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北魏 - xp1024.com
《重回北魏》


第一章 序章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四年十月

平城,作为皇魏首都已经有九十二年了。

今天的平城与往日有所不同,凌晨时就遭遇天气突变,气候骤降,霜雾大起,寒风凛冽。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雾气中,平时十几里以外都能看见的城楼今天看不见丝毫影踪,远远只能听见永宁寺塔传来的铃声,那是持续不断的寒风的杰作。

因为地处北方,寒季比中原来得更早,而今年比往岁更显寒冷。八月的时候听说汾州就已经奏报霜降。这种年景近十年也是少见的。

天色刚刚启明,城门大开,一队队飞骑信使背插信旗飞马而出,压低着身子以求尽量躲避马匹飞奔带来的寒风,在城南的岔路上分道上,马匹的嘶鸣声,马蹄踩踏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在寂静的浓雾中四处飘荡,引起沿途村庄一片鸡鸣犬吠之声,这些信使都是受到尚书省等部门差派前往各州郡,边境军事督区,要求各地方严防寒冬之际出现民乱,一旦出现灾民要注意安抚赈济,边境关阙要持续严查南朝间谍诸事。

凄风冷雾中的皇宫中自从九月中太皇太后驾崩以来各处白幡至今还没有完全撤下。殿阁楼台之间一路路官员,宦者宫女匆匆而过。

太和殿在上个月还是受到全国瞩目的地方,多年来国家政令不停的在此地发出,众多朝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于路,前来参拜请示,这里的宦者女官因此也成了宫中最受人羡慕的那一小撮。

然而这种让太和殿上下荣耀的事情自从上月间太皇太后仙逝以后一改往昔,整座殿室处于阴沉黯淡之中。

一处偏室中几个宦侍,女官聚拢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宦官身边,不时倾述相对哭泣,这些是平时受到太皇太后宠幸的女官,宦侍表达自己对已故太后的不舍,同时又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担忧,不知道随着太后的去世,他们这些旧人会被如何安置。

作为太和殿的高级宦官,李运担任太和太仆已经六年有余,随侍太后左近虽然辛苦,但是所享受的荣耀也不少,平日里遇见那些太后亲近外臣,也会得到一声“李公”的尊称,也使他不时对此有飘飘然之感。太后自从年初以来缠绵病榻,年中时依然不见好转,李运作为太后幸臣时时祝祷祈福,自己还请了一个佛龛供奉。乞求太后御体转安。但至九月初,太后已经不得进食,太医令也频频请罪,只说太后若能过得寒冬,待来年气候转暖想必情势大好。李运身为太后近侍,平时太医也没少请教,知道这些都是托词,太后身体明显是过不得今年了。茫然失措之下,佛陀也不拜了。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同僚聚宴,私下说起前途未卜之事。互相担忧,只是突然面对这种太后大终,除了几个得势大宦官,像李运这种中级内臣,尤其是随侍太后的内臣也是一时措手不及。都说不出啥好办法。几次鸟兽散之后,李运只能另找出路,所幸认识了一个内行令·中曹给事中王遇的随侍小黄门,接连数次赌博输了大量财物之后总算打通了门路,小黄门已经跟他说了,过三天就有消息。可今天约期都过了五天了,消息还是没来,对方也没找个人传句话,李运见此心下焦躁,接连几天吃不好睡不着,都急上火了。

找门路这些事都是阴私,不大见得人,李运当然不会到处宣扬,所以身边这几个下属黄门女官都不知道,在那兀自哭泣不止。李运心里想着心事,一会想着太后生前诸事,一会想着自家前途,耳边的哭泣声让他烦躁起来,不觉起身来回踱步不止,待再听得一会诉苦声,终于不耐起来,转身到案前坐床坐下,拿起瓷盏,准备饮些乳饮润润干燥的喉咙,再疾声厉色斥责他们不能忠心王事,只以自身私计为重。好让自己耳根清静一下。

正要放下瓷盏摆摆威风间,门外传来一阵咄咄的脚步声,李运看了过去,一个小宦者快步走了进来,拱手对着李运道:“李公,太华殿张公来了,已经到了思贤门。”

李运精神一振,放下瓷盏连忙起身,顾不得对几个宦侍女官说些什么,向着门外快步走去,边走边整理丧服问道:“张公可说了什么?”

“张公面色焦急,步履轻快,想是有急事,小的也就是年少,这才仗着体力好赶来通知李公。”小宦者紧跟着李运,躬身回答。

李运心中不知何事劳动陛下身边大宦官内行长张瑁不顾严寒,亲自来太和殿,当此新旧交替之际也不知是福是祸,想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得罪张老公的过失。心下才暂安。

想着心事,出了偏门转到正殿前石阶上,远远就看见了一个与李运年岁相近,面容红润身穿绣服,头戴皮帽的大宦官,后面跟着四个小黄门,正朝着正殿快步赶来。

李运不敢怠慢,急忙下阶小跑过去。拱手道:“下官迎迟,未知张公不在殿中侍奉陛前纳福,若有事遣人吩咐即可,何苦亲来。”

张瑁明显比李运高些许,见李运行完礼,才拱手回礼,看了李运一眼,想着面前此人侍奉太皇太后,往日自己见了对方也要待之平礼,唯恐得罪了太后近侍累及陛下。现在太后仙驾驭西,自己也不用在这后辈面前屈尊纡贵平礼相尊,顿时不觉轻快些许。

“陛下前些时日传诏,将要依制守孝,所建庐寝可曾完备否?”张瑁让自己缓了几口气道

李运微微低头,稍盯几眼张瑁的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张瑁哪能不知道这些,显得很平静,既没有刻意结交也没有势气凌人,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李运无从捉摸,一时心下只感世态炎凉。

“前时得诏,累日以来营建庐寝,今已诸事完备,所耗钱物多寡已经列于籍卷,下官这便去取来给张公查阅。”李运答完便要吩咐身边的小黄门取账目。

“毋须如此,此次营建庐寝入的是永固山陵的账,由度支曹负责,一应钱物走的公室,你我身为内臣何敢干涉外臣事物,故陛下常责左右各务职事之要,这账目籍册李公还是送到度支曹入档为好。”张瑁知道这是李运在试探他在此大变之后是否有窥测之意,他现在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对这些太后旧人如何安置,若是依照陛下往日孝行,这些太后旧人也会受到优待,想到这里接口婉拒。

张瑁顿了一下,想着李运毕竟是陛下常见的宦官,也有些旧情,如今太后虽然已经仙逝,念及太后旧情的内外臣,仆也不在少数,这李运还是值得拉拢的,想到这里不如卖个好,接着缓声说:“除此以外,陛下已下旨意,巳时中将要在太和殿御朝诸臣,相关仪仗要做好准备。李公是知道新任仪注官的厉害的,莫要被抓了把柄才好。”

李运没想到陛下今天要在太和殿召见群臣,太和殿是太后的居殿,以前陛下都是在太华殿召见群臣的。想到陛下平日侍奉太后至孝之情,心下才安定下来,陛下念及太后抚养之恩,相必对他们这些太后旧人不会苛切吧?

“多谢张公提醒。这些籍账近日下官今日就送去度支曹入档”李运拱手说道:“今早酷寒,外边风大,还请张公入内饮些茗茶取暖。”李运看出张瑁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心思活泛起来,眼下王内行那边还没有消息,不如看看张瑁这颗大树能不能攀上。

张瑁一听李运这话就知道李运有话要说,张口就要顺口答应下来,忽又想起一事,道:“甚好,这宫里面喜纯茗的除了二皇子也不多见,张某常难寻茗友,甚为可惜。李公有此雅意相邀,张某不敢推拒。只是职事在身,还是先去看看庐寝为好,陛下少说也要留此数月之期,我等不能不小心留意侍奉。”

李运楞了一下,颇有些意外,想了一下说:“庐寝历来不大,下官自从接到营造旨意就亲自去督建,所用物料,规尺,都是按照仪曹尚书下发制书营建。建成之后下官已经去复查了三次,唯恐有所疏失。下官方才正欲前去复查,可喜张公能同去,张公常在陛下左右随侍,若是有所疏漏还忘不吝赐教,下官铭感五内。”

张瑁提起去看看庐寝倒无他意,也不是怀疑李运的能力,这庐寝也不是都由太和殿诸人负责营建,仪曹,度支,左民,起部四部都有交叉负责。真出了事自然会有相关部门去负责,与他无关。之所以想去看看也是临时起意。

礼制上对于庐寝这种守丧房舍要求不高,不要求啥舒适性,只要能保暖即可。陛下少学儒书,颇为以身作则,对于周礼规制一向甚为讲求,严令不准雕饰美观,只容身而已。下面的人当然不会真就这么做,还是会尽量多用物料,做的坚固保暖,好让人无话可说。这些他还不担心,只是昨夜天候大寒,气温骤降。张瑁担心庐寝保暖不够,看看有没有临时补救的需要。皇帝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做近臣的不能不多多用心。

张瑁跟在李运后面,因为庐寝就设置在太和殿左边,并不远,片刻就能到。

庐寝在外面看来大致符合皇帝陛下的意思的,不是什么雕梁画栋的奢华之地,共有三间,一个是静坐读书批阅文书的,一个是休息用,还有一个是用来召对诸臣的。也可以在这里与高僧们谈论佛理经意。皇帝性喜佛,经常与平城的高僧们论道,虽然不会像一些寺院里面敲钟鸣磬,但是名僧齐集。气象上往往也不输那些大寺院经堂,所以这座庐寝比其他两座大不少。

张瑁在外围转了两圈,看见这些庐寝倒也严实,考虑到气候大降,皇帝体质比不了世祖皇帝那几代皇帝,还是要求李运在多加一层皮毛御寒。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休息的地方,张瑁当先踱进庐舍,李运也跟着进去,粗看里面并不奢华,只有一张低案一个大型青铜灯具,一张芦席铺在地上,上面加上一张大毛毯和锦被。照张瑁的本意应该用床的,无奈皇帝不许,只能如此。

张瑁毕竟岁数大了,阴着庐舍内光线昏暗,只能看了几眼又摸了一下毛毯锦被,照例吩咐再加层两毛毯就出来了。

视察完庐寝,张瑁不惜言辞的夸赞几句李太仆做事妥帖,又嘱咐了几句要注意的。告罪说今天事太多,皇帝马上就要召见朝臣,他还要去亲自负责这些杂物,没有时间去李运那里品茗了。又约了日期这才离去。

出了思贤门,张瑁回头看看思贤门内的太和殿,心中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心下更加警惕,激励自己忠心侍君。

看了太和殿几眼后正欲转身回太华殿,看见身后一个小黄门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说道:“王庆,有话就说”。

“张公,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眼拙,说错了您别怪罪。”小宦官王庆看了一下张瑁,见张瑁并无怪罪之意低头道:“方才小的看庐寝里面的锦被,好适是太皇太后的旧物。不知道会不会失礼违制。”

张瑁眼中一闪,过了片刻笑道:“陛下至孝,月前就已经吩咐过太后御用器物都不要擅动,想来李公不知此节吧?你现在去内藏曹取锦被来,太后御用锦被还是放在原处好。”

“是,小的这就去内藏曹”王庆眼中闪过一道喜色,接话后快步往内藏曹赶去。另外三个小宦官互相对视过后,紧紧跟上张瑁。

“哼!太后已崩,你们这些原本藐视他人的本就该随太后而去,还敢妄生他念。别说我容不得你,便是王遇辈知道了也不饶你。你既然侍奉太后多年,不如去永固陵养老为好。”张瑁再次回头看看太和殿,心里给李运下了判书后,又想到李运毕竟是太后多年旧臣,现在想要借太后的光得到复起,威胁的也不止他一个人,这种事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做,该找上内行令王遇,内行者剧鹏一起干。

第二章 思贤门前(上)

后宫观津阁左室

拓拔慎无聊的翻动着面前的《燕志》,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不下三遍了,是一本在后世早就失轶的史书,记载的是十六国中北燕的历史。

北燕的建立者叫冯跋,原来是后燕的大臣,后来篡位,国号依然是燕,后人称之为北燕。冯跋在血统上是汉人,精神上却是受到深度鲜卑化。冯氏的北燕虽然名列十六国,本身却并不出名,至少远不如他的后人——北魏文明太后冯氏出名。

这套《燕志》就是冯太后命令中书监高闾所作,大概也是冯太后的精神寄托之一吧。书中倒是把冯跋吹捧了一场,顺带黑了一把后燕。真真假假拓拔慎也不知道,估计起码七成可信吧。反正他也没问过高闾其中真假,就算遇上了也不敢问啊!

合上书卷拿来书袋装好。扶着方案站起身,舒缓一下腰部酸疼的不适感,抬头看见站在碳炉边上用火钳拨碳火的小黄门陆光正准备走过来,知道他是过来帮自己按摩久坐酸疼的腰。不过拓拔慎实在不习惯这个,忙以眼神示意他不需要。

“陆卿,上次去白台取的《纪年》还记得在哪里吗?”

“记得,在第三列丙字架上列,小臣贴了书条以备查找。”

“那就好,待会拿上去白台,你先去准备一下衣袍,今天太过寒冷,你现在去清福院把那件去年太后所赐的狐裘拿来。代我禀明阿姨,就说正午前就回清福院。”

陆光躬身出了观津阁,回到清福院,在拓拔慎卧房中的衣橱中寻找狐裘。像这种往还白台、后宫的事对陆光来说已经成习惯了,二皇子只要不外出除了偶尔去花园和游湖、偶尔出宫、节日观礼外,都是在观津阁阅书抄书,奕棋书画度日。

拓拔慎站在案边饮了些热茶,这些茶据说还是从南朝传卖过来的,每年与南朝边市都会买不少,或者说“交换”,朝廷给他们毛皮,箭羽这些东西,南朝以纸张等物交换,据说交易量还不少。

茶在这个时候并不是单纯当做饮品的,而是合着粥一起吃。那种东西拓拔慎这种穿越者当然吃不惯,于是,饮茶这种习惯也被他从后世带来了,至少喝茶的时候能让他稍稍找回一点后世的感觉,对他这个单身客来说真是弥足珍贵了。

等身体稍稍舒服些,拓拔慎拿起装有《燕志》的书袋走到左侧几排大木书架,这些书架每排有三列,每列长达五米,分上中下三层,上面排了不少在白台借的国家的多年来收集的典籍,还有一些从南朝逃来北魏的流亡寄寓人士带来的朝廷没有收集到的典籍,都是拓拔慎找人去这些流亡人士府上纂抄而来,不过也没几卷,对这些流亡人士,或者说世家豪门子弟来说,书籍,知识对他们是很珍贵的,也是他们能凌驾平民寒门的依凭,故此虽然身处流亡寄身之中,也不愿轻易借书给别人纂抄,这些还是他打听了多次才得到手的。此外有些还是用私房钱买的,还有不少以前名家书法的拓本,其中还有一套东汉名士蔡邕的《熹平石经》残碑拓本,要知道,《熹平石经》在后世流传的字还不到一万字。

来到存放《燕志》的书架前,将这套名为十卷实际上有十四卷的书整理摆放好。这些书并不是从白台取来的,而是去年太后听说拓拔慎性喜文史之后所赐,要他闲暇之时可以阅览,以增长见闻。

回到正堂时,陆光正好也已经捧着狐裘出来。

自从太后崩逝,皇帝主丧,各项丧礼仪式繁多,虽然不是严格按照儒家的传统丧礼规格来治丧的,但是毕竟因为入主中国多年,上上下下都沾染了很多汉传统的影响,所以即便拓拔慎只是个孩子,也没人会去要求他严格按照汉法哭祭,近一个月下来也是够呛。本月上旬太后安葬永固陵后,宫中的喧闹才渐渐归于宁静,出行也不必穿上繁琐的丧服了。

打开正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骤离温室的拓拔慎浑身哆嗦了一下,简直有反身关门的冲动。这时候的天气可是比后世还冷,何况今年气温比往年更低些。头上戴的皮帽也有些松了,不少编好的的小辫子露了出来,挡住了视线,只好拿下皮帽重新整理起来。

这贼老天,冻死个人了。揉了揉有点寒冷感觉的鼻子,带着陆光这个小内侍出了观津阁。

后宫是个大型宫殿建筑群,是种泛称,其间楼观阁道,虹桥高台数不胜数,若是天清气爽之时远看更显壮丽非常。这些庞大巍峨的宫殿建筑群是自从定都以来历代皇帝累年营建而成,功耗亿万,历时百年而成。

拓拔慎要去的白台是皇家存放典籍的地方,位于皇信堂正南方,其间要经过太和殿和皇信堂,距离也是不短了。如果是太后,皇帝和皇后,自然可以乘坐辇车,乘舆来往其间,不过拓拔慎这种皇子就没这种待遇了,还得乖乖靠11路开到底才行。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宦侍络绎不绝,远远看见拓拔慎就行礼后加速离开,偶尔还会有几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频频回头多看几眼,然后互相笑嘻嘻的笑闹着走远了,只留下一路的嬉笑声。

拓拔慎见了不禁心中感叹,也就是这些宫女宫仆在这种国家刚刚遭遇大丧的敏感时期嬉笑玩闹了,这些小人物没人盯着他们,也因为他们是最底层,人数也最多,犯得又都是小过,如果对这种小过失过于苛责,恐怕就算是皇帝身边的人也不能幸免。如果自己也如他们一般没心没肺,被有心人看见了,心里给你记一笔小账,这个时候用不上,总有用的上的时候。比如,将来封王的紧要关头给你捅出来,众口铄金之下足以让你百口莫辩,即便最后好运封了王在宗室诸王中也是靠末尾,没前途的。这时候的诸王可不是明朝那种圈起来当猪养的,是有执掌国家大政的可能的。在这个最重孝道的古代,这种事就是你一辈子的黑历史,你一得意的时候就会有人拿出来说几句,能活活憋死你。

“这些都是尚食局的宫婢,多是进宫多年的老人,平素也没少教训,不曾想如此顽劣。”陆光见这些宫女连皇子也敢取笑,不忿说道。

“无妨,想是近月以来宫中气氛压抑,上下敛肃,她们也都心中抑郁,再者,数日前至尊已经重申宫中上下终孝的旨意。”拓跋慎当然不会因为被姑娘们打趣一下就生气,随口答道。

出了后宫范围,临近太和殿时看见思贤门台下前人头攒动,不远处排满了依仗和宫车舆驾,华盖、雉尾羽扇齐备。看样子是父皇召见群臣。拓跋慎驻足观看几许,隐约听见太和殿有哭声传出,知道这是生身父亲——北魏孝文皇帝和宗亲、群臣在殿前哭拜太皇太后。

对此情形,是拓拔慎此前没有预料到的,现在是走也不是,进去也不行,走的话已经被这些宫人看见了,进去的话又有些突兀,太和殿外现在是君臣同泣哭拜太后,他又没封王,又没什么公职,哪怕虚衔也没有,只能算“在家为父子”,当此君臣互动的正式场合,他一个普通皇子实在不适合出现。可是当做没看见转身就走的话事后肯定会有人汇报给皇帝老子,到时候还不知道皇帝老子怎么想呢?

正要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进太和殿外一起哭拜,找个机会往后站,只要不被父皇发现就好。刚刚走到宫门不远就看见一群大臣井然有序走了出来,排在前面是都是宗室诸王,二皇叔的咸阳王拓拔禧,担任录尚书事的东平王拓拔丕,接着出来的是异姓王中担任司徒、侍中的淮阳王尉迟元,司空、侍中、长乐王丘穆陵亮等人。

这些人一出宫门就都看见了拓拔慎,因为拓拔慎此时单独站在宫门下一边颇为显眼。

众王只看一眼就认出了是谁,拓拔慎虽然比一般都同龄男子高大一些,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脸的稚嫩可不是有着一颗成年人的心就能掩盖的,加上这两年进学以后展现出了远超同龄男子的才学胆识,这些都让经常出入宫禁的诸王大臣印象很深。认识他的咸阳王禧也有些惊讶,走下宫门进前想要询问。

拓拔慎也被这种情景震了一下,这下想躲边上也不行了,果断行礼道:“小侄见过咸阳皇叔”,又对着认识不认识的诸王拱手行礼:“小子见过诸位大王,列位尊长”。

众多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诸王、大臣见这皇子礼仪不缺,脸上好看很多,不过这个场合明显不是皇子该来的,都看着咸阳王,等着看他询问详情。

“贤侄,何以至此?”拓拔禧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原来拓拔禧以为拓拔慎是有急事前来禀报皇帝。

刚刚准备硬着头皮上前的时候拓拔慎已经打好了腹稿,肚子里有货自然不再怯场,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要平安过关,拓拔慎心中再次激励自己。

“禀叔父,小侄在宫内习读《燕志》,想起太后尊颜慈爱,一时心内激荡难平,本想去白台一舒心怀,不想竟走到此处,冲撞了父皇车驾,实在有罪。”拓拔慎低头说道

拓拔禧先是愕然,继而释然,原来是自己想多了,二皇子虽然早慧,有神童之称,到底是年少稚子,所作所为还是脱离不了孩子气的。眉头舒展开来,叹气道:“太后制天下十余年,抚育我兄弟至今,非止你们这些后辈感怀于心,我们这些长辈何曾不摧心裂肺,如失魂魄。”说到这里眼睛也有些红了。

拓拔慎看着这长着不长胡渣,神清气朗,满头披发和小辫子混杂一起的二皇叔,也不知他这副表情有几分真假,估计就是真的感念太后也是出于当初太后有次想要废黜皇帝另立他这件事吧。这叔父他也算是知道些根底,有些才能,不过能走到现在这种高位多是借了身为当今皇帝存世的长弟的光。

“贤侄即是来了就不要急着离开了,陛下自从太后御天以来多日不曾进食,群臣苦劝才得稍解,这半月来也只是稍进饮食,思念太后不已。三日前仪曹尚书上表请陛下依制以日易月,当除丧服,陛下不纳,一时垂泪不已。今日群臣毕集,正欲规谏陛下以国事为重,暂息失爱之情。贤侄即为人子,又为人臣,当此急时不能不任其责,待面见陛下,也要有所担当才好啊!”拓拔禧见侄子不说话,一手拉着侄子的左手,一手轻抚拓拔慎肩背,说道。

拓拔慎听了一呆,没想到拓拔禧竟然打算让他帮着一起规劝皇帝。

对他来说,这事不是不能劝,只是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群臣的面当众劝,能当众劝的人不是他,而是身为皇长子的拓拔恂。由他这个皇次子越过从小由冯太后抚养长大的皇长子来说这话是犯忌讳的。心怀光明的知道这是儿子关心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见着太后驾崩,拓拔恂失了最大靠山起了争夺储贰的心呢?那些外人怎么想先不说,关键是皇帝会怎么想,这个才是最紧要的。

可是拓拔禧这话压着个“孝”字,让拓拔慎想推拒都不好开口,一时间呐呐无言。拓拔禧这话未必就是想害他,现在太后刚刚去世,高层权利将会出现一定调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会去想立太子的事,但是如果他做出让人误会的事很快就会有人跳出来争这个未来的定策之功。他也会卷入高层政治斗争中。可是拓拔慎对自己现在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这种搅动朝局的政治大潮根本不是现在的他能参与的。在他刚刚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打算好了,做个太平客,如果最后还是出现六镇起义,河阴之变,大不了就逃去南朝。他不像老三拓拔恪,多少还有个老娘帮他固宠,他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了,自己也只是寄养在曹贵人的清潇院中。

曹贵人名叫曹胤华,据说是曹魏的后人,入宫的途径倒与冯太后相似,也是因为家庭遭到抄没而没入掖庭。入宫以后也没有儿子,所以几年前拓拔慎的母亲去世后太后就让曹贵人收养抚育拓拔慎,因为出身不高,性格也不是会讨男子喜欢的,所以不怎么得宠,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待拓拔慎很好,偶尔拓拔慎有个头疼脑热的,每天都会去看望。可能是真的想把拓拔慎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育,一是慰藉没有子女的空虚,第二大概也是想将来有个依靠。

这也是拓拔慎的顾虑之一,如果平白把曹贵人牵连进去,自己倒霉了她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还不得悔恨死。

心里有着许多顾虑又没法对这个叔叔说,说了的话说不定还启发了这叔叔的某些想法呢,毕竟定策之功可是非同小可的,足以和救驾比功的,没几个人能抗拒得了。

第三章 思贤门前(下)

拓拔慎一时急得不得了,不能答应又不好一口回绝,尿遁这种下三滥的招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拓拔禧脑子被门板夹了才信他。用这种借口回绝他,后果必然是惹怒他。拓拔禧不是什么长者,没什么高雅气度,对他们来说那是南蛮岛夷(注1)才有的伪诈作风。得罪这种经常跟在皇帝左右,又是亲弟弟的近臣,后果是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尿遁排除,必须要找个既能顾虑到拓拔禧面子,又不能出风头的的方法,哪怕猥琐一些也行。拓拔慎闭上眼睛开动脑筋。

拓拔禧见侄子没附和他的话,而是闭眼,脑门上出现汗渍,以为侄子这是不舒服,有疾病,连忙拉动着拓拔慎问道:“贤侄可是身体不佳?”心中疑惑,要说皇帝兄长日夜哭泣,不进饮食,身体不佳倒是真,你这稚子怎么至于如此。

正在冥思苦想的拓拔慎被拓拔禧一拉扯打乱思绪,再听见拓拔禧关心的话不禁灵光一闪,尿遁不行我还可以晕遁啊!

“没什么,只是近日思念祖母,日夜苦读,不得安眠而已。皇叔,父皇不进饮食的事侄儿也听说了,父皇承万机之重,如此太不爱惜身体,侄儿今日必追随皇叔力谏,以尽臣子之责”拓拔慎睁开眼,恭敬答道,只是一边说话一边满脸痛苦的表情,连宫门台上众人都看见了,一个个不禁侧目而视。

拓拔慎认真答着拓拔禧的话,一边拉紧拓拔禧的衣袍,好似站立不稳一样,见着宫门台上有人注意到这边异常,害怕他们之中再有人过来询问,这戏就不好演了,人多了被拆穿的可能性也会变大。

说晕就晕,拓拔慎松了抓住拓拔禧衣袍的手就往地上倒,拓拔禧见状赶紧抓紧侄子衣服大呼:“来人”。

宫门上的众臣一见二皇子异状,纷纷下台,一时场面混乱,司仪官员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警告在场诸臣勿乱班次。

宫门前突现的混乱远远就惊动了太和殿前的侍官们,很快一个宦官就走到思贤门外查看究竟,得到原来是二皇子突然昏倒,连忙反身回到太和殿外,向随侍大宦官内行长张瑁低声通报了一下,张瑁点了下头,转身走进殿内,见孝文帝还在与尚书李冲说话。

“朕意追崇前圣之道,光耀大邦。肺腑之思卿已尽知,诸臣连日连疏抗表,都是不能体会朕心中所想啊!能知朕者,独卿一人尔!卿可去将朕心意再宣之群臣,使群臣皆知。”

“是”李冲领旨躬身退出太和殿,眼无旁骛。

张瑁见李冲出了殿,转身进入殿内,看见皇帝正在提笔抄写佛经,这卷《般若经》太皇太后生前很是喜爱,经常诵读思考,与平城高僧,比丘研习。也是太后生前最后手抄的经卷,只抄了一半就因为病势沉重不得不搁笔,半月前在检视太皇太后遗物时发现,呈报给了孝文帝,孝文帝打算将剩余的一半由自己亲手抄写,待完成后亲自去永固陵太后陵前焚祭。

“大家(注2),方才思贤门外传来消息,二皇子昏迷不醒,正在门外,太医令已经去了。”张瑁进前三米外奏道

孝文帝听罢愕然色变,手中笔滑落掉在已经抄写一部分的经卷上,立马起身飞奔出太和殿,话也来不及说。

不怪皇帝如此着急,因为古代的医疗条件非常差,一个感冒风寒医治不及时都会引发出大病。未成年人的夭折率极高,自从皇长子出生到现在十年时间,宫中夭折的皇子皇女就有四个,虽然现在孝文帝有七个儿子,但是都还没有成年,未成年就意味着随时都有意外发生,这是几千年来的历史常态,尤其是自魏晋以来,未成年的夭折率有着极大提升,几乎达到一半以上,由不得孝文帝不着急。

此时思贤门外人头攒动,太医令正在施诊。拓拔慎躺在毛毡上面,因为不清楚病源,也没人敢乱动,都害怕最后出了好歹把自己一家子赔上,只是找来了毛毡应急。太医令行医半生,虽然不能说比华佗,本事还是有的,此时却感觉压力很大,因为他现在毫无头绪,依照脉理看来,二皇子不像有大病的,现在突然昏迷这种事他以前都没见过,正要向侍奉二皇子的小宦官询问二皇子的生活起居,就听见有司仪官大呼至尊到了。

孝文帝疾步走到思贤门,见群臣围在一起,听到司仪官宣号才赶紧散开班列,齐呼“万岁!”

透过疏散的人群,孝文帝才看见拓拔慎躺在毛毡上,太医令正要起身参拜。

“张卿,如何?”心里虽然焦急,面上却要不动声色,这也是帝王必修课之一。孝文帝站着不动,注视着太医令问道。

张太医起身行礼毕,低头不敢直视皇帝眼光,自觉四面压力加身,不禁面显难色,欲言又止,有心牵扯几句暂时糊弄一下皇帝,待会再仔细询问诊断,只是皇帝双眼盯着他,让他心中有些惧怕,咬咬牙,终究不敢完全欺皇帝无知,说道:“臣……臣医道不精,二皇子病症尚未查明,请陛下宽待一二时辰,待臣齐集同僚,共议二皇子疾情。”说完脸色燥红,有些不安,害怕皇帝现在就将他切责下狱。

皇帝默然,顿了一下道:“卿尽全力便是,若皇子得无恙,是卿大功。”他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太医令太大压力,只能缓和语气说道

太医令再拜顿首,转身去太医署召集同僚。这个时候他可不敢稍有懈怠,别看皇帝只说要他尽力治愈有功,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句“事不可为也是天意”,这刀剑斧钺还在头上呢。

孝文帝右手紧握着丧服右衽,看着躺在地上的拓跋慎,吩咐道:“张瑁,用朕车舆将二皇子送回清潇院。你留两个人守着。有什么动静随时禀明朕。”

张瑁听到皇帝吩咐,赶紧示意左右小黄门将拓拔慎抬上车舆,自己接过马鞭亲自驾车赶往后宫。

孝文帝目视车驾远去后,紧握丧服右衽衣带的手才松开,对群臣说道:“此间事毕,诸卿无事就各回省部吧。国家多务,思赖诸卿竭智尽忠尔。”转身进了宫门。群臣中有些想要接着上谏言的互相对视,只觉时机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不由叹气。

咸阳王拓拔禧看皇帝重新回了太和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拓拔慎昏迷这件事前后都是跟他在一起,他现在自己去说还好,若是不赶紧说清楚,再有小人趁这个时机摇唇鼓舌离间他和皇帝的兄弟关系,恐怕皇帝兄长面上不说,心里也有根刺。

再说拓拔慎此时躺在车舆上,心中一番舒缓之后总算平静下来。刚刚皇帝亲临思贤门时他也是害怕不已,心脏只觉几乎要跳出来。强忍着睁眼翻身跪地告罪的冲动继续装昏迷,后背都湿透了,也就是衣服厚,抬着他的小宦官们没察觉。在那么多朝臣面前玩欺君的把戏,这简直是玩心跳,稍有不慎被当场揭穿,就算他现在是稚子,后果也十分严重。

看来这场戏演到这里就行了,再强演下去就不好收场了。等回了清潇院装着醒过来就好了。

至于别人怀疑他为什么突然醒了,他也不担心,因为很多事是古人理解不了的。越是找理由越惹人怀疑,干脆不解释,反正到最后说不定那些太医会自己来找个解释。他一个小孩子就不操这个心了。

太和殿中,孝文帝坐在坐床上,拓拔禧坐在前面不远的矮几上详细说明事情始末经过,连自己鼓动拓拔慎的事也一并交代了,拓拔禧不知道拓拔慎会不会醒,自然不敢隐瞒下此节。孝文帝听完沉思良久,来回踱步。心中气怒想要申饬一番拓拔禧,又想到现在斥责他也于事无补,徒伤兄弟之情。现在太后刚刚仙逝,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亲兄弟做什么,能做的只有等待太医署的回复。

拓拔禧心中忐忑,见兄长面无表情,只看着屏风上的《世尊师行舍卫国》图沉默不语。心中越发惊惧,有心请罪以求兄长息怒,仔细一想又觉自己实在无罪。心中想七想八之下,忽然想起平城最近流传的一则流言:有宫人在太后驾崩的那天晚上看见有佛陀仙人前来接引太后升仙成佛。莫非是太后想要至尊守制三年,利用皇侄来警示他们。一想到这里拓拔禧的脸色忽红忽白,变换不已,一时间真想跑去永固陵长跪请罪去。

“咸阳皇弟可先回府宅,梵行(拓拔慎小名)年已十岁,几近成人(鲜卑十三四岁就算成人了),有太皇太后在天护佑,当可无碍,皇弟不要太过担忧。”孝文帝看见拓拔禧脸色不定,以为他是担心侄子病情,心中大慰,一股暖流从心中涌起,宽慰道。

拓拔禧没想到皇兄不断没责备他,反而出言安慰,不禁大为感动,待听到“太后护佑”语句,转而心中沉闷。只呆呆起身告声罪,出了殿招来一名小宦官,吩咐他有了二皇子的消息就派人来通知他,那小宦官得了吩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答应,大赞拓拔禧长者之风。拓拔禧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出了思贤门回府。对这种马屁精就连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第四章 拓跋恂

孝文帝看着咸阳王出了思贤门,想着拓跋慎的事心中烦闷。他跟这个儿子因为平时事多,古来又有抱孙不抱子的古训,所以亲近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对这个次子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喜好学习,手不释卷,这一点很像他。于是经常把自己的读书心得写下来派人送去清福院,同时要求次子看完以后做出答复,并给他制定了一些书目。父子二人虽然比不得民间父子那样常见,感情却在这些书函往复中日益醇厚起来。心里对这个次子也莫名的寄托了一些希望。平日虽然觉得这个儿子好像有点躲着他,也只是以为见得少所以才不亲近。今日思贤门的事让他骤然发现原来次子在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个位置。

孝文帝决定继续刚才还没抄写完的佛经以驱赶内心焦躁之感,于是返身走到经案前,因为刚刚所抄的那卷纸沾上了墨,只能废弃重新展开一张新的铺上案面,沾上墨只写了几十个字,依然不能静心,反复几次无用之后只能放弃,手指敲击桌面片刻,起身走到殿外,耳边传来城南永宁寺七级浮屠上的阵阵铃声,好似晨钟暮鼓,仿佛世尊在讲道一般,听得片刻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于是缓步下了殿台漫无目的的走动,边走边想刚才拓跋禧讲述的经过。

心中清净,思维也就重新清晰起来。发现其中些许不合理之处,梵行虽然稚子之龄,但是以自己素日观察,所为不似常人,左右人也都说二皇子年龄虽然幼小,为人行事却有成丁风范,不是一般稚子可比,平日多在宫内,与咸阳皇弟这些长辈往来不多,哪能轻易就听了咸阳皇弟的话。再者,这昏迷的时间也太巧了些。这些都不得不让孝文帝疑惑。再一想,想起一件事,去年年中有次举行家宴,冯太后和太师(冯熙,冯太后兄)兴致颇高,就叫来两家子弟一起品评才艺,各显教育后辈之能,(拓拔)恂以射技取第一,(拓拔)恪以佛学取第一,梵行多才多艺,最后却在众子弟中居中,一时在两个兄弟比忖下颇受瞩目。家宴当然是皆大欢喜收场,晚辈们宴会中都得了好处。但此事孝文帝却记在心上,对次子的谦退很有好感,认为很符合圣人之道。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儿子多有才学,其余子弟都不如他,只是长辈高兴,他也就当做没看见,把自己的随身玉珏赐给了太师的长孙。

如此不爱鲜技人前的次子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咸阳皇弟的突兀要求呢?

孝文帝边走边思考,此时已经走到了宫门左近,正欲返身回太和殿,听见宫门边上的宫门值守一句“拜见皇子殿下(注1)”,孝文帝下意识的看过去,就看见一个身型有些胖的,身穿胡服,约四尺半的胖小子手里拿着竹剑,身形有些匆忙的上了宫门台基,不禁眉头紧皱:“虎子,你手拿竹剑做什么?太皇太后抚育你多年,怎么能手持不详之物进太和殿?”

小胖子就是孝文帝的长子,名叫拓拔恂,这个长子是孝文帝在太和五年七月所生,当时孝文帝继位十年,年有十五,拓拔恂的母亲林贵人生下拓拔恂没多久就被冯太后以“子贵母死”的传统赐死了。

这事当时颇遭人非议,因为林贵人虽然生的是长子,但长子可不是太子,所以也谈不上“贵”,否则岂不是所有皇帝的后宫妃嫔生下了儿子都得死?

当时皇帝年龄也不大,还没有皇后,更不要说嫡子了。虽然鲜卑没有必须嫡子才能继承家业的传统,但是长子刚刚降生就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说都是做得太难看了。再加上当时太后常对皇帝不满,数次施加杖责,甚至差点饿死皇帝,也有过废帝改立咸阳王的提议。这些事情结合起来看,就能做出一个看似合理的推测,太皇太后心中还存在着废黜皇帝的想法,拓跋恂就是她留着顶替皇帝的下招,所以就在林贵人被赐死后不久拓跋恂就被太皇太后亲自收养的事。这是要和拓跋恂培养亲近感,一来,以免将来废立之后还要继续花精力驯服新皇帝。二来,既便不行废立大事,也可以给冯家在未来皇帝面前多些情面。冯氏与皇魏无功,所享受的官爵地位却位极人臣,这些都是非分之福,冯太后岂能不知道这点,也因为担心自己死了冯家会遭到清算,所以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致力于和皇族结亲,就连今上掖庭都有四个冯氏女,其中两个正是在拓跋恂出生当年进入掖庭的,由此可见冯太后心机之深沉。

因为知道太后有专力培养拓跋恂的想法,所以孝文帝也不敢亲自训导,也就是偶尔送些自己用的器物和饮食以示关爱,好维持和太和殿的关系。

拓跋恂也因为不能长期和父亲在一起,对父亲也很敬畏。以前还有太后做靠山,对父亲虽然有畏惧之心,但贪玩好动之心不悔,而随着太后的驾崩,即便他年龄幼小,这些时日也慢慢体会到了什么叫君威如狱。

自从前几天孝文帝下旨终丧以后,贪玩的拓跋恂终于能如以前一般自由行动了,憋坏了的他今天一早就先去了后苑观看狮子.老虎,又找了几个小宦官用竹剑对打,他现在很喜欢这种利剑在手的感觉,好像对面的几个小宦官的命一瞬间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一样。一通乱打乱刺,在小宦官的激烈“反抗”中大获全胜的拓跋恂兴奋的拿着竹剑回太和殿,他也知道最近风声不对,不敢逗留太久。哪里知道还没进宫门就被父亲抓到了、心急加上对父亲的畏惧之下,支支吾吾口不能言。

孝文帝看着这个儿子胆怯之下,一言不发,又联想起次子的才思敏捷。如果是次子,想着若是次子,即便做了什么有失身份的话,也能做到对答如流吧。

平复一下心情,深深看了长子一眼,想着长子不出意外有可能以后就是日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再者,他也不想在太和殿发落拓跋恂,语气缓和说道:“卿自幼由太皇太后亲养,可谓深负太后厚望。今太后驾崩,卿当自省过往,若果能改旧过。日后不论为君为王,方能不负国负家。”

“卿现在去栖凤阁叫上你三弟,梵行今日突发疾病,卿兄弟三人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同月而生,古来少有,实是莫大因缘,当砥砺相亲。不要互相疏远为外人讥笑(注2)”说罢转身回殿,暗自打算过些时日,要亲自教导这三个儿子,多找些时间带在身边,一则检视进学进度,二则培养一下兄弟之情。

拓跋恂正心焦火烧间,没想到父皇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就打发他走。听完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对着父皇背影行礼道:“是......是。儿这便去清潇院探望二弟。”竹剑也不敢拿了,扔在地上转身就小跑起来,很快转过宫墙,向着栖凤阁去。迅捷的速度一点不让人觉得他的肥胖能对他造成什么妨碍。

再说拓跋慎被张瑁以皇帝车驾送回后宫清潇院前,就看见曹贵人降阶在清潇院正门外等着,原来是小宦者看见皇帝车驾,以为皇帝亲临,这可是少有的,宫宦,宫女们都非常激动。喜气洋洋通知曹贵人。

曹贵人听说皇帝车驾要来,也感到惊讶。她已经数月没见过皇帝陛下了,上一次去还是因为她的娘家有人将要出任地方郡守,所以皇帝诏她去询问一些情况加以考量。对答完毕就被打发走了。

左右侍女一见曹贵人还在发愣,顿时急了,催促的曹贵人换上新装,施些脂粉。一个个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曹贵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不过是因为皇帝长期不来,有事也是遣人传诏,今天突然车驾降临,以为皇帝回心转意了。只不过曹贵人心里清楚,当今皇帝可不是那种大白昼会为了见个后宫妃嫔大摆车驾的人,更何况现在是居丧期间。所以很明白,或许是有事,而且很重要,否则照例传诏她过去就是。

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蓦然间已经被侍女们摆弄好了,因为时间来不及,也只能粗粗装扮一下。虽然只是粗妆,也比平时素颜更增几分美艳,待正好发上凤头钗,披好披风后,由侍女随着走出正门,还没下台基就看见皇帝车驾,却没有看见车驾上有人,只看见张瑁亲自驾驭驷马。车马齐全却不见依仗卤簿(注3),不由相顾疑惑。

第五章 阿母

待车驾临近清潇院正门,曹贵人看不见皇帝,见驾车张瑁也不说话,心中虽然疑惑,动作却不敢迟疑,敛服肃衣领着清潇院宦侍宫女稽首于地,待曹贵人起身后张瑁下车还礼。他倒不是故意为难曹贵人,而是因为皇帝人虽然不在车驾上,车驾却代表了皇帝,他可不敢阻拦曹贵人行礼。只能等曹贵人行礼完毕才下车还礼道:“贵人,二皇子今天突遭恶疾昏迷不醒,陛下命小臣以舆辇送二皇子回清潇院。皇子正在辇上,还请贵人待小臣安置好二皇子,陛下处还要小臣去复旨呢?”

曹贵人听到一半色变,想着梵行是不是不行了,皇帝才急着送他回来,顾不得礼仪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车辇边上,因着车辇太高,上不去。清潇院的宦侍这是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急忙取了矮几垫脚,在张瑁的帮助下将拓拔慎抬下车辇,曹贵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几个宫女搀着曹贵人不让过去。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总算把拓拔慎送进了他的小寝安置在床上,放下帷幕。关紧四面镂窗。

曹贵人坐在床边,拉着拓拔慎的手,眼圈红红,只是碍于张瑁在旁不好放声大哭。张瑁吩咐几个小宦官搬来几个碳炉放在离房门六七步的地方,再点燃一些檀香放在床前的香炉中。

看着曹贵人兀自哭泣,好像看不见在场的其他人,张瑁告了罪就出去了。临走时吩咐两个亲随宦官留下守在门外。

曹贵人见张瑁走了,踉跄着关上小寝门,趴在床边大哭,既为拓拔慎,又为她自己。回想自己进宫已经有五年了,七年来远离亲人,枯守宫禁,与家人连音讯也不得通。心里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藏着。四年前得太后召见,将已故张嫔的儿子交给他抚养。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把这个皇子当做亲子看待,一来也有个慰藉,弥补了没有子女的遗憾,二来也想着将来封了王出了宫,也能接自己出这个富贵囚笼,与家人团聚。

为了和这个寄子亲近,她几乎每天都去和他说话,说一些她的家人,聊一些宫外的趣事,用了两个月才得以和睦亲近,四年亲情,已与生身母子无异,没想到如今突遭变故,想到这里更添悲情,痛哭不止。

拓拔慎听着曹贵人的哭泣声和喃喃呓语,不知道现在该不该醒,要不要实话实说,说多少。想了想,为了不让阿姨(注1)过于担心,还是告诉她一些心里的想法。

拓拔慎做好决定,睁开眼,看见曹贵人趴在床边,面上的淡妆也被眼泪冲出了几道痕迹,乌黑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心中升起一股歉疚感。

拓拔慎伸手轻握住曹贵人的手,小声叫一声:“阿母”。

一声“阿母”惊醒了正在痛哭的曹贵人,她抬起头,看着拓拔慎,一把抓住他的手:“梵行……”坐起身抱起拓拔慎问道:“有哪里不适?快与阿姨说,可惊吓煞我。”捏着他的手不放,:“陆光日日跟随你身边,怎么如此无用。必要重重惩他。”说完盯着拓拔慎的眼睛,声音轻缓道:“还有,以后莫要再叫‘阿母’了,知道吗?若是叫人听去传开了怎么得了?”

拓拔慎对视着曹贵人的眼神,体会到了她对自己的关心,点头道:“嗯!我记着了,阿姨。”

曹贵人笑道:“记得就好。”感觉好似“阿母”已经叫了好些年似的。

拓拔慎呆呆的看着曹姨,一时间觉得曹姨从没有像今天,此时此刻这么温柔美丽。

想起今天拓拔慎的急症,曹贵人又不由紧张起来,问道:“梵行,今日早间尚好,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就有了急症,陛下遣张内行送你回清潇院,真真吓煞我。你现在虽然醒了,阿姨不知究竟怎么能安心,你在这等会儿,阿姨这就派人去延请张太医来。”说罢就起身要出去。

拓拔慎又不是真的有病在身,请太医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把这件事向曹姨和盘托出,也好对对口风。

拓拔慎伸手拉住曹贵人的衣襟:“阿姨,儿还有下情要说,先不要去找太医。”

拓拔慎拉着曹贵人,把思贤门的事说了一遍,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曹贵人。

“你做的对,太后刚刚驾崩,这个时候如果因为作事不谨慎让陛下有了误会,对你日后很不利。我们也不去希求那太子的位置,人主虽然尊贵,也要量力而为,若是贪求太多,反倒是祸非福了。”曹贵人给拓拔慎整理着发辫,说道。

“嗯,恂兄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又列序兄长,不是一般皇子可比,当初其母便是以朝例赐死,当年便追尊皇后,若无大变故,太子尊位就是他的。何苦引发他的敌意。”

“正是,你能明白这些,可见史书没有记在了心里。历代宫闱之祸,多少人是不明知足常乐的道理而起!只是,我们虽然不去图那太子的位置,也不能因此就刻意疏远大皇子,免得别人以为你对他心有异见。”

正说话间,听见门外有争执声,好像是有宫女和张内行留下的两个宦官起了争执。

曹贵人起身擦了擦眼睛,稍稍整理一下,扶正凤钗,拉开房门,跨出房门,看见左阶下自己的侍女刘芹荷正在与两个宦官理论。

“阿荷,派人去太官(负责宫中饮食的官署,职事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尚食局。)取些热羊羹来,二皇子已经醒了,你就不要留这里了,去太医署请下张令来。”

这句话比千言万语都管用,刘芹荷惊喜非常,本来面带愁色的她此刻春光满面,喜道:“婢......婢子这就去。”,正待转身时又说道:“贵人,大皇子,三皇子都来了,在正堂呢,婢子吩咐了姊妹们侍奉着,这才来禀告贵人。”

拓跋慎在里面也听见了刘芹荷的话,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刚刚还说到拓跋恂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顺带着还有拓跋恪。

说起这两兄弟,比较起来,拓跋慎还是更欣赏老三拓跋恪,总体上老三是个乖孩子,虽然已经开蒙两年,学识现在还不多。他的外母家虽然是来自高丽,颇为平城权贵轻视,但是母亲高照容却颇通经史诗书,在宫中被称为才女。大概是受到母亲影响,拓跋恪也喜欢读书,再加上母亲教导增益,还能写一些浅诗,有时候还拿来给拓跋慎看,所以两兄弟见面的时间远比拓跋恂多很多。

至于拓跋恂,用孔夫子的话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拓跋恂跟在太后身边的时间也不知道学到些什么。太后本人年轻时就跟着姑姑,太武帝左昭仪冯氏学习,可以说是通汉学经义,虽然说不得多高深,但这些才学也是能让她在今上元年以来执政期间进行班禄,均田,三长诸事的思想来源。拓跋恂有这样的条件,本来该力求上进才是,却不知道为何贪顽成性,启蒙多年依然不好读书,太后曾经还委派几个中书学(北魏最高学府,前身即太学)博士来教导他,可能是天分所限,一直学无所成。时间长了,倒是对经义文史汉学产生了不少敌意,多次与其他权贵子弟讥嘲汉学为迂腐祸国之道,自号族人控弦百万,挥鞭持刀,驱汉子有如犬马云云。这些话虽然是私下说的,却躲不过隔墙之耳,因此受了太后一顿杖打饿饭。

拓跋恪来看他,他还能理解,毕竟是经常来往的兄弟,拓跋恂的到来他就不懂了,他和拓跋恂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很少说话。怎么突然就来了,他可不觉得拓跋恂有友悌之心。那是南蛮才有的的东西。

既然来了客人,就不能接着装了,否则真成了有病在身了。再者,刚刚用了皇帝的车驾,还得过去致意才好,父慈子孝嘛!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装,梳理一下发辫,把衣服的左衽处拉平,束紧衣带,刚刚绕过屏风,分开珠帘就看见曹姨进来。

“阿姨,既是大兄,三弟到了,儿就先去见他们。大兄性急,不能让他久等。”

曹贵人走上前来给拓跋慎正了一下衣领,前后看了一下道:“嗯,去吧,虽然不用刻意结交他们,也不好得罪了他们,你大兄想是受了谁的指点来的吧?以前可是一年也未必回来一次。我已经吩咐阿荷准备了蜜水和酪浆。至于你的茗茶,还得你自己操劳。”说到这里轻笑了起来。平城权贵都饮酪浆,只有拓跋慎饮茶,且与南朝的加料茶不一样。被平城权贵阶层视为怪癖,数次被人当面请教原因,拓跋慎都是笑而不语。

拓跋慎出了寝室,前厅离他的寝室也不远,片刻功夫就能到,拓跋慎特意在墙角边隔着窗户看了一下,拓跋恂坐在正厅右边的矮床上,没看到拓跋恪,想来在左边。

来到正门口附近,特意加重脚步声,好让他们二人能听见,这也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拓跋恪和拓跋恂虽然是相约一起来的,但是也因为和拓跋恂不怎么来往,所以也没有过多交谈,他性子有些沉闷,一般关系不亲近的人不主动问话,他很少主动开口。拓跋恂不说话,他也沉默相待,两个人坐在正厅里,虽然还有几个侍女在旁,却都感到不自在,一个人两眼放空盯着地面,好像地上有个洞,一个手拿蜜水,时而抿一下驱赶尴尬,偶尔不经意对视一下立马偏过头。心中盼着拓跋慎赶紧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旁边的侍女看着这一幕只能强忍的笑意。

第六章 太和殿内

拓拔恪正如坐针毡的时候,听到厅外传来脚步声,料想是拓拔慎,精神大振,放下蜜水起身走向厅门,一把拉住拓拔慎笑道:“二兄你总算来了,我都急死了。”

听他口不择言说胡话,拓拔慎不觉好笑,拍了拍拓拔恪的肩,笑了笑。回过头对着拓拔恂行礼:“没想到大兄来了,小弟只是一时小恙,没想到竟惊动了大兄,实在惭愧。”

拓拔恂没还礼,他对拓拔慎这种动辄执汉礼的习惯不大喜欢,觉得繁琐无趣,不像是国族的作风。只是起身挥挥手说道:“我听说小弟今天有恙在身,就和三弟一起来看看你,方才听奴婢说你已经醒了,这我就放心了。”没了皇帝气场的压制,拓拔恂仿佛变了个人,声音洪亮很多。

拓拔慎正准备搭话间,感觉衣服被拓拔恪拉住,就听拓拔恪说:“二兄,我们明天去永宁寺吧?听说永宁寺有斋会,肯定有很多人去观会,我们去求求父皇,一起去吧!”又回头对着拓拔恂问道:“大兄,你也去吧?”

拓拔恂刚刚被皇帝逮个正着,责骂他贪顽,现在要他一起去求父亲允许出宫玩乐,他怎么敢。面色不虞道:“永宁寺有什么好玩的,每年那么多次斋会,去的多了也就那样了。你和二弟一起去吧。”

拓拔恪听完大楞,拓拔慎也很是惊讶,两兄弟对视了一眼。拓拔恂竟然拒绝的如此干脆直接,看起来一点都不勉强,就算永宁寺不好玩,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嘛!这皇宫里面可没几个人不想出去玩的。

“三弟,这事还是等见过父皇再说吧。”出宫当然是好事,谁愿意天天待在宫里面。既便拓跋慎有成人心态也受不了这种无事可做的枯寂日子啊!

回想起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那会儿,托他还是个婴儿的福,天天都嗜睡,靠着这个“福利”熬过了最开始的几个月,几个月的时间总算把后世那种一天不能没网络的生活习惯生生憋过来了。为了打发时间,背着母亲偷偷找书看,一卷书籍能反复看上八九次,直到四五岁才敢找母亲识字启蒙,然后当起了神童。上辈子没有的有闲时间这下全补上了。读书做笔记,书画弈棋打双陆,连女性的玩具九连环都从一个妹妹那里借来研究过。如果不是怕惊世骇俗,他都要把象棋做出来玩了。像这种枯寂的生活,小孩子还好,懵懵懂懂就过来了,拓跋慎这种有这成熟内心的人都要被憋疯了,好几次走到宫墙附近想溜出去,最后还是出于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恐惧没有去尝试。当然,就算尝试了八成也出不去就是了。

永宁寺斋会的事他也听说过。永宁寺是朝廷敕建的皇家寺院之一,是先帝天安二年,也就是今上出生那一年所建,寺中有着高达三百尺的七级浮屠,是平城最高建筑。今上承明元年,太后就带着他来过永宁寺设供度僧,太和二年,曾在永宁寺设斋释死囚。设法会听道。明天这场斋会是为了召集僧侣为太后祈福的,早在太后去世数日就开始安排,直到五日前,沙门都统思远寺主(注1)僧显法师并永宁寺主道正法师来奏,永宁寺斋会已经准备完毕,也延请了诸多高德法师,有道沙门八十,三百个小沙弥。

这么盛大的法会要说不想去看看,观礼,那是假话,这种盛会一年也就聊聊几次,想着这些,拓拔慎也心热起来,颇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收拾好心情,对拓拔恂说道:“大兄,小弟以小恙而遗君父忧,又蒙非分殊礼,正要去父皇处告罪。可喜能得三弟同往求告,大兄可同去吗?永宁法会实在难得,何况又是为太后祖母超度祈福。小弟与恪弟人微言轻,如果大兄愿意同去,父皇想来会准许。”

拓拔慎这话倒也不是恭维,如果只有他和拓拔恪去求告,或许皇帝会念着两个孩子常年深居宫中无趣,答应下来,当时能拉上拓拔恂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

拓拔恂何曾不想去,只不过刚刚遭到斥责,害怕说这话又挨一顿训,只是想着能出宫玩乐,不禁一阵意动,听了拓拔慎的话,说道:“同去可以,不过是你们两个要去永宁寺玩,要求的话你们两个去求。”

拓拔慎觉得他的话好生古怪,要你同去不就是要你开口吗,你不开口我找你去干什么。又想到就算他不开口,只要站在边上不说话,也算是支持了,点头道:“好,我与恪弟来说,父皇若是询问大兄,大兄就说也想同去为太后祖母祈福,可否?”

拓拔恂咬咬牙道:“好。”

三人各饮一盏饮品,裹紧衣袍就出了清潇院,至于太医暑的太医来了怎么办,跃跃欲试中的拓拔慎已经忘了。

冒着寒风走到思贤门,刚刚看到拓拔慎昏迷不到一个时辰的宫门宦侍目瞪口呆,没想到拓拔慎这么快就痊愈了。

走到太和殿外,只看见七八个宦侍站在门外,正殿中传来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拓拔慎稍稍看了一下殿内,莎幔重重,看不清里面究竟。低声问道:“父皇可是在召对群臣?”

“不是,殿内就只有陛下,张公,王公都在。”

“起居官不在吗?”

“已经走了。”

三兄弟听了才舒口气,顿觉把握更大些,虽然跟着皇帝出宫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当今皇帝爱惜羽毛,如果起居官在侧,也许就没那么顺利了。

“你进去通禀一下,就说二皇子臣慎前来参拜父皇陛下。”

拓拔慎三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通传的小宦侍出来道:“三位皇子,陛下召见。”

拓拔恂当先,拓拔慎和拓拔恪稍稍靠后平齐把拓拔恂夹在中间,站好队列后进去,看起来拓拔恂就是个头儿一样。

殿内温暖多了,至少用了四五个大碳炉,外有重纱遮拦寒气,里面与外面俨然是两个世界。

走过重纱帐幔,气温也越发的热,甚至让三人觉得身体衣服里面正在出汗。

过了最后一层帐幔,就看见父皇皇帝正端坐在坐床上,他一向很在意在子女面前维护自己严父的形象。三兄弟看了一眼低头拜地磕头:“儿恂(慎,恪)拜见父皇陛下,父皇陛下万岁。”

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开口道:“起来吧!二郎,刚刚张卿才禀报,说你已经醒了,为父正要去看看,怎么这么急着来了,太医那里可复查了?”因为没有外人,只有三个儿子和几个家奴在,所以皇帝也没有自称“朕”。

拓拔慎和拓拔恪看着拓拔恂先起身后,跟着站起来,上前一步道:“儿小疾而忧至君父,罪深矣!”

“我是你们父亲,怎么能不为你兄弟姊妹忧心,你母早故,为父多务不能顾及你,这才把你托给清潇院。不想今日几成永隔。”声音中隐现气怒。

拓拔慎听到皇帝提起清潇院,话中隐含迁怒之意,害怕他把这件事责怪到曹姨身上,当即正声道:“儿不详之人,早丧生母,幸得曹姨关爱,不以异生子待儿。儿时时感怀于心。”

孝文帝此时倒也不是真要把曹贵人查办,毕竟也是抚养二郎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因为今天这件事气愤她照顾一个稚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发泄心中怒气而已。听了拓拔慎的话,他能看得出这话二郎是出于真心,顿了一下,欣慰点头道:“你能体会养母关爱之心,也算伊没有白白养育你数年。”对着张瑁吩咐道:“张卿,明日将朕那副江左王右军的字帖送到清潇院,上次高丽所进老参也一起取了。”

拓拔慎赶紧拜谢,没想到只是一句话就得了奖励,人参先不说他,王羲之的字帖可是千金难求的,在江左这些字帖也是被当做传家宝物世代相传的。

拓拔恪看见这一幕羡慕坏了,他虽然不知道王右军的字怎么样,但是经常在栖凤阁听母亲说起近世名士,王右军名列前茅,领袖江左,与名士谢安齐名,现在看见拓拔慎得了一副王右军的字,又是羡慕又为拓拔慎高兴。

拓拔慎退回到拓拔恪身边,喵了他一眼,余光却看到拓拔恂身体微微颤动,仔细看原来是磨动着肩部,再看他脑门,有了不少汗渍。原来是因为身体肥胖,不耐殿内闷热,身体汗流不止,父皇面前又不敢擅自做出脱衣服这种失礼的事。

这一看不打紧,拓拔慎发现自己也有点脑门有点冒汗了。这温度太高了吧。

拓拔恂的异状也被张瑁张瑁注意到了,躬身道:“陛下”,眼睛却盯着拓拔恂那边。孝文帝这才注意到小胖子头上积了不少汗,身体不停的磨动衣服。皱眉道:“大郎把外袍去了吧!”

拓拔恂如蒙大赦,赶紧脱了外袍,递给随侍宦官,也不敢擦汗,向父皇陛下称谢。皇帝挥挥手而已,正要再嘱咐兄弟三个以后务要性命双修,不可偏废的道理,听到有人走进大殿,脚步声异常轻快,原来是一个小宦侍。

“陛下,南部尚书李冲求见。”

李冲位兼中书令,是皇帝的亲信,左膀右臂,平时十分亲近,皇帝听说是他,没有多想就答道:“宣!”

宣见李冲这种大臣,就要很正式了,李冲属于前三品的中央高级官员,一个小宦侍不能当宣官,还得张瑁来宣号才行。

拓拔慎没想到李冲这个时候会来请见,这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这个时候怎么好再说去永宁寺的事,再看拓拔恪的脸色也有些不高兴。

按照规矩朝廷政事不是皇子能听的,拓拔慎拉了拉拓拔恪的衣服,示意他们该请辞了。

拓拔恪被拓拔慎拉了下衣服,以为是要他开口说永宁寺的事,迟疑了起来,全然没有了刚刚在清潇院时的胆气,又急又羞,也拉了一下拓拔恂的衣服,拓拔恂不明所以,看着拓拔恪。

孝文帝要召见大臣,不欲几个小儿在此,正要打发他们去偏殿等会,就看见三兄弟的小动作,俨然是以拓拔恂为首,问道:“大郎还有事?”

皇帝动问,拓拔恂一时间懵然,来不及思考忙答道:“儿无事,是两个弟弟想要明天随驾去永宁寺观礼。”

孝文帝当然知道,所谓观礼就去想出宫,想想难得一次,就让他们轻松一下,毕竟宫中气氛压抑了一个多月,三个孩子也不容易。不过转而有些生气,道:“你是兄长,若要去永宁寺,便当自己来找朕讲,怎么说是你两个弟弟的主意,难道你便不去?”

拓拔恂听了又冤又急,这回可真不是他的主意,可是要他当着父皇陛下的面说自己明天不去,他也是万般不愿。

正纠结要不要表明自己明天不去,门外传来了张瑁的宣唱:“宣南部尚书,散骑常侍,给事中,陇西公李冲陛见。”

拓拔慎拉了一下拓拔恂,兄弟三人走到一边的隔间,放下帐幔,权当遮掩,等李冲陛见完了再说。

注1 沙门统是北魏朝廷设立的僧人管理机构,都统为其长官。寺主是北魏时期寺院的高级僧人职位之一。

第七章 南朝使团

不久李冲就疾步进殿参拜:“南部尚书,散骑常侍,给事中,陇西公臣冲参见陛下,伏愿陛下万岁”

“尚书请起,孤居丧无事不见外臣,尚书此来何以教孤”给李冲指了个矮几,张瑁又给矮几垫上垫子。

李冲是陇西人,开始做过中书学博士,今上初以秘书中散起家,太后生前很欣赏他。李冲得到皇帝,太后赏识,也时时刻刻尽忠职守,对职事也非常尽心,为臣深得一个“密”字,跟太后,皇帝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向外人提及,因此得为朝廷倚重。任中书令的时候常跟随在皇帝身边,皇帝很敬重他,没有按制称呼他的姓名,而是称呼官位,这种待遇可有很少的近臣和诸王还能有的。

李冲微坐好后道:“陛下,主客曹来报,南朝萧颐使者散骑常侍裴昭明,副使散骑侍郎谢竣已经到了国宾馆。”

“可上了国书?”

“尚未知。臣已经派了本部给事中前往咨询其事。”

皇帝沉默了一下问道:“尚书观萧颐意如何?今年四月间,孤以邢产,苏连为使使南朝,萧颐颇轻刑,苏,谓为我国无人,又因为送去的马匹不合他的心意而责难了我使者。现在又派遣使者来聘,其意何在?”

