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妾心如铁 - xp1024.com
《重生之妾心如铁》


1 覆亡

穆春深深记得,这一天,是元启十年八月初一。

从早上起,天就阴森森的,满是乌霾,黯淡得不见一丝光亮。

雨要下不下,逼得人心里闷热黏腻。

空气中,因为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她跪在严家西北角荒废许久的佛堂里。膝下是冰凉的大青砖和乌黑的泥尘,头顶是手托净瓶,一脸慈悲的观音菩萨。

她已经跪了五天。

姿势僵硬,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似乎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早与她没有一点相干。

满是青苔的内门槛石上,一只老鼠和几只臭虫,悄悄吃着破碗里的长毛酸腐的糙米粥。

午时正,惊雷响。

瞬间,大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雕梁画栋的屋檐,打在矗天而立的古槐,打在亭台楼阁,打在水榭小桥,打在严家富丽堂皇的大宅每一寸砖瓦上。

风从破烂的窗棱里穿梭呼啸,犹如幼儿哭泣,惨淡凄凉。

年久失修的佛堂顶,一滴一滴的雨水落下,很快点成珠,珠成线,有几条雨线落在她脸上,将她淋得如同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

她也不觉得难堪,任凭长发被风雨吹得翻卷,最后紧紧贴在脸上。

雨势更猛些,屋里雨水漏得更狠,像是有人用手,狠狠扇着耳光。

避无可避,也不想避。

不觉得疼,甚至希望这巴掌,扇得再狠些。

她心里的歉疚,才能好那么一点点。

不,那歉疚,早已经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藤蔓,一直攀爬到她的咽喉,死死缠绕。

再也解脱不能。

菩萨慈悲的眼里盛满雨水,顺着丰腴的脸颊流下,像极了人悲伤绝望时的泪。

她浑然不觉,毫无感知。

连膝盖也不曾挪动半分,如泥塑的木偶,失了魂魄。

直到佛堂外面有声音。

“真是烦死了,困在这没人的晦气地方。这雨怎么一下子下这么大?”

“谁知道呢。不过,我刚刚听西院的芍药说,这雨下得怕是有蹊跷……”说话人声音压低了些,却仍旧是清楚明白的传进穆春的耳朵里,尽管她并不想听。

“……说是穆家祖宅半个时辰前着火了,这是老天爷可怜穆家呢。”说话人往佛堂里面看了一眼。隔着门,她什么也没看见。

默不作声地瞧了门上落的锁,跟对话之人示意,瞧见对话之人也默不作声地拿出钥匙,轻轻开了锁,她则继续说。

“一个月前,穆老太爷吊死在房里,穆大太太当时刚给老太爷发完丧,就被穆家族人骂是丧门星,将她孤儿寡母逐出穆家。”

穆春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浑身抖如筛糠。

脸上被雨水继续打得噼里啪啦。

她终于动了动,胡乱抹了一把。

“穆大太太无法,抱着穆家四小姐回了京城娘家,不知道怎么昨日又折回来了。今日穆家老宅就起火了,据说火光冲天,旁边的房舍都烧着了……若不是这雨,估计要烧的片瓦不剩……刚才听说,衙门里已经抬了两具尸体出来,一大一小,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怜啊……”

“你小声些,里面那位听见可不好。”

“听见不听见的,她能有什么法子?她自身难保呢。”

“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呀?二老爷答应了黄老爷,要把姨娘送给他享用呢。那黄老爷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路都走不稳了,还荒淫无度,也不怕死在女人肚皮上……”她说完嘟哝道:“这雨还下个没完了还!”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砸门之声。一阵急过一阵。

她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慌忙避开,站在屋檐下。

门出乎意料开了,穆春冲出来。

披头散发,浑身污垢、恶臭难当。

“穆姨娘……你……”两个丫鬟捂着鼻子,齐声惊呼,装出害怕的模样,却喊不回跑掉的人。

那身影冲进雨幕,顷刻间消失在她们视线范围里。看门的婆子去避雨,西北处角门都没来得及锁。

严家二房太太的西院。

“你跟来喜再叮嘱一声,务必引二爷出酒仙楼,把贱人抓个正着,二爷最恨逃跑的人。”严二太太胡氏满脸怒意:“本来送出去给那个老东西就算完了,谁知道贱人居然有了身孕!为了避免老爷知道了心软,那个野种必须死!”

她示意心腹丫鬟芍药拿出赏钱,递给眼前浑身湿透的两个丫鬟:“你们做的很好。”

两个丫鬟接了赏钱,恭敬行礼:“奴婢们退下了。”

跟她们一齐走的,还有芍药。与二爷的小厮来喜接洽这种事情,让别人做总归是不大放心的。

两个丫鬟走到西院垂花门,正要跟芍药行礼告退,芍药却突然变了脸色,指着她二人怒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二太太的首饰!”

两个丫鬟不明就里,还未来得及说话,西院各处涌出几个婆子,将她二人拿住,堵住嘴,绑了手,重新扭送到胡氏跟前。

“行了,这点子小事,不必劳烦大太太了。”胡氏冷笑着,描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带着三分玩味和得逞:“叫了牙婆子来,卖出去便是。”她瞥了眼从那两个丫鬟身上搜出来的一支金钗和一个玉镯子:“不值钱的玩意儿。”

不知是说东西,还是说人。

两个丫鬟被堵了嘴,说不出话,连挣扎也不能,立时就抓到外院,叫了牙婆子来领走了。

只是,脸上的绝望和悔恨,却让押送的婆子人人自危,这才见识胡氏的狠毒。

胡氏用细长的蓄养了许久的水葱样指甲尖,百无聊赖地拨弄了几下那支金钗,对伺候在一旁的杜鹃说道:“金钗归你,镯子给芍药。”

杜鹃忙上前接了感恩不迭,又替胡氏梳妆,耳边听见胡氏念叨:“今日戴珍珠吧,瞧着温和。二爷本来在酒仙楼设宴庆祝,此刻被那贱人扫了兴致,回来定然不开心——还是珍珠让人心神安定些……”

她脸上展现出在下人面前从没有的温和与关爱:“……再备一盅安神茶……”只有严家俊美如谪仙的二爷,才能看到胡氏的温柔。

外间的雨倾盆地下,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穆春身形瘦削,衣衫单薄,跌跌撞撞跑出严家,往穆家老宅方向冲去。

街上空无一人,似一座被雨水洗劫的鬼城,灰蒙蒙,阴森森。

揉了揉发麻的膝盖,穆春没数自己跌了多少跤,受了多少处伤,只记得最后一跤,跌在一顶轿子前。

蓝身红顶的轿子,严二爷的。

她坐过无数回。

她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绝望而不甘。

一颗心,在恐惧中碎开。

脸上身上,满是污泥。

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来喜上前看了挡路的“乞丐”一眼,惊疑道:“穆姨娘,你何时跑出来的?为何要拦二爷的轿子?”

什么叫跑?什么叫拦?

这朱雀大街,是回穆家的必经之路,再拐一个弯,就能看见穆家大门。

而酒仙楼,则在朱雀大街街口前三十步而已。

真是巧。

雨势滂沱,来喜打着伞,到轿窗跟里面的人耳语了两句,穆春在哗啦啦的大雨声中,只听见模糊的四个字,带着咬牙切齿的恨和不屑:“……打死不论!”

2重生

震得她耳廓发麻,心胆俱裂。

这几个字,是严二爷说的。

她的枕边人。

是那个吟诵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向她走来的俊朗少年。

是那个握住她的手说“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的勇敢约她私奔的严家二郎。

是那个低声在她耳边说“委屈你做妾,可为了我们的天长地久”,承诺爱她到死的翩翩公子。

他说,打死不论!

往日的誓言烟消云散。

今日,他要她死!

锥心刺骨!

穆春嘴张了张,除了呛进几口腥臭的雨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为何内心,抱着一丝侥幸?

穆春终于明白,为何关着她的佛堂没有上锁,为何西北角的婆子偏偏不在。

真是好算计呀。

可惜她归家心切,明白过来,早已经迟了。

也罢也罢。

她是该死的人,罪该万死!

可是,却不是死在此刻,死在严家人手里。

她要死,也该是穆家人判她死!

她想回穆家看看,再看一眼,就一眼。

没有机会了。

几个孔武有力的轿夫上前,拳脚无眼,像是打一截木桩,锤一块生铁般狠戾。

他们的胳膊,比她的大腿都要粗。

他们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

卯足了劲,面无表情,机械而麻木。

没有人记得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女人。

他们只知道来喜承诺的“打死她,二爷重重有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一条人命,对于阳歧城只手遮天的严家,不算什么。

雨大,拳头大。

脚狠,心更狠。

穆春开始还本能护着头,几下暴打之后,她瘫在雨地里,挣扎已是徒劳。

她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慢慢再也没有力气。

她绝望茫然,眼泪像是汩汩的泉水,流不尽流不完。

暴力摧残着她柔弱的身躯,这具鲜活的先前还在奔跑的身躯,如今一点一点软下去。

地上蜿蜒流淌的雨水,早已鲜红。

躺着的人,血肉模糊,看不出本来面目,裙摆处绽裂成一片血花。

喉间腥甜,嘴里率先流出血来,随后是鼻子,耳朵,最后,就连眼睛里,也是血泪。

意识涣散,天地间万籁俱静。

耳旁,仿佛能听见全身骨头碎裂的“咔嚓”声,能听见血肉碰上拳脚的闷响,还有来喜在一旁扯着嗓子尖叫:“二爷说,朝死里打!”

不知道谁一脚踢在她小腹上。

肚子里撕裂的痛楚,像被钝刀子扯着割肉般,疼得死去活来,却偏疼不死。

陡然一空。

下体的温热像浪潮一样涌出来,再度染红雨水。

孩子,孩子。

那一团她看不见,却心相连的血肉。

只有她知道。

它活不了了。

穆春艰难的扯动肿胀难忍的胳膊,想护着肚子。

只是,肩膀却如同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无力的垂下,重重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溅起一地水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炷香?半盏茶?或者只是一瞬间?

施暴者早已经杳无踪迹,雨水洗刷了他们的足迹。

静静的朱雀大街,天地间除了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她,仿佛再没有人来过。

穆春留一口气,她试了又试,试了又试,起不来。

匍匐在地上,遍体鳞伤,胳膊和腿上的骨头诡异形状弯曲。

黑长的头发胡乱贴在面上,挡住她的视线,却连拨开都无法做到。

下身还在源源不断出血,像是要跟这硕大的降雨量比试一番。

地上红色的水流汩汩蜿蜒。

再有一个拐角,就到了。坚持,坚持一下。

穆春凝聚全身的力气,动了两下。

她透过密实的雨幕,抬起头,依稀瞧见不远处,古朴矗立的穆家大宅,已经焦黑一片。

穆家大宅,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里,据说占据了整个阳岐城绝佳的风水,定然能够庇护世代子孙,永享荣华富贵。

若真是风水宝地,又岂会满门倾覆?

真正可笑。

穆春微弱抬首。

门口张牙舞爪的一对石狮子,从前昂首挺立,睥睨所有来客,此刻却被烟熏得黢黑,铜铃大的琉璃珠子眼球一片浑浊。

任凭雨水怎么冲刷,都洗不干净。

门前空地上,一长一短扔着两卷草席,里面怕是裹着母亲和小妹的尸体。

无人为她们收尸。

“啊!”

穆春用最后一点力气直起身体,雨中凄惶疯狂大吼。

喉头腥甜,一口血喷溅出来。

她的头,重重磕在街上青石板上,再也没抬起来。

她的身体以磕头的姿势拱着,僵硬冷却。

永生永世,再也不会直起身抬起头来。

她以恕罪的方式,完结了罪孽深重的一生。

一步之遥,她终究,回不去穆家,见不到母亲和小妹最后一面。

是老天爷,到死都不肯让穆家原谅她吗?

雨势更加凶猛,夹杂着呜呜的风声,像是为谁哀恸。

又像是要洗刷这世间的一切丑陋与罪恶。

只是,洗得干净吗?

穆春最后一丝意识游离涣散,彻底瓦解在雨幕中。

良久。

“雨停了耶!”朱雀大街上,一个青嫩的童声率先欢呼:“娘,你瞧,雨停了。”

雨后的阳岐城,像是梳洗打扮过的美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这味道,带着纯净的香甜。

“姐姐,你怎么趴在这里?”孩童奇怪地问。

那一缕游离涣散的意识,回归到穆春脑中,她的指尖动了动。

随后,额头重重一磕,有些钝痛。

她伸出手,揉了揉疼痛的额头。

一旁有人将她扶起,穆春借力站起身,发觉自己身手敏捷,体态轻盈。

那些伤痕和疼痛,去了哪里?

一旁传来大呼小叫:“大小姐,你做什么跑这么快!”

有人轻轻拿帕子按她的额头,她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出血了!赶紧送小姐回府去!”那人的声音很熟悉,穆春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有皱纹的面孔。

她愣了差不多一刻钟,像是不认识眼前人一般,呆呆的立着。

许久才捂着额头狐疑道:“玉嬷嬷?”

玉嬷嬷,不是在她进了严家第二年,生病死了么?

“哎呦我的小姐诶,你这会儿叫奴婢做什么,赶紧回去呀。”她见穆春磕破的额头处,伤口又渗出血迹来,忙再用帕子按住:“走吧。”

穆春被强拉着转身回去,她呆呆地一直侧着脸望着玉嬷嬷,难以置信。

长街刚刚下过雨,行人还不多,只有零零散散的铺子开张,掌柜们小二们伸出头来看天气。

天空清澈如洗,地面干净如新。

穆春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真的确认,除了额头之外,身上其他地方,再无半点疼痛。

“小姐,你别嫌嬷嬷唠叨,你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若是遇上有心人,定会吃亏……是该要改一改,稳重一些。”穆春观察了一会儿,听见玉嬷嬷的话,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她轻声说道:“……我会改的。”

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嬷嬷有些奇怪,平素小姐回复都是“烦死了”。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只是立刻又高兴起来,小姐能听进去她的话,说明小姐长大了。

“可惜了这条裙子。”玉嬷嬷牵着穆春叹气:“前日里才做的。”

穆春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发觉这条青绿色的罗裙前面沾了不少泥巴,膝盖处磨破了。她依稀记得,这裙子,是月初时新裁的。

只是,那是四年前的旧事了,她不记得有没有摔上这么一跤。

心里一惊,之前的猜想让她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她在心里计算,才小心措词:“大哥是不是还有三日就要启程去楚州参加乡试了?”

3旧居

过乡试者,为举人。

“小姐,你别惦记这事儿了。”玉嬷嬷很是无奈:“大少爷这是去考试,不是去玩,哪里能带着你?太太不许,你该体谅些,而不是闹脾气乱跑。”玉嬷嬷总是不遗余力的逮着话茬就劝说她。

穆春却没有功夫回她。

她心里的惊涛骇浪,不亚于当初发觉严家二爷欺骗她的那个时候。

诧异、震惊、不敢相信!

只是,相比于那时的愤怒和憋屈,此刻,却是喜悦充满了她的胸腔。

她忽然撒丫子就跑,像风一样快。

她满心满意的欢喜,洋溢在脸上的快乐,暗自窃窃的庆幸,还有心里死死压抑住的惊悚,都让玉嬷嬷诧异万分,无奈摇头。

果然,她家大小姐虽然说了要改,可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还是彰显无疑。

难怪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玉嬷嬷只能加快脚程,追上穆春。

却见穆春攸地收住脚步,呆呆站在前头,像是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动不动。

从这个角度,穆家大宅近在眼前。

上一世临死前,穆春连爬都没能爬到的朱雀大街的拐角处,最后看上一眼的穆家大宅。

此刻近在眼前,她却忽然不敢再走。

她怕,怕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就那样恍恍惚惚,傻傻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在大门口等待她归来的妇人。

那是她的亲娘,周氏。

“算大小姐你有良心,还知道等等奴婢。”玉嬷嬷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不由分说拉着穆春就往前:“跟太太说一声,她急坏了。也不知道你冲出来躲在那里,叫小丫头们找也找不到……”

玉嬷嬷一面唠叨,一面拉她。

每走一步,穆春心里就忐忑一分,生怕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不过是幻梦一场。

更怕,她忽然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铺天盖地的雨水和极端难忍的疼痛。

刻骨铭心,生生世世不忘。

穆春狠狠地掐手背,疼痛让她清醒。

直到她被一双温暖的手托住脸,左摇右摆,被上下打量额头上的伤口:“瞧你,真是活该!”

妇人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却又小心翼翼帮她吹了吹伤口:“还愣着?回去上药!等着挨罚吧!”

声音严厉,却带着关爱。

穆春忽然拉住她的衣角,狠狠扑进她的怀中,鼻腔瞬间袭来一阵酸楚,眼泪就悄无声息流下来:“母亲……”

“这会儿知道怕了?”穆春从来是无法无天的模样,此刻撒娇,倒让周氏有些心疼。

周氏抚摸着她的头发,收起当家主母的威严,以母亲的口吻宠溺的笑着:“别在大门口这样,让人瞧见了笑话。”

穆春不肯将头抬起来,周氏只好拥着她,不忘吩咐奴仆:“大小姐跟大少爷在门口不愉快,大小姐躲在拐角处哭呢,还以为她瞎跑了,虚惊一场。你们回去,就照这个说。”这是为她贸然跑出家门进行遮掩。

周氏对掌上明珠,难得心软一次。

走下台阶,拐过正门,母女二人往侧面的二门进去,

穆家的大门,只有平素来了尊贵的客人才会开,她们日常都是走西面的侧二门,这里离内院更近。

直到进了周氏的屋子,看了那些熟悉的摆设和面孔,穆春才敢真切地肯定,她重生了。

重生到了四年前,元启六年。

这一年,她十四岁。

若是大哥真的是三日后启程去楚州应试,那今天,应该也是八月初一。

彼时,穆家大小姐穆春,再有一年及笄。

“拿伤药来。”周氏落座,在身为母亲的温和慈爱之外,露出当家主母的气势:“给小姐清理一下伤口。”

陪嫁丫鬟珍琴忙去取了一个瓶子,小心翼翼帮穆春上药包扎。

珍琴和玉嬷嬷一样,都是贴身伺候周氏的,是周氏的陪嫁。珍琴一辈子没嫁人,如今快三十了,还是梳着姑娘头。

玉嬷嬷是周氏的奶娘,年近五十,早些年嫁过人。

后来丈夫死了,她又无所出,念着哺育过周氏的恩情,来穆家投靠,伺候了周氏二十几年,按规矩,穆家要给她养老送终。

周氏还有几位陪嫁大丫鬟,有些配了人嫁出去了,有些命短的早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因嫁给庄子上的管事有庆,人都叫她有庆家的。

此外,就是玉嬷嬷调教的,在穆家东院伺候的一些小丫鬟了。

穆春静坐不动,任由珍琴摆布,眼神却是直勾勾的瞧着周氏,满眸子雾气水光。

“别看我。”周氏瞧着穆春可怜兮兮的模样,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是偏不肯让自己心软:“你都十四了,这性子再不收敛些,我只能把你拘在屋里,哪里也不许你去。”

穆春没说话,还是定定瞧着周氏。

周氏眼里的柔情和无奈,化为恼怒,正待发火,就听女儿悠悠的叹一口气:“母亲别生气,我以后都听你的就是。”

周氏跟玉嬷嬷一样,眼里有震惊,有狐疑,有不相信自己耳朵的难以置信。

不过,她认真看了穆春几眼,语重心长说道:“春儿,不是母亲非要拘着你。只是母亲身为穆家的长房太太,自然要以身作则,若是儿女都管教不好,难以服众。再者,以前你年岁小,胡闹撒娇也就过去了,你二婶三婶也不好说什么。可现在你大了,再胡闹,那就是我这个当母亲的失职……”

女不教,母之过。

“我知道,母亲。”穆春不等周氏说完,就很体贴的走到她身后给她捶背:“我以后都在家,哪都不去。”

除了穆家,哪都不去。

不胡闹,不翻墙,不出走,不嫁人。

永不嫁人。

周氏自然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只听见女儿说以后都听话,很是欣慰地拍拍穆春手背:“好孩子,你长大了。”

这是第二次有人觉得“永远长不大的穆家大小姐”长大了。

穆春想,她活了两世不说,在严家的那三年,仿佛像过了三十年,可不是长大了。

都快成妖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任由人坑蒙拐骗,羞辱践踏的穆家大小姐了。

上一世,是她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天高地厚,鲁莽冲动。

没料到人心算计,狠毒阴险,害得穆家家破人亡,自己被拘禁毒打,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世,她定要让那些居心叵测,暗中陷害他们穆家的牛鬼蛇神、鬼魅魍魉都现出原形,不得好死!

穆春想着,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眼里喷出怒火来。

她生怕再待下去会失态,跟周氏说了一声,回了自己的院子。

梨花木的雕花大床,上面铺着整齐的松石绿缎面被褥。

穆春怀着激动的心情,扑到床上,脱了鞋袜,将头埋在被子里。

玉嬷嬷有些担心,问了几声,被子里才传出小声的几句话,瓮声瓮气:“我想些事情,玉嬷嬷你去休息吧。”

“那可不行,小姐身边怎么能没有人?”玉嬷嬷立刻反对。

穆春才想起来,她在穆家,是大小姐的尊贵身份,因未及笄,是两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贴身伺候的。

等及笄了,还会分派一个一等大丫鬟。

只是这会儿那几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叫玉梅来。”穆春想了一下那些记忆里,早已经模糊的名字,寻了一个印象深刻的。

4小人

玉嬷嬷歪着头:“她们都去找你去了,还没回来。”

“那就等她回来。”穆春从被子里伸出头瞧着犯难的玉嬷嬷,眼眶红红的,她努力隐藏不让玉嬷嬷看出来,笑着宽她的心:“我答应了母亲和您,就会做到。您不必担心。”

玉嬷嬷怕她没有人伺候不习惯,可是谁知道,出门前呼后拥的穆家大小姐,在严家为妾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做小伏低,伺候别的女人;在佛堂罚跪时,更是习惯了孤单冷清,孑然一身。

玉嬷嬷还想说什么,穆春露出坚决的表情。玉嬷嬷终于下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穆春将头重新缩回被子里,想着上一世的事。

她被严和明的花言巧语所骗,私奔不成,居然答应给他做妾。

父亲偷养外室,母亲怀着身孕大闹,最后父亲抛妻弃子,离家无讯。

大哥十七岁就中举,可谓前途无量。却失手杀人,流放三千里,病死在途中。

祖父官场失意,年近六旬,马上快致仕了,却被革职。这对于官员来说,是天大的耻辱!

穆家颜面尽失,衰败凋落,祖父愧对祖宗,上吊自尽。

母亲带着不到三岁的小妹妹,一把火烧了穆家大宅。

火光冲天,印红了整个阳岐城。

她,则被活生生打死,孩子小产,血染长街。

可怜的妹妹,她乖巧可爱,懵懂单纯。不过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何错之有?

还有自己腹中,未来得及看这个世间一眼的孩子!

何其悲惨?何等冤屈!

穆春想起,痛彻心扉。

这一切,除了严和明那个罪魁祸首,还有穆家暗藏的牛鬼蛇神。

他们包藏祸心,推波助澜,一步一步,将穆家长房满门六口,逼得家破人亡,无一存活!

贱人!贱人!穆春恨恨咒骂,这贱人也包括她自己。

心里堵得慌。

她死死握紧拳头,强自不许哭出声来。

这一世,该算账了。

父亲、母亲、大哥、祖父、妹妹!穆春要你们好好活着,平安和乐,长命百岁。

凝神想了许久,穆春太累了,不知不觉睡着。

“小姐,小姐,奴婢回来了。”玉梅站在床前,试探叫了几声。

被子掀开,露出一双沉静地深入寒潭的眸子,里面的陌生和提防,让玉梅觉得有些渗人。

难怪玉兰非要她来叫醒小姐。

谁都知道穆家大小姐起床气很严重。

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似乎眼前之人她并不认识。

等看到穆春包扎额头的白布条之后,她才回过神紧张地不得了:“小姐,您受伤了?”

“给我倒杯水。”穆春掀开被子起来,随口吩咐。

玉梅正要去倒,同伺候在屋子里的二等丫鬟玉兰抢先一步,倒了一杯水端到床边给穆春。

穆春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接过杯子,尝了一口,道:“水冷了。”

玉兰未发觉穆春是故意刁难,她感受着杯子外面的余温,疑惑问道:“是热的呀。”

垂眸见穆春从下往上,下巴微抬,冷冷看着她,让她心里一惊,有些毛骨悚然。

大小姐何曾会有这样厉害的眼神?

好在她是个伶俐的,忙改口:“奴婢去给小姐重新烧一壶。”

玉梅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服侍我起身吧。”穆春从被子里爬出来,玉梅忙从箱笼里给她找衣裳,选了好几身,才道:“小姐喜欢哪个颜色?”

“你定吧。”穆春看了她一眼,语气坚定又带着些责备:“你该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玉梅不够伶俐,缺乏主见,她上一世不怎么喜欢她。

倒是玉兰万事顺着她,很会揣摩她的心意,因此,她更倚重玉兰。

可是,到了严家,玉兰很快就猜到势头不对,转而投靠胡氏来对付她。

而玉梅,却是忠心耿耿,为了护她送了性命。

穆春此刻再看着玉兰,没由来的就烦,只是努力按捺住骚动的心。

变化太明显,让人起了疑心,不过是给母亲和穆家长房徒惹麻烦罢了。

玉梅受了这半斥责半提点的话,仍旧是笑眯眯的:“那小姐穿红色,红色贵气。”

穆春不喜欢红色,甚至是厌恶。

红色是正房穿的,是奸诈恶毒的胡氏穿的。

她为妾,一辈子都不能穿贵气的红色。

只是,说好了让玉梅做主,培养她的主见,她不好反对,顺从的穿上了大红色的对襟小褂和湖蓝色罗裙。

“真漂亮,小姐太好看了。”玉梅想不到什么溢美之词,只能直白夸赞:“奴婢要是有小姐这样英挺的鼻子……哦,不行,还要像小姐这样白……还有这眉眼,大小姐真真是个大美人啊……”

“玉梅,你嘀咕什么呢。”玉兰将茶壶提上来,给穆春重新倒了一杯:“奴婢温过了,不烫。”

说起做事,玉兰显然是能干又周到的。可是,伺候人,忠心始终是第一位。

因为这一点,无论她表现的再怎么出众,穆春都不会给她机会了。

“不想喝了,你放着吧。”她走到桌边坐下,问玉梅:“宝竹和宝菊呢。”

这两个三等丫鬟,平素里负责烧水领饭等一些跑腿的零散的杂事。

“宝竹今日告假回家了,宝菊在收拾衣裳呢。”虽然穆春问的是玉梅,但接话的是玉兰,她一面回答,一面将茶杯摆在穆春的手边上:“小姐,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还是不甘心自己亲自去烧的水,就这样看也不被主子看一眼。

毕竟,烧水是三等丫鬟的活计,她一个二等丫鬟去做,已是纡尊降贵,怎么也要表功表劳的。

穆春用眼睛瞟了一眼玉兰伸在她跟前的手,又瞟了一眼玉兰。

玉兰瑟缩一下,很是尴尬。

好在她反应快,掩饰性的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子,强笑着问道:“小姐可是要叫宝菊过来伺候?”

“不必了。”穆春想去看看周氏。

她睡了一觉,发觉还是四年前的场景,心里安定许多。

天知道她多想跟母亲待在一起,心安且幸福。

说话间,门口有丫鬟掀帘子:“大小姐,三小姐来看您来了。”

进来的是宝菊,她收拾好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放进箱笼,遇见三小姐穆秋,顺带通传。

穆春起身,握住穆秋的手,热情且活络:“三妹妹,你来了。”

会猪油蒙了心,给那蛇蝎心肠的严和明做妾,三小姐穆秋,可谓是“功不可没”。

上一世,她跟穆秋最为要好,什么都不瞒着她。

所以最先将她卖出去的,也是这个“虽然是堂姐妹,但是情谊深厚堪比亲妹妹”的穆秋。

只是,对待玉兰那样的丫鬟,她想不高兴就不高兴。

而对待穆秋这个人精,她却得小心翼翼,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一如既往唱着姐妹情深的戏码。

“听说姐姐磕破了头,妹妹刚午睡醒就过来了。”穆秋长得柔嫩清秀,温柔笑着,伸手轻轻触碰她额头上的白布条:“还疼吗?”

“不疼了。”穆春让她坐下,玉兰赶紧上茶水点心。

“你也真是,大哥不能带你去就不带呗,你跟他置气往外跑什么?若是我……”穆秋羡慕地瞧了她一眼,委屈巴巴:“……只怕早就被骂没规矩,三天不许出门了。真是羡慕你。”

她的意思穆春以前听不懂,是因为上一世随心所欲,潇洒任性,不留心这些后宅事务。如今愿意用心,却是听懂了的。

穆秋的羡慕,不是她往外跑。

而是她有周氏这个长房主母,穆家的当家太太给她撑腰。

只要周氏不处罚她,其余各房都不愿意得罪周氏,因此这种小事情乐得装聋作哑,就当不知道。

可若是穆秋私自跑出家门,二太太严氏首先就要“绑女投案”,自责教女不严坏了规矩,等周氏发落。

以前,穆秋就是这样不停在她面前示弱,让穆春掉以轻心,对穆秋报以深深同情,不仅给了她许多好东西,就连犯了错,仗着有母亲不敢真的把自己怎么样,也是多次为她顶罪。

穆春想,后来穆家长房遭遇危机,那些过河拆桥之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琐碎之事,早已经对母亲和长房积怨颇深,因此落井下石。

“大姐……大姐……”见穆春不像以前接她的话,反而一脸思索,穆秋试探地叫了两声,从袖子里拿出两小本手抄书来:“这是我托二哥从外面弄来的,现在最受欢迎……连丽表姐我都没给……先拿来给你看!”

5阴谋

丽表姐?穆春听到这个称呼就浑身一哆嗦。

二婶严氏,是严家女。穆秋口中的表姐,正是严和明那个乌龟王八蛋的亲妹妹严云丽。

当初,她折磨自己时,可是没手软过!

只是,严氏虽然貌美,却抵不过严家商户,出身低微,不知道当年怎么能嫁给二叔这个正室嫡出之子的。

穆秋瞟了一眼,见一本封面上写着“神仙眷侣”,另外一本上则是“夜游奇缘”,嘴角轻轻撇了下,努力露出欣喜的笑容,将那两本巴掌大的小书收进袖中:“多谢三妹妹。”

“我可是自己都还没舍得看……”穆秋赶紧表功。

“恩,知道三妹妹对我最好了,也替我谢谢二哥。”穆春高兴地笑,用手指头捏了捏袖中的话本子。

穆秋瞧见眼里,以为她还像以前那样痴迷于这样“郎才女貌”的故事,知道这马屁拍对了,任务已经完成,笑着邀请:“大姐要不要去看看园子里新开的白菊,可漂亮了。”

穆春重活一世,实在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推辞道:“我要去看母亲。”

“哦,那我也和你去看大伯母吧。”穆秋对着穆春,总是那样灿烂的笑容,似乎只要跟着她大姐,她就永远都是开心的,除了诉苦时的哀戚伤感。

但是,这哀戚伤感,只要穆春赏她一点好东西,立刻又能眉开眼笑了。

今日没赏,穆秋有些不甘心呢,怎么也要挨到大姐想起来给她赏。

“好。”穆春犹豫了一下,又捏了一下袖中的话本子,答应了。

两个人起身去周氏屋里,周氏正在吩咐当年的陪嫁丫鬟有庆嫂子采买换季要裁新衣的布料。

见她们来,笑着道:“等一下。”

穆春和穆秋乖巧点头,退让到碧纱橱隔间。

珍琴给她们上了茶水和点心,百无聊赖地陪着。

穆秋见碧纱橱里备着笔墨纸砚,笑着道:“既然等着,不如来写字吧。”

她的字写得好看,甩穆春一大截。

穆秋瞧着穆春一脸为难,低着头悄悄笑了,率先磨墨写起来。

穆春不爱读书写字,就爱看话本子,此刻瞧着穆秋写得一丝不苟,不由得暗自蹙眉。

她作为穆家大小姐,却在学识教养上,三个姐妹中一直排名最末,让母亲也跟着丢人。人前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就抬不起头来,委实不孝。

因此,头一次低着头,依样画葫芦,认真写起来。

外间,隐隐传来周氏的声音:“二弟妹近日身子不好,总是咳嗽,给她裁新衣时,做两件夹棉的,比单衫略微厚实些才好。”

穆秋的笔墨微停,随即又继续写。

“只是,二房上一季在账房先支领的五百两银子,这到时间了没还到账上来,你出去跟玉嬷嬷说一声,二房几位女眷这个月的月例,先不发。”周氏补充道。

初一,是各房领月例的日子。

“那二少爷和三少爷的呢?”有庆嫂子问道。

“爷们儿在外面读书应酬,没有银子傍身可不行。”周氏沉吟着:“不过这到期不还,到底不好。你去跟吴总管说一声,去信问问老太爷,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穆秋笔下滞停,一个黑点在纸上渗开。

穆春瞧了穆秋一眼,提醒道:“你的墨花了。”

穆秋惊呼一声,忙将笔提起来,一大滴墨顺着笔尖,“啪嗒”一声滴在纸上。

她愣了一会儿,瞧着被弄花的纸张,顺着那滴墨汁,写了一个大大的:忍。

忍耐的忍。

那一滴墨,正好是忍字左边那一点,若非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先滴的墨,后补的字。

穆秋果然聪明。

穆春心想,必须尽快把她撇开,又摸了摸袖中的话本子。

有庆嫂子得了安排,已经准备告辞,却又被周氏叫转身。

“今日大小姐擅自跑出去,坏了规矩,叫玉嬷嬷这个月的月例也别给她发。”周氏补上一句:“我教女不严,责无旁贷,月例减半。”

“奴婢听说大小姐跟大少爷在门口吵架,躲在附近的拐角生闷气,不算擅自外出……”有庆嫂子对周氏解释,周氏抬眼看她,却不再说话。

有庆嫂子明了,恭敬行礼,退出屋子,心里却对这位当家主母更加信服。

赏罚有度,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对妯娌不乏关爱。

穆秋在听见对穆春的处置之时,又停了笔,瞧见穆春似乎没听见一般,还在奋笔疾书,笑着对穆春道:“大姐,伯母在说你呢。”

穆春充耳不闻,一笔一划地写着。穆秋一直竖着耳朵,见穆春似乎没听见外面的话,无趣地继续写她的字。

写到一百五十个字的时候,周氏叫她们出去。

相比于穆春几乎是扑进周氏的怀里,穆秋却是恭敬行礼问安:“大伯母好。”

“乖孩子。”周氏对着穆秋笑着:“让你等了。”她顿一顿又问:“你母亲今日可好了吗?”

二太太严氏身患咳疾,虽对生活影响不大,但是一到换季就爱咳嗽,寻了许多大夫,说是要到极南之地,住上个三五年养病,不可见寒透风。

穆家祖祖辈辈都在楚州,夏热冬冷,早已经习惯。

严氏的病不过小顽疾而已,因此,也没有谁会真的听大夫的话,大费周章远离故土,抛弃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拖家带口孤零零重新安家奋斗。

因此,二房对此方法,从未考虑过分毫。

穆秋听周氏这样问,面上带着得宜的笑容:“多谢大伯母惦记,还是咳嗽,不过白天好些,夜里就厉害些。”

“原来的方子呢,在吃吗?”周氏又关切的问。

穆秋听她提及此事,心里颇为怨恨。她母亲现在服用的方子,抓一副要二两银子之多。周氏明知道母亲病着,却还要克扣二房的月例。

心下不满,脸上却不显,她仍旧是极为有教养地笑着:“一直在吃的。”

“那就好,让你母亲好好歇着,不必劳心。”周氏也客气地笑:“你是个乖巧的,老二老三也成器,日后定有大出息,你母亲的福气在后头。”

穆秋乖巧低头,进退有度地接周氏的话:“借大伯母吉言。”

穆春见周氏一直跟穆秋说话,不跟自己说,急得手大幅度一抬,去拉周氏的手:“母亲,你是忘了我还在吗?”

她话音刚落,宽大的衣袖里,落出两本书来,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穆春吓了一跳,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弯腰去捡。

只是,她捡的动作,尤其缓慢,似乎生怕引得周氏注意。

穆秋见状,跟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氏慢吞吞用脚踩住那两本小书,低头扫了一眼,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全是怒火,眼睛直勾勾瞧着穆春,像是要将她盯出个窟窿。

穆春还蹲在地上,手指头捏住其中一本的边角,意图将书拖出来。

周氏一脚将那两本书踢开,对着穆春呵斥道:“孽障,跪下!”

6揭发

穆春额头上包着白布,还企图蒙混过关:“我这还受着伤呢,三妹妹也在……母亲不能给我点面子嘛?”

她以前敬畏周氏,可不敢浑闹。生离死别一回后,却喜欢跟周氏撒娇,以期确定,母亲是爱她的,是深爱她的。

上一世,她坚持要给严和明做妾,母亲不顾穆家其他人的求情,强行逼迫父亲写了“决绝文书”,亲自去衙门,昭告天下,将她驱逐出穆家。

让她在后面的三年,不止一次怀疑,母亲爱的只是穆家的颜面,她无足轻重。

自此,到临终,她再没能见上母亲一面,零星片语的消息,也是胡氏在她面前得意时,带给她的。

都是穆家不好的事。

哦,不,她和母亲,见过的,见过一次。

她记得,那是在胡家老太夫人五十大寿上,她被胡氏带出去下穆家的脸面,遇见母亲。

她激动而喜悦地叫她,她冷声道:“我没那个福气!”看也不看她一眼,似乎躲避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

走了几步,周氏又停下来,没有回头看她,脊梁挺得笔直,声音冷冰如霜:“日后再相见,记得叫穆大太太!”

她如坠冰窟,呆愣当场。若说先前还以为母亲逐自己出门是不得已,那这一次见面,彻底让她心如死灰,绝了所有念想。

那时候,她没有留意,穆大太太脸上的皱纹,掩藏在黑发下的白发,还有深陷的眼窝。

她只从背后,看见母亲仍旧挺直的脊梁,没看见母亲,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思忖间,周氏冰冷如霜的声音又传进耳朵:“把这脏东西拿去烧掉,把大小姐关起来。”她不给穆春解释的机会,甚至,不问她是从哪儿来的。

穆秋松了一口气。她怕穆春招出她来。

不过,这位姐姐向来是可怜她同情她的,出了事都是她缩在后面,穆春强出头,这次想必也一样,穆春不会出卖她。

果然,穆春听见“禁足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知道,母亲是动了真怒,这是撒多少娇都无法解决的困境。

“母亲不问问我,是从哪儿得来的吗?”穆春瞥见穆秋前期的紧张和后面的胸有成竹,骤然开口。

穆秋是觉得自己定是被她的可怜招数哄骗了,一定不会出卖她吧?

哼!

穆秋的心又提起来,她不知道穆春想干什么。把她也牵扯进来?她脑子飞快转着,想着如何解释,才能让自己脱身。

周氏闻言一滞,她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事情发生了,那就解决它。寻根究底,于她来说,是浪费时间。

更遑论是看话本子这样的小事。

“总不是你在哪里认得不三不四的人,得来的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周氏冷声反驳,不由穆春辩解。

“才不是,是三妹妹拿给我的。”穆春见穆秋不为她求情,带着怨恨瞧了穆秋一眼。

似乎攀咬穆秋出来,是临时起意,是穆秋冷漠的态度刺激了她。

穆秋虽有心理准备,可到底难以置信。

这是她认为,绝不会出卖她的人,出卖了她。

她看出穆春对自己有怨言,却不知道这“怨”从何来。她清了清嗓子,起身恭敬跪在周氏面前:“大姐姐喜欢看,自己藏着看,此刻偏赖到我头上,还请大伯母明察。”

她说得不卑不亢,比真话还真,看也不看面露惊异的、一直护着她的大姐一眼。

果然啊果然,穆秋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的,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

“秋儿是什么品性,我比你清楚。”周氏瞧了穆秋一眼,又看看穆春:“我有没有教过你,穆家的女儿,失了什么也不能失了仪态。你看看你,再看看穆秋!你还有脸诬陷她!”

相比于穆春委顿坐在地上的狼狈,和反驳周氏时的胡搅蛮缠,穆秋优雅端庄地跪着,垂头对着长辈,一字一句,低声辩解。

“秋儿,你起来,回你的屋子去。”周氏起身扶了一把穆秋,笑着对她说道:“这几日,就别来看你大姐了。”

穆秋知道,穆春被禁足已成定局,忍住嘴角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敛衽行礼,稳稳退下。

珍琴拉穆春起来,在周氏面前站定。

周氏看了她一眼,撇过头去,不去看女儿失望委屈的脸,硬着心肠说道:“送大小姐回房。”

“母亲,我错了,我再不敢了。真的,母亲相信我一回。”许是被周氏的认真和厉害吓到,穆春一改往日的倔强,拉着周氏的手,诚恳哀求:“母亲再给我一次机会,女儿一定好好表现给您看!”

“行了。”周氏的确有些累,今日穆春一连惹了两回祸事,第一桩因穆春额头受伤,她作为母亲的心柔软了一下,只克扣了她的月例,小惩大诫。

没想到,这一日还未过完,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有穆秋在场见证,她若是不严惩,岂不是明着包庇?

作为穆家的当家主母,她即便是爱女之心再浓烈,也不得不有个度。

玉不琢,不成器。

周氏对穆春,更多的是恨铁不成刚的失望。

此刻,听穆春苦苦哀求,她若是没心软,是假的。

可是,她相信了她许多次,没有一次真的改了。承诺的时候声泪俱下,转头就嬉皮笑脸我行我素。

周氏想,在她及笄之前,不下狠手整治她一回,叫她知道后怕,这女儿,真的就废了。

穆春见求情未奏效,知道周氏是铁了心,不再哭闹,顺从地回房。

玉兰和玉梅全程见证了穆春受罚的过程,回到屋里,玉兰就嘟哝:“三小姐真是不够意思,明明是她塞给你……”

若是上一世,穆春会跟着一起生气,怒骂穆秋。玉兰就是这样伶俐,总能摸准她的心思,投她所好。

她不喜欢谁,玉兰就骂谁。

她讨厌谁,玉兰就捉弄谁。

然后,她喜欢玉兰,视她为心腹。

结果是猝不及防的背叛和算计。

这当然也不能全怪玉兰,良禽择木而栖。玉兰怕也是恨她的,费尽心力,跟了个不中用的主子。

穆春想着,没去听玉兰替她打抱不平的话。

玉兰叽叽哇哇说了一阵,见穆春无动于衷,不像以前那样夸赞自己骂得好,一时有些纳闷,声音渐渐低下来,从最开始的兴致到无趣。

“小姐喝口水吧。”玉梅倒了杯水给穆春:“太太说得是对的,小姐的性子,是该改改。”

穆春将水一饮而尽,对玉梅道:“再给我一杯。”

没有因为玉梅替周氏说话而生气。

又喝了一杯水之后,穆春对玉梅道:“再说一遍。”

小姐要生气了,叫玉梅拍马屁。

玉兰开心的想。

玉梅这下子撞在枪口上了吧。

“奴婢,奴婢说……”玉梅磕磕巴巴,支支吾吾,终于还是开口:“大太太一天到晚,为了府里劳神劳力,二太太三太太哪个也不好得罪。小姐不能帮忙就算了,却还总是惹祸,奴婢觉得大太太委实辛苦……”她说完跪下来,怕穆春责罚一般,缩着头不敢看。

穆春:“……”

连一个丫头都明白的事情,为何上一世,她却不明白?真是猪油蒙了心啊。

穆春讽刺地想。

她不是不聪明,不是不清楚。

她就是懒散,就是堕落,不愿意去花心思。

以为有父亲母亲护着,有少年中举前途无量的大哥宠爱着,有穆家嫡长女的身份托着底,她这一生,就该是高枕无忧,荣华富贵的。

却从未想过,你以为的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而已。

这些为她负重的人,都是她的亲人。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忍心,如何忍心?将他们的真心视而不见,弃之如履,任它摔得支离破碎,任岁月侵蚀腐烂。

穆家东院,周氏瞧着珍琴拿过来的黄麻纸,看着刚才姐妹二人写的大字,眼里渐渐露出惊疑之色。

7仇恨

穆春的字还是和以前一样丑,但是笔迹很稳,水准直到最后一个字,未有波动。

反观穆秋的字,笔锋遒劲,可见下了不少功夫。只是,从“忍”字开始,潦草混乱,笔迹虚浮。

周氏忍不住笑了,她看了一眼珍琴,指着那两张练字的纸:“看过了?”

“嗯。”珍琴笑着点头:“练字不如练心。三小姐字虽好,心不定啊。这一点,反倒是大小姐让人惊喜。”

见周氏点头,珍琴到底有些心疼穆春,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趁机说道:“不若关一两天,放出来便是,大小姐是可造之材。”

周氏闻言,抬眸笑看她一眼,将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又细细看了半响才说道:“关她不是我本意,若非凌云要去楚州,今日放出来都可以。”

珍琴会意,太太这是怕大小姐再闹着要跟大少爷去楚州,笑着接话:“那就关到后日大少爷启程?”

周氏这才点头,对珍琴道:“她既有这慧根,你平素多教她一些。”

穆春还不知道周氏对她的评价已经起了变化,此刻,她正瞅着玉梅,若有所思。

若非玉兰今日拍马屁碰了软钉子,她只怕不会有机会发觉,玉梅也是个聪明人呢。

上一世,玉兰总是率先出马,一举就猜到她的心思,哄好卖乖讨她喜欢。

玉梅见她喜欢玉兰那样伶俐的丫鬟,从不多说什么,活脱脱一个闷嘴葫芦。

而今日,她见玉兰在穆春这里连吃两次亏,瞧着穆春大概是不喜欢玉兰的套路了,这才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套路展现出来。

让她体谅周氏的辛苦?上一世,只怕玉梅没有机会,亦没有胆量说。

毕竟那时候的穆春,是绝不会考虑这一点的。她只会仗着周氏的权力狐假虎威。

玉梅若是说出这种逆耳忠言,只会让穆春讨厌她。

所以,她闭口不言。

穆春的眼光看得玉梅心里发麻,这种陌生、警惕而洞若观火的眼神,逼得玉梅讪笑一下:“奴婢若是说错了话,还请大小姐宽恕。”

“说得好。”穆春收回眼光,双手托腮,用食指无意识敲着下巴:“你去请大哥来一趟。”

“小姐,您还在禁足呢。”玉兰忍不住提醒,她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实在不甘。

“是。”玉梅起身开门出去:“奴婢让大少爷,隔着窗子跟您说话便是。”

这丫头,真是一点就通啊。上一世,怎么就没发觉她的过人之处呢?

真是可惜。

穆春趴在桌上,想着怎么才能让大哥将她的话带到祖父那里去,并且让祖父接受,从而改变这一世的命数。

上一世,严和明之所以针对穆家,起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那时,大哥失手杀人,流放三千里,她去求严和明,请他上下打点,看看能不能改判得轻些。

严和明掐着她的脖子,目眦欲裂,双目血红,恶声恶气:“打点?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若非当年乡试考场,你祖父抓住我作弊,取消了参试资格,革去我秀才功名,我祖父,又怎么会含恨而终!”

那一刻,穆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慌失措,心里发毛,犹如听见世间最可怕的言语,语无伦次:“你……你说……说什么?”

“听不见吗?”严和明冷笑,冠玉般的面容满是阴戾,墨玉般的眸子里射出猖狂的光芒,他揪住她的耳朵,逼她听清楚:“那一年乡试,我,严家二少爷,被革除功名,严家三代不许参考!我祖父活活气死!而你的大哥,穆凌云,十七岁中举,风光无限,前途大好。”

他狠狠扯住穆春的耳朵,毫不手软,似乎要将她耳朵生撕下来才解恨。

穆春耳根子生疼,耳尖泛红。严和明的话,像刀子扎在心上,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你说,这样的深仇大恨,我怎么会让他好过?让穆家好过?”

呵呵。

呵呵。

彼时的穆春,浑身瘫软地跌落在地,心底一片悲凉。

而严和明,早已经看她生厌,连打都不愿意再打她,嫌费了力气脏了手。

她头一次知道原委,知道得这样清楚。

可是她无能为力。

严和明敢说,是到了可以说的时候。

此刻他还惧怕什么呢?穆家最有可能扳倒他的大哥,已经收押在监,判了流放。

放眼放去,阳岐城,还有谁堪成他严和明的对手?

穆春狠狠地扇自己耳光,一直扇到脸庞麻木,毫无知觉。

原来,她竟是穆家覆亡的帮凶。

严和明,这个有着阳岐城第一美男子称誉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她此刻才记起,小时候读的书,上面说:“士之耽兮,尤可脱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说的真对。

她被爱情蒙蔽了眼睛,却不过是他复仇的工具。

男欢女爱,情意绵绵,她沉溺其中,他始终清醒。

书上还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的更对了。

严和明仗着一张俊朗的皮囊,花言巧语将她迷惑,导致穆家灭门之祸。

穆春的眼泪,流干流尽,可是,穆家,却再也无法起兴复立。

或许,她是有觉察的。不过是她以为的爱情,让她选择性无视。

原来,原来。

这才是严和明的目的,这才是自己到严家后,遭受折辱和践踏的真相。

可是,严和明被革去功名不许科考,不是祖父之过,更不是大哥的错。

这一切,都是他严和明自己,心术不正,科场舞弊所该得的惩罚。

该死的,从来是奸佞小人严和明。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祖父被革去官职,父亲杳无音讯,二叔吵闹着要分家,三叔吃喝玩乐万事不管。

她能求的,只有严和明,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这稻草却是毒蛇,冷不丁吐出猩红的信子,告诉她,所有的不幸,本就是这条毒蛇所筹谋算计的结果。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被狗咬了一口,却不能去反咬狗。

即便是穆家知道真相又如何?

祖父年迈,一介白身,自保尚难。

穆家三房,早已经貌合神离,各自为营,筹谋算计,无一人能扛起这兴家复族之重任。

而此时的严家,虽然未能如严老太爷的愿获取功名,涉猎官场,可家族生意却是如日中天,与楚州官员盘根错节,一跃而居于阳岐城四大家族首位。

哀,莫大于心死。

从此刻开始,穆春恨毒了自己,也恨毒了严和明。

愤怒和绝望,日夜缠绕着她。

几日后,大哥流放途中病死的消息,将她的理智激得一丝不剩。

她打自己打够了,就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屋子,攀谁咬谁,她憎恨所有严家人。

她恨不能立刻杀了严和明,噬其肉,啖其骨,饮其血,为穆家满门报仇雪恨。

然而,被仇恨迷了心智的穆春,种种愚蠢的情绪发泄,如同以卵击石,无益于事。

徒增笑耳。

状若疯癫的穆春,就被严家关在佛堂,拘禁起来。

直至送饭的婆子发觉她有了身孕,胡氏设计她死。

那时候她在心里悲怆大吼:我若是死了,穆家的冤屈,不会再有人知道;穆家的落败,不会再有人怜惜!老天,你为何不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怒吼,冲破了天际;她的冤屈,唤醒了上苍。

她重生了。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所以,找到报复的机会,让严家也尝尝覆灭的滋味儿,是她重生的唯一目标。

从朱雀大街上的苏醒,一直到穆秋矢口否认她给的话本儿。

穆春都是这么想的。

报仇,报仇,报仇!

用严和明的尸体,祭奠她被欺骗、被蒙蔽、被羞辱、被践踏、被耻笑、被抛弃、被算计、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一生。

悲惨而短暂的一生。

罪恶而愚蠢的一生。

8始末

可是,当玉梅说出:“大太太本就不容易,小姐不帮忙还添乱的话”时,她骤然醒悟。

她是在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她是要搅浑穆家本来平静的一汪池水,挑起事端,与严家斗个你死我活?

然后,任由事态发展到上一世那样,让严和明对穆家恨之入骨,积怨难消,然后绞尽脑汁,故技重施,戕害穆家吗?

然后她再快意恩仇,报复回去?

不,不,她想要的,绝不是这样。

她的愿望,在跟周氏重逢后,变得很简单:父母身体安康,穆家平和安乐。

这才是她想要的。

玉梅的话,让她陡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什么报仇雪恨,什么不共戴天,什么一雪前耻,什么快意恩仇!

