手。她愣在原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燕国公夫妇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一阵痛楚死死攥住她,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现实。

有人正在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她感觉眼皮沉重极了。

“醒了?”

这熟悉的说话声,是谁的?

王妧用力睁开双眼,便看到六安的身影。

她的神智也在渐渐回归。

“我们在哪儿?”她的声音有些干哑。

六安的回答十分简短:“在海上。”

“谁救了我们?”

“原安州水军的人。”六安看着她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心头一动,“你别多想。要喝水吗?”

王妧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左手,按着不再发热的额头,说:“我要去容州。”

六安一下子就想到蒲冰和镇察司。

“好。”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船室外的喧嚣传进王妧耳朵里。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对六安说:“你让他们不要吵闹。”

“好。”

六安走出船室。

青天白日之下,海风刮起血雾和浓烟。

占领了大半片甲板的海寇们点燃了桅杆和风帆,他们践踏着倒地不起的尸体,准备吹响胜利的兽角。

谁知,兽角仅仅发出一声哀鸣便没了声响。

原本掉落在地上的无主的单刀夺走了这个手举兽角的海寇的生机。

鲜血从他喉咙涌出,声音如同泉水幽咽。

每一个活着的海寇都沉浸在猖狂的扫荡中。他们的耳朵被捂住了,眼睛也被捂住了。

浴血的单刀仿佛通了灵性,精准地斩断了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刀刃卷起,血流成河。

青蛟军以惨重的代价,换来了这次胜绩。

容州城。

万物并作,春光无限。

人们换上色彩明艳的春衫,结伴走在街头,时而被春雨追赶一场,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清脆的笑声。

欢乐感染了多日不曾走出容宅的刘筠,扫去了她脸上的阴霾。

她撑着一把油伞,慢悠悠地跟在容氏的车马后头。

没有人催促她,也没有人阻拦她。

出门时,刘筠拒绝与容溪同乘一辆马车,而容溪也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

两人之间已经种下难以消除的隔阂,却由于各自的盘算不得不捆绑在一起。

真是天意弄人。

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使她感到舒畅。这个动作同时也牵动了她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不禁想到了王妧。

她坏过镇察司的好事,受她指证、被赵玄凌辱虐待的谢希就是镇察司的人。她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镇察司的人所救。是王妧让这一天成为事实。

她猜测王妧应该没有见过容全。然而,王妧却将容全的行为预料得丝毫不差。

在这两件事上,刘筠对王妧是服气的。

自从她回到容宅,容全在明面上不敢对她如何,暗地里却开始对她露出獠牙。

她在容全的要挟下前往鬼夜窟,还被逼着去和鬼夜窟做交易。

鬼夜窟洗劫了她的大半副身家,最终松了口,将容氏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清滌草交到她手上。

直到那个时候,刘筠才算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容全要借鬼夜窟的手打压她,还妄想代替她接收全部的好处。

她若听天由命,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局。

当时她元气大伤,心中不忿,灵光一闪便做出一个决定。

她要把清滌草寄放在鬼夜窟。从今以后,这株药草除了她刘筠,谁也不能动。

这个请求,鬼夜窟答应得十分爽快。

容全得知此事,差点打杀了她。可惜他身体不好,一时被气得急病发作。经过一通手忙脚乱的救治,容全才清醒过来。他的想法被容溪劝阻了。

刘筠才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如今的她,多了一道抵御容氏的护身符,也因此有了拒绝和容溪同乘一辆马车的底气。

虽然在街上的人们看来,追赶着容氏车马的她就像是容溪的仆婢,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堂堂鲎蝎部圣女,也得放慢了车马的行速,配合她刘筠的脚步。

真是可笑至极。

容氏先前要置她于死地,现在却要她去救容氏的子弟。

现在,她就要去看一看那个中毒的容氏子弟的惨状,看一看容溪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说服她拿出清滌草救人。

马车往城南驶去。

容氏在这里置了一处别院给容滨静养。

仆从上前去叫门,却无人回应。

刘筠脸一沉,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了靖南王是如何放纵他的义子的。

容滨大概也是一个被长辈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

就在刘筠生着闷气的时候,容溪下了马车,吩咐仆从砸了门,打算强闯。

谁知,木门被人一推,竟吱呀一声敞开了。

院中一地狼藉,正中的地砖上留着一片显眼的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容州城里对容氏族人动手?

容溪气得浑身发抖。她厉声吩咐随从将整座别院搜检一遍。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过刘筠的脸。

刘筠神色坦然。这场变故与她无关。

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从回廊后的穿堂里传出。

容溪有所察觉。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很快便辨认出哭声的方位。

随从将穿堂里哭泣的小丫环拎到容溪面前。

容溪的质问透着十足的威严:“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小丫环经她一吓唬,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容溪急得额头见汗。

只听得小丫环说一句、喘口气,断断续续说明了前因。

“那些人好凶他们砸了院子,还抓人他们要抓公子圣女,你快去救他呀”

血气涌上容溪的脸。她左颊处的胎记越发显出一种渗人的深红。

“你是说,那些人闯进别院的时候,容滨不在,是吗?”

小丫环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该死!该死的”

容溪破口骂了一句,随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211 迁怒

“李员外家的丽娘小姐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

“少年郎砍瓜切菜一般,将一众贼人打成了过街鼠。李家庄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无不感佩在心。”

“小窗屏暖,鸳鸯交颈。”

“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说书人窦先生仍是一脸胡茬、布衣草鞋的落魄模样。

有时候,他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有时候,他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有时候,他是郁郁不得志的游侠儿。

他一开口,就把人们带进他走过的穷乡僻壤间、看过的都会繁华中。

有人愿为他浪掷千金,他却只领一壶浊酒。有人愿为他铺床叠被,他却选择独对青灯读黄卷。

有人喜他不为名利牵,也有人恶他孤介太过。

无论如何,揽月班的班主对他总是敬重的。

秦班主每天不仅要应对往来的客人,还要打发那些上门寻衅的泼皮无赖。

虽然这些琐事常常将她弄得疲惫不堪,但是,能够亲眼看着揽月班一步步在容州城站稳脚跟,她已心满意足。

今天的揽月班依旧宾客盈门,秦湘湘尤其高兴。

“窦先生暂且别恼,那位容公子”秦湘湘在台下和窦季方碰了头,随后引着他往楼上的雅座走。

窦季方耐着性子,支起耳朵听。

“娇纵惯了,我们揽月班扫了他一次面子,他不肯忍气吞声,这是很平常的。今天他主动登门,一没有吵嚷,二没有动手,我们也不能冷着他。”

说话间,二人已到一间空着的雅座。

秦湘湘先请对方入座。

待二人坐定了,她才接着说:“总之,我不会为他坏了先生你的规矩,任何人请你过府说书的名帖我都不会接。但是,现在他亲自来到揽月班,就是揽月班的客人,我总不能把客人推出门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窦季方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秦班主,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湘湘笑了笑,说:“先生不必丧气,等我先过去会一会他。若他愿意不计前嫌,我们便也拍手叫好。到时候,我叫人备好薄酒,请先生略陪一杯,此事便算了了。若他仍要纠缠不休,我们也不怕。他要闹,只管闹,我自然有法子治他。”

她说着离了座,脱身去见方才提到的那位容公子。

窦季方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外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容公子手下的几个随从呼喝着来到窦季方所在的雅座,嚷嚷着“请窦先生过去陪杯酒”。

这和秦湘湘先前设想的情形有些不同,但窦季方只是笑一笑,便忽略过去。

“我是深为感动,啊,深为感动!”

窦季方被几个随从的目光推着向前走,隔了三四间雅座便听到一道又哭又笑的喊叫声。

声音沙哑尖锐,十分刺耳。

等他走近了,一股浓烈的汤药味直冲向他鼻子。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道声音惊动了雅座里的人。

少年公子手里拿着的红罗手帕上还沾着点点泪痕。

“窦先生!”容滨借手帕掩口,唤了窦季方一声,同时从座中站起身来。

由于起得急了,他开始还有些站不稳。

侍从扶了他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他正处在身量长成的关键时期,高挑,却单薄。他一个人站立着,背部也不自觉地弓起来。

“可惜了”容滨看向窦季方,目光中流露着直白的惋惜情绪。

窦季方似乎毫无察觉。

“那李丽娘,多情薄命,根本配不上杜三郞。窦先生,你一张嘴,扼杀杜三郎闯荡四方的心,当真恶毒极了。”

容滨冷笑一声,放下手帕,露出一张带着病气的阴鸷的脸。

他脚边的一块空地上烧着一个暖炉,炉上是一罐冒着热气的汤药。

窦季方被这股浓重的药味熏得头晕脑胀,差点没明白容滨话里的意思。

“故事而已,当不得真”他眯着眼,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容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着反问:“故事?杜三郎救人于危难,神仙一样的英雄少年,你说,他是假的?”

窦季方感觉到心口有些难受,因此没有回答他。

容滨眼里露出几分疯癫。

“你这老货,真是不识抬举!”他说得咬牙切齿。

是了,这个说书人的罪过太大了。

一言、一行,全都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了他的心窝。

他不方便出门,请说书人上家里来做客,却被拒绝了。

他上揽月班听书,说书人偏偏要讲一个少年英雄陷入情网、到老来一事无成的故事来激他。

身为容氏五房嫡子,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来人,压住他!”容滨手指窦季方,厉声吩咐。

秦湘湘试图上前阻拦,却被挡到一边。

似乎没有人觉得奇怪:揽月班上上下下,除了她这个班主,竟无其他人在场。

“容公子,你病体未愈,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不好?”

秦湘湘当先示弱,远不如她在窦季方面前说的那般从容镇定。

容滨当然也听不进她的劝阻。

“你这张嘴,敢诅咒我,就别想要了!”他神色狰狞,手指向窦季方。

说书人被扑倒在地上,头部被强行抬起,下巴被人捏着、向下掰开。

那罐半开的汤药热气腾腾,隔着软布被容滨捧在手中。

烫嘴的滋味他尝过,并不好受,而他想让窦季方也尝一尝。

一个说书人被烫坏了舌头和咽喉,还怎么说书呢?

他一想到这一点,嘴角便止不住抽搐。

雅座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起来。

一人被怒火冲昏头脑。

一人为保命而奋力挣扎。

一人脚下已挪动到门外。

“杀人啦”

“容滨公子杀人啦”

秦湘湘的高声尖叫穿透了墙壁、屏风,和人头攒动的厅堂。

当即有人响应她:“容滨公子发病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衣衫不整、神志不清、暴露出前胸后背大片肌肤的容滨被人推出了雅座。

“是黑斑!”

嘈杂的大厅霎时安静下来。

人群正在酝酿着一种恐怖的沉默。

有一个人跑出了揽月班。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容滨扶着二楼的栏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为什么他的随从会突然扯坏他的衣裳?谁给他们的胆子做出这种事?

212 宝剑

药罐子跌落在地,汤药聚成一条小流,沾湿了窦季方的衣袖。

秦湘湘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他惊魂未定,后退了一步。

“我”他才刚开口,嗓子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秦湘湘比他镇定许多。

她出声安慰道:“先生受惊了。”

楼下宾客四散,不过一会儿就变得冷冷清清。

“窦先生,容公子突然发病、失足从二楼摔下去了,你看到了吗?”秦湘湘轻声问道。

窦季方一脸震骇,看向雅座外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的容滨。

他转头死死盯着秦湘湘的脸,脱口说出:“你这是要”

杀人灭口?

秦湘湘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她忍不住白了窦季方一眼,说:“二层楼高,最多摔断他一条腿罢了。”

窦季方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只是脸色仍然很难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他猛地一回头,容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秦湘湘发出惊呼:“呀!真掉下去了!这下可不得了了。”

她急忙让人下楼查看。

得知容滨果然摔断了腿,她当即吩咐将人抬回容宅去。毕竟,整个容州城的巫医都是容氏族人,能救容滨的人也在其中。

“走东大街,宽敞,路上好走。”她不忘提醒这一句。

窦季方微微张着嘴,喘息急促。雅座中,汤药的酸涩味道仍不肯散去,堵在他鼻间。他额角发疼、胸口发闷,难受得很。

察觉到秦湘湘言行的古怪之处,他却想不通为什么。

东大街,路好走,也热闹。如此招摇行事

一阵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湘湘眉头一皱,似乎没有预料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谁干的?”

带着一众随从横冲直撞的人正是鲎蝎部圣女,容溪。她看到容滨断腿的惨状,不由得失声质问。

作为揽月班的班主,秦湘湘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她满脸惊讶、诚惶诚恐地走上前,表明了身份以后,才把容滨突然发病、吓跑其他客人的事说了出来。

最后,她还滚下几滴热泪:“容公子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呢?”

容溪被她这一番说辞气得不轻。

从头到尾,秦湘湘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容滨发病、受伤,全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

容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她刚才还听到揽月班的伙计正合算着把容滨抬回容宅。容滨受了这么重的伤,秦湘湘没有想着治伤救人,反而只顾着推卸责任。

要是容滨的断腿经受颠簸、治不好了,她容溪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姓秦的女人!

躺地上的容滨无助得像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他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容溪听在耳中,冷酷的理智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

容滨中了无解的瘴毒,这件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他胆大包天,跑到揽月班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是另一回事,今日过后他自然会得到教训。

现在她要做的,是给这些品格低劣、无法无天的小人一个警告:在这容州城里,招惹了容氏的人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杀伐决断,吩咐道:“把这里给我砸了。”

她原本就是鲎蝎部地位超然的圣女。容全病重以后,她在鲎蝎部更是说一不二。

守护容氏族人,她责无旁贷。

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她的父亲。

秦湘湘神色慌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滴。

“不”她出手阻止,却被人粗鲁地推倒在地。

容溪视若无睹,急匆匆带走了神志不清的容滨。几名随从留下来,执行她方才的命令。

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身形单薄如纸的秦湘湘,窦季方叹了一口气。他走过去,用他尚能够活动自如的左手拍了拍她的肩,给予她些微安慰。

耗费了秦湘湘大量心血的揽月班,和满地破碎的杯盘桌椅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个结果

“真的是太好笑了!”

马车上,刘筠瞅准时机对容溪发出嘲讽。

容溪心情烦躁,没有理会。城南别院遭人强闯的事,她到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再考虑到容滨的腿伤,容溪决定冒险把人接回容宅。

他们抄了近道。

偌大的容州城,也有一两处这样偏僻的地方。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顾及落在后头的搬抬容滨的软藤架,马车走得并不算快。

和心事重重的容溪相反,刘筠此时无所顾忌,言语也变得放肆无礼。

“你要救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她流露出蔑视,“对那个潜伏到赵玄身边做探子的女孩,对我,你们可没有半点心软。对一个不学无术、不可救药的小子,你们却这样缩手缩脚。我先前还真是高看你们了。”

“你闭嘴!”容溪被她吵得不耐烦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看到城南别院遭到强盗一般的翻检搜查,心头窝了一股火气,才会吩咐人砸了揽月班。若只是因为容滨摔断了腿,她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闯进城南别院的人,是冲着容滨、冲着容氏一族来的。小小的揽月班没有这个胆量。

即便揽月班并非无辜,她迁怒于人、砸了那伶人的饭碗却是事实。

这个事实让她恼羞成怒。

刘筠正要反驳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叫声。马车也随之停下。

容溪仿佛察觉到什么,当先跳下车来。

“圣女,容滨是我西二营的人,请你把他交还给我。”

精瘦干练的壮年男子站在马车前一丈远的位置,出言十分客气。

十余个同样精悍的兵士目露凶光,包围了马车和软藤架。

相比之下,处在包围圈中的容溪几人就像饱食待宰的牲畜。

“是你!”容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竟然是南沼十三旧部之中的第一号强将石璧!

“石璧,你无故带着武器和兵卒潜入州城,真是好大的胆子!军督府一定会彻查到底!”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没有人敢在容州城里对她拔刀相向。这是浅显得无须解释的道理。

可在今天,石璧当着她的面,把这个道理踩在脚下,无情地碾碎了。

贴着她的脸颊划过的箭矢射穿了马车前绣着“容”字的布帘。

这是石璧无声的挑衅。

213 拔刀

容全又吐血了。

容溪跪在她父亲的卧房前,足足三个时辰,没有沾一滴水。

夜渐渐深了,卧房里传出了动静。

容全唤人进去服侍。

容溪仍然跪着。

又过了三个时辰,五十个死士在容州城南门外整装待发。他们的目的地是那片被人视为禁地的沼泽。

天光大亮时,容溪昏倒了。

整个鲎蝎部为之震动。

圣女被罚跪一夜,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竟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病中的容首领莫非连脑子也不清楚了?

诚挚的问候纷至沓来。

容全以容光焕发的面貌接见了几个大家族的主事人。

益县的石氏没有出现。

而容全早已预料到一点。

……………………

“九阁……”

赵玄口中呢喃着,微眯的凤眼瞥向三步开外、垂首站立的年轻女子。

小花厅里,春风和煦。女子的面庞也十分柔美动人。

她身上那个奴颜婢膝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小荷接着方才被赵玄打断的话,继续说道“九阁有九位长老,几个月前在京城折了一位,最近在南沼又折了一位,这对暗楼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特别是,接替担任长老之位的新长老年纪轻、资历浅,实力平平。”

赵玄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感叹道“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小荷哑口无言。

好在,赵玄并不等她回答,便问“你这次去见暗楼的大长老,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小荷定神一想,将她所认为的最重要一段的对话说了出来。

“他问我,南关一役,谁输谁赢。”

话音刚落,赵玄的手毫无预兆地、重重拍在身侧的茶几上。

白瓷杯盖碰着杯身,哐啷一声响,砸在小荷心头。

她忍不住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

赵玄又接着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

“我……”小荷发现自己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一些,她顿了顿,稍作调整,说,“我没有来得及回答。”

赵玄沉默了。

小荷仍处于震骇之中,不敢贸然抬头看他,只是将右手按在左手的手腕上。

赵玄的目光随之移动。

宽松的袖口遮挡不住她左手腕上缠绕着的厚厚的纱布。

“你的手,怎么回事?”

如果赵玄不问,小荷也不主动提起。她确实变得稳重许多。

“有人专门挑了大长老外出、防备疏漏的时候来刺杀他。”小荷说明了当时的情形,“那个杀手当场暴露了身份,他是暗楼的人,实力不凡,想来是不甘心屈居于新长老之下,才放手一搏……我也没想到……”

大长老肯定也没想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会令她改变旧有的看法和观感,令她意识到暗楼的可怕之处。

当剑锋横扫向她的脖子,她发觉自己和地上的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暗楼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被青简牵着鼻子走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大长老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暗楼之中也是秘密,他似乎不想被外人知道,匆匆忙忙地把我打发了。”她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提的那个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南关……要起战事了吗?”

如果赵玄信任她、愿意告诉她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也不会在大长老面前落入那样狼狈不堪的境地。

“你露怯了。”赵玄总结道。

小荷暗暗飞快地瞥了赵玄一眼。见赵玄不像是在发怒,她才放了心。

在赵玄身边待久了,她不至于被一场刺杀吓破了胆子。赵玄的怒火对她来说更为可怕。

“小荷愚笨。”她支起耳朵倾听赵玄的指示。

“你的脑子平时不是很灵光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转不过来了?”赵玄反问她,语气甚至带着玩笑的意味。

小荷鼓足勇气,缓缓抬起头,看到赵玄摆出一副自信不疑的样子。

她的心情松弛下来,眼波一转,微笑着说“我知道了。答案当然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玄没有因为她这句生硬的奉承而开怀,但也没有否定她的说法。

他摆了摆手,作出示意。他的问话已经结束了。

谁知,小荷脚下却不动作。她咬了咬唇,稍一犹豫,便做出一个决定。

有些话,她此时不说,将来再难有机会说出。

“公子,和暗楼的人打交道,危机重重。如果……有一天我无法活着回来见公子,我就再也无法为公子效命了。”

她惴惴不安,语速显得有些急促。什么沉着稳重,被她通通忘到脑后。

赵玄陷入了思索中。片刻之后,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小荷心头一动,眼里露出了期盼。

赵玄伸出一只手,朝她轻轻招了招。

她顺从地踱步上前,低头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赵玄。

“你,曾经被林氏送去服侍齐王,对不对?”

赵玄的轻声细语落在小荷耳朵里,像极了情人的低喃。

她脸上一红,点头答了一声是。

赵玄见状,嘴角向上扬起“我最近刚刚得了一把没有开锋的宝剑,你如果有信心打磨好,我就把它借给你。”

小荷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赵玄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顾不得羞赧,抬眼去看赵玄。

那一片坚冰一样的冷酷神色霎时冻结了她心头的热血。

“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小荷两眼发直,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一步步走向花园东面的厢房。

发苦的药味从微小的门缝中渗透出来,钻进她的鼻腔中。

她想起林菁从小到大喝下的汤药和服用的丸药,这些琐事全都是她照料妥帖的。她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只要那些药是有效的,她就会感到由衷的快乐。

她将右手贴在门上,不过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手掌形状的汗渍。

她顺势推开了房门。

凝聚在一起的药味反而被流动的春风冲散了。

厢房里头那个昏迷不醒、呓语不断的男人正是被林鹿儿重伤的姜乐。

他的心灵和身体同样破碎不堪。

他陷入了朦胧的梦境,沉醉在一股梅子酒的香气中,不愿醒来。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才获得了一线清明。

他听到一个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从今以后,你我的性命可就绑在一起喽。”



213 拔刀

淡红色的鱼鳍和鳞片在炭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焦黄发黑。

焦香的气味随风飘散。

武仲坐在炉子边垂涎欲滴。

他一边盘算着如何从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手里弄点盐巴来,一边瞟着几步之外的王妧和詹小山。

他看到二人似乎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因为逆风的缘故,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起身往船室走去,留六安和高侍卫在甲板上守着火炉和几尾处理得十分干净的红杉鱼。

詹小山和王妧面对着面、侧身站在船舷边。

惊讶于王妧良好的恢复能力,詹小山没有提议找一间空置的船室进行这场谈话。

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更喜欢头顶着广阔的蓝天和无拘无束的白云。

王妧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微风撩起落在她颊边的发丝。

此时此刻,她的心是安宁的。

詹小山嗅着咸咸的海风和烤鱼的香气,感慨道“海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单调得乏味,有时候又很危险。”

王妧看见六安和高侍卫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随即被六安发现她的目光。

她扭头望向平静的海面,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已经厌倦了吗?”

詹小山将右手叉在腰间、左手将前额的短发往脑后捋,将他饱经沧桑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

“不。”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绝望,“我已经预见了我们这些人的结局,无论生死,我们都将漂泊无依。”

王妧心头的平静被打破了。

她有些急躁地说“黎焜已经不是靖南王最信任倚仗的下属。靖南王要他的命,韩爽和田夫人也要他的命。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要靠你们才能保住,他说的话,你岂能尽信?”

詹小山愣住了。

他原以为,共同经历过两次生死劫难的双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结成盟友。更何况,黎先生足智多谋,怎么到了王妧嘴里就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她的话,实在是过分,实在是令他大失所望。

“哼,”詹小山双手叉腰,仗着身形的优势居高临下看着王妧,话语中带着责难的意味,“黎先生说你聪敏过人、正直无畏,没成想,他竟看错了你。”

吹多了海风,王妧只觉得脑袋发热发胀。她哑口无言。

詹小山越想越是气愤填膺。

他变得毫无顾忌,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出来。

“你可曾想过,如果不是因为黎先生的话,我未必会出手救你?你和他们几个,早已死在韩爽的乱箭之下。”詹小山看向了正在烤鱼的六安和高慧,最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就是太过轻信……”

王妧以为他是为了轻信黎焜而懊恼。

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搅乱了四周凝重的空气。

伴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武仲冲出了船室。

王妧一眼看到被他高举着的一个干瘪的油纸包。

“抓住他!”

“偷东西的贼!”

“无耻!”

被一声声的咄骂追赶着,武仲也不傻,直跑到烤鱼的火炉边,借着六安的遮挡,达成了他的目的。

晶亮的泛白的盐巴被他碾碎后洒在烤好的红杉鱼身上。由于他的动作太过匆忙,一部分盐巴被他失手扔进了火炉里。

被气得脸色通红的朱瑜追赶而来,一见到这种情形,竟停下了脚步。

她年纪不到三十。两年前的一次海上激战使她瘸了一条腿,从那以后,詹小山便让她去管后备琐务。

她没有因为伤腿而颓唐消沉。风雨反倒磨砺出她刚毅的性情。

见朱瑜一瘸一拐地返回船室、又带回了两把弯刀,武仲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转头看向王妧,目光中带着迷惑,似乎也有请她解围的意思。

王妧却只是沉静地看着这一切。

朱瑜走向武仲,将其中一把弯刀扔在他的脚下。

弯刀的护手已经有了缺口,显得有些破旧,但被朱瑜拿在手中却焕发出凛然杀气。

武仲暗道不好,脚尖发力挑起弯刀,伸手握住、横刀一挡,刚刚抵住朱瑜的攻势。

他无法理解,他的一个近乎玩笑的举动为何惹得朱瑜大发雷霆、拔刀相向?

“喂!”武仲大喝一声,想让对方住手。

谁知朱瑜越战越勇。

巨力沿着弯刀震动了武仲的虎口,他手上一麻,弯刀几乎脱手。

王妧、六安和高慧,詹小山和青蛟军十余人,围在一起观看武仲和朱瑜的这一场较量。

武仲原觉得有些理亏,又见王妧一言不发,他不敢还手,恐怕铸成大错。

和他不同的是,他的对手并没有这么多顾虑。

朱瑜不顾周身破绽,一跃而起,将她自身的重量压在兵器上。一记重击自上而下,砍断了武仲手里的弯刀刀身及护手。威势之盛,连甲板都被凿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木屑四飞。

武仲握刀的手臂血流如注。

王妧倒吸一口冷气,面色不豫。

朱瑜提起弯刀,仍要砍杀武仲。六安离得最近,当即阻止了。

“住手。”詹小山开口了。

青蛟军众人也上前拦下发狂的朱瑜。

武仲双目露出狠辣之色。他任由六安替他处理伤口,面朝朱瑜,厉声质问“一包盐巴,值得你拿命来搏吗?”

其余人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朱瑜却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双手仍被制着。

“没错。那是能让我们活命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糟蹋的。”

詹小山大手一挥,朱瑜被带走了。

他和王妧相互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闹剧变成惨剧,草草收场。

王妧走向武仲,询问他的伤势。六安正要回答,却被来送药的秋秋打断了。

是詹小山让她来的。

她照料了受伤昏迷的王妧,几人对她十分感激。

即便双方发生了如此激烈争斗,这份感激也没有受到影响。

“你们收下吧,不然我要内疚死了。”她放下伤药,急匆匆走了,生怕自己的好心遭到拒绝。

六安打开药瓶,放在鼻尖嗅了嗅,说“金疮药,受潮的。”

气鼓鼓的武仲和蹙眉的王妧同时陷入了沉思。

“青蛟军如此困窘,靠什么战胜那些凶恶残暴的海寇?”

他们在海上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214 口信

“出海的时候,他们有三十多个人,如今只剩下一半。”

为了让王妧安心养伤,六安并没有把遭遇海寇突袭时的详细情形告诉她。

青蛟军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却没有和那些烧杀劫掠的海寇一样大发横财。

“他们在韩爽手下救了我们,我们也在海寇手下救了他们,可以算是两不相欠。”六安补充说。

王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武仲那只包扎着纱布的手。

武仲咧着嘴,说“我自己捅了马蜂窝,不怪别人。再说了,这点小伤,也不碍事……哎哟……”

伤处被六安轻轻按了一下,他怕丢了面子,不敢呼痛,只能一边护着伤处,一边忍着不出声。

但他嘴角抽搐、五官扭结的模样又实在可怜。

“原想着你吃了一次亏,能长点记性,没想到你皮糙肉厚……”六安不仅嘴上在说,手上也作势要去点武仲的痛处。

“行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再见到那个小气鬼,我躲着走就是了!”武仲又是赌气,又是求饶。一番闹腾下来,他的脸色已透着疲惫。

王妧制止了二人的玩闹,让武仲静养着。

甲板上的几人并不知道战船二层中间的议事室发生了一场争执。

好在这场争执并没有影响战船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南面的鱼叉岬驶去。

詹小山仍然遵守着和王妧的约定,绕过离岛和平波港、走一条不为人知的海道将王妧送回到陆地上。

与此同时,他派去离岛送信的人遇到了一个意外。

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田大管家曾对田恕说过,离岛之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这并不是一句空话。比如说,鬼三爷确信王妧不在离岛,而韩爽还以为王妧藏身在慕玉山庄之中。

当青蛟军的人偷偷摸摸地潜入离岛时,鬼三爷很快得知了消息并下达了一个命令。

“哪里来的野猫……”

鬼三爷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而且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

来者与王妧有关,因为他的身上带着王妧的信物。

毕竟是被当作凭据的事物,玉佩上雕着的那个“王”字足以让人一眼认出它是王妧所有。只是送信的人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然而,这对鬼三爷来说并不十分要紧。

“王妧留在离岛,是因为韩爽扣了她的一个手下。现在人被她救走了,她自己也已经脱身离开

215 旧址(一)

战船走了一整天,终于在后半夜抵达了鱼叉岬。

黑色的海浪拍击着砾石沉积的浅滩,留下一串雪白的泡沫。

风一吹,泡沫很快就消失无踪。

詹小山派了一艘小船将王妧和她的护卫们送到陆地上。

他站在甲板上目送着那个本可以成为他们的盟友的人决绝远去,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躲在一杆帆樯后的秋秋不小心弄出了声响,随即被詹小山发现了。

皎洁的月光下,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脸色煞白。

詹小山眉头一皱,让她走上前来回话。

“过来,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秋秋哭丧着脸,不等詹小山多问,便将她的心事全部倒了出来。

“他们走错路了……天池盘在那片禁地附近是用不了的,阿姐不让我告诉他们……”

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王妧几人前脚一走,她便迫不及待来找詹小山。这样算来,她便没有做出对不起朱瑜阿姐的事。

詹小山一听到“天池盘”这三个字,心头大惊。

他被王妧的拒绝搅乱了心神,竟忘了这件性命攸关的事!

鱼叉岬西面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那里夏秋两季常有狂风肆虐,并不适合人们居住。王妧几人必须穿过荒野,往西南抵达屏岭,进入容州地界。

“他们若是在天池盘的误导下迷失方向,闯入屏岭南面的禁地,性命堪忧。”詹小山嘴上没有把话说绝,心里却十分清楚。在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水的情况下,王妧几人必死无疑。

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目光游移不定。

救还是不救?

救?双方既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他又何必冒险去救人?

不救?明知几人将要白白送命,他于心何忍?

“阿姐的气怎么还不消呢?老大,你去劝劝阿姐,好不好?王姑娘是个好人。她说我们送给她的金疮药她不能白用,她手头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给我写了一张欠条。她说,等她回到容州再拿钱来赎……”

秋秋噘着嘴,一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绢,展开来对着詹小山。

“你看,上面是不是写着‘欠秋秋一贯钱’……”

詹小山顺着秋秋的话,望向她手里捧着的素绢,借着月色辨认出一行娟秀的字迹。他的神色由平静转为惊诧,最后竟变得激荡起来。

他语气急促,追问秋秋道“她……她真

216 旧址(二)

“奇怪了,这人和马都不见了,单单留下一辆破车……”

武仲言行无所顾忌。他一脚踩在车辕上,挺身登上马车,举目四望。

月光正处在明暗交替之间,错落的树影一步步没入黑暗中。突然,一道银色的刀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银光化成真正的飞刀,从暗影中破开一道缺口,直冲向王妧。

武仲心道不好。他右脚点在车身上,借力一扑。

“有埋伏!”一声大喝让众人意识到了危险。

王妧被撞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右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唤醒。

而武仲手上缠着纱布的地方也变得血迹斑斑。

乌云遮月。

黑暗中,四周同时传出响动。

隐藏在暗处的偷袭者包围了他们。

恐怖蔓延开来,扼住了王妧的脖颈,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不到四面的飞刀击倒了跟随她的护卫。她听不到武仲急切的询问。

她将手掌贴着地面的枯草和沙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起身体。

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黑暗仿佛永远不会过去,而她将溺毙其中。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一股清凉的气味扑鼻而来。

“六安?”

她反手抓住对方,就像抓住了一点光亮。

“对,是我。”

这一句回答是她所能听见的唯一声响。

她扶着六安的手,颤颤站起身来。

“你能看见那些人的藏身之处吗?”

六安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远,又似乎离她很近。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锁住了,全身的血全都不受控制地涌向昏沉的头脑和快速跳动的心。

她的指尖发凉。

六安又说:“武仲他们会死的。”

王妧心头似受到重击。

猝然间,她的耳朵恢复了正常。铁器碰撞的脆响和四周同伴的呃吓惊呼夹杂着风吹草木的飒飒声疯狂地涌入她耳中。

她承受不住,用手捂住了双耳,同时口鼻并用地喘着气。

她怕……

“不用怕……”

她的指尖重新感受到了温暖,急促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从漫无边际的夜幕中发现了那团遮住了月光的厚重云层。

云层的四周有一圈微弱无比的荧光。

王妧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天上的荧光仿佛掉落在她眼底。

夜风又起,卷着枯叶和杂草狂乱飞舞。

武仲和高慧几人在黑暗中只能凭借运气和直觉抵挡着不断变换方向飞来的暗器。

微弱的血腥气味随风而逝。有人已经受了伤。

王妧的手指选中了一个方向。六安手中的柳叶刀紧随其后。

她的手又一指。

柳叶刀犹如飞腾的银蛇扑向它的目标。

三两声重物跌落地面的闷响后,来自无穷尽的飞刀暗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衣裳摩擦树枝的窸窣声昭示着幸存的偷袭者正在撤退。

荒野和黑暗,都不利于进行一场追逐行动。

一行人惊魂甫定,王妧自然做了最安全的选择。

谁知,在距他们一行人不到一里的地方再次传来了搏斗声。

难道偷袭者偷袭不成,反而遇袭了?

追还是不追?

王妧犹豫不决。

“我去看看。”

王妧循声望去,月光正好从六安身后一寸寸往前移。

他的眉眼和鼻尖被染上一层霜华的铠甲。他微微一笑,霜华又瞬间消融于无形。

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满了她的心。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说:“去吧。”

没过多久,六安带回来几个她意想不到的消息。

偷袭者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准备暗中绕过屏领潜入浊泽的庞翔几人和执意跟随而来的路婴。

那些偷袭者冷不防撞见他们几人,意欲杀人灭口,反被击杀。

六安递给王妧一截三指宽的黑色布条和一些暗器。

他指着布条说:“据我所知,这是暗楼长老乌翎的标记。”

王妧分辨出布条上绣着一根金丝边墨色凤羽。

她还没说什么,路婴便跳出来接过话头,说:“这两天,客店周遭刺探消息的人也

突然多了起来,莫大哥派人送信去离岛,姐姐,你没收到吗?”

他原本以拜师学习之名留在梓县客店,逮到机会便对着王妧一口一声“老师”,叫个不停。王妧嫌他吵闹,教训了一顿,他才改过来。

当然,除了王妧,也没有人挑他的毛病。

王妧确实没有收到信。不过,红叶已死,暗楼迟早会作出还击,这一点她心中有数。

“终于开始了……”

…………………

梓县客店前厅,莫行川坐在灯下擦拭短刀上的血污。

这时,傅泓来了。

她步履匆匆,气息不平,额前的发丝还沾着深夜的露水。

莫行川看了她一眼,指着一侧的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傅泓却坐不住,不过片刻又跳起来,面对着莫行川说:“浊泽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石璧带着精兵守住屏岭,那阵势就像是……像是真的有厌鬼要出来作乱似的。”

她的最后一句变成了声嘀咕。

庞翔和沈平几人也因为这个原因不敢大张旗鼓地翻越屏岭,而是选择绕远路进入浊泽。

莫行川比她镇定许多。他收起擦拭干净的短刀,说:“石璧讹了我们三百颗圣丹,本来就是在为进浊泽做准备。姑娘早已料到此事,你何须惊惶?”

傅泓低下头,心知莫行川说得有理,嘴上却不服:“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白白被他讹了?庞翔是相信姑娘,才和鬼夜窟做了交易。他先前拿那株干草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原来,你是在替他抱不平?”莫行川笑了笑,反问她。

傅泓恼了,转头就要走。

“姑娘就要回来了。”莫行川用话拦住她的脚步。

王妧来信说,郑氏已经从离岛动身,他需要安排人手护送郑氏回滁州。算算时间,郑氏早应该到了……

果然,傅泓停下来。但她却不回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还要说什么。

“姑娘既然已经决定插手浊泽的事,就不会叫自己人吃亏。你说庞翔相信姑娘,他又怎么会不懂?”莫行川耐心做了解释,又说,“这几日,客店四周有不少宵出没,你出入心些,假如遇上了,不必手下留情。”

傅泓心中一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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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旧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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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溪用了整整一天,才从绝望和自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所亲近信赖的心腹下属们忧心忡忡,趁机进言:出动人手前往西二营,把容滨抢回来。

可惜,她听不进去。

她的心已经被割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她越凝视,越觉得狰狞可怕。

对她的父亲来说,到底是族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她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得出答案。或者说,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她不愿再追究了。

明天一早,她必须出面,平息那些圣女失职、被禁足甚至被驱逐的流言。

至于石璧违反规条、逾矩擅专的行为是否有罪,还要等商议过后再行定夺。

烛光映着她毫无妆饰的脸,她颊上的红色印记也变得惨淡起来。

容溪命侍女取来披风,起身去了书房,又召来心腹容莎、容苍。

这对姐弟和她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再亲密不过了。

直到这时,容溪才从二人口中得知容全派人巡查浊泽的事。

“事关重大,父亲怎么可以……”容溪突然想到她父亲的病情和潜入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容氏先祖留传下来的一味丹方可以用来根治她父亲的心疾。丹方中的药草太过稀有,除了深入浊泽寻访获取,别无他法,这才有了潜入浊泽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撇开浊泽中的重重危机不说,单说寻访特定的药草这一步,难度就如大海捞针。容全身为鲎蝎部首领,不得不顾全大局,将这个计划永远地搁置。

此时为何要旧事重提?族中耆老又是怎么看待的?

容溪问二人,容全调派了哪一处人手去浊泽。

二人都在摇头。

容莎补充说:“族中各处安然不动,甚至半点议论都没有。唯有首领身边的萧芜跟着去了。”

容溪听了这个名字,皱着眉头说:“他还算忠心,但到底是外人。”

容莎与容苍相互交换了眼色,由容苍开口劝慰。

“首领不能不为族中子弟的安全着想。”如今生死未卜、前途难料的容滨便是一个警示。

容溪只能再次叹气。

夜已经深了。她打算放二人离开。

这时,容莎突然提起一个人来。

“她得到赵玄许可,进城散心,暗中设法留在城中盘桓一夜。她说,有一个极重要的消息要立马向圣女回报。”

“什么消息?”容溪问。

容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容溪听后登时变了脸色。

“去!把她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容莎依照容溪的吩咐,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美貌女子。

林鹿儿脸上的睡意还未消退,一脚踏进书房后还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直到容溪面前,她才敛容正色。

“你……”容溪见她一身绫罗、粉面含春,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

林鹿儿低头下拜。

容溪终于回过神来。她开门见山,发出质问:“你说,石璧和赵玄勾结到了一起?”

林鹿儿维持着伏倒叩拜的姿势,回答了一声“是”,语气声调显得平稳从容。

容溪眉头皱起,显然对这一句简短的回答很不满意。

容莎见状,骂了林鹿儿一声“没眼力见儿的”,又喝道:“还不快把前因后果细细说来!若有隐瞒,绝不轻饶!”

容溪本不是苛刻之人,刚一听见这番呵斥,心下便觉得不妥。

但她转念一想,容莎此举也是为了让钉子说出实话,不能算作刻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林鹿儿战战兢兢地直起上身,开口陈说:“赵玄收到了石璧写给他的信,如今就藏在他书房的一方石砚中。他们二人已经拟定计划,要对鲎蝎部不利。”

容溪心头沉重起来。片刻之后,她追问:“什么计划?”

“他……准备和石璧联手,剿灭鲎蝎部送入浊泽的人马。”

容溪难掩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鲎蝎部的人马进入浊泽的事并未传扬开来,就连她这个圣女也是后知后觉。眼前的小钉子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么?

林鹿儿抬起头来,睁大她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眸,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似乎曲解了容溪的问题,解释说:“赵玄狂妄自大,从不刻意对我隐瞒什么。他量我不敢将这些事宣扬出去。”

她说得合情合理,神情动作也十分真诚,不似作伪。

谁知,容溪却不吃她屈意示弱这一套。

随之而来的诘问变得越发尖锐。

“上一次,赵玄去阔斧林做什么?”

林鹿儿脊背一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像是在回答一个极平常的问题:“他去阔斧林打猎呀。”

容溪冷笑一声。

“我派人前去查探,他布哨设防,旁人根本无法近前。如果他只是在打猎取乐,何须如此警惕?”

林鹿儿眼珠一转,口中应付:“他戒心极重……”

“哼!他戒心极重,又怎么会轻信了你?”

容溪的反问叫林鹿儿乱了方寸。

她急忙说道:“圣女!他相信我,难道不好么?若他事事防备我,我就算有心,也无力为圣女效命,不是吗?”

容莎听得心头火起,抬脚踢中林鹿儿肩头,骂道:“没用的东西,还敢回嘴!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整天就知道打扮自己?遇事多想想你家里的老娘,你这祸水!”

一番连打带骂,惹得林鹿儿悲从中来,啼哭不止。

容溪听得头疼,伸手按着额角,放弃细想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她摆摆手,示意容莎将人带下去,两耳终于获得了清净。

赵玄与石璧勾结,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此时,她很想像往常一样,去向她的父亲寻求帮助,请他指点迷津。可是她不能。

容全不想见她。这是她跪了一夜以后被迫接受的事实。

她只能学习着,像她的父亲那样思考。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她该怎么做?反之,她又该怎么做?

“浊泽……”

整个容州,乃至整个南沼,无人不将浊泽视为邪恶的凶地,那里瘴毒肆虐,毒虫遍地,厌鬼横行。

谁都可以对它避而远之,唯有她——鲎蝎部的圣女不可以退避。

她不仅能御百虫,解百毒,还能驱瘴,杀鬼!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出现在那片凶地。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名正言顺地将那片凶地踩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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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旧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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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小山刚进入荒野没多久便遇到了袭击。

他带着两名下属,聂无双和邢念,稀里糊涂地陷入战斗。

他们且战且退,被黑衣人追击了几里路。

最后,三人虽然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失去了王妧一行人的足迹。

摆在詹小山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已经不是找到王妧,而是确认他们自身所处的位置。

不能相信天池盘,他们还能相信什么?