“臣妄自揣测,其一,还是为了易马,南朝与我朝互使以来,每次来京邑,都会要求多卖些马匹,今年必然不会例外。其二,当是为了荆州山蛮之事,荆州山蛮因不堪南朝征调兵役赋税,苦不堪言,南朝不自己反思苛政,反倒责怪我朝义行,当真殊为无理。其三,今岁南朝伪巴东王、荆州刺史萧子响倡逆。八月间萧颐集兵讨击子响,我兵为防伪朝名为讨响,实侵大魏,不得不大集军士边境严防,萧颐想来是害怕陛下有南伐之意,这才派遣使者前来一探究竟。”

“我今国丧,何以……”说到这里,孝文帝不再说了,想起来,太后驾崩事发给南朝的讣告使者现在可能刚刚过了南兖州,南朝未必知道这件事。

“尚书可先探其意。还有,昔年我使者李彪往建康往吊萧道成,今我国太后新丧,他们就算没得到制书,也不应当失礼于太后。这件事李卿要亲自说。”

国宾馆,位于皇城东南,是用来招待各国使者的机构。如果按照这些与北魏建立官方联系的国家对北魏的重要性来排位的话,南齐排在第一,高丽排第二。南齐是唯一一个可以与皇魏对等强国,这一点平城上下都心理清楚,所以南齐使者住的也是国宾馆最好的地方。

就在李冲于太和殿召对的时候,南齐的主使裴昭明和副使谢竣也在国宾馆中讨论着这次北使的事。

说起来这次出使是裴昭明第二次来平城了,只是上次是盛夏到的平城,不比此时严寒凛冽,想起路途中的种种困难,水陆难通,饮食不便,裴昭明不禁握了握开裂的手,然后用铁钎拨动着碳火。看着忽明忽暗的碳火,想起临行时皇帝的吩咐,不禁叹了口气。

自从永明初以来与北朝结好,至今已经七八年了,这些年虽然偶有龌蹉和争端,但是南北两国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使者间的往来也几乎每年都有,可以说是少有的和平岁月。

皇帝此次派他来北朝,主要还是继续前好和亲之意。南齐立国虽然已经有了十余年,但是立国根基却依然不深。或者说,功业不足。

南齐不比前朝刘宋,刘宋开国之君武帝刘裕以寒贫之身,不介尺土,灭桓玄,平卢循,北伐燕秦,俘杀其君长,又再定蜀土,其武功之盛永嘉南渡以来所未有,大涨国家士气。又因为刘裕在内战之中次第消灭刘毅等北府同僚和其他各州方镇,使他得以将自己的意志传达到每个地方,这也是以前没人能办到的。种种功业给了刘裕以极大声望,禅代之时也可以说是顺天应人了。而南齐高祖萧道成虽然颇有微功,但其功业不著,以政变弑君而进位,欺人孤儿寡母,禅代之后阴杀旧主,得国不正。凡此种种莫不为人侧目。

正是因为这些顾虑,萧颐害怕长期与北朝作战,若能战胜还好,但是自前朝元嘉末北伐大败以后,北强南弱之局已定,又经过泰始年间丢失青齐,使得南朝势力更加衰减,鉴于此,长期与北朝发生战争,一则朝廷战败的可能性不小,二则势必要导致朝廷不断的分丹杨台兵于外姓能者守卫各地,外姓壮大进而反攻朝廷的可能性很可能再现,以至于萧氏势力渐衰,走上刘宋的老路。这些都不能不让萧颐担忧,所以自从他继位以来,力求与北朝和平共处。

只是多年的和平好像让北朝厌烦了,其南侵之心又起,这些年摩擦渐多,加上其幼年皇帝又已经独立治政,恐怕会起建功立业,追叙祖宗之心。

所以这次裴昭明来平城,既为了货值,也为了一探北朝是否愿意继续和平诚意。

裴昭明放下铁钎,取下头上的乌纱帽,又看看上面是不是有风沙飞尘,平城的气候还跟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样,风一大就会起沙,他久居南国,没有见识过这种地理。

惮干净帽子上的微少的沙尘,裴昭明玩笑道:“这平城远比不得河北江南,漠南的沙都能吹到这里了,说不定哪天朝廷都不用动兵,只这流沙就能把他们灭了。”

谢竣笑道:“他们也知道这个流沙灭国啊!听说都打算迁都嘛!”

“裴某在建康时听北来的行脚僧说过,只是不知道是迁到邺城还是洛阳。”

“鲜卑在此立国几近百年,其国家权豪势要都在此地经营家业数代,宫殿楼宇俱全,又有祖宗陵寝在此,岂是说迁便迁的。”

“不好说,毕竟是少年人主,年少气盛,听说北主又心慕华典,要说迁都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其若迁往邺城,尚好,我等或可高枕无忧,若是真迁往东都,恐怕我等要坐立不安啊!”

“裴公此言何解?邺城本是魏武经营河北,制御许下之地,其地有漳水可通河运,袁绍,曹操皆因之。真河北之心腹也。洛阳周公卜营,平王因之以延数百年,后汉光武皇帝建都于此,控御中国,更有河,洛依凭,背靠邙山,魏晋俱都于此。较之邺,洛,各有其长,不管迁到哪里都会比这蛮荒之地好。裴公何以说迁邺安而迁洛危?竣不明,请裴公赐教。”谢竣正色道

裴昭明闭了一下眼睛,整理一下思路,拿起茶盏吹开里面漂浮的姜末,喝了一口热茶。看着谢竣问道:“卿以为鲜卑何以立国于此?”

谢竣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竣试答之。鲜卑当初定都于此,以其本来逐水草而居,起兵之初,乃是举族为兵,无有华人。鲜卑擅长游牧而不能耕种,就算给他们分发田亩农具耕牛也是无用,且其民习惯于水草丰茂之地,居住于毡帐之中,即便小儿也能盘弓牧马骑射,若内迁冀,豫,则民失其业,将成国家腹心之累。且鲜卑之能制中华,正是因为他们精擅骑射,战马百万,鸣镝之下一日可招万军,侵袭中华因地取粮,一日数百里,此中国之不及也。”

“而平城之地,正是耕牧之间,桑干水北可以牧马,以南则可耕种,又临近漠南,正可控御漠北,东向可阻他族于幽州之北,南向可制冀,豫,正北国用武之地。”

裴昭明听完,说道:“公言正是。这是鲜卑立国于此的原因,也是他的劣处。百年以前与今日大不同,昔日鲜卑拓拔部入中国最晚,又遭遇氐秦之祸。文教之道远不及匈奴、慕容、氐、羌诸部。正因为他们没有文教之累,所以能专力用武四方。及至前朝元嘉中,北方诸胡全部为魏所灭。能与魏抗衡者只有江左了。

鲜卑凭借武力立国,少于文治,其本族官人不懂治国料民之道,所以后来才有了崔浩这样以汉人的身份能位居台辅高位之事。台建(指南齐立国)以来,朝廷数次派遣使者前来此地观风,诸人回朝后都说此地胡风渐少,华章日多。长此以往则河北恐怕没几个人还会心怀旧邦。”

“再说其军事,北国以前有柔然为其心腹之疾,自元嘉以来历次遭到打击,虽然现在已经势微,不足为平城患。但是其控弦数十万,时刻坐待鲜卑自弱,胡虏之性,强服弱叛,三代至今如此。故此设抚冥等六镇制之。这些都是鲜卑兵力中的精锐所在,布置在这里专力于对付柔然,正是为了拱卫平城。如果鲜卑委弃平城,迁都河洛,这些集中于此的重兵将会有很多迁往洛阳,必然要南下与我竞争区宇。就算他们无意于入侵,北国在边境原本已经聚集了重兵,若是引平城之众齐聚洛阳,我们虽然有长江天堑,只怕也不能安居了。”

“泰始以前,北国因为青齐在我手,洛阳不能安居,如今青齐已失,河洛成为其腹地,加之北人渐慕华风,又困于平城之今非昔比,非大国之都。迁都之议只怕成真啊?”

第八章 晨曦

裴昭明说完后,顿了一下,说道:“北国太后新丧,北主再无人能够掣肘。以前有冯氏压制,其真性未必可知,明日北主去永宁寺,你我正可前往一观其为人。北主甚重本朝,以前使者每次来平城,都会亲自召见。明日可亲观其为人。”

拓拔慎和拓拔恪得了皇帝准许明日前往永宁寺的好消息,兴高采烈的各自回到住所,约好了明日一早在太华殿会面。

回到清潇院时,已经正午时分了。被几个守在清潇院的太医围着好一会,反反复复望闻问切之后,看着太医们带着一脑袋疑问走出清潇院。

总算结束了,回想今天上午两个时辰,真是“精彩纷呈”啊!不过最后得了出宫的“奖励”也算值回票价了。

带着这些喜悦,进餐的时候也告诉了曹姨明天去永宁寺的事。曹贵人也很为他高兴,说道:“宫外的人都羡慕宫里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不知宫里的何曾不羡慕他们自由如意。我进宫这些年,一次都没出去过呢?”

拓拔慎知道像她这种后妃,没有皇帝允许是不能出宫的,她又不是什么昭仪这种阶位高的后妃,如果家世好还能请求出宫探亲。曹姨这种位阶不高,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豪门娘子出身,想出宫真的太难了,有些宫人进了宫一辈子都没再出去过。

“等儿封了王,一定请求父皇每年都去儿王邸住几天”拓拔慎怕曹姨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忙开解道

“嗯,阿姨记着呢,只是你还太小,若是出宫早了一个人在宫外,阿姨还真放心不下。最好还是十八九岁才好。”

听了曹贵人的话,拓拔慎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哭笑不得,他可是巴不得天天在宫外面,宫里的孤寂让人难以忍受。让他等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这接下来八年怎么过呢?只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这事他也想过,历史上,太和封王都是在二十一年,还是托立新太子的福,距现在还有七年,他说不定真要还等七年。当然,如果能早点成家独立,自然也能早点出宫。想到这里心里更没底了,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

下午他没有出去,外面实在太冷,就喝着茶写字,申时中的时候张瑁送来了父皇所赐的王右军的字帖,现在拓拔慎临摹的就是这个。他前世做公务员的时候,有个领导喜欢书法,但是是颜体,不是王体,他也跟着学了两个多月,后来才知道,原来领导也有个喜欢书法的领导。得,原来两个月的马屁白拍了。学了个四不像的柳体,镇不住人,也不难看。看起来还是有点样子的,这么些年经常练这个,现在看起来有模有样,唬唬人还行。

第二天辰时,拓拔慎已经穿好了衣服。陆光忙着点上三盏宫灯,放到三步外,这种宫灯用的油多,气味有点重,再加上火加热冒出的烟味,熏的人难以忍受。拓拔慎坐在胡床上,感觉还有点床气,就闭着眼睛养神。身边的碳炉不时传来“啪,啪”的轻响声,每响一次拓拔慎都会微微睁下眼睛,然后继续闭眼眯着。

身处这种没有什么娱乐节目的时代,拓拔慎能做的就是早睡早起,如果是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出去走动了。毕竟在这种医术落后的时代,保持好的生活习惯和身体是非常必要的。但是现在是冬季,平城又地处北方,实在不是出去的时候。等正午了或许会好些。

呆坐一会感觉好些了,拓拔慎睁开眼,又让陆光拿来热水巾擦擦脸。看着门窗上的蒙蒙亮光,长舒一口气。

走到书案前,准备继续打发一下时间。铺开纸,用檀木镇纸压好边,再从笔架上提起笔准备蘸上墨,才发现笔尖和墨水都已经被冻结了。瞄了一边的陆光不说话,陆光看着二皇子提着笔突然停止了动作,看着他,才发现问题所在,赶紧过来撤走了墨砚,取来热水倒进墨砚,然后再将毛笔重洗一下。

拓拔慎回身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上面铺了一件毛裘,十分暖和。(这种太师椅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拓拔慎为了方便写字绘画就绘下图纸送到了将作监做的,而且很快就在皇宫权贵中流行开来。)看着陆光重新给墨砚里面加点热水,用墨锭轻轻研磨,这情景瞬间让拓拔慎有些古怪感。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可惜这里没有美女,只有个小宦侍。想着哪天去把阿荷借来用用,又笑了起来,那是不可能的,阿姨身边的婢女就相当于阿姨本人,再说这宫里面的女性理论上都是皇帝的后宫成员,那种话与悖逆无异。史上杨勇不过指着独孤皇后的侍女随口一句:“她们都是我的。”,后来竟也成了废黜他的证据,可见后世那些网文中出现的索要母亲的侍女是多么荒唐的事。

等陆光研磨好墨,又点上檀香就出去了,二皇子写字绘画时不喜欢有人在。

消磨了大半个时辰,抬头看看窗户,天色亮了很多,拓拔慎捏了捏发酸的脖子,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就听到门外传来陆光的声音:“殿下,已经过了辰时中了,小奴方才在刘娘子(刘芹荷)那里取来殿下的早膳。”

原来辰时中了啊!按后世就是八点钟了,说道“进来吧!”

陆光推开门将早膳提了进来。这些早膳都是从太官取来的,在清潇院还要专用暖炉保温准备的,怕被吹冷了,所以就用竹篮里带到这里的。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大冬天的能有多少好东西,皇帝现在还天天喝粥呢。今天也就是清粥加两碟咸菜、两个肉馒头。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出了平城,还不知道多少人连粥都吃不上呢。

青菜这种东西倒也不是真没有,皇家就有温室栽种这些菜蔬,凭拓拔慎这种皇子偶尔也能分到一些,不过量很少,稍微多些有时还要赐给一些大臣。以前太后在世时,对他的那些追随者可是大方得很,经常驾临他们的府邸,给他们送各种美食,金银宝玉这些也从不吝惜,每年皇家温室出产的那点菜蔬有一大半都是分给那些近臣的。剩下的还要留着准备正式宴会。真想开开胃也行,可以去找那些高级官员豪门,这些大家庭很多家里也有自己的温室,你只要能让他们请你上桌就行了。反正这么多年他没去过哪家。而且他也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个性,对于美食并不执着,还是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小农经济落后的古代社会,能省则省,上面提点要求,下面不知道要花多大精力去满足,为那点口腹之欲劳民伤财,不值。

第九章 永宁寺

用完早膳拓拔慎就带着陆光辞告曹姨,出了清潇院往太华殿去。辰时中已经不早了,皇帝的车驾巳时就出发,总不能踩着点去吧。

到了太华殿外广场,只见广场上车马粼粼,旗帜招展,十二辰旗、二十八宿旗、太常旗、五岳旗、五星旗、各种幢幡、盾甲、斧钺齐备,皇帝的主车及副车挤满了殿前广场,粗粗看几乎上百辆。这还算低配版的了。据说秦朝的全套卤簿仪仗就有八十一辆副车。汉代则千乘万骑,后来的朝代在配备上越来越多,宋代曾经多达二万二千人以上,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不过那些大驾套餐是用来祭天的,今天当然用不上那种大驾,低配版就行了。

拓拔慎绕过这些仪仗,走上太华殿台回头看看殿台下排列好的卤簿仪仗,当真是武威壮烈,上百面各种旗帜在烈风中招展,连成一片旗帜的海洋,再看看那几十近百辆的各色车驾,数千人马仪仗,拓拔慎的心中不禁有种悸动感,这就是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感觉吗?太让人迷醉了!

以前虽然可以想象皇帝的仪仗,但是脑子里想象的哪里比得上这种眼前的真实。看着这些威武霸气的队列,拓拔慎脑海中不由想起《史记》中的一句名言“大丈夫当如是也”。

摇摇头,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感觉的拓拔慎走进偏殿,也没看见多少人,除了一些内官和宫女,还有几个仪曹部的主官。看来他来的早了一点点。

等了一小会,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鼓声,听声音至少有三座大鼓在同时响,拓拔慎走出偏殿,来到殿台上,就看见殿正南有两个队列走过来,看起来是今天参加永宁寺斋会的平城文武。这些文武官员也是仪仗的一部分,皇帝的车驾将由他们来引驾。

拓拔慎赶紧下了殿台,这些文武官将都已经到齐了,皇帝大概等会就要从太和殿过来了。

拓拔慎直到这时才想起拓拔恪来,约好了在太华殿会合的,怎么没看到他,可是现在人太多了,拓拔恪又是小孩子,想找都不好找,想想只好放弃。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太华殿右边,皇帝终于到了,身边跟着几十个宦官,内行曹的三个长官都在。

一番礼仪过后,又磨了好一会,车驾才出发,皇帝乘坐着画轮车,拓拔慎和拓拔恪、拓拔恂则合乘一辆车。

“三弟,真让我一番好找,你去了哪里了?”拓拔慎第一时间问道,这小子一向很有信誉的,教养不错。

拓拔恪不好意思笑笑,摸摸腰带,道:“昨日夜晚太高兴了,睡不着,早上起的晚了,还是阿姨派人叫醒我的,所以来的迟了,还是跑着过来的,不信你摸摸看,里衣都湿了。”说着还要解开衣带要拓拔慎看看。

拓拔慎赶紧拦住他,这像什么话,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三兄弟肯定会被很多人注意着,解衣带这种事岂不成了笑话,再说他也不想看拓拔恪的衣服湿没湿,没那爱好。看来这小子高兴坏了,连解衣服的事都敢做。

一旁的小胖子拓拔恂也很开心,一路上不停的说他以前出宫在哪里玩,认识了哪些高官子弟,平城各地的庙宇和市井风貌,看来这小胖子真在宫外去过不少地方,不过想想以前太后经常出宫,或许这小胖子就是借着这些机会才能出宫玩的。真是命好啊!拓拔慎羡慕的想道

永宁寺离皇城不远,位于皇城东南,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皇帝为了以示郑重,最后几百步亲自下来步行。皇帝都步行,其他人更没的说了,拓拔慎三兄弟在陆光的帮助下下了车,他一路上都是跟在车不远的。拓拔恂拓拔恪的小宦侍也一样跟在左右,这车轮对他们来说太大太高了些。

下了车,拓拔慎三兄弟赶紧走到皇帝身边,要一起步行进寺。文武官将也都陆陆续续跟在皇帝后面一起进去,这些都是朝廷的高官,宗室诸王和异姓王、三师,三公,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长官,大人官,三都大官,各地来京为太后致丧的州刺史,督区诸军事,朝廷三品及以上在京将领这就二百多人了,后面还有各国使者及有关部门官吏等等。具体有多少人,只有有关部门知道了。

永宁寺前已经站满了和尚,为首的正是大约二十多个精通佛理的大和尚,俗称“法师”的。拓拔慎还看见了两个女尼在其中,因为她们也是穿着袈裟的,初初没看出来,走进了才看清。女尼穿袈裟他倒不奇怪,他曾经在太和殿遇见过太后和女尼讨论佛理多次。这两个女尼他都认识,高点的女尼是瑶光寺主慧尼法师,微胖加黑点的是金华寺主静尼法师。此外还有沙门都统僧显和永宁寺寺主道正法师,还有一些是国家各地的有名高僧,都是陆陆续续从各地赶到平城。

孝文帝今天还是丧服加身,戴着圆顶裙帽。走上前合掌问讯:“门下见过诸位大德法师”,和尚们还礼:“贫道等恭迎檀越多时。”

一番礼让之后,还是皇帝先进了寺门。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本来是以外夷视之。东汉时期严禁汉人剃度出家,直到曹魏明帝时期才出现第一个出家的汉人。两晋时期佛教开始昌大,吸取了儒道的精华,也继承了一些玄学的精髓。沙门自认为是佛陀的弟子,与世俗之人不同,对王者不必像世俗之人一样看待。所以向来主张对皇帝也不需要下拜,只依佛礼即可。南朝的和尚在这一点上与皇权对抗虽然也有波折,最终还是取了上风,得以见王者不拜。

北朝的僧人可就比不得南朝的僧人了,北方长期处于战乱之中,那些入主中国的少数民族政权,既有苻坚,姚泓这种受过汉族文化熏陶的,也有石虎,赫连勃勃这种野蛮残暴的。遇上苻坚,姚泓,和尚们就受到礼遇,碰到石虎,赫连勃勃,和尚们就得吃苦头。

进入本朝以来,开始沙门混的还可以,整体上处于发展时期。太武帝时期,崔浩举荐隐居嵩山的名道寇谦之于太武帝,寇谦之引儒家教义改革天师道教义,于是太武帝崇道厌佛,后来发生的灭佛事件也是世人皆知了。太武帝悍然举起了屠刀,也吓倒了沙门,沙门为了自保只好主动低头向皇权告饶。当时的名僧法果主动向皇帝下拜,宣称皇帝即是佛,他拜的是佛,不是皇帝。

但不是说沙门就真的对世俗皇权心悦诚服了,他们只是害怕皇权屠刀罢了。太武帝以后历代皇帝,对沙门也没有继续打压的想法,有些皇族,权贵都慢慢接受的沙门佛学,并把佛学带进了皇宫,要求沙门跪拜皇帝的事也就没在提了。当今皇帝和太后都可以说是佛教徒,太后去世前还修建了不少佛寺,皇帝也是在太后的影响下崇信沙门的。因此,对沙门很是礼遇。

第十章 塔中偶遇

走进寺内,只见寺内架设了不少彩棚,供奉着各种佛祖,菩萨,罗汉像,咋看一眼有数百尊,大小不一,神态各异,每尊像前都燃着供香,看起来气象十足不愧是皇家寺院,这种佛像规格可不是州郡的寺院能比的。

步入正殿,所有人都要先用水洗干净手,然后各自归位。永宁寺主道正法师亲自拈香,皇帝站在世尊像前,双眼毫无杂念,双掌合十,于两眉之间。待道正法师拈香完毕,皇帝双手恭敬结果香,合于掌中,跪拜在释迦牟尼前,闭目道:“门下皇帝宏,冒昧敢启世尊前,前养太后冯,抚育天下子民二十载,生民无数,门下亦受其赐,得恭听世尊真言,启而后悟。世间皆苦,得世尊而解脱,而太后西驾,门下亦喜亦悲,月余以来魂不知所托,今斋戒沐浴,大开道坛,正欲四方仰听佛真,或得世尊垂爱,得为梦中一拜太后驾前,则喜不自胜。亦望太后往生佛国,去三灾九横,明悟真我,得正佛果。门下再拜”说完又拜了三次。

拓拔慎三兄弟也跟着起拜,他们不用说什么,跟着拜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由诸大德高僧沙门领头大唱佛经的时候,几百个和尚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念经,一时间声震屋瓦。按照之前的决定,这场斋会要连开三天。不过这跟拓拔慎他们无关了。陪着皇帝的是那些文武官将们,今天这场斋会他们都要到场,明天就不强制了,不过皇帝这三天都要来敬香。拓拔慎出宫的时间也就今天日落之前。

“大兄,二兄,我们去永宁寺塔去吧,那里地势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今天雾也散了,我们上去看看吧?”拓拔恪刚刚出了正殿不远就提议起来,看起来早就想好了。

拓拔慎也是初来乍到,哪里都不熟悉,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永宁寺这座高塔一直没机会来,趁着这个功夫去看看也好。

三个人商量好了,左转右转,朝着塔的方向走,不熟悉路也没办法,反正方向对了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转了好一会,发现今天人真的不少,男女老少都有,这些很多都是官员家属,今天永宁寺是大开方便之门的。只不过一般平民可不敢来。能来的都是有些身份的。

走了一会,一路上有很一些人都跟他们的目的一样的,都在想要趁着机会难得去佛塔顶层登塔远眺的。

从远处看这座平城最高建筑和在近处看感觉完全不一样,对拓拔慎这种穿越者来说,一百多米高的佛塔并不能让他多么惊奇,但是对拓拔恂拓拔恪二人来说,感觉大不一样,兴奋的围着高塔绕了好几圈,差点好几次撞到其他斋客,寺僧。拓拔慎也跟着他们一起绕着,听着高塔上传来的铃声,心情真的舒爽很多。

进入塔内,里面也是烟雾缭绕,既有供奉佛祖的供香,也有让人凝神静气的檀香,隔着佛幡还看见一个值守的小沙弥正在那里用湿布擦拭佛像,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反复做的事。

拓拔恪好动,拉着拓拔恂四处观看,时不时拿着法器敲敲看看,有时候一副壁画也要多看一会儿。拓拔慎趁着他们观看游玩的空,走到一尊弥勒菩萨像前面,点燃一束供香,双掌合十,但并没有祝祷什么,只是行过佛礼就将供香插进香炉中。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无神论者,他是不信佛道这些东西的,不过拜拜佛只为求个心安罢了。

转身刚刚走了几步,想着去找拓拔恪二人时,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混合着木板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好像是在给这阵脚步声伴奏一般,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与拓拔慎差不多高,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不过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她的发髻只是简单中分,然后其中一部分各束成髻,大部分的发丝都是自由披散的,然后用红丝带束着。上身穿的是丝绵襦袄,不是左衽,是右衽,腰间系着一条刺绣黄色腰带,下身穿的是间色百褶裙,裙子也是及地的款式,这种裙子走路的时候需要提着裙角,所以走路的时候多是慢行的。

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拓拔慎看着少女,边想边侧身到一边给少女让路,少女也抬头看了一下,行了礼表示感谢,拓拔慎也回了一礼,但双方都没有说话。

少女走到了弥勒像前,跪在佛像前,合十礼敬,然后起身点燃一束供香,合于掌中,又跪下,口中默念着什么。

拓拔慎看到这里不敢再看下去,太失礼了。赶紧走开,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拓拔恪两人,可能是去上去了。

走在二楼的楼梯上,拓拔慎不自觉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女还跪在弥勒佛像前面祈拜。

拓拔恪果然二楼上,此刻他正在一副夜叉图前观赏,这幅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填充的颜色有些氧化,不过不碍观瞻。

“三弟喜欢这夜叉吗?”拓拔慎问道

拓拔恪回头看见拓拔慎,答道:“小弟阿姨外家有一副画卷,据说是南朝顾恺之的画作,画的就是这夜叉,小弟这是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差异。”

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喜欢佛教的文化,连这小孩避着走的夜叉都有兴趣。干脆也出家做和尚好了。拓拔慎心里稍稍发牢骚想着。

“大兄呢?你们两个不是在一起吗?怎么没看见大兄?”拓拔慎没再提画的事,他对佛教没啥兴趣。平时看的一些佛经也是讨太后和皇帝欢心,知识够用能哄人就好。

“大兄不喜这些,想是上去了吧?”拓拔恪边回答边欣赏画作,看起来是心无外物,只有这些夜叉了。看出拓拔恪不大想说话,拓拔慎也没打扰他,嘱咐了他小心一些烛火,就走开了。

这一层中间供着的是药师佛,药师佛边上还有两个菩萨像陪衬着。其余的多是善信檀越为了给家人或自己祈福所供奉的佛陀,菩萨,罗汉,金刚等等雕像或者碑刻,排列在两边的佛龛上,密密麻麻。那些信奉佛教的人会自己来寺里买一尊或自己做一尊佛雕,然后刻上自己想要刻的图像和铭文,供奉在这里祈求保佑,往往还有些人藏在心里不会对别人说的心里话,都会刻在这里。

闲着也是无聊,不如看看都说的些什么。

第十一章 释迦佛像

拓拔慎走到一个释迦摩尼讲经碑刻佛图前,只见释迦摩尼结跏坐在双层莲台上,外披袈裟,头上有高肉髻,面部微微向下,右手掌向前曲臂平推,面相温和庄严,背后三层佛光,最外层火焰升腾。释迦佛左侧是一位文殊菩萨,右边是维摩居士,中间的是众弟子和天王。刻画处有深有浅,全图是以突出释迦佛为主。

碑刻像下面刻着几个小人做拜佛状,穿着的是很明显的鲜卑窄袖长衣。旁边用鲜卑文刻着祈语,大意就是,自己长期在边镇,不能在家,希望佛能保佑家人子女健康长寿的话,最后刻的是供奉人的名字,原来是柔玄镇的一个叫贺拔陵的军主,时间是三年前夏五月。

接连看了好几个,铭文上刻的都是一些琐事,可没有“东家邻居媳妇平安生子”,“西家孩子健康长大”这些祈语,不禁微微失望,想想也是,那些事就算有也是藏在肚子里的。

又转了一会,突然看见一个身披红色纱巾的菩萨像,在众多佛像中显得十分显眼,拓拔慎走过去看了看,这是尊标准的佛陀参悟像,佛陀坐在莲花台上,手捏佛印,背后佛光大盛那种。拓拔慎看了一下莲台,并没有在莲台下面发现铭文。也许是在后面刻的吧?伸手准备把佛陀像返过来看看,发现纱巾上好像有用红丝线刺的字,红色纱巾上用红丝线绣字,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解下纱巾,拿到灯光前,翻来覆去对着光线,终于看清了字体,绣工明显很好,字体清晰,是汉文。

“信女子爱瑛敬启……”拓拔慎偏着头,看着纱巾上的字轻轻读着,刚刚开了个头,突然听到楼梯处传来轻微的脚步与楼梯的踩动声,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一起的。

偷看别人的祈语可是非常丢脸的,拓拔慎下意识的就想绑回佛像上,可现在来不及了,谁知道这上来的是谁,有可能是寺里的沙弥,有可能只是路人,也有可能就是这个纱巾的主人……

情急之下,拓拔慎只好将纱巾笼进衣袖子里面,还好是窄袖,纱巾虽然卷起来不小,不过还能放的下,只要不是垂手,一般人不注意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往袖子里面塞好纱巾,拓拔慎走到药师佛前面,看着面带慈爱的药师佛,双手礼拜,默祷着这上楼的人可别真是这纱巾的主人才好,默祷完了上前取出供香,一边点燃供香一边注意着楼梯处。

上来的竟然是刚刚在一层看见的少女,这次不是她单身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应该是她的侍女,着装很简单,年岁差不多大小,手臂上还托着一件附带着帽子的连体大红色的貂袍,这种貂袍就像是后世仕女图中的昭君装一样,很美观。

少女上了楼就径直向着药师佛像看过来,楞了一下,没想到是刚刚在一层遇见的少年郎君。看起来是在祭拜药师佛。旋即不经意的偏过头去寻找她供奉的浮屠,因为光线不是很好,她走进了几步寻找,突然面色大变,她供奉的释迦佛像上面有刺绣的红纱巾不见了。少女上前仔细找了一下,后面也没有。不由焦急起来。这尊佛像是她为了给父母祈福供奉的,上面还有她亲自绣的祈语。虽然不怕被人看了去,但是这种情况任谁遇上心里也平静不下来。

这尊佛像是她两个月以前供奉的,特意用红丝巾绣上祈语绑在佛像上、后来几次来永宁塔的时候都在的,自从太后驾崩以后,因为永宁寺闭寺,就没在进来过,今天刚刚开寺她就求着阿父一起来永宁寺看看,没想到竟然被人取走了。

少女左右看了看,没看到驻守塔里的小沙弥,又想到这里人多手杂的,沙弥也未必就知道,这种拿走别人供物的事以前还没有发生过哩。毕竟能出入这里的善男信女都是有身份的,没谁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拓跋慎身体拜着药师佛看着,眼神却不时盯着少女的动静,看见那少女果然是红纱巾的主人,不由得心虚不已,看着焦急寻找的少女,几次想开口实话实说,又怕说不清楚,被人认为是喜欢偷窥的变态,只好闭嘴,想着还是等她走了再把这红纱巾绑回佛像上就是了。

少女又和她的侍女分开寻找了一回,还是没找到,就想着只能找别人询问一下了。看着拓跋慎还在药师佛前拜着,好像还在默祷,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询问,毕竟打扰别人礼佛是很失礼的行为的。拓跋慎也很无奈,他现在只能用礼佛来遮掩自己,一旦手上没拿着供香,再平着手臂就显得很突兀了,很容易被少女看见自己手臂袖中有可能藏着东西。

少女等了好一会儿,见拓跋慎还是做着祈祷的姿势,不觉得有些奇怪,就算佛陀能帮助你,也不能提太多要求吧?佛陀又不是你家仆婢,任你差使。

拓跋慎也看出来这个少女想要询问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胡乱对付几句先走人再说,迟疑了好一会儿发现少女还在等着他,大汗不已,咬咬牙,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了,再拖下去越发惹人怀疑。于是站起来双手将贡献插进香炉,又行了礼,转身也不敢看人家姑娘,向着楼梯走过去。

看着拓跋慎总算祝祷完毕,少女向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轻轻推了一下,她一个清白女儿家,自然不方便主动去询问一个少年郎君。

拓跋慎也在注意着这对主仆,缓步走过她们身边,目不斜视,表情平静,只等着出了这层塔就解脱了。

“这......这位郎君,请稍等下。”侍女也没经历过主动向陌生男子打招呼的事情,说话有些胆怯,迟疑。

拓跋慎转过身,表情疑惑,答道:“这位娘子,请问叫住在下何故?”

小侍女行了礼道:“不敢称娘子,小婢只是个婢女,当不得娘子二字”回头看了一下自家娘子,又接着说:“我家娘子素来礼敬佛陀,前时在这里供奉了一尊释迦佛,用一副红纱巾附在浮屠上,刚刚上来却只有浮屠,没再见到纱巾,这尊释迦浮屠是娘子为了我家府君所请,只因娘子心中焦急,这才冒昧叫住郎君,敢问郎君可曾看见”,说着指着那尊释迦佛像。

第十二章 冲突

“在下也是初来此地,并没有看见有红纱巾,贵府娘子可以去问问值守沙弥,他们或许知道。”拓拔慎镇定答道。

小侍女回头看看自家娘子,见娘子脸色失望,但没说什么,回过头道:“多谢郎君了,小婢失礼了,郎君莫怪。”说完行了一礼

“无妨,在下也没帮得什么,当不得谢。”拓拔慎还了礼,转身而去。也不敢稍加逗留,更顾不上去找拓拔恪了,匆匆上了三楼,狠狠喘几口气。

可能真应该去诚心拜拜佛了,昨天和今天都玩了一场心跳,刚刚要是被当场拆穿,丢脸丢大了。简直是一辈子的污点。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拓拔慎都要怀疑人生了。

考虑到那少女人在二层,这三层未必就安全,也顾不上看看佛塔三层摆的什么,直奔塔顶。

塔顶上供的是以前佛法有成的大德高僧的舍利子,以及一些佛经,法器。这些东西不多,塔顶也是整座建筑中最小的一层,放在这里正好相得益彰。

这里已经有些人了,或三三两两,或形单影只,不过却没人去打开窗户观景,听着透墙而入的铃声就知道外面吹着大风呢,这可是三百尺高,要是打开窗户吹乱了塔内陈设,就有的收拾了。

不能登高远眺拓拔慎当然有些失望,不过现在也不计较这个的时候,反正以后总有机会。拓拔慎也不打算下去,那对主仆或许已经出了塔,或许在往上走,现在下去有可能迎面撞上,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再见她们,还是等拓拔恂和拓拔恪到了再说吧,有他们两个打掩护,自己也底气足一点。

找个隐蔽点的角落,从袖中取出红纱巾,他现在也没心情看写的什么了,有心在这七层塔上面随便找个地方放着,以后别人发现就跟他没关系了,转而又觉得毕竟是为人子女一片孝心的寄托之物,这么做太不合适了。还是等没人的时候送回释迦佛那里,就算最后被人家姑娘猜到也没什么,以后也不一定会再见面呢!

打定好主意后,重新将红纱巾折叠好,然后平齐放进怀里,摸了摸,确定就算做一定动作也不会掉下来才放心。就算真被猜出来了,难道她们还能扒衣服抢不成。放心下来的拓拔慎不再想这件事,转而观赏第七层的摆设,毕竟舍利子宫里面可没有,当今不是李唐,北魏也没有佛骨。

这些盛放着舍利子的器具,有檀木的,有琉璃的,也有黑木的,琉璃盒子颜色单调,都是碧绿色的,倒是木质的气派的多,不过大多数人都对对用的上琉璃盒的舍利子有兴趣。琉璃器虽然不比玻璃,但是在这年头琉璃可很难见到的,富贵人家也没有多少。宫里面倒是有一个小祠屋用琉璃做的瓦,也就那样,不是玻璃这种神器,颜色再艳也不算什么。

正在翻看一卷介绍一个叫法悟的沙门大和尚的的书轴时,突然听到楼梯那边传来一阵争吵声,声音听着倒是很耳熟,像是小胖子拓拔恂,拓拔恪合上卷轴,绕过几个佛盖和盛放台,到了楼梯附近,看见小胖子正在和两个穿着鲜卑服的人吵架。旁边还有一个体型显胖的妹子,手里拿着一根马鞭。

两个少年郎从背影看去年龄都比拓拔恂和拓拔慎大些,有个十三四岁的样子。这两个大点的小子正和小胖子争吵着,小胖子双拳难敌四手,虽然人比别人胖,嘴却只有一张,吵的面红耳赤,却不敢真动手。

看来平时小看了这胖小子了,以为他是个不分场合仗势欺人的主儿,现在看来是误会了,他能忍则不自表身份而是争吵足见是个有脑子的。

拓拔慎走了过去,叫了声:“大兄,原来你在这里。”

拓拔恂看见拓拔慎,精神大震,叫道:“二弟,你来的正好。”

那两个少年郎听到对面的小胖子叫拓拔慎二弟,顿时脸色黑了一下,面色不善道:“今日不管来多少人,也要你道歉才算了事。”

拓拔慎还不清楚什么原因呢?也不知道怎么说,想要先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吧。

拓拔恂拉住拓拔慎愤然道:“这几个竖子,当真可恨,我只是说了句真话,竟然如此不依不饶,怎么,还要动手不成?”说完,对着两个少年郎捏捏拳头。

两个少年郎见拓拔恂不断不服软,还敢示威,真想冲上来动武,只是想起来之前阿父反复告诫今日不比往常,不许稍有造次,才能忍到现在。

拓拔慎对着两个少年郎行礼问道:“在下未知家兄与两位有何误解,还请两位先详细说一遍,若是家兄不对,在下定代为致歉。”

拓拔恂大恼,他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听到拓拔慎说出道歉的话,拉着他就要发牢骚。

对面的两个少年郎见拓拔慎态度还好,说话也还中听,总算心平气和些,听到拓拔慎要他们叙述一下始末,两兄弟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只怒哼一声,双眼看着拓拔恂。

拓拔慎见对方不愿意说,就看着拓拔恂,拓拔恂面色不虞,道:“我方才观赏尊者像,这两个竖子不知何故,上来便要动手。”

两个少年郎见拓拔恂当着面还敢撒谎,大怒:“好,好贼子,不想你身居贵家,却敢做不敢当,品行如此低劣。”也顾不得遮遮掩掩,把事情始末都说了一遍。

拓拔慎听完也是目瞪口呆,对拓拔恂的看法重新刷新了一下,这事也太有意思了。

原来事情的起源正是站在旁边的妹子。这妹子一家也是世居平城,最近被家中父祖订了婚,大概是因为没见过聘男身型相貌品德,这些时日一直坠坠于心,今天和兄长来永宁寺,也是想散散心,没想到巧遇了订婚男,男方开始表现的不那么自然,妹子兄长做了半天中间人,总算双方能说上话了,刚刚聊开没多久,突然听到旁边有个小胖子嗤笑一声,以为是笑他们,这订婚男本来就因为妹子身型显胖有点心结,听到了拓拔恂的嗤笑声好比被踩了尾巴的猫,妹子兄长也是暴怒,上前责问拓拔恂,拓拔恂被连番责问,也是火气上涌,他哪里受过这种气,气怒之下就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笑便笑了,她这么胖,我偏笑。”指着妹子说道。人家妹子只是稍稍显胖,又不是身型失衡,听完拓拔恂的话也是气红了眼圈,拿着手里的马鞭就想动手,拓拔恂一见大事不妙,连忙往塔上跑,妹子一帮人自然追上来了,非要拓拔恂道歉不可。

拓拔慎到现在还没注意到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妹子,听完前因后果,不禁打量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妹子,妹子看拓拔慎看着他,举了举手上的马鞭,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拓拔慎当然不会怕一个小姑娘的马鞭。转头看着拓拔恂,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这小胖子竟然敢说别人胖,可又不能不把这事压下去,若是闹大了被皇帝知道了,训一顿不说,以后想出宫就难了。

“今日是我大兄失礼了,几位勿怪,在下且代大兄于几位致歉”拓拔慎说完端正身体行了大礼。

旁边的拓拔恂一见大恼,还想再闹,拓拔慎赶紧拉住他:“阿父若是知道了,我兄弟三人以后就不能出来了。”拓拔恂现在最怕皇帝,听了拓拔慎的话只好沉默了下来。

两个少年郎和妹子见拓拔慎道了歉,也知道不为己甚的道理,若不是这小胖子太过分,他们也不想闹的这么大,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走的时候,一旁的妹子看着楼梯方向,开口道:“是郑家阿姊吗?”

第十三章 郑娘子

众人循着方向看过去,原来在楼梯方向站着一个穿着间色百褶裙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少女听见有人招呼,也看了过去,笑道:“原来是长孙妹妹,是阿姊眼拙,少见了。”说完又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看见拓跋慎也在,明显感到意外,只觉真的很巧,也微笑道:“不想郎君也在这里,方才小女子失礼了。”说完敛衽行礼。

拓跋慎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这个少女见面,拱手还礼道:“不敢,也没有帮到娘子,实感惭愧。”

此间事了,拓跋慎也不想留在这里,对着两个少年郎君道:“今日我兄弟失礼了,待日后若有机会,当登门致歉。”又对着姓长孙的妹子点头致意后,拉着拓跋恂下了楼梯。

少女看着拓跋慎的背影,感觉有些奇怪,好像这个少年郎君有点躲着她,难道他以前见过自己吗?想了想,实在想不起何时认识这个人的。

不再想这个问题,少女转身对着两个少年郎颔首致意,拉着胖妹子到一边问道:“数日前,正要去寻沁娘妹妹,贵府告知妹妹去了灵丘,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前日才回的,九月间阿舅遣人来信,说是外祖母病体转重,阿翁在平城寻了医师同去灵丘,小妹求着一起去了。”胖妹子,就是叫长孙沁的了,一手甩着马鞭一边回答道。

“妹妹这么早就回来了,想必是无碍了吧?”

长孙沁听了这话一脸怒气,把马鞭挥的呼呼响,说道:“哼,说起这事当真让人气恼,我外祖母母家素来信奉天师道,外祖母也自幼尊奉寇天师,这次病后去寻了天师道的大祭酒,那大祭酒只是来了阿舅家祭拜,用些治箓符契,上告太上老君祷告。数次辗转无效,阿舅就请了医师,外祖母坚持不就医,以至于病体转重,这次父亲去找了那大祭酒,送了重礼,请那大祭酒出面劝说,外祖母才愿意就医服药,待到外祖母好转之后我跟着阿翁先回平城,阿母还在灵丘呢。”

这种事世间常有,郑娘子倒是没觉得奇怪,看着供案前的烛灯说道:“崇道拜佛,为的是心中一片清净,心诚即可,不必多求仙佛。世人求存,最终靠的还是人事。昔日天师道兴盛之日,在全国大设道坛宣讲《云中音颂戒经》,世祖皇帝亲临道坛敬受符箓,成就前所未有之大气象。自从寇天师兵解升仙以来。道门无人领袖,静轮天宫也遭废弃,世祖末世,西教禁令松弛,渐于大兴。许多道官不思日新,以致旷日弥衰。西教大盛,并非偶然,若论起经意浩渺,内外完善,道教更大不如西教了。可见人事之至重,仙佛也不能免。”

长孙沁没想到郑娘子会这么说,很是惊讶,不过她与佛道所知不多,不知道怎么说,而且这也是长辈的事,她也不好多说,就转而问道:“阿姊今日怎么也来了,方才那位郎君是哪家的?阿姊都认识,我怎么从没见过?”相对于拓跋恂这小胖子,长孙沁对拓跋慎的印象好太多了,虽然对拓跋恂的厌恶依旧不减丝毫,但是也不再迁怒到拓跋慎身上。而且刚刚看起来,郑家阿姊对他印象也很好,不禁好奇起来。

郑娘子看着她,本来看见他们站在一起,还以为是旧识呢,原来与自己一样,摇摇头道:“我今天来此是为了给家君祈请福佑的。那位郎君也只是方才认识的,以前也未曾见过,或许是新近来平城的吧。你们也是初见吗?”

长孙沁听罢,气鼓鼓的说道:“是啊!那少年郎君还好,说话还讲些道理,家教甚好,只他那兄长秉性恶劣至极,与他那弟弟相较之下简直有天壤之别。”说到这里更显怒气:“下次别被我遇上,我这马鞭可不认人。”

郑娘子听罢掩口笑道:“看来你今日真是气的狠了。何事能把你气成这般模样?”

长孙沁听讲郑娘子询问,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了,她是那种“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的北方女儿,不是扭捏羞怯的江南女郎,没什么不敢说的。

郑娘子听完事情始末,不知如何评价,她不认识那胖郎君,不好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摇头道:“妹妹莫要因为这种事耿耿于怀,凡事放开些就好,说起来我今日在这塔中也遇上一件怪事,不得其解。”

长孙沁不觉奇怪,问道:“阿姊常来这永宁塔,有何奇怪的?这里是世外清净地,素来没听说有什么怪异啊?”

郑娘子见她会错意,以为这里有什么神鬼之事呢,说道:“我数月前曾经在这永宁寺塔供奉了一尊释迦佛像,妹妹是知道的,家君尚书省部务繁重,又在骠骑军府供职任事,长期兼当文武职任,所以近来常有小疾,我心中常常担忧,上月用帛纱绣了一些吉语,常希冀能上通世尊,得世尊护佑一二。待家君大好了就取回。今日来供香时却发现失了供巾。问了这里的值守沙弥,据他们说今日还有看见。我与阿灵找了数次,还是不曾寻到。以前从未听说这永宁寺塔有信众遗失过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人一时好奇阿姊绣了什么,故而拿去了。”长孙沁听了也觉得莫名其妙,这又不是什么珍奇宝物,在佛塔里面偷东西么?想了一想大悟道:“难道是因为心慕阿姊才貌,故而才来这庙塔窃取阿姊信物?”说完笑道:“此人这般藏头露尾,分明不敢见人,阿姊知道是谁一定要告诉我。”

郑娘子见她故意调笑,无奈一笑:“妹妹莫要取笑,若是梁上君子,取去倒也无妨,这庙塔之中珍奇万般,怎么会在意这于人无用之物,最后也多是丢弃吧?只是这虽然是祝祷信物,毕竟是我手绣而成,若是落到心怀诡异无端之人手中,不失为一大憾事。”

长孙沁听了也低头皱眉,不禁怒道:“这种人和那小胖子一般令人厌恶,怎么也会来这清净之地玷污佛土?”

第十四章 天意

拓跋慎拉着拓跋恂出了下了七层,嘱咐他刚才的事不要说出去了,拓跋恂也不傻,知道那件事错误的是他,当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走到六层的时候,拓跋慎心里还惦记着把红纱巾还回去呢。不过要还红纱巾,就先要把拓跋恂打发了才好独自一人行动,正好,借口是现成的:“大兄,来时你不是和三弟一起么,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不能惹了祸才好,要不然闹大了你我兄弟可就是照顾不周了,我现在去下面去找他,这五层,六层就由你来找吧?下面的我去。怎么样?”说完看着拓跋恂的眼睛。

拓跋恂被他真诚的眼光看的不自然,赶紧挥手答应道:“好吧!你快些。”

摆脱了拓跋恂,拓跋慎赶紧下楼梯,现在天气严寒,塔顶自然不那么舒服,也不知道那个郑家娘子什么时候会下来,时间紧迫,要赶紧把这个红纱巾还回去,至于找拓跋恪,缓一缓也没事,那小子平日老实小受,不像拓跋恂那么莽撞跳脱,一般惹祸这个词跟他没关系。

塔里面昏暗,尤其是这种冬季,光线更差,都是依靠着塔里面的烛灯照明,所以走路要更加小心些,不然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很容易撞到东西。

拓跋慎左绕右绕,走到第三层的时候,刚刚从四层楼梯处出来,竟然看见了拓跋恪,这家伙好巧不巧,正好离去二层楼梯不远,拓跋慎赶紧停下来,想等着拓跋恪离开,又怕时间来不及,咬咬牙,想着反正这里面烛灯照不远,小心一点别人也看不见,于是盯着拓跋恪,轻手轻脚向着楼梯走去,同时也做好了被拓跋恪发现后的准备,真要被拓跋恪发现了,也只好带着他去和拓跋恂会和,至于红纱巾,权当留着做纪念吧。

拓跋慎留意着拓跋恪的举动,轻步挪到楼梯处,拓跋恪依然没发现这里,拓跋慎不敢逗留,闪身下去,眼看过关,马上就可以了了这件事,拓跋慎心里激动了些,差点撞到楼梯上,幸好及时抱紧楼梯栏,才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拓跋慎心里面高兴,却没发现这点动静已经被拓跋恪注意到了。他在这三层逗留了很久,这一层有很多高僧翻译的经卷,都是当世名人的笔迹,有些是永宁寺找人所作,有的是前人之笔,其中甚至还有一副南朝晋皇帝司马昱手书的《阿弥陀经》节篇。因此拓跋恪在这里流连良久,刚刚准备去四层,突然惊觉楼梯处有响动,不过很轻微,他走过去想要看看究竟,发现原来是个人影,因为离灯光远了些,看不大真切,只觉得有些眼熟。

怎么像是二兄,他这是做什么,怎么好像有什么隐秘一样。拓跋恪看着拓跋慎的背影想道,本想开口叫住拓跋慎的他,好奇心一动,也轻手轻脚跟了上去,想要看看二兄这是要做什么。

拓跋慎下了楼梯,头也不回的直奔郑娘子供奉的释迦佛像而去,现在时间紧,随时可能有人经过,这纱巾上的字他还没看过呢,冒着这么多险太不值了,连票价都没找回。走到佛像前,从怀里取出纱巾,赶紧缠上绑好,至于好看不好看,跟原版的是否一致他可管不了。他现在还这个纱巾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拓跋恪看见二兄从怀里拿出一条纱巾,有些奇怪他这是做什么,害怕被二兄发现自己跟踪他的事,赶紧快步回到三层,想着待会等二兄走了就去看看那条纱巾是什么,怎么绑在信客供奉的佛像上,说不定上面有什么秘密,越想越激动,仿佛已经发现了拓跋慎的秘密一样。

拓跋慎绑好纱巾,把衣服整理一下,发辫往后笼了笼,放进帽裙里,施施然上了楼梯,想着赶紧带着拓跋恪去和拓跋恂会合后,赶紧离开,这个时候他和拓跋恂都不想留在这里,至于拓跋恪是不是还没有玩够,他可管不着了,二比一,强带着他走就是了。

上了三层,看见拓跋恪还在原地没走,走过去说道:“三弟,大兄让我来寻你呢?他还在上面找你,我们一起去吧?现在时间可不早了,这永宁寺好玩的地方多着呢,再不走其他地方就去不成了。”

拓跋恪还等着二兄走了去发掘他的秘密呢,可没想到二兄要带着他一起去找大兄,有心拒绝,又怕二兄心中起疑,灵机一动,说道:“二兄,我还有些没看呢,你先上去找大兄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你和大兄下来再一起走吧?这塔太高,上下很累的。”

拓跋慎听了,觉得也好,好不容易来一次,他想多呆一会也没什么,左右不过一点时间,连半盏茶都没有,说道:“好吧!你在这等会,我去寻大兄,莫要乱跑了。”说完转身上楼,心里面蓦然有点心跳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又回过头嘱咐道:“三弟,好好呆在这里,不要走远了,待会儿寻你不着。”

拓跋恪本来就想着去佛塔二层看看的,一听这话害怕被二兄发现什么,赶紧满口答应,却因为二兄不要他乱走,更对那纱巾起了兴趣。

待看着二兄上了四层,拓跋恪走到通往四层的楼梯晚上看了看,确定二兄不会回头了,赶紧转身向二层走去。

拓跋慎走到四层,观察了一下,拓跋恂不在这里,就赶上五层,五层里面也没有拓跋恂,想到或许这小胖子是不想再遇上那长孙兄妹吧,根本就在六层等着他呢。转身上了六层,因为光线昏暗,竟然没发现刚刚分开的郑娘子和她的小侍女就在五层。郑娘子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副她存放的南朝戴魁戴安道画的《慧远庐山居图》,上面还有名震南北的高僧慧远的笔迹。她每次来都要来看一会儿。因为知道长孙沁对这些画啊文的不感兴趣,所以辞了她带着侍女阿灵一起来到五层。

“小娘子,小婢好像看到了那位郎君,他上了六层”

“什么郎君,阿灵,你整日跟在我身边,还能认识什么郎君么?我怎的不知?”郑娘子一边看着画卷一边随口笑答道。声音清脆且温柔。

小侍女阿灵大羞,知道小娘子这是取笑她,也不好再说隐约看到拓跋慎的话。

拓跋慎上了六层,没看到拓跋恂,觉得奇怪,说好的在这里呢,怎么不在,难道他还敢上去找骂不成,害怕万一真又闹了起来,那长孙兄妹固然事后要被家里狠狠发落,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整治,他们兄弟也讨不了好,这是非黑白可不是你权大位尊就能随意颠倒的,以皇子之尊欺压下臣子弟的名声可不好听。

上了塔顶七层,这里摆设不多,也就是以塔柱隔着不少区间,因为有信客在,又是公共场所,当然不好高声呼叫,拓跋慎转了一圈,没发现拓跋恂,倒是那长孙兄妹还在,只不过没看见那郑娘子,拓跋慎现在也不想看见她。塔顶七层没有发现拓跋恂,拓跋慎想想下到六层,刚刚只是大致看了一下,没有仔细寻找,也许他是故意躲着那兄妹吧,毕竟没这么丢脸过。

到了六层往里面走了十几步,就隔着一个佛盖法器和垂帘看见了拓跋恂,拓跋恂正在那里走来走去,看来刚刚发生的事对他的影响真不小呢,否则以他的性子哪里能留在这里等着自己,早该跑没影了才对,何至于还留在这里枯等。

“大兄,小弟已经在佛塔三层找到三弟了。”

“走吧。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肚子都饿了。”拓跋恂抱怨道,他也等的不耐烦了,如果拓跋慎再不来,他就要自己下去了。

拓跋慎因着礼仪,让拓跋恂在前,自己跟在他后面,小胖子扶着楼梯慢慢下着梯,好像害怕一般,拓跋慎看着感到奇怪,这楼梯虽然对成年人来说窄了些,对小孩子来说可不窄,抓着扶梯下去就行了,何至于这么慢,急的真想推他一把。

好不容易踱到三层,拓跋慎都要急出汗了,这小胖子太磨人了。抬头四面看了看,没看到拓跋恪。拓跋慎顿时觉得这小子今天真招人厌,老实人也有不守承诺的时候,连小胖子都不如。

心中一动,想起一个刚刚拓跋恪拒绝一起上去找拓跋恂时跳过心头的疑问:好不容易来一次永宁寺塔,拓跋恪怎么就会仅仅因为塔高就不上去。他难道不是也想仔细赏玩一遍。越想越不对,当时因为急着去找拓跋恂,把这点忽略了。一拍脑袋,冲下楼梯,向着释迦佛像处跑过去。

不晓得拓跋恪这小子看了多少,若是他自己一个人看了也无妨,要是被人抓住了可怎么说得清。

刚刚冲到离佛像处不远,一个身穿鲜卑服的少年低着头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见拓跋慎愣了一下,旋即大喜道:“二兄,你快来说说啊!这纱巾不是我拿的,我是冤案的!!!”

看着拓跋恪身后走出来的郑娘子和手持红纱巾的侍女阿灵,拓跋慎傻眼了。

完了,太相信老实人了,这下被老实人坑了。

天意哉!!!

第十五章 荥阳郑氏

正午时分永宁寺斋房

拓跋恪坐在案前,手中拿着木质汤匙,对着木碗里的清粥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也不敢发出发出“呼噜”声,一边喝一边斜眼偷偷看着拓跋慎,连面前的佐菜都不敢夹生怕动作太大引来二兄的怒视。

拓跋慎此刻正在据案写信,平时能下笔流畅的他,觉得现在这封信实在不好写,案边已经积了好七八张写废的纸,上面都是他写废的。自从进了斋房不久他就一直在忙着这件事了。

察觉到拓跋恪总是不时的偷看他,本来还是满怀怒气的拓跋慎,经过这半个多时辰已经消了不少了。今天这件事说起来也怪不得他,自己机关算尽,最后阴差阳错丢那么大脸,纯属自找。

“砰”一声响,低着头的拓跋恪吓一跳,放下汤匙,看着拓跋慎喃喃道:“二兄……”。

拓跋慎将手中毛笔重重搁在笔架上,将绞尽脑汁才写好的信件放在右边晾着,随手拿来旁边准备好的硬纸折叠起来,再用匕首折裁,做成后世那种折叠式信封,这种信封他前世做过,这些年没事也常常做些能做的一些事前世趣物以做回忆。这种折叠式信封做的很快,做好之后拓跋慎在正面端端正正写上“敬封郑娘子亲启”。看着这几个字拓跋慎发起呆来。

他现在都不想回忆自己是怎么走出佛塔的,只觉得被郑娘子主仆发现真相的那一刻,真是羞的无地自容,要是被成年人发现了,凭着自己是幼年晚辈,还能糊弄过去,但是对着一个小姑娘,而且明显是受过良好家教的小姑娘,有着成年人灵魂的他除了认认真真赔礼道歉之外别无他途。好在人家小娘子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话,并没有严厉斥责他,说完带着她的侍女就出了佛塔。拓跋慎记得自己呆呆的看着郑娘子的背影,最后还是拓跋恪叫了他几句,才慢慢走出佛塔。

叹了口气,将信封放在一边,再把写好的信在碳炉上烤了一会儿,待干了以后封进信封,用匕首沾上一点粥浆封好口后,又头疼怎么送过去,有心叫拓跋恪将功折罪去送,想想又觉得自己亲自去显得心诚。

“三弟,午后你自己去玩耍,多多小心些,莫要与人起了冲突,若是无趣就去找大兄,为兄就不陪你了。”将封好的信封用东西压好,对拓跋恪说道。

拓跋恪正继续喝着粥,听了拓跋慎的话,语气里面没有生他的气,放下心来,答道:“二兄,我午后没事,这永宁寺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去哪里,还是跟着你吧?大兄也不知道在哪里。”

“不必了,为兄还有事要做,顾不了你了,永宁塔你不还有几层没去吗?”下午拓跋慎打定主意独自行动,连陆光他都不会带着,更何况这坑货。再者,万一人家郑娘子拒收他的信,岂不是又要丢回脸。这种事不是没可能的,毕竟给人家未婚娘子写私信,虽然内容没什么见不得人,但是人家如果有顾虑,不收也很正常。如果发生这种事的话,可不能让拓跋恪知道了。

拓跋恪见二兄语气坚决,只好打消了跟着二兄的想法,他现在底气虚,上午刚刚惹了祸,不敢再说一起游玩的话。

拓跋慎随便吃了一点热粥,觉得身体暖喝了许多。今天是太后斋日,永宁寺里面只准备了清粥和一些小菜,那些斋客们今天都得吃这个。

吃完粥坐了一会儿,看看滴漏显示到了未时初,拓跋慎起身辞了拓跋恪,又嘱咐了他几句就出了斋房。

拓跋慎这些皇族驻留的斋房在整个寺院布局中是靠里的,跟普通的斋房有些距离,也不知道那郑娘子的斋房在哪里,只能先去找。

当然不能漫无目的的找,这里面斋房数百间,就是留着举行大型仪式活动的时候用的。这几百间斋房分为好几等,像皇帝,太后,皇后,都有专用的居殿,有时候可以来这里斋居,这些居殿都是和皇宫里面的规格一样。次一些就是供给皇亲国戚和异姓王居住的,规格就差些,好比他的斋房,不会那么富丽堂皇,但是各项居家物品都不会缺。再次一些的就是普通官员的斋房,他们不是国戚,所以即便是高官显宦,大体上都是一样的,不过皇帝会特意给一些他亲近的,年岁高迈的大臣以特殊待遇,比如李冲就是这种有特殊待遇的大臣。

这些斋房都是根据等级分开的,所以想要找人不是很难,前提是你要知道找的是谁,不然这小几百人呢,总不能一个个问吧,那还不尽人皆知啊!

拓跋慎现在只知道那小娘子姓郑,不知道她的家亲姓甚名谁,这就有些麻烦了。

说起郑氏,拓跋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五姓七宗里的荥阳郑氏,荥阳郑氏起家于曹魏的郑浑,官达九卿中的将作大匠。西晋的时候郑氏的郑冲做过八公中的太傅。

永嘉之乱中,羯胡石勒追杀当时当权的东海王司马越主力,一举将西晋上层几乎全部荡除,一些上等门阀子弟旁支陆续渡江。荥阳郑氏也跟着晋室的沉沦一起衰落,其后留居中原的士族虽然也受到诸胡的任用,但是远远不能跟西晋相较。郑氏也是这种衰落士族之一。

郑氏再次崛起就是在未来的太和十九年诏定族姓,列为汉姓第一等这件事。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的郑氏族长叫郑羲,因为跟李冲是旧识,就与李冲结为姻亲,他的次子郑道昭的妻子就是李冲的女儿。李冲把他推荐给了冯太后,郑家得以复起,郑羲数年前由西兖州刺史转任秘书监(秘书省第一长官)。秘书监是重臣,拓跋慎曾经见过郑羲几次,听说这个老头是个出名的吝啬加贪财。这些不谈,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女儿进了宫,作为五等嫔(后宫第五等,也是最低等。),他这个女儿拓跋慎在后宫见过很多次,不过没说过多少话。

这些关于荥阳郑氏的故事在拓跋慎脑中一闪而过。但现在对他寻找郑娘子帮助却不大,那郑娘子未必就是荥阳郑氏,即便是荥阳郑氏也未必就是郑氏大宗出身。

想了一会儿,拓跋慎还是决定先去撞撞运气,也许那郑娘子就是大宗出身呢,自己也能少浪费点时间,如果不是,就只能去找官面门路了。不到没办法的地步他不想去通过相关部门去找那郑娘子,这很可能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第十六章 郑懿

打定了主意,拓跋慎往国戚扎堆的地方走去。这里面可不是没讲究的,皇亲是皇亲,国戚是国戚,皇亲有亲疏远近,国戚也有。因此多是按在朝或在家地位高低兼亲疏远近综合考虑之后安排的斋房。接着是异姓王和国戚,而异姓王多是开国八元勋的后代,这八元勋跟皇族世代结亲互相聘嫁不绝,比如,八元勋中的丘穆陵氏与皇族世代相聘数十次,是八元勋中最多的。所以他们与一般的国戚有区别,他们就好比后世明代朱棣封的几家世袭靖难功臣差不多,此外才是普通些的国戚,这些只是与皇族大宗结亲,郑氏就是这种国戚其中之一。

但是事无绝对,这些普通的国戚里面有一家非常不普通,甚至比那些当今叔伯兄弟地位更加尊崇,就是冯太后母家--太师冯熙,他们这种“不一般”的国戚即便皇族近亲都不会去得罪他们,实在是因为冯家开了挂,这么些年跟不少皇族宗室结亲,按照当今皇帝的意思,这种结亲还会继续下去,也许他拓跋慎以后的妻子也会是冯家女子。

今天冯家当然也来了,而且人数不少,只冯熙儿女就有几十人,还有他那一大家族的兄弟子侄,估计没有一百也有个八九十。说起排场估计除了皇帝就他们家最大了吧!