都烟消云散。

她要的,是不动声色之间,干掉严家。

保穆家不倒,保父母平安。

若是谁敢阻挠,那就休怪她心狠手辣,绝不留情!

人挡杀人,佛挡弑佛!

要做到这些,当务之急,是阻止祖父参与秋闱。

她要阻止,在严和明还未对穆家冠上罪名,决意报复的时候,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只要祖父不去监考“秋闱”,抓住严和明作弊,他对穆家的恨意就不会产生。

没了起因,就不会有后面的结局。

上一世,严家在暗,穆家在明,严和明才有机可乘。

这一世,她要严家防不胜防,直至死都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至于她和严和明的私仇,不涉及妻儿老小,不涉及家族利益,她和他单独另算!

且等着吧。

“小姐,大少爷来了。”玉梅轻轻叩了两下窗户,挑开窗门,用木椽子撑住,穆家大少爷穆凌云英挺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窗外。

穆春忍不住心里酸楚,上一世,怕也是严和明设计陷害的大哥,才导致温文尔雅地大哥错手杀人,颠沛流放,病死途中。

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啊。

而她的重生,让时光倒流,让大哥也活着。

大哥,你可还好?

她鼻尖微红,眼眶莹然有泪。

穆凌云忙用手冲她示意:“小妹别哭,我这就去跟母亲求情,放你出来。然后,我从楚州回来,定然给你带好吃的好玩儿的。”

今早,得知他要启程去楚州,穆春从外院一直跟到二门,央求他带她一起去。

他拒绝了,她一气之下跑了。

来的路上,听说她偷看话本子,被罚禁足了,穆凌云以为,她叫他来,定然是要他去周氏那里求情的。

“嗯。”穆春破涕为笑,收敛情绪,用帕子按按眼角,将眼泪悄悄拭去,按捺住扑进大哥怀中撒娇的冲动,认真说道:“大哥,我犯了错,母亲罚我是应该的,不必求情。倒是有一事拜托你,务必要完成。”

穆凌云微微吃惊,后对妹妹的乖巧颇感欣慰,以为不过是些小要求,温和地笑着道:“说罢。”

“祖父是不是作为此次秋闱的监考?”三年一次的秋闱,多少士子文人寒窗苦读,只为这一刻。

“你怎知?”穆凌云疑惑道:“他在南区,为了避嫌,我在北区。”

“我昨日做了一个梦。”穆春凝神编着半真半假的故事:“梦见一位天师。天师对我说,若是祖父监考,则给穆家酿成大祸。”

“胡诌!”穆凌云饱读诗书,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自是不信,且嗤之以鼻。

“绝计不是。天师预测了一件事情,若是此事发生,则梦境可信。”穆春装模作样,神秘的很:“他说,明日一早,穆家后院的古银杏树,叶子全落光。这就预示着,穆家有衰败之象。”

“我今日经过还瞧见了,银杏树枝繁叶茂,再有两个月就结果了。一夜落光,怕是不可能。”穆凌云觉得这妹妹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以前还勉强能说是古灵精怪,如今纵容久了,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整日神经兮兮的。

“所以,姑且等明天。”穆春说完,对着玉梅做个手势,玉梅便恭送穆凌云离开。

而觉得自己被禁足而无聊的小妹耍了一道的大哥,此刻早已经思索起考试有可能出的题目。顺道,他叫了书童无禄过来耳语几句。

“小姐,大少爷定然上当,他一定会派人去守着,怕小姐您动手脚。”玉兰以为穆春像以前那样故意耍弄穆凌云,拍手叫好。

穆春睃她一眼,不接她的话。

玉兰笑不出来了。

玉梅不说话。

她刚才说了几句话,穆春听进去了,她还以为她家小姐终于转了性子,没想到仍旧是故技重施。

可怜穆家,也只有大少爷屡屡上当,却舍不得苛责,一直宠着大小姐,越来越无法无天。

似乎看出玉梅所想,穆春含笑叮嘱二人:“你们和宝竹宝菊,包括那些粗使婆子丫头,今晚谁也不准出去。”

她记的清楚,上一世,大哥去楚州参加秋闱,临行前一日,穆家百年老银杏,在即将结果之前,忽然一夜之间,树叶掉光。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非吉兆,惴惴不安。反倒是当事人大哥笑着说道:“十年寒窗苦读,若是让一颗银杏树左右了前程,岂不荒谬?若真是如此,世间读书人的辛苦勤奋,又有何用?莫不如不去理会,安心应考。”

有如此好心态,穆凌云如何不中举?

穆春如今想来,大哥是真正优秀的读书人,人品心性出类拔萃,严和明给他提鞋都不配。

只是,大哥这话,宽慰得了他自己,却宽慰不了穆家其他人。

当时穆家,二叔穆文平正在候补隔壁崇武县的县丞缺,他喃喃道:“若是子轩不信,那是不是预示的是我?落空,落空……候补的资格要落空?”

子轩是穆凌云的表字。

周氏见二叔诚惶诚恐,轻声道:“二弟杞人忧天了。一来,此刻离子轩应试最近,若说有关,也是跟他有关。二来,你瞧见的是落空,我瞧见的可是‘叶及地’,穆家的儿郎们,要‘爷及第’了。”

虽不是殿试,没有状元及第一说,可到底是科考,这么说也能通。

周氏的话,宽慰了不少人。

后来,穆凌云一试中举,这棵银杏树又重新发出新芽,枝繁叶茂。

穆家便有了银杏树通灵的传说,总有丫鬟婆子小厮去那里拜一拜,求个心愿。

瞧见玉兰和玉梅都诧异望着自己,穆春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我真梦见天师了。天师说,会给你二人配一门好姻缘……”

玉兰玉梅:“……”

小姐疯了,小孩子家家的,这样的话也敢浑说?太太若在,定然打断她的腿!

好一会儿,玉兰搓着手谄笑着凑上来:“天师有没有说,奴婢夫婿长什么样?”

玉梅:……

翌日一早,穆春还未梳洗完毕,玉兰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像是见鬼:“大小姐……那树……树的叶子真的掉光了。现在好多人都围着呢,说什么的都有,大太太过去看了。”

9诡异

穆春歪着头,对着铜镜在耳朵上戴两枚小巧的翡翠坠子:“大少爷呢。”

“大少爷说什么也不信,还在跟大太太说话。”

“那就等。”

早饭端上来,穆春淡定地用了一碗鸡丝卤面,吃了一个小小的银丝卷儿。故意忽视玉兰的欲言又止和玉梅的淡定。

碗筷收下去后,宝菊领着穆凌云,仍旧是窗户前站定。

“我昨日明明派人看着的,你是怎么动的手脚?”穆凌云更多的是好奇。

“大少爷,昨晚大小姐吩咐过了,东院所有人都不准出去,包括洒扫的婆子在内。”宝菊认真解释。

穆凌云皱起眉头,终于面露不悦:“你这样闲着没事,装神弄鬼有意思吗?有这空档,多看看《女则》《女诫》,多学学琴棋书画!”

“大哥怎不信我?”穆春有些委屈:“我说了,是天师说的。我对天发誓,没有动过任何手脚。若是我装神弄鬼,叫我脸上生疮脚下流脓,不得……”

她举起三根手指头正发毒誓,穆凌云蓦地心里一惊,厉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

穆春容颜娇俏,极度爱美,对长得好看的丫鬟小厮也十分抬举,在穆家不是什么秘密。

她此刻拿容貌发誓,却不过是让祖父穆立不去监考这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穆凌云隐约有些信了。

他想了想,祖父不去监考并无大碍。

毕竟,秋闱一场,应考三天,加上在夏秋交季,许多身体底子不好的人,就此病倒,也有底气不足的,罢笔逃脱。

历年来,不乏临阵不能上场之人,既有考官也有学生。

若事关他一人,他必然会一笑而过,不予理会。

可穆春口中说的天师,预言的是穆家满门,他不敢冒险。

此刻再瞧穆春一脸委屈,言之凿凿,心底就松动了。

听见大哥应允的声音,穆春终于长出一口气。

只是她仍旧惴惴不安,毕竟,命数由天,不可逆转。

不知道她此番逆天改命,能不能成功,会不会遭受更大的报应?

老天爷,若是有报应,就报应在我穆春一个人身上。

她双手合十,对窗祈求。

元启六年八月初三卯时正,穆家嫡长孙穆凌云在宗祠给列祖列宗上完三炷香,拜别家人的嘤嘤叮嘱,从阳岐城出发,赴楚州赶考。行程三个时辰,早上出发,下午到达。

八月初十、十二、十五,连试三场。

而穆春的禁足,一直到八月初四,确定穆凌云到楚州了,周氏才让人放她。

穆秋等在内外院交界处的月亮门那里:“大姐,你出来真是太好了。”她说着声音低下去,似乎伤心无限,眼眶泛红。

穆春睃了一眼她水红色的云萝裙,还有艳绿色的对襟小褂,唇上嫣红欲滴的口脂,头上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冷笑着道:“三妹妹有心了,打扮得这样隆重来找我。”

若是真心为她被禁足而难过之人,岂有心思如此盛装?

穆秋闻言扑簌簌落下泪来,从她清秀的面庞上滑落,如风雨中被击打的小花,我见犹怜。

穆春长期以来对她的喜爱和庇护,纵然与她惯会做小伏低有关,但是更多的,是怜惜她这张漂亮的脸蛋。

源自严家,一脉相承的美貌。

彼时,阳岐城为首的穆、苏两家世代簪缨,百年不衰。另有胡家紧随其后,十年间连出二位进士,四位举人,风头一时无两,大有并肩之势。

穆家祖上,曾官至内阁大学士,乃前朝右相。只是经历了改朝换代,百年岁月洗礼,到了近四代,虽然穆家曾祖最高官职只到一州守备,但儿孙满堂,枝繁叶茂。

穆家老爷子穆立,五十有六,楚州长史,正四品官。

穆家二老太爷已经去世,留下二房两个儿子,一个是正五品的通判,一个是从六品的县令。

再有穆家三老太爷入翰林院,任一院主簿,虽远在京城,但每年必回乡祭祖,老了也要落叶归根的,他的二个儿子,均在朝廷身居要职。

更遑论穆家其余的沾亲带故的堂老爷们,分布在楚州各大郡县,小官小吏数不胜数,曾有无聊之人统计,光是排的上朝廷吏部典册的,穆姓就有十三人之多。

如此声名赫赫,自然能在不大的阳岐城排居首位。

苏家先祖,据说是本朝开国公苏光耀的后人,等苏光耀故去后,他的儿子袭爵。

按本朝例,袭爵者无功勋,则要降级。

因此,护国公的爵位,到了下一代,就差了些。

偏苏光耀是生逢乱世,以武立功。后天下太平,苏家人骨子里的武性没有用武之地,渐渐荒废。

读书入仕,苏家男子又缺了那根弦,因此渐渐没落下来。

等穆家祖宗入阁辅帝,苏家默默地从第一的位置,退居第二。

到了这一代,虽无人出仕,但苏家树大根深,祖辈的荫封还在。

苏家体面、尊荣都还保持着。

人说,富不过三代。

这土地也是。

早些年楚州-阳岐城英才辈出,各个出入庙堂,何等威风。

许是气数已尽,当年的地灵人杰,渐渐也被别处取代。

阳岐城养出的人不行了,阳岐城也就不行了。

胡家是阳岐城新贵,官身虽不多,但后起之秀队伍庞大,发展起来迟早之事。

可以说,阳岐城排的上名号的世家大族,均世代耕读,书礼传家,恪守礼制,底蕴丰厚。

唯独严家。

严家历代从商,到严家曾祖崛起,到大老爷严子松这一代鼎盛。仗着家财万贯,生意垄遍,又时常做些修桥铺路,救济苦难之事,近几年在阳岐城声名赫赫,美誉远扬。

另有一条,却是道听途说。

据说,严家的发迹,不仅因为严子松脑子灵活,胆子大,将生意从阳岐城铺到楚州。

更多的,是依附各种裙带关系。

严家人貌美,又擅生女,靠着这些攀龙附凤的姻亲,严家的生意才如日中天,蒸蒸日上。

上一世,因被所谓爱情蒙蔽了双眼,穆春没有相信。

这一世,回忆起前尘种种,她却是深信不疑。

她在严家三年,严家老太太文氏,她见过多次。

年逾六十的人,发如银丝面如雪,除了笑起来的眼纹和微微下垂的嘴角昭示着她的年纪。初见之时,穆春立刻想文氏年轻时,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严和明这一代,长房除了他和他大哥严和正,二房有个庶出的三弟,此外再无男丁,倒是有六七位姐妹,后来都嫁给了阳岐城排得上名号的家族。

二婶严如玉出自严家,长相是三位妯娌之间最好看的。

母亲大气端庄,长眼浓眉,面若银盘。

三婶苏氏,小脸丹凤眼,小家碧玉的模样。

而二婶,则是杏眼柳眉,樱桃小口,姿容风流。

穆秋七分像她,还有三分,像二叔穆文平。

这七分,让穆秋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楚楚动人,让人怜爱。

在相貌上,穆春是幸运的。

都说女儿肖父,她长得更像父亲穆文忠一些,剑眉大眼,天庭饱满。又承袭了母亲细嫩白皙的好皮肤,这才能在穆家,勉强与穆秋平分秋色。

毕竟,二叔在相貌上,跟父亲还是有些距离的。

“美貌如花吃天下,

阳岐城里有钱家,

若问美貌吃哪里,

谁家没有严氏女?”

穆春喃喃念着阳岐城的一首童谣,没注意到穆秋已经止住哭泣。

这童谣,深藏在她的记忆中。只是,因穆家有二婶的缘故,母亲禁止她们吟唱传颂。

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

“大姐,你在唱什么?”穆秋见哭泣不奏效,自己用帕子擦了,带着鼻音问穆春。

“我说……”穆春还沉浸在严氏发家秘闻中,听见穆秋问她,穆春偏头看她,双目清亮如水:“……原来有些人的无耻,是从根子里就烂掉的。”

10挑拨

严家靠女人吹枕边风发家,不是无耻是什么?

穆秋听闻此话,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她低头飞速思索,莫非是事情败露?被大姐察觉?

根子里就烂掉?难道是指自己和母亲?

穆春见她紧张心虚,心下一动。

本是随口说的话,不料有人自动对号入座,撞上门来。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三妹妹,你站那么远干什么?”穆春隐藏冷意,换上盈盈笑容:“前几日,那话本子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说道说道呢。”

“大姐,是我不好。大伯母一凶,我就害怕的紧。”见穆春提的是这件事,穆秋明显松了一口气,又靠近了她:“妹妹今日,就是来向姐姐赔罪的。”

“哦,怎么个赔法?”穆春努力回想上一世自己是怎么应对穆秋的背叛,却想不起来。

好像从始至终,她都没跟穆秋红过脸,一直护着她。

等她明白过来穆秋的算计,已经被严家拘禁起来,再无秋后算账的本事。

“大姐。”她讨好地凑近穆春的耳朵:“我听说,二姐新得了三朵绢花,也不拿过来姐妹们共享。全府谁不知道,大姐你最喜欢戴花儿?”

她得意地笑,清秀的脸上散发出几缕光彩,小算盘打得响亮。

三房的穆夏与穆春向来不对付,只要将穆春对自己的不满,转移到穆夏那里,这战火就烧不到二房。

穆春刚才意有所指的话,她还是心有戚戚焉。

穆夏啊。

穆春听见她提这个名字,有片刻的失神。

穆夏是三房独女,苏氏所出,因三叔穆文义三十未有子,按照穆家礼法,纳了一房秦姓妾室,生子穆凌波,如今不过才两岁。

穆文义此人,好吃懒做,骄奢安逸,成日逗鸟逐雀,吊儿郎当,乃阳岐城有名的不靠谱之人,对内宅事务一概不管。

因着他不管,那秦姨娘就上了心,总想仗着儿子压苏氏一头。

偏苏氏性子绵软,怯懦胆小,自然是斗不过秦姨娘。

穆夏看不过母亲被欺负,几次三番强出头,与秦姨娘斗法,久而久之,养出个彪悍霸道,刚烈厉害的性子。

穆春又是骄纵任性,倔强不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种性格的两姐妹,不需人挑拨,就永不对盘。

“行啊,去看看。”穆春也想见见穆夏。

上一世她与穆夏没有太多交集,并无特殊感情。

唯独她私奔不成,与严和明跪在严家大门口,求严老太太和严子松成全的时候,穆夏是穆家唯一过来看她的人。

那时候,因她的坚决,母亲逼迫父亲写“决绝书”,将她逐出穆家,成为天地间无家族无名份的孤家寡人。

穆夏来了。

她站在她的身侧,大声呵斥她:“今日归家,还来得及。你要是一意孤行走岔路,必将万劫不复!穆家满门都受你牵连。”

她那时候,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要阻挠她的爱情,坚定地摇头。

穆夏气得捶胸顿足:“离了穆家,你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了家族庇护,你当严家人还会看重你?你算个屁!你连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分都没有!”

“我有二郎,他会对我好的。”穆春执迷不悟。

“孤注一掷,赌徒是也。心存侥幸者,必当一败涂地!你想赌,也要有赢的本事。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难堪,低贱下作。赢的本事,你有一星半点吗?”穆夏强行拖她走,语重心长:“你跳出来看看这牌面,你赢不了!”

严和明拦住穆夏。

穆夏指着严和明,毫无顾忌破口大骂:“滚开!你算什么男人,我大姐哪里配不上你,沦落到给你严家做妾?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也不看看,你除了这身好皮囊,还有什么拿得出手?一无是处!噢,你还有满身的铜臭味呢,我呸!”

穆春却死死拉住严和明的手不放,同时挣脱了穆夏拉她出深渊的机会:“二妹妹,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二郎一心一意对我,绝对不会辜负我。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愿赌服输,绝不牵连他人。更不会牵连到三房你身上去。”

穆夏恨恨瞪她,咬牙切齿,眼里却是心疼和担忧,她的话掷地有声,恨不能敲开她的头,看看里面是不是浆糊:“穆春,穆家有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真是家门不幸!”

怎么会家门不幸呢?她的二郎,对她很好,千依百顺。说以后不论娶了谁为正妻,都会爱她护她敬她,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她不是不知好歹,她只是过于自信,过于任性,过于看重美丽的皮囊,过于沉溺于话本里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虚构爱情。

穆夏是为她好,她知道的。

只是她那时,真真是鬼迷了心窍。

呵呵。

可笑。

当初言犹在耳,不到三年时光,被打脸打得生疼。

穆夏说得对,她没有赢的本事,赢不了。

她不仅把自己赌输了,把孩子赌输了,还牵连了穆家满门。

因为这一拦,因为那一骂,严和明怀恨在心,在穆夏去庙里上香时,安排一伙贼人掳走,再回来时,浑身伤痕触目惊心,衣不蔽体,状若疯癫。

那被隐瞒的不为人知的过程,穆家人连想象都不敢!

必是非人的,惨绝人寰的折磨……

穆夏。对不起。

而这一切,她都是后来才知道。

肠子都悔青了,可是,晚矣。

遇上严和明这样无耻卑鄙的小人,见人就咬的疯狗,只能绕着走,不然,他会把他的晦气、抱怨、贪欲、算计,全数怪罪到你头上。

“我跟大姐一起去。”穆秋的话让穆春回过神来,她笑着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

“大姐还在生我的气啊。”穆秋讨好地凑上来:“大姐就不能原谅妹妹这一回吗?”

“不能。”穆春扔下这句话,瞧着穆秋白嫩嫩的脸上晦暗不明,惊讶尴尬,心里觉得颇为解气。

穆秋:……

她大姐不是这样的呀?

是跌了一跤,疯了吗?穆秋恨恨的想。

穿过月亮门,再往前拐个弯,就到了穆夏住的南院。

穆春叫了玉梅上前,悄声道:“你回去盯着三小姐,看她今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玉梅不明就里,但是恭敬地答应了。

“二小姐,大小姐来了。”守在门口的婆子大声传报,穆春带着玉兰和宝菊踏进南院的门槛。

穆夏并未按照规矩迎出来,反而里屋传来隐隐的喧闹声。

穆春径直带着人到门口。

值守的丫头瞧见唬了一跳,忙对着里面大声叫嚷:“大小姐来了。”

里面的喧闹声霎时安静下来。

秦姨娘掀帘而出,柳眉挺鼻的脸上带着怒气,对着穆春却不敢放肆,行了半礼,她的丫鬟举着帘子,等穆春进去了才放下。

“什么东西,到本小姐这里来兴师问罪!”穆夏兀自气恼难消,对着穆春也不行礼,抬抬下巴示意她坐。

她从来是这样,英挺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晶亮的眸子,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穆夏身着墨绿色对襟小褂,头上除了一朵烫金铂的小花,点缀着黑亮的发髻。

双臂环胸,目不斜视。

绣花鞋在翘着二郎腿的脚上摇啊摇。

恣意自在。

桌子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丫鬟,低着头嘤嘤哭。

“你哭什么哭?晦气!”穆夏对着贴身丫鬟玉霞命道:“绑了,关起来,等我禀明大伯母,再行处置。”

11较劲

玉霞出去叫了两个婆子进来拿人。

宝云过来将散乱的家什摆回原处。

穆夏这才对穆春冷漠一笑:“穆家大小姐专程过来,有何指教?”

就如自己不喜欢穆夏一般,她也不喜欢自己,说话做事,还是一样直白泼辣。

穆春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刺,面上先带了三分甜的笑:“听说你新得了绢花。”

“哦。”穆夏朝宝云一努嘴,宝云捧了个绑着锦缎的盒子过来。

穆夏接了,径直扔到她怀里:“拿了快走,我还有事。”

这不是穆春第一次抢她东西。

穆夏反抗过几次,无果,反倒将苏氏气得眼泪长流:“她是大小姐,她母亲又管着家,咱们一日三餐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你跟她置什么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了就是。”

若非为了苏氏,穆夏只怕听说穆春来访,就会命人关了院门,更遑论老实交东西。

苏氏说的没错,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反正她也不喜欢,穆春要就给她,留着占地方。

省了苏氏哭,省了穆春闹。

还有一点,周氏对三房一向颇为照顾。即便是秦姨娘生了儿子,但周氏始终恪守穆家礼制,要求秦氏在苏氏跟前立规矩。

苏氏拒绝了几回,周氏却一直坚持:“聘为妻,藏为妾。名分二字,从来信奉的是祖宗礼法,而不是谁生了儿子。你要是坏了规矩,就是落了穆家的脸面。”

也因为周氏的撑腰,秦姨娘虽闹腾,却也不敢太嚣张。

就凭周氏对苏氏的表现,穆夏再不情愿,也让着穆春几分。

穆春却不接,只示意玉兰打开看看,然后盖上,推了回去:“不喜欢。”

她不来南院,穆秋怎么会以为自己的“离间计”奏效,从而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无聊。”穆夏不客气地让宝云收起来。

玉霞进来,很是苦恼:“秦姨娘拦住了,说不许关玉红,两个婆子胆子小,被秦姨娘一咋呼,就放开了。秦姨娘还说奴婢未经大太太允许,擅自绑了她屋里的丫鬟,叫奴婢去大太太处领罚!”

“领罚?”穆夏不怒反笑,抬眸瞟了一眼外头,其实隔着帘子,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穆春就觉得,穆夏眸子中的寒意,秦姨娘接下来估计够受。

“你是我的人,行的是我的事。错不错的,由我担着。你只管放手去做,要处罚也是先处罚我!”穆夏的口吻里,有和她年龄性别不相称的担当与磊落。

玉霞得了准话,立时来了精神:“奴婢再去叫两个婆子,将秦姨娘架开。”说完快步掀帘子出去办事。

穆春有些汗颜。

相比于费心提防不够忠心的玉兰,她缺少的正是穆夏这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魄力。

“二妹妹,我问你一个问题。”穆春瞧着穆夏慢条斯理地喝茶,忍不住开口先搭话。

穆夏都以为她熬不住要走了,冷不丁又有问题,不耐烦虽明摆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轻抬眼眸:“说罢。”

“你的枕头里有一根针,你不知道她何时会扎到你,可是枕头是新做的,直接扔掉,有铺张浪费之嫌……”穆春思忖了一下,谨慎开口,生怕穆夏觉察到什么。

穆夏这回眼皮子也不抬,轻笑了一声:“瞻前顾后,不是大姐你的风范啊。”

“总有顾忌的人。”穆春解释。这个顾忌,指的是周氏。

以前没有,以后,有了。

她不想无端撵丫鬟出去,落个“骄纵无良”的话柄,让周氏跟着劳神丢脸。

“那就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直到被针扎到,再名正言顺扔了枕头。”穆夏从来都是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性子。

这个回答,的确是她的作风。

穆春得了准信,心里有了底。

玉兰在一旁好奇的问道:“小姐,你哪个枕头里面有针?不用扔枕头,奴婢就算找上一夜,也会将它找出来,保准不会扎着小姐的。”

穆春:……

穆家东院,玉梅正向穆春报告穆秋的动向。

“三小姐先是跟了您几步,看见您进了南院,才转身走了。她去园子里绕了一圈,就回屋了。”

“有没有异常的举动?”她明明看见穆秋心虚紧张了。

“若说异常,她在银杏树下转悠了一会儿。”玉梅仔细回想:“但最近那棵树古怪,许多人经过都会多看两眼,三小姐感兴趣,也不足为奇。”

“这都已经好几天了,即便是有兴趣,那劲头也该过了。”穆春骤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兴奋不已。

银杏树忽然蹊跷落叶,也许不是什么“通灵”,而是人为造成。

目的是什么呢?

干扰大哥应试?可大哥并不在乎。

穆春招手,玉梅凑近。

“你去打听下,那管树的园工,最近有什么异动?”

玉梅不等她说完就抬起头,神色古怪地道:“大小姐您向来不关心这些事,不知道也不奇怪。管银杏树的园工,早在前两天就被大太太辞退了,另换了一个来,这两日刚接手,还顾不上银杏树。”

穆春再一次深深汗颜。

“叫那园工来。”穆春让玉梅去唤人。

玉梅踌躇不动,穆春诧异望她。玉梅犹豫了下才开口:“园工奴婢问过了,说那树根下,被浇了大量的盐水,因此叶子才突然掉光。小姐既然怀疑三小姐,就不该找园工,打草惊蛇。”

穆春又汗颜。

自己在后宅事务上,居然连一个丫鬟也不如。

“这几日奴婢会盯着三小姐的,若是她再有异动,您想办法揭穿她不迟。若是没有,就当作奴婢看错了行吗?”玉梅说到这里,恳切道。

这种已经过去的事情,像无头公案。只要没拿现行,事后对方抵死不认,就毫无办法。

穆春知道玉梅说得对,她点点头:“那我去告诉母亲一声。”

既然周氏换过园工,想必也问过。她提醒一下,顺便学习周氏如何处置。

天色已近傍晚,洋红色深黄色交织的彩霞绚丽多彩,美不胜收。

周氏坐在院子里看账目,有庆嫂子立在一旁伺候。

“没有差错,你做的很好。”周氏夸了有庆嫂子一句,将账本递给她:“你这记账的方法,明日找个时间也教教玉嬷嬷和珍琴。”

有庆嫂子答应着恭敬的退下。

穆春上前,坐在南面的小石凳子上:“母亲怎么在外面看账本。”

“你瞧,多美。”周氏指着天空:“借油灯看字,眼睛容易累。不若这自然光,让人舒坦。”

穆春抬头看一眼晚霞,就舍不得移开眼,直仰得脖子都酸了,才上下左右摇晃几下:“母亲,我今日瞧见三妹妹形迹可疑,在银杏树下转来转去,我怀疑三妹妹……”

12警告

“春儿,你能留意到这些,很好。”周氏不等她说完,就猜到要说什么话。

她伸出手掌温和地在穆春头顶摩挲:“能不擅自做主,过来问我,也很好。”

“那母亲都知道了?”周氏的话,无疑让穆春确认,银杏树的确是穆秋所为,想要扰乱大哥赶考的心神,让他失误,名落孙山。

好恶毒的心思。

虽然各成一家,可穆家因穆立还在,并未分家啊。

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大房落败?严氏脑壳有坑吗?

上一世,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后宅的弯弯绕绕,对银杏树通灵深信不疑。

如今有了提防的心思,才发觉,后宅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家和万事兴。”周氏瞧着她温和地笑:“你能有长进,比抓那些暗地里装神弄鬼的人,更让母亲觉得有成就。”

玉嬷嬷端了几碟点心放在小几上,看了一眼周氏掩藏不住的笑意,左手压着右手的袖子,给穆春面前的小碟子里夹了一块“鸡蛋酥”,轻声说道:“银杏树不过是小事,太太哪里管得过来?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每天都有十桩八件的,若是件件上心,太太累也累死了,偏大事还没办。”

无伤大雅?穆春想了一下,玉嬷嬷的意思,大概是没有对穆凌云的赶考之心,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周氏轻轻揭过,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身为穆家当家主母,周氏并不缺少雷霆手段。只是,需要她出手的时候,很少。

“不过,既然连你都知道了,说明她们胆子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啊,居然连遮掩都不愿意了。”周氏沉吟半响,起身对穆春说道:“你随我来。”

她要去的是穆家二房住的西院。

穆春知道周氏是误会了,银杏树的事,是她用心观察才知道的,并不是周氏以为的“二房已经毫无顾忌”。

毕竟,她先前一直给人的印象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她都知道,那周氏推测的是穆家上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发火,也不奇怪。

她不想解释,警告一下二房也好,省得穆秋还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和位置!

穆家西院,严氏正在跟穆秋反复确认:“你大姐当真不再理你了?”

“是。她说不会原谅我。”别说严氏,穆秋自己也纳闷:“往常我示弱服软,她不出半天就消气了。这次都过好几天了。”

“不应该啊。”严氏嘀咕:“她有什么异常?”

“异常?”穆秋凝神细想,才道:“她突然说,无耻之人,是从根子上就烂掉的。”

“这是什么话……”严氏还在分析,伺候她的玉翠朝她行礼,轻声说道:“二太太,大太太来了。”

严氏慌忙起身,披了一件月白色绣绿竹的外衫,又用帕子将两腮的胭脂擦去几分,对着镜子照了照,连口脂也擦掉了,才咳咳几下:“我去迎一迎。”

“二弟妹,你身子不好,还是坐着吧。”她这一番动作耽误,周氏已经掀开帘子进来,将她按在藤椅上,又命人拿了靠垫来,给严氏垫上。

“人说,病如西子美三分。”周氏打量严氏,眼里闪过一抹艳羡:“二弟妹如今体弱苍白,倒是更显三分柔美。”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毕竟,作为一个外表普通的女子,谁不曾幻想过,美貌倾城,万千宠爱?

只是,在周氏心里,也仅仅只是一小丝而已,动摇不了她对严氏看法的分毫。

“大嫂谬赞。”严氏忍不住就露出得意笑容,歪在藤椅里,轻柔问道:“大嫂前来,所为何事?”

“哦,两件事情跟你说一下。”周氏像是此刻才记起自己的职责,如梦初醒,瞧一眼严氏后,清了清嗓子:“一是,前几日停了你们二房的月例,不知道可有捉襟见肘的地方?若是有,可去账房支取不多于五十两纹银的数目,分月再还。二是,穆家那棵老银杏通灵了,新来的园工照料不好,想跟原先的取取经。我顺道问你一句,你可别多心。那旧园工,我记得,是你身边伺候的徐嬷嬷举荐的亲戚,是吗?”

严氏听见她先提扣月例,后提银杏树,心里蓦地一惊,感觉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预感大事不妙。

那句“你可别多心”简直是提醒她一般。

难怪周氏进来就夸她,原来厉害的在这里等着。

严氏强自压下心头的忐忑,微微扯开嘴角,露出三分笑容,瞪着眼睛作无辜状:“大嫂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氏皮笑肉不笑,也将嘴角微微扯一扯,一抹了然于胸的表情:“劳烦徐嬷嬷走一趟,请她那位亲戚过来,教一教新来的园工。”

严氏无辜地眼睛眯起,笑得真心实意:“不劳烦,明日一早,就让徐嬷嬷去。”

那位园工是花银子封了嘴的,倒不怕他说出什么来。

周氏徐徐起身,又将要起来送的严氏按在藤椅里,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弟妹安心休息,少操心那些树啊花儿的。”

若非知道缘故,穆春会以为周氏不过是让严氏不要操心徐嬷嬷去找人之事。

如今知道银杏树的通灵与二房有关,这话再听起来,就是敲打。

严氏不蠢,相反还很聪明,否则不会摸清了穆春的性子,让女儿处处示弱吹捧。自然是听懂了周氏的言外之意。

她微微垂下双眸,不让人看出她本来情绪:“……徐嬷嬷自然会办好。”

周氏见她冥顽不宁,还跟自己装聋作哑,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忽然转了脸色,正色道:“那是棵老树,穆家先祖种下的,若是救不活,只怕徐嬷嬷那位亲戚,少不得要给穆家一个交待!”

严氏试图插科打诨:“大嫂不是已经辞退了那园工么?”

没有证据,就无可奈何。

周氏听闻,一向柔和的脸孔显出几分气势来,严氏不敢逼视,只听见她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可我身为穆家主母,辞退的人再抓回来,难道还办不成么?”

严氏听闻此言,勉强挂着的笑容僵在脸上,极不甘愿从喉腔里挤出一句:“知道了,以后不会操心花草树木。”

周氏闻言,这才又换上笑容,按了按她细嫩的手,不作停留地带穆春走掉。

严氏窝在藤椅里,恨得咬牙切齿。

方才,若不是她转圜地快,周氏怕会撕破脸将事情闹开。

最开始,银杏树落叶,的确是她命人往树根里浇了盐水,暗想园工是徐嬷嬷亲戚,给些银子自会闭口不说。

后来周氏将园工换了,她曾经猜测过一阵,后见周氏无动作,也就放了心。

没想到,过了这几天,周氏居然亲自来敲打她。

还带着小辈,当着穆秋的面!

哼,她也是要脸面的。

扣了二房的月例,还假惺惺说可以提前支取分月还。那她怎么一开始不分月给呢?

严氏细白的脸上,流露出恼恨的神情。

想到自己压低声音被迫说出“知道了”三个字,又保证了一番,就恨周氏以当家主母的权势逼迫她妥协。

真是窝囊。

窝囊的她直怄气。

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儿子,凭什么周氏嫁过来就掌家,她进门只能做小伏低,受人掣肘?

她恨,她不甘。

穆秋年岁尚小,虽然知道些笼络穆春的手段,对于更深奥的内宅,还是不大懂,她此刻又忐忑又高兴。

忐忑的是,银杏树通灵的事情,大伯母好像有所察觉,但是又什么都没说。

高兴的是,大伯母说,月例虽然扣了,可是能先跟账房支取五十两银子诶。

她们二房,要用银子的地方实在太多。光是买通旧园工,就花了十两。还有母亲秋冬两季吃药,支出远比另外两房要多。

“被人欺负到脸上来了,你笑什么?”严氏瞅见女儿高兴,出声呵斥。

13憋屈

她憋屈的要死。

辛苦一场,白白花了银子,没有影响到穆凌云不说,还落给周氏把柄。

“女儿,女儿只是高兴大伯母说可以支取银子……”穆秋被严氏突然抬高的音量唬了一跳,毕竟严氏说话一直是轻声细语的。

“包藏祸心。”严氏冷哼。

“不是吧。”穆秋底气不足地辩解。

“怎么不是?我的傻闺女。”看出穆秋被自己吓到,严氏将她拉到身边:“从前,她不是没扣过人月例,可让谁提前支取银子了?今年三月,穆夏被扣了三个月月例,三房可去支取了?”

苏家苏老太爷睡了一个婢女,苏老太太气病了。

说起来,苏老太爷年轻时风流成性,直至年老了还不改

苏老太太这拈酸吃醋的本事,也就跟着几十年。

前两年苏老太爷又睡了个婢女,气得苏老太太生病。

他们这对,在阳岐城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秦姨娘鼓动几个婆子在苏氏门口大肆谈论,羞辱苏氏,被穆夏两棍子打断了为首婆子的腿。

周氏念在情有可原,禁了穆夏一个月的足,罚了三个月月例。

“没有。”穆秋摇摇头:“可是大伯母对母亲一向关心。”

“关心?是轻视吧。她是京城大户人家出身的嫡长女,何曾把我这个商户之女看在眼里?”严氏想到出身,就恨得不行。若非出身低微,她岂会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

一个周氏,长得五大三粗,说起来是有福气的面相,只怕夜里不关灯,爷们儿瞧着倒胃口。

当然,这种腌臜的话,严氏只能在心里腹诽。

“看似好心,不就是提醒我,我是严家女儿,没有多少嫁妆吗?”严氏越想越气,两排晶亮的贝齿死咬着:“埋汰人呢。”

穆秋略微细想,怎么也不觉得周氏的话里有这个含义。只是严氏说得坚决,她不敢不信。

“父亲说他晚上回来吃饭。”穆秋瞧出严氏不开心,说一个让她开心的。

“还有脸回来吃饭,当年中解元多么风光,谁知道连一个候补的缺都捞不到,我给他使了多少银子,还怪我多管闲事。”严氏美丽的脸上,有着深闺妇人常见的怨气。

“秋儿,你记住了,这世上,什么真情什么忠义,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是真的。它们才是你的依仗,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

穆秋点点头,这叮嘱严氏跟她说过许多次,没人时就念叨,她已深深刻在心里。

“母亲若是像其他的小姐们一样,有丰厚的嫁妆,就不会处处要看人眼色。”她握住穆秋的手,语重心长:“你瞧,没有钱,管家的把月例一扣,你我就什么都干不成。徐嬷嬷要园工做点子小事,都怕我出不起银子,哼。”

她扯一下穆秋身上的旧衣裳:“穆夏长得不如你,身量更是差劲,可苏氏有钱,她就能穿多宝阁的衣裳,衬得腰身盈盈一握。头上各种时兴的珠花,来回的换……”

穆秋想到穆夏的漂亮衣裳,认同得连连点头。若非本就有小小的嫉妒,她也不会撺掇穆春去抢穆夏新得的绢花。

穆家虽说衣食住行都是公中,可公中也有公中的例,超出这个例,就要自己负担。

严家家产万贯,但历来小气,除了嫡长女之外,给其他小姐们的嫁妆不多。

又因最近几十年,严家一心要将自己往诗书传家的路上引,娶了好几位寒门小户的秀才家姑娘,严氏母亲就是如此进的严家,更没多少陪嫁给她。

苏氏和周氏都是名门嫡出小姐,嫁妆几大箱子,是吃用一辈子的财资,自然阔绰。

更有一点,穆家三房,穆凌云是长子嫡孙,顺理成章继承穆家,娶妻生子,都不需要周氏帮衬太多。

苏氏只有穆夏一个女儿,日后不过出一份嫁妆,多好的东西也舍得给她。

严氏两个儿子,老了若想拿捏儿媳,手上不留大把的银子,她不踏实。

在严家铜臭味的熏陶下,严氏一直秉承“金窝银窝超过狗窝,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的人生信条。

她从未想过,好好教养儿子,自然母慈子孝,儿媳岂敢造次?哪里非要钱才能买来孝顺?

她永不会懂。

徐嬷嬷打帘进来,见母女二人说悄悄话,站在一边恭候。

严氏不知道刚才说徐嬷嬷的话她听见没有,咳了两声,转移话题:“我今日瞧着,穆春是有些不一样,平日哪里这样端庄?难道这顽劣的性子是能说改就改的?”

穆秋此刻“恰好”瞅见徐嬷嬷,提醒严氏:“嬷嬷来了。”

严氏总巴望徐嬷嬷办事不拿钱,却不曾想,徐嬷嬷也是严家的老人,严家那些“只认银子不认人”的家训,她听得比严氏只多不少。

严氏装出才看见徐嬷嬷的样子,伸出白嫩的手拢了一缕头发,妩媚而又风情。

她轻轻挥手示意穆秋下去,才问嬷嬷:“事情办得如何?”

徐嬷嬷拱手,抬眼瞧严氏,回道:“胡老太太没有收玉如意,只说机会来了自然有的。”

这就是没办成,被委婉打发回来了。

严氏听闻,柳眉紧缩,面露不悦。

徐嬷嬷缩着脖子弯着腰,大气不敢出,只半抬眼等候严氏发落。

严家出美女,七小姐严如玉容貌并不顶尖,但姿容秀美,动作优雅,这是独一份的风情。因此,她是严家众多女孩子中嫁得最好的。

穆家二爷穆文平,二十岁乡试夺魁中解元,可谓少年得志风光无限。

谁知后面发展平平,既没有再前一步中进士,又没有候到缺补官职,如今在阳歧书院当个教书匠,聊胜于无。

严如玉在穆文平意气风发之时嫁入穆家,本指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个官太太的。却不料偃旗息鼓,再无进益,自然不甘。

实在是一个“你以为仅仅是开始,结果不知道却已是巅峰”的悲剧故事。

虽然个人仕途失意,但穆家世代簪缨,百年大族底蕴深厚,穆文平在阳岐城照样横着走,随处被人拱手弯腰称一声穆孝廉。

严如玉能在众多姐妹当中脱颖而出,嫁给穆文平,做穆家正经主子,可见本事不一般。

只是,上头有个周氏压着,严如玉施展不开拳脚,初时只是郁郁不得志,暗自腹诽。次数一多,憋屈升级成嫉恨,严氏隐藏不住,时常在徐嬷嬷跟前流露,她只当不知。

“该死的老虔婆。”严氏低声咒骂,觉察徐嬷嬷还在屋里,让她下去休息,顺带提周氏过来,叫她去把旧园工找回来的事情。

14异变

徐嬷嬷蓦地一愣,还以为东窗事发。

她回来时,瞧见穆春跟在周氏后面,围着那棵叶子掉光的银杏树,乖巧和顺,大为吃惊和害怕。

想问个清楚,见严氏娇美的面上虽一股不耐烦的劲儿,但无焦虑之态,悻悻闭了嘴,却也略微放心。

穆家后园。

穆春和周氏将银杏树通灵事件说开之后,母女之间前嫌尽去,难得同进晚餐。

穆春为了身形能像穆秋那样苗条纤瘦,之前晚饭是不怎么吃的。

重生之后,尤其是被禁足这几日,她感受生命可贵,亲情可贵,连吃饭喝汤,都是奢侈难得。

因此,索性将减肥一事抛诸脑后,认真对待每一次进食的机会。

能在这珍贵的人世间再走一遭,她必不辜负所有美好事物。

玉嬷嬷端来竹笋肉片、酱焖肘子、清炒莲藕,又上了一碗金华火腿青瓜汤,两碗碧玉粳米饭。

穆春端起碗,挺直脊背坐着,想吃哪个菜就夹准了,轻轻喂进口中,细嚼慢咽,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一句话不说。

周氏与玉嬷嬷相视一笑。

她家春儿,真的长大懂事了。

从前吃饭,穆春都是坐的歪歪扭扭,碗搁在桌上,一手托腮,另外一只手握着筷子,在菜盘里拨来挑去,这个不吃那个不爱,翻得乱七八糟却没吃上几口,还一副嫌弃的模样,生生倒足人胃口。

周氏说她几句,便一摔筷子:“本就不想吃,你非要我吃。又嫌我吃相不好。”

说得狠了,犟起来绝食不吃。

周氏曾想狠心管教,玉嬷嬷拦住了:“太太对别人尚且能宽容慈爱,抓大放小,怎么偏对小姐处处严苛?”

“在穆家当然不是大事,可她要嫁人的,如此作派,在婆家怎么立足?”周氏担忧的是穆春出嫁之后。

玉嬷嬷笑:“家中宴请时,大小姐何曾闯过祸?奴婢始终认为,大小姐顽劣,是心窍还未长开的缘故,并不是本性如此。等她开窍了,自然就懂得其中的厉害关系。即便出嫁,大场面不出错,婆婆不苛责就没关系。平素自己个儿,爱怎么吃怎么吃,谁能管她?”

玉嬷嬷想当然地以为,她家大小姐,以后自然是一家主母,除了翁婆,不必看人脸色。

周氏也不想跟叛逆顽劣的穆春闹僵。毕竟,天下间,哪里有父母斗得过儿女?

只是后来,因小任性不管,酿成大祸时,周氏心里非常后悔,可再管教已来不及。

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将穆春逐出家门,期望她能悔悟。

然而,并没有,至少周氏活着的时候,没有见到穆春的忏悔。她甚至,再也没机会见过这个女儿。

若重生的是周氏,只怕她定然会逼穆春遵循礼制,严守规矩。哪怕逼死,也在所不惜。

此刻,是穆春重生,改了顽劣性子、学着做贤良温淑的女儿。

周氏老怀安慰。

穆春瞧见周氏眼中慈爱的目光,知道自己的改变,是让她开心的,心里暗道:母亲,日后,女儿不仅不会再让你丢脸,还会给你、给穆家,挣来大大的荣耀。

元启六年八月初十。

周氏一大早就开了穆家宗祠,恭恭敬敬地给穆家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

今日是穆凌云入贡院开考的日子。

一共三天。

穆春也跟着周氏磕头上香。

出来之后,穆春问道:“母亲,祖父中秋节回来跟我们团圆吗?”

穆家老太爷穆立五十岁调任楚州长史,因离得远,逢年过节才会回来跟家人团聚。

穆立曾想举家搬去楚州,可阳岐城里盘根错节的关系,让如穆文平等有正当职务者无法随行。又因本朝六十致仕的礼制,离穆立告老还乡不过十年。因此,接到调令,穆立孤身去了楚州上任。

穆老太太去世前一年,将身边伺候多年、终身未嫁的大丫鬟明珠,给了穆立。

后穆立去楚州,也是明珠随侍身旁。

“珠姨没有传消息回来。”明珠年纪跟周氏差不多,但因是伺候老太爷的,穆家上下提到她,都尊称一声“珠姨。”

这几年,也有不少热心的七大姑八大姨,张罗给穆立续弦,穆立严词拒绝:“老夫知天命之年升迁,夫人立下大功。若非她日夜提点,穆立岂能有今日之荣耀?让我续弦,将亡妻之辛苦硕果拱让她人?穆某他日黄泉相见,也愧不敢视。”

又于深夜赋诗一首,悼念故去的穆老太太:“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据说撰写诗词的黄表纸之上,字里行间,滴滴都是穆老太爷思念亡妻的泪水。

阳岐城谁人不知道穆老太爷情深义重,顾念旧人。

因此,珠姨在穆家的地位,也并非通房丫头、甚至秦姨娘所能比拟。

“为何?”往年,穆立都会回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

今年他不去贡院监考,理当安排回程。

“你真是健忘,不刚刚为你大哥祈福吗?”周氏提醒穆春:“今天是三年一期的乡试,你祖父也在贡院。”

大哥不是保证,不让祖父参加吗?穆春咯噔一声,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她以为,当时发那样毒的誓,大哥相信了,允诺了她,自然就会办到。

不是困难的事情。

给茶里下个药,让祖父腹泻。

出门前马车上动下手脚,让祖父迟到。

诸如此类,很容易的呀。

大哥不会真的出了岔子吧。

穆春简直不敢想。

她思绪涣散,心乱如麻。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竟然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周氏看她突然煞白的脸,不明就里:“怎么,你想祖父了?”不可能啊,穆春是最烦穆老太爷一本正经说教的,每次都绞尽脑汁偷偷溜走。

“母亲,今年阳岐城除了大哥之外,还有谁参加秋闱?”穆春强忍住不安的情绪。

“我听闻,除了你大哥,苏家有两位,大少爷苏典瑞和二少爷苏典玠;胡家一位,四少爷胡建阳。严家一位,二少爷严和明……其他的零散人士,尚不知道姓名。”周氏探究地瞧着穆春失魂落魄的样子,伸出手背探她额头:“不舒服?”

“并不是,只是强手如云,为大哥担忧。”穆春扯了个谎,对周氏盈盈行礼,稳重周到:“女儿先去歇息。”

“也好。省得胡思乱想。”周氏笑:“你大哥寒窗苦读,胸有成竹。为娘都不担心,你真是诶……”又唤来玉嬷嬷亲自照料。

玉嬷嬷送穆春回房,给她端来安神汤伺候她喝了,见她躺下,才去向周氏回话。

周氏正试图将屋里的熏香弄得凛冽些,春困秋乏,这换季之时,总觉得身上绵软,不大精神。

玉嬷嬷忙接过她手中的玉签子,拨弄几下香炉里的灰炽。顿时,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气传出来,周氏细细嗅着,精神为之一振。

“有两桩事情。”玉嬷嬷将香炉的盖子重新合上,对周氏道:“二老爷和二太太,昨天晚上又吵架了。”

15吵架

“是守外院的婆子说的,二老爷回来与二太太用饭,歇下不到三刻钟,怒气冲冲去了外书房睡了,早上也直接从外书房走的。”玉嬷嬷笑着将自己撇清,周氏不喜欢她们听墙根。

周氏闻言长叹一口气:“古语有云,娶妻当‘择门户,问家法,不问美、富也’,二弟那时被美色所惑,分不清是非对错,以必死之心,求娶商户之女,早就乱了祖宗礼法,岂能过得平顺?吵架还算轻的,若是再不管教,怕是会酿成大祸。”

玉嬷嬷本来只是看笑话,听见周氏为二房忧心,劝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二老爷命里就该有此一劫。”

周氏知道,对于严氏和穆文平,她再担忧也无济于事,问玉嬷嬷:“还有一事呢?”

提到这个,玉嬷嬷眉开眼笑“老爷定了日子,明日启程,十三到家,送口信的小厮已经安置在后罩房了。”

穆家大老爷穆文忠无功名、无官身,跟着老太爷在任上处理一些繁杂庶务,交际应酬。

周氏听了高兴得很,连声道:“快去叫厨房买螃蟹,老爷喜欢的那床苏绣缎面绿波纹的褥子也晒一晒,书房重新打扫一遍……”

玉嬷嬷瞧着也高兴,“哎哎哎”不住答应着。

算起来,穆文忠上一次回家,是六月份,距今已有两个月。

府里突然张罗起来,严氏自然有所耳闻,徐嬷嬷问明了情况,回话道:“听说大老爷十三到家。”

“这不还有几天嘛,瞧把她乐得。”严氏“噗嗤”一笑,挪瑜周氏:“不过,她夜夜独守空房,兴奋些也在所难免。能理解,能理解。”

嗤笑周氏之间,穆文平进来,见她妩媚娇俏,眼波流转,忙带着三分笑凑上去问道:“夫人何事如此开心?”

他昨晚与严氏吵架,愤怒之下半夜睡书房,早上直接去了书院。无奈心神不宁,想起严氏嘤嘤哭泣、梨花带雨的模样就不安。

严氏再不对,也拼着辛苦为他生育两儿一女,劳苦功高。因此中午赶回来,想哄严氏开心。

徐嬷嬷见状知趣地退下。

“关你何事?总归不是你让我开心。”严氏跟穆文平吵过之后,此刻也冷静许多。

不过成婚十几年,不管对错,向来是穆文平哄她,她定不会先服软。

“都是为夫的错。”穆文平像以前一样,先道歉。

心里仍旧觉得自己没错,大丈夫可伸可屈,唯独不能冤枉,他话音一转:“可是夫人昨日的确是说话太重,我从未想过要借夫人的助力为自己某得一官半职。父亲说过,崇武县的县丞缺,虽有几个人盯着,但是能力才学都不如我,只要耐心静候,会有佳音的。”

“佳音佳音,你都候了八年了,哪次不是临门一脚被人抢了去?父亲就是对你不上心,这种搪塞之话你也信。”严氏本来消气了,见穆文平提起,又忍不住呵斥他。

“父亲刚直不阿,清正廉洁,自然不屑于去打点钻营……不是搪塞……”穆文平耐着性子解释:“再说,就算候不到缺,我在阳岐城里当个教书先生也挺好,桃李满天下,门生遍楚州。他日出几个封疆大吏,也不辱没穆家门庭……”

“闭嘴!”严氏实在忍不住又发火。

当初她看重穆文平年纪轻轻中解元,暗想此人前途无量,假装与他偶遇,果然穆文平对自己一见倾心。

后哄得他死心塌地,宁愿跟穆家闹翻也要求娶自己,还以为踏进穆家的门,日后封妻荫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谁料穆文平婚后停滞不前,连续三届“会试”名落孙山,白白浪费七年功夫。穆文平也死心不考了,乖乖等着候补。一等就是八年,蹉跎光阴。

满腹期望成空,严氏怎能不气?