在这片草木横生、禽飞兽走的陌生土地上,他们根本毫无优势可言。

或许,他们可以等到天亮以后再出发……

“哎哟……”聂无双不小心踩中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惊呼声令詹小山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鸟语虫鸣不知何时泯灭在静默的阴影中。枯败的矮木层层叠叠,相互纠结成缠人的陷阱。

“这个鬼地方!”聂无双被同伴拉了一把,很轻松地将脚从土坑里拔出来,“邢哥,你干脆把天池盘收起来,寻两根蓍草,卜一卦得了。”

“净出馊主意。”邢念颇有些不快,甩开了他的手。

聂无双嘿嘿一笑。

他是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无双”是他的诨名。

“我可没有瞎说。”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我们三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难不成还会被这些……柴禾给困死?”

他既没有被方才的突袭吓破胆子,也没有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心生绝望。

经他这一搅和,詹小山紧皱的眉头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片雨云悄然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汽。

突如其来地,雨云释放出它积蓄多时的力量。

豆大的雨点滴落在聂无双脸上,咒骂声随之响起。

詹小山带领二人逆着风势疾步前行。然而,他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

三人淋了一身雨,撞进一片林子里。

雨势减弱。

高耸的秃树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守卫,枯枝是它们的武器,迷雾是它们的铠甲。

詹小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阴森的冷意令他心头浮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邢念手里的天池盘莫名其妙重新开始发挥作用。

中心的磁针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召唤,颤抖而执着地指向林子深处。

邢念不由自主地朝着天池盘指引的方向迈开几步。

詹小山急忙喝止他。

“你做什么?”

“那里……有东西……”

邢念脚步放缓,但并未停下。

“不可。”

詹小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邢念突然闭上眼睛,甩了甩头,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脑子里的某个念头。

“老大,”他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发现鱼叉岬这条线的?”

那一次志气满满的远航,将他们手里最好的船、最好的人送到了那片阴沉可怖的海域。

然而,因天池盘无端失灵,船只迷失方向,被围困在一场又一场来势凶猛的风暴中。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包括他的同胞哥哥。

仅有三人被巨浪裹挟着拍在鱼叉岬上,幸存下来。

青蛟军由此发现了这条秘密航道。

詹小山的脸色不太好。

邢念却在继续说:“我们手里的天池盘是我大哥根据古书上的记载仿造的。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大哥更了解天池盘。他一定知道天池盘失灵的原因。那片海域,和这片禁地……”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到一处,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心中所想:他们恐怕已经身处于禁地之中。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詹小山有些急恼,他下了令,“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无论是否找得到王妧,时间一到,我们必须撤退。”

他是为了防止王妧受困才来到这里,没道理让自己先被困住了。

他是青蛟军的老大,他比邢念更加清楚什么叫轻重缓急。

“可是……”

邢念仍要反驳,却被聂无双打断了。

“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聂无双向二人寻求帮助。

一阵仓促且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三个人?

五个人?

詹小山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希望。

十个人?

不!来者远不止十个人。

詹小山的希望破灭了。

正前方,左前方和右前方,三个方向的去路都被阻断。

他们唯有后退避让,可是,他们避得过吗?

嗖、嗖、嗖。

三支冷箭同时破空而来。

来者不善。

三人立时聚成阵势,亮出兵戈。

一夜还没过去,他们已经遇到两次袭击。

只发生一次的话还能说是巧合,但一连发生两次,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詹小山凛然无所畏惧。

他心知,已方三人若要活命,除了奋力杀出重围,没有别的办法。

在密集的树林中,人数上的劣势有时候也会变成优势。

比如,身形灵活如猿的聂无双几乎不用顾忌误伤同伴。他单刀横出,一下子扫清了近身的数道黑影。

詹小山与邢念从旁协助,几次挡下两侧的夹击。

枯瘦的树干注视着林间的交锋,它们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鲜血洒在这条通道间。

詹小山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两侧的攻势已不如一开始那样猛烈了。

他定神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一个事实。

数十道移动的黑色人影并未将他们包围。除了正面迎击的十几人,其他人正在……

撤退?

詹小山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已听到一声震响。

一柄长刀击飞了聂无双手里的单刀,随即刀柄旋扭,反向上挑。

聂无双反应过来,避开了咽喉要害,却仍被割去耳侧的一缕黑发,露出一只残缺的右耳来。

此时此刻,詹小山已无暇顾及其他。

三人的阵型被一根九节鞭打乱。詹小山也被迫与其他二人分散开来。

他的行动处处受到九节鞭的压制,对手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近不了对方的身。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对方耗死。

情急之下,他大吼一声,左手握住袭来的九节鞭,右手直刀,猛地向对手扑去。

一力降十会。

这种刚烈的做法与他平时对付海寇的手段并无不同,且往往能够奏效。

然而就在今日,他失算了。

对手直接松开九节鞭,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侧身一躲,横手将匕首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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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旧址(五)

詹小山刚进入荒野没多久便遇到了袭击。

他带着两名下属,聂无双和邢念,稀里糊涂地陷入战斗。

他们且战且退,被黑衣人追击了几里路。

最后,三人虽然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失去了王妧一行人的足迹。

摆在詹小山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已经不是找到王妧,而是确认他们自身所处的位置。

不能相信天池盘,他们还能相信什么?

在这片草木横生、禽飞兽走的陌生土地上,他们根本毫无优势可言。

或许,他们可以等到天亮以后再出发……

“哎哟……”聂无双不小心踩中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惊呼声令詹小山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鸟语虫鸣不知何时泯灭在静默的阴影中。枯败的矮木层层叠叠,相互纠结成缠人的陷阱。

“这个鬼地方!”聂无双被同伴拉了一把,很轻松地将脚从土坑里拔出来,“邢哥,你干脆把天池盘收起来,寻两根蓍草,卜一卦得了。”

“净出馊主意。”邢念颇有些不快,甩开了他的手。

聂无双嘿嘿一笑。

他是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无双”是他的诨名。

“我可没有瞎说。”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我们三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难不成还会被这些……柴禾给困死?”

他既没有被方才的突袭吓破胆子,也没有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心生绝望。

经他这一搅和,詹小山紧皱的眉头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片雨云悄然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汽。

突如其来地,雨云释放出它积蓄多时的力量。

豆大的雨点滴落在聂无双脸上,咒骂声随之响起。

詹小山带领二人逆着风势疾步前行。然而,他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

三人淋了一身雨,撞进一片林子里。

雨势减弱。

高耸的秃树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守卫,枯枝是它们的武器,迷雾是它们的铠甲。

詹小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阴森的冷意令他心头浮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邢念手里的天池盘莫名其妙重新开始发挥作用。

中心的磁针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召唤,颤抖而执着地指向林子深处。

邢念不由自主地朝着天池盘指引的方向迈开几步。

詹小山急忙喝止他。

“你做什么?”

“那里……有东西……”

邢念脚步放缓,但并未停下。

“不可。”

詹小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邢念突然闭上眼睛,甩了甩头,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脑子里的某个念头。

“老大,”他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发现鱼叉岬这条线的?”

那一次志气满满的远航,将他们手里最好的船、最好的人送到了那片阴沉可怖的海域。

然而,因天池盘无端失灵,船只迷失方向,被围困在一场又一场来势凶猛的风暴中。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包括他的同胞哥哥。

仅有三人被巨浪裹挟着拍在鱼叉岬上,幸存下来。

青蛟军由此发现了这条秘密航道。

詹小山的脸色不太好。

邢念却在继续说:“我们手里的天池盘是我大哥根据古书上的记载仿造的。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大哥更了解天池盘。他一定知道天池盘失灵的原因。那片海域,和这片禁地……”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到一处,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心中所想:他们恐怕已经身处于禁地之中。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詹小山有些急恼,他下了令,“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无论是否找得到王妧,时间一到,我们必须撤退。”

他是为了防止王妧受困才来到这里,没道理让自己先被困住了。

他是青蛟军的老大,他比邢念更加清楚什么叫轻重缓急。

“可是……”

邢念仍要反驳,却被聂无双打断了。

“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聂无双向二人寻求帮助。

一阵仓促且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三个人?

五个人?

詹小山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希望。

十个人?

不!来者远不止十个人。

詹小山的希望破灭了。

正前方,左前方和右前方,三个方向的去路都被阻断。

他们唯有后退避让,可是,他们避得过吗?

嗖、嗖、嗖。

三支冷箭同时破空而来。

来者不善。

三人立时聚成阵势,亮出兵戈。

一夜还没过去,他们已经遇到两次袭击。

只发生一次的话还能说是巧合,但一连发生两次,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詹小山凛然无所畏惧。

他心知,已方三人若要活命,除了奋力杀出重围,没有别的办法。

在密集的树林中,人数上的劣势有时候也会变成优势。

比如,身形灵活如猿的聂无双几乎不用顾忌误伤同伴。他单刀横出,一下子扫清了近身的数道黑影。

詹小山与邢念从旁协助,几次挡下两侧的夹击。

枯瘦的树干注视着林间的交锋,它们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鲜血洒在这条通道间。

詹小山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两侧的攻势已不如一开始那样猛烈了。

他定神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一个事实。

数十道移动的黑色人影并未将他们包围。除了正面迎击的十几人,其他人正在……

撤退?

詹小山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已听到一声震响。

一柄长刀击飞了聂无双手里的单刀,随即刀柄旋扭,反向上挑。

聂无双反应过来,避开了咽喉要害,却仍被割去耳侧的一缕黑发,露出一只残缺的右耳来。

此时此刻,詹小山已无暇顾及其他。

三人的阵型被一根九节鞭打乱。詹小山也被迫与其他二人分散开来。

他的行动处处受到九节鞭的压制,对手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近不了对方的身。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对方耗死。

情急之下,他大吼一声,左手握住袭来的九节鞭,右手直刀,猛地向对手扑去。

一力降十会。

这种刚烈的做法与他平时对付海寇的手段并无不同,且往往能够奏效。

然而就在今日,他失算了。

对手直接松开九节鞭,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侧身一躲,横手将匕首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脖颈。

第220章 旧址(六)

萧芜以为自己快要得手,冷不防被斜侧飞出的暗箭夺去三分心神,眨眼又被一把银灰蛇矛逼得连连倒退。

战局出现了变数。

庞翔带着同伴从天而降,与萧芜一众短兵相接。

詹小山死里逃生。后怕之余,他反应略有不及,手里的九节鞭也被萧芜夺了回去。

鏖战正酣时,西面传来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着的声音。

“姐姐,我真的没有懈怠,只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最初干扰萧芜的暗箭便是少年路婴的手笔。

枯枝的暗影投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被他称作“姐姐”的人除了王妧,再无别人。

“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没有懈怠,便是经验不足。”

黑暗中,王妧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淡,而她所说的话却不是胡诌来应付人的。

路婴发出轻快的笑声,回答道:“是。”

“哎,说到底就是蠢呗。”一旁的武仲突然插嘴说了一句。

他也不理会路婴投来的怨毒目光。路婴说一,他便说二,并以此为乐。

观战三人在刀兵相击的鸣响中交谈,旁若无人。

薄雾悄然遮蔽了众人头顶的天空。萧芜飞快瞟了他们来时的方向一眼,收了九节鞭,发出口哨作为撤退的信号。

当即有四名黑衣人联手阻断庞翔的攻势,掩护萧芜往北退去。

王妧在三丈开外,将萧芜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伸手借来路婴的弓和箭,对准了已然无心恋战的萧芜。

“你猜,他会往哪里躲?”

王妧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路婴看到萧芜的胸膛僵直地撞上箭身,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另一边,庞翔也注意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雾气。他同样作出撤退的指示,携詹小山三人往王妧所在的方向急速奔去。

一行人避开迷雾,折返向西面移动。

路婴听到身后的迷雾中传来了痛苦的呼叫。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交锋已经结束,詹小山的疑惑和忧虑却一刻也不曾消失。

他看见有人点亮了两支松明火把,不由咋舌:若是再把那些人招来,岂不是麻烦?

迎着火把的光芒,詹小山快步走向王妧。

“你知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他语速急促。

王妧仍在继续往前走。

她能感受到吹拂枯木的风并未停息。瘴疠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出现。

“方才和你交手的那人名叫萧芜,他效命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暗楼打算除掉我,而我也打算除掉它。”王妧平静地说出她和暗楼的恩怨,又补充了一点,“不过,那萧芜应该没料到我进了浊泽,想来是……”

詹小山听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打断了王妧的话:“你不是误闯进来的?”

王妧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答道,举目四望,“走吧,我们不能停下来。我先已在荒野里遇到一拨暗楼的人马。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来取我性命,像这样偏僻到不见人烟的地方也……”

“所以,你选择浊泽作为藏身之处?你是不是疯了?你还不如跟我们回到海上……”这是詹小山第二次打断她的话。

他直到这时才知道王妧和他一样在荒野中遇到了袭击,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成为王妧冒险进入浊泽的充分理由。

他几步追上前,接着说:“我就是担心天池盘出错才会追来,浊泽凶地之名绝非空穴来风,你是无知者无畏,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王妧眉头微蹙。若不是打斗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詹小山早已命丧于萧芜之手。

“浊泽有多危险,我很清楚。若不然,我如何能够绕过重重瘴气和迷雾,准确找到你们三人的下落?”

詹小山被她一言点醒,这才重新审视起王妧一行人。

他一眼认出武仲,还发现了几个面生的人,可是……

“怎么不见六安?”詹小山边走边问。

“我说过,暗楼要除掉我,我当然要予以反击。我回到容州之前,必须做一些准备。”王妧并没有直接告诉他。

詹小山突然明悟过来,苦笑一声。

他在瞎操什么心?王妧可不是秋秋那丫头。

“总而言之,”他立住脚,郑重向王妧抱拳道,“多谢了。”

此时夜色侵霜、此地瘴雾迷茫,他的这句“多谢”所带的分量被加重了十倍。

王妧不敢托大。她向詹小山回礼。

二人心印默契,相视一笑。

詹小山没有留下的意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他开口辞别。

“只是,天池盘失灵,我们认不得路……”

王妧能够找到他们,他感到很意外。同时,他也想知道王妧几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够在浊泽之中来去自如。

王妧没有隐瞒。她说:“庞翔原是鲎部的人,他多次出入浊泽,对浊泽的情形颇为了解。”

庞翔手举一支松明火把,上前来和詹小山相见。

他知道王妧无法拒绝詹小山这个小小的请求,但他私心里也有为难之处。

“我们兄弟六人,同进同出。送三位离开浊泽这件事,就让我来做吧。”

王妧听出庞翔的言外之意,顿时沉默不语。

好在有沈平自告奋勇,替她解了围。

原在如意楼的时候,沈平便和庞翔交好。他肯为查探浊泽的事务尽心尽力,却没有像庞翔几人一样对查明厌鬼存在的真相心生执念。

“姑娘可有话要交代我?”大嗓门的沈平特地压低了声音。

这边,王妧和沈平低声交谈。

另一边,詹小山和两名下属也产生了分歧。

“我想留下来。”邢念憋着一口气。他不想白白错过这个查明天池盘失灵原因的机会。

詹小山有些犹豫。

“老大,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你一定会支持他的,你一定会说,‘去做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不对?”邢念追问道。

“都是那个冒进的计划害了他的性命。”詹小山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懊悔。

“那现在呢?”邢念急道,“王姑娘可不是冒进之人。”

詹小山愣了愣。他沉思片刻,终于松口。

他伸手拍了拍邢念的肩膀,说:“活着回来见我。”

第221章 旧址(七)

天色已经大亮。

临街的小酒馆刚刚开门没多久。

一个上了年纪、佝偻龙钟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慢腾腾地挪到门外悬挂的酒字风帘下。

随着她双手一抖,木盆里的污水争相飞出,不顾一切地扑向地面。

不料,污水没有激起半点尘烟,反而洒落在一双皮靴上。

老婆子嚎了一声,当即丢下木盆,抽出掖在袖中的干抹布,蹲身去擦靴上的污水。

六安双脚被这飞来横祸钉在原地。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

“酒婆子,”六安探身一捞,抓住了她的手腕,“长老可在?”

酒婆子抗不过六安手上的力道。她拿着抹布的右手掌心上翻,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被她倏地收回袖中。

“在的、在的。”她连声应答,终于挣脱了束缚。

六安这才绕过她,走进酒馆。

酒婆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吞吞去捡地上的木盆。

后院的小楼静得出奇,不见半个人影。

红姬因受了风寒,留在此处静养。但是,她的对手又岂会因此消停?

红叶一死,本该由她向大长老举荐合适的人选接任长老之位。

没想到,白先生和乌翎先后出手搅局,倒逼她吃下这个哑巴亏。

若是红叶还在,二人怎敢如此放肆?

如今,她又怎么甘心叫那二人如愿呢?

“咳、咳……”

明明是大白天,附着在她身上的寒气却始终无法散去。

这个时候,六安归来的消息让她感到几分振奋,但也仅此而已。

她下了小楼,一眼看见肃立在院中的六安。

有一刹那,她只想躲在檐角的阴影里,唯恐被满院的阳光灼伤。

但她到底还是走出了阴影。

“我让你带着蒲冰来见我,你却空手而来?”她的声音带着三分不满和两分焦虑,余下的全是她试图隐藏的无奈和疲惫。

六安转身面对着声音的源头,神色坦然。

他看着红姬身裹一件薄披风款步向他走来。病中的红姬盘起了她的长发,唯留一缕落在左侧颊边。她的脸色被这缕黑发衬得愈发苍白。

“蒲冰已经自行动身来容州了。”他直截回答了问题,对红姬的病容视若无睹。

红姬眉头一皱。

“慕玉山庄虽然收留了她,对她却很苛刻。她日子过得拮据,心中积怨,便有了别的打算。”六安解释了一番。

“哦?她是忘了百绍国主的追杀令了。”

红姬紧盯着六安,却见六安从容不迫。

“蒲冰并不知道鲎蝎部打算助百绍国主一臂之力。对一条自投罗网的鱼,最好是不要惊动它,我说得对吗?”

红姬冷笑着,话锋陡然一转:“我这样待你,你可怨我?”

六安眼里泄露出错愕的情绪。他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垂下眼帘。

红姬心头一动。她走近六安,从披风中伸出手来。

六安急急后退两步。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倒引来红姬的嗤笑。

“看来,你不仅怨我,还怕我?”

红姬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她收回手,转身背对着六安,说起了从前的事。

“你我初入暗楼时,只有彼此能够依靠。那时候吃的苦,却成了我此生不愿意遗忘的记忆。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爱我、敬我呢?”

六安沉默不语。

红姬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粉蝶低飞的天青色荷包,又接着说:“你要报杀母之仇,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你的娘亲还活着,杀母之仇从何而来?”

六安受到触动,伸手便要去接那荷包。

红姬却不肯轻易给他。

她举着荷包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娘亲为你求来了这道平安符。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够查清楚这平安符来自哪座山、哪座庙。”

六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愠色:“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红姬看着他俊秀的容貌因为愤怒而扭曲,不由得想起她逼他认错时的情形。

他被饥饿和黑暗折磨得脱了相,这才过了多久,他外在的容貌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红姬觉得,先前那点惩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亲手养大的狗,若一时疏于教训,也会生出对主人龇牙的胆子。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他说出愿意痛改前非、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被欣喜冲昏头脑。

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只能要挟他一时,她要的是他长长久久的心悦诚服的归顺。

“从前,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六安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微微颤抖,“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只要它!”

他呼吸急促,双眼紧紧盯着粉蝶荷包,仿佛他的咽喉也如这荷包一样被红姬攥在手中。

红姬脸色一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你年轻气盛,不明白我是为了你好。我不跟你计较。”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对六安循循善诱,“红叶的死,和王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长老没有把详情公之于众,却将王妧的名字写入无头榜。你看,就算我不逼你杀了她,她也会死在暗楼的人手里。倒不如,你拿她的命来换这平安符,甚至是换那长老之位。”

六安将目光从荷包上移开,脸上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红姬并不催促他,只是将天青色荷包收好。

良久,六安才叹了一口气,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她送进浊泽。”

红姬眼波一转。

这小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养了他十多年,他都能翻脸不认人。对相识仅仅数月的王妧,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她说:“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对长老之位,谁能不起垂涎之意?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抵不过白先生和其他长老的决心。”

有时候,红姬十分欣赏他的这种冷静,有时候她又十分厌恶。

“我会帮你。”她说。

反正,王妧终究是要死的。长老之位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但也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等她收拾好红叶留下的残局,再腾出手来,教这小子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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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旧址(八)

容州城外,朝阳初上。

弥漫在郊野之间雾气渐渐消退。

红色的山花在晨风和晓露的照拂之下尽情绽放。

早起的雀鸟发出清脆的鸣叫,扑棱着翅膀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劲装人马疾驰而来,闯入了这片安宁的天地。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个脸颊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的女子。她专心于赶路,并未注意到有人从队伍的最后拍马赶了上来。

“容溪!”

叫唤声引起她的注意。她侧脸看去,眉头皱起。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大声质问她的人是刘筠。她本不想理会,但想到刘筠手里的清滌草对她接下来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让刘筠和她齐驱。

“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这件事就一定能成功。”容溪双眼看着前路,从容说道。

刘筠显然没有被这样一句空话打发了。她继续追问“清滌草对你们容氏来说是无价的宝物,但对别人来说,它比喂马的干草都不如。石璧身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根干草打动?”

容溪对此嗤之以鼻。

“你也看见了,石璧甘犯大不韪、携兵甲潜入州城掳走我容氏子弟,只因他怕了。浊泽的危困,除了我鲎蝎部容氏,再没有人能够解除!我如今送上门去,他还不乐得将这烫手山芋甩给我?”

这个道理,她在出发之前早已解释过。谁知道,刘筠竟这样愚笨,累她三番两次饶舌。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得会答应你的条件。如果他真的和赵玄串通一气,而且铁了心要站在赵玄那边,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刘筠急急辩道。

她并不清楚容溪是从哪里打听来赵玄和石璧暗中勾通的消息,她也不了解石璧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曾败在赵玄的阴谋诡计下无数次,她敢说,这样不周全的计划一定会反过来被赵玄利用。

容溪一听这话,料准刘筠想要反悔、不肯把清滌草拿出来救人了。

她不禁为刘筠的目光短浅感到痛心,同时大声怒斥道“厌鬼降世,瘴厉横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不是我容氏一族的事。这关系到整个容州、整个南沼成千上万百姓的死活!赵玄为一己之私为难我容氏,不肯出力攘除祸患,而你呢?你这样畏畏缩缩,和赵玄那个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她的父亲对刘筠的顾虑始于对王妃姑姑的爱护。她只需要打消她父亲的顾虑,自然能够保全刘筠的性命。刘筠已经得到她的承诺,还想着临阵脱逃?她绝不答应!

刘筠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把头一偏、把嘴一闭,再也不开口了。

一行人重新整队赶路。

过了半日,西二营在望。

拒马将他们拦在西二营之外。

“速去通报,我鲎蝎部圣女到访!”容苍当先一骑,对着守卫的小卒高声呼喝。

过了好一会儿,小卒带来了一个人。

石璧没有亲自来迎接,已经让一行人窝了一肚子火气。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来者竟仍是一无名小卒。

容溪众人认不出何三,这并不奇怪。近来,石璧的心腹亲兵项景有意提携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得脸了。

此时,何三是领命而来。

他先是表明身份,说了一番客套话,又命人搬走拒马,将容溪等人迎进营中。

马匹被小卒牵往马厩。众人将步行前往议事厅。

“总管恭候大驾……”何三一边引路,一边颇为诚恳地向容溪解释,“只是议事厅地方小,仓促之间,难免招呼不周……”

容溪当他还是在客套。她急于见到石璧,心里不免嫌何三啰嗦。

谁知,何三竟在通向演武场的甬道口停了下来,说“请圣女随我来,其他人就在二厅稍作歇息。”

容溪醒悟来。她下意识要拒绝,却见演武场左右的敞厅中有兵卒探头出来张望。

她堂堂圣女,当众吵嚷起来,实在有损颜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心腹容莎忍不住开口表达不满。

容溪却伸手拦住容莎,答应了何三的条件。她不能冲动。

今天来西二营,她只动口,不动手。

“我也要去。”刘筠原本落在最后,这时急急挤到前边,对那何三说道。

何三打量了刘筠一眼,又见容莎等人对刘筠多有排挤打压之色,便点点头,示意刘筠可以跟上。

容莎几人顿时吵闹起来。

容溪什么也没说,和刘筠一起跟随何三的脚步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议事厅,容溪突然想起上次发生在这厅里的对话。

当时,石璧坚决表示,不许赤猊军踏入容州。在那之后,王妧曾有几日时间不见踪迹,她放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也同时没了消息。

她曾经怀疑是赵玄动的手,毕竟是她先拿王妧作饵引赵玄来容州。但没过几天,王妧又安然归来,且绝口不提自己的去向。

现在,她回头再想,动手的人也有可能是石璧!若是如此,王妧是如何脱身的?赵玄又是否参与其中?

容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听见刘筠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石璧已从座中起身,向二人走来。

“石总管……”容溪怔怔道。

在她踏入议事厅之前,她的打算是劝说石璧不要误信赵玄,鲎蝎部和西二营应当同舟共济,守护南沼百姓和靖南王府的小世子。

容滨和其他几个西二营的兵卒身上所中瘴毒只有她能解除。若任其发作,整个西二营都难幸免。石璧拿容滨做要挟,不就是为了逼她出手相救吗?

眼下,她面对着石璧,心里却乱作一团,左右拿不定主意。

就在容溪茫然不知所措时,刘筠突然抓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二人目光相遇,如火石相击。

“石璧,你潜入州城、掳走我族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容溪沉着说道,并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不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石璧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瘦削的下颚如同刀锋一般。

他盯着容溪,缓缓开口“圣女,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去了州城?”



第223章 旧址(九)

石璧的否认令容溪再次愣住。

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容滨被石璧劫走,很可能真的信了石璧的鬼话。

想到这里,她面露恼色。

瞧见容溪的反应,石璧皮笑肉不笑,说道“圣女,你说我潜入州城,可有人证、物证?空口说白话,恐怕有损圣女的声望。至于你所说的‘把人交出来’——无论是谁,进了我西二营,便是我西二营的人。别说是你的族弟,就算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能把人交给你。”

容溪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她强装镇定,越过石璧,在主位右侧的交椅坐了。

刘筠亦步亦趋,站在她身后。

“行,既然你不愿意把人交出来,我就留在这里守着他。反正,我已经将浊泽的异象报与蔡都督,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巡查。”容溪小小使了一诈。她若能打动蔡都督,也不必前往湖州向靖南王求援了。

石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派人来巡查?是派高凌那个怕死鬼?还是派杜升那个饭桶?别说东一、三营无人可用,就说我们鲎蝎部的容首领,他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么?”

“可是……”容溪几乎要脱口说出“赤猊军”这三个字,却猛地住了口。

石璧为什么要说,她的父亲不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她去湖州求援明明就是她父亲的主意。

当她借着王妧将赵玄和赤猊军引来容州后,王妃姑姑恰好送来了一封充满警告和血泪的家书。

就是这封家书,改变了她父亲的态度。

容氏的目标不再是引赤猊军为援,而是除掉赵玄,收赤猊军为己用。

这细微之处的转变,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得清楚。

石璧怎么会认为,她父亲从头到尾都不愿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当初,石璧还痛骂过她父亲引狼入室,怎么转身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

“没有‘可是’。浊泽异象已出,容氏想要进去探一探,我自然不会拦着。”石璧咧着嘴,露出阴沉一笑,“就怕你们没本事,进得去,出不来。”

容溪腾地站起身,指着石璧,大骂一声“叛徒”。

刘筠在心里暗叹一声。

她已经隐约猜到赵玄引容溪来找石璧的目的。

这时候,石璧终于露出他的獠牙和利爪。

西二营总管朝前一步,仗着身形,居高临下望着怒容满面的圣女。

“叛徒?你们容氏的叛徒?”他瘦削的面庞狰狞可怖,犹如吃人的恶鬼,冷笑着反问道,“我石氏从来就不是容氏的走狗,何来叛徒的说法?‘能者居上,强者居上’,这不是你们容氏几百年来奉行的道理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两句话后面还应该接一句,‘后来者居上’?”

容溪被他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吓得跌坐回去。她又气又怕,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刘筠见此情形,不得不上前扶住她,并用力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现在的容溪恐怕更加认定石璧已经和赵玄勾结这件事。可是在刘筠看来,事实并不一定如此。

不知怎的,刘筠突然想起王妧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想要打败仇敌,就要比对方多走一步。

她很肯定,王妧话里所说的仇敌就是赵玄。

“石总管,你把一个身中瘴毒、半死不活的人留在西二营,就不怕他人一死,连累整个西二营一起遭殃吗?”刘筠从容溪身后站出来,声音平和,神情也十分镇定。

石璧这才正眼看向衣着相貌皆平平无奇的刘筠。

从踏入议事厅开始,在容溪张扬的言行举止衬托之下,刘筠就像仆婢一样谨慎而卑微。眼下,情形却正好颠倒过来。

刘筠敏锐地觉察到石璧的轻视。她非常熟悉这种目光,以至于她足够熟练地、不动声色地承担起来。

她接着说“你不怕,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这一问,倒叫石璧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你是什么人?”

刘筠察觉到他的语气、神态稍有变化。她侧着脸,看了容溪一眼,回答道“我是圣女的随从。”

她没有说实话。

石璧因她的动作而发出嗤笑。他又问“我能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刘筠的心跳得飞快。她猜对了吗?

她略一思索,说“西二营和浊泽只隔着一道屏岭,浊泽有什么风吹草动,西二营一定是最先知道的。厌鬼降世,营中兵卒染上瘴毒,石总管一定为此日夜悬心。但是,消灭厌鬼、解除瘴毒的办法是容氏不外传的秘密,石总管只有解开这个秘密,才能……鹏程万里。”

石璧又笑了。不过,这次他是真心发笑。

鹏程万里。

这话他爱听。

“你是想说,现在这个秘密就摆在我面前,我不应该杀了她?”石璧就像在和自己的心腹下属讨论问题一样直言不讳,毫不在乎刘筠方才表明的身份。

容溪在一旁听见,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我相信,石总管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对鲎蝎部的圣女下手。但是,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舍近求远。让圣女亲自出手,解决掉厌鬼和瘴毒带来的麻烦,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刘筠似乎是默认了石璧提出的问题,进而给出了理由。

石璧却不为所动,坦承道“比起事半功倍,我更在乎万无一失。”

容溪在这时吵嚷起来。

“哼!万无一失?我来西二营的事没有瞒着任何人,我若有什么闪失,鲎蝎部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刘筠抢在石璧之前出声。

“先前,我劝过你不要来……”

容溪想起刘筠所说的送羊入虎口等话,不免有些心虚。

“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圣女的位置上,等别人把好消息带回来,但你却不听劝告,选择亲身涉险。”

刘筠这话虽然是对着容溪说的,却又像是在说给石璧听。

“容溪,你是一个好圣女,却不是一个聪明的圣女,”这是刘筠第一次在石璧面前以姓名称呼容溪,“好圣女不会看着百姓受瘴毒侵染、家破人亡。聪明的圣女不会误以为鲎蝎部上下会齐心协力、和圣女共同进退。”

刘筠说完,不顾直愣愣看着她的容溪,而是对着石璧,正色说道“她是个好圣女。你应该让她履行完圣女的职责,再让她死去。”

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石璧和赵玄最大的不同。



第224章 旧址(十)

石璧这时也看出来了,刘筠并不是容溪的随从,或者说,拥有如此才识的人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名随从。

“你说得很好,我差一点就被你说服了。”

换作是平时,他或许会考虑采纳刘筠“事半功倍”的建议,但在这件事上,他的心意坚如磐石。

刘筠的脸色变得惨淡起来。

石璧的声音依旧低沉,只是少了几分冷酷“放心,你不用陪着她一起死……”

容溪听见二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自己的生死,她心中的惊惶渐渐变成了绝望。

她抬起头,刘筠的身形正好挡在她和石璧的中间。

她看不到石璧,石璧也看不到她。

蓦地,她从座中跳起,用力推了刘筠一把,随即头也不回地、箭步冲向大门。

只有和她的下属们会合,她才能夺回一线生机。

刘筠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

石璧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反应迅捷,一把扶住刘筠双肩。

待二人站定后,容溪已被人押回议事厅。

刘筠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嘴里只挤出一个字。

“你……”

“押下去。”石璧的右手仍按在刘筠肩头,说完,他轻轻将人推向容溪。

刘筠木然从容溪身旁走过。

几名守卫押着二人离开议事厅,何三恰好在这时闪身进来。

他来向石璧回报容溪随从众人的情况,接着又问,是否将容溪、刘筠二人分开看管。

石璧摆摆手,说道“不必。你跟过去看看,两人什么时候开口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你要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回报与我。”

何三领命而去。

西二营不设监牢,犯错违纪的兵卒除了接受棍棒伺候,还有一个阴森的去处。

那便是东南角落的黑屋。

容溪与刘筠正是被押送到这里。

说是黑屋,其实是由地面向下挖出来的一个深坑。它方圆宽窄不到一丈,四面无窗,入口用石板和棉布扣合,只留一个小孔通气。

刘筠借着石板开启时投下的日光匆匆一瞥,只看见四面不计其数的深浅不一的窟窿和一地没有来得及用沙土掩埋的秽物。

污浊腥臭的空气结成猎网,捕获了这两个各蓄异心的女人。

要是能见容滨一面,容溪或许能够得到提前的告诫。黑暗和孤独是比棍棒伤痛更难以忍受的惩罚。

石板砰然合上。

容溪在左,刘筠在右。

两人强忍不适,静默不语。

一个苦思冥想着脱身之计,一个却在回顾石璧方才的一言一行。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极快,又似乎过得极慢。

容溪一闭上眼睛,便看到她父亲责备的眼神,好像容滨身中瘴毒、被石璧带回西二营完全是她由于无能而铸下的过错。

她退到坑壁处,手掌抵在粗砺砂石上,只觉得心头惶惶、无处可躲。

拿不到清滌草,她炼不成驱瘴灵丹,救不了容滨。

石璧当着她的面张狂妄行,她也拿对方毫无办法。

她的父亲已经看穿了她。

她也看清了她自己。

除了一个鲎蝎部圣女的名号,她什么也没有,她什么做不了。

愧疚就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啃食着她的信心。

她突然感觉到耳后有些发痒,不由得伸出手去。

她的手指只摩挲几下便抓住了元凶。

被她捻在指间的虫子大小只有尾指指甲的一半,是活跃在土层表面最寻常不过的蚁虫。

可是,寻常蚁虫怎么近得了她的身?

这一念头刚起,她又感觉到手背在发痒。

容溪发出一声惊叫,吓了刘筠一跳。

在这并不宽敞的黑屋里,容溪只是伸长双手、随便一摸索就找到刘筠所在的位置。

刘筠无法置身事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容溪紧紧抓住刘筠,喃喃自语。她并不是在向刘筠发问,而是此时此地只有刘筠这个大活人能够分担去她心中的一部分焦虑和惊慌无措。

“你做什么?”刘筠当即打了一下容溪缠过来的手,试图挣脱开去。

可惜,容溪已将她当成救命的浮木。

“怎么会有虫子?这里怎么会有虫子?”容溪用力摇着刘筠的手臂。

刘筠只觉得又生气又好笑。

石璧已经不再掩饰他对容溪的杀心,现在又把她们关在这个漆黑一团的地方,难道容溪还指望着石璧的礼遇?这间黑屋没有做过防治虫蚁的措施,根本一点也不出奇。

再说,堂堂鲎蝎部圣女,竟然会害怕虫子?容州遍地的蛇虫鼠蚁,鲎蝎部更是以御虫、饲虫立身扬名,圣女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害怕一只小小的虫子?这件事说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巫圣血脉天生就有克制毒虫的能力,你这是在逗我发笑吗?”刘筠冷冷说道。

容溪被这话刺中心事,顿时安静下来。

“它们……从来不敢主动接近我……”她靠在刘筠身边,低声说道。

鲎蝎部养了那么多毒物。别说碰触,连她的靠近都会令它们感到不安。

对她来说,受到蛇虫鼠蚁侵扰这种问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这也是容氏一族引以为傲的令百虫颤抖而臣服的巫圣血脉的能力。

但是现在,一只小小的、普通到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竟然爬到她的耳朵后、她的手背上,这叫她难以承受。

刘筠并不觉得问题如何严重。她初来容州时也十分厌恶这些扰人的虫蚁,后来她忍耐,再后来,她学容州人戴上了驱除虫蚁的药草香包。

此时,她身上戴着一个出自容氏之手的秘制香包。没有虫蚁凑近她,反倒是容氏一族地位尊崇的圣女紧贴她左右。

何其诡异!

“刘筠,你不要怨我……”容溪终于开口了。小虫子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虽然虫蚁不再缠人,她却心有余悸。

“我身为鲎蝎部圣女,必须以大局为重。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我刚才逃脱了,我必定会回来救你。石璧要杀我,却没有要杀你的意思。这个风险,我非冒不可……”

“哼……”刘筠冷笑一声,怒道,“大局为重?以你的性命为重、别人的性命为轻,这才是你想说的吧?”

赵玄要她死,容全要她死,她都能够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些事实。

但容溪口口声声说为了南沼、为了百姓,转头却做出弃她于不顾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容溪,如果我要你的性命来换清滌草、换你族弟的性命,你会答应吗?别拿什么圣女大任唬弄人,你死了,自然有别人来做圣女。我要你看清楚,你这一身圣女的皮囊之下,到底有没有藏着一颗私心?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容溪,还是要做圣女!”



第225章 旧址(十一)

何三遵命守在黑屋外。

一开始,黑屋里还传出不少动静,可没过多久,里头竟然连走动的声响都消失了。

何三渐渐感到不耐烦。

他可不会傻傻地一直等下去。

伸手招来一个相貌敦厚的小卒,何三将石总管交代他的话对那小卒又交代了一遍。

忙活了半天,他连一口茶水都顾不上喝。现在,他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好好歇一歇,最好睡上一觉。

看天色,还不到正午,营舍肯定没有闲人在。

果不其然。

一整排门扉敞开的大通间空荡荡的,除了值守的兵卒,半个人影也……

不对,有人。

距离营舍大门最远、西面第一排屋舍靠近围墙的拐角处,有人正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最喜欢抢风头,连我的风头也……该死……”

人声之中还夹着接连不断的捶打声和一二闷哼声。

何三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事不关己。

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管这等闲事。

“我姓厉的名头在你这里不好使?拳脚就好使了……你说,是,不,是?”

配合着最后一问的,是三下利落的重击声。

何三顿时来了兴致。

他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果然听到了另外两道附和的声音。

“还真当自己是神箭手,天下无敌了?你知不知道东箭一队将来的头儿姓什么?”

“哼,他这种人,就是平时欠教训。”

“我还是不解气!把他绑起来,吊到那边柱子上,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长脸。”这是那姓厉的说话声。

随后,何三听到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和低沉的嘲笑声。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从容自若地守在离开营舍的必经之路上。

说笑着的三人拐了道弯,正从一排大通间前走过。

何三发出一声轻咳,冷不丁吓了三人一跳。

姓厉的少年站在中间,脸色微变。

他按住两名同伴,习惯地先捧了何三一句“原来是总管身边的大红人,何支使。”

何三手一摆,推道“什么大红人,没有的事。”

“何支使过谦了。人人都知道,何支使深得总管重用,还……”

何三以呵欠打断了他的话,右手搭在左侧手肘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捻动的手势。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左边那人反应过来,对厉姓少年耳语几句。

少年皱了皱眉头,勉强从腰间的暗兜里掏出一块颇有分量的碎银。

左边那人接过碎银,转手便塞给何三。

何三掂量掂量,眉开眼笑。

“那、行吧,你们也没有闹得很过分,走吧、走吧。”

他摆摆手,让三人通过。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姓厉的少年脸上那股不忿之色。

待三人走远,他才慢慢向拐角处走去。

不大的空地上立着两根碗口粗、一丈高的柱子,柱身错落嵌着一些三指宽窄的小木块,供人练习攀爬使用。

此时,俞溢两脚悬空,双手手腕被粗绳缠绕着扯向头顶,就像一条死鱼一样被吊在柱子上。

他的头微微偏着,从何三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一边肿起来的淤青的脸。

何三留在拐角的地方,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开口问道“小子,痛不痛?”

俞溢似乎没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

俞舟堂出来的孤儿,骨子里的自尊远远比别人强。

何三继续说“鲎蝎部九姓,对应着整个容州最有权有势的九个家族,刚才那姓厉的就是这九姓之一。”

俞溢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何三一眼。

“何支使……”他说着,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何三遭到冷遇,却不是很在意。

“说是九姓,原来却只有八个,这多出来的一姓,是我们西二营石总管的石氏。”他说一句,又问一句,“其余八姓,除了主领鲎蝎部的容氏,你还听说过哪个?”

俞溢嘴一撇,牵动了伤势,脸上的神情也由不屑变成了忍耐“一个也没有。今天要不是那个姓厉的自己跳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西二营卧虎藏龙呢!”

何三嘿嘿一笑。

这小子,嘴还挺硬的。

“现在你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该如何便如何。东箭一队,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好,有志气!”何三这才走过去,伸长了手,把他刚才从厉姓少年那里讹来的碎银塞到俞溢右脚的靴子里,最后轻轻拍了拍碎银的位置,说,“你想要飞黄腾达,单单靠志气是不够的,还要有脑子,还要有这个。”

俞溢低头看了看,并不说话。

“好了,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我歇会去……”何三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抬脚便要离开。

“喂,何支使!你不把我放下来?”俞溢语气焦急。

何三停下脚步,回头道“那个……我刚才收了人家的……不太好……过一会儿,操练就该散了,你该不会是怕丢人吧?”