拓跋慎跟冯家不亲近,冯家也不会跟他多来往,他们家的投资是由太后抚养的皇长子拓跋恂,太后生前也给拓跋恂订好了冯氏女为正妃的事。拓跋慎也有意识的不想跟他们这种靠裙带关系起家的暴发户来往。反正按照历史发展来看,最后冯家女接连作死也会渐渐消耗掉当今皇帝对他们的感情,到时候与其被他们连累,还不如早先就不要牵扯。至少现在拓跋慎对冯家的态度就是,不刻意亲近也不能得罪,至于以后怎么样,看事态发展吧!毕竟他们家可是要出两个皇后的,他还得尊称一声“母后”呢!得罪了“母后”,有的是机会发落你。

现在刚刚正交未时,诸王等皇亲国戚,大臣们都还在皇帝的正殿永宁殿吃粥交流感情呢。但是时间长短不好说,毕竟皇帝还要给太后诵经呢?他们也随时可能散场,自感时间不多,拓跋慎不能不加快脚步抓紧时间,要不然回头让郑家人看到了不好。

在问了几个路人之后,总算辗转找到了郑氏的斋房,走进房门,隐约听见斋房内有交谈声,声音不大,好像有几个人的样子。那个郑娘子在不在他也不知道,看着开着的房门,拓跋慎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上午因为偷看别人的吉语犯了忌讳,现在如果又不通告就擅自进去,更要得罪人了。

正要高声请见,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稍微熟悉的女声:“咦!你不就是上午才遇上的那个郎君吗?怎么也在这里?郑阿姊说过不认得你啊?”

拓跋慎回过头,原来是上午遇见的那个长孙娘子。拓跋慎一喜,至少知道了自己没找错地方。

说起来,长孙氏也是皇族远宗,只不过隔得实在长了,几乎近百年。所以多数和皇族近亲是不怎么来往的,现在的北平王长孙道只是个普通王爵,依律世袭的,如果按照宗属,长孙氏不是太祖一系,属于远王。这长孙姑娘难道是北平王的家属。

心里想着这些往事,顿觉这长孙娘子来得正好,正可委托她进去通报一声。

“原来是长孙娘子当面,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拜访郑公。在下与郑娘子虽然不识,说起来倒也有通家之谊。只是初次拜访,心中不免踌躇,幸得遇见娘子,可否请娘子代为通报一下?在下万谢。”说完拱手施礼。当然不能说拜访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那太失礼了,不是君子所为。说拜访郑公才是符合礼仪的做法。

长孙娘子听了拓跋慎的话也觉奇怪,郑家阿姊说过不认识他的,怎么还会有什么渊源?不过通报一下也只是顺带的小事,她也没拒绝,说道:“好吧!郎君先在这里稍待。”

拓跋慎让开路道:“多谢长孙娘子援手。”看着长孙娘子进了斋房,整理一下衣服上下,正了正有些被风吹歪的帽子。这可是赔礼来的,衣冠不整会被视为对对方的轻视,这点小节还是要注意的。

拓跋慎在外站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其中除了女声好像还有男性的话音,像是个成年人,这是他没想到的,郑羲按说现在还该在永宁殿伺候皇帝呢?也不知道斋房里面的这人与郑娘子什么关系,如果是郑娘子的同辈或晚辈还好,郑娘子也许会认为他刚刚用两家有通家之谊是个借口,不会深究。若是长辈,问他与郑氏有何渊源怎么办?冯太后,皇帝,他都认识郑羲,这通家之谊当然是真,不过他的身份不好说出口。而且他本来打算亲口致歉留下书信就走的,可没想着被人家家属盘问那种事,

正想东想西,就听见了斋房里面传来的脚步声,声音轻柔缓慢,是个女子的脚步声。

出来的正是郑娘子的侍女阿灵,阿灵出来看见拓跋慎,皱了皱眉,道:“这位郎君请进,我家大郎主有请。”说罢转身进去。

大郎主,这么说是郑羲的长子,郑懿。

拓跋慎跟着阿灵进去,走到斋房右边侧室,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正前的坐床上站起来,郑娘子看着他,面无喜怒之色,跟着中年男子也在左侧的坐床上站起来,对着拓跋慎行了肃拜礼。

这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面貌倒是显得很清朗,看起来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长者长达胸口的山羊胡,头戴着进贤冠,身穿深衣。

这就是郑懿么,倒是个美髯公。拓跋慎看着郑懿一眼想道。

郑懿进前一步看着拓跋慎,似乎在想是不是哪里见过或者认识与拓跋慎差不多的旧识,初次乍看起来是有点有点印象,可是想不出到底是谁。

有这点印象就够了,也许真是通家旧识子弟吧?

拓跋慎当先躬身行礼道:“后学小子见过郑公。”又对着郑娘子和长孙娘子各行一礼。

郑懿简单回了礼,毕竟是前辈,做点姿态就行了,问道:“未知郎君尊府何第?还请告知,郑氏也好礼敬。”

“在下属国姓,家君爵名实不敢轻言,还请明公见谅一二。”说完又拱手一礼。拓跋慎想过后还是决定说出姓氏,至于父亲的姓名他可不敢说出来,那是犯驾的行为。

第十七章 失礼

郑懿听了拓跋慎的话面色微沉,既说是通家之好又不说姓甚名谁,岂不是故意羞辱人,心下想赶拓跋慎走,又顾忌他的身份。郑家别看已经做到了监令的高位,但是像他们这样的以非鲜卑本族身份位居高官的在朝堂上的并不很多,朝中主要大臣还是由鲜卑人为主。这些人之中又不少出于异族相斥心理时时盯着他们这些汉官。他的父亲郑羲也因此常常告诫他不要跟鲜卑高门起冲突。这些原因让他不得不多有顾忌。

刚刚他只是听长孙娘子说外面有个郎君来拜访,说是郑氏通家之人,这才没问其他就让侍女阿灵去领客人进来,想要看看是哪家的郎君,没想到对方却不愿意通名,这算什么通家之好。

旁边站立的郑娘子也是面色不好看,一瞬间对拓跋慎的印象更差了。只觉得这郎君为人做事太过轻慢,有心直接问拓跋慎何事,问完好打发他走。但是阿父在前,不是她能贸然插话的,因此转过头看着长孙沁,长孙沁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的想法不言而喻。长孙沁心中也暗暗后悔自己贸贸然就应下了拓跋慎的要求。

既然对方不愿意通明阀阅,郑懿也懒得太过客气,说道:“郎君既不通家阅,又何以说世交之好。郎君此来有何事,还请言明”。也不说什么请坐这些客气话了。

拓跋慎也知道他这么做很不礼貌,可是他也很无奈。现在郑懿满怀怒气,看样子如果不是顾忌自己或许来头大,已经要赶人了。再偷眼看看郑小娘子,只见她已经转过头去,知道又把人家娘子得罪一回,这回还不比上次,上次只是得罪她,这次是当着她的面得罪他父亲。

这跟他本来预测的完全不一样,他这次登门是来表表诚意的,可不是来讨嫌的。可是让他直说我老爹就是当今皇帝这种话的话,他又不好说,说出来这就是以势压人,不是登门致歉了。

“晚辈此来,是为了向尊府娘子致歉,小子一时孟浪,冲撞了尊府娘子,贵府女公子虽然宽容。小子不能不惭愧。”说完从胡衣窄袖中拿出封好的信封走向郑娘子前几步,双手献上,等着郑娘子的小侍女接过去。

郑懿看着拓跋慎的动作,惊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少年郎君是来给他女儿致歉的。这时候虽然不像后世宋明严申男女大防,北方也不像南方那样对未出阁女子多加限制,但是像拓跋慎这样的亲自登门只为对一女子致歉的,对郑懿这种书香世家来说,也是没听见过,不能不愕然,看着拓跋慎,心中不免多想,脸色更加阴暗。

郑娘子也呆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接过信件,上午的事他当然生气,只是不想声张被更多的人知道,惹人闲言闲语,权当做没有发生过,所以回到斋房也没有对祖父和父亲说起过。

刚刚长孙娘子也是顾忌郑懿在场,所以进来后只是说有个郎君自称郑氏通家世交,没有点明是午前在永宁塔认识的郎君,等拓跋慎进来后郑娘子还以为真是世交前来拜访,完全没想到拓跋慎是为了上午的事而来。若是郑懿不在场,郑娘子还能接过书信,现在当着父亲的面,怎么好接外男的信件。

郑娘子看着阿父在看着她,不敢去接什么书信,心里面对拓跋慎的失礼更加厌恶,对着郑懿行礼说道:“阿父(当称阿耶,耶,即爷,也有阿翁,大人的称呼。这里用阿父,是为了行文方便。),女儿有些累了,不能在这里待客了。请容女儿失礼了。”

郑懿脸色好看了些,答道:“嗯!去吧。”再看着拓跋慎的眼光颇为不善:“郎君若是与家女有何误会,郑某代家女做主,往事已矣,郎君不必挂怀。这书信郎君就不必留下了。”

拓跋慎看着郑娘子拉着长孙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一时间尴尬不已,人家郑娘子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正眼都没看他就走了。他再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收回手把书信放在桌案上,对着郑懿拱手道:“小子诚心致歉,失礼之处实不得已,望郑公谅解一二,这书信是小子心诚之作,前因后果俱在其中。郑公或观或烧,全凭尊意。告辞。”说完后转身走出斋房。

走出门,看着斋房外四通八达的走廊上舞动的遮风竹帘,手中握拳,叹了口气,没想到最后如此光景,不能不说是遗憾,好在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心意也转达了,至于郑家怎么想,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再说郑懿见拓跋慎留下了书信告辞离去,倒是颇显的坦荡无私。回头看着桌案上的书信,想了一会儿吩咐一边道奴仆道:“去请四娘出来见我。”坐在桌边手里拿起这种以前没见过的信函,看着正面的几个大字,心中只悠悠觉得这书法真是上佳。

郑娘子很快就出来了,看见父亲手里拿着刚刚那自称世交的无礼之徒的书信,坐在桌边端详。

“阿父,女儿来了,不知阿父唤女儿何事?”郑娘子走到父亲身前三步的地方问道。

郑懿抬起头看着渐入芳华的女儿,眼中微露慈爱,笑道:“无它,就是想问问你,方才这郎君你可知他的出身,看他举止异于同龄,言辞进退有度。又说是我家世交,为父观他容貌,也稍有印象,只是记不真切,所以叫你来问问。”

郑娘子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些,以她的想法,父亲要问的也当是她与那无礼郎君有何误会才对。想了一下,答道:“女儿也是今日才认识的,并不知他是谁。”

见女儿说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郎君,郑懿也不失望,将书信递到女儿面前,问道:“那他所说的误会是怎么回事,怎么至于登门赔礼的地步了?”

郑娘子结过书信,看了一眼信件正面几个字,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今日正午前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说了他知道的一部分。

郑懿听罢顿觉无语,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心下一宽。至于佛塔里面的事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人都会有好奇心,知错能改就是孺子可教。笑道:“这些都是琐屑小事,何至于登门致歉。这书信你还是拿去看看,若是再见,当一笑尔。”

第十八章 密语

郑娘子对父亲的语气转变很是诧异,不久前父亲还对那少年郎君甚为不满,怎么只一会儿就转变了态度,不过这不是她能问的,答道:“是”。

郑懿正要接着说几句,听见斋房外面传来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温和,一个略显苍老,郑懿知道这是父亲郑羲和南部尚书李冲。昔年李冲的兄长李承曾经在荥阳担任太守,郑家作为荥阳的地头蛇,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李家相善结交,后来李冲得到太后宠遇,郑家与李家结亲,郑家次子郑道昭迎娶了李冲的长女。郑氏也因此得到李冲的举荐,一步步高升。

郑懿起身快步走出斋房,看见李冲正在搀扶着老父。父亲斑白的白发和满脸皱纹,花白的胡须,与旁边的李冲相映成趣。李冲年岁不是很老,今年正好四十岁,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但是面色却很健康红润,而郑羲却已经六十五岁了。

看着与自己同年而生的李冲,郑懿深感同人不同命,李冲现在担任南部尚书这种正二品高官,自己却是从五品,其间差距天地之别,就是自己父亲也是比他低的从二品,在公开场合下老父也得对着人家称一声“下官”。

郑懿上前几步搀着老父,对李冲点头道谢,对着老父说道:“大人,身体可还暖和?”老父年高,平城地处寒冷,年轻人还好,老父这种年近七十的老人真的很不舒服。

“好,好,陛下以为父年衰,特意赐了手炉,你摸摸,手上正暖着。”郑羲看着长子答道。

李冲松开扶着郑羲的手臂,也笑道:“亲家世任三朝,忠心二代,陛下太后多倚之。”

郑羲听了李冲的客气话,笑了笑。他知道李冲这话完全是客套,他自己在皇帝那里可以说是没啥知名度,皇帝对他也只是不疏远不亲近,今天给他赐了手炉也只是看他年高懋老,别无他意。

进了斋房,郑懿命奴仆关上门,郑娘子也上前向郑羲和李冲问了礼,和阿父一起扶着郑羲走到左室的座榻上,叫人搬来碳炉。

郑羲坐好,看着郑娘子笑道:“瑛娘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出去游玩,我们这些长辈自有仆人伺候,不劳你们小辈烦。”

郑娘子听了脸色微红,道:“孙女午前就去游玩了,祖父大人一直在驾前,孙女想待祖父大人回来再与长孙妹妹去游玩。”

说到这里,想起了被她拉到别室的长孙沁,刚刚因为阿父叫她,所以就让长孙沁独自留在别室,没想到阿父问完话祖父也回来了,恐怕长孙妹妹要等急了,忙说道:“长孙妹妹方才来做客,还没见过祖父呢?孙女这就去叫她。”对着郑羲和李冲,郑懿行了礼就去找长孙沁。

郑羲看着匆匆而去的四孙女转过门帘,对郑懿问道:“今日可有人来拜访?”

郑懿想起刚刚离去不久的“通家”之后,或许老夫知道是谁。答道:“午后有个少年郎君来过,看衣着出身国族,自称与我家有通家之谊,儿也不知是真是假,方才离去不久,未知大人可曾看见?”

郑羲听完,和李冲对视一眼,眼中迷惑,又问道:“这少年郎可曾通过姓名,家世?”

“未曾,儿问过,那郎君只说不便说。”郑懿答道,拿起起身拿起桌上郑娘子放置的书信道:“这是那少年郎君留下的信函。”

郑羲接过信函,看着信函上的几个字:“咦!给瑛娘的吗?”说完看着郑懿。

“是的”

郑羲将信函递给李冲,说道:“这几个字书迹颇为有力,深刻,与当世有异,亲家见识广博,可识得。”

李冲接过来看了一眼,觉得眼熟,他记性很好,又仔细看看,想想,思路清晰起来。倒吸一口冷气惊道:“是他?”

郑羲看李冲神情惊讶,也严肃起来,问道:“这是何人笔迹?”

李冲放下信函,抚了抚胡须,说道:“这是宫里的笔迹。我经常在陛下身边,见过这笔迹书法,是二皇子书迹。”

“啊!”郑羲也是吃惊,正欲开口,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抬头看过去,发现是四孙女和长孙家的娘子。

发出惊呼的是长孙沁,她刚刚在别室等了好一会儿,心中无聊,郑家阿姊进来告诉她祖父回来了,长孙娘子也是懂礼貌的,自然主动提出来给郑府君问好。

两人进了左室,正好看见李冲手中拿着信函,出于晚辈礼貌,想着待长辈们叙完话再问安。同时也对刚刚让她难做人的无礼少年郎好奇。

突然听到了李冲说出了少年郎君的身份竟然是二皇子,忍不住惊呼出声,抓紧了郑娘子的手,看着郑娘子的眼睛说道:“阿姊,我和阿兄莫不是惹了祸事?”

由不得她不害怕,他父亲的长平王王爵得来可是有些波折的,不是依次继承,而是她祖父向朝廷自叙祖宗功绩才得以从公爵恢复的,这就是个记录在案的案底。

现在听说午前起了冲突的郎君是当今皇子,想起差点被她用马鞭抽打的小胖子可是称那二皇子二弟的,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

郑娘子刚刚听到李冲的话心中也是震惊,不过她素来稳重,并没有表现出来。听到长孙沁的话,想起她们差点与皇子动起手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毕竟她也不知道那个大皇子的性情,会不会向皇帝告刁状。

郑懿听了长孙沁的话,察觉出其中还另有故事,看长孙沁紧紧抓着女儿,以为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隐秘,急忙问了女儿是否有什么遗漏没说。

郑娘子得了长孙沁同意,把她和她兄长与大皇子的冲突叙述了一下。

在场之人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郑懿知道了这事和女儿没关系,心也放下了,看着冲和老父,看他们怎么说,他对长孙沁的事不想追问,也不想掺合,自然也就不会开口说什么。

郑羲听完也沉默不语。

在长孙沁焦急的等待之后,最后还是李冲开口说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所谓不知者不为罪,陛下宽厚深明大理,不会追究的,再者,二皇子既然劝阻了大皇子,就不会去陛下面前说什么。”

李冲说这话不代表他有什么立场,而是他本性如此,李冲为人宽厚温和,不与人争吵,不管是下属还是同僚都很信服他,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他这几句话既是真心话也是在宽慰长孙娘子。放在郑家身上,他们就不会说什么,长孙氏是好是坏与他郑氏无干,他们也不会去说什么话,淌什么水,没有好处的事情他郑羲不干,这也是他这几十年来总结的一点经验。

郑羲待李冲说完,向郑懿使了个眼色,郑懿领会,这是大人有话想和李冲私下说。就忙带着女儿和尚在忧心忡忡的长孙娘子,几个奴婢走远了,跨过门阶时还带上了门。

郑羲估摸着郑懿他们走远了,开口道:“听宫里面都说,二皇子雅好诗书,亲家公知否?”

“后宫里面都说宫里有个小秀才,说的就是二皇子。二皇子涉书繁杂,公即任秘书监,也当知一二。”因为秘书监的职责其中之一就是管理国家艺文图籍,二皇子常去白台取各种书籍,所以李冲才有此一说。

“亲家公久随陛下左右,观陛下以皇长子,次子若何?”

郑羲这话问的不合适,有点僭越的意思,李冲不大想回答,说道:“当慎言,此非人臣所宜言。”

郑羲见李冲不愿意答复,知道他生性谨慎,刚刚他的问题的确让李冲为难。错非两家亲近非常,他也不会跟李冲说这个话。

“今日所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无第三人知,有何不可说。”

李冲还是摇头闭目不语。

郑羲站起身,边踱步边说道:“我们这些北人陷身敌域,求生至今,殊为不易。而天幸不绝诸华,今上心向治道,正要大兴文治。这正是我等的机遇。当此以夏变夷,千载良机之时。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常在陛下身边出入,对此心知肚明,如何能不谋划一二?”

李冲还是不说话。

郑羲接着说:“昔日,崔司徒受太武重用,欲大兴文教,辨明流品族姓,以夏变夷,却触怒朝廷,本族姻亲都遭到灭族之祸,此事我等至今不敢或忘。”

“崔司徒所为,也正是我等梦寐之事。奈何当时时机不到,崔司徒又因年老而操之过急。但这件事,我们也从来没忘过,只是几十年来,却无第二个崔司徒。我们蛰伏至今,真是要等待时机。”

“今日大魏历数近百,平城上下,深慕华风,便说皇室之中,能博通经典者就有数十人。可以说时机已经到了。”

“比起崔司徒的机遇,我们要好的多,太武虽然重用司徒,却对汉俗有猜疑敌视之心,所用也只用崔司徒经国之才,一旦发现司徒想要昌大华典,既行诛除。不能得到君王的支持,也是崔司徒遭到杀戮的一大原因。当今皇帝通晓经学儒典,心慕华风,那些掌军将门也非复太武之时,可以说天时已到。”

“今年宫中风传,陛下苦于平城荒僻苦寒之地,不能做大国之都,此事真假如何?”

“此事中外皆知。自然不假。”这事李冲也不用隐瞒什么。

“平城地处边塞,难取华风,如果真能迁都洛阳,移风易俗,正可得地利。”郑羲说道

“亲家公既然说了天时,地利,想来也有人和,请祥说。”李冲不在沉默。

“这人和,就应在愿意以夏变夷之人,有你,有我,也有陛下,更有二皇子。亲家公想必知道,皇长子非常厌烦汉学之道,陛下也因此苦恼多时。”郑羲说完盯着李冲的双眼。

李冲明白了郑羲的意思,郑羲是想拥立亲汉的二皇子,谋取恢复汉道。

李冲低头沉思,郑羲前面天时,人和之说不是没道理的,而是恰中世事,移风易俗之机已经成熟。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也想做番大功业,而功业大者,莫过于移风易俗,变夷为夏。只是朝廷现在地处平城,仰赖边军重将,实非文治之地,如果不能离开平城,文治之事千般艰难。而皇帝虽然数次提起迁都之事,但是也有不少人风闻进谏不可迁都。而且迁都之事事关国运,岂能草率,就算真要迁,也是要数年之功不可。这时间可不短,其间有何意外谁也不能预料,至于拥立二皇子之事,更加复杂,皇帝恐怕碍于太后不能接受。

想了一会儿,李冲说道:“移风易俗,迁都中夏,都是陛下才能决断的大事,李冲为人臣,哪里是我能干预的。亲家公莫要再说了。”

郑羲听罢笑了起来,他知道,李冲虽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但是明显把这话听进去了,至少前面的他听进去了,他说起二皇子,也是出于真心,他确实有出于对皇长子反对汉学的顾虑,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提这种事的时候,也没有指望李冲真会采纳。

两人又谈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离开左室,郑羲亲自送李冲出了斋房。

看着李冲走远了,郑羲才转身进了斋房,吩咐郑懿道:“大郎,去说于瑛娘知道,二皇子既然有信,她也当作出回复,不要失了礼数,让人笑话。”

第十九章 猜测

酉时初,天色已经有些阴沉起来,气温显得更低了,风也大了起来。

走出寺院正门,一阵冷风吹过来,拓跋慎被冻的哆嗦了一下。

旁边的陆光赶紧将手臂上的袍子打开,给拓跋慎披上。拓跋慎看看天上的龙卷云,呼了口气,按了一下胸口。走到车前踩着矮几爬山上车,然后回身拉了拓跋恪一把,这小子手上冰冰凉凉的。也难怪,他今天玩的太嗨。

现在回宫的也就他们两个人了,皇帝现在还不能走,小胖子这次没有跟着拓跋慎兄弟一起回宫,他要以太后曾长孙的身份感谢那些大德和尚。所以要留下来。

车队在数百军士的护卫下出发了,转身看着越来越模糊的永宁寺门,拓跋慎感觉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永宁寺塔里的一切时时回荡在脑海中。

拓跋恪看着二兄一直回头看着永宁寺,开口道:“二兄,你也很喜欢这里吧?”

“是啊!今天跟往日比,完全不同,这里虽然不是石井里坊,没法真实体会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真是很珍贵的回忆。”走了一会儿,已经看不到寺门了,拓跋慎的眼光又朝着永宁寺塔看去,此处给他的感觉尤为不同,也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在宫里面这么多年,能完全放松心情的出来一次,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娘子,走吧,这里风太大了,再者,大郎主吩咐用过晚斋就要回府了。”阿灵看着身边的小娘子道

“嗯,今天你也累着了吧?”郑娘子关上窗户,加上横杆,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小婢不累的,娘子平素都没走过这么多路呢?”

郑娘子听了阿灵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下到二层,看着释迦佛像所在的方向,远得很,一点都看不见。

郑娘子走到佛像前,从怀中取出红纱巾,把这红纱巾当作袈裟给佛像重新绑好。看了一会儿,收拾一下心情,转身离去。

阿灵看着午后一直满怀心事的小娘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

车队到了止车门前,拓跋慎和拓跋恪下了车,这里面就是宫城了,除了皇帝,太后和皇后以及得到特许的人,都不能在宫城里面乘车。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心有戚戚,又要进这个奢华囚笼了。

回到清潇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清潇院里面灯火大盛。打发陆光去用晚膳,拓跋慎先去了正堂,远远就看见刘芹荷手提重纱灯,带着几个侍女从正堂出来,刘芹荷看见拓跋慎,喜道:“皇子可算回来了,贵人等了良久。”

拓跋慎进了正堂,看见曹姨正在绣架前绣着纱巾,旁边几道灯光映照在曹姨的玉颜上,让曹姨更添几分明艳魅力,拓跋慎呆了一下,感觉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母亲身边一样。

曹贵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拓跋慎,停下手上针线,面上喜笑,起身走到拓跋慎面前俯下身,试了试拓跋慎的额头,捏了捏手说道:“今日可玩的尽兴?”

“嗯,跟宫里面大不一样。”拓跋慎没有像以前一样让开曹姨的手。

“有些凉了,外面到底太冷了些。阿荷,取些热水来。”曹姨摸着拓跋慎的手,觉得凉凉的,说道

“晚膳用了吗?”给拓跋慎擦擦脸和手后,曹贵人牵着拓跋慎走到炭炉前,把拓跋慎抱上座椅,拓跋慎比一般同龄孩子还要重些,虽然还不及小胖子,但是拓跋慎还是看到曹姨的吃力感。

“没有,因着天色昏暗,又起了大风,所以父皇派人送我与三弟先回宫。”拓跋慎决定今天就做回木偶,让曹姨摆弄好了。

“正好,阿姨今晚让阿荷留了一些肉粥和鹿肉,正热着,你在这里等会,待暖和了些再吃吧。”

“嗯,我听阿姨的。”说完这句话,拓跋慎都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有些红了。好羞耻啊!

吃过晚膳,又在曹姨这里耽搁了一会儿,聊了一些今天在永宁寺的事,当然,糗事他没说,一直到觉得有些困了,才向曹姨告辞。

回到私寝,拓跋慎坐到座椅上,精神稍稍好些,从怀中取出今日回宫前不久,长孙娘子送过来的信函,因为当时拓跋恪也在斋房里面,不方便看,所以一直放在怀里,只看了正面封文。

据长孙娘子说是郑娘子所书,封文上写着“拓跋郎君敬启”。拓跋慎对郑娘子给他回信感到有些奇怪,今天做错事的是他,认错也是人情,她是完全没有必要回信的,而且,未出阁的娘子给外男书信本就不合大家门风,拓跋慎回想几次与郑娘子的相遇,不觉得他会是那种女子。不过如果是真心诚意,也未必就不能特立独行一回。

将灯具拿近,用长针拨亮些,拆开书信,只见书信笔迹有些卫铄夫人的笔风,也显女性的娟秀。

信件不长,也就不到二百字,前面是些客套话,后面主要就说了两件事,一是拓跋慎的信函她已经看过了,既然解开了,他也不在计较,二是她父祖秉着通家互信,希望他有时间能常去。最后还提了一句,希望拓跋慎能对长孙娘子多多见谅。

拓跋慎看完后沉思了起来,这书信里面前面说谅解的话没什么好说的,后面的就有意思了,仔细分析一下,一是她祖父郑羲只是在说客套话,他一个皇子又不能随意出宫,怎么能去郑家,再者他也不敢啊!皇子私下结交外臣可是大忌,往小了说是少不知事,大了说是所谋者大。二是郑羲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才用了通家一喻,只是这些话他不是亲口说,而是借着孙女的口说的,也留了随时可以转圜的余地。至于其他的,这里面还看不出来,两种都有可能,想要弄清楚只能留待以后。最后提到的长孙娘子的话,拓跋慎估计才是郑娘子的心里话,不过这事事关小胖子,郑娘子这么说,就是想让自己说情吗?想到她没有叫阿灵或者其他人送,而是由长孙娘子送,想来就有这层意思吧。

这么一想,拓跋慎有种猜测,这封信不是郑娘子主动写的,或者说她不是多情愿,而是郑羲的意思。

心里怀着这些疑问,拓跋慎躺在床上,想了好久才睡着。

第二十章 左昭仪

今日距离永宁寺斋会结束已经过了五天了,联系十几天的寒风期终于暂时过去了,久违的太阳总算露出了笑脸。千年前的无云天空在后世高污染环境下真的少见了。

拓跋慎今天早早就起床洗漱,用了早膳就带着陆光出了清潇院,这些天的连续阴寒逼得他一直躲在房子里面,他都感觉自己要发霉了。

今天拓跋慎打算上次没完成的事,去白台还书加换书,顺便游一下天渊池解解闷。今天这种好天气不去游湖可惜了。

到了天渊池边,拓跋慎站在池边不远,远远眺望着池湖中的瀛洲岛,上面遍地枯树,中间坐落着一座二十丈高的高台建筑,台基上有座超大型整体建筑,远远看去飞梁斗拱虹桥交错其间,颇为雄壮威武,这就是拓跋慎今天的目的地白台了,它是建在天渊池中的一座大型台殿。

白台与天渊池紧紧相依,某种程度上看,它们可以算是一种建筑区了。当初将作监设计白台时之所以建在天渊池中,就是出于对白台功能的考量,白台是用来存放收集的各种典籍和各地图册,里面有全国各地的地理,人口,物产等等详细记录籍册,还有朝廷发出的诏令留下的副册也存放在这里,故而白台对朝廷来说是很重要的,这种以存放各种资料为主的殿台,第一个考虑的就是防火灾,建在天渊池中,如果发生火灾,可以就地取水灭火。而修建到二十丈的高度,是因为如果建筑低矮,盛夏之时,整座岛会处于水雾弥漫之中,收藏的典籍图册会受潮损坏,这些典籍是朝廷多年来辛苦收集所得,有些是世祖皇帝扫灭河北各伪国时,从他们的那里得来的,有的是国家撰抄的,有的是下面进献的,在长期遭受战乱,文化典籍损失严重的北方来说,这些典籍是很珍贵的,不能不善加保护。

拓跋慎看着天渊池和白台,有些沉迷其中,这个地方他很喜欢,经常会来这里,每每逗留到日落才离去。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拓跋慎回过神来,转身看到陆光和几个值守天渊池的小宦官朝这里疾步走来。

“参见殿下,劳殿下久候,小奴已经安排好了楼船,还请殿下稍待一二。”

拓跋慎点点头,重新转过身看着湖面问道:“今天来的人多不多?都有哪些人?”

“回殿下,除了一些职官外,还有左昭仪并冯侍中女一早也到了。”

左昭仪,她不在后宫里面待着,怎么跑到白台来了,难道又是带小侄女来游玩?

左昭仪是太师冯熙的三女儿,名字叫冯清,比皇帝小了四岁,十三岁的时候和姐姐右昭仪冯润一起进的宫,右昭仪冯润进宫三年以后因为皮肤病的原因被太后送出宫了。冯润走后,后宫现在地位最高的就是左昭仪冯清了。

拓跋慎知道,冯清会在皇帝除丧以后立为皇后,他得称一声母后的,每每想到他要称一个比自己只大九岁的女性为母后,心里面总觉得古怪。

冯侍中说的是太师冯熙的长子冯诞。冯诞和当今皇帝同年而生,妻子是当今皇帝的妹妹乐安长公主。

冯诞能迎娶公主,也是出于冯家固宠之计。皇帝自从即位以来,国家大政都是由太后掌管,太后早年还把冯诞接进宫和皇帝一起同吃同住,以此来培养他们的感情,每每太后发落皇帝,都是冯诞私下去安慰皇帝,因此皇帝和冯诞的关系十分亲密,宗室兄弟都比不了。太和五年,皇帝向太后提议加冯诞为南平王,这事在当时可谓奇闻,冯诞一个于国无功无劳的小儿,竟然因为太后的关系得以封王。多少将军厮杀疆场都得不到的王爵,冯诞凭着陪皇帝玩就得了王爵。让人不得不感叹,古今富贵之易求者,莫过于冯氏。

等了小一刻钟,楼船才到,踩着船板上了船后,划桨的八个小宦侍手持长杆撑开船,向着池湖中间去。

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瀛洲岛,两边的湖景缓缓后退,听着船桨划动散发的激水声,湖波拍击船沿声,耳边吹起的风声,好像大自然奏起的交响乐,拓跋慎感觉一切都那么和谐惬意。

登上瀛洲岛,前面三百米开外就是白台的外墙了。走进内门不远,就是白台高达二百四十层的登阶石梯在十二丈高处分为左中右三个方向,中间的是御道,只能走两边的。而且白台的登阶梯与常见的殿台登阶不同,常见的殿台如果从天山往下看,登阶是向外伸展的,像个“凸”字,而白台因为是建在岛上,为了节约岛上的面积,尽可能多的利用空间,白台的登阶就设计成了“凹”字型。

走走歇歇,总算上了台基顶,转身面南往下看看,这可是小七十米高呢,想往上走可不容易。话说回来,站在这种高台上远眺,远处的城门都清晰可见,他的高度达到了永宁寺塔的一半左右。

往前走不远传来一阵笑声,听起来就是十岁女孩的笑声,给人的感觉非常稚嫩,清脆。拓跋慎知道,这是冯诞的长女,这女孩经常会到宫里面来玩,宫里面里里外外,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有些拓跋慎没去过的地方,这孩子都去过。因为是太后长外孙女,在皇宫里面享受着公主一般的待遇,浑身洋溢着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蓬勃朝气。

拓跋慎循声走了过去,他要先去给左昭仪见礼后才能走,转过两道门柱,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上身穿绿色襦袄,外披浅拖地黄色轻纱,下身穿着白长裙,头上戴着金凤簪,梳着堕马髻。站在殿柱边看着前面不远处的红衣女孩,好像正捂着嘴笑着。在她身后还站着六七个侍女。

拓跋慎后退几步,估摸着左昭仪那边看不到了,吩咐陆光道:“你去左昭仪那里请示通禀一下,可否拜见。”

陆光很快就回报,左昭仪已经在等着他了。

拓跋慎整理了衣装和头发,挺正身姿,好让自己显得更加精神点,上前看见左昭仪的侍女都已经摆好了队列,左昭仪也轻笑看着拓跋慎。

拓跋慎疾步上前,拱手半跪道:“子慎参见昭仪娘娘。”

站在左昭仪前后的侍女相互对望,微露笑颜,只是忍着不发出声音。因为二皇子每次给左昭仪见礼,都用“娘娘”这种以前没人用过的自创称呼来礼敬昭仪,她们这些近身侍女有时也学着用“娘娘”来称呼“昭仪娘娘”,说起来还是很好听的。

左昭仪忍住笑,开口说道:“今日天色转好,二皇子匆匆就来白台,如此急不可耐,这白台数万卷简册,难道还能自己走了。”对着侍女道:“快扶二皇子起来,地上寒冷。”

拓跋慎被“扶”起来,笑答道:“孩儿幼年,常听进宫的高僧们说起他们早年学经论,天色微亮就早起,夜入子时才睡下,孩儿实学不了他们,只好做做勤勉之态不使他们独自专美了。”

左昭仪见他答的有趣,面色红润,强自不笑,说道:“我这侄女常来宫里玩耍,你若读书无趣也可来寻她一起玩,你莫怕,我不去告诉曹娘娘便是。”

拓跋慎看左昭仪也开起他的玩笑,戏称曹姨“娘娘”,他可是从来没在曹姨面前称过“娘娘”的,这个词是他初见左昭仪时,见她年岁不大,不想称她“姨”,就按着后世流行于宫廷剧里面的“娘娘”相称,既新鲜也合适,当时引得皇帝称赞这个称呼妙极。

今天左昭仪心情看起来还不错,想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总算从姑母去世的事情中缓过来了,重新像以前一样开朗起来,这也是拓跋慎最欣赏她的地方,左昭仪是个心向光明,也没看见过黑暗的女子,尤其在这深宫之中,她好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

嗯,就像她的侄女一样,开朗,活泼。

拓跋慎看了一眼在一边自娱自乐的小女孩。

第二十一章 卢渊

匆匆辞别了左昭仪冯清,向着典藏室走去,这里面收藏的各种资料非常繁多,分门别类,常规的典籍,书令诏册,地理户口图籍,以及一些杂学,其中以常规的典籍最多,大体上是按照经史子集四种,其下还按照年代和类别加以区分。经都是些儒家经典,刘向,刘歆,郑玄等人的注疏就属于这种书,史就是《汉书》《续汉书》这些,说起子就有趣一些了,其中不全有先秦诸子的著论,还有佛经道藏,因为在当世的观点来说,佛道也是诸子之学。说起来,佛学开始还是吸收玄道发展起来的,不过佛学后来做大了,而玄学却因为不能突破自身的理论矛盾逐渐衰落,佛学在成长起来以后就断然斩断与玄道之间的联系,反而与玄道之学分庭抗礼进而互相攻击起来。

除了上述的那些典籍书册,这白台里面还有一种学问,就是后汉时期流行的“内学”,即图谶学,就是类似于后世《推背图》那种预言书籍图册,这些书籍都是藏起来不能外阅的,就连拓跋慎这种皇子也不允许碰这种书,他也没见过谁看过这种书,拓跋慎自己也对这种书不感兴趣。

这里面典籍浩繁,想要靠自己慢慢找是十分耗时间的,所以想要什么书都是找主管官员,他们那里有相关册目。

“陆卿,你先去把《纪年》拿去给王令史。再把我写下的书条给令史记册,请王令史勿辞辛苦。”拓跋慎不打算进去了,打算在外面转转,晒晒太阳。这种时代因为技术问题,房子不能比后世那般宽敞明亮,多数是光线阴暗的,即便白天也要用到灯火照明,像白台这种书籍典藏之地的宫室聚集区,里面光线不充足,而且在这种冬季,这种宫殿叠布密集的地方,里面气温比外面还低些,进去了估计手都不想伸出来,不如让陆光去把书拿出来。

走在殿台长廊之上,看见正前方的皇信堂,里面的人进进出出,既有宫女宦官,更多的是官员,只是太远了,看不清,想来是皇帝在皇信堂召见诸臣,因为今天风不大,兼之皇信堂高大巍峨的设计,使得里面偶尔传出的宣号声也能在这里隐约听见。

拓跋慎回过头,绕着外殿慢慢踱步,看见前面一颗枯树下站着几个人,其中几个人穿着公服,一个拓跋慎认识的五品秘书郎,另外两个因为背对着拓跋慎,也看不清长相。拓跋慎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不是很熟悉,可能来白台不多吧。

拓跋慎正欲转身免得打扰他们的时候,就听见旁边传来说话声:“下官参加殿下。”

拓跋慎循声看去,原来是一个姓张的校书郎,拓跋慎经常来这里,与这个张校书见得多了,所以也认识他,不过没问他的名字,平时也是按照他的官职称“张校书”

拓跋慎看着张校书说道:“张校书公务繁忙,就不必见礼了,我常来此处,规矩张卿是知道的。”拓跋慎不喜欢别人放下公务远远过来给他请礼,以前就在白台说过多次,只是没什么效果。

张校书心想你的规矩我是知道,可是官场,宫里的规矩我也知道啊!

“那两位士官是何朝士?以前从未见过。”闲得无事,既然张校书来了,拓跋慎看着不远处两个有点陌生的朝官顺口问问。

张校书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就看见那边有人过来了,原来拓跋慎和张校书说话的情况被那边几个人察觉到了,几个人赶紧走过来,当先是一个

有些清瘦,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头戴三梁远游冠,看起来有四十余岁了,另一个身材矮些,长相儒雅,戴的也是三梁远游冠,两个人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之人。

如果是汉晋时期,凭着他们头戴的远游冠就大致能分出品级,只是北魏建立以来制度不完善,没有在这一点上做出硬性规定,所以现在没法凭着梁冠来判断。

“下官等参见殿下。”魁梧中年人先行礼说道,后面的几个随行官员也都跟着行礼。

拓跋慎也还了一礼,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官职,贸然以正式全礼不大合适。所以先行个随意点的礼,如果不合适,再补上就是了。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的官员什么职位,拓跋慎都会保持基本的礼貌,这是他自从能说话以来养成的好习惯。要知道,后世***经常都是以礼待人的,西汉的汉文帝,连车夫的名字都能记住,他们两个都是国家领导人,自己当然比不了,只是不管以后自己的前途如何,多栽花少种刺到哪里都是正确的,何况自己现在身为皇帝次子,一言一行都会有人注意着,就更应该时时刻刻谨言慎行才行。不求着以后这些人能帮着自己什么,只要不盯着他就行了。一个好名声在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

“我常来这白台,从未见过二位先生,方才看见张校书,这才拉住他问了一下。二位可否不吝赐教?”

张校书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他才想起来,刚刚没有主动提醒上官殿下驾到,犯了忌讳,殿下这句话可以说是帮他解了围。要不然事后就算上官不计较,下面也会有意图讨好上官的人来惩治他。

左边那个身材魁梧又有些清瘦的朝官看了张校书一眼,躬身说道:“下官卢渊,现居秘书省秘书令。上任方半月,故而未睹殿下真颜。”

“下官张彝,现居尚书省主客曹主客令。”

卢渊拓跋慎知道,他正是另一时空北朝隋唐顶级世家五姓七宗之一的范阳卢氏家长,没想到前些时日见到下任家长郑懿,现在又见到了卢家家长卢渊,而且他还担任着秘书省秘书令一职,正是郑羲的副手。

这秘书令可不是什么小官了,拓跋慎发觉刚刚还礼有些随意了些,对秘书令这个职务太过不尊重了。连忙端身行了正礼:“没想到是范阳卢公当面,失礼莫怪。”他倒不是敬他的范阳卢氏名声,那是以后一两百年的事了,敬的是他的官职高。

至于四品的张彝,拓跋慎看在卢渊的面上再次拱手一礼,不过不像卢渊那一礼那么正式。不是他看菜下碟,而是张彝四品级当不得他的正礼,否则就是捧杀他了。

卢渊没想到二皇子又施大礼,惊了一下,被旁边的张彝看见踩了一下脚后跟,才清醒过来,连忙躬身还礼:“下官忝居监令,无大功德,不敢当殿下大礼,死罪死罪。”刚刚他对拓跋慎随意还礼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于他们这些汉族士人来说,不能贪求太高,拓跋慎以皇子之尊能对他还礼,已经足够了,要知道至今还有不少皇亲宗室以被征服者和下臣的眼光看他们。

“我不是敬先生职官,敬的是先生高祖卢尚书子干公文经大功,文教国家至重,公祖有大功绩。”拓跋慎知道他们这些人的高点,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让他们这些不开化的蛮夷民族尊敬他们的家传经学成就。

果然,卢渊听了这话,眼中颇有自豪先人之色,他们这些世代任中层职位的世家子弟最重的就是家世传承和声望,这也是他们能在当地发展壮大的基石之一。

以前听说二皇子博学多才,虽然生长于深宫却所知甚广,今日一见,当真重学好礼。

“先生即居监令高位,朝廷所寄不轻,张主客来此,是为了取阅旧档么?是何文档,竟劳卢令亲自监理?”拓跋慎看了一眼张彝,说道

本来以他的身份不该说这种话,这种事往大了说叫干政,他无官无职,不该对别人的公事发言,只不过刚刚看见张彝踩卢渊的脚后跟,看起来应该是相熟的老朋友,所以好奇问道。

不过,干政的漏洞不能留,拓跋慎装着愕然后悔道:“是我失言了,这是先生公务,我不当问。”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张主客来此是为了取阅秘书丞李道固当年出使南朝的旧档。南朝使自从来京邑以来,累日请求陛见,陛下因为不敢先于太后之前召见南使,命南使当先往吊太后,再行两国和亲之事。南使以没有接到萧颐的命令,又没有丧服为由拒绝,请求陛下先召见他们,待得了萧颐制书再去往吊。陛下坚拒了南使,这才诏令主客曹尽快催促南使吊拜太后。张主客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这里领取当年出使的旧档查阅。”

是为了这件事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拓跋慎上辈子在书里面就看过,是一本《中国通史故事》里面看见的,不过里面的记载跟现在这种情况有了些出入而已。

第二十二章 无题

今上即位之初,南朝还是在宋明帝“猪王”刘彧统治末期,当时与刘宋就已经交聘积年,本朝最后一个前往刘宋的使者就是当年还担任员外散骑侍郎的郑羲,时间是在太和二年。

然后次年四月南朝派遣的使者殷灵诞到达北魏平城,当月,萧道成就篡夺了刘宋的政权。

殷灵诞因为刘宋的灭亡,不能返回江南而滞留在北魏,多次请求朝廷讨伐萧道成,最后经过多次朝议,认为当时朝廷已经与南朝和平多年了,而萧道成的篡位也没有在南朝引起大的震荡,朝廷无机可乘,因此拒绝了殷灵诞的提议,殷灵诞在曾此后又要求担任丹杨王刘昶(刘宋文帝的儿子,因为遭到刘子业猜忌而逃亡到北魏。)的司马,朝廷因为殷灵诞并不是诚心投向朝廷,又担心他串联北逃亡人树立党羽尊奉刘昶等多重考量,也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是并没有将他遣返,而是留待观望南朝动静。

此后两年,朝廷没有再与南朝有过往来,直到太和五年与南朝交兵后,南齐才首次派遣使者来北魏交聘。

太和五年这次交聘还发生了一件震动两国的大事件。南齐使者在皇帝阅兵后的宴会上遭到了刺杀。

当时南朝的使者是后军参军车僧朗为主,因为当时朝廷并没有承认南齐对于刘宋的统绪承接问题,所以在阅兵后的宴会上依然把刘宋使者殷灵诞的地位排在南齐使者车僧朗前面,车僧朗作为使者当然不答应,与殷灵诞就刘宋灭亡与萧道成篡位的问题展开争论,双方争吵不休。丹杨王刘昶因为不忿萧道成篡夺刘宋社稷,就暗中收买了殷灵诞的下属解奉君当场刺杀了车僧朗。这下事情闹大了,刘昶这一举动可以说是完全出于一时愤怒,做事不计后果。因为刘宋已经灭亡,朝廷不可能为了刘宋去兴兵南伐,刘昶指使解奉君刺杀车僧朗的事使朝廷一时压力巨大,既要考虑到南齐可能因为车僧朗被杀的问题侵犯边境,也让朝廷必须正面刘宋与南齐承接正统性的问题,最后考虑之下,朝廷放弃殷灵诞等人,于是厚殓了南齐使者,杀了解奉君,派遣殷灵诞护送车僧朗的灵柩返回南齐。朝廷虽然只是驱逐刘宋使者殷灵诞,并没有派遣使者前往南齐,但是这一举动也让南齐看到了与北朝有谈判的余地。

朝廷驱逐了刘宋使者,也就不必在道义上再考虑刘宋正统性的必要性,于是在太和七年七月萧道成死亡的消息传到平城后,派遣假员外散骑常侍李彪为使出使南齐,在政治上也承认了南齐的合法性。

自从东晋南渡以来,北方各割据政权与南朝争夺正统性。刘宋篡位和北魏崛起北方以后,各自污蔑对方为蛮夷,刘宋自以华夏正统,传承自东晋,为中国正统,北魏自以为地居中国,嘲笑南朝为岛夷。为了自我正名,两国各自派遣使者向对方展现自己的文化与繁荣,而所选使者都要求有相当的文化素质和风仪,能言善辩且具有急智,为的就是能够不失国家威严。并且在出使还国后详细陈述出使经过,出使所获信息,与对方交流言辞写成详细文件呈送皇帝阅览。这些文档在皇帝阅览后都要进行收藏以备将来使用。

今日张彝来白台,就是为了取阅以前李彪(字道固)出使南朝的档案和一些仪制资料。

至于为何卢渊这种秘书省排名第二的官员会亲自在这里过问这件事,是因为以前卢渊也是出自主客曹,还担任过主客令一职,张彝,包括张彝的前任李安世都与卢渊相交甚密。

对于李彪此人,拓跋慎也有所了解,他出自于顿丘,做过中书教学博士,在出使南朝是被封为卫国子,回来之后就被加为秘书丞,一直做到现在已经七年了,他在秘书省主要是负责编纂国家史书。因为知道他有数次出使南朝的经历,拓跋慎有时候到白台遇到他就会向他请教南朝的人文风俗,所以也算是相熟。

“我与李秘丞素来相善,以前曾经多次向李秘丞请教过他出使南朝的经历,秘丞公多次以口折服南士,诸位何不去请教李公?”

张彝听拓跋慎提议他们去请教李彪,无奈笑道:“李公职务辛劳,我们怎么好去叨扰,再者,主客曹受国家大命,怎么敢因为一些小事就去推诿他人。”

拓跋慎猜测张彝,张彝这话未必就是实情,都是为国家效命,那里有什么叨唠不叨唠的,李彪也不会有故意搪塞他们的道理,估计是因为李彪多次出使南朝,害怕他与南朝有旧交,抢了他们主客曹的功劳吧。

“我曾经详细问过李公出使的详细经过,或许会对主客曹有些帮助,几位若是有闲暇,我可以与几位详细说说。”

张彝见二皇子说话客气有礼,而且也许能打听到对他有帮助的旧事,也心动了起来,谢道:“殿下如此体恤下情,下官感激之至,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拓跋慎笑道:“为国事尔。”

……………………

等下了白台登上楼船,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了。

拓跋慎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张彝等人,也说了一些他自己的猜想,之后才带着抱着书籍简册的陆光出了瀛洲岛。至于对主客曹有没有帮助,有多少帮助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上了岸后拓跋慎没有回清潇院,而是去了观津阁,观津阁并不是附属于清潇院的建筑,而是与清潇院间隔不远,是拓跋慎生母在生下拓跋慎以后进封为嫔时赐下的宫苑,拓跋慎直到五六岁时一直和母亲生活在这里,这里留有他无数幼年和母亲在一起的回忆,所以常常来这里给母亲上香,还在昔日母亲的房间安置了床榻,隔几天都要去留宿,只有在那里他才会感觉心情最为安宁。

进了观津阁,吩咐陆光把借来的书送进左室,吩咐他放好书后不用留在这里,直接回清潇院即可。

拓跋慎走进了母亲卧寝,这里有一幅他亲手绘画的母亲的全身像,用的是当世没有的素描手法,这是拓跋慎在母亲下葬后花了一个月时间独自绘制的。

拓跋慎呆呆看着画卷中的母亲,他没有流泪,眼泪早就在母亲过世的前几个月流过了,现在的他只会把母亲深深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来都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对他来说,母亲是他一个人的亲人,即便是皇帝,也要远远往后靠,所以他也从来不在皇帝面前提起母亲。

抚摸着母亲的遗像,轻轻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擦干净遗像前的供案,点上香给母亲磕三个头,再看一会儿母亲故去后一直没有变动过的陈设以后,拓跋慎走到旁边的斋室,仔细检查母亲生前留下的手迹文稿和一些画作,有些还是他跟母亲一起写的,这些文稿他本来打算带到清潇院,后来还是决定放在母亲这里。

回到母亲的卧寝,他打算在这里一直等到供香熄灭了再走,大概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

坐在母亲的床榻上,靠着床边,打开母亲的手书,仔细阅读起来。这些书稿他都不记得看了多少遍了,闭上眼都能背出来,但是好像永远看不腻一样。每次看着母亲的笔迹,好像又回到了母亲教自己写字绘画的幸福时光。

第二十三章 宣文堂

拓跋慎回到清潇院,已经到了未时中了。

刚刚走进院中,就看见曹姨正在中庭处用温水浇灌梅花,这些花是曹姨新近移植的,夜晚放在屋子里面,今天天气温和一些,就叫人搬出来晒晒太阳。宫中女性整日无所事事,总要找点事做,曹姨又不擅长跟别人宫斗,所以只好养养花草了。

曹贵人正在和阿荷说着一些养花草要注意的事项,听见有人走动声,循声看见拓跋慎走了进来,放下手中温水,笑问道:“二郎,正午时分听陆光说你留在观津阁中,我让阿荷给你留了午膳,这就让阿荷取来。”观津阁她也曾去过几次,后来看拓跋慎并不喜欢其他人去,也就没再去过,就是经常吩咐几个人隔几日去打扫卫生,清理杂草,擦拭灰尘。因为知道拓跋慎的顾忌,所以也没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生母。

“多谢阿姨!”

拓跋慎走到花盆前,接过阿荷的事,帮着曹姨一起浇花。曹贵人也躬身浇花,时不时与拓跋慎谈话,说起今天在白台遇到左昭仪的事,曹贵人说道:“陛下与昭仪感情深挚,更有太后情谊在,你以后得空要常去问候,不求昭仪关爱,若果有缓急能为你宽言一二便好。”

拓跋慎点头称是。

“还有一件事,今日陛下遣人来告,说是皇子学停学两月有余,陛下传令,明日要续开皇子学。”

皇子学是太后在世时所开,为的就是教育皇子经学道德,提升皇室大宗的儒学素质。

自从进入中原以来,皇魏历代鉴于统治中国的需要,都很重视对皇室成员的教育问题,力求让子弟不忘武学也求文治。皇子学就是太后在这一思想下给拓跋慎三兄弟开设的。

第二天,拓跋慎用过早膳后就赶往作为皇子学开讲地的宣文堂。宣文堂建于太和十二年,旁边还有一个经武殿,这里前身就是永兴园,在后宫左近。

进了宣文堂,只有几个内宦在。讲学的地方当然不在正堂,而是在旁边的一个偏殿,正堂宽大,而且采光不好,所以放在一座偏殿。只不过现在天寒,待会肯定要紧闭门窗,对拓跋慎来说还不如在清潇院自己学

走到偏殿后只看见两个内宦在生炭火,拓跋恪和拓跋恂还没到,拓跋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起以前所作的笔记。

等了好一会儿,拓跋慎听见外面有阵脚步声,心想或许是拓跋恂和拓跋恪到了,起身准备问好,刚刚走到案边,就看见两个人结伴走进殿内,明显不是拓跋恂和拓跋恪。

咦!她们怎么来了。

原来进来的是皇长女拓跋珏和次女拓跋瑶,年龄都比拓跋慎三兄弟大些,穿着刺花锦衣,戴着貂帽。

这皇子学名为皇子学,倒不是说只有皇子才来这里进学,皇女也会不定时来,不过学规对她们的要求不严也不多,只要求她们能做到基本的学识理解和识文断字即可,至于什么是基本的学识,就是指的像《孝经》,《礼记》这些书,其他的就不做要求,不会要求她们去学习《春秋》,《易》之类的,因为这是男性的学问,不强求女性学。至于女子私下自己学不学,就没人在意了,主要看个人意愿,不过有些女性学问通常要求学,但是不会在学堂上讲,比如《女训》,《女戒》,《列女传》之类的,这些学问都是要求她们私下自己学。

拓跋珏和拓跋瑶身为女子,平时并不常来这皇子学的,一个月里面也来不了几次,今天怎么来了?

拓跋慎边心中疑惑边上前问好:“二位阿姊安好。”

两位皇女昨天也接到了通知,虽然不知道今日要讲习什么,不过还是相约结伴来了。本来以为她们两人算是晚的了,没想到只看见拓跋慎一人在。

看见拓跋慎见礼,皇长女拓跋珏还礼问道:“二弟安好,多时不见二弟了,今日只有二弟一人来么?”

“小弟只是来得早些,大兄,三弟还没到,没想到先遇到二位阿姊。”

……………………………………

讲学博士习钧手拿简册走进偏殿,就看见拓跋慎三兄弟和两位皇女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看着他,习钧也没说话,走到自己的案桌前坐好。

“席先生安”拓跋恂起头站起来,拓跋慎兄弟和两个姐姐也站起来问好。

习钧坐着行了手礼,算是还礼了,他现在是师长,天地君亲师嘛,就算是皇子皇女行礼他也不必站着还礼,这大概是他做讲学博士得到的好处之一了。

行礼毕,习钧看着皇子皇女们,说道:“今日续习《礼记》之《丧服小记》。”

拓跋慎看着习钧讲起《礼记》,听他的讲义,这次好像主要是以东汉郑康成所注的《小戴礼记》为主。

《小戴礼记》是西汉戴圣所选定古时《礼记》四十九篇,东汉时著名学士郑玄为它作注,流传于后世,宋代的时候被列入“十三经”之一,也是后世的科举之士的必读书目。

说起郑玄,拓跋慎闻名已久,即便在他的前世时,在古籍著述中郑玄依然大名鼎鼎,想起后世所看的《史记三家注》中的一些注解,其中就有提起郑玄对《史记》的一些说法,被注疏者所引用,可见郑玄在文史上的威望。

习钧一边讲习《小戴礼记》,一边看着皇子皇女们,发现平日诸皇子皇女中最好学的二皇子好像精神恍惚,明显没有在听他的话,不禁皱皱眉,又听说二皇子前些时日突然偶发小疾,害怕二皇子又是突发疾病,看着拓跋慎道:“二皇子,可是身体不好?若是有疾皇子可以先回去,下官会去向陛下并奏。”

拓跋恂和拓跋恪并两位皇女听到习钧的话,一起看向拓跋慎,拓跋恂还流露出羡慕之色。

正在想东想西的拓跋慎突然被习钧的话惊醒,看着习钧,不好意思说自己走神乱想,就站起来说道:“弟子前些时日观览《吕氏》,其中说到殷商传承礼法故事,心中有些疑问。”

看见拓跋慎不是发什么病症,习钧才放心下来,说道:“下官虽然不专治《吕氏》,但也熟读过数次,皇子殿下若有何疑问,下官或可试答一二。”

习钧想道,二皇子年纪小,即便有什么不解的问题,他也能但得住,再者他为人师长,弟子有疑问他如果问都不问清楚,传出去了会被人非议。

拓跋慎本来以为他随便提了一个与习博士所治《礼记》无关的话题,习博士最多提醒他专心治学,不会再纠缠下去,没想到习博士如此认真,要他把他的治学疑问说出来。想了想,既然习博士自己问了,那就说吧。

“弟子览《吕氏》,其中说纣兄微子启身居长子,生的时候母亲为妾,生纣的时候母亲为妻,纣之父帝乙欲立微子启为世子,太史力谏,立微子启不合礼法,于是纣得立。弟子疑惑之处在于此言实在难以理解,微子启与纣一母所生,启为长子,只以生母名位前后不同而立纣,此种结论实在牵强。且殷商本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相序,直至武乙,太丁,帝乙三代才得以父子相即,可见殷商本来没有父子相承的礼法,兄终弟及也是出于国需长君的考虑,启为兄且居长,正可以立为世子,何况以妻妾之分来定立世子,这些与周制太为相似,弟子实难相信这是殷商会有的礼法,再者,太史一职,本是西周以来的职官,殷商怎么会有,难道殷商的太史也与近代的太史职责相同吗?现今存世的古籍,都是周秦以来所著,殷商的史书从来没有人见过,殷商的文字也从来没人见过。《吕氏》此说,实在难服众口,弟子是以不解。”拓跋慎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习钧,等他的答案。

习钧听完拓跋慎的话,想了又想,顿觉这个惑不好解,这不是一般的小疑惑,而是一个大问题,是对《吕氏春秋》是否可信的一大疑问,他不是专治《吕氏》,实在不好回答,想了想说道:“前代古籍,下官并未通读,未知《吕氏》之说是否另有他据,素闻二皇子善于思考,下官当以二皇子之惑求于国子学诸生,想来他们或许可以给二皇子解惑。二皇子请坐下吧”说完站起来躬身一礼。

拓跋慎听了习钧的话,一点都不失望,他压根没指望习钧能回答他的话题,他这个话题是后世敢于质疑前人书籍的时代才会去想的,时下的文人几乎全都是信古不疑古的,像子贡那种疑古人士不是没有,只不过人家会把这些怀疑放在心里不说,今日若不是习钧追问,拓跋慎也不想说。习钧这是突然遭遇到这种以前没有接触过的疑古话题,不敢贸然接话而已。

拓跋慎还礼坐下,周围拓跋恂拓跋恪和两位皇女看着他,十分惊讶,虽然刚刚拓跋慎说的故事他们不懂,不过刚刚习钧躬身致歉,自认学识不足他们还是看得出来。

拓跋慎感受到四周兄弟姐姐的眼光,目不斜视,得了个口头便宜就行了,得意忘形不是他的习惯,而且边上还有个习钧在,自鸣得意实在不是场合。

拓跋恪看见二兄一个问题难住了习钧,兄长姐姐都盯着二兄,羡慕非常,灵机一动也想起一个问题,跃身而起,双目炯炯地盯着习钧问道:“习师,弟子也有个疑惑未解,请问习师能否为弟子解惑?”

习钧被三皇子的突然举动惊了一下,看着另外几个皇子皇女都被三皇子镇住了,都看着三皇子,又回头看着他,等着他回答三皇子呢?

习钧见此不禁心下恼怒,这是把他当成了不学无术之徒了吗?刚刚他那是一时为难,何况二皇子的素有神童之名,被一时难住虽然不好看,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孔夫子还有被项橐难住的时候呢?何况他习钧。但是现在这下面几个皇子好像都想来难一难他,这就不能容忍纵容了,否则他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三皇子请讲”今日怎么着也要压一压这些皇子皇女的气势,习钧心下说道

刚刚习师讲说,丧礼中有服丧三年的礼制,可是前些时日我听阿姨说起【天子以日易月】,的话,想请教习师为什么天子要以日易月?”

拓跋慎刚刚看拓跋恪踊跃提问,完全不像以前,博士们不提问他从不主动请教,以为他真有什么大问题呢?毕竟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何况拓跋恪也不愚,说不定真有什么难题。等听了拓跋恪的问题不禁失笑,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和解读,从来都是让这些儒生一张嘴随意解读的,怎么可能拦得住儒生。

习钧听了拓跋恪的问题,也有些呆愣,以为他会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题,原来如此简单,答道:“古代丧礼之中,未嫁女和居家子都要服丧三年,直到前汉文帝时下诏要求景帝以日易月,服丧三十六日即可,这是因为皇帝居国家至重,国务繁重,每日处理政事日不暇给,很难有精力服丧三年,所以才会有以日易月之事。”

拓跋恪没想到习钧三言两语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回头看着拓跋慎,拓跋慎向他点点头表示认可习钧的话,不禁大为失望,又问道:“那我父皇为何不以日易月,坚持要服丧三年?”

“当今陛下侍奉太后至情至孝,坚持为太后服丧三年,中外震动,皆深感陛下纯孝之情。满朝大臣几次上表陛下依照故事以日易月,陛下坚持不肯,足见感天动地。”这个话题不好深谈,皇帝几次说过理由,不过跟这些皇子皇女说他们未必懂,所以习钧打算说些浅显好懂的。

“那习师,既然满朝大臣都上表,你上表了么。可否能读给我们听听?”