她腆着脸皮,找门路求关系,上下打点,无论如何要把崇武县县丞的缺谋到手。

昨晚郎情妾意一阵,她跟穆文平说道:“你去跟大嫂说说,账上的五百两能不能不还了。”

穆文平诧异:“那五百两你还没还?”

前几日周氏委婉跟他提过,说严氏借银子周转,说好一月之期,到限未还。

周氏请教过穆立,穆立的意思,让穆文平补立一个字据,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也不影响穆文平和二少爷,三少爷的日常用度。

穆文平当时随口吩咐小厮同福,让他去催促严氏把银子还上便是,立字据也太丢人。

后来周氏没再找他立字据,他就以为还上了。

“你缺都没有谋到手,还什么还?”严氏嘟哝,板着脸孔:“可恨的胡老太太,硬是不肯说个准话。”

胡家三老爷正是崇武县县令,选谁做县丞,虽达不到一家之言的地步,但只要他肯说话,分量极重。

穆文平听后,摇头叹气:“夫人,我跟你说过多次,不要这般。胡家多年屈居穆家之下,如今才算有些起色,岂肯如此大方,让我出头?再者,你挖空心思钻营这些,父亲知道了定是不喜。”

“不喜?倒没见他为你说句话,你也是他亲儿子!”严氏用手指头戳着穆文平的胸膛,恨铁不成钢:“他一门心思都偏大房,你瞎了眼才看不出来……”

“闭嘴!”严氏一而再再而三对穆老太爷不敬,第一次穆文平忍了,此刻听她再提,攸地来了火气:“父亲也是你能信口说的?再如此,当心我休了你……”

严氏本来占据道理,见穆文平胡搅蛮缠,拿人伦纲常压她,一下子甩开手哭起来:“我还不是为你,为了咱们这一房。即便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儿子女儿想一想。你无所作为,他们日后又该如何?我真是一颗真心喂了狗……”

穆文平还在气头上:“不必想那么远,你先将账上的银子还了。”

“我哪有银子?”严氏泪珠挂在脸上,柔弱可怜。

“那就用你的嫁妆。”严氏一哭,穆文平头疼得很:“你自己借的银子,自己还去。”

“穆文平,你有没有良心?”严氏哀恸大哭。

大半夜的,穆文平不堪其扰,拂袖怒去。

此刻回来,见严氏又提起昨日话柄,美丽的脸上怒气难消,他恼怒之中,还是有着心疼。

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穆文平恳切道:“我等会儿去跟大嫂说,这一季的用度我不领了,用来冲账。你日后,再不许恣意妄为,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穆家三位老爷每季度可从账面上支三百两银子,作为交际应酬、采买耗消的费用。几位少爷则是一百两纹银。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没银子怎么行?”严氏还是不愿意还钱:“我不同意冲账。就不还,叫她来找我!”

穆文平见她得寸进尺,耍起无赖,暗自后悔不该心软回来,自讨没趣。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穆文平无奈叹息一句,拂袖要走。

严氏昨日被穆文平扔下,还想今日他服软呢。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穆二老爷疼夫人,娇着宠着从不发脾气?

没想到话不投机,他又动了真格要走,若是两度被扔下,她丢脸可就丢大发了。

思及此,严氏忙起身快步走拉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老爷别走,妾身只是被那胡老太太气晕了头。”

穆文平见她服软,转身牵她的手坐下:“我知道你不甘心,没能跟着我享福。可是儿女乖巧听话,日子平安和顺多好,你何必折腾?”

16碰瓷

严氏这会儿不敢得罪穆文平,若再将他气走一回,穆家上下得笑话她好几天。

因此低眉顺眼:“老爷教训的是。妾身让人摆饭吧。那银子,妾身自己还,不要老爷操心。”

“这才是我的贤内助。”穆文平重拾大丈夫的威望与尊严,点点头。

严氏于他,少年时是真心相许。

后面虽反感她的算计、肤浅和刻薄,可一夜夫妻百夜恩,她作天作地,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二房打算。

加上严氏能放能收的性子,厉害起来,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服软的时候,又能闻言细语哄着他,将他伺候得快活如神仙。

种种原因交织在一起,穆文平不忍对她太过苛怪。

吵嘴是常有的事,但是不出两日,又能好得蜜里调油。

穆家人对二老爷和二太太的相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温柔和顺地伺候完穆文平吃饭,严氏叫了穆秋来,将昨日徐嬷嬷没送出去的玉如意给她:“你拿去,给你大伯母,就说五百两银子买了这,权当抵债了。”

这种事情,她作为平辈不好出面,穆秋是后辈,周氏宽厚,不会过多为难。

穆秋却不大愿意。

这种丢人的事情,母亲总是叫她去做。她已十三岁,早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了。

因此嘟哝道:“叫嬷嬷去吧,我跟大姐闹翻了,万一她在,从中使坏怎么办?”

严氏纤纤玉指揉着额头:“你到了东院,先去打听穆春在不在。只等她单独在屋里时,先去跟穆春陪个不是,再叫她帮你开口,你大伯母不就允了?”

穆春虽顽劣,心性却不坏。是那种捉弄小丫鬟受伤,随后打赏二两银子的主儿。

穆秋受严氏提点,觉得是个好主意,命丫鬟玉冰捧着锦盒,去了东院。

她运气好,穆春恰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玉兰快嘴快语:“三小姐来了?大小姐心情不好,正好你来劝劝。”

上一世,穆秋最会哄穆春开心,一会儿扮鸭子走路,一会儿扮青蛙蹦跳……穆春再大的火气,见着穆秋都能消。

正是表现的好时机,穆秋心想,亲自捧着锦盒,进去穆春的屋子。

穆春双手托腮,眼神放空,坐在桌旁,不知道想什么,连她进来了都未发觉。

“大姐!”穆秋蓦地一叫,让穆春回过神来,有些不悦:“你怎么来了?我说了不能原谅你。”

穆秋没想到迎接她的是这句话,她还想穆春的气早就消了呢,一时讪讪站着,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主意,从袖子里摸出手帕,往穆春眼前一晃:“大姐请看。”

她揭开手帕,手中握着一朵珠花。

“无聊的戏法。”穆春正愁楚州贡院的事情,不知道祖父有没有抓住严和明作弊,根本没有心思跟穆秋逗趣。

她看了一眼穆秋放在桌上的盒子,不耐烦道:“有事说事。”

不让穆秋占到便宜,她肯定不会轻易走。

“哎,还是大姐对妹妹好。”穆秋打开盒子,拿出玉如意在她面前显摆:“好东西。”

穆春瞥了一眼,玉如意色泽光润,雕工精致,洁白清透的玉身镶着紫檀长柄,当属中品。

“送给我的?”穆春故意问道。

穆秋要是出手这么阔绰,也不至于常年讨好她打秋风求赏赐。

“给大伯母的。”穆秋低垂着眸子,摆出一副可怜模样:“我母亲生病吃药,找账上借了五百两银子,到期还不上,只好把这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她悄声靠近穆春的耳朵:“当初我外祖母买的时候,足足花了一千两呢。”

呵,敢情吃饱了午饭,拿她当猴耍了?穆春眯起眼睛,在心里冷笑:“好呀,我们同去。”

穆秋见她答应,兴高采烈地将玉如意收好,叫玉冰进来捧着,一同往周氏住的正屋里走。

周氏的小丫鬟玉画候在门口,对她们说道:“两位小姐且等些,三太太在里头说话呢。奴婢去通传一声。”

顷刻间就出来:“大小姐,三小姐请进去。”边说边挑开帘子,等她们进去后才放下。

苏氏甚少来周氏这里。

一度她们非常要好。

只是严氏不忿,让二房下人们嚼舌根:“就她们出身好,身份高,抱成团了好欺负我。”

周氏作为当家主母,若是被打上“厚此薄彼”的标签,难免让人质疑她处事不公,因此,对苏氏渐渐疏离。

苏氏又是个胆小怕事的,见难听的话说得厉害,也自动减少频率。

只真正有事时才过来。

“行了,你想息事宁人,秦姨娘也许还不干呢。”周氏跟苏氏的话还没说完:“穆夏虽然冲动,可孩子的话没错。你是三房正室,她再如何母凭子贵,也不能越过你去。你不在乎,我还嫌她坏了穆家的规矩!”

苏氏是为穆夏上次发落的丫鬟玉红求情的。

玉红背后辱骂苏氏,被穆夏抓了现行,招认是秦姨娘指使。

穆夏叫秦姨娘去对质。

秦姨娘既不承认指使玉红辱骂苏氏,又不允许穆夏卖掉玉红。

穆夏不顾秦姨娘阻拦,强行关押了玉红,禀明周氏。

秦姨娘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专捡苏氏的痛处说。

苏氏胆小怕事,就来求周氏,放了玉红算了。

周氏自然不应,反过来劝苏氏要把腰杆子挺起来,不用怕秦姨娘。

苏氏何尝不知道周氏说得在理,可她并不想斗赢秦姨娘,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而已。

“弟妹是读过书之人,可曾听过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周氏语重心长:“我知你与人为善,可有些纠缠不休,不知好歹之人,若是不狠狠打一下……”

“大嫂,今日就当我没来过。”道理苏氏都知道,可她不敢跟秦姨娘卯上。

她没能给三房生出个儿子来,就是原罪。面对生了儿子的秦姨娘,她忍不住想捂着头,弯着腰,觉得低人一等。

周氏听她这样说,无奈的叹口长气:“总不能叫你真的白跑一趟,那丫鬟不卖,也得挨几个板子。”

“委屈大嫂。”苏氏听周氏让步,对着她敛衽行礼。宽大的衣衫空荡荡的,瘦削的身影几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穆春和穆秋给苏氏行礼,看着玉棋打帘子让她过去,这才双双围绕在周氏身边。

“母亲,妹妹给你带好东西来了,想抵那五百两银子的账。”穆春朝周氏一眨眼,率先将盒子打开:“母亲看看,可值当?”

周氏瞧那一眼玉如意就头疼,严氏啊严氏,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怕是银子买了玉如意,想拿出去打点,结果没送出去,又拿回来抵债。

问题是,她买的时候值五百两,转手再卖,就是二等货色,当铺能给三百两就不错了。

周氏若收了玉如意,拿去变现,那中间差的二百两,又找谁要去?总不能她自己拿私房出来填补吧?

若是不收,拆穿严氏的算计,穆秋还是个孩子,她怎么想她的母亲?又怎么看待她这个大伯母?

严氏专门叫穆秋来,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孩子面前,长辈之间再不和睦,也不能表现一二。

装,也要装出阖家欢乐的戏。

不然,妯娌不和,姐妹有学有样,穆家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不用遇到外敌,自己内部就乱套了。

穆春凝神周氏的脸,见她有些犯难,心里知道这玉如意定然不像穆秋说的那样,值一千两银子。

她对玉器啊珠宝啊这些不太懂,只能凭日常用度猜个大概。

超过五百两的好东西,她就看不出与一千两的有何差别。

“妹妹说,值一千两呢。母亲要是觉得贵重不好占妹妹的便宜,就还给妹妹吧。”穆春开口,替周氏解围。

17大局

周氏却忽然明了。

穆春是故意主动带穆秋过来,怕她使诈。

她心里既欣慰又难过。

欣慰的是穆春聪明了,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难过的也是穆春聪明了,知道将计就计算计穆秋了。可穆秋是她的妹妹,是穆家的人。

手足相残,非她所愿。

周氏将玉如意握在手中,对面色很是尴尬的穆秋实话实说:“你回去问问你母亲,若真是一千两银子买的,那远远超过欠账,我不能收。若是五百两银子买的,倒是可以拿来冲公账。”

穆秋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见姐姐不开心,就混乱了。不用问母亲,是五百两银子买的。”

周氏瞧穆秋脸蛋稚嫩纯真,眼里却是一股老城算计,心里五味陈杂。

“我收下了,稍后让玉嬷嬷把月例银子送过去。”周氏为严氏教养女儿的方式痛心疾首。

穆秋完成任务,恭敬行礼退下。

穆春等她走远了,疑惑道:“母亲本可以不收的。”

周氏伸手摩挲着玉如意的长柄:“你可以防着她,但万不可捉弄她。”

穆春就是要穆秋的小心思昭然若揭,丢人现眼。

“是她先算计我的。”穆春摆弄着盒子。

“我知道。”周氏语重心长:“兄弟同心,其力断金。她是你妹妹,你多吃些亏,不算什么。若是让外人知晓你们不团结,遭人耻笑不说,更要骂穆家家风不严,礼数不遵……再往大了说,若你的父亲和叔父们不合,你的大哥和堂哥们不合,穆家自己就先垮了。”

“即便日后穆秋无法成为你的助力,也不能让她成为你的敌人。”周氏劝道:“姐妹之间互相算计,远比外人算计可怕得多,也容易得多。”

穆春终于明白,为何周氏对严氏,一忍再忍,小事化了。

她是本着“自己让一步,家和万事兴”的想法,吃小亏,护大义。

“你也大了,不必再跟她们玩了,明日起,你多花些时间跟着玉嬷嬷和珍琴,学学治理家务,这些才是你日后安身立命的本事。”周氏以前,一直以为穆春和穆秋感情很好,姐妹情谊深厚,有心想生疏她们,又觉得小题大做,有挑拨离间之嫌。

如今瞧出来,两姐妹早已貌合神离。

穆春先是点头,又歪着头懵懂着问周氏:“母亲为何不亲自教我?”

“还不到太太亲自教你的时候。”玉嬷嬷知晓周氏的难处:“若是二太太有心纠缠,叫太太顺道教三小姐。那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苛责不行,放纵不行,多出一件麻烦事来。”

穆春略想一想,玉嬷嬷说得在理。

严氏就是这样,别人有的,不管合不合适,她也得有。

她不喜欢周氏,不代表她是瞎子,不清楚周氏的能力和实力。

否则,上一次因为银杏树的事,周氏敲打她,也不会那么快就妥协。

穆春屋外。

宝竹跑进来,额上带着晶亮的汗珠,她弯着腰喘匀几口气,才掀帘子进去,回穆春的话:“大小姐,奴婢去打听了,严家二少爷还在楚州未回。”

今日是八月十二了,秋闱第二场开考。

严和明若是被抓现行,定然会记录在案,先行离场被遣出贡院。

她没记错的话,严和明是夹带经文,偷偷抄写时被穆立抓了个正着。

朝廷律法,科考夹带者,驱除考场,永不录用,革除功名,以下三代不得科考。

因“以下三代不得科考”,严家老太爷自知严氏要想跻身官场,再无指望,没几天就故去。

严和明将帐算到穆立头上,立誓要穆家“一败涂地,声名狼藉”。

穆春犹记得,严和明铁钳一般的手掌,紧紧箍着她的脖子,将她压在桌上,脸颊贴梨花木桌面,冰凉刺骨。

严和明手背青筋毕露,面容狰狞可怖:“我在他面前落下泪来,他鄙夷地瞧了我一眼,挥手叫衙差将我众目睽睽之下押送出去。那一刻,我有多丢人?若是有把刀,我宁愿割喉死了,血溅当场!若是有条地缝,我也毫不犹豫钻进去,哪怕万劫不复!”

穆春早已经被这其中掩藏的真相吓傻,她眼泪像珠子一样垂流直下,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恐惧而绝望。

“穆立那个老不死的,口口声声说,穆家五代为国尽忠,刚正不阿,不容许我这种‘小人’为非作歹,败坏纲常。”严和明“桀桀”冷笑,穆春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呀,我就看看,你们穆家号称世代清白,书礼传家,是阳岐城最最有规矩的世家大族。”严和明微微放开她的脖子,穆春赶紧呼吸新鲜空气。

“穆家之女,不为人妾也。”严和明念出一句,穆春哭得不能自已。

“穆家男儿三十而未有子,方可纳妾。”第二句时,眼泪在她脸上横七竖八,穆春后悔不跌。

“父母健在者,不可分家。”第三句,穆春浑身止不住的抽动。

“兄弟相残者,清理门户。”第四句。

“偷窃、奸淫、抢掠、杀人者,不入穆家坟。”第五句。

严和明放开她,穆春从桌上软绵绵滑下来,跌坐在地,像被抽去了魂的泥塑。

穆家五训,她从牙牙学语时,就烂熟于心。

严和明绞尽脑汁,机关算尽,要的不是祖父的命,不是穆家人的命。

他要的,是生生撕开祖父穆立的脸面,踩断祖父多少年来一直笔挺的脊梁骨,践踏祖父身为穆家接班人的骄傲和自尊。

他要的,是穆家自毁长城,百年清誉付之一旦,声名狼藉,臭名远播。

他要的,是穆家苟延残喘,污秽肮脏,在他面前求饶认错。

从此,高高在上的穆家,被商户严家踩在脚下,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在阳岐城,再也抬不起头。

可是,祖父和母亲,穆家最后的不弯的脊梁,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穆家所有的悲剧。

宁死不屈!

可是,穆家铜砖铁瓦,坚不可摧,严和明本来无法做到的。

穆家规矩森严,若一人犯错,可壮士断腕。

于是,他选择了她这个穆家嫡长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穆春。

第一训,对应的她。穆家甚少有庶女,所以断无给人为妾的可能性。她这个长房嫡女,却开天辟地,“排除万难”,做到了。还成了商户严家的妾。

可笑啊,可悲啊。

可耻!

第二训,对应的父亲。穆文忠憨厚老实,却在知天命之年,被狐狸精勾了魂,金屋藏娇,像中邪一般,忤逆祖父,强纳进门。

祖父勃然大怒,将他逐出家门,他居然跟狐狸精跑了,再无音讯。

彼时,周氏临盆。

在嫡长孙女给人做妾的笑话之后,穆文忠的所作所为,又着着实实将穆家钉在了耻辱柱上。

穆文忠跑后,严氏指责周氏“不贤”才导致大房连出祸事,将周氏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撸下来,自己掌权。

至此,金银财帛,田地铺子,穆家百年积攒的资产,尽入严氏之手。

18 恩爱

她撺掇二叔穆文平分家,而此时穆立尚在。第三训,就此成为摆设,穆家被推上风口浪尖。

穆夏见状,跟三叔穆文义大吵,责骂他身为穆家之子,却不能扛起兴复穆家之重任。穆文义觉悟,跟穆文平对抗。

兄弟相残。

这个当口上,穆夏出事了。

被强人凌辱,疯疯癫癫。

穆文义意志消沉,想掐死疯女儿又不忍心。

在秦姨娘的撺掇下,休了苏氏。

苏氏软弱,自尽。

穆家由此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大哥作为长子嫡孙,临危受命。却与人争执,过失杀人,判流放三千里,病死途中。

穆家至此,再无兴复的可能。

穆立老泪纵横,三尺白绫自尽。

死前遗言:“穆立一生,亏对穆家,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叮嘱周氏,不许将他葬入穆家祖坟。

这对一位殚精竭虑,半生清白的老人家来说,是奇耻大辱。

而这耻辱,生生在他脸上、心上烙下印记,将伴随他下落黄泉,永生永世。

百年之后,穆家的族谱上,他是穆家的罪人。

永不可更改。

直至穆家,只剩周氏和三岁的穆冬。

一把火,烧尽穆家曾经有过的显赫荣耀、灿烂辉煌。

时至今日,穆春都不知道,周氏如何下的决心。

即便不为自己,穆冬才蹒跚学步啊。

她如何狠心?

重活一世,穆春观周氏言行举止,却略微有些懂了。

她犹记得,上一世,她与严和明私奔未成,被穆家抓回来,关在祠堂里。

周氏来看她,劝她:“自古聘为妻,奔为妾,你知道吗?”

“我知道。”

“给人做妾,一辈子都要弯着腰。”

“我愿意。”

“啪”。怒极而响亮的巴掌,甩在她年轻又细嫩的面颊。

“穆春,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鬼样子?把你的脊梁给我挺直!”周氏掌掴她后,一脚踢在她后背上。

“你吃穆家的米,流穆家的血,姓穆家的姓,就该有着穆家挺直的脊梁骨。私奔为妾,苟且偷生,与蝼蚁何异?”

“我姓穆,你又不姓穆!拿姓氏说事,你没资格,叫父亲来!叫祖父来!”穆春那时候,一门心思以为全天下,都要阻挠她的爱情,自然不甘。

“我不姓穆。我姓周。”周氏听见穆春如此忤逆的话,心凉如冰:“但我死了,葬的是穆家祖坟,享受的是穆家后人的供奉,我的牌位上,写的也是穆门周氏。”

“凭这一点,我就要挺直了脊梁骨,不给别人戳点穆家的机会!”周氏说完,命人关了祠堂门:“大小姐何日认错,就何日放她。”

穆春以为,自己的爱情,还未开花结果,就这样枯萎死去。

然,穆秋放了她。

严和明禀明严家长辈,拉着穆春的手,在严家大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得以进严家的门。

穆夏来,带来周氏的话“你既不知悔改,今日起,我夺了你的姓,免得辱没先祖,辱没了穆这个字。”

她嗤之以鼻。

穆家,她早已经不稀罕。

她一心一意,只想获得严家的认可。

哪怕做妾。

妾!

多么屈辱而恶心的字眼。

偏那时,她还如获至宝。

严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穆家讲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严家讲银子,讲本事,讲算计。

她统统不会。

没有嫁妆上下打点,却保留着穆家大小姐的脾气。

于是,严家人用各种卑鄙下作的方式,磨去了她的棱角,摧毁了她的尊严,叫她噤若寒蝉,闻风丧胆。

不过,她不怕。

任她们鬼魅魍魉,任她们心狠手辣,只要二郎对她好,都没有关系。

可是二郎渐渐对她也不好了。

她问,他躲。

她追,他逃。

纠缠狠了,动手打骂她。

那时候,她有些后悔,可更多的是不甘心。

她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一切。

若是连男人也失去,她将一无所有。

似乎瞧出她绝境求存的努力,严和明居然无耻提出,叫她去宴会上抚琴,以供严家上宾一乐。

她羞愤欲死,却神差鬼使答应了。

这大概就是,人至贱,则无敌。

然,严和明更加不珍惜。

穆家一步一步衰败,她一点一点被冷落。

直至穆家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严和明告诉她真相。

最后,打算将她送给老**,为严家换取利益。

那些罪恶和愚蠢的过往,穆春每每想起,就恨不能立刻磨刀杀了严和明,她要一寸一寸,剐了他。

方解心头之恨!

此刻再想起周氏的话,言犹在耳。周氏想的,永远是穆家好。

没有她的一己私欲。

穆春觉得惭愧。

相比于周氏半路进门,她穆春可是生于斯长于斯的。

可她自私凉薄,眼里只有自己,从没有过穆家。

“小姐,你怎么了?”宝竹见穆春走神许久,似乎听不见她说话,踌躇问她。

“没事。”穆春回过神:“你还是去盯着,有什么消息来报。”

穆春顿一顿:“去玉梅那里,领二两银子,有需要打点的地方,就用。”

宝竹因为穆春“忽然通了人情世故”而诧异。

这不过是穆春刚跟玉嬷嬷学的粗浅皮毛而已。

坐立不安,如鲠在喉了两日。

八月十三晚上,穆家大老爷穆文忠风尘仆仆归家。

周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将东西都卸下来,又请穆文忠里屋坐好,上茶上点心,才道:“此行可还顺利?”

楚州乃鱼米之乡。

当今鲁国公夫人宁华郡主,封地在楚州北、徽州南,两地交壤之处。

原先,封地税收所得,都是由楚州太守云敬开,穆立的上峰派人护送。

今年适逢三年一期秋闱,繁冗杂事太多,因此,云敬开将此事交托给长史穆立着手。

穆立便安排穆文忠,亲自走这一趟。

“顺利。路上遇到一点小问题,得亏贵人相助。”穆文忠爽朗大笑:“虽未亲见宁华郡主和鲁国公的面,但国公府的气派让我开了一番眼界。”

穆文忠故作神秘:“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周氏娘家在京城,穆文忠顺道去了一趟岳家,不过,为了给周氏惊喜,他信中从未提及。

“是什么?”

“首饰。”穆文忠笑着,随侍小厮同德捧上来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

“老爷何必破费,妾身又不缺那些个身外之物。”周氏心里甜滋滋,嘴上却不肯表现。

“打开瞧瞧。”

“这……”一套六件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是周氏母亲周老太太压箱底的宝物。

“你去了周家?”周氏急切地问,面上是担忧和惊喜:“父亲母亲身体可好?”

“都好,都好。”穆文忠笑得咧开一口白牙:“岳父每餐能吃两碗饭,早起在院子里舞剑;岳母笑意盈盈,你几个外甥女跟她亲昵,每日陪着,也不乏趣。”

周氏伸出手,捏着帕子低头按按眼角,被穆文忠拉到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瞧你,都还好你还哭。”

他见玉嬷嬷等都知趣得退出去,将周氏揽在怀里:“这些年辛苦你了。下次再有进京的机会,我禀明父亲,带你一同回去。”

19 二府

“那不合规矩。”周氏感动又无奈:“还是等谨行大婚,回去合宜。”

周谨行是周家长房嫡子,已经议亲,腊月初五的婚期。

夫妻二人已经跟穆立说好,参加婚宴时顺道将年礼一同送了,腊月初五回程。

毕竟,临近年关,许多事都要周氏做主,无暇多耽搁。

穆文忠知道周氏恪守规矩,贤良淑德,将她的手一握:“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嫁给你,我也很幸福。”周氏将头歪在穆文忠肩头,不过贪恋片刻,就坐正身躯:“我都忘了,要安顿你吃饭。鄱阳湖的大螃蟹,个顶个儿的肥,现在还没有到上市的季节,我托人专程带回来的,不过一小篓。”

穆文忠无奈:“夫人就是这点没趣。”

总是在温存时刻,想起正事来。

不过,今日周氏能略微出格,已经是很大突破。

一来天色已晚,不是白天;二来得知父母安好,她太激动。

“呵呵。”周氏干笑两声:“二房送了八只,三房送了八只。秦姨娘给了四只。”她耷拉着脸:“轮到你时,只剩四只了。”

当家千日狗都嫌,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好东西你弄来了,不送各房,说不过去。送少了,显得没有诚意,面上难看。

只能自己吃亏,别人还未必领情,觉得偏心。

“夫人有心,我已经很满意了。”穆文忠爱吃螃蟹。

螃蟹九、十月才最为肥美,周氏弄这一篓,必花了不少心思。

“那我叫她们摆饭。”周氏还未起身,玉嬷嬷候在门口,就已经吩咐下去。

“父亲……”穆春听闻穆文忠回来,还想去大门口迎接,说他已经来了东院,又匆匆折回身来。

按捺住扑进穆文忠怀里的冲动,穆春有意表现,拎起裙摆施施然行了礼,才规矩在他跟前坐下:“父亲一路可还顺遂?”

上一世,穆春任性,非要去严家做妾。穆文忠被迫将她逐出穆家,可私下里,没有少接济她。

后来,他豢养外室,多少,跟对女儿的失望有关联。

“春儿长大了。”穆文忠见她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从前没有的稳妥持重,心里安慰:“给你带了礼物。”

“刚才已经整理好,等下叫人都送过去。”自然不止穆春的,三姐妹都有。

穆春、穆秋和穆夏都是一样的,每人一盒京城最时兴的珠花。

“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穆春借机撒娇扑进穆文忠怀里,贪婪闻着让她安心的,只属于她的“大山”的味道。

“陪你父亲吃饭吧。”周氏等菜一样一样上了,叫穆春一起吃。

穆春又完美地在穆文忠面前,展示了一把她的餐桌礼仪。

“算起来,穆春只有一年就及笄了。如今开窍,不算晚。”穆文忠听说穆春摔跤后开窍,对着穆春很是开心:“朱雀大街是一条老街,很多人说是有灵气的。你这一摔,又见了血,说不定真通灵了。”

“呸呸呸。”周氏闻言轻斥穆文忠几声:“你虽无功名在身,可也算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穆文忠憨厚哈哈大笑:“什么都能被你逮住话茬。”

他看着穆春,想起在贡院考试的儿子穆凌云:“不知道老大考得如何。”

似乎又想起一件事,对周氏说道:“还有件事说与你。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严家的马车。”

穆春手里的螃蟹骨碌碌滚到地下。

她整颗心提在喉腔,几乎要蹦出来。

“也是今日回家。”穆文忠是个心思简单之人:“严二少爷怎么不去赶考?”

“他不是在考生之列吗?”周氏疑惑:“严家传的消息,难道有误?”

只有穆春知道,严二少爷严和明八成跟上一世一样,考场作弊被抓,赶出考场,革去生员称号,三代不许参加科考了。

最后一场是八月十五。

严和明今日回来,那就是昨日,第二场,十二日的那一场被抓的。

“谁知道呢。”穆文忠用银仟子和小勺剔出蟹肉,喂进口中:“严家世代经商,男丁又少,出一个秀才不容易。错过秋闱,又要等三年,不知道怎么想的。”

“也许临时有事,下一场不是八月十五吗?来去一趟,也不会错过。”周氏自顾自圆了此事。

“对呀,哈哈,我还以为他没有参加呢。”穆文忠被周氏解了疑惑,哈哈大笑:“还是夫人聪明呀。”

他们都想当然以为,严和明不会不参加科举。

毕竟,科考作弊,是让书礼传家,规矩森严的穆家人,借上十个胆子都不敢想的法子。

要想出人头地,唯有寒窗苦读,凭真本事。

穆春口中的鲜美细腻的蟹肉,像苦涩的蜡丸,吞吐两难。

真的只能走上一世的老路了吗?

上一世,严和明科考作弊革去功名的事情,并未在阳岐城流传开来,父亲和母亲都一无所知,自己就更蒙在鼓里。

唯独她流露出对严家感兴趣的心思之时,祖父穆立看出来,提点了她一句:“严家二少爷品行有问题,你趁早收了心思。你嫁谁都行,他不行!”

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直至严家上门提亲,被祖父打出去。

她一直以为,祖父是看不起严家乃商户出身,因此才极力反对。

穆立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既表明立场,穆春就该死心。

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有胆子,跟严和明作出私奔这等丑事。

别说穆家,整个阳岐城怕是都想不到吧。

穆春此刻回想,祖父当时,没有说出严和明科场舞弊,怕是低估了她要嫁给严和明的决心,也不想跟严家闹得太难看。

他若是说出来,固然绝了穆春的心思,但是,严和明日后要在阳岐城娶名门淑女,怕是不可能了。

毕竟,能干出科场舞弊之人,绝不会是君子。严家的信誉,会大打折扣。严家的生意,也会因此受阻。

祖父从不是损人利己,断人后路的狠辣性格。

晚上回到屋子里,穆春翻来覆去睡不着。

上一世的命数无法逆转,这一认知让她如鲠在喉。

浑浑噩噩,迷迷糊糊过了两天,八月十五是举家团圆的日子。

穆二老太太早早就下了帖子过来,邀请她们举家去二房赏月。

穆家曾祖尚在时,穆二老太爷和二儿子外出办事,遭遇山贼,双双被杀。

白发人送黑发人,穆家曾祖受不了此打击,一病不起,没几日就撒手人寰。

穆二老太太带着剩下的两个儿子,含辛茹苦,依附穆家生活了几年,跟穆老太爷这一支十分亲近。

后来儿子们相继娶妻生子,穆二老太太就起了分家之意。

再然后穆立老年丧妻,穆二老太太身为穆家在阳岐城最大的长辈,顾念着身份,既不好当穆家大房的家,又不能屈居周氏之下,因此主动要求分家,买下穆家老宅旁边的宅院,关起门户,自顾自过日子。

只是逢年过节,该有的礼数,周氏一样不落送过去。

阳岐城将这两穆家,分为称为穆家东府和穆家西府。

西府穆家如今除了穆二老太太,剩下长子长媳和孙子孙女、三子三媳以及他家的两位孙女。

因此,晚餐时分,穆文忠、穆文平和久未露面的穆文义,还有二房穆凌广,穆凌志两兄弟、以及穆二老太爷家的长子穆文武、三子穆文双,长孙穆凌宇坐了一席。

这面,周氏、严氏、苏氏、穆春、穆夏、穆秋、穆二老太爷家的长媳刘氏、三媳吕氏、另有堂姐妹穆萍、穆荷、穆蓉坐一席。

“今日父亲不在,咱们先遥祝他老人家身体安康,长命百岁。”穆文忠举起酒杯,其他人附和,其乐融融,满饮一杯。

“二婶,给您敬酒啦。”穆文忠又笑意盈盈的举着酒杯,对穆二老太太示意。

穆二老太太抿了一小口,略有皱纹的红润面上,戴着一条翡翠镶金抹额,银黑相间的发丝梳得油光整齐。

她环顾两桌,瞧着这一大家子,心里感慨万千,问穆文忠:“凌云考试快回了吧?”

“今日最后一场,此刻已经结束,明日会启程。”穆文忠恭敬答道。

20穆老三

“凌广、凌志、凌宇……”穆二老太太伸出干枯却白皙的手,对三个孙子招了几下:“你们大哥,此番必中的了。十七岁的举人,也算光宗耀祖。”

“孙儿一定努力。”在场的三个孙子中,凌广和凌宇一般大,今年都是十六岁,今年刚过了童生考试,有了秀才功名。凌志十五岁,尚未过试。

穆二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对着周氏这一席笑着道:“还是你们东府的人会读书。”

“二婶说得哪里话。”周氏忙起身,恭敬回话:“文双兄弟如今是祁山县通判,文武兄弟为高阳县令,外人说起来,都说他们两兄弟文曲星下凡。凌宇年纪小,很是用功,如今已有功名在身,他日必定有大造化。”

祁山县和高阳县,都在楚州边上。从阳岐城过去,比到楚州还近,马车两个时辰的路程。

通判是正五品的官,县令为正六品。

不等穆二老太太反驳,周氏讪笑着装出自卑的模样:“哪里像咱们家,都是靠父亲的庇护。”

她这话虽然谦虚,但是并非妄自菲薄。

如今穆家东府三房当中,三兄弟没有一个官身,位置最高的居然还是老爷子穆立,说起来是一代不如一代。

“凌云前途不可限量,你也别太着急了。”穆二老太太听了周氏的“实话”十分受用,略有些耷拉的脸又重新燃起光彩:“他们哥儿几个,年岁还轻,日子还长呢。”

“噗嗤”,周氏捂着嘴笑起来,对穆文忠挪瑜:“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年轻呢。”

穆文忠知道穆二老太太是宽慰之言,接话说道:“跟二婶比,可不年轻着么……”

两夫妻插科打诨的笑话,惹得席间之人都开怀起来,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不断。

便有总管上前对穆文武道:“老爷,有高阳县人送节礼来了。”

穆文武止住笑,起身跟穆二老太太请示,待得到点头首肯之后,命人将节礼收了。

周氏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严氏却一脸羡慕。

穆二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一个通判一个县令。

而穆文平,却是连县令之下,一个县丞的职位都谋不到。

同是哥几个,简直天差地别。

“对了,平哥儿,你候缺如何?”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穆二老太太又问穆文平。

“快了。”穆文平起身恭敬回话。

严氏恨恨咬着下唇,将头扭过去不看那一桌。

“……你们瞧我这新买的蛐蛐儿……”穆文义此刻插话,将一个白色陶罐放在主桌上:“二婶喜欢吗?喜欢就留下来给您逗个趣儿,花了我五十两纹银呢……”

“行了行了,我老了,可经不得这玩意儿闹腾。”穆二老太太跟他们喝了几杯酒,又问了话,起身让随侍的李嬷嬷扶了:“年纪大了,容易犯困,我先歇着,你们也自在些。”

其余人忙起身,恭敬送了老太太。

“三老爷也太没规矩了。”李嬷嬷扶着穆二老太太过垂花门,往里面走,两个丫鬟在前掌灯:“哪有带那玩意儿上宴席的。”

“他不着调,是他不想着调,你以为他真傻?”穆二老太太微笑着跟李嬷嬷叹气:“见东府丢脸丢得狠了,出来闹一通,岔开话头去罢了。从这一点上讲,他就是个心里有数的。”

“那也不能……”李嬷嬷为穆二老太太被穆文义挪瑜下桌,打抱不平。

“行了,是我这点小心思在孩子们面前藏不住罢了。”穆二老太太苦笑一下:“我中年丧夫丧子,那几年,别人看我,全是同情怜悯,就连大伯哥,也是处处让着我。我寄人篱下,虽要强,但是没有挺直腰杆的本钱。因此,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总要我的儿子孙子,比他们出息。”

“那是应该的。”李嬷嬷宽她的心:“大老爷如今,早已经是五个兄弟中,最好的。”

“人这一生啊,就像荡秋千。”穆二老太太仰头看一眼略微有些朦胧的,还未出现的月光:“跌宕起伏四个字,描述得再贴切不过。今日你在云端,伸手可摘月,保不齐明日就跌落尘埃,爬起来都难,所以,也不能得意忘形。”

李嬷嬷以为她感慨丧夫丧子之事,忙宽慰她:“太太不必感慨,都是命数。如今大爷三爷都孝顺……”

“我知道。”穆二老太太拍一下她的手:“今日之事,是我小气了。我又想穆家风光显赫,又想这份显赫,该是我的儿子们带来的,才好。”

穆二老太太这份心思,李嬷嬷焉能不知。

“倒是义哥儿今日点醒了我。”穆二老太太微笑:“你瞧,我相比于大伯哥,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义哥儿吃喝玩乐,他都不愁。我两个儿子,各个勤奋努力,我还愁什么?”

“是,是。”见穆二老太太自己想得开,李嬷嬷乐见其成,一叠声附和。

“义哥儿也是告诉我,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吧。患得患失,苦了自己,忧心了别人。”穆二老太太瞧着月亮从雾里探出头来,站定不走,仰头看着出神。

花厅里,穆家东西两府的人坐在一起,觥筹交错,举杯痛饮,自在和乐。

“大哥,你真的不打算走科举的路子了?”穆文武问穆文忠。

怎么说,穆文忠也是穆家长子,承担着未来穆家挑梁重任。

“我打算啊,科举不给我路……”穆文忠哈哈大笑,惹得穆文武一口酒呛在喉咙。

“也好,等凌云做官了,你自然也父凭子贵。”世家大族里,儿子不成器挑不起大梁,孙子直接接替的人家,有的是。

“若有那一天,我死也瞑目。”穆文忠没心没肺,笑得见牙不见眼。

身在读书人家,哪有不想通过科举扬名立万的世家子弟?

只是,读书此事,一要慧根,二要刻苦,三,也有几分运气在里头。

穆文忠是一样不占。

“呸呸呸。大过节的,胡说什么!”周氏听见,扭过头嗔怪穆文忠。

“武弟,别灌你大哥酒,他喝多了说胡话,扫兴得很!”周氏跟穆文武说笑。

“哪就能呢。”穆文武跟穆文忠又喝一杯,穆文平凑过来,问穆文武一些为官之道。

“这个真威风,三叔,你从哪里弄得?”几个小辈则不参与他们一本正经的聊天,纷纷凑在穆文义旁边,看他瓷罐里的蛐蛐儿。

“弄得?这可是我又花银子,又花心思买的。”穆文义向来将这些当成宝贝一般:“一直到今日上午,都是打遍阳岐城无敌手的。”

“哇,真厉害。”穆凌志眼里冒星星。

平素,穆文平督促他们兄弟读书,断不许跟三叔玩,难得今日没有拘着他们,自然聚精会神,听穆文义耍宝。

“大嫂,我瞧着凌云这次,是必高中的了。我先敬您一杯。”这样欢乐的气氛,刘氏比周氏小几岁,举起酒杯,与周氏共饮。

21较劲

严氏听见此话,不甘落于刘氏之后,调笑着道:“这些年,咱们能过上‘饭来伸手、衣来张口’的好日子,全赖着大嫂辛苦……”说完微微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周氏见她话说得不尽真诚,只是碍于外人在场,笑着喝了一杯。

穆春也站起身,分别敬了五位太太一杯。

“穆春瞧着大方端庄,快及笄了吧。”

“果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大嫂,你要准备嫁妆喽……”

穆春装出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娇羞低下头去。

“秋儿也敬几位伯母、婶娘。”穆秋不甘冷落,起身打断她们夸奖穆春的话。

末了又敬几位姐姐。

说话间,月亮出来了,酒菜换下去,上了点心茶水来。

“这茶很醇,弟妹从哪间茶庄买的?我也要买一些待客……”这面,周氏和刘氏说着治家之道,问问今年秋季的衣裳布料,是按多少银子的例拨的;又问庄子上的收成,比去年少了许多……

“真的?她还敢这样?是不是瞧着你家老爷快三十了还没有儿子,想借机上位?依我看,就该卖得远远地……”严氏和吕氏聊八卦,哪个婆子长了反骨,居然敢编造主子的命令,贪了银子到自己荷包。哪个丫头狐媚惑主,背着主母勾搭老爷……

“行了,你别毛手毛脚的,看着就烦。”穆萍的衣裳被穆蓉泼了一点油汁,冷脸呵斥她。

穆蓉怒道:“你自己也不看着点,光怪我。你要是让开了,能被我泼到吗?”

他二人的争执声传到穆春耳朵里,穆萍正伸手去拧穆蓉的脸。

穆春没看清楚前面,只看见穆萍掐穆蓉,想着这样的良辰美景,别闹出事端才好,坏了心情。

忙快走几步挡住,对穆萍道:“萍姐姐,别伤了姐妹和气。”

穆蓉却以为穆春在帮她,躲开穆萍僵在空中的手:“还是春姐姐好。”

如此一场闹剧悄无声息没了,除了穆萍狠狠瞪穆春的那一眼。

苏氏一个人静静坐着,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妯娌之间和谐温馨,听她们偶尔露出来的只字片语。

穆春的心思全然不在酒席上,也没发觉穆秋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

有个婆子鬼鬼祟祟上前,却不经过周氏,直接到了男人们那一桌说话。

“怎么回事?奶娘怎么看孩子的?”穆文义一惊一乍的声音传过来:“好好的怎么高热了?快请大夫来。”

穆文忠起身走过来问周氏:“奶娘说凌波发烧了,历来是谁给孩子看的病?去请了来。”

周氏狐疑地瞧了那个婆子,看一眼苏氏,苏氏畏缩地在角落,不愿意出面,摆明不想管。

“玉嬷嬷,你去请李大夫来。”周氏对桌上各位歉意一笑:“凌波生病了,秦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瞧瞧。三弟妹,你跟我过来。”

苏氏虽不甘愿,却也只好站起身。

“我也去。”穆夏攸地站起来,带着火气:“出来时还好好的,净会钻空子作妖……母亲心软,没让她过来立规矩已经算好了,她居然想出这等馊主意。”她声音很大。

穆文义听见了,冲她吼道:“好好的闺女家,说得什么胡话。”

按理,这样的席面,姨娘该跟玉嬷嬷她们一样,过来帮助主母服侍客人的。

苏氏性子软,想着秦姨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带过来人多眼杂,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因此没叫她来。

“我可没说错,就是父亲惯出来的臭毛病……”

穆文义虽放荡不羁,对儿子还是很看重,秦姨娘就拿孩子要挟他。

此刻,他早已经站起来准备跟婆子回去看儿子,留下他新晋的宝贝蛐蛐儿,还在桌上罐子里乱叫。

听见穆夏的话,他生生止住脚步,冲缩在周氏身后的苏氏大吼:“你怎么管教女儿的?”

苏氏更加畏缩,反驳的话都没有一句。

“行了,我先去看看,你们几兄弟难得聚聚,就别操心了。”周氏忙走过来,横在穆文义前面打圆场:“有事我让人回你。”

穆文义也知道,自己再坚持回去,就要落了穆夏的话把儿,他狠狠瞪了穆夏一眼,又心肝宝贝的看他的蛐蛐去了。

周氏带着苏氏和穆夏回百步之隔的穆家老宅。

穆秋凑过来,跟穆春说话:“大姐,你说小弟弟会不会有事?”

“自然没事。”穆春声音冷淡。

穆家的三位姐妹,跟穆二老太太家的三位堂姐妹不怎么亲昵。

这跟穆春她们几个的性子有关。

穆春任性,穆秋阴险,穆夏泼辣。

穆萍她们年纪小,可能还会被蒙蔽,但刘氏和吕氏,都是官太太,早能慧眼识人,觉得东府三姐妹不好相与。

加上老太太不喜她们与周氏等多来往,因此,并不熟稔。

日常,穆文武,穆文双两兄弟各自去任上,媳妇儿们就在家辅助穆二老太太管理庶务,教养孩子。

穆萍、穆荷、穆蓉,比穆春要规矩内敛。

这不仅跟母亲的管教有关系,事实上,周氏的格局和手段,比刘氏和吕氏高明得多。

但是,刘氏和吕氏跟着穆文武、穆文双在官场上待久了,耳濡目染,深知妇人端庄明理守规矩的重要性,两个人观念一致,齐心合力。

她们的女儿,日后是要做官太太的。

而穆文忠不过是一介白身,憨厚老实,洒脱随性,周氏即便有心管教穆春,一来她事务繁忙,无法亲自教养;二来,她稍微管教严厉些,就有穆文忠和穆凌云两个“宠女”“宠妹”狂魔护着劝导;三来,穆立不在,没有长辈,严氏对周氏不满已久,在周氏管教穆春时,总来说情。

时间久了,穆春对穆秋和严氏,比对她这个亲娘还亲。周氏不愿意总做恶人,把女儿往人家怀里推。

当然这是以前。

不过,也导致在管教穆春一事上,周氏投鼠忌器,畏手畏脚。

后来,她甚至自己也慢慢认同穆文忠说的:“穆春不远嫁,阳岐城谁敢给她气受?她不是不懂,只是开窍开的迟……”

22姨娘

就此耽搁下来。

如今见穆春规矩乖巧,更加觉得不可操之过急,上次话本子一事,她能看出来穆春是故意露馅的,可不,现在就开窍了,知道防备穆秋了。

穆秋在穆春那里讨了个没趣,靠近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穆蓉:“蓉妹妹,我还是有些担心。”

穆蓉看她一眼,面上带着得宜的笑容,伸出手压在她手背上,宽慰道:“你是姐姐,担心弟弟是应当。我若是有那么个可爱的弟弟,也会担心的。”

穆凌波不是穆秋的亲弟弟,穆蓉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暗指穆秋的虚伪,又面上全了礼仪。

严氏听了气得牙痒痒,对着穆秋道:“你还是多跟你几位姐妹请教学问吧,你不是最近开始练双手小楷吗?你萍姐姐厉害呢。”

穆秋在穆蓉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又靠近穆萍:“萍姐姐有空教我。”

“好呀。”穆萍快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年纪,刘氏相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还是想将她嫁出阳岐城,最好能到楚州或者更大的地方。

穆秋便高兴地低头与穆萍探讨起来。

“听说春姐姐最近被禁足了?”穆荷对穆春突然转性好奇,席间悄摸观察她好几回,碍于周氏在场,不好直接问,此刻见穆春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边上,来了机会,凑近了问。

“是呀。”穆春上一世讨厌她们三姐妹呆刻古板,动不动就一副老夫子的说教嘴脸,毫无少女的生趣。

重生后,发觉女子一定程度上恪守规矩,并非有违天性,因此,这一世也转变了对三姐妹的看法。

她们再无趣,可比她这个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根要好。

女人啊,若是不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保证一世安稳无忧,那就别作天作地,自不量力要特立独行。

当然,若是有本事掌控一切,则另当别论。

“为什么?”穆荷又问。

“做错了事。”穆春认真回答。

果然是转了性。

穆荷暗想,以前穆春只会将责任错误推诿到别人身上,不然就是恼羞成怒的“关你何事”。

这会儿,居然愿意坦诚认错。

“什么事?”

“春姐姐不肯说,你就别问。”穆蓉凑过来,一副要保护穆春的派头,被穆荷敲一记脑袋:“姐姐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额,惹母亲不悦。”穆春耐着性子回答,见穆荷饶有兴致还想探究,忙补充一句:“荷妹妹切莫学我,古人云,父母赠,不可辞,然则不孝也……”

穆荷:……

她春姐姐不是转了性,怕是失心疯了吧。

“我明日启程……怕是见不到凌云了,若是有好消息,一定要派人去说……”隔壁桌,穆文武跟穆文忠说话,瞧见小辈们围在穆文义周围,听他讲“大将军勇斗芦花鸡”的故事,无奈摇摇头:“哎,这……”

“少年天性嘛。你我小时候,也是如此。”穆文忠是个老好人,忙为他们侄子们说话:“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书房,偶尔透透气……”

穆文武早就知道自己干涉会是这个结果,但是穆文忠是大哥,定不好驳他面子,只能按下不表,由着他们胡闹这一回。

“说时迟那时快……我这只威武大将军,嗖一下就窜到芦花鸡的鸡冠上去……”穆文义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将儿子生病的事情忘在脑后,兴致勃勃跟小辈们侃大山。

“三叔吹牛,都是蛐蛐斗蛐蛐儿,鸡斗鸡,我还从未见过蛐蛐儿斗鸡的,这都斗混乱了……”穆文志听得最认真。

“你懂什么,这是流行玩法。”穆文义“切”一声。

“那这么玩,蛐蛐儿都被鸡啄死了……”穆文广哈哈大笑。

穆文义将瓷罐收起来:“不给你们看了,一个个坏小子……取笑你三叔起来了……人不可貌相,知道不?同样,蛐蛐儿也不可貌相,你瞧着它小,告诉你们,厉害着呢……”

他长得面目白净,清秀文弱,瞧着一副书生模样,若不开口,真看不出是纨绔子弟。因此,时常有人看见他之后,摇头叹气:“真是人不可貌相。”

语带讽刺。

因此,这句话,在阳岐城,基本上就是挪瑜穆文义的专用语,他自己本人也时常拿来自我挪瑜,毫不在意,渐渐成了口头禅。

“大太太说,小少爷好得多了,三老爷放心。”有婆子过来给穆文义回话。

穆文义一听来了精神:“哈哈,就说没事的。”又将蛐蛐儿拿出来:“我告诉你们,你们瞧,它这通身的气派,这两支大钳子,别说干过芦花鸡,就是干一只狗,也不是不能!”

几个侄子齐声“切”他一下。

穆家人的嬉闹,直到月白如水,光亮如昼才散。

穆文义回到南院,第一时间去看了穆凌波。

两岁的儿子兀自睡得香甜,因为烧未完全褪去,小脸蛋上红扑扑的,瞧着让人心疼。

俯下身亲了几口,穆文义问上前给他更衣的秦姨娘:“怎么突然就病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老爷在家时间少,遇见的少。”秦姨娘没有责怪穆文义不回来,反而说着话宽他的心。

“既然你遇见得多,怎么还惊慌失措?”穆文义忽然捏住秦姨娘的手,停下脱衣服的动作,自己将外衫换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秦姨娘蓦地愣住,不知道如何回话。

“平素你折腾,胡闹,我都由着你,知道你委屈……”穆文义不耐烦盯着秦姨娘:“可你不该闹到人前去。”

他虽当众斥责女儿穆夏胡说八道,可穆二老太太看人很准,他虽吊儿郎当,可他不傻。

女人嘛,私底下不爽,耍耍小性子也就罢了,闹开了,男人面上挂不住,很难看。

秦姨娘哭丧着脸,不愿意承认:“儿子是你的心头宝,也是我的小心肝,我岂会不疼他,拿他的身子开玩笑?”

“是不是玩笑,你心里清楚。”穆文义不愿意听秦姨娘说话,怎么辩解都是苍白无力,因为这时机太巧了。

“凌波昨日就有些咳嗽,你不在家,根本不知道,今日发起烧来……”秦姨娘拉住他换衣服的手,止住话头:“你要去哪儿?”

本来是从常服换成便服的,穆文义说话间,却又换了件墨绿色的常服。

“出去逛逛。”

“这么晚了。”秦姨娘拉住他:“你就陪陪凌波吧,他哭闹时还叫爹爹呢。”

穆文义不耐烦的脸上显露出几分犹豫来,秦姨娘见状加把劲儿。

她低头擦擦眼睛,眼眶红了,落下几滴泪来,可怜委屈:“婢妾知道,婢妾不过是个教书匠的女儿,被大哥嫂子卖给人做妾,哪里有资格去攀龙附凤,去肖想什么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23告黑状

她将头歪进穆文义怀里:“可婢妾也是爹生娘养的,也是听过戏文读过书的,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道理。婢妾被家人卖到穆家来,给了老爷,婢妾心里是欣喜的,是高兴的……可是老爷,婢妾难道就因为出身一条,永不配得你怜爱吗?”