“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有什么好丢人的?”俞溢急着反驳。

“那就对了!”何三笑了笑。

这小子心性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紧走几步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俞溢面前。

来去匆匆。

俞溢愣住了。

只有靴子里那硌脚的事物能够证明,何三的出现并非他的幻觉。

……………………

杯子里的茶还温热着,客人却已离开。

莫行川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忍不住连连叹气。

王妧离开离岛后的行踪和决心,他刚刚从六安口中得知。

近来密集的刺探已经可以确定是暗楼所为,这是所有消息中最好的一个。

其他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要是王妧回到容州,他还能以准备不充足,风险太大,劝王妧改变主意。

可现在人已经进了浊泽,他说什么都迟了。

另一个消息同样糟心。

二夫人郑氏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被王妧探知,二人生出龃龉。王妧定下回容州的行程,郑氏却没有依照安排启程。如今,郑氏很可能被困在离岛。

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二人折腾。

想到这里,莫行川坐不住了。

他本不该打扰留在滁州养伤的张伯,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暗楼、鬼夜窟、安州军督府,三者都是令人头疼的存在。张伯已经不能把姑娘的行为都当做是小打小闹了。

他铺纸研墨,开始写信。



第226章 旧址(十二)

浊泽的白天比黑夜少了一分神秘。

因为日光的照射,雾气变得稀薄,人眼也能看见更多夜里看不清楚的隐秘。

比如现在,王妧第一次看清了属于这座死寂树林的活物。

成百上千的黑翅蛾虫贴在枯树背阴面,鳞翅有拇指大小,铺展开来,重重叠叠,翅面的圆形纹络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好像眼睛一样盯着过路的活人。

王妧握紧了手里驱除毒虫的香囊,不再细看,也不再去想这些大黑蛾在这枯木林中能以何物为生。

一行人的沉默被武仲的声音打破了。

“喂,这玩意你夜里捧着、白天也不撒手,它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武仲和邢念并排走着,一个抬头张望,一个低头看路。

邢念看得出武仲是王妧手下得力之人,对这样轻慢的态度也不好太过计较,于是随口应付了一句:“它时灵时不灵,我得盯着。”

青蛟军送给王妧的天池盘没有显露出功用,不知道被六安收到哪一个包裹里头了,武仲并没有留意。

他之所以发问,不过是看见邢念几次差点撞到树上去,想给对方一点提醒而已。

五行、八方、十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再加上一枚不停转动的小磁针,已经吸引住邢念的全部注意力。

武仲见他听不进自己的话,撇撇嘴,不再理会。

打头带路的庞翔回头看了说话二人一眼,不经意间,瞥见王妧左手握着右臂、眉头微蹙。

他想起来了。

王妧在撤离离岛时受了伤,可她昨夜还勉强搭弓,打中了暗楼一个小头头。

武仲几步追上庞翔,凑近前嘀咕道:“老兄,什么时候到地方啊?”

庞翔年纪较长,在武仲面前却不敢托大。

他解释说:“武兄弟,我们上一次是直接越过屏岭进入浊泽,一路摸索,一路标记,才重新确定障鬼台旧址的位置。这一次,我们虽然绕了点路,但目标明确,相信我,很快就到了。”

想当初,以武仲为首的几人对他们这些鲎部旧众当成了找上门来的麻烦,十分排斥。要不是王妧坚定心意,他们说不定真的会被武仲一脚踢开。

庞翔很珍视这段和睦相处的时光,并希望它能够延续下去。

武仲笑着说道:“你这话,我信,不过嘛……”

他把头微微一侧,看向落后几步的庞翔的几个同伴。

其中有一人明显萎靡不振,似乎被一夜的疾走耗尽了心力。

庞翔一看,立即喊了一声:“老五,打起精神来!”

他们六人论年纪叙齿,庞翔居首,是大哥。

老五勉强露出笑脸,点头应答。可当庞翔转身前行时,他又故态复萌。

武仲不再多嘴,溜到王妧身边,把路婴挤开。

“这些人都靠不住。”武仲开始想念莫行川了。

他问王妧:“我们要在这浊泽里头待多久?”

这里除了瘴疠和毒虫,什么也没有。庞翔所说的那个巫圣时期的遗迹,王妧有意要去见识,而他却兴趣缺缺。

此时,莫行川肯定和暗楼的人交过手了。等他和王妧回到容州,万事俱备,哪里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可是,王妧不回容州,他也不能回。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王妧的安危他不能不顾,其次还因为碧螺,那位姑奶奶为了几句口角和他赌气,他一个人回去肯定要看她的冷脸。

想到这里,武仲不免叹气。

“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王妧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说,“你唉声叹气做什么?我看,这里最靠不住的人就是你。”

武仲听她这么说,心有不服,当即嚷嚷说:“我?我最靠不住?比他如何?”

一旁的路婴被武仲气势汹汹地指着,竟也不害怕,反而掩嘴偷笑。

“他?”王妧带着反问的语气,“你要和一个小孩子比谁更可靠?”

武仲一时语塞。他愤愤瞪了路婴一眼,扭头就走。

王妧看着他的背影,无动于衷。

“姐姐,你相信我,我和庞大哥他们在这浊泽进进出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肯定比武大哥靠得住。”

路婴露出得意之色。

他胆子大,人又机灵,庞翔也经常夸他。

王妧没有接他的话,转而提起另一个话头:“路婴,你就这么跟着我们,你爷爷……怎么说?”

对路婴来说,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更是一个危险的话题。

若有一句话应对不当,他的下场就和小梅的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收起笑意。

“爷爷他、他不要我了……”

话一出口,路婴已红了眼眶。

他絮絮说起身世:“我是爷爷从路边捡来的。他会做木工,靠这手艺把我养大。他一直想把他的手艺传给我,可是我……我太贪玩了,不肯学。爷爷伤心了,他让我自己出去讨生活,他不要我了……”

路婴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引得前方几人纷纷回头看。

“我……我没事,就是想我爷爷了……”路婴对几人摆摆手,很快收了哭声。

庞翔特地折回来,告诫路婴说:“声音最容易传开,还会引来……不好的东西,你该知道轻重。”

路婴擦干眼泪,顺从地、安静地点了点头。

庞翔向王妧投去疑惑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一句解释。他只得继续向前,并逐渐加快步伐。

“真是个孩子……”王妧的声音低得只有路婴听得到,“如果你是为了活命的话,冒这风险,值得吗?”

讨生活和活命相比,差得远了。

路婴愣了愣,随即恢复正常,说道:“姐姐,我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

地势骤然拔高,每个人都走得比先前吃力。

脚下的土地不再潮湿松软,而是变得干燥而坚实。

一棵小草破土而出,在这片晦暗的地界放肆地展露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王妧抬起头,放眼看去,一棵、两棵,三棵……数不清的草木纠缠交错,紧抱成团。

在这片绿意上方,一排巨石七零八落、勉强围成一道围墙,阻挡了几人前行的脚步。

这一路有惊无险,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随着王妧抬脚穿过巨石之间的空隙,障鬼台旧址像一个昏睡中的年迈之人,缓缓苏醒。17

227 旧址(十三)

一天前,小荷打听到暗楼的无头榜上新添了一个名字。

王妧。

小荷也曾想,王妧若因此而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不敢表露出来。

她猜测赵玄离开丹荔园为的就是这件事,于是,她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手脚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忘留心着。

幸运的是,她等来了一次机会。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小荷亲自动手,准备了三样小菜和一壶酒,随后提着食盒出了门。

供给赵玄的侍卫们起居的院落是小荷从前不曾涉足的地方。今天她来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忘了避嫌。

她远远看到一个中等身形的青年坐在廊下的阴凉处、手里抓着一块干饼往嘴里塞。

“高侍卫……”小荷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款款走上前。

高侍卫抬头看去。

认出来者后,他惊得一口干饼差点没咽下去。

高侍卫重重地咳了几下,才缓过来,伸出左手捞起搁在他跟前的那碗茶水便往嘴边送。

小荷见了这情景,不由得掩嘴偷笑。

她早就料到,饭时已过,她带来的东西正是高侍卫所需要的。

高侍卫是受王妧的指示回到丹荔园。得知赵玄不在园中,他只得驻足待命。

奔波了一夜,他本想好好歇息一番,谁知起了波折。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人还真是消息灵通。

等小荷走到廊下,高侍卫已经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他暂时压下惊疑,对小荷一拱手,说:“小荷姑娘,不知有何见教?”

一言一行,显得既生硬又冷淡。

小荷热脸贴了冷脸,顿时心生不悦。

她反笑道:“高侍卫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想当初在陶然庄,高侍卫从那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主子青眼,荣华富贵,指日可待。难怪你一转身就把旧日的交情都忘到脑后去了。”

高侍卫听小荷提到陶然庄一事,当即明白对方挟当日指点明路的恩情向他发难。

要不是小荷,他事先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一天会遇到多大的风险,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坚持到援兵出现。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小荷为何要帮助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日头又斜了一些。

高侍卫不得已退让一步,干笑一声,说:“小荷姑娘,你言重了。我早就想好好答谢你,奈何琐事缠身,实在是对不住。你有什么吩咐,请说出来,再难的事,我也一定给你办成了。只是,这里人多嘴杂……”

他望见四周无人,示意小荷不必再拐弯抹角。

小荷这才恍然大悟,眼神中露出警惕。她提着食盒向廊下阴影处走了两步,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有办法让你再立一功。”

高侍卫皱着眉头,侧耳细听。

“暗楼有人要杀王妧。”小荷接着说,“这个消息十分可靠,你将它报与王妧,王妧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高侍卫嘴角一撇,像是有些不屑一顾。

小荷心中错愕。但她毕竟不是蠢笨之人,转念之间,她便猜到王妧已经知晓无头榜的事了。

正当她沉默不语时,高侍卫开口了。

“我正愁没法报答你,怎么敢抢你的功劳?像这么大的事,总应该先禀报公子,再下定夺。你的好意,我心领就是。”

一番话堂而皇之,竟叫小荷无言以对。

高侍卫再接再厉,打发她说:“我不能在此久留,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得去堂下侯着。”

他说着便要离开。

小荷一时情急,拦下高侍卫道:“你们不知道是谁要杀她!可我知道!”

她不知道。

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打听出来。

高侍卫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小荷,单刀直入:“你想要什么?”

小荷愣了愣。

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多想,她脱口而出:“我想要的和你一样。”

没过多久,小荷手里提着一个空食盒走出了这处院落。

她志得意满,脚步轻快,回到姜乐的住处。

卧床不起的伤者十分警醒,一点小小的动静就叩开了他的眼帘。

“你好些了?”小荷问他。

姜乐点点头。

小荷微笑道:“等你好全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姜乐仍是怏怏的。

“你恨林鹿儿将你伤得这么重,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小荷双眉拧起,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实行复仇计划。

“不……”姜乐终于开口,“我……我不恨她,我只是心里难受……”

小荷凝眉暗叹,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了。

为什么这世上像林菁一样单纯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受到别人的伤害?

她的心情也变得低落起来。

“王爷戏弄了你。他早就知道林鹿儿是个蠢货,只要一点利诱就能让她出卖你。你有理由恨他们,但你没有理由作践你自己的身体,他们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一丁点同情。”小荷说这话时显然带着几分真心。

“你知道……”姜乐惊讶道,“你知道赵玄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替他办事?”

他的声音是虚弱的,小荷也不会将他的话当作质问。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没有遇到王爷,我家小姐已经被人害死了。我家小姐从小多病,吃斋礼佛,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照你看来,她也算得上好人了吧?可是,林家的人听说她想认祖归宗,个个都恨不得她早点去死。为什么?就因为小姐的娘亲身份不够光彩。”

姜乐听着小荷平静的述说,不由得想到花五娘和小宝。小宝也是个没有爹的可怜孩子。

“我替王爷办事,小姐她在京城就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没有人敢欺负她。”小荷继续说,“对我来说,王爷是我的贵人。我家小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可是你们两个人都只差一点就死了。好人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就算赵玄是恶人又何妨?就算她做了恶人又何妨?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一点点地抢到自己的手中。

姜乐听她说了这么一番道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他双眼微眯,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就在小荷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时,他突然瞪大眼睛,问:“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好人的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还要救你家小姐,为什么还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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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 旧址(十四)

巨石围墙之后,障鬼台旧址摘掉了灰暗的面纱,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

草木肆意横生,在乱石堆中攀援而上。

鲜艳的小花星星点点,静静地点缀着这张葱翠的锦缎,既带着妩媚的蛊惑,也带着冷厉的警示。

虫豸招摇着从几人面前经过,一眨眼又遁入草丛里,没了踪迹。

然而,天空依旧是一种灰白的颜色,像重病之人失去了生机,延挨时光而已。

“据说,障鬼台建成的时候,这里九块石头,每一块都高过三丈,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现在却蚀损得不成样子了。”庞翔解下背后的包裹,将它放在脚边一块不及膝高的石头上。

王妧打量着庞翔所指的那块巨石。

黑色的石头高不过一丈,表面布满了沟壑一般的凹槽,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细腻滑润的质感。

她接话道:“据说?”

“鲎部口口相传的传说。”庞翔一边指挥着同伴整理行囊,一边向王妧解释障鬼台的来历,“传说,容氏的巫圣力能通天,她搬来这九块巨石,建造了这座障鬼台。只要是处在障鬼台之中的事物便不会受到魑魅魍魉的侵害。单看这些草草木木,倒像真的有用一样。”

王妧问他:“当年你们就是在这里采到了清滌草?”

庞翔摇了摇头。

当年,他们整队人马惊惧交加,除了活命,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在那种情形下,古叔的先见之明尤其难得。

“不,当时我们误打误撞遇到一片草地,过后也没有人记得住它的确切位置。”

庞翔带着王妧沿着巨石围墙环绕一周,最后才走向被巨石拱卫在中间的障鬼台。

障鬼台四面是斜斜的低矮的石阶,矮到让人觉得它们有些多余。

石阶之上,埋没在草丛中的方形石台同样低矮。

六尺见方的平整台面被湿气浸润,还沾着许多泥污和草叶。

庞翔将脚边乱长的杂草收拢成束,将它们当作工具清理石台。

最后仍有一部分尘土难以清除,沉积在台面正中间的一道斧凿的新月形状的凹痕中。

“据说巫圣身边跟随有一名使重斧的力士,也许这就是那力士留下来的。”他指了指新月凹痕,若有所思,“巫圣是人不是神,障鬼台就是几块破石头,厌鬼……厌鬼再怎么可怕,也还是容氏手里的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王妧,放在台下忙活的同伴身上。

老三、老四、老六,三人已经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用油布搭建营帐。

王妧接着他的话说:“这颗棋子是带刺的,容全或许没有考虑到他究竟能不能握得住。”

厌鬼降世的消息传到靖南王耳中,靖南王一开始为何漠不关心?

这个问题困扰着王妧,直到庞翔带来了古叔的猜测,她才有了思路。

或许,对于厌鬼是真是假,靖南王和容全早已有了共识。

那么,萧芜带人冒险进入浊泽为的又是什么?

难道容全自知无法从鬼夜窟手里拿到清滌草,从而将目标转向浊泽?

“你说得对。容氏的圣丹无法解除瘴毒,这件事若传扬出去,容氏岌岌可危。”庞翔的语气透着兴奋。

王妧却不如他乐观。

“萧芜已经看到我们进了浊泽,暗楼要取我的性命,一定会鼓动容全与我为敌,让容全相信我们正在阻挠他们的计划。而且,我们还要做好另一个准备。容全一旦得知将清滌草交给鬼夜窟的人是鲎部旧人,他必然会作出猛烈的反击。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抢在前头,找出对付厌鬼和瘴疠的办法,否则,不必暗楼出手,她也将一败涂地。

庞翔不由耸然。

他沉静下来,对王妧也有了新的看法。

营帐已经搭好,只有老五仍在帐前埋头苦干。抵达障鬼台后,他一直努力于为众人生起一个火堆。

邢念和路婴陪同武仲在障鬼台四周设置巡防的哨岗,至今仍未回来。

突然之间,天光一闪。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

轰隆隆的雷声滚滚传来,震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巨响尚未平息,豆大的雨滴已迫不及待地砸落在地上。

庞翔很快反应过来,让所有人进营帐避雨。

老五有些讪讪的,他好不容易生起来的一个小火堆还没挣扎两下就被雨水浇透了。

庞翔却在庆幸,他们带来的驱除虫蚁的药粉还没有用上,不致被大雨冲走。

一场暴雨夹着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渐渐停住。

一声高亢的虫鸣穿透油布,传进王妧耳中。

王妧从营帐中走出来。

雨水汇成小流、向地势低洼处流淌而下。

凝滞粘稠的空气变得清新,满目的绿意也愈显活泼。

她在障鬼台前找了一块稳当的石头立脚,定睛细看。

那只鸣叫的双翅飞虫停在一根突起的高枝上,吸引来了它的伴侣。

一切有声的、无声的活物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活跃、骚动。

一束光轻柔地洒在王妧的脸上。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片蓝天。

那是一种澄净的、纯粹的、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的蓝色,它夺走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仿佛全身心都融入到这片蓝色之中、变得通透无瑕。

“小心!”

一声大喝将王妧从失神中惊醒。

长矛截断了一条扑向王妧的花斑小蛇的身体。

庞翔快步冲向王妧,拉着她往高处的石台奔去。

王妧站在石台上,惊魂未定。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方才的双翅鸣虫上。

没料到,草丛深处探出两只刚硬的黑螯,一下子将高枝上的鸣虫钳住。

它的伴侣仓皇逃离。

鸣叫声消失了。

四周仿佛陷入了死寂,但仔细分辨,唰唰的啮啃声又似乎从未断绝。

生机勃勃的花草地转眼间变作惨烈的战场。

驱除虫蚁的药粉终于发挥了作用。嗜杀的活物们隐遁入草木深处。

王妧定了定神,向远处眺望。

迷瘴在枯木林间穿梭游荡。

丰沛的雨水所到之处引起了一串震荡。

枯木仿佛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偶然踉跄一下,将倒未倒。错开一眼再看时,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王妧看到武仲三人正匆匆往障鬼台的方向赶来。

她松了一口气,脚下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这一脚恰好踩在石台的新月凹痕上。

凹痕中蓄着雨水和泥沙。奇怪的是,方才还是盈满的雨水此时竟然只剩下一点未干的水痕。

王妧沉思片刻,果断抽出随身的匕首,用力地刺向泥沙正中的凹陷。

229 旧址(十五)

凹陷的深度比王妧预想的更深。

匕首卡在凿痕底部的缝隙中,一只长着八条细丝般长脚的红蜘蛛沿着刃口爬上来。

王妧下意识丢开匕首,猛地起身,后退两步。

庞翔连忙过来查看。

红蜘蛛同样受到惊吓,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两道纤细笔直的石缝由新月凹痕的两端起始,横穿了整个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台。

竖立的匕首昭示着一个秘密正被人戳破了伪装。

“等等!”庞翔制止了王妧伸出的手。

王妧看向他,面带不解。

“这里头很可能藏着凶险,实在不宜轻举妄动。”庞翔解释道。

“但是”

王妧正要反驳,却被巡防归来的武仲三人打断了。

“哈哈,你们怎么个个都变成落汤鸡了?”武仲发出几声轻笑,几步登上障鬼台。

薄雾重新遮蔽了天空。只有脚下的泥泞告诉着后来者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邢念跟在武仲身后。

“我们没有遇到雨。”他敏锐地觉察到地面的异样,插嘴说了一句话后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天池盘。

“对呀,这倒奇了。”武仲无所顾忌,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将靴子上混合着草叶的泥污抹在石台上。

落在最后的路婴见状,撇了一下嘴。

他走上前来,向王妧提起林中所见。

“我们找到了一些脚印。”

王妧心中警惕。

“有多少?”

“很多。”路婴似乎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比萧芜所带的人马多得多。而且,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处旧址,只知道在林子里胡乱晃荡。”

这足以说明他们不是鲎蝎部容氏的人。

王妧头疼起来。

就算是躲进浊泽,她也仍须应付除了迷瘴和厌鬼之外的其他麻烦。

路婴见她沉默不语,不由说道:“姐姐,你难道忘了吗?石璧在屏岭设了哨岗,还搜集了大量鲎蝎部的圣丹。浊泽里有什么异动,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王妧也猜测对方很可能是西二营的人。她不禁想,昨天深夜,萧芜所领的暗楼人马遇上的若是西二营的人,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她对庞翔说:“有石璧在一旁虎视眈眈,容氏的危机又何止他们炼制的假圣丹。”

庞翔听后,顿时感到几分无措。

他的目光落在王妧的匕首上,武仲几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大小姐,你说得对,我不该”庞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阻挠王妧拔出匕首。

此时,他向一旁退了一步,让出了自己所站的位置,说:“这里还请大小姐裁夺。”

王妧没想到庞翔会突然改变态度。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武仲已经好奇地挤上前查看起来。

“咦?”武仲低下身子,左手扶着膝头,右手伸长了要去够匕首的把柄。

“别动。”王妧却像庞翔阻止她一样、出声阻止了武仲。

她不想承认自己和武仲一样鲁莽冲动。

一天,甚至两天,她可以等。

“贸然拔出匕首,凶险难测。暂且等一等。”

武仲只得悻悻地收回手。

王妧最终决定,他们将在彻底搜寻过整座障鬼台后,再探索石台之下的秘密。

萧芜带着暗楼的死士从浊泽撤退时,特地绕过屏岭,避开了西二营的视线。等到西二营的暗哨发现异常时,萧芜早已远遁。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何三不顾奔波之劳,将容氏人马已从浊泽脱身的消息带回西二营,向总管石璧复命。

石璧手下最得力的三人,项景坐镇屏岭,童五领着总管亲兵百人进入浊泽追寻厌鬼的行踪,而他何三则是居中传递消息,并精打细算、补充后备。

当然,没有人喜欢通报坏消息。何三也是如此。

坏消息总会带来坏心情,而坏心情总会带来坏结果。

这边,石璧的脸色刚露出半点不悦,何三心头随即一紧。

他连忙补充说:“领头那人是容全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名叫萧芜,如今他身受重伤,相当于叫容全断了一臂。容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的,他应该没有办法缓过来。”

何三低眉微笑,力图展现出他的功劳。

石璧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受伤?中了瘴毒?”

何三心神陡转,答道:“据称是箭伤。”

“看来,是有另一方人马与容氏狭路相逢了。”石璧面色凝重,像是在自言自语。

何三经过石璧的提醒,方才恍然大悟。他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随便接话。

石璧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何三道:“继续打探,看一看是谁瞒过了哨岗的眼线潜入浊泽,还有,容氏是否从浊泽里得到了什么。”

何三应了一声是。

石璧不再纠缠,问起另外一件事的进展:“神医还是不愿意出山?”

这个问题一样难住了何三。

他提起精神,委婉进言:“传闻说,靖南王前阵子生了重病,就是他妙手回春,捡回靖南王一条命。不是他不愿意出山,而是我们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他。”

石璧削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不出是喜是怒:“你再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访他。”

何三唯唯诺诺,别无话说。

石璧在打发何三退下之前,貌似不经意问了一句:“黑屋那边容溪可有什么动作?”

何三道:“什么动作也没有,安静得很。”

“留她活着还有些用处。”石璧随口又说,“给她的随从安排一间干净的屋子。”

何三有些惊讶,再次确认道:“那个小婢女?”

石璧点点头,不再解释,挥手让何三退下了。

何三只得听从。

他带着疑虑往大营东南方向的黑屋走去。

在西二营里,石璧是一位威严的总管,无人不敬,无人不畏。

正因如此,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

等到何三做了石总管的心腹,不必他费心打听,所有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就像雪片似的,纷纷传进他的耳朵里。

何三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唯有一件事,是他日日跟随在石璧身边亲眼目睹的,确凿无疑。

石总管不近女色,家中连个伺候人的婢女都没有。他年过三十,无妻无儿。军督府的蔡都督想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他却不留情面,一口回绝。

像石总管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突然关照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婢女呢?

何三想不通,急得直挠头。

230 旧址(十六)

何三再疑心,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

他依照石璧的吩咐,把刘筠安置到一处僻静屋舍,还留了两名兵士轮流看管。

这里已经是西二营的最南边。

办完事后,何三抬脚往南门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他走在小路上,却能看见不远处大路两旁点燃的篝火。

这时,他猛然瞥见几道人影聚集在大营南门围墙底下阴暗之处、交头接耳。

那几人同时发现了何三,又飞快作鸟兽散。

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地回过头来,向何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正因此,何三才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厉氏一族现任当家人的小儿子,也正是这位厉公子伙同其他两名兵士把俞溢毒打了一顿并吊在柱子上示众。

厉鸣。

何三想起了他的名字。

今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前往屏岭,和项景碰头。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悄悄去了营房旁边的巫圣堂。

堂前的庭院中,铁笼罩着燃烧的篝火,驱退了步步逼近的黑暗。

巫圣堂仅有的一位巫医今天不坐诊,只剩一个留守的药童。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整天下来,药童只碰到了一个倒霉鬼。

堂内点了一盏昏昏的油灯。

此时,俞溢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闭目养神,一边脸依然肿得老高。

药童勉强帮助俞溢料理了伤处,无事可做,便守着油灯打盹。

何三推了推药童的肩膀,等他清醒过来,又让他去巫圣堂门口守着、见人来了就喊一嗓子。

这番动静虽小,俞溢却早已警醒,睁开了双眼。他全身一动不动,眼珠盯着蹑手蹑脚向他走来的人影。

“哟,醒了?倒吓了我一跳。”何三开口道,语气轻快。

俞溢认出了何三,却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

白天的时候,何三对他“见死不救”,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就忘了。

“我来看看你的伤好点没有。”何三亲热地坐在木板床前,打量着俞溢的神色。

俞溢虽然一脸伤痕,精神却不差。

他的心事都写在奕奕的目光里。

何三笑了笑,用只有俞溢一人能够听见的音量,接着说:“顺便给你提个醒,厉鸣可没有打算放过你。方才,我在来巫圣堂的路上看见他们兄弟几个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着干点什么大事。哼,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把巫医支走了,只留一个小药童照顾你。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小心出了点事嘿嘿,追究起来,他们最多落个斗殴的罪名,而且,很可能连军法都加不到他们身上。”

何三调笑的语气激得俞溢心头气血翻涌。

他腾地坐起来,毫不意外地牵动了伤处。

可是,他忍受得了疼痛,却忍受不了何三的嘲讽。

“他们还敢在西二营里杀人?”俞溢的声音在静默中像小针一样扎人。

他意识到这一点,又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他厉鸣能在西二营一手遮天?那西二营总管早就换他来当了。”

“厉鸣倒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何三一句话稍稍平息了俞溢的愤懑,可下一句却直接在俞溢心里点了一把火,“只要你伏低做小,好好向厉鸣赔个罪,发誓永远不加入东箭一队,这样大事化小,谁还会揪着你那点小小的过错不放呢?”

俞溢这下明白过来了,何三就是故意来挤兑他的!

他板着一张脸,冷笑一声,说:“厉鸣这样,早就有人看不惯他了,是不是?先前,我们西二营有个容氏子弟闯了大祸,却凭着容氏圣女的面子逃脱了惩罚,这件事在营里已经传得人人知晓。何支使,鲎蝎部九姓的面子到底有多重?够不够压死人呢?”

俞溢以为他的话能激怒何三,谁知何三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子。”何三这话算是间接承认了俞溢的猜测,“所以,你现在是选择留在巫圣堂,等着他们对你下杀手,还是回到营房,替我好好盯着厉鸣和他的跟随们?”

他提出了两条路,让俞溢自己选择。

俞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何三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等立了功,你再开口也不迟。别忘了,我这是在保全你的小命。”

俞溢只得把话咽回到肚子里。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呢?

“好。”

何三见此,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朝俞溢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五十死士,折了一半看来,老天爷是真的要亡我。”容全躺在病榻上,面色灰白。

屋中点了太多的烛火。

站在下首回话的萧芜脸上映着异常的红光。

他有条不紊,应对道:“不,首领还有八族的支持。”

容全闭上眼睛,却仍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既贪婪,又懦弱,靠不住靠不住。”

容全摇着头,动作轻微得叫人几乎无法看清。

“您还有圣女。”萧芜又宽慰他。

容全听后,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她够好了,现在她做得好鲎蝎部的圣女,将来也就能做好鲎蝎部的首领,顺理成章的”容全顿了顿,过了良久才说,“她莽莽撞撞跑到西二营去,被石璧扣留为质,我还能指望她什么?”

“首领若能原谅圣女,圣女一定会改过自新。圣女一片孝心,看着首领承受心疾之苦,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萧芜在仍旧劝慰他。

容全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浊泽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这也是对圣女的考验。”萧芜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且坚决,“除了首领之外,还有谁能叫八族心悦诚服?难道首领你要将浊泽的秘密带到坟墓里?”

容全睁大了眼睛,却被烛火闪到。他只看到一片白光,而看不清萧芜的脸。

“你怎么”容全的问话只说了一半,最后决定不问出来。

他的眼睛看向屋顶的横梁。

“将来,你们会需要她,她也会需要你们。”

萧芜没有接话,只是向容全行了一礼,随即静静退出了这间卧房。

屋外无人无灯之处,萧芜捂着胸口,露出了一脸痛苦的神色。

他一定会深深记住这一箭之仇。

231 旧址(十七)

王妧稍微合了合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火光让她感觉到安心。

障鬼台附近的树枝和杂草大都十分潮湿,很难点燃。

好在庞翔早已考虑到柴火不足的问题。

他们从浊泽外带来不少松木用于取暖和照明。

四下里静极了。

虫豸们屏声静气,仿佛正在为下一场战斗养精蓄锐。

只有燃烧的火盆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庞翔举着一支松明,在营帐前清点白天采集到的林草。

几人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能下点笨功夫,把看得见、够得着的每一种林草都收集起来,再将它们带回容州交给谭漩处理。

王妧没有去打扰他。

不远处,邢念、路婴和老五围着一个小火堆,各自挑选了一块形状方正的石头当作凳子安坐着。

邢念和路婴凑得近些,偶尔轻声交谈一两句。老五则呵欠连天、恨不得倒头大睡。

武仲和其他几人不见踪影,想来是放哨去了。

这时候,邢念看见王妧,便站起来,请王妧坐下。

王妧摆摆手,她正要活动活动。

在庞翔的预警下,众人有意无意避开石台。王妧也决心信守诺言,并不往石台的方向去。

她向邢念和路婴询问巡哨的事。

得知武仲安排了轮值,且邢念即将前往南面的哨岗接替武仲,王妧决定随邢念一同前往。

邢念惊讶之余,也放心了几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武仲不对头。

大概从武仲和朱瑜的那次争持开始,他们青蛟军的人心里就种下了一根刺。

邢念心里很矛盾。他越是勉强自己和武仲好好相处,越是觉得武仲的举动轻佻无礼。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默念忍耐二字,尽可能地疏远武仲。

可惜,他的做法少有成效。

王妧是邢念认知中唯一一个能够让武仲敛迹的人。有王妧同行,他便无须忍受武仲的轻狂。

二人稍作准备,便要动身。

路婴眼巴巴地看着,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后便该他到东面轮值。倘若他误了事,武仲肯定还有一肚子坏主意等着他。

“姐姐,你万事要小心……”路婴走向王妧,一副恨不得跟了她去的模样。

王妧对他说:“你也要小心。”

此时,林间刮起了大风,吹散了聚积的迷雾。

他们若是登上石台,便能发现南、西两面哨岗发出的火光扑闪几下,先后被一片如同夜色般浓厚的黑雾吞噬了。

王妧和邢念分别拿着一支松明火把,脚踩着被雨水浸润的地面,向浊泽更深处走去。

刚一离开障鬼台,王妧便听到一声古怪的哀鸣,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竭尽全力才发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呼救。

哀鸣一声接着一声。

她想分辨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却没有成功。

她有些不安,脚步也变得迟疑。

邢念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天池盘上。

小磁针胡乱转动,他的心也被搅乱了。

昨夜,他们总共遇到了七次特殊的黑色瘴气,天池盘上的磁针相对地有七次恢复了功用。

这让他不得不将两件事物联系到一起:天池盘失灵的原因很可能就隐藏在黑瘴之中。

他知道这个推断太过粗糙、太过异想天开,谁也不会当真。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秘密埋藏在他心里,令他郁闷不已乃至于心生绝望。除了深入黑瘴探寻真相,他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路是他自己选的。

查明天池盘失灵的原因,既是为了告慰他大哥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安抚他自己愧疚的内心。

他一定要走下去,虽然前路九死无一生,他也一定要走下去。

“别动!”

邢念的心神被一声惊呼猛地拉回现实。他顿住身形,扭头看到王妧紧绷的脸,不由得警惕地扫视四周。

随后,他明白了王妧为何要叫住他。

一团烂泥几乎埋没了他的鞋面,这很不妙。

他想要向后倒退一步,抽身出来。

没想到,他刚一发力,一只脚还没提起来,另一只脚已不受控制地陷得更深。

他冷不防向后一倒,整个人跌坐下去,被烂泥紧紧地吸附住。

他失手丢了松明火把,却下意识地将天池盘高高托起。

浊泽化身成一只从沉睡中清醒过来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咽着落入它嘴里的猎物。

王妧在两步之外,她脚下的土地潮湿却坚实。

“放开天池盘,快抓住我的手!”这个时候,她无比懊悔自己没有提醒邢念使用树枝探路。

就像当初,她第一次进入浊泽时一样……

没有六安的提醒,她便如此大意吗?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分神。

她将身体伏在地上,竭尽全力伸长了右手,无奈连邢念的衣角都抓不住。

身陷泥潭的邢念看起来反倒比她镇定。

“没用的……”邢念估量着他和王妧的距离,他够得到王妧伸出来的手,王妧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拉出泥潭。

他不再挣扎,快速地把他对天池盘失灵和黑色瘴气的猜测说了出来。

最后,他才说:“我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了,请王姑娘替我转告将军,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相大白于天下,请他一定要对着我的牌位说一声……”

“住口!你不准放弃!你不要动,我去找人来帮忙。”

王妧并不束手待毙。

他们刚走出没多远,邢念一定能坚持住,坚持到她从障鬼台搬来援兵……

火光映着王妧的背影。

她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枯木林间。

邢念不想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他一动不动,嘴里却在念叨着平生的憾事。

“唉……本来答应老大要活着回去的……秋秋要哭死了……”

“老鱼头还欠我三贯钱呢,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鬼地方,什么破玩意儿,专克我们兄弟……”

黑暗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先前飞快转动的小磁针已经找到了方向。

“赵九指……我错了,等死的感觉太可怕了……别怪我当时下不了手……反正,我就要去陪你了……”

他的身体哆嗦起来。

“娘……我想回家……”

低低的呜咽声向四面传出。

薄雾中,有一道黑影正在快速移动。

232 旧址(十八)

障鬼台空无一人。

营帐完好无损,不久前熊熊燃烧的火盆此时却被倒扣在潮湿的地上、逐渐熄灭。

这里还没有被黑暗完全侵蚀。

半人高的石台上,孑然竖立的匕首发出幽幽的冷光,像一盏明灯一样吸引着潜伏在草地间的大小活物。

王妧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她身旁的一个角落,但经过此处的虫豸通通对她视若无睹。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绪不平,跌跌撞撞地走向营帐,想从行囊中找到救人的麻绳。

就在松明火把探入营帐内的一瞬间,一道人声响起,砸在王妧心头。

“大小姐,是你啊……”

老五颤抖的声音在营帐最里处传出来。

王妧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五?庞翔和路婴呢?”她一边问,一边低头去找绳子。

“路婴,去东边轮值了。我大哥……西边出了点情况,他去查看。”

老五说得很轻缓,很谨慎。

王妧心中虽然有许多疑惑,但她的心神更多地放在邢念遇险上。

因此,她既没有听出话中的异样,也没有追问下去。

她很快找到一根绳子。

“随我去救人!”

她将绳子缠了几道,背在身后,同时往营帐外走。

老五发出了痛苦的喘气声,像小婴儿还没学会说话、只会哼哼叫唤。

王妧在霎时间觉察到了什么,恐惧攥住了她脑后的头发。

一记重击落下。

王妧应声倒地。

“你不能离开,我是在救你……是我救了你……”老五喃喃自语。

火光映着他苍白、汗湿的脸。

他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一件事。

枯木林间的黑瘴似缓实急,所到之处一片死寂。

它追逐着微风,一往无前,直到被一块凸起的高地撕裂。

起先,黑瘴如水花般激荡起来,随后又化成黑色游蛇围绕着高地逡巡不进,最终,它将高地包裹成一个黑茧。

茧中之蛹正在向上攀爬。

王妧惊醒了。

潮湿的泥土贴着她的脸,地上尖锐的冷意刺穿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她几乎无法起身站立。

四周一片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黑色瘴气距她只有一步之遥。

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凭据扑面而来的冷意行动。

脖颈上受到重击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

劲韧的草木挠动着她的掌心,她手上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双手微微颤抖,急切地在地上胡乱摸索。

苔藓、杂草、石阶……

她仍在障鬼台。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石阶旁?

老五为什么要打昏她?现在,他人又去了哪里?

石阶之后是石台,石台之上是……

黑瘴中伸出一只手,缓缓抓住了王妧的脚踝。

王妧心头一紧,冻僵的双腿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量。她抬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向被抓住的脚踝处踢去。

她猜,她踢到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倏地收回。

王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爬上了石阶,把石台上的匕首当作目标。

她竭力保持着安静,可她的喘气声就像擂鼓声一样明显。

在这种情形下,王妧忘了一件事。

就在她昏迷之前,整座障鬼台的虫豸好像溺水者一样冲向石台这块浮木。

石台上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小腿传来一阵刺痛,王妧却顾不上了。她爬上石台,用双手丈量台面的长短,准确找到匕首所在的位置。

当她握住了匕首的把柄时,一双冰冷干枯的手从她身后握住了她的脖颈。

腐臭味充满了她的鼻腔。

她感觉到生命像积水一样决泄而出,而她却挣脱不开,阻止不了。

“啊!”

惊吓声从石台的另一端传来。

王妧朝声音的源头望去。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声音的主人正是老五。

“老五……”

被扼住的咽喉发出破碎的呼唤。

王妧得到的回应是带着更多恐惧的尖叫。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中的匕首。

可惜,她使不出十分力气,匕首纹丝不动。

就在她心中的紧张渐渐变成绝望时,一簇火折子的亮光突如其来,随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王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尖叫声移动了。

它绕过石台,来到王妧的身后。

伴随着一声闷响,王妧感觉到她的脖颈挣脱了束缚。

她抓住机会,咬紧牙关,拔出匕首,握着它反手刺向身后。

然而,这一刺落了空。

袭击她的东西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王妧不假思索,解下背后的绳子。

“老五!火!”她高声喊道。

“大……大小姐……”老五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恐。

火折子再次燃烧起来。

王妧瞥见石台下一道人形的黑影正朝浑身发抖的老五走去。

她将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结,扔向老五。

“缠住它!”

火光再次消失。

王妧抓住绳子的另一端,跳下石台,与老五会合。

“跑!”

她推了老五一把,而她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拉紧了绳子。

长绳绕了一圈,将人形黑影缠住。

二人合力将黑影拖向石台。

这一次,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确定了目标。

刃尖陷入一片烂损的骨肉之中,一团黑瘴在王妧看不见的地方四散逸逃。

当王妧收回匕首时,她失去的生命再次回归。

不仅如此,她还有了额外的收获。

“清除一只厌鬼,寿命增加……一年。”

“任务升级:清除厌鬼,数量不限。”

她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腿处的刺痛变成了剧痛。

王妧支持不住,再次昏迷过去。

石台上的细缝悄然开裂,仿佛一只张望的眼。

……………………

林中移动的黑影突然放慢了速度。

“嘿!原来是你在这儿鬼叫呢?”

黑影发出了嘲笑声,将沉浸在思绪中低声哭泣的邢念拉回现实。

“武……武兄弟?”

邢念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

绝处逢生之际,他又哭又笑,只是身体又不由自主地下陷几分。

黑暗中,武仲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挥舞的双手活力十足。

武仲没有急着救人。他叉着腰,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慢吞吞质问道:“你误了轮值,这事怎么说?”

邢念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我……我不是……我……”

他期期艾艾,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慌乱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我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安排得不够周全?你有意见?”

233 旧址(十九)

拂晓时分,西二营平静的空气里被人投入了一颗石子。

何三突然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按着心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喃喃道:“噩梦罢了……”

静寂中,睡意再次向他袭来。

当他重新躺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耳朵里。

没来由的,他发现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何三闭上眼睛,伸手揉按几下,彻底清醒过来。

他一边起身披上外衣,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

摸黑走到门边,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

黑暗中,回应他的是一道慌乱而急切的人声。

“何支使,是我。”

竟是他睡前刚刚见过的俞溢。

何三仍然没有点灯。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随后打开房门,放俞溢进来。

门前庭院的篝火已经十分微弱,几乎就要熄灭。

这是天亮之前的至暗时刻。

何三轻轻合上门,俞溢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了。

“厉鸣要杀林都尉!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俞溢在进了屋后愈显慌张。

何三皱着眉,想起了刚刚做的噩梦。

他料到有事要发生,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这会不会太巧了?

“厉鸣竟敢在营中杀人!你一定要阻止他!”俞溢见何三沉默不语,急道,“时间不多了,再迟一会儿,厉鸣就要动手了。”

何三沉声威胁道:“如果这事是你在胡编乱造……”

“我保证,我刚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俞溢的语气严肃至极。

“好。”何三当机立断,相信了他的话,又说,“这事要尽快禀报总管。你的伤怎么样,动得了吗?”

俞溢愣了愣。

“怎么,不是先去救人要紧吗?”

他看不清何三的脸色,也不知道何三发出了嘲笑。

“我确实是在救人,除了林都尉,我会救活很多人。”

“你!”俞溢突然间怒上心头,一把抓住何三的外衣,“你就只知道邀功吗?”

两人离得极近。

何三反制住了他的手。

“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厉鸣和林都尉。你我都是蝼蚁一样的角色,千万不要操不该操的心。我不会独占这份功劳,你就等着步步高升吧。”

何三说完,甩掉了俞溢的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后提醒俞溢道:“别忘了,你来找我,不正是因为现在只有我才会相信你的话吗?林都尉是生是死,老天都安排好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俞溢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是该好好想想,他来找何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屋外,天光已经有了发亮的迹象。

“砰!砰!砰!”

“失火了——”

“砰!砰!砰!”