习钧听罢脸黑不已,面色呆滞。

拓跋慎看着习钧的脸色,哭笑不得,简直想捧腹大笑三声。拓跋恪这不是当面打人脸嘛!习钧一个区区博士哪里轮得到他上表。

心中不禁同情起习钧来了,今天出了宣文堂,他可真成了别人的谈资了。

第二十四章 均田授田

就在拓跋慎授业之时,皇信堂中重臣云集,太尉拓跋丕,司徒尉迟元,司空丘穆陵亮,尚书令源怀,尚书左仆射步六孤叡,尚书右仆射贺楼毅,都曹尚书王袭,中书监高闾,中书令刘昶,南部尚书李冲,侍中冯诞,咸阳王禧,河南王干,广陵王羽等按照官职高低依次坐定,端拱皇帝。

今天倒也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不过是处理一些日常政务,本来只需要叫来尚书省诸官即可的,只是太尉,司徒这些都是朝廷重臣,如果皇帝不常常召见他们,回避他们,下面的人要多想,就连他们自己也会疑神疑鬼,所以这些平时用不着他们的事,皇帝也会派人召见他们一起议政,至于中书省,是负责发布朝廷政令的,皇帝身边离不了他们,现任中书监高闾是个老臣了,中书令刘昶今年刚刚接替李冲的职位。而冯诞是皇帝亲近之人,常常跟在皇帝身边,咸阳王,河南王和广陵王则是皇帝的亲兄弟,咸阳王现在的本官不在中央,而是在冀州担任刺史,等太后的事彻底了了,他还得去冀州赴任,河南王倒是在中央任职,他的军职是车骑大将军,文职是中都大官,吏部尚书。广陵王现在担任侍中,外都大官。

“尚书省都曹王卿近日呈递的今岁关于冀州,青州的均田授田详情,诸卿都已经看过了吧”皇帝居坐在中堂上,看着左右诸臣问道。

“臣等都已经览过。”尚书令源怀道。

其实源怀虽然是尚书令,但是平日尚书省的常务都是由左右仆射来具体负责的,他只是带个头,不过他现在是尚书书长官,不管负不负责具体事物,皇帝问起了,他还是要领头答复。

“咸阳王既然担任冀州刺史,可有什么要说的?”皇帝看向咸阳王禧问道。

拓跋禧见皇帝问他,不禁有些支吾起来,他平时在州可是不管什么事的,集体的事都是由他的开府僚属来负责,现在皇帝手上的这份表疏就是由他的主簿所书,他也认真看过,书面上的话他倒是看的明白,当时还让州别驾和主簿仔细给他当面详细解说了一遍,包括皇帝陛下可能要咨询到的一些问题都说了一些,无奈时间长了,他都忘的差不多了,昨天临时抱佛脚仔细回忆了一回,又觉得恐怕不能合皇帝的意,是以踌躇难言起来。

皇帝看着咸阳王好一会儿,不说话,拓跋禧顿觉汗流浃背,俯身请罪道:“臣不敏,有负陛下重托,州治之事,尽在竹帛之间。”

皇帝看着这个长弟,知道他素来既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美德,也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才能,只是因为他位居长弟,不能不托他以重任,以向天下臣民显示他没有想将天下以为私有,而是愿意和兄弟宗室共享之情。

当初遣他去冀州就任时,怕他到了地方没有人压制就肆意妄为,就亲自出城在南郊给他践行,仔细叮嘱他到了信都要体恤下情,待下属要做到宽严相济,不要去收集一些金玉之类的无用之物,不要嗜酒渔色不知节制。后来还是间或听见他在冀州所行违禁诸多,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得不多多宽待。本来以为他在冀州多年,即便生性愚鲁也该多有长进,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生性如故。

“咸阳王起来吧!”说完也懒得再看他一眼。

“据冀州来表,今岁冀州所增加户口八万三千二百一十六,失亡三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成人授田五万三千六百正,其中丁男三万一百三十,所授露田本当一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亩,实授一百一十三万二千七百六十五亩。妇人二万三千四百七十,当授露田四十六万九千四百亩,实授四十一万二千六百五十四亩,桑田当授六十万二千六百亩,实授五十三万亩,宅田六千三百五十一亩,麻田七万七千二百亩,失亡户追回露田一百一十七万三千三百亩。”

“另报,诸多民户以露田,桑田栽种果,枣一类,官府屡禁不止,因为按制追回所授田亩引起冲突数十次,又有山林之地难计亩数,多为强豪贵家所据,隐藏人户,规避赋役,如武邑豪民张虬,侵占山林水草十七顷,躲避输课三百五十余人。这难道不是州郡守令失职吗?豪强侵暴,鱼肉乡里,多以钱财输给官要,凭借武力侵夺民田,朕多次严令州郡打击此等刁顽,以缓救一二民望,而州郡诸官或有庇护隐瞒,或有阴通暗情,使朝廷法令不张。凡次种种,使朕深痛之。”

“各地露田,桑田所授或有偏差,或有不足,或以次充良,或当授桑田,而补以露田,麻田种枣,桑田栽果,正是官家或教令不足,或不明实情所致。尚书省要严下政令,督促诸郡县多遣使者查访民情。”

“臣遵旨”尚书令源怀道。

“冀州今岁所授田亩多有不足,比起去岁更甚,其中缘由既有官府田亩不足授,也有强豪之家隐占之情,官田不足,可以令民户开荒地,强豪之家,要严申朝廷限田之意。”词义之中颇为烦恼气怒。

说到这里,皇帝也不由心累不已。

代魏自从进入中原以来,因为河北经历一百多年的战乱,各地人口损耗,豪强之家结坞自保,只能推行宗主督护制来统治河北,这些各地豪强接受朝廷的官封,为朝廷纳税牧民。直到太和八年起,北魏朝廷推行三长制逐渐以朝廷政令取代豪宗治民,使国家户口猛增,而北魏政府编民所需土地的压力也随之而来。因此不得不推行均田,将国家手中的无主土地分授给无田民户,这些都是为了缓解土地兼并急情,又能使国家税源大增。

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均田令中有一项政令给土地兼并开了个窗口,即桑田为民户永业田,允许买卖,这个政令给了豪强地主继续兼并土地的口子,有些民户因为各种原因出卖了他们的桑田,至令田亩不足,如果只是田亩不足的民众还好说,总有一份露田供他们种植求生,还不至于危及社会稳定。

更大的难题还是国家土地不足。均田所授田亩都是国家所有或者无主荒地,这些土地很多都是贫瘠或者偏远,在这种地方授田难处在于土地难以丈量和评级,很多山林沼泽区都无法开垦,诸多原因导致各州土地依然紧张。所以出现授田不足的情况,田亩不足,人户增加,社会压力滚滚而来,更兼豪强兼并之势不绝,这一切不能不使皇帝忧心。

这些事尚书省不是不知道或者不明白,可是朝廷也没办法,只能要求下面多多招揽人口去偏远之地开荒垦种,对内限田尽量严查严禁。

这些事主要是尚书省来负责的,源怀他们不先开口,其他人都互相对视着,看着源怀,步六孤叡和贺楼毅。

均田大事源怀推拖不得,他是去年年末才转任尚书令的,此前担任殿中尚书一职。尚书令向来不管具体事务,都是有左右仆射负责的。所幸他担任尚书令一年来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他都知道,防止陛下问起不知道如何回答。

“陛下,自从均田以来,国家出让诸多园囿池园牧场山林水泽,积年以来难以计数,三长所出户口近二百万,又要给原有编民填补亩数不足之数,人多地少确是实情,但当宽延时月,多迁民户开荒地狭乡,无地之情自可缓和,谅前代户口四千余万具在江北,土地尚足,我户口当一千七百万,差前代远甚,陛下何忧田亩不足,当严督垦荒而已。”

皇帝听了默然无语,他也知道这事急不得,豪强之家土地广多,但是朝廷不可能在他们身上剜肉,只能慢慢迁移民户开垦荒地一途。

“咸阳王,你年后去冀州还任,要严加督责各郡,多遣府员巡访授田情状,具以本奏朕知道。”

“臣遵旨”

第二十五章 君意

皇帝不想再讨论关于冀州均田的事,这事非是一二日之功。还是等到其他各州均田详情都到了在一起祥议好了。

皇帝翻了翻案上的疏章,连翻了几疏,抬头看着李冲问道:“李尚书,朕命主客曹游说南朝使裴昭明事如何了?南使有何话说?”

“禀陛下,臣这几日去了主客曹数次,主客令张彝报称连日让几个主客郎去会见南使劝谕,南使已经同意先吊太后再求见陛下呈递国书,只是依然坚持以南朝公服入吊。”

主客曹的事按制应该是由九卿之一的大鸿胪主管的,只是吊拜太后的事皇帝很重视,所以才专门安排给担任南部尚书的李冲,南部尚书主要负责南部边境诸州的事,南齐在南境,由李冲负责一下倒也勉强说得通。这种事对皇帝来说既是公务也是私事,所以李冲对这件事也很上心。

“南使既是来我大代入吊,岂有服南朝朱服之理,南使坚持失礼之行是他的事,朕不能迎合南使的心意而遗笑本朝。”说完又道:“李卿可挑一能言善辩之士继续游说南使,务必要南使改意方可。”

裴昭明的顾虑皇帝当然明白,裴昭明此次来聘,本来是没有吊丧的事的,只是事发突然,现在又是两国和好的紧要时刻,而且入其国吊其丧是古礼所在,只要把这些情况说清楚,南使只要明白事理,就不会拒绝,至于坚持穿南朝官府行丧礼,也是因为害怕回去被责难有失臣节。但是他是大魏的皇帝,不是南朝的皇帝,裴昭明如何难做他管不着,而且要求他以丧服入吊正是古来的规矩,更不应该在这里稍作退让。

“遵旨。”

皇帝继续查看案上放的需要处理的急务疏章,又与诸臣商议了吐谷浑入朝和一些朝务,才吩咐诸臣各回省部署司。

诸臣起身行礼各自退出殿外时,听见皇帝又道:“咸阳王暂留片刻,朕有一二兄弟肺腑之言相告。”

正要出去的众人听见皇帝的话,顿了一下,都看了咸阳王一眼,然后走了出去。咸阳王禧看着李冲等人出了殿外,心下一紧,知道皇帝这是要私下训责他,他也明白今天君前召对自己让皇帝很失望,心中紧张之下不由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渍,转身躬身待责。心中也急急打个腹稿,最后打算先认罪再小辩一二,依照过往的经验,或许不会有什么大事。

皇帝没有看咸阳王,而是翻开疏章继续看了一会儿,对一些可以现在处理的事写下了他的批阅。他打算先晾一会儿咸阳王,心想咸阳王若是知道悔过自省,会自己请罪,不需他先开口。

等了好一会儿,疏章都看了好几份儿,咸阳王还是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躬身不动,丝毫没有主动请罪的举动,心下微恼。抬头看了一下咸阳王,发现咸阳王此刻好似魂飞天外,将手中毛笔重重搁在笔架上,合上疏章掷于案边,站起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边说道:“咸阳王且随朕来。”

咸阳王被皇帝起身的动作惊醒,看着皇帝快步走出点外,身后跟着内行曹内行长张瑁,急忙跟上皇帝。

此时时间已经交巳时中,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日晒,外面已经暖些。皇帝走出殿外,抬头眯眼远远看着天渊池中瀛洲岛上的白台和永宁寺塔几眼,等眼睛适应了日光后转身向着太华殿走去。身后的张瑁和咸阳王赶紧一起跟上。

皇帝虽然打算好好和咸阳王谈一谈他在任内失职的情况,再训导他一番,但还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让咸阳王丢脸,吩咐张瑁先去太华殿,不用在这里伺候。

咸阳王看着走远了的张瑁,心下松了口气,跟在皇帝后面,等着皇帝训话。

皇帝朝着通往太华殿的缓步慢行,说道:“皇弟可还记得昔年先帝崩殂之情?”

“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先帝心向玄道,昔年常有遗世之念,故禅位于为兄,移居北苑崇光宫中数年。”

说到这里,皇帝看着远处的太华殿,脑海中的记忆重新回到十四年前的六月六日。

。。。。。。。。。。。。。。。。。

“妙娘,外面怎么这么吵,我睡不着”小皇帝从床上翻身下来,走到另一边的小床上拉着小姨冯妙莲的衣袖说道:“我们出去看看吧?是有百戏吗?怎么妳母没有说过?”

小妙莲一只手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我好想睡觉啊,陛下你自己去玩吧,我好累啊!”说着又闭上眼睛。

小皇帝正要接着拉她起来,妳母快步赶来了,抱着小皇帝道:“陛下莫闹,乖乖在宫里面玩,待会太后要来看你呢!”说着抱紧皇帝不停哄着。

小皇帝不停地扭动身体,无奈妳母抱得紧,小皇帝无法挣脱,听着外面传来的冲杀声,看着窗外远处红色的火光和传来的啼哭声,一直到了深夜才平静下来。小皇帝好像也感受到了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慢慢靠着妳母身上不说话了。

几天后,皇太后穿着丧服来到小皇帝的寝殿抱着他痛哭,告诉他,太上皇帝驾崩了。

。。。。。。。。。。。。。。。。。。。。

“先帝驾崩之初,你我兄弟多遭小人构间于太后,几招废黜。这些年的艰难你难道忘了吗?”

“陛下与臣多遭时艰,即便君,王之贵也难避灾祸,幸耐先帝威灵,陛下得以独掌乾坤,我们兄弟才能睡得安稳。”咸阳王说着抹起了眼泪。

“你既然知道这些故往,就更应该知道惜福二字。”皇帝停下转身看着咸阳王,说道。

“朕今年二十有四,经营天下名为十九年,实则不过五载,太后虽去,冯氏故旧尚多,你是朕长弟,此时正是你效力的时候,怎么能还像以前一样不问世事。”

“朕有六弟,你居长,本当来朝帮助朕理政,只是顾念冀州居重,少不得重王镇之,这才遣你去信都,本是指望你能多加勤勉,待资望才德完备再调你回平城。”

皇帝转身继续走向太华殿:“你今日奏对之失不消几日全城都会知道,让朕如何能不顾众议强调你返京。”

咸阳王没想到皇帝有让他辅政的想法,心中颇受震动,他这些年常在冀州,虽然说是天高皇帝远,自己在冀州自由自在,但是平城的繁华不是信都能比的,他有时也想回平城。何况现在太后又驾崩了,不比以前,留在平城,待在皇帝身边,这种便利可不是远在冀州能比的,想到这里心中懊丧不已。

“臣弟无识,不明陛下深意,死罪。今后必自省往过,不使陛下阿兄蒙羞”说完跪在地上磕头行礼。

皇帝返身扶起咸阳王道:“你能明白朕心意便好,日后当日日求新不已,不要辜负朕之厚望。”拍拍他的手臂:“卿勉之勉之!”

说完转身挥挥手表示他可以走了。

皇帝刚刚说的要召他回平城,既是真话也是假话。刚刚走出殿外时,本来是打算严厉斥责他一顿,后来想想又考虑到他或许当面低头,事后又故态复萌,还不如用良言来激励他。良言当然莫过于升官加爵,咸阳王本身即是王爵,无可再加,但是他的本官只是冀州刺史,往上升还有不少空间,不如用升官的前景来激励他,这是假话。真话就是,皇帝确实有打算一步步让兄弟来辅政,太后经营国家十余年,他也只是在太和十年后才渐渐亲政,国家大政还要时时向太后禀报,现在太后虽然驾崩,但是她的遗留影响还在,虽然没听说哪个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但是集权心理是每个皇帝在登上皇位那一刻就开始萌发的。太后已去,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就是他的时代。要掌握政权,就不能不把紧要权力攥在手里,而朝中多是外姓和远族,现在看来靠着住的还是亲兄弟,因为今天没有他,明天就没有这些亲兄弟,某种程度来说,他和这些亲兄弟是一体的,所以他也有了加快诸弟官权的想法,只是这些暂时都还是腹案,他还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今天把这些想法透露给长弟,也是打算让他自己先有准备,不求他长进多少,至少以后别被人抓住短处。

第二十六章 再遇

拓跋恂斜眼看着习钧拿着简册走出偏殿,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先看着远去的习钧,再看看殿沿边上的日晷,已经巳午相交了。脸色颓丧的回到案前,看着还没写几个字的纸张叹了口气。

拓跋慎看着拓跋恂沮丧的脸色,知道他又在为今日马钧留下的经学题头疼了。回过头和拓跋恪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笑意。

收拾好案前的几张笔记,折叠好后放进袖中。这些都是刚刚写好的,还的带回去接着写,后日还要交给习钧审阅。

拓跋慎起身走到两位皇姊案前,说道:“皇姊最近一直没有去清潇院,阿姨还常常提起二位阿姊,今日还嘱咐小弟告诉阿姊,得了空就去清潇院游玩呢?”

“万谢曹姨盛情,只是近日阿姨教导绣工,一直不得闲暇,是以不能去给曹姨省安,还请阿弟回去代阿姊告罪才好。”大姊姊拓跋珏笑答道。

拓跋慎点点头,又对着拓跋瑶拱手道:“那,大姊,二姊,小弟告辞了。”

拓跋珏和拓跋瑶姐妹看着拓跋慎的背影,相对而笑,也结伴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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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宣文堂,走在回后宫的路上,拓跋慎琢磨着习钧讲的经义,想着该怎么写复纪,慢悠悠的踱着步。走到清潇院门前不远,看见几个宦侍黄门站在门外,边上还有几辆驾着两匹马的画轮车。拓跋慎认得其中一个是张瑁的亲随,叫张嵩的,虽然是个小宦侍,这姓名倒也不俗,所以拓跋慎对这个听说是张瑁本家的小宦侍很有些印象。

张嵩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清潇院找拓跋慎点的,听曹贵人说二皇子去了宣文堂未归,就一直等在清潇院外。

看见二皇子走过来,张嵩迎上去高声道:“陛下有令,二皇子跪承。”

容不得多想,拓跋慎跪拜俯身道:“臣慎承命。”

“诏命,北海王太妃高氏有疾,次子慎身居后辈,今可代朕视疾。”

“臣慎遵命。”

北海王是当今皇帝年纪最小的弟弟,比皇帝小四岁,现在只是担个光禄大夫,侍中的名号,因为年岁不很大,平时也不用跟在皇帝驾前伺候,早些年封王以后就和他的母亲高椒房搬出宫去了,现在的王宅就在皇城附近,那里还有不少诸王,公主,贵戚的宅第。

高太妃的事没听说过啊!这是几时的事?再说这种事一般都是皇帝去吧,怎么突然就叫自己去,拓跋恂是长子,论资排辈也该他在前吧?

拓跋慎边想边站起来问道:“张君,父皇可还有什么吩咐?”

“回殿下,陛下说殿下视疾以后可以再去一次瑶光寺。”

“多谢张君提醒。”

瑶光寺,这都几年了,还难念不忘呢?不会是要我去探视高太妃是假,探视瑶光寺才是真吧。

“殿下,小奴带了一些衣物美食,还请殿下带去瑶光寺。”

拓跋慎点点头,这些东西显然是皇帝想要送到瑶光寺的。皇帝现在居丧期间,连正常夫妻生活都不能如常,就更不能去瑶光寺了。这是要我做信使吧。

打发了张嵩,拓跋慎进去向曹贵人说了要去北海王宅的事。然后叫上陆光,带上了上次皇帝赐的高丽参,出院登上画轮车,向止车端门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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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上次出宫差不多十天了,没想到今天又有了出宫的机会,虽然只是出来办事,办完了还得回宫复旨,没多余的时间去游玩,不过看看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这吃出宫因为是身负王命,路程也不远,所以用的仪仗也很简单,只是带了一些司仪官,随行的三百军士夹着车驾两边。因为不是皇帝出行,当然不用泼水净道戒严。两边的行人只要在二十步以外通行即可。

拓跋慎看着路边的屋舍,这里靠近皇宫,居住在这附近的都是皇亲国戚和各级官员,城南住的是普通平民,城西住的是匠户,百工之家,其中还有个被称之为贱户里的百工集聚区,这些贱户的百姓平时是不会去其他城区的。原因嘛,就是因为阶级歧视是不分时代的。

平城跟后世电视剧里面的景区里面的繁华景象可不一样,可不是到处都是二层或三层的楼层建筑,楼这种建筑,不是一般百姓消费得起的,这种建筑耗工甚巨,只说支撑楼体的木料普通百姓就不可能收集得到。故而能修建高层建筑的都是达官显宦,而对于修建屋舍的高度朝廷早期就有规定,不准修建三层或高于三丈的建筑体,为的就是防止图谋不轨者窥视皇城。所以路边多是二层建筑,看起来只能说差强人意,这还是皇亲官员聚集地呢,那些平民区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种都城难怪被皇帝嫌弃,认为不足为大国之都了。

车队出了皇城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到了北海王宅第附近,远远就能看见王邸前站着不少人,很明显,皇宫早就派人通知了北海王,所以北海王这是出来迎接的,如果只是拓跋慎自己私人来,北海王身为叔父当然没有出来迎接侄子的道理,不过今天拓跋慎是奉旨而来,北海王作为户主自然要亲自出来迎接。

车队放缓了速度,走到正门前停下,拓跋慎看着王邸前站着不少人,当先站着的就是北海王叔,北海王身边还站着王妃郑氏,叫什么名字拓跋慎就不知道了,不过知道他这个六叔母是郑懿的女儿,就是上次在永宁寺遇见的郑娘子的姐姐。话说皇帝纳了郑羲的女儿,却给自己的弟弟娶了郑懿的女儿,辈分乱了。只是这种事自从魏晋以来就很常见了,尤其是在南朝,世世代代交互联姻,早就不计较什么辈分问题了。至于本朝,以前还同姓联姻呢!这种事在南朝当然不可能,不过本朝起于漠南,风俗不与华同,这种同姓联姻直到太和七年才被太后下令禁止了。

看见郑王妃,拓跋慎又想起了郑娘子,忽觉郑王妃后面站着一个少女有些熟悉,仔细一看原来正是郑娘子。她今天的穿着与上次差不多,只不过换了发型,百褶长裙也是单绯色。身上还是束着那条黄色刺绣的束带,头发上还束着的红色发带被风吹动着,直垂到了腰际。

第二十七章 北海王邸

察觉到拓跋慎的视线,郑娘子看了过去,刚刚与拓跋慎对视了一眼就微偏着低下头去。

拓跋慎也有些尴尬,连忙移开视线。

没看到郑羲,郑懿这些人,倒是有个与郑懿有些相像的中年人站在郑娘子靠前一些的位置,看起来可能是郑娘子的长辈。剩下的还有几个可能是担任北海王臣属的官僚。

北海王祥上前几步,领先跪拜行礼道:“光禄大夫,侍中,北海王臣祥请陛下安。”

“朕躬安。”拓跋慎神情严肃答道。

示意一边的司仪官扶起北海王。北海王再道了一声“万岁”,然后和郑王妃等人一起站起来。让出一条路等着拓跋慎进去。

拓跋慎下了车,看了一下北海王等人,正准备当先走进王宅。就看见刚刚翊卫自己的羽林中郎将俯身行礼道:“殿下,请待下官先带将士进去清戒,殿下再进去。”

拓跋慎知道这是保护皇帝用的保护措施,不管到哪里,都要想清道警戒。但他可不是皇帝,而且北海王邸也不会有危险,不必真去清戒,否则在外人眼里,看着侄子进叔叔的家,竟然还要人去警戒,还指不定说什么闲话呢。

“北海王国家亲尊,就不必警戒了。”

。。。。。。。

拓跋慎当先进了王邸正堂,北海王和王妃等人跟在后面,进了正堂以后,拓跋慎站在正堂阶上,北海王和王妃再拜,这次郑娘子等人就不必跟着拜了,刚刚在外面行的是王礼,在场的人都要拜,现在进了正堂,行的是家礼,郑娘子身为外人,不用跟着行礼。

“北海王起来吧!”

等司仪官扶起北海王,拓跋慎走下殿阶,拱手至头,躬身行礼道:“侄慎见过叔父。”对着郑王妃道:“侄慎见过叔母。”

北海王拉着拓跋慎的手,说道:“贤侄一年也难得来一次叔宅,今天为叔略尽礼数。”说完给拓跋慎介绍他的一些臣属。

原来这些人里面既有北海王的僚属,也有一些宾客。僚属嘛,就是诸王家令,家尉,王友,侍郎,典书一类。

其中有三个人引起他的注意。

一个叫裴约的正平人,估计是闻喜裴氏族人,正是北海王友之一。

一个叫王道虔的太原晋阳人。是今天的宾客之一。

还有一个,竟然是在后世也鼎鼎大名的----郦道元。

拓跋慎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身高大概一米八,面色微黑,长相平庸的大高个儿,没想到他就是郦道元。

郦道元以他的传世名著《水经注》而留名后世,拓跋慎虽然前世没看过《水经注》,但是对郦道元却有印象,能在后世历史教科书上入选的名人嘛!不简单。

“郦君也是王叔的僚属吗?”拓跋慎刚刚听到郦道元的大名就呆住了,没有仔细听清北海王的话,回过神来问道。

“非也,郦卿与王公为好友,现在主客曹担任曹郎。是我家常客,在京中颇有才名。”北海王愣了一下,答道。刚刚他介绍了几位僚属,二皇侄都是点头至笑,没有主动问话的。倒是这个任职主客曹,也算是王邸常客的郦道元让皇侄另眼相看。

众人都注意到这一点,甚是奇怪,这郦道元虽然颇有才名,可是还没到名传皇宫的程度吧!怎么身居深宫的皇子好像也知道他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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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娘子站在郑王妃后面,看着拓跋慎与在场的诸人笑谈,好像又与那天初见她时的温良恭俭让相重合了,与常见的世家郎君大不相同,一时看着拓跋慎发呆。

郑王妃看夫王在给二皇侄介绍臣僚宾客,又估摸着时间不早了,盘算着去膳房看看午膳的情况,今天没想到二皇子要来,所以还是按照平时的菜式,现在要去看看是不是要加些美食。

想着这里都是男客,四妹妹身为女子不适合留在这里,打算带着她一起走,转身却看见四妹妹看着拓跋慎,心中奇怪,二皇子日居皇宫,极少能出来,就算是自己也只是在每年的正旦大朝会时进宫等少数几次机会能看见他,四妹妹哪里有机会认识二皇子的?

“四妹”郑王妃拉着四妹妹的衣袖低声问道:“你也识得二皇子么?”

郑娘子正看着拓跋慎想着心事,突然被二姊拉着衣服,回过神来,疑惑的看着二姊问道:“二姊,怎么了?”

见四妹妹刚刚根本没听到自己问什么,郑王妃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复低声拉过妹妹走到一边,低声问道:“四妹也识得二皇子吗?往昔二皇子来王邸,阿姊可不记得四妹也在。”

郑娘子想着自己刚才的动作,自觉刚刚太失礼,让二姊误会了。不觉有些不好意思,低声答道:“太后斋会时在永宁寺中见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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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慎也注意到了郑娘子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道郑娘子何意,也有些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道:“听说主客曹近来困于南使事,张主令这几日为了这事奔忙不已,不知可有结果?”顿了一下又道:“事关太后祖母,慎方询问。郦君勿要见怪。”

众人听了顿觉恍然大悟,难怪二皇子问起郦道元,原来不是郦道元声明波于皇城,而是因为二皇子关注主客曹的事。顿时都觉得二皇子不愧陛下亲子,纯孝之心亦得之于陛下。

郦道元见皇子垂问,正色答道:“主客曹往返国宾馆多次,南使依然坚持以公服入吊,今日陛下已经命南部李尚书择善辩之人游说南使。”说罢看了一眼裴约,接着说道:“下官今日来北海王殿下宅邸拜访,正是想请裴君同去国宾馆游说南使。”

裴约适时说道:“下官与南使裴昭明俱出于前魏冀州公祖后,素与郦君推心相交,故而郦君来寻下官一同前往国宾馆。”

原来如此。不过只怕是白跑一趟,一则对裴昭明来说这是有关国家荣辱的问题,不是裴昭明私人的问题,二则裴约与裴昭明虽然都是同宗,但是现在已经相去甚远,这同宗之情未必就有多少。

第二十八章 郑道昭

当然,这种话自己藏在肚子里面就行了,他们大概也是想撞撞运气罢了。

“善哉!南使倘真能回心转意,以邦国和亲为重,赖二卿之力。”拓跋慎点头称道

话问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多问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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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王看拓跋慎无意在讨论主客曹的事,知道拓跋慎以皇子之身说这些事有些顾虑,就拉着拓跋慎走到郑娘子近前,指着郑娘子前的中年美男子道:“这位是秘书监郑公次子道昭,现任秘书郎,主文中散。也是你叔母之叔父,今日听说太妃小疾,携你叔母四妹妹特来探疾。”

拓跋慎看着站在张娘子前面的高大伟岸美男子,心下惊讶。

原来他就是郑道昭啊!拓跋慎看着这个中年美男子,虽然已经进入中年,倒是面如冠玉,浑身上下有股清俊风流之气。让人一见就大生好感。

拓跋慎前世学习书法的时候,也看过一些书法界的历史,其中就有北魏著名书法家郑道昭,他的《郑文公碑》直到后世依然存在,被视为上承秦汉,下启隋唐书法的大家。清代的叶昌炽甚至将他放到了和东晋王羲之比肩的地步,“至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称之为“北朝书圣”。

这句话当然不能说没有争议。郑道昭的书法成就有没有达到跟王羲之比肩的地步,拓跋慎这二把刀不好评价,不过在这个风流名士面前他可不想失礼,这种身怀妙技的世家子弟多数交游广,朋友多,最好给他留个好印象。

“原来是僖伯公当面,慎久闻僖伯公擅书大名,堪称在世王右军。没想到今日托了叔母的福,才得见尊颜。”说着行个大礼。

郑道昭连忙还礼,说道:“殿下屈己待物,下官岂敢当,下官久习前辈书道,虽然得古人一二精妙,但与王右军相比,昭岂敢,维各有其道尔。”

熟知郑道昭的人才知道,郑道昭平日最得意的就是他的书法之道,以前不喜欢别人总说他是某某郑公的儿子,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无才无知,靠着父亲才能出名的人,每每听到别人先介绍他的父亲,再说起他本人,虽然面上不露异色,心里面微有芥蒂。只不过他很清楚世人世情如此,他的名声远不如他的父亲远大,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刚刚听见身为皇子的拓跋慎没有先提“秘书监郑公”的字眼,而是先对自己的书法之道大表赞扬,心下大为高兴。他数日前看见过拓跋慎写给郑娘子对信函上的几个字,对拓跋慎的书法也觉得新奇,堪称发前人之未有,也对拓跋慎有些兴趣,没想到这二皇子也是不以官爵待人的雅人,心中对拓跋慎的好感一时间更增。

拓跋慎和周围众人听了郑道昭的话,心中都觉哭笑不得,拓跋慎用王羲之来赞誉郑道昭,正常听起来都是客套话,给面子的话,没想到郑道昭倒不客气,前面虽然说他不如王羲之,后面又说他和王羲之各有千秋。看来连王羲之都不能让他信服啊!

不过这种场面即便有人对他的话有异议,一般也不会当面指出来。大家都感觉其乐融融,浅笑不已。

拓跋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了,总不能去把王羲之贬一顿吧,他来自于后世,知道王羲之的书圣众望所归,郑道昭在书名上远比不得他的名声响亮。违心话他又着实说不出口,否则岂不失了他的身份,让人看笑话。

“慎久居掖庭,难得出宫一次,今天因故来王叔府邸,不意得见群贤毕至,实感大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拱手施礼一周道:“只是太妃小疾,慎身居晚辈,不敢不去探视,诸位先达请在此坐论,待慎先去一尽晚辈之礼,再来向诸位请教。”

说着就转身向北海王道:“王叔,且待侄儿去给太妃请安才好。”

说起拓跋慎今日来给母亲高太妃探病请安的事,北海王也感到有些突然。太妃这病也不算能到惊动皇帝的地步,只是这些时日天气渐寒,偶感风寒而已,昨日因着这事他去了太医署请了几位太医来诊治,母亲服了药算是有了好转,否则他也不会今天在宅邸设宴待客,没想到突然接到皇宫的传信,说是二皇侄将要代皇帝前来探疾。

“好,好,为叔今日为贤侄导行”说完北海王又向着众人道:“孤先去太妃处问寝,诸君,且自便。”说完在几个王邸宦侍的引导下,带着拓跋慎一起朝后堂去,郑王妃见拓跋慎要去探望高太妃,只好拉着妹妹,和拓跋慎并行着,郑娘子微微靠后跟在后面。

。。。。。。。

这北海王邸可不小,各处宫殿十余处,要走好一会儿。拓跋慎斜视着旁边的郑王妃,耳边回荡着郑娘子轻微的步行声,好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对这郑娘子一直无法做到淡然处之,可能因为这郑娘子为人平淡且早慧吧,拓跋慎没法把她当做小孩子去看。

郑娘子跟在二姊后面,微微低首看着地,也不去看拓跋慎,又怕拓跋慎突然回头与她说话。走了好一会儿,不见拓跋慎有什么动作,心中才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拓跋慎,又微微有些异样的感觉。

仿佛感受到了郑娘子的异样和不安,拓跋慎微微加快脚步跟上北海王,问一些太妃的近况和太医诊治的情况。

到了高太妃的卧寝外门,问了侍奉太妃的侍女,得知太妃只是卧床,还没睡着,北海王便嘱咐郑王妃在外面等会儿,他和皇侄一起进去问省。

拓跋慎跟着北海王进了太妃卧寝门,在正寝门外派了侍女进去告知宫中二皇子前来探望,过了一会儿,侍女出来说道:“禀殿下,太夫人嘱咐,请皇子殿下独自进去便可。”

拓跋慎看了一眼北海王,道:“王叔且先去待客吧,侄儿在这里便可。”

“好吧!贤侄自己去吧!太妃一月余没见到你了,多说说话。”

高太妃正坐在卧榻上,后面垫着锦被,她今年已经三十六了,看起来面色还不错,倒不见多少病容,只是眼角隐见些许皱眉,很淡。但是当年的风华依然能让人感觉的出来。

在高太妃这里逗留了差不多一盏茶,说了一些宫里的轶事,高太妃问了他一些宫里的旧人近况,最后拓跋慎给高太妃敬了一觴米酱才告辞出来。

第二十九章 郑娘子

拓跋慎走到外门,没看见北海王和郑王妃,只有郑娘子一人在门前几十步的苑池边,正看着池面上几只游动的鸳鸯发呆,长发上的红色束带被轻风吹动,微微带起,与腰间的黄色束带相得益彰。

怎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郑娘子也是客人啊!自然没有陪另一个客人的道理。

看起来可能是特意留在这里等自己的。否则没有在知道自己在里面,还独自留在外面的道理。拓跋慎走上前去,脚步声不大,郑娘子好像没注意到拓跋慎点到来,依然关注的湖上的几只鸳鸯。

拓跋慎看着水上鸳鸯,很自然想起鸳鸯成双的含义,现在的鸳鸯并不是隐喻夫妻之情,而是指代兄弟或好友之情的,至于隐喻夫妻之情,则起于唐朝卢照邻的诗。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郑娘子正看着鸳鸯发呆,没发觉有人来,突然听见拓跋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本想见礼,待听完拓跋慎这两句不成首尾的诗,心下顿觉好笑,觉得拓跋慎这诗文来的古怪,难道是有感而发?

这首摘自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本是卢照邻的寄情隐喻诗,以描写长安的繁华来隐喻繁华之下隐藏的奢靡和政乱。单单以这两句诗郑娘子当然看不出诗文的原意,其中的鸳鸯隐喻之意与当下大不相同,倒是有些男女情爱相依相偎的意思。

忍住笑颜,郑娘子转过身,对着拓跋慎行肃拜礼,道:“郑氏女见过殿下。”

拓跋慎还了礼问道:“郑娘子缘何在此?”郑王妃就算要走,也该带着妹妹一起走吧,哪有要一个未婚女子与外男独处的。

“王妃有要事独自去催办,又知殿下不识宅邸路途,所以才嘱咐小女子在此等候殿下。”

“叔母有心了。我来此不多,对王叔邸第确有不识,如此有劳郑娘子了。”

拓跋慎跟在郑娘子后面,走在长廊上。一路上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对拓跋慎来说,若是以前没有什么误会,他自然能做到潇洒自若,不过那件事他至今都没忘,颇有些不自然,而对郑娘子来说,若只是那件事,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后来祖父吩咐她回信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至今都觉得有些羞赧,她除了祖,父家人和至交女儿,还没给外男写过信呢?平时不想这件事倒也无碍,只是今天拓跋慎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一时难以如往日一般轻快。

拓跋慎在后面,看着郑娘子白皙的肌肤边垂下的发丝和飘垂的发带,机械地跟着,有心找些话题来缓解尴尬气氛,又发觉没什么好的话题。总不能去聊什么天气好不好吧,没熟到那份上,说这话显得轻浮。

“郑娘子,前事多有得罪,慎一时痴愚,望郑娘子能多加涵恕。”想想还是找点话题吧!这一刻多少有些埋冤郑王妃做事不慎重,凭空让两个人为难。

郑娘子听见拓跋慎提起上次的事,想起上一次拓跋慎在阿父面前说了不少话,她因为生气他的失礼,一句也没有回就走了。

难道他是要自己亲口说不介怀吗?

正准备说话,就看见前方来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去而复返的二姊。方才二姊还说有事要办,所以才让她独自留下,她还以为有什么难做的急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原来刚刚郑王妃是记着膳房的事,所以才留下四妹妹,匆匆回到膳房嘱咐仔细,才想着四妹妹,这才又匆匆回来。没想到拓跋慎这么早就出来了,还与四妹妹同行了一段,只是四妹妹在前走,二皇子跟在后面,看起来显得很陌生啊!哪里像她说的认识。哪有让皇子跟在后面的道理!

“家妹年幼不知事,一向在家不擅待客,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莫要责怪家妹失礼之过。”郑王妃拉着四妹妹的手说道

郑娘子听二姊说她年幼无知,不擅待客的话,才想起方才她自己走在二皇子前面,犯了尊卑之礼,还有上次她向阿父请辞避客的事,好似她真的不知礼貌一样,心中有些又羞又郁闷,微微看了看拓跋慎,发现拓跋慎并没有有什么异色表情,心中才平静下来。

“没什么,是小侄来的突兀,与郑娘子无涉。”拓跋慎看着显得羞涩又微气的郑娘子,自觉的异常可爱,与以前所见的严肃形象完全不同,不禁呆了一下。

难道这是她的另一面吗?

。。。。。。。。。。

回到正堂前,看见陆光正在堂门前等候,吩咐他不必在这里伺候,这些文人士子好像天生和宦官不对付,虽然本朝的宦官不像东汉的宦官,只能待在皇宫里面,本朝的宦官还能封王封侯,出任地方州镇郡长官的。但是这些不管是大宦官还是小宦者,文人士大夫心里都不喜欢他们,骂他们一句“刀锯刑余之徒”就是客气了。他虽然不在乎陆光宦官的身份,但是想想还是不让他进去招白眼好了。

转身进了正堂,堂上诸客都已经在安坐闲谈。北国不比江左,闲谈也不会去聊虚无缥缈的幽远无迹的之事。北方长期处于战乱之中,多少年来,士人都是为了生存奔忙,再加上也没有江左南渡世族那种优越环境,所以都很重视实务,不务玄虚。这也是他们能渐渐跻身上流的原因。所以就算闲谈大多说的也是国家政务等诸多实事。

此时他们聊的正是各州将要调镇的诸州刺史郡守的事,当然,这些话说的都是明面上的,不会真把一些阴私暗事拿出来晒。

拓跋慎进来后,僚属宾客们都准备起身迎接,拓跋慎二话不说,快步走到原本家主人北海王的位置上坐下,向堂下众人拱拱手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

堂下众人轻笑了起来,心里面更对二皇子殿下礼下敬士的风度心折。

拓跋慎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堂中众人说笑。每每有要他发表见解的时候,能说的他也会说几句,时不时附和一下,不能说的就示意北海王叔来帮他解围,所以直到用午膳,气氛都还不错。

这也是大家互相给面子,拓跋慎没有摆皇子威风扫在场的雅兴,下面的也没有想趁机抖机灵卖文采妄图通过拓跋慎传名皇宫的狂生,故而一堂尽欢。

午间的膳食比平时在宫中吃的丰盛,有牛肉,羊肉,鹿肉不说,还有一些青蔬。膳后还有一些北海王邸珍藏的水果。下面的人吃的满意,看着拓跋慎更显高兴,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是二皇子来这里,他们可吃不到这些青蔬和果品。

拓跋慎在北海王邸中用过午膳,又与王邸僚属和宾客听一些有过远行经历的人说一些各地风土人情和异闻趣事以增长见闻。这也是当时“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重要途径之一,先不说这些道听途说其中真假差异,至少拓跋慎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见识。

不知不觉间时间流逝,拓跋慎看了看不远处的铜壶滴漏,刻木上显示已经快到申时了,显然时间已经不早了。又看见堂下的郦道元屡屡以眼色示意裴约,猜测郦道元还想着去国宾馆的事,看见时间不早,心中急了,又不好独自在这种宾主尽欢的场合下说要走,故而示意裴约一起请辞。拓跋慎盘算着还要去一次瑶光寺,也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说不定皇帝都着急了。

堂下众人虽然谈的兴起,也不会忘了注意今日的主角二皇子殿下,看见二皇子先是与北海王低声交谈了几句话,北海王脸上则显得有些勉强。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二皇子在与北海王说完话之后就起身拱手道:“诸君先随意,容慎且去后堂。”

堂下众人以为二皇子这是要如厕,毕竟年纪还小嘛!都不以为意,拱拱手还礼示意二皇子随意。

拓跋慎把北海王撇在堂上,独自走出后堂,叫来王邸的几个小宦侍去通知陆光和郦道元与裴约到王邸门外等候。

第三十章 南齐馆

拓跋慎走到王邸正门的时候,仪仗已经备齐,队列也已经整装待发,陆光和郦道元,裴约三人和羽林中郎将独孤析正站在府邸正门右侧的石辟邪处,显然正等着拓跋慎。

看见拓跋慎从里面走出来,郦道元和裴约迎了上去,行礼谢道:“多谢殿下体恤下情,下官不慎感佩。”

“二位为国事奔忙,今日只因慎故,滞留至今,慎深感不安,于情于理当送二位一程。”

走到画轮车前,踩着矮几在陆光的帮助下上了车,坐好后招呼郦道元和裴约一起上车。这车驾不是皇帝用的,所以郦道元二人也没有拒绝,一起上了车。

“独孤将军,走吧!”

。。。。。。

北海王邸在皇城附近,瑶光寺在城西,从北海王邸到瑶光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国宾馆正好处于两地之间,只需多走一点路就行了。

听着车轴间摩擦的“嘎吱”“嘎吱”声,感受着时不时的上下颠簸,这种车实在让人难受,古人为了克服这种情况,最多就是把车轮做大,以减少地面坑洞不平导致的颠簸,再舒服一点就是给车轮绑上蒲草和毛皮。这也导致车辆太高,上下车非常麻烦。

国宾馆是用来招待各国使者的,大魏现在的邦交国和部落有南齐,柔然(即蠕蠕),高丽,库莫奚,契丹,宕昌,吐谷浑等等,偶尔也会与西域的龟兹,高昌等国有来往。私商不说,凡是以官方背景来平城的都会被安排在这里居住。

国宾馆并不是所有国家的驻地集中在一起的,为了防止这些国家或部落的使者互相串联,所以是分成一个个片区。南齐因为在众多邦交国之中地位最高,所以位置也最好,正好处于通衢大道边,所以车队就停在了南齐馆前的路边。

此时南齐馆正门前面正停着驾好牛的两驾牛车,几个身穿南齐服饰的公人正在给牛喂食捋着毛发。看起来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二卿来的正当其时,若是晚来一时半刻,恐怕今日见不到南使了”拓跋慎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就看见几个南齐人从国宾馆中走了出来,其中两个头戴乌纱冠,身穿裤褶服,不过与本朝的裤褶服不同,这几个人穿的裤褶为右衽,袖口要宽大得多。这种衣服本来是在汉代时由诸胡流入中国的改制衣服,南朝一般当做戎服穿。因为相对于汉族传统服装,裤褶服更轻便,适合做各种动作。

“南使也身穿裤褶,何不以此入吊?虽然形制有异,但是也颇有本朝风态。”拓跋慎看着郦道元问道:“本朝素服裤褶,上下常衣之。”

“主客曹曾数次说南使以裤褶服入吊,南使以此乃戎服,不宜入吊,坚持以其公服。再者,至尊欲大兴文教,以礼制,南使当着丧服。”郦道元也脸色唏嘘道。

走出南齐馆的正是裴昭明和谢竣,他们本来准备在永宁寺就请见北朝国主,没想到却被北朝有司以“太后素敬南人,故至尊不敢于太后前见南使”为由拒绝了。他们知道这是北朝要求他们先去吊拜冯太后,可是他们此行没有得到国书,虽然也可以自行做主答应,但是出于慎重考虑他们还是以“未得皇命,不敢擅自入吊”回复。希望北朝不要再提入吊的事,或者等拿到国书或下次再吊不迟。

只是北朝国主看他们不吊拜太后坚持不见他们,心中也暗暗发急,他们二人此来平城也有要事在身,不能因为这件事耽搁了。所以坚持了几天就答应先吊太后,再见北朝国主,本来以为吊拜之后就可以面见北主,没想到北朝又要他们身穿丧服去吊拜。

自从前宋与北朝确立邦交以来,南北使者去对方的国家都有一项任务就是要向对方展现本国的文化,退一步也至少不能做出辱国的事。如果答应北朝以丧服入吊,按照礼制说得通,不过就有些向对方伏低做小的意思了,回了建康说不定会被下狱问责。所以迟迟不敢答应北朝仪曹的要求。

昨天他们二人听说窜逃到北朝的前宋义阳王刘昶看见北主迟迟不见他们,他们也不答应入吊的事,想要暗中挑拨两国的关系,将他们驱逐出平城。所以今天他们准备一起去请见北主的近臣李冲,探探北主是否真有此意。

刚刚走出馆门,就看见外面有一长列军马,其中有辆马车上还有二大一小三个人,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是来过多次的北朝主客郎郦道元,另外两个不认识。不过看着这数百军马夹道而行,就知道这里面有北朝的大人物。

。。。。。。。

拓跋慎本来打算把郦道元二人送到这里就去瑶光寺,没想到会遇见裴昭明等人,不打个招呼说几句就走的话恐怕不合适,而且他也对南使有些兴趣。平城不是没有南人,只不过多是逃亡而来的,与裴昭明这种可不一样。是以在陆光的帮助下当先下了车,郦道元与裴约跟着也一同下了车。

“裴使君,这位是本朝二皇子殿下,古制邦国相交,我君亦当彼君,君当先礼敬我殿下。”

郦道元知道裴昭明不认识拓跋慎,下了车就提醒他,免得闹得不愉快。

裴昭明看见拓跋慎先下车,知道这个少年稚子地位最高。只以为是北朝哪个亲王出行,没想到会是皇子。北朝国主好像今当二十四岁,如此看来这个皇子也不小。

“外使见过殿下。”

郦道元的话合乎先周旧制,裴昭明自然无话可说,和谢竣几人一同行礼道。

拓跋慎倒是不担心听不懂对方的话,因为自从西晋末年战乱以来,中国都是以洛阳话视为官话,称之为“洛阳正音”,好比后世的普通话,南渡士族到了建康,也不去学吴越的语言,建康一时以讲洛阳话为荣,那些吴地土著也跟着学洛阳话,能担任使者,自然不可能不会洛阳话。北朝也同样以洛阳话和鲜卑语为主要语言。现在平城上下至少八成人都会讲洛阳话,所以后来朝廷南迁嵩洛,可以下令“禁断胡语,一从正音”,这是有语言基础的,不是拍脑袋政策。

第三十一章 裴昭明

“南使不避远阻,远来敝国,身负两家之好,亦加惠于大代。可谓兰陵社稷之臣。”拓跋慎答道。

“殿下言重了,外使奉敝国至尊王命,欲为两国再续旧好,若殿下能加惠蔽邦,使外使不辱使命,于愿足矣。”

拓跋慎听了心想,裴昭明这话不对劲啊!我只是跟你客气客气,你怎么像是想打蛇随棍上啊!我区区一个皇子怎么去加惠你,想要我为你通报皇帝不成?

若是个好面子的,被裴昭明这么一捧,说不得就应承他了,拓跋慎可不是不知事的童子,怎么会胡乱答应他这种事。

“亲和之事本当魏齐同心协力,非是我一家之力可成,尊使既然到平城,当知入乡随俗之理。今我朝礼皆备,唯待君尔。君当先修德,再言和。”

拓跋慎给了裴昭明一个软钉子,再给郦道元打了个眼色,要他岔开话题。

郦道元也看出了裴昭明或许有通过二皇子的路子进言陛下的想法,他可不敢把二皇子牵进这件事,这本来只是主客曹的事,若是把二皇子牵扯进来,凭他一个世袭侯伯刚刚一年的小官可担不住责任。

是以在裴昭明准备继续和二皇子说话的时候拉着裴约上前介绍,裴昭明见到裴约这个河北本家子弟,倒是不好不顾同宗之情把裴约抛在一边,只好先和裴约叙了年齿辈分。

拓跋慎看着裴昭明和裴约序齿,想想自己还是先走吧。看起来此处非久留之地。

“郦卿,天时不早,慎尚有他故,就不在此多做停留了。”招呼也打过了,拓跋慎决定先去瑶光寺看看。

裴昭明虽然在一边和裴约交谈续亲情,但是却一直都有分心在拓跋慎身上,现在对他来说,北国二皇子比裴约重要多了,他来平城一旬时间,王事不得寸进,他也曾找了几个门路,但是最后得到的答复都是北主意决不可复谏。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能见到北朝二皇子,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虽然他刚刚的试探之举被北朝二皇子看破并要求他先去吊太后。但是就算北朝皇子不愿意援手,只要把他的事情转给皇帝就算好的,因此打定主意待会要好好向北朝皇子转诉一下自己的不得已之情。

现在听到这皇子要走了,如何不急,也顾不得裴约了,抛下裴约向拓跋慎说道:“殿下何故如此匆忙,既是到了敝国宾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还请殿下暂留片刻,且让外使一尽地主之宜。”

拓跋慎看裴昭明这么着急,明显是想留下自己给他转话呢。否则自己跟他非亲非故,又不是他的君长,干嘛这么积极挽留。

“南使君盛情相邀,本当留驻,只是身居要事,还需回宫复命,使君好意只能留待下次了。”

“外使身负王命至贵境,今得遇殿下,若不能延请全礼,传出去只怕不但平城上下讥笑,日后回国也要遭到国律责罚,还请殿下屈尊一二,以全两国体面。”

见裴昭明将这事上升到国家邦交的层面上来了,拓跋慎和郦道元相互对视,心中都哭笑不得,不过是一个私人邀请,怎么也不至于升到到国家邦交的程度,虽然可以不理他的危言耸听,但拓跋慎还是打算留下来,既然裴昭明如此急切,那不妨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反正最后主动权在自己手上。

“既然使君盛情,我若再推拒,他人见了,未免笑我不识礼数。”拓跋慎说完伸手做个请的动作,裴昭明大喜,转身上了石阶。拓跋慎也跟着迈步前行,刚刚走了一步,后面传来两道声音。

“殿下......”

“殿下......“

拓跋慎回头一看,原来是郦道元和羽林中郎将独孤析。他们见二皇子真的要进去,也有些为难。想要劝阻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刚刚裴昭明说的某些话也在理。

“此处乃是我代魏京邑,非是龙潭虎穴,我所见也是友邦故交,不是敌国刺奸。几位莫急。”拓跋慎说道

郦道元与独孤析见之心下叹了口气,可是殿下做了决定,他们也阻止不了。郦道元只能退一步说道:“殿下既然决意进去,还请让独孤将军严禁内外行人。如此,下官等才能安心。”

独孤析虽然清楚南齐使者不会有什么妄动,不过事有万一,若是有什么奸恶之徒乘间大举,他们全族恐怕都不够顶账。所以也跟着说道:“郦郎官所虑甚是,还请殿下允许下官随侍在侧,以保万全。”

拓跋慎知道他们心中的顾虑,为了安他们的心,点点头道:“好吧!只是要约束好将士。”

“是。”

独孤析将三百军士分成三队,各有一百,以三个副手统领,两队冲进南齐馆,从内到外占领各处,剩余一队在外警戒。

谢竣见独孤析带着羽林军往馆内冲,脸色气的通红,正要大声阻止,旁边的裴昭明拉住他说道:“大事为重,不必拘于小节。”

裴昭明当然心中也是气愤异常,让北朝军队冲进自己的驻馆,他不能责问阻止,也属于辱国。只是他刚刚邀请北朝皇子入馆,言犹在耳,这个时候如果阻止对方警戒,反倒是显得己方心虚,凭空给他人大做文章的把柄。再者对方毕竟身份特殊,就算是自己也要这么做。考虑之下只得看着独孤析的军队占领馆内各处。

拓跋慎看着面色平静,心中气愤的裴昭明。他也清楚裴昭明的想法。

这是你执意邀我进来的,现在我用军队来警卫,谅你也无话可说。

。。。。。。。

拓跋慎和郦道元,独孤析以及裴约一起跟着裴昭明等人进了馆内正堂。裴昭明作为主人,坐在右边靠内第一位,拓跋慎坐在裴昭明对面,下面的依次是独孤析,郦道元和裴约。

“裴使君执意请我家殿下进馆,想是有话要说,还请明言,我家殿下还有要事在身。”如今都持刀动杖了,郦道元也懒得客气,直接问道。

第三十二章 说服

“外使自从到贵国平城,多日求见贵国陛下,贵国有司以不吊先太后为辞严拒......”

“裴使君此言不妥,此事理屈在贵国,古来入其国,吊其丧。今太后西驾,贵使安得不吊?昔年贵国先君之丧,我国遣使往吊,今日贵国不还以礼敬,使我陛下失之于太

后,无颜于永固陵前扫祭,遭四方小国之讥。”

“且昔年贵使来平城,必先去朝拜太后,今太后丧期不满三月,而贵使便失于太后,转求拜陛下,我陛下至孝之情,域内皆知,贵使不先拜太后,陛下也不敢先于太后接见贵使。此事非我无理,实为贵使之失。”

郦道元见裴昭明想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朝廷头上,急忙出言阻止道。

裴昭明拿起一边的茶饮喝了一口,说道:“外使此来北国,本以他事相商,待得知贵国太后之丧,方过延津,行至中半,岂敢返国求诏?谅贵国大终之事,我陛下如今方知。使臣身负国命,而未得拜丧诏令。岂敢私自做主。倘贵国宽容,我陛下之诏,当在途中,待使臣得陛下之诏,再拜不迟。”

拓跋慎不待郦道元反驳,站起来说道:“入国吊丧,本为常礼,君岂不知。贵君以公任行人之事,付公之责不浅。若事事待君命方行,何人不可做使臣?而独遣公来此。”

“两国邦交,常常有互以逶迤,迁延时日之事。若使臣不能临机决断,徒然费时耗力,不如送以纸书之属。何置使臣之职?”

“我在宫中听说,裴公世传儒典,公祖幼治《论语》,《诗经》,后受刘义隆之旨注陈寿之书。公父博涉经史,又注《太史公书》。可谓家传书典,如何不明古礼?”

“再者,平城与贵国路途远阻,由建康至平城,几有小三月之期,君若愿意在平城空耗三月,自可等待。”

裴昭明闻言皱眉,要他坐等三个月当然不行。他来此有几件急事要细谈,其中以北朝暗中支持荆雍山蛮之事和边境建防驻守以及两国货值互市为主,这些事情都是不能多拖延的大事,现在近十日毫无进展,他已经很焦急了,怎么能再等三个月时间。只说来平城,沿途就耗了两个月,如果再等三个月,前后就要八个月的时间才能回建康复命,说不定这段时间会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

“吊丧之事,使臣不敢推辞,可依古礼而行,只是事出突然,来之前没有准备丧服,请以公服入吊。”

“治公事,服公服,治丧事自有丧服之礼。南使没有丧服,我们已经为诸位备齐,今日日落前即可送达,南使但思全礼,何忧无服?”

“吊丧之礼,古今俱异,三代不同礼,五帝不同法,何须必以素服?”

“公言此言何其怪异?礼分五等,凶礼居二。自周公建礼,古今同行,居秦汉至今而不变,乃为民俗之重,即便三尺孩童也明白。公以礼法变革为辞,拒以丧服,实在难以服众口。公若执意不变,非但不合华礼,也是对我大代之轻慢。”

裴昭明刚刚说完那些话,心中就有些许悔意,暗怪自己一时失言,恐怕会累及名声。听了拓跋慎的反驳,也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低下头想了一下,说道:“贵我两国和好已久,交聘之礼都应当按照一样的标准。昔日我国高皇帝之丧,贵国派遣李彪前来吊拜,当时朝廷并没有因为他不穿丧服而疑虑不满。而今使臣来贵国,遭遇到这种意外之丧,兼且不得君命之情,贵国为何苦苦相逼不能见容?”

见裴昭明玩起了悲情战术,拓跋慎心中不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同情的。接着说道:“使君来我国之前,难道没有阅览昔年互使旧档吗?李彪当年奉命出使贵国吊丧,临行之前,本朝命令他带上丧服以备简用。只是贵国不能遵守古礼,贵国先君丧期不逾月就上下释服终丧,李彪面见贵君之时,建康上下华服满朝,玉佩击鸣。殿堂之间音乐之声充盈其间,无尺寸之素。李彪没有得到主人之命,难道能身穿素服丧衣独立于殿庭衣冠之间吗?”

“我皇帝自幼长于太后之侧,亲受抚育之恩,感念至深。太后崩逝,五日不食,哀毁过礼,至今仍在按制居庐食粥。与李彪在贵国所见之情大异,岂可同日而论。”

“外使今日若受贵国逼迫,受素服入吊,违背弊君旨意私自改易服饰,异日南还建康,必要受到责罚。”

拓跋慎看到裴昭明语气中大为松动,打算再接再厉,说道“公能依礼而行,何罪之有?贵国若有君子,必能谏阻,使君当得加以升赏,若无君子,使君此行也是为国增誉,即便罪加于身又有何怨恨。君子之道,守正恶邪,公行以君子之道,自有董狐之笔褒誉。”

拓跋慎说完看着裴昭明,又坐下说:“公至平城,已俞十日,所受王命一事无成,独不急于心乎?若能早拜太后,自可得见至尊,却为此区区难释小怀困于宾馆。为此心腹小节而弃大义,难道是为臣之道吗?”

说了这一大串的话,拓跋慎觉得口唇中有些干,拿起一边放置的茶,看看里面的姜末,复又放下。坐等着裴昭明,看他有何话说。

裴昭明思考良久,又被拓跋慎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轰炸之下,也渐渐仔细分析如今的形势。吊丧之事本来是不受命就可以接受的,之前不答应只是因为担心有人以此进谗言。不得旨吊丧之事虽然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但是君王向来是以情代法,以一时喜恶推责臣下可以说是其本能,早上觉得你是君子,夜晚可能就会以奸邪之罪把你投进监狱。虽然当今皇帝不是这种人,但是以后呢?他裴昭明不是孤身一人,也是有家族亲人的,怎么能不善加考虑。因此最后才找拖词回复。

现在刘昶追迫在后,王事又急,非比初入平城之时。如今北主之意坚决,他不吊丧绝不见他,若是因为这件小事不能与北国复结友好,只怕回建康之日就是被下狱之时。

两害相权取其轻,失于王事比吊丧小事其罪更重。现在北朝二皇子亲自游说,又所言合乎古礼,不如顺着答应下来,异日以其皇子之言来堵建康士庶,当得无碍。

下了决定的裴昭明抬起头,眉间的皱纹也浅了不少,看着拓跋慎,本来以为这次请北朝皇子进馆,是为了借其口转述他们的为难之处,没想到最后会被这稚龄童子所说服。方才那些入情入理之言,便可见这北朝皇子非但博学经典,且思绪敏捷,口慧善言。

真非常人也!

此人年岁如此幼小,便有如此大智慧。对朝廷不知是祸是福,好在他只是次子,北国长子不出意外必为太子。

裴昭明站起身道:“殿下之言,如雷霆入耳,外使受教,情愿尽如贵国之意,以素服入吊,还请殿下赐以素服,以全礼数。”说完行了大礼。

拓跋慎虽然猜测裴昭明或许已经有意接受,但是也担心他钻牛角尖,死硬到底。如今一看裴昭明表态愿意接受朝廷之意,也心中大喜。站起来还以大礼说道:“裴公能以两国事重,得释本怀,实两国之福。”

“郦卿,裴公既然已经接受朝廷好意,你回主客曹后可报知张主令,为南使送来素服。”

“殿下钧令,下官当亲身效命”郦道元一时激动高兴之下,说话也失常起来,拓跋慎一个皇子,无官无职,哪里能让国家大臣效命的道理。

拓跋慎没有理郦道元的一时失言。对裴昭明说道:“裴公既然已经答应,待我回宫以后复旨,当亲奏至尊。裴公勿虑。”

第三十三章 无题

裴昭明和谢竣站在宾馆门前的石阶下,看着登车远去的拓跋慎,直到旌旗,兵器互相遮蔽,再也看不见拓跋慎之后,才转身走上石阶。

谢竣叹了口气,说道:“裴公,今日之事,虽说是北人相逼,不得不从。但是只怕回朝之后,或有责难。”

“不如此,不能竟功。陛下所付之事至重。陛下不罪我等,他人有何惧?”

“若不出意外,明日我等就可以去吊拜。北主必要设小宴相酬,此次不可再有差池。”裴昭明说完,顿了一下,停下脚步,看着谢竣问道:“谢君观北朝皇子如何?”

谢竣没料到裴昭明突然说起刚刚离开的北朝皇子,想了想道:“以下官之见,北朝皇子之慧心,古今少有。所学深博,下官在建康虽然听说北朝日涉华典,渐通典籍,只是没想到一童子便有如此见识,今日观其所言举止,应当不是受他人指点。此童智慧,便是健康城中,也未曾听闻能同列者。”

“此小节也!古今幼年大智者不乏其人。项橐,诸葛恪皆是。然项橐之事,载于诸子,不足征论,诸葛恪世家子,一旦得专吴政,攻伐由己,生杀在心。虽然最后也因此自取灭亡,但是其才具亦可足见。”

“今观此子,对待下官以礼,不因为自己位尊而骄人,兼且明智善辩,不是诸葛恪之辈能比。如果日后事有万一,得以登临人主之位,只怕于国家无福啊!。”

“裴公是否多虑了。北主自有长子,又是由先太后抚养,得到冯太师臂助,俨然便是日后太子,其次子虽然颇有才具,最后也只能封王外任,即便机缘巧合,最多也只是入朝秉政,何至于便得至尊之位?且人主之位,自非智力可求。北主今年二十有四,寿数长久,裴公多虑了。”

“世间之事谁又能知道最终结果?昔日汉文帝以远庶子封于荒僻之代郡,当日他哪里敢有为君之心,而机缘至巧,一日以藩屏入继人君之位。汉宣帝以罪孙之身,隐于民间,怎么会有入主未央之念,而霍子孟骤行伊尹故事,迎汉宣于民间。事发之前,谁能猜度?天道幽远难测,正在于此。北朝皇子次居第二,谁敢说他便没机会窥视尊位?”

“待此地事了还国,当奏明至尊,时刻侦刺北国动静。”

。。。。。。。

再说郦道元本来是拉着裴约来一起劝裴昭明的,哪里知道最后是二皇子亲自说服了裴昭明,裴约等于白跑一趟,也不能算白跑,至少认了个同宗,也算有些收获

在南齐馆门前与拓跋慎辞别以后,郦道元急着回主客曹汇报南使之事。裴约不是主客曹的人,自然不能跟着去,只身往北海王邸赶去。刚刚他跟着二皇子不告而辞,看看现在还有些时日,王邸中的坐谈应该还没散。

北海王邸的坐谈会这时候正在如火如荼之中。此时郑道昭应北海王之请,正在讲述他这些年远行各地的见闻,谈一些当世书法名家的特点。

“数年前家尊还在担任兖州刺史时,昭于时远行到琅琊,参见秦相李斯所做峄山碑文。唉!可惜为曹孟德推击,失其一角。昭手自拓取。昭虽然不治秦篆,也见之心喜。”

众人正听得专心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宦侍,郑道昭见了也停止讲述。

“殿下,王友裴约在外请见。”

堂下众人讶异,裴约不过是中途出去了一下,回来了自己进来就座就是,何至于通传。还有,他跟那郦道元一起出去的,难道郦道元没来?

“请裴君进来说话。”

裴约得了话,走进正堂,礼毕说道:“下官失礼,方才随二皇子殿下去了南齐国宾馆。此刻才得回见殿下。”

众人听了裴约的话,才想起二皇子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难道就是去的国宾馆?

“皇子殿下几时走的?”

“我等竟然不知......”