穆文义被这一番表白弄得心神漪荡,火早就消了,情不自禁将秦姨娘搂在怀里,轻声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二婶本来就得意,觉得咱们东府不如她们西府,加上你又闹这么一出,大嫂当时脸上就不好看。”

穆二老太太炫耀时,他们东府不过是子孙不兴。秦姨娘这一闹,是家宅不宁。

等于把脸放在地上让人踩踏。

只不过,这话从向来丢尽穆家脸,纨绔子弟破落户一般作派的穆文义口中,说出来有些滑稽而已。

秦姨娘此刻却不敢说“还敢说婢妾丢穆家的脸,难道不是老爷早就把穆家脸丢尽了吗?”之类的话,她只能含泪点头,作一副乖巧和顺的模样:“婢妾记住了,日后必定事事考虑穆家在前,不闹大。”

意思是,再闹,关起门来闹就行了呗。

穆文义哪里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只装作不知,暗道女人麻烦,说个话都弯弯绕绕的不痛快,还不如他的蛐蛐儿可爱。

翌日一早,就有小厮从楚州先一步带消息回来,说穆立带着穆凌云返程,约莫中午到家。

周氏自然一通忙活。

今日秦姨娘也乖顺不少,在屋里带凌波,并未出来折腾。

穆春心里惴惴不安,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马车到府,穆家是开正大门的。

穆立精神矍铄,威严高大,穿一袭藏蓝色长袍,紧抿的唇看不出情绪。

穆凌云疲惫不堪,从马上跃下,勉强跟穆文忠周氏行礼。

众人都知道这次考试怕是穆凌云心力交瘁,不死也要脱层皮,都很体贴的催促他去休息。

穆凌云道谢,还是跟着穆立走,逮了机会冲穆春悄悄眨眨眼睛。

穆春一脸茫然。

穆文平和严氏,穆文义和苏氏,都跟随在穆立身后进了门。

穆家许久未开的大门缓缓关上。

穆立若无其事地先走到后园,看了看那棵古老的银杏树,见发出新枝芽,点点头,对穆凌云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连这一点都不懂。”

穆凌云吐吐舌头,悄悄靠近穆春,可怜兮兮:“我跟祖父说过了,祖父不信。”

穆春这才明白穆凌云眨眼的用意,跟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倒是忍不住笑了。

她的天师托梦一说,本就是胡诌的。穆立听穆凌云转达,根本不信,坚持去了贡院监考。

可事情发生的邪乎。

穆家这棵古银杏,已有百年,多少年来,历经风雨,却一直枝繁叶茂。

穆凌云传达时,提及事关穆家前程,穆立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因此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故作掩饰地跑过来看看。

她这位老祖父,怕也是心有戚戚。

实在是,哎!

午饭是全家人一起用的,珠姨在旁伺候穆立。

“我看了凌云的文章,押题审题都对,就看得不得人心。”穆立知道这是全家人最盼望的话题,并不遮掩,开席就说了。

周氏和穆文忠喜不自胜,穆凌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说完这句话后,穆立动筷,所有人静静吃饭。

珠姨瞧了一眼穆春,跟穆立说了几句,穆立忽然开口:“大丫头礼仪规矩有长进了。”

后宅事务,穆立管不着,因此穆春顽劣狠了,就会叮嘱周氏狠狠收拾一下。

也因为这种威严,穆春是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人前勉强过得去,人后仪态差到底。

若非如此,只怕也早就被穆家的规矩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敢如此放肆。

穆春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得到过穆立的夸奖,穆夏穆秋更是没有。

忙起身站出来,敛衽行礼:“多谢祖父夸奖。”

穆立笑着冲她点头。

穆秋眼里闪着嫉妒的火。

从前穆春顽劣任性,没见祖父惩罚她。怎么稍微转性,就当众夸她?自己乖巧温顺,却从未得祖父片语称赞,太不公平了!

一席饭吃得周氏通体舒畅,儿子考试没问题,女儿又得了夸赞,面上止不住的笑容,衬得面若桃花,凭添三分姿色。

穆春本想拦住穆凌云问些话,可是他散席就出门了。

往东院走时,碰见穆秋等着她。

穆秋每日打扮不重样,小小年纪仪态万千,走路姿态婀娜,容貌跟穆春差不多,但这股韵味,却是穆春骑马也追不上。

“大姐。”穆秋施施然走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穆春警惕地往后一退:“什么好东西?我不看话本子好久了。”

穆秋袖中藏的,正是话本子,她听见此话有些难堪,不知道如何接话,索性拿出来硬往穆春手中塞:“……我好容易弄来的,大姐不要装腔作势……喜欢就看……”

穆春没料到她会如此,略微想一下,伸手接了,将话本子悉数扔在地上:“脏东西,我才不看。你这是害我!”

穆秋没想到她会如此,咬着牙心有不甘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珠姨走近她二人。

真巧啊。穆春想。

穆秋这是算准了吗?还好她没接招。

“以前我是爱看这些,不过母亲教诲了我,我知道这些是不好的东西,已经不看了,妹妹何苦强迫我?”识破了穆秋的诡计,穆春冷笑质问。

“我……我只是好心。”穆秋本想,让穆春被珠姨抓个正着,没想到穆春防备她到如此境地。

“好心也会办坏事。”穆春摆出大姐的姿态:“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净钻营这些……心思不正!”

“我……”穆秋无法辩解。母亲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穆春的改变,不过是暂时的。

可是,穆春就是改变的如此彻底,叫人猝不及防。

“姐妹之间不要吵架,有误会说清楚就是。”珠姨虽不是正经主子,但处事公道,从不妄言,穆府上下,都会给她几分尊敬。

“嗯。知道。”穆春有意在珠姨跟前展示自己脱胎换骨,乖巧道:“母亲说过,姐妹之间要和睦,拧成一股绳,外人才不会看轻了穆家。自己家窝里斗,永远没出息的,只会连累穆家名声,让人看笑话。”

这话专门说给珠姨听的,意思是周氏一直教她让步。

穆秋听着气红了脸,对着穆春怒道:“大姐,你以前求我帮你弄了多少话本子,如今却拿话来激我。”

穆春看一眼珠姨,忍住穆秋旧事重提、揭人疮疤的怒气,眼珠子一转:“三妹妹,俗话说得好,好汉不提当年勇……浪子回头金不换。”

珠姨:……

穆秋:……

最后是穆秋恨恨一跺脚,红了眼眶跑开去。

穆春猜想,大概是跟严氏去告状吧。

她才不怕。

穆春回到屋子,重新匀面梳妆,穆秋气得她脂粉都斑驳了。

玉兰回话说穆凌云从中午出府去了,晚上才回来。

穆春不由得失落,捡了两幅字临摹了一下午,直到玉梅过来说话:“老太爷请大小姐过去说话。”

穆立找她?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然,上一世在穆立眼中,姐妹三人是和睦相处的,穆夏虽然冷淡一些,但是相安无事。

“坐吧。”姐妹二人行了礼,穆立坐在首位,让人搬了两个小杌子来,垫了软垫。

“听说你们闹矛盾了?”穆立咳咳两声,还有些不习惯。

24仇人

他不怎么管内宅庶务,只是今日珠姨提点了他几句,他才明白周氏的难处。

家中没有辈分更长的女子,周氏管理家务,是比较辛苦而困难的。

如穆春和穆秋的矛盾。

若是穆春的错,周氏只能下狠手,让严氏心服口服,却是委屈了女儿。

若是穆秋的错,周氏只能高举轻放,免得人家说她护短包庇。

委实不好管。

穆立闻言反问一句:“老大媳妇处事公正,你是不是多虑了?”

珠姨笑着说道:“婢妾正是知道大太太处事公正,才知道她当家为难。您想一想,处处公正,也就是处处树敌。人心都有偏颇,岂能容你公正?若是您作为长辈,不给她撑撑腰,怕是她心里委屈。”

“我倒是没瞧出来……”穆立实在不愿意管后宅之事。

“那是大太太不说。”珠姨笑:“您看看咱们家几位丫头,和二老太太家的丫头比,如何?”

穆立明白过来,不再言语。

珠姨才又说道:“大太太为难,不是她没有能力,而是她顾忌太多,放不开手脚。”

穆立这才明白周氏为难之处,立时叫了穆春和穆秋过来。

“用兵之道,在于人和,兴家之本,在于心齐。我不管你姐妹二人因何事起了芥蒂,可在外人面前撕破脸,是万万不能的,你赢她赢,穆家都是输的。”穆立说完这番话,低头开始认真喝茶。

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女子,硬邦邦得开始,硬邦邦得结束。

场面尴尬至极。

珠姨笑着打圆场:“你们祖父听说了今日的事情,说,穆春做的很好,穆秋呢,一心为姐姐筹谋,也不坏。只是,心思要用在正途上。这一点,大太太,说得很不错。姐妹要和睦,穆家才有前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个人一唱一和,无非就是坐实,周氏说得话都是对的,两姐妹要好好听从。

穆春点头,穆秋迟疑了一下,也点头。

珠姨笑着送她们出去。

穆秋走过来,兴高采烈:“大姐,祖父说,叫我们和好,不要闹矛盾了。”

穆春避开她的亲昵,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她:“祖父是说,叫你不要算计我。”

穆秋:……

她那愚蠢而冲动的大姐,何时这样聪慧了?

穆秋一直以为穆春是因为她在周氏面前,否认话本子的出处生气。

其实,她不知道,穆春是特意将二人的矛盾拿到明面上,只要她一句“不原谅”,穆秋永远别再想靠近她。

上一世,就是穆秋将表哥严和明,介绍给她认识的。

这一世,她不想亲近穆秋,更不想认识严和明。

过了垂花二门,进了内院,穆凌云跟同窗吃完酒回来,轻敲窗棱:“妹妹,你找我?”

穆春将门打开,让他进来坐。

穆凌云让书童无禄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楚州的吃得玩的,我都交给母亲了,她会让人分给几位妹妹。”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大拇指头大小的蓝田玉:“这个你独一份。”

穆春欣喜接过看了一眼,那玉色泽光洁,圆润瑰丽,她命玉梅收了,才绽开大大的笑颜:“多谢大哥。”

又命玉兰拿出一个精心绣好的荷包,有些羞涩:“妹妹初学,还望大哥不要嫌弃。”

荷包上绣的是象征君子的竹,末端有个“雲”字。

穆凌云还是第一次收到穆春的礼物,接过来看了一眼,当即就将腰间的荷包换下:“春儿长大了。”

这是她最近听得最多的话。

穆春很惭愧。

上一世,她从来都是心安理得接受父亲和大哥的宠爱包庇,却没能报效他们一星半点儿,连让他们顺心如意,都没有做到。

她又拿出一双鞋:“这不是我的针脚,请了玉嬷嬷帮手,大哥也别嫌弃。”

穆凌云面上笑意更浓,心里更欣慰。

“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想到严和明的事情,她心里堵得慌。

“你说。”穆凌云没发觉她忽然凝重的表情,在喜滋滋的看荷包和鞋。

“父亲回来的路上,说遇见了严家二少爷,他不是参考吗?”穆春问得战战兢兢,生怕得到那个最可怕的答案。

“啊,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晚上聚会,没人提起啊。”穆凌云很诧异,他挠挠头,猜测道:“是不是写不出来,提前离场?”

这是最常见的情况。

“那大哥若是听到什么,及时告诉我。”穆春叮嘱。

穆凌云狐疑的瞧她:“你怎么关心起严家人来了?”

知道穆凌云有此一问,穆春尴尬地笑:“三妹妹问的,那不是她表哥嘛。只是她不好意思打扰你……”

“哦。”穆凌云一个少年,刚回来,对穆春和穆秋之间的嫌隙并不清楚,想到她二人一向要好,也不甚在意地答应了。

穆春松了一口气。

既然穆凌云不知道,也就是阳岐城的书生们之间还未传开,说明考场上发生的事情,包括严和明受惩罚的消息,都还未确定。

上一世,严和明憎恨祖父穆立的根本缘由,是因他科场舞弊革了功名,三代不许参考,气死了病重的严家老太爷。

若是能瞒住严老太爷的话……

必须赶在楚州贡院公布消息之前。

穆春惴惴不安,不知道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事,何时会像炮竹一样,爆炸开来,震惊整个阳岐城。

她想替严和明捂住此事,也必须替他捂住。

她不是要姑息养奸,只是想,尽可能缩小传扬的范围。

如此,不要闹得人尽皆知,那严家老太爷也不会被活活气死。

穆春翻了一宿的科考典籍,甚至连三十六计,都重新翻了一遍。

苦苦想不到对策之时,宝竹带来一个惊悚的消息:“严家二少爷,到咱们府上来了!”

他见的是穆立。

穆春心里一咯噔,顾不得什么礼节教养、规矩惩罚,鬼鬼祟祟绕到穆立的书房附近,来回踱步。

穆家的仆婢都被支开了,剩下的是严家的来喜和几个带着箱子的家丁。

穆春不想跟来喜这个哈巴狗打照面,躲在不远处假山后面。

书房内。

“……只请老太爷为我保密……”严和明说。

“兹事体大,张榜公告,如何守得住?”穆立反问。

“楚州那面,家父已经有对策,只请老太爷网开一面……”严和明恳切哀求:“若有人传论,可否请您开尊口,说我是家中有事,中途退场……我回家,跟家里人就是这么说的……”

“读书人的体面,都让你丢尽了,居然还敢来求,要我为你撒谎!”穆立怒斥他:“切莫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同耻!”

25 原则

穆立是两榜进士出身,也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

“老太爷,你就可怜可怜我……”严和明“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我们严家,本就无官身被人取笑,笑我们是下贱的商户……如今我祖父病重……主要是为瞒着他……”

“那你更该遵守规矩,踏踏实实读书,清清白白参加考试……”穆立不为所动:“我若是为你一人,那于天下寒窗苦读的士子们公平吗?”

“云大人都可以,为何你不行!”严和明见来软的没有用,一下子站起来,梗着脖子反驳。

“那是他的事,我与他不同!”听闻自己的上峰楚州太守云敬开都被收买,穆立气得浑身发抖:“凭你们严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偏我不是那鬼!”

“你……”严和明见他软硬不吃,说出狠话:“你可别后悔!”

“大丈夫者,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做错低头,挨打站好!而不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不劳而获!真是有辱斯文。你这些年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穆立听他语出威胁,恨极怒极。

“我不是你的学生,又不是你穆家人。此番不过有事相求,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说这些屁话干什么?”严和明自顾自起身,语带轻蔑。

“你……荒唐、无耻!”穆立气得浑身发抖。

严和明不管不顾,打开书房的门,对候在门口的小厮来喜道:“走吧。”

来喜指着带来的三箱礼物,问严和明:“这怎么办?”

“带回去!”严和明踢来喜一脚:“别便宜了那些傻叉!”

来喜忙不迭指挥人抬箱子。

穆春在看见严和明出来的那一刻,就将头扭过去,紧紧贴在冰凉的山壁上。

光是听见他的声音,她就怒从心头起,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她不敢看,不愿意看。

她怕她忍不住!

她的指尖掐进肉里,死死咬着牙,像是能听见滴漏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她发疼发麻。

短暂一瞬,于她却是如此煎熬漫长。

等严和明满脸怒气和轻蔑地走了,见书房门开着,被支走的仆婢尚未回来,穆春便悄悄溜了进去。

穆立气得瘫坐在太师椅上,胡子一抖一抖。

穆春乖巧行了礼,叫了声祖父,又走到他背后,轻柔地给他捶背。

穆立渐渐消气,情绪沉稳下来。

穆春见时机成熟,走上前跪在穆立面前:“祖父恕罪,孙女听见了你和严家二少爷的话。”

其实穆春并未听见,不过用脚趾头想,也该猜到,严和明抬重礼,定是请穆立保密。

走时怒气冲冲,礼也抬走,那就是没谈成。

“听见便听见,他做出那等丑事,还怕人知道?”穆立因她方才的乖巧,并不生气,只是叮嘱:“不过,听壁角也是小人行径,日后切不可为。”

穆春点头,并不起来,挺直了脊背直直跪着:“只是,孙女却想为严家二少爷说句话。”

穆立顿时神情激动,脸上怒气更甚,手指头指着穆春哆哆嗦嗦:“你……女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他以为穆春被严和明英俊的外貌所迷,但又不好直说。

“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孙女身为内宅闺秀,自然没有祖父知道得多。”穆春言辞诚恳:“可同样为人子孙,孙女却是斗胆说话。”

“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出去!”穆立不愿意听,拿出祖父的威严。

穆春岿然不动。

她跪在那里,一字一句:“从前我顽劣任性,母亲跟着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可是,纵然对我再灰心失望,却也不曾放弃过我。我磕破了额头,她急得团团转,生怕落了疤;我生病,她不眠不休,日夜照顾……”

穆立瞪着眼睛,却没有再赶她出去。

孙女这一跪,不管是舐犊之情,还是纲常伦理,他都狠不下心。

“严家二少爷科场舞弊,的确不对,可他也受到相应惩罚。他如今来求,是全一个名声,作为外人,我也觉得他提出这种要求,无耻之极。”

“可据我所知,严老太爷如今躺在病床上,时日无多。孙子不成器,固然让人心寒,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还是严家人。就像我犯错再多,母亲还是心疼我。严家二少爷再无耻,严老太爷还是会为他操心的。若是他老人家有什么不测,咱们……”穆春没有说完,她看见穆立陷入思考。

“严家二少爷所求,不过是让祖父不开口主动提及此事。”穆春劝道:“这不是难事。”

楚州贡院张榜公示,三日时间。严和明说他已经打点好楚州太守云敬开,那说明,楚州那面,消息不会流出。

唯一提防的就是阳岐城这边,穆立跟别人提及此事。

“若严老太爷真因为此事出了不测,祖父难道不会愧疚么?”穆春直视穆立的眼睛,澄澈清透:“祖父教育我们,孝字为尊……”

“你是不是看到了严和明?”穆立听穆春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滋味难明。

同在阳岐城,严家为百姓修桥铺路,他早有所闻,好感是有的。

与严老太爷早些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若非严和明科场舞弊,至楚州士子们的颜面不顾,他也不会轻视严家。

严家老太爷若真是因此故去,他若说毫无愧疚,那是没良心。即便严和明作恶在前,可法外还能开恩呢。

“那个卑鄙无耻,目无尊卑的家伙?”穆春诧异穆立居然能想到那上面去,立刻咬牙切齿恨道:“这种人,打入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穆立听得解恨,没有再追问,男女之事,难以启齿,尤其是从他这样的长辈口中。

穆春又还那样小。

“你真是只是担心严老太爷?”穆立手指头敲击桌面,琢磨着。

“也是为穆家好。”穆春胡乱编造:“父亲归家路遇严和明,说此人歹毒狠辣,瑕疵必报。孙女想,即便咱们有理,可遇见不讲理的人,纠缠只能是咱们吃亏!”

若遇到的是人,你不让步,大可不谈;可严和明是一条狗,还是一条恶狗,见人就咬的那种,他才不管你有没有道理。

你就算讲道理把他讲服了,他也要扑上来将你咬得鲜血淋漓,谁叫你跟他废话了?

这种人,有多远躲多远,直到你有实力,将他打得跪地求饶。

显然,目前穆家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他有错在先,还敢乱攀咬?”穆立气得浓眉倒竖。

“他错了,自有律法惩罚他。可他若是打击报复,您不在阳岐城,父亲身无官职,岂能斗得过那等小人?”穆春忧心忡忡,向穆立叩头:“孙女知道,祖父您半生刚正不阿,清廉坦荡。这等事,孙女自会派人去做,绝不让祖父为难。祖父只需要按时启程回楚州……”

“老夫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这些宵小的卑鄙手段!”穆立严词以对。

片刻后以手扶额,头疼不已,对着穆春有气无力挥挥手:“你出去。”

26 计策

没有穆春这一席话,读书人的气节,为官造福一方的信仰,教他无法妥协。

他绝计不会姑息严和明的卑鄙行为。

可穆春说得有道理,他要顾忌严老太爷,也要顾忌穆家上下。

这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不上下不下。

穆春重重给他磕了头,小心翼翼出了门,生怕打乱穆立的思路。

她知道,以穆立倔强一生不低头的性格,任凭她方才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答应。

她没想过一定成功,但是,只要穆立犹豫,她就有机会。

穆春回到屋里,叫了玉梅过来,跟她耳语几句。

又将写好的字条交给她。

玉梅有些诧异,但是忠心是她最大的优点,没有问为什么,立时去办了。

翌日一早,穆立刚刚睡醒,就听见珠姨在外头跟两个丫鬟吩咐:“这消息,别在老太爷跟前说。”

穆立走出来,瞧着珠姨,问道:“什么事,还要瞒着我?”

珠姨叹气,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在处罚告示未张贴之前,这消息到她为止吧:“早上,从严家传出来消息,说严家二少爷,科考弃权,把严老太爷气得又厥过去……”

“胡说!”穆立气得胡子又抖起来:“严家,是想赶在前头撒谎,造成既定事实啊!”

昨日穆春劝他,他还曾经心软,今日严家就闹这么一出,意图遮盖丑事。

他岂能任他们如愿?

穆立穿上衣服,梳好头发,戴好头冠,往大门走去。

穆春候在大门口,笑意盈盈得过来见礼。

然后又回去跟几个小丫鬟踢毽子。

言笑晏晏,活泼可爱。

穆立的脚步突然就慢了下来。

最后,他折回身,去了书房,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连一日两餐,都是珠姨给他送进去的。

穆春见穆立折回身,对着玉梅和宝竹轻轻一笑:“不踢了,回屋。”

但愿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丑事,不要传扬开来,就此压下去,再无声息。

上一世,她没有听说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事情。

是严和明说,严家花五千两银子买通了楚州太守云敬开,将处罚告示贴在贡院榜单角落,只贴了一天。

再找几个人在那一天堵在榜前。

不是秋闱放榜的日子,看到的人寥寥无几。

楚州虽有人知道严家,但离得远,每年科场舞弊的人都不少,没人有心思去求证。

阳岐城的人没看到告示,严家自己又放消息,说严和明是主动弃权的,便也没在意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本来是瞒得住的。

那时穆立并未回阳岐城。

云敬开收了严家的银子,以公务将“冥顽不宁”的穆立留在楚州。

严家人得功名、入官场,是严老太爷的一块心病。严家男丁又少,希望便寄托在从小聪明过人的严和明身上。

严子松和严和明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让严老太爷知道。孝也好,怕也好,消息瞒得死死的,只说题目太难,作不出文章弃权。

毕竟到张榜时,严和明没有成绩,这一条是瞒不住的。说弃权,是最好的借口。

谁知道,没过几天,严家铺子的掌柜,从前是严老太爷的心腹,去楚州给云敬开送礼,想在楚州西面的山上开矿。

听见云敬开家里的小厮们笑嘻嘻的说道:“一个严家二少爷,够咱们大人吃好几年了……”

掌柜的听见他家二少爷的名字,稍一打听,就知晓了原委。

严家三代不许参考,这对于严家来说,是惊天大事。

掌柜的不敢隐瞒,连夜回阳岐城告知了严老太爷。

严老太爷当时没作声。

等穆立从楚州被放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严和明天衣无缝得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

穆立根本不知道严家做了这么多小动作,还以为消息已经传开,只是碍于严家名声,大家闭口不言。

他也不必故意去揭人疮疤。

直到严老太爷专程派人,请了他去问。

穆立这才知道,原来消息是被封闭了。

严老太爷缠绵病榻,私下跟穆立对质。

穆立见严老太爷病重,只委婉提及“严和明心术不正,要多加管教”,严老太爷何等聪明之人,岂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当天就请家法,打得严和明鬼哭狼嚎。

气了几天,大骂“严家无人、严家完了”!撒手人寰,死不瞑目。

只是,临死前,到底顾念严和明是最疼爱的孙子,还有严家的声誉,写了信央求穆立保密。

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丑事,被严老太爷大操大办、风光奢华的葬礼,掩盖在阳岐城的地下,知者甚少。

严家还是一如既往做好事,嫁闺女,渐渐地,所有知情人都似乎忘记了这桩事情,不愿意揭人疮疤。

穆立也不再提,于他来说,中间架着严老太爷一条命。

而严和明,从此却对穆立,怀恨在心。

却从未顾及,穆立身为监考官,一州长史,考生科场舞弊,听人问及,岂能包庇撒谎?

这对天下其他认真科考的读书人,何其不公?

能为其隐瞒,保全名声,已经是仁至义尽。

明明是他严和明做错在先。

恩将仇报,胡搅蛮缠,阴险毒辣,严和明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正因为严和明狠毒性子,穆春不得不出此下策,将穆立口中的真相,堵在喉咙里,不让他说。

这一世,穆立因为怀疑“银杏树落叶,影响穆家运势”之说,提前回了阳岐城。

可还是跟严和明闹得不欢而散。

是否,这梁子注定要结下?

穆春不甘心。

无论如何,她要搏一搏。

因此,一面让玉梅找几个能说会道的街坊,放出消息去。

穆立昨日听她说明利害关系,只要犹豫不解释,那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事,就算瞒下来了。

毕竟,穆立为人古板正直,你问他,他不会刻意隐瞒;但你不问,他也不至于恶意散播,坏人名声。

而今日穆立折回身待在书房,说明他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不再执拗。

再一个关键点,是严家的掌柜。

她不知道上一世是哪位掌柜去了楚州,只好让严和明自己去查。

穆春小心翼翼过了一整天。

直到确认穆立不会出门之后,穆春悄悄传了珠姨身边伺候的大丫头红杏。

“有事要拜托红杏姐姐。”穆春开门见山:“办成了,这十两银子,就是姐姐的了。”

红杏摆手拒绝:“给大小姐办事,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要酬劳。”

穆春笑着道:“一点心意,姐姐先收下,不过是想让姐姐在珠姨面前,帮我传几句话。”

27 妻与妾

红杏半信半疑。

直到穆春将话说明白,红杏才道:“我告诉珠姨娘一声也就是了,这银子是万万不敢收。”说着行礼告退。

穆春怕穆立生她的气,不敢再跟珠姨接洽,怕惹来一堆麻烦。

有红杏这个第三人,希望珠姨能够理智客观明白她的打算。

穆家正院。

珠姨听了红杏的复述,惊讶道:“大小姐真这么说?”

“是。大小姐说,叫姨娘您找人去把贡院外面公示栏里,对严家二公子的处罚誊写一遍。怕他日严家事发,怪到老太爷的身上。”

“不会吧。”珠姨震惊:“这真是大小姐说的?”

她压根不敢相信,一向愚蠢任性的大小姐,会有这样心思缜密的时候。

“是。奴婢不敢撒谎。”红杏再次重复。

“我知道了。”

严家。

严和明诧异问来喜:“你说,消息最开始是从穆家传出来的?”

来喜点点头:“小的一路打听,说是穆家的婆子说的。”

“婆子?”不该是穆立的随从吗?

“许是穆老太爷身边那个女人做的,那个姨娘。”来喜大胆猜测。

严和明松了一口气,他又展开手中的字条,细细看了一遍,决定相信穆家给出的诚意。

“若想秘密不外泄,严家掌柜不出城。”这是穆春派人送过来的字条。

为了保险,她让玉梅给了一个孩童二文钱,大街上堵住来喜塞给他。

来喜略微识得几个字,看后知道事关重大,将字条拿了回来。

严和明谨小慎微,生性多疑,查了好几个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人,见没有可疑之处才略微放心。

字迹娟秀,工整楷书,出自女人之手。

来喜的猜测有道理。

昨日他去穆家口出恶言,穆立不怕,可他身边的女人怕。

不管是谁,穆家愿意出面,即便以后再出他科场舞弊的流言,怕阳岐城的人也不会信。

楚州父亲已经打点好,没什么可担心。

“你去打听,这几日哪位掌柜要出城,想个法子拦住。”严和明思忖一番,对来喜命令。

自己起身走出书房:“有消息了来告诉,我在老太爷房里,到了吃药的时辰了。”严和明作为严老太爷最爱的孙子,历来亲自侍奉严老太爷的汤药。

他在阳岐城,孝名远播。

穆立回来不过两日,又要启程回楚州。

八月底张榜出成绩,他公务繁忙,无法在老宅多逗留。

穆家大门口,穆立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周氏说道:“有什么不方便办的,写信给我,穆家既是你当家,就不必太顾及她人……”

这就是为周氏撑腰了,珠姨说的话,穆立还是肯听的。

阳岐城里,风平浪静。

穆春提着的心,随着穆立的离开,随着严家并没有丧讯传出,终于放下。

严家,且等着吧。

她不会让严和明好过,前提是不牵连穆家其他人。

八月二十,胡家每年必办的赏菊宴开始了。

周氏的意思,她带穆春、穆秋、穆夏三姐妹去,赴宴的衣裳是早就新做好的,一人两套。

穆春便知道,这是明着参宴,私底下给太太们相看了。

若非如此,不会把穆家的女儿们都带去。严氏和苏氏,更不会把压箱底的头面首饰都拿出来,给女儿们打扮。

胡家大宅在阳岐城北面,马车不过小半个时辰。

穆秋和穆夏一辆,穆春和周氏一辆。

“到了人前,切记不可胡闹。”尽管这段时间以来,穆春表现可圈可点,周氏还是怕她突然犯浑,一路上不住地叮嘱。

有人过来摆条凳,穆春先扶着玉梅的手下了马车,又折回身扶周氏。

胡大太太早就笑眼眯眯迎上来:“穆大太太……”二人客气热络,互相见礼。

穆春三姐妹过来跟胡大太太见礼。

胡大太太热情得跟小辈们一一问好,八面玲珑。

“穆春越长越漂亮了。”

“穆秋真是乖巧。”

“穆夏的相貌像苏家妹妹……真漂亮啊。”

胡大太太凑近周氏,一脸八卦:“不过,我瞧着,更像苏家曾经在宫里的那位姑奶奶……”

苏氏的大姐,苏大老太太的女儿苏妙风,早些年入太子府伺候。

两年后太子登基,苏妙风封嫔,深得帝宠,苏家也因此风光荣耀了一段时光。

只可惜,太子登基后没多久,她就一病不起,如今已逝去十八九年了。

当时周氏已嫁入穆家,也曾被邀请去苏家,想到苏妙风的姿容,忍不住向往,暗叹红颜薄命。

胡大太太见她不接话,怕撞了苏氏的忌讳,惹周氏不快,忙解释道:“不过细看,只眉眼有些像。仪态气质……”越说越觉得不妥当,硬生生停住。

周氏这才客气地道:“姐姐这院子重新整理过吧,越来越雅致了……”

胡大太太又介绍院子来。

寒暄好一阵子,胡大太太才让婆子领她们进了园子。

后园早就布置妥当,几十米的九曲回廊,摆了百来盆菊花。

有许多品种,穆春只在书上看到,尚未见过实物,叹为观止。

胡家这枚阳岐城的后起之秀,为了树立世家大族的门风,着实下了真功夫。

因是开国公后人,苏家一向自视甚高,不大爱举办宴会,省得自失身份。

而穆家,则因一直是阳岐城默认的首族世家,办这些宴会有托高自大之嫌,因此也不大办。

时日久了,胡家严家办得多,渐渐也弄出点名堂。

赏菊宴这种花费颇多,娱乐宾客,间接相亲的盛会,最开始就是胡家大太太提的。

一办就是三年。

第一年时,只请了穆家和苏家,连同胡家一些旁支女眷,知名度不高。

第二年,就已经拓展到阳岐城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了。

到今年,胡家门口停马车的胡同,已经从一条,蜿蜒到前面二条胡同了。

姹紫嫣红,百花竞放。

可以说,阳岐城适龄的闺女们,基本上都聚集在胡家后园。

说实话,阳岐城的老世家们,因身份在那里,不甘心自轻自贱托人作媒,也需要胡家这样勇于出头的新媒介。

所以,通过这三年的赏菊宴,加上人才辈出,胡家在阳岐城世家大族之间,彻底站稳脚跟。

丫鬟领着她们到后院小花厅,屈膝行礼:“大小姐,穆家三位小姐来了。”

穆春知道今日要与她见面,她就是要来与她见面的。

她想看看,与严和明成婚之前的胡氏,是什么样子。

胡彩玉。

上一世,她是妾,胡彩玉是妻。

28 陷阱

她以为,严和明许她一生一世共白头,即便是娶了妻,也不会冷落她。

可是,她错了。

最为刺眼的,不是新婚大喜,胡彩云和严和明拜天地的时刻。

而是,婚前,胡彩云到严家作客,她作为妾,不能出面,在后园无聊瞎转。

抬眸看见,不远处,胡彩玉跟严和明,一面走路,一面说话。

胡彩玉娇笑着往他怀里躲,他伸出胳膊圈住她。

下巴抵住胡彩玉的头顶,轻轻揽入怀,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那时是春天,严家后院,满树桃花开,落英缤纷,清香唯美。

他和她,就站在春天里。

好一对璧人。

她泪流满面,羞愤欲死。

不过才一年,严和明就变了心。

她那时,还这么以为。

其实不是。

圈套,陷阱。

她本就是严和明的猎物,玩几天就腻了。

胡彩玉,才是严家为严和明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女人。

所以,胡彩玉不满她先进门,想尽办法折磨她,就差将她学吕后对戚夫人一般,做成人彘才解恨吧。

后宅争斗的手段,她那时候才领略一二。

直到她跪在佛堂里,又听见丫鬟的对话,知道穆家着火,跑了出来。

临死前,她才想到,为何那门,她一拉,就开了?

胡彩玉!好歹毒的计谋。

她想杀自己,却不愿意亲自动手,背一个弑妾的恶名。

呵,伪善歹毒。

穆春紧紧捏住拳头,抬眼看胡家大小姐,她正值豆蔻好年华,与自己一般大。

此刻,胡彩玉笑意盈盈,立在门口候着,与穆家姐妹见礼。

胡彩玉是美的,她穿着鹅黄色碧罗裙,脖子上带着新炸的黄澄澄的八宝如意项圈,头上梳一个双髻,别几朵小珠花,清新怡人。

她一向会打扮,人前又温柔,严和明沉溺进去,就无法出来。

呵。

穆春忍住心中的仇恨,尽量不看胡彩玉的眼睛和面庞,规规矩矩见了礼,自己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

穆秋已经轻声细语跟胡彩玉聊起来。

严氏因为穆文平的县丞谋缺,一直想跟胡老太太和胡大太太攀上交情,穆秋自然是听从的。

奈何胡彩玉似乎也受了母亲的嘱托,对穆秋不冷不热。

胡彩玉又到门口接了几位小姐,是苏家的人,领进来,一一介绍给穆春姐妹,互相见礼。

苏三小姐苏锦华的是苏三老爷的掌上明珠,虽苏家兄弟姐妹众多,但苏三爷偏跟妹妹苏氏苏妙语更为亲近。

因此,穆夏与苏锦华表姐妹关系也好,很快就讲起了悄悄话。

穆春凝神发呆,周遭无意识散发出冷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几碟点心放在她右手旁的小炕桌上,胡彩玉俏皮冲她眨眼:“瞧着妹妹一个人不爱说话,吃点儿点心吧,离开席还早呢。”

穆春知道胡彩玉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是上一世接触的很迟,倒是没料到,她这么小年纪,就已经有了胡大太太周到体贴的卓越能力。

这小花厅,坐着的小姐们少说也有十来位,她却能注意到自己未与人聊天,不动声色命人端了点心来,真是有心人。

穆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上一世的嫉妒和愤怒,这一世只能自愧不如。

只是,胡彩玉性格再妥帖,谁要是挡了她的道,一概不留情。

穆春不想再与严和明瓜葛,对胡彩玉除了提防,就是生疏。

因此,她低声道谢,不再看胡彩玉一眼。

胡彩玉不以为杵,又命人一一给其他闲聊的小姐们上点心。

有丫鬟进来,告诉胡彩玉赏菊宴正式开始。

小姐们带着丫鬟,一行三四十人鱼贯而入,进了九曲回廊。

胡家这座回廊,为着赏菊宴修整过一次,原先不过15丈长,5尺宽,拓展到30丈长,10尺宽。紧挨着回廊的两间厢房也推倒,建了假山花圃,挖了一个大池塘,栽一排垂杨柳,精巧别致,颇有苏杭园林之风。

“这个我认识,叫大丽菊,我家里就有。”一位小姐兴高采烈。

胡彩玉听见,捂着嘴轻笑提醒:“余妹妹,这就是贵府送过来参展的。”

余小姐闻言娇笑:“那定要夺头筹了!我瞧着,就是它开得最大。”

前两年的赏菊宴,花苗花盆都是胡家准备,观赏评论一番就完。

今年却玩出新花样,大头仍旧是胡家,却分别从阳岐城有名望的家族中,各邀出几盆,宴上一一点评,逗个趣儿。

胡家的地位既然已被认可,那这种提议,就顺理成章得到各府支持。

“我觉得这盆绿牡丹最好看。”穆秋插话道。

绿牡丹是从严氏那里出的。穆家出了三盆,一房一盆。

说是出,不过是各自从穆家后园花圃里选了,标记好,统一送到胡家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人还是有护短之心。

“这菊有三色,倒是少见。”作为东道主的胡彩玉悄悄瞥了一眼穆春,向她示好。

胡彩玉知道,三色菊是穆家大房送来的。

不止三色菊,这里的每一盆,没标记是胡家的,其他的,她都能记得大概。

穆春诧异胡彩玉居然向她示好,只跟那余小姐一样,当作不知道三色菊是她家的,默不作声。

胡彩玉讨个没趣,并无恼恨之色,继续说道:“咦,这盆怎么焉了?”

有侍弄的丫鬟忙上前,将那盆胡家的花搬下去,又换了一盆普通品种上来。

穆秋方才说话被胡彩玉打断,跟在穆春后面赏花,不再吭声。

穆家姐妹,头一次在别人家,像闷头葫芦一般。

穆夏对这些花啊草啊没兴趣,早就跟苏锦华跑到别处玩了。

走了一路,赏了一路,穆春微微出汗。

回廊尽头的大花厅内,早已经排好小桌和吃食,先一波观赏完的夫人太太们,已经三三两两坐着歇息。

“穆大夫人真是越来越年轻了。”胡大太太跟穆家西府大媳妇刘氏说话。

本朝称呼中,官员的正妻称为夫人,其余则为太太。

因此,刘氏和吕氏,在外出席宴会,称呼是穆大夫人,穆三夫人。

周氏和苏氏,则是穆大太太和穆三太太。

今日,刘氏是一个人来的。

西府的三位小姐,都是打算高嫁出阳岐城的,因此这样的场合,小姐们不出席,免得给人看上,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碍于胡家下了帖不能不给面子,刘氏作为代表来一趟,也不算失体面。

“就你会说话,儿女们眼看一天天大了,咱们岂能不老,你惯会逗人……”刘氏在外面,对周氏还是很尊敬的,见胡大太太光顾着跟她调笑,话题一转:“我瞧着,今儿个那盆三色菊不错,大嫂是从哪里得来的?”

29 瑟缩

“新来的园工会侍弄……”周氏谦虚地道,其实她自己于花草上面懂得不少,费了很多功夫。

“我也觉得三色菊不错……”

“还是那盆金盏菊珍贵,据说普天之下,也没几株了,苏家也是好手面……”

说的是各家各府将名字遮掩,实际上有心人早就打听好,免得关键时候站错队。

这会儿堂而皇之说出来,太太们的心思更加显露无疑。

谁跟谁交好,谁中意谁家,一目了然,不必藏着掖着。

便有丫鬟拿着托盘过来讨票,各家太太将看好的“花魁”写好,放在托盘中,统一收走,一一点票,票数多的获胜。

那面,穆春她们将票也投入托盘中,只等着开席之前,公布结果,今日的宴会就算结束。

胡彩玉一张一张拆开纸条,念一声,她妹妹胡彩云就写一个,忽然,胡彩玉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胡彩云凑过头一看,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声音大得将正在叽叽喳喳聊天的闺秀们都吸引过去。

“这张,大概是想写玉翎管吗?”胡彩玉扬一扬手中巴掌大的字条,上面赫然是“玉0管”。

翎字不会写,涂抹掉了。

顿时,所有的闺阁小姐们都帕子捂嘴“吃吃”笑起来,个性爽朗的声音大些,性子内敛的声音小些。

只有穆春没有笑。

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欺负弱小,是她们这些天生好命的小姐们的一项乐趣,前半生,穆春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当自己成为弱者,那种深陷泥潭,无力自救的绝望感,让她再笑出不来。

角落里,一个身着金螺纹碧绿色衣裳的清秀姑娘,面上露出困窘难堪的表情,她深深低下头去,恨不能人人都看不见自己。

穆春想,她在严家做妾,连管事嬷嬷都能训斥她的时候,大概,也是恨不能有条缝钻进去,让她能遮羞吧。

“胡小姐!”穆春忽然叫了一声胡彩玉,对方止住笑声,偏头朝她望过来,眼里有疑惑和诧异。

“快些念完吧。我有些饿了。”

穆春说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家闺秀,岂能在人前为了一口吃食开口?会给人“贪馋”的坏印象。

只是,碍于穆春的身份,笑声虽响,可跟刚才相比,却一个是善意,一个是轻蔑。

角落里的姑娘感激地朝穆春看一眼,穆春没有看她。

这一点小事,没必要收别人的感激。

“穆大小姐可先吃点心,宴席还要稍等一会儿,是我们招待不周了。”胡彩玉的声音,客气而又体贴。

穆春终于明白,胡彩玉的能干,不是对所有人,只是对于那些有身份,值得她付出的,才会是这样。

心里忍不住一声冷哼。

她和严和明,踩地捧高,倒真是般配。

点心端上来,穆春并没有吃,而是示意玉梅端过去给那位角落里的姑娘,顺便让她问一下,那姑娘是谁家的。

十二三岁的年纪,不该连“翎”字都不会写。即便是没请先生,家里人教,也该教会。

玉梅回来,在穆春耳边低声道:“那姑娘是跟着奶娘来的,家里没有大人。”

“哦?”穆春这才有些奇怪,见其他小姐们又开始两三交好的低声聊天,她走近那姑娘,在她跟前坐下。

“穆大小姐。”小姑娘很有礼貌。

“小姐贵姓?”穆春问道。

“我……我姓赵。”那姑娘飞快地看了一眼穆春,又防备性地看了几眼周围,低声道:“赵……赵长月。”

穆春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小心,微微蹙眉不解。

那姑娘不再说话,低头吃点心,似乎没吃过一般,有些贪婪。

穆春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料上。

料子是好料子,花纹却是前两年时兴的祥云纹,这几年,早已经换成金丝银线绣的花朵。

沉默了一会儿,胡彩玉统计完毕,拿过去跟胡大太太那边的结果汇总。

“连翎都不会写,不知道哪里捡的帖子,穿着去年的料子,新衣服也舍不得做一件……穆大小姐,您可别跟着沾了穷酸气……”闺阁小姐中,总有刻薄肤浅,被家里娇宠惯了的。

上一世的穆春,就是典型。

穆春抬眼看时,却是严家一位姑娘,她认识的,严云姝。

瞧和穆秋热络的样子,就知道定然是二婶严氏那一脉的,与穆秋是嫡亲表姐妹。

上一世,没少欺负穆春。

严云姝话里虽然为穆春撇清,可眼里却是带着恶意。

穆秋捂着嘴,坐在严云姝边上,眸子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位是……”穆春问道,落她的面子。

见穆春故意说不认识自己,严云姝更生气:“穆大小姐贵人多忘事啊。”

“自然。”穆春答得理所当然。

穆家在阳岐城最大,她在穆家最大,那末,她在阳岐城最大。

目中无人,那是她的权力。

“……穆姐姐,这位是严家六小姐。”苏锦华教养好,出来打圆场,对严六小姐严云姝说道:“大家都是来做客的,严小姐不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位小妹妹,许是什么原因,一时想不起来,我有时候读过的书也忘记的。”

严云姝本是受了穆秋挑拨,这才出头以话相激。可她不是笨蛋,苏锦华明摆着站穆春那边,她再坚持,也讨不到好,胡乱笑了一下:“苏妹妹说的是。”

穆春又转过头去,发觉赵长月是真饿了,点心都吃了一半,跟赵长月说道:“若是喜欢吃,我再叫人拿一些来。”

“不用不用。”赵长月摆手:“我吃饱了。”

穆春笑笑,见她说得郑重,不好勉强。

“好了,请大家去百花厅吧。”胡彩玉过来招呼,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百花厅去。

人多路窄,摩肩接踵,穆春走在最后面,严云姝靠过来,小声道:“穆姐姐,我刚才不是说你……”

穆春没理她,抬头挺胸往前,像是没听见一般。

严云姝讨了没趣,跟身旁的穆秋嘀咕:“你大姐怎么了,不像她的作风啊,以往宴会上,她都是找机会出尽风头……”

30狗血

穆秋非常赞同,小鸡啄米般点头:“她最近跟中邪了一样,莫名其妙……”

“中邪?脏东西吗?”严云姝不知道想到什么,低声跟穆秋耳语几句,穆秋被她大胆的想法唬了一跳,片刻后笑逐颜开:“还是你想法多,可以试试,她到底是我大姐,若真是被脏东西附身,我也担心。”

严云姝亲热的挽着穆秋的胳膊:“若是她发觉了怎么办?”

“不会的,再说,我们也是为她好。”穆秋笑。

因跟大人同厅,虽然分开坐着,一顿饭吃的还是索然无味,小姐们都规规矩矩,恪守礼仪,唯恐丢了家族颜面。

穆春瞧着她们的表现,越发对上一世自己的愚蠢和自私,羞愧万分。

饭前,胡大太太宣布了名次,穆家三色菊、苏家金盏菊等分别是花中状元、榜眼。另有一盆胡家的花,封了探花。

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并无人有异议。

说是品花,家族势力的角逐而已。

吃过午饭,今日的赏菊宴也就结束了,下午胡大太太安排了听戏,周氏事务繁忙,自然是无法留下的。

穆春站在周氏身后,规矩地等周氏跟胡大太太话别。

赵长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角。

穆春回头,赵长月跟她盈盈行一礼,笑着道:“穆姐姐,我也先回去了。”

穆春点头,看着她在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那是一辆旧马车,车梁轮子车厢都已斑驳,然而看起来十分宽敞。穆春瞥见上面有一个印记。

她记了下来。

周氏跟胡大太太寒暄完,先上了马车,穆春正要上去,不知道哪里从来一个疯婆子,朝着她直直过来,手中端一个木盆,兜头淋去,口中念念有词:“邪祟快退开,狗血除煞气!”

穆春只闻一阵浓烈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眼前就有黑红的粘稠的滴滴答答,像蚯蚓在脸上爬。

她一阵恶心,隔着湿成一缕一缕的刘海看着那疯婆子。

那婆子冲她嘿嘿直笑,口中还在念叨:“小姐有鬼附身,老身乃驱鬼天师……”

胡大太太反应快,随着其他几位要离开的小姐们受到惊吓高声尖叫,她已经命人飞快就近拿了一堆衣裳,冲上去将呆若木鸡的穆春包了个严严实实。

又命人将那疯婆子死死按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周氏并未瞧见,她听见惊呼声下马车时,穆春已经被人麻木的簇拥着往胡家内宅走,正在垂花门下。

胡大太太上前扶住周氏,低声快速说了一遍。

“春儿,春儿……”周氏小跑几步,站到穆春跟前。

穆春头上包着不知道谁的衣裳,翠红翠红的,只露出一双冷静、孤高的眼睛,似乎根本没发觉眼前之人是谁。

周氏心里直哆嗦,对着胡家的人下令:“请大夫去!”

胡家的人看了一眼胡大太太,胡大太太早就跟上来,此刻忙道:“大夫家里有,是常来把平安脉的。”

最近的厢房就在垂花门入口处三十步的样子,穆春被拥着进去,里面连热水也准备好了。

周氏不放心,跟着玉梅等,帮穆春把那些横七竖八包裹的衣裳拿下来,打湿了帕子,先帮她擦上的狗血。

穆春接过帕子,对满心忧虑的周氏道:“母亲,我没事,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周氏见她眼神镇定,面容恬淡,怕她被吓傻了,坚持要留下:“我陪着你……”

“不用了。”穆春道:“母亲此刻该做的,是让今日看到的人,不要嚼舌根。”

周氏闻言一凛。

她差点忘记了。

穆春被人妄称邪祟,泼黑狗血的事情,除了她自己不能被吓到,更重要的是,不能传出去。

不然,即便是没有此事,三人成虎,怕也是毁了穆春的名声,日后不管是议亲还是参宴,都会被人指点。

有些气性小的闺秀,遇上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丢脸事,一年半载不出门都是有的。

更严重的,想不开做傻事。

周氏知道穆春说的对,一时顾不上猜测她怎么如此冷静,赶紧出去与胡大太太商议对策。

穆春命玉梅守在门口,自己脱了衣裳泡进木桶,先把头发脸洗干净了,热气氤氲的水温中,此刻才觉得后怕。

不是怕那疯婆子伤害她,而是怕,那疯婆子是道行高深之人,真的看出来,她身有“邪祟”。

带着两世的记忆,重生为人,不是邪祟是什么?

她怕得很。

玉梅在外面疾呼:“小姐,小姐……太太要进来看你了。”

穆春这个澡,洗得有些久。

“好了。”玉梅的呼唤声将穆春从恐惧中拉回来,她想,抵死不认,只要不露出破绽,谁能耐她如何?

肌肤雪白,闪耀夺目,上面沾满莹莹的水滴,像是半开的兰花一般清雅娇柔。

玉梅用细绢布裹住穆春的身体,细细为她把水擦干。

新换上的水红色窄腰襦裙,衬得穆春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她将湿头发细细擦了,听见周氏进来说道:“那婆子问明白了,不是近处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撒泼……疯疯癫癫的……”

“那就算了。”穆春笑着对周氏说道:“既然是在胡家的地盘,人家想息事宁人,咱们也不好追究。”

周氏的意思正是如此,只是从一向霸道任性的穆春口中说话,令她震惊。

胡大太太方才听见那疯婆子跟胡府无关,明显松了一口气,大有撇清的意思,连声保证不会将此事泄露。

周氏也不想闹大,这于穆春的名声有损,怕的是穆春又犯浑,不依不饶。

没想到,她自己主动愿意顾全大局,让周氏颇感欣慰。

换了衣裳,穆春走出厢房,胡大太太带人在门口候着,见穆春并未哭泣,心里安定下来。

身后的嬷嬷捧着七八个锦盒。

“这些都是安神压惊的好东西,我命人送去穆府。”胡大太太不等周氏拒绝的话说出口,一使眼色,那嬷嬷就捧着走了。

穆春撇撇嘴角,对胡大太太如哄好卖乖、毫无歉意的表现不屑。

即便疯婆子非胡府的人,可到底是在胡府门口出的事,胡府安保不牢固,脱不开罪责。

这时候,正是该拿出诚意道歉。

药材之类是应该的,悄悄送去穆府赔罪便是,却还弄得像是跟周氏邀功一般。

想到胡彩玉攀高踩低的作派,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穆春挽着周氏的手,被胡家下人带着从西南角门出去,避开垂花门那些窃窃私语的闺秀们。

“你去胡府门口候着,瞧瞧那疯婆子最后怎么处置了。”穆春回过神叮嘱玉梅:“别让胡家的人看见你。”

31男人

若那婆子真的看出她非常人,道行高深,那她也要见招拆招,去找一位高人,弄个什么符求着戴在身上,不然,怕是有无尽的麻烦。

她差点忘记了,世上还有高人。

玉梅答应一声,绕到胡府围墙后面,不见踪影。

穆春正要上车,胡宅里面又传来一阵喧闹。

周氏皱皱眉头,不耐烦催促穆春:“走吧。”

穆春回头张望,却见角门处,几个婆子死死按住一个挣扎的女人,怒问道:“是谁放了她出来的?”