“快起来呀——”

敲门声和叫喊声响彻数座相连的营房。

窗外摇曳的火光触目惊心。

醒来的兵卒仓皇出逃,相互质询失火的地点。

俞溢混在嘈杂而混乱的人群中,脸上抹着遮人耳目的黑灰。

厉鸣的杀人计划是否破灭,林都尉能否死里逃生,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做了一件何三不希望他做的事。到了最后,他不是被厉鸣、就是被何三踢出西二营。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是平静的。

骚乱声传到议事厅时,厉鸣正气急败坏地冲着萧芜发火。

“跑了?你让人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厉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芜打断了。

“厉公子,计划出现一点变故,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心急,首领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叫大家功亏一篑。”

萧芜说着,已着手安排两拨人马分别去追击石璧以及追查营房失火的原因。

石璧的亲兵几乎全部被调往屏岭,此时或许仍深陷于浊泽,不可能回头了。

营中对石璧忠心不二的都尉已经全部身首异处。

石璧是死是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大局已定。

萧芜没时间听厉鸣聒噪。

他请厉鸣留下等候消息,转身又派出第三拨人马暗中查访,务要揪出那走漏消息导致暗杀失败的罪魁祸首。

东南角落,囚禁容溪的黑屋里只有黑夜。

当石板开启、第一缕天光照入这处狭小的屋子时,容溪的双眼因为受不了光线的刺激而微微眯起。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巫圣高大的身影。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最接近巫圣的、地位至高的圣女,可她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巫圣显迹。

她的父亲说,这样的机遇会随着她年纪增长而变小。她虽然不甘,却无可奈何。

直到今天,多年的遗憾终于消失了。可她的心没有感到一分欣喜,也没有感到一分惆怅。

“圣女。”

萧芜背对着天光朝她伸出手,将她拉出了暗坑。

容溪脸色苍白憔悴,衣裳发皱、发酸且肮脏。

外边的一天一夜对她来说恍如隔世。

萧芜一抬手,四周的死士纷纷背过身去。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容溪披上。

“西二营已尽在鲎蝎部的掌握之中。”萧芜说道。

容溪点点头。

“你在障鬼台有什么收获?”

萧芜并不惊讶。他直白表示,一无所获。

容溪叹了口气,又问:“我父亲对我有什么吩咐?”

“疗养心疾的丹方缺五味药草,圣女若能凑集它们,首领可以对圣女从前的过错既往不咎。”

“我明白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她也有相同的打算。

容溪问起随她来西二营的侍从,包括容莎和容苍。

“他们经受了拷打,受伤不轻。我想,他们已经不适合留下来,继续侍奉圣女。那样只会让人误会圣女无能。”萧芜收起了谨慎和恭顺,他伸手一指,提出了一个必须被采纳的建议,“这八名死士从今往后只听从圣女调遣,赴汤蹈火,请圣女吩咐就是。”

容溪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过后,她才说:“就这么办。”

交谈的二人各自放下心头大石,只是,他们的脚步依然是沉重的。

日光照耀不到之处,石璧和他的心腹何三正像两只过街老鼠,被困在巡逻兵卒的包围圈中。

石璧没有想到,容全竟然养着一批实力不凡的死士。他更没有想到,能助他扭转败局的人此时距他只有一步之遥。

234 旧址(二十)

王妧逐渐醒来。

交谈声忽远忽近,落入她耳中。

“还好大小姐没出事……”

“百毒不侵……真像是巫圣血脉才有的能力。”

“胡说八道!王氏祖宗十八代都没来过这个鬼地方!”

当武仲的声音加入时,交谈便开始转为争吵。

王妧也彻底清醒过来。

卷起的营帐门帘外是熹微的日光。

王妧首先看见的是路婴的身影。

少年侧身坐在固定绳索的木桩旁,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儿。

王妧起身活动了手脚,除了感觉到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切无恙。

她探身出去,这才看见营帐前的武仲、老四、老五和老六几人。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路婴精神萎靡,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见王妧走出营帐,他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

武仲走过来,对王妧说:“看样子,我们今天就能出去了。”

其余三人却面带忧虑。

王妧听见武仲的主张,当即正色道:“武仲,你随我去找邢念的……找到邢念。庞翔呢?我有话要和他说。”

她心里想着,她欠詹小山一个交代,却没看到武仲朝她身后挤眉弄眼。

“王、王姑娘……”

邢念从营帐另一侧绕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发出声音,倒吓了王妧一跳。

王妧一转头,便看到邢念穿着一身短窄的外裳、十分拘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惊诧万分,伸手指着邢念,又指向武仲。

武仲得意忘形,走过去揽着邢念的肩膀,说:“不用找了,他就在这儿呢。”

邢念苦笑一声。

经过昨夜那件事,他算是彻底栽在武仲手里了。

庞翔借给他一套干净衣裳。对他来说,衣裳虽不够合身,却比脏衣舒适得多。

“是武大哥救了我。”

他被逼着和武仲叙齿,以后见面只能自称小弟,而称武仲为大哥。

王妧不知道这一节。她只在为邢念死里逃生而庆幸。

她是睡昏头了。

武仲当时就应该发现邢念没有及时赶到哨岗,而且,老五也知道她急匆匆回到障鬼台是为了救人。

事情不会在她昏迷的时候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时,庞翔闻声而来。

他脸上的神情和老四几人一模一样。

“大小姐,昨夜袭击障鬼台的……”

“是厌鬼。”王妧要说的便是这事。

庞翔愣了愣。他只是有所猜测,却不如王妧这般笃定。

“这么个玩意儿,一刀就能放倒,鲎蝎部的人也太没用了。”武仲凑过来,说着风凉话。

“不,传说中,厌鬼是杀不死的。”庞翔语气沉重,“因为,他们早已是死人。”

其他人,特别是老五,都把头埋得很低。

庞翔让出他身后新踩出来的一条小道,看向不远处的石台,说:“当年,鲎、蝎两部一整队人马深陷浊泽,活着走出来的只有我们七个,其他人,全都死在这里了。它……他曾经也是我们的兄弟。”

石台前,一具枯瘦如柴的尸骨静静地平躺着,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

微光照着它身上那层松垮的皮肤,黢黑的骨头透出诡异的重影。

“你打算如何处置?”王妧问庞翔。

将尸骨带回容州?

这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它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骨,但我们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再……死而复生。”

王妧听见“死而复生”几个字,心头骤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庞翔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赶回障鬼台的时候,那团黑瘴仍在障鬼台四周游荡,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控制它……一股能够把人变成鬼的力量,叫死人无法入土为安的力量。”

他的气息变得急促,脸上的镇定也被打破。

王妧沉默着。

老四突然失声道:“三哥、三哥会不会也……”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悲痛,深深感染了老五和老六。

老五甚至背过众人,双肩微抖,轻轻抽啜。

庞翔这才向王妧解释了缘由。

“老三在西面布置了陷阱。昨夜,陷阱触动,西面却没有警示的翼哨声传来。我前去查探,发现老三倒地不起,只能先把他带回障鬼台。可是,今天稍早些时候,他……他瘴毒发作了。”

老五哭得更大声了。

“别号丧了,”武仲喝了老五一声,又说,“容家的小子都能拿药吊着命,我们采了那么多草草木木,你怎么知道没用?”

庞翔听着这话虽不客气、却还有一点道理,因此,他也没有替老五说话。

“老三暂时不能离开浊泽,老二提出要留下来照顾老三,我已经同意了。至于那副尸骨,还是烧了干净吧。”他深思熟虑,只能忍痛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四无法接受:“我们兄弟六人,说好了要同生共死,把二哥、三哥留下来,算什么同生共死?”

老六也随声附和。

庞翔无言以对,他自认做出了最有利于众人的选择,却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老四的指责。

“这件事……这件事……”

他看着老四的眼睛,心里准备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沉默已久的王妧终于开口。

“虽然圣丹无法解除瘴毒,但容氏另有办法控制它,容滨就是个例子。老三不必非要留在浊泽。”

“可是,瘴毒凶险,传出去势必要酿成大祸,到那时我们兄弟几人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容氏自私自利,我们怎么能学他?”这便是庞翔的顾虑。

他把自己的想法重申一遍,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坚定了。

其他人都不再发出异议。

武仲朝王妧使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私下说话。

“那边的石板在昨天晚上裂开了,开口处整齐平滑,没有人工是做不来的。石板底下有个暗格,里头藏着这个。”

王妧接过武仲递过来的麒麟匕首,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会这样?”

武仲本想着暗中去查这匕首的来历,见此情形,他忙问:“姑娘认得这匕首?”

王妧点点头。

“它是我从前的随身之物。去年,我把它遗失了。”

武仲目瞪口呆。他知道王妧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可这话要是真的,也太匪夷所思了。

一张纸条随着匕首出鞘缓缓掉落。

晕湿的纸,模糊的墨。

麒麟匕首还带着它的使命。

王妧努力回想,终于想起她上次见到周充的那个寒冷的月夜。

235 旧址(二十一)

晨光投进僻巷客店的后院。品=书/网

门窗破损、摇摇欲坠,花盆倾倒,枝叶零落。

台阶沾染了血污,碎石和木屑到处都是。

随着晨雾蒸腾,血腥气味消散了一些,但仍刺激着在场之人的鼻腔。

“这一夜过得真不平静。”

莫行川扯了扯领口,胸膛还起伏不定。

他额角散落一缕短发,擦伤的脸颊渗出了几滴血珠。

相比之下,六安倒还保持着整洁。

“这个地方,以后都平静不了了。”六安说。

莫行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是哪一方的?”

昨夜来袭的数拨人马,只有最后这一拨算是高手,其余不过是探路的喽啰。

六安说道“暗楼之中,对长老之位感兴趣的人不少,行动及时的却只有红姬、白先生和乌翎。虽然乌翎是这三方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但是,就算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及红叶一个。”

“这么说,姑娘能够杀死红叶,也是侥幸。”

六安没有过多解释大长老的暗算。

这段时间,他的心境起起伏伏,经过刘芷之死,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昨夜多谢你了。”莫行川随口向六安道谢,他知道六安不图他的感激。

果然,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谢我。到时候,或许我还要借用一下你的人。”

莫行川看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薄汗“哦?有借有还?”

“有借有还。”六安肯定道。

两人相视一笑。

西厢,小桃揉着睡眼出了房门。

一大清早,邻居的妇人骂完了孩子,又在开始骂吵得她睡觉不安宁的猫叫和狗吠了。

小桃循声望了两眼,怯怯地躲去了院子。

她见到一地狼藉,顿时忘了隔壁的叫骂声,闷闷地过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花枝。

谈话被打断,莫行川并无不悦。

后院这些花木大多数时候都是小桃在侍弄。它们被昨夜的暗袭波及,十不存一,实在可惜。

六安还有别的安排,见机辞别而去。

莫行川便和小桃一起粗略收拾了后院。

其他人都累坏了,已各自歇下,除了傅泓。她奉了莫行川的命令,仍一心盯着屏岭的动静。

屏岭地僻,春寒犹存。

天空被阴云笼罩,银色的雨丝随风飘舞。

“这鬼天气,就没一天正常过!”

戍守哨岗的两名兵士登上高高的岗楼,照例埋怨了几句坏天气。

他们的职分比进入浊泽的同伴轻松许多,也无聊许多。

“今天该有消息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谁知道呢。”

“老天保佑,千万是好消息,要是再折腾一次……唉,都折腾不起喽……”

闲谈让人惰怠。

二人先后打了个哈欠,浑然不知有大队人马正从西二营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赶来。

当日头高悬时,哨岗宿所已经变了天。

项景无力支撑伏倒在地,气息奄奄,口鼻糊着干结的血水,被人拖着来见容溪。

容溪面容憔悴,神情却十分冷酷。

八名黑衣死士垂手侍立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石璧在找什么?”容溪冷冷开口质问。

项景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其中一名死士走上前,亮出银针,顺序刺中项景的十根指头。

项景浑身微微颤抖。

他强忍着伤痛,抬起头,叹息一句“圣女?该死的……”

死士一拳打中他的胸口。

重击之下,项景咳出一大口鲜血,抽搐几下便咽了气。

容溪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的冰霜也开始融化。

“你干什么!”她愤怒大喝。

对项景下了死手的死士低下头,从容解释“您已经见到活口,而且,他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了。”

言下之意,他让项景多喘几口气便是遵照主命、毫无违背。

容溪气极了。

不知谁递过来一根鞭子,被容溪握入手中。

长鞭破空,啪嗒一声打在顶撞她的死士身上。

死士肩头一低,当即跪倒在容溪面前。

“自作主张,找死。”这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低垂的脑袋显出十分的恭敬,而在没有人看见的角度,一个无声的笑容正在悄悄绽开。

容溪惊觉了什么,扔掉鞭子,好像被它扎了手。

“圣女,宿所已经肃清,公子也安置好了,所有人都在岗楼前待命。”随从前来禀告。

容溪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了。”

容滨被她带到屏岭宿所来。这里远离容州,人烟稀少,是个合适的去处。

她将深入浊泽,找到清滌草和鲎蝎部所缺的心疾丹方中的五味药草。至于找到药草救人后该做什么,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蛇虫鼠蚁出现得越来越密集,有的甚至肆无忌惮地爬过她的鞋面。

她人生前十八年避开的所有蛇虫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争先出现,充斥她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正在密谋一场针对她的报复。

容溪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寒鸦嘎嘎叫着飞过宿所顶部的天空。

一行二十余人冒着细雨徒步向枯木林进发。

容溪手执长矛,神思恍惚。

她在清晨动身前得到了萧芜的警告。

王妧人也在这浊泽中,怕是已经和赵玄联手,意图抢占先机,夺去鲎蝎部首领康复的希望。

她时信、时不信。

王妧怎么看得上赵玄那副浪荡模样?

可话说回来,若有赤猊军相助,进入浊泽寻找药草岂不容易?

容溪叹了口气。

她并不希望和王妧在此地相逢。

一进入枯木林,路变得更加难行。

容溪一时没注意脚下,踩到一个水坑,沾湿了鞋袜。

眼下不比平时。

她失了照料,竟然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她选择忍耐着不适,装作若无其事。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一把。

脸生的随从出声询问,容溪却摆摆手,示意众人无事发生。

此时,一只黑黝黝的蝎子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一头扎进水坑中,隐去行迹。

走着走着,容溪渐渐感到气短胸闷,头也发晕。

她脸颊上的红色胎记颜色越来越鲜艳,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蓦地,她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来。

项景死去的惨状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惊惧交加,双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圣女……中毒了?”

说话的人声音颤颤,不敢置信。

236 旧址(二十二)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俞溢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忧心忡忡,不敢贸然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厉鸣故意把暗害林都尉的事告诉他,现在林都尉死了,石总管和何三生死不明,西二营已然成了鲎蝎部的天地。

这里今后还有他的活路吗?

俞溢预想过自己会被踢出西二营,可没想过要主动设法出逃。

但眼下为了活命,他……0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此章节g,请稍后刷新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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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今日头条——“大马宗师突破九品,征战全球!”“小马宗师问鼎至高,横扫欧亚!”“乔帮主再次出手,疑似九品大宗师境!”“股神宝刀未老,全球宗师榜再入前十!”“……”看着一条条新闻闪现,方平心好累,这剧本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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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剧本不对

2008年,4月5日。

周六。

阳城一中,高三(4)班教室。

方平花了半小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不是做梦,不是拍戏——废话,拍戏能让自己那些同学返老还童,这剧组可以上天了!

等确定了重生的事实,方平小小的忐忑片刻,紧接着便坦然接受了。

作为新世纪的五毒青年,谁还没点重生的经验?

就算自己没重生,网上一大把,光看看就知道,这是矮矬穷逆袭高富帅的至高法宝!

再说了,自己要钱没钱,要妞没妞,重生了什么都不干还能多活一些年,怎么算都不亏。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熟悉中带些陌生的老师,硬是拖了好几分钟堂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至于老师临走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方平就当自己听岔了。

“武科报名,下个星期开始了,有想法的同学做好准备。”

方平没当回事,他听成了“文科”报名,高考都是提前报名的,不过一般都由学校代劳,没必要再提醒才对。

关键的关键,高三(4)班是理科班,和文科无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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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了重生的事,方平哪还在意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当前,方平想的是拳打杰克马,脚踢马华腾才对。

尽管08年这个时间段有些晚了,可重生者不干点出人预料的事,能叫重生者?

又或者不从商,改从政?

方平心里暗暗盘算,也没心思和四周的同学闲聊。

这些小年轻,哪能想象到自己脑海中的雄伟目标,从今天起,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正当方平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添砖加瓦之际,前排那个长的五大三粗的杨建同学,忽然转头问道:“方平,陈凡,你们报不报名?”

方平对杨建印象可谓深刻,倒不是杨建帅破天际。

关键在于,大学毕业后,方平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刚毕业的杨建,居然养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差点让方平以为杨建他爸也来参加同学会了。

打那以后,方平就没忘记过这位络腮胡子同学,特征太明显。

心里想着事,方平一时间也没想着接话。

方平同桌,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平凡二人组”成员之一的陈凡,这时候则是摇头道:“我不报名了,浪费钱而已。

报个名就要一万,指定考不上,有这么多钱,大学一年生活费加学费都差不多够了。”

杨建有些唏嘘道:“也是,可总有些不甘心,不试试,就怕后悔一辈子。”

杨建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名字方平有些模糊了,此时也转头加入讨论,脸色黯然道:“这是咱们唯一一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可惜,跟我们无关。”

三人又是唏嘘,又是遗憾,听的方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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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

刚刚老师说的“文科”报名?

报名费就要一万?

这可是08年,要是没记错,阳城这时候的市区房价也才4000一平左右,考试报名要这么多钱?

这几个家伙没说错吧?

又或者被人骗了?

方平刚想插话问问,同桌陈凡扶了扶眼镜,脸色坚毅道:“就算不考武科,考文科,也不一定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

社会上也有武道培训班,等我们毕业了,挣了钱,到时候也可以进修。

就算不如武科生,起码还有希望!”

这话一出,杨建的同桌也面色激动道:“不错,考个文科名校,毕业了出来,工资待遇也不会低!”

“我还是想试试……”杨建有些犹豫,他家境还算不错,加上身体健壮,不试试不甘心。

对于杨建想要尝试的话语,陈凡二人也没阻止,尽管希望渺茫,可机会就在眼前,总有人不甘心。

虽然大家都还年轻,可也明白,这时候劝阻杨建,真要让杨建错过了机会,那就结下大仇了。

三人说的火热,此刻的方平却是满脸懵。

什么情况?

咽了咽口水,方平看了三人一会,没看到有开玩笑逗趣的意思,这时候方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问话,结果再次被人抢了话语。

方平他们旁边的课桌,原本有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这时候大概是觉得人少了讨论不够味道。

等方平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旁边那桌的一个平头男生就面带激动,喜不自胜道:“杨建,陈凡,你们昨晚上网看新闻了吗?”

杨建二人摇了摇头,高考在即,现在家里管的都严,哪有时间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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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不知情,方平和另一位男生也是茫然,平头男生顿时笑道:“太可惜了!

昨晚可是爆出了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

马宗师今年还不到40岁,已经是青年一代第一武道强者。

昨天企鹅集团,正式向谷歌亚太区总裁,老牌八品强者泰姆下了挑战书!”

“什么?”

“真的假的?”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他不是前几年才突破七品吗?”

“不敢置信!”

“张浩,快说说,是公开挑战,还是私下进行?”

“八品之战,好想去看,可惜咱们根本没资格去观战……”

高的不多,所以昨晚爆出的消息,尽管已经引起轰动,可班上知道的人却是不多。

平头男生,也就是张浩,刚刚说话声音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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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说完,方平这伙人还没来得及接话茬,附近听到的同学都亢奋了起来。

而张浩,这时候也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愉悦,满脸喜色道:“是真的!

马宗师真的突破了,不止我们,全世界谁敢相信他会这么快突破八品?

所以挑战书一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只要这次马宗师战胜泰姆,企鹅集团就能大举进军亚洲各国,成为亚洲霸主集团之一!

再过些年,马宗师一旦突破九品,那企鹅集团就能成为世界霸主集团之一了!”

“天,这也太快了,八品宗师境!”

“宗师榜排名更新了吗?马宗师这是要杀进前三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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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还前三十,要我说,前二十都没问题。”

“不至于吧,马宗师毕竟刚突破,哪有那么快上升到前二十,除非战胜泰姆之后,还有戏。”

“……”

这时候的同学们,已经各自议论了起来,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兴奋、崇拜、激动、渴望的神态。

哪怕那些女生,这时候也不例外。

整个班级,唯一例外的便是方平。

这时候的方平,满脑子浆糊,满脸的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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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情况?

大家说的话他都听懂了,每个字写出来他也肯定认识。

可为什么串联到一起,他完全听不懂?

马宗师是谁?

企鹅集团他当然知道,08年的时候,企鹅集团已经是it业的一霸了。

谷歌他也知道,不知道才怪了。

刚刚张浩话中的意思是,企鹅和谷歌业务竞争?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违和!

方平喉咙再次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燥的厉害,这剧本,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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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旧址(二十三)

容溪从昏迷中转醒。

她躺在一张狐皮毯上,一睁眼,便看到无数高耸的黑色枯木深深嵌入灰白浓厚的云雾中。

天地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木笼,将她困在其中。

这就是浊泽。

这就是每个容州人夜里会做的噩梦。

容溪打了一个冷颤,随后感觉到唇舌发干。

她咽了咽口水,嘴里尝到一股丹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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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剧本不对

2008年,4月5日。

周六。

阳城一中,高三(4)班教室。

方平花了半小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不是做梦,不是拍戏——废话,拍戏能让自己那些同学返老还童,这剧组可以上天了!

等确定了重生的事实,方平小小的忐忑片刻,紧接着便坦然接受了。

作为新世纪的五毒青年,谁还没点重生的经验?

就算自己没重生,网上一大把,光看看就知道,这是矮矬穷逆袭高富帅的至高法宝!

再说了,自己要钱没钱,要妞没妞,重生了什么都不干还能多活一些年,怎么算都不亏。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熟悉中带些陌生的老师,硬是拖了好几分钟堂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至于老师临走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方平就当自己听岔了。

“武科报名,下个星期开始了,有想法的同学做好准备。”

方平没当回事,他听成了“文科”报名,高考都是提前报名的,不过一般都由学校代劳,没必要再提醒才对。

关键的关键,高三(4)班是理科班,和文科无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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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了重生的事,方平哪还在意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当前,方平想的是拳打杰克马,脚踢马华腾才对。

尽管08年这个时间段有些晚了,可重生者不干点出人预料的事,能叫重生者?

又或者不从商,改从政?

方平心里暗暗盘算,也没心思和四周的同学闲聊。

这些小年轻,哪能想象到自己脑海中的雄伟目标,从今天起,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正当方平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添砖加瓦之际,前排那个长的五大三粗的杨建同学,忽然转头问道:“方平,陈凡,你们报不报名?”

方平对杨建印象可谓深刻,倒不是杨建帅破天际。

关键在于,大学毕业后,方平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刚毕业的杨建,居然养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差点让方平以为杨建他爸也来参加同学会了。

打那以后,方平就没忘记过这位络腮胡子同学,特征太明显。

心里想着事,方平一时间也没想着接话。

方平同桌,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平凡二人组”成员之一的陈凡,这时候则是摇头道:“我不报名了,浪费钱而已。

报个名就要一万,指定考不上,有这么多钱,大学一年生活费加学费都差不多够了。”

杨建有些唏嘘道:“也是,可总有些不甘心,不试试,就怕后悔一辈子。”

杨建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名字方平有些模糊了,此时也转头加入讨论,脸色黯然道:“这是咱们唯一一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可惜,跟我们无关。”

三人又是唏嘘,又是遗憾,听的方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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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

刚刚老师说的“文科”报名?

报名费就要一万?

这可是08年,要是没记错,阳城这时候的市区房价也才4000一平左右,考试报名要这么多钱?

这几个家伙没说错吧?

又或者被人骗了?

方平刚想插话问问,同桌陈凡扶了扶眼镜,脸色坚毅道:“就算不考武科,考文科,也不一定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

社会上也有武道培训班,等我们毕业了,挣了钱,到时候也可以进修。

就算不如武科生,起码还有希望!”

这话一出,杨建的同桌也面色激动道:“不错,考个文科名校,毕业了出来,工资待遇也不会低!”

“我还是想试试……”杨建有些犹豫,他家境还算不错,加上身体健壮,不试试不甘心。

对于杨建想要尝试的话语,陈凡二人也没阻止,尽管希望渺茫,可机会就在眼前,总有人不甘心。

虽然大家都还年轻,可也明白,这时候劝阻杨建,真要让杨建错过了机会,那就结下大仇了。

三人说的火热,此刻的方平却是满脸懵。

什么情况?

咽了咽口水,方平看了三人一会,没看到有开玩笑逗趣的意思,这时候方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问话,结果再次被人抢了话语。

方平他们旁边的课桌,原本有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这时候大概是觉得人少了讨论不够味道。

等方平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旁边那桌的一个平头男生就面带激动,喜不自胜道:“杨建,陈凡,你们昨晚上网看新闻了吗?”

杨建二人摇了摇头,高考在即,现在家里管的都严,哪有时间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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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不知情,方平和另一位男生也是茫然,平头男生顿时笑道:“太可惜了!

昨晚可是爆出了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

马宗师今年还不到40岁,已经是青年一代第一武道强者。

昨天企鹅集团,正式向谷歌亚太区总裁,老牌八品强者泰姆下了挑战书!”

“什么?”

“真的假的?”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他不是前几年才突破七品吗?”

“不敢置信!”

“张浩,快说说,是公开挑战,还是私下进行?”

“八品之战,好想去看,可惜咱们根本没资格去观战……”

高的不多,所以昨晚爆出的消息,尽管已经引起轰动,可班上知道的人却是不多。

平头男生,也就是张浩,刚刚说话声音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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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说完,方平这伙人还没来得及接话茬,附近听到的同学都亢奋了起来。

而张浩,这时候也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愉悦,满脸喜色道:“是真的!

马宗师真的突破了,不止我们,全世界谁敢相信他会这么快突破八品?

所以挑战书一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只要这次马宗师战胜泰姆,企鹅集团就能大举进军亚洲各国,成为亚洲霸主集团之一!

再过些年,马宗师一旦突破九品,那企鹅集团就能成为世界霸主集团之一了!”

“天,这也太快了,八品宗师境!”

“宗师榜排名更新了吗?马宗师这是要杀进前三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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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还前三十,要我说,前二十都没问题。”

“不至于吧,马宗师毕竟刚突破,哪有那么快上升到前二十,除非战胜泰姆之后,还有戏。”

“……”

这时候的同学们,已经各自议论了起来,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兴奋、崇拜、激动、渴望的神态。

哪怕那些女生,这时候也不例外。

整个班级,唯一例外的便是方平。

这时候的方平,满脑子浆糊,满脸的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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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情况?

大家说的话他都听懂了,每个字写出来他也肯定认识。

可为什么串联到一起,他完全听不懂?

马宗师是谁?

企鹅集团他当然知道,08年的时候,企鹅集团已经是it业的一霸了。

谷歌他也知道,不知道才怪了。

刚刚张浩话中的意思是,企鹅和谷歌业务竞争?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违和!

方平喉咙再次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燥的厉害,这剧本,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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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旧址(二十四)

“白长老,真是稀客。”

简陋的静室里,主客二人相对而坐。

“不愧是红姬长老,无论什么鸟儿、雀儿,只要飞进了容州地界,你总是第一个知道。”白先生笑着奉承道。

红姬的风寒还没有痊愈,精神也不太好。

强撑着病体来见客的她实在无法对眼前这副虚伪的嘴脸生出几分好感。

更何况,正是由于白先生窥知了青简的预言,故意引红叶来容州,才导致红叶身死。其用心何等险恶,她又怎么会轻易放下防备和敌意?

“乌翎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鸟雀。她是只猎隼,所到之处,必要掀起腥风。这一点,白长老应该比我清楚。”红姬不冷不热。

乌翎在容州的行动屡屡受挫,可她红姬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最重要的是,这些操劳她原本不必承受。

白先生从红姬的话里听出一点怨怼之意,但他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他更不会承认,乌翎对空缺的长老之位心生觊觎,这背后或多或少有他在推波助澜。

他干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放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

“腥风确实已经刮到眼前了。”

红姬盯着他打开木盒,看见盒中的锦缎上插着三枚闪着幽光的金针。

白先生发现红姬一时看不出金针的归属,特意提醒道:“黄三针回来了。”

红姬抬起眉头。

“那个叛徒?他还活着?”

真是稀奇。

白先生笑了笑。

黄三针离开暗楼的时候,红姬还只是红叶身边的一个执事,许多内情,她并不知道。

眼下,他有必要替黄三针分辩分辩。

“说起来,黄三针还不能算作是叛徒。大长老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他动了离开暗楼的念头,大长老也只当他是想外出游历。这五年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子,他想回来、便又回来了。”

这番话令红姬想到了一个人。

她冷哼一声:“大长老会为他一个人坏了暗楼的规矩、插手各阁内部的事务?乌翎会看在大长老的面子上轻易饶恕背叛她的人?白长老,换作你是乌翎,你会这么做吗?”

红姬会这么想并不奇怪。

白先生眼波一转,回答说:“我呀?我可不像乌翎一样年轻了。据说,当年乌翎和黄三针,一个有意,一个无情。黄三针是为了躲避乌翎,才离开暗楼。若真是如此,黄三针归来不正合了乌翎的意?大长老维护黄三针也许只是顺水推舟。”

红姬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她是否相信了白先生的这番话。

一阵沉默过后,她才开口:“左右不过是个执事,他归来与否,有什么要紧的?”

白先生垂下眼帘。

酒婆子恰好在这时捧着茶盘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白先生瞥了茶杯一眼,见到杯中茶水浑浊不堪,却没有说什么。

酒婆子步履蹒跚,又在红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才退下。

“乌翎和黄三针当年反目成仇的因由,还有另一种说法。”白先生放下茶杯说道,“黄三针是乌翎一手提拔的人,大长老对黄三针格外优容,乌翎本来十分欢喜。可是,黄三针却仗着大长老的威势,意图取代乌翎。乌翎这才容不下他。”

红姬冷笑道:“二人真有这样的仇怨,那黄三针归来,不正好给乌翎添堵么?”

白先生却在摇头,满脸痛惜之色。

“他们从前是龙争虎斗、你死我活,现在是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怎么会一样呢?”

至此,白先生才算彻底表明了来意。

“乌翎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你我若不联手,恐怕要被她一一铲除。”

红姬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单独一个乌翎不可怕,单独一个黄三针也不可怕,但若有大长老暗中相助,黄三针和乌翎冰释前嫌、握手言欢,那就难说了。

可她怎么能和白先生这种人联手?

她还没有弄清楚红叶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查出白先生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她始终无法信任他。

白先生已然看穿了红姬的心事。

“你看我这记性。做客人的,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我准备了一点心意,今日之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请你笑纳了才是。”

他说得十分客气,也没有卖关子。

一张卷起的纸条被他轻轻展开后放在小木盒旁,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人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在离岛安排好的退路,留或不留,悉听尊便。”白先生解释道。

红姬又惊又疑。

这份礼物表面是示好,细思之下却带着威吓的意味。

离岛是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白先生若有心和她作对,她恐怕要栽一个大跟头。

但是,她的任务机密至极,谁敢泄露出去?

她正犹豫不决时,白先生又开口了。

“要说乌翎和黄三针之间毫无嫌隙,谁会相信?可是,一时的龃龉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最终还是会联手。黄三针毒术超绝,七年前就制出了号称暗楼第一的‘断魂’。就算你拱手让出那个位置,假以时日,暗楼还有你我说话的份吗?除掉乌翎,于你、于我,好处不言而喻。”

这好处便是,两人不必再针锋相对去争一个长老之位。

到了这里,红姬总算松口。

“要是被我发现你在耍什么诡计......”

“任凭处置。”白先生接过话头。

“好。”红姬换上一副笑脸,“你我既然要联手,少不了要安排几个传话的人。我看你今天带来的那个孩子还算机灵,你把人留下来吧。”

她不动声色提出要求,倒叫白先生吃了一惊。

“那孩子毛毛躁躁,做不成事,我会另外......”

“何必另外安排人?上一次,你让她送信给红叶,我就见过她了。她是个机灵的小鬼,就算有些不懂事,要学好也不难。就这么定了吧。”

白先生面有难色,却还是答应下来。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用的人了。

“小蛮。”

他出声唤小蛮进来,并把方才的决定告诉她。

小蛮撇嘴不语。

见白先生神色凝重不似平常,她才答应一声,随后小心翼翼看了红姬一眼。

红姬满意地点点头,并让酒婆子带小蛮下去。

二人又商议了几件事,白先生才起身告辞。

静室中只留下红姬一人。

她一口喝下杯中冷茶,喃喃自语。

“好处,哼。”

239 旧址(二十五)

最后一名黑衣死士倒在血红色的蕨藓中。

一滴血溅上路婴的脸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武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风停歇,血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王妧的脸色并不比路婴好多少。

她蹙着眉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头流淌,而她无力排解。

“小心点,查一查他们的衣领和袖口。”

武仲让没有受伤的庞翔和邢念一起动手,果然找到了用红线绣成的槭树叶的标志。

“没错,这八人和我们前天夜里遇到的黑衣人是同一伙的。”邢念肯定道。

武仲嘀咕了两句,眼睛却瞟向一旁愣怔的容溪。

庞翔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近在眼前的鲎蝎部圣女,他最应该做的是照料受伤的老四。这一点虽然很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枯木林寂静无声。

迷雾退去,危险仿佛也已经远离。

“唉......”

容溪的一声叹息,将王妧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

“你叹什么气?”王妧还没有弄清楚容溪此时的境况,只觉得对方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我......”

容溪的目光在王妧脸上移动。

她不想把中毒的事告诉王妧。

她甚至还没有接受萧芜派来的八名死士已经全部身死的事实。

“你是鲎蝎部的圣女,什么时候允许别人骑到你头上去了?”

这样失魂落魄的容溪是王妧没有见过的。容溪到底经受了什么打击,才放下了从前被她挂在嘴边的身为鲎蝎部圣女的骄傲?

“谁、谁敢?”容溪反驳时的语调透着虚张声势的颤抖和不安。

王妧压低了声音:“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逼你来浊泽做什么?”

容溪抿着嘴,飞快地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王妧退让一步。她说:“罢了,我们正要离开这里,你要是愿意,就跟上来吧。”

容溪猛地抬起头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你......你们怎么要离开?”她用惊惶的目光环视四周每一张脸,声音尖利,“王妧,你到浊泽来,是因为相信我的话吗?你相信厌鬼降世吗?”

王妧沉默了。她相信厌鬼降世,不是因为容溪的话,而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不过,她还是说:“我相信。”

容溪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问:“他们......是赤猊军的人?”

王妧顺着容溪的目光看向庞翔几人,摇了摇头。

“他们是我的人。”

容溪这才放心,声音也变得平和许多:“我还不能走。”

她的处境,王妧是不会理解的。

若是找不到丹方中的那几味药草,空手回到容州,她一定得不到她父亲的原谅。

最叫她惶恐不安的是,失去她父亲的支持,她还能保住圣女之位吗?

“对了,你是鲎蝎部的圣女,厌鬼降世,你理当前来查探。御毒虫,驱毒瘴,对你来说应该不在话下。那我就祝你旗开得胜好了。”王妧故意说道。

容溪明明受到那八名黑衣人的胁迫,却不愿意说出内情,那么她也没什么好话。

“等等!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鬼地方?”容溪一时情急,也忘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说话时带上了哭腔,“你......你自作主张杀了他们,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你真是可恶透了!”

容溪正好说到王妧忌讳之处,当即惹来王妧的反击。

“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我为何要问你?这笔账,要算也该叫萧芜来算,轮不到你!”王妧怒道。

“萧芜?萧芜是我的随从,凭什么他能管,我不能管?”容溪试图挽回些颜面。

此时,王妧也恢复了冷静。

她摇了摇头,暗叹自己怎么会被容溪扰乱了心神。

“你之所以安然无事,正是因为你管不了萧芜手下的人。否则,我未必会......”

“什么?你敢杀了我?”容溪惊叫着打断了王妧的话,怒气冲冲,“萧芜算什么东西?你这样高看他?我堂堂圣女,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卑微的随从?他们违抗我,不过是因为......因为......”

容溪情绪激昂,脸上胎记的颜色也随之加深,现在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王妧不再追问,也不再拿话激她。

“你听说过暗楼吗?”王妧缓缓开口,并且毫无意外地看到容溪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来到湖州,要求靖南王调遣赤猊军前往浊泽调查厌鬼降世一事,怎么赵玄带着赤猊令来了,你们鲎蝎部却把他当作仇敌?”王妧就这样直白地把鲎蝎部的私心说出来,“王妃托刘筠送信,希望鲎蝎部能除掉赵玄。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靖南王刚遭人下毒谋害,九死一生。”

“你......”容溪不敢相信王妧竟然什么都知道。

王妧继续说道:“你若想说,靖南王中毒和你们鲎蝎部毫无关系,我不敢苟同。谋害靖南王的黑手正是暗楼,而鲎蝎部首领身边正好有一个出自暗楼的心腹,这岂会是巧合?”

“你胡说什么!什么暗楼,什么阴谋!你说萧芜是暗楼的人,是他利用我父亲去谋害王爷?这怎么可能!你血口喷人!”容溪急道。

“容首领并非被利用了,他应该是知情的。”

容全和红姬联系密切,背后还有百绍掺和其中,萧芜不过是红姬的耳目和手脚。

容溪听后,只顾强装镇定:“你满口胡言,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你早就和赵玄狼狈为奸,想除掉王妃和小世子,除掉我们鲎蝎部。我们才不会坐以待毙!对,就是这样!王妧,你还不知道吧?石璧意图谋害我的性命,已经被除去西二营总管的职务。你现在踏出浊泽,外面都是我鲎蝎部的人。你想走?你走不了!”

武仲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朝王妧比划了一个手势,提醒她注意天色。

王妧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不信,尽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王妧对容溪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示意武仲几人准备动身。

容溪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无论离开或留下,她都不可能再与王妧结伴而行。

王妧最后看了容溪一眼。

一颗鲜红的血珠正从容溪左边脸颊的胎记处滚落下来。

240 旧址(二十六)

“你受伤了?”王妧不顾举止失礼,盯着容溪脸上的胎记。

容溪愣愣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颊。

沾染在指尖的鲜艳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勾起了一段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是巫圣和历代先祖选中了你,你要把它当成荣耀。”

“但是......我的脸好疼......”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活下来了。”

“父亲......”

“熬过去,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圣女......”

容溪突然大叫起来。

“不!”

她看见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向她走来。

青黑的鬼脸额头上长着一个血红的尖角,獠牙交错,狰狞可怖。

这副面具,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便忘不了。

容溪更忘不了。

梓县的部族遗址里残存着一副三百年前的壁画。

画上除了十余把竖立的长矛和一把横放的匕首,还有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女人正手舞足蹈,驱逐着一团黑色瘴疠。

族中耆老口口相传,都说那就是容氏一族最伟大的先祖留下来的唯一图像。

毕竟在那个时候,能够驱除瘴疠的只有被百姓奉若神明的容氏巫圣。

容溪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

她再一次见到巫圣显迹了吗?

“容溪......”

她听见一声呼唤。

她看见女人摘下了面具。

她看清了王妧的脸。

“怎么会?”容溪喃喃说完,心力交瘁,不支地昏迷过去。

王妧扶住她,想起当初容溪一心想解决厌鬼之祸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叹息一声。

不过,王妧没有过于伤感。她让武仲背上容溪,一同离开浊泽。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留着她,也是给老三多留一分活路。”王妧对着庞翔几人说道。

几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王妧又说:“既然带着容溪,我们也不必绕路了,直接往屏岭走吧。”

庞翔十分惊讶。

“可是,看他们的态度,根本就没有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

“暗楼的人可以不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鲎蝎部的人可不行。你就走着瞧吧。”武仲回了他一句。

王妧虽有其他理由,此时却不便多说什么。

有个人和她一样,一直关注着容氏和西二营的动静。

........................

丹荔园。

魏知春拄着铜拐,站在东花厅前宽阔的庭院中。

她的身后还跟着赤猊校尉连琼。

春寒已消,院中那棵百年银杏树上长出了扇子一样的小片绿叶。

在日光的照耀下,它一天比一天茂盛起来。

魏知春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到底还是动手了。”

连琼没有说话。其实,他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公子呢?”魏知春问。

“公子去了屏岭,葛束也跟着去了。鲎蝎部应该会栽个大跟头。”

“哼,就怕他赢了一手便得意忘形。”

话虽如此,魏知春心里并不十分担心。

连琼一听就明白魏知春所指何事。

于是,他请示道:“要不要提醒公子一声?”

魏知春摆手示意。

“不必。我已经把六州舆图交到他手上一段时日了,他要是连这点都没看出来,也不配拥有赤猊令。”

连琼答应下来。

他正要禀报另一件要事,谁知突然听到魏知春低低的叹息。

“那个孩子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连琼愣了愣,显然没有及时意会到魏知春所问何人。

“我是说,文杏的孩子。”

连琼这才反应过来。

他忙说:“查到了。现在正......”

魏知春却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她越是在意,赵玄就越得意,那孩子越有可能遭遇无妄之灾,除非......

不......

要赵玄改变脾性,比登天还难。

她不敢奢望。

更何况,造成眼前这种局面的人正是她自己。

“那孩子可有性命之忧?”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一切安好。”

“那就好。”

魏知春点点头。

这时,她才注意到连琼似乎有话未说。

褶皱的眼皮轻轻抬起,她让连琼随她进花厅说话。

二人在厅中坐定,连琼说出了他的担忧。

“周充并未离开南沼。皇上把公子送到南沼,到底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收场?”

魏知春笑了笑。

“周充不相信我们能看住公子,总要找一点凭据,好带回去说服皇上。先前他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是皇上保住了他的性命。现如今,他是一步也不能走错,错就是死。至于皇上,天意难测。”

连琼仍未舒展双眉:“周充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老辣。我怕他会趁着南沼之乱,对公子下手。”

魏知春看了他一眼。

“你听到了什么?”

连琼随意应付一句,有些含混躲闪的意思。

魏知春的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周充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与他为人如何并无关系。你何故对他起了这样的偏见?”