北海王看见下面众多人交互说话,场面一时混乱,连忙用手边铁如意敲击一下铜磬,清脆悦耳之声传遍正堂,堂下众人才安静下来,齐齐看着北海王,看他有何话要说。

“诸君,稍安。小侄确是走了,孤本义恭送车驾,只是小侄见诸君高谈阔论,乐在其间,不忍打扰,这才与孤辞别。嘱孤在此,以免惊动诸君。”

堂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郑道昭站起身走到正堂正中道:“二殿下敬贤爱士,仁厚如此,只因为下官等觅于闲谈之乐,便屈尊降礼而去,下官等人幸何如之。还请殿下代二皇子受下官等一拜,以示感怀之情。”

“还请殿下代二皇子受下官等一拜。”

众人齐齐起身,走到正堂中,与郑道昭一起拜行稽首礼。

北海王看见郑道昭等人拜行稽首,连忙起身走下来,扶起郑道昭等人,动情说道:“好,好,祥今日代皇侄受礼,诸君快起来。”

待众人起身后,看着下面众人满怀激动之情,北海王心中也有些牵动起来。

唉!二皇侄至情至性,方能得在场众多士官感怀。我不如啊!

“裴卿,皇侄如何去了国宾馆?”平复一下心情,北海王看着裴约问道

“殿下仁慈,只因看见郦君急着去寻南使,就私下遣人叫了下官与郦君,共乘殿下车驾同去。”

“卿既然已经回来了,皇侄相必回宫了。”边说边示意在场众人各自归位坐下。

裴约归为安坐后,说道“下官还有下情禀于殿下。”

“裴卿但说无妨。”北海王回到位置上说道:“南使之事如何?卿归时尚早啊!难道卿已经说服了那裴昭明?”

“正要禀于殿下,我朝之意南使已经接受了,所以下官才能早早回来。”

“喔!南使倔强难制,三番四次拒绝朝廷美意。没想到卿去劝说便俯首低头。”言辞之间颇有轻视之意。

裴约听出北海王的意思,心中暗笑北海王思路简单,这是以为裴昭明仅仅因为一个隔代同宗徇私呢!

“非也!此事非下官之力。二皇子殿下得遇南使,以言辞屈服南使。”就把拓跋慎说服裴昭明的前前后后仔细说了一遍。

。。。。。。

“妙!妙!皇侄所言切中厉害,正当此理。裴昭明但知一二礼仪之道,岂能不俯首低头。”北海王听罢裴约的话,拿起铁如意敲击案面,振奋道:“皇侄今日以言辞挫动南使锐气,真真大快人心。今日晚膳,诸位便在孤这里用了,以庆南使顺从之喜”。

第三十四章 冯润

瑶光寺外

此时瑶光寺门外排满了军士,身穿皮甲,腰中挂着环首刀,手中戟矛林立。

拓跋慎从车上下来,吩咐随行军士将宫中带出来几个大箱子抬下来。正要带着陆光一起进去。就看见寺门内走出三个身穿袈裟的女尼走了出来。

仔细看看并没有慧尼法师,这几个女尼比丘他都不认识,看起来都是四五十岁的年长女尼,样貌嘛!头上没毛发,看起来都差不多。

“贫道见过檀越”几个女尼双手合十行礼道。

拓跋慎也双手合十还礼,说道:“世俗子弟见过几位法师。”他不信佛,也不想信,以前拜佛也不过是本着逢佛拜,见道参的习惯。所以也懒得自称“门下”。

“敢问慧尼法师可在?”

“昨日寺主得了沙门曹通传,今日一早便去了,至今尚未归来。”

“未知几位法师在瑶光寺有何职事?非是俗家不敬,只是若能请见寺主更好。”,虽然看起来这几个女尼的地位不低,不过还是要问清楚她们是谁。

为首的女尼道:“贫道为瑶光寺维那妙尼,檀越有何事不妨告知贫道,贫道转述于寺主。”

原来是与寺主地位稍低的维那。

这时候的佛教寺庙一般有三个为首的僧侣管理寺庙,分别是上座,寺主,维那。不过并不是每个寺庙都会标配三个,也有两个或一个的。瑶光寺有没有三个为首的僧侣拓跋慎不清楚,不过维那的地位也很高了。

“原来是妙尼法师。俗家今日来瑶光寺,正有要事,只是此处不是闲话之地,还请到一宽辟处再说。”拓跋慎看了看四周,人太多了,皇帝的私事,怎么能于大庭广众之处胡乱说。

。。。。。。。。

跟着妙尼走在回廊间,左转右转五六次,才走到一间稍小的静室前,推开门看看,里面的陈设倒是很简单,靠墙一张供案上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正燃着供香。静室中间有一张厚垫席,一张矮案几,上面放着一盏灯具,几卷经文。案边有一个檀香炉,正有两股青烟飘舞。看起来应该是用来修习经文的所在。

“此处是贫道清修礼佛之所,檀越有话但讲无妨。”妙尼说话间走进静室。

拓跋慎吩咐陆光远些,不要让人靠近静室。跟着妙尼走进静室。

看着这些简单的陈设,拓跋慎心想这妙尼法师看起来倒像是有道女尼啊!

拓跋慎回头看看远处的陆光,回过头说道:“法师,俗家今日来此,是为了求见逸莲法师。逸莲法师来此数载,俗家一直无暇来此,今天得了空闲,特意来探望一番,另还准备了一些杂物,还要一并送上。”

妙尼法师听了拓跋慎说要见“逸莲”法师,眉间皱了皱,说道:“逸莲法师自来瑶光寺,已经一年有余,身体已经好多了。檀越要去,贫道可代为引路。”说着就打开门。

拓跋慎还想问一问“逸莲”法师的一些情况呢?没想到还没开口这妙尼就要打发他走了。看起来好像不想多谈“逸莲”法师的样子。

拓跋慎皱着眉跟在妙尼后面走出静室,招呼好陆光一起跟着妙尼。

瑶光寺也是一所皇家寺院,面积也不小,虽然不能跟永宁寺比。当年太后要“逸莲”法师来此清修沐浴佛光时,拨了不少财物给瑶光寺,又赐了一些官奴给瑶光寺做寺奴。瑶光寺把太后所赐的公财全部拿来营建庙舍。瑶光寺也因此得到了扩建,当时因此抢走了不少周边民户。

转了好一会儿,走过一座水桥才看见一座与其他僧侣所住的单间房舍大不一样的独院。远在院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说笑声。

“檀越还请在此稍待片刻,待贫道进去告知逸莲。”

拓跋慎看见妙尼进了院子,吩咐陆光道:“你去找几个寺奴,去把那些木箱抬进来。多加注意些,不要磕着了。”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妙尼和一个身穿襦衣长裙,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子,看发型还没嫁人。

“檀越进去吧,若有它事可去静室寻贫道。”说完行合十礼而去。

这女尼难道对“逸莲”法师有意见?怎么好像这里是龙潭虎穴一般。拓跋慎看着转身而去的妙尼想道。

正想着这妙尼的不寻常,就听见一边的女子的说话声:“郎君是何人?怎么来这比丘庙了?”

拓跋慎回头看着这女子,心想:这比丘庙虽然是女尼修行之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大白天光明正大来这里,又不是晚上潜行。怎么就不能来?不过想到这是个陌生女子,没说出口。

“在下是逸莲法师俗家亲眷,首次来瑶光寺,故而娘子不识。”说完绕过这小姑娘走进院门。

院子里面有个秋千架,以麻绳为索,上面还用各色帛纱制成的花作为装饰,木板上还放着丝絮填充锦垫。旁边放着一张矮桌,上面有一张双陆棋盘和棋子,边上还有一些橘,枣,果脯等等。

这哪里像是清修佛理之人居住的地方。完全是居家千金小姐嘛!

拓跋慎只稍稍看了一眼这些陈设,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站在案边的一个身穿青色佛衣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这女子按照后世的尺寸,估计有一米六五左右,长的很漂亮(原谅作者言辞匮乏,没法具体。至于怎么漂亮,各位自己想象吧!),头上蒙着纱巾,不过并没有剃发,长发依然垂到腰际。

这就是拓跋慎已经见过多次,俗世名叫冯润,小字妙莲的前右昭仪,左昭仪冯清的姐姐。也是历史上少有的,敢在皇帝在世时给皇帝戴绿帽子的狠人。也就是运气好,皇帝死的时候才赐死她,遇上其他任何皇帝,事发之后恐怕不用查实就被赐死了。

拓跋慎只是看了一眼右昭仪冯润略显傲色的双眼,就连忙低下头,躬身行礼道:“儿慎见过昭仪娘娘。”

冯润看了拓跋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这瑶光寺里哪里有什么昭仪?你父亲的身边不就有了昭仪么?若是要找昭仪娘娘,还是去中音殿找吧。这瑶光寺中只有一个避身求辟沙门的逸莲道人。”

怨气这么大啊!又不是我招的你,要你出家也是太后的意思。我一年幼稚子你也不放过吗?

看着满怀怨气的冯润,听着她的怨言,明显是对太后,皇帝和她妹妹不满了,连自己也受到无妄之灾。

冯润刚刚看见拓跋慎,想起他的父亲,想起宫中的数年生活,想起自己进入瑶光寺以来,皇帝不闻不问不接她回宫,心中怨气一涌而上,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才觉得心中舒服了很多。

出了一些怨气的冯润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不在宫里苦读经典,怎么也有闲暇来这里了。我在这孤僻之地斋居年余,你倒是第一个来。”

“禀昭仪,儿是今日受了父皇之令,来瑶光寺探望昭仪的。”

冯润听了愣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了很多,眼中也露出一些喜色,说道:“至尊可还好,姑母大终,他定是痛惜难安,听说你父皇要守制三年,你为人子,要多多劝慰。”

“是,儿遵命。父皇现在好多了,昭仪莫要太过忧心。”

“我自幼在至尊左右一起聆听太后姑母教诲,于今几近二十年,其中酸甜苦涩你这孩儿岂能知道?”

听着冯润的话,感受着她的又喜又气的情绪,对皇帝的关心。拓跋慎怎么也不能将眼前的她与后来那个敢淫乱宫闱的冯幽后联系起来。

“你父皇派你来这里,可有什么要告谕我的吗?”

“父皇让我带来了一些杂物,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儿已经吩咐人去取了,还请昭仪稍待。”

。。。。。。。。

拓跋慎在瑶光寺维那妙尼的恭送下上了车,车队转向往皇宫去。拓跋慎坐在车上,摸了摸藏在袖中的书函,这是冯润所书,嘱咐他亲自送给皇帝的。

回头看了看瑶光寺的外墙,想起刚刚冯润对他的暗示,拓跋慎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不想当这个邮递员,去给一个出了宫的后妃送信,可以冯润的话他不敢不听,更不敢私下藏觅这封信。

站在寺门前的妙尼,看着远去的车队,也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把那位身在沙门,心在世俗的右昭仪接走,也好让这佛门清净地得到真正的清净。

第三十五章 父子之间

皇帝今日下午在皇信堂批复了一些疏奏,召见了几个外州刺史使臣和军区都督使臣,看了他们呈递的疏章,征询了一些各州郡督区的情况。一直到申时中才回到太和殿,稍事休息之后温阅典籍。

这是他二十年来养成的好习惯,稍有闲暇就观览书典,有时候召请博士一起讲经,可以说是手不释卷。

今日他本来打算看会《魏氏春秋》,再与长子恂一起进晚膳,膳后问问他今日在宣文堂进学经籍的情况。没想到刚刚看了两刻钟左右,张瑁进报,尚书李冲求见。

他今日午前才吩咐李冲去督办诸事,又因着他执掌南疆州郡诸务,以为他有急务求见,就立刻放下书册宣见李冲。

李冲行礼完毕,谢了皇帝赐坐,皇帝问道:“李尚书急急陛见,有何要事?”

“禀陛下,臣今日奉旨于诸省官署内优择良才游说,久不能得其人。幸得主客曹主客令张彝来报,主客曹得二皇子殿下之助,已经使南使臣服。臣得知即刻前来陛见禀奏,一为呈奏此事,二为贺陛下得麒麟子。”

皇帝听了李冲的话有些糊涂,没有弄清楚李冲到底说的什么,怎么与二郎牵扯上了?想了一下问道:“李尚书且慢说,朕因昨日得知高太妃偶疾,午前便委二子去了北海弟邸。家子至今尚未返宫。却不知他与南使之事有何关联,李尚书细说于朕。”

李冲可不敢在皇帝面前卖关子讨巧,将他在张彝和郦道元所说的前后详情仔细讲述了一遍。

李冲看着沉思的皇帝,说道:“陛下,臣已经知会主客曹送去素服,是否明日宣见南使?”

“此事宜早不宜迟,南使在京近十日,入吊之事迟迟不决,今日南使既然已经同意,明日就要他们先在太庙敬拜太后,朕将在太和后殿设宴接酬。”说罢对着一边的张瑁说道:“张卿,你今夜通传在京皇亲并文武官将明日辰时一同入拜,另外传旨于太官署,明日宴皇族宗王,重臣与南使于太华殿,命其要善加筹备,勿有疏漏。命太仆将珍藏佳酿取十瓮。其他诸事你也要做到心中清明有数。”

“遵旨”

.......

。。。。。。。。。

车驾到了止车门前,拓跋慎下了车,他出宫时因为要带东西,所以能从宫里面乘车,现在要进宫,就要在止车门下车。止车门是皇宫宫门,进了止车门就是皇宫。皇宫里面不准驰马乘车。

站在止车门门殿外,看看天色估摸着现在差不多是后世的五点钟左右,天色已经溅于昏暗下来,气温也降了下来,冷风也凛冽了不少。

也不知道现在皇帝在哪里,这些时间他一般很少去后宫,也就主要在太华殿,皇信堂和太和殿。皇信堂离止车门最近,所以拓跋慎打算先去皇信堂看看,如果没有就去太和殿,毕竟现在皇帝要守丧居庐。太华殿可能性最低,那里是举行大朝会的地方。现在这个点了在那里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至于内宫,可能性更小,皇帝现在守丧期间,一般不会去那里。

感受着有些刺骨的寒风,拓跋慎带着陆光加快脚步,赶到皇信堂外,看见殿门大开,不过门外没几个人,问了一下才知道皇帝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只是不知道皇驾去了哪里!

离开皇信堂,绕了个大弯,来到思贤门,问了一下守门小宦,说是皇帝在殿内。拓跋慎赶紧进去。

走到太和殿前殿殿基下,远看只有几个小宦官值守,不过殿内灯火摇曳,偶尔有几个小宦侍抬着木炭进出行走在殿廊间。

拓跋慎抬步走上殿基,到了殿外,听见殿内隐约传来交谈声。便吩咐陆光前去告知几个小宦,就说二皇子前来复旨,请求陛见。

小宦进去不久,就看见张瑁出殿宣道:“二殿下,陛下宣见。”

拓跋慎正了正身上衣冠,跟在张瑁后面走进太和前殿。今日的太和前殿不像上次那样闷热,只觉得温度适中些。

走过几层纱帘,隔着纱帘,在五六盏大型灯具的灯光下,就看见皇帝已经端坐好了,李冲在右边下座站着。

“儿慎参见父皇陛下。”

“吾儿起来吧!”

拓跋慎站起来,再行一礼,说道:“儿今日奉诏前去北海王邸,问讯高太妃。太妃贵体已经有了好转,并托儿转拜父皇陛下,以表臣妾微情。”说完再次下拜。

皇帝等拓跋慎拜完之后道:“太妃随先帝多年,生北海王,与我家有功。”挥手示意拓跋慎起来。要拓跋慎去看完高太妃,本来就是他的幌子,又知高太妃无恙,也就不想多谈高太妃的事。

“方才李尚书来奏,我儿去南朝宾馆口服南使。可有此事?”

“儿鲁莽僭越,擅自干涉外庭。请父皇陛下训责。”

“此情虽不可长,不过你即为太后孙辈,所为亦是我家事,可以说是出于孝亲之心,为父今不责你。”

皇帝又看了李冲一眼。说道:“为父现有公务与李尚书酌议,你先去后殿等候,晚膳就在太和殿和你阿兄一起用,为父会派人去清潇院告知曹卿。”

拓跋慎行礼毕就往后殿去,想着皇帝留他用晚膳算是酬功吧,父子之间,自己又不是成年人,没什么好封赏的,也就在这些小节上交流一下。不过他今天也没打算受什么赏赐,这次功劳只是机缘巧合所致。二来他也不缺什么,没什么不满足的。

走到后殿,只有两个宫女和两个侍宦在此。拓跋慎向他们几个点头致意一下,就坐在床上静等,想一想今天前后发生的事。

与郑娘子两人单独会面的情景,虽然只是就说过几句话,但是感觉与上次在永宁寺格外不同。上次的那种疏离感少了很多。

。。。。。。。

在后殿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皇帝才从前殿过来,拓跋慎起身恭迎,礼毕,父子各自坐下。

“二郎今日之事做得很好,学以致用,正在于此,今日之情,足见卿书没有白读,能以言辞屈人,也为我家在南人之前增誉。”

“儿才疏学浅,今日能以言辞屈南使,全仗父皇陛下天威,大魏百万将士军势。否则儿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亦不能动摇南人分毫。”

“我儿能明白这点儿,甚好!甚好!我大魏能屈服南人,正在于庙堂不得,补于疆场。南人自陷内乱,以致军民疲敝。我朝方能革除弊政,日日维新。这些朕常常说于你诸位叔父,你如今也渐长,为父今日也说于你知。”

“儿当效父皇,日日更始,友悌兄弟,和睦五族。”

皇帝听了,楞了一下,旋即笑道:“我儿能明白为父苦心,亦不枉为父良言。”

第三十六章 李彪

夜间戌时中,拓跋慎才出了太和殿,身边除了抱着东西的陆光,还跟随着几个张瑁委派的几个打着灯笼的宫女,宦者。

刚刚出太和殿时还不觉得很冷,这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体冷了不少,双手也冷飕飕的,拓跋慎将双手缩进衣服里。这种动作也就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才会做,大白天他绝不会去做,太不雅了。

仰头看看黑漆漆的天空,看不到一点星光,再低头看一下四面远近的宫墙,除了偶尔有几个路过的宫人打着灯笼的灯光外,再看不见其他。

冷风的呼呼和着脚步的回声在宫墙中回荡着,宫女们手中的灯笼吹的摇曳不止,灯光也不停的抖动着。几个宫女也明显被冻得有些发抖,头上的秀发也被吹的凌乱不止,又不敢整理。

看来接下来几天说不定天气大变啊!说不定明早就可能下雪呢!

有心吩咐宫女们先回去,想想也没多少路程了,还是不要她们难做了。

回到清潇院,先去见了曹贵人,曹贵人因为要等着他回来,所以还没睡下。正在和阿荷游戏打发时间。

女性的宫廷生活实在太过无趣,整日里无所事事啊!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宫斗剧呢,整日里没事做,怎么能不找点事做,找点小话说。

“二郎,几时回宫的?张内行遣人说要留下你用膳,怎么现在才回来,吃饱了吗?”曹贵人接过阿荷手中的热手巾,给拓跋慎擦着双手。因为皇帝现在只吃淡粥,怕他在皇帝那边吃的不习惯,故而问道。

“嗯,父皇给儿准备了乳虎肉。天色入夜的时候回宫的,父皇问了一些话,用完膳后还问了今日的学业。所以才回的晚了。”

想了想今日去给皇帝和冯润当信使的事,还是告诉阿姨的好。和曹贵人走到炉边坐下,说道:“阿姨,今日儿去了瑶光寺。”

“瑶光寺······”曹贵人惊了一下,瑶光寺里面有谁,她当然知道,以为是拓跋慎少不更事,自己私自去的,转念想到拓跋慎今日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才出去的,把心里的惊疑放下,低声问道:“是陛下让你去的吗?”

“是的,还有一些送给右昭仪的东西,儿也带着去了。”

曹贵人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疑惑道:“陛下是要现在迎回右昭仪吗?”

“不知道,看起来,父皇可能有这个想法,但是迎不迎,若是迎的话,什么时候迎,都不好说。不过,现在父皇守制,举国瞩目,现在迎的话未免太招人眼,有伤圣德。”

“这件事,你不要出去说,这几日就呆在清潇院中,不要在后宫走动。”

想了想,又道:“若是有皇子皇女们来找你玩耍,你多留留心,不要让他们探出什么。”

曹贵人低下头,看着奴中碳火,感叹道:“其实。像阿姨这种妃嫔,还有什么敢想的呢?就算是那些初得陛下宠爱,不自量力,想着一朝得宠直上青天的,纵然一时邀宠得幸,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美梦,倒不如安安份份,知足为乐,未必不是福啊!”

。。。。。。。。

第二日一早,拓跋慎难得的懒了会床,昨晚听着外面大风的呼呼声,一直到了亥时还睡着。因为担心碳中毒,所以夜里睡下不久就熄了碳火,早上卯时中陆光才带着人来生碳火,只是碳火虽然能提升一些寝室的温度,但是可比不了暖暖的被窝。

挨了一刻钟,想着今日午时还要去太和殿赴宴的事,这种招待外使的宴会,一般都是由有司负责,只不过这次特殊,皇帝要以孝子孝孙的身份答谢客人,所以才会在太后的寝殿招待南使。这也是南朝能跟本朝势均力敌之下才得到的待遇,像高丽这些小国,让主客曹招待就可以了。

咬咬牙,掀开锦被,站在炉边穿好衣服,叫来陆光,洗漱好了之后在陆光的帮助下结好小辫子。每次看着花这么多时间在这种事上,拓跋慎就一肚子怨念。好麻烦啊!

推开门,看着寝院外的地上,花坛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没想到昨日天气还算好的,今日竟然就降起了雪,他前世生活在北方,也没见过这种古怪天气。

去暖室和曹姨一起进了早膳,闲聊间听见太庙方向传来鼓乐齐鸣和和司仪官的宣号声,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结束。拓跋慎知道这是南使在进行入吊程序,今日很多朝臣都会一起去太庙朝拜,入吊也是件很耽误时间很辛苦的事,还好自己年纪小,不需要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去太庙。

等到庙乐声停了小半个时辰,拓跋慎才站起来说道:“阿姨,儿先去换一下衣裳,待会还要去太和殿。”

“嗯,去吧,今日太和殿长辈勋臣都在,去了记得多听少说,知道吗?”

“儿记得了。”拓跋慎心中苦笑,曹姨还不知道他昨日出了风头,会受到有心人的注意,今日可不是自己念隐身咒别人就看不见的。说不定会有人特别照顾自己呢?

回了寝室侧房换好了新衣服,打扮精细了,又去曹姨那里告辞,才独自出了清潇院,今日是去太和殿,不用陆光伺候,就给他放半天假吧。

今日因为是大宴会,宫中显得很是热闹,一路上宦侍宫女来来往往,拓跋慎独自一人行走,倒显得乍眼了些。走到太和殿前,今日思贤门外都有不少人来往。

门前不远处,拓跋慎看见一个熟人——秘书丞李彪。他正在和一个穿着汉服的中年人边交谈。

李彪显然也在人群中看见了拓跋慎,他与拓跋慎交往多时,一直都很欣赏拓跋慎的少年灵慧。可以说是忘年交,与身边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句话后,向着拓跋慎走来,拓跋慎也迎了上去。

虽然李彪现在年近五十,但是两个人关系熟络,拓跋慎也没跟李彪客气,说道:“李公,多日未见,前时听说李公奉命外出,几时回京的?”

“殿下客气了,几月之前,青州奏报,东莞郡外扩城墙时发现了先周古墓,找到了一些失传典籍竹简,下官奉命前往青州梳办此事,若是能有新收获,也能丰富秘书省所藏。以至于连太后最后一面也不能尊仰。处理好那边的一些事这才急急返京,天幸昨夜到京,今日才得以参拜太后。”

“有所得否?”

“是春秋莒国君墓,只因年代久远,竹简侵于积水太久,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具体还要再详加研读。只是省中诸人都说希望不大。”说完不禁摇头叹气,惋惜不已。

“尽尽人事吧,汲家书可遇不可求,何况春秋之世?”

两人边走边聊。

“方才与李公说话的是谁?我以前从未见过此人。”

“说来也是巧,此人是南朝人,说起来殿下或许也知道他,顺阳范氏范缜是也!“

第三十七章 太和前殿

“范缜!”拓跋慎下意识想了一下,道:“可是去岁以言辞屈萧子良,作《神灭论》扬名江左的范缜?”

“正是此人,下官七年前出使南朝,在市井之间结识此人。其人颇具才辩,好作危言高论。”

范缜拓跋慎当然知道,这是和郦道元一起荣登历史教科书的人物。《神灭论》千古文章,也是南朝神形之辩达到最高潮时期的作品。

去岁,也就是南朝永明七年,南朝竟陵王萧子良因为范缜执论人死神灭之说,号召了一大群僧侣名士于其府邸,与范缜辩难,企图驳倒范缜,让他放弃神灭论。结果是范缜词风犀利,萧子良口不能言。之后范缜便作了《神灭论》一文,以辨析人死神灭之意,建康士人争相传抄,一时声名大振。

不久,《神灭论》也传到了江北,几个月后在平城也流传起来。听说还有些高僧特意过江去建康与范缜辩难。

“他怎么也来了,以他的辩才难道还当不得正使吗?”

拓跋慎倒是不怕范缜当正使,自己就不能像说服裴昭明那样说服他。做国家使节可不是私人辩论,靠的是口才,但更需要国家实力做支撑。要他们入吊是古礼所在,除非他们胡搅蛮缠坚持不愿意,不过那样做的后果就不是区区使者受的了的了。

“萧颐此人还是颇有意让范缜为正使,只是范缜因为去岁之事至今受到南朝朝中崇佛者阻滞,所以最后以随行人员充任其中。”

“今日太和殿酬宴,入殿南使中有他吗?”

“范缜毕竟是南朝国主有意之人,今日自然要有他一席之地。他在南使之中,居于第五。今日入殿南使,正好五人。”

“这······我朝中多有佛徒,范缜既在,恐今日不能免于诘责。若是无人能屈其词,不免使南人气盛,我朝气沮。”

站在学术立场上,拓跋慎当然是站在范缜这边的,如果不是身份所限,他宁愿给范缜扬扬名,做做道具。只是他现在是国家皇子,自然不能去给南人助攻张目,可他也不想胡说八道,再说他也未必说的赢,人家可是能力敌千人的大V,不是水货。除非他有召唤灵魂的本事,否则还是躲起来坐看吧。

“神形之事至今争论不休,我们不能让他屈服,他也不能屈服我们。”李彪想了一会儿,说道。

这话有点不要脸了吧!拓跋慎心想

。。。。。。。。。

走到太和殿前,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国家重臣,宗王和异姓王,皇亲国戚。拓跋慎看见不少眼熟的,有南安王桢,咸阳王禧,广陵王羽等人。

咸阳王今日以次弟的身份代表皇帝主持入吊,大出风头,看起来很高兴,只是顾忌地方不对,并没有得意到笑出来。

“贤侄昨日辞屈南使,大扬我家威名,这些南人向来以羌胡视我家,昨日贤侄也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家亦有千里驹。”咸阳王看着拓跋慎笑道

“仰赖国家威名,祖宗福佑,南使岂敢不从?淌诸位叔父愿意屈尊前去,南使当拜驾而从,何须言辞相加。”

听了这些拓跋慎自己都感到恶心的谀词,咸阳王哈哈大笑。

和李彪辞别了咸阳王等人后,走进了前殿,左右看了看。问道:“李公今日朝拜太后,可曾看见太师公?”

拓跋慎对于上次在太后斋会之上没看见冯熙就感到很奇怪,那可是他妹妹冯太后的斋会,不管论公论私,冯熙都不该缺席的。以皇帝对他的尊敬犹在宗王之上,待会见了他,说不定还要以后辈礼参拜,所以拓跋慎一进来太和殿就特别留心了一下,想看看冯熙在不在。在的话就先去问个好。

“下官也不曾见到,听别人说,太师公自从太后驾崩以来,伤痛感怀,一直卧病不起,很少能出来见客。所以陛下数次温旨问疾,嘱咐有司,太师病势痊愈前不允许参与诸多外务。”

“原来如此!”拓跋慎暗暗嘘了口气,他可不想给那个于国家无尺寸之功的老头儿行下拜礼,虽然以前拜了不少,不过能免则免。

冯熙这个人也不是说多坏,这个人还是很知道时务的,知道自己德才不足,所以也不干预朝政,平时都是在家专心布种。但是他们家占了太多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处,所以也有不少人暗中盯着他,只不过皇帝对冯氏的态度一如太后时期,大家都暂时看不出皇帝是否有打击冯氏的想法,至今也没有哪个敢于试探皇帝的意思。

。。。。。。。。。

就这么呆在太和前殿,和李彪闲谈,时不时再给一些认识的长辈问好,一直等到差不多三刻钟之后,才看见拓跋恪精神奕奕的进了前殿,拓跋慎招呼拓跋恪过去,李彪看见人家兄弟一起,他也不好呆在这里,于是找个理由告辞了。

拓跋慎对李彪告了罪,看见现在人越来越多,老和李彪在一起也不好,顺坡下马应承下来。

“二兄,听说你昨日出宫玩了,怎么也不带着我一起。”拓跋恪上来就抱怨道

“事出突然嘛!如果下次有机会,一定带着你去。”

“你都去了哪里?跟我说说吧?”

难道这小子真像曹姨说的,是受了他母亲对话,来我这里探探右昭仪冯润的情况!

“就是去了北海王叔那里。你以前不也去过多次?之后就回宫了。”

拓跋慎打算欺负他年龄小,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探听冯润的事,如果他受了高贵人的话来探听消息,接下来会很自然的问起瑶光寺的事。至于不说南齐馆的事,是因为昨夜李冲汇报这件事给皇帝的,宫里面最多知道他受旨出宫去北海王邸,再多就是去瑶光寺,而南齐馆属于意外之情,也不在这些宫廷妇人的关注点上,所以如果不是特别注意他的行踪的话,这个时候是不知道他去了南齐馆的。如果拓跋恪接下来提起南齐馆,就有可能是受了他母亲的意思。

当然,这只是侧面猜测之一。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具体到某件事,就不能光靠心里猜测来确证。他对拓跋恪这个三弟,还是真有些感情的,至少比拓拔恂多很多。心里面也不想这个三弟有什么小心思。

“喔!那你下次可不要忘了我。”拓跋恪听说二兄只是去了北海王邸,就没之前那么郁闷了。北海王邸跟皇宫也差不多。

难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拓跋慎看着三弟,心里想道。

正要开口说几句话,来掩盖一下心虚,就听见太和后殿一阵钟声。

原来是开始宴会的时间到了。

第三十八章 萧墙闹剧

太和殿内外诸臣,能进入后殿的听到钟声都赶紧集合,拓跋慎也和拓跋恪按次排列好。

最前面的是先帝献文系的六王,接下来的就是他和拓跋恪兄弟。

后面的是文成系的五王,这些人都在朝中或担任闲职,或闲居在家。

文成系后面的是景穆系的,他们这些人是宗王里面最大的群体,虽然有几个外任还没有赶回来的几个诸王,但是人数依然蔚为可观。景穆系也是朝廷宗王之中最多的一系,是朝廷宗王之中最受重用的群体,他们是近宗,且几乎全都是有在外出任州刺史,督区诸军事的资历。这是其他帝系没法比的。

拓跋慎仔细看了看,发现被废了王爵的原汝阴王天赐和南安王桢也在。这两个人都是在外任刺史的时候被以贪暴为罪名废除的。虽然没了王爵,不过到底是进宗,皇帝也没有厚此薄彼。

说起贪污这个事儿,其实也是本朝的一大特色,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本朝立国中原直到今上的太和八年实行班禄制前,是不给朝廷官员发工资的,反正这世上不缺想当官的人,能当官治民的当然是有机会读书的,能读书的多数都是有家族在背后支持,也不会吃不起饭,干脆不给他们发工资。

你不给他们发工资,有节操的还会让家人做工和做其他活来维生,遇上那些没节操的,他就去贪污纳贿。这种事一多一长就成了太阳下的秘密,大家见怪不怪默认了,反倒助长了这种贪污之风。比如,郑羲这个人就没啥节操,他自己出身大族,时常有家族接济,可是外任时期贪污纳贿照样出名。

贪污这种情况实在常见。所以若是仅仅以贪污的罪名来免除两位诸王,拓跋慎也不大信,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也没啥人会提起。拓跋慎也不知道其中详情。

后面的是太武,明元,道武诸系。大多数都是在平城闲居,人数加起来跟景穆系差不多。

其后就是异姓王公和重臣,这里面成分更复杂,有昔日开国功臣之后,跟随太武皇帝平定四方的功臣之后和近世王公。就不详细说了。

。。。。。。。

众人依次进入太和后殿,然后在宫婢宦侍的指引下走到各自的位置上站着,皇帝还没到场,大家自然要先站着等皇帝。

拓跋慎兄弟两个坐在六个叔叔后面,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是拓跋恂的,那小胖子现在还没到,有可能是要跟着皇帝来吧。

拓跋慎抬眼看去,在对面的就是裴昭明等五人,这个位置靠前,想来是方便和皇帝说话。

只等了一小会儿,就听见宣号官宣号:“陛下驾临!”

众人都抬头向着殿中大屏风看去,就看见皇帝从左侧屏风处走了出来,在上殿陛时看了下面一样,确认了一下南使的位置。

小胖子拓跋恂也跟着上了殿陛。不过好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点小紧张。

“陛下万岁!”,一时间声振屋瓦。

众臣看见陛下到了御座上,都齐身躬腰行礼,只是其中绝大部分行的汉礼,还有二成人行的鲜卑礼,显得杂乱无章,皇帝眼角余光看向南使,发现裴昭明倒是表情端肃,不过他后面的第三位上嘴角含笑,不禁皱了皱眉。

“诸卿,请安坐”皇帝挺身昂头,拱手微礼左右各一次。

下面的众臣拱手一礼,蹑衣坐下,殿中响起一片衣物摩擦声。

皇帝对着一边的拓跋恂说道:“小子恂,还不拜谢诸卿,长辈,外使。”

拓跋恂从侧陛走下,来到中间隔道,对着左右两边认认真真各施大礼。诸臣这次没有站起来,只是坐着拱手还礼。拓跋恂行完礼,又转身对着皇帝一礼,然后就走到拓跋慎上首位置坐下,拓跋慎明显感觉到了拓跋恂的紧张感。

皇帝看见拓跋恂回了座位,也坐下,看了一眼下面的众人,说道:“今日召集诸卿在此,一为远谢南使佳客之情。二为谢慰诸卿自九月以来频频劳顿之苦。”说完又抬手左右各一礼。

“九月以来,朕伤痛于心,如天崩日没,多赖诸卿不辞辛苦,加爱朕躬。今日酬宴,诸卿但乐,只是太后素不饮酒,朕酒水所备不足,诸卿务辞以少。”

众臣皆道:“不敢!”

皇帝看着左侧的裴昭明等人道:“南使不远千里,舟车劳苦,使至蔽邑,朕深感贵主之情。南使异日返国,当为朕致谢贵主。”

“外臣离朝之际,我主钦命太子辞外臣于石头城。嘱外臣两国和亲之要。岂敢辞以辛劳。陛下所谢,亦我主之心,外臣至建康,必面告我主驾前。”

皇帝微笑点头,说:“南使辛劳,朕感卿好意。”回头对着咸阳王说道:“朕居江北,常听说江南多好臣,今天所见不虚乎!”

“江南多好臣,一岁一易主,江北无好臣,百年一易主。”

皇帝话音刚落,下面就有一句震惊全场的话回荡殿中。皇帝听了也楞了一下,脸上笑容僵住了,旋即微有怒色,又有些赧然,微微低头,显然是在强忍愤怒之情。

震惊的众人循声看过去,说话原来是在左侧第四排中的一个身着汉服的衣冠之臣。

拓跋慎也被这人的大胆惊呆了,这哥们儿也太狠了吧!皇帝这话是不靠谱,不过也只是夸奖一下南使,以前也常说,怎么不见有人敢出来如此揭底冒犯皇帝。这人难道觉得今天皇帝好欺负?皇帝纵然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落你,不过现在给你记上一笔,以后也有你受得,这等口头便宜是好占的吗?

场下一片寂静,大家都不说话,好像等着皇帝下旨将这口出冒犯,狂悖之言的家伙赶出殿外。拓跋慎见皇帝微低着头,不说话,担心皇帝下不来台,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之前没料到,今天的大戏不是出于南使,而是祸起萧墙之间,一时间又想不出啥妙招来遮掩尴尬,眼光略过刚刚在思贤门外远远看见的范缜,连忙站起来说道:“南使前时来我平城,是我大魏旧客,我等都认识,只是南使身边几位乃是生客,今日同坐一堂,安能对饮不识?还请南使介绍于我等知道。”

拓跋慎的话总算让在场众臣回过神来,不敢在盯着皇帝,心里面都痛骂这个多嘴的鲁莽货。你想回家吃风喝烟就滚回去,别来牵累我们。坐在那个口出冒犯皇帝之言的家伙身边的几个大臣,纷纷表态,往边上挪了挪身体。

裴昭明刚刚也被后面的傻大胆惊住了,这种臣下冒犯皇帝的事本来对他们来说是喜闻乐见的,不过现在情况明显不对,这个作死的很可能会激怒北朝皇帝,到时候不好收场,他们都有可能会被北朝皇帝记嫌在心一段时间,现在他可不想再出什么意外,就连刚刚那句“江南多好臣,一岁一易主”这句含沙射影的话也不敢计较了。听了拓跋慎的话,裴昭明心领神会,知道拓跋慎这是要弥补现场的尴尬,是以赶紧站起来,说道:“外臣承蒙陛下简拔,得以充任行人,只是才薄恐蒙羞国家,这才多加良才辅弼外臣。”

指着身边的谢竣道:“这位是我朝陈郡谢氏子弟,名竣。”

“这位是我朝义兴周氏子弟,名义之。”

“这位是我朝会稽顾氏子弟,名遗。”

“这位是我朝宗室子弟,名琛。”

“这位是我朝南阳(顺阳)范氏子弟,名缜。”

第三十九章 殿中争辩

“他就是那个亵渎真佛的范缜?”

“长的倒是面目端正,却是不求正道之徒,终日非毁前圣。。。”

殿中瞬间议论纷纷,没想到这个就是去岁名振江南的范缜,没想到南朝会让他作为使者出使平城。

裴昭明看着殿中众人有不少对着范缜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其中有些抚须点头,有些面带怒色,有的冷眼旁观,好像范缜这个初来平城的陌生人在这里名气还挺大。

“范君久在江左,从未来过平城,诸位似乎都有所听闻?”裴昭明疑惑道

裴昭明话音刚落,就听见他背后传来一道响亮且含有怒意的话:“我久在北方,听说江南文昌之地,没想到竟也有这等背弃圣道之徒!”

拓跋慎循声看过去,说这话的原来是宗室西河王太兴。西河王是景穆系出身,一向以虔信佛陀闻名京邑,经常在平城施粥开斋,多次给各寺院施舍奴仆,财物,号称宗室第一佛徒。听说他当时看了范缜的《神灭论》怒气勃发,一日未食,今天看见了真主,怎么能忍得住,这不,爆发了。

备受周围多人指指点点的范缜听到西河王的怒斥,又看见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于是站起来,转向西河王,说道:“阁下何人,缜初次见阁下,何以出此恶言?”

“这位是我大魏西河王殿下当面。”坐在后面的安丰王拓跋延明答道,他出于文成系,不在朝廷任职,平素也不信佛,现在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听了范缜的问话,“好心”的指点道

“原来是西河王殿下,范缜有理,殿下有何指教,缜当面作答。”

西河王见范缜毫无悔意,装糊涂,怒道:“今日这太和殿没有什么西河王,只有佛陀门下拓跋太兴,范君既然敢写出亵渎圣人之秽语,必有所见,今日我便与你议议佛理。”

“缜素不治佛理,殿下若要礼佛,可去诸多寺院。若要一辩佛之虚妄,缜倒是愿意奉陪。”

“尔既然素不礼佛,不明真意。怎么敢口出大言,非议“轮回”,“报应”?”

“轮回之诡异,传之于西夷。孔孟所未闻。缜又何必以穷短之数十载,弃华夏真义不顾,阅西夷荒僻之诡文?”

“你...好,我且问你,你既然说人死神灭,无祖望宗,难道世人四时祭拜,珍国具备,难道尽是虚妄,世人非敢短缺,尔独言神灭,范氏当无血食。”

“世人祭拜,皆是托以私情之爱,寄之于神灵之思,虽从无实见,而从无少减,此寄情而非信神鬼轮回之说。”

“既然没有轮回,何以世人生生不息,传至千载而不绝?”

“世人代传之理,非缜所知,殿下若要强说是轮回所致,那缜亦有言,世间可有何人直言前世轮回之事?”

“方今深冬,多有枯木死亡,来春所遗之种又复生华繁茂,这难道不是轮回之果?”

“殿下此言误矣!树木既然已经枯死,遗种虽然能再生,却已非前树。前人已经多有解说,烛火生辉,烛尽光灭,殿下即便再燃一烛,已非复此烛之光。生死轮回,夏商以来无人言此,而佛徒多传此说,实乃无中生有,不足取信。”

拓跋太兴一时间无语,怒道:“汉季以来,沙门大兴,近世以来信奉者不知凡几,都奉为真言至理,以释迦为圣人。难道世人愚昧,不识礼教。独尔范缜能破迷障,见大德不成?”

“佛教本非中国所有,古传至今,不过数百年,如何能说是礼教。彼僧尼抛家弃业,背祖忘宗,自以为有遗世忘俗之情,弃家亲妻子如弊履,如此荒诞诡情,如何说是礼教。且中国古来,法有商韩,道有老庄,儒有孔孟,此数者序而理国。此未闻有释迦。”

。。。。。。。。

“妙哉!范使君此言大善!中国古无浮屠,为何世人蒙蔽至此,不明正道?”

拓跋太兴正准备发火,请求皇帝以背礼为名将范缜赶出去,就听见有人胆敢对范缜之言大发赞扬,抬头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开口就想训斥。待看清是谁,话到嘴边改口道:“广川侄,你此言何意?为叔与范缜面折,与你何关?如何不知尊卑,妄自多话。”

拓跋慎看过去,原来插话的是文成系的广川王拓跋谐,拓跋谐的父亲与先帝同出一脉,按血统说,跟拓跋慎的关系比拓跋太兴要近些,拓跋太兴拜佛,他崇道,这些年闲居在家,无事可做,倒是经常与天师道坛的道士们来往,听说经常有服药饵,至于成果嘛,当然是一无所获。

拓跋太兴明显是想拿辈分压制拓跋谐,要他尊长,知难而退,这事在拓跋慎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景穆系说起来与皇帝的关系本来比文成系更远,可以这些年来文成系都赋闲在家,景穆系却风生水起,他们虽然不敢非议太后重用景穆系,却能时不时刺刺景穆系的神经。反正他们受了这么多年压制,偶尔发发火气,皇帝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有火不发,过时憋伤。

拓跋慎看见下面广川王和西河王就“只论学术,不论辈分”展开争论,看来还得耽误一会儿时间,就懒得再看他们。转头看看在殿上一直不说话的皇帝。皇帝此时也没有看着下面,微低着头看着殿阶。还对刚刚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事说起来还真不怪皇帝,本来就是客气话,纵然臣子听多了不高兴,私底下劝谏就是了,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还有南朝使臣的面顶撞皇帝。

拓跋慎看着默默不言的皇帝,心中不禁佩服得很,这种事都能忍住不发作,殊为难得,就算是后世影视剧中颇习忍功的四爷都比不得此刻的皇帝。

刚刚点的这把火本来只是想把殿中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范缜身上,没想到拓跋太兴把火越放越大,机会难得,赶紧把现在处于尴尬境地的皇帝请出去,要不然待会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回头看着下面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拓跋太兴二人身上,没几个人盯着皇帝,拓跋慎赶紧微微屈着身体从拓跋恂后面走过,从左边上的陛阶走上去。

“父皇陛下”拓跋慎拉着皇帝的衣袖说道

皇帝看过来,眼中有些不郁,说道:“卿何事?

“殿中太闹,儿胸中不适,恳求父皇陛下送儿去偏殿。”

皇帝听了这话,看着被拓跋慎拉着的袖子,心中不是先为次子担心,而是觉得有些古怪,二郎自幼都有主张,从来没对他这么亲近过,更没有拉过他的衣袖,说这种小儿话。念及到二郎有成人之思。灵光一动,明白过来。二郎这是来给他找个借口先离开这里,缓一缓胸中闷气。

想到这里,眼色温和很多,看着拓跋慎的眼光明显与往日大不同,说道:“好!好!为父这就送你去偏殿。”

看着下面还在争吵的二王,如果是往日,他早已经把这两人镇压了,无奈今日时机不对,只好先对这二人有失礼仪之举视而不见。

皇帝起身,拉着拓跋慎的手,走下陛阶,到了纱帘锦帐之后,招呼来张瑁,脸色有些阴沉,但声音依然平静说道:“张卿,你去吩咐咸阳王,今日大宴就由他代朕主持,二皇子有疾在身,朕先带二皇子去偏殿。”

张瑁明白皇帝现在不想呆在这里,要先缓口气。他自己也对那个胆敢冒犯皇帝的家伙恨得牙痒。真恨不得下去亲自动手。当下接了旨就去找咸阳王去了。

第四十章 冯诞的忧虑

张瑁走到殿陛左近,看着还在争吵不止的二王,想起刚刚二殿下独自来进谏皇帝的事,不由叹了口气道:“只怕以后,多事了!”

看了一眼还在关注广川王二人的咸阳王,张瑁收起心思,走到咸阳王近前,弯下腰说道:“殿下,陛下有旨。”

正在观看入神的咸阳王回过头,看着张瑁:“陛下……”下意识看向御座,陛下不在。急忙站起身,说道:“至尊呢?”

“方才二皇子偶有不适,陛下送着二皇子去了偏殿,临行前吩咐下官传告殿下,今日宴会就由殿下代陛下监主。”

咸阳王可不笨,稍稍一想就意识到二皇子是否有病不清楚,皇帝这么走了,是不好留在这里。

“遵旨!”

既然要代表皇帝主宴,就不能再看着广川王和西河王闹下去,否则就是失职了。咸阳王走上殿陛正中,双手击掌,“啪”“啪”之声突兀的回荡在殿中。下面众人回头看向殿陛,发现皇帝不在了,咸阳王高踞其上。西河王正与不知尊长的广川王就佛道正邪之分互相攻击呢,骤然看见咸阳王后面的皇帝不见了,也醒了过来,顾不得再跟广川王对垒。

“咸阳王侄,陛下何在!”

“正要告知王叔,至尊因二皇子有疾,心中担忧,不能再与我等宴饮,已有旨,暂由小侄主宴。小侄既奉王命,不敢不尽心,还请王叔暂息怒火,就不要与广川王兄一般见识了。”

下面众臣感觉皇帝走的无声无息,好不突然,顿时议论纷纷,一些人对二皇子突发疾病感到诧异,一些人对皇帝一言不发就出殿感到不适应,这跟陛下一向举动必以礼的过往不合啊!虽然以往皇帝太后举行宴会,都是做个样子,随便吃几口就走,免得下面吃的提心吊胆放不开。但是像今日这般不让诸臣拜辞就出殿的事,以前还没发生过。

离殿陛不远处的李冲和郑羲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刚刚他们虽然看了二王的闹剧,可是也有分心关注皇帝的举动,也看见皇帝拉着二皇子走下陛阶,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当然不会去陛辞找不自在。

咸阳王看着下面又议论起来,说道:“今日宴饮,本当共聚一堂,彼此亲和。就不要为了一些旁枝末节争论不息了。”

因为是太后丧期,虽然举行宴会,但是与平常的大宴还是有些不同的,第一是,菜式没那么精美,都是些简单的菜式,多为肉食。二是减去了观舞音乐这一道节目。虽然少了不少乐趣,不过这么多人一起欢宴,一年里面也少有,众人互相敬酒喝词,所以现场气氛还是很浓烈的。

咸阳王回到座位上坐下,正准备一饱口腹,他今日早上因为要主持仪式,害怕中途如厕这些问题,连水都不敢多喝,忍到现在也是口渴腹饥难忍,是以坐下之后就拿起案上的匕首从食器中叉出一块肉,准备垫垫抗议多时的肚子。刚刚吃几口,就看见旁边走来一个孩子,抬头看了一下,是三皇子拓跋恪。

咸阳王放下木箸和匕首,缓了口气,说道:“贤侄怎么不吃些,找为叔何事?”

拓跋恪有些吞吞吐吐,说道:“王叔,我想去看看二兄,可以吗?”

咸阳王看着这个三皇侄,用手巾擦了擦嘴角,笑道:“皇侄虽然年幼,却深体弟恭之理。好!去吧!为叔准了。”他作为主宴者,有人离场,都是应该告诉他的。所以拓跋恪才回来向他请示。

拓跋恪大喜,正准备感谢王叔,就听见边上传来说话声:“二皇子有疾,大皇子怎么能不去呢?咸阳王殿下,还是让大皇子一起去吧。”

咸阳王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这个人他也不想失礼,站起来转身说道:“嗯!王舅所言有理,三位皇侄骨肉至亲,应当互相友爱。”看着站在一边的拓跋恂道:“大皇侄与三皇侄一起去吧!”

拓跋恂和拓跋恪一同行礼称谢,一前一后绕过殿柱和帘帐,消失在咸阳王和南平王眼前。

咸阳王回过头看着与皇帝同岁,却长他们兄弟一辈的南平王冯诞,笑道:“王舅,太师公身体可有好转?”

“人老人,身体时好时坏。这几日稍稍有些好转,已经能走动几步了。”

“那就好,现今隆冬时节,老舅公日渐好转,可见尚有天时眷顾,王舅稍宽心。待过几日,禧还当去叨唠王舅一场。”

“殿下关爱之情,诞当呈于家父。”冯诞客气道,顿了一下,又道:“二皇子前些时日突发病疾,今不过十余日,怎么又糟此厄?殿下可知是何病症?”

咸阳王摇摇头道:“禧也不知。王舅若是有心,可自去一问。”

冯诞听出了咸阳王不想与他多讨论这个问题,只好不再提起。随便再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一些疑问,一些忧虑转身朝他的座位走去。

咸阳王看着离开的冯诞,心里也叹了口气,他知道冯诞刚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拉着大皇子来,这是担心陛下可能会与二皇子过于亲近,疏远了被太后扶养长大的皇长子,最后会产生废长立幼的事。只是咸阳王对他的皇帝兄长很清楚,当今皇帝虽然会在家人的问题上感情用事,但是在国家继承人的挑选上是不会如此的,冯家与其担心二皇侄后来居上,不如多多教导大皇侄为好。

放下这些暂时还不用操心的事,咸阳王拿起刀箸准备接着进食,低头时眼角余光却看见对面不远处的李冲对着他微笑。咸阳王放下刀箸,也笑着回应。

李冲和郑羲从咸阳王说皇帝出殿以后就关注着例如冯诞,冯翊公·洛州刺史丘穆陵泰,司空丘穆陵亮等等高官王公的动静,打算如果他们要去陛见,那么他们两个就一起去。却看到冯诞去找大皇子,当即就明白了冯诞想要干什么,直到最后冯诞有些灰溜溜的走了,明显吃了咸阳王的软钉子,明白咸阳王至少暂时没有帮着冯诞的意思,不由舒了口气。

虽然现在困于皇子年幼又不能出宫的形势,无法探知二皇子的本意是否有进争的心思,不能定下扶保二皇子的事情,但是能多方注意一些情况,早一步看清一些朝廷动态也是他们立身于朝堂不倒的必要因素。

冯诞步伐缓慢的走到位置上坐下,手上拿着刀箸,机械式的动作着,心里却想着刚才二皇子和皇帝无声无息去了偏殿的事。他长时间跟着皇帝,知道这与皇帝平时进退以礼的故往不相合,又暗怪自己竟然没有留心去为皇帝排忧,致使大皇子失去了一个博取皇帝好感的机会,又担心皇帝因此亲近二皇子。

虽然不能说凭此二皇子就能后来居上,只是长幼有别,长子和幼子得到相同的关注,对长子来说就是一种失败和危险,他不能不对皇长子多加关心,所以马上去找了拓跋恂,嘱咐他去偏殿探望二皇子,当然,很多话不能说,这里也不是说那些话的地方,只是告诉他一些关心幼弟的道理。

本来他还打算探听一下,二皇子的病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还好,二皇子频繁发病,皇帝就算有心也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若是假的,也好进一步观察动静。然而咸阳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不知道咸阳王出于何种考虑,又苦于自己虽然位高爵尊,平时也颇受礼敬,但是因为冯家靠着裙带关系富贵倾国这些原因,朝廷内外也有不少人并不服他,尽管这些年冯家多方与宗室结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对他们一家有所不满。咸阳王不回答他,虽然不能说敌视他们,至少也没有亲近他们的意思。

关键症结还在于皇帝怎么想,这事回家以后再与大人商议吧!

第四十一章 “清心玉映”

“二郎先在这里坐着,若是腹中饥饿,可以自叫宫人取食。”皇帝又指着前边的书架说道:“这里有些为父日常习阅典籍,诸臣所上经要,你无事可以看看。有些高深的学问,有不明了的可以来找为父与你解答。”

拓跋慎知道,这偏殿,是皇帝受制处理国事的地方,有时候也会在这里召对官员,所以一些疏奏也摆在这里等候处理。除了处理公务,皇帝有时候也在这里读书,所以这里也有不少书籍。

“是,父皇!”

“嗯,为父还有些公务未曾处理,就不陪你了。”皇帝说完就去了他的御案前坐下,翻开疏奏看了起来。

拓跋慎看着皇帝翻阅奏本,自己也无聊起来,他现在还不是很饿,也不想当着皇帝的面独自用餐,于是走到书架前去找书看。

这里的书种类还是很丰富的,诸子百家,经史文集都有,还有一些地理,百工图册。其中还有《四民月令》这种农书。找了好一会儿,拓跋慎从中找出西晋干宝的《搜神记》和南朝刘义庆的《世说》,看着这两种书册,拓跋慎想起前世的时候,自己曾经在路边摊买过,不过但是对于《搜神记》兴趣不大,而对《世说新语》却情有独衷,经常翻阅,很多故事都记忆犹新。

这本书里面的故事短小精炼,读起来颇有趣味,所记载的事有真有假,不能全信。后来唐朝修《晋书》,还把这些记载都当作事实增添进去。不过考虑到《晋书》连《搜神记》这种书都能当作信史用,用个《世说新语》也不奇怪了。

这本书里面,拓跋慎最喜欢其中的《贤媛》,《贤媛》记载的是秦末至晋末这一时期中的,关于女性人物的故事。不过大多数都是集中在魏晋时期,里面的人物,拓跋慎最欣赏的就是辛宪英和谢道韫二人,关于她们的故事都烂熟于心,默记成颂了。因此先按照简目找到了《贤媛》篇看起来。

将书卷放在案上,身体坐端正了之后,拓跋慎才打开书卷看了起来,这是他从读书以来强迫自己养成的好习惯,这个年代可没有眼镜这种东西。对眼镜的保护被他放在了前位之一,弱光不看书,抖光不看书,不坐端正不看书,夜晚看书也会有一定的时间限制,这几条如果有可能,他准备奉行一生。

眼中看着一个个小故事,心里想着这些人物的经历,在字里行间之中探求她们的性格,尤其是看到了谢道韫这几遍,心中更是感触颇多。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还经常因为不能再早百多年,生于晋末江左,见识一下谢安,王羲之等人魏晋风流人物的风采,心中未尝不叹恨不已。

待看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时,下意识的回顾了一下他身边所认识的女性,对比一下,要说符合林下之风的,一个都没有,清心玉映这点儿嘛,好像只有左昭仪和曹姨符合,对了,那个郑娘子看起来似乎也符合吧。

。。。。。。。

皇帝正在看一份关于关中雍州加筑武都郡和蓝田边防戍守防御工事的疏表,疏中说修筑劳力不足,今岁征发附近五郡人民三十三万服徭役三个月,工期已经完成一大半,希望朝廷能在来年春夏再次征发民役和罪囚继续工期,以赶在秋季到来之前完成防御工事之事。

罪囚好说,可以将梁州,秦州,岐州,华州,雍州的罪囚都征调过去。但是再次征发民役这个事就不是那么好决定的。春季过后还要赶紧春耕,如果不顾春耕再征的话就可能耽误农时。

就是皇帝头疼的时候,张瑁走了皇帝面前奏道:“陛下,两位皇子在外求见,希望能进来看看二皇子。陛下是否宣见?”

皇帝听了,也没多思索,下意识就张口准备答应,话到嘴边,却道:“不用了,你去告诉他们,就说二郎身体好了很多,正在安息,不便见他们”看了一眼正在提笔写着什么的拓跋慎,接着说道:“把上次柔然进贡的乳酪拿一盒赐给二位皇子。吩咐他们不必一直待在太和殿,若是无聊可以自便。”

看着张瑁拿着乳酪走出殿门,皇帝低头又考虑起疏表的事,想起估计这几天就能回朝的梁州刺史任城王澄的事,还是等他回来吧,任城王外任梁州刺史三年,关中的情况应该多多征询他。

放下疏表,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看书写字不曾说话的次子拓跋慎,一时好奇起身走到拓跋慎旁边,想看看次子写的什么。

拓跋慎正想的出神,根本没注意到皇帝在后面,而是右手拿着毛笔,左手压在纸面上,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皇帝看着拓跋慎面前的杂色白纸,纸面上左上写着“林下之风”,下面空着,右上写着“清心玉映”下面依次写着”冯”“曹”“郑”,“冯”“曹”二字后面各写着“长辈”二字。

皇帝看着最上面的八个字,看见边上放着的《世说》,就明白这写的什么意思。“冯”,“曹”二字由后面的“长辈”二字,一目了然就知道是谁,可这个郑又是谁?

皇帝想起上次斋会,回宫后张瑁通报三个儿子在永宁寺中的动静,说起次子曾经去过秘书监郑羲的住处,再联想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二郎!此处郑是何人?你素来在宫中悠游,宫内除了郑嫔,还有何郑姓佳女吗?”

拓跋慎被皇帝的话惊醒了过来,赶紧起来躬身行礼。没想到皇帝不办理公文,竟然来看他写小报。还好自己写的不是淫词艳曲一类的东西,否则非被狠狠教训不可。

“父皇......”拓跋慎有些为难,他可不想说出郑娘子的事。

“这郑氏女是不是郑嫔内侄女?”

拓跋慎被皇帝的话镇住了,一瞬间懵了。皇帝怎么知道的?皇帝没道理派人侦查他一个小孩子的举动,他每天要做的事多了,怎么会有精力去关注一个孩子,还是有什么无聊人,有这闲心去关注一个皇子这些事,去向皇帝汇报的吗?

第四十二章 破礼暗谕

左想右想,也没想起他得罪过哪个宫仆婢妾,会有条件探听到这种对他来说还算隐秘的事。那郑娘子他只见过两回,话都没说过几句,也不至于会被人注意到。

“是……是的!”

皇帝看着低头看的地面的次子,说道:“少年有《关雎》之心,本是常理,只是你现在年岁尚幼,当专心攻读诗书,体悟圣人之道。不要为外务分心。此事自有为父为你做主。”

见皇帝明显误会他了,他自问事情明显还没到那种程度吧!不过皇帝有不再责问他的意思,想了想也就按下再说几句的想法,点头称是。

皇帝见拓跋慎认过态度良好,也点点头,不再深责,而是伸手抽过案上的纸,取笔涂抹了上面的“冯”,“曹”二字。

拓跋慎看皇帝涂抹的动作,心中汗颜不已,皇帝该不会以为他有恋母情结吧?按照后世研究来说,皇帝或许才有恋母情结才对。

皇帝涂抹完“冯”“曹”二字后,放下笔,看着拓跋慎,说道:“《世说》之书,记述前人轶事,读之颇有教益。至于《搜神记》,所说虚妄旷诞,不足取信。你年岁小,容易被这些奇诡异事所惑,读之徒耗时日。”

拓跋慎自谓有成人的思想,当然不会真信了《搜神记》这些荒诞之说。不过皇帝的教诲他可不敢反驳,只得唯唯称是。

。。。。。。。。

再说拓跋恂和拓跋恪在偏殿外得了张瑁的通知,皇帝暂时不准他们进去,心中也有些失望。不过得了一盒乳酪,两兄弟还是高高兴兴拿着乳酪离开,找个偏角处分了。

拓跋恪不想再回殿内,拿着自己的那份乳酪就高高兴兴的回栖凤阁去了,准备分点乳酪给弟弟拓跋怀,至于小妹嘛,才一岁多,不能吃这种东西,只能由阿兄代劳了。

拓跋恂倒是也想离开,可是他刚刚得了外舅嘱咐,还要到他那里去回话,现在虽然没有能进去,也要去说清楚才行。看着手上的乳酪,总不好带进去吧,只好狼吞虎咽的吃了,然后在衣服上擦擦手碎屑,就朝着后殿走去。

冯诞虽然还在吃着东西,但心思却全不在食物上,连一些人劝酒都草草逢迎几杯,说话间也心神不属,别人看见他心不在焉,也只好另寻他人对饮了。冯诞坐下后,眼睛时不时朝后殿通往偏殿的屏风隔门处看,心里掐算着时间。没想到他这里刚刚吃了个小半饱,就看见拓跋恂出现在隔门处。

冯诞顾不上吃东西,待会儿要说的话也不适合在这里说,于是放下酒觞,拉着下裳离开座位。朝着拓跋恂的地方赶来。

李冲,郑羲和咸阳王等多人都看着这一幕,不过没人去打扰冯诞。在场的人都知道冯家在太后去世后,把冯家的长久富贵寄托延伸到皇长子身上。故而对这一幕都不觉奇怪。

冯诞走到拓跋恂面前,也顾不得客气,拉着拓跋恂走出后殿,找到一个偏僻点的角落,问道:“殿下为何如此匆匆就回来了,阿舅不是嘱咐过殿下,最好多陪陪二殿下吗?”

拓跋恂低着头,不敢抬头,说道:“父皇……父皇说,二弟已经好了很多,就不用我和三弟进去了,还赐给了我和三弟一盒乳酪吃。”

冯诞听了拓跋恂说的前半句就陷入沉思。兄友弟恭皇帝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自己也身体力行,怎么今天拦着大皇子不让进去?

。。。。。。。。

拓跋慎在皇帝这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看着宴会快到了终点才拜辞皇帝回清潇院,皇帝也赐了他一盒乳酪品带回去。

待拓跋慎刚刚走去太和殿不久,太和殿中就传出了钟鸣声,宴会结束了。

这些朝臣当然不能说宴会结束了就各回各家,他们还要再去朝拜一次皇帝才行。

咸阳王作为今天代主人,当先进去偏殿寻找皇帝,通告一下宴会结束,也请皇帝出来致辞。

“陛下,是否移驾后殿,教戒诸臣?”

皇帝想了一下,说道:“宣诸在朝王公,诸省·部·曹监令主官和诸征镇将军以上来此便可,其余诸臣都遣散了吧!”

“是!”咸阳王接了皇帝旨意,正要转身,想起一件事,又说道:“陛下!李元凯是否拘禁?”

皇帝面上恼色一闪,转过身去,说道:“卿将以何罪名拘之?”