“今日人多,怕是后院太忙,一时不察,才……”

“小心你的皮,若没被人发觉才好,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

“是是,求嬷嬷救我,把她按回去……”

“呜……呜……”被按住的女人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似乎不能说话,只胡乱挣扎几下,被人一石头砸在脑袋上,顿时鲜血流了一片,拖走了。

立刻有婆子拿水拿扫把,清洗地上的血迹。

“春儿,你可有觉得恶心难受?”马车里,周氏关切地问。

“母亲别担心。”穆春对周氏笑笑,宽慰她的心。

“好。”周氏笑,摸她的头:“我的春儿,真的长大了。”

穆春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母亲……您刚才看到了?”

周氏似乎早知道穆春有此一问,笑着道:“胡家的家务事而已。”

“可她们的手段如此残忍!”穆春想到上一世自己被活活打死的惨状,瑟缩一下,感同身受:“那是谁?要被这样非人的虐待?”

周氏语重心长,看一眼穆春,思忖半响,还是决意告诉她:“胡家未出阁的三姑奶奶。”

是胡老太太的女儿?

“不是。”周氏笑:“是位庶女。与家丁私通,被胡老太太察觉,关了起来,又将那家丁赶出阳岐城。关了这十来年,正常人也疯了。”

马车忽然停下来,周氏笑着跟穆春道:“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家的事,说明真的没事。我去铺子里面看看,稍后再回。”周氏下车,去穆家铺面查看账目。

突然袭击,也是管理家务的一种手段。

穆春了然,乖巧点点头:“母亲别担忧我。”

当年分家,因穆二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已入仕,且不在阳岐城任职,家中没有可靠的男人,因此并没有要铺子,只要了田庄和一些别院等固定产业。

穆家的这几个铺子,原先也是穆文忠和穆文义两兄弟管。

后来穆文忠去楚州给穆立打下手,穆文义渐渐成了甩手掌柜,周氏才承担起来。

但是也不好经常性抛头露面,只偶尔去瞅一眼。

一些需要出面的事情,还是等穆文忠回来后才去办的。

穆文忠不在楚州的时候,就是穆文义去。

只是穆文义总不靠谱,做事情拖三拉四,周氏便使用突击手段,偶尔查一下帐。

有不合理的地方,再跟穆文忠说。

马车又重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往穆家驶去。

只是没走多远,忽而又停了。

“穆姐姐。”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窗户口传过来。

穆春掀开小窗帘,探出头去,见是赵长月和她的奶娘。

她们的马车停在路边,像是坏了。

“我瞧着是穆家的马车,果然是姐姐在里面。”赵长月高兴地说。

穆春走下马车,对着玉兰吩咐:“你让二小姐,三小姐先回去。”

穆夏和穆秋在后面一辆马车上,省得耽误她们回府。

“修了多久了?可要我送你回去?”赵长月的那辆马车实在旧得厉害,车夫满头大汗,也不见捣鼓好。

赵长月一个闺阁女子,就这样站在大街上等着,委实不妥。

“如此,多谢穆大小姐。”赵长月没有回答,出声的是她奶娘梦姑:“有劳了。”

穆春便请赵长月上马车,梦姑却是死活不肯跟主子同乘,坚持跟着马车步行。

“穆姐姐别劝了,梦姑是最守规矩的。”赵长月叹一口气。

马车骨碌碌朝阳岐城西南边去,这里跟穆家是相反的方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

赵长月住得不是赵府,而是一座别院。

梦姑看出穆春的疑问,笑着道:“我家小姐,单独在这里住,清净。”

穆春见梦姑有意隐瞒,也不追问,笑着道:“快进去吧,天色晚了,我要赶回家。”

也不提进去坐着歇会儿的话。

梦姑见她知情识趣,体贴周到,心下大定,朝穆春盈盈行礼,面上露出和善真诚的笑容:“有空,我家小姐亲自去府上拜谢。”

这是愿意与穆春常来常往的意思。

穆春喜欢赵长月直爽坦诚的性子,笑着答应。

马车又骨碌碌朝阳岐城中央走去。

“走小路吧,天快黑了。”穆春跟车夫说。

车夫答应一声,挥着鞭儿将马赶入一条小巷。

“人之初、性本善……”车夫双脚交叉垂在车辕边,边走边吟,声音稚嫩。

歌声鄹然停顿,像被人扼住喉咙。

斜里冲出一道人影,单脚踩在车夫边上,“刷”地钻进车厢。

车夫一声尖叫尚未叫出口,里面传来嘶哑男声:“继续走,不然杀了你家小姐。”

“小姐!你还好吗?”车夫问。

“走吧!”穆春答。

车夫不敢耽搁,双脚一松,鞭子一扬,“驾”!马车又跑起来。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为了尽可能镇定,小车夫又吟诵起来。

马车里,穆春斜一眼。

这是一个男人。

身着墨色绸缎长衫,头戴帷帽,长长的黑纱垂下遮住大半面容。

紧握的骨节分明的手,昭示着他的紧张。

玉兰和宝竹坐在车尾,还在高兴地聊天,并未发觉什么异样,时不时有少女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车厢里无比寂静,呼吸声可闻。

“停车!”一声重重的吆喝,车夫“吁”一声勒住马。

“马车里面坐的谁?”有人问。

“穆家大小姐。”车夫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很稳:“你们是谁?”

听闻是穆家,拦车之人大声说道:“穆小姐,得罪了,小的们是严家的人,有盗匪今日趁乱偷了主子的东西,被小的们一路追赶……”

严家?穆春歪过头去看他。

男人脸上露出惊慌,片刻后变为狠绝,眼里闪着杀气。

他起身,重重看了穆春一眼,弯着腰准备出去,袖子,被一双纤细柔白的手拉住。

32混蛋

他狐疑回头,隔着黑纱,看不清女子的真实表情。

穆春弯腰挡在他前面,深呼吸两口气,缓解一下紧张的神情,面上带着三分甜笑,撩开帘子,露出脸来。

挡在马车前的,是三个穿着统一护院服饰的家丁。

“我坐在车里,什么也不曾看见。”她问小车夫:“你看见没?”

小车夫瞧她一眼,被她淡定的情绪感染,摇头:“小的没看见。”

“宝竹玉兰。”穆春叫一声。

两个丫鬟早因为马车莫名停下,走到马车侧面,此刻也是狐疑的互相望一眼,摇摇头。

三名家丁对望一眼,盯着穆春身侧帘子卷起的地方,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

“穆小姐,小的们想上去看一看……”明明瞧见人钻进马车的。

可若是有男人忽然钻进车内,穆家大小姐不该是眼前这副漠然疏冷的模样。

严家三家丁迟疑试探,听穆春冷喝一声:“马车是本小姐的私人地方,行啊,上来可以,下车之时,别忘了把眼珠子挖了!”

她冷冷声调一出口,那三名家丁眼里冒出火来:“穆小姐,严家在阳岐城,也是有头有脸……”

“严家算个什么东西!”穆春不等他们摆谱,紧皱秀眉厉声喝道:“想要在阳岐城里横行霸道?未免也太没将穆家放在眼里!”

“横行霸道”这个词用得有些严重,那三名家丁瞧穆春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半信半疑让开身侧。

穆春坐回车里,小车夫抓紧时机大声叫“驾”,马车快速飞奔。

男人气定神闲坐在轿厢角落,从穆春出马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心了。

穆家大小姐,若是车厢里私藏男人,还是在大街上被拦下,嚷嚷出去,大概她也不必活了。

穆春心思复杂地坐下来,不去看他。

要不是听见严家,她无名火起,也不会干这样冲动的事情。

眼前之人,是人是鬼,她还分不清楚,何必将自己牵扯进去?

穆春不想再跟严家沾染上一丁点儿关系。

冲动是魔鬼。

“行了,你下车吧。”眼看走完这条巷子,要到朱雀大街,穆春让车夫将车停在拐角处,挡住男人身形。

“不了,我顺路。”男人似笑非笑,隔着黑纱看穆春一眼,伸手摘下帷帽。

穆春睃他一眼,却再也移不开眼睛。

不是因为眼前男人丰神俊朗不输严和明,也不是因为他有一双墨玉般的眼睛让人沉迷,而是,此人,穆春认识。

说是认识,也有些过,准确描述应是“一面之缘”。

她差一点就要叫他的名字了。

穆春忍住。

男人瞧她呆若木鸡的眼神,司空见惯般轻佻笑一下,趁四下无人,窜出去和小车夫坐在驾车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快速驶过巷道,穿到朱雀大街。

“小姐,到了。”玉兰掀开帘子,她家小姐双手托腮,在发呆。

“请告诉穆大老爷一声,就说方之询求见。”

穆春浑浑噩噩下了马车,抬眸望去,正巧对上早就下车让人通传,此刻等在门口的男人,他长身玉立,如星辰般的眼眸,似笑非笑,望着她。

她好想伸手打他的脸。

他的笑容,让人讨厌。

不多时,父亲熟稔的笑声传来:“方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哦,春儿也回来了?快来见过方公子……”

穆春无法,只能上前客客气气见礼。

和父亲分开后,穆春才恢复神智,倚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方之询,方之询。

这个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可那一面,却让她羞愤欲死。

她们,是在严和明让人亵玩她的宴会上,见的面。

“这就是号称阳歧第一闺秀的穆大小姐啊。”

“我瞧着没有严六小姐漂亮。”

“穆大小姐,您一脸苦大仇深的,是咱们欠你的银子不成……”

穆春在这调戏侮辱之言中,紧紧握住拳头。

出门前,严和明说,带她见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

是,的确是严和明的朋友,可都是狐朋狗友。

他们上来就打趣,有些轻佻的,居然还来抓她的衣袖、摸她的脸。

严和明呢?他坐在上首的位置,淡淡的瞧着,冷言冷语:“春儿,你怕什么,都是朋友,不会把你吃了的。”

“就是,笑一个,笑笑看……”人群里有人带头起哄。

严和明的态度,她若还不明白,就是傻子!

她瑟缩在墙角,惊怒交加的呵斥:“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严郎……”她跑向他。

“现在是晚上,夜宴啊,穆大小姐……”

“对呀,装清纯给谁看呢,私奔之事都做得成,穆大小姐可谓是‘性情中人’啊……”

“老子出来玩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玩世家大小姐……嘿嘿……”

穆春绝望地被他们的揩油亵玩,只差没有……

她朝着满场唯一对她无动于衷,没有参与的男人摇尾乞怜,瑟缩在他身后,眼含哀求。

“呦,我说怎么不理咱们呢?原来是看上方大公子了。”有人起哄,却不敢上前。

“方公子长得俊俏,自然是受姑娘喜欢……”

“求你,带我出去吧。”穆春看出来,在场的人,还是顾忌他的。

“人必自辱,而人辱之……穆大小姐出身书香世家,没读过这句话吗?”方之询起身往边上让,将她暴露在男人们贪婪的视线里。

穆春深深的绝望。

她放弃挣扎,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在想,若是从这里冲过去,撞向廊柱,会不会立刻死亡,结束这耻辱愚蠢的一生。

“行了,今日带她来,不过是让你们见识下真正的闺阁小姐,别太过分了。”严和明终于出声。

穆春的自尽行为还未实施,就被严和明解救。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严和明还是爱她的。

他在别人对她呲牙磨刀之时,拯救了即将落入深渊的她。

却愚蠢的忘记,是谁,将她带入深渊的。

人挨打久了怕了,就会忘记始作俑者。

施暴者只要不打她,就感激涕零。

她真是贱到骨头里。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从方之询身后躲到严和明身后,席间又是觥筹交错,欢笑盈盈。

她的性格,在严和明刻意地调教下,变得胆小自卑,怯弱乖巧,她学会逆来顺受。

直到大哥杀人的消息传来,她才慌了神,鼓起勇气去求严和明。

他拒绝了她,告诉她残忍的真相和掩藏的阴谋。

穆春痛入骨髓,哀恸大哭,声声泣血。

“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玉兰关切询问。

“有些气不合。”穆春休息好了,不理玉兰,问宝竹:“今日给我们驾车的,是什么人?瞧着眼生。”

33方家

“哦,那是来顺。”宝竹快人快语:“他是厨房田大嫂的儿子。”

来顺,穆春念叨着名字,又问:“多大了?”

“这奴婢不知道。”宝竹笑着答话:“他来了一个月不到,以前田大哥还在的时候,跟着田大哥管东边的庄子杂事,二个月前,庄子上暴乱,田大哥与人起了冲突,被人打死了,田大嫂不放心,求了太太,将他带来放在马房里干活。”

难怪声音稚嫩,还会读“三字经”。穆春想着一路上他的表现,暗道此人可用。

小小年纪,遇事沉稳镇定,实属难得。

因见了方之询堵得慌,穆春晚饭没吃几口,穆秋溜达过来,瞧见桌上剩了许多菜,碗里的饭还是满的,假心假意问了几句。

穆春绝口不提被泼黑狗血的事情,只搪塞了她。

那面周氏听说她食不下咽,过来瞧她。

穆秋讪讪的回去了。

“方公子走了吗?”穆春问:“女儿回来时偶然遇见。”

“还没。”周氏刚见了客。

“那爹爹与他如何认识的?”穆春纳闷。

“哦。上次你爹不是进京,给宁华郡主送税供?瓢泼大雨,山路难走,遇到方公子帮忙。”周氏言简意赅:“方公子恰好也要去定国公府,你爹说,他与国公府的人十分熟稔,一看就是常来常往的。”

常来常往?那算起来,方之询该是宁华郡主的人,只是不知道来阳岐城干什么……穆春在心里嘀咕。

上次穆文忠回来说“路上遇到贵人相助”,原来说的是姓方的。

哼,见死不救的东西,算什么贵人?穆春腹诽。

宁华郡主是九王爷的女儿,有两次婚嫁。第一次嫁给赵姓状元郎。只是赵状元死得早,后改嫁定国公。

上一世,与方之询一面之缘,穆春压根没留意他的家世,只记得这个男人当众羞辱她,撕开她的伤口,往血淋淋的伤口上面撒上一把盐,轻佻恶毒,恨得她决定一头撞死。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那时候,溺水濒死之人,需要的是救助的稻草,非岸上之人冷眼嘲笑,讽刺她落水活该。

这是何等的冷漠无情。

想到那似笑非笑的深潭般的眸子,穆春咬牙切齿。

她问道:“方氏一族,如今怎样?”

“如今的情形不大清楚,不过我还未嫁给你父亲前,方氏在徽州一带,百年大族、显赫荣耀。当年赵状元做了郡马之后,他姐姐在方家先前是个妾,后来主母忽然病死了,她就扶了正。只是赵状元死后,郡主改嫁,他姐姐也因此病倒,没多久就去世了。”

周氏不欲多说,但是显然也是调查了一番的:“就是不知道,方公子是方家什么人。看来方家也还是想攀附郡主这棵大树的。”

周氏在心里琢磨,方之询不错,可徽州?哎,还是算了。

不考虑不考虑。女儿还是嫁在阳岐城,离她近些的好,可以照拂一二。

穆春不知道周氏已经转了几百个弯,还在算自己的帐。

方之询身份不算差,上一世为何要跟严家来往?

亦或者,是严家想高攀方家?

“春儿,我瞧你心神不定,可是今日受了惊吓?要不要寻个大夫瞧一瞧?”

“我还好……母亲不必担心……”穆春揉揉额头,刚开口拒绝,玉棋进来,对周氏道:“太太,老爷说,方公子要在府上住几天,请太太安排好。”

周氏闻言点头:“我这就去……”

穆春一听方之询要住下,一把拉住周氏的袖子,她此刻头更疼了:“母亲,我想,我怕是受到的惊吓不小,还是去庄子上住两天,缓缓心神吧。”

周氏:“……”

刚才还说自己没事的

瞧着女儿恳切的眼眸,周氏点点头:“也好。”

若是今日之事,胡家瞒不住,传出去,穆春躲着,也不必受流言蜚语的干扰。

周氏叫了玉棋来吩咐几句,又对穆春道:“你此去,也顺带看一下庄子上的账目,跟去年的比一比就行。”

有点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穆春见周氏安排她明日晌午启程,点名道:“马房里有个叫来顺的不错,让他驾车吧。”

这种小事,周氏自然是没有异议。

穆春放下心来,方之询这种见死不救的冷漠绝情之人,还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好。

玉梅直到府里掌灯时分才回,她进屋看了一眼伺候着的玉兰,穆春将玉兰赶了出去。

玉梅这才说道:“小姐……奴婢跟了一路,那婆子根本不是什么高人……”

穆春松了一口气,听玉梅继续说。

又是严家!

这回是严云姝。

胡家直到宾客都走完,才将那疯婆子扔出来。

疯婆子鬼鬼祟祟绕了好几条巷子,进了严家后宅西北角,守门的婆子听了她的话,进去通传,不多时,出来一个小丫鬟给了那疯婆子一笑锭银子。

那丫鬟玉梅认识,正是今日跟着严云姝去胡家的丫鬟。

“奴婢猜,三小姐脱不了干系。”玉梅气得不行。

严云姝与穆春无冤无仇,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犯不着花银子报复。

除了穆秋。

“我明日去庄子上住两天,你随我去。”穆春眸子眯起来,露出危险冰冷的眼神。

“那此事怎么办?”玉梅咽不下这口气。

用恶心腥臭的黑狗血兜头向小姐头上泼,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若是气性小的姑娘,吓得半死不说,羞耻得都不敢出门了。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穆春喃喃念道:“不着急。”

玉梅见穆春胸有成竹,也静下心来,听穆春吩咐道:“叫玉兰留下来,宝菊盯着她。”

藏了针的枕头,也该扔了。

玉梅去叫宝菊进来,宝菊听见让她盯着玉兰,不以为意:“玉兰姐姐?她怎么了?”

玉梅恨铁不成钢地捏她胳膊一把,呵斥道:“小姐让你做就做,哪那么多话?”

宝菊不过十三岁,忙带着哭腔答应:“奴婢知错。”

穆春明白宝菊也不中用,忙道:“行了,别哭,去收拾箱笼吧。”

翌日一早,随意喝了小米粥,吃了银丝卷儿,穆春启程去西郊庄子上。

临出门时,碰见父亲、大哥和方之询一道,有说有笑。

穆春用扇子挡住脸,缩在墙角,被穆凌云揪出来,上下打量:“听说你昨日吃了亏?”

周氏大概跟穆文忠提过。

穆春装出羞愤欲死的模样,挣脱穆凌云的拉扯,快速出了二门上了车。

他们几个是走大门的,不同路。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穆文忠少见穆春难堪模样,批评儿子。

穆凌云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辩解:“我哪知道她反应这么激烈……想关心一下。”

“方兄,让你见笑了……”穆凌云想起旁边还有人在,忙对方之询致歉。

34躲避

方之询善意笑笑,表示不介意。

他没办法介意啊,那丫头,分明是故意躲着自己。

昨日在马车上,呵斥严家家丁还威风凛凛,怎么回来没多久,就听说受了惊吓要去庄子上住?

哪有救命恩人害怕被救者的?

方之询玩味地眯起眼眸。

这个穆家大小姐,奇怪得紧。

田来顺恭敬地迎了穆春上马车,此去的西郊庄子,离阳岐城一个时辰单趟。

正午,马车停在田庄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王大军,他媳妇人称大军嫂子,过来迎穆春等人。

穆春看了大军和大军嫂子一眼,对两个人印象都不错,想到周氏的嘱托,先看了账本,见差不离,此事也就了了。

大军嫂子眉开眼笑,笑着说道:“大军和小妇人管庄子是尽心尽力的,小姐和太太尽可放心。”

穆春笑看她一眼,觉得这话有些卖乖的嫌疑,好印象去了一大半。

穆春此行,只带了玉梅和宝竹,玉梅可靠聪明,宝竹能干敏捷。

周氏不放心,让玉画跟着过来。

玉画是玉嬷嬷亲手调教出来的,跟玉棋、珍琴等人,一同伺候在周氏左右。

主仆四人,并带来的四个粗使婆子进了庄子,沿路都有正在耕作的雇工过来打招呼,穆春和善地冲他们点头。

庄子上的吃食不算精致,好在都是自家种养的,新鲜干净。

穆春不挑,吃过午饭,先午睡了一会儿。

下午起床时,神清气爽,带着玉梅绕着庄子散步。

太阳偏西,有些热。好在田庄树多,时辰又晚,玉梅撑伞遮阳,不嫌晒。

毕竟,放眼望去,许多农人还趁着日头没中午那么毒辣,抓紧时间干活呢,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这一带种得是稻田,穆春瞧着出青的苗,上面饱满的谷穗,有些种的早,青苗上已经带些金黄。

青黄相间,美不胜收。

穆春陶醉一会儿,听见一声呵斥:“别乱跑,把你口粮踩没了,到时候谁管你饿肚子!”

一位农妇,呵斥她在地里调皮的小孙子。

穆春蓦地从美景中惊醒。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穆春心里闪过这么几句话,涌起一抹怜悯,对玉梅道:“中午喝的酸梅汤不错,让大军嫂子多做些,给他们送来。”

玉梅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笑着答应,唤了扎着揪角的小女娃豆豆去传话。

等酸甜可口的酸梅汤送到田埂上,农人们胡乱喝了几口,又紧紧忙忙去干活。

田来顺早已经下到地里帮忙,他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夜里的田庄静悄悄,只有蛙鸣蝉叫,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盛夏虽燥热,可地上洒了水,窗子也开着,偶尔袭来的凉风,让穆春很快睡着。

她无意识翻了个身,玉梅立时惊醒,起身给她摇扇。

穆春睡得更加香甜,重生以来,第一次心静如水。

翌日,穆春早早起来,读过三篇《菜根谭》,学了古人做事的道理,才出来品尝用上半年的麦子磨的面粉做的馒头。

大军嫂子在一旁伺候,穆春看她头戴金钗,身着细布红衣,与昨日朴素干净判若两人,笑着道:“你去忙吧。”

大军嫂子连声推脱不忙,让穆春有事吩咐。

穆春歪着头狐疑瞧着她:“大家都热火朝天撒不开手,怎么你不忙?”

大军嫂子面色一红,旁边的小丫头豆豆朝穆春咧开嘴,高兴的嘀咕:“我娘怀了小弟弟了。”

穆春这才明白过来,笑着道:“既然是有喜,那该歇着。”

大军嫂子用手拢一下头发,狠狠瞪豆豆一眼,方才客气笑道:“小妇人多谢大小姐体贴。”

体贴?穆春笑眯眯的,点头起身,出去溜达。

田庄没什么事情可做,她就是过来观光散心的。

大军嫂子怕也是这么想。

昨日以为穆大小姐是个厉害的,因此身着旧衣发不饰物,客气而礼貌。

今日,怕是看出来穆春没心没肺,只有一点子便宜善心,倒是又换上了葱绿色新裙子和大红色褂子,头上戴了一只细细的赤金长钗。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嘚瑟的气质。

“豆豆不是大军嫂子生的吧。”穆春叫了一个田庄上的婆子,随口问道。

“是,大军原先的娘子生的。”那婆子笑着道:“不过对豆豆挺好,作为后娘,实属难得。”

穆春笑了笑,没说话。

好吗?哄十来岁的继女为自己说话,大军嫂子也是个精明人儿。

可豆豆皮笑肉不笑的解释,和大军嫂子对豆豆表现不满意的那狠狠一眼,穆春却是看见了的。

大军嫂子绝不像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和气。

不过,这样的人,只要不损人利己,作为下人,是个能干的。

“马厩里怎么还没让人去粪铲?”穆春正喝着小米粥,听闻外间一顿厉喝,随后是大军嫂子温吞的声音:“马上派人去。”

穆春问玉画:“嗓门这么大,是谁?”

玉画走到门口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闺女,面庞黝黑,胳膊浑圆,正大喇喇坐下吃饭。

她一手拿一个拳头大的白馒头,连啃两三口,又夹一大筷子小菜,呼啦啦往阔大的嘴里塞。

一向趾高气扬的大军嫂子在她面前噤若寒蝉,小口吃饭吃菜。

“你快些吃,等一下要拖粪施肥。”壮女子又催促。

大军嫂子终于忍不住,将碗往桌上重重一磕:“催催催,催命符似的,我怀着身孕你非逼我干活?”

壮女子一面将剩下的小半个馒头捏紧了,大大一口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吞进去,一面端起碗“咕噜咕噜”几口将粥喝光,手背往嘴上胡乱一抹,又往兜里揣了两馒头,啥也没说就走了。

玉画看完这一幕,进门正要给穆春回家,瞥见宝竹伏在床板下找东西,只是床下黑乎乎的,瞧不见。

穆春嘀咕:“昨晚上脱下来还在,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玉画才知道,早上宝竹收拾穆春的衣裳拿去洗,发觉昨晚上换下的肚兜不见了,怀疑是掉在床底下。

捞了一阵满头大汗,啥也没找到。

穆春叹口气:“算了,中午日头亮起来再找。”

“啥丢了?”大军嫂子进来问道:“奴婢叫人来找。”

穆春不好意思跟外人说,没吭声。

门帘忽然卷起一阵风,一名壮硕的闺女冲进来,声如洪钟:“找什么?”

大军嫂子又问玉画。

玉画有些为难,看了一眼还在床边上奋战的宝竹。

壮女子往前两步,拎小鸡一样将宝竹拎到一边,大喝一声,咬着牙两条壮硕的胳膊,居然将一张百来斤的雕花木床硬生生抬开来。

35大闹

穆春瞧得目瞪口呆,玉画忙上前去角落里,将粉红色的肚兜捡出来,藏在怀中。

壮女子又一下,将床抬回原处。

大军嫂子冲她道:“你干活就干活,也不先吱一声,吓着大小姐拿你是问!”

壮女子冲她喝道:“我是看你有身孕没动手打你,你别叨叨。叨叨我烦了你和你的肚子就都保不住了,到时候别怪我!”

大军嫂子吓得一瑟缩,又不敢说话了。

穆春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壮女子却闻所未闻一般,风似的出去了。

大军嫂子忙陪着笑脸,对穆春解释:“这是大军的妹妹慧娘,没长脑子,光长一把子力气。”

做事说话全看心情,不惹她大家相安无事,惹急了不管是谁反正没脸。

“你与她关系不和睦?”穆春想到藏在大军嫂子身后、聪慧狡诈的豆豆,还有这个来去如风的壮女子,暗道也没瞧见豆豆与壮女子交好。

“大小姐别见笑,别说我了,就连大军和豆豆,她都是不看在眼里的。”大军嫂子苦笑:“……与前头那一位就不和睦呢。若不是大军心软,许她住在家里当老姑婆,怕是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前头那一位,指的是大军去世的妻子。

“我瞧着年纪不大,没有婚配吗?”玉画疑惑。

“十七了,说了好几个,讲究的人家看不上她,差的人家大军看不上,就耽搁了。”大军嫂子直叹气。

她这个续弦当得真是不划算,没嫁过来之前以为只有一个豆豆,嫁过来后才发觉还有个吓死人的小姑子。

好在慧娘力气大能干活,平素也不爱搭理人,一直相安无事。

直至她怀孕了,许多分内的事情不愿意干,招呼慧娘干了几次,慧娘就不乐意,看她直翻白眼。

好在出口威胁的时候多,还没真正动手过。

慧娘就出现这么一次,她嘴笨不会说话,平常大军嫂子也不让她多见人,都在庄子里干活。

田埂上,农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见了穆春,都只是客气的“穆大小姐”叫一声。

唯独有一个二十来岁瘦弱的后生,跑过来东张西望:“穆大小姐,我姐呢,她咋没跟着您伺候?”

婆子忙解释:“这是大军嫂子的弟弟,叫柄哥儿。”

后生笑嘻嘻的冲穆春一笑,又一溜烟下到地里干活,只是脚步凌乱不堪,将稻苗踩塌好几根。

挨着他干活的农人怒喝道:“傻柄,你瞧你,活没干好,净瞎捣乱。”

柄哥儿“呵呵”的笑,俯下身去拔长出来的野草。

前方突然出现骚动。

穆春望过去,见十来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庄稼汉聚在一起,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上田埂朝她过来。

玉画本能拦在前头,呵斥道:“大胆,要干什么?”

为首的汉子上下打量穆春一眼,狐疑回头跟身后一人道:“阿骨,这就是你说的能做主的大小姐?”

穆春年纪小,白白嫩嫩的瞧着不顶事儿。

叫阿骨的人之前没见过穆春,他讪讪笑着:“多少是个主子,总归比旁人强。”他靠近为首的汉子小声道:“扬子哥,我可是听说,东郊的田庄,每个人可是每天涨了一百钱……”

扬子听了黝黑的面上一红,鼓足勇气,对着穆春举起胳膊:“……我们要涨工钱……我们要涨工钱……”

阿骨跟着喊起来,身后十来个汉子都跟着喊起来。

穆春明白了,这些人是雇来干活的人,嫌工钱少,趁她过来散心,要涨工钱呢。

她未说话,玉画已经抢先道:“工钱都是谈好的,你们坐地起价,这不合规矩,就别干了,叫大军哥来,换了这几个人。”

穆春这才明白,玉画对庄子上的事情,比她精通,这也是周氏点玉画过来陪着的原因。

大军急匆匆赶过来,对着那十来个人呵斥道:“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签契约,说好的一天六百个大钱,穆家本就是出高价请人,你闹腾什么?”

扬子哥摸摸头,被大军一席话说得赧然。

阿骨却厉声反驳,随意指着田里干活的几位农人:“这种老家伙,一天三百钱。这种瘦怏怏的,一天六百钱。”他指了一个老农和一个瘦弱的后生,又拍拍健壮的扬子哥和他自己的胸膛:“我们这样,一个人抵三个,也才六百钱,谁干?糊弄谁?”

“那也是一开始谈好的。”大军往前面一站,挡住穆春和玉画等人:“要涨工钱,也等这一季收完了,告诉了主子们再涨!”

阿骨一听暴跳如雷:“都说为富不仁,果然如此。兄弟们,不涨工钱就罢工,让他们禾苗烂在地里!”

“算了算了,大军哥说的有理。”扬子哥是个耳根子软的人,意志不坚定,容易被鼓动,也容易被说服:“干完这一季再涨不迟。”

“不行!”阿骨拉扯旁边的后生,指着柄哥儿:“你自己身强力壮,却跟这个傻子一样的价钱,你乐意?”

柄哥儿“呵呵呵呵”笑着。

“大军,你包庇你这傻小舅子,还当我们是傻子。哼,老子不服。”阿骨骂道。

“不服别干,这个月的工钱你也别要了。”大军是个暴脾气,不然也管不住大几十号人的庄子。

“行啊,欺负人是吧。那工钱老子不要了,今日就跟你们说说这个道理!”阿骨操起田埂上一把锄头,满脸煞气朝大军冲过来。

大军毫不畏惧迎上去。

一个瘦弱的身影挡在大军前面,伸出胳膊抵住阿骨的胸膛:“有话好说,大小姐在这里,能做主的。”

剑拔弩张之间,田来顺突然蹿出来劝架。

一时的变故,连穆春都呆住了。

她本来见大军身形高大,气势雄浑,暗想定能镇住阿骨等人。

规矩不可破,穆家更不能受要挟。

她要看到,王大军有足够的魄力和能耐解决问题。

同时,她也不能惊慌失态,给大军砸场子。

干架就干架吧,制不住这些刁人,穆家还怎么当主子?

田来顺的阻挡,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大小姐,你先答应他们,快答应呀。”田来顺急得要哭出来,一面拦住阿骨,一面回头冲穆春哀求。

穆春直觉有隐情,大军已经将田来顺一把掀开,恶狠狠吼道:“老子看管田庄十几年,还怕他们几个村民不成?大小姐,您让开,别误伤了!”

年纪小小的大小姐,王大军对她是尊敬有加,但论起处理这种棘手事,穆春在他心里,还是不够资格的。

大军身后,已经迅速聚集起几十个年轻力壮的雇工。

“跟他们拼了,为富不仁……欺压咱们!”阿骨不顾扬子哥的阻拦,大声吆喝着,举起锄头朝大军冲过来。

36阴谋

田来顺被掀到一旁,他连滚带爬越过玉画,抱住穆春的腿:“大小姐,求你,求你先答应,不能打架,决不能打起来!”

穆春还未见过这小伙子如此失态的模样,她瞧着阿骨的坚决和大军的寸步不让,心里略微松动,生涩开口阻止:“王大叔,你先住手。”

王大军听见大小姐发话,手一挥,他身后聚集越来越多的雇工将锄头镰刀等农具放下。

阿骨脸上青筋毕露,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

穆春扬眉冲他喝道:“你们派个代表跟我谈,不许再闹事!”

阿骨梗着脖子怒道:“谁知道是不是缓兵之计?今日定要打得你们不敢再欺负人……”

“穆家哪里欺负了我们?”有讲道理的雇工开口说话。

“就是,就是,别人都不用我们这些孤寡老弱,穆家愿意请,怎么叫为富不仁?”一人开口,百人呼应。

这会儿,就连穆春也看出来,阿骨根本不是为了涨工钱,他就是要煽动雇工们打架闹事。

田来顺还跪在地上,穆春轻踢他一下:“起来说话。”

又指着扬子道:“你来。”

扬子虽然没有主见,但是他身形高大,力气又足,那些闹事的雇工本来是以他马首是瞻。

只是阿骨善于游说,扬子哥听阿骨的话,其余的雇工也就间接被阿骨利用。

“去呀,大小姐发话了。”见谈判奏效,本着涨工钱目的的雇工推扬子哥出去。

穆春对大军道:“王大叔,你带他到院子里等我。”

王大军见穆春出面,有些不服气,怒道:“这等不知感恩的东西,有什么好谈的,得寸进尺他们!依我看,就该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王大叔!”穆春见闹事的雇工们怒火又起,忍不住提高音量呵斥王大军。

王大军到底顾忌穆春的身份,忍着怒气答应了。

穆春对田来顺说道:“你先跟我过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田来顺拼命阻止两边人马打起来,定然知道内情。

“大小姐,两个月前,我爹就是这样被打死的。”

田来顺跟在穆春后头,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说:“当时也是这样,要涨工钱,闹事打架。开始我爹跟大军叔一样,以为他们是刁民,打一顿压制压制就好了,谁知道是拿命来拼的,我爹被砍了几刀,回去没多久就死了。”

田来顺说着哭了起来,他用袖子抹抹眼泪,坚强地继续说道:“后来我爹下葬了,大太太答应给他们涨工钱。可是小的有一次,瞧见带头起哄的那人,平素都揭不开锅,却吃上烧鸡了,而且不止一次。”

“小的觉得蹊跷,暗自留心,怀疑他被人收买,故意挑事。可后来我娘逼我不许再提爹的事,让我到阳岐城去,此事也就算了。”

“今日的情形,跟那日的一模一样。阿骨就是那个教唆的人,若是扬子哥不小心失手打死人,坐牢的是他,阿骨还是逍遥自在。”

“小的怀疑阿骨跟东郊庄子上,怂恿打死我爹的人一样,被人收买了,故意挑事,所以才斗胆拦着小姐别上当……”田来顺说着嚎啕大哭,毛头小伙子泣涕横流:“小的无能,没办法找到证据,为我爹报仇。请小姐做主……”

聚众斗殴,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吃着烧鸡喝着酒,过着快活的日子。

天理难容。

穆春见他哭得伤心,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去休息。若是事情如你所说,我定然找机会将背后指使之人揪出来……”

她回房换了衣裳,重新梳洗装扮,画了一个成熟的妆容,起身去客厅。

扬子哥正跟大军说话:“我也不想闹,可阿骨说的有道理,咱们身强力壮,一个顶三个,岂能跟那些瘦不拉几的人一个价钱?我娘养我花了多少粮食?他们又能卖几把力气?”

大军任由他啰嗦,不耐烦的很,只是碍于穆春的吩咐,时不时应两句。

“那个阿骨,什么来头?”穆春开门见山,问扬子哥。

扬子哥一愣,没想到是这个话题,他挠挠头,不懂穆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才是带头的人,大小姐怎么问阿骨?

“他是我的好兄弟,怎么?”扬子哥想了想,如此回答。

“哦。”穆春坐下来,笑着道:“你的好兄弟差点害死你。”

“胡说。”扬子哥梗着脖子反驳。

“他说,东郊庄子的雇工涨了工钱,是吗?”穆春慢条斯理问扬子哥:“可你知道,东郊是怎么涨的吗?后来的结果又是怎么样?”

扬子哥语塞。

阿骨说,东郊的人也是闹了一场,工钱就涨了。

谁还嫌银子多不成?

“两个月前,东郊的雇工也像你们这样闹腾,然后,打死了管事的。带头的被抓去衙门,判了斩立决。”

穆春轻描淡写,扬子哥却听得惊心动魄。穆春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你知道,那个怂恿他们闹事的人,怎么样了吗?”

穆春悠悠的看了脸色煞白的扬子哥一眼,暗想有勇无谋的蠢货,冷冷说道:“最开始怂恿之人,过上了吃烧鸡,喝小酒的好日子。他家里,突然多了许多银子。”

这是一场阴谋,有人针对穆家田庄,煽动雇工闹事,不知目的何在?

扬子哥开始流冷汗:“大小姐是说,阿骨……”

“今日若真打起来,你就是问斩的那个,阿骨,就是吃香喝辣的那个。”穆春嘴角轻扬,似笑非笑:“你把他当兄弟,他显然没有把你当兄弟啊。”

扬子哥立时气得脸色涨红,起身就要冲出去找阿骨算账。

“行了,能不能用点脑子?”穆春对着孔武有力的扬子哥无语:“撕破脸,他也不会承认。”

“那该怎么办?”王大军此刻才听出味道来,吓得出一身冷汗。

若刚才不是大小姐当机立断阻止,他一意孤行,只怕现在已经是个尸体了。

他一家老小可怎么活?遑论媳妇还怀着身孕。

“你出去什么也别说。”穆春放过扬子哥:“好好给我干活,此事既往不咎!”

37酷刑

扬子哥本来耳根子就软,一听不追究,忙答应下来。

“王大叔。”穆春叫大军过来:“你去跟闹事的人说,他们提的条件我们考虑考虑,他闹就任由他闹,切记不要跟他正面冲突。”穆春吩咐:“镇不住了就报官。”

一计不成,对方定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跟阿骨再接洽,看看如何应对。

跟着阿骨,就能找到幕后主使。

穆春将此事交给田来顺。

翌日一早,穆春正在抄写经文,田来顺来给请安:“大小姐,阿骨果然跟人碰头了,就在昨儿个夜里。”

穆春笔下一滞,将“稳”字写完,才问。

“什么人?”

“黑乎乎的,小的看不见。”

“按计划行事。”穆春吩咐道。

扬子哥将阿骨约了出来,穆春命人将阿骨的老子娘从破屋子接到院里。

“叫阿骨来,说我请他吃饭。”穆春将阿骨娘安顿好,坐在屏风后面。

阿骨进来,见他娘坐在席上,老人家不明就里,笑嘻嘻的受着宝竹的按摩。

阿骨正要上前去问她娘,扭头就见扬子哥和王大军堵在门口。

穆春冷冷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二十两银子,谁给你的?”

阿骨将银子藏在床底下的罐子里,被穆春派人搜了出来。

“小的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大小姐误会了吧……”阿骨讪笑,抵赖不承认。

“既然忘记了,那就好好想想。你娘先住在我这里,等你想起来,再接她回去。”穆春声音越发清冷:“就是不知道,若是西郊容不下你,阳岐城容不下你,甚至楚州也容不下你,你娘这么大年纪,受不受得住奔波流离之苦。”

穆春恩威并施,冷笑不迭:“原先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呵呵,糊涂糊涂……”

阿骨被她几句话说得不明就里,看了看坐在上首白发苍苍的老娘,他陡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想,穆春抓了他娘又如何?别院可比他家好多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

此刻听穆春的话,却并不是要整治他老娘,而是要整治他。

将老娘接出来,是为了对付他?要将他赶出阳岐城?

是了,他没有犯罪,只要抵死不认,穆家无法抓他去衙门。

可是断他衣食,让他无处容身,那是轻而易举。

瞧瞧扬子哥和大军魁梧高大的身形,阿骨犹豫踌躇起来。

考虑了一下,咬牙和盘托出:“那人都是夜里来找我,我不识得……他叫我再想办法闹起来……最好能出人命……”

“那就找他,问他。”穆春在屏风后微笑,沁冷入骨:“问不出来,你就等着饿死吧。”

以穆家的权势,整治一个刁民,轻而易举。

阿骨只听屏风后传来让他噤若寒蝉的声音,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说出的话:“……穆家不怕被人说仗势欺人……死几个人算什么事儿……”

他冷呦呦的打了个寒颤。

穆大小姐说的话,怎么听起来让人心惊胆寒,毫无怀疑?

阿骨一颗心恐惧到底。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也一下子捏住他的七寸。

夜里,穆家田庄后头的大树下。

阿骨猫着腰蹲在那里,学了几声狗叫。

白天他已经给接头的人带过信,狗叫是见面的暗号。

等了一会儿,有人过来,也学两声狗叫。

阿骨钻出来,对那人愁眉苦脸:“扬子哥不愿意再干,我一时找不到其他人……咱们村,他最强壮……”

“你干不了我找别人。”黑暗中那人看不清楚脸。

“我干我干,只是找新的人需要时间,您多宽限几天吧。”阿骨哀求。

“就三天。”那人冷冰冰的语调,不耐烦多待。

“行!”阿骨下定决心:“倒是谁对穆家这么大的仇恨?大哥,哎,哎……”他刚问出口,那人大踏步转身就走。

等他快要出田埂时,大军和扬子哥扑出来,将他死死按住。

田来顺操起一根木棍,朝他头上狠狠一下,那人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发觉自己双手被缚住,关在马厩里,臭味难闻。

身上不少地方,动一动痛得厉害,看来晕过去时,没少被人打。

田来顺等了他一夜,见着仇人醒来,分外眼红,掐着他的脖子怒骂:“还我爹命来……你说,穆家东郊田庄是不是也是你使坏……”他一面说一面眼泪流下来,满脸都是。

那人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瞟了一眼田来顺,知道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掐不死自己,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穆春站在马厩外面,用帕子捂着口鼻,玉画在旁不断用扇子扇风,那股骚臭味还是扑鼻而来。

强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穆春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少顷,她叫玉画:“叫来顺出来。”

田来顺一脸的鼻涕眼泪,对穆春瓮声瓮气委屈至极:“他不肯说。”

“没事,我有法子。”穆春冷笑,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

她在这边只能待三天,今日是第三天清晨,明日一早就要返程。

必须在今天之内,找到法子。

饿是饿不死了,打只怕也不会吐口,只能折磨到他生死不能。

穆春在严家那三年,别的本事没有学会,折磨人的手段却是领教不少。

严家人,将各种鬼蜮伎俩,运用的炉火纯青。

穆春命人将整个马厩用黑色的幔帐围起来,里面霎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穆春叫田来顺,坐在门口敲木鱼。

当当当,当当当……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有节奏,有规律地敲。

黑暗中,木鱼声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如捶打在耳畔。

屋里的人冷笑。

“撑不住了,就换人。”穆春吩咐王大军派人将马厩看好。

大军嫂子笑意盈盈过来:“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小姐请去前面。”

豆豆跟在大军嫂子后面,小心翼翼露出一双大眼睛瞧着穆春。

穆春视而不见,早饭吃了一碗粥,心中有事,吃不下。

她瞧着田庄外头地里又重新忙碌起来的农人们,忐忑不安。

东郊出事,西郊闹事,那别的庄子上呢?

摆明有人处心积虑要在穆家的地头上搞事,会不会此时此刻,别的田庄也闹起来了?

有什么办法,让所有的雇工跟穆家一条心,任由别人怎么挑拨,都不会造反?

她想得出神,没留意玉画正在呵斥一个小乞丐:“走开走开……”

小乞丐朝穆春磕头:“小姐行行好,给我口吃的吧……”

38招供

穆春被拉回现实,她瞧一眼那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小家伙一眼。

小乞丐磕头:“小姐大善人……”

穆春笑。

玉画以为她同意,打算拿几文铜钱打发了。

穆春拉住玉画正要解荷包的手:“……你怎知他不是骗子?”

玉画错愕。

“我不是。我不是的。”小乞丐忙辩解。

穆春知道玉画以为她还是原来那样任性妄为的小姐,发不发善心全凭心情,轻轻一笑,拨开玉画的手,对小乞丐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有手有脚,挣口吃的不难,何苦要乞讨看人脸色?”

小乞丐迟疑:“我能……能干什么?”

“喏……”穆春手一指田地里:“他们除草,你就把草抱出来,一天给你二十文,几个馒头总是够的。”

小乞丐面露难色,犹豫道:“可我力气小,怕是搬不动……”

穆春听见他推辞,知道这小家伙不仅人穷,怕是志更穷,轻笑着道:“那就等你长大再搬……”

小乞丐乐不可支,忙磕头:“谢谢大小姐……”

突然笑容凝在脸上,因为他耳朵清晰地听见穆春对玉画说了几句话。

而玉画霎时将这话放大音量,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小姐说,大家以后,不许给他一个馒头,不许给他一文钱,等他长大了,能干活了,再说。”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

这一笑,远远近近干活的,休息的,闲聊的都哄堂大笑起来,此起彼伏。

此刻才有大胆的农人笑着对穆春说道:“大小姐英明,这小家伙,厉害着呢。讨饭的还嫌我家饭馊,给个馒头嫌少……”

“上次给了两文钱,骂老子是穷抠……”

“他还有个好吃懒做的爹,成日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等儿子养呢……”

穆春这才知道,小乞丐是祖传的人穷志短啊。

幸好她留了心。

几文钱事小,被人欺骗了难受。

穆春重生一世,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利用。

善心也好,感情也好。

笑完了说完了休息好了,农人们又开始干活。

小乞丐带着对穆春的几分恐惧,早就羞得跑不见了。

穆春站在田头,问一位农人:“你家里有地吗?”

“有啊,不过两亩薄田,小的老子娘在侍弄,种点儿菜吃……”

“那若是我把这田租给你种,自己耕自己收,每季交租,你可愿意?”

“……”农人激动的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大小姐……租给我……我……”

“嘘……”穆春冲他示意:“只是问问……不一定呢。”

“能成,能成,小的一定种好……”农人立时一迭声保证:“一定能种好……”

“我回去跟母亲说。”穆春瞧他兴奋、激动,知道此事能成。

旁边他穿着开裆裤的小儿子,奇怪的看着他爹低下头,手背擦了擦眼睛。

“爹,你被沙子迷眼了吗?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稚嫩的声音让农人不好意思,他蹲下身搂着儿子,小声道:“咱们会有自己的田了……”

小孩子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用短短的手指头去拨弄他爹的眼睛,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沙子。

穆春拉一把玉画:“回去吧。”

上一世,田庄改革,是从严家兴起的,在三年之后。

严家田庄太多,每年看管的人顾不过来,严和明聪明,提出将田租给农人自己种,只要派人收租即可。

大规模减少田庄看护人员,也少了雇工和庄主的冲突。

穆春那时得知,对严和明精明的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毕竟,这在楚州,她所知道的范围内,属于首创。

相比现在庄主将田地都握在手中,每年请雇工耕种、管理、发工钱等繁琐的事务,收成不一定多,反而麻烦不少。

穆春觉得可以一试。

她又在田间地头转了几圈,低声问了几位农人,得知他们都愿意之后,暗示他们先保密。

几位农人欢呼雀跃间,强行把激动的心情压了下去。

玉梅匆匆跑过来,跟穆春窃窃私语,穆春笑:“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不过二个时辰不到。

“等用了午饭再去吧。”穆春对玉梅说道:“让他急一急。”

黑暗中,木鱼的声音,会让人发疯的。

他被抓住,只怕一直在想如何脱身、如何保密……却不料烦躁的木鱼声吵得他无法安神。

声音规律,敲击节奏缓慢。

一个时辰内,缓慢有节奏,黑暗中不能视物,噪音中不能思考和入眠,一点一点,让人习惯了这种节奏。

而后,忽然加快,或者变得更慢,一直依赖的声音杂乱无章起来,他就会焦躁不安,惊慌失措……会想要冲出去,将那声音的节奏掰正。

可是他出不来,做不到。满肚子的憋屈和情绪无处安放,急需要发泄口……

人就会狂躁焦虑。

这一招,胡彩玉拿来对付玉梅。

玉梅在黑暗中被关了三天,状若疯癫,趁还有意识,一头撞死在屋里了。

死也没有出卖穆春。

那时穆春太蠢,妄想与胡彩玉较量,在屋里行巫蛊之术,咒胡彩玉死。

胡彩玉得了线报,从玉梅屋里抄捡出巫蛊娃娃,严刑拷打玉梅,让她承认是穆春主使。

玉梅挨住酷刑,一言不发。

胡彩玉用了夜里敲木鱼的法子。

穆春想来,玉梅连酷刑都熬得过,却熬不过这种手段,可见厉害之处。

慢悠悠吃了午饭,穆春继续无视豆豆一面对大军嫂子笑着讨好,一面暗中向她求救的小眼神,去马厩看人。

田来顺还在敲木鱼,屋里早已经不似先前安静。

里面传来踏脚声、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吱吱声,还有间或性的怒吼:“别敲了!我ri你老子娘……”

“砰”,大概是椅子连人撞到墙壁。

那人被绑在椅子上,走不动,跑不了。

只能气得双脚在地上不停踏动。

“砰砰砰……”是额头撞击墙壁的声音:“老子都说了,招啊招啊,怎么还不放老子出去……”

别说那人在漆黑的屋里,看不见摸不着,听见声音会崩溃,穆春在马厩外听了那“梆梆梆”的木鱼声,也十分烦躁:“停了。”

心里有事都会想安静思考,穆春是,那人也是。

此刻连绵不绝地噪音,搅得人心神不宁。

如平静的池水,忽然源源不断被人暴力扔进石头,溅你一身,且无力阻止,真的能让人发疯的。

“吱呀”的开门声,让里面的人停止怒吼,他连人带椅子摔倒于地,额头上已经磕破了皮。

穆春料错了,他不是以头撞墙,而是以头撞地。

“严家……是严家……”那人不等穆春问,急忙大声招供,喘气都顾不上:“严家给的银子。”

39命运

穆春整个人如同凉水浇透一般,冰冷入骨。

严家?严和明科场舞弊的事情,不是捂住了吗?

“东郊庄子闹事,也是你指使的?”穆春问。

“是。”那人低头,不敢看穆春。

“下一个是哪里?”

“不知道。”那人顿了一顿,才道:“办好一件,才收一件的银子。”

“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

“你是严家的人?”

“不是。”

“那你跟谁接头?”

“一个下人,个子很小,猴精猴精的,头发有些黄……穿着绸缎袍子”

穆春连续问了几个问题,一无所获,但是最后一个模样的描述,她却心里一动。

“是叫来喜吗?”

那人想了想,摇头:“不是这个。”

但是顿一顿又道:“许是用的化名,他蒙着口鼻,我除了能看见头发和个头,什么也没见过。”

除了知道严家有个人找此人接洽,叫他闹事,别的信息,他说不出来。

颓然无力。

穆春将他重新关起来,手脚缚紧,仍关在马厩。

事关重大,她暂时不知如何处置,派田来顺骑马去穆家给母亲报信。

今日的午睡,在穆春辗转思索中,耗过去一个时辰。

下午什么心情也没有,焦急地等阳岐城穆家的回音。

周氏是夜里到的,随着来的是玉嬷嬷。

穆春越发明白事情比她料想的还可怕。

否则,母亲大可以派几个亲信,过来将那人押回阳岐城便是。

屋里掌了灯,周氏示意穆春挨着她坐,才问怎么回事。

穆春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说出“严家”二字时,周氏神情一凝,也明显不信。

穆春带周氏去看指使之人。

周氏闻言大骇,沉思半响,命识字的人写了供词,按下那人手印收了,跟玉嬷嬷说道:“我记得,苏家绸缎铺子的商队要出发了。”

玉嬷嬷答道:“是,奴婢明日一早派玉画去跟苏大太太说一声。”

穆春听这意思,是要将人送走,忙问道:“不报官么?”