连琼心中一惊,直直地站了起来。

“我......”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魏知春没有逼迫他。

“南沼离京城山长水远,却依然没有跨出朝堂的棋局。你的心一动,你的手脚也会跟着动。连琼,我希望你记住,赤猊军蛰伏在丹荔园的原因。切勿为他人作嫁。”

“是。”连琼已有后悔之意。

“你下去吧。”

连琼依从退下。

魏知春再次陷入沉思。

这些年,她每每想起先皇的遗言,总是忍不住慨叹。

也只有在将死之时,曾经威震四海的皇帝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泄露出自身的虚弱和对未来之祸的无能为力。

然而,帝王的身份却不容他犹疑不决。

“知春,你替朕看着,看他会不会杀了小九,看他是不是所谓的天命所归之人。朕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而不是一位帝王下达的旨意。

魏知春接受了。

她安排她的女儿、她的孙女相继守候在“小九”身边,直到将来某一天,她能带着一个明朗的答案去见九泉之下的故人。

她没有辜负先皇的知遇,却辜负了她女儿的信赖。

银杏树是长寿树,她的女儿文杏却是个薄命人。

她耗费重金移栽了一棵百年银杏树来承托她的愧疚和思念,却什么也无法弥补。

说她亲缘淡薄,到底有几分是上天注定、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这个问题随着她的叹息消融在春日的风光里。

241 易容

小丫环银灵打开了东面的木窗,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这间湿冷的屋子。

这个冬天总算过去了,她想道。

回头看到蒲冰睡眼惺忪坐在妆镜前,银灵很是心疼。

“姑娘看了一夜书,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没有人会来打扰的。”小丫环走近前劝说道。

蒲冰连眼皮也不抬,伸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别啰嗦。把药箱拿过来。”

银灵只得遵命照办。

蒲冰接过药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和两个青瓷圆盒。

“水。”

银灵麻利地倒了半茶杯水,递到蒲冰手边。

蒲冰抖出白瓷瓶中的粉末,与茶杯中的水搅和均匀,最后得到一块凝固的、微微发黄的面团一样的东西。

趁着面团还未定形,她将它握在手心,搓圆捏扁。

银灵只是错开一眼,蒲冰已将面团贴上了自己的鼻梁。

两个圆盒也被相继打开。

蒲冰用木勺从其中一个圆盒中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浅褐色香膏,将之涂满全脸,包括双耳和颈脖,顺势又涂抹在双手手背上。

随后,她左手捧起另一个圆盒,右手用一支极细的毛笔沾了盒中之物,轻轻点在双颊处。

等蒲冰停下动作时,镜中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一个鼻梁弯曲、皮肤黑黄、双颊腮边长满雀瘢的女人回过头来,对着银灵道:“把我的面纱取来。”

银灵呆呆愣愣。

她一去一回,蒲冰已动手将两道修长的黛眉画成又阔又短的桂叶眉。

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只能通过眼神来辨认蒲冰的身份了。

毕竟,一个人的眼神很难说改就改。

“姑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银灵一边帮蒲冰戴上素白的面纱,一边由衷感慨。

蒲冰笑了笑。这是她最得意的手段,也是她保命的办法。

“好了,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梓县走一走。这乡下地方什么都没有。我需要一些安神香,顺道,再买些甜点心回来。我知道你爱吃。”

银灵听后很高兴。

主子嫌弃农庄中物用短缺,她这个小丫环也跟着嫌弃,浑然忘了这处小农庄的主人家每日都会送来新鲜的蔬食,且从不多嘴过问二人的来历。

“那位大人也太不上心了,累姑娘在这穷乡下受苦。”银灵说这话时,全然没有讨好奉承的意思,而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蒲冰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周指挥使传话让她静待时机,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的亲姑姑派来的那些杀手从百绍到容州,一直对她穷追不舍,如今应该仍潜伏在某个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这点苦算什么?我会自食其力,不会叫他看不起。”

小丫环睁圆了双眼,愤愤不平。

“姑娘是世上最好的,谁敢……”

“好了,和你说不清楚。”蒲冰打断了她的话,“去找舒老伯准备好马车,顺便问他去梓县路上要走多久。”

银灵却没有马上动作。

“可是,庄子里没有马车,只有牛车……”她害怕主子生气,连声音都变轻了。

蒲冰心头闷闷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就在银灵怯怯不安、犹豫着是否要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时,蒲冰朝她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银灵顾不得多想,掉头跑出屋子。

蒲冰叹了口气,动手整理她的药箱。

药箱里除了她亲手配置的各种药膏、药粉,还有一本札记。

札记的主人是她最敬重的老师,也是她母亲的故友。

可惜,她的母亲早逝,她的老师萍踪浪迹、不曾久留于百绍。

当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母亲不在,老师也不在。

除了周指挥使,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相信她。

这样一想,她更难过了。

当蒲冰坐着牛车赶到梓县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舒老伯再次劝告这个年轻而天真的姑娘:“什么药铺、医馆,梓县人不信这个,我们有巫圣堂。”

蒲冰表面上被他说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很不屑。

从前在百绍,她埋首苦学,也曾为王宫中的仆婢医治各种疾病。他们每一个都恢复了健康,并因此感恩戴德。

她在离岛的经历告诉她同样的道理:只要她拿出一身医术,没有人会不服的。

周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她岂能在他的看顾下做一个无用的废人?

无论她的境遇如何变化,身为百绍公主的骄傲一直保留在她心中。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

舒老伯赶着牛车去买布。

二人已约定好天黑之前在城门会合。

虽说是城门,但蒲冰看着也只是两段不高不低的石墙中间留出来一道开口。

梓县并不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池,只比乡间热闹几分。

蒲冰一个人沿着入城的主道走到东街上,渐渐觉察到城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路上,有的人结伴而行,有的人不期而遇。他们相互之间交头接耳,面带忧虑。

行走在这些人群中,蒲冰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办”、“巫圣堂”、“怕”这些词句。

她决定暂时先不去找安神香。

跟在两个议论着要去巫圣堂的男女身后,蒲冰很快就看到了巫圣堂高悬的招牌。

“啊?怎么又贵了?”

面对质问,巫圣堂的药童神色如常,收起了盛放圣丹的锦盒。

“谁叫你拿圣丹当饭来吃?也不看你受不受得住!”

“不是,我……”男子面有不忿,却怨自己嘴巴笨,驳不了药童的话。

“罢了、罢了。”

男子身旁的女子出来圆场,买下十颗圣丹。

直到走出巫圣堂,两人仍心疼得直皱眉。

这时,又有一个身穿单薄旧衣的小童跑来询问圣丹的价格,得到回复后又怏怏离开。

蒲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咬咬牙买下一颗圣丹,追着小童的足迹而去。

“喂!你等一等。”蒲冰叫住小童。

小童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正从他身后追赶上来,不禁吓坏了。

他撒腿就往巷子里跑。

蒲冰不识路,心知追不上对方,情急之下高声叫喊道:“圣丹!我送你一颗圣丹!别跑了!”

小童终于停下来,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看着蒲冰,目光中既有警惕,也有怀疑。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要这圣丹有何用处?”

242 安贫舍

“你……你真的愿意、把它送给我?”小童盯着蒲冰手里的方形小药盒。

蒲冰点点头,将药盒递出去。

小童试探地向她靠近几步。

见状,蒲冰将手往后收回一点点,说:“但你要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需要这些圣丹?”

小童眼里露出几分急迫。

他张了张嘴,稍一犹豫,便下定决心。

“你想知道,就跟我来。”

小童看一眼天色,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确定那个戴面纱的女人真的跟上来了,才放心继续前行。

有一段路他走得急了,一口气不顺,激得他干咳几声。

他那双干瘦的小手当即捂住嘴巴,急切得好像要扑灭一团烧起来的火。

路越走越偏僻。

蒲冰开始怀疑自己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童乱走是否有些不妥。

好在,穿过那一片安静无人的空街后,人声再次喧哗起来。

老老少少上百人,个个衣衫破旧、面带饥色。

他们聚集在安贫舍紧闭的门户前。有的沉默不语,翘首盼望着开门的时刻早些到来;有的急躁不安,不断发出怨言;还有的为了争先而互相推搡,吵闹不休。

蒲冰对梓县的印象再一次改变了。

这时候,引路的小童一头扎进人群中,没了踪迹。

蒲冰当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转念又想,那小童骗她来这里有什么好处,何至于骗她?

于是,她放宽心,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这期间,有个青年男子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无论是年纪还是气度,这男子与周遭一群老少极为不同。一张方脸,两道剑眉,衬得他器宇不凡。

但最主要的是,蒲冰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可惜,她始终无法记起自己与这男子相遇于何时何地,更想不起对方是何身份。

她心道,许是昨夜睡得不好,她的脑子才会一时转不过来。这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未时时分,安贫舍内徐徐响起三下铜锣声。

一阵食物的香气翻过围墙飘向早已饥肠辘辘的众人。

人群安静下来。

那些正值活泼好动年纪的孩童也自觉地立住脚,不再四处游走。

哐啷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几名身穿短褐的仆从抬出两只半人高的木桶和三个竹筐。

桶中装着热气腾腾的藜菽粗食,竹筐里叠放着数十个普普通通的陶碗。

安贫舍的管事毫不费力就为领取吃食的人们确定了先后顺序。

规矩是一人一碗,无论年长或年幼,拿到碗的人可以留在安贫舍度过一夜,余者皆要被赶出城外。

一切井井有条。

可随着桶中饭食的减少,还没有领到碗的人开始发出一些动静。

这些老弱不外乎说些“白等了”、“天可怜见”、“铁石心肠”之类的旧话,却因势单力薄而不敢造次。

等到聚集的人群自行散去,引蒲冰来此的小童才重新出现。

他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蒲冰见他两手空空,便猜到了一切。

“现在能说了?”

小童点点头,又捂着嘴咳了一下。

“我爹进山砍柴的时候摔断了腿……家里没粮了,我只能来安贫舍领一口吃的。”

蒲冰不解:“这和圣丹有什么关系?”

小童红了眼眶,只是忍住不落泪。

“我有腿,能跑,可是我爹没了腿,想跑也跑不了。我只是想要一颗圣丹,救救他……”

蒲冰仍是一头雾水。

她还要追问,小童却禁不住悲痛,大声哭了出来。

感受到周遭有人投来探寻的目光,蒲冰脸上一红。小童这副样子,倒像受她欺凌一样。

她二话不说,拉着痛哭的小童走向僻静无人的角落。

“你别哭了!再哭,我就圣丹扔了,不给你。”

小童果然止住了眼泪,急道:“说好了要给我的,你怎么骗人!我、我就要回去看我爹了……”

“你爹伤了腿,这圣丹是治腿的吗?你跟我说实话,我就当作做好事,帮帮你。你听懂了吗?”

小童听了蒲冰的话,一时忘了伤心,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谁说圣丹是治腿的?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服圣丹、百病消’,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真的好笨。”

蒲冰顿时变了脸色。

一个小小的孩童也敢看不起她?真真气人!

她盯着年纪和身高都不及她的一半的小童,愤愤道:“是你前言不搭后语,话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还敢奚落别人?看我怎么教训你!”

鬼使神差,她抬起头,正好撞见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走近前来,缓缓开口。

“孟某汗颜,无意偷听二位说话,只是……这孩子身世如此可怜,我实在是心疼。”

此人正是蒲冰先前注意到的那名青年男子。

蒲冰讪讪的不说话。

孟树坚没有理会她,转而对着小童,轻声询问:“你没有领到饭食,对不对?”

他明知故问,却得到了小童的好感。

小童点点头。

“留在城中,至少吃食都是干净的,城外……”孟树坚叹了一口气,又说,“虽说安贫舍也有难处,但是,多收留一个孩子又有什么难的呢?”

小童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可是,他们都说,没人敢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谁敢这么做,就会被打个半死、赶出城外去。”这下场可比挨一夜饿、受一夜冻凄惨得多。

“我不是要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而是要改了安贫舍的规矩。”孟树坚笑着说完,又对着蒲冰拱手作别,随后牵起小童的手向安贫舍的大门走去。

这一长一幼,萍水相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交换了彼此的信赖,在场的人却并不觉得奇怪。

蒲冰看着二人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说实话,她也因为这男子的言行而起了几分兴趣,想看一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本事。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

小童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在她进入安贫舍后便得到了解答。因她初来乍到、对容州的风俗旧事一无所知,才会左问右问、问不到点子上。

从小童和那位姓孟的男子口中,她拼凑起一个完整的传言。

州城有人得了黑斑病,此病极为凶险,且容易传人,只能靠服食圣丹防患未然。

而获取圣丹的地方,唯有巫圣堂。

243 生路

屏岭宿所。

零落的雨点敲打着萧条的庭院,缓慢地清洗掩藏在杂草丛中的血迹。

微风搅乱了弥漫的杀意,空气恢复了平静。

隐隐有人声从一处面南的厅室里传出来,惊飞了檐角一只不知名的雀鸟。

“做得不错。”

一块两指宽窄的金子被扔在地上。

一只沾满污垢的大手把它捡起来。

“多谢公子。”

回话的男子声音洪亮,身材更是健壮。

此时他左膝点地,右腿弯曲,却只比安坐上首的赵玄矮了一头。

披散的头发油腻肮脏。

残破的布条遮不住他后背和手臂上新添的刀伤。

血滴混着汗珠滚落,没入一条污黑的腰带中。

他将习惯握刀的右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掂着金块。直到赵玄令他起身,他才倏地站起来,将金块收入腰间的暗兜。

这一站,男子高大的身形完全展露出来。

侍立两侧的护卫全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向腰间的佩刀。

赵玄对厅中气氛的变化感到些许不悦。

能在赤猊军的围捕中逃脱的人,身手自然不凡。然而,这样的高手却甘心被百绍人驱使、做那些搬山蚁的护卫?

“你走一趟阔斧林,能得多少酬金?”赵玄神色自若,似乎起了攀谈的兴致。

壮汉听到赵玄问话,瞪着一对微微凸起的大眼睛,伸出左手,用五只粗糙的手指合了合,得出一个数。

“五贯。”

“哦?好买卖。”赵玄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好买卖哪儿轮得到我老阮。”壮汉想也不想,随口说道。

从赤猊军手下逃脱后,他在阔斧林中不吃不喝、躲藏了三天三夜,最后才走上唯一的出路。

说到底无非是他认为自己的命比这五贯钱值多一些。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自愿投入我麾下,便该守我的规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但今后,功过赏罚都会有人给你一一记着。”

壮汉凝视着腰间金块的位置,欣然听从。

“百绍人不管你的生死,我管。百绍人不在乎你的忠心,我在乎。只要你用心做事,我保你前程无量。”

壮汉有些动容。

“虎啸深谷……从今往后,你就叫做阮啸。”

“是。”

阮啸抱拳答应。

这时,有随从带来了哨岗的消息。

赵玄得知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正带着一份厚礼向宿所赶来,心情大好。

他必须竭力抑下欣喜才不致失态。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

疲惫不堪的一行人被拦在宿所之外。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人身上像小石粒一样沉重。这对受伤的老四和昏迷的容溪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王妧猜到,鲎蝎部对石璧下手,赵玄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她没想到赵玄竟然会亲自来到屏岭。

他的目标不言而喻。

“容溪死不足惜。”

赵玄站在宿所门前的石阶上,身披蓑衣,面若寒霜。他在见到王妧之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愤怒。

冰冷的雨水打破了王妧的妄想。

雨帘之后,一道人影踩着地上的水洼向他们走近。

泥水四溅。

来者身形比常人高大一倍。

他一边走动,一边发出威吓的低吼。

声势之足,令人咋舌。

“杀了她。”赵玄伸手指向武仲背上的容溪。

阮啸应声而动。

他赤手空拳,越过赵玄和王妧冲向武仲。

邢念和路婴阻挡不及,双双被撞倒在地。庞翔几人隔得稍远,更无法相助。

武仲勉强抵住对方拳风,却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不敌,和昏迷的容溪一起重重摔倒。

他挣扎着爬起来,猛地一咳,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他不想把失利归因于白天的奔走耗尽了他的体力,更不想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王妧又惊又怒。

她转身面对赵玄:“容溪不是谋害靖南王的元凶,你杀了她也是枉然。”

“枉然?只有容氏身死族灭,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赵玄咬牙切齿,两步走下台阶,死死握住王妧的手,“难道你要阻止我?”

王妧被他问住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呛得她鼻子发痒。

她突然想到了被刻意放置在障鬼台旧址的麒麟匕首和其中的字条。

周充……

“你可知道,皇上想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压过,赵玄却能听清。

“十年之内,镇察司不会动手。”

他没有向王妧解释周充和魏知春的约定,但是,他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要是,别人呢?”王妧忽略了鼻间的难受,全心投入于彼此的一问一答中。

赵玄眉头一皱。

“你……”他想看却看不清王妧此时的神情。

不远处传来了刀剑相击声。

王妧感受到面前的人逐渐攀升的怒火。

她的手被放开了。

尖刀的锋刃对准了她的腰腹。

“周充一句话就让你言听计从?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俯首’?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变了?”

她听见赵玄凑近她耳边的私语,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呼吸和温度。

她甚至尝出了雨水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躲?”

赵玄的怒火渐渐熄灭。

王妧衣裙上晕开的血色触目惊心,他却不愿将目光移开。

受伤的原来是他的掌心。

这时,一声喝喊传来,惊动了王妧。

她循声望去,模糊分辨出邢念正用身体挡住对手的单刀,而武仲已倒在血泊之中。

“武仲若死了,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她抿着唇,身上因为寒冷而发抖。

雨势已经大到叫人看不清对面的脸,她却直觉的感到赵玄在发笑。

“住手。”

她听见赵玄吩咐护卫退下的声音,看见路婴一瘸一拐地走近武仲。

随后,她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赵玄走入了宿所。

这里和她上一次来到时一样空荡冷清。

雨水冲刷着沙土和枯叶,露出长着青苔的扁圆石头。

地上堆叠的尸首被草席掩盖。

四周无人说话,雨声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仿佛听到了愤怒的咆哮和重重的厮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还有童子捕雀的弹弓。

南沼已是危机四伏。

赵玄的随从将她带到一处空置的屋室。

当屋门打开时,王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傅泓……”

243 生路

屏岭宿所。

零落的雨点敲打着萧条的庭院,缓慢地清洗掩藏在杂草丛中的血迹。

微风搅乱了弥漫的杀意,空气恢复了平静。

隐隐有人声从一处面南的厅室里传出来,惊飞了檐角一只不知名的雀鸟。

“做得不错。”

一块两指宽窄的金子被扔在地上。

一只沾满污垢的大手把它捡起来。

“多谢公子。”

回话的男子声音洪亮,身材更是健壮。

此时他左膝点地,右腿弯曲,却只比安坐上首的赵玄矮了一头。

披散的头发油腻肮脏。

残破的布条遮不住他后背和手臂上新添的刀伤。

血滴混着汗珠滚落,没入一条污黑的腰带中。

他将习惯握刀的右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掂着金块。直到赵玄令他起身,他才倏地站起来,将金块收入腰间的暗兜。

这一站,男子高大的身形完全展露出来。

侍立两侧的护卫全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向腰间的佩刀。

赵玄对厅中气氛的变化感到些许不悦。

能在赤猊军的围捕中逃脱的人,身手自然不凡。然而,这样的高手却甘心被百绍人驱使、做那些搬山蚁的护卫?

“你走一趟阔斧林,能得多少酬金?”赵玄神色自若,似乎起了攀谈的兴致。

壮汉听到赵玄问话,瞪着一对微微凸起的大眼睛,伸出左手,用五只粗糙的手指合了合,得出一个数。

“五贯。”

“哦?好买卖。”赵玄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好买卖哪儿轮得到我老阮。”壮汉想也不想,随口说道。

从赤猊军手下逃脱后,他在阔斧林中不吃不喝、躲藏了三天三夜,最后才走上唯一的出路。

说到底无非是他认为自己的命比这五贯钱值多一些。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自愿投入我麾下,便该守我的规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但今后,功过赏罚都会有人给你一一记着。”

壮汉凝视着腰间金块的位置,欣然听从。

“百绍人不管你的生死,我管。百绍人不在乎你的忠心,我在乎。只要你用心做事,我保你前程无量。”

壮汉有些动容。

“虎啸深谷……从今往后,你就叫做阮啸。”

“是。”

阮啸抱拳答应。

这时,有随从带来了哨岗的消息。

赵玄得知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正带着一份厚礼向宿所赶来,心情大好。

他必须竭力抑下欣喜才不致失态。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

疲惫不堪的一行人被拦在宿所之外。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人身上像小石粒一样沉重。这对受伤的老四和昏迷的容溪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王妧猜到,鲎蝎部对石璧下手,赵玄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她没想到赵玄竟然会亲自来到屏岭。

他的目标不言而喻。

“容溪死不足惜。”

赵玄站在宿所门前的石阶上,身披蓑衣,面若寒霜。他在见到王妧之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愤怒。

冰冷的雨水打破了王妧的妄想。

雨帘之后,一道人影踩着地上的水洼向他们走近。

泥水四溅。

来者身形比常人高大一倍。

他一边走动,一边发出威吓的低吼。

声势之足,令人咋舌。

“杀了她。”赵玄伸手指向武仲背上的容溪。

阮啸应声而动。

他赤手空拳,越过赵玄和王妧冲向武仲。

邢念和路婴阻挡不及,双双被撞倒在地。庞翔几人隔得稍远,更无法相助。

武仲勉强抵住对方拳风,却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不敌,和昏迷的容溪一起重重摔倒。

他挣扎着爬起来,猛地一咳,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他不想把失利归因于白天的奔走耗尽了他的体力,更不想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王妧又惊又怒。

她转身面对赵玄:“容溪不是谋害靖南王的元凶,你杀了她也是枉然。”

“枉然?只有容氏身死族灭,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赵玄咬牙切齿,两步走下台阶,死死握住王妧的手,“难道你要阻止我?”

王妧被他问住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呛得她鼻子发痒。

她突然想到了被刻意放置在障鬼台旧址的麒麟匕首和其中的字条。

周充……

“你可知道,皇上想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压过,赵玄却能听清。

“十年之内,镇察司不会动手。”

他没有向王妧解释周充和魏知春的约定,但是,他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要是,别人呢?”王妧忽略了鼻间的难受,全心投入于彼此的一问一答中。

赵玄眉头一皱。

“你……”他想看却看不清王妧此时的神情。

不远处传来了刀剑相击声。

王妧感受到面前的人逐渐攀升的怒火。

她的手被放开了。

尖刀的锋刃对准了她的腰腹。

“周充一句话就让你言听计从?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俯首’?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变了?”

她听见赵玄凑近她耳边的私语,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呼吸和温度。

她甚至尝出了雨水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躲?”

赵玄的怒火渐渐熄灭。

王妧衣裙上晕开的血色触目惊心,他却不愿将目光移开。

受伤的原来是他的掌心。

这时,一声喝喊传来,惊动了王妧。

她循声望去,模糊分辨出邢念正用身体挡住对手的单刀,而武仲已倒在血泊之中。

“武仲若死了,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她抿着唇,身上因为寒冷而发抖。

雨势已经大到叫人看不清对面的脸,她却直觉的感到赵玄在发笑。

“住手。”

她听见赵玄吩咐护卫退下的声音,看见路婴一瘸一拐地走近武仲。

随后,她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赵玄走入了宿所。

这里和她上一次来到时一样空荡冷清。

雨水冲刷着沙土和枯叶,露出长着青苔的扁圆石头。

地上堆叠的尸首被草席掩盖。

四周无人说话,雨声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仿佛听到了愤怒的咆哮和重重的厮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还有童子捕雀的弹弓。

南沼已是危机四伏。

赵玄的随从将她带到一处空置的屋室。

当屋门打开时,王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傅泓……”

244 刺杀

雨渐渐停住。

泥土和青草发出潮湿的气味。

天色将暗,宿所各处点燃了篝火,巡防的人手比原先安排的增加了一倍。

王妧一行人被安置在北楼。

铜镜中,灯火映着王妧苍白的脸。

她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而傅泓正在替她梳头。

火盆烘干了她周身的湿气,却驱不散她眼神中的寒意。

郑氏仍留在离岛,莫行川为此焦头烂额。

“还有,石璧派数百亲兵驻守屏岭。头一批进入浊泽巡查的有百余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就在鲎蝎部血洗宿所后,副将童五带着幸存的兵士投靠了端王。他们想先找出石璧的下落,再做打算。”傅泓放下梳子继续说。

此时,王妧又困又饿。

加上对郑氏的忧心,她感觉头疼得像被鞭子抽打过一样。

“暗楼的人到僻巷试探了几次,倒没有弄出特别大的动静。”傅泓一五一十地回报,平时她对着莫行川也是如此,“六安传话来,请姑娘务必事事小心,若是遇见特异的人或……”

“好了。”王妧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傅泓只得停下。这时她才注意到王妧眉头紧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王妧也发觉自己语气生硬。

她改了话头,问:“蒲冰有什么动向?”

傅泓分身乏术,此事不是她经手的。

王妧本意并不在于得到确切的答复。在听完傅泓的解释后,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事实上,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

舒适的床铺近在眼前,她控制不住想要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念头。

鬼三爷的脸、槭树叶和凤羽的刺绣、血红的胎记,通通变成了浮浮沉沉的思绪,随着一声轻叹越飘越远。

她忘了傅泓仍在身旁,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傅泓有些不知所措,却不敢随意离开。

姑娘这是累着了?

方才梳洗时,她注意到王妧手臂上新添的伤口,却没听见一句不平或委屈的话。

她又想起自己在王妧这个年纪时做的那些蠢事,心情不免激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

浊泽之行艰险难测,王妧能平安归来已是大幸。

眼下要担心是另一件事。

楼外尽是端王的人马。

白天的冲突令人心有余悸,若是再来一次,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能够安然脱身。

她一身潜行的本事在赤猊军面前只能使出三成。在王妧抵达宿所之前,她已验证过这一点。

长夜漫漫。

傅泓不知疲倦地守在床前。

顾着王妧的安危,她甘愿通宵不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残留在屋檐的雨水几乎已经滴尽。

春夜乍寒,万籁俱寂。

一阵桃花香气从门窗的疏缝里挤进来。

傅泓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皮不知怎的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她一点都不困,可是……

那水滴声又出现了。

它们以相同的轻重重复着相同的节律,时而远在屋外,时而近在她耳边。

“啪。”

最后一滴水投入傅泓脑海。她头一歪,双眼随之合上。

窗户发出咔嗒一声响,轻微得叫人几乎听不见。

一道黑色人影翻窗而入。

那人蹑手蹑脚,走向睡床。

匕首闪出一道寒光,映在傅泓脸上。

她用尽全力,才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梦中,她手中扬起尖刀,从背后刺中了暗夜来袭的人。

左肩流出鲜血,傅泓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神情麻木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小刀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刺客和他的匕首距离沉睡的王妧只有一步之遥。

嘭的一声巨响,屋门被撞开了。

刹那间,短柄的单刀像离弦的箭一样,穿透了刺客的胸膛。

鲜血涌出,滴滴答答,染红了床前的脚踏。

刺客跌倒在地,发出闷响。

与此同时,王妧惊醒了。

萦绕在她鼻间的血腥气味令她警觉。

她无暇顾及额头豆大的冷汗,倏地翻身向后一躲,抖出袖中的匕首,起身面对屋中的异状。

黑衣刺客已然气绝,傅泓昏坐着、生死未卜,门边那张冷静刚毅的脸……竟是白天那个差点葬送了武仲性命的护卫!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路婴首先出现,紧随而来的是庞翔,接着便是守卫在楼下的兵士。

她示意庞翔将兵士挡在门外,随即绕过倒地的黑衣刺客,走过去查看傅泓的情况。

昏睡中的傅泓气息平稳,并无性命之忧。奇怪的是,左肩那处伤口似乎是傅泓自己造成的。

“姐姐,你没事吧?”路婴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

王妧朝他摆摆手。

见他往血泊中的黑衣刺客走了两步,王妧突然说:“傅泓受伤了,你去找些金疮药来。”

路婴出门时,赵玄正好赶来。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打量了王妧几眼,便要将刺客的尸首带走。

“等等。”王妧对赵玄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悦,“这个刺客,我自会处置。”

赵玄见王妧连一个死人也要和他争,不由得心生恼怒。

“刺客?我的护卫失手杀死一个擅自闯入宿所的不轨之徒,我如何追查,轮不到你来过问。”

王妧一时无言反驳,只得迂回道:“你的护卫来得及时,救了我一命,我正要好好谢他。”

赵玄若要带走黑衣刺客,便得将阮啸留下。

“他是我的人,你要谢也该谢我。”赵玄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挥挥手让阮啸搬走了刺客的尸首。

回过头,他看见王妧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似乎还没有从深夜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似乎有所触动,右手刚抬起一寸,又悄悄收回。

最终,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天亮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自以为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没想到,上扬的声调还是暴露了他急躁的心情。

王妧蹙眉看着赵玄。

她感觉到,眼前的赵玄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

至少,他不再以戏弄别人为乐。

“你见过高侍卫了吗?”王妧突然问道。

赵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咒骂一句:“没用的家伙,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王妧没有理会。

“我杀了暗楼的长老,暗楼容不得我活在这个世上了。你若要查那刺客,可以从暗楼查起。”她说。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想杀了我义父,我义父不还是好端端的?暗楼早晚会自取灭亡。”

245 错觉

一队追兵高举着松明火把,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紧咬着逃命的一行人。

马蹄狂奔扬起的沙尘迷了刘筠的眼。然而,就算能够睁开双眼,她也什么都看不清。

黎明之前的黑暗是逃命之人的保护色。

刘筠伏在马背上,专心驱驰。若被风声带偏了方向,她必死在乱蹄之下。

前方有冷箭时不时贴着她的衣角飞过。

伴着一声又一声的痛呼、一次又一次重物落地的声响,追兵的数目逐一减少。

在刘筠浑身冻僵之前,天终于亮了。

有的追击者放弃了火把。

反击的箭矢随之而来。

流矢划伤了刘筠的双肩和两臂,引得她发出惊叫。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叫喊徒劳无用。

没有人理会她是不是受了伤。

她的死活全凭天意。

祸不单行。当她咬牙强忍着无尽的颠簸和伤处的刺痛时,她的右小腿中箭了。

此时,她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的右膝使不出力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倾斜。

天地万物或明或暗,在她眼里通通失去了颜色,唯有前方领路的骑者身上那一袭青袍色泽鲜明,如同松柏般不屈地挺立着。

这是刘筠第二次见到西二营总管。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在她跌下马之前,那个坚定的背影让她产生了熟悉的错觉。

她希望那个人能回过头来,在她横死之前看她一眼。

玄而又玄的是,石璧竟真的回头了。

搭箭,弯弓,松弦,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石璧随即扭身向前,既没有去看中箭的目标,也没有注意到失神的刘筠。

追兵放慢了速度,似乎丧失了追击的动力。

俞溢惊魂未定,伸手抓住刘筠的胳膊,将她重新拉回马背上。

“你没事吧?”他高声道。

刘筠仍望着前方,愣愣的不说话。

一行人默默往东面潜行。

石璧准备去东一营求见蔡都督。

他的请求能否实现,他心里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停!”

进入一片密林之前,石璧下令众人原地歇息一刻。

他先安排人手探路,随后亲自去检查追随者的伤亡。

这三十余人在他铩羽之时仍誓死效忠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损伤。

当然,其中有一个人是例外。

刘筠下了马,由俞溢搀扶着,一瘸一瘸地迎向朝她走来的石璧。

石璧收起冷峻的神情,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小姐临危不惧,不愧是靖南王的女儿。”

这句话将刘筠心中剩余的最后一点恐惧打消了。

石璧承认她是王爷的女儿,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风险地答应她的请求、带她逃离绝境。

“多谢石总管。”

这是谢他的夸奖。

随后,刘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石总管助我逃出生天,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石璧嘴角一动,瘦削的脸庞挂上了两道深长的纹路。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的箭伤最好先处理一下。”

刘筠额角见汗。

她勉强一笑,眼里藏不住感激之色。

石璧抬手招了招,令俞溢将刘筠扶到密林边缘的一棵矮树旁。

他从身后所背的包裹中取出纱布和止血的药粉。

处理这样的箭伤对他来说是一件得心应手的事。至于伤口能否恢复却要看伤者本身,他不会做无谓的担心。

而肩头和手臂的擦伤在他眼里更是微不足道。

石璧沉着的表情和从容的动作感染了刘筠。

她坐在矮树旁,安心将后背靠在树身上。

“你忍着点。”石璧动手取出断箭前,习惯嘱咐一声。

“是,我一点也不疼。”刘筠借晨间的天光看着石璧的脸,宽慰道。

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撒谎,可是谁也没有拆穿她。

“把眼睛闭上。”石璧的声音威严且令人信服。

刘筠顺从地闭上眼睛,正好将一颗泪珠挤出眼眶。

她不看,也不想。

但她此时的经历却刻骨铭心。

等她再次睁眼时,小腿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覆盖。

尽责后,石璧不作停留,转身去照料其他伤者。

刘筠泪珠盈睫、含情脉脉地看着石璧背影的模样落在俞溢眼中。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打断了刘筠的遐思。

刘筠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是回到湖州,还是留在容州,她都逃不过鲎蝎部的毒手。

可她为什么要逃?

她为什么不能像石璧一样,等待时机、报复容氏?

“我要留在石总管身边,助他除掉容氏,报答他的恩情。”刘筠说。

俞溢沉默了。

是他放弃了安全离开西二营的办法,冒险找到何三,接洽之下,才将刘筠的意愿传达给总管。

如今,他们经历九死一生逃出西二营,而他又变回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俞溢走开两步,没过一会儿又走回来。

他低下身子,面对着刘筠,一脸严肃,声音低沉。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总管他不近女色。”

刘筠听后,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

俞溢暗自叹了一口气,又说:“所以,你想留在他身边,他很可能不会同意。”

刘筠眉头微皱。

“前些年,蔡都督曾经想将女儿嫁给总管,结果这事没成。眼下这形势,总管若想得到蔡都督相助,他会大摇大摆地带着靖南王的女儿一同去求见吗?”

俞溢有些忐忑。

他说的这些话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

总管哪里都好,他内心也很敬服。但他不否认,他不想看到刘筠和总管越走越近。

“我……”

刘筠的目光越过俞溢,投向在人群中走动的石璧。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她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怎么,一天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现在却能坐在一起,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俞溢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被一个大人哄逗。

“石总管有他的考量,我也会做好我的应对。不过,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等我脱困以后,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官职前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俞溢一口气堵在心头,脸上时青时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百爪挠心的滋味。

246 为难

这不是沈平第一次来到离岛。

两年前,如意楼想在离岛的珠场采购一批用来制作珠衣的珍珠,后来因为珠场失信而作罢。居中奔走的沈平吃苦受累不说,还因为办事不力受到不小的责罚。

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喜欢离岛这个地方。

王妧让他暂时跟着詹小山留在离岛,同时注意慕玉山庄的风吹草动。他可以去岛屿南面的渔场找一个姓鲍的独眼渔夫打听消息。

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令沈平感到心烦不已的是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

当着他的面,朱瑜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沈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朱瑜,主动找她把话说开。结果,她不仅不承认,还把远在容州的武仲牵扯进来。过后,她依旧我行我素。

两人栖身于同一条渔船,抬头不见低头见,沈平就是想躲也没地方躲。

他彻底没辙了,宁愿重新踏上这座严酷的岛屿,也不想和一个不怀好意的人相处。

可詹小山说,青蛟军前几天替王妧传口信到离岛,现在一点回音也没有。此时的离岛危机重重,贸然登岛并不明智。

眼下,青蛟军留在三木岛养伤的人急需一批疗伤药。詹小山保证,等他送完药回来,首要做的便是潜入离岛查明一切。

沈平表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却另有打算。

等到詹小山动身,沈平终于有机会单独开始他的行动。

他盯上了离岛东南面的海崖。

秋秋几次从这里登上离岛,辗转获取青蛟军所需的用物。这一点他事先已经打听清楚。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

青蛟军藏在崖穴中的粗布短褐对他来说很合身,草鞋也合脚。虽说它们有些潮湿,但这并不打紧。

海水的味道混淆了他的嗅觉。

他很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带着一条死鱼。

日光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天空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站在高高的海崖上,他望向低处方整坦阔的渔场。

水雾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把一条在堰堨上走动的大黑狗误认成一个挑着扁担的人。

陡峭的石壁有人工凿开的痕迹。

巴掌大小的凹陷一左一右,一高一低。

这是青蛟军留下的。

路已经有人开好。

沈平身形灵活,分寸之间,腾挪得法。除了不小心被突出的尖锐石块勾破衣裳,他全身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穿过石崖底下的一片小树林,沈平直朝渔场走去。

岛上的氛围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

春天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成片的渔场却沉浸在死寂之中。

沈平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打眼,毕竟他的衣着打扮与此地的渔夫毫无二致。

渔场边缘的竹篱笆疏漏了也没有人修补。

有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在漏洞不远处的空地上晾鱼干,一条大黑狗在洞口外探头探脑,而他却当做没看见。

沈平有些犹豫是否上前去向老人打听那个姓鲍的渔夫。转念间,他决定不要多事,直接走向渔场东边的那排木屋。

独眼的渔夫应该很好辨认才是。

“不——”

一声哭喊打破了渔场的宁静。

沈平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女子用手背挡着眼睛、哭哭啼啼地从木屋的方向跑来。

经过沈平时,她右手一挥,换了左手去遮她的脸。

泪水甩中了沈平的袖口,而她却似未曾察觉。

竹篱笆外的大黑狗整个身体钻过漏洞,奋力摆动它的尾巴,并朝哭泣的女子大声吠叫。

女子被吓了一跳,终于停下脚步,抽抽噎噎地和那只大黑狗对峙着。

沈平看得出来,女子怕那只大黑狗,所以她才不敢动。

大黑狗好像通了人性,吠得更起劲了。

女子再受到这一激,把脚一跺,竟要冲上去和大黑狗拼命。

沈平在一旁看得心惊。

恶狗伤人的惨剧近在眼前,他岂能无动于衷?

他飞扑过去,将女子拦在身后,同时面对着恶狗大喝一声。

大黑狗竖起的耳朵向两侧一耷,怏怏地垂下眼皮,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叫。

它原地打了个转,一头钻过篱笆丛,这就逃离了战场。

沈平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晾鱼干的老人对这边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抬。

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沈平回头看到女子悲痛欲绝的模样,理智的教训也变成了委婉的问询。

“你做什么想不开?”

方才女子决绝的举动显然是存了死志。

她勉强压下悲伤,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是……外乡人?”

通红的眼中仍有泪渍,却掩饰不了那股机灵劲。

沈平惊讶于她的敏锐,同时也起了戒心。

“别再做傻事了,你的命只有一条。”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女子愣了愣,随即用愤怒的语气朝着沈平的背影喊道:“你又知道什么!我是生是死,谁会在乎?你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嘴皮子碰一碰,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善人了?”

喊完,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的眼泪就像海水一样取之不竭。

沈平被她说得来了气。

在渔船上被朱瑜挖苦奚落,他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忍耐。但在离岛,无缘无故被一个乡野丫头侮辱谩骂,他忍不了,也无须忍。

“你想寻死,没人拦你。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到好好一条狗被你这个没头没脑的疯女人连累。你死了,好歹还有生你养你的爹娘为你哭一哭,可那条狗呢?你死了它也活不了。别人只会骂它是一只该死的畜生,没有人会为它流一滴眼泪。”

沈平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

但到最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低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不再和对方纠缠。

“我爹……我爹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渔场没了,他逼我去码头另谋生路。我鲍兰就算是死,也不会去码头那种腌臜地方做那种腌臜事!”

沈平眉头一皱。

他听到女子姓鲍,猜测女子的父亲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他也从女子的描述中听出她的父亲心狠无情。

他左右为难。

离岛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离岛。

离岛的人也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些人。

王妧让他找那姓鲍的渔夫打听慕玉山庄的消息,可若那人品行不端,他还能相信那人说的话吗?

247 骗子

“鲍兰?这名字倒是有趣,谁给你起的?”

沈平笨拙地打着圆场。

关于王妧交代的任务,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鲍兰听到这样生硬的发问,气鼓鼓地瞪着他:“我爹!”

沈平顿时觉得自讨没趣,脸上讪讪。

不过,他也对鲍兰放了心。

一个乡野女子,心直口快,胸无城府。说不定,她比她的父亲更值得信任。

沈平这样想着,鲍兰的大呼小叫在他看来也变得顺眼许多。

“我……”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住口。

“罢了,”沈平抢先说道,“我不该骂你是个疯女人。我只是……遇到一点烦心事,又刚好撞见你了。”

鲍兰收起愤愤的神情,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也……不该骂人,还要谢谢你,帮我赶走那条狗。”她突然之间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沈平点点头。

他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

“我名叫沈平。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个外乡人。”

鲍兰忘了沈平的冒犯,连带着也忘了伤心。

“原来你是个行商。”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你这么年轻,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这时节,好货色早就被人订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沈平想起两年前的遭遇,一时哑口无言。

鲍兰嘲笑完却又安慰他:“唉,你也别太失望。今年,我们渔场恐怕连一成的货都交不出来了,该担心的是我们大管事和少东家,还有我们这些没了生计的渔户。”

“你先前说,渔场没了,是怎么回事?”沈平正好顺着她的话头问。

鲍兰先是叹了一口气,又仔细看了看沈平的脸,最后,她像是被他的诚恳打动,决定说出一个秘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听就好,可不要传出去。”

沈平满口答应。

鲍兰于是说:“我们渔场正在闹人命官司,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就我不害怕。”

见她泪痕犹存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沈平不禁觉得好笑。

“别笑呀!你是不是不信?我……”鲍兰变得急切起来,“偌大个渔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大管事还在,少庄主也还在。我爹就是个没眼力的,外面的人随便说些什么,他听风是雨,我说什么,他偏偏听不进去!”

沈平终于收起轻视之心。

他沉默了一会,而鲍兰仍在絮絮叨叨。

“反正,我是不会听他的。他敢逼我,我就去求少庄主。听说少庄主智勇无双,一出手就把来犯的海寇打跑了,他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就和……和你一样,你也是个好人。”

沈平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鲍兰的夸奖,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愧疚的情绪。

“你说的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这渔场的东家是慕玉山庄?”