“这……李元凯欺君犯驾,罪当斩首,今以此拘之,正当其理。”

“只怕此罪难服众口啊!若以此拘杀李元凯,朕徒有桀纣之名,而李元凯得与关龙逢,比干齐名,内外诸臣将以此见讥,载之史籍,贻笑千载。”

“再者,李元凯之言朕虽气怒于心,也是朕言语疏漏所致。他只是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罢了。皇弟可单独留下他,朕独责之便可。”

不多久,允许陛见的诸臣都集中到了偏殿外,张瑁待皇帝端坐好后,才宣号诸臣进殿陛见。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诸卿都起来吧。”

冯诞排班在宗王之后,异姓王中也靠中,夹在诸王之中行礼起身之后就转头看看周围,他想二皇子是不是还在这里,看了几眼,没看见,又注意了一下四周都帐幕,也没看见有什么动静。

皇帝当然看见了他的动作,不明白什么冯诞东张西望干什么,这里人多,他也不便问。就站起来看了看众臣,说道:“诸卿,朕自先君禅位,于今已历十九年,幸得太皇太后垂教抚育,诸卿竭心尽力,方得保社稷。今太后一旦弃万民,绝社稷。朕惶惶不知何为。卿等久奉太皇太后,受太后大恩,太后大归,朕君臣辞别太后,太后以手握朕臂,以诸臣付朕,以手指诸臣,以朕付诸臣。日后,朕君臣当同心同契,隆兴皇魏!上报祖宗,下慰太后。”

。。。。。。。。

皇帝致辞完毕后,诸臣也叩谢陛辞,然后依序出了偏殿,或结伴,或独行,往思贤门走去。

李冲和郑羲结伴而行,聊着今日殿内所见,两人刚刚走出后殿不远,就被一个小宦官叫住了。

“郑秘书还请暂留脚步。”

“何事?可是陛下有事召见?”郑羲认得这个经常侍奉在张瑁身边,也经常替张瑁跑腿的小宦官。

“正是,还请郑秘书速速前去。莫让陛下等的急了。”

郑羲心中疑惑,刚才皇帝不留下他,怎么都出来了才叫人来召他回去。也不敢耽搁,只能抛下李冲朝偏殿赶去。

到了殿外,看见张瑁已经等在门外了。

“郑公赶紧进去吧,陛下有令,不必朝宣了。”

郑羲对着张瑁拱手致谢,进了偏殿。

张瑁看着郑羲的背影,心中也疑惑,皇帝一般不会特意避开他,怎么今日特意叫他在外等候。昔日调郑羲回京担任秘书监那是太后的意思,而且秘书监虽然位高,权却不重。皇帝对郑羲一向也不是多器重,怎么今日独自宣见他?

郑羲进了偏殿,看见皇帝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他因为年老眼花,也看不清是什么。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跪拜行礼。

礼毕,皇帝指责一边的矮几让郑羲坐下,看着郑羲说道:“郑卿今年寿数几何?”

“臣今岁贱寿五十有七。”郑羲拜谢后,微微坐下,小心的回答着皇帝的问题。

“卿可谓年长了,有子女几人?”

“以郑嫔外,尚有四子二女。”

“卿实乃多子多福之人啊!”

“臣少年少行,人皆轻薄视臣,故年近三十才娶于李氏,能得诸子女,臣亦知足。”郑羲皱皱眉,答道。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皇帝问这些平常妇人才会说的家常话干什么,只能皇帝问什么他答什么。

皇帝也发觉自己这些话有点不大符合身份。

干脆直接点吧。

“听说二皇子曾经私下去见过郑卿。”

郑羲被皇帝这话吓了一跳,“私下”二字可不是什么好字眼,尤其是被皇帝说出来。

难道陛下怀疑二皇子和我勾结起来了?

“是,二殿下在太后斋会之时曾经来过臣斋居之地,时臣不在居内,由臣子尚书郎郑懿接待二殿下。”

郑羲感觉现在皇帝意思不明,而且他现在也没跟二皇子有什么牵扯,没什么不好说的。不如先直言其事,看看皇帝的意思再说。

“二皇子缘何去卿处?”

郑羲本来以为皇帝什么都知道呢?原来并非如此。是以马上把拓跋慎去他那里的前前后后都详细说了一遍。

皇帝听了也觉得心中诧异,原来是此等小情,想想倒也是桩趣事。

“卿子有几女?”

“郑懿有五女,冲撞殿下为臣子四女。”

皇帝摆摆手,笑道:“小儿女趣事,何有冲撞一说。”

手上抚摸了一下纸面,接着说道:“卿孙今年几何?”

“虚岁已十四”。

“我子今虚岁十一”顿了一下,说道:“郑嫔独居宫中,卿孙可闲暇之时来宫中探望,一解郑嫔思情。”

郑羲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原来是想将他的四孙女许给二皇子,虽然没有明说,不过这也是皇帝能说的极限了,和当面明说差不多。心下也隐隐隐高兴起来。不管以后的事怎么样,至少过不了几年,郑家又可以再接一门皇亲。

看着面前有些陷入沉思的郑羲,皇帝心中也有些苦笑。按说这种话他作为一国之君是不该说的,最多直接下旨赐婚即可,根本不必说这么多妇人话。只是今日感受到了次子对他的的孝心,又想起他早年失母,少有关爱,这才决定破一次礼法,找来郑羲一说。

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皇帝心中想道。

第四十三章 冯熙之谋

郑羲满腹心事的出了偏殿,独自走到了止车门处,远远就看见李冲的牛车正停在正道边上还没走。猜测到李冲可能以为皇帝找他有什么大事,所以特意在这里等着他。故而也没上自己的牛车,向着李冲的牛车走去,李冲也得了自家车夫的通知,得知郑羲已经出宫了,所以跳下车,和车夫一起搀扶着郑羲上了车。

进了车厢,打好加厚麻布帘遮挡寒风,李冲问道:“陛下近来无事不召朝臣,今日召亲家公,所谓何事?”

郑羲也摇摇头道:“是我郑家好事,只是此处我亦不解。亲家公正好可以为我参谋。”于是把刚刚在偏殿中皇帝召见他的经过说了一遍,问道:“亲家公以为,陛下突然说此事,有他意否?”

李冲想了想,摇头说道:“我在陛下身边时间长,昔日,陛下虽然对二皇子虽少有私爱,但也不至于不顾君臣之分,亲自说这些暗话。陛下此举,我也费解。”说到这里,轻笑道:“或许是二殿下所求也未可知?”

郑羲听了李冲的话,也笑了笑。知道李冲这是玩笑话,哪有做儿子去向父亲说这种事的。

李冲接着说道:“陛下是否有他意,我等暂不可知,不过今天这件事亲家公要多多注意。本朝皇子诸王,历来多是与八贵互结姻亲,近世以来,才偶有与我等结婚。昔日太后在日,为皇长子结下南平王女,今日陛下又与郑家结姻。只怕八贵之中,另有想法。此事毕竟未得诏旨,亲家公藏在心中便可,万不可说出去。使陛下难做。若八贵作梗,只怕此事或不能成。”

郑羲点点头,道:“方才陛下召见,张内行在殿外值守,此意我岂不知。”

见李冲暂时也看不出什么,郑羲也只好放下此事,想起冯诞今日在太和殿的事,说道:“南平王今日殿中不得意,亲家公以为其将有何为?”

“南平王与陛下亲睦非常,诸王皆不及。国家储位,岂是陛下一时私爱就能定下的?今日之事,本来也说不上什么,只是其人见事粗浅,自乱阵脚而已。昔日太后在日,陛下常常馈长子,今日见陛下骤然亲近次子,南平王才因此心中自疑。”

“此事倒也不全由此,度之主因,还是至今已经近两个月,陛下依然把皇长子留在太和殿中而已。”

李冲听了,也点点头:“正是此理。”

。。。。。。。。。。

再说冯诞在偏殿中没看见拓跋慎,陛辞以后就找了几个小宦官,得知今日没有太医官来此,二殿下已经走了多时这些消息之后就出宫赶回家中。

冯诞兄弟姐妹有很多,但是能跟他讨论朝廷大事的却一个没有,唯一一个亲弟弟在母亲去世以后还跟他视同陌路一般,所以冯诞也没有找其他兄弟,独自一人就去找父亲冯熙。

到了父亲的房间,看见冯熙正在床上背后靠着锦被,闭着眼睛,左右还有两个婢女给冯熙按摩捏拿,床前摆着几个火盆火炉。

冯熙年岁倒也不大,今年只有五十二岁,现在已经窝在家中病床上面一个多月了。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家中遭受巨变,与妹妹冯太后分开,冯太后入宫,他则流浪到氐羌之地中生存,在氐羌中的那些年,冯熙受了很多辛苦煎熬。年轻的时候因为在氐羌争斗中受过不小的伤,以至于身上留有诸多隐疾,平日还好,只是见不得阴雨天气,尤其是现在这种寒冬,对他来说更是一场煎熬。

自从唯一存世的妹妹去世以后,冯熙伤心不已,得了小疾,加之天气转寒,最后转了重病,以至于躺在床上近两月之期。

“大人,儿刚刚从宫中回来,有些话要禀于大人。”

冯熙睁开眼,在婢女的帮助下坐好,然后挥挥手赶走两个婢女。

冯诞看着两个婢女关上门,估摸着她们走的远了些,才走到冯熙身边坐下,一边给冯熙捏拿,一边说起今日太和殿的事,末了说道:“大人,陛下难道有动摇大殿下储位的想法?”

冯熙想了想,说道:“那倒还不至于,大殿下为太后亲养,贞皇后也是因朝例赐死,当时就可以说是定下大殿下储君的名份,只是这些年来并没有实际册封而已。你姑母刚刚故去,陛下这个时候就废长立幼,岂不是要遭士民非议?”

“只是,太后在日,还无人敢去图谋东宫尊位,如今,大殿下失去太后保护,那些有意于储君之位的奸人就有了机会。太子之位一日不立,君臣名分一日不明,这种意外都有可能发生。陛下虽然现在还无意废长立幼,但是若不尽快将大殿下送进东宫,他人就不会轻易绝了心思。时日长久了,只怕更要坚定他人窥视之心。”

冯诞点点头,这些时日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有确定了储位,他才能安心。旋即又问道:“以大人所见,今日二殿下所为,是他人所教,还是私心自取?”

冯熙摇摇头,道:“为父虽然不常常见二殿下不了解他的本性,单论其今日之举,很不合他的年齿。不过此子素来早慧,不能以常人来猜度。是否有人教导,还要再看看才好。”

“自古以来,功大莫过于定策,那些希图靠着阴谋推戴新君以换取日后荣华富贵之人从来都是史不绝书。即便二殿下背后真有人参谋,也不值得奇怪。”

“那我家怎么办?尽早奏请陛下,早早确立大殿下名位,可乎?”

“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还要再等等,至少年后再说。”

“当务之急是要把大殿下送去中音殿。你平时常在宫中侍候陛下,找个机会去告诉你阿妹,尽快请陛下把大殿下送由你阿妹抚养。大殿下年岁尚小,不知人情好歹,离了太后左右,容易为人所惑,不能长久离人。陛下要为太后守制,照看大殿下未免有所疏漏,若是能送到你阿妹处,陛下也好省些心。”

“好,儿明日去宫中说于阿妹知道。”

与父亲冯熙说完正事之后,冯诞又问了父亲三餐的情况之后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好好理一理明天的正事和说辞。

第四十四章 紫宫寺

一连数日的寒风呼啸,雨雪纷飞,终于在昨天夜晚停止了下来。今年的平城,好像比往年寒冷了很多。

走出清潇院门。抬头远远看去。白台和永宁寺塔顶充满了积雪。往日里从不间断的塔铃声,今日一早也没有听见。拓跋慎猜测,可能是因为寒冷冻住了吧。

踩着温暖的阳光上,拓跋慎带着陆光,一起走在去紫宫寺的路上。远远便能看见宫墙两边,有不少宫女和宫仆宦官手持木具在清理路面上的积雪。

紫宫寺的前身,是皇帝出生所在地的紫宫。太后在世时期,皇帝将紫宫改建为皇宫寺院。里面有很多在以前历次释放宫女时,因为家庭等各种原因而不愿意出宫的年长宫女都安排在这里她们。一些崇信佛教的后妃也会来这里祭拜,祈福。太后在日的时候,也会经常来这里,有时候还会和一些僧尼在这里开斋论佛。

拓跋慎今天到这里,也是因为他的生母生前曾经在这里供奉了一尊为家人祈福的佛像。所以拓跋慎也经常和母亲来这里上香还愿。母亲去世后,拓跋慎还找皇帝求了一间独立的小房间来安置母亲供奉的佛像,时常都会来这里祭拜。

这几天因为连日大雪,拓跋慎也没法出清潇院,今天一早起来见天色大好,就想着去紫宫寺上香。

到了紫宫寺外墙边,就感觉出今天的紫宫寺好像比起平日热闹的多,想想这几天狂风暴雪不断,根本不适合出门的情况,估计今日会有不少人来这里。

走进外宫门,就看见几个仕女待在正殿外的枯树下闲聊,拓跋慎认的其中几个,是左昭仪冯清的侍女,几天前还在白台看见过她们,想想左昭仪早年和她的姐姐冯润都在宫中太后身边长大,是个受到宫中佛教盛行下的女佛徒,也就释然起来。

可能左昭仪现在在礼佛吧!

既然冯昭仪也在,就不能当作没看见了,还是想去见礼吧。

几个宫女看见拓跋慎进来,赶紧停止交谈,上前行礼拜安。

“昭仪可是在殿中礼佛?”

“是,殿下可是要进去,小婢这就进去禀于昭仪。”一个为首的宫女说道

“不用,我在外等一会儿便可,今日昭仪难得来一次,岂敢打扰,我在这里等着吧!”

拓跋慎不急着进去,打算就站在这里晒会儿太阳,反正现在这个点儿。殿里面还很寒冷,冯昭仪待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还是等冯昭仪出来再给她拜礼好了。

这几个宫女见二皇子不走,也不好再说话,只好在这里陪着。时不时对视一下,又看一眼拓跋慎。好像心里面巴不得拓跋慎赶紧走开,好让她们更自由一点。

只等了半刻,冯昭仪就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殿门,因为光线大变,眼睛有些不适应而低下头缓缓,待抬头时看见殿台下站在自己的侍女前面的拓跋慎,愣了一下,脸色有些许复杂。

想起就在几日前,她的大兄冯诞去了中音殿找她,说的一些话,临走前又嘱咐她去请求皇帝把皇长子送到她这里来抚养。

这两天这些事一直都在她心头想着,迟迟都没有去找皇帝说。说心里说,她不想去找皇帝说这些惹人非议的话。她只是不好和人争斗,但并不笨,父亲和阿兄说的话她不是不懂,只是她长久陪伴在皇帝身边,知道皇帝这个人虽然品行上佳,很少发什么大脾气,但是主意也很正,不是那种耳根软,容易被别人左右的人。太后姑母故去两个月了,如果皇帝有意让她抚养大皇子,又何至于还等着她去求呢?

冯昭仪往前走了几步,下了殿阶,看着在阶下的拓跋慎,不觉想起她和姐姐一起进宫多年,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一直都迟迟没有子女。早些年这二皇子生母离世时,她本想着求姑母将素来聪慧的二皇子送来收养,但是因着阿姊说她们姐妹还年轻,以后未必没有子嗣,若是现在收养别人的孩儿,以后若有了自己的子女,反倒不好做,于是也就放弃了。

前几日冯诞说起收养大皇子的事,让这个久藏心底的心思又浮上心头,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迟迟没有一男半女,只是皇帝现在要守制,至少三年不会亲近后宫妃嫔,三年后她就要二十四岁了。想想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只是这事她一个人急也没有用,所以今天才来这里拜佛,想要静静心。

“儿慎参见昭仪娘娘!”拓跋慎上前半跪行礼道。

这后宫嫔妃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果见了皇后,就要口呼“母后”行全礼,如果遇上等级低的,像他母亲那种嫔,根本不需要跪礼。冯清的昭仪仅次于皇后,现在可以说是宫中最大,自然不与一般的妃嫔同等。

冯昭仪收回心思,轻笑道:“二郎起来吧!”

“谢娘娘!”

“前人称阿母为娘子,二郎昔日也称亲母娘娘吗?”

拓跋慎愣了一下,冯清这话说的,称母亲“娘子”那是以前的历史,现在是称呼未出阁的少女的。他当然没有用这个称呼母亲。

“儿听说南朝也以娘称阿母的。”

“二郎也当我是阿母吗?”

这话更古怪了,当不当你是母亲又不是我说了算的,再说等过几年你做了皇后,还能由得我吗?

“自是如此!儿虽然没有在娘娘膝前侍奉,但是一直都视娘娘为母。”

好话不用多思考,张嘴就来。

“二郎这般说,那阿母可就信了。”冯昭仪笑着上前拉着拓跋慎的手,向着拓跋慎求取的单间走去,说道:“二郎今日是来上香的吗?”

拓跋慎经常在这里能遇见冯昭仪,所以他做什么冯昭仪也知道。

拓跋慎被冯昭仪拉着向前走,脑子里面好生奇怪,今天的冯昭仪跟平时完全不同啊!平时虽然对他也算好,但是拉着他的手的时候却不多,再回想刚刚的话,看看拉着自己的冯昭仪,更觉得迷糊。

“是的!”

“二郎,张嫔离世有差不多五年了吧?”

“还差五个月就五年了。”

“这些年你在清潇院可还好吗?曹贵人待你好不好?”

“阿姨待儿视如生身,儿感念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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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新任务

走在前往后宫的路上,回头朝着紫宫寺望去,还能看见冯昭仪站在指楼上,好像还在看着他。

今天发生的事,让拓跋慎感觉非常奇怪,冯昭仪表现的和平时完全不同,对他的亲近好像也过了。让拓跋慎感觉怪怪的。

“陆卿,你有没有觉得冯昭仪今日所为有些古怪。你平时常常在我身边,应该会有这种感觉吧。”

“小奴有些猜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卿在我身边已经有数年,有何话不能说?”

“小奴斗胆,如果说错了,殿下不要怪罪。小奴观昭仪今日所为,与殿下之亲近好似母子一般,确有与常日不同之处。”

经陆光这么一说。拓跋慎结合前后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一想今日冯昭仪待他确实有如母亲一般,既陪着他一起去礼拜浮屠,又带他一起登上紫楼远眺宫苑,跟他说了很多平时只有母子之间才说会说出来的话。

转念一想冯昭仪多年无子女,而且历史上他也没有记载过有过子女,最后还是被姐姐排挤,寿终于尼古庙中。难道她现在是想收养自己的想法吗?

这也不对呀!她即便想要收养一个机子,也应该去找拓跋恂啊!毕竟拓跋恂以前是跟在太后身边的,领养他的话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何必舍下未来的太子而收养他呢?再说现在他被收养在清潇院中已经有四五年了,这事也是太后在世时首肯了的,她怎么可能现在起这种心思?

就是她真起了这种心思,现在这个时间也太突兀了吧!而且皇帝也不一定会同意。

胡思乱想半天也不得要领,只得放弃继续想下去。反正这事现在还没有影。说不定冯昭仪今天只是心情好吧。

“今天的事,我们只是推测之词,回去之后,回到清潇院千万不要说,若是让曹姨知道了,岂不是徒然惹她忧心,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

冯昭仪站在三层高的紫楼上,看着远去的主仆二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昭仪这么做真的好吗?大郎君若是知道今天的事只怕又要责备昭仪了。”

难道只是责备这么简单吗?可是我的苦他们在宫外又哪里知道。

”这事现在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成与不成也要看陛下的意思啊!只是,看起来,就算陛下没有异议,清潇院那边只怕还要多去几次才行。“

“曹贵人若是不愿意怎么办?”

“她若执意不肯,那还能怎么办?她毕竟抚养二皇子数年,我总不好去强逼着她啊!此事,我本也是善意,若因此与她母子结下怨隙反而不美。”

“昭仪还是仔细想想吧!如果能过继大殿下,就再好不过。如此日后母子相凭,于昭仪也更加有益处。而且,二殿下早年丧母,在清潇院也有近五年,今年已有十岁,昭仪想要与他培养母子之情,只怕未必容易。”

“若是真能过了大殿下,自是好些,只是此事多半不能如愿。至于其他几位皇子,他们都各有生母,我又不是他们的嫡母,哪里有强夺别人亲子的道理。”

。。。。。。。。

回到清潇院以后。拓跋慎只是对曹贵人大致说了一下今天去紫宫寺的事,曹贵人也不疑有他,并没有多问什么,这也让拓跋慎心中舒了一口气。那些不一定的猜测还是不要说出来好。

午后时分拓跋慎并没有出去,而是留在清潇院中,因为明天就要就要去宣文堂,所以他要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陆卿,习先生所留的经学题我已经全部整理好了,你把这些笔墨都清洗一下,晚了的话又要结冰了。”拓跋慎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来微微呼了口气。走到一边的炭炉前,伸出手暖和暖和。感觉好了一些,将案上的书卷整理了一下,各自摆放在一起,再用长布条捆在一起。这些活不多的话他都是自己动手的,也好在用的时候自己就能取。

拓跋慎刚刚把书卷放在一边的书架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光放好手里的笔,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出门,看见是清潇院中负责外务的管事宦官昭廉。

“昭公,何事如此匆匆?”

“至尊遣人宣召殿下,人在正堂等着,还请殿下速去。”

“我这就去请殿下出来,昭公稍待。”

“不必了,我已经出来了。”拓跋慎在陆光刚刚出门的时候就在后面了,听了是皇帝宣召,心里也不明白能找他有什么事。

不会是冯昭仪真说了什么吧!

。。。。。。

带着稍稍有些紧张感,辞别曹贵人,出了清潇院。在传召使者的口中,得知了皇帝现在在皇信堂中,此时身边也没什么其他大臣侍驾,至于为什么宣召他,这个使者也没说,不知道是他也不知道还是单纯的不想说。

到了皇信堂前,就看见皇帝正站在四周墙壁所刻画的功臣,先贤像前观看,拓跋慎快步上前,行礼道:“儿慎参见父皇陛下!”

皇帝抬手打发走一边的几个侍宦,也没转身,说道:“后日南朝使者将归,你可听说了?”

“有听过”听到不是关于冯昭仪的事,拓跋慎才放心下来。

“后日一早,你随你咸阳王叔去南郊为南使一行践行。”

南使在当日会宴后单独面见了皇帝,说了什么话拓跋慎当然不知道,皇帝第二天又召集一些大臣再次与南使会谈。现在是办完事了吧!他们出使一趟前后就得半年时间,这么长时间离家在外,有几个人能不急着回去,再说这里的严寒可比建康要厉害多了。

“遵旨!”拓跋慎跪下受旨后站起来说道:“父皇陛下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朕今日手书一函,你后日亲手交给裴昭明即可。”

一边的张瑁从另一个仕宦双手上的托盘中取来一封信函。说是信函,看起来却很厚,看起来皇帝有不少话要说给南朝国主。

“殿下!这是陛下手书,还请殿下贴身收好,仔细查验。”

拓跋慎双手接过信函,放进怀中,胡服紧窄,袖口短小,不像汉服那样可以在袖子里面加个口袋,所以一般不能在袖子里放大物件。

“后日出宫,也不必匆忙回来。还有,刚刚栖凤阁传报,你三弟染了小疾,明日你去宣文堂将此情告知习卿,这几日三郎就不必去了。”

“是!”

第四十六章 高贵人照容

拓跋慎走出皇信堂,慢慢踱步在宫墙间,伸手摸了摸胸前厚厚的信函,感觉有些奇怪,皇帝给南朝国主的信不就属于国书嘛!裴昭明走前一天肯定要来陛辞,到时候皇帝自己给裴昭明不就行了吗!何必假他之手呢?

走到一个偏角处,从胸前取出信函,翻看了一下,发现信函并没有封起来,只是将封口折叠了一下。难道是皇帝没注意封口吗?

不对!就算皇帝没注意到,张瑁岂能不知,如果他连伺候皇帝都敢这么大意,早就被贬斥了,哪里能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

回想一下刚刚在皇信堂外的经过,张瑁在取信函的时候好像说过,要他“贴身收藏,仔细查验”的话,当时没注意,只当他这话是在皇帝面前卖忠心,现在想起来才发觉,这话明显是话里有话嘛!

打开信函,果然发现里面有两份信件,看来猜的没错了。

拓跋慎取出一份,上面写着“大魏天子致齐皇帝”。

哈哈!大魏天子,齐皇帝,看来皇帝真挺有意思,连这种书面便宜也要占占,不知道萧颐看了是什么心情。

也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又不能拆开看看。

再取出另外一份看下正面,上面只有一个字“冯”,原来是给冯润的信件。回想一下,上次从瑶光寺回来,他就在太和殿向皇帝呈上冯润的信,又把冯润想要回宫的想法转告了皇帝,之后就一直没看见皇帝有什么行动,本来拓跋慎还以为皇帝会私下派人去瑶光寺和冯润通信的,感情皇帝一直都没啥动静,直到今天才又让他去。

再想想冯润那有些喜怒无常的个性,拓跋慎顿时头大无比,冯润可不是她妹妹那么好的性子,上次去就吃了软钉子,这次皇帝得了信,隔了这么久才回信,以冯润现在等的心急火燎的心情,说不定又要拿他发发火气不可。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让她整治一顿好了。

先去看看老三怎么样了吧!自从上次去栖凤阁,至今大概有一个月都没去过了,正好趁这次的机会去看看。

栖凤阁是贵人高照荣的居寢,高贵人十三岁进宫,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本人颇有才学,宫里面有不少人不时去她那里请教学问,加上她本人也会做人,所以人缘也不错,拓跋慎以前也经常去她那里,有时候请教经义典故,有时候借阅她珍藏的一些典籍,所以拓跋慎对高贵人的感官非常好。

说起她的娘家高氏,也有些故事。高家昔日出于高句丽,皇帝即位之初时,高家从高句丽迁到平城以后,就自称是出于渤海高氏,但平城上下都不信他们这些话,私下称他们“高丽子”,宫里面一些怀恨高贵人的妃嫔宫人也暗地里骂她是“高丽婢”。高家也常常为此愧恨不已。

栖凤阁离清潇院不是很远,所以拓跋慎也没有回清潇院,而是直接去了栖凤阁。经过几个值守通禀以后,拓跋慎进了栖凤阁,就看见高贵人正在庭中一张桌案边站着,旁边有几个侍女,地上有个穿着臃肿的小孩子手拿一个木球在地上滚着,这是高贵人的第二个儿子,另外一个女儿也在一边,正由两个侍女照顾着,这个女儿就是皇帝唯一一个在后世有留名的长乐公主元瑛。在历史上是被哥哥元恪嫁给了舅舅高肇的儿子高猛,直到六镇起义后的第二年去世,终年才37岁,不过她也因此躲过了河阴之变这种千古少有的国家大祸,这么想起来也不知到底是祸是福了。

说到这里,皇帝的子女,包括他自己,有记载的,除了遭遇政治斗争死亡的,没有活过四十岁的,而且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因为世代近亲结婚,政治斗争,战乱,瘟疫等等多种原因将上层社会人员总平均寿命比两汉时期拉下一大截,是一个短寿成为常态的时代。

人们为了家族延续,只能持续提前子女结婚的年龄。按照周礼,男子十八冠礼,女子十六笄礼。而到了两晋南北朝时期,这一年龄段被大大提前,使十三岁就成为上层社会男子普遍婚龄,更极端的还会出现九岁,那部流行剧《陆贞传奇》里面的高湛在历史上就在八岁的时候和柔然“邻和公主”成婚的,此外还有刘宋最后的皇帝刘准和北周最后一个皇帝宇文阐都在幼年成婚,这几个虽然都是出于政治联姻,但是也足以说明社会上早婚的流行和为大众所接受。

拓跋慎只略略看了一下,就快步上前行礼道:“儿慎参见高姨。”

高贵人走前几步,笑着拉着拓跋慎的手道:“高姨这还猜着二郎什么时候来呢?没想到这里通禀陛下才一个时辰,二郎这就来了。”

“儿方才真是从皇信堂过来,听父皇说三弟有小疾,这才赶紧过来看看。却不知三弟如何了?”

高贵人没想到他是在皇帝那边过来的,愣了一下,也没问拓跋慎皇帝找他何事,说道:“服了药好些了,只是现在还精神不振,正躺着呢!”

“儿先去看看三弟,再来聆听高姨教诲。”

“二郎何时也与高姨说笑了,我可教不了你什么,你这三弟差你远甚,高姨还想着你好生带着他呢!”说着招呼着一边的侍女道:“你带着二殿下去,不要忘了二殿下的茶饮。”又对着拓跋慎道:“高姨这里没什么好的,只有一些你喜好的茗茶,都给你准备着。”

“谢高姨关爱之情!”拓跋慎端正行了大礼,这一礼他也是出于至诚。

辞别高贵人,跟着侍女到了拓跋恪的房间,刚刚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草药味,味道还是挺好闻的。

看着躺在床上,朝着里面的拓跋恪。难道睡着了?拓跋慎挥手阻止了准备叫醒拓跋恪的侍女,上前几步看看,打算如果真睡着了,就不打扰他了,生病的人对睡觉可是迷恋的很,扰人清梦最是可恨。

走到床边,就看见拓跋恪转过身,原来他早就听见脚步声,只不过以为是栖凤阁的人,也就懒得说话,等拓跋慎进来了却不说话,才转过身子看看是谁。

“二兄,你这么来了?”拓跋恪看见拓跋慎,准备翻开被子做起来。

拓跋慎赶紧拦着他掀被子等动作,笑道:“看来精气神都很好啊!可不像什么有病在身的。父皇还说这几天你都不用去宣文堂了,现在看起来明天还是能去的啊!”

拓跋恪听了不用去宣文堂的话,脸上充满喜色,又听了拓跋慎后面的话,赶紧躺好又往被子里面钻了钻道:“哪里好了?小弟是看见二兄,心里喜欢。一点都不好。”嘴里说着不好,脸上因为不用上学的喜色可没淡下去。

懒的在逗他,拓跋慎说道:“我这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二来也是看看你的经义做得如何了,可要为兄明日给你带去宣文堂。”

“已经做好了!二兄明日帮我带去好了。”

因着拓跋恪现在还在病中,不好多留,拓跋慎和他聊了一会儿,嘱咐他注意养病,就拿着他的经题出了房间。

第四十七章 彭城公主

拓跋慎走到中庭时,正看见高贵人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个支开的小绣架,上面固定着一方丝巾,看起来是在绣着什么花鸟之类的吧。

旁边的小女儿左手扶着她的腿,右手还拉着丝巾的下摆扯动,盯着母亲在不停动作的手,嘟嘟囔囔着想要母亲陪着一起玩。

高贵人被女儿搅扰不休,也熄了刺绣之心,站起来正准备弯下腰抱起女儿哄一哄,就听见拓跋慎的脚步声,看了过来。

“二郎这么快就出来了,如何不多留片刻?”

“三弟虽无大碍,到底是惹了寒疾,怎敢多做逗留。”看了一眼高贵人身边的女孩儿,说道:“刚刚听见依妹口齿不清,可是能说话了?”

“哎!哪里是说什么话?你许是长时间没来,听差了,这孩儿还是一如往日,高姨正想着改日请旨出宫去永宁寺祷拜一番,也好请得诸佛菩萨护佑这孩儿一二。”

还不会说话啊!这都一岁多了,正常来说都是可以说个断句了,至少“姨”这个字能发出来吧!

拓跋慎走到小妹面前,说起来也有趣,这小妹妹生下一年多了,只有个小名叫依娘儿,还是拓跋慎来这里叫着玩的。高贵人因着这个名字很平和,不犯天妒,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再取其他的乳名。正名嘛!孩子还小也不急。古人都不兴早取正名,以免遭天妒。民间取名更是随意了,有些人长大了,在户籍上注册的还是小时候的乳名,只在前面加个姓氏就行了。

伸出手正准备抱一下小妹,当然,也不是真要抱起来,他敢,边上的侍女还不放心呢?

哪知道小女孩有点抗拒,拉着母亲的衣襟抱着。拓跋慎也有点尴尬了,没想到小妹对他还是有些陌生感。

“二郎多时不来,想是又忘了你是谁吧?”说着弯下身子,抱着女儿,轻声哄着。

拓跋慎听了高贵人接连两次说他来的少了的话,颇有些惭愧,说道:“是儿的不是,以后当常来看看阿弟阿妹。”

“得了空闲来便好,这栖凤阁里平素没什么孩儿来往,你这弟妹又是好动,总也耐不住的时候,若是能多些兄弟姐妹,也热闹些。想是时日久了,你这小妹也能说些话的。”

这话说的拓跋慎都有些脸红了,只好行礼道歉道:“是孩儿不是,日后绝不敢忘了阿妹。”

高贵人抱着女儿,站起身,笑道:“高姨可没指责二郎的意思。你学业繁多,可莫误了学业才好。若是得了闲时,来与你这妹妹多说几句话,高姨就很欢喜了。”

拓跋慎连道惭愧,不敢。

。。。。。。。

等出了栖凤阁,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了,拓跋慎本着将功折罪之心,花了不少精力还把和小妹依娘儿的亲近感拉到喂水喝水,不再躲着他的地步。之后又和小弟玩闹了一会儿,这小子两岁多了,没有妹妹那么认生。所以也不用像哄依娘儿一样下力气。

回头看看栖凤阁,心里面不得不感叹,哄孩子真的好累啊!看来之后还要多个叫做“好哥哥”的不定时任务了。还好只是来说说话,不是照顾,要不然还不成了养成游戏了。

想罢之后,顺着宫墙走向清潇院的路上,感受着胸前的信函,又想起冯润的事,于是边走边琢磨着后日怎么去应对冯润的刁难。冯润上次好说话,只是给了他一点脸色就作罢,这次说不得没那么容易过关。可是这个女人是个聪明的,拓跋慎想了几个应对她的法儿,最后还是觉得不得其法。去了她那里就等于落到她手里,还不得任她捏圆搓扁。

正头疼间,听见一边有个清悦的女子声音传来:“二郎!怎么今日来了这栖凤阁了?”

拓跋慎抬起头,原来是六姑姑彭城公主。

六姑姑是先帝第六女,今年只有二十一岁,五年前嫁给了丹扬王刘昶的儿子刘承绪,只不过才过两年刘承绪就因病而亡,六姑姑年方十八,自然没有让她这么年轻就留在刘家守寡的道理,因此皇帝就重新把她接回了宫。不过历史上后来她又嫁过一次,对方是从南朝逃到北方的琅琊王氏子弟王肃,只是一年多王肃就死了。

这个姑姑也是个大美人,而且喜好诗文,所以经常来栖凤阁中,她与高贵人的私交也很不错,两人经常论及诗文经学,拓跋慎经常来这里能看见这个姑姑,有时候也会在一边听她们说话。所以可以说是相当熟识。

“六姑母,小侄一时心神不属,失礼了。还望姑母不要见责。”拓跋慎行礼说道

彭城公主笑道:“你便是这点不好,些许小节也要与姑母致歉,姑母难道是外人?若叫他人见了,还以为你好欺呢?”

“六姑母岂是他人。姑母不欺小侄,谁敢欺小侄?”

彭城公主听了捂着嘴笑起来,发上金步摇颤动不止,说道:“别人都说二郎会说话,只是你这本事只不该对姑母耍,若是去讨好那些京中贵女,只怕你曹姨的清潇院要装不下了。”

拓跋慎听了六姑姑的话,不觉有点不好意思,说好听话对他来说都成了习惯了,真不好改。不要看六姑姑嘴上说叫他不要说,这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啊!

彭城公主止住笑,问道:“我这一月有余,来了栖凤阁五次,可没看见过二郎,怎么今日就来了。”

“小侄听说三弟染了小疾,这才来看看。得了高姨盛情,留了一个时辰,这就要走了。”

彭城公主显然不知道这事,显得有些意外,拓跋慎也赶紧把刚刚在栖凤阁的前后说了一遍。

“姑母尚不知此事,如此,二郎你先回去吧!姑母去栖凤阁看看。”彭城公主听了也无心在于拓跋慎说笑,决定先去栖凤阁。

“是!那小侄先告退了。”

。。。。。。

回到清潇院中,拓跋慎就去向曹贵人说了后日要跟随咸阳王叔一起去南郊给南朝使臣践行的事,做邮递员的事本来不想多说,这事反正和清潇院无关紧要。最后想想还是说一下的好,虽然有些“臣不密”的嫌疑,不过曹姨非外人,也就无所谓了。

第四十八章 朝会

第三日凌晨

“殿下,殿下。。。”

拓跋慎兀自还在沉睡中,耳边传来了说话声,将正在美梦之中的他唤醒过来,他睁开眼,借着灯光看见陆光正在床榻边,手上拿着他的衣服。

“什么时辰了?”

“已经交了辰时中了。因着殿下今日要去朝参,贵人已经在偏室等着殿下了。”

拓跋慎听了陆光的话,才从刚刚的残梦中清醒过来,想起昨日太和殿派人传话,告知他今早要去太华殿朝参,之后还要和咸阳王给南使践行呢!

拓跋慎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还是黑漆漆的窗户,想着离天亮还要不少时间呢。接过已经被陆光烤热乎的衣服穿了起来,在陆光的帮助下穿戴洗漱加整理头发用了小两刻钟才收拾好。

吹着寒风,陆光在前面打着灯笼,拓跋慎跟在边上,走到偏室外,顺着灯光就看见曹贵人和阿荷在房中的火炉边上调试着炉子上热着的朝食。

曹贵人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看见拓跋慎走了进来,笑道:“二郎来的正巧,试试阿姨做的粥。”

“孩儿请阿姨安。阿姨昨夜可安寝?”拓跋慎行了晨省礼,说道。

“甚安!”曹贵人笑着答道,走过来将拓跋慎拉到炉边,说道:“二郎今天预朝,这天寒地冻的,阿姨怕你今日一早身体寒凉,受不得寒气,这才做了一些药粥,你来尝尝。”

阿荷用长木勺搅动药粥,说道:“贵人昨日就派人去了太医署要了一些药草,这些粟米也是去太官署取得精米。今早交辰时贵人就起来做这药粥了,殿下可要多吃一些。”

闻着药粥散发出的香气,听着阿荷说的话,拓跋慎心中也颇为感动,即便是生身母亲,能做到这一步的也不多吧。

“偏你话多!说这些做什么?二郎这是初次去朝会,怎么能不多尽心些。”

在清潇院中和曹贵人一起,吃了两小碗药粥,直到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钟鸣声,拓跋慎才放下碗告辞,带着陆光一起走出清潇院。

此时天色已经微有亮光了,不过寒冬时节,除了一些应值的宫人,也没多少人出来,除了远远望去,太华殿处上的亮光,后宫之中只是一些值房,宿卫,巡夜打着灯笼发着微光。四处除了风声,就只有拓跋慎主仆的走动声。

。。。。。。。

自汉代以来,早朝都是在太阳露头的时候,所以大臣们都要提前半个时辰就要全部集齐在宫门,等到了鸡叫前两刻中才会开宫门放官员进去。后来各朝有些对这一制度各自做了一些改动,本朝地处严寒,现在又是冬季,当然不好太早进行朝会,所以往后推延了不少时间,今日这还是常朝,还不算多累,与常朝不同的是新年正旦的朝贺,那个时候一夜都别想睡觉,除夕夜所有人都要在宫中等待新年,要在最后一个时辰前致辞上贺,前前后后能闹上一夜呢!

拓跋慎走到太华殿前的广场前,就看见太华殿内灯火通明。从台基往下两条通道,两条通道两边各有两队身穿盔甲,手持长戟的武士,分列站好。殿前台基下的广场今日进殿朝会的朝臣已经分为文武二班左右排好位置,手持笏版,等待着进殿的宣号声。

拓跋慎吩咐陆光先找个地方等着他,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殿,也许等一会儿就能出来,也许要等好一会儿,总不能让他一直待着寒风中等他出来吧!

看着文武班臣,拓跋慎左右看看,走到前排仔细寻找,看见咸阳王站在武班里,这才想起来,他还担任着骠骑大将军的官职,这是中央官职,比冀州刺史的地方官职要高,所以才会在武班里,再看看咸阳王前后,还有赵郡王干,安定王休,高阳王雍,始平王勰,北海王祥等人,他们都兼任着征镇大将军的职务。

拓跋慎走到这些王叔祖,王叔长辈前一一问好。这些叔辈中除了咸阳王都不知道为何拓跋慎会出现在这里,最后还是由咸阳王解说了一下,才知道拓跋慎此行的目的。不过心里也闪过一丝疑问,这事由咸阳王一人来做就足矣,何必要个孩儿也来。只是这些话都藏在肚子里,没人问出来。

“贤侄,你现在无官无爵,就站在为叔之后吧!”北海王祥说道

“谢王叔!”

这些王叔都是亲叔叔,自然站在他们后面最合适了。

又等了半刻钟,就听见殿上传来宣号,上朝的时间到了。方才下面还在小声的交谈声立刻不见了。

“陛下升朝,诸臣入殿!”

“叮!叮!叮!叮!”之声由殿基传来,原来是护卫武士在听到宣号声后,将长戟交叉发出的撞击声。

殿下诸臣看见长戟武士已经做好朝仪准备,望着他们手上的长戟,手持笏版低下头,心中出现一股对皇权的敬畏感。

拓跋慎跟在前面领头的咸阳王禧等叔叔,叔祖后面,依次登上殿阶,走在交叉的长戟下,感受着头顶上的武器散发出来的凶戾之气。即便知道这些武器不会真落下来,心里也不禁产生一种惧怕感

慢吞吞走了好一会儿,才上了三层殿台上,拓跋慎都能感觉两腿微微发虚了,既有第一次的不习惯,也有对头顶武器,自身生死陷入他人之手所产生的敬畏感。

北海王回头看见拓跋慎有点不自然的样子,笑道:“贤侄初次朝参,是以有些不适,为叔当初也是如此,待日后多几次就习惯了。”

拓跋慎没想到北海王还在注意着他的动作,只好连声说是。

进了殿,皇帝现在当然还没有在御座上,他是皇帝,就好比后世开党代会,一把手总要最后一个踩着点来才好。

等所有能进殿的人都进来之后,又等了一会儿,皇帝穿着素服,在宣赞官和导行官的宣赞和引导下,才从御座屏风后的左侧出来,走上御座坐下。

接下来自然是群臣齐拜,三呼“万岁!”。

第四十九章 朝会(二)

礼毕后各自归班,拓跋慎跟着北海王,坐在北海王下面,本朝出于北域,本来朝仪没那么讲究的,最开始旧风气很浓郁,之后受到汉化影响,也就讲究起去履跪坐了,只是这些礼仪都是朝会,祭祀这种正式场合大家才遵守的,平日里不讲究这些,以前依凭几而跪坐也改变为坐床。根据朝仪,上朝进殿的人都要脱了鞋子,只是因为现在是深冬季节,入十月以来气温日降,所以就在上一次朝会,也就是五日前的霜降日皇帝下令,至明岁立春时节前,诸臣都可以袜履上殿。

拓跋慎坐在北海王叔后面,侧身看了一下殿内,发现人还真不少,至少有五十人吧!只是这与他刚刚在广场上看到的人数不相合,还有更多的朝臣都因为官职不到,进不来,他们要在外面站班,如果皇帝有话要问他们,会再宣召他们进来,不宣召的话就得老老实实吹冷风,一直到朝会结束。如果皇帝发发好心的话,也可以让他们提前走人。

皇帝左右看了看,说道:“方今已经接近十一月,再过十日便是冬至日,依礼朕当亲往圆丘祭天告命,仪曹所备诸仪当早早齐备,——仪曹尚书冯诞”

“臣在!”冯诞出班走到殿***手于胸前,双眼看着笏版答道。

“冬至祭天,以祈求天佑民生,事关重大,此事你当亲理,不要委与左右。必至诸礼齐齐,勿有遗漏。”

“臣领旨!”冯诞躬身答道

皇帝挥挥手,示意冯诞归班。待冯诞转身以后,看着下面的左边,文左武右,左边的就是文班。说道:“梁州刺史·任城王拓跋澄,出班!”

左班之中出来一个与皇帝年岁差不多的帅气年轻人,身穿胡衣,腰间和手臂上系着素带,拓跋慎认识,这位是这两年外任刺史的任城王,属于景穆系诸王,在宗室中很有名望,比皇帝大了几岁,按照辈分却是皇帝的叔叔,所以皇帝私下称他“任城叔”,不过这里是朝堂,当然要按规矩来,称名。听说他这昨夜才回的平城,连夜就进宫陛见过。没想到今天就来参与朝会了。

“梁州刺史,任城王臣拓跋澄,候命!”拓跋澄起身拜道

“刺臣外任梁州两年,镇域西土,于疆域守备之道,必有所得,朕因梁州远离京邑,其中详情不能在章疏尺笔中尽知尽言。卿且将梁州之情详细道来。”

“梁州外接南朝伪秦·益之地,本是昔日仇池故地,自世祖皇帝混一河北,仇池得归本朝,深慕朝廷德风沐化。只是此地处于边塞,南有江南,西有吐谷浑,其间又为氐羌诸胡参差互间,此辈好勇斗狠,畏威而不怀德,昔日朝廷以其路远难制,故多以德抚慰,后任刺史每见其困于生计,多以粮帛馈之,赐其世守其职。”

“臣自任刺史,多次遣人深入其地,查访诸氐羌,多见其地不遵朝廷法度,自恃朝廷鞭长莫及,私自征民阻遏路途,开矿山,私制兵器,开盐井,贩卖两境。观其心迹,是正欲坐观南北,依违其间。今我强南弱,彼辈尚不以为患尔。只是自从刘氏失利于青齐,江,淮以来,恐我朝又取其梁益之土,多次增兵于汉中,此地正居于通蜀要地,南人甚为倚重,臣去岁派人前往,观其城墙已经加高近于三丈,其周边多设烽火,积蓄粮秣,又以钱帛引诱民间进其弓矢。多次派遣暗间往来氐羌之中,与吐谷浑中亦有往来,妄图以财帛巧言,蛊惑诸胡,摇动我西土。臣曾数次以书寄其秦州,请以两国之重,日后各守疆土,勿互相行间兴兵,俱不见答复。”

“以卿观之!南朝有意于梁州否?”皇帝问道

“以臣所查,不敢说必无,只是兴修守备,历来所常。或许南人只是害怕我朝取其巴蜀,方严防布御。”

“只是南人如此大修边备,实在不利于两国交聘之心。我与南朝相争,本在江淮,荆襄,其地之军,居大魏之半,若如此纵容南朝如此充兵梁益,我国亦必要举大兵守御梁,岐,雍诸州,如此则边境惊惶,大败农事,空耗国帑。南朝地理,北有江淮为其天险,背无大敌,我朝北有蠕蠕,南有江南,若为南朝所困,唯坐而待毙矣!臣昨日进京,听闻南朝有使在京,请陛下召之进殿,臣请面责之。”

拓跋慎位置靠前,任城王说的这些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以他自己的意思,南齐即便增兵汉中,多半还是怕朝廷攻取他们的巴蜀之地。

昔年蜀汉据有益州,孙吴全有荆,扬,交三州之地,而曹魏得天下九州之地大半,其国力即便汉吴两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即便如此,曹魏也是因为孙吴地理靠近中原,在军事上把他们放在优先位置上,而在关中主要是防御反击。后来曹魏多次与孙吴在江淮,荆州交战,互有胜败,总体上依然呈对峙之势,双方都拿对方没办法。又因为蜀汉多次在汉中发起军事行动,使曹魏处于分兵三地之境。以至于积年无功。

到了齐王芳时期,司马氏全取魏政,改变了孙吴优先的想法,改为先取蜀汉。其后在益州大建水军,凭借上流之势,以江淮,荆州,巴蜀三路齐发,最终短时间内就消灭孙吴。

现在南朝的实力当然比蜀汉和孙吴加起来更强,本朝的实力只与曹魏相当,压制南朝不难,想要取得大的进展要看机会。如今要进攻南朝,依然主要在江淮和荆州两个主要战场。这两个战场对南北两国来说都属于主场作战,各有优势,而南朝有本朝没有的水军优势,可以凭借长江天险阻挡朝廷的军队,所以他们的第一战场还是在江淮。

从晋朝以来,南朝就在江淮一带设立诸多军镇,桓温的西府和谢玄的北府就是用来防御江淮的军镇,很多南逃人士也被南朝安置在江淮屯种,以此加强江淮的防御力量。这种情况下,使江淮更加难以为北朝所取。后来本朝世祖皇帝南征刘义隆,虽然大破宋军,打到了长江边上,最后还是因为江淮重镇寿阳,盱眙攻取不下,朝廷也没有水军助战,只能在江北岸边和刘义隆互派使者约为迎亲,迁徙宋民,引兵北还。

后来南朝自己内斗,宗室子弟互相厮杀,国家多次发生内战,才让朝廷得了机会攻取了青齐之地,又在江淮战场上取得一定优势。只是此地水网密布,使朝廷最能克制南朝步兵的骑兵无用武之地,时至今日,南朝仍然能据此对抗。

而荆州之地为南朝水军密集之地,也是南朝重镇,集中了大量兵马,朝廷也无法在这里得势。

最后自然是要着眼于巴蜀,如果能拿到巴蜀,在这里兴建水军,顺流而下,三路齐发,即便不能全取荆,扬全境,也能消耗掉南朝一大半国力,以后自然就可以把他们捏圆搓扁。

这一点南朝岂能不清楚,因此防御朝廷梁州之兵也是他们的重中之重。所以征兵加筑城墙,都是他们的防御手段,并不是真想着从汉中进兵,这种事有蜀汉的诸葛亮,姜维可以为鉴,蜀汉尚且不能由此取关中,何况在他们在巴蜀的管理力度还不及蜀汉,因此他们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这些任城王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也没说错,南朝不停的增兵,就算是出于防御,朝廷也不能不管,万一西境出了什么意外让南朝看到机会,那防御就是变成进攻。这一点即便可能性在小,也是要考虑到的。所以任城王即便清楚南朝是在防御,也会建议朝廷向南朝施压,要求南朝不能在梁州使两军成江淮之势。

第五十章 朝会(三)

皇帝听了拓跋澄的话,想了一会儿,对着李冲说道:“李尚书属职南部,有何话说?”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此事不能轻忽。南使今日将返,片刻即来陛辞,陛下可宣之面询。”

皇帝点点头道:“善哉!”看着站在阶下的张瑁道:“卿谴谒者去止车门,待南使到了,就带他们去皇信堂等候。”

。。。。。。。。。

本来皇帝打算在太华殿接见裴昭明一行人,现在看起来要去皇兴堂了,太华殿是皇宫正殿,皇兴堂只是一般居殿,当然比不了太华殿,这下改去皇兴堂接见裴昭明,可见皇帝心中有了想法,连接见规格也下降一大截。

约摸三刻钟的时候,派到止车门等候的谒者就来回报,已经将南使引到皇兴堂了。

皇帝宣布暂时停止朝会,让太官令张整去吩咐太官暑取来粥食,所有参与朝会的朝臣可以暂时去休憩食粥,等见过南使以后,朝会继续。

。。。。。。

再说裴昭明和副使谢竣一行人到了止车门外,就遇上了中宫谒者,说是皇帝要在皇信堂见他们,不禁心中疑惑起来。以前南朝派遣的使者,多是在正殿陛辞,他前几天来见北朝皇帝就是在非正殿的太和殿,昨日北主还传话要在太华殿接见他们,怎么才一夜时间,就改在皇信堂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有边将擅起边衅?

不对,若是如此,恐怕今日见到的就是羽林军包围宾馆,他们这些人也会被监囚在馆内了。

带着一些疑虑,和谢竣一起步行到皇信堂外。刚刚接他们的谒者就告辞了,把两人晾在皇信堂外。

裴昭明看了看周围站着的宫人,对着谢竣用吴语说道:“今日北朝朝会之期,一早馆外就看见官贵车马往皇宫来预参朝会,昨日还说要在太华殿接见我等,怎么现在特意叫我等来这皇信堂?难道有什么大事?”

谢竣摇摇头道:“我等在这平城索虏腹心之地,如同盲人一般,知道的也是他们愿意让我们知道的,现在既然已经来了宫禁之地,也只能看他们的了。”

两人用吴语聊了等了一刻钟,才看见北朝皇帝和他的那些亲臣步行过来。

走了一刻钟的拓跋慎看着只有不到百米的皇信堂正门,偷偷摸了摸膝盖,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这双腿回来了。

刚刚在殿上长达半个时辰的跪坐让他苦不堪言,跪坐这种坐式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都是短时间的,这种坐法是正式场合的坐法,他年纪小,一年到头那种正式场合他没参加不了几次,没有一次是这么长时间的,腿部膝盖都感觉不是他的了,下坐枰的时候因为血液不通甫一接触地面的他差点摔倒,好在及时抓住了坐枰,差点出了大丑。

。。。。。。

进了皇信堂,各分宾主君臣坐下,皇帝看着裴昭明说道:“南使今日返国,朕本当在太华殿为诸位接见,只是突遇他事,故而在此见贰使。

裴昭明和谢竣对视了一眼,心下道:果然出了变故吗?

“外臣此行前后,所负王命尽皆呈于陛下,不知尚有何事?请陛下直言相告。”

皇帝指着任城王道:“此朕叔任城王,南使未曾见过。”

裴昭明顺着皇帝指引,看见是一个年轻人,面貌有股方正之气。他来平城之前当然了解了一下北朝高层权贵和官员,自然知道任城王是谁,知道这位任城王近些年都在担任梁州刺史。

难道是梁(秦)州出了事故?

“外使见过殿下!”裴昭明拱手行了礼道

任城王还了礼,说道:“澄外任梁州,与贵国梁秦刺史阴智伯相为邻右,曾数次与阴刺史有书信来晚,却未得一会。今日南使在此,澄有一二言相询。”

“殿下请讲”

“澄因陛下信重,托于梁州,昔日去梁州之初,本是以保境安民为要,贵刺史崔庆绪尚能和睦于我大魏。今岁四月,贵国阴智伯转任梁秦,于今七月之间数起土木之功,由白水至于城固起四十七燧,日夜相望于道。又与白马等戍增兵置将,澄身负梁州重任,治下百姓数十万,所授非浅,对此见疑之情不得不问。”

裴昭明想了想,这种事是常有的,对他这种来往两国的使臣来说,遇到这种因为互相不信任而导致军事上的互疑并不意外,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话来应对。

“此事外使并不知其中详情,殿下所说还需外使回国之后通禀于陛下方可······”

“南使此言欺人太甚!”拓跋澄听了裴昭明的话,胸中火起,声音高了不少。

“殿下何必如此愤然,梁秦地处僻远,与建康相距数千里,来往也需二月之期,所报之事外使如何能知道。”

“再者,殿下亦当知,梁州多为氐羌囤聚,此辈素来奸滑,即依附贵国,也向京邑称臣。每逢灾荒,辙出山行盗,抢掠劫杀商旅,更甚者攻拔郡县,以致一城士女豪右俱遭荼毒。北梁名为国土,实为伪国,由氐羌诸族散居其间,我朝廷为宁疆土,依例封杨氏北秦州刺史,武都王。”

“我朝困杨氏久矣!边军虽然大修武备,不是要针对贵国,实在是氐羌劫夺不息,又居于深山林密难以寻觅之地,本朝不能不多修城邑加以防备。外使此来,身负和亲之意,若要兴兵启衅,又何需来此。此情还望陛下深查。”说着向皇帝施礼。

“杨氏本仇池残余,见灭于宋,后贵国取刘氏仇池。其残部不得已,虽然复受刘氏之封,而心怀泱泱,不闻朝命。其后贵国攻杀杨文弘,助杨广香于阴平,此辈现今即受魏封,又得齐赏,间于两国之间。若贵国能与我朝合兵攻之。可谓两国之福。”

皇帝知道裴昭明这是转移话题,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杨氏靠着魏齐矛盾存活,即不真心臣服南朝,也不真心侍奉朝廷,但是要说和南朝一起攻灭杨氏,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消灭了杨氏,魏齐在梁益就失去了一个缓冲,现在魏齐还只是互相猜忌不信任,消灭了杨氏之后,恐怕就不是猜忌而是交兵了。

对于裴昭明来说,他刚刚说的话倒不是出于假意或单纯转移话题。杨氏虽然摇摆于两国,没有真正臣服北朝,但是杨氏所占之地正好夹在本朝梁秦,益州之间,为祸主要也是在本朝,相对于本朝,杨氏更惧怕北朝,如果真能沉重打击杨氏,于国家也大为有利。如果北朝能够答应夹击杨氏,就算朝廷最后不打算消灭杨氏,也可以以此暗中拉拢杨氏彻底归顺朝廷,此一举两得之策。

第五十一章 文抄公

任城王见裴昭明把话题由汉中修筑城防的问题转移到夹击杨氏上,对于杨氏大魏当然也没有好感,但是杨氏主要为祸南朝,而且当年刘氏灭仇池就是因为仇池想借助大魏的力量脱离刘氏的影响。如今的杨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仇池杨氏,留着杨氏还可以给南朝留个隐患,因为杨氏很清楚,南朝绝不会真的扶持他们,而他们所处的地理东·南两个方向都是南朝的统治区,大魏只是他们的北邻,这就决定了杨氏不会真对南朝投诚,长此以往必然还要跟南朝起冲突。

“杨氏之事与今日所议无关,南使若是要灭杨氏,可以回去请示贵主。今日所议是贵国加筑城防,多加重兵之事,此举使我国不安,还请贵使回国之后,报于贵主,望贵国以和睦为本,能够将增派之兵将撤回,则我兵亦能安枕。”

裴昭明听了拓跋澄这话,心中火起,站起身怒视拓跋澄道:“殿下如此干他国之政,实在无理之极,御暴镇乱,国有常法,自古如之。殿下此言,侵我齐政太甚,昭明今日可代我君直言相告,撤兵减将之事万不可能!!!”

皇帝看裴昭明急了,挥手让准备接着说话的任城王先不要说话,看着裴昭明说道:“南使何必如此,且坐下说。”

裴昭明这才坐下,对着皇帝说道:“齐魏和睦已近十载,入宋以来少有之世,本当共续此节。贵国任城王所言,外使实不能领命。”

“朕叔久任方镇,日理梁州军政,此地事务繁杂,氐羌,吐谷浑诸属凭山依险,抗拒王命。朕叔岂能不心如炙火。贵国要严制氐羌,朕不敢说什么,只是若征调无节,徒使两国互疑,只怕杨氏未乱,烽燧先起于汉中,战事易启难收,岂是寡人心志?此节南使不能不思量。”

裴昭明见北朝皇帝嘴上说的客气,心里还是不放弃要求朝廷减兵之事,又以战争相威胁。对皇帝他当然不敢像刚刚对任城王那样挥袖怒斥,否则真要坏事了,是以沉思了一下道:“此等军国大事,岂是外臣一介区区之身可以做主的?陛下便是逼死外臣,外臣亦不敢在此欺瞒陛下。若陛下有心,可以遣使随外臣一同前往江左,面呈我陛下驾前。”

。。。。。。。

拓跋慎从裴昭明走后,在皇信堂中一直等皇帝和诸臣商议了半个时辰,最后做了决定之后才和咸阳王出了皇信堂,他要和咸阳王一起去南齐馆,皇帝还要回去太华殿继续早上的朝会。

出了皇信堂,拓跋慎才想起陆光没跟上,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陆光的影子,以为他没跟上还在太华殿,有心去太华殿看看,可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还要去南齐馆,只好打消这个想法,跟在咸阳王身后一起往止车门去。

到了止车门下,才看见陆光正待在门下不远处。原来陆光直到太华殿外看见太官署给朝官送粥,才知道皇帝走了,可是想要跟上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又不知道皇帝要去哪里,只好先到止车门这里等候拓跋慎。

止车门外是各省部曹官署所在地,咸阳王的车驾不在这里,而是在出了这片政府集中地区的正门,同时也是止车门正南方的端门外。今天拓跋慎是陪着咸阳王出公差,正好可以乘咸阳王的车驾,像咸阳王这种王爵,都有匹配其爵位仪仗队,人数也不少,不过那是出巡用的,平常用不着,这里是京城,没那么乱,所以日常出行就是带个几十人的王邸卫士即可。

和咸阳王出了端门上门车驾,吩咐陆光去了一边的副车上,车队直接朝着南齐馆去。

裴昭明和谢竣自从出了皇宫以后,回到南齐馆,想起刚刚在皇宫里面遭到北朝无理指责的事,不禁愤愤然,既气愤北朝的无理,又担心北朝皇帝会突然翻脸,扣押他们,于是找来几个副手一起商量,最后还是发现现在他们什么都做不了,说不定现在馆外已经被监视起来了,只好坐在正厅等候北朝皇帝的使者,或者也可能是甲士。

一直到了巳时中,值守进来说北朝咸阳王来了,裴昭明这才放心,既然来的是咸阳王而不是羽林军,就说明事情没坏到那一步,是以马上带着四个同僚出了宾馆,看见咸阳王和北朝二皇子殿下正在路中车边站着。

拓跋慎看见裴昭明带着几个下属匆匆出来,明显是害怕了,急着想知道皇帝的意思。这也不奇怪,谁遇到不可揣测的未来甚至是刑罚和死亡都会害怕。

“殿下此来,定是带来了好消息,还请殿下入馆一叙。”

咸阳王含蓄的笑了笑,点点头进了馆内。各分宾主坐下后,咸阳王笑道:“陛下已经下了令旨,命令孤与皇侄一同送使君出城。”

裴昭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总算可以安全出城了,这一刻他心里都有些激动了。使者不是那么好做的,完成任务回去了自然有封赏,但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

出了城,坐在咸阳王的车驾上,拓跋慎看着裴昭明等南使的大使团的车队,这些马车鼓鼓囊囊的,估计是买了不少东西,也许有不少是在建康售价昂贵的各种动物皮毛和西域甚至波斯的商货,往年来的使团都喜欢买些能够回去转手大赚的各种商品,尤其是上佳的皮毛。

本朝的畜牧业非常发达,国库里面积压的各种皮毛堆积如山,所以售价比起南朝来说低多了,裴昭明他们带了这么多,肯定能赚不少。这种赚外快的事在现在来看就好比后世公费考察欧美一样常见,不只是南朝人来平城这么做,本朝的使者去了建康也一样,所以做使者有时候也是很抢手的任务。

出城以后又走了十里,到了乘传驿站,这里是国家设立的邮传驿站,一些使者出使或者致仕回家的老臣,得到特许也可以用一路上的的车马饮食。

车队停了下来,大家都下了车,咸阳王看着远处密集的枯树枯草和正在融化的冰面,对着裴昭明说道:“南使历经三月来此,现在又是寒冬时节,如此行色匆匆,外人还道我们不能待客呢!”

“哪里,裴某离家数月,心中挂念非常,老母又已经年近六十高龄,裴某接受王命时,老母亲手缝制单衣一袭,某也一直穿在身上。时近腊月,昭明却因王事不能侍奉床前,虽说是本分,心中也常常愧憾不已,真恨不得明日就能看见江水,后日就能尝一口老母做的鱼脍。”说着眼中微含泪水。

咸阳王听了也感怀道:“岂止是公有不能为孝子之情?禧何尝不叹息痛恨如此。禧身负国命前往信都,只是阿母身体数年来多抱疾恙,是以不能同往,禧在信都只能不时以使者往报,想来实在惭愧啊!”

拓跋慎听着咸阳王和裴昭明的话,也不禁想起母亲。

你们难道不比我幸福吗?

摇摇头,驱散这些念头,取出皇帝的信件,说道:“裴使君,此乃家父与贵国国主的书函,还请使君收纳仔细,敬付贵国国主。”说着双手托着信函。

裴昭明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也弯下腰,双手恭敬接过信函道:“外使定不负贵国陛下托负,亲自呈于我朝陛下。”

“裴公明岁还会来平城吗?”

“外使亦不知能否再来,殿下有何吩咐?”

“慎虽然生于北国,却多向往江左人物风流,心中常恨不能瞻仰王谢高风,裴公若能再来,可否往王谢府上,求以一二王谢二公之物相赐,则不甚感怀!”