她的打算是,周氏来做主报官,将那人抓起来,将严家人拉去审问,给田来顺的爹伸冤,将东郊庄子里作恶的怂恿之人也关进监牢。

“做完了我告诉你。”周氏一连串的吩咐下去。

先是让王大军连夜派几个人将东郊庄子上的怂恿之人抓来。

然后将阿骨和他娘放回去。

最后叫了扬子哥来,叮嘱他不许声张,烂在肚子里。

穆春看到这里,可算明白,周氏要把此事压下去,悄无声息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其他几个庄子都通知一声,有人闹事,不要硬碰硬……先安抚下来……”不等穆春提醒,周氏就想到这可能是连环计,怕是严家接下来还会有所动作。

“这样忍让,不是长久之计。”穆春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而且,西郊的庄子没闹起来,严家怕不会再用这一招,若是他们换个花样,咱们防不胜防。”

她看向周氏,眼里闪着晶亮的光,如夜空的星星般璀璨:“女儿有个想法。”

若说穆春的乖巧让周氏安慰,那她此次在田庄的处事简直让人惊喜,周氏重视女儿的意见,认真道:“你说。”

穆春便把“雇人种地”改为“租赁收租”的想法说了。

周氏闻言大惊,立时摇头:“怕不可行。不说穆家,整个阳岐城,乃至楚州,没听过将地租出去的。地就是咱们的地,是赖以生存的根本,租出去脱了掌控,任人糟蹋?”

穆春将这其中的好处说了,周氏仍旧不同意。

于周氏看来,利益上的收获,远不如田地在自己手中的那份安全感和荣耀感。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让农人自租自收,他们翅膀硬了,迟早会飞。

穆家的封建集权到时候形同虚设,权力被瓦解,伴随而来的就是地位下降,权威消逝。

“地在咱们手中,他们就要看咱们的脸色过日子,咱们雇他,他就有饭吃。不雇,就要饿死。”周氏给穆春讲明白利害关系:“田地到他们手中,种得余粮多,哪一日闹翻了也不怕,咱们说的话,都不算数了!”

“可自己的地,才会更卖力。”穆春弱弱地反驳。

“让他们卖力的办法有的是,就是不能把地给他们。”周氏笑着摸一下穆春的头发:“咱们穆家不缺银子,缺的是忠心的人。”

“驭人之术,在于度。要给他们吃的,但是不能吃的太饱。他们才会感恩,才会知足,才会珍惜……”周氏教导穆春。

这一点却是穆春作为闺阁大小姐没有想过的。

周氏是穆家内宅权力的核心,自然明白让人服帖的重要性。

可穆春听着这头头是道的道理,却总觉得有问题。

局面由周氏控制,穆春到底是带着疑惑睡着了。

翌日穆春正将书籍一本一本收进箱笼,外头已经准备驾马车回阳岐城。

豆豆在穆春吃早饭的时候溜进来,想拉她的衣角,被玉梅不动声色隔开。

豆豆可怜巴巴的看着穆春:“小姐,娘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穆春睃了她一眼,见她眼眶红红的,冷笑着道:“你也有十岁了,还不知道答案吗?”

豆豆可怜的表情滞住,眼里闪过屈辱的光,低下头,难堪至极。

穆春继续吃早饭,豆豆起身一言不发,狠狠咬着嘴唇走了出去。

“小姐,该启程了。”玉嬷嬷进来催促。

穆春看了玉嬷嬷两眼,问道:“嬷嬷,您觉得豆豆那孩子怎样?”

“呵呵。”玉嬷嬷含糊地对穆春笑着道:“不过是个孩子。”

“我想知道。”穆春认真说道。

玉嬷嬷收住笑容,正色道:“回小姐的话,聪明有余,憨厚不足。”

“可能调教?”

“奴婢试一试。”若是天生如此,那药石无灵。若是生存环境逼得她小小年纪如此,那还有得救。

毕竟,王大军是个厚道人。

穆春点点头:“那就带回去。”

玉嬷嬷去回了周氏,周氏答应了。

豆豆喜出望外,只是不明白穆春明摆着不喜欢她,为何又让她达成心愿。

跟着后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后母不过是个爱算计的自私自利之人,吹捧她几句,顺着她,也不至于被苛待得厉害。

可遇上后母心情不好时,亲爹不管用,她免不了沦为受气包。

大小姐的善良和顺,让她嗅到机会。

若是得到大小姐的可怜,救她脱离苦海就好了。

40统治

可后母生怕别人说她虐待继女,知道她跟人叫苦叫难,怕是不等大小姐带她回去,就悄悄想法子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豆豆无法,只得一面在大军嫂子跟前表演“母女情深”,一面暗中向穆春频繁露出悲惨艰辛的求救眼光。

穆春对她两面派的作风十分反感,却又对她的狡黠有几分欣赏。

此刻,坐在穆家回城的、装着农货马车上的豆豆,却是十分满足地吁了一口气。

“……有没有受到惊吓?”处理完一系列伤神的事务,周氏才想起穆春不过十四岁,怕她被吓到。

“没有。”穆春笑:“女儿长大了,是母亲说的。”

周氏慈爱和善地看着她笑起来:“不过,你是怎么想到租地给农人的法子?”

“就是想到了。”穆春含糊其词:“外头不也有人租房子给人住吗?”

“那不一样。”周氏耐心跟她解释:“房子不过栖身之所,田地却是生存根本。不安的心思,都是吃饱喝足闲来无事起的。”

若是每日都为三餐愁苦,自然不会想要更多。

“女儿昨晚上看了《易经》。”穆春想了想,试图再次劝说周氏:“上面讲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驭人待下,母亲技巧娴熟,拿捏妥当,这是器。可要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得不从道上作文章……”穆春只隐约懂一些,可是说着说着,却又不明白该如何表述。

周氏只瞧着她红润的小嘴一张一合,说到不懂之处,羞涩一笑,开始耍赖:“……总之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我不明白。”周氏瞧她的模样,忍俊不禁:“可还有更好的理由?”

“理由没有了,但是母亲担忧他们余粮足了,不好好爱惜田地了,女儿昨儿个想了一夜,却是有法子的。”

“哦?”周氏来了兴趣。

“田地租出去,契约签三年。”穆春道:“若是今年收成好就不好好耕作,那么穆家有权力在第二年收回。连续三年耕作好的,可以再签长约。”

如此,田庄的农人就跟穆家的田地绑在一起。

不好好耕作的,穆家收回。

好好耕作的,为了有更多的余粮,也只会忠心穆家。

毕竟,那么长的田地契约呢。

就像驴的眼前吊着胡萝卜,不知道哪天会被拿走。

但是只要主子不拿走,你就有机会吃到嘴里。

周氏闻言眼前一亮,点头道:“这还算实际。你回去写个详细的计划出来,我给你祖父看看。”穆春眉开眼笑。这才明白周氏不是不同意,更多的是怕她信口开河,随便说说而已,却不当真。

周氏见她笑,忍不住泼她冷水:“不过开先河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若真依你的想法,怕是还要跟县衙报备,得到官府批文才行……很有可能被拒绝。”

“那是县令大人的事情,女儿只知道,女儿得了母亲的肯定,说明女儿是聪明人呀。”穆春亲热的挽住周氏。

周氏忍不住笑。

其实,在周氏看来,穆春的方法可行,可官府未必会准。

她只是不忍心打破小孩子美好的愿望。

穆春想的是,天下大同。百姓自己耕作温饱,人人安居乐业。

可是,治家和治国一样,若是不想办法平衡,各方势力此消彼长,那最终一定是权力的一方被颠覆。

穆春还小,更不明白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穆春却很乐观。

上一世严家能办到,拿到官府批文,这一世穆家也可以的。

却不曾想过,严家是商户,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把田租给农民,他们收租,农民收成好,他们的租子就高,交给县衙的就多,县令大人何乐不为?

可穆家是官身,若是让农人们都忠于穆家,影响到官府的权威,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现象。

权势大了,阳岐城里,到底是穆家为尊,还是以官府为尊?

万一管理不好,一旦起祸患,穆立首当其中官位受到恶劣影响,穆家的声誉,也会被蒙上污点。

这是穆家和严家最本质的区别。

严家逐利,只逐利。

而穆家,要的是百年世家的名号和清誉,要的是在阳岐城的体面和撼不动的地位。

这也不难理解,为何严家陷害穆家,首选挑动民意闹事。

他们就是要穆家生乱,苛待百姓,名声败坏。

一个好人,做一百件好事,只要做一件坏事,就不再是好人。

穆家在阳岐城百姓心目中,正是这样的一位好人。

周氏看得更远,知道困难重重。

“倘若有一日,你祖父的权力更大,穆家的地位更稳固,这样的变革,其实是有利无害的。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可以先准备。”周氏又说了一句给穆春打预防针的话。

这个倒是说的穆春连连点头。

上一世,穆立被革职,大哥被流放病死,严家耀武扬威一家独大,不正是穆家东府根基不够牢固,经不起风雨吗?

西府穆家的袖手旁观,三老太爷远在京城的鞭长莫及,都是严家敢对穆家动手的倚仗。

穆春握住周氏的手,笑着道:“女儿还有许多要学习呢。”

周氏见她是真懂了,笑着点头,反握住她的手。

若非真的尊重女儿的意见,周氏根本不会说出“公爹官职不高,罩不住穆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好在,马车是私密空间,穆春如今也知道顾全大局。

周氏的顾忌是,光凭一人之言,就是见了指使之人,只怕当面也认不出来。

严家只要矢口否认,那穆家毫无证据。

最多,也只能证明被送走的那个人有罪。

与其闹开了打草惊蛇,让严家以后行事更加小心,并无别的其他好处。

穆春只好暂且接受。

晌午十分,马车停在朱雀大街上,苏家的绸缎铺子在二巷路口。

王大军跟车过来,与田来顺合力将那人从后门抬进去,玉嬷嬷进去与掌柜说话。

少顷,玉嬷嬷上马车,掀帘子与周氏回话:“苏大太太早吩咐好了,人蒙晕了,扔在他们车上,等过了玉门关,会扔在黄沙堆里,山高路远,他一个人回不来的。”

周氏露出一抹冷意:“供词在咱们手中,量他也不敢回来。”

玉嬷嬷点头称是,又下车,督促马车往穆府走。

“那个……额……”穆春手指头点着额,半响憋出来一句话:“方公子走了吗?”

41对立

周氏:……

她的女儿,怎么让人看不明白呢。

“昨儿个就走了。”周氏话说完就瞧见穆春松了口气,愈发奇怪。

回到熟悉的屋里,穆春卸钗环换衣裳,又吃了一直想念的玫瑰糕,心满意足地躺床上休息。

“庄子上好玩吗?”穆凌云难得没有去跟同窗聚会,听闻妹妹回来,笑嘻嘻的过来看望。

穆春翘着脚丫子,不顾礼仪,她实在坐车累得不想动:“就那样。”

开始是好玩的,可碰上豆豆的小心机,还有闹事的棘手,就累人的很。

“看出来了,去了一趟,本性都回来了。”穆凌云并不责怪她罔顾礼仪,只是打趣她“跟以前一样。”

穆春最忌讳谁说她跟以前一样,那简直是噩梦,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哥,你别这么说,我去庄子上,是为了做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穆凌云啼笑皆非。

只是,听穆春一五一十将庄子上发生的事情和她的应对策略,穆凌云的笑容一点一点消逝,上上下下打量穆春许久,才叹气道:“若你说的都是真的,倒让为兄刮目相看。”

“母亲也在,我还骗你不成。”穆春笑嘻嘻的,颇为得意。

上一世她是蠢货,从来是被人指责被人责骂被人算计,父母哥哥虽然护着,可也有恨铁不成钢,不得不为她收拾烂摊子的无奈。

这一世,他们由衷的认可,对穆春来说,非常珍贵。

“方兄真是慧眼识人。”穆凌云忍不住说起方之询来:“对你不过几眼的印象,有一次和我说,令妹小小年纪,沉稳端庄,非池中之物,他日定有大造化。”

他瞧着穆春清澈的眼神,有些骄傲:“……如此看来,方兄言之有理。妹妹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让大哥跟着鸡犬升天啊。”

穆春笑着推他一把:“飞黄腾达不想咯。不过大哥,若是以后我嫁不出去,你能不能容我住在娘家啊。”

“胡说什么,你漂亮又聪明,怎么会嫁不出去呢。”穆凌云不上当。

“我是说假如,假如……”穆春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假如没人愿意娶我,我要住在穆家到死,做个老姑婆,行不行,行不行……”

“行吧行吧。”穆凌云笑着打趣妹妹:“……我瞧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有的,大哥,有的。

穆春心道:我已决心不嫁人,守着穆家,守着父母,守着你。

若是以后你娶亲,我守着嫂子和侄儿。

严家莫名其妙对穆家发难,穆春隐约觉得,并非是穆家忍气吞声,严家就能让步的。

只是不知道原因。

希望母亲能尽快查出来,及早应对。

穆凌云走后,玉兰不似以前殷勤上来收拾茶水,站着看向别处。

玉梅收了。

穆春看在眼里,叫了宝菊进来回话:“玉兰最近有没什么异常?”

“没有?”

穆春问了几个细节,的确无懈可击,想了想,约莫是时机未到,让宝菊继续盯着玉兰。

怎么会没有异常?这样大喇喇的偷懒,明摆着不想在穆春这里混了。

翌日一早,穆秋笑眯眯的过来,似乎先前所有的不愉快没发生似的,先随手将穆春手中的《内训》抽走,又塞一沓画册给穆春看:“大姐可挑好了,选哪个?”

是严云丽下的帖子。

严云丽、严和明、严和正是严家嫡长子严子松的儿女,严云姝的父亲严子俊和二婶严如玉,则是二老太爷与正房冯氏所出,已分家,类同于穆家东西二府。

冯氏早些年去世,如今严二老太爷不管事,家务由严子俊的媳妇曹氏做主。

老太爷跟着大儿子严子松,嫡出的两儿一女,严和正、严和明、严云丽。

庶出的女儿有四位,均由各自的姨娘带着,除了自家设宴,一般不让到人前出现。

二儿子严子俊膝下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严云姝。剩下的便是两位庶出女儿,年岁尚小。

只是当年严如玉出嫁前,严家曾祖尚在,严家几位老太爷仍是一家,严如玉的身份,比如今分家后要尊荣得多。

穆春皱眉:“这帖子既是你表姐给你,你来问我做什么?”

“大姐没有么?不该呀。”穆秋疑惑想了好一会儿:“严家送帖的嬷嬷,说是咱们三个都有的。”

穆春、穆夏、穆秋。

穆春见是这样,心里隐约明白,周氏定然是田庄牵扯上严家,将帖子收了不打算让她去。

穆秋和严家是姻亲,不去惹人闲话。

只是不知道穆夏那里……

“哦,我那天有事,所以没打算去,就忘记了。”穆春扯个谎,不耐烦再与穆秋说话,想的是如何把帖子要回来。

严家,呵呵,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上一次在胡家被泼黑狗血的帐还没算呢,严云姝!

穆秋也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碍于周氏,对付穆秋不能像对付严云姝那样简单粗暴,得想个让她有苦说不出的万全之策。

穆春暗暗思忖,打发了穆秋,去了周氏那里。

周氏正在看一封信,眉头紧锁,不言不语,见穆春进来,更是将信立刻收了起来。

动作有条不紊,却明显避讳。

穆春只当没有瞧见,笑问道:“三妹妹过来跟我说,严家下帖子请我赴宴?”

“不必去了。”周氏态度果然如穆春所料。

“女儿想去。”穆春开门见山,将话说到周氏心坎里去:“严家在暗,女儿正好去瞧瞧。”

周氏与玉嬷嬷对视一眼,没想到穆春胆大心细,想到这一层。

“女儿去的是后宅,若是打听不出消息,绝不莽撞。”穆春赶紧保证。

“也好。”周氏想到方才信上的内容,点头答应,让玉嬷嬷将鎏金烫面的帖子和一本画册拿给穆春:“你仔细些。”

她回来后,将此事写信告知穆立,穆立回信说“与严家为敌,奇耻大辱,敌暗我明,按兵不动。”

严家的下作手段,穆立不屑一顾,根本没放在眼中。

商户而已,穆家想要收拾他们,易如反掌。

至少穆立是这样以为。

周氏出于女人的敏锐感,觉得事情绝不是穆立想得这样简单,但是违背公爹的意思,她暂时也做不出来。

纠结间,将信藏起。

允诺穆春去参宴,实际上,连周氏都没发觉,自己主观上与严家对立的心思,表露无疑。

42 算计

这一次是严家女眷,为阳岐城书院筹集修葺后三间屋子的慈善宴。

穆春翻看各式珠宝的画册。

画册是严家多宝阁出的,一式新款,各家闺秀有看上的,可现场出价,谁出的银子多谁得,银子捐给阳歧书院。

穆春冷笑,严家策划这些沽名钓誉的事儿,还真是手到擒来。

说是严云丽的主意,怕是出自严和明的脑子,纯粹是为了给严家的女孩子增美誉,为日后出嫁添筹码。

毕竟,大户人家娶妻,不看容貌看品行,若是养在深闺就有奉献慈善之心,定然大加赞赏。

穆春记得,严云丽后来嫁给楚州世族张家,为三房独子正妻,幸福荣耀。

合上画册,穆春挑好其中一件,嘴角轻抿,问周氏:“母亲能给多少银子?”

严家设局,想争美誉,首当其冲的是严云丽,善良聪慧的名声定了。

接下来,各家闺秀显神通,定然也是卯足了劲要夺得探花榜眼之位的。

“一百两吧。”周氏想了想:“都是小孩子,多了让人不好想。”

名誉这种事情,要争得不动声色,太急功近利,吃相难看,反倒是画蛇添足。

穆春心里有了数,笑着点头盘算一番。

“嬷嬷去拿银子,顺道把后日的香油钱一并入账。”周氏吩咐,这些是玉嬷嬷掌管的。

玉嬷嬷点头,掏出钥匙去开库门,就听穆春问:“什么香油钱?”

“我的大小姐诶,后日初一了。”玉嬷嬷提醒她。

穆春发觉,不知不觉已到了八月底,今日二十九,明日三十,初一则是穆家给阳岐城青龙寺添香油的日子。

她记得,上一世,三十放榜,大哥高中,心突然砰砰砰跳起来。

穆春既高兴,又紧张。

她隐约感觉,这一世大哥还会高中。

却又担忧,因为她插手穆立和严和明的事情,会不会导致变故?

“听说秋闱是月底放榜,嬷嬷难道不预备喜银吗?”穆春状似无意提起。

玉嬷嬷满面喜色:“就这两天了,太太早准备好,只是不能声张,别惊了福气。”

周氏做事,永远这样周到全面。

第二日一早,她起床正梳妆,宝竹奔跑着大声欢呼:“中了中了,大少爷中了……”欢喜得眼泪都流出来。

外头传来震天响的噼里啪啦鞭炮声。

穆春蓦地站起身,玉梅不察。

穆春的头发被梳子坠得生痛,掉了小撮头发也顾不得,趿了鞋就往外跑,赶上周氏从屋里出来,脸上的欢喜压都压不住,见她凌乱不堪,呵斥道:“收拾好了再出来。”

宝菊紧跟着跑进来大喘气:“报喜的人进门来了。”

周氏加快步伐。

整个穆府都在欢呼。

而上一次,是十五年前,穆文平中解元。

穆春冷静下来,又折回房中梳妆,即便是现在出去,怕也是不让她迎客的。

不过今日有喜事,她比平时多花费几番功夫装扮。

待她出去时,报喜之人已走。

还要报别家,一般不多作停留。

因穆凌云是第一名,才得以进门。其他人都是门外鸣锣击鼓,报一声“大喜”,接赏钱就算完的。

穆文忠、穆文平、连久未谋面的穆文义聚集在一处,各个难掩激动心情,将穆凌云团团围住,一个劲儿夸他给穆家争脸。

周氏过了狂喜阶段,只站在一边和蔼温柔地笑,眼神追随着儿子的身影。

“好小子,我瞧你如此淡定,还怕不中呢。”穆文义拍侄子的背。

“哪里,是不敢表露。刚考完那几天,叔父不晓得,我每日在外,有风吹草动,都以为捷报传来……”穆凌云抛弃过去老成持重的模样,狂喜之下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憨俊:“昼夜坐立不安,做梦都觉得报马到来……还生怕喜报传给别人……”

“是了。方才报马过来,我都不敢听,生怕是隔壁人家的……”穆文忠有些不好意思:“年纪一把了,还惴惴不安……”

家中男丁说着笑着,蓦地听见外头一阵阵欢呼,似要冲上云霄,穆文忠才拍脑袋,走过来跟一直站着,瞧着他们兄弟高兴的周氏致谢:“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外头的欢呼声,是穆家庆祝,发放喜钱,周围的乡邻沾到喜气的快乐……

“我想的周到,也要老爷配合才是。”周氏笑嘻嘻的扯一下穆文忠身上的旧服:“去换身衣裳,等一下该来客了。”

穆家这样天大的喜事,少顷就会有人上门庆贺一番的。

穆文忠如梦初醒,忙叫两位弟弟和儿子:“光顾着高兴,瞧你们穿的那寒酸样,都回去把最好看的衣裳穿出来迎客!”

穆家的大门,从报马人来报喜就大开,此刻围绕着许多阳岐城百姓,一面接喜钱,一面大声恭贺……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大门口,苏家、胡家、严家还有其他交好世家,络绎不绝提着礼进门。

穆文忠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全是褶子,换了上好的绸缎长袍,重新束发,不住拱手说些谦让之词。

穆凌云的肩膀都被拍塌了,脸上笑得僵掉,还要苦着脸继续应酬。

今日他是主角,这风头谁都抢不走。

直到大爷大叔们进屋落座,同窗好友过来,穆凌云才展示出几分少年郎的活力。

穆春端坐在后院,知道今日除了替大哥高兴,没别的事情需要她操心,也静下心来,想着大哥的前程。

继续读书是必然的,婚配也是必然的。

上一世,穆凌云并未娶妻,中举后一年,定了苏家大小姐苏锦绣。

后她去给严和明做妾,苏家找了借口悔婚。

听说那位苏大小姐是不愿的,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被逼着嫁给旁人,不到两年郁郁而终。

大哥孑然一身,直至出事流放病死。

那时候,穆春尚未意识到,自己去严家做妾,给穆家声誉带来的影响。

她一直以为,穆家将她逐出家门,那此后就各不相干。

这一世她才想清楚,在旁人眼里,她的自甘堕落,是穆家教养不好女儿,丢人现眼,门风败坏的铁证。

别说只是清理门户,就是她死了,穆家的牌匾上,那一块污迹,抹不去,洗不掉。

大哥,你要鹏程万里,要前程似锦,要幸福快乐。

小妹欠你的,定当报还。

穆春双手合十祈祷。

“大小姐,二小姐来了。”穆春正想着,宝竹来报,穆夏随着她的通报走进,带来一阵风。

“前院不让进,喏,替我给大哥。”穆夏风风火火的性格,将一油纸包的东西“啪”扔在桌上,看形状是一本书。

约莫是孤本啥的。

“什么书啊?”穆春叫住正要走的穆夏,故意问道:“你从哪儿弄得?”

“找我外祖父要的。”穆夏外祖苏家,早年是皇亲国戚,弄到一些奇珍异宝相对容易。

“明日去严家,你看中哪一个?”穆春没话找话,她是想跟穆夏搞好关系的。

43 筹谋

上一世罔顾她的好意,真是愧疚。

穆夏显然并不想跟穆春玩,觉得她行为奇怪,瞟一眼道:“都说你变了,我瞧还真是。以前万事不关心,现在像个事儿妈……”

穆春:……

穆夏又一阵风似的出去。

穆春瞧着那本书,想到穆凌云大喜,自己却忘了准备礼物,立时翻箱倒柜,找出前些日子周氏为勉励她好好写字,给的一盏砚台来。

命玉梅包好了,连那书一同送去。

少顷又觉得心意还是亲自送去的好,让玉梅去前院找穆凌云过来见一面。

穆春等在月亮门那里,手里握着礼物,脸上笑靥如花。

从来都是大哥护着她,如今,兄友妹慈,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听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穆春笑嘻嘻的跳出来,拦住眼前高大的身影:“恭喜恭喜……大哥前程万里……”

话没说完,就呆住了。

眼前之人,哪里是穆凌云。

而是她避之不及的方之询。

而此刻,方之询的眼中,今日悉心装扮的穆春,容貌美丽,娇嗔可爱。

他也呆住。

片刻后咳了两声,掩饰尴尬:“在下转晕了……”

穆春收敛心神,强压下心头的厌恶,端庄娴雅地给他指路:“这里是内宅,多有不便,你绕着巷道往南几十步就出去了……”

方之询低头不再看她,拱拳就走。

穆春刚松口气,他却停下脚步,与对面之人寒暄:“严兄……”

穆春浑身的血液直往脑袋上冲,她透过方之询的身形,隐然瞧见那个“严兄”,正是严和明。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绝不能!

这是穆春第一个想法,她想闪到月亮门里面,可是脚却像被吸住,紧张害怕地动不了。

“方兄与谁在说话?”穆春身形娇小,巷道又窄,严和明没能看到。

穆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恨死了底气不足的自己,怎么就不能像母亲那样,喜怒不形于色,拿出大家风范应对呢?

她只想逃离,逃离!

“不过跟个小丫头问路罢了。”方之询不动声色挡住穆春,不想她的娇嗔可爱被别的男人欣赏,因此将严和明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严兄可是迷路了?”

穆春见方之询没有说出她来,松了一口气。

因方之询移了位置,她此刻看不见严和明,只以为严和明也看不见她,提着的心渐渐放下,轻移几步,躲到月亮门后面。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穆春握紧拳头,指甲尖掐进肉里。

严和明!

穆春厌恶他,憎恨他,鄙视他,却也惧怕他。

上一世他隐忍伪装,甜言蜜语哄骗,直至目的达成,露出獠牙,整整用了三年的时间。

这样的人,她怎能不怕?

上一次,她躲在假山后面,他在书房,隔着墙和石,她没那么怕。

这一次,差点就打个照面。

穆春想,还是多念些佛经,淡泊恐惧。

否则,严家出招,若她对阵严和明是这怂样,如何噬骨啖肉?报仇雪恨?

正想着呢,穆凌云过来,诧异道:“前院忙着呢,找我何事?”

“哥哥今日大喜,妹妹送礼来了。”穆春整理心情,将书和砚台递过去:“书是二妹妹给的,砚台是我的。”

穆凌云大喜过望,忽然摒弃“女大避兄”之嫌,狠狠快速拥抱一下穆春,随即放开,耳朵有些红:“小妹……”

穆春知道他是高兴自己的体贴与成长,忍不住笑着道:“平素都夸哥哥稳重呢,原来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

穆凌云瞧一眼穆春,调笑道:“你说这话,倒有几分像母亲了。”

穆春用帕子掩嘴微笑:“快去吧,别让你的同窗们等急了。”

“那我先走,晚些来看你。”穆凌云笑着。

书童无禄问道:“方公子跟着咱们转不见了,要不要去找找看?”

穆凌云道:“那就去吧,你也不看着点……”

“大哥,你说什么?”穆春听得狐疑。

“哦,刚才丫头叫我过来,恰好方公子有话跟我说,就一路跟着。后来我招呼客人,转身方公子不见了……”穆凌云解释几句,对无禄道:“快去快去。”

穆春这才知道,刚才方之询迷路,是因为跟着穆凌云的缘故,所以才差点闯入内宅。

他却没有解释。

穆春心里对他厌恶更甚。

经历了严和明这种小肚鸡肠内心阴暗的人,穆春喜欢开诚布公。

事无不可对人言。

隐瞒与欺骗,让她膈应。

不过若非方之询,她只怕要撞到严和明,忙回屋去读《金刚经》,念了好几遍,心才定下来。

外间宝菊打帘子,说穆秋来了。

穆春不知道她是真不会看人脸色,还是觉得姐妹情深,总是罔顾自己的臭脸,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将《金刚经》放在桌上,穆秋人已经钻进来,笑嘻嘻的:“大姐在做什么呢?”

瞥一眼经书,笑着道:“今日大哥喜事,你看经书?”

穆春瞧见她梳了一个双雅髻,绑了丝带,却没插珠花,岔开话题去:“怎么这副装扮?”

“哦。”穆秋就等着她问呢,笑着凑过来挽她胳膊,见穆春不动声色避开也不怯:“我记得,姐姐有朵八珠配绿宝石的头花,上次我戴过都夸好看……不过忘记姐姐放在哪里了?”话里想不问自取。

穆春冷着脸,还未作声,一旁的玉兰笑着抢白:“奴婢记得是在第二格抽屉里,奴婢去给三小姐拿……”

玉梅正要制止,穆春却用眼神示意她不用管。

“既然忘记了,你就坐在这里好好想想吧……”穆春冲往抽屉走去的玉兰喝道:“玉兰,给三小姐搬凳子!”

穆秋:……

玉兰浑身一个激灵,再不敢向前半步,折回身听话地给穆秋搬椅子。

穆春当看不见呆滞的玉兰和咬牙切齿的穆秋一般,又开始认真读起金刚经来。

念了两页,穆秋坐不住,招呼也不打一声,顺着门溜了。

穆春视而不见,将玉兰打发出去。

玉梅道:“玉兰明摆着心野了,您最近不待见她,她这是孤注一掷,跟三小姐表忠心呢。”

“恩,我知道。”穆春翻页,一面看经书一面回答:“留着她到明天,还有用处。”

先前她去田庄,故意不带玉兰。不忠心的人必定趁此机会,另谋高就。

只是宝菊笨拙,没有发现而已。

44 报仇

这不,自己就露出马脚来。

八月的最后一天,严家的慈善宴热热闹闹开演。

这回是严氏带三位小姐过去,周氏体贴她,想让她回娘家瞧瞧。

严家的园子,跟穆家和胡家都不同,是阳岐城最大的宅院,七进七出。

门口的红柱子,上面贴着金箔龙凤,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内宅富丽堂皇,博古架上的陈设,却多是半旧不新——掩盖住奢华,却又低调内涵。

在穆春眼里,这是欲盖弥彰。

明明张扬着荣华富贵,偏要学大族世家的底蕴内敛,不伦不类。

严云丽在垂花门前迎客,她生得艳丽大方,穿着一袭淡蓝色窄袖长裙,腰间挂着鱼跃龙门的荷包。

穆春甚少在女子荷包上看到这样的花样,隐约觉得这就是严云丽的心声,暗道野心不小。

穆秋看到严云丽欢呼雀跃扑上去,然这不是她嫡亲表姐,严云丽对穆秋客气,反倒对穆春笑意盈盈。

穆春猜测,约莫是大哥昨日中举,她也跟着鸡犬升天的道理。

严家人都是势力谄媚的,她已经验证过多次。

进了垂花门,后院大的不可思议,池塘里水波荡漾,边上几十株垂杨柳雅致清幽。

亭台水榭,假山小桥,曲径通幽。

每处地方都是讲究着造的。

然住了三年,除了那一方小院子,穆春每一处地方都不熟悉。

她在严家,从来都不是受欢迎的人物。

草坪上摆好了桌椅。

严云丽见穆春对她的热情视而不见,去招呼其他客人。

胡彩玉、胡彩云姐妹来了。

因是自家设宴,严云姝、严云婷、严云艳、严云娇等严家年岁相当嫡庶姑娘都出来了。

严家女儿多,除了出来的这五位,尚有三位年纪不到十岁,自己在院子里玩,省得出来闹腾。

苏锦绣,苏锦华……苏家的女儿穆春也都认识,她多看了苏锦绣几眼。

苏家凉薄绝情,她不想大哥再娶苏家女。

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入秋的园子里一片春色,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等来人都坐好后,穆春发觉,赵长月居然也在,不过像上次一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想事。

穆春绕过去,拍她肩膀。

赵长月看见穆春很惊喜,笑着打招呼,只是小脸上有着脂粉遮不住的疲倦。

严云丽招呼大家吃点心,喝茶,说多宝阁的首饰稍等一会儿才会运到。

她先带着大家游园子。

深闺小姐们没什么消遣,干坐在屋里尴尬,来了客人带领游园是最好的娱乐。

展示家底实力,笼络感情,观花鉴草,说说笑笑。

品德性情,亲疏远近,都靠一路走来。

投缘的,变成手帕交,日后常来往。

严家的园子很大,比穆家大了一倍有余。

严老太爷和严子松一家是大房。

严如玉的父亲严子俊家是二房。

严子松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嫡出。还有三房姨娘,生了五个庶女,出嫁了几个,剩下的被严云丽打压,公共场合不大出现。

严子俊一个女儿严如玉,一个儿子严和青。

严和青在楚州做掌柜,在阳岐城待的时间少,留下大女儿严云姝,剩下的两个女儿都带去楚州了。

听说又纳了一位姨娘,还是想生个儿子。

“这里的怪石嶙峋,名字叫‘日照晚钟’。瞧这块石头,像不像一口钟?”

“这潺潺流水,每日家丁都要更换的,就怕不清澈了惹蚊蝇……”

“哇,严姐姐,你们家里真好看……我瞧着那边屋顶前檐用的是琉璃瓦对吗?我只听我爹说过……”

“恩,你倒是有见识。不过琉璃稀少,轻易不可得……透光性极高,不用窗户也能照的屋里亮堂堂的……”

“这根柱子上的龙凤,是楚州最好的雕梁手王大师的作品……”

严云丽一面介绍,跟着的闺秀们不住发出连声惊叹,她骄傲不已。

就连跟在队伍后面的穆春,也不得不客观承认,若是论富丽堂皇,奢华昂贵,怕是严家真算阳岐城头一份。

严云丽招呼她到前面去,踏过一处九曲回廊,顶上的梁柱却是用水墨重彩描绘着不少奇花异草,华丽非常。

更重要的是,严家处处透着一股“新”气,一股朝气蓬勃,要更进一步的气势!

这是穆家所没有的。

穆家更多的是,守着老祖宗的基业,平淡如水,按部就班。

“穆姐姐,你家也有回廊,可曾这么好看?”

“不曾有。”穆春不愿意与严云丽在这些事物上争辉,笑着道:“你们先走吧,我走得慢……别拖累大家……”

严云丽见她始终不肯跟自己亲近,也就罢了。

身为严家第三代的嫡长女,严云丽自视甚高,有着几分傲气。

穆秋跟在严云丽身边叽叽喳喳,严云姝瞧着眼里直冒火。

上次胡家设宴,严云丽因身体不舒服没去,穆秋可是巴着自己不放,今日却连个眼神都不看她。

哼,见利忘义。

严云姝气得也故意落在后面。

拐过九曲回廊,穆春绕到小路上,丢一支金钗,叫住因生气落后的严云姝:“姝妹妹,这可是你丢的?”

严云姝摸了摸荷包,嘟哝道:“没丢……”

眼神触到那支黄澄澄的金钗,却忽然改变主意,虚摸一下头顶,笑着道:“还真是,谢谢春姐姐。”

说着用胳膊肘拐跟着的侍女元宝,叫她去捡。

因参宴人多,每位小姐都只带一个侍女。

穆春带着玉梅。

元宝捡起来,严云姝将金钗插到头上。

又怕戴着被真正的失主发觉,摸了下来尴尬道:“还是别带,跟今日的绢花不怎么配……”

穆春笑着说道:“我这里有珠花,跟你鹅黄色绢花配得很,妹妹可要试戴?”

严云姝大喜过望。

穆秋时常跟她提及,穆春又蠢又大方,哄两句什么都舍得给,忙苦恼说道:“姐姐如此大方,妹妹都不好意思,只是我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跟姐姐换……”

“都是亲戚,别见外。”穆春笑着冲她招手,让到小院子里:“进来戴,别让人看见,说我偏心……”

45 连环

严云姝不疑有他,喜滋滋地绕进小院子。

这里破败,寻常很少有人来。

严云姝脚步一跨进,一个麻袋兜头罩上,她惊呼两声,待要挣扎,就听见穆春厉喝:“再叫闷死你!”

严云姝惜命爱财,立时噤声。

玉梅眼疾手快将麻袋扎住,扔在地上。

元宝没反应过来,被穆春按在墙上:“老实点!”又让玉梅从后面扭住元宝的胳膊。

元宝忙捂住自己的嘴。

“上次在胡家,黑狗血是你叫人泼的我?”穆春对着麻袋里面严云姝头的位置问。

……

没有声音。

严云姝在麻袋里吓得抖如筛糠。

“打。”穆春下令,毫不留情一脚踢在麻袋上。

严云姝哪里吃过这等亏,这一脚疼得她受不了,忙大声喊:“不是我,不是我,是表妹要我干的。”

“表妹?穆秋?”穆春早就怀疑,冷笑着道:“那你把她叫来。”

严云姝从麻袋里嗡嗡出声:“元宝,你快去,就说我有好东西给她。”

元宝被玉梅一松,见四下无人,正要张嘴大叫,穆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家小姐要是出事,你能活?”

元宝的声音卡在嗓子眼,咳嗽起来,可怜至极。

穆春毫无怜惜之意。

这小丫头,上一世跟着严云姝,没少狐假虎威折腾她。

元宝无奈,只能战战兢兢出去。

穆春和玉梅躲起来,将严云姝抬进屋里,门关上。

元宝带人来的时候,玉梅看清的确只有穆秋一人,才出去拦在门口。

穆秋连贴身侍婢都没带,见是玉梅,笑问道:“姝姐姐在哪里呢?说是有好东西送给我,是什么?”

大小姐说得没错,三小姐果真贪。

玉梅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朝里面让开半步。

穆秋不疑有他,大喇喇进去,瞧见穆春在时,笑着往前走两步:“姝姐姐何时跟大姐这样要好了?”

穆春似笑非笑瞧了元宝一眼,问道:“你怎么诓了她来?”

元宝噗通一声跪下,朝穆春磕头:“求穆小姐放过我家小姐吧。”

见穆春不开口,只瞧着她,她才支支吾吾:“奴婢……奴婢说……穆小姐给了我家小姐一些好东西,小姐不肯独享,请穆三小姐来分……”

穆秋这才明白元宝骗她,冷着脸哼道:“我就奇怪怎么大姐会跟姝姐姐一起……”

“既然想到了,还来?”穆春起身,伸出食指点穆秋额头,连续点了好几下,恨她不争气:“贪得无厌,迟早害死你!”

这是穆春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穆秋的缺点,也是清清楚楚将厌恶写在脸上。

穆秋眼里闪着怒火:“大姐凭什么骂我,你伙同旁人骗我来……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告诉大伯母……”

“欺负你?”穆春冷笑,眸子里的寒意和恨意,将穆秋那点子不成气候的愤怒一下子浇熄,她忍不住后退两步,强撑着反问:“难道不是么?”

“你摸着你的良心再问!”穆春戳着她的胸口,将她点得连步后退:“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有好东西紧着你,有人欺负罩着你……你呢,串通旁人,在别人家朝我泼黑狗血,叫我没脸见人……”

穆春越说越气,将穆秋逼到墙角,狠狠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拿我首饰衣裳时说姐妹情深,一点子不顺心就给我下套。欺负你?我这叫报仇!”

穆秋毫无防备地挨了穆春一耳光,“哇”一声大哭起来,瞧着穆春并无以往怜香惜玉的打算,银牙一咬,手背抹去泪珠,恳求道:“是姝姐姐的意思……并不是我的,大姐冤枉我了。”

“真的吗?”穆春瞧着她柔弱怯懦的作派,更加厌恶。

暗恨自己以前怎么会被这样的卑鄙小人蒙蔽,相信她亲近她!

“是,都是姝姐姐一个人的主意,她瞧你出风头,心里不爽利……”穆秋没有看见严云姝,将脏水全部泼在她身上。

只听一声咬牙切齿的恨叫:“穆秋表妹!”

穆秋浑身一滞,难以置信的瞧着地上那个不起眼的麻袋,舌头打结,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穆春居然胆子这样大,在严家把主子小姐装进麻袋。

她转身就跑,想要出去喊人,玉梅已身形晃动,拦在门口:“三小姐,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还是别出去了。”

穆秋顿感绝望。

这小院地处偏僻,荒废已久,鲜有人来。

她对严家熟悉,因此知道底细。

只恨穆春撞了好运气,一下子选对地方。

尚不知,穆春对严家大院,比穆秋更为熟悉。

走不了。

穆秋用眼神示意元宝反抗。

元宝不动。

方才穆秋将责任都推给严云姝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

跟这种人合作逃跑?她没有安全感。

穆秋算了下,她一个人,打不过穆春和玉梅两个人。

严云姝又在麻袋里,投鼠忌器。

一时捂着疼痛的脸不敢动。

“你签下大名,以前的事一笔勾销。”穆春掏出早就写好的供词,让穆秋签字画押。

穆秋这才明白,这位大姐,是准备好了今日要逮她了。

她往后退几步,想拖延时间,等严云丽发觉她们不见了,派人找过来。

穆春见她背对着墙壁,一副倔强不屈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她拔下元宝束发的银钗,尖锐一面对着穆秋的脸比划:“划花了的话,我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禁闭的事儿。你呢,可就是一辈子呀……”

穆秋瞪圆了眼睛,磕磕巴巴:“你……你敢……”

“有何不敢?”穆春冷笑:“你忘了,前两年,你被狗咬了,我叫人抓来当着我的面,活生生打死了给你报仇?”

穆秋又打了一个寒颤。

千不甘万不愿,此刻却胳膊拗不过大腿。

她握住笔,手抖得厉害,战战兢兢写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斜斜。

穆春收好,叫玉梅开袋子,放严云姝出来。

自然,也给她准备了一张。

严云姝出来就破口大骂穆秋,穆秋一声不吭。

待签字画押时,严云姝起身就往外走,玉梅想要抵挡,严云姝冲元宝骂道:“你死了吗?拦住她!”

严云姝想,眼下自己三个人,打起来也不会吃亏。

穆春堵在门口,瞧着元宝将玉梅死死拉住,穆秋也是一副随时要冲上来跟自己干架的模样,将那枚银钗放在手中把玩:“三妹妹,别干蠢事,误伤了不好。”

穆秋犹豫起来。

“表妹,别怕她,我也有金钗!”说着抽出之前地上捡的那支,准备跟穆春拼了。

46抬杠

今日之事,简直奇耻大辱。

她不报仇回去,她就不姓严。

“你有金钗又如何?”穆春忍不住笑起来:“那又不是你的,是三妹妹的。”

穆秋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不知道何时遗落,忙过来抢。

严云姝不给,怒骂穆秋:“要对付的是你大姐,你傻了!”

穆秋动作慢了几拍,就听穆春慢悠悠说道:“她当然要你对付我,对付了我,你们设计害我的黑锅,就你一个人背了!”

此话像是一声惊雷,让穆秋猛然觉醒。

她想起那供词,自己的签字画了押,而严云姝此刻反抗不签字,不就是要她一个人担责?

如此一想,穆春反倒不是对手,严云姝才是最大的敌人。

穆秋趁严云姝愣神的当口,将金钗夺到手,指着她的脸:“去,去画押!”

穆春站在门口,冷笑着瞧她们好姐妹互相推诿胁迫。

最后,严云姝不情不愿写上自己的名字,穆秋正想将供词自己收着,见穆春已不知道何时站在院中,有些疑惑。

穆春大声道:“我数一二三,供词拿过来。不愿意的话,我立刻跑出去,将你穆三小姐干的好事,公之于众。”

她手中已经有穆秋的供词。

穆秋彻底无法,将严云姝的供词揉成一团,扔了出来。

穆春捡起,细细看了,才道:“今日饶过你们,下次再惹我,那就一并算算总账!”

叫了玉梅,扬长而去,留下严云姝和穆秋两姐妹,面面相觑后,悲伤落泪,随后又互相指责谩骂。

穆春带着两张供词,从废弃小院拐出来时,回头望了一眼。

有愤恨,有纠结,有犹豫,也有避之不及。

这里是上一世她住的地方,此刻,是空置荒废的。

严家宅院大又多,娶的姨娘也多。除了那些在严家男人跟前得脸的,能住在前五进的后院。其余的,全部住在第七进。

有些姨娘年纪轻轻死了,住的小院就荒废下来,等有新人住,再修缮。

这间便是。

严家老太太终于答应穆春进门做妾,严和明便请了匠人重新修葺。

穆春选在这里对付穆秋,一是知道院子格局。

若有人闯进来,厨房有小门通向隔壁,可尽快逃离。

二是,当初严云姝没少到她院子里找茬,一度还朝她脸上吐唾沫,不许她擦。

如今在这里还给她,也不冤。

穆春离开小院,踌躇许久,到底没敢去关押她的佛堂看一眼。

那西北角的佛堂,据说荒废的时间更久,有十几年之多。

杂草丛生,荒凉诡异,她没有胆子去。

再说,即便她去看一眼,除了勾起过去不堪的屈辱的回忆,并没有什么用。

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穆春绕回花厅时,严云姝和穆秋都还没回来。

严云丽迎上来笑问:“方才游园时,穆姐姐走着走着不见了,可是迷路了?”

穆春不置可否,低头没说话。

赵千月拿着画册过来,跟穆春说话:“姐姐,你选了哪一个了?”

穆春瞅见画册,想起正事来,挥手叫玉梅到跟前:“玉兰呢?”

玉梅见赵千月在场,不好说得直白,意有所指:“宝竹已经办好事了。”

穆春满意地点点头。

穆秋和严云姝进来,严云姝瞧着穆春躲开眼神,打了个寒颤。

穆秋却是直勾勾盯着,恨意凛然,顷刻间却又成了笑脸。

穆春冷笑,撇过头去跟赵长月说话。

“秋妹妹,你这脸怎么了?”穆春那一巴掌打得又急又狠,倾注了上一世所有的恨意。

穆秋白皙的脸有些红肿,涂了药膏敷了脂粉仍旧挡不住。

“我和妹妹闹着玩,不小心打的。”严云姝忙解释,替穆秋圆过去。

穆秋低着头,手指头狠狠捏住衣角。

严云丽宣布慈善宴会开始。

有一名小丫鬟穿着碧绿色的窄身裙,端着瓷白色托盘,上面托一朵绢花。

“多宝阁金箔镶边芙蓉花,银一两……”严云丽拿起上面的标签看一眼,她身后的丫鬟大声唱。

“我要。”

“我也要。”

三个人出价,五两银子苏锦华投得。

随后是金步摇、玉搔头、小炕屏等,均以实际价格的五倍左右成交。

小炕屏被胡彩玉大手笔投得,花了一百两纹银,引得现场一片赞声。

穆春一直未出价。

不少闺阁小姐都在等着。

毕竟,阳岐城以穆家为首。

穆春作为穆家大小姐,有责任、有义务为穆家挣名声。

大家都猜测,重头戏在后面,因此,前面敷衍着就完成了。

等到一件紫金红镶绿宝石边的苏绣短褂出现时,赵千月明显看见穆春眼前一亮,她低着声:“姐姐喜欢这件?”

赵千月声音虽小,但现场鸦雀无声,仍旧不少屏气凝神,听着穆春动静的人获取信息,随后交头接耳。

“这是绣娘连续绣了三天才得,褂边袖口是真的绿宝石,起价五十两……”丫鬟大声问道:“哪位小姐喜欢?”

穆春等了一会儿,没人叫价,知道大家让着她呢,笑着道:“没人喜欢,那我要了吧。”

丫鬟大声唱:“穆大小姐五十两!”

静了片刻,没有人再出价,丫鬟正要开口,一个声音突兀传进来:“这件衣裳漂亮,大姐却非说的人家不识货一般,想捡便宜吗?哼,我出六十两!”

穆春听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穆秋,外人没拆台,她却拆起穆家的台来了,冷笑着道:“七十两!”

“八十两!”

“九十两!”

“一百两!”

“一百二十两!”

……

两姐妹争锋不让叫价,现场一片骚动,不少小姐们用手挡着嘴窃窃私语。

“不说穆家两姐妹感情挺好吗?怎么争起来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唱双簧,展示穆家有钱?”

“那也争得太难看了些。”

“别出声,等结果就是……”

……

那面,穆秋面对穆春一百五十两的叫价,脸涨得通红,与穆春气定神闲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之前的巴掌印反倒没那么显眼了。

她捏紧拳头,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一口“一百六十两。”

“三妹妹!”穆春警告性地叫她一声,扭过头负气般对严云丽大声道:“一百八十两!”

“三小姐真是的,明知道大小姐有一条苏绣的裙子正好相配!”玉梅嘀咕,声音却不小。

也算是给了此事一个合理解释。

不少闺阁小姐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穆春出这么多银子,原是有一件。

“二百两!”穆秋站起身,将声势拉到最大,赌徒输红了眼的模样。

47争辉

严云姝拉她衣角。

穆秋视而不见,挑衅般看穆春。

穆春犹豫了一下,才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说道:“二百一十两,不能再多了。”

“二百二十两!”穆秋紧紧压着她,每次遵从规矩,只加十两,不多不少。

“穆秋!”穆春起身,看着她,连妹妹也不叫了。

穆秋不甘示弱瞪回去:“大姐叫我何事?”

“二百三十两。”穆春见穆秋不怵,疲软无力又坐下,继续叫价。

“二百四十两!”穆秋得意洋洋。

穆春:……

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戛然而止,喧闹的现场忽而安静。

这安静,是从穆春不再开口开始的。

穆秋笑意僵在脸上,得意洋洋变成慌乱和恐惧,她像是被当头棒喝叫醒一般,陡然明白发生了何事。

她跟穆春置气,花二百四十两,买了一件小褂子。

而平素,只需要五十两,就能买到。

她出了十倍的价钱!

她哪有这么多银子?

穆春为何不开口叫价了?为什么不跟她争了?她才是穆家嫡长女,才是穆家的参会代表,怎么能容忍自己这个二房的妹妹,将她的风头抢了去?

穆秋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丫鬟宣布这件苏绣短褂,由穆三小姐投得。

穆春走过来笑,满脸讽刺和卖弄:“妹妹有心拿私房银子为穆家争脸,姐姐不忍夺人所好。”

说完还冲她重重一揖。

旁的小姐们忙来贺她投得心好之物,穿上定然艳压群芳,美不胜收。

穆秋大脑嗡嗡作响。

她还是有些不明白,穆春为何忽然放弃了。

她比自己有钱,又比自己跋扈,看中的东西,什么时候肯落入她人之手过?

分明玉兰偷听到宝竹和玉梅聊天,说今日这件短褂,穆春有一件苏绣长裙,正好相配,志在必得。

为避免有人抢夺,穆春将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拿出来,准备了三百两银子。

明明是这样的。

所以她在满场闺秀都不吭声的情况下,挺身而出,与穆春竞价。

势必要将她三百两银子全挖出来,才解那一巴掌之气。

怎么才到了二百两就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穆秋看着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放着那条天价的裙子,心里愤恨郁闷到了极点,她“砰”一下子站起身,想冲到穆春面前打她。

可瞟一眼,穆春正似笑非笑瞧着她和严云姝,有恃无恐。

她想起“小妹伙同旁人,泼大姐狗血的供词”,还在穆春手里捏着。

满腔愤怒被她强压下去,她狠狠咬牙忍耐,舌尖蔓延出一股血腥味,下唇破了。

投价还在继续,穆春没有参与,她静坐着,冷眼瞧穆秋额头上青筋爆出,坐立难安。

她忍不住笑了。

上一世,穆秋收了严和明的好处,处心积虑制造机会,让她和严和明“偶遇”。在她想退却的时候,劝慰引诱,推波助澜。

穆家的悲剧,她纵然是罪魁祸首,穆秋功劳也不小。

“穆姐姐……”赵长月叫她,晃晃手中的白玉扳指:“我投了这个。”

二十两银子。

赵长月在这种场合是不打眼的,没有人恭贺她。

穆春看了一眼成色,笑着道:“很漂亮。”

“是吗?我还觉得不值当呢。”赵长月听穆春肯定,笑得月牙眼眯眯:“梦姑非逼我投,二十两啊,可以买好多米了……”

“哈哈。”穆春见她一个大小姐,算得这样清楚,计较的模样像极当家主母,忍不住掐她的脸:“你这样会算账,以后谁娶了你,可就发财喽……”

赵长月被她挪瑜的满面通红:“……穆姐姐说什么呢,要嫁人也是你先嫁人……”

“我不会嫁人的。”穆春瞧着她,认真严肃地重复:“绝不嫁人!”

“啊?”赵长月听她不似开玩笑,忍不住惊呼一声。

穆春没有看见,隔着小厅里的纱幔,外头有一人,听着她的决心,眉头成“川”字,随后无声无息的笑了。

严云丽出来,见到严和明正抿嘴笑,衬得面如冠玉,比她这个女子都娇美,娇嗔道:“二哥笑什么?”

“没什么。”严和明从穆春的决心中回过神,问严云丽:“你丫鬟喊我来,为什么事?不能带话吗?非要我亲自跑一趟?”