鲍兰点头承认:“我们大渊渔场是慕玉山庄的产业,如今,慕玉山庄是少庄主当家,少庄主便是我们少东家。”

“原来如此。”

鲍兰见沈平相信她的话,显得很欢喜:“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那……你能见到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吗?”沈平又问。

鲍兰支支吾吾,伸出手把耳前的一绺头发收到耳后去。

沈平心中了然。

“堂堂少庄主,哪里想见就能见到,是我糊涂了。”他把话头揭过,又解释说,“还有,我不是什么行商,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鲍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揶揄道:“原来不是你不懂,是你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

沈平只是笑了笑。

“也许,我的少东家能帮到你呢。”

鲍兰不由赧然。

相互道别后,沈平还在想着鲍兰这个人。

因她哭花了脸,沈平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不过,他直觉得鲍兰生得不难看。

她有些小聪明,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一点最令沈平心折。

如果鲍兰肯帮他、帮王妧做事,他面对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值得担心的只有一点。

方才他只是随便问了几句,鲍兰就把她知道的消息全说出来了。

戒心不强,这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鲍兰最后脱口说出他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对此,沈平并未深究。毕竟鲍兰对王妧一无所知,“少东家”应该只是她仗着小聪明一时口快的说法。

沈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东面那成排的木屋。

很快,他就用王妧的信物找到了那个姓鲍的渔夫。稍一打听,那人果然有一个十九岁年纪的忤逆女儿。

那人告诉他,慕玉山庄清查出一批人,将其当作杀人从犯交给了韩都督,慕玉山庄因此得以解困。

这个消息十分重要。

沈平很庆幸自己没有留在渔船上等待,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要把消息送到容州去,再找机会帮助鲍兰摆脱她父亲的威胁。

此时,日已过午,天空依然结着厚重的灰云,任何飞鸟都无望穿破。

湿冷的海风被挡在慕玉山庄重重叠叠的院墙之外。

山庄的草木享受着暖春的馈赠,蓬蓬勃勃,格外喜人。

鬼三爷命人撤走了暖炉,算是正式驱走了他的病气。

阿福很高兴。

他找来了一件消遣的玩意,心中觉得公子一定会喜欢。

“是太宁曲谱。”

鬼三爷只是隔着床帐瞧了两眼,兴致没有老仆预料中的那么高。

“又是你伪作了一谱来哄我……”

阿福道:“公子还记得这事呢。”

“你们个个都知道那女伶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只有我把她当作知己。阿福,如今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必拐着弯来哄我了。”

提起往事,鬼三爷语调平稳。

说完,他伸了一个懒腰,走下床榻。织锦青袍披在他身上如同云霞炫目。

他倚在西边窗台上,眺望远方。

“公子……”

鬼三爷没有回头,只朝阿福摆了摆手:“这称呼该改了,不好乱了辈分。”

阿福醒悟过来,微微一笑。

“是,三爷。”

阿福将曲谱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没有再提。他知道,三爷抵不过好奇心的时候便会去看。

“如意楼……”鬼三爷突然感慨道,“田氏的女儿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248 虚实

“去离岛?”

邢念一脸意外。

浊泽诸事未了,他实在放心不下。

“没错。武仲伤势颇重,而且,慕玉山庄的人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都认得他。他和我一样,不能再随意踏入离岛。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

见王妧慎重其事,邢念只得先答应下来。

但他仍有疑虑。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吗?田夫人差点害死了黎先生,还想拿你去顶罪。她若从县衙大牢里脱身,必定会想办法报复你。”

王妧想了想,向邢念解释道:“田夫人之所以会对我出手,是由于鬼三爷的命令。鬼三爷利用了她,又抛弃了她,她怨恨鬼三爷更甚于怨恨我。她若想重整旗鼓,必然要考虑清楚谁才是她的死敌,否则,她便没有活路可以走了。”

邢念一知半解,好在,王妧接下来的话让他放了心。

“这段时间,我会让庞翔继续查探解除瘴毒的办法。下一次进浊泽的时候,你关于天池盘的那个猜测也许能够得到证实。我会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

至此,邢念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安排好邢念出行的一切,王妧决定独自去见赵玄。

一夜雨后,天气微凉。

北楼的警戒远远超过王妧的预料。

她刚一现身,便有人前来阻拦。

“末将葛束,请王姑娘不要随意走动。”

王妧看他一身软甲既精细又整洁,故意冷笑道:“昨夜的刺客当场就死了,尸首也被你们带走,难道你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葛束生了一副敦厚相貌。他因为王妧的反问而沉默,这让王妧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正当王妧以为自己猜对时,葛束开口了。

“刺客的出身来历已然查明,只是,祸患未除,王姑娘还须……”

不等他说完,王妧骤然抖出袖中的匕首,直冲葛束心头刺去。

这一变故出人意料。

在场的守卫纷纷拔刀,却不知道应该将刀指向何人。

葛束也变了脸色。

他左手握着匕首的鞘子,右手已下意识地死死掐住王妧的脖颈。

随即,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匕首并未出鞘,这足够表明王妧并无伤人之心,而他却实实在在做出了冒犯的举动。

他倏地收回手,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什么样的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王妧忍住咳嗽的冲动,将目光向四周一扫,众人都低下头去。

经过最初的震惊,葛束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恢复镇定。

“王姑娘有勇有识,末将佩服。”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拦不住王妧。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她的身手。

可他仍有不甘。

王妧已经越过他,向小院门口走去。

葛束跟上前。

他稍落后王妧一步,一边走,一边说:“厌鬼降世的传言惹得满城风雨,末将见到王姑娘,方知传言有误。”

王妧神色未改,只是将脚步放慢一些。

“哦?我竟然不知道我的脸上写了字。”

葛束又碰了个软钉子。

“传言是真是假,还请王姑娘明白告诉我。”

王妧不再以玩笑的口气说话。

她停下来,侧身对着葛束,沉声静气道:“你已经盘问过我的人了?”

葛束没有否认。

他做好了王妧发怒的准备,谁知,王妧的反应再次让他吃了一惊。

“你……你们是赤猊军!原来如此。”

葛束看不出王妧脸上的神情是惊是喜、是怒是忧。他只是觉得原本不可捉摸的王妧突然变得坦荡起来。

“他们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王妧转过身,正对着葛束说道,“你觉得,无论是石璧的亲兵,还是鲎蝎部的人马,他们进了一趟浊泽便折损过半,我凭什么能够全身而退?倘若传言为真,厌鬼降世,你们赤猊军该不该与这样的我为难呢?”

葛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想趁着赵玄不在场的时候试探一下王妧的虚实,可没想到会被王妧看穿、甚至说破。

他是不愿意相信,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相信。

但是,他不能向王妧承认这一点。

他从前听旧庵的人说过,老燕国公狡猾难缠,是一个令先皇头疼的人物。

起初,他从王妧身上看不到任何与传言中的老燕国公相像的地方,倒是看到王妧的鲁莽狂妄和赵玄近似。

而今,他的看法已经改变。

“王姑娘聪明过人,赤猊军不会与聪明人为难。”葛束说道。

王妧蹙眉不语。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来到南面的议事厅,王妧看到坐在桌案前的赵玄耷拉着眼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有些触动。

不料赵玄只看了她一眼,竟嗤地笑出声来。

“一个小小的刺客,就把你吓得睡不着了?”他开口嘲笑王妧双眼下的两片青黑色。

话音未落,葛束的身影跟随在王妧之后出现了。

赵玄正襟危坐,默默将桌上的信纸封了口,随后递给葛束,命他将信送到丹荔园。

葛束接过信,顿了一下,才走出厅堂。

见此,王妧突然明白赵玄因何改变了性情。

“五十步笑百步。”王妧反讥一句,便不再计较,问,“那刺客是如何突破巡防进入宿所?”

赵玄笑了笑,说:“不急。我们多日不见,何妨先叙叙旧?”

王妧暗暗警惕起来,她知道,昨日的暴雨并未真正停息。

“你可知道皇帝对我的杀心是从哪里来的?”

听赵玄提起如此隐秘之事,王妧感到些许忐忑,却又忍不住想听他说下去。

“当年先皇有意立我为太子,没过多久,便有人在京中散播先皇突发急病、九皇子即将继位的谣言。我的母亲被迫以死明志。而身为九皇子的我逃过一死,先是被幽禁了半年,随后被送出宫外。我的人生,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就被散播谣言的那个人改变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但她没有接话。

“那个人处心积虑,不动声色地推我走上绝路。最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皇帝。”

王妧面露疑惑,她甚至以为赵玄在和她说笑。

赵玄说话的声音平静之中又藏着一丝急切。

他仍看着王妧:“我义父告诉我,正是王姗提议,让我离开皇宫、到南沼历练。回过头来想一想,皇帝资质鲁钝,且生母寒微,当时就算他有心做太子,也无力筹谋……”

“不可能。”王妧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气息不稳,“那时、那时你不过十一岁,阿姗和我才十岁……”

便是那一年,燕国公将他书房的一个隔间改成了王姗的小书房。

249 盲点

“你们……你们个个都欺负她不能开口说话,欺负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王妧目露寒光,向前走了几步,与赵玄隔着一张书桌。

赵玄半眯着眼,没有说话。

“你想说,先皇和满朝公卿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戏弄于股掌之间?皇上愚笨至极,被阿姗牵着鼻子走,直到阿姗死了,他还乖乖地遵从阿姗的遗志、毫无违背?你也太小看先皇、太小看皇上了。”

赵玄用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从座中起身,动作轻缓地绕过书桌走到王妧身旁。

他面朝着厅外。

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王妧压抑的怒火。

这其中包含着她对他的不满,更包含着她对另一个人的愤恨。

“周充要你来杀我,可你舍不得,对不对?他急着拿我去向皇帝邀功,你又不着急。你想要我的命,我直接给你,又有何妨?”

赵玄回想着昨日雨中的私语。

他不相信。

“你应该清楚,我说的不全是妄言。王姗对皇帝忠心耿耿,周充也对皇帝忠心耿耿。王姗若还活着,你、燕国公府、雀部、如意楼,都是她手里的棋子。皇帝心念一动,王姗便会出手让她的棋子撞个头破血流。同样的道理,周充也懂得。他劝说你替他除掉我,我想,他是以王姗的心意为理由来说服你的,对不对?他就是欺负王姗是个不会开口的死人,欺负你一遇到和王姗有关的事就变成一个一根筋的傻瓜。”

赵玄侧着头,看着王妧眨动的眼睫。

他继续说:“若说身死债消,你我的婚事并未完成,也算留有余地,但周充偏偏抓着王姗身前的事不放手,他是想看着你成为我的妻子,再让你手刃亲夫吗?”

“够了!”王妧怒目瞪着赵玄。

就在这时,葛束去而复返。

他对王妧单方面的火冒三丈感到吃惊,但他回到议事厅的目的不是探究这个。

“请公子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将赵玄交给他的信放回书桌,随后站在一旁,既不离开,也不说话。

赵玄一见便知葛束发现了他的小把戏,这没什么好说的。

他把信揉皱成一团,扔在地上。

“如你所料,刺客是暗楼派来的。”

王妧愣住了,她没想到葛束一回来赵玄便突然改变话头。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

“宿所层层设防,刺客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地潜入北楼?”她提出了疑问。

此时,赵玄脸上也露出几分凝重。

葛束在赵玄的示意下,向王妧解释起刺客的来历。

“刺客是西二营石璧的亲兵。当年为了应对南沼之乱,朝廷征召了十万大军,其中包括上万重犯死囚。他们当中有人用了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改头换面,得到一个清白出身。过了这么久,他们的身份已经很难一一查明。”

他说完后,厅中陷入了沉默。

王妧知道葛束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暗楼势力之深、之广,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日光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处,它悄悄地吐丝织网,将俘获的猎物变成傀儡,继而织出更多的网,俘获更多的猎物。

王妧感觉到它的凝视,不禁毛骨悚然。

赵玄见她不说话,便道:“我已经把消息连夜送到我义父手上。什么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王爷……”王妧想了想,才问,“王爷的身体还好吗?”

赵玄神色如常,只说靖南王一切安好。

王妧便不再追问。

她提出要放走容溪,引得葛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已经答应你不杀她,你竟然……”

赵玄气得一时语塞。

葛束只得出头,问:“王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王妧打定主意。

“从你们来到宿所,已经过了多久了?”

赵玄和葛束都没有说话。

“这期间,鲎蝎部和西二营毫无动作?”王妧又问。

葛束眉头一皱。

赵玄却面露不屑,说:“你认为他们不在乎容溪这个圣女,留着也没用?”

王妧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鲎蝎部除掉石璧后,应该从西二营向宿所、浊泽逐步推进,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是暗楼的人挟持着容溪进入浊泽,而不是鲎蝎部。鲎蝎部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赵玄的内心开始动摇,但他仍未松口。

“这么说,留着容溪还有点用处。”

王妧见说不动他,转而说道:“没有容溪,鲎蝎部也不会没有圣女。容全让容溪跟着暗楼的人马进入浊泽,或许他早就做好了容溪殉身的准备。只要容溪以圣女的身份活着,容全便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容溪和容全不一样,她根本不知道暗楼,更不知道容全和暗楼的勾结。容氏父女并不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同心同德。”

“留着她仅仅只是给容全添堵?哼!她是容全的女儿,仅凭这一点,她就该死。”赵玄固执己见。

王妧却对着葛束说:“葛将军在南沼生活多年,或许知道鲎蝎部是怎么从巫圣的血脉中挑选出圣子和圣女的?”

葛束思索片刻,回答说:“这是鲎蝎部不外传的秘密……我恰好知道一点。”

王妧笑了笑。

“我猜,容溪脸上的胎记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她转头向赵玄求证,“听说靖南王妃的脸上也有一个红色胎记?”

“那个丑……”赵玄突然噤声。

他想起靖南王妃曾经在他的羞辱之下失声质问靖南王:如果她没有这个胎记,她还会成为靖南王妃吗?

那个时候,他还嘲笑她没有自知之明。

现在想起来,他义父的沉默正是靖南王妃的底气。

如果胎记不是天生的,如果胎记是容氏自己弄出来的……

“那个胎记是怎么来的?”

葛束回答道:“鲎蝎部用上百种毒蛇毒虫炼出一种毒丹,服下以后,九死一生。服用者会经历剧痛,侥幸活下来的,面部会留下一块红色的斑痕。若是斑痕消褪,还须重复多次服用这种毒丹。”

赵玄听后,喜形于色。

“好,果然是一出好戏。”他对王妧说,“我答应你,放了容溪。我要看容氏父女相残,同归于尽!”

说完,他大笑不止。

王妧得到赵玄的承诺,心里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容溪没有死在浊泽之中,也没有死在赵玄手里。活着对她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王妧没有答案。

目送王妧离开厅堂,赵玄恢复了平静。

他取来魏知春交给他的六州舆图,潜心审视。

是王妧提醒了他,小小的容州已经盛放不下容全的野心。

汒水的支流渂江流过丘陵和谷地,滋养着整座容州城。

渂江橡津以北,一马平川。

湖州再无保障。

250 伪装

天时尚早。

王妧独自回到北楼。

还没踏入小院门,她便听到一道耳熟的人声。

“哪儿的话……我那里还多着呢,一个人也用不完,回头……”

说话的人瞥见门外的人影,顿时停下话头,飞快向围在他身旁的士卒拱手告罪,即向门口迎去。

“姑娘总算平安回来了。”高侍卫笑着说。

王妧看了看各归原位的守卫,又看了看高侍卫。

高侍卫一看就知道王妧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首先说起武仲的情况。

“武仲大哥醒了,一直吵着要下床活动,还好路婴劝住了他。”

王妧点点头,说:“我去看看。”

高侍卫自动跟上去,一边走,一边解释他的行踪。

“公子派人送信到丹荔园,我一听说姑娘从浊泽里出来,就连夜赶来了。”

“丹荔园是什么地方?”

“是个种丹荔的庄园,主事人人称魏婆婆,从前曾追随先皇、在宫禁行走。最近这段时日,公子便在此园落脚。”

“魏婆婆……”王妧一边在脑子里回想,一边问,“她的名讳是?”

高侍卫说了三个字。

王妧恍然想起,她曾经在祖母崔氏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魏知春那毒妇又进谗谤,害我崔氏颜面扫地……

类似这样的痛斥和咒骂,王妧幼时听过不少。

“泰和三年,先皇设置缉刺庵,擢女官魏知春为缉刺庵督主。”

高侍卫心中惊叹。

他补充说:“之后,缉刺庵被废,督主罢黜。如今为了避讳,都将缉刺庵称作旧庵。”

王妧想不起缉刺庵被废的原因,也不清楚旧庵这一名称是在避讳什么。

她只知道,缉刺庵和镇察司天生就是死对头。

一旧、一新。

一个要赵玄生,一个要赵玄死。

到最后谁能如愿?

“靖南王麾下的赤猊军怎么会在丹荔园?”王妧问。

“这个……”高侍卫有些犹豫,“这个……丹荔园地方又大,位置又好,也许……唉,我也不太清楚。”

王妧见状,便没有问到底。

“罢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阮啸。

高侍卫当即表示,他一定会打听清楚来回报。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面南的那一排营房前。

王妧记得路婴和武仲合住一间。

此时,浓浓的汤药气味正从二人所住的那间营房的窗口飘散出来。

路婴听见门口的响动,抬头便看到王妧的身影。

他放下手里那把旧蒲扇,绕过煮药的火炉走上前来,小声告诉王妧,武仲方才喝了药、已经睡着了。

王妧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傅泓昏迷不醒,我怀疑她中毒了,你回梓县去,把我的猜测告诉莫行川,让他派人送谭漩来宿所。”

路婴听得眉头打结。

“可是,武仲大哥受了伤,我一走,姐姐身边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王妧说:“你放心,有庞翔在,而且……高侍卫也来了。”

一旁的高侍卫闻言,嘴角露出微笑。

“是。我定不辱命。”他面对着王妧,目光落在路婴身上。

路婴无奈垂下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

他自去准备行程要用到的马匹和干粮等物。

王妧又等了一会儿,武仲才转醒过来。

“我们待在宿所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那小子在旁边聒噪,我早就好了。”武仲的声音依然虚弱。

高侍卫用木筷翻动着放在角落的药罐中尚未倒掉的药渣,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为何不让六安前来?”武仲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他会来的。”

王妧却不解释。

她来见武仲似乎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而武仲也没什么谈兴。

高侍卫在这时走到武仲床前,插话道:“我们在荒野中遇袭的那一夜,六安大哥说,来袭者是暗楼长老乌翎派来的。我回到容州后打听了一下,乌翎这个名字在容州不为人知,但在棘、奉两州却小有名气。她名下经营着十八家生药铺,和滁州、云州、甚至是京城的医馆都有往来。”

王妧被他的话引出疑惑。

“奇怪了,红姬就在容州,来杀我的却是原本远在棘州、奉州的乌翎。”

高侍卫听了,解释说:“不奇怪。红姬和乌翎是为了争夺长老之位才将姑娘视作死敌。红姬落于人后,对姑娘的敌意也被乌翎分去一部分,这对姑娘来说是好事。”

王妧听他说出这样的内幕,疑惑不减反增。

“你……”

高侍卫急促出了两口气。

“我是……急于打听到对姑娘有用的消息,才暗中联系了耳报。请姑娘相信我。”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

“你把你做的事告诉端王,让他处置吧。”

“公子会杀了我的。”高侍卫脸色煞白。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经过他的下颌淌入他高高的衣领。

风吹进营房,他打了一个冷颤。

小院的地面又铺了一层新的枯叶。

宿所外,有匹马踩着路面半干半潮的枯叶,踟蹰不前。

骑在马上的劲装少年心神不宁,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宿所一眼,才向北飞驰而去。

道旁稀疏的灌木逐渐变成新发的矮枝,而后,矮枝又被茂盛的丛林取代。

这条路,路婴跟随庞翔走过很多次。

他心里清楚,穿过这片树林,再经过两个村子,天黑时分他就能抵达梓县。

然而,近道难行。

昨夜的雨水让路面变得坑坑洼洼。

路婴骑马颠簸走了一阵,路面才变得平坦些。

又走了一阵,他拐过一个转弯,忽然看到了路中间横着几棵合抱的大树。

他素来胆大,纵马一跃而过。

哪知,马匹落地的两只前蹄先后踩中了埋于土中的尖锐木桩。

路婴被甩落马背。

枯枝擦破了他的脸颊和衣袖。

他的右腿撞到了路边一颗石头,一时动弹不得。

受了惊的马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还带走了他的干粮和水。

这里前后没有着落,天一黑,不知有多少山林野兽出没。

他的下场,是被饿死、被冻死、还是被咬死?

“爷爷……”

他按着发疼的伤腿,试了几次也无法站起来。

“咔嚓……”

枯枝断裂的细微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地闯入他的双耳。

路婴猛地转头看去。

谁藏身林中?

谁伐倒了那几棵合抱的大树、埋下了那几排尖锐的木桩?

251 散心

莫行川见谭漩看书辛苦,特地请碧螺和小桃陪她出门散心。

谭漩就这样得了半日闲暇。

得知消息,碧螺和小桃比谭漩还要高兴。

“我也有三四天没出门了。莫大哥说,暗楼的人都撤走了,怎么还要严沁跟着来?”碧螺有些纳闷。

护送王妧来南沼的八人各司其职,近来又逢多事之秋,碧螺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们。

严沁生来沉默寡言,更因为连日睡不好而无精打采,虽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没有半点年轻人该有的生气。

前些天,碧螺给每个人准备了醒神的茶汤,人人都受用了。唯有这个严沁,明明困乏得呵欠连天,却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碧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好显出他的本事高明。

她偏偏不叫他如意。

“他做事最死板了,”谭漩偷笑着小声告诉碧螺,“比我大哥还死板。”

这时,严沁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忽然完全闭上了。

白净的面庞上,他清秀的五官好像妙手丹青的杰作。

“他觉得,就算姑娘不在梓县,暗楼转移了目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

两个人脑袋贴着脑袋,说着悄悄话。

“没错,睡醒了是这副模样,没睡醒也是这副模样……”

“真讨厌……”

“嘻嘻……”

四人走到大街上,周遭变得热闹些许。

严沁也不再闭着眼睛走路了。

“天气热了,我们买些布做衣裳?”

“不用,过几日,滁州那边该把裁好的送来了。”

“那、买些胭脂和香粉?”

“味道太重,沾到药材上就不好了。”

“那、买几件首饰?”

“没瞧见一样好看的。”

碧螺的提议被谭漩一一反驳。

走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碧螺都觉得有些口渴了。

“去巫圣堂看看。”

一直没开口的严沁突然说话,吓了碧螺一跳。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还带几分沙哑,听起来像个坏了嗓子的中年人而不像个青年人。

谭漩因为他的话眉开眼笑。

“大哥给我的那些圣丹哪里够用,我早就跟他说再多找几盒,谁知道他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

碧螺明白过来,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巫圣堂找。那里肯定有。”

于是,几人一起往巫圣堂所在的长街走去。

谭漩眼神好,远远就看见巫圣堂的招牌。

碧螺没看路,侧着脸对小桃说个不停。

这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忽然从道旁跳出来,差点撞到小桃身上。

小桃往后一躲,紧张地拉住了碧螺的袖子。

而那小乞儿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即刻逃得无影了。

严沁眼皮都没抬一下。

碧螺见小桃受了惊吓,当即愤愤骂了那小乞儿几句,说:“他小小年纪,又没个看顾的人,才会在街上横冲直撞。别怕,你挨着我走,再有不长眼的,我来收拾他。”

小桃抿抿嘴,低下头去。

碧螺只好又柔声安慰她几句。

谭漩刚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抽噎声。

她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从巫圣堂中走出来。

小童面容呆呆的,既不哭,也不闹,只顾着吮手指。

巫圣堂门边有个歇脚的路人也注意到了这一长一幼。

他直直走过去,仅用了几句话的时间就让女子收起了哀痛的神情。

谭漩看到他伸手指向街尾、还朝手指的方向走了两步。

随后,那女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竟领着小童跟着他往街尾走去。

“哎!”

谭漩心里一急,忍不住叫出声。

碧螺和严沁齐齐看向她。

“怎么了?”

街尾方向,那三人眼看就要拐进某条小巷、消失不见。

谭漩越是着急,越是解释不清楚,只能指着那三人的背影,说:“有古怪。”

严沁点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谭漩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拉上碧螺,碧螺拉上小桃,三人稍落后严沁几步,也跟上前。

街上人虽然多,却还不到拥挤的地步。

严沁当先跟了一路,最后看着女人和小童的身影闪入一道木门后,不再出现。

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隔着木门细听动静。

门后乱哄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一二道高声呼喝。

他隐约听见议论声中出现“圣丹”和“神医”,正心生疑惑时,谭漩赶到了。

严沁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并示意谭漩勿作停留。

几人又悄悄出了巷子。

“到底怎么了?”碧螺一脸疑惑。

谭漩这才把她看见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我看那女子神情不属,多半是受到蒙骗了。再说,她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谭漩这番话,碧螺十分赞同。

“可是,我们应该怎么做?”

碧螺回头望了望,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不觉得强行闯入那处宅子是个好主意。

谭漩被问住了。

一旁的严沁双臂交叠放在身前,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碧螺见此心生不满,只是忍着没发作。

“严沁,你有办法的,对不对?”谭漩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肘儿,亲昵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快说!”

严沁闭上眼,叹了口气,才对她说:“那个男人肯定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哭,才能那么快就说动她。你该……”

“该去巫圣堂!”

谭漩飞快地抢了他本来要说的话,他却不恼。

经过这一番波折,几人又回到了巫圣堂的大门前。

“圣女积劳成疾,还坚持为容州百姓制作圣丹,功德无量。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野?”

随着一阵斥骂,一个瘦小的身影重重摔在地上。

过路的人看到这情形,有的愤愤瞪了巫圣堂门内一眼,有的低着头快速走过去,也有的站在原地、面上带有不忍之色。

但始终没有人替那个摔倒的瘦子出头。

除了碧螺。

她想去扶人,不料遭到严沁的阻拦。

方才呵斥人的药童正好走到门边。他扫视一眼争持的二人,轻蔑道:“嫌命长的,就来闹吧。”

碧螺忍无可忍,推开严沁。

“你凭什么拦我?你凭什么嫌弃我?你和你的好兄弟一条心,那你去找他,去找姑娘说理呀!我怎么就成罪人了?又不是我强迫他离开的,你凭什么怪我?”

谭漩一头雾水。她根本听不懂碧螺在说什么。

252 关切

怨愤积压多时,碧螺终于一吐为快。

可她定神看去,严沁依旧漫不经心,谭漩却面露不解。

她终究还是白费口舌了。

“碧螺姐姐,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回去再说……”

碧螺心中暗叹。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武仲那样不声不响地出走,累莫行川为她操心。

“我想一个人走走。”她对谭漩留下这句话,匆匆逃入了人群中。

身后熟悉的呼喊逐渐变小,她终于能好好地喘一喘气。

四下里人声嘈嘈,碧螺却感到一阵孤独。

突然之间,一只手拍在她的肩头,吓得她打了个冷颤。

“咦?”林启惊讶道,“碧螺姑娘,是我呀。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碧螺煞白着脸,勉强笑了笑,摇头说:“没、没事。”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启眉头一皱。

“方才我看见你和别人同行,不好打扰你。现在又没有旁人,你大可有话直说。”

碧螺一听便知,如果林启早就看见她和严沁争执,那他一定是误会了。

“不是,我就是……”她顿了顿,委婉道,“这几天受了点惊吓,一惊一乍的,你下次不要再突然出现,就没事了。别说这些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启却不回答。

他双手抱在胸前,语气生硬:“我又不是向你刺探什么机密,你用得着这么防备我?我原以为王姑娘看重你,莫行川也会好好看顾你,没想到,那姓莫的竟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任由别人欺负你。你替他们遮掩,他们难道会真心领你的情吗?”

碧螺露出感动的神色。

但她不忘替莫行川辩解:“不是这样的,莫大哥对我处处关照,而且……根本就没有人欺负我。方才,是我对严沁发了脾气,我还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开了……”

她将头越垂越低,说话也越来越小声。

林启见状,当然不信。

“你看着我,说,你真的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还是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碧螺依言抬起头来。

面对林启关切的眼神,她实在无法再闭口不言。

她领着林启往人少的巷子走。

“最近,僻巷夜夜有杀手来犯。我每天醒来,地上和墙上残留的血迹位置都不一样。唉,我除了担心姑娘的安危,除了胡思乱想,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番心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若不是林启逼着她开口,她可能会将它们一直藏在心里。

并且,她确实藏得很好。

林启虽然对碧螺话中的杀手出自何处怀有疑虑,却未纠缠于此。

至少在眼下,他对碧螺的关心是纯粹的。

二人并排走着,脚步很慢。

小巷里几个嬉闹的小童看见二人靠近,纷纷溜进其中一户人家,随后啪的一声关上大门。

林启没有理会。

他配合着脚步的急缓,轻声说:“这些年,我跟着我家大人东奔西走,也算见过不少人。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比谢希更豁达。”

碧螺不明白林启为何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林启回想着谢希养伤的情形。

“他和我一样在大人麾下效力。因为一些缘故,他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他最少要卧床半年才能下地走动,伤势全部养好也需要三年五载。我听说这些,都替他着急。三年五载之间会发生多少变数,谁能料到?命保住了,伤养好了,前程怎么办呢?我这样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碧螺接着他的话,猜道:“你说他是个豁达的人,想来他是不在意?”

林启摇摇头,让她再猜。

碧螺又道:“他是不是已经谋好了出路?”

林启依旧摇头。

“他若不顾前程,或者颓丧失志,或者迷惘失措,也算不上豁达。而他受伤是在意料之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给他另谋出路。”林启先是否定了碧螺的猜测,最后才说,“我替他着急,他反过来说了一堆道理来劝我,我听来听去,就记住了三个字。”

碧螺被他激起一些好奇,连忙追问。

“毋自苦。”

林启停下脚步,对着因为这三个字失神的碧螺,说:“他在意,他也担心,可是除了养伤,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让我给他找来一些杂书,他睡醒了就翻看几页,累了就休息。我相信,他伤好了以后,必然会再受重用。”

碧螺恍然明白了林启的用意。

“可……”她喃喃自语,“可我做不到。”

林启道:“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换作是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定会心生怨愤,恨不得以牙还牙。所以我才说,谢希是我见过的第一豁达之人。不过,今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暂时忘记那些烦恼,找点其他事来做,到了明日,我继续做个小心眼的俗人,你继续担心你家姑娘,可好?”

可好?

碧螺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这番肺腑之言让碧螺再次认定林启是个好人,更在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林启心满意足。

“那、我们做什么好?”碧螺突然问。

这一点,林启还没想过。

“你来梓县应该也有要事在身吧?若被周大人知道你在外游逛,当心你要受罚。”碧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大人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责罚我。再说了,我来梓县是为了找一个人,现在已经算是找到了,我只要及时回去交差就行。”林启说道,“你好好想想,今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林启都奉陪到底。”

“好。”碧螺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心念一动,提起方才跟踪一个鬼祟男子的事。

“这间巫圣堂太奇怪了,先是有人从里面哭着出来,又有人被打出来。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启知道一些内情,便对她说:“巫圣堂在容州举足轻重,一向气焰嚣张,它做的事倒不是见不得人,而是……叫人不齿。巫圣堂的圣丹都是鲎蝎部圣女亲手炼制。最近,巫圣堂以圣女劳累过度、圣丹短缺为由,将圣丹的价钱提高了数倍。”

碧螺不敢置信。

“你说,有人在巫圣堂前行骗……这事,我倒有一个猜测。你想不想随我去探一探?”

253 明查

“我们是乡下来的,听说了卜神医的大名,什么也顾不了,天一亮就赶过来了。”

林启敲开的,正是碧螺记忆中的那扇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短褐的年轻人。

他看到来者的神情急切之中带着压抑不了的欣喜,便侧着身子,让二人进门了。

碧螺不知林启从哪里打听到“卜神医”这个名字,心中有些忐忑。

很快,她就看到了很多和她一样不安的面孔。

影壁之后,将近半百人挤在一个不大的庭院里。

男女老少或三人、或五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

他们说话时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可有些人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高声的赞叹。

在这种情形下,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一个规矩。

先来后到,不争不抢。

因而,先来者总比后来者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这其中最是谈笑自如的,要数那个在人群中穿梭走动的老者。

他满头白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习惯地捻着一缕半长不短的白须。

看见眼生的,他便上前与人攀谈。

在碧螺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林启寒暄起来了。

“不是,我是她哥哥。她呀,唉,遇见个没良心的男人,一听她这毛病难治,嘿,不声不响就跑了。你说,我能让我亲妹妹受这委屈?”

“自然不能。”老人摇头又摆手。

“就是,等卜神医治好了我妹妹的病,我要让那个没良心的臭小子给我妹妹磕头认错,这才解气,你就说我这么做对不对,老伯?”林启抬高了嗓门,三两句就对那老人交代了来历。

老人捋了捋白须,笑吟吟地点头说:“对,就该这么办。”

跟在林启身后的碧螺眉头紧皱,差点冲上去捂住林启的嘴,叫他不再胡说。

一旁有个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的男子忍不住插话。

“你就这么相信,卜神医能治好你妹妹的病?”

“那当然,我们村的刘老伯前几天在田垄上跌了一跤,磕破了头,流了一地血,在家挨了两日,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儿子求我帮忙,一起抬着刘老伯来见卜神医,你猜结果怎么着?”

林启连比带划,说得唾沫横飞。

男子有点相信了他的话,猜道:“那、老伯好了?”

“岂止是好了,”林启神飞色舞,抢着说,“刘老伯吃了卜神医的药,人当晚就清醒了。我隔天去瞧他,他简直年轻了十岁!”

白须老人盯着林启的举动,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好了……”他试图阻止林启继续说下去,却架不住四周的人都想听,而林启也乐意说。

他索性撂开众人,抽身离开。

通向宅院更深处的穿堂罩着纱幔,既挡住了偶然过路的轻风,也挡住了所有存心探究的目光。

林启看着老人掀开幔帐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扭头朝碧螺眨了眨眼。

碧螺抿嘴偷笑。

她这才明白,林启是故意夸夸而谈。

“卜神医是真厉害啊。”

“天可怜见,听说卜神医还不多收钱。”

“我原先还当是唬人呢,卜神医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我。”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有救了。”

最后这句话落入了碧螺耳中。

她心有所感,循声望去。

角落里缩着两个人,一长一幼,大约是一对母子。

女子鬓发微乱,面容憔悴,衣襟犹有未干的泪渍。小童两眼呆滞,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反应。

碧螺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谭漩在巫圣堂前看见的应该就是这二人。

正当她以为林启要当众拆穿那个躲在幔帐后故作神秘的所谓“神医”时,白须老人去而复返,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弯腰曲背,又因为身形较矮,不得不伸长了脖子凑到林启耳旁。

“林大人,卜神医在厅上等您。”

说完,他还对着林启一揖。

这情形叫人摸不着头脑。

林启站在原地未动,有人却发难了。

“怎么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是最后进来的!怎么轮到他们先去见卜神医?”

应和的人由少变多,沸沸扬扬。

白须老人刚开始还想应付一下,敷衍过去,怎奈林启不配合。

“哎哟,您就别再为难我了,卜神医……”

“这位大哥说得对呀,我是后来的,怎么能抢到前边去?老伯,你是卜神医什么人?你能做主吗?”

白须老人没料到林启会反过来质问他,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众意不可违。

白须老人萌生退意,正要回去禀报。

此时,一道人声从穿堂的方向传来,落入众人耳中。

“卜某要见的客人,还轮不到别人来阻拦。谁有不服,速速离去,别留下来自取其辱。”

说话的是名女子。

她气息平稳,吐字清楚,叫人不由得心生信服,可她言语之外流露出来的傲慢却让这份信服打了个折扣。

人群中起了骚动,却始终没有人离开。

方才出声阻拦林启的男子犹豫再三,终于发出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往宅子大门走去。

他的举动感染了一些人。

院子随即宽敞了两分。

林启面前被人让出一条小道。

“你留心些,瞧瞧那卜神医究竟是不是骗子。”林启轻声对碧螺说道。

由白须老人引路,林启带上碧螺,穿过两重幔帐和另一个小小的庭院,来到一处布置得十分宜人的厅堂。

高几上的一枝玉兰花开得正好。

花下的女子戴着销金薄纱面罩,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杏眼。

“卜神医?气派真不小。”林启当先开口。

碧螺听出林启语气里带着讽刺。如她所料,林启与这位卜神医早已相识。

卜神医不卑不亢。

“林大人,多日不见……”

林启却不愿与她寒暄,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话挡回去:“卜神医要做什么,没人会拦着你。只是,不声不响地弄出这么大的动作,难免让人多想。”

“我并未违背周大人的心意,林大人因何怪罪我?”卜神医似乎想辩解。

“言重了,我哪敢怪罪……”林启对她故作糊涂的姿态视若无睹,“我今日不过是恰巧路过,突然想到几个问题,特地来请教。”

卜神医双肩微微放松。

“什么问题?”

林启转过头,示意碧螺尽管发问。

碧螺虽然听不懂二人之间的交锋,但她相信林启。

于是,她直白问道:“敢问,你真的能治好院子里那些求医之人吗?”

254 暗试

一切光亮、一切声响被一扇铁门隔绝在斗室之外。

黑暗和寂静结成冰霜的牢笼,冻住了囚徒温热的呼吸。

路婴卧倒在地,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珠子,哪里也动弹不了。

他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最后一点精力被他用来忍耐持续不断的疼痛。不济时,他便陷入昏迷,直到疼痛再次像冰锥一样凿进他的脑子,他又重新清醒过来。

循环反复。

只有他彻底死去,这种折磨才算到了尽头。

“啌咚——”

响动微弱,落入路婴耳中却如同雷鸣。

铁门开启。

一点烛火浮在半空,仿佛幽冥鬼灯。

路婴吐出一口浊气,痛楚似乎随着这口气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以为自己等来了解脱,眼皮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

迷糊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循着鬼灯踏入了鬼域。

恶鬼挥舞的单刀砍在他的后肩和大腿。

他瑟瑟缩缩,在绝望中期望着某一刀能砍断他的神识。

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

“唉……”

叹息过后,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呼出的那口气撞到了一堵墙、又往回扫过他的脸。

温热的墙……

温热的气息……

“撑住,我救你出去。”

路婴睁不开眼,却能听到近在耳边的人声。

他恍惚认识说话之人,下意识相信了对方的话。

半张开的嘴被喂入一颗丸药。

路婴尝到了一丝甘甜。

没过多久,温暖便从他的胸膛开始向四肢发散。

他还没有死。

砍在他后肩的刀不是刀,而是一只手臂。

那么,抱着他的人是谁?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缠绕拧转,变成一股丝绳,勒得他脑筋发麻。

自然,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小时候练功的竹林,还有督促他练功的爷爷。

竿竿翠竹,高不可攀,他却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他心底高兴,从竹竿高处低头向下望。

爷爷身旁多了一道人影……

是小梅。

他眨了一下眼睛。

小梅竟然凌空立在他面前。

他又眨了一下。

小梅贴近前来,和他四目相对。

空洞无神的双眼流出了血泪。

他一脚踩空,无依无恃,直往下跌。

“不要……”

路婴猛然睁开眼。

他睡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床头是烛火和炭盆。二者皆让他感觉到暖意。

“醒了?”

路婴心头一紧,身上各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床尾方向,六安从阴影处走到烛光中。

路婴终于记起,他昏迷之前听见的那道人声正是六安发出来的。

他忍着满腹疑惑,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全都被处理过了。

显然,这也是六安所为。

屋子不大。

六安搬来一只木凳,坐在灯前。

他身形的暗影投在路婴脸上,好像一片蔽日的乌云。

“你要去梓县?做什么?”

路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轻咳一声后,他扶着床沿坐起来,并伸出手向六安讨水喝。

谁知,六安递来的却是一颗丸药。

又是丸药……

路婴不得不接过它,仰头服下。

咽喉的干涩稍微缓解,可他还是感觉到口渴。

“回梓县,自然是要去见莫大哥。”他避无可避,只能如此回答。

“你不相信我?也罢。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吧?”

路婴撑直身体,却不觉得十分吃力。

他的精神确实好多了,伤势也像是一下子好了大半。

“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六安说:“只是寻常的疗伤丹药。”

路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饱受折磨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神志。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心志倒是坚定,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赞叹的话语却不带半点赞叹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说?”路婴反问。

“若说了,你还有命在?”六安随口一说,又随口一问,“你爷爷平时教训你,也下这么重的手?”

路婴屏息凝神。

“六安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爷爷最多就是骂骂我,哪里舍得打我?我只是……姐姐千叮万嘱交代我的事,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一定要办到。”

他看到六安似乎露出了微笑,但定睛细看时,那笑容又消失了。

“六安大哥,你来得这么及时,回去,我一定会跟姐姐说,是你从暗楼手里救了我。还有,我在路上遇到埋伏的事,我也会一并说的。”

“哦,你这么笃定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暗楼的手段?”六安将身形往后一倒。

烛光映在路婴眼中,闪了一下。

“我猜的。”

六安这时是真的笑了。

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天就快亮了。”

路婴双唇紧紧抿着,不再说话。

他依从地躺下。

与此同时,六安站起身来。

“方才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很有意思。”

说完,他熄灭烛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是个小院,院中堆放着不少杂物和几个排列整齐的空酒坛。

六安踩着地上的碎瓦,径直穿过小院。

他的脚步轻而缓。

直到他上了二层阁楼,楼中的说话声才低下去。

“鬼鬼祟祟,找死吗?”

六安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一把小刀,并辨出这飞刀是谁的手笔。

他迈步踏入阁楼中,果然看到萧芜双臂下垂、掌心朝后、站在红姬身侧。

红姬对他的呵斥也是对萧芜的鼓励。

安坐于首位的红姬见六安手里捏着小刀、盯着萧芜跃跃欲试的模样,当即开口阻止他乱来。

“那小鬼究竟是谁?”

六安照着红姬对路婴的称呼,回答说:“那小鬼天生机警,我也只是猜到了一点眉目。”

“说吧。”

“他很可能是白长老安插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从白长老手里出来的小毛头都是机灵鬼。楼下那鬼丫头偷了酒婆子三根银针,酒婆子到现在还没发现呢。”

六安提到了小蛮。

红姬信了两分:“那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他跟随王妧的时间不长,王妧未必有多看重他。但他资质颇佳,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红姬冷笑一声:“那他确实该死。”

“若他是白长老的人,杀了他不过是替王妧除掉一颗钉子。白长老知道我们杀了他的人,就算当面不敢发难,背后也会给我们使绊子。”

红姬沉默了。

她盯着六安的脸:“你有几成把握?”