裴昭明还以为是何大事,没想到拓跋慎是想要王羲之,谢安的遗物。王谢的遗物在江左也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一般人没那么好求,不过这位可是北国皇子,又因为心慕王谢二族家公才求取遗物,在时人看来是见风流雅事。当年慕容垂幼年时也托人送过幼年的谢安白狼眊,此事一直被江左视为美谈。王谢高门儒雅,必不会拒绝。

“殿下颇有晋人风致,王谢必不使殿下失望。外使回国后一定去乌衣巷一观。”

“多谢裴公!”拓跋慎恭敬行礼道

王谢的东西皇宫里面不是没有,不过那是不是他的,如果能拿到王谢家族中没有外流的原始股,那可比宫里面的贵重多了。哎!可惜《兰亭集序》是不可能得到的了。

裴昭明还礼之后,看着差不多四尺高的拓跋慎,心中想起当年曹孟德说的“生子当如孙仲谋”一句。心下一动,说道:“昭明今日辞别平城南返,殿下可有一言相送?”

拓跋慎没想到裴昭明提出要他给个临别寄语,想着刚刚还托人家帮忙,怎么能转过身不给面子呢?

心下想了想,想一句符合现在情景的话,忽然想起刚刚裴昭明说的话,正好有首诗既不张扬,也符合当下的场景。

“慎有一诗,正想赠予裴公。”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第五十二章 一路同行

辞别南使使团之后,拓跋慎乘着咸阳王的马车,一同去了王邸,下午还要去次瑶光寺呢?

从城外回到咸阳王邸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二刻。微微吹起了东南风,吹动着永宁寺塔上的角铃,清脆悦耳的铃声不绝于耳。

进了王邸以后,先跟着咸阳王一起去拜见了他的母亲太妃封昭仪,说了一会话,就出来去偏殿吃了一些食物,咸阳王喝的是窖藏酒,给拓跋慎准备的是葡萄酒。度数低,拓跋慎也没有客气。这种东西他平时喝的少,主要还是年纪小,偶尔喝还行,次数多了会被人当作有酒鬼的潜质。

吃完饭,坐了一会儿,看看天时不早了,对着还在自斟自饮的咸阳王说道:“王叔,小侄有一请求,还请王叔相助。”

咸阳王喝着酒,说道:“贤侄且说,何事需要为叔相助”。说话间都有些大舌头了。

“不敢隐瞒王叔,小侄想向王叔求借绢帛十匹,牛车一乘暂用。酉时前再还王叔。”

咸阳王已经有不少醉意,也就没多想,连说道:“好,好,借!借!”打发人去取十匹绢和一乘牛车。

向咸阳王借绢和马车是拓跋慎出宫前就想好的,这次出宫不比上次,上次去瑶光寺去打着宫中的旗号,所以可以直接进去,这次可不是打着宫中的旗号。

咸阳王的仪仗他也不能用,平城不少人都知道冯昭仪居住在瑶光寺,他一个小叔子哪里有私下去看嫂子的道理,被人告发还混不混了。

所以思前想后,拓跋慎还是打算自己和陆光两个人一起去。

瑶光寺是尼庙,不是永宁寺那种和尚庙,男斋客去那里不是很方便,所以去瑶光寺之前要准备一些财物,待会儿去了之后把这些绢当做供奉佛祖的香火,就说进去参观拜佛即可,这些和尚尼姑又不是吃风喝烟的,吃的就是这套,十匹绢可不少了。

至于要牛车不要马车,是因为陆光和他一样,常年在宫里,不精通御马之术,牛虽然速度比马慢,但是驾驭牛应该方便点,实在不行就让他骑在牛上。

从王邸侧门处上了车,由陆光驾着牛车慢吞吞的朝瑶光寺赶去,他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驮牛边走边看路边,简直是一路漫游。

刚刚走不了多少时间,才傻眼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瑶光寺的路怎么去。上次去瑶光寺由宫卫领路,他们值守京城,瑶光寺的大名人人都知道。

这次没有识路的人跟着,只能看着路上的岔道犯着选择困难症。

哎!看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智商严重退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拓跋慎想到这里只能拍拍车壁。

“陆卿,你把牛车赶到路边停下,去问问这附近的路人和民户吧!要和颜悦色些,若是不愿回答或不知道的,也莫恼火。我在这里多等会儿就是。若是有人问我家家望···”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道:“就说是长孙氏(长孙本为拔拔氏,后来改姓为长孙,拔拔大家不熟悉,所以提前称为长孙氏。)”本来打算说母家清河张氏的,不过穿的是鲜卑服,还是算了吧。

陆光常年在宫中当值,或多或少总会有些优越感,虽然在他身边没这方面的表现,不过多多注意一些总是好的。拓跋慎可不想被猪队友给坑了,他们现在就两个人,还一大一小,跟人起了冲突可了不得,这平城可不是江左,尚武之地,讲的是拳头,可别最后出了事害人害己。

打发走了陆光之后,拓跋慎拨开牛车上的小窗户,看着路边的风景,平城人口众多,从最初迁到这里已经扩建好几次了,平时路上行人很多,只是现在天气冷,愿意出来的人没多少,看着路边的房子,依然是以一层的小门小户为主。看来是出了权豪势要聚居区。

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看见陆光从后面小跑了过来,累的气喘吁吁,跑到窗边,说道:“郎君,有贵家正要前往瑶光寺,愿意带我们一同去。”

没想到瞌睡送枕头,这可太好了!本来还担心这一路恐怕要问着走过去,等到了瑶光寺不知道还要等多少时间,现下有人愿意带路再好不过。

拓跋慎打开车帘,跳下车,看见有辆牛车驶了过来,问道:“可是这牛车?谢过主家了吗?”

“是的!小奴已经谢过了。”陆光答道

人家好心帮忙,岂有主人家不去道谢,却让奴仆去的道理,未免太不知礼了,别人纵然大度嘴上不说,心里面也难免犯嘀咕。

拓跋慎走到已经停下的那辆牛车前,对着车厢行礼道:“在下只因与家仆不识瑶光寺的去路,这才打扰贵家,多承贵家不嫌,愿意带我主仆同往,在下谢过。”

车厢里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郎君客气了,些许小事,也是巧合。郎君如是无他事,这就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家还有事要做,不便耽搁太多。”

拓跋慎没想到车里面的会是个女子。

“并无他事,不敢耽搁贵家。”见对方不想多说,拓跋慎也爽快答允下来。

等这家牛车行到前面,陆光才驾车跟在后面。本来笨拙的车技也在前面稍快的牛车车速逼迫下,超水平发挥起来,勉强还能跟上。

。。。。。。

这辆路上巧逢的车厢中有三个女子,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看起来二十多岁,另外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娘子,坐在妇人装扮女子的左右两边。左边的稍稍显得胖些,也稍有些姿色。坐在右边的女子显得很是端庄,秀美,气质优雅。此时她白嫩如玉的双手手上拿着书,静静看着。

如果拓跋慎看见这两个女子,便会认出两人,正是长孙沁和郑娘子爱瑛。

“方才这郎君的声音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见过,只是记不得了。”长孙沁说道,看了一眼正在低头看书的郑娘子,恼道:“这《女戒》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谁那么狠毒,竟作出这祸害女子的书。”说着就伸手过去一把抢了书过来,藏在身后,眼中看着郑娘子,略显挑衅之色。

坐在中间的年轻妇人看着长孙沁的动作,无奈笑道:“你也莫怪四娘不理你,这些时日她受了父亲的命,在家中学这些女工针织,读这些你口中祸害女子的书。常常都会受嫂嫂督导,哪里敢和你一般,明年都要嫁人了还这般胡闹。”

“以前可没见妹妹读过啊!怎么现在又要学绣功,又要学这些学问。”长孙沁说完又笑道:“莫不是四娘儿要嫁人了,这才学这些东西。”拉着郑娘子的手问道:“快说,是哪家的郎君有这好福气。”

郑娘子听了长孙沁的话,笑道:“二叔母说笑的,哪有此事,我只是闲书看得多了,才看看这些书罢了,阿姊莫要猜了。”

口中说着这些话,心中却叹了口气。

连长孙阿姊都看出来了吗?

自从前几日起她被祖父叫去吩咐她最近要多收收心,平时无事少出家门,在家学些女子学问。几日来阿母和二叔母亲自教导她作女工,闲书也看得少了,要她多看些女子之书。她也是个聪明的,哪里不知道祖父可能已经为她许了人家。

嫁人的事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到来的这般快。好几日了,双亲也不告诉她,对方是哪家的郎君,想着无缘无故,没有隐瞒她的道理,想着想着,心里面浮出一种惧怕,害怕像外面认识的许多姐姐一般,嫁给大上十几岁,几十岁做人做继室,这种事对她们这些大家的娘子来说实在太常见了,她就有两个本家姑母嫁了大她们二十岁的夫婿。

这两日她心中一直牵挂着这事,饮食安寢,读书绣工时总是想着这些事,几次想要开口问阿母,话到嘴边却迟迟不敢开口。一向疼爱她的阿母这次都不告诉她,一定是得了祖父和父亲的话的。

正中的妇人,也就是郑娘子的姑母,郑道昭的妻子李妘看着侄女强颜欢笑的娇艳,也明白这聪慧的侄女猜到些什么,只是她受了家中老家尊的话,不敢多说,那件事并没有明定下来。拉着侄女的手,笑着说道:“我这侄女论才不输曹大家,论貌不输班婕妤。自然是大好人家才能取得。”

夸完侄女,不想长孙沁再说婚嫁的事,便笑着对长孙沁笑道:“长孙娘子方才说那郎君声音听着熟悉,方才他那奴仆说是与你同姓,怎么会不识得?”

“姓长孙的多了,只我这一宗五服之中就有二十几家,都不能全识得,何况别家的!”

郑娘子得了二叔母宽慰,暂时收了下心情,听了长孙沁的话,想想方才听到的声音是有些熟悉,只是当时心思放在书中,没有注意,听得不很真切。

第五十三章 瑶光寺前

拓跋慎坐在车里面,靠着车壁,闭着眼,摇摇晃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听着车轴处传来的摩擦声,迷迷糊糊间直到才听到陆光说到了瑶光寺的话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摸了摸发辫,正了正高帽和帽裙,才在陆光的帮助下下了车。

“陆卿,你先······”转头悠然间看见前面停下的牛车走下一个娇俏女子,披着一身红色的狐裘外袍,腰间系着红色束带,相貌也属中上之姿。

这女子下了车后感觉到后面有人正看着她,也很自然看了过去。

原来是个小郎君,难怪在车厢里听着声音感觉不像个弱冠郎君。

拓跋慎看见李妘的视线看过来,赶紧行了礼,郑夫人李妘也笑着还了礼。

拓跋慎行完礼,不敢再看着人家,转而吩咐陆光把十匹绢拿到车厢边,好礼不能藏着,这些尼姑别看去了头发,其实还是身在红尘,红尘中有的好的坏的,她们一点都不少,先让她们看清楚了“诚意”才好说话。

这十匹绢体积可不小,想一个人抱着是不可能,只能放在车上,待会儿会有瑶光寺里的寺奴,也就是浮屠户来帮忙拿。

准备好了之后,拓跋慎并没有先让陆光去和守门的尼姑交通,出于礼貌也要先等着这不知是何家望的妇人一行人先进去,说不定这些尼姑看了她们的面上会更好说话些,小孩子和男性年轻人在这尼庙到底不如她们这些看着就是常客的女性斋客面子大。

郑夫人在车外等了一会儿,长孙沁和郑娘子才穿戴好衣服。她们的牛车不同于一般的车子,下面做了改装,用砖石铺垫,生了炭火,是以车厢里面有些闷热,她们两人刚刚在里面去了外衣,现在又要费点时间穿束,因为平素都是由奴婢帮着穿这些衣服,现在自己动手,又怕穿得不好,两个人又互相检视了一下,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比郑夫人晚出来不少时间。

长孙沁拉着郑夫人伸过来的手,下了车,揉揉双手,抱怨道:“这外面好冷,真不想下来呢!”说着就要转身准备和郑夫人一起把郑娘子扶下来,不经意眼角余光看见了站在后面牛车边上的拓跋慎,呆住了。

拓跋慎看着前面牛车的动静,没想到这长孙娘子竟然也在牛车里面,因着长孙娘子今日穿的比上次还多些,一时间拓跋慎没认出来,等认清了人,心中想到自己现在打着“长孙氏”的名号在外面招摇呢?可是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郑夫人看着长孙沁惊异的样子,疑惑道:“沁娘儿识得这位郎君吗?”

她方才不是说不认得吗?又想起两人都姓长孙,或许是认得,只是不熟悉吧,是以在车上长孙沁才说不认得。

长孙沁没有回答郑夫人的话,对着还站在车上看着她的郑娘子小声道:“四娘儿······”伸手要拉她下来。郑娘子很自然的伸过手去,一边的郑夫人也过来帮着长孙沁伏着侄女下来。

拓跋慎没想到郑娘子竟然也在,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好上前行礼道:“两位娘子安好!未想在这里得遇两位娘子。多谢三位引导之德。”又对着郑夫人行了礼。

郑娘子没想到方才遇到的同路人竟然会是二皇子,本想着依礼拜见,却被拓跋慎抢了先,听了拓跋慎的话,又看见拓跋慎今天没有卫兵出行,只带了那日的一个亲随,知道他这是不想在外面被人泄露身份,于是拉着长孙沁还礼道:“郎君安好!”,然后侧过身看着郑夫人道:“二叔母,这位郎君是我家的一位旧识,只是来往的少,故而二叔母不识得。”

长孙沁本来因为时间长了,记不清拓跋慎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拓跋慎像是上次在永宁寺所见的二皇子,是以才急急拉着郑娘子下来看看,现在听了郑娘子的话,才确信下来,不觉心下惴惴。

郑夫人听了侄女的话,想起长孙沁刚刚的表现,心中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侄女这么说了,她也就先放下心中疑虑,看着拓跋慎轻笑道:“原来是我家的通家旧识,却是见外了。未知君家是何家望?妾(存疑,或许只是女子对丈夫,皇帝时才用的自称。)回去也好禀于家尊。”

拓跋慎才知道这位夫人原来是郑娘子的长辈,既然是称她二叔母,想来是郑道昭的妻子,李冲的女儿。

只是郑夫人的问话,拓跋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好再当着郑娘子的面继续扯谎吧!

正为难的时候,看见郑娘子对着郑夫人说道:“是祖父大人的旧识,二叔母回去就知晓了。”

她可不敢再让郑夫人问下去了,摆动着郑夫人的衣袖道:“二叔母,还是赶快进去吧,日没前还要回去呢?”

郑夫人看着侄女,心中越发奇怪,四侄女现在的举动与平日全然不同,平日长辈说话,这侄女是从不多言的,现在好像不希望她与这小郎君说话一般。难道有什么隐情?

一时间脑洞全开,胡思乱想,各种“疑点”纷至沓来。

难道······

郑夫人不敢再想下去,收拾一下心思,笑道:“好吧!”对着拓跋慎道:“我这侄女急着去礼佛归家,不便再奉陪郎君了。郎君勿怪!”

“不敢!夫人请便。只是···晚辈是背着家中长辈出来游玩,还请夫人代为保密,则不胜感激。”

本来以为这次办事隐秘,没想到人能算不如天算,还是遇上了熟人。还是先请她们代为保密吧。

瞒着家人,到这平时不接男客的瑶光寺吗?郑夫人又看了一眼侄女,心中叹了口气。

本来是来拜佛求子的,只是看着侄女几日都没有出家门,所以才带着她出来散散心的。

看来待会儿还要紧紧看好侄女,绝不能让她离开眼前分毫。

郑夫人微微一礼,没有答话,转身带着侄女和还在呆楞的长孙沁转身向瑶光寺正门走去。

拓跋慎见郑夫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好像刚才的话把她得罪了一般,不觉头脑发蒙。

第五十二章 一路同行

辞别南使使团之后,拓跋慎乘着咸阳王的马车,一同去了王邸,下午还要去次瑶光寺呢?

从城外回到咸阳王邸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二刻。微微吹起了东南风,吹动着永宁寺塔上的角铃,清脆悦耳的铃声不绝于耳。

进了王邸以后,先跟着咸阳王一起去拜见了他的母亲太妃封昭仪,说了一会话,就出来去偏殿吃了一些食物,咸阳王喝的是窖藏酒,给拓跋慎准备的是葡萄酒。度数低,拓跋慎也没有客气。这种东西他平时喝的少,主要还是年纪小,偶尔喝还行,次数多了会被人当作有酒鬼的潜质。

吃完饭,坐了一会儿,看看天时不早了,对着还在自斟自饮的咸阳王说道:“王叔,小侄有一请求,还请王叔相助。”

咸阳王喝着酒,说道:“贤侄且说,何事需要为叔相助”。说话间都有些大舌头了。

“不敢隐瞒王叔,小侄想向王叔求借绢帛十匹,牛车一乘暂用。酉时前再还王叔。”

咸阳王已经有不少醉意,也就没多想,连说道:“好,好,借!借!”打发人去取十匹绢和一乘牛车。

向咸阳王借绢和马车是拓跋慎出宫前就想好的,这次出宫不比上次,上次去瑶光寺去打着宫中的旗号,所以可以直接进去,这次可不是打着宫中的旗号。

咸阳王的仪仗他也不能用,平城不少人都知道冯昭仪居住在瑶光寺,他一个小叔子哪里有私下去看嫂子的道理,被人告发还混不混了。

所以思前想后,拓跋慎还是打算自己和陆光两个人一起去。

瑶光寺是尼庙,不是永宁寺那种和尚庙,男斋客去那里不是很方便,所以去瑶光寺之前要准备一些财物,待会儿去了之后把这些绢当做供奉佛祖的香火,就说进去参观拜佛即可,这些和尚尼姑又不是吃风喝烟的,吃的就是这套,十匹绢可不少了。

至于要牛车不要马车,是因为陆光和他一样,常年在宫里,不精通御马之术,牛虽然速度比马慢,但是驾驭牛应该方便点,实在不行就让他骑在牛上。

从王邸侧门处上了车,由陆光驾着牛车慢吞吞的朝瑶光寺赶去,他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驮牛边走边看路边,简直是一路漫游。

刚刚走不了多少时间,才傻眼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瑶光寺的路怎么去。上次去瑶光寺由宫卫领路,他们值守京城,瑶光寺的大名人人都知道。

这次没有识路的人跟着,只能看着路上的岔道犯着选择困难症。

哎!看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智商严重退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拓跋慎想到这里只能拍拍车壁。

“陆卿,你把牛车赶到路边停下,去问问这附近的路人和民户吧!要和颜悦色些,若是不愿回答或不知道的,也莫恼火。我在这里多等会儿就是。若是有人问我家家望···”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道:“就说是长孙氏(长孙本为拔拔氏,后来改姓为长孙,拔拔大家不熟悉,所以提前称为长孙氏。)”本来打算说母家清河张氏的,不过穿的是鲜卑服,还是算了吧。

陆光常年在宫中当值,或多或少总会有些优越感,虽然在他身边没这方面的表现,不过多多注意一些总是好的。拓跋慎可不想被猪队友给坑了,他们现在就两个人,还一大一小,跟人起了冲突可了不得,这平城可不是江左,尚武之地,讲的是拳头,可别最后出了事害人害己。

打发走了陆光之后,拓跋慎拨开牛车上的小窗户,看着路边的风景,平城人口众多,从最初迁到这里已经扩建好几次了,平时路上行人很多,只是现在天气冷,愿意出来的人没多少,看着路边的房子,依然是以一层的小门小户为主。看来是出了权豪势要聚居区。

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看见陆光从后面小跑了过来,累的气喘吁吁,跑到窗边,说道:“郎君,有贵家正要前往瑶光寺,愿意带我们一同去。”

没想到瞌睡送枕头,这可太好了!本来还担心这一路恐怕要问着走过去,等到了瑶光寺不知道还要等多少时间,现下有人愿意带路再好不过。

拓跋慎打开车帘,跳下车,看见有辆牛车驶了过来,问道:“可是这牛车?谢过主家了吗?”

“是的!小奴已经谢过了。”陆光答道

人家好心帮忙,岂有主人家不去道谢,却让奴仆去的道理,未免太不知礼了,别人纵然大度嘴上不说,心里面也难免犯嘀咕。

拓跋慎走到已经停下的那辆牛车前,对着车厢行礼道:“在下只因与家仆不识瑶光寺的去路,这才打扰贵家,多承贵家不嫌,愿意带我主仆同往,在下谢过。”

车厢里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郎君客气了,些许小事,也是巧合。郎君如是无他事,这就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家还有事要做,不便耽搁太多。”

拓跋慎没想到车里面的会是个女子。

“并无他事,不敢耽搁贵家。”见对方不想多说,拓跋慎也爽快答允下来。

等这家牛车行到前面,陆光才驾车跟在后面。本来笨拙的车技也在前面稍快的牛车车速逼迫下,超水平发挥起来,勉强还能跟上。

。。。。。。

这辆路上巧逢的车厢中有三个女子,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看起来二十多岁,另外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娘子,坐在妇人装扮女子的左右两边。左边的稍稍显得胖些,也稍有些姿色。坐在右边的女子显得很是端庄,秀美,气质优雅。此时她白嫩如玉的双手手上拿着书,静静看着。

如果拓跋慎看见这两个女子,便会认出两人,正是长孙沁和郑娘子爱瑛。

“方才这郎君的声音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见过,只是记不得了。”长孙沁说道,看了一眼正在低头看书的郑娘子,恼道:“这《女戒》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谁那么狠毒,竟作出这祸害女子的书。”说着就伸手过去一把抢了书过来,藏在身后,眼中看着郑娘子,略显挑衅之色。

坐在中间的年轻妇人看着长孙沁的动作,无奈笑道:“你也莫怪四娘不理你,这些时日她受了父亲的命,在家中学这些女工针织,读这些你口中祸害女子的书。常常都会受嫂嫂督导,哪里敢和你一般,明年都要嫁人了还这般胡闹。”

“以前可没见妹妹读过啊!怎么现在又要学绣功,又要学这些学问。”长孙沁说完又笑道:“莫不是四娘儿要嫁人了,这才学这些东西。”拉着郑娘子的手问道:“快说,是哪家的郎君有这好福气。”

郑娘子听了长孙沁的话,笑道:“二叔母说笑的,哪有此事,我只是闲书看得多了,才看看这些书罢了,阿姊莫要猜了。”

口中说着这些话,心中却叹了口气。

连长孙阿姊都看出来了吗?

自从前几日起她被祖父叫去吩咐她最近要多收收心,平时无事少出家门,在家学些女子学问。几日来阿母和二叔母亲自教导她作女工,闲书也看得少了,要她多看些女子之书。她也是个聪明的,哪里不知道祖父可能已经为她许了人家。

嫁人的事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到来的这般快。好几日了,双亲也不告诉她,对方是哪家的郎君,想着无缘无故,没有隐瞒她的道理,想着想着,心里面浮出一种惧怕,害怕像外面认识的许多姐姐一般,嫁给大上十几岁,几十岁做人做继室,这种事对她们这些大家的娘子来说实在太常见了,她就有两个本家姑母嫁了大她们二十岁的夫婿。

这两日她心中一直牵挂着这事,饮食安寢,读书绣工时总是想着这些事,几次想要开口问阿母,话到嘴边却迟迟不敢开口。一向疼爱她的阿母这次都不告诉她,一定是得了祖父和父亲的话的。

正中的妇人,也就是郑娘子的姑母,郑道昭的妻子李长妃看着侄女强颜欢笑的娇艳,也明白这聪慧的侄女猜到些什么,只是她受了家中老家尊的话,不敢多说,那件事并没有明定下来。拉着侄女的手,笑着说道:“我这侄女论才不输曹大家,论貌不输班婕妤。自然是大好人家才能取得。”

夸完侄女,不想长孙沁再说婚嫁的事,便笑着对长孙沁笑道:“长孙娘子方才说那郎君声音听着熟悉,方才他那奴仆说是与你同姓,怎么会不识得?”

“姓长孙的多了,只我这一宗五服之中就有二十几家,都不能全识得,何况别家的!”

郑娘子得了二叔母宽慰,暂时收了下心情,听了长孙沁的话,想想方才听到的声音是有些熟悉,只是当时心思放在书中,没有注意,听得不很真切。

第五十三章 瑶光寺前

拓跋慎坐在车里面,靠着车壁,闭着眼,摇摇晃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听着车轴处传来的摩擦声,迷迷糊糊间直到才听到陆光说到了瑶光寺的话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摸了摸发辫,正了正高帽和帽裙,才在陆光的帮助下下了车。

“陆卿,你先······”转头悠然间看见前面停下的牛车走下一个娇俏女子,披着一身红色的狐裘外袍,腰间系着红色束带,相貌也属中上之姿。

这女子下了车后感觉到后面有人正看着她,也很自然看了过去。

原来是个小郎君,难怪在车厢里听着声音感觉不像个弱冠郎君。

拓跋慎看见李长妃的视线看过来,赶紧行了礼,郑夫人李长妃也笑着还了礼。

拓跋慎行完礼,不敢再看着人家,转而吩咐陆光把十匹绢拿到车厢边,好礼不能藏着,这些尼姑别看去了头发,其实还是身在红尘,红尘中有的好的坏的,她们一点都不少,先让她们看清楚了“诚意”才好说话。

这十匹绢体积可不小,想一个人抱着是不可能,只能放在车上,待会儿会有瑶光寺里的寺奴,也就是浮屠户来帮忙拿。

准备好了之后,拓跋慎并没有先让陆光去和守门的尼姑交通,出于礼貌也要先等着这不知是何家望的妇人一行人先进去,说不定这些尼姑看了她们的面上会更好说话些,小孩子和男性年轻人在这尼庙到底不如她们这些看着就是常客的女性斋客面子大。

郑夫人在车外等了一会儿,长孙沁和郑娘子才穿戴好衣服。她们的牛车不同于一般的车子,下面做了改装,用砖石铺垫,生了炭火,是以车厢里面有些闷热,她们两人刚刚在里面去了外衣,现在又要费点时间穿束,因为平素都是由奴婢帮着穿这些衣服,现在自己动手,又怕穿得不好,两个人又互相检视了一下,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比郑夫人晚出来不少时间。

长孙沁拉着郑夫人伸过来的手,下了车,揉揉双手,抱怨道:“这外面好冷,真不想下来呢!”说着就要转身准备和郑夫人一起把郑娘子扶下来,不经意眼角余光看见了站在后面牛车边上的拓跋慎,呆住了。

拓跋慎看着前面牛车的动静,没想到这长孙娘子竟然也在牛车里面,因着长孙娘子今日穿的比上次还多些,一时间拓跋慎没认出来,等认清了人,心中想到自己现在打着“长孙氏”的名号在外面招摇呢?可是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郑夫人看着长孙沁惊异的样子,疑惑道:“沁娘儿识得这位郎君吗?”

她方才不是说不认得吗?又想起两人都姓长孙,或许是认得,只是不熟悉吧,是以在车上长孙沁才说不认得。

长孙沁没有回答郑夫人的话,对着还站在车上看着她的郑娘子小声道:“四娘儿······”伸手要拉她下来。郑娘子很自然的伸过手去,一边的郑夫人也过来帮着长孙沁伏着侄女下来。

拓跋慎没想到郑娘子竟然也在,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好上前行礼道:“两位娘子安好!未想在这里得遇两位娘子。多谢三位引导之德。”又对着郑夫人行了礼。

郑娘子没想到方才遇到的同路人竟然会是二皇子,本想着依礼拜见,却被拓跋慎抢了先,听了拓跋慎的话,又看见拓跋慎今天没有卫兵出行,只带了那日的一个亲随,知道他这是不想在外面被人泄露身份,于是拉着长孙沁还礼道:“郎君安好!”,然后侧过身看着郑夫人道:“二叔母,这位郎君是我家的一位旧识,只是来往的少,故而二叔母不识得。”

长孙沁本来因为时间长了,记不清拓跋慎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拓跋慎像是上次在永宁寺所见的二皇子,是以才急急拉着郑娘子下来看看,现在听了郑娘子的话,才确信下来,不觉心下惴惴。

郑夫人听了侄女的话,想起长孙沁刚刚的表现,心中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侄女这么说了,她也就先放下心中疑虑,看着拓跋慎轻笑道:“原来是我家的通家旧识,却是见外了。未知君家是何家望?妾(存疑,或许只是女子对丈夫,皇帝时才用的自称。)回去也好禀于家尊。”

拓跋慎才知道这位夫人原来是郑娘子的长辈,既然是称她二叔母,想来是郑道昭的妻子,李冲的女儿。

只是郑夫人的问话,拓跋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好再当着郑娘子的面继续扯谎吧!

正为难的时候,看见郑娘子对着郑夫人说道:“是祖父大人的旧识,二叔母回去就知晓了。”

她可不敢再让郑夫人问下去了,摆动着郑夫人的衣袖道:“二叔母,还是赶快进去吧,日没前还要回去呢?”

郑夫人看着侄女,心中越发奇怪,四侄女现在的举动与平日全然不同,平日长辈说话,这侄女是从不多言的,现在好像不希望她与这小郎君说话一般。难道有什么隐情?

一时间脑洞全开,胡思乱想,各种“疑点”纷至沓来。

难道······

郑夫人不敢再想下去,收拾一下心思,笑道:“好吧!”对着拓跋慎道:“我这侄女急着去礼佛归家,不便再奉陪郎君了。郎君勿怪!”

“不敢!夫人请便。只是···晚辈是背着家中长辈出来游玩,还请夫人代为保密,则不胜感激。”

本来以为这次办事隐秘,没想到人能算不如天算,还是遇上了熟人。还是先请她们代为保密吧。

瞒着家人,到这平时不接男客的瑶光寺吗?郑夫人又看了一眼侄女,心中叹了口气。

本来是来拜佛求子的,只是看着侄女几日都没有出家门,所以才带着她出来散散心的。

看来待会儿还要紧紧看好侄女,绝不能让她离开眼前分毫。

郑夫人微微一礼,没有答话,转身带着侄女和还在呆楞的长孙沁转身向瑶光寺正门走去。

拓跋慎见郑夫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好像刚才的话把她得罪了一般,不觉头脑发蒙。

第五十四章 追忆与劝说

站在牛车边,直到看见郑夫人一行诸人进去之后,拓跋慎吩咐陆光去和几个值守的比丘尼交通。估计刚刚与郑夫人一行交谈的情况被寺中比丘注意到了,这几个比丘尼大概是以为拓跋慎跟她们是相熟的,所以没用多少时间陆光就带着两个寺奴走了过来。

“郎君,小奴已经与寺中说好,这牛车交给他们就好了。”

“嗯,进去吧!”这瑶光寺经常接待外客,自然也有安置车马的地方和看守。

进了寺门之后,已经看不见郑夫人等人的影子,只看见几个打扫的寺奴,还有两个结伴而行女斋客,看起来正要出寺的样子,看穿着是官家的女子,只是其中一个年长的妇人满脸戚容,被身边的少女扶着,一路上流着眼泪轻声说着什么,等走近了,拓跋慎听了几句,猜测到可能是这个妇人的女儿经常来这里拜佛习经,受到了“感化”,不顾家中父母挽留,执意到这里落发出家,母亲不愿意,追到瑶光寺来劝说,结果自然显而易见。故此才哭着出来。

拓跋慎和妇人,少女擦身而过,听着她们的交谈,不禁感叹现在佛教在南北两国的盛行程度。她也不知道那个妇人出家的女儿为何出家,只是看这妇人也就三十余,那女儿也不会大,这么小就抛弃家人出家真的好吗?

想起原本历史上,经过宣武帝元恪和灵太后胡氏当政时期的疯狂崇佛之后,北魏佛教达到极盛。即便被唐人写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朝也远不如北魏佛教的盛行程度。要知道,北魏佛教僧尼人数最高达到了全国十分之一总人口的程度,两千万人口中,有两百万僧尼,堪称恐怖数量级。虽然其中绝大部分是为了逃避税役而伪诈出家,不过国家由此失去大量户口和兵源,兼之出现在历史中的“寺院经济”,其危害可见一斑。

其时洛阳城中,不知多少女儿受到意识形态的蛊惑,争相落发入寺为尼,为泥胎木雕枯守时日。这些少女又有多少阅历,只因心智不成熟,兼且被盛行的佛教意识形态所诱,抛弃父母家人,抛弃诗书礼教,带着对佛陀的崇拜之心走进寺庙。其中有多少父母像方才这位妇人一样追到寺庙劝导呢?

想及此,拓跋慎停下脚步,抓着一根垂下的枯树枝,侧身看着瑶光寺正门,好像看见门外走进来不少欢快的少女纷纷退去华服,穿上僧衣,去了秀发,突然,一对身穿胡衣的士兵冲进寺门,口中发着狂笑声,向着这些少女扑了过来,在少女们的躲避与哭泣声中,好像一个伟大的时代也就此终结。

回想起前世读书之时,自己空有一腔对故往历史的惋惜与叹恨。再看看此刻瑶光寺中的光鲜,顿觉此地如此让人痛恨。

“哎!”拓跋慎转身朝着冯昭仪的独院踱步而去。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为这个让人扼腕的时代和国家,民众……

“殿下,怎么了?”陆光看着拓跋慎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正门,又转身叹气,感觉有些奇怪,不明白殿下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想一些事罢了。等会儿到了地方,你守在外面等着吧!”

。。。。。。。

这瑶光寺,郑夫人常常来,所以带着侄女和长孙沁进了寺之后就朝着经常参拜的佛殿走去,瑶光寺广大,佛殿众多,所供奉的佛陀,菩萨,罗汉也数不胜数,不常来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参拜。

郑夫人今日来此,是为了求子而来。她嫁到郑家已经有五年了,今岁也才二十一岁,已经得了两个女儿,却没有儿子,丈夫郑道昭倒还没说什么,只是家公郑羲有些不虞言辞,可能是顾虑到她的父亲李冲,虽然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是她出于子妇的“自觉”,今日还是打算来拜拜观世音菩萨。

到了观世音殿门外,郑夫人看了看殿内,没什么人,回头对着长孙沁笑问道:“沁娘可愿一同去礼拜菩萨?”

长孙沁当然知道郑娘子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听了郑夫人的话,想起自己明年要出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连连摆手说不去。

郑夫人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你也不常来这瑶光寺,既是不愿进去,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四处看看,我先与四娘儿进去礼佛,你待尽兴了再来寻我们可好?”

长孙沁看了看郑娘子,见她没说什么,答道:“好,我很快就回来,免得四娘儿等的久了。”说完转身离去。

郑夫人看长孙沁走的远了,拉着侄女的手进了殿,吩咐郑娘子想等一会儿,自去菩萨像前点燃了香,跪下祝祷了一会儿,才将供香插好,又双掌合十拜了三拜。

郑娘子看二叔母拜完,走过掺着郑夫人起身。郑夫人看了细心的侄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拉着侄女的手走到殿外一颗已经满是枯枝的大树下。

郑娘子看着二叔母的举动和神色,知道她这有话要问自己,是以才支开了长孙妹妹。

郑夫人在前踱步道:“四娘儿!可还知道你二叔父生于何年?”

郑娘子跟在二叔母后面,答道:“是太安元年(455)”

“二叔母又是哪年的?”

“皇兴三年(469)”

“是啊!你二叔父比叔母大了一纪又二年,又曾经娶过妻,还有一子。叔母初时听说家父为叔母与郑家结姻,终日哭闹不止,求着家父退了亲事。家父只是不允,被叔母闹的烦了,就把叔母关在阴房里,一日只给一餐,白日叫家母并诸位叔伯姑母劝说,深夜才让叔母回卧寝,这样持续了五日,叔母只好屈服了。”说完轻笑了一下看着远处的景物,好似想起了五年前的旧事。

郑娘子第一次听二叔母说这些事,很是惊奇,说道:“侄女听外面都说,外叔公祖为人温和宽厚,怎么会……”

“温和是真,宽厚也不假。叔母昔日在闺中时也如你这般无有忧虑,万没想到最后家父却要叔母嫁给一个大了十四岁的人。后来来了郑家以后,与你叔父朝夕相处,时日久了,自是也有了感情,见的事多了,才体会到家父当日的心狠是也有了感情,见的事多了,才体会到家父当日的心狠也有其因由。”

郑娘子抓着郑夫人的衣摆,问道:“是何因由?”

郑夫人停下脚步,看着郑娘子,说道:“为李氏,也为叔母啊!””

“这是如何说的,若说为李氏,侄女尚能理会,为了叔母更不该逼着叔母啊!”

“我李氏渊源长久,曾经也是立国建号的大家,至今已历数百年,是以历代子孙也代代身护重任,都害怕家业败落,辱没祖宗。后汉以来,勿论在家在朝,都广结姻缘,以求巩固家业,于危急之时能有所助益。”

“家父年方十龄时,祖父病逝,因此才由叔祖抚育,在荥阳时与郑家亲厚,叔祖在任上也多蒙郑氏相助良多,因此益相亲厚。”

“我李氏虽然在世祖皇帝之时就已归附朝廷,但是毕竟是凉国之后,家祖父归附朝廷前更为一国之主,来这平城以后岂敢稍有差池。是以不能不多多交好士人,不敢说光大家门,至少也要保全门户延续。”

“嫁叔母到郑家,也正是为此考虑,叔母既然生于李氏,身为李氏女,安得不为李氏担一份责任?只是叔母毕竟是女子,居不得官,上不得阵。除了这一身还有什么呢?”

“我们这些大家女儿自降生以来就不必像白衣之家的子女,自小受尽苦楚,享受的福祉,也不是他们能想象到的,想一想白衣平家子弟一生境遇,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至于说嫁得良人,自是女子一生所求,只是我们这些大家女子,自幼便有家法管束,一向少与男子交言,便是对面而食,并行于道也是不允许的,更遑论自择夫婿,此事也非近世如此,你读诸多经史,亦当知『无媒不婚』的道理。左右最终还是需要双亲来做主。”

“李氏与郑家相交良久,家父与你叔父也是旧识,我与你叔父虽是差了十余年,不过世情如此,所以嫁给你叔父也算是得人了吧!自择夫婿,固然顺意,若有良媒,也未必不是福啊!”

“叔母来郑家五年,与你叔父也相处契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实在不敢贪求更多了的。”

“不贪求更多吗……?”郑娘子听了二叔母从来都不会说的许多话,陷入沉思。

二叔母这是学当年那些劝导她的叔伯姑母来劝导我了吗?难道我也要如姑母一般嫁给那大了一纪余的人吗?

郑夫人看着侄女低着头,思考着不说话,以为她还没有理解她的话。

若是还念念那小郎君,只怕最后这四侄女要吃不少苦,这次会惩罚她的可不是疼爱她的父亲,而是严厉狠绝的祖父啊!

还是跟她自言说清楚其中利害吧!

想到这里,郑夫人抓着侄女的双手,看着侄女的双眼,柔声问道:“四娘儿,方才在寺门外的郎君是哪家的,你在哪里识得的?”

郑娘子正在想着心事,被二叔母突然的举动搞懵了,答道:“什么……”

郑夫人以为她还在装傻,又说道:“就是方才在寺门外一同来瑶光寺的小郎君。四娘哪里识得的?四娘儿若是有什么难开口的,莫要有顾虑,只对叔母说来。”

郑娘子见叔母问二皇子的事,只是二皇子明显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禁为难起来。

郑夫人见侄女还是不说,心中也焦急起来,说道:“好吧!既然四娘儿不说,待会儿叔母问问沁娘儿,她想来也是识得的。”

见叔母好似非要问清楚,郑娘子又怕待会儿长孙沁为难,她上次得罪了大皇子就吓得狠了,这次怎么敢再说。

“叔母,不用去问沁娘儿了,侄女告诉你便是,只是还请叔母别说出去了。”

“哎!不是叔母非要逼着你,只是怕你一时糊涂,酿下大祸。”见侄女终于肯说了,郑夫人才松了口气。

“那位郎君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是侄女在永宁寺相识的,前次去二姊家中,二叔父也曾见过二皇子,二叔母回去问过叔父便知道了。”

“他……他就是二皇子吗?”

第五十五章 再会冯润

拓跋慎一边回忆着上次经过的路径一边走,偏折了好几次,才算找到了右昭仪冯润的住处。

看着独院的正门紧闭着,这次并没有听见什么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也不知道冯润是不是不在。

“陆卿,你去叩门看看。”

陆光上前叩击着门上的铜铺首,传出厚重的撞击声,如果里面有人,就算在里屋也可以听得到。

初时里面并没有回应,等到陆光第三次叩击的时候门才“吱呀”打开一个不大的门缝,是上次来的时候见的那个少女,不过不知道跟冯润是什么关系。

少女上下打量了陆光一眼,说道:“你是何人?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走动的,若是要礼佛问道,可是走错了地方。”像她这种出身高门的女子,一眼就看出陆光不是什么高门弟子,陆光虽然在皇宫任职,可是到底不是什么好的出身,自然也没那种高门子弟才有的“王八之气”能折服人的。所以这少女也懒得对陆光太客气,想直接打发他走。

拓跋慎看着少女颇有气势,连忙干咳一声,陆光也赶紧站到一边。拓跋慎上前几步走到门前,拱手道:“在下有事想面见逸连法师,还请娘子代为通禀。”

少女看见在陆光后面的拓跋慎,初时只觉的面善,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来见阿姊的二皇子殿下。

拓跋慎对这个少女也不熟悉,冯熙的府邸他不是没去过,只是好像没见过这位娘子。不知道是冯润什么人。

“原来是郎君,还请在此稍待,我这就去告知阿姊。”少女说完之后就打开门,转身去了。

原来是冯润的妹妹啊!

仔细想想,还是没什么印象。这也不奇怪,冯熙女儿多了去了,拓跋慎不认得很正常。冯熙家他也只是去过聊聊几次,见的都是冯家的男性子弟,女子一般也不见外客,出来应客也是过个场面,皇帝每次去冯家都是以家人礼,这些女子见了皇帝就得走,是以不认得。

在外等了一刻钟,还不见冯家女出来,拓跋慎也耐不住,在门外徘徊起来,陆光几次提议自己进去通禀,都被拓跋慎拒绝了。

拓跋慎明白,冯润这是给他下马威呢!陆光这时候进去了未必就能出来,到时候还得他去伏低做小求情。

这女人还跟在宫里面一样使情任性,若不是皇帝护着她,凭她这乱使小性子怎么能混的下去,说起她这性格,都是太后和皇帝多年纵容的。

宫中那么多妃嫔,哪个敢像她这样的,在宫中就时常给皇帝脸色看。可皇帝就吃她这一套。

想到这里,拓跋慎心中感叹,这可是冯润,自幼受太后宠爱亲养的冯润。不是将门之女,颇具胆气的胡芳。两个人虽然都属于不怕皇帝的后妃,可说到底内里不同,胡芳是女中英豪,冯润是恃宠生骄。

。。。。。。

此时冯润正在和心不在焉的妹妹玩双陆的游戏,看着连输几局的妹妹,停下手上的动作,说道:“他贵为皇子又怎么了,在阿姊眼中又与王公子弟有多少区别,他父亲是负心人,他长大也不怎么样,阿姊只是晾他一会儿,就让阿妹这么担心。姑母虽然去了,可是我们冯家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儿。”

“倒也不是怕他,只是二皇子这次应该是得了陛下的命令来的,阿姊若不见他不好,还是先看看他有什么话说吧,若是说的不合阿姊的意,再责罚他不迟。”

“阿妹这话说的才好,若没什么好事,我定要好好责罚于他。”说着推开手边棋子,笑道:“去吧,让他进来见我。”

拓跋慎留下陆光在外面,独自跟着少女进去。皇帝的信他虽然不知道写的什么,但是肯定不是要接冯润回宫的事,待会儿说不定要被她迁怒整治,若叫陆光看去了就太没脸了,倒不是怕陆光说出去,只是这种事不好让他人看见。

跟着少女进了侧房后,看见冯润坐在离炉火五步远的地方逗弄着一只困于竹笼中的鹦鹉,逗一下,鹦鹉叫一下“陛下万岁!”“万年!”之类的。

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这只鹦鹉啊!难道是这段时间新得的。

冯润侧斜着身子看拓跋慎注视着鹦鹉,说道:“这是家中新近送来的,怎么,清潇院中难道没有,你想要吗?”

拓跋慎不敢再多看,长揖道:“儿拜见昭仪”

“你父皇叫你来做什么?”

“父皇得了昭仪手书,特回复一书,儿今日带来了”说完从怀中取出还带着温度的书信。

一边的少女接过书信,送到冯润面前,冯润也没有顾忌这里还有其他人,接过来拆开就看起来。

拓跋慎注意着冯润的表情,冯润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也学了太后一些脾性,比如,即便有火气也不会不顾形象乱发作。这不,只看了三张纸脸色就略显阴沉下来,抬眼看了拓跋慎一眼,也不再接着看,将信折起来放在一边,脸色平淡了些,说道:“你父皇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只因当时有旁人在,故此不好说什么。”

拓跋慎知道这话糊弄不了冯润,皇帝想说什么话,还用得着顾忌别人吗?只不过不想说的那么直接,就给皇帝稍稍回护一下。

“哼!”冯润转身走到塌前坐下:“你倒是个忠臣孝子。”

“为臣岂敢不忠,为子岂敢不孝。”

冯润听了拓跋慎的话,更生气,忿声问道:“《论语》第三说的什么?”

拓跋慎微微抬头看了冯润一眼,低下头,脸色微红,答道:“巧……巧言令色,鲜矣仁。”

“噗……”站在旁边的少女捂着嘴忍不住笑出声。

拓跋慎也不看这冯家女,只觉现在丢脸丢死了。就算看出来,也不用说出来吧,心里明白不就行了。

冯润看了一眼失笑的阿妹,说道:“玉华,去把你今日带来的西域酒取来。”

冯玉华,也就是一边站着的少女听了冯润的话,转身取酒去了。

冯润看着拓跋慎,微含讥笑道:“你倒是清楚得很嘛!书没有白读。近日来还在学这些吗?”

“是的”

“那好,我这边左右无事,正可考教你一番,看你学问深浅如何。”冯润眯视着拓跋慎,嘴角含笑道

这是要整治我啊!

拓跋慎一听就知道冯润今日不打算放过就此他,答题的人永远斗不过出题的人的啊!

第五十六章 考教

“儿所学粗疏浅漏,自娱尚可,恐白费了昭仪心意。”

“无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二郎即便真无实学,我做长辈的也不怪你。你日后自有大好前程,并不需为尘务劳心,又不是要你做博士。学问不精也不妨。”

冯润哪里容拓跋慎自解,搪塞了他几句之后,看见阿妹玉华拿着一个比普通酒壶更大些的镶着玛瑙玉石的酒壶过来,指了一下榻边的几案道:“放这里吧!去将前次娱会所用的酒盏取一只来。”

冯润玉手取壶,揭开壶口,往里面看了看,晃了晃着酒壶,放在案上说道:“既然说是考教,自是不能没有赏罚。你若是答得好,我这里有串琉璃佛珠,是太后姑母所赐,便予了你。”冯润说完将衣袖稍稍后拉,露出了一串色彩斑斓的琉璃佛珠。

这串佛珠拓跋慎认得,是以前太后所用,后来在冯润出宫以后就再没有在太后那里看见过,没想到是给了冯润,想来是太后舍不得她,又想着能借用佛光护佑冯润,所以才把她这串佛珠给她,希望她能虔心奉佛。只是看起来,太后明显想多了,冯润天生是红尘女子,注定与佛无缘啊!

“此乃太后钦赐佛宝,儿岂敢染指,还请昭仪收回此意。儿惶恐无状。”说完长揖行礼

冯昭仪拉下衣袖冷哼一声道:“方才只是说你答得好,若是答得不好,这壶酒就是你的。”

拓跋慎这才清醒过来,自己想多了,人家考官想赢就输不了,这只是个由头,反正在冯润看来这佛珠到最后还是她自己的。

“这壶酒是由高昌国所鲜,只看这壶中并不多,却是少有的佳酿,只这一壶就同于二十匹绢。之所以更加精贵,就在于其香更醇,其性更烈。我们女子一次也只能饮上五盏。”

啊!!!

拓跋慎看到冯润叫她妹妹取酒,就明白冯润想干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宝贝”。他现在这种年纪,在宫里面是极少碰酒的。即便是前世,出于职场需要以外,他也不会碰酒。今生的酒量比起前世肯定是差的远了,更何况又是个未成年人的身体,遇上这种女子一次只能饮五盏的酒怎么能适应的了?

“儿年方十龄,岂敢多饮,父皇常引周公《酒诰》训诫诸叔饮酒节制,儿不敢忘父训,还望昭仪体谅一二。再者,儿尚需返宫陛见,若是饮酒过量,恐失朝仪。”

“小饮而已,陛下戒你诸位叔王,皆因你诸位叔王官任州郡,居于朝堂之故。与你一小儿有何相干。我为尔母数年,与你甚少亲近,今日得此佳酿,且一尽母仪方可。二郎难道是见我今遭见逐,心中有轻我之意?几盏水酒也不能勉力为之吗?”

拓跋慎见冯润铁了心要拿他出出气,心中叹口气,这事要是在前世遇到这种无理要求,理都不用理她,直接走人就是。可是现在身居中古之世,世间奉行的是礼教孝道。后汉的时候,多少人为了个“孝”字矫情自饰,博名出位。

“儿不敢,昭仪有命,儿岂敢不从,若是饮酒失仪,还望昭仪莫罪。”

待冯玉华取了酒盏放在案上,拓跋慎看了一下,还好,应该不是那种她们用的大酒盏,是小号的,只是还是比小的酒杯大上不少。

冯润看了一下小酒盏,也不以为意说道:“玉华,为二殿下斟酒。”

“阿姊……”冯玉华并没有立即斟酒,她知道冯润想要干什么,是以迟疑起来。心中有些不安,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

冯昭仪瞪了阿妹一眼,冯玉华无奈,她对这个二姊一向又敬又怕,只好执壶斟酒,只是并没有斟满,离盏口尚有五分之二的距离。冯昭仪见了,也没有说话。

“二郎喜好史书,可读过《春秋》?”

“夫子所编,岂能不通读。”

“孟轲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二郎不必拘于古人,且自叙所思即可。”

这个问题,如果照本宣科说不难,读《春秋》的都知道,前世拓跋慎就看过一些儒家典籍,这句话的解释一般在前言,序言中就有。

可是冯润要他说自己的想法,摆明了给他挖坑。一本书怎么可能真管的住乱臣贼子?照本宣科的话,不符合世间实情,会被她讥讽读死书不会思考,迂腐,可若是不这么说岂不是一顶曲解古人的帽子就会都头上。

想了想,还是照本宣科吧,她最多说我腐儒,却不能说我错。

“孔子作《春秋》,其以微言大义存焉。春秋之世,臣弑君,子弑父,礼崩乐坏。孔子见之不安,故作《春秋》警之。《春秋》所述,盖一礼字也。此孔子欲以文礼诛乱臣贼子。故此有『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说。”

冯昭仪看着拓跋慎,说道:“答的甚好,可见是用了功的。”

拓跋慎抬起头看了冯润一眼,就这么放了我了?

这种解读其实是有诸多漏洞的,比如,这世上有个词叫做“《春秋》笔法”的,换种说法就是遮遮掩掩,跟使“乱臣贼子惧”的提法不符合的。

冯润拿起斟了酒的酒盏,倒在一边的瓷盘中:“玉华,这盏酒殿下不用饮了,再斟一盏吧!这酒虽好,也毋需不舍。”

拓跋慎看着冯润手上动作,听了她的话,顿时傻了,好像一瞬间整个世界对他充满敌意。

冯玉华知道阿姊生气了,这下不敢再跟拓跋慎客气,于是同情的看了拓跋慎一眼,再满满斟了一盏,都差点溢出来了。

冯润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笑看着拓跋慎,接着问道:“孔门弟子虚数三千,成名者七十二人,其中,冠者,童子各有多少?”

咦!这不是金老那部《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段子嘛,黄蓉去找南帝段智兴时,哄骗渔樵耕读四小弟中的朱子柳时,抖了这个机灵,哄的朱子柳一愣一愣。

这个机灵说实话抖得还不错,明白的人当然知道黄蓉的话是胡说八道骗人的,不知道的人说不定真会上当。而剧中朱子柳正是那个不明白的人之一。

难道冯润也想抖这个机灵?那我要不要先抖出来震震她?

想了一会儿,算了,抖不抖都在她一念之间,我只需要做我自己就好了。反正今日来之前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儿不知,诸般史籍书典中并没有说这些,或许是儿阅历不足,还请昭仪赐教。”

“你读《论语》难道不知『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之句吗?五六得三十,六七得四十二,正当七十二人。”冯润看着拓跋慎,冷笑道。

果然如此。

“昭仪此言或可商榷,只是以儿所见,只怕不能如此析论,孔子出游三十载,所收弟子三千,其间既有年长于孔子的十余的,也有小孔子数十的,甚至有父子侧身其中的,所说成名,指的当是或以学问,或以官身仕进而言,年少者即便学有所成,官有所功,也需十余年之功,如此,则童子亦为冠者,再者,诸弟子中,有中途出门墙者,有早亡者,七十二杰岂有齐聚之理?是故孔子所言『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必无此意。”

冯润听了,想了一下,笑道:“听二郎之言,可说有理,只是不当对我说。这七十二人之说并非我意,我也只是转述而已。”

“此是何人所说?儿所言若是有理,可免酒否?”

冯润冷哼一声,说道:“此言为你父皇十二年前所说,你若不服,可自去请教。”

拓跋慎只感觉头上冷汗滴落,原来皇帝也有中二期,做“历史真相党”的时候,他哪里敢去问这个,到时候皇帝恼羞成怒之下,还不知道怎么发落他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嘛!

“二郎,陛下说的可对否?”

拓跋慎没有回答对或不对。这次他只能认栽,没想到冯润的江湖这么深,最后还是着了她的道。

“请昭仪赐酒,儿受罚便是。”

第五十七章 同车

冯玉华看着正在一边奋笔疾书的阿姊,又看看在案前趴伏着的拓跋慎,心中颇觉无奈,担心拓跋慎会遭了风邪就糟了,便取来一件貂袍披在拓跋慎身上。

冯润看着妹妹的举动,笑道:“阿妹何需如此上心,左右只不过是些许酒水,他年岁虽小,一点酒水难道就受不得吗?我在这疏离繁华之地近两载,其中苦楚比起这几盏酒水如何?他既然敢来此,阿姊自是不与他客气。”

冯玉华道:“二殿下毕竟是好意来此,阿姊在此两载,除了三姊,五姊遣人探望,可有其他宫中旧人来的?二殿下今次糟了阿姊如此戏弄,怕是以后便是陛下命他来,他也要推拒了。”

冯润听了冯玉华的话,沉默了下来,停下笔看了看拓跋慎,低头想了想,说道:“阿姊在宫中,常见陛下诸子女,最不喜这二子生性循规蹈矩,全然不似幼童,见之便心生烦闷之感,是以今日才想教训他一番。”

低头继续写起信来,说道:“阿妹去煮些葛根汤喂了他。阿姊这也算承了他的心意了。”

冯玉华顿觉无语,把别人灌成这样,难道一些药汤就能补偿的吗?

没想到她今日既要做侍酒的婢女,又要做侍汤药的婢女,好在煮葛根汤很简单。

就着屋子里的火炉煮好了葛根汤,放在一边晾着,趁这个功夫冯润也写好了信。两姐妹通力合作,总算把凉下来的汤药给拓跋慎灌了下去,看着手上残留的些许汤药,冯润恼火起来,怒哼一声,顾不上擦擦额头上的汗渍,用手巾擦干净手后,转身把自己写好的信拿来,放进拓跋慎的胸前,对着冯玉华道:“阿妹去把他那个小奴叫进来吧!赶紧带走他,莫要这小子脏了我的地方。”

。。。。。。

陆光扶着饮过葛根汤,感觉依然昏昏沉沉的拓跋慎走出独院,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觉得头脑清醒些了。

想起刚刚在冯润面前受到的刁难,又被连番罚酒,现在连走路都歪歪斜斜,感觉虽然好些,只是头脑依然颇为疼痛,胃部稍微走快一些都会觉得翻滚不已,只好听着陆光的提点慢悠悠的走着。

一次性突然喝这种烈酒对他来说真是灾难。这些素来看重自身形象的拓跋慎来说,今日的遭遇真是大劫。

这疯女人,行事完全随性而为,毫无章法。惹不起就躲着吧,以后不来见她就是了。

经过陆光的提点,用了不少时间才摇摇晃晃出了寺门,问过牛车的存放处,慢慢踱步到车边。陆光发现现在事情有点麻烦,二殿下醉的狠了,根本没法上车,而且他还要去牵着牛,待会还要驾驭牛车,看殿下的状态,饮这么多酒,可能在车内会反胃,他又不能真放任殿下在车里面不管。

初初被冯家女叫进去看到拓跋慎醉倒在案上,陆光心悸的不得了,不过才二刻钟的功夫殿下就被灌成这样,若非他是个奴仆,真想破口大骂不可。

走了这么远的路,拓跋慎觉得胃中翻滚的厉害,是以单手伏在车辕上,勉强站稳,口齿不清说道:“等等……”发现一说话胃部感觉更强烈了,是以挥挥手,不再说话。心里面真想把他知道的各种侮辱性词汇接连送给冯润一家,今天简直把一年的霉运都补上了。

陆光扶着拓跋慎,须臾也不敢放开,更不敢晃到拓跋慎,等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不少,胸也没那么难受了,只是头还是不好受。正准备让陆光扶着他再去瑶光寺找点水清洗一下,这满身酒气的实在让他受不了。就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拓跋慎循着脚步声看过去,原来来的是郑夫人一行人。

陆光心中大喜,他正头疼怎么带着二殿下回去,自己一个人根本分身乏术,现在遇上好心人,虽然不好意思再惊扰别人,,只是现在这种境况,也只能再次向人家女眷求助了。

郑夫人去了心中担忧,又怜侄女几日不曾外出,加上长孙沁的劝说,这才带了两个小娘子在寺院中游玩,直到尽兴了才招呼着侄女和长孙沁回去。走出寺院本来打算招呼家仆去把牛车赶来,却看见拓跋慎主仆站在他们的牛车边,以为拓跋慎主仆这也是准备离开,是以想等着他们先走,没想到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拓跋慎二人一直在车边也不走动,心中奇怪,于是走来看看。

等走近了才发现拓跋慎脸色通红,看看气色,明显是饮酒过量了,心下讶异,这二皇子难道专程到这比丘庙来饮酒吗?哪里有这种道理,这么小的年岁,怎么饮了这么多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以皱皱眉对着看着她的拓跋慎问道:“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拓跋慎看着有其他人,再扶着车辕太难看了,是以勉强站立起来,说道:“没什么,只是长辈赐酒,推拒不得,这才饮的多了些。举止不雅,让夫人见笑了。”

郑夫人听了拓跋慎说话思路清晰,笑道:“郎君可还能走动?”心里面把瑶光寺中的人物过一遍,能让皇子饮酒醉成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一般人物,想了一会儿,心中知道定是出宫留居此地的冯昭仪,既是长辈又能让皇子推据不了的也就是她了,她曾经在此偶遇过几次冯昭仪,都是远远行佛礼,没有说过话。

拓跋慎道:“尚好,夫人是要回宅邸吗?”

“正是,郎君可要一同走?此间路途来回曲折,郎君不常来这里,未必记下了路径。”

拓跋慎听了觉得郑夫人说的在理,这里他和陆光第二次来,自己记路还是第一次,再者来的时候陆光专心驾着牛车,未必能分心记路。

想到这里不禁庆幸能再次偶遇郑夫人一行,要不然还不知道几时能到先咸阳王邸,毕竟已经说过酉时回他那里,若是过了时辰不到就坏了。

“多谢夫人,如此在下不客气了。”拓跋慎行礼道

郑夫人侧身到一边,也回了礼。

。。。。。。

拓跋慎看郑夫人带了郑娘子和长孙娘子去了郑家的牛车边,才在陆光的帮助下上了车。虽然方才休息一会儿感觉好了许多,但是上了车之后才走了一百步不到就发现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胃中又开始有些闹腾了。

感觉太差,拓跋慎连拍几下车壁道:“陆卿,将牛车停一边吧!”

陆光赶紧停下牛车,钻进车厢,看见拓跋慎靠着车壁,脸色有些不好,问道:“殿下,可是又不舒服了?”

拓跋慎没有回答陆光的问题,说道:“你去告知郑夫人,请郑夫人先走吧!”想了想又说道:“只是回的晚了,怕王叔忧心,惊动了父皇。”

有心吩咐陆光乘着郑夫人的车先去咸阳王邸报下平安,然后再请咸阳王复赐车马驭手,只是时间上只怕陆光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这平城夜晚气温极低,再说陆光也肯定不敢答应,这是为难他。

想到这里,心里面更是对冯润的霸道嫌恶不已,今天的事全坏在这女人手上,以至于现在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叹了口气,说道:“接着走吧!”

“殿下……”

“快些吧!莫让郑家在前面等着了。”

陆光咬咬牙,稽首正声道:“殿下素来为他人考虑,不求于人,只是现在的境况,小奴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请殿下容禀。”

拓跋慎见陆光行稽首礼,低着头挨着车厢板,说话神情与往常大异,一时也被慑住了,道:“卿且说。”

“殿下自从离了张娘娘,在宫中无日不与人为善,即便背后遭人恶言也不以为意,其间所受委屈小奴岂能看不见?小奴随殿下数年,如殿下一般宽和之人,不说诸皇子之中,即便平城众多高门子弟,又有几人能比。殿下今日得陛下王命来这瑶光寺,冯昭仪却如此欺藐殿下,自恃至尊宠爱,不顾殿下皇子之尊,视殿下如婢妾。小奴虽然贱如牛马,心岂是铁石”说到这里,陆光止不住眼中泪水,流着眼泪道:“殿下自永辞张娘娘,数年来可曾有一日遭如此境遇,张娘娘若在天有知,见殿下遭冯氏如此虐行,心岂不痛!”说罢放声大哭。

拓跋慎听陆光提起了母亲张嫔,也想起母亲生前对他的关爱深情,母亲在日,他尚能藏身母亲身后,每日与母亲在这深宫之中相伴,对他这个异世之客来说,是何等幸福。自从没有了母亲保护,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眼泪也流了出来,擦了擦泪水,平复一下心情,说道:“卿慎言,今日之事,日后不要再说了,昭仪身居长辈,只是一年余来枯守于此,心中忧闷,故此才与我玩笑一二。你且起来吧!”

“小奴听殿下命,以后不敢再说,也请殿下听小奴一谏。小奴再起。”

“卿说。”

“请殿下暂免愧他人之心,容小奴去寻郑夫人,请郑夫人服侍殿下一时。否则,小奴如何能安心驭车。”

拓跋慎迟疑了起来,郑夫人的车里面就她们三个女子,他去的话太突兀了,纵然人家嘴上不敢说,心里面也会觉得别扭。

正准备说话,就听见车外传来郑夫人的话:“妾郑李氏,有话请禀于殿下”

她怎么在这里,难道刚才的话都被她听去了。

陆光掀开车帘,看见郑夫人和两位小娘子站在一边。

拓跋慎没有出来,隔着车厢说道:“夫人莫怪,小奴一时情意激切,口不择言,冲撞了夫人。”

“妾无状,本无意窃闻殿下交言,只是看见殿下止了车,担心殿下身体有恙,这才来看看,还请殿下莫罪。殿下既是身体不适,不如先到妾车中安坐。妾一族蒙受皇恩,若殿下能赐下机缘,使妾能于朝外报于一二,家公知道了也必会欣喜。”

“夫人言重了。夫人先与二位小娘子回去吧。本是要相扰夫人,只因他故,不能与夫人同行了,虽如此,亦感夫人盛情。郑公,李公,国之柱石,在朝效力非止一日,足以报朝廷。”

陆光听拓跋慎要郑夫人先走,急了,跳下牛车,走到牛车前跪道:“请殿下为张娘娘,曹贵人考虑,勉强屈就。”说完磕头不止。

拓跋慎见了此景,心中微叹,他是真不想去郑夫人车中,他感觉得到,郑娘子好像与他有些不和谐,两个人在一起都会束手束脚,若是长孙娘子倒是无妨,长孙娘子挥洒大气,与她一起,两人都会放得开。

拓跋慎下了车,看了郑夫人三人一眼,长揖道:“如此打扰夫人了。”

。。。。。。。

拓跋慎满怀不好意思,上了郑家的牛车,本来郑夫人三人一人一个方位的,这下多了拓跋慎,于是郑娘子便与长孙沁在一边,拓跋慎独自一边,本来按郑夫人道意思,想请拓跋慎在里面的中间,拓跋慎可不敢喧宾夺主,坚持不愿意。

只是与郑娘子相对而坐,虽然中间隔着一个长案几,但是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也不去看郑娘子。

郑夫人在中间,看着面前的三人,长孙沁好像有些拘束,不过听了之前侄女说的一些事,明白长孙沁这是对拓跋慎身份的疏拒。

她观察的重点还是在侄女身上,想看看侄女对二皇子的观感如何,是不是有抗拒的想法。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侄女和二皇子一般,都是眼光不敢对视对方。郑娘子有几次看向郑夫人,郑夫人冲她笑了笑,郑娘子有些脸红对移开眼光。

看起来至少并不抗拒这二皇子吧!