“银子不够了。”严云丽嘟着嘴:“祖母应承我,今日所投银子,她依例加上一倍,悉数捐给阳歧书院。本来我盘算的是五百两之数,没想到出了变故。”

胡彩玉处连投两笔,就比预估多了一百两。

穆秋所投苏绣短褂,计划一百两二十两,比预估多了一百二十两。

此外还有不少闺秀,为了自家名誉一炮打响,本来预估三五十两银子的东西,全部被推上百两之上。

最后算账,十件物品,预计五百两,现在生生多出三百两之数。

“报上去祖母定要骂我,怪我没控制住局面。”严云丽秀眉紧皱,拉严和明衣角:“我私房银子不过一百多点,差的想请哥哥补上。”

严家人多嘴杂,若是带话,保不齐被谁听去,怕是窟窿还没堵上,就被严老太太知晓责骂。

因此只能请严和明亲自过来。

“多大点事。”严和明笑:“去吧。”

严云丽危机解除,喜不自胜,忙转身朝小花厅去,走了几步回头,发觉严和明微偏着头想事,并未离开。

严云丽折回身去,玩笑道:“哥哥可是瞧上哪位?要不要妹妹替你牵线搭桥?”

“这话也是你能浑说的?未出阁的姑娘,不知羞!”严和明虽然出声责怪,却也知道,严家后宅的女人们,向来不避讳嫁人这话题。

毕竟,这对多数出身不好的严家女来说,是翻盘重生最好的机会,该尽早筹谋。

严云丽口无遮拦,也是在后宅耳濡目染的结果。

“二哥……”严云丽还是很敬重严和明的,低着头不知所措。

“她们说她们的,你要记住,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严家嫡长女,身份尊贵,要有大家小姐的作派,就像穆家的女儿们,苏家的女儿们一样。”严和明教训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记准了。”

严云丽点头答应。

“这个角坐的是谁?”严和明问。

“哦,赵家小姐。”

“哪一位赵小姐?”

“赵长月。”严云丽见二哥问的是她,漫不经心:“是个奇怪的人,长得跟豆芽菜一般。”

严和明衔接不了。

48闺名

一个豆芽菜般的姑娘,怎么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绝不嫁人”这四个字来。

又听严云丽形容是个“奇怪的人”,倒是释惑几分。

严云丽得了银子,重新走进小厅,对着喧闹的人群笑着道:“经统计,咱们一共筹得善银八百五十三两。”

底下的小姐们一阵欢呼。

“这场宴会是我主办的,因此,我会拿出相应的银两,一同送去阳歧书院!”严云丽又道。

这话像平地一声雷,激起惊涛骇浪。

八百两,对于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来说,不算多。

可那是在家族撑腰的前提下。

严云丽以一己之力,随便能拿出八百两,而且还是白送做善事,不能不叫人感慨佩服!

看着投来或艳羡或服气、或嫉妒或钦佩的眼神,严云丽心满意足。

穆家此番,虽然穆春没有拔得头筹,但穆秋以一己之力占了榜首,穆家并未丢脸。

丢脸怄气的是穆秋。

她回府后,大哭了一场,整整三日没出门。

玉兰被叫了去,脸肿得像馒头一样回来。

穆春瞧着冷哼,并不说什么,也没有拆穿玉兰吃里扒外。

倒是阳岐城里对严云丽的大手笔,好一阵子津津乐道。

就连穆凌云回来也对穆春感慨:“巾帼不让须眉,没想到严家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穆春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多次出言试探,瞧见穆凌云不过随口一说,才稍微放下心。

因为严云丽风头正盛,穆春困扰得辗转难眠。

严家口碑好,对她和穆家,非常不利。

夜里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翻抄什么。

穆春翻身朝外面,偷偷睁开眼睛。

今日是宝竹当值,瞧那猫着的身形,比宝竹略大。

穆春心里有了数,等那身影摸到床边的柜子旁时,抓起被子兜头朝她盖去,趁她胡乱挣扎,大声吼道:“人呢?都死光了?”

宝竹去小解赶回,迷迷糊糊的听见穆春发脾气,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屋里进贼了!”穆春指被自己压在被子下不断挣扎的人。

宝竹大声叫道:“来人呐,来人呐……大小姐屋里进贼了!”

被子底下的人挣扎得更厉害,穆春死死压住不放。

几个婆子闻讯赶来,示意穆春让开,扑上去将被子底下的人揪出来。

穆春定眼一瞧,跟她料想的一样,果然是玉兰。

看来是想在穆秋那里将功赎罪呢不是。

穆春冷笑:“关起来,等大太太起了再禀告。”

几个婆子答应一声,将玉兰关在隔壁耳房里。

穆家西院,穆秋听说半夜闹贼,急得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她从严家回府后,非常屈辱。

然而,被算计的屈辱始终赶不上把柄握在别人手中的恐惧。

玉兰上门来赔罪,她便教唆玉兰去偷供词。

没想到被睡不着的穆春抓个正着,此刻唯恐被供出来。

她是有一点点懊悔的,要是没去偷供词就好了,毕竟瞧穆春的意思,一时片刻不会找她茬。

眼下,却是一切昭然若揭。

天一亮,大伯母就要审问玉兰,到时候什么都闹开。

联合外人陷害大姐,收买大姐身边的丫鬟偷东西,她的名声算完了。

日后说亲,有好的也轮不上她。

如此着急上火,清晨嘴角就起了一大个燎泡。

严氏见她心神不宁,问了几句,穆秋先前瞒着严氏,此刻忍受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好一阵子,一五一十说完。

严氏冷笑:“多大的事情,趁你大伯母还未起来,去求一求你大姐……”

“大姐她如今早不顾念姐妹之情了。”穆秋噘嘴生气。

“可她总要顾着穆家的声誉吧。姐妹相残,传出去她能好得了?”严氏眼睛眯起来,想到昨日穆秋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一件不值钱的苏绣短褂就生气。

穆秋眼前一亮,放下筷子就冲出去,连发髻都未梳。

穆春正在喝粥,见一向在乎外貌喜欢打扮的穆秋头发都没梳就冲进来,吓了一跳。

穆秋一把扶住她的膝盖,在她跟前跪下:“大姐,先前是我不好,被严云姝几句话猪油蒙了心,你大人有大量,宽宥我吧。”

穆春见她说的声泪俱下,似乎真的知道错了,心里略微一计较:“你起身。”

穆秋摇头,眼泪横着流过脸颊:“大姐不原谅妹妹,妹妹不敢起来。”

穆春想到周氏教导她要姐妹和睦,心知穆秋怕也是拿捏这一点,逼她心软。

其实,穆春并不想闹到周氏那里,周氏定然是惩罚玉兰,放过穆秋的,顶多罚些月例。

此刻穆秋来认错,倒是大大出乎她意料。

她原以为穆秋心机深沉,是个人物,没想到这样沉不住气。

上一世,怕是穆春太愚蠢,才觉得招数浅薄的穆秋厉害罢。

想了一想,才道:“你既然认错,那供词就别想了,好好在我这里收着。日后你乖,我也不会告诉母亲。”

穆秋大喜过望,觉得严氏说得很对,穆春果然被周氏教导得知道“姐妹和睦”,爱惜穆家名声了,忙起身急切问道:“那玉兰……”

“那丫头既然妹妹用得顺手,就送给妹妹。”穆春皮笑肉不笑:“玉兰是我的爱将,妹妹不要亏待她,才不枉费姐姐的一片心意。”

穆秋想到玉兰墙头草不靠谱就来气,此刻却没有跟穆春谈条件的余地,只能面上带笑,心里恨恨答应。

半夜闹贼一事,就此压了下来。穆春跟周氏说不过一个误会,又禀明周氏,将玉兰送给穆秋。

为显得公允,穆春又将宝菊送给穆夏,只是穆夏冷哼一声,不愿意收,退了回来。

穆秋第一次羡慕穆夏直来直往的性格,恨自己缺乏直接拒绝的魄力。

如此,穆春身边就剩三个丫鬟,玉嬷嬷顺势将豆豆送了过来,放在外院做些烧水跑腿的事儿。

九月初五,是穆家最小的少爷穆凌波二岁生辰,穆文义回来给儿子庆生。

他最近因为重阳节阳岐城四大家族的爬山比赛,一直忙碌着,这还是抽空。

因穆凌波庶子,不好大办,周氏和严氏均选了礼物送去。

穆文义请了变戏法的表演,穆凌云和穆春,穆凌广穆凌志、穆秋、穆夏几个小一辈的过去捧场。

秦姨娘今日格外高兴,似乎一年中的憋屈和委身做小的郁闷,都在这一天吐气扬眉。

小戏台就搭在穆家南院的空地上,表演者是父子,儿子鸣锣,父亲表演。

一会儿是火烧白纸,但火灭了后白纸还是好好的。

一会儿是袖中飞出鹦鹉来,口中说着“少爷吉祥,少爷吉祥。”

一会儿亲眼瞧着的丝帕被剪碎,在手心中揉一揉却又完整无缺。

穆春等人看的目瞪口呆,连点心茶水都忘了用。

“赏!”穆文义大手一挥,摸出一锭银子扔上台,约莫有五十两,大手笔。

49戏法

那少年见状,吹一声口哨,笑着鞠躬:“本来这一手是不露的,不过穆三爷大方,我们也不能白拿您的赏。那就请各位见识一下我傅家祖传绝学,死而复生!”

这下连看多了见怪不怪的穆文义也往前倾着身体,展现出莫大的兴趣。

傅小哥站在原地,傅老师傅将一根粗细如小拇指的银针从他的天灵穴插进去。

穆春等人均是惊呼一声,心提起来吊在胸口。

眼看着那么粗的针扎下去,隐没在头皮里不见,穆春汗毛都竖起来,头皮发麻。

气氛非常紧张。

只听傅老师傅大喝一声:“死!”

傅小哥直挺挺倒下去,噗通一声横尸场上。

惊心动魄。

所有人惊呼。

穆文义也未见过如此诡异场面,心里知道爹不可能让儿子就这样死掉,于是走上台亲自验尸。

鼻息,没有。

脉搏,没有。

将手放在脖子侧面,也毫无筋脉跳动的痕迹。

穆文义大惊失色,往后连退几步,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真的死了吗?”

穆春等人在台下捂住眼睛,更是不敢看。

“肯定是骗人的。”穆夏冲上去,用脚拨弄傅小哥:“起来,起来。”

傅小哥纹丝不动。

穆夏大着胆子将手放在他鼻子下面,当真气息全无,顿时吓得面白如纸。

她胆子大,不信邪,拔下头上的珠花,用尖细的针朝傅小哥的胳膊扎下去,小珠子点的血迹渗出来,而傅小哥全无动静。

穆夏喃喃道:“这如何可能?不可能呀!”

穆文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见女儿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木棍要打上去,忙将她拉下去。

理智上,大家都知道傅老师傅不可能让儿子这样死了,可验来验去,毫无破绽。

只能伸长脖子等待傅老师傅揭开谜底。

傅老师傅一拱手,坐在儿子头顶上方,将那么粗的针慢慢拔出来,又往儿子天灵穴上一拍:“醒了!”

只见本来冷如死尸的傅小哥滴溜溜眼珠子一转,随后脖子左右扭几下,慢慢直起腰坐了起来。

“哎呀,疼!”他像是才发觉胳膊有伤,瞧着上面珠子大的血迹,自言自语道:“谁伤了我?”

穆夏不好意思低下头。

穆文义率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好!”鼓起掌来。

小小的南院,顿时掌声欢呼声一大片,傅家父子又得了赏。

穆夏好奇地跟在傅小哥后面:“你爹的戏法真是厉害……怎么做的?”

傅小哥笑:“小姐还是别问了,这是小的爷儿两吃饭的家伙,哪里能随便说……”

穆夏讨了个没趣,又逗穆凌波掩饰尴尬:“你知道不知道呀……”

她虽然讨厌秦姨娘,对这个弟弟却是关爱有加。

秦姨娘在一旁不知道跟穆文义说什么,穆秋看完戏法,先回去了。

穆春想着给每日布置的书法还未写完,也来跟穆文义告辞。

一个名字传进她的耳朵里。

秦怜。

秦姨娘提到秦怜,穆春心里陡然一咯噔。

秦怜是秦姨娘亲妹妹,上一世住进穆府,跟她和穆夏没少对着干,将三房搅得一团浑水,许多想不通的事情里面,都有秦怜的身影。

穆夏被严家拖出去施暴侮辱后,神志不清,口中当时骂的也是秦怜。

穆春后来想明白,秦怜怕是没少在害穆夏的过程中出力。

穆春情知决不能让秦怜住进来,此刻听穆文义的意思,却是答应了。

她走近逗弄弟弟玩闹的穆夏,冷声道:“秦姨娘要让她妹妹住进来,姐妹联手,怕是居心叵测。”

穆夏的手指僵住,扭过头看着秦姨娘和穆文义说说笑笑,想到苏氏借口身体不舒服,在这么热闹的场景下,只能一个人闷闷待在屋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她也不是笨人,扭头瞧穆春:“你也是居心叵测吧。”顿一顿又道:“父亲看样子是答应了,我阻止不了!”

两个人说是姐妹,实际上井水不犯河水,穆春向来对她没有这样好心。

“世间上好人有两种,一种是无条件为人,一种是有条件为人。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有条件利人的事情,我还是能做一些的。”

穆春开诚布公,十分坦诚:“你我联手,让姓秦的进不来。她不来,穆家事情少,我母亲也轻松。”

穆夏狐疑地瞧了穆春两眼,见她神色坦荡真诚,不似作假,冷笑道:“倘若是为这个,我便信你一回。你有什么法子?”

苏氏怯懦,穆夏不得不处处为母亲出头。

人同此理,穆春为周氏考虑的心情,反倒真切打动她。

穆春知道穆夏向来比自己聪明也拎得清,笑道:“法子多得是,只看你是想阻拦一时,还是彻底了断。”

“自然是彻底了断!”穆夏想都不想。

一个秦姨娘就够糟糕,若是再来一个,加上穆文义的护短,苏氏不被气死才怪。

“那就要借助妹妹跟苏家的关系了。”穆春跟穆夏窃窃私语。

穆夏听完,有些不忍:“如此过分了些,她只是过来借住而已,阻着不让她来便是。对付人也要光明磊落。”

此刻秦怜还未对穆夏出手,计策听起来自然是阴险了些。

穆夏性子坦荡泼辣,不愿意苟同。

可想到秦怜日后做的那些事,穆春委实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该受的。

穆夏不能理解,穆春说服不了她,局面一时僵持。

“前半段就行了。后果我一力承担。”穆夏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愿意如此下作,对穆春提出要求。

穆春知道她执拗坚定,只能答应下来。

翌日一早,秦姨娘跟穆文义说好了,就来禀告周氏:“……家里哥嫂容不下,总是想法设法跟她吵架,妹妹给我写信求助,先住一个月……”

周氏见穆文义都答应,自然不会阻止,点头命玉嬷嬷收拾一些必备之物去南院,给秦怜安排房间。

穆春瞧着秦姨娘春风拂面,扭腰摆臀地离开东院,进了周氏屋子。

“……是不是秦姨娘的妹妹要进来了?”穆春问。

“恩。你三叔答应了,我也不好管。”周氏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我还有更灵通的消息呢……”穆春笑着道:“上一次在庄子里,有个妇人跟秦姨娘家住的近,说秦姨娘的妹妹好福气,说了一户好人家,只是她不干,上赶着想给更有钱的人做妾,跟她哥嫂闹了好几场……”

50小姨子

秦姨娘的爹有秀才功名在身,几个孩子从小跟着读书,有几分穷人没有的志气。

秦姨娘是为生计所逼,无奈入了穆家,好在一举得子,穆家对她也不错。

秦怜有了姐姐的牺牲垫底,说了一门好婚事,是本村另外一户富户的庶子。

奈何她心有不甘,眼看婚期将近,时常在家里大闹要退婚。

秦家哥嫂无奈,吼着大骂几句,秦怜就气急,给秦姨娘写信,说家里容不下她。

秦姨娘在穆家待了这几年,心境也有改变,想着富户的庶子,分不了多少家产,无非比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强那么几分。

算起来,除了正妻的名分,什么都没有。

而她在穆家,除了名分,却什么都有。

就这一点,比不少正室都风光。

因此,很是支持秦怜过来,最好能让穆家出头,把婚事退了,再借助穆家的台阶,给秦怜说一门好婚事。

秦姨娘虽然对苏氏咄咄逼人,对其他两房却是小意温顺,从不敢造次。

又读过几年书,顾全大局,进退有度,颇得穆文义信任。

而上一世秦怜进穆家时,婚约是隐瞒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秦家住得远,姨娘的家人连亲戚都算不上,周氏并不曾太过留意秦家的情形。

秦怜是偷跑入穆家的,直至她哥嫂遍寻不着,打听了许久,闹上门来,穆家才知道。

此时已是一个月后,秦姨娘护着妹妹,声泪俱下哀求穆文义出面,退掉了亲事。

后来,秦怜看中了来穆家暂住的表哥周谨益,而周谨益青睐穆夏。

新仇旧恨叠加一起,秦怜做了严家人的帮凶,丧心病狂骗穆夏出去,落入贼寇之手。

毁了穆夏后半辈子,也毁了穆家。

穆夏出事后,苏氏被休自尽,秦姨娘扶正,只可惜那时穆家三房决裂,穆文义并无多少出息,不过吃祖宗的老本。

秦怜被秦姨娘介绍给胡家一位老太爷做续弦,各种滋味无人知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是她梦寐以求。

也算得偿所愿。

穆春在严家被百般刁难,秦怜因认识胡彩玉的关系,到严家做客,见了穆春,恶毒咒骂:“你们穆家的女儿,都是贱货!穆夏是,你也是。专门勾引别人的男人,不抢到手就不快活!”

穆春这才知道她们与周谨益的纠葛,感受到秦怜对穆夏的恨意。

才明白秦怜在穆夏的悲剧里,扮演了多么令人发指的角色。

只是,她上一世与穆夏关系并不好。

即便是她跪在严家门口,被穆家逐出门,穆夏来劝的那一回,她也并未领会穆夏对她的手足之情。

秦怜说出真相,她也只是为穆夏的悲惨结局感慨唏嘘。

全然不知,唇亡齿寒,她以后的下场,比穆夏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儿……春儿……”周氏叫了穆春好几下,穆春才回过神来。

“消息确凿?”周氏问道。

若是婚约上有瓜葛,实在不宜来穆家。

真闹起来,穆家还要脸面的。

“母亲若是不信,可差人去打听。”穆春道。

“打听也不是我去打听……”周氏撇撇嘴:“你三叔不察,爱听枕头风,就胡乱应下,该他去打听才对……”

穆春笑,自己的母亲,果真是聪慧又能干啊。

上一世,自己怎么那么蠢,总嫌母亲多事,爱管着自己呢。

中午的时候,穆夏过来,告诉穆春:“写了信去。华妹妹给我找了几个人……已经吩咐好了。”

穆春点头。

穆夏不耐烦:“干嘛非要华妹妹,我自己派几个人去干不就成了?”

她是直来直爽的性子。

“你去干,若是被三叔知道,少不得挨骂……”穆春点着她的额头:“动动脑子!”

“那华妹妹那边,父亲要是想查还不是一样。”穆夏不习惯与穆春亲昵,退后两步狐疑问道。

“三叔是个爱寻根究底的人吗?难道他还找到苏家去?”穆春笑:“你在他眼前,他骂你几句是顺便。要是得惊动苏家这么折腾,只怕他懒得动。”

穆夏一想,穆文义的性子的确如此,对穆春刮目相看。

穆家西郊庄子附近的秦家,秦怜收到秦姨娘的口信,悄悄收拾好衣裳。

秦姨娘没有让穆文义派马车接秦怜,怕哥嫂不放人,更惊动亲家。

只说有个丫鬟去就行,省得人家说她狐假虎威,坏了穆家规矩。

穆文义觉得她懂事体贴,自然应允。

毕竟,对于“日理万机”事务繁忙的穆文义来说,这实在是无关大雅,芝麻绿豆样的小事。

只是不知,若是他日后知道,他姑息养奸,引狼入室的秦怜,一手炮制了亲生女儿穆夏悲惨的人生,有没有后悔过?

还是沉浸在秦姨娘的温柔乡里,跟穆春一样,在心里喟叹一声,也就罢了。

只剩下苏氏中年丧女,悲愤羞辱,追随女儿去了。

这一世的苏氏,此刻仍旧不知道秦姨娘要来帮手。

她消息闭塞,一些操心烦闷的事,穆夏也不让她知道。

秦怜作村姑打扮,傍晚出的门,走到村口的树下跟秦姨娘派出的玉碧会合。

两个人打算趁夜色上道,去镇上住一晚,明日雇马车来阳岐城。

只是没走几步,秦家哥嫂赶上来,一把抓住秦怜:“你去哪里?”

玉碧忙屈膝行礼:“少爷少奶奶,我们姨娘叫我来接小姐……”

“我怎么不知道?”秦家大哥秦欢饱读诗书有些迂腐:“再说,穆家是大户人家,最懂礼仪,怎么会夜里接人?”

玉碧无话可说,淡淡的看着秦怜跟她嫂嫂撕扯。

这鬼鬼祟祟的活计,若非秦姨娘许了她十两银子,她才不来丢人现眼。

说话间,秦嫂子已经将秦怜扭住,对秦欢道:“你的两个好妹妹,怎么净干些不知道礼义廉耻的事情?她要是逃婚,秦家的脸往哪里搁?”

秦怜一面挣扎一面怒道:“怎么不知道礼义廉耻?若非我姐姐去给人做妾,大哥,你哪有银子娶媳妇?如何为秦家继承香火?你一直说欠姐姐的,要报还给她。怎么?如今她想念我,接我去住几天而已,你都不肯?”

穆欢原听媳妇说秦怜是要逃婚,为了秦家名声不得不来抓她。

此刻听秦怜巧言令色只说去小住,又想到父亡母病后,秦家一度没落到三餐不继。

为了给母亲看病抓药,给自己娶妻生子,二妹委屈入穆家,给不学无术的三少爷做妾。

他心里是感恩和亏欠的。

51逃婚

秦嫂子见他犹豫不决,怒骂几句,秦怜撺掇玉碧:“过来帮忙,你今日办不成差,我叫我姐姐饶不了你。若是办得好,我姐姐也有重赏。”

玉碧本来袖手旁观,此刻听秦怜鼓动,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人带不回去,秦姨娘定然要惩罚她的。又听有重赏,急忙上去扯开秦嫂子。

她二人对阵一个,一会儿就占了上风,秦怜连掉在地上的包袱也不要,甩开脚丫子就跑。

秦嫂子一犹豫,玉碧已挣开她,跟着秦怜一起跑。

“你心软,到时候她不回来,我看你怎么跟李家交待!李家可是厚道人家,真闹起来,秦家可就抬不起头来了!”秦嫂子悲痛大哭。

作为外来人,她远比秦欢要清楚秦怜是个什么德行。

“不会的,到时候我去接她回来。”秦欢对两个妹妹有亏欠,平素里蒙蔽眼睛,总觉得她们没有那么坏。

秦嫂子只能哀叹一口气,祈盼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不然,一向爱惜名声的公公怕是死不瞑目。

秦怜和玉碧一口气冲上了官道才歇下,秦怜骂道:“猪油蒙心的东西,想把我卖银子,想得美!”她骂的是她嫂子。

玉碧狐疑道:“不是说小姐您的未婚夫家,是西郊富户,为人厚道吗?”这是秦姨娘进穆家为妾半年时说的。

当时秦怜还未定下,秦姨娘期盼妹妹能够有正室身份,跟丫鬟们说的时候,还沾沾自喜。

半年后,秦怜的婚事尘埃落定。

随后,秦姨娘一举得子,母凭子贵,享受了非一般的妾室待遇,想法就变了。

人生在世,名分固然重要,可实惠也很要紧。

先求荣华富贵,再想办法挣名分,这是秦姨娘给自己定的目标。

再以新眼光看时,觉得李家家底太薄,配不上妹妹。

只是在下人玉碧的眼中,她觉得秦怜并不比自己高贵到哪里去,若是有个富户的庶子肯娶她,那是烧了高香,才有此一问。

秦怜撇着嘴:“你懂什么,你一个伺候人的奴婢,眼界也就那么高了。”

玉碧气得咬牙切齿,一声不发往前走。

秦怜叫她:“你干什么?跟主子发脾气?反了你了?”她一面走一面拧玉碧的胳膊,疼的玉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十分后悔被她蛊惑救了她出来。

秦怜泄了恨,又说好话:“你好好服侍我,明日到了穆家,我叫你伺候我,还叫我姐姐给你赏钱。”

玉碧哪里还敢相信她,闷头不说话。

不过走了三五步,有一个男人拦在前头,笑嘻嘻的瞧着她们。

玉碧吓了一跳,正要惊呼,那男人率先说道:“想逃婚?没门!”

“是李家的人!”秦怜大喊一声,扔下玉碧,扭头就跑。

玉碧迟疑片刻,没有跟着秦怜,继续往前走去。

她已经能明白,带这种人回去,自己以后还有数不清的苦头吃。

男人和秦怜飞奔的身影渐渐看不清,玉碧在心里想着怎么跟秦姨娘措辞。

穆家南院厢房,秦姨娘听了玉碧的话吓了一跳:“李家的人将她抓走了?”

“是。”玉碧不傻,真话一半,假话一半:“少爷少奶奶拦不住,李家的人又来。奴婢上去拉,被那男人一个大耳刮子打过来,撞在地上昏了头。等醒过来,天黑定了,小姐不见了。奴婢只能连夜跑回来……”

她装得很像,脸上是红肿的,额头起了包,连鞋都不见了一只。

秦姨娘此刻却没空怜惜这个“忠心护主”的奴婢,打发了一句就完了。

玉碧恨恨出门,暗道再也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秦姨娘却是担忧地一夜没睡,她又派人回去打听消息。

那面秦嫂子却也派人给穆家带口信,周氏请了秦姨娘一起去听。

秦嫂子说:“妹子性子执拗,被我骂了几句就要来投奔姐姐。只是跟李家的婚事没几天了,不能任她由着性子,因此拘在屋里绣嫁衣呢。多谢大太太的好意了。”

秦姨娘这才明白,秦怜是被李家抓回去,还给了秦家。

惊动了李家,秦欢也不敢再放人,要一直关到成亲为止。

秦姨娘心里虽恨,却只能感慨秦怜命数不好。

又安慰自己,那李家虽然不够富贵,好歹秦怜也有正房名分。

凭着这种“怎么都好”的安慰精神,秦姨娘放下对妹妹的挂念,又一心一意为自己和儿子筹谋起来。

穆春听说后,松了一口气。

穆夏让苏锦华安排人盯着秦家,见秦怜跑出来,就回去告诉秦欢夫妇,抓她回去。

穆春却决不允许上一世的错再犯,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她让田来顺守在秦家周围,若是秦怜一个人跑出来,就将她送回秦家,同时遣人去告诉李家,秦怜想逃婚。

逃婚的名声,对成亲的男方,非常不吉利,即便嫁过去,秦怜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家不是什么善人,得了消息当即就去秦家放了话。

秦欢见李家都知道秦怜逃婚,对秦姨娘的那点愧疚和秦家名声比,荡然无存。狠心接受秦嫂子的建议,将秦怜关起来。

秦姨娘的这一出算盘,彻底落了空。

穆家西院。

穆秋看见玉兰就来气,怒骂道:“怎么不去死!”

玉兰如今只在院子里做粗活,都被这样无端辱骂,早已经见怪不怪,闷头不响,暗自揣测穆秋又有烦心事了。

穆秋的确是有,一有就拿玉兰撒气。

严家的苏绣短褂用锦盒装着送过来了,而她的二百二十两银子,却怎么也舍不得送过去。

严家不会催,但穆秋丢不起这个人,早给晚给,也要当天派人送过去。

严氏只要涉及到银子的事情,就不肯拿。

“拖着不给,反正丢穆家的人,我就不信她会袖手旁观。”严氏这么说的。

穆秋却担忧周氏又扣二房的月例。

严氏道:“她扣月例我就生病,没银子吃药。闹起来大家都没脸。她是当家的,苛待生病的弟妹,她能有什么道理?”

穆秋知道这种做法不好,拉不下脸,更害怕激怒了穆春,将她的供词拿出来示众。

到时候,她的名声就全完了。

可此刻,却没有别的法子。

这种事丢人现眼她知道,因此心里烦闷拿玉兰撒气,又希望严氏能有好消息。

严氏气话说归说,还是去了周氏那里,希望周氏从公中出这笔银子,毕竟在外头,代表的是穆家。

穆家东院。

严氏坐在周氏旁边,说明来意,露出笑容:“穆秋投的,和穆春投的,都是一样。因此,这二百二十两,应该走公中的账目吧。”

“既然是穆秋投的,没有公中出银子的道理。”周氏拒绝。

“哎,没想到秋儿一片好心,居然没有人领情。”严氏摆出一副吃了暗亏的模样:“怪秋儿蠢笨,还以为穆家上下一条心呢。算了,既然是她自己蠢,只能自己扛。那这样,银子就算二房借的,记在账上,等有了银子再还。”

52重阳

周氏没想到她居然无耻到这个地步,这才明白严氏的算盘。

先说要,周氏不给。再说借,周氏总不好意思再拒绝吧。

周氏心里厌恶到了极点,可“不借”二字,的确如严氏所料,说不出来。

犹豫间,穆春进来,笑着道:“二婶说得有理。”

周氏见穆春冲她眨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这个女儿近来古灵精怪,像是一下子开窍,让她颇为信任,想了想,顺着台阶下:“那弟妹去账房签字画押吧。”

又拿了对牌给玉嬷嬷,严氏洋洋得意先出了门。

穆春拦住玉嬷嬷,跟她耳语几句,玉嬷嬷听得连连点头:“好。”

脸上的皱纹都笑开花,有种老怀安慰的欣喜。

周氏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母亲等会儿就知道了。”穆春狡黠一笑,见桌上放着一封信,却是东郊送来的,问道:“还不到秋收吧。”

周氏叹口气:“西郊田庄的事情你既然知道,我也不必瞒你,有人要买东西郊的田庄。”

“什么人?”穆春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说是徽州的商人,我估摸着,怕是严家。”周氏一筹莫展:“东郊出了人命后,新的管事不出力,乱糟糟的。换人吧,又没人肯干……西郊好些,但前段时间又有人起哄,说还是要涨工钱……”

穆家的息事宁人,隐忍不发,给了背后之人有恃无恐的倚仗。

这样一闹再闹,原是要买田庄。

田庄,田庄,穆家仔细想着上一世穆家东西郊田庄的归属。

这对她来说有点难。

上一世她多沉浸在与严和明的爱情里,并未留意这些。

“母亲跟祖父说了没有?”买卖田地,周氏一人做不了主。

“你祖父重阳节回来,就在后天,等他回来再说。”周氏将信收起:“你不要同旁人提。”

穆春点头。

传出去,会让人觉得穆家不行了。

关于田庄的事,穆春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上一世的琐碎记忆实在模糊,她只记得田庄最后好像是给了一户姓云的人家,作祖坟之用,据说风水尤其好,能旺子孙后代。

但是她在严家三年,并未见过严家与姓云的人家来往。

翌日一早,顶着黑眼圈的穆春吓了玉嬷嬷一大跳。

“……没睡好吧?大小姐小小年纪怎么像我这老婆子一样失眠……”玉嬷嬷一面唠叨,一面亲自给她篦头发。

“您一大早精神很好啊,不像是没睡好……”玉梅在一旁递发簪。

“人逢喜事嘛。”玉嬷嬷笑:“昨日给严家送银子的丫头回来,说按大小姐您吩咐的做了,严家接银子的管事妈妈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好,怕是三小姐有得烦了。”

“什么事,什么事?”玉梅帮穆春戴上珍珠耳坠子,好奇追问。

“二太太想借银子,用穆家的钱充三小姐的面子和名声。”玉嬷嬷想起来就心情大好得直笑:“小姐昨日让送银子的丫头,不小心将那画了押的借条落下,让严家人看一看……看看她们的姑奶奶和表小姐,都做的什么事……”

玉梅瞠目结舌,她家小姐怎么这么坏?

不过这坏的她很喜欢。

之前小姐老被三小姐玩弄于鼓掌之间,还被她花言巧语骗得吃了亏尚沾沾自喜,玉梅作为下人,暗暗替小姐着急。

只是,那会儿小姐喜欢玉兰,不喜欢她,她说了几次没用,就识趣地闭嘴,只安分做事。

玉嬷嬷笑:“据说那管事的捡起来瞟了眼脸色就变了,也不是能守秘密的人……”

加上严如玉是二老太爷那一房的人,与严家大房早已分家,两家暗地里龋齿不少,还不趁此机会替严如玉好好宣传一番?

穆春抿嘴笑,对着铜镜看玉嬷嬷给她编了满头的辫子,盘在两边,又簪上珠花,跟耳上的珍珠耳坠相得益彰。

“小姐越大越漂亮了。”玉嬷嬷心满意足说了一句,又道:“明日出门的衣裳都准备好了,等一下让玉画拿过来。”

明日是九月九重阳节,阳岐城的习俗是去阳歧山上登高望远,以期来年步步高。

为此,四大家族又凑出一个活动,每家各派一支队伍,共八人,从山脚下同时出发,一路闯关过险,最先八人全部登顶者为胜,可获彩头。

这样热闹的场合,穆春肯定要去的。

穆家领队穆文义早就选好了人,训练了半个月。

照例是太太们不出门,孩子们去。

穆凌云三兄弟骑马,穆家三姐妹乘车。

穆夏跟穆春挨在一起,瞧的穆秋直冒酸水:“二姐三姐何时这么要好了?”她今日特意穿着苏绣的短褂,精心打扮,却被人忽视,心有不甘。

穆夏睃她一眼,冷声道:“要你管?”

穆秋讨了个罪受,不吭声,将头扭向一边。

赶车的是田来顺,他忽然勒住马头。

穆春听见他在与人打招呼,随后车头轻轻一坠,有人坐了上来。

穆春起身前行两步,掀帘子探出头去,恰好碰见搭车之人斜坐着,听见动静也转过脸来。

她抬头就撞上方之询深黑色的眼睛。

穆春有些猝不及防,她甚至来不及缩回车里去。

这一次,方之询非常大胆,没有将眼神飞快挪开,反而停留在她脸上好一会儿。

穆春有些后悔出来。

她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春儿,路遇方公子,我们马不够,就让他坐在车头了。你快进去,出来像什么样子!”穆凌云扭过头,瞧见穆春探出半截身体,呵斥道。

穆春将头缩了回去。

方之询收回目光。

每次见她,都不一样。

第一次,他闯入马车,她是震定淡然。

第二次,月亮门偶遇,她娇嗔可爱。

第三次,隔得那样近,他却看不出她眼里的情绪,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水,什么都没有,却又感觉饱满盈溢,什么都盛在里面。

这双眼眸,定有故事。方之询想。

阳歧山并不远,以高大巍峨闻名,几百年来,养育着阳岐城的百姓,守护着阳岐城的安宁。

山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左手边远处有凉亭,供来往的人歇息。此刻已经被纱幔罩上,周围还搭了几个凉棚。

凉亭里坐的,是阳岐城排得上名号的家族女眷,凉篷是各家搭好了观赛的。

马车就停在凉亭附近。

穆春下车时,方之询早不知所踪,怕是去了右边。

右边是四家准备参赛的地方,穆春远远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奇怪。

红黄蓝绿,腰间系着彩带的家丁,往年是四种颜色。

今年却多出一种来。

是橙色。

穆春走进凉亭,苏锦绣苏锦华、胡彩玉胡彩云、严云丽严云姝等人都已经在里面,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话。

没有大人,各家的管事嬷嬷站在凉亭周围,维持秩序。

53 卑鄙

穆春瞧见有几位妇人装扮的女子,一一上前见礼。

苏家大、二奶奶——苏典瑞之妻刘氏和二少爷苏典玠之妻张氏。

这个刘氏与穆家西府穆大夫人刘氏出自一脉。

胡家大奶奶查氏。

严家大奶奶严和正的妻子姜氏。

他们成婚五年了,姜氏还没有生育。

苏典瑞和苏典玠与穆凌云此番同时参考,一个是四十三名,一个名落孙山。

因是姻亲,见了穆春三姐妹,尤其是穆夏,刘氏和张氏都很热情,又祝贺穆凌云中了解元。

穆春笑着客气了几句,识趣让到一边。

她大哥没娶亲,母亲是京城来的。

不像穆夏和穆秋,到了这种场合就自觉与外祖家亲近。

只是这一次,穆夏拉着苏锦绣和苏锦华说笑了一会儿,就一同到穆春面前:“上次那个小贱人的事情,是大姐出的主意。”

苏锦华笑着夸赞:“穆姐姐真是聪明,不然等那小妖精进了门,我表妹还真的双拳难敌四手了。”

穆春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随着又有闺秀到来,凉亭里站不下,有人高喊“比赛要开始了!”

所有人一窝蜂退了出去,回到各家先搭好的凉棚里。

山下五支队伍都集结完毕,不少人跟穆春一样,也奇怪忽然多出一支橙色队伍,不知道是谁家的。

有头上戴着对应颜色帽子的丫鬟过来讨彩头,请大家压胜负,凑个趣。

穆春投了穆家和苏家,瞧见旁边凉棚里的胡彩玉投了严家,只投严家。

又听见有闺秀们聚在一起,议论严和明。

“刚才看见严二公子了,真是漂亮啊。”

“哪有用漂亮形容男人的……”

“可我想不到其他的词了。”

“哎,我瞧着严大公子长得一般,严大太太也是平平无奇,不知道怎么严二公子长得如此好看。”

“严家出美人,也许是隔代的承袭,严老太太不就是个美人儿……”

“这倒是,不知道谁有福气嫁给他,容姿出众,气度华贵……”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穆春耳朵里,她充耳不闻。

严和明的气度和姿容,是阳岐城女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穆春却是知道,他不是严大太太慕容氏亲生的。

他的亲娘,是严子松的表妹,严老太太娘家庶妹的女儿。

严老太太穆春见过,即便是老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绝代芳华,想必她的妹妹也不会逊色。

那位表妹的画像,穆春曾有缘一见,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眉心有颗红痣,越显妖娆。

二人情投意合,只是严子松乃严家长房独子,老太爷打定主意要引严家入官场得功名,对嫡长子的婚姻更是格外看重,不可能允许他娶同样是经商人家的女子。

因此,棒打鸳鸯散,替儿子做主,娶了隔壁县县令的庶女,如今的严大太太慕容氏。

据说严老太爷为了拉回儿子的心,还是让了步的。

他放弃了县令容貌一般的嫡女,选择了相貌美艳一些的庶女。

然而,慕容氏的美色,岂能跟那位表妹相媲美。

严子松新鲜了一时三刻,仍旧是不甘心,将表妹金屋藏娇,生下严和明。

后被严老太爷知晓,将出生没几日的严和明抱给严老太太教养,那位貌美惊人的表妹不知所踪。

是死是活,严子松翻遍阳岐城也未能找出来。

上一世严和明勾引她,与她互诉衷肠时曾经讲过这一段。

他那时脸上,有着和年纪不符合的沧桑与深邃。

不甘地说:“父亲因此憎恨祖父,我却不是。”

“为何?他不是害了你亲生母亲?”

“做私生子难道比做严家光明正大的二公子更好吗?”严和明反问一句。

又告诉穆春,因他亲近祖父,他父亲严子松也不大喜欢他。

穆春那时候,只觉得他可怜,值得心疼。

在严和明看来,祖父抱走了他,将他摆脱了私生子的身份,对他是大恩大德。

而生死不明的生母,却不值当他提起。

如今看来,他太过于理智和逐利,丝毫没有普通人该有的真情实感。

一声鞭炮响,五家四十人开始从山脚下往山上冲去。

中间设置水桥、凶狗、大树桩等关卡。

穆春开始还聚精会神瞧着,为穆家加油,很快,随着人影分散,已经看不大清楚,只好坐下来静待消息。

一路都有报信的小厮,随时传递近况。

“穆家领先……有五个都过了凶狗那一关了。”

“哎呀,严家有两个跃过了水桥,穆家有人还没过去……”

“橙色队伍有六人都过了水桥了……”

穆春听着越发奇怪,这样一支厉害的队伍,到底属于谁家?

上一世重阳节她也来了,并没有这样的队伍出现。

穆春有些惊慌。

她以为,她有上一世的记忆,许多关键节点,只有她能避开或者扭转。

可这一次的比赛,让她觉得,有别的人插进来了。

因为这支队伍的出现,跟她之前所有逆天改命的行为,没有半点关联的地方。

她去的田庄,抓的背后之人;疏离穆秋,甚至算计报复她;拉拢穆夏,帮她对付秦怜……都跟这忽然出现的第五支队伍扯不上任何关系。

这股诡异的橙色,是硬生生挤进来的。

更改了所有穆春知道的可能性。

穆春双手合十,只暗暗祈祷,这支队伍只是参赛,参赛而已,不会跟穆家有任何牵扯,不会改变阳岐城四大家族的格局。

若是跟严家一样,是对穆家有敌意的势力,穆家腹背受敌,那就太可怕。

“太可恶了,严家的队伍居然有会拳脚的,将咱们的人推下水桥了……”穆家传信的人非常气愤,一面说一面又跑去接收新的信息。

“苏家现在是第二,七个人都过了大树桩……到半山腰了。”

“严家所有人都到了半山腰了……”

“啊,那支橙色的队伍,八个人也全都到半山腰了。”

听着络绎不绝跑进帐篷的“信使”,穆家和胡家率先失去赢面,垂头丧气。

“你说什么?瞧我不撕了你的嘴……”穆家凉棚里,穆秋的声音格外大。

“别说大话了,哼!”冷嘲热讽出自胡彩云的嘴:“连件衣裳都穿不起,还敢跟我较劲,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54 下脸

原来,瞧着穆家胡家都没有指望,胡彩云叹气:“胡家要输了,不过今年穆家也不怎么样。”

她没注意穆家的凉棚紧挨着,这话被穆秋听见。

穆秋反驳道:“穆家是因为一两个拖后腿而已,总比胡家各个都落后要强……”

胡家男子近几年功夫全都放在读书考功名上,这种玩闹嬉戏的事情,不如穆文义来得有经验,自然一开始就落了下乘。

好在他们本身也并不在意,重在参与。

“你说你家就说你家,扯我家干什么……”穆秋说话的声音不小,隔壁的胡彩云听见就不干了。

因此二人吵起来。

“怎么穿不起,你可别忘了,我当时出价最高……”穆秋反驳。

“切。谁不知道,你呀,喊价喊得起劲,到头来却是跟公中欠账……”胡彩云冷哼:“早知道,还不如让你大姐投中呢,至少人家拿得出银子……”

“你胡说……”穆秋隐私被人当众揭穿,又羞又怒,却又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反驳。

“胡说?哼,大家都知道了……你们说是不是呀?你想骗谁呢……”胡彩云冲着各家闺秀吆喝,说话毫不留情。

穆秋哭着跑出凉棚,不知道找谁诉苦去。

穆春冷眼看着,冷耳听着,岿然不动。

直至消息传来,严家拔得头筹,苏家第二,那支橙色的队伍第三……

穆春攸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片刻后觉得自己太过于激动,又慢慢坐下去。

“穆大小姐气得都站起来了!”胡家的人捂着嘴笑。

“是啊,往年谁敢跟穆家争……”

“对呀,不管怎样,都会让几分的……”

窃窃私语传进穆春耳朵,跟她心里想到的一样。

大家都能看出的玄妙,说明严家的野心,不打算再遮掩了。

“承让承让……”严家大太太姜氏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挨着凉棚给下人们发赏钱,赢得一片欢呼声。

“瞧那狂妄劲儿……”苏锦绣和苏锦华挤进穆家凉棚。

“狂妄你还不能不收,不然还要说你输不起……”穆春难得接话,引得穆夏附和:“就是……果然是商户小家子的作派,阴险嘚瑟,走不了多远!”

几个人忽然想到什么,都笑了起来。

穆凌云派人过来,请她们出凉棚,山脚下原先发令的空地上,却是顷刻间改成了画廊。

“我已禀过家中长辈,若是严家侥幸胜出,那末,严家搜集得这些字画,在座每一位都可以选一副带走,聊作纪念。”主持的是严和正。

此举一出,不少人都明白,严家是有备而来,今日之胜,志在必得啊。

跟姜氏发喜钱一样,别人的狂妄得意,你非但不能拒绝,还必须捧场。

不然,被人诟病输不起,也是一样丢人。

严家大概是算过人头了,穆家参会的主子有六位,苏家大少爷二少爷加女眷六位,胡家二少爷以及两位女眷三位,严家是庄主,不在之列。

字画却是八八排开,一共两列,十六张。

“在座,以穆贤弟功名最高,莫不如就从穆贤弟开始吧。”严和正朗朗开口,以为给了今日落败的穆家莫大的颜面。

而对于穆凌云等穆家人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身为阳岐城四大家族之首,穆家向来是万事优先,但是独独这种失败后接受抚恤之事,不能优先。

否则,愈发叫人认为穆家输不起。

奇耻大辱。

严家其心可诛!

穆家多年来,犹如将军一样高昂着头颅,此刻忽然被一个小兵暗算,狼狈落败,还要接受这小兵的宽慰与安抚,如何能忍受?

穆家的骄傲和穆凌云作为穆家的长子嫡孙、十七岁中解元的尊严,容不得被践踏!

穆凌云多年来刻苦读书,对人做事靠一个诚字,此刻虽知不妥,却一时无法应对。

“穆贤弟?”严和正又叫一声:“我们此番寻来的,都是名家字画,穆贤弟绝对会喜欢的……”

“选吧,选吧……”胡家四少爷胡建阳起哄催促,他今年跟着穆凌云一同参考,得十三名。

穆凌云万般不情愿,却不愿意大众广庭之下落穆家颜面,选是下策。可一走了之,是下下策。

他紧握着拳头,脸如寒霜,艰难地往前迈出一步。

“大哥!”穆春忽然出声叫他。

因避嫌,女眷都站在画廊右侧,男子则站在画廊左侧。

穆凌云闻声,停住脚步,抬眼望向穆春。

“大哥的喜好,素来我最知道。”穆春掩去面上的愤怒,换上一副云淡风轻。

少女娇憨着笑嘻嘻的说道:“莫不如我为大哥选一副,看看合不合大哥心意。”

说完不等严家人阻止和旁人说话,几步就走进画廊,旁若无人的选起来。

她对书画是一窍不通,对于人名却还勉强记得几个,看了一圈,指了指最陌生的一个印鉴,拿了下来。

“是本朝郭嘉远先生的《沐日春山》……”严家负责拿画的家仆大声唱。

即便是年纪最小,最不爱读书的人也知道,本朝本朝……书画此事,人只要还活着,是不值什么钱的。

穆春就是要选最不值钱的,彰显穆家对甚么珍藏的书画不屑一顾,下场挑选不过是照顾严家颜面。

严家不仁,他们却并没有不义。

再一个也表明,严家宣称“每一副都是精品的书画”也不过如此。

穆凌云明白穆春的用意,大声道:“郭嘉远先生是当世名家,我仰慕已久,多谢妹妹……多谢严兄割爱……”说完命书童无禄收好,退让至一边。

“穆兄选这一副,是看走眼了吧?”严和正却不干。

“郭嘉远先生虽然年岁不大,可下笔如行云流水,寓意深远。家父曾说,他的作品,百年之后,定然价值连城。”说话的是苏家的嫡出大小姐苏锦绣,她温柔婉转,笑意盈盈:“穆少爷有眼光!”

“想不到苏大小姐是懂画之人啊,平素竟没有听过。”严家有人出口反驳,意思是苏锦绣胡说八道。

苏锦绣笑着道:“略懂一二。家里有个爱画成痴的哥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苏家百年兴旺,以前是开国功臣,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

她口中的哥哥,说的是苏家二房父母双亡的苏典庆,喜欢钻研画作,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平常很少见他出来,但是大名鼎鼎,不少人却是如雷贯耳。

苏锦绣既然这么说,严和正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穆凌广穆凌志也会意,大大方方下场,选了次二次三不值钱的字画。

严和正的脸黑如锅底。

开场就被拆台,接下来还怎么立威?

穆家这边,跟着来照顾的珍琴看穆春要上场了,小声道:“三小姐还没回来。”

55 祸心

穆春一门心思防着严家人,倒没发觉,此刻听了,忙让珍琴率人去找。

“请穆家大小姐再去选一副吧。”说话的是严和明,他站在严和正身边,俊美风朗的仪容,吸引了不少闺秀悄悄瞩目。

穆春面带微笑,敛衽行礼:“多谢,只是我于书画方面一窍不通,还是别浪费了……”

“穆大小姐,这样不好吧……”穆春摆明不留情面的话,胡彩玉率先提醒。

一个声音斜里横插进来,打断胡彩玉:“我对字画也是一窍不通,弃权……”

方之询站在右手边角落里,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地开口:“……君子不夺人所好,胡小姐喜欢字画,可以连我那份一齐挑走!”

胡彩玉气得脸色铁青。

穆春惊讶地望着方之询。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不期然想起马车上他鄹然回眸时,墨黑色浓郁的眼神。

方之询眼睛望向崇山峻岭之间,仿佛刚才声援穆春,不给胡彩玉留颜面的话,是别人说的,与他无关。

“方兄……你……”严和正诧异,却又换上笑容:“今日你带来的橙队表现不俗,有空可以一起切磋切磋。”

这便是拉拢交情,让方之询妥协让步。

穆春更加惊讶。原来那第五支莫名出现的队伍,居然是方之询的。

可阳岐城,并无方家。

方家不是在徽州吗?

方之询在阳岐城连落脚之处都没有,上次借住穆家啊。

居然财力雄厚到随便拉一支队伍,让阳岐城四大家族同意他参赛。

她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

穆春低下头,脚缩在裙摆里,有一下没一下的画圈。

“临时凑的乌合之众,赛完就解散了,不好意思,没法与严家会拳脚功夫的‘精锐之师’切磋了。”方之询依旧是吊儿郎当得漫不经心回一句。

严和正见他给脸不要脸,强忍住怒气道:“既然如此,那方兄就站在另外一边吧。”

他们分立左右两侧。

方之询闻言,笑眯眯的离开队伍,站到了画廊上首三尺开外。

穆春忍不住笑,起身站到画廊下首三尺开外。

穆夏自觉跟在穆春后面。

原本画廊周边只有左右有人,现在上下都有人了。

胡彩玉撇撇嘴,瞧着胡家四少爷胡建阳进去挑画,大声道:“四哥,你挑前朝张放的《牧野》。”

张放的画作,价值不菲。

这便是要给严家壮声势,表明严家财力雄厚,价值千金的字画也可以随意送人。

穆春想到上一世胡彩玉如愿以偿嫁给严和明,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这一世,他们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你站住,气死我了……”

“你再追,我就去告诉舅舅!”

胡建阳正认真挑选,两个追逐打闹的身影从方之询身后冲过来。

因方之询挡着,想必没看见画廊。

方之询一让开,她两个才看见时,已经避之不及,撞上最前端临时摆放的字画展架。

胡建阳身手敏捷,急忙避开。

随后,噼里啪啦,连续好几个字画架都倒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让打闹的人影停下来,穆春忍不住乐呵。

严云姝脸上红红的,头发散乱,正在追逐穆秋。

穆秋也好不到哪里去,白嫩清秀的脸上好几条红印子,梳好的刘海和盘好的发髻披散下来,像个小疯子。

见闯了祸,严云姝和穆秋都停下来,面面相觑。

随后,又扭打在一起:“是你撞的,休得赖我!”

“你要是不追我,我怎么会撞到!”

“你不说我坏话,我怎么会追你?”

“够了!”严和正冲严云姝呵斥:“你搞什么?”

“她打我!”严云姝气哼哼。

“哼,你不害我,我怎么会打你!”穆秋不甘示弱。

只是,本来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因严和正的呵斥停下来,瞧着对方惨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真丑!”

“你也丑!”

“还不带妹妹和表妹下去!”严和正冲姜氏喊道:“你怎么管的?”