“一半。”六安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池水,“所以,我取了他半条命。”

红姬笑了。

“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且留他半条命。你下去吧。”

255 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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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六安一离开阁楼,萧芜便忍不住开口了。

红姬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尘灰。

她原本不必理会萧芜的疑问,可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就算他扯了一个荒唐的谎,我也信。倘若我不愿,就算他说破了天,我照样不信。”

萧芜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很明白红姬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想明白,红姬的思绪已经从方才的小事转到真正的要事之上。

“堂堂鲎蝎部圣女,真是徒有虚名。屏岭哨所是出入浊泽的门户,何等重要。鲎蝎部费了多少力气拿下来的东西,竟在她手里丢了。”

萧芜也为此事感到不快,但他不能发泄出来。

他语气平静,不带一分喜怒:“圣女若不是死在浊泽,便是死在赵玄手里了。我们也应该让容首领早做打算。”

红姬点点头,沉思片刻。

她想起大长老曾失口说过的一句话:赵玄天生比常人多一分气运,与其交手之前务要慎重考量。

“倘若赵玄真的拿到了赤猊令,圣女输得倒也不冤枉。罢了,哨所的事先放一放。我问你,我在这个时候把你召回来,容全是什么反应?”

萧芜如实回答:“最近,他心疾反复,估计又要吐血了。”

红姬听说后,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

“我事事不顺,怎能叫他事事如意?”

萧芜有些犹豫。

“他其实,他让我们的人撤出梓县,是因为容氏一族自古在梓县生息,族中几位耆老看不得梓县卷入风波,这才出面,倚老卖老,逼他还梓县一份安宁。”

“哼,我不过派几个人去探一探,他就不乐意了。全忘了他求到我头上的时候是怎样涎皮赖脸!”

“在梓县活动的不止我们。把动静闹大的,是乌翎长老的人。”

听见萧芜接连多嘴替容全分辩,红姬双目蓄着怒意,瞪了他一眼。

“你糊涂了?乌翎对容州的消息如此灵通,本就古怪。谁知道容全是不是左手给了我们方便,右手又把方便给了乌翎?”

萧芜惶恐地低下头,认错道:“长老教训得是。”

红姬见他知错就改,怒火也渐渐平息。

萧芜也算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了。

“萧芜,红芜”红姬比较着这两个名字,顿了顿,才问,“你觉得哪一个名字好听些?”

萧芜猛然意会到红姬这一问的深意,不安道:“属下乃路旁杂草,配不得”

红姬嘴角一动。

“也是,红芜这个名字不好听,意思也不好。”

她故意顺着萧芜的话说下去,果不其然看见萧芜肩头微垂。

然而,她话锋一转,又说:“我从红叶长老留下来的名字里头选了一个‘红蘅’,只有它最配你。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你要知道,你和苏兴他们不同,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萧芜不敢置信,抬头去看红姬的脸色。

只用了一瞬,他便看清了。

“是!长老的栽培之恩,属下感激不尽,只愿肝脑涂地,报答长老万一!”

听见萧芜这番慷慨陈词,红姬暗暗松了一口气,将身体一歪靠着椅背,从容说:“好,你的话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容全,蒲冰就在容州,若他再不替我尽尽心力,将来,别怪我不顾念旧日的交情。”

“是,长老。”

萧芜心中激荡,连夜赶路去了。

天光渐明,又是一日之始。

屏岭哨所的警备却没有日夜之分。

王妧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窗外的响动。

巡哨北楼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近而远、由远而近。

昨日见过赵玄后,王妧便发现赤猊军的人盯她盯得更紧了。

葛束更是毫不掩饰。

“王姑娘说得很对,没有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这样才是众目睽睽。”

从前,她不理解王姗为何要创下雀部和如意楼,为何要争先、争强。如今她懂了几分,却也只是徒增烦恼。

王妧起身后先是去看了傅泓。

葛束略通医术,说傅泓是犯了睡症,等她睡够了自然会醒。

虽然王妧并不认同,但她能做的却不比葛束多。

她心知傅泓出事是暗楼所为,既不能病急乱投医,便只能寄望六安得到消息后能带来转机。

而今昏迷不醒的人不止傅泓一个,还有容溪。

时轻时重的发热、断断续续的呓语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容溪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葛束说,这是鲎蝎部圣女体内的丹毒发作,能否熬过去只有看圣女自己的造化,旁人无力插手。

这番话同样叫王妧无法反驳。

此时,她正要前往看押容溪的厢房,谁知在半道上遇见了老五。

老五精神萎靡,像是天还没亮就在这过道上等着了。

“大、大小姐。”

“什么事?”王妧看他脸上写满了为难,心里也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

“我大前夜,在障鬼台,大哥原本安排我去通知大小姐西面出事了,可我”

王妧明白他想说什么。

好在,老五带来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我知道。”

“你知道?”老五骤然激动起来,“那我大哥怎么什么也没说?我犯了那么大错,差点害死大小姐,我、我”

他一抽一抽地小口吸气,既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悔恨和难过。

“当夜遇见厌鬼的情形,我没有详细告诉庞翔,自然也没有告诉他你做了什么。”

老五听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多谢多谢大小姐。”

“不必谢我。我不是替你隐瞒,免去庞翔对你的责罚,而是要亲自责罚你。”王妧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

老五止住哭泣,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不敢反驳,只敢抿着嘴,懑懑说:“是,大小姐,我甘愿受罚。”

“我会跟庞翔说,让你替我”王妧顿了顿,转而问道,“你从前在如意楼都做些什么差事?”

“啊?”老五面露不解,糊里糊涂回答说,“如意楼的绣品在郁、安、棘、奉四州都有销路,我平时经常押着样品、成品四处跑,对五州之间的各条通路都挺熟悉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理解了王妧话里的意思。

“大小姐,你是想让我去”他伸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王妧点了点头。

他咧着嘴,又哭又笑,用另一只手轻拍着自己的心口说:“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去浊泽就好。我是真的很怕那个鬼地方,我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可是我大哥他不知道我怕他怪我,到现在都不敢让他知道。”

256 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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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名叫做姚染?”王妧问。

老五点点头。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是。我娘擅长染采,年轻的时候还是部落里专事祭祀礼服的匠役。”他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王妧一时无言。

随后,她表示会给莫行川写信,让莫行川为老五安排一个去处。

老五得到承诺,说话还是支支吾吾。

“大小姐,我我”

有一件事,他若不说出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还有什么事?”

老五脑子一热,心里话脱口而出:“我知道,大小姐对圣女的死活自有安排,我也相信大小姐的安排。但是,我大哥不一样,他对鲎蝎部的怨恨远比我们几个更深。他忍得很辛苦,我怕他哪一天忍不住,坏了大小姐的计划。”

王妧沉默不语。

老五知道,王妧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一点,是我疏忽了。等容溪醒来,我会让庞翔和我一起去见她。”说完,王妧返身往回走。

老五略略放心,却忍不住惊讶:“大小姐不去看圣女了吗?”

“你守着她吧,她醒了马上来通报我。”王妧说。

老五留在原地,心里想道,大哥这下子也该放心了。

石璧最初听说东一营新近阵法有成、蔡都督将亲自前往校阅的消息,心里是很不屑的。

然而,一夜哗变过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容州军督府他去不得,东一营他却去得。

这实在是他的幸事。

他带着数十人马没日没夜穿林过岗,终于在一天后赶到了东一营。

入营求见蔡都督之前,他必须先了结一件事。

“小姐不宜再随我犯险,请就此留步。”

马上的石璧身形挺拔,像一把淬过火的利剑。

其实,刘筠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她腿上的箭伤稍有好转,精神也越来越好。

她勒住马缰,面朝着石璧回答道:“蔡都督就算要怪你,也该等到一切平定以后。此时去求他出兵,最多也只是遭到一些为难,我并不惧怕。”

刘筠言谈之间诚恳大方,石璧却没有被她打动。

“东一营的高凌与我素来不和,蔡都督信重他甚于信重我。我失职戴罪,高凌必定落井下石,我自应担当,不能连累小姐。”

刘筠听见石璧话里很是为她着想,心下不免感动。

“蔡都督是王爷一手提拔的,他对王爷忠心耿耿。我若在场,还能替总管求情分辩,不让小人进谗得逞。”

曙光照在石璧瘦削的脸庞上,减轻了他眼里的阴郁之色。

“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有一个人比小姐更适合为我求情。”石璧说着,避开了越来越耀眼的阳光。

刘筠顿时想起俞溢的提醒。

蔡都督的小女儿

她脱口而出:“蔡小姐”

石璧见她果然已经有了耳报,态度更加坚决。

“蔡小姐至今未嫁是因为我,我至今未娶也是因为她。”

刘筠动容了。她没想到石璧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既然如此,我便在此处等候,希望石总管如愿以偿。”

石璧不再多言,特地点了俞溢充当刘筠的护卫,随即领着众人策马而去。

刘筠看着石璧的背影消失在尘沙之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我早就说过,总管不可能带你去见蔡都督。”

俞溢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刘筠回过神来,不由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石总管的心意坚如磐石,不是什么人都能改变的。”她说。

俞溢见她又是叹气、又是发笑,怕她一时想不开,便问她有什么打算。

此时刘筠心里想的却是石璧的打算。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石总管能借到兵马吗?”

俞溢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若论军纪,总管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

刘筠眉头一皱。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

“即便他能过了蔡都督这一关,也不一定能过鲎蝎部这一关。你觉得鲎蝎部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夺下西二营?营中多少旧部子弟,在他们眼里,容全和容溪才是他们的首领。”

俞溢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他原本也是受到何三的指点才看清楚。而石璧作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看不清?

“哼,容氏原本就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借着王妃的光才在南沼有了寸许立足之地。如今,他们胆敢图谋不轨,等消息传到王爷耳中,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筠说得轻巧,俞溢却不敢相信。

他说出心中的疑惑:“鲎蝎部作乱,根本瞒不了蔡都督,更瞒不了靖南王,难道鲎蝎部上下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刘筠愣了愣。

答案就在她嘴边。

一开始,她只是听见一点风声。直到王妃说赵玄要谋害小世子、夺走靖南王府的一切,她才知道靖南王抱恙并非虚言。

谋害王爷的人是谁?

她怀疑过赵玄,怀疑过镇察司,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怀疑过王妧。

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鲎蝎部。

后来,她遭遇暗杀,被王妧和镇察司所救,她才从王妧口中得知王爷中毒的真相。

暗楼的阴谋,从春耕舞舞师选拔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时候,她对鲎蝎部和暗楼勾结一事仍怀有疑虑。她不相信容首领会不顾王妃和容氏一族的安危、与南沼之主为敌。

然而,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告诉她,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她低估了鲎蝎部的野心。

“他们知道瞒不过王爷,所以,早就对王爷下手了。”刘筠说。

俞溢大吃一惊。

“那蔡都督”

“不,”刘筠摆摆手,“他们谋划了很久,手段极为隐秘,根本无法事先察觉。就算我们现在去提醒蔡都督,想必也迟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刘筠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谋害王爷、刺杀石总管、夺占西二营

这么做岂不是要与整个南沼为敌?

不。

鲎蝎部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单凭旧部,不足以与容州军督府抗衡。

他们要扭转乾坤,唯有

“万一王爷遭遇不测,鲎蝎部直取湖州,挟王妃和小世子自重,南沼从此落入容氏手中”

她和石璧再无出头之日。

257 挟恩

春雨过后,墙角的杂草已有蓬勃生长之势。

翠色的莺鸟立在抽了新芽的枝头,啼声不断。

东窗开启,发出咯吱的声响。

阳光肆无忌惮地探入屋中,惹得开窗人眯起了一双桃花眼。

小荷对姜乐能够下地走动这个事实又惊又喜。

她曾想过,姜乐区区武夫,又迂又讷,若不是有些不凡之处,如何得到赵玄的青眼?

如今她已看出了端倪。

“今天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到外面走一走?”小荷站在敞开的东窗旁问道。

姜乐换了一身普通的护院打扮,行动稍显得拘谨。

他望向小荷,面露犹豫。

小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花园里什么人也没有。王爷不在,护卫也都调走了。”

姜乐表情尴尬。

“我又不是怕撞见他。”

小荷微微一笑:“走吧,等你好全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最近这些时日,正是由于小荷这句话,姜乐才能安下心来养伤。

他已暗暗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小荷突然朝屋外招唤一声。

“鹿儿……”

一道人影应声而入。

小荷瞟了来者一眼,又去看姜乐的神色。

果然,姜乐目瞪口呆,像是见了鬼一样。

林鹿儿低着头,向小荷躬身行礼。

她已除去绫罗,洗去脂粉,换上粗布和银钗。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一如昨日。

小荷对此视而不见。

姜乐暗自叹了一口气,闷闷道:“我不想为难你……”

林鹿儿猛地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满是错愕。

很快,泪水挤出了她的眼眶,争先洗刷着她的委屈。

姜乐早已心软,只是胸膛的伤处隐隐作痛,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

“哼,”小荷打断了二人短暂的交流,“我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饶她一回,不然,她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姜乐心头五味杂陈。

小荷确实答应过他,不去找林鹿儿的麻烦。可是,眼前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顾念着我一个人留在园中、起居不便,就把她拨给我使唤了。”

小荷随口解释完,又命林鹿儿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屋子里外各处打扫干净、换一床新的被褥、再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林鹿儿苦着脸,一一答应。

姜乐还想说些什么,小荷已经半推半扶着他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小荷姑娘……”姜乐在花园东拱门处停下来。

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微风轻轻拂过小荷的脸,她感到几分惬意。

“听说,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小荷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拦着他的话头,不让他轻易说出来。

姜乐十分惊讶,小荷竟然知道他的打算。

小荷放开姜乐的手臂,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王爷把林鹿儿交给我,岂是要我把人当成祖宗供起来?我想知道什么,林鹿儿不敢欺瞒我。你当时的计划,就是带着她一起离开,再去梓县找王姑娘。我说得对吗?”

小荷的话准确无误,姜乐无奈只得点头承认。

“见到王姑娘以后呢?”

姜乐不想回答小荷的问题,却又无法拒绝。

“她受人蒙蔽,我必须告诉她。”

“你还真是固执。”小荷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姜乐不服,驳了一句:“至少,她不会善恶不分。”

小荷闻言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就是姜乐和她的区别。

他若是善,她便是恶。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王姑娘比你清楚。更何况,她招惹了一个强敌,若无王爷援手,她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姜乐将信将疑。

“你之所以关心她,是因为她识破了花五娘的诡计,顺带救了你的命。可是,我也救了你一次,在你的眼里,我和她难道有高低贵贱之分?”小荷提高了声调质问道。

姜乐一听到花五娘这三个字,便乱了心神。

他来不及细想这番话里的怪异之处,连忙否认:“当然没有。”

“那就好。”小荷的脸色缓和下来。

姜乐心里平添了愧意。

在他养伤期间,小荷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对小荷只有感激。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和我撇清关系呢,毕竟,我在王爷手下做事,你是看不上的。”小荷说着,继续往花园中间走去。

园中小道两旁,红山桃树的花苞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鼓起。

小荷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赏玩。

姜乐却没有她这样的闲情。

“我从没这么想。你也有你的苦衷。”他面带忧容。

身无长物的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报答小荷的恩惠。当然,他更不能做忘恩的小人。

小荷凑近枝条上还没开裂的花苞,轻轻嗅了嗅。

她眼波一转,反问道:“我的苦衷,你真的能理解吗?”

姜乐被问住了,既不好说他能理解,又不好说不能。

随后,他听见小荷的叹气声。

“你若知道我为什么要刁难林鹿儿,恐怕会更看不上我。”小荷垂下目光,语气中带着几分幽怨,“我使唤林鹿儿做的粗活,是我从前就做惯了的。我遇见过的刁难比她多千次百次,每一次都没有人替我说话,我只能熬,只能忍。可是,林鹿儿出卖你,甚至动手想要杀死你,你因为她重伤垂死,却还是选择原谅她,让我不要为难她。她那么幸运,幸运到让我嫉妒。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总想让她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姜乐半张着嘴,恰好对上小荷那双比红山桃花的花苞还要动人的眼睛。

惶恐之余,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荷有胆量剖白心迹、眼神却泄露出心虚?

但他不敢探究,只是急着否认。

他对林鹿儿绝无私情,也不可能有私情。

静悄悄的花园里只剩下几声鸟啼和姜乐颠三倒四的讲述。

什么恶犬伤人,什么草菅人命……

什么失踪的孩子和伤心的母亲……

什么替人送死……

小荷全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花氏姐妹这样拙劣的伎俩,也就骗一骗姜乐这种没有心眼的人罢了。

“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我可以帮你。花五娘和小宝儿的下落,我也能打听出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小荷的声音随着轻风落入姜乐耳中。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撇开我。”

258 引火

郑氏被困在慕玉山庄,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

她提心吊胆,食不下咽,睡不安宁,差一点就病倒了。

巧合的是,田大管家总能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并带来一个或两个她最想听到的消息。

王妧还活着,韩爽仍未放弃搜捕。

王妧逃回了容州。

王妧派人前来营救她。

她的心情随着这些消息起起落落,好不容易获得片刻平静。鬼三爷偏偏在这个时候改变态度,愿意见她一面。

郑氏再次变得急躁起来。

当她赶到飞霞楼时,等候她的却是老仆阿福。

阿福在东面的开间设了书案和交椅,焚香煮茶,铺纸研墨,亲力亲为。

郑氏的到来引起一些动静。

阿福当即放下手里的墨锭,绕过书案,走上前来见礼,并直截说出了鬼三爷见客的条件。

“二夫人,三爷想请您给大小姐写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将郑氏引到书案旁。

郑氏走了两步,疑窦丛生。

她的质问十分犀利:“有什么话,何不当面说清楚?这些年,他躲藏得还不够吗?”

阿福闻言,垂头叹气,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请二夫人包涵。”他嘴上示弱,双手却从书案上取了沾墨的笔递给郑氏。

郑氏见状,顿时拉下脸来,气鼓鼓道:“他不出来见我,我是不会写的。”

阿福无可奈何,只得收回手,婉言劝说。

“请二夫人慎重。大小姐绝不愿意看到二夫人放着平路不走、反而去走险道。您若有丝毫损伤,大小姐恐怕要悔恨终生。”

听了这番威胁,郑氏一口气堵在心头,再加上身疲体乏,眼前发暗,几乎支持不住。

阿福并未动作,只是偷偷瞥一眼半掩的东窗。

“他……”郑氏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他要我写什么?”

阿福恭敬回答道:“请大小姐拿赵玄的命来换二夫人的平安……”

不等他说完,郑氏横眉冷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陷害她一次还不够?还想借我的手再害她一次?你们休想得逞!”

至此,她已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开飞霞楼。

阿福像是早就料到郑氏的反应。

他并不阻拦,而是对着郑氏的背影、提高了声调,说:“请二夫人好好考虑。韩都督已经和大小姐结下不解的仇怨,二夫人不写下这封信,便是在逼迫大小姐不顾自身安危赶来离岛。”

郑氏身形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去渐远。

阿福一言不发,先将笔墨收拾好,再倒掉冷茶,续上新香。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他才推开东窗。

“三爷?”

话音传到窗外,引来一声猫叫。

阿福循声望去。

一只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唯有四掌洁白如雪的小猫立在低矮的粉垣上。

它修长的尾巴和墙外横生的树枝同时随着微风摆动。

鬼三爷披了一件宽大的玄袍、闭着眼睛站在树荫下,好像一座没有生机的石像。

“三爷真的应该多出门走动。消息写在纸上,总归是干巴巴的,一点趣味都没有。”

阿福的建议如同耳旁风。

小猫一跃跳到地面上。

鬼三爷也从树荫中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好动的小猫一下子蹿出老远,东张西望,没过一会儿又蹿回来,在鬼三爷脚边打转转。

与此同时,阿福回答说:“大小姐进了一次浊泽以后,把赤猊军都镇住了。”

鬼三爷顺手把一个镂空金香球扔给小猫当作玩具。

他眼角微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哼,魏知春也老了。”

阿福听出这是一句愉悦的嘲讽,于是接话自嘲说:“我也老了,三爷可别嫌我。”

鬼三爷白了他一眼,他却笑逐颜开。

“靖南王把赤猊令给了赵玄,若是赵玄出了岔子,靖南王一定会深受打击。”鬼三爷低头看着地上自顾自玩耍的小猫,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阿福眉头一皱,收敛了笑容,道:“三爷当初为了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唉,如今怎么……”

“如今,我已不再笃信那个预言。天地之大,变数无穷,而寿数有穷。靖南王时日无多,只有让他死不瞑目,才能洗刷我这半生之耻。”鬼三爷说到这里,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些顾虑,“也不知道,她收到信后会有什么反应。”

阿福涌起许多感慨,却将它们全都吞进肚子里。

信是不是出自郑氏之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收到信的人。

靖南王,魏知春,周充,还有窝在郁州装死的老总督。

“大小姐聪明过人,一定能明白三爷的苦心。”

鬼三爷的脸色并未好转,显然没有因为阿福的宽慰而变得安心。

他不再多言,踱步回到飞霞楼中。

他的身后还跟着那只四掌如雪的小猫。

一人一猫先后来到阿福所在的东开间。

鬼三爷刚一坐下,阿福便递上来一本账册。

“田恕最近都在做什么?”鬼三爷漫不经心,略翻了翻账册,随口一问。

阿福却回答得认真。

“最近天气转暖,少庄主在学骑射。”

“有长进吗?”

问与答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少庄主嫌山庄里的马太温驯了。”阿福道。

鬼三爷冷笑着,语调平静之中却蓄着无边的怒意:“所以,你就故意拿了碧簪山马场的账册给我过目?”

他将账册摔在地上,吓了小猫一跳。

阿福呵呵一笑,捡起账册,解释道:“三爷昨日指定要看这账册,怎么今日就忘了?少庄主的事,三爷要是不问,我又哪里敢多嘴?”

无论鬼三爷如何拧性,阿福总能捋顺。

账册又回到鬼三爷手中。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小猫偶尔的叫唤和账册翻动的声响。

阿福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着。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茶水早已凉透。

小猫懒洋洋地伸长了身体、趴在角落里。

鬼三爷突然开口,阿福也同时抬起了低垂的眼皮。

“眼下已经开春了,马瘦兵弱,靖南王料想容氏掀不起什么水花,老总督也乐得放手逍遥。既如此,不妨帮容氏一个忙。我倒要看看,郁州一动,靖南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处之泰然。”

他压低了声音,吩咐阿福去办一件事。

259 决心

烈日当空。

十余名身强体健的护院聚集在后山新辟的骑射场。他们的目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灼人。

田恕的脸被晒得发红,握着弓的手也颤个不停。

数丈之外的箭靶在他眼里多出一道重影。

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却又怕惹来呵斥。

站在田恕身侧的是一名劲装青年。他的脸因经年累月的日晒变成了古铜色,和田恕红润的面庞截然不同。

“心静、眼明、手快……”

劲装青年的说话声低沉而又冷静。

田恕听得并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越是努力,越是被一阵嗡嗡的响声扰乱。

他只能闭上双眼,认命地发出箭筒里的最后一箭。

毫无疑问,箭矢偏离了目标,扎进箭靶前的沙堆。

众人的目光让田恕感到窒息,他真想变成一阵风逃走。

然而,沉闷的骑射场里半点风也没有,他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少庄主!”

他听见这一声呼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弓。

田大管家对着一旁的劲装青年拱手道:“岳先生,时辰差不多了,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吧。”

姓岳的青年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两手空空离开了骑射场。

护院们瞬时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名仆役清理射偏的箭和被晒得烫手的箭靶。

田恕失魂落魄。

田大管家唤了他几声,他都没答应。

“唉……”

唯独这叹气声刺耳至极。

田恕心里一激灵,扭头看向田大管家。

他喘着粗气,颤声问:“你也觉得我很没用?”

田大管家没有辩解,只是出声安慰。

“骑术和箭术都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有一点成就。你从前学过骑术,现在的表现就很好,岳先生也夸你。在箭术上,你也……”

“够了!我不想听!”田恕突然粗鲁地打断了田大管家的话,“你不是说,我做了少庄主,想要什么都可以吗?为什么我还要吃这种苦头?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田大管家竭力保持着心平气和。

眼前的少年表现出来的无知和天真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少庄主现在吃的苦头,不过是在补从前的缺漏。只要过了这一关,你便能坐稳少庄主之位。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你骗人!”田恕怒斥一声,述说起他的委屈,“岳先生根本不拿正眼瞧我,还有刚才那些护院,他们个个都在看我的笑话,个个都觉得我没用、不配做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我病倒后,三爷失望透顶了吧?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说到这里,他竟红了眼眶。

田大管家总算是明白了田恕心情低落的原因。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三爷并不知道你病了。”

田恕一颗泪挂在眼角,怔怔地说不出话。

田大管家继续说:“你少不经事,被吓出病来,传扬出去对你不好,所以我才设法隐瞒下来,将大事化小。三爷的案头没有小事。等你的病好了,三爷也不会再追究。岳先生是三爷为你请来的老师,你最好还是恭敬些。他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三爷对你的看法。你就算学得慢些,也该做出一个勤勉的样子。”

田恕心中仍有不忿,却不再怒气冲冲。

“至于那些护院……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手,心细、嘴严。你若是看谁不顺眼,随时可以打发走。没有人敢看你的笑话。你是堂堂少庄主,应该习惯别人的注视。”

田大管家说完这些话,看见田恕的神情和态度都变得和软,以为田恕已经想通了。

谁知,田恕却说出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我听你的。那些护院,我会习惯他们围在我身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只要十一能留下来。我想要十一留在山庄里,留在我身边。”

俞十一很快就会被送回俞舟堂。田恕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她了。

田大管家认为不妥,委婉说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懂得珍惜。她把慕玉山庄的消息出卖给外人,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若不给她一点教训,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田恕眼一闭,心一横。

“只有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在,只有她……她明知道我是个胆小鬼,还不会嘲笑我!”

田大管家面上露出思索。

田恕不肯放弃,提出了他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作为条件:“我会好好学怎么做少庄主,我会让三爷满意的。你不要把十一送走,好不好?”

“少庄主,”田大管家在田恕的恳求下终于松口,“一诺千金,你真的能做到吗?”

田恕连连点头。

微风拂过,热气也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

入夜时分,容溪苏醒的消息传到了宿所北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葛将军有何贵干?”

王妧急于去见容溪,对突然造访的葛束也不讲什么客套。

葛束知道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末将奉命前来,向王姑娘请教一件事。”

王妧心生疑惑:“奉命?奉谁的命?”

“总督府,魏知春魏录事。”

王妧看着葛束的脸,想通了一些事。

“原来如此。请说。”

“王姑娘放走容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王妧想起她说服赵玄时,葛束也在场。于是她反问道:“葛将军不是知道吗?”

葛束见此,语气也变得强硬。

“既然王姑娘不愿意明说,那么,我便遵照魏录事的吩咐,即刻把容溪送回州城。”

“等等!”王妧连忙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葛束。

葛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笑道:“魏录事还说,放走容溪、等着她和容全父女相残是哄小孩的把戏,只有公子才会相信。”

但他不会说,他一开始也是信的。

王妧脸上一红。

葛束有些得意,想着早点让王妧认清情势。

“须知人外有人。魏录事英明睿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狡辩无益。

王妧承认道:“我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你们。只是,我想要的东西,容溪未必会给我。如果葛将军愿助我一臂之力,那就最好了。”

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在打鼓。

魏知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260 丹方

容溪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却只记得几个残缺的片段。

梦里有一群人围绕着她。

他们说话时她也在说话,他们奔跑时她也在奔跑,他们舞动时她也在舞动。

他们和她共享着喜悦和悲伤,没日没夜。

直到,她看见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

不,她根本不知道面具之后是人是鬼。

或许,它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当它出现时,人群、连同一切悲喜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她陷入了混沌。

容溪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醒过来的。

温热的水一杯接着一杯,被她灌进肚子里。

但她仍然感觉到口渴。

是王妧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你喝得够多了。”王妧夺走了容溪手里的杯子,将它放在床头的暖壶旁。

房间里的灯因为她和葛束的到来多添了两盏。

四面亮堂堂的。

庞翔和老五守在门边。里里外外,无论什么动静都能清楚落入他们的耳朵。

容溪恍然若失。有一刹那,她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腹中鸣响阵阵,她坐在粗陋的木板床上,腿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饿了……”

苍白的脸色将她脸上的红色斑痕衬得分外鲜明。

王妧转头看了葛束一眼。

葛束点点头,走出门外,没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王妧首先开口了。

她对着容溪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希望你听完以后还能有个好胃口。”

她的语气并不和善。

葛束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厌鬼降世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王妧说。

容溪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王妧等她平复下来,又指着葛束说:“赤猊军也来了。”

“真……”容溪一时情急,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被呛得咳个不停。

王妧为她倒了半杯水。

这一次,容溪只是喝了一小口。

“赤猊令在赵玄手里,你们鲎蝎部留守在哨岗和宿所的全部人马已经被一网打尽。”

冷酷的话从王妧嘴里说出来,瞬时打消了容溪心底仅存的希望。

容溪支撑不住,再次倒在木板床上。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尾流出,没入她的发间。她手里的水杯也倾倒了。

此时的她万念俱灰,竟挑不出哪一件事坏得更彻底。

治疗她父亲心疾的药草,鲎蝎部的人马,她和堂弟容滨的性命……无论哪一桩,都脱离了她的预想。

沦为石璧阶下囚的那日,便是她厄运的开端么?

“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王妧出声打断了容溪的遐思。

但容溪听见后却和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房外突然多了一些脚步声,随后,一阵烤肉的香气传入室中。

王妧朝葛束看去,猜测他做了什么。

葛束依然镇定,示意王妧继续说下去。

王妧只得收回心神。

“容滨身为容氏子弟,中了瘴毒,却无药可治,还得掩人耳目,避到偏僻无人的这宿所来等死。而你,堂堂圣女,从小到大,饱受丹毒的折磨。你们鲎蝎部对自己人可真狠。”

容溪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他若死了,烧尽他的尸身。”容溪说完这一句话,便又闭嘴不言了。

“为何?”王妧问,“难道你不想救他的命?”

王妧等了许久,容溪都不出声。

一旁的葛束见此情形,缓缓说道:“相传,每一个进入浊泽的活人、活物都会受到诅咒。不幸的落入无底沼泽,当场丧命,尸身不化,最后变作厌鬼。幸运的逃出浊泽,经受瘴毒发作,慢慢死去,尸身腐化,最后酿成瘟疫,荼毒生灵。”

容溪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还说过厌鬼不会一直躲在屏岭之南。若是厌鬼出了浊泽,同样会祸害容州、乃至整个南沼。”王妧接着说。

这些噩梦般的情景,曾经是容溪最在意、最想阻止的。

“死心吧,王妧。我空有一个圣女的名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是。我救不了容滨,救不了任何人。”

“你放弃了?”

王妧突然有些感慨。

圣女这个名头,已经不是容溪引以为傲的东西了。

谁知,容溪却说:“我认输了。”

王妧听她这么说,嘴角一动,坦然道:“我可以保你一命。”

容溪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怨愤而又沉痛的眼神瞪视王妧。

“你瞪我做什么?你认输不就是为了活命么?”王妧快言快语,不留半点情面。

容溪想要节省下一些力气,不和王妧斗嘴。屋外的肉香对王妧二人不算什么,对她来说却是无法抵抗的诱饵。

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挣扎着坐起来。

“鲎蝎部夺占了西二营和屏岭宿所,鲎蝎部圣女落在赵玄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换作是赵玄落在我手里,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不是吗?保我一命?你凭什么保我一命?”

王妧见容溪已经愿意打开心扉,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挑明了一切,说道:“我说出来的话,自然能够做到。你信或不信,由你。但我要先告诉你,我不会白白这么做。我要知道两件事,其一,你们鲎蝎部保住容滨性命的办法,其二,真正能够解除瘴毒的丹方。”

容溪听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知道了也没用。丹方中的药草都绝迹了,瘴毒是无解的……唯一存在的清滌草在刘筠手里,你要怎么说服她、让她交出来?”

容溪再次睁眼看去,却见王妧神情笃定。

“我自有办法。”

容溪看着王妧的脸,觉得有点讨厌,又有点羡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条件是,你要保全我和我堂弟的性命。”

“容滨能支撑多久,我不能保证。”王妧没有让她的话含混过去。

容溪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容溪,”王妧忽然脸色一肃,郑重其事,“圣女之名和解除瘴毒的丹方对鲎蝎部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你丢掉了它们,以后,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了。”

容溪眼里蓄满了泪水。

王妧身体往前一倾,递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她。

毫无征兆地,容溪握住了王妧的手,并将自己的脸埋在王妧的手心里。

“它们太重了……”

泪水濡湿手帕沾到王妧手上。

王妧心中触动。

她想到了宫中的刘妃,想到了碧螺,想到了六安,想到了她自己。

261 确认

厢房前,冷风飕飕。

葛束命人为容溪送去饭食,一转身,便看见王妧递来的丹方。

他接过丹方,随意扫了两眼。

在他看来,虽然王妧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容溪身得到了解除瘴毒的丹方,但王妧转手就把丹方交出来,未免太轻易。

就算王妧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她也不该无视这副丹方的贵重之处。

“赤猊军断断续续找了它十多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关头得到它。王姑娘的功劳,我会如实向报。”

王妧却不敢邀功。

“容溪交出丹方,显然也是想借赤猊军之力平息祸患。否则,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说服,她甚至不会说出鲎蝎部为容滨续命的办法。”

听了王妧的解释,葛束平静的脸显出几分生动来。

“既然如此,这副丹方我收下了。我保证,容溪一定会安然回到容州城。”

这时,庞翔按捺不住,带着老五凑近前来,从王妧手里拿到了另一张方子。

看完方子,他忧喜参半。

“有几味药草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要费些时间去查。”

老五也在一旁插话说:“但愿能凑齐。”

但愿,老二和老三不必冒险留在浊泽。

……………………

梓县僻巷。

客店前院的灯火到了半夜还亮着。

厅中原本用来待客的对椅被移到贴墙的位置。此时,碧螺正坐在其中一把圈椅打瞌睡。

腾空的地方摆了一张方桌,桌铺着纸张和书册,桌旁坐着愁眉不展的莫行川。

涂画得乱七八糟的账册映在他双眸之中,久久不曾被翻动。

莫行川按着额角,由前天打破的碗碟想到昨天新添的几支紫毫,再想到今天的午膳,最终认出账册“椿芽”这两个字。

辨认这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无疑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并不适合用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莫行川发现自己的耐心消耗殆尽,注意力也从账册转到厅中另一个活人身。

咳。

他佯作咳嗽一声。

碧螺打了个激灵,似醒非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涓姐姐?”

“孙涓今夜不一定能赶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去休息。”莫行川一本正经说道。

碧螺下意识摇头否认。

“这样睡着,会着凉的。”莫行川又说。

“我不困!”碧螺坐直了身体,重申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涓姐姐在外头奔走才是真的辛苦,我只是坐在家里等着,一点忙也帮不……”

莫行川若有所思。

他离开方桌,走向碧螺身旁的另一把椅子。

坐下后,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仰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

他似乎暂时放下了属于白天的威严的面具,变得平易近人。

“你怎么会突然对蒲冰的事心?先前,孙涓一直在追查蒲冰的下落,你知道吗?”莫行川转头看向碧螺。

傅泓身在屏岭,分身乏术。而孙涓平日里兼顾采买诸事,往来联络,颇有门道,这个任务便落到她的头。

人事细节之处,碧螺并不知晓。她再次用摇头回应莫行川的发问。

开口时,碧螺已经彻底清醒。

“林启说她是姑娘要找的人,莫大哥你又说卜神医和蒲冰是同一个人。可对我来说,卜神医是卜神医,蒲冰是蒲冰,我只认卜神医,不认蒲冰。”

这话说得绕口,莫行川却听懂了。

碧螺很高兴。

她猜测莫行川在担心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姑娘的事,我一句也没有多说。”

“我相信你,你知道分寸。”莫行川轻轻点了点头,说回方才的话头,“只论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碧螺认真想了想。

“我也不能算是见过她……我真不明白,行医救人是好事,她为何要戴着面罩?若说她不求名、不求利,为何又要别人替她传扬神医的名号?”

她眉头微皱,右手托着下巴,身体半倚着扶手,面对着莫行川。

莫行川又问:“你特地不睡,专等孙涓查明她的身份,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疑惑?”

碧螺听后,欲言又止。

见此,莫行川了然了。

他无奈笑了笑:“我看,你又是为了替谁出头吧?”

“莫大哥!”碧螺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意,也有些欣喜。

突然间,厅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碧螺还没反应过来,莫行川已经站起身。

他示意碧螺噤声并留在原地,自己却往门外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带回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人。

碧螺借着灯火看清了来者的形容。

孙涓垂着眼皮,脚步沉重。

夜行衣湿漉漉地挂在她身。

她的十指和嘴唇皱皱巴巴、泛着一层死人的蜡白。

被风一激,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接过莫行川递来的手帕,她闭着眼,一边擦脸,一边埋怨。

“天杀的,我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活该给你做牛做马?莫行川,说好的双倍月钱,你最好别忘……”

擦完脸的孙涓睁眼见到碧螺,怨容当即变成了笑脸。

“睡不着呢?别担心,是好消息。”

温暖的灯火让她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

孙涓继续说:“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确实是蒲冰。先前我查到她避居在乡下,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梓县现身。碧螺,你可真真厉害!”

她面对着碧螺,把她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完后又伸出右手挡住一个长长的呵欠。

碧螺有些不好意思,又担心孙涓连夜奔走、劳累过度,忙劝孙涓回屋歇息。

孙涓顺着碧螺的话,借口要去更衣。离开前厅之前,她瞥见方桌的糊涂账册,还转头朝莫行川嘻嘻一笑。

莫行川哭笑不得,准备把碧螺也一起打发走。

他说:“既然确认了卜神医的真实身份,以后,你就不能再跟着镇察司的林启去见她了。”

碧螺感到了委屈。

莫行川按下安慰人的心思,态度近乎冷漠:“蒲冰是百绍国主的侄女,流落在外,有的人想要她的命,有的人想要她手里的百绍至宝。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镇察司一早就和蒲冰有联系,但其中的蹊跷,我们还一无所知。在这一滩浑水变得明晰之前,谁先沾染,谁先倒霉。无论你想替谁出头,都不能越过姑娘去行事,知道吗?”

碧螺撇撇嘴,答应下来。

262 推却

送走碧螺后,莫行川仍留在前厅。

他将方桌上的账册和笔墨收拾好,一个人枯坐到了四更天。

高几上的烛火已变得暗淡。

方桌的四条腿拉出浅浅的影子。

绵长的呼吸自然地消融在寂静的黑夜中,仿佛不存在一般。

门外卷进来一股风。

微弱的火光颤了一下。莫行川心随意动,抬起了眼皮。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人声划破平静的空气。

六安站在门边,用手扫去肩头的露水,轻描淡写回答道:“绕了点路。”

莫行川请他坐下。

厅中没有热水,只有西窗下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壶冷茶。

“渴了。”

六安先向茶几走去,一手携壶,一手勾指捏起两只茶杯,而后才踱到方桌旁。

二人隔桌相对而坐。

冷茶灌满两杯。六安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陈年老茶,味醇且酽。

“姑娘已经出了浊泽。路婴现在落在红姬手中。”

两句话,两件事,似乎毫无关联。

莫行川抓住关键:“姑娘仍留在屏岭?”

六安点点头。

“我猜测她平安无事,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用路婴传话,所以来问问你,你的眼线这两天有什么回报?”

傅泓杳无音讯……

意识到这一点,莫行川顿时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傅泓和武仲很可能出事了……”他面色凝重,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瞥见六安再次倒茶的动作和缓平稳,茶杯近旁的桌面甚至没有溅到半点水星。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问六安:“路婴都说了些什么?你因何猜测姑娘平安无事?”

六安放下茶壶,摊开空空的右手,回答了前一问。

“他说,姑娘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莫行川沉默了。

六安喝茶的声音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就没办法了。你能否把路婴从红姬手里救出来?”

六安手握着空茶杯,吐出一个字。

“难。”

莫行川听后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路婴和你都是姑娘看重的人。你们二人任谁有什么不测,都叫人遗憾。姑娘行事率性,有时候连张伯也劝不住。你就当作不知,救出路婴,到那时,自然能够真相大白。”

六安握杯的手绷着劲,筋骨凸现。

“其实,你也不必多心。姑娘还是相信你的,只是你目前的处境危机重重,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对你来说反而更安全。”

莫行川身形前倾,继续挑动着六安的心弦。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六安发怒的样子。

“哧……“

莫行川话里、眼里的兴味太过明显,六安反而看穿了他的心思。

“好你个莫行川。”

笑骂声入耳,莫行川也不恼。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把角落里的炉子搬出来,烧了几块炭。

烛光幽微,炭火赤红。

沉甸甸的铜壶卧在炉子上,很快就冒起了水汽。

“难道姑娘未卜先知,笃定路婴会在见到你之前遇到我?她怎么会特地叮嘱路婴对我保密?”六安像是在自问。

莫行川也在心里作出否定的回答。

对于王妧的用意,二人都猜到几分,彼此心照不宣。

“冷茶喝多了伤身。”他给六安倒了一杯热水。

“冷茶伤身,冷语伤心。莫行川,我吹了半夜冷风赶来报信,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六安的眼神被热水熏蒸、带上了一分柔和。

莫行川向来沉稳,即使面对质问也没有半点心虚。

“我说错什么了?”他不假思索。

二人相视一笑。

六安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莫行川待他,远比张伯待他要好上十倍。

莫行川改换了话头:“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屏岭?”

“我去不了。”六安并未解释。

离岛之行,鬼三爷对他的断语似乎正在慢慢应验。

因他杀了刘芷,王妧与韩爽结下死仇,一度濒于绝境。

他下了一个决心。

当初,他没有同王妧一起进入浊泽,是一退。今日,他不去屏岭见王妧,是再退。下一次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不敢设想。

“路婴的事,过两天我会给你个准信。”说完,他就匆匆告别了。

莫行川看出六安没有闲谈的心思,却看不出他刻意隐藏的汹涌的思绪。

天光大亮时,六安已回到州城。

小酒馆后院的酒坛被搬走后空出一块平地,酒婆子平日里洒扫用到的木盆此时就躺在这里。

原本盛于盆中的清水不知为何漫了一地。

尖厉的干嚎从东边的走廊传来。

六安打了个呵欠,转头看见一双老眼。

酒婆子右手提着小蛮的耳朵,左手揉了一下眼角的眵目糊。

辨认出来者是六安,她一咧嘴,似笑非笑。

小蛮瞅准时机,脑袋用力一甩,竟从酒婆子手中逃脱了。

她身手灵活,目标明确,躲到六安身后,还死死抓住六安的手不放。

酒婆子又惊又气,咒骂起来。而她脚下一动也不动。

等酒婆子骂累了,小蛮才探出头来,驳嘴道:“我没有!是你自己弄丢的,还赖别人!”