姜氏很委屈。

严云姝十三岁了,难道她还能处处盯着不成?再说她和穆秋亲表姐妹,关系一向好,谁知道会打起来。

虽然委屈,却不敢辩驳,命丫鬟去将二位小姐请下来。

穆春又看了方之询一眼,对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的疏离冷漠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

穆春心里确定,方之询跟严家有仇。

方才声援穆家,不止是跟穆家交情好的缘故。

她跟方之询站在对面,隔着空道眼睛清楚得看到,穆秋背对着方之询撞上时,是有停顿的,只是,方之询没有给她机会。

他伸出脚,绊倒了急匆匆赶过来的严云姝。

严云姝往前一扑,将穆秋推进了画廊。

“是穆家的三小姐啊,真是冒失。”穆春身边的胡彩玉冷嘲热讽。

今日,她们是摆明站在严家一方,此刻落井下石,也没什么好奇怪。

穆春不欲与她作口舌之争。

穆夏的泼辣性子却不干了,对胡彩玉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隔壁的邻居老太太,活了一百多岁呢?”

“怎么养的?”胡彩玉自然而然的接话,以为穆夏为了掩饰丢脸的尴尬,与她闲聊。

“她从不多管闲事啊。”穆夏冷哼。

胡彩玉脸色煞白,被穆夏几句话噎得闹心。

穆夏得意洋洋撇撇嘴,不屑。

画廊被毁,选画之事也进行不下去了,严和正还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穆凌云抓紧机会说道:“我穆家又已经选好,今日祖父归来,要去早早请安,便先告辞了。”

“我也告辞了!”

穆凌云一说完,方之询立马接上,然后跟在穆凌云、穆春后面扬长而去。

穆秋被珍琴从严家队伍里拉出来,披头散发地上了马车躲起来。

“二弟三弟你们共乘一骑,腾一匹马出来给方兄。”对于方之询今日的力挺,穆凌云很是感激。

穆春经过时,疑惑的瞧了方之询好几眼。

待他转过头时,穆春又侧开脸,上了马车。

她曾听穆凌云说,方之询先前客居穆府,曾与他彻夜谈论诗画。

那末,今日,说什么不懂书画,全是为穆家打擂台了。

穆春心思复杂。

穆秋正在照镜子,见脸上划破了好几条,怒道:“严云姝太可恨,居然用指甲挠我的脸。”

穆夏冷言冷语:“你也没手下留情啊。”

穆秋道:“你懂什么,这顿揍是她应得的。”

原来,穆秋被苏锦华等人取笑后,负气跑远,瞧见严云姝在山坡上,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严云姝骗她到穆春那里被算计,在供词上画押,她又怎么急着报仇,结果搞得二百四十两投了一件短褂。

因此,对严云姝口出恶言。

严云姝也生气:“当初可是为妹妹你打抱不平,怎么还怪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吵起来。

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穆秋脸上被挠后,严云姝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严云姝到底大一点,力气更猛,穆秋见打不过,踢她一脚便跑,想到人多的地方寻求庇护。

结果两个人撞翻了画廊。

穆夏见她不讲道理,昂着头道:“我懂什么?我懂我是你姐姐,有你这么长幼不分的么?严家什么东西,亏你还自降身份,老怕讨好不了严云姝那个草包……你也不想想,你姓穆,她姓严,她给你提鞋都不配,犯得着和她动手?说你老鼠屎上不了台面,还真是!”

56 长辈

“你说什么?”穆秋气结。

“我说,以后遇见严云姝,冷哼一声,理都别理,才是正道。”穆夏大声说道:“不然,穆家有你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那是我表姐。你还不是成天跟苏锦华她们玩……”穆秋不服。

“凤凰跟凤凰玩有什么稀奇,没见过凤凰求着草鸡跟她玩的,丢人现眼!”穆夏泼辣爽利。

穆秋闷闷不说话。

穆夏说的是对的。

她明明出身更尊贵,为何总是跟在严云姝屁股后面跑?

因为严云姝有银子啊。

两个人出去逛茶楼,逛宝阁,严云姝都比她阔绰。

可是,严云姝也有严家人的通病,她的银子,甚少用在自己身上。

明白了这一点的穆秋,忽然斗志昂扬。

从傻乎乎的大姐穆春手中抠宝贝是不可能了,严云姝严云丽这些表姐,倒可以一试。

想到这一点的穆秋,倒是不在乎穆夏的冷嘲热讽了。

她能看见漂亮的首饰衣裳都在冲她招手。

穆家大门口,穆立和珠姨刚从马车上下来,穆春上前行礼,穆秋畏畏缩缩躲着。

穆夏见状冷笑,也下车见礼。

穆立并未多问,进了府。

珠姨朝马车看了两眼,瞧见穆秋缩回去的头,对穆春笑了笑,往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往穆春手心里压了压。

随后若无其事,跟在穆立后面进去。

穆秋等她们都走了,这才经由二门回屋收拾。

穆春走到内外院交接的月亮门那里,见无人过来,忍不住展开字条看了。

是一张信笺,上面誊写了官府对严和明“科场舞弊”的处罚。

珠姨考虑周到,连时间官印都照着抄了一遍。

日后若是有异议,只要有封签印记,是可以去楚州官衙库里去寻这份公文的。

周氏在月亮门处碰见穆春,道:“你祖父叫我过去,大概是要说田庄的事情了。”

穆春忙拉住周氏的衣袖:“我也去。”

“怕是不行。”周氏拒绝:“等我回来跟你说。”

穆家议事,女眷只有周氏参加,珠姨有些时候会旁听。

严氏和苏氏,连进书房的资格都没有,尽管书房是常年空置。

穆文忠、穆文义、穆文平三兄弟是一早接到消息就候在府中,不敢出去。

穆立坐在书桌后面,瞧了瞧三位儿子,又瞧了瞧儿媳妇周氏,才道:“老大媳妇,你把事情说一说。”

周氏便将穆春去西郊庄子小住,发觉闹事的人有蹊跷,查明是严家,现在有人出高价买庄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穆文平先还觉得不过是小事,甚至与严家是误会,待听明白先是闹出人命,接着逼迫卖庄之后,恨恨捶自己胸口:“都怪我……我没用……”

“关你什么事?”周氏劝道:“弟妹跟他们又不是一伙的,你别自责。”

穆文平感激的看了一眼周氏,垂着头不作声。

卖庄子,不仅仅是银子问题,更是脸面。

这是穆家的祖产。

穆家有商铺,有俸禄,有宅子,一旦卖庄子的消息传出去,人家就会猜测,穆家该是沦落到何等地步?才要变卖祖产?

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名声,不肖子孙穆立是背定了。

可是不卖的话,严家的骚扰越来越厉害,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态。

“为今之计,只能撕破脸了。”穆文义能养出穆夏这种泼辣性子的姑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不遑多让:“他们做得初一,咱们还怕做十五吗?再说,此次登高赛,他们使用卑劣手段赢得胜利,怕是早就按捺不住狼子野心了。”

“三弟说得对。”穆文忠虽然憨厚,却也由不得穆家被欺负,只是顾忌多一点:“让是让不了了,只是也不能闹得太难看。”

几兄弟讨论着,穆立坐在书桌上面,看着三个儿子,静静倾听,一言不发。

许久,他才幽幽的叹一口气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严家盯上穆家,怕是不能善了了。”

三兄弟和周氏都抬头向他望去。

“如今无法知悉的是,严家是仅仅为了那两个庄子,还是为了穆家?”穆立指头按着太阳穴,很是头疼:“若是为了庄子,退让两步也无妨,若是为了倾覆穆家,那就只能硬碰硬。”

所有人都沉默了。

穆立提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若严家的目的是为了倾覆穆家,那真的与严家斗起来,即便是侥幸胜了,怕也是元气大伤。

穆立是官身,严家是商户,明着干,严家不是对手。

可严家非光明正大宣战,而是一直耍阴险手段,防不胜防。

这样的人,就像是跗骨之蛆,赶不走,甩不掉,放任不管又恶心。

此刻,穆立一提,原先的买卖田庄一事,反而显得无关紧要。

周氏沉吟许久,才战战兢兢提出一个可能性来:“莫不如将田庄卖出去,若是严家肯收手,我们就吃点亏,息事宁人。若是他们不肯,得寸进尺,只能迎战了。”

“夫人说得对。”穆文忠力挺周氏:“穆家能在阳岐城屹立百年不倒,靠是固然是温良敦厚,兄弟上进,心系百姓;可也绝不能为了顾全大局,而一味退让,忍气吞声。”

“老爷、夫人请喝茶……”有添热水的丫鬟推开门进来,穆立勃然大怒:“谁让你进来的?”

丫鬟狡黠一笑,抬起头来,却不是穆春是谁?

周氏护女心切,忙将穆春拉至一旁:“你还当只有爹娘在说话呢?这样胡来!”

穆春知周氏忐忑,笑着放下托盘,对穆立说道:“祖父,对于严家,我有话要说。”

“你懂什么?胡闹!”穆立正心烦,见到穆春不知天高地厚,更加烦闷。

“我懂与不懂,祖父听一听罢。”穆春的声音不疾不徐,并不因穆立恼怒就急急辩解,如春风化水,娓娓道来。

“祖父可还记得?上一次严和明来家里,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最后的出言不逊,穆立可谓此生不忘。

他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被一个后生如此威胁。

只是胸怀和休养,让他原谅了严和明的莽撞与不敬。

“祖父定然想,他是情急之下才口出恶言的。”穆春盯着穆立的眼睛,发觉里面有诧异和震惊,暗想,她们穆家的人,真是多年以来一家独大惯了,享受了高高在上的养尊处优,只保留了一点点的警觉心。

而这一点警醒,在面对严家那匹恶狼的时候,显然不够用。

“据孙女所知,并不是。严和明上一次,不过是打前站。”穆春本来还抱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的心态,妄想这一世与严家毫无瓜葛,相安无事。

57 父母官

可是从田庄,到登高赛,再到画展……这一条条,一件件,严家的目的,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穆春再不愿意相信,再不愿意面对,也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只能接受这一世,即便没有科场舞弊,严家也要对付穆家的事实。

也许,是她料错了。

上一世,严和明说的固然是真相,可只是部分真相。

严和明的确因为穆立揭穿他科场舞弊,气死老太爷而恨穆家;可是,即便没有这件事,严家想要上位,也会针对穆家。

科场舞弊之事,只是一个引子,让严和明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对穆家发难。

她无法再一次承受穆家面对危机,无力解决,最终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是断骨削肉之痛,痛得她肝肠寸断!

不管是不是,这一世对严家,都要严防死守。

“严家是有备而来。”穆春道:“严家不甘于屈居第四,想在阳岐城上位,那末,定然要倾覆穆家,倾覆以“诗礼传家”的阳岐城之首,才能把一向被轻视的商户,抬到面上来。”

穆春此言一出,满场皆是骇然。

“一派胡言!”任是穆文义,也无法接受一介低贱的商户,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没将穆家放在眼里,没将天下礼制“士农工商”放在眼里。

穆立也无法接受。

如果严家真是此意,变相说明了他的失败。

若非近在咫尺,伸手可摘,严家区区肖小,怎敢妄想动穆家?

穆春的话,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在穆家人心里激涌。

“三叔,你说罢。此次登高赛,严家可曾真的把穆家放在眼里?还像以前一样忌惮恭敬?”穆春见他们都不肯相信,直接将话带到穆文义那里:“我听说,还曾对穆家家丁动手?”

“严家若是只想获胜,即便胜之不武,我们也可以解释说,是商户一贯低劣下作的手段。可是,后面的画展,三叔你虽未参加,也是有所耳闻吧。”穆春问穆文义:“这是公开的羞辱。他们要让穆家颜面扫地!”

“别说了!”穆立突然厉声一喝:“都出去!出去!”

周氏与穆文忠面面相觑,将不愿意走的穆春强行拉扯走了。

“母亲,你也不信我?”穆春一面走一面挣扎,她本想一席话点醒祖父,没料到祖父根本不愿意接受。

穆春此刻才知道,穆家自保之路,比她想象的要坎坷。

要穆立这种骄傲了一辈子的人,承认自己的失败,比登天还难。

“胡言乱语,危言耸听!”周氏将她挽在臂弯:“你才多大?就能看得这样远?那我和你爹,你祖父,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不是?”

将穆春押回屋里,命珍琴亲自照看。

周氏心烦意乱,忙得团团转。

晚餐过后穆立叫人来请她。

书房,穆立心绪已然平静,对周氏说道:“春儿的话虽夸大其实,但也不无道理。”

周氏只能顺从点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严家此番登高赛没将穆家放在眼里,于情于理,不得不防。”穆立又道。

周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田庄之事,拖着先不卖。上次你写信给我的那个提议很好,明日我亲自去县衙走一趟,若是能批下来,那田庄成了农人自己的,严家的人就闹不出什么了。”周氏见穆立认同穆春的提议,惊喜得连连点头。

穆家卖祖产的行径,怎么也不能由穆立这里开始。

“至于严家,少来往,少打交道。他们下的帖子一概不去。”穆立吩咐:“听说胡家跟严家交好,那连胡家尽量少来往。”

周氏迟疑道:“固步自封,穆家岂不是要成孤家寡人?”

“拉拢苏家,二二对抗!”穆立沉吟半响:“凌云中了解元,风头正盛,瞧着苏家哪位姑娘好,尽早定下来!”

周氏略微思忖一下,开口应下。

穆凌云十七岁,此刻定亲不算早。定下来,过两年再成亲也是一样。

本来阳岐城里,周氏最属意的就是苏家,如今穆立金口一开,水到渠成。

“我乏了,你退下吧。”穆立闭上眼睛,听着周氏远去的脚步声。

一双清凉的手按上他的太阳穴,穆立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老太爷,奴婢听过一句话‘只有千里做贼,哪里前日防贼’。”珠姨温和的跟穆立说。

“我知道。”穆立闭着眼睛回应:“可是,穆家若是率先出手与严家斗,又是因为这么鸡毛蒜皮的一点儿小事,自降身份不说,难免让外人诟病穆家心胸狭窄,容不下人!”

“哎。”珠姨理解穆立的苦衷,长长叹息:“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缘故了。”

穆立伸出手按一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不过奴婢觉得,严家如此嚣张,背后定有依仗……”珠姨话音一转。

穆立道:“你看得倒是通透。他们早已经跟云大人沆瀣一气……可惜我没有证据。楚州之内,云敬开官位最大,我哪里有对抗的余地……”

珠姨这才真正明白穆立的苦衷,将手落下,放在他肩头,默默的揉按,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穆立才问珠姨:“是明日一早启程吗?”

珠姨点头:“东西都收拾好了。”

穆立道:“明日一早,叫穆春来一趟。”

周氏说过,田庄改雇为租,是穆春想到的点子。

穆春一大早就从被窝里叫出来匆忙梳洗,又赶到穆立的屋子。

周氏陪在一旁。

穆立问:“你如何想到这样的主意?”别说周氏初听乍惊,穆立也难以置信。

穆春早有准备,笑着说道:“孙女儿去田庄,有个农人感慨,说田地要是自己的就好了,定然卯足了力气使劲干活……这样庄家收成足,他自己家里也能吃饱……”

穆立点点头:“你的心很细。”又道:“穆家处事,一向有过当罚,有功当赏,你想要什么?”

穆春最初还以为穆立因她擅闯书房,要兴师问罪,没想到是要赏赐自己。

她知道这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因此凝神许久,脑筋疯狂转了几十个弯,才道:“我想要珠姨答应我一件事。”

珠姨是在场的,她狐疑道:“婢妾?”

穆春点点头,又转向穆立,狡黠一笑,带着几分女孩子特有的娇嗔:“祖父不得反对。”

珠姨那里能有什么好处?周氏为穆春着急,却不干涉,只等结果。

穆立想法和周氏一样,笑着道:“随你。”

穆春这才向珠姨行礼,带着几分羞涩和笃定:“春儿想私下和珠姨说。”

穆立潇洒挥挥手,示意他不管,但是也催促“快些。”

穆春将珠姨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想请珠姨每隔一段时间,将祖父与云敬开云大人之间的来往情状告诉我一声。”

珠姨闻言心里汹涌澎湃,她隐约知道穆春要干什么,却又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云敬开与穆立不合,除了他二人和周围亲近的人,尚无人知道。

云敬开性格圆滑,据说背后有某位王爷撑腰,在楚州的地界上说一不二。

1

有时候做事不得民心,穆立据理力争,但云敬开多的是手段让他坐冷板凳,虽不服却胳膊拧不过大腿,因此冲突不多。

最直白的,也不过是云敬开酒过三巡,公开评论穆立:太过耿直,让本官忧心。

这些穆立从未明说,但珠姨作为女人,有足够的敏感和警惕,曾经从旁劝诫。

穆立回她:“为民,无愧于心也。为官,立足本职也。只要我行得正做得直,他难道还能颠倒黑白吗?况且,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至此,珠姨不敢再提。

此刻听穆春提起这件事,忙问道:“你知道什么?”

穆春笑笑:“珠姨不必紧张。”便将前段时间严和明科场舞弊后,到家里跟穆立求情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说云大人那边不用担心。我怀疑严家与云大人有勾结。”穆春对珠姨并不隐瞒:“此番严家三天两头找茬,防一防总归不会错。”

珠姨听之觉得有理,笑着答应了。

至于怎么跟穆立说,穆春相信,珠姨定然有办法。

穆立的决策,是他离开阳岐城去楚州后三天,穆家上下正式操作。

穆文忠留下,将穆家田庄改雇为租,让不少农人欢呼雀跃,一下子成为阳岐城最新的谈资。

赞同的有,等着看笑话的也有。

穆春想到上一世严家如此操作的结果,情知一定能成功,心下大定。

又找来周氏,提一个要求。

“祖父赏我,母亲就不赏我么?”穆春搂着周氏的胳膊摇晃:“我这也算是为母亲分忧了不是?”

“好吧。”周氏被她缠得没办法,宠溺笑着:“你想要什么?凤头钗,还是琉璃玉镯子?”

“我不要这些。”穆春笑嘻嘻:“我知道这些东西,拿来拿去还是从母亲给我备的嫁妆里面拿呢,横竖早晚是我的,我可不划算。”

“就你鬼灵精。”周氏刮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不过女孩子家家,别张口闭口就是‘嫁妆’啊什么的,知羞不知羞?”

“若是跟母亲说话还藏着掖着,那岂不是酸掉牙了?”穆春躲在周氏怀里撒娇:“……既然是我的嫁妆,我想从里面先拿一些出来,买两块地。”

“……”周氏震惊得无以复加。

半响才反应过来:“……给你准备的有陪嫁的庄子和铺子……”

“不是。我自己想要的两块地,在阳歧山的横岭山脚下。”穆春娇笑“上次在田庄,听有位老太太讲了一个故事,说那里是风水宝地,我就动了心思。”

周氏决然道:“不行!”

“母亲!”穆春摇着她的手:“……求你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买地不是这么随意的事情。”周氏心软。

“但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呀。”穆春露出小女儿般的憧憬:“那块地母亲去看看便知道,不值什么钱。”

周氏被她缠的无法,只能先答应:“我去瞧瞧,合适就买。”

“好嘞。”穆春欢呼雀跃,又拉着周氏得意洋洋:“母亲该高兴才是,别人家女儿都只知道买衣服买花,我却知道买地买田,她们的银子花了,我的银子却是存下了。”

周氏哭笑不得。

玉嬷嬷进来,对周氏回话:“已找了媒人去苏家说亲,大抵晚上就有消息传过来。”

周氏笑眼弯弯:“好。”

穆春笑容滞在脸上,又惊又愣。

苏家,说亲。

穆家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大哥了。

真是福祸所依。

有好事就有坏事啊。

周氏要为穆凌云和苏锦绣定亲。

穆春绞尽脑汁,都想不到阻止的办法。

穆凌云年少有为,又是穆家嫡长孙。

苏锦绣温柔可人,是苏家的嫡长孙女。

两家心照不宣这么多年,天作地和,一对佳偶。

“已经交换了庚帖,明日就要拿去请青龙寺的和尚看过。”玉梅将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穆春。

穆春着急,苏锦绣对于哥哥来说,绝非良配。

上一世穆家落难,苏锦绣退婚虽非本心,可她在关键时刻妥协苏家,后另嫁她人,就配不上优秀的大哥。

穆春眼里,穆凌云是阳岐城最有前途、最正直聪明、最妥帖温和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娶的女子不仅要秀外慧中,更要关键时刻有主见,敢抗争,勇敢而坚韧。

要能够与穆凌云共甘共苦,共同进退,并肩而战,风雨同舟。

苏锦绣,只占了一个秀字而已。

太平时期,她是贤妻。

一旦遭遇变故,就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穆凌云的拖累。

“你知道玉嬷嬷将庚帖收在哪里吗?”穆春问玉梅。

玉梅警觉问话:“小姐你要干什么?”

穆春眯起眼睛,下定决心:“干一件天大的好事。”

玉梅撸起袖子:“奴婢跟您一起干,也给自己积积德!”

穆春:……

宁破一桩庙,不毁一桩婚啊。

她要干的事,是缺德!

穆春拒绝了玉梅,怕这个善良的丫头不明就里,得知真相后心里歉疚,找了豆豆一起行动。

豆豆听说要她将玉嬷嬷劝走,拍着瘦弱的小胸脯:“包在奴婢身上。”

她从田庄出来后,远离了后妈,王大军一段时间来看她,父女两个有说有笑,豆豆才渐渐有些天真少女的灵动与活泼。

穆春让她接替宝竹干些跑腿的活计,比穆春想象得更聪明。

周氏去账房对账目,穆春让宝竹望风,溜进屋里。

庚帖就在周氏妆奁下的小抽屉。

穆春将白日里准备好的“克夫克子,克天克地”的八字庚帖替换掉,闪身出来。

晚上躺在床上,穆春心里松了一口气,睡了个好觉。

穆立的决定,于穆家其他人都没什么影响,最郁闷的是严氏和穆秋。

严家一早送来的帖子,穆秋过来说要去,被周氏婉言拒绝,并提醒她日后少来严家来往。

穆秋垂头丧气,以为是自己登高赛时丢了脸的惩罚。

穆春换了庚帖,等候玉嬷嬷从青龙寺回来,无聊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连穆秋站在跟前都不知道。

“大姐,是不是你跟大伯母说了我的坏话,大伯母才不许我去严家玩?”穆秋思来想去,周氏不是个计较的人。

“让开!”穆春不理会她这些小肚鸡肠的心思,烦闷的直言呵斥。

穆秋却是鼓足勇气要跟穆春反抗了,于她看来,从前她做小伏低,哄穆春开心,穆春不领情。

既然给脸不要脸,也别怪她罔顾姐妹情谊。

“大姐,你必须跟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惹了你了?从前我日日捧着你,处处与你为尊,你是怎么对我的?啊?不理不睬,还联合外人欺负我……”穆秋句句控诉穆春的“罪行”,仿佛她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若不是仗着大伯母,你能有什么能耐?”穆秋越说越激动,指着穆春的鼻尖:“诗词没我背得熟,字和女红没有我的好,却偏偏见不得我好,处处给我使绊子!大姐,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穆春瞠目结舌,甚至忘了穆秋如此无礼,她身为长姐,可以名正言顺管教她。

“你嫉妒我就直说,背地里作妖算什么?”穆秋将所有愤怒,趁着园子里只有几个心腹,一股脑儿的说出来:“穆家世代书礼传家,你身为穆家大小姐,不给我们几个做表率就算了,还小肚鸡肠,瑕疵必报!你心胸如此狭窄,日后嫁人了也会败坏穆家的名声!”

穆春惊讶得瞪着她,丝毫不掩盖眼眸里的轻视和鄙夷。

世间上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你明知道一个人的缺点,却碍于照顾她的自尊心,不忍心说出来伤害她。

可她却振振有词,将那些伤人的话毫无保留,如利剑一般刺向你。

“你作为姐姐,不照顾妹妹,锱铢必较,小气吧啦,将银子看得那么重,满身的铜臭味,看着就讨厌!”穆秋有天大的委屈。

穆春笑得眼泪都出来。

“你还笑?我好心告诉你,是不想你误入歧途!”穆秋觉得穆春的态度刺伤了她,恨恨一跺脚:“你就是这样,从来不把我的好意放在心上!”

“好意吗?真是委屈你了。”穆春终于止住笑声,轻轻拍穆秋的肩膀:“辛苦你为我着想,我这扶不起的阿斗,日后就不劳你费心!”

“怎么不费心!”穆秋打开她的手背,怒道:“你吃穆家的花穆家的穿穆家的,有好东西就先紧着你,你只要用穆家一个铜钱,我身为穆家人,自然要操心!”

“哦。”穆春这才明白穆秋的心思,原来还是嫉妒。

嫉妒她身在长房,托在周氏的肚子里,成为穆家大小姐,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

“说完了就回去吧,我还要想事情呢!”穆春从愤怒到好笑,跟穆秋这种思维的人,说破嘴皮子她也不会懂的。

“不回去!我要你跟我道歉!”穆秋理直气壮:“你看我不顺眼就冲着我来,不许我母亲跟娘家亲近是怎么回事?”

穆秋话说到这里,穆春才隐约明白其中缘故。

只是,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自然是不能言明。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没必要知道。”

穆秋冷哼一声:“事不无可对人言,你母亲打压我们二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居然想出如此下三滥的招……自己没有娘家回不了,居然不让别人回娘家,真是自私自利,凉薄至极……”

“啪!”穆春狠狠一掌扇在穆秋白嫩的脸上。

穆秋难以置信,捂着脸颊,冲她怒吼:“你居然敢打我!”

“打了又怎么样?又不是第一次打!”穆春自己可以被诋毁、被冤枉,却不允许周氏被诬陷。

周氏对严氏如何,穆家上下都是看在眼里,如今在穆秋眼里,却是歹毒自私,真正叫人寒心。

“你对长辈出言不逊,我作为长姐,管教一下你怎么了?”穆春拍拍手,心里对穆秋冷透了。

穆秋哆哆嗦嗦想还手,到底碍于穆春长姐的身份不敢,她眼里放出怨毒的光,恨恨盯着穆春的眼睛,似乎要将这一对眼珠子活生生抠出来才松快。

穆春不动如山,回望着她。

穆秋鼻子一酸,委屈得哭着跑了。

玉梅这才上前道:“最伤不过感情,最凉不过人心。严家算是什么娘家?如何能与大太太的娘家相比?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小姐真的被二太太教坏了。”

穆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穆秋,穆秋。

穆春此生再不想与这个妹妹有丝毫瓜葛。

她好她坏,她荣华她富贵,半点都与自己不相干。

又在园子里坐了一会儿,穆春准备回屋。

玉嬷嬷脸上喜滋滋冲进来,高升叫着:“成了成了”。

穆春直觉意外,八字不合,还能成?

她跟着玉嬷嬷进了周氏屋子,就听玉嬷嬷眉飞色舞:“青龙寺的空见主持亲自看的,说是天作之合,苏小姐八字太旺,咱们少爷日后有福!”

穆春听得哑口无言。

周氏脸上露出笑意:“如此就好,你明日一早,就去苏家问问消息。”

这边合八字,那边也要合。

怎么会?怎么会?她分明是换了。

克天克地克空气,苏锦绣的那个假八字该是无所不克才对。

她哪里知道,青龙寺的和尚也要吃饭穿衣,也要建庙买经,钱财虽然是身外之物,却也不可或缺。

穆苏两家有意结亲,他们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砸了饭碗。

因此,管它八字如何,都是捡着好话说。

穆凌云的婚事就这样,如一声惊雷,凭空炸响在阳岐城上空,穆春甚至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除却周氏的春风满面,最让穆春不忍心掺和的是,穆凌云对此,也表现出几分期待。

他曾在前不久的登高宴上,见过苏锦绣,并听过她说话。

纤弱女流,挺身而出,维护穆家。

更遑论清秀佳人,温柔小意。

穆凌云对她印象上佳,心存感激。

能与这样的姑娘永结秦晋之后,穆凌云是欣喜的。

穆春只好作罢,盼穆家永世太平,上一世的惨剧不要重演。

严家。

严子松听见婚讯,勃然大怒,叫了两个儿子到书房。

“他们倒是手脚快啊,拉拢苏家,哼!苟延残喘而已。”苏家近些年,并无新的人才出现。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丰厚还能经得住几十年折腾而已。

2

“那咱们怎么办?”严和正主导穆家田庄一事,双方呈胶着状态,他有些着急:“田庄那边,他们都租给了农人,那些农人们如获至宝,要买要卖,如今穆家有契约在身,说了不算了,咱们再闹也没办法。”

“的确棘手……”严子松愁眉不展:“云大人催的也厉害。”

“父亲,儿子有话要说。”一直被冷落的严和明打断他二人。

严子松和严和正都望着他,只是严子松看他的眼神,远不如看严和正那样充满期盼,而是一副“爱说不说,看你能说出什么来”的冷漠。

“田庄的事,不如先放一放。”严和正无视严子松疏离的眼神,说出自己的想法:“闹得越凶,穆家防备越严。逼急了咱们也讨不到好。”

“云大人那里怎么办?”严和正问。

“他不是要风水宝地迁祖坟吗?咱们给他一块更好的不就是了。”严和明道:“小打小闹,穆家不过提防而已。但是父亲大哥你们想,他们光是提防,咱们就已经束手无策。若是穆家大族全都联合起来朝咱们反击,父亲,大哥你们觉得,严家有多少胜算?”

“五五开吧。”严子松正是觉得有一定把握了,才开始行动的。

“对呀,既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咱们为何要硬碰硬?”严和明反问。

“你的意思是收手?”严子松目露凶光:“你祖父如今病入膏肓,他生平所愿,就是想严家能入阳岐城世家之列,若是不抓紧,怕他老人家含恨而终。”

“若非你科场舞弊,断了严家三代入官场的路,咱们又何至于出此下策。”严子松责怪儿子。

严和明心里失笑。

祖父病重,逼父亲对穆家动手。这是最抬得上台面的理由,沾了一个孝字。

自己舞弊,逼父亲对穆家动手。这是最心安理得的理由,占了个理字。

可严家搭上云敬开的关系,想在楚州占一席之地,这才是根本。

云敬开不喜穆立,偏穆立没有把柄落下,且大受上峰赏识,隐约有盖过云敬开风头的态势。

云敬开容不下穆立,却不敢明着动手,怕穆家在京城为官的三老太爷和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

只好逼严家对穆家下手。

严家有在阳岐城上位的需要,云敬开有要铲除眼中钉的需要,一拍即合。

偏严子松绝口不提这茬。

似乎不说,对付穆家的理由,就光明正大一般。

见严和明不说话,严子松觉得自己方才似乎过分了些,他稍微改了态度,看严和明:“你一向最孝顺,不会是想就此收手吧?让你祖父死不瞑目?”

“当然不是。”严和明回过神,俊美的脸上露出冷漠的笑容:“我方才说的是不必硬碰硬!”

“什么意思?”

“咱们举全家之力,去对付穆家。穆家自然举全家之力,来反击严家。”严和明说道:“与其这样大规模干仗,两败俱伤,莫不如各个击破。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蚕食穆家。”

严子松闻言面上一动,靠近严和明:“如何做?”

严和明眯眼笑着道:“二姑母不是在穆家吗?我那日瞧着,穆家大房的穆大小姐,与穆秋表妹关系并不怎么好。”

既然不好,就有机可乘。

严子松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却欣赏他的智谋:“就照你说的办,一个一个的对付。等他们察觉了,再大阵仗干架也不迟。”

他与严和正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严和明被冷落在一旁。

他出了门,进了严老太爷的房间。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严老太爷见他进来,慈爱的面上挂着笑容:“今日读书怎么样?”

严和明并未读书,却是恭敬回道:“把夫子要求作的文章交上去,得了夸奖。”

“好,好。”严老太爷伸出枯瘦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好孩子,努把力,考个功名,让严家光宗耀祖。”

严和明点头,将头伏在严老太爷胸口,似有万般委屈。

“你哥哥心太软,日后严家都要靠你了。”严老太爷这种临死的叮嘱,每日都要重复一遍。

严和明早已经习惯,半点不耐烦没有:“知道了,祖父。”

严老太爷说了几句话累得喘粗气,严和明拍拍他的心口,替他将气息捋顺,细心将被子掖好,才起身走了出去。

随着严家父子三人重新制定计策,穆家田庄的纠葛,也渐渐少起来,直至最后消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周氏总算松了一口气,穆春也跟着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们都以为,是将田庄租赁给农人自己耕种的计策奏效,严家无从下手,因而铩羽而归。

却没料到,后面有更大的阴谋。

十月初一,天气渐渐变凉,院子里的银杏树也结果子了。

穆春拿长竹竿打银杏果,玉梅宝竹拿筐下面接着,玩得不亦乐乎。

豆豆跑过来:“小姐,玉嬷嬷要出门了。”

初一玉嬷嬷要去给青龙寺添香油钱,穆春觉得在府里闷,跟周氏请了这桩差事。

她最近研读《金刚经》,有些释义不是太明白,正好问一问寺里的大师。

翌日一早穆春上车时,田来顺体贴的将小小的炭盆烧得很旺,车厢里暖和得很,一丝浓烈的烟味也不曾有。

穆春在这暖烘烘的车厢中拿出书来读,偎在厚实的披风中,等待穆秋上来。

这样出府活动的机会,穆秋岂会放过?

谁知道,等了半天也不见人,穆春遣人进去问,婆子说穆秋昨晚受了风寒,今日一早起不来,已经请了大夫在看,去不了了。

马车一路骨碌碌走,半个时辰就到青龙寺。

穆春将夹袄穿在里面,重新系了披风,在玉嬷嬷的搀扶下下马车,玉梅忙将暖炉递上来捧着。

“小姐慢些,寺庙门口怎么堵了路?”田来顺将马车赶至一旁,瞧见山门前熙熙攘攘,忙过来提醒穆春。

玉梅早打前站去看。

“你这壮妇也忒无礼,撞了人也不道歉,还要打人,太过分了!”

“还未梳头呢,是未出的姑娘。”

“这五大三粗的姑娘,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阁了!”

耻笑的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哎呀,说话之人捂着嘴大叫:“我的牙,我的牙!”

“送她去见官,见官!太坏了!岂有此理!”一行人推攘着一个黑壮的女子出来,那女子明显不服押送,走了几步,身体一转,抓起她身旁的壮年男子摔在地上,一脚踏上他的胸口:“你刚才手摸在哪里?”

那男人眼珠子一转,“哎呦哎呦”叫唤起来:“你又打人又冤枉人,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姑娘黢黑的脸涨得通红,百口莫辩,只恨恨又一脚踩在那男子身上。

男子闷哼一声,翻个白眼晕过去了。

“打死人了,打死人啦!”有胆小的农妇尖声叫起来。

穆春皱皱眉头,玉梅跑回来道:“小姐,是王大军的妹妹慧娘。”

穆春之前在田庄见过,知道是个女金刚不好惹,忙叫玉嬷嬷过去瞧瞧。

慧娘见那男人装死,周围的人都指责她,气得又急又恨,扬起醋钵大的手掌,朝叫得最凶的人脸上掴去。

“住手!”玉嬷嬷厉喝一声,对慧娘道:“慧娘,不得打人!”

慧娘见是去过田庄的玉嬷嬷,冷哼一声,收手扭头。

“原是大娘您家的人,那可就要说道说道了。这位姑娘打死了人,要抓她去见官!”

“对呀,抓去见官!”

“决不能姑息!”

“佛门前不可颠倒是非。”玉嬷嬷在穆家待了那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开口就制止了乱哄哄的局面:“有一说一,有事说事,你们按顺序说。”

“这位姑娘挑着粪桶出山门,泼了我兄弟一身。我兄弟叫她赔银子,她不赔,反而冲我兄弟动手!”

玉嬷嬷听着另外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青年开口。

“现下,我兄弟被她打得半死不活,此事不能善了!”青年态度坚决。

“一件粗布衣裳,叫我赔二十两银子,你们是不是找打?”

“见官就见官,你兄弟贱手摸我腰!是不是找打?”

慧娘脑子里缺根筋,什么都敢说。

“那你也不能动手打人。”青年理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偏周围人都指责慧娘:“姑娘家家的,这话也浑说!”

“瞧着就没教养,嬷嬷你要带回去好好管教才是……”

穆春在旁边冷眼瞧着一切,让玉梅去跟玉嬷嬷耳语了几句。

玉嬷嬷道:“慧娘打人是她不对,这银子我替她出了。”

慧娘闻言,浓黑的眉毛挑起,拦住玉嬷嬷:“不能出,他们欺负我,是他们活该!”

玉嬷嬷瞧着慧娘又好气又好笑:“……”

玉梅上前跟那几个纠缠不休的人说道:“我家小姐说了,赔你们五十两银子,愿意的就拿钱,不愿意的就扯她去见官吧。”

青年狐疑问道:“你家小姐是什么人?为何要管这闲事?”

“她看不惯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弱女子罢了。”玉梅道。

“弱女子?哈哈哈!”人群中哄堂大笑。

青年若有所思地瞧玉梅和玉嬷嬷穿戴,又透过重重人影往穆春所在的地方看去。

只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挡在穆春跟前,让他看不真切。

那和尚方脸大眼,穿一身灰黄的袍子,见宝竹搀着穆春站在寺庙门口的开阔处,走过来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有福之相,只近日内有劫,小僧这里有一道开过光的灵符,可保施主平安……”说着递过来一只金箔镶的菩萨符。

穆春往后退一步,定定瞧着他,没有伸手去接,问了一句:“大师这灵符要多少银子?”

和尚一愣,似乎没料到穿金戴银的小姐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忙道:“相见即是有缘,小姐随意添些香油钱便是。不拘多少。”

“宝竹,拿一个大钱给这位师傅。”穆春听闻,命宝竹去接灵符。

和尚手往后面一缩:“小姐切莫亵渎神灵。”

“不敢不敢。”穆春双手合十,诚惶诚恐:“小女子既见山门,定然是诚心叩拜,岂敢说亵渎!”

和尚不曾想她能言善辩,片刻后才道:“小僧不仅是为施主排忧解难,也是要化缘生活的。”

“哦。”穆春恍然大悟,将宝竹从腰间掏的那一文大钱握在手中,笑着道:“化缘可以,谁不要吃喝呢。刚好我最近念经文。大师背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60个字,一个字一文钱,如何?”

和尚支支吾吾。

“大师怕是一时想不起,这样吧,我给您起个头。”穆春念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大师傻眼。

“你不愿意破灾解难,日后倒霉了可别怨我!”那和尚行骗不成,恶狠狠吐出一句,转身往山下走去。

宝竹笑嘻嘻地拍手:“大小姐真厉害!”

穆春笑道:“不是我厉害,是他行骗的地方找错了。”

青龙寺是阳岐城香火最旺的寺庙,寻常人求签解字都要排老半天的队,这里的和尚高高在上,你求他尚且没空搭理,哪里会自降身份,上赶着找香客的。

既不是青龙寺的和尚,又偏到青龙寺来,必然看重这里香火鼎盛,人傻钱多。

离了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本心,经手的灵符,哪里还能管用?

主仆说话间,玉嬷嬷领了慧娘过来,喧闹的人群早已经散开。

慧娘看穆春一眼,满脸陌生。

“我们见过一面的,在西郊庄子里。”穆春温柔提醒。

“这是穆家大小姐。”玉嬷嬷让慧娘行礼。

慧娘却不动,看了穆春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粗声粗气:“……哦,你是肚兜掉到床空里那个……”

玉嬷嬷眼疾手快,忙捂住她的嘴,又问她如何到青龙寺来惹事。

“青龙寺请人挑粪,我就来了……”慧娘傻呵呵的笑:“一担一百钱呢。”

穆春与玉嬷嬷狐疑地面面相觑,半响才问:“西郊离这里不近,怎么这差事落到你头上了?”

“哦,小桃要生侄子了,刘大娘说,我要当姑姑,就得攒银子拿见面礼,不然小桃跟我哥说,把我赶出去。”慧娘知道穆春救了她,话也多一些。

33

小桃是大军嫂子的闺名。

姑姑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礼物,是人之常情,没想到在慧娘这里,不仅需要人提醒,还要带着“赶出去”的威胁。

慧娘是力大无穷而感情淡薄。

不知道刘大娘是如何说动了她。

“你去忙吧。”穆春打发慧娘走。

这样一根筋的人,多打交道会气成内伤。

进了寺门,玉嬷嬷发觉慧娘跟在后面,忙道:“你既然是挑粪,不能走大殿外面,寺里的和尚没教过你?”

慧娘大喇喇一笑:“我不挑粪了,我跟着你们。”

玉嬷嬷吓了一跳,推辞:“我的好慧娘诶,你忙你的去吧,小姐有我们几个照顾呢。”

“那好吧。”慧娘答应着,脚下却不动。

玉嬷嬷看出问题,催促道:“你快去吧。”

慧娘却不走,双眼直勾勾盯着穆春。

玉嬷嬷无法,只能先带着穆春进了大雄宝殿参拜。

一刻钟后出来时,慧娘还是直挺挺站在那里。

玉嬷嬷又带穆春去拜见方丈,将本月的香油钱给他。

穆春在里面请教了几句经文,方丈一一帮她解答,又留她们用斋饭。

因没有长辈跟来,玉嬷嬷婉拒了方丈的好意,带着穆春回府。

慧娘不在门口了,玉嬷嬷和穆春都松了一口气。

待马车轱辘轱辘走起来,宝竹和玉梅坐在车尾,忽然大叫:“慧娘跟在后面呢。”

马车跑,她也跑,跑得大汗淋漓气喘不休。

穆春头疼不已,问玉嬷嬷怎么办?

玉嬷嬷一狠心,命田来顺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

慧娘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

“她定然是把小姐当恩人,一根筋啊。”玉嬷嬷叹气:“只是府里实在没她可做的活计。当护院吧,她又是女的。”

穆春点头,慧娘人不坏,力气也大,可很多常人明白的道理,她不能明白。

她只会做,但是没有分寸,不知道把握“度”。

穆春掀起帘子,往后看了一眼,慧娘早已不见踪影,马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掀起尘土飞扬。

刚回屋,豆豆又“蹬蹬蹬”跑过来:“小姐,今日上午你不在,玉兰姐姐偷偷进了您的屋子。”

“宝菊呢?”

“她那会儿在屋子做针线。”豆豆有些幸灾乐祸。

玉兰是豆豆来了之后才彻底背主的,因此豆豆对她的事情知道个大概:“玉兰姐姐跟宝菊姐姐哭诉呢。”

玉兰近一个月来,时常受穆秋谩骂苛责,三天两头气得直哭。

开始还有人同情她,时间长了,大伙儿习以为常,也不再关注。

许是再没有人同她说话,玉兰无法,只能回头找从前一同共事的宝菊。

尽管以前她很是瞧不起宝菊。

宝菊蠢笨,心肠又软,放了她进屋。

穆春拿银杏果打豆豆头一下:“就你看笑话!”

豆豆龇牙咧嘴,作出个鬼脸逗穆春笑。

回屋后,穆春从宝菊口中知道,玉兰只是来哭诉,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而已。

哭诉是没问题了,转了一圈就有问题。

穆春让玉梅和宝竹仔细看看,屋里哪些东西被动过。

指望宝菊,怕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玉兰还跟以前一样会钻空子。

“小姐,没有。”玉梅看了一圈,没发觉异常。

“小姐,这个脂粉被动过。”宝竹拉开抽屉,看了半响,拿出一盒崭新的“桃花粉”:“奴婢记得,上次奴婢磕了个口子,这个却是完整的。”

“桃花粉”是多宝阁出的,二两银子一盒,是大家闺秀通用之物,穆春原来的一盒所剩不多,因此前几日又让人送来,宝竹去领的,路上不小心把盖子摔了个豁口,回来战战兢兢跟穆春请罪。

“呵呵。”穆春接过来拧开,用指尖挑了一点儿抹在宝竹手背上。

很快,宝竹的手背那一片起密密麻麻的红疙瘩,瘙痒难耐。

“把玉兰给我叫回来。”穆春将盒子往桌上一拍,怒道。

狗改不了吃屎。

玉兰被押过来时,已经猜到东窗事发,她磕磕巴巴否认:“不是奴婢……奴婢哪里买得起二两银子的桃花粉……”

“我知道不是你。”穆春慢条斯理等玉兰跪下,才开口说道:“就一件事,你替我做了,我不追究。”

“大小姐请说。”玉兰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忙诚心诚意表态。

“这脏东西从哪里拿来的,就拿回去给谁。”穆春冷笑:“像放在我房间里一样,悄无声息的才好。”

玉兰吓得浑身一冷,脸上期待的表情变得十分绝望:“大小姐,求求你饶了奴婢吧。奴婢要是做了,三小姐会把奴婢打死的。”

“哦,你是看准了我不会打死你的了?”穆春反问。

玉兰吓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的确是这样,可她不敢说。

得罪大小姐,无非是被打一顿,骂几句,甚至撵出去。

可得罪三小姐,她有办法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玉兰隔着衣服摸了摸胳膊上和腰上针扎的伤痕,三小姐的手段她这段时间领教得太多了,非常可怕。

“既然你如此忠心,不肯背叛新主,那这盒东西就赏你用吧。”穆春将盒子朝玉兰脸上扔去。

玉梅和豆豆按住她,宝竹将盒子打开,用竹篾挖了一块,就朝玉兰脸上抹去。

玉兰吓得大惊失色,死命挣扎:“奴婢愿意,大小姐,奴婢愿意!”

对于女子而言,容貌比性命还重要。

这盒用在脸上的东西,玉兰已经从宝竹手背上,看到了使用的下场。

手上尚如此狰狞,若是用在脸上,还不如死了!

穆春满意得点点头,示意宝竹将盒子盖好,递给玉兰。

玉兰战战兢兢地接了。

穆春冲她一笑:“等你的好消息。”

玉兰觉得穆春这一笑冰冷刺骨,头也不敢抬的跑走了。

她忽然觉得,以前的对大小姐的认知是错误的。

她远比三小姐更加可怕。

玉梅走过来,给穆春倒茶,问道:“三小姐若是闹起来怎么办?太太又要为难。毕竟玉兰嘴又没有把门的。”

“那盒是换掉的。”宝竹笑嘻嘻的从袖子里拿出一盒新的桃花粉:“有毒的这盒在这里。不怕她闹,就怕她不闹。”

玉梅这才长出一口气,明白穆春在使诈:“大小姐是真的长大了。”

“你只大我两岁,别整得老气横秋。”穆春白她一眼。

玉梅的担忧她懂得。

以前的穆春,的确如穆秋所说,瑕疵必报,小肚鸡肠。

像今日的事情,定会以牙还牙,报复穆秋,绝不会有所顾忌。

闹完了,烂摊子还是周氏收拾。

“若是你的手明日还不好,找个大夫看看。”穆春挪瑜完玉梅,对宝竹说,“把这盒脏东西用水化了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怕被穷人家的女孩子捡去用了。

宝竹点头答应着。

穆府西院。

玉兰回到屋里,对着穆秋噗通一声跪下:“小姐救我。”说着掏出桃花粉盒子,双手颤抖奉上。

“没用的东西。”穆秋将玉兰一脚踢翻在地,烦闷地坐在椅子上生气。

严家又下帖子来,周氏照例不许她出门。

她去求严氏,严氏出面也被驳回,毫无情面可讲。

穆秋心中不顺,才借口称病不去青龙寺,让玉兰趁穆春不在行事。

“小姐,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玉兰躺在地上,还不忘表忠心,将穆春逼她做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奴婢抵死不从,大小姐要来找小姐您对质。奴婢怕事情闹开对您不利,假意答应,赶紧回来向您禀告!”玉兰说得天花乱坠。

穆秋心里陡然清明。

“好,你跟我去大伯母那里作证。”穆秋示意玉兰起身:“做得好,日后我定会重用你。”

去了周氏那里,她给穆春下药的事情就藏不住了,穆秋只会让当替罪羊。

玉兰磕头求饶:“三小姐您行行好,奴婢不能去呀。”

“好呀,那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跨……也不免你我主仆一场。”穆秋冷哼,小小年纪满是怨毒。

玉兰终于明白与虎谋皮的下场,她别无选择。

穆秋带着玉兰趾高气扬出了西院月亮门。

穆春在屋里听得暴跳如雷:“你说什么?”

“三小姐带着桃花粉和玉兰,去大太太那里告您的状。表示不敢再待在家里,想出去散散心。”玉梅一五一十回道。

呵呵,闹了半天,不过生病了,也不是不想出门。

只是想去严家啊。

穆春冷笑,问玉梅:“太太怎么说?”

“太太叫您过去。”玉梅指了指外头等着的玉画。

穆春冷哼,起身更衣。

周氏屋里。

穆秋抽抽搭搭的哭:“……不知道秋儿做错什么,大姐容不下秋儿……这府里我是不敢待了,恰好我表姐给我下帖子,邀我过去玩……大伯母,大姐是您的心头肉,我不敢奢求您惩治她,可惹不起我还不能躲一躲么?”

铺着吉祥云纹绣布的圆桌上,放着桃花粉和严家的邀请帖。

地上跪着玉兰。

穆春进门,给周氏行完礼后,弯腰笑眯眯打量她,吓得玉兰又一瑟缩,垂眸不敢看人。

“春儿,你三妹说你逼丫鬟拿有毒的脂粉给她,可有此事?”周氏板起脸孔很严厉。

若是以前,不用问穆春,周氏早就听穆秋的话,直接处罚她。

如今,却是对女儿信任有加。

穆春欣喜于这样的母女关系。

“是吗?”穆春嬉笑着,漫不经心拿起脂粉打开,沾了一点点涂抹在脸颊处:“多好的脂粉呀,美得很呢,毒在哪里?”

玉兰震惊疑惑,随后惊恐万分。

穆秋怒目瞪着玉兰。

“不过是得了好东西,惦记母亲说的姐妹同心,因此分给妹妹一点儿,怎么闹成这样?”穆春笑道:“不知道是丫鬟骗人,还是三妹妹别有所图呢。”

周氏去看严家的邀请帖。

穆秋紧紧握着拳头,脸色铁青。

“秋儿,你误会你大姐了,回屋歇着吧。”周氏对于犯错的穆春从来都是严惩,对于其他人都是一揭而过。

上一世穆春跟周氏不亲,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她从未体谅周氏的苦衷,反而一味想行使自己作为嫡亲女儿的特殊权力。

母女两个渐行渐远、生疏交恶。

直至她被严和明引诱,听不进周氏的任何话语。

周氏心如死灰,彻底绝望,狠心将她逐出穆家,清理门户。

“一起走吧,不打扰母亲处理家务了。”穆春热络的从穆秋笑。

她不追究,是为了周氏说的“姐妹和睦”,但是不代表她会白受冤屈。

穆秋一愣,缓缓回头看穆春。

“妹妹是还想听这刁奴胡言乱语吗。”穆春的眼神在严家邀请帖上停留一瞬,转而笑意盈盈看向穆秋。

容不得穆秋拒绝,穆春亲热的挽起她的胳膊,挎着出了周氏的屋门。

因是前来告状,穆秋身边只带玉兰一人。

玉兰还跪在屋里,等候周氏发落。

出了屋门,穆春叫玉梅和宝竹将穆秋扶住:“三小姐不舒服,扶她到我屋里休息。”

“我不去,我不去!”穆秋挣扎。

“哦,不去也好。”穆春对玉梅说道:“你去跟母亲,把事情原委说一遍,反正玉兰还在那里,省得再传一遍。”

穆秋难以置信看着嬉皮笑脸的穆春,恨从心中来。

可玉兰还在周氏那里,若是倒戈相向,和盘托出,她只怕又要被扣月例。

如此一盘算,梗着脖子进了穆春的屋子。

“你知道吗?我很想把你这张脸划花。”穆春将穆秋按在桌子上,让她的头死死抵住桌面,拿出银簪尖锐一端在她脸上比划。

穆秋脸色煞白,浑身哆嗦。

“可惜啊,母亲叫我们‘姐妹团结’。”穆春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而我心里又堵的慌。”

她接过宝竹递来的小刀:“我想了很久,怎么才能不伤姐妹和气,又能出了这口恶气。”

穆秋惶恐得看着小刀,不住挣扎:“你想干什么?”

“哦。”穆春拿小刀在她脸上比划:“就是想剃掉你的眉毛。”

宝竹和玉梅相视大笑。

“你敢!”没有眉毛,她如何见人?

“哈哈。你连下毒害我都敢了,我剃你两条眉毛有何不敢?既不要命,又不毁容。”穆春冷讽,命玉梅宝竹将穆秋按住:“别动啊,动狠了我失手划伤了脸,你别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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