“你还敢狡辩……”酒婆子咬牙切齿,抬头看到六安目光低垂、神色不豫,她越恣意发起狠来,“等我搜出那三根针,我就把它们一根一根地钉进你的手指尖,看你以后还能不能偷东西!”

说完,酒婆子便要上前抓人。

小蛮忙哭喊着往后躲。

这时候,六安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松提起小蛮的衣领,把人丢到酒婆子面前。

小蛮吓得忘记哭闹,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衣裤鞋袜全都沾到了污水。

酒婆子趁机将她身上搜检一番,连她头顶的双髻和磨平了的鞋底都没放过。

小蛮虽处于下风,却学着酒婆子咒骂人的功夫、还治其身。

酒婆子从一开始的称心快意到最后竟变得郁闷憋屈。除了一身唾沫,她一无所获。受此折辱,她不禁心生懊恼,狠狠拧了小蛮一把。

小蛮吃痛,哭得真切。

酒婆子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木盆便离开了。

等酒婆子走远了,小蛮才从地上起来。她双髻散了一半,脸上的泪水和着泥污,脏得像只野猫。

“哥哥,谢谢你帮我。”

她走到六安面前,笑起来露出一口豁牙。

263 不同

六安半眯着眼睛,五指一旋,指缝间现出三根银针。

银针寸许,尖端毫光闪现。

小蛮喜笑颜开,刚要伸手去拿,却见六安手腕扭转,收掌为拳,三根银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六安反问道。

小蛮悻悻收回手,但她没有放弃。

她不理会沾在手上的污泥,随意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往后一捋,笃定道:“先生说,你一定会帮我。”

“白先生?”六安嗤笑一声,“他说错了。”

小蛮蹙起两道淡淡的细眉,噘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先生说他帮了你一个忙,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六安没有心情和她争辩,抬脚便走。

这下,小蛮着急了。

她人小腿短,六安走一步,她要追三步。

眼看着六安就要消失在走廊转角,她慌忙喊了一句:“先生说,他可以跟红姬长老要一个人。”

六安终于停下脚步。

“一个人换三根银针?”他回过头来,“白长老肯吃这种亏?”

小蛮嘻嘻一笑,一路小跑,凑近六安跟前。

“银针本来就是我的。哥哥有心,就帮我送一样东西到一个地方去。”

六安确实起了兴趣。

“说说,送什么东西?”

“这个嘛......”小蛮语调一转,“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六安见她故弄玄虚,便说:“派你这样的小鬼办事,白先生肯定不放心。我自己去找他谈一谈,倒省事了。”

小蛮一听,急得跳脚。

“不准去!”她伸出双臂,横在六安面前,“你敢去,我就......就跟死老太婆说,我认得那个关在杂物间的小哥,他还偷偷求我救他出去。”

六安嘴角一动,露出嘲讽的神色。

“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被白先生好好教训一顿了。我会转告他的。”

小蛮的脸皱成一团。

她收回双手,握拳放到眼下,佯作哭喊。

“别装了,”六安冷冷地打断她,“我再问你,送什么?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蛮发恼了,又怕六安当真撇下她,不得已说,“东西在别处,先生还没有拿到手。就算你去找他,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六安沉默片刻。

白先生谨小慎微,小蛮却是个心浮气躁的。

送一样东西去一个地方,偏偏要他去做?

这到底是白先生的陷阱还是示好?

去年,镇察司清理了白先生在滁州的经营,其中也有他出的一份力。白先生难道忘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再说吧。”

他决定按兵不动。

........................

刘筠借宿在乡间一户农家,忐忑过了一夜。俞溢不忍舍她而去,也留下来,前后照应。

早起洗漱时,俞溢见水缸空空,便提了木桶去附近的溪边打水。

来回几趟,他忙出了一身汗,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农家主人为客人准备了蔬食菜羹,俞溢心满意足受用了,刘筠却站在小院里看几只家养的鸡争先啄食地上的烂野菜。

“你腿上有伤,不好好休养恐怕要落下病根。”俞溢劝她宽心。

刘筠听后,不觉叹了一口气。

“什么病根,我是顾不上了。我总想着去东一营看看,也许我去了就帮到石总管......”

她满脑子都是容氏对她的杀意,一刻也不得安宁。

苦等石璧不归,对她来说实在是煎熬。

这一天一夜,漫长得足以让好消息酝酿成坏消息。

俞溢没想到自己的劝说起了相反的效果,心下暗悔。

“你不管不顾,去了反而是帮倒忙。”他重提旧话,“总管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你不顾他的决定自作主张,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落埋怨。”

刘筠顿时愣住。

细想之下,她恍然大悟。

容溪先前莽撞行事的后果值得她警醒。

“你说得对......”刘筠终于正眼看向俞溢,“我是昏了头了。石总管智勇双全,他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我不能给他添乱,可我也不能留在这里白白等下去......”

听到这里,俞溢欲言又止。

“我要去梓县,我要去找王妧。”

话音刚落,俞溢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王妧?你认得她?”

刘筠点点头。

见俞溢似乎有隐情不肯明说,她坦直道:“王妧曾经救过我的命。那时,我心灰意冷,又受了重伤,她却没有落井下石。她是我......不管她怎么看我,我是把她当成朋友看待的。”

刘筠的目光刺伤了俞溢的心。

他无意狡辩,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这么看重她,我......”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下来。

他不想让刘筠觉得他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刘筠奇道:“难道王妧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竟不知道?”

玩笑的语气令俞溢越发苦恼。

他回想起当初,十一因为跟踪王妧而下落不明,他登门告罪,却被王妧手下的人折辱。

之后,十一平安归来,总算万幸。

他私下问起事情的经过,十一却以田夫人勒令不得泄露机密为由、闭口不谈。

他只道妹妹十一受了委屈,暗中多番打听,终于得知田氏与王氏之间的交情。田夫人为了息事宁人,不惜代价,和王妧做了一个交易,王妧才肯放过十一。

这件事虽然算不上伤天害理,却叫他看清了王妧此人气量极小。

即便王妧一手箭术神妙莫测,他也选择敬而远之。

“没什么,”俞溢左思右想,最终淡淡解释了一句,“她手下有一个名叫武仲的人,和我有些纠葛。我看那个人行事有些邪派,不好相与。”

刘筠对武仲毫无印象,不置可否。

但她了解王妧。

“王妧嘴上不留情,心地却是好的,不像别人......”她想起容溪拿她作盾牌的事,心情添了几分烦躁。

离开西二营之前,她便听俞溢说容溪去了浊泽。可以想见,容溪是亲自去找解除瘴毒的药草了。

这也意味着,她寄存在鬼夜窟的护身符已经失去了护身的作用。

清滌草应该用在它该用的地方。

俞溢见刘筠对着院子出神,以为她认同了自己,心里有些高兴。

“我白提醒你一句罢了,你知道就好。”他说。

刘筠点了点头。

俞溢事事替她着想,却得不到石总管的重用。这让她感慨万千。

此时天色尚早。

二人向主人家辞别,向北往梓县而去。

264 善行

安贫舍庭院整洁,窗明几净,虽算不上破败,但厅中待客的交椅上几处漆皮的缺损却悄悄显出了寒酸。

“今日慢待孟先生了,还请包涵。”佟舍长人到中年,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也不太好。

他接管安贫舍不过一年,勤谨本分,从未出过差错。

对待孟树坚这样乐善好施的人,他虽然殷勤,却没有分毫逾越。

孟树坚惯例和他客套一番,还没说到正事,就被迭声的呼唤打断了。

“孟先生!孟先生!”

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小童高高举着两臂闯进了厅堂。他两颊透红,欣喜雀跃,直直扑到孟树坚怀中。

孟树坚早就认出他,笑着拉住他的手臂,让他站直了再说话。

“你还没有向佟舍长问好呢。”

经孟树坚提醒,小童才转向厅中另一个大活人。

“佟舍长,我又来啦!”

小童沙三换上了新衣,不再愁眉苦脸。佟舍长许他每日都来安贫舍领一份饭食,直到他的父亲腿伤痊愈。

若没有孟树坚,沙三恐怕要流落街头、做个朝不保夕的小乞儿。

“能遇到孟先生,是这孩子的福气。”佟舍长看得出孟树坚对沙三的喜爱。

孟树坚摆了摆手。

“惭愧、惭愧。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佟舍长做的才是真正的大善事。”

佟舍长听了他的话,心中受用,微微挺了一下腰,说:“善行岂有大小之分?只要心存善念,所作所为,皆是善行。”

“小弟受教了。”孟树坚谦虚道。

佟舍长越发欢喜,看待孟树坚也像是在看自家兄弟一般。

“近来,卜神医在梓县施医赠药,不辞劳苦,真是德才兼备,堪称楷模呀。”佟舍长又提起另一件好事,不吝惜给出褒扬。

站在孟树坚身旁的小童沙三脑袋一歪,认真想了想,才记起卜神医是何人。

他噘起嘴巴,显然不太认同佟舍长的好话。

孟树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依顺地不言语。

“我和卜神医相识算是机缘凑巧,卜神医来到梓县却更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孟树坚似乎突然心生感慨,“有佟舍长这句话,卜神医想必会很欣慰。”

佟舍长也笑了,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轻松。

“孟先生……哎,就当是我托大,叫你一声孟老弟。”

孟树坚顺水推舟,起身行了一礼,口中称佟舍长为兄长。

佟舍长还了礼,又接着说:“孟老弟,卜神医初来梓县,人生路不熟,若不是遇到你这样坦荡赤诚的人,她未必肯表露身份,也未必肯留下来。我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去托付了。”

孟树坚当即表态。

“佟兄这样抬举我,我岂敢不尽心?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佟兄尽管吩咐就是。”

小童沙三感觉到孟树坚的心情,也变得很高兴。

佟舍长又放心了两分。

他缓缓说道:“卜神医医术高超,我想用不了多久,神医的名声一定会四处传扬开。在那之前,我必须提醒你:在梓县、乃至整个容州,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以医术立身扬名。”

“事关巫圣堂?”孟树坚轻声问。

佟舍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了点下巴。

“安贫舍惜老怜贫,神医救死扶伤,二者听起来有所区别,深思之下却没什么不同。安贫舍想在梓县开设医馆,若能得到卜神医相助,必然事半功倍。就是不知道,孟老弟是否愿意替我做一回说客?”

他终于说出了思量已久的请求,也做足了说服对方的准备。

没想到,孟树坚听后竟大笑起来,直说:“乐意至极!佟兄和卜神医都是我心中敬重的人,开设医馆又是惠及一方的好事,我有幸出一份力,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什么不愿意!”

佟舍长大喜过望。

见孟树坚行事爽利,他也不藏掖。

“此事有沈知事支持,又有孟老弟相帮,万万没有不成的。”

孟树坚的笑容带上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真是太好了。有沈知事和佟兄在,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事情的进展比佟舍长预想的还要顺利。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向刘知事回报这个好消息。

往常惯懂得察言观色的孟树坚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向佟舍长辞别的意思。

他微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沙三。

“你这身新衣裳别的倒也罢,就是颜色差了,小孩子家穿着没有神气。我另找人做两身春衫换你这一身,可好?”

“先生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沙三满口答应了。

孟树坚点点头,又叹起气来。

佟舍长见此情形,忍不住出声询问缘故。

“实不相瞒,我膝下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可怜他弱疾缠身,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实在是……”

孟树坚说到这里不得不住口,才能勉强维持面容的平和,不致失态。

佟舍长也有些心酸。到了这时,他总算明白孟树坚为何对沙三独加青眼。

“孟老弟……”

他打算说几句宽慰的话,孟树坚却像没听见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孩子身子不好,我也没指望他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只是盼着他能多活一日算一日。有时候,我真想问问老天,到底要做多少善事、积多少功德才能换来他的安康?为什么是我遇见卜神医,而不是我儿遇见卜神医?老天这样安排,是在戏弄我么?”

佟舍长一脸疑惑:“孟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终于叫孟树坚清醒过来。

“唉……佟兄,你也知道,如今这情形,卜神医是万万不能离开梓县的。我原想着派人把我儿接来,请卜神医看一看。谁能想到,橡城竟然戒严了……”

孟树坚认命般地闭上双眼。痛苦扭曲了他的剑眉。

佟舍长脸色沉重。他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不敢乱说。

由容州北上,走橡城是最快、最便利的一条路。

眼下路走不通,人也救不了了?

“孟老弟,你暂且宽心。少则两三日,多则五日、六日,我一定帮你弄到通行橡城的凭引。你的善行,老天看得见。”佟舍长拍着胸脯笃定地说。

265 入瓮

沈平沿着海堤往码头的方向走。

他的脸被海风刮得生疼,他却觉得畅快。

邢念带来一个消息:王妧想助田夫人脱困。

可是,没有詹小山这个主心骨在场,鲁茂几人商议了一次又一次,也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如何行动。

沈平自知插不嘴,索性离开栖身之所,登离岛寻些消遣。

自从认识了鲍兰,他在离岛的生活就不再无聊。

鲍兰会吹陶埙,会做可口的鱼饼,还会讲各种关于海妖水怪的吓人的故事。

他对鲍兰了解越多,越是为自己一开始抱有的卑鄙目的感到羞愧。

方才,他先去了大渊渔场。得知鲍兰人在码头,他才返身来码头寻人。

渔场诸人暧昧又戏谑的眼神叫人难堪。

沈平懊恼想到,回到容州以后一定要向武仲讨教,学武仲把脸皮练得比城墙还厚。

码头,鲍兰已经忙活了半天。

她解掉了兜发的棉布,一头青丝挽到脑后,不再作渔女打扮。

她脸的皮肤微微发红,被汗水浸湿后透着惊人的光泽。

沈平见了,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一侧。

“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见没有?”

鲍兰双唇一张一合,把沈平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知道了,我去那边的茶寮等你。”他撂下一句话,不等鲍兰回答便落荒而逃。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等来鲍兰,以及另一名陌生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脸虬须杂乱,几乎遮住了两腮和整个下巴,却遮不住他眼眸中的戾气。

沈平看着鲍兰和青年男子说笑,脑子一懵,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我辜大哥,他前几日刚从海回来,今日总算安顿好了。”

三人重新入座。

青年男子言谈举止都很大方。他自称姓辜,单名焕。年少时,他和鲍兰是比邻而居的玩伴。

“我生得老相,实际只比阿兰年长一岁。”辜焕坦然道。

沈平有些不敢相信。

他估摸着辜焕年过三十,竟大错特错。

鲍兰根本没注意到沈平这点细微的心事,兴致勃勃道:“辜大哥可厉害了!他跟着商队出海去东极山,统共三艘大船,那群瞎了眼的海寇偏偏选中了辜大哥乘的那艘……”

她的语调和神情早已泄露了险情的结局,沈平听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辜焕在这时打断了她的话。

“商队请了我们兄弟做护卫,赶走海寇、保卫商船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沈平惊叹,这人的眼睛实在是锐利得可怕。

鲍兰却似没眼色,仍说:“遇见海寇的商船哪一艘不得伤筋动骨?船如果没有辜大哥在,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辜焕放声大笑起来,引来茶寮中其他客人的注目。

他的眼角堆起几道细纹,看去老气横秋。

“阿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快人快语。”

沈平暗暗嗤笑。原来这人只是表面老成持重,实际也爱吹牛拍马。

辜焕并不总是谈论自己的事。

“沈兄弟,阿兰和我说了,你跟随你少东家来离岛,没有熟识的门路,吃了不少亏呀。”

沈平知道鲍兰的性子,也没有计较她的多嘴。

他的敷衍只是针对辜焕。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少东家早就忘了这点不愉快、游山玩水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辜焕脸的虬须抖了一下。

他转过头对鲍兰说:“你想进慕玉山庄,倒也不难。少庄主为我们兄弟准备了一个院子,以后,我在山庄里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哪天不当值,就能带你进去逛园子了。”

“真的吗?太好了!辜大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鲍兰拉着辜焕的手,几乎坐不住了。

听到这里,沈平才有了一个猜测。鲍兰和那人今日相聚并不只是为了叙旧情。

不知何故,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慕玉山庄是什么地方,外人哪能随意进出?”他笃定,这又是辜焕在说大话。

鲍兰竟主动替辜焕分辩。

“换作是别人,自然不能随意进出,但辜大哥不一样。从明日起,他就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了。”

这话根本无法作假。

沈平眉头一皱。

“要是我也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我爹哪里还敢骂我?”鲍兰嘟嘟囔囔。

“有我替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鲍兰得到辜焕的保证,喜笑颜开。

沈平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兄弟,你若整日无事可做,也可以随我进山庄走走,碰碰运气。”

辜焕身形高大,手臂也生得长。

他将手搭在沈平肩头:“古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你那少东家若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你何苦在他身空耗了青春?”

沈平被这句话彻底激怒。

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连鲍兰的呼唤都不理会。

慕玉山庄清清静静,外头的闲言碎语不曾打扰了少庄主的骑射功课。

要在几日之间取得很大的长进,谈何容易。

田恕因为练习箭术时双手不听使唤,急得抓破了脸。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田大管家肯将俞十一留在他身边。

俞十一也拿起了弓。

她的力气比田恕小,准头倒胜过田恕许多。

此时此刻,岳先生破天荒让二人停下来稍作休息,并让俞十一去处理她左手食指被新弓磨破的伤口。

相比于田恕,她仿佛才是岳先生真正的学生。

田恕低着头不言语。他脖子的晒伤被汗水一激,发出**辣的疼。

“岳先生眼神真好,我的手才颤了一下,就被他发现了。”俞十一说道。【】

田恕没有接她的话头,只说:“我老是射不准……”

“我也没有多好。我大哥说,不要拿箭头尖尖对准靶子,要拿整枝箭对准。你知道,我大哥的箭术可好了!刚才我就是照着他的话去做的。”

正说着,俞十一抬眼瞧见田大管家的身影,当即噤了声。

“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田大管家的声音带着阴沉的味道,令俞十一脊背生凉。

“大管家,我、我不敢。”

“你自己躲懒,连累少庄主懈怠,这是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吗?”

俞十一连忙摇头否认。

田恕不知道田大管家为何又要为难俞十一,想也不想便说:“十一没有连累我,是岳先生让我们休息的。”

然而,他说的话非但没有解了俞十一的围,反而扫了田大管家的脸。

田大管家抿唇点头,显然是气着了。

就在俞十一担心又要受罚时,田大管家开口了:“你既然听话,就该好好督促少庄主。”

俞十一呼出一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你去把那边的箭靶举起来。从今以后每一天,你都要举足一个时辰,供少庄主练习箭术。”

俞十一张着嘴,木然看向田大管家所指的箭靶。

她已成了箭靶。

266 出山

何三抬头看一眼天上的阴云,两手将身后的背篓向上托了托,好减轻肩头的压力。

崎岖难走的山林小路几乎不能被称之为路。

何三甚至怀疑,从这条“路”走过的只有自己和前方领路的......

咦?人呢?

“神医......”

在这片人烟的山林中,独行的人散发出恐惧的气味,被风吹向四面八方。

一阵轻快而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何三耳中。

他的鼻腔不由自主发出了呜呜声,心鼓也在擂动。

“你鬼叫什么?”

一只大黄狗从他前方的草丛里蹿出来,后头跟着一个头戴竹笠的男子。

山势颇陡,何三一时腿软,向下滑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即刻张腿屈膝,堪堪稳住身形。

“神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先喘了两口气,才回头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丛生的杂草足有半人高,藤蔓胡乱攀爬,林木或高或矮、随地势错落生长。

眼前只有一片蔽目的绿意,他什么也没发现。

日光并不强烈。

大黄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快活地探索着草丛中跳动的虫豸和同样被虫豸吸引来的鸟雀。

男子并不约束它。

他抬头瞪视何三,翻出了一对白眼珠子。

那张被竹笠遮住的苍白的脸泛着乌青之气。

他正是隐居于乡野村落的黄三针。

何三见他扬起手里两株刚从林间挖出来的药草,赶忙朝他走过去,扭身将背篓的开口挪到他手边。

“神医,你忙了大半天,收获不小呀。看天色,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何三试探问道。

他方才受了惊吓,总有些心神不宁。

黄三针冷冷回答道:“就这点活,累不死你。啰啰嗦嗦。”

何三忙摇头否认。

“不累不累,你忙着、你忙着......”

他背向着黄三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经过这两天朝夕相处,他已摸清了神医的脾气。

若不及时认错,他还得吃苦头。

二人正说着,大黄狗突然朝东面吠了一声。

吠声传开,它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即刻,它尾巴耷拉下来,又往后撤了一步。

何三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他扭头去看黄三针。

大黄狗却在这时噤声,撒开四条腿,越过二人往西奔逃。

与此同时,一声虎啸动地而来。

鸟雀乱投,翼羽纷飞。

“完了完了完了......”何三嘴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不管不顾,拉起黄三针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毕竟是军身,他就算怕极了,脑子也还很清醒。

凭他二人四手、外加一把铁锹,不敌猛虎一口利齿,还是要紧。

谁知,黄三针像是被吓得失去神志一样,脚下一动也不动。

何三一咬牙,发狠念了一句“对不住了”,将黄三针拦腰抗上肩头,迈步如飞。

黄三针脑袋撞上何三后背的竹篓,几乎倒栽。

竹笠不甘地紧咬着黄三针头顶一缕黑发,却改变不了被甩入草丛的命运。

黄三针从未受到如此羞辱的对待,一时难堪,急红了脸。

天知道他的脸色已经多少改变过了。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何三喘得比大黄狗还厉害,功夫回应他。

生死关头,还管什么别扭不别扭呢。

“你这蠢货!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你跑什么!”

何三心一慌、脑子一乱,脚下拌到一截枯枝,狠狠摔了一跤。

他抱着膝盖哀声叫唤。

黄三针的唾骂已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受了擦伤。

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他不禁疑惑:为何不见猛虎踪影?

“神医......”

“别叫我。”黄三针神色恢复如常,语气变得更加冷漠。

何三的好奇心逼迫他坚持发问:“告诉我吧,你是如何料定那猛虎不会追来?”

黄三针理会。

何三又说:“我是看大黄狗都跑了,我还不跑吗?它可机灵了!”

“你跟它比?跟一只畜生比?哼!畜生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

何三见黄三针有了反应,再接再厉道:“我还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了这一身伤?你不感激我就算了,好歹别骂我呀!”

黄三针动摇了。

“起来,回去看看。”他说。

“还去?”

“那是只雌虎。前阵子,它被人弄瞎一只眼,腹中虎崽差点死了。我碰巧遇见,一时手痒就救了它们。”

何三听了黄三针的解释,目瞪口呆。

“这禽兽......你也能医?”

黄三针眉头一皱。想到刚才他骂了何三,现在反被骂一句,也算扯平了,才不再计较。

“侥幸而已。”

就算他号称三针能断人生死,这世上也有他救不活的人。

何三耸耸肩,把背后变形的竹篓取下来,先检查一番,而后一瘸一拐随黄三针回到方才听见虎啸的地方。

草丛中躺着一只死鹿。

“这难道是那雌虎的报恩?”何三惊道,“不对呀,就算你救了它,也难保它能记住你。你就料定它通了人性,懂得知恩图报?”

黄三针轻轻摇头。

“禽兽,始终是禽兽。你以为我奈何不了它吗?”

他在暗楼立下的规矩,早就把他自己变成了禽兽。即便后来他投身雀部,王姗也未能改变这一点。

王姗若还活着,和他做交易的就是王姗,而不是王妧了。

沉默过后,黄三针说:“把死鹿扛回去,今日吃顿好的,明日就上路吧。”

他说到“扛”字,脸上又不自然了。

“上路?去哪儿?”何三疑惑道。

今日在山中遇虎,他原以为生死难料,没想到最终只是虚惊一场。

心情乍起乍落之间,他已经彻底服了黄三针。

“浊泽。”

何三一听,更是喜不自胜。西二营哗变那一夜,石总管命他潜匿行踪、悄悄去请神医出山,至此他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屏岭有我们总管的亲兵驻守,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眼下是否安好。若宿所也被鲎蝎部夺去,我们就得绕路进浊泽了。”

“可。”

黄三针平静回答了一个字。

何三手脚利索,把竹篓护在胸前,又将死鹿扛上肩头。

他倒不担心大黄狗,只想到要去找一找黄三针丢失的竹笠。

“罢了。”黄三针阻止了他。

何三听从了。

路上,他又有疑问。

“神医,方才你仅仅听见一声虎啸,怎么辨认出它是你救过的那只雌虎?”

黄三针解释道:“这山头是它的地盘。一山不容二虎,你没听说过吗?”

“那小虎崽也算一虎,加起来不就是二虎了?”

黄三针被他的话噎住,停下脚步,怒道:“你有道理,和它讲去!别再跟我说话!”

何三这才闭了嘴。

一路无话。

二人回到小村落时,天已经全黑了。

267 寻秘

阴天不下雨,空气又闷又潮。

赵玄却生出一股闲情,决意离开宿所、往西边玉辉山的方向去寻找一处秘境。

这本来与王妧无关。

赵玄邀王妧作伴同行,料定她会被秘境的传说吸引。

玉辉山高不可攀,山巅积雪耸入云霄,传说,那里是一片凡人无法到达的仙人的宫宇。

“仙人游园醉酒,失手掉落玉瓯和仙丹。玉瓯化作明镜湖,仙丹长成不老树。明镜湖中开着无根花,不老树上结着长生果。”

无根花和长生果,正是容溪交出的丹方中两样已经绝迹的药草的别称。

果不其然,王妧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武仲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他一听说此事,当即表示要跟随前往。

他休养了三天,也足足忍耐了三天,到眼下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出发时,王妧又看见赵玄养的那些生龙活虎的猎犬。

她不由想到,那一对凉州细犬在赵玄心头留下的遗憾是否已经得到弥补?

阴郁的天色影响不了猎犬的情绪,索性收起威力,归还给众人几分干燥和清爽。

一旁的武仲瞧见这群猎犬,顿时挪不开脚了。

他殷勤叩问,终于得到训犬人的许可,上前和猎犬们亲近。

可惜,猎犬们对陌生人怀有十足的敌意。武仲刚一靠近,吠声迭起。

训犬人忙阻止武仲,并向他解释猎犬的习性。

此时,赵玄已当先一马,冲出宿所。

护卫紧随其后。

猎犬们躁动着,等待着脖子上绷紧的锁链被一一解开。

金铃声响起,失去约束的猎犬争先飞奔而出,削薄的耳朵随之上下舞动。

十数道黑色闪电一掠而过,湿润的地面留下一串坑坑洼洼的足迹。

葛束目送一行人离开,自去忙碌。他已安排好人手,今日便要将容溪送回州城。

而庞翔昨日已启程前往梓县。

王妧大约知道玉辉山的方位,但若没有向导,她很可能会误入百丈峡或阔斧林。

快马一口气跑出数里,赵玄才觉得畅快了。于是他放慢速度,等王妧追上来。

马上的王妧比平时更加冷静。

赵玄发现自己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开始翻涌起来。

“你太慢了。”回神之前,他已开口。

王妧不理会。

赵玄又用马鞭指了指偏北的方向,并说起他先前在阔斧林遭遇百绍人的事,只是隐去容氏和林鹿儿一节。

王妧问他:“蒲冰也是通过这条密道来到南沼?”

“丧家之犬,何足挂齿?”赵玄鄙夷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秦湘湘去离岛刺探百绍至宝的虚实?”

赵玄目光一垂,想起一事,却不急于说出。

他命护卫带着猎犬到前方探路,自己却落后一步,和王妧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葛束跟我要一个人,你猜是谁?”

王妧看了他一眼,直接说道:“高侍卫原本就是靖南王府的侍卫,他做梦都想进赤猊军。如果他能入了葛将军的眼,也算是他的造化。”

“原来你是想成人之美?”赵玄挥着马鞭,打折了路旁一根横生的细枝,“我竟不知道,他日思夜想、做的是什么梦!”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不安地踩踏着地上微微腐烂的落叶。

“高侍卫说,若我独自对葛将军提起此事,你听说后一定会杀了他。我不信,偏去提了。你会杀了他吗?”

这番话最后一问似乎带着挑衅之意,激得赵玄眉头紧皱。

王妧当作没看到,自顾自说着:“天天待在宿所,真是无聊透了。走了这么久,一点人烟也没有。我看,今日多半找不到那处秘境。”

“哼!一个侍卫而已,你不喜欢,打发走就是,何必喊打喊杀。”赵玄突然变得宽容大度,丢下王妧往前头去了。

王妧轻轻出了一口气。

“真险。”武仲在这时追赶上来,喘息未定,“高慧这小子,根本就靠不住!”

王妧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摇头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就别再折腾了。回去见了莫行川,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武仲一听到莫行川的名字,不觉挺直了背,好像莫行川就在他面前一样。

他正色说道:“我刚才小试一下那阮啸的身手。谁知道,他早就料到我打算绕路偷袭,单刀唰地一下挥过来,差点削掉我半个鼻子!高慧说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没长脑子,哼,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王妧总算明白武仲为何不忿。

“他初到赵玄身边就得到重用,今日出行,也是由他带领人手压队。你对待他应该更加小心。”

武仲听后,仍有些不甘。

“等你好全了,再和他比试不迟。你这样急躁冒进,一旦落人先手,必败无疑。”

武仲这才把王妧的话听进去。

众人深入山林,抬头已经看不见一整片的广阔天空。

雾霭在林中穿梭游荡,并不近人,而人马却能感受到浓浓的寒意。

赵玄早已命人打点好一切。

接过护卫送来的御寒的披风,王妧愣了半天。

她糊涂了。

“秘境所在,你了解多少?”她随口询问眼前的护卫。

护卫道:“公子已派人前去查验,消息属实。”

王妧点点头,又问:“路程多远?”

“一来一回,少则三日,多则四日。”

王妧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了的问题。

不远处下马休息的赵玄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过去。

王妧越想越懊恼。

“你早就把一切计划好了,还想瞒我多久?”她走向赵玄,语气中带着不悦。

面对质问,赵玄倒是坦然。

“怎么了?难道你要半途而废?”他首先充楞。

“探幽索胜,重在探和索。你既然已经知道秘境所在,也就谈不上探索了。到此为止,恕我不奉陪了。”王妧随口说出一个道理。

寻找秘境只是一个借口,赵玄显然另有目的。

“那无根花和长生果……”赵玄故意提起。

“赤猊军比我更想找到它们,可葛将军却没有跟来。”

赵玄终于松口:“我准备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处秘境正好是一个倾吐秘密的地方,没有葛束打扰才好……”

王妧不得不承认,她又被勾起了好奇。

“容溪一走,你也想走,我不拦你。你我同在屏岭宿所,周充肯定知晓。离开宿所之前,你也该想一想怎么应付他。”

268 招摇

得知小荷准备带着重伤初愈的姜乐出门,林鹿儿忍不住眼红了。

小荷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而她却不如小荷自在。

马车还没备好,小荷趁机来激她:“我们要去州城,你敢跟上来吗?”

一下子,林鹿儿不止是眼红,连眼眶都红了。

姜乐在一旁摇头叹气。

休养了这么久,他的两颊变得丰润许多,方下巴几乎能挤出一层肉。

他整个人从头发指甲到衣裳鞋袜全都被修饰得利落齐整,现如今看上去倒像个富足的乡民。

“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不是去游逛。州城的景致可能还比不上这座园子。”他想到,林鹿儿还在贪玩的年纪,却被小荷拘束,她是有理由感到苦闷的。

林鹿儿含泪不语。

姜乐又想起前日林鹿儿痛哭流涕、伏跪在他脚边乞求他原谅的情形。

他已经当面承诺,不再计较她一时犯浑做下的错事。

有些话,他虽没有明说,却希望林鹿儿明白。

他不会再相信她,即便他的感情总是比理智来得更快。

“哼,我谅她没胆子跟我们走。”小荷说着,远远看见等候在东侧门外的马车,便催促姜乐该动身了。

马车启动后,小荷仍能感受到林鹿儿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

她很满意。

姜乐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无奈说道:“林姑娘年纪尚小,你这又何必?”

马车走得不快,姜乐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只是四面俱被布帘遮挡,他有些气闷。

小荷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她的心情很好。

“你以为是我不让她出门的?”小荷反问,“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心眼?”

姜乐磕巴起来,否认的话颠倒着说了又说。

小荷见他当真了,这才收起玩心。

“我说她不敢,她是真的不敢。”

小荷向姜乐说起林鹿儿的来历,同时解释了林鹿儿不敢踏入州城的原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归顺王爷,不过,我料定她没有胆量回到容州城,也不敢去见容氏。”

直到这时,姜乐才明白林鹿儿一开始为何要留在赵玄身边。

他感叹道:“好好一个孩子,被逼成这个样子……”

小荷却有截然相反的看法。

“林鹿儿害人害己,本性难移,王爷和我早就看透了她。”

姜乐的热心被浇了冷水,顿时闷闷不乐。

这种时候,小荷也没有心思和他争辩。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提起此行的安排。

“你准备好了吗?”

姜乐的拳头握紧了又放松。

小荷说,若他在州城现身,很可能引得花五娘露出马脚。而后,无论他想做什么,小荷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他实现心愿。

他的心愿……

姜乐望着小荷。

他是个猎人,自小在山林中长大。他知道什么是捕猎的眼神。

此时,他正落在这种眼神的包围中。

小荷把谁当作了猎物?

是他?

还是花五娘?

他没有问。

“我不想伤害她,不必准备什么。”姜乐比以往更加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小荷有些失望。

“我得提醒你,倘若她果真被引出来,那必然是为了杀你而来。暗楼的人可不懂什么叫心慈手软。”

姜乐微微垂下头,直愣愣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荷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马车轱辘轱辘,一路到了州城。

小荷从城门守卫身上看到了丹荔园护院的影子,心中便添了几分疑虑。

南关战事将起,这是她从赵玄和暗楼大长老口中得知的秘密。而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有价值。

她牢记着赵玄对她的指点。

容州城容氏的倒霉日子就要到了。

二人在城外下了马车,步行入城。

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铺舍也有大半门户紧闭。

走了一阵,姜乐腿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他开始注意到一点异常。

“方才经过的那个巷子口,里头躲了一个人……”

他低声对小荷说。

小荷虽然未能察觉到隐匿之人,但她十分相信姜乐。

看见姜乐额角微微出了汗,小荷便说:“我只说花五娘会为了杀你而暴露行踪,没说花五娘能够杀了你。她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能耐?要是她冒冒失失动手了,我正好教训她。你就宽心吧。”

姜乐听小荷开口又是“杀人”、又是“教训”,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总要先见到人,再说其他。”

他强调过很多次,他不想伤害花五娘,可小荷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事到如今,他突然萌生了一分退意,后悔让小荷干涉他的私事。

如果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他的预想,他还要坚持着找出花五娘的下落吗?

但若他放弃追索真相,他将永远无法得知他所爱之人决意杀死他是出于不得已,还是出于对他的深恶痛恨。

他将永远活在迷茫和痛苦中,心郁成结,再也辨不清真情和假意……

那样的话,他还能算是活着吗?

小荷不懂姜乐的苦恼,只当他对待花五娘和对待林鹿儿一样是心软。

她步履轻快,领着姜乐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关于这一点,她未曾向姜乐明说。

揽月班的大门半掩着。

传言说,秦班主的运气坏到了极点,否则,原本蒸蒸日上的经营怎么会在一日之内急转直下?

揽月班里的每个人都在等着班主宣告关门大吉,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有宾客上门。

秦湘湘听说过小荷的名字,也曾在赵玄跟前撞见过对方。

但她与小荷从未正式见过面。

迎客的主人谨慎地佯装不识,此举却被客人当成一种怠慢。

小荷提高了嗓音:“听说你们揽月班有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一张嘴就把揽月班的招牌给砸烂了,到底是哪一位,请出来让我瞧一瞧?”

厅堂中,班主和当值的两名伙计同时意识到来者不善。

秦湘湘虽然不惧,却也顾虑到对方身上或许带着赵玄的指示。

她不得不强笑着打起了圆场。

“我们揽月班确实有一位说书的窦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想找的那一位?”她顿了顿,又命伙计备茶。

客人入座,秦湘湘却仍在一旁站着。

姜乐接了热茶,脸上也有些发烫。他以为眼前的女人和花五娘有什么联系,因此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秦班主,你这揽月班得罪了容州城最有权势的容氏一族,你打算什么时候关门逃命呀?”小荷不再提说书人,而是直接点明了秦湘湘的身份。

见此,秦湘湘也不耐烦再藏掖。

“小荷姑娘,你有何指教?”

269 指教

“指教?”小荷翘起嘴角,神情半是认真、半是戏谑,“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指教你一二,如何?”

秦湘湘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小荷。

她语气平静:“小荷姑娘,论年齿,我为长,你为幼,我不应该叫你姐姐。”

小荷略略思索,摇头否认。

“你这话不对。我早在京城的时候便跟随在王爷左右,而你,不过是他在路上收留的一个……玩意儿。”

秦湘湘脸上一红,很快又镇定下来。她望了门外一眼,心里已经想到关门逐客。

姜乐也察觉到交谈中的刀光剑影。他以眼神向小荷示意:为何平白无故羞辱别人?

小荷并未觉得不妥。她反问秦湘湘:“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就算你侥幸得到王爷一时的喜爱,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低贱、不懂规矩的事实。我肯抛开那些成见指教你、和你论资排辈已经是我宽宏大量了。”

秦湘湘冷笑一声。

“我父母早亡,既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你一会儿说我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会儿又要做我的姐姐,我倒要问,你又是什么玩意儿?”

她一介孤女,又是在德馨班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见惯了小人扒高踩低。

自从她做了揽月班的班主,眼光也变得不一样了。从前欺她的、如今又变成了怕她的那些人,前前后后,总是同一种人。

对待这种人,何时应该克制忍耐、何时应该迎头痛击,她有自己的章法。

小荷本以为秦湘湘应该感到羞愧难当、从而对她俯首帖耳。

她完全没料到秦湘湘竟敢回嘴。

恼恨不觉涌上她的心头。

她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好歹,活该你不受王爷待见。”

秦湘湘眉头一皱,听小荷继续聒噪。

“我为王爷东奔西走,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你倒好,关上门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清清静静过你的日子。你以为你前阵子立下的那点功劳在王爷眼里很值得一提吗?哼,王爷多久没有召见你了?”

姜乐渐渐也明白了秦湘湘的身份。他为秦湘湘的身世摇头叹气,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秦湘湘注意到小荷身旁的护卫目光闪烁、一副看不惯她的模样。

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就像容州城中驱赶不尽的蚊蚋臭虫。

“王爷?你只认得‘王爷’,却不知道,在我们这些……玩意儿面前,公子就算没有尊贵的称号,他也永远是我们的主子。公子召见,我便去见他。公子不需要我,我便安静等待,何必像某些不知所以的小人一样上蹿下跳?”

秦湘湘先自嘲,后嘲人。她深知,这番话就算是传到赵玄耳中,也没有任何妨碍。

小荷接连吃瘪,终于认定她碰到了一块硬骨头。这和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些出入。

她心里虽有不服,却只能忍耐。

“真是人不可貌相。秦班主,我小看你了。”

秦湘湘没有把这话当作恭维。她已经猜到小荷并非奉命而来,否则,小荷说话大可不必拐弯抹角。

她示意伙计将半掩的大门彻底阖闭,而后与小荷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荷姑娘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秦湘湘的态度让针锋相对的双方有了转圜之地。

小荷收敛许多,顺着台阶说道:“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容氏做事阴鸷,常惹得王爷不痛快。我又听说你和容氏结了仇,想来你不会拒绝给你的仇人添点堵。”

秦湘湘微微一笑。

“你是想借机向公子邀功?”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我的初衷只是想让王爷高兴。此事对你好处多多,坏处一点也无。”

“当真一点也无?”秦湘湘并不相信。

小荷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她心中一动,又见秦湘湘脸色微变、倏地站起身来。

厅堂中无所事事的伙计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其中一人还悄悄溜往后院报信去了。

姜乐本就机警。他比揽月班的伙计更快一步挺身而出。

紧闭的大门并未上锁,此时被人一脚踢开,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

正要闯入揽月班的是容州城中一伙臭名昭著的无赖。他们身上带着和他们的名声一样恶臭的气味。

这段时日,无赖们把揽月班当成了取乐玩闹的烂泥坑,撒泼打滚,无所不为。偏巧的是,他们次次都能赶在府衙的差役插手前逃之夭夭。

这伙人虽然没有对揽月班造成明显的损失,却扰得秦湘湘心烦意乱。

她不想重新引来容氏的注目,宁愿自缚。

此时,姜乐无可避免地挡了无赖们的道。

对方叫嚣三两声,他便明白了秦湘湘的处境。

对待这样的无赖,他只认一种做法。

拳脚交加,干脆利落。

秦湘湘惊讶得捂住嘴巴,看着无赖们落荒而逃。

哀嚎声远去,厅堂中陷入异样的寂静。

秦湘湘打破沉默,向姜乐道谢。

她看清了姜乐身上与众不同的坚毅之气,愣了好一会儿,才被小荷说话的声音拉回心神。

“你好好考虑,扳倒容氏……”

扳倒容氏,报复容圣女,她才能出手彻底解决眼下的烦扰。

秦湘湘的心意已经动摇。

她想到二人先前的对峙。小荷如此不识高低,就算另有所图,也绝对不可能得逞。

点头之前,秦湘湘决定厘清一些事。

“我并不归你统属。”

小荷嘴角一撇,似有不屑,似有无奈。她不得不承认:“你我同为王爷做事,你的忠心和我的忠心并无区别。”

至此,两人才开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交谈。

客人离开后,吕平从后院出来。对秦湘湘容许外人在揽月班中动手,他有不同的看法。

秦湘湘对他解释了半天,最终得到一句回应。

“公子不喜欢这样。”

街上依旧冷清。

姜乐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

小荷主动提起因由:“你以为那些无赖是受我唆使才去找秦湘湘的麻烦?”

姜乐并不否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了。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小荷毫不犹豫,语气轻松,“是那贱伶运气好,遇见你替她解围。”

姜乐听见“贱伶”二字,突然陷入迷惑。

为何小荷仍将她自己与秦班主分出了贵贱?

小荷已打开话头,喋喋不休。

“你放心,有她效劳,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花五娘的下落。你一定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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