拓跋慎现在感觉尴尬死了,有心找点话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不熟,说什么都好像不合适。突然看见了郑娘子身边的书,自感找到了话题,问道:“郑娘子出来游玩也看书吗?”

郑娘子突然听到拓跋慎的问话,愣了一下,没有回答。郑夫人笑道:“四娘儿得了父命,是以才看这些以前不会看的书。”

“以前不会看的书?”现在可不流行《花花公子》,《金瓶梅》,能有什么书会是女子不会看的书。

郑娘子听了郑夫人的话,脸红不已,只觉不应该让拓跋慎听到她看这些书,想到这些书意味着什么,心中又复低沉下来。看了看拓跋慎。

郑夫人看到侄女的动作,心中了然起来,笑着道:“都是些闺中女子的书。”

闺中女子的书……《女戒》,《列女传》吗?难道郑娘子要嫁人了,这些书都是女子嫁人前才会的。

几次想开口问问,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有问的立场。又不是亲人又不是朋友的。

郑夫人看见拓跋慎几次欲言又止,自然知道他这是猜到了什么书,她的话很明显的,除了没说出书名,跟直说区别不大了。

看来这二皇子对我家四娘儿果真有意呢!

第五十八章 封昭仪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和三个女子同车,这种经历对此生的拓跋慎来说还是第一次,注意力受到了转移,原本饮酒的后遗症反倒感觉减轻了很多,虽然还有些头疼,好在直到回到咸阳王邸时,并没有出什么大丑。

辞别了郑夫人一行后,和陆光一起进了王邸,总算是在酉时前赶回来了,若是没有遇到郑夫人,可能真要误了时辰。

此时王邸之中已经灯火通明,拓跋慎以为咸阳王正在正厅,等到了正厅前没听到厅内有什么说话声,问了王邸值守侍人,得知咸阳王正在后庭面见从冀州赶来的使者。可能是他的开府僚属向他通报冀州的情况。所以拓跋慎也没有去后庭,和陆光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咸阳王和一个满脸憔悴,发髻微微散乱的人走了出来,看起来是那个从冀州赶来的信使,这大冬天的,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两只手满是冻疮和裂口。

“拜见王叔”

咸阳王正要与使者说话,听见拓跋慎开口,才注意到拓跋慎,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微沉道:“二侄如何此时才归,出邸之前如何不说仔细。为叔……”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信使,说道:“高君一路辛劳,高郡守所报之事孤三日内与你答复。天色已晚,孤便不多留高君了。”

“事情紧急,还请大王尽快决断,下官三日之后再来拜见大王。”被咸阳王称为高君的信使向咸阳王行礼后,又对着拓跋慎行了礼,拓跋慎也还了礼,这个人可能是渤海高氏子弟吧。

咸阳王看着高信使出了正厅,转头看着拓跋慎,脸色阴沉,面带怒色,喝道:“跪下!”

拓跋慎老老实实跪下,等着咸阳王训斥。

他知道自己久久才回来,之前又没说去哪里,咸阳王即着急,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才这么气愤。

“你可知自己是何身份?”

“……今上第二子”

“你尚知此节,实属不易啊!你说,去了哪里?为何此时方归,竟是酒气缠身。白龙鱼服之事你不知吗?”

“禀王叔,小侄有些许私事,还望王叔通情。”

“你常年在宫中,能有何私事?便是有事要做,怎么敢不通情报便私自出邸。你若实言有事,为叔自派直阁府卫随你同去,如何敢不顾安危私行出第。”

“你身居陛下二子,国家子胤,一身何等高贵?岂是等闲!平城虽是王京,亦不乏歹人,若是出了他故,为叔如何向陛下交代?”

拓跋慎也不再辩白,今天这事他的确做的不完善,被痛骂一顿也是常理。还是等咸阳王骂够了再说吧。

咸阳王今日也是气火了,午后用过饭后他就因为饮酒醉后去休息,等醒了才知道拓跋慎乘着牛车不知道去了哪里,顿时急了,又不知道拓跋慎去了哪里,不明白情况更不敢命令宫卫大张旗鼓寻找,这里是京城,敢动私兵,不管是何原因,最轻的后果也是削爵,是以只能在王邸中焦急等待。

“为叔见你年纪虽是幼小,平日行事也算有章法。不想今日行事如此粗疏……”

咸阳王正骂着拓跋慎,进来一个侍女,礼拜道:“大王,太妃来了”

咸阳王止住骂声,明白这是有人私自去通知母亲,看了一下周围,原来站在一边的陆光却不见了,怒喝道:“刁奴!”转身走出厅外,看母亲封昭仪手上拿着檀木杖,走到母亲封昭仪身边,看见陆光也跟在母亲身后不远,也懒得去追究什么,扶着母亲道:“阿母怎么来了?儿正要待会儿去阿母处请安。”

封昭仪是先帝献文帝的后妃,太后去世后先帝存世后妃中位份最高的,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但是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她刚刚在房间礼佛,得了侍女通报,说二皇子随侍有事求见,封昭仪也没有多想,接见了陆光,得知咸阳王正在责骂二皇子,是以取来皇帝所赐紫檀杖急急过来劝阻。

“我儿怎么责骂起二郎了?二郎难得来次我家,你身为叔父,不善加款待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责骂。”

走进正厅中,看见拓跋慎跪在地上,过去把拓跋慎拉起来,说道:“二郎年纪幼小,若是有何过失,我儿既是长辈,就该好言教导才是,寒冬时节,便是站着都不能忍耐,何况跪着!你朝会难道也是跪坐于地吗?。”

“拜见太妃”拓跋慎站起来后行了晚辈礼,说道:“今日小侄行事不谨,累叔父忧心,叔父诸般责备,俱是为小侄好。”

“二郎素来是个知礼明礼的,受了委屈也从不辩解,便是古人也比不得二郎执节守礼。”

回头对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女道:“快去带着二殿下洗漱。”

“谢太妃”拓跋慎也受不了这一身酒气,咸阳王母子都在这里,待会儿肯定有话说,是以听了封昭仪的吩咐,向咸阳王行了礼跟着侍女去了。

封昭仪看拓跋慎转过走廊,对着咸阳王说道:“你随阿母来!”转身向着后庭去,咸阳王赶紧跟上。

。。。。。。。

到了后庭,封昭仪站在厅中,把檀木杖用力柱了一下,响声在庭中显得很是响亮:“跪下!”

咸阳王也没敢问什么原因,跪下道:“请母亲训斥!”

“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立身朝堂的?”

“忠信守职,不论在朝在州,不忘持身端正,谦恭执礼,待人接物,微瑕不欺。”

“你可做到这些?”

咸阳王沉默下来,没有回答封昭仪的话。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没有去遵从,在朝忠信好说,在州没那么简单,下面的人动辄欺顽,用礼不用刑,这些人就会觉得他好欺。只是这些话不好对母亲说。

“这些道理,都是古今多少人以性命所验,虽是老生常谈,却为至理,只是太多人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不能奉行,反而常常依仗着小聪明,以为能蒙蔽他人的眼睛,放纵私欲,贪求过甚,不知厌足,最后免不了家破身亡。”

“今日二皇子与你一同守职,虽然名为叔侄,也份属同臣。他是晚辈,若是做的错事,你是叔父,可以好言相告,怎么能仗着叔叔名份,在宅邸众人面前如此痛责他,他自有父亲在,还轮不得你来越过陛下如此责骂他。”

“母亲,儿毕竟是他叔父,他今日所为太过,儿便是责骂他狠了,也是为了他好。陛下面前,儿也能挺身相告。”

“哼!我眼未瞎,尚能看清人心,你是不是还对当年太后要立你之事耿耿于怀。认不清身为臣子的本份,心中尚存妄念!”

咸阳王惊愕起来,看着母亲,迟钝道:“儿……儿岂敢有此意。母亲不要冤了儿。”说完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封昭仪看着儿子,道:“有没有冤了你,你自己心中明了。我再与你说一次,不要想着那些做不到的事,忠心侍君,死后也能得一贤忠之论。若要贪求过多,你这咸阳王的爵称也只能止于你一身。”说完举着檀木杖走出后庭。

咸阳王看着母亲的背影,也不敢去追,只看着母亲消失在黑暗的廊下,呆跪了良久。

第五十九章 冯氏表

太和殿左近的庐舍中,此时已经燃上了炭火,点上了几盏宫灯,在这远比殿堂小许多倍的庐舍中,几盏宫灯的亮光比在正殿中显得更为明亮。

皇帝正坐在矮床上,左手点摆放着几卷佛经,右手边放着道经和一些疏表。皇帝他虽然更加信仰佛教,但是也并不排斥道教,诸子百家佛道他都有涉猎,也颇有所得。

皇帝放下手上的疏表,抬起头问一边的张瑁道:“任城王在何处?从太庙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偏殿等候陛下。”

“嗯!去宣任城王来此见朕。”

“是”

任城王作夜才回得平城,因为今日白昼还要商议一些关于关中及周边国家的情况,是以下午才让他去太庙参拜。夜晚皇帝准备在太和殿设小宴招待任城王,就他和任城王两个人。所以吩咐了张瑁注意一下任城王的行踪。

他对任城王个人观感很好,很喜欢他的博学才能,对太后对任城王“宗室之首”的评价也很赞成,准备等他和咸阳王再外任几年调回平城辅佐他。

要说重用任城王,不只是因为任城王颇有才干,主要也是因为任城王出于景穆皇帝一系,与皇帝中间隔了先帝和景穆皇帝两代,属于偏支,不像文成系那么近,文成系是先帝同胞兄弟,太后的时候就没有太重用他们,一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早死的不少,更主要的是太后对他们有防备之心,因为他们太靠近帝系。所以太后在位时,主要用的都是景穆系诸王。这一点,皇帝也是认同的。

等了片刻,任城王才跟着张瑁进了庐舍,任城王正要行参拜礼,却被皇帝阻止了:“今日只论家礼,任城叔不必拜了。”又命令张瑁在外守着,不要让人靠近。

任城王听了皇帝的话,还是坚持拜了一下,只是不那么正式。等任城王坐下,皇帝把手上的疏表递给任城王道:“任城叔先看看这个。”

任城王连忙接过疏表,只看见上面开篇写着“南平王,仪曹尚书,侍中,驸马都尉臣诞上表百拜陛下驾前”。

这是冯诞道疏表,怎么陛下会让我看,冯诞一向与陛下亲近非常,有什么话还要上表的?连忙又收下心思接着仔细看下去。

皇帝喝着水,等着任城王看完呈回疏表后问道:“任城叔所见如何?”

这份疏表里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冯诞在疏表里面说太后崩逝,皇长子却失养失教,与皇长子日后成长不利,希望陛下能善择后宫抚育皇长子,为国家社稷之福。

任城王听了皇帝的问话,心里面也有些犹疑该怎么回答。这事简单来说,冯诞说的对,皇长子是应该找个人带着,只是看来皇帝不这么想,要不然就不会问他怎么想了。而且在任城王来说,这种事是皇帝的家事,他不好提意见,只是皇帝现在要他说,他不想说也要说些才行。

“此事是陛下家务,臣久在外朝,不敢妄自胡言。”

皇帝知道任城王这是怕他回答的话自己不满意,会责怪他,所以才说这个话垫一下,下面才是正文。

“任城叔是朕近亲,朕的家事何尝不是国事,皇叔论私为叔,论公为臣。怎么能说是胡言,叔但说无妨,此处只有朕与皇叔二人。”

任城王客整理一下思路,说道:“单论南平王之说,有理。皇长子自幼长于太后身边,颇受宠育,今太后晏驾。自是应该为皇长子多做打算。”

“只是,皇长子身份贵重,为其择母一事当慎重,南平王表中,虽然只是说择贤妃代为抚育,其实当指的是左昭仪。”

皇帝点点头,说道:“正是此理,任城叔可为朕想想,当不当以长子继于左昭仪。”

任城王听了皇帝的话后,端声正色道:“陛下咨臣,臣不敢隐瞒。只是,臣有一言想请陛下垂教。”

“任城叔请讲。”

“陛下于冯氏,欲贵之?欲尊之?”

“任城叔所言,如何为贵?如何为尊?”

“陛下如果是要贵冯氏,可以授封他们王公之爵,世代与冯氏通婚,我大魏在一日,不绝冯氏之禄,公室愿与之同存,使冯氏世代荣贵于大魏。如果是要尊冯氏,在野可授其大郡大州刺史守令之职,在朝可授其尚书,中书监令诸职。则冯氏自尊于魏。”

皇帝听完任城王的话,失笑道:“任城叔此言过矣!冯氏本无大功于国,皆因太后之故得此富贵荣华,已为极矣!朕感太后养育之德,愿意与冯氏一体同休,彼此亲睦,可绝无授冯氏以政柄之思。国家是朕的国家,也是拓跋氏的国家。岂有以一国授外姓的道理。”

“陛下所言,正当其理,冯氏本为残燕余胤,得太后之故位居平城高族,与公室,勋姓通婚,其荣贵已极,我家可谓不负太后。”

“皇长子现今年方十龄,正是开始知明事理的时候。昔日后汉诸帝自幼与宦官同处,长大了就只信任这些人。若是把皇长子交给冯氏抚养教育,皇长子不明事理,只怕以后将不能体会陛下的深意,受到冯氏不孝子弟蛊惑。故此节不得不多思。”

皇帝点头称是,说道:“朕也深知此理,是以这两个月来,一直将大郎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最近已经有所进步,不复过去那般贪顽。若是交给冯氏,只怕他们不能时时督导,反倒使大郎又故态复萌。”

皇帝站起身,在庐舍中踱步起来,说道:“大郎的事,朕心中已经做了决断,只是,当如何答复南平王?若是直言相告,恐怕会伤到太师,太师如今尚在病中,朕上次去看时,还只能进些粥水。若是有了万一,他人将归罪于朕啊!任城叔可有何良策答复之?”

任城王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昔日太后在日,曾经戏言将南平王长女许于皇长子,陛下这次可以拒绝他们寄养皇长子的提议,再明诏冯氏,以南平王长女为皇长子聘妻,则冯氏心安,岂敢再有它议?”

“好!此策甚妙。任城叔真朕之智囊。”

皇帝回到座位上坐下,将冯诞的疏表收好,正准备亲自拟一个诏书答复冯氏。这些诏书自从太和十年皇帝执政以来,都是由他亲自执笔,从不假手他人。

心里有了思路,刚刚开了几个字就听见外面传来张瑁的求见声:“陛下,奴臣有急事请见。”

皇帝手上没有停笔,他一有了思路就一笔而就,中途不需停下多想:“进来。”

张瑁进来跪奏道:“陛下,中音殿传来话,左昭仪身体不适。特来禀于陛下。”

第六十章 冯清的请求

咸阳王看着乘坐着自己的车马,由自己的咸阳国直阁殿帅护卫的拓跋慎远去,直到马车走出了一百多步转身回到正厅。

以他本来的意思,是要亲自押着拓跋慎回宫,在皇帝面前再教育教育这个侄子的胡作非为。只是刚刚被母亲封昭仪道破其深藏心中若有若无的心迹,一时间心中发虚,也不好在仗着长辈的身份发落拓跋慎,只好多多派自己的护卫护送拓跋慎回宫。

回想起刚刚被母亲责问的情景,他到现在依然汗流浃背。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自己还没有封王出宫之前,与母亲还在后宫之中的某天,突然接到了太后的命令,要他前往太和殿,等到了还有一半的路程的时候,太和殿又来传话,要他回去。当时他和母亲一直疑惑是什么原因,直到几天后他和母亲才知道太后当时准备废了皇帝,立他为新君,只是遭到了丘穆陵泰和高闾等人的反对才作罢。

当时他还小,对于做皇帝有什么感觉还不清楚,只是看到太后经常严厉苛责皇帝兄长,心中也对太后有了害怕之心,不敢亲近太后。又听母亲说如果立了他做皇帝,母亲就得依例赐死的话,所以当时也很庆幸太后没有立他。等到后来年岁渐长,看到了皇帝兄长高高在上,执掌国家大命的君威,自己和诸位弟弟,叔伯顿首于阶下的渺小,心中也是羡慕非常,只是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深深藏在心底,谁都不敢说,没想到还是被母亲看出来了。

看看了母亲卧寢所在的方向,咸阳王叹了口气。往日这个时候,他都会去母亲那里省问,今日看来是不能去了。

。。。。。。。。

拓跋慎坐在车中,从胸中取出冯润信件,这封信是他刚刚在咸阳王邸中沐浴的时候,在衣服中发现的,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不过猜一下就知道是冯润的。

这个女人这么坑我,还好意思让我给她当信使,真当自己天使附身吗?

……真是……

好想把它撕了啊!

手中拿着信件,发狠了好一会儿,长叹口气后,拓跋慎还是乖乖的把信件重新收藏好,因为他得罪不起这个未来会重新回宫,逆袭妹妹做皇后的女人。

到了止车门,拓跋慎向咸阳王的直阁殿帅道了谢后带着陆光进了宫。刚刚进宫门,就看见几队前来换岗的军士拿着鱼符前来交接,等交接以后宫门就要落锁。

看到这一幕的拓跋慎不由暗自庆幸回来的及时,若是完回来一会儿,就别想进来了,宫门关了以后,没有皇帝的命令是不会再开的,只能等明天。

因为带了冯润的信的关系,拓跋慎只能先去找皇帝,之后才能回后宫,虽然不知道皇帝在哪里,不过去太和殿总没错,那里是皇帝接下来三年时间的常驻地。

等到了太和前殿外,问了值守的侍宦,说是皇帝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拓跋慎只好准备在太和殿等着。

走到太和殿廊下后,正准备迈步走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走动声,好像有人要出来,拓跋慎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任城王。

“拜见任城叔祖,叔祖安泰。”

任城王因为皇帝去后宫之前吩咐他去太和殿等着,是以才在这里,因为一直没见皇帝回来,心里面焦急才几次出来看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拓跋慎。

“原来是二皇侄,皇侄可是来陛见至尊的?”

“正是,只是听说父皇陛下不在,所以才来这里等候。”

“陛下听说左昭仪身体不适,已经去了中音殿,贤侄若是有急事,可以去中音殿看看。”

左昭仪生病了……

这么突然,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不必了,小侄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皇帝把任城王抛这里,自己去安慰佳人,他才不去讨嫌呢?

。。。。。。。

再说皇帝得了中音殿的消息,急匆匆赶往后宫。他自从太后去世以后就没去过几次后宫,也没见几次后宫妃嫔,是以对左昭仪冯清的近况不清楚。刚刚听见这个急报,还以为冯清出了急症。在这个以短寿为常见之事的时代,一个人什么时候突遭厄运真的说不清。不知道多少人十几二十岁就因为各种急症短时间就去世。所以皇帝不得不着急。

到了中音殿,皇帝也没等宫人通报就直往卧寢走去。进了卧寢,只看见冯清躺在床榻上,盖着锦被,床榻前摆着两个炭炉,床榻边上站着冯清从家中带来的侍女,大了冯清三岁的阿璃。阿璃正在给冯清攒着被子,皇帝在后面,并没有看见给冯清攒着被子的阿璃脸色有些异样,手也有点发虚。

冯清看见皇帝进来,正要起身,皇帝几步上前拦住了她,坐在床榻上问道:“是哪里不适,可请了御医官来?”

冯清摇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最近有些事,心里面想的多了些,是以有些与平日不同吧!宫人们不知道缘故,自己小题大做,没想到惊扰了陛下。”说着脸色红红的伸出右手握着皇帝的手。

皇帝看着冯清主动拉着他的手,愣了一下,冯清性子好羞,很少会这么做。

皇帝两手握着冯清的右手,又看冯清的脸色红润,不像是有什么大病的样子,心绪才缓和下来,道:“莫要大意了,还是叫来御医看看,朕才安心”旋即又笑问道:“你素来不想什么多余的事情,怎么也会有事如此焦心的。”

冯清向阿璃挥挥手,示意阿璃先出去。阿璃看了冯清的提示,抬脚出去时又有些迟疑,欲言又止之后,还是转身出去了。

冯清看见阿璃出了门后,说道:“妾近日阅《列女传》,看到卫夫人庄姜的故事,想起幼时和陛下同受《诗经》,《左氏》时,书中说庄姜身份贵不可言,兼且貌美非常,卫人作《硕人》歌咏她的贤德美貌。只是可惜无有嫡子承卫侯之位,遂使卫国出现臣弟弑君兄的憾事。”

“妾论及身份远不及庄姜高贵,论及美貌德行更不能让平城士民歌咏。就连子嗣这件事上也不得过庄姜。连日来想着陛下诸妃多有子女,而妾不能得一子半女,实在愧对陛下宠爱之情。”说着眼睛红了起来。

皇帝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冯清这是受了他兄长的意思,来求取过继皇长子拓跋恂呢!这事他刚刚和任城王商议好了,不能答应冯氏的要求。说道:“卿今岁方二十有一,日后自会有子女。且宽心就是。”

冯清摇摇头道:“陛下莫在安慰妾,妾入宫侍陛下已有七年,至今尚无子女,如今陛下又要守制。妾这宫中冷清幽寒,若是能过继一子,也能多些阳气冲和。”

皇帝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道:“诸子皆已有母,朕岂能强分之?此事难矣!”

“长殿下现今无人关爱,能否过于妾?妾必待长殿下如亲子,不使陛下遗忧。”

“恂自幼长于太和殿,早已习于此地,骤然要他离舒适旧地,只怕他要吵闹不休。再者,朕这三年都会留在太和殿中,正好日夜督导恂学业。恂若来你这里,反倒不便。”

冯清听了皇帝这些话,知道皇帝这是在敷衍她,而且敷衍的极不用心,说的话实在牵强。也就不在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改口道:“既是大殿下不能来这里,可否将二殿下过于妾?”

皇帝愣了一下,他还以为冯清会继续纠缠拓跋恂的事不放,没想到她只说了一次就不再纠缠,而是转而要求过继拓跋慎。

她这是什么意思,冯家是没道理这么做的,冯氏素来与二郎没什么来往,不求着过继大郎,却要过继二郎……

难道冯氏想要同时兼顾大郎和二郎……

岂有此理!哪有扶保储贰还心怀二意的道理?再说二郎早年失母,世俗视为不详之人。朕也没有做什么偏爱二郎的事让外朝起疑的,何故要过继二郎?

冯清看着皇帝不说话,知道他在琢磨其中的关翘所在,又问道:“陛下,可能应了妾?妾甚喜二郎,陛下既是要亲育大郎,妾不敢多说,只是请陛下怜妾无子,能成全妾一片真心。”边说边摇动皇帝的手

皇帝盯着冯清的明亮的凤眼看道:“卿真意否?”

冯清认真的点点头,没有回避皇帝的视线。

“此事朕知道了,只是二郎在清潇院寄养数年,与曹妃情比生身,这事也是太后当年所作的决定。朕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过继之事还需卿自己去清潇院说,若曹妃不允,朕也不能强为。此节也望卿体谅。”

冯清得了皇帝允诺,高兴的坐起来,要下来向皇帝致谢。

皇帝赶紧按住冯清,说道:“曹妃若是不允,你也莫要生气。”他也看出来了,冯清真没什么病,这么一大阵仗下来就是为了过继二郎,对于向来安静的冯清来说,使了这么大力气也不容易。

“陛下既是允了妾所请,妾也不瞒陛下,妾今日已经去过清潇院,得了曹贵人的允诺。还请陛下明日下旨可好?”

她知道皇帝是个精明人,也就不在他面前故作姿态了,这也是许多年来她侍奉皇帝的故伎,只不过极少会用,因为需要她这么做的事一年也未必会有一次。

皇帝看着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曹妃的,但是也没打算多问。又说了几句闲话,嘱咐她注意休息,多加被子就出来了。

走在回太和殿的路上,皇帝心中想道:看来明日要多下一道诏书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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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解说

皇帝一路琢磨着明天下的两道诏书该怎么措辞,一路想着这两件事会有什么影响,进入思贤门的时候,连值守报告二皇子在太和殿的话也没有注意,直到上了殿的时候,没有跟去中音殿,而是留在太和殿准备膳食的张瑁再次说了这件事,并且说二皇子正在与任城王在后殿说闲话的事,皇帝才听清楚。

皇帝也没想到这么巧,他刚刚还在中音殿说起拓跋慎的事,没想到拓跋慎这就到了。想起今日派他去了瑶光寺,大约来是送冯润的信函的。

“真难为任城王叔了,还要与二郎不知世事的少儿闲话”,皇帝笑道:“晚膳可准备好了!”

“已经好了,只是熊掌尚未做好,还要再等些时候。”

“嗯,去叫子恂来吧!另外,二皇子也要留下进膳,你去准备一下。还有,把高句丽进贡的上等珍珠取一盒来。”

“是,陛下。”

皇帝独自走到后殿,从后殿中传出了拓跋慎和任城王的说话声。

“叔祖,侄儿听说蠕蠕至今尚且自称控弦二十万,他们在世祖皇帝的时候被本朝大破,现在还有这么强的武力吗?”

任城王笑道:“哪里,这是彼辈虚造声势罢了,十余年来,漠北接连多次遭到急雪,本朝又多次讨伐他们,只先帝皇兴四年,就斩其军五万人,如今,蠕蠕能有八万可用之兵就是邀天之幸了。”

“八万骑兵吗?这也不少了。”

“是啊!这些控马拉弓,只知抢掠之辈还是颇具实力的”

“本朝能征集多少骑兵,蠕蠕在草原上,他们的马匹一定很多,只是男子太少吧。”

“本朝的马匹也有百余万匹,本朝原本有三个大牧场,其一就在长城以南,白登山以北,只此处便有三十万马匹,其二是漠南,此地东起濡源,西到阴山,五原,东西有三千里,此地牧奴便有数万户,也是本朝六镇军马供给之地。其三是河西,此地亦不逊于漠南之规模,也为朝廷增加不少财富。此外,还有诸多小的牧场遍及国家四处,只是近年来为了均田之事,很多用处不大的牧场都赐给民间耕作。不过,适用于作战的马匹难得,若是不计其余,可征集战马二三十万匹。”

“二郎足不出户,难道也对这些军伍之事有兴趣吗?”

拓跋慎正要说话,就听见皇帝的声音传了过来。

。。。。。。。。

拓跋慎和陆光一起走出太和殿,看着陆光手上的珍珠盒,刚刚在殿内看见皇帝赐给他的一盒珍珠时,他还感到困惑,这种东西哪有给小孩子的,这不是不教好吗?再说他也用不着啊!

后来想到以前看见阿荷把珍珠做成细粉状,他当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怎么好端端的就把珍珠毁了呢?后来阿荷告诉他,这些珍珠粉可以用来作化妆品。当时拓跋慎呆了一下,心想说起享受,真是不分古今啊!以前只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罢了。是以就没有推辞皇帝的赏赐,准备拿回来送给曹贵人。

到了清潇院时,正厅还在亮着灯光,拓跋慎拿过陆光手上珍珠盒,打发了陆光去用晚膳,自己独自去正厅。进去之后却看见曹贵人坐在正厅中,阿荷也在一边站着,神情显得很严肃,看来是在等他。

“阿姨!夜里苦寒,怎么还不去安歇?”

“阿荷,你把门关上。在外守着。”曹贵人起身走到拓跋慎面前,看见拓跋慎手上的木盒,疑惑道:“这是何物?”

“是父皇所赐,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用。想着阿姨正好用的上,就带回来了。”

陛下所赐......

看来陛下也知道这件事,才赐下这些珍珠。曹贵人心中叹了口气,接过拓跋慎手中的珍珠盒,放在一边,拉着拓跋慎坐在矮床上,看着阿荷关好了门,面色有些忧郁,说道:“有件事,阿姨正要与二郎说。”

“何事?阿姨请直说,可是儿有何做的不好之处,还请阿姨相告。”

曹贵人迟疑了一下,说道:“今日,左昭仪来了。”

左昭仪,她来做什么?她可是向来少与他人来往的,以前一年中也不一定会来一次。想起前两天去紫宫寺,出来时陆光说的话,心下微沉,急忙看着曹贵人问道:“左昭仪来这里做什么?”

曹贵人咬咬嘴唇,侧了下身子,避开拓跋慎的目光,眼中微有泪光闪现,看着一边的灯烛,道:“左昭仪说,想要二郎去她的中音殿。”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儿离开阿姨吗?”

曹贵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阿姨怎么回她的?她有胁迫阿姨是不是?”拓跋慎拉着曹贵人的衣袖问道

曹贵人回过头,看了拓跋慎一眼,说道:“左昭仪为人还是和善的,倒是没有胁迫阿姨什么。”

“阿姨答应她了吗?”

“嗯!冯家势力大,可不是阿姨这家世偏微之人能比的。二郎去了她那里,日后也能有个好的前程,陛下素重冯家,你认了她做母亲,日后即便封王也能多些食邑。”

拓跋慎看着曹贵人,然后站起身,拿着皇帝所赐的珍珠盒说道:“这是陛下的抚慰吗?他便自己不能来这里看看阿姨吗?还要儿带着回来。”说着打开盒子,将珍珠盒反过来,一颗颗珍珠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曹贵人被拓跋慎的举动和语气惊住了,在她的记忆中,还从没见过拓跋慎做过这种失态的事,说这种近乎犯驾的话。旋即清醒过来,小声呼道:“二郎这是做什么,若是被人看见,我母子真要永不相见了。”说着蹬下身捡地上的珍珠。

拓跋慎上前拉住曹贵人的双手,气道:“母亲现在还说什么『母子』,儿若去了中音殿,母亲又哪里来的母子之情。”

“母亲养育儿数年,其中情义,岂是左昭仪几句话就能抹杀的?趁现在陛下还没有明令,母亲和儿一起去求见,陛下素重礼仪,我母子哭求,定能使陛下转意。”

“陛下既是已经做了决定,如今又赐下珍珠,岂容悔改,二郎若去,既不能挽回陛下心意,又徒然惹怒陛下。”

“儿若不去,岂不委屈了母亲?我母子尚有相见之期吗?这清潇院儿可还能再来吗?”拓跋慎看着曹贵人的眼睛,说道。

曹贵人勉强笑了一下:“自是有,昭仪还是明了我母子数年亲情不易,答允你每月都能在这里住上十日。我也是得了她这个话,才下了决心应了她的。”

“昭仪位份高,母家家世又好,说不得以后就是做皇后也未可知,你若是去了,或许就能成为陛下嫡子,岂是在阿姨这里做个庶子来得好。”

“阿姨……”

“二郎,你听着,这事阿姨想了不少时辰,虽说不告诉你,就做了主不好,只是这次机缘难得,阿姨也只好私自做主了,还望你记得阿姨好意,莫要怪我。”

“母亲……我……”

“好了,快去睡吧。明日说不得陛下就要宣布这件事了。”

第六十二章 分析

坐在卧寢书案边上的拓跋慎,想着刚刚在正厅中,曹贵人与他说的话,再看看房间四周的摆设,这些已经很熟悉的场景,一瞬间好像有种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感觉。

“殿下,床榻已经暖好了,请殿下就寝。”两个手持大的铜熨斗,给床榻和锦被加温的侍女从床榻处走出来。

拓跋慎看着她们手中的熨斗,其中的炭火燃烧的正旺,看起来两个侍女拿着这个显得有些吃力,估计是忙的时间长了。

拓跋慎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吧!”

“是!”侍女们行了礼,转身出去,又带上了门。

拓跋慎看着她们出去之后,才熄了书案上的灯烛,躺在温暖的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如果是平常,像这样忙了一整天后,倒在床上就能睡着,只是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他觉得应该仔细想想此事的联带影响,好好分析一下事情的利弊。

唯物辩证法说了,世上没有有利无害的事。如果没有发现,只是你不能洞察而已。

具体到冯昭仪这个事,也是如此,如果做她的继子,好处当然是像曹姨说的那样,可以因此做嫡子,日后封王也能多占便宜。坏处也显而易见,拓跋恂日后的敌视不说,只说因此就要和冯清绑在一起,以后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清被废,他也没好下场。

前世读史的时候,他还以为拓跋恂是过继给了冯清的,因此后来冯清被废黜的第二个月,他就在宫中杀死东宫中庶子高道悦,阴谋逃亡代北,其中可能就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而冯润阴谋以拓跋恪为继子,就是想一起动摇冯清和拓跋恂的地位。最后冯清和拓跋恂都被废。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冯清和拓跋恂根本没什么关系。

仔细思考以后,他发现事情在冯润“三年刑期已满”后,事情发展会有三种可能。

第一是冯润出宫以后,会要求收养拓跋恂,但是可能性不大,除非皇帝有心要废黜冯清,否则没有昭仪收养太子的道理。

第二是冯润收养不了拓跋恂,就转而收养拓跋恪,然后将冯清,他,拓跋恂慢慢收拾掉,最后她做皇后,拓跋恪为太子。

第三是,皇帝会把拓跋恂也过继给冯清。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事情会变得更麻烦,拓跋恂这个炸弹他可不想碰,谁知道他阴谋逃亡是不是单纯出于讨厌洛阳,兼之被人蛊惑的原因呢?万一他就是脑抽怎么办?到时候就算冯清还没被冯润打倒,他也要被拓跋恂连累了。

至于说和拓跋恂划清界限的话,哪里有那么轻松,拓跋恂倒了,冯清也得倒台,冯清倒了,他也别想逃,这属于连带关系。如果发生第三种情况的话,他的危险系数会更大,就是原本一个隐患扩大为两个。

拓跋慎睁着眼睛,看着床榻边不远处跳动的烛火。

难道要我现在去讨好拓跋恪那小子,可是那家伙靠不住啊!对自家兄弟他可是严防死守的,他信任的是他的母家那些亲戚。

翻来覆去,想了好久,一直不得要领,实在困的受不住了,才迷迷糊糊睡着。

。。。。。。。

第二天早晨,秘书监郑羲府邸

郑懿用过早膳,穿戴整齐去向父亲郑羲早拜,然后还要去尚书省当班。郑羲因为年高,加上他的职务清闲些,所以平时都不会像郑懿一般早。

“大人,昨日弟妹说二殿下去瑶光寺的事,大人有何吩咐?”

“你只需如往日一般便好,遇到冯家子弟,也不需过多讨好,陛下之心难测,你经历之事,远不及为父,凡事多看多想。”

“昨日,王尚书又提起与我郑家结亲之事,儿虽然推说家中不舍四女,只是看王尚书之意,颇为不满。”

“哼!王袭缘何能靠着他父亲的旧情一直留职尚书省,这都是太后念旧,不是他有什么天纵之才。他家昔日何等高傲?目无余子?为何现在想着四处结亲?盖因近来陛下对他没有以前那么信重,心中害怕了。想着多找些党羽固权。”沉吟了一下,说道:“王袭若再提及此事,你就说此事由老夫做主,已经给四娘许了人家。他毕竟还在省部为你官长,你不宜开罪他。”

“是!那,儿这便去省部,昨日朝会,积压的事务有些多,可能要回的晚些。”

“去吧!”

郑懿乘车到了端门外,下了车直往尚书省,尚书省主管着国家大小事务,也是最重要的职能部门,其下各部级有司最多时达到十多个,现在没那么多了,有些尚书部本来只是属于曹级。如果能得到皇帝重视或者某一时间段该曹重要性增加,就有可能升到尚书级,比如主客曹,先帝的时候还有过主客尚书这个职位。

郑懿担任的是尚书省中吏部曹的郎官,直属于都曹。现任的都曹尚书王袭可以说是子承父业,他父亲王叡太和早年担任尚书令,封武威王,十分受太后信重,以至于他的女儿出嫁还是在宫中作为出发地,太后亲自在太华殿操办,当时可谓权势熏天。王叡死后,朝廷就任命他的儿子王袭为尚书令,后来因为能力实在不足,转而担任为尚书省诸部尚书第一的都曹尚书领吏部曹。

昨夜王袭长吁短叹了一晚上,因为昨日朝会上,皇帝因为一些郡县守令贪污情弊之事大怒,当众责备了他,御史台也趁机告了他一仗,皇帝也没拦着,虽然最后没拿他怎么样,但是下朝之后,他还是看到了不少人看他的眼光异样。虽然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现在无比怀念起太后了,真巴不得抱着老父的神主去太庙里面哭上一场,把自己的委屈哭告给太后听听。想想以前太后在的时候,他们王家门庭若市,求官告罪者络绎不绝,都争着给他行贿,就连皇帝也非常给面子。对他就比冯诞差一些而已,没想到现在太后一走,皇帝的温情这么快就转寒。往日那些求告门外,能坚持几个时辰不走的官员也没见几个再来的。这些事情让他的危机感越发浓重起来,

为了固宠,他最近想了不少办法,他想给皇帝送美女,又困于现在时间不合适不敢,七日前壮着胆子向皇帝进献一只会学舌的鹦鹉,被皇帝狠狠申斥了一番,最后懊恼之下,给了与他一同出殿,又好言宽慰他的南平王冯诞。

这一个月以来,他频频与多家高官来往闲谈,指着能结几家亲,也好在他遇难的时候拉他一把。只是能帮他的都不会是一般家庭,小的家庭不清楚朝廷动态,还能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可是那种亲他结了也没用,那些能帮他说话的人,哪里不知道王袭现在的处境,没一个答应他,客气的还说过一段时间看看他家的子弟再说。不客气的就推说不舍女儿。

比如,眼前出现的郑懿,便是如此。

第六十三章 诏书

王袭知道自己本家虽然自称是太原王氏,但是因为他父亲独受太后私重,还有过卫护太后,执戟退虎的经历,所以世人多是以恩幸之臣看待他们,根本不信他们是太原王氏出身,虽然依靠着太后信重交好了不少高门,但说到底他王家还是没什么底蕴。

按拓跋慎前世的话,王袭这种家势就叫做暴发户。而暴发户想要成传世诗礼家族,至少有两条要做好,第一是靠数代高官相传,在朝担任三省高级官员,在外也要达到太守一级。第二就是走捷径,跟当世名家联姻。这样既能壮大势力,也能抬高身价。

以前跟王家联姻的也不是没有大家族,出身陇西李的李冲和赵郡李的李恢他都结了亲。只是李冲这边,结的不是李冲本人,而是他的侄子。李恢又是个在先帝时期,即当今皇帝出生的那一年时,就被叛乱的长安镇将,东平王拓跋道登所杀,到现在李恢那些儿子,在朝最高的职务就是个中书议郎,地方上就是个州别驾,根本帮不了他。而李冲,王袭根本不指望他能帮忙,李冲是个深得中庸之道的人,与皇帝关系近,同时对皇帝的动态很清楚,轻易根本不会帮他。是以他最近才盯上了荥阳郑家,也得亏了郑家长房郑懿正好在他的属部任职,本来想着借着这个光,结亲的事好办一些。他都做好了让郑家敲他一笔的打算,只要朝官没超过秘书丞,地方官不超过魏郡太守,都好说。没想到郑懿一直都找各种理由搪塞他。

郑懿刚刚进了吏部曹,没想到就遇到了本部长官王袭,来不及多想就上前见礼:“下官拜见尚书公”

王袭论起年龄还没有郑懿大,他比郑懿还小几岁,但是担任尚书省官员已经九年了,是以官威还是不小的。他只是对郑懿点点头道:“郑郎官,近来接近年末,各地方州郡文牍所上杂乱繁多,吏部曹内多员将要分派各地查验各郡为朝举贤之事,幽,秦,凉诸州正不得其人,郑郎官若是有瑕,可前往一行。这些地方虽然偏远,但是事却不多,不比近畿诸州,一月也未必完功。郑郎官勿辞辛苦。”

郑懿听了王袭的话,知道他这是借着举课的事威胁他,这寒冬腊月的要他去秦,幽,凉这些偏远州,还不在路上去了半条命啊!心中也不禁火起。若是王袭想要整他,哪怕他听命完成了举课,事后对他此行的结果考评如何,还要在王袭手上再过一次,王袭照样还能再接着拿捏他。看来前几次敷衍他的事把他激怒了。

“若部曹内人员不足,下官岂敢推脱,唯效力王事尔!”郑懿想到父亲的话,不能跟王袭起冲突,尚书省里冲撞上官可是要治罪的。于是客客气气说道。

王袭看着郑懿,点点头道:“郑郎官颇明大体。且去吧!”

郑懿再次行礼过后转身离开,才刚刚走了两步,就听见王袭又说道:“王某还有些心里话,想与郑郎官细谈,午后郑郎官可来我处。”

郑懿心里知道,王袭这是又要跟他说结姻之事,于是回道:“午后定拜访王公。”

。。。。。。。。

郑懿怀揣着对王袭的话的担忧,走到值房,心不在焉的与几位同僚打了招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同僚过来坐在他的边上,说道:“景伯,我方才在外面听见有人说陛下在召见令妹郑嫔,陛下居太和殿以来,还是第一次召见宫人,你可知道是什么缘由?”

郑懿还没听说过这件事,也楞了一下,摇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宫禁之事,外人能知道什么?”

他的妹妹是太后给皇帝做主召进宫的,平时也不是很得皇帝喜爱,是以听到这话,郑懿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公务处理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郑懿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唤他的姓名,抬起头就看见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宫内宦者看了值房内的众人一眼,问道:“敢问,荥阳郑懿君可在?”

郑懿认得这个人,是个在宫中担任谒者的小宦官,经常会来众省部曹传令,于是站起身道:“仆就是荥阳郑懿,敢问有何事?”

“陛下有诏,命郑君前往皇信堂接诏。”

接诏!

这个词对郑懿来说很是突然,他此前只在朝会和皇帝巡视尚书省诸部时才能见到皇帝,大多还是远远遥拜,话只说过寥寥数次,没想到今日会有接诏的事情。

来不及多想,郑懿就在众多同僚的瞩目和议论声中,跟在谒者的后面出了尚书省,朝着皇宫赶去。

等到了皇信堂外,谒者将郑懿领到殿下,说道:“郑君在此稍侯,仆还要去禀告陛下。”

皇信堂郑懿还是第一次来,以前只听说这里刻画着历代先贤事迹图,一直无缘得见,有心看一看,又害怕有失朝仪,只能恭恭敬敬禀手站立。

等了小半刻钟,还是没有得到宣见,郑懿吹着冷风,心里面七上八下,殿内虽然听得到有声音传出来,只是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到说的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看到了一个他很少能看见的年轻高官--冯诞走了进来。郑懿虽然跟冯诞不熟,但是因为冯诞的身份,也属于他必须知道的重要人物,不是为了巴结,仅仅是为了多知道一些重要人物的事迹,也免得撞面却不认识的尴尬。

郑懿对着冯诞长揖道:“下官郑懿参见南平王殿下。”

郑懿,荥阳郑家子弟吗?

冯诞笑着点点头,道:“郑君可是荥阳人士?与秘书郑公有何渊源?”

“秘书公正是家父。”

冯诞待要再说,就听见殿上宣号,皇帝出来了。

皇帝当先在前,后面左边跟着张瑁,右边还有一个便服女子,当然不是宫女,正是郑嫔。

冯诞和郑懿稍稍抬头看了一下便下拜行礼:“臣诞(懿)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没说话,对着张瑁点头示意。

张瑁从身边小宦者双手承奉的檀木盘上的两道诏书中取出右边的一道,双手奉着上前三步,打开后高声宣道:“诏曰:朕闻之,婚者,上以奉宗庙,下以继后嗣。往朔稽古,伏羲制礼,女娲为媒,盖以理俗世之纷乱,正男女之义结。南平王臣冯诞,咨尔长女幼自闺荣,仪正芳闱,佳名闻于殿陛,朕常自谓得此佳妇。今欲与冯氏续结良缘,承古礼传嗣佳言,归冯氏女于我魏家,为皇长子妇。以子孙昌茂,内居家邦。钦哉!”

宣完这道诏书后,张瑁将之放回到檀木盘上,取来左边的一道,宣读道:“诏曰:朕闻夫妇之意,人伦之大礼,古今之规范。荥阳郑氏,古传于周宣,近闻于汉魏,朕其仰之。访知吏部曹臣荥阳郑懿有第四佳女,而朕有良子,岂得不求而配之?今诏郑氏,以郑懿第四佳女,得为朕次子聘妻。以子孙昌茂,为魏宗藩。钦哉!”

张瑁宣完旨意后,皇帝就转身走进殿内,留下奉着诏书的张瑁和一边的郑嫔。张瑁下了殿,将圣旨奉给冯诞和郑懿,等冯郑二人起身后,对冯诞说道:“殿下,陛下今日有所不适,不能久留外臣,殿下即接了旨,可回省部职任。”

冯诞听了这话,明白皇帝这是今日不想再见他了,可见,刚刚这道诏令就是对他提议为皇长子择母之意的回应。皇帝的意思就是不会将长子过继给三妹,而以将他的长女作为皇长子聘妻作为筹码,要他以后不要旧事重提。

对于终于定下了长女为皇长子妃的事,冯诞当然是心中颇喜,只是相比于过继的事,未免美中不足,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好就收,同时心中也明白,即便他父亲也没法再在过继的事上再说什么了。

抬头看了一眼郑懿,对皇帝竟然将郑懿四女为皇次子妃的事感到不解,皇帝给他下诏书是对冯家的安抚,可是无缘无故的怎么对郑家也下了许婚的旨意?而且,三位殿下同月而生,怎么就三殿下不一起许了?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郑君,恭喜啊!郑君门楣尊贵,天子亦为子求君女。郑门当大兴哉!”

郑懿也对皇帝突然下诏聘四女为皇次子聘妻的事感到吃惊,这事虽然听父亲说过,不过当时也就是说陛下有此意,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诏书。

此事对郑家可谓大喜,五妹虽然进了宫为九嫔之一,说到底还是妾,而四娘儿将会为王妃,正妻,这意义可不一样。

“殿下客气了,殿下翁主得配皇长子,日后君礼万国,永祚其昌,王家亦与魏同长。”

冯诞笑了笑,没说话,拱拱手走了。

殿上的郑嫔看见冯诞走了,才下了殿走到大兄面前,笑着说道:“大兄,可喜么?”

郑懿对着妹妹长揖后,笑道:“岂得不喜,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匆匆下旨?阿妹可知缘由?”

郑嫔摇摇头道:“小妹也不明,今日一早得了陛下宣见,也觉突然,陛下问了一些四娘儿的事。不曾想到却是这等喜事。陛下还说了,过几日就让小妹回家中带四娘儿进宫,去中音殿拜见左昭仪。”

“中音殿?难道不是清潇院吗?”

“如今宫中,以左昭仪为尊,想来为此吧?若是四娘儿进了宫,岂能不去拜见左昭仪么?”

郑懿想想,觉得五妹说的也对。

“阿兄,小妹还要去侍奉陛下,不能再与阿兄多说了。还有,别忘了教导四娘儿一些宫中礼仪,莫要到时候有了纰漏,被人耻笑我郑家门风。”

郑懿点点头道:“为兄记得了,五妹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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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母子组玉

且说拓跋慎一早起来之后就在清潇院中没有出来,今早皇帝已经派了人来通知,要他和曹贵人在巳时初就前往中音殿,皇帝将要在中音殿召集后宫诸妃嫔,宣布过继的事。

左昭仪现在虽然是宫中最尊,但是也不是皇后,所以过继不需要什么仪式,只需要磕头就好了。如果是过继给皇后或者诸王做世子,那就是要派人前往太庙祭告的大事。

事情到了眼前,拓跋慎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曹贵人坐在拓跋慎身边,既有不舍,也有些紧张。只是看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后悔的意思。

阿荷站在边上,脸上却还有些气闷,这件事她没曹贵人想的那么多,只觉得左昭仪欺人太甚,哪有抢别人儿子的。只是她一个小侍婢,只能曹贵人面前说几句抱怨话,曹贵人不听,她也只能在心里面腹诽左昭仪几句了。

曹贵人看着阿荷脸色还是有些郁闷,笑着道:“阿荷还想不通吗,二郎虽是过继去了中音殿,每月还是能这清潇院中住上十日。”

“奴婢只是为贵人气愤,殿下和贵人母子相依已经有了四年余,殿下日日都要在清潇院中,又哪里是每月十日能比的?”

曹贵人听了这话,心中也有所感触,旋即道:“终究不是隔绝我母子”说着拉着拓跋慎的手。

“二郎,今夜你就要留在中音殿了,可有什么想要带过去的吗,我让阿荷去准备好,午后给你送过去。”

“只收拾一些衣物便好,儿还要来这里常住的。若是有什么缺乏的,再向阿姨求取。”

曹贵人听着轻笑起来,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拓跋慎会怎么回答她。抓着拓跋慎的手更紧了紧。

。。。。。。。。。

巳时将近,曹贵人就带着拓跋慎,阿荷和陆光等人也跟着一起前往中音殿。后宫也不小,是以用了不少时间才到。

这里对拓跋慎来说并不算深熟悉的地方,他一年也不见多能来几次,平日都是年庆,佳节的时候才跟着曹贵人一起来,无事一般是不来的,所以对里面的环境并不熟悉,因为他能在这里走动的机会不多,能去的地方也有限的缘故。

冯清正在里面招待着五妹冯惠冯贵人,冯贵人并不是她的同母妹妹。冯家一共有四个女儿进宫,最大的就是二女冯润,冯清位居第三,第四女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所以宫中还有一个排行第五的妹妹,也是这宫中少有的,经常来往中音殿的客人,冯清为人和善,是以姐妹两人的关系也很不错,所以在得了皇帝的通知以后,位居五妹的冯贵人一早就到了。

冯贵人也不知道皇帝要她们这些妃嫔齐聚到中音殿做什么,来了之后就像三姊询问原因。冯清之前怕过继的事有疏,所以谁都没告诉,这是只有她和阿璃主仆知道,因为知道阿璃对这事有些顾虑,怕她一时没忍住告诉了妹妹,所以特意嘱咐阿璃不准告诉五妹,所以冯贵人一点也不知情。

眼下过继的事已经决定了,皇帝待会儿就要来宣布,可以说是尘埃落定,是以冯清也不再瞒着妹妹,将事情大略说了一下。冯贵人听完,愣了好一会儿。

“三姊,小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事实在太突兀些。”

“我们姊妹进宫这许多年,只有小妹侥幸得了一女。外人都私下说我姊妹这是因为祖上篡夺慕容氏,作恶诸多,才招了这报应。”

“小妹心中也知阿姊心焦,只是阿姊正是年华少盛之时,何必急于一时?这般大事怎么也当与小妹商议才是。”冯贵人说完怒瞪了旁边的阿璃一眼。

冯清看了看脸色有些赧然的阿璃,笑道:“五妹莫要怪阿璃,是阿姊嘱咐她不要与你说的。”

冯贵人委屈道:“二姊离宫,姑母又走了,这宫中现今只有我姊妹二人相依,三姊莫非连小妹也信不得?这种大事也要避着我么?”

“五妹何出此言,阿姊何曾信不得你?只是与你说了,你可敢说不去告诉大兄?”

“我……我自是要告知大兄”冯贵人恼道,站起身又道:“这种大事如何能不告知家中。阿姊,阿父若是知道了此事,还不知怎么责骂你?”

冯清听了五妹的话,也沉默了起来,她心中也知道这事本不该不告知父亲,只是怕父亲阻拦她,她也知道自己性子软,恐怕经不住阿兄多少话就得改主意,所以这次才决定自己给自己做回主,自己的事自己拿回主意。

冯贵人看着三姊皱着眉,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冯清这是被她的话动摇了主意,是以上前抓着三姊的衣袖道:“阿姊若是改了主意,趁着陛下还没真下旨,我陪着阿姊一起去寻陛下,求陛下免了这事可好?”

冯清摇摇头,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有个侍女进来道:“昭仪,清潇院曹贵人到了。”

冯清看着五妹道:“阿妹可愿与阿姊一起去迎曹贵人?”

冯贵人看着三姊,只能气沮的点点头,知道自己方才那些言语都是白说了。

。。。。。。。。。

皇帝回到太和殿后,处理了一些尚书省七兵尚书部要求调拨军资和军事换防的情况,还有徐州刺史薛虎子自陈久病在床,想要乞致仕的事。看看时间到了巳时,才传令去中音殿。

因为是乘着车舆去的,速度倒不慢。到了中音殿外,诸宫妃嫔都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说起皇帝的后宫成员,也当真不少,十几人呢?除了冯家姊妹,曹贵人和高贵人,还有几位生下子女的贵人,嫔等。不过她们都是支身来的,并没有带上子女,是以来了之后看见曹贵人独独带着拓跋慎,都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哪个主动出言询问。

其中郑嫔是辞别了皇帝以后,回了自己的寝居换了衣服才来的中音殿,看见曹贵人和拓跋慎都来了,上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好话说了不少,正当要说起与郑家娘子结下姻缘的事的时候,正好皇帝的车驾到了,郑嫔也只好不再说了,和诸妃一起待皇帝的车舆停下,上前朝拜。

拓跋慎跟在曹贵人后面,因为个子不高,正好被挡住了,皇帝没看见他,下车先叫诸妃起身后,对着曹贵人问道:“二郎没来么?”

拓跋慎在后面听见皇帝提起他,高声道:“儿在此!”

皇帝看着站在诸妃之间的拓跋慎,点点头就进了外门,向正堂走去,诸妃也都跟着进去。

皇帝进了正堂坐下,冯昭仪等妃嫔当然是没得坐,都按着名位排列站在皇帝前不远。

皇帝坐在正堂中,先命人取来两张矮床放在左右两边,然后说道:“朕今日召诸卿于此,只为一件事要宣于诸卿知道。”

皇帝眼光巡视诸妃,说道:“请中音殿冯昭仪,清潇院曹贵人上前。”

冯清和曹贵人从众妃中走出几步到皇帝前,行礼拜道:“陛下!”

“二郎,且先扶你两位阿姨坐下。”

拓跋慎赶紧上前,先扶着冯清的手臂坐于右边的矮床,古人以右为尊,冯昭仪自然居右,然后又扶着曹贵人的手臂坐于左边的矮床。

等拓跋慎做完这些后,皇帝说道:“今日朕有一事宣于诸卿,前时冯昭仪因久无子嗣,求于朕前,忘得朕二子抚养,朕已允之。”

下面的诸妃,除了冯贵人知道,其他的诸妃都不曾听到一点风声,心中都觉得愕然,又不敢君前失仪,都在心中盘算着这件事于自己的利弊关系。

皇帝也没有让她们说说看法的意思,接着说道:“二郎,你在清潇院数年,曹卿养你不易,还不多多拜谢曹卿。”

拓跋慎走到曹贵人正前,跪拜叩头道:“儿得阿姨抚养,待儿如生身,此中心意,非三言两语堪表,今日离母而去,忘阿姨莫多挂念,唯望阿姨能多加餐食,四时增减衣物。”说到后面,拓跋慎回想起昔日曹贵人的关爱,和昨日做药粥的事,也不禁眼睛红了起来。

曹贵人看着拓跋慎叩头,听着他说的话,感怀此中情意,眼中流出些微泪水,心中都隐隐有些悔意,只能强忍着情绪,略带颤音道:“二郎离了阿姨身边,日后亦需善加珍重。侍奉昭仪当尽为子之责。”

拓跋慎再叩头,道:“阿姨吩咐,儿须臾不敢忘。”

皇帝见此情景,心中也感动起来,想起自己幼年失母的往事。未免有失威仪,只能收摄心绪,说道:“二郎,即得昭仪为母,莫失孝子之情。”

拓跋慎起身走到冯清面前,拜道:“儿慎拜见母亲。”

冯清起身上前拉着拓跋慎的手,眼中微有泪水,笑言道:“二郎虽少贵人怜爱,阿姨定当加倍偿你。”

“冯卿所言甚是。二郎虽是离了清潇院,也要常常回去。”皇帝又对着张瑁道:“将朕所备组玉取来。”

张瑁出了门,从一个随侍下属手中接过乘放着一大一小两个一摸一样,又可以互相组合的玉佩,大的刻着“母慈”,小的刻着“子孝”。这是皇帝连夜派人用上等好玉雕琢而成。

皇帝起身,先将大些的玉佩给了冯昭仪,又将小的玉佩给了拓跋慎,说道:“你们二人即结母子之缘,只望日后如玉所谨,善始善终,方能不负朕心!”

第六十五章 无题

拓跋慎站在冯清后面,看着在寒风中远去,几次回头的曹贵人,拓跋慎想着在清潇院的种种往事,看着曹贵人和阿荷的背影,几次都想上前去,不求能回清潇院,至少能多送一段路,可是看着面前的冯清,还是没有去。直到曹贵人消失在宫墙中良久,拓跋慎才回过神来。

冯清回过身,看着拓跋慎的不舍之情,说道:“二郎若是不舍,常去清潇院就好。阿姨并非那么小气的人。你在这里久了就知道了。”说着牵着拓跋慎转身进了门:“阿姨为你准备好了房间,带你去看看,若是有什么准备不到的,二郎说于阿姨知道。”

“二郎,陛下说的那郑家娘子是郑嫔的内侄女吗?”

“是的”

“二郎在宫外所识么?”

“在永宁寺巧遇的。”

“二郎好福气……”

。。。。。。。。

郑懿从出了止车门以后,精神放松下来,觉得脚步都轻了几分。刚刚回到吏部曹值房,几个交好的同僚看见郑懿手中的诏书,围了上来,说着客气话,想要探探皇帝到底下了什么诏书,皇帝的诏书他们当然不会说要看看,不过问问什么事却不犯忌,毕竟是光明正大的事,不是什么密诏一类。

郑懿却不过同僚们的“热情”,刚要开口回答几位同僚,就看见王袭在吏部曹的亲信吏部监虞翼从门外走了进来。

虞翼是王袭在吏部曹的几个中高级亲信之一,也是他一手提拔的。王袭听说郑懿被皇帝宣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最近对宫里面的消息渠道没以前那么畅通,所以对皇帝宣见郑懿的事毫无所觉,就想等郑懿回吏部曹以后探听一下消息,可是他不久前还威胁了郑懿一番,他自恃自己官高数级,一时抹不开面,所以在郑懿回来之前找了吏部曹监虞翼,要他盯好了郑懿。是以虞翼刚刚在值房看见郑懿路过,就赶紧过来看看。

几个郎官一见虞翼走了进来,也不敢再围着郑懿,一股脑的排好队问礼:“拜见监曹公!”

虞翼点点头,脸色严肃的说道:“昨日遗留公务都处理完了吗?”

郑懿和几个同僚低着头,沉默着。

“今日若是再有遗留,都不用下值,留下秉烛处理完毕再走不迟。”

郑懿等人都不知道这虞翼为什么无缘无故胡乱发作,只觉此地不宜久留,是以马上鸟兽散,各归各位。

虞翼走到郑懿面前,低声说道:“郑君,方才听说陛下召见郑君接诏,可有此事?”

“正有此事”郑懿放下笔,站起身答道

“可与本部曹务有关否?”

郑懿眼观鼻鼻观心,他当然知道这虞翼来这里的目的是给王袭探话来了,陛下下结姻诏书的事等一会儿各省部肯定是无人不知的,所以他也没什么多加隐瞒的想法。

“与部曹无关,本部上有王尚书,下有典,监,给事,陛下即便有大任,也当由王尚书负责。下官微末小职,岂能担当陛下重任。”

“郑君勿怪虞某多口,虞某既是担任本曹上官之一,也要为诸位僚属担当一二方可,郑君也在本曹任职,虞某既是郑君上官,不敢不多问。诏书若是私情,虞某也不敢再问,若是为公情,我们这些任职吏部曹者可否能获知一二。”

刚刚那几个被虞翼呵斥走的几个郎官看见虞翼去找郑懿探听消息,都翻动纸张的声音都疏落下来,斜着耳朵听,等听到虞翼最后这句话,心中都大为赞同,连笔也不动了。

陛下的诏令,即便跟他们无关,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至少被别人问起来,不至于一问三不知被人鄙视。

“郑氏蒙陛下不弃,屡得恩遇。欲以下官第四女为二皇子殿下箕帚妇,今日所下诏书即为此事。”

虞翼等人听了郑懿的话,集体傻愣了一会儿,旋即纷纷过来贺喜,不久前热闹的一幕又呈现出来,不过这回虞翼没有再责骂什么,而是假意称贺了两句后趁着曹员们起哄的时候,走出值房找王袭汇报去了。

王袭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等着,他是都曹尚书,尚书省第四人,当然不会在吏部曹守着。他的专属房间在尚书省主要区域,距离吏部曹有点路程。

王袭正在查阅下面送上来的,关于一些郡县官员考课的文涵,听到门外传来疾步声,抬起头看见虞翼走了进来。

“令公(王袭担任过尚书令,故称令公。),下官寻郑懿,问清楚了陛下宣见他的事,特来报知令公。”

“所为何事?”王袭将手上的笔端靠在砚台上,问道。

“陛下下诏,要以郑懿第四女为二皇子正妃。以后就怕这郑懿在曹内不那么好管制了。这几日那郑懿便数次惹恼令公,以后只怕他更为嚣张了。”

王袭没管虞翼在那里yy诉苦,只是长叹口气,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

冯诞今日不得皇帝召见,只得了一道诏令就出了皇宫,心中有些颓丧,是以回到仪曹部坐了一会儿,仪曹部管的是吉凶礼制这些事的,好比后世的礼部,职位虽高,实际上没什么实权,事也不多。冯诞少年时书也读得不怎么样,更不要说传统文化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礼制了。这些事他不懂,都是由他的副手仪曹长,令等人来负责,他到这里来也就是应个景,坐一会儿,点了卯再回去。

没想到刚坐了不久,准备回家的时候,就有宫中五妹派来的宫宦来汇报,告诉他皇帝刚刚在中音殿宣布将二皇子过继给冯清的事,冯诞被这个突然的消息震住了。这可真是个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气愤之下,本来打算去后宫找冯清问个清楚,可是刚刚走到止车门,看着门楼和门前的值守宫卫,又冷静下来,现在就算去了还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难道他还能去闹一场,把二皇子赶走不成?是以马上出了端门,坐车回到家中。

进了门后问清楚家仆,得知老父在温室,便直往温室去。冯熙最近身体好转了不少,也能走动一些,便不愿再待在床上不动弹。

冯诞到了温室外,经过冯熙允许后才进去,行过礼后就把五妹冯贵人传出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又将手上拿着的诏书送给冯熙过目。

“大人,三妹此行几是致我家于两难之地。”冯诞说完后,气道。

冯熙看过诏书之后,闭上眼。他见的事多,倒没冯诞那么喜怒形于色,不过很明显,他也对三女的自作主张感到气愤。

“此事已由陛下定了,断不能再有回转的余地。若只是三娘儿之意也就罢了,怕就怕陛下也是有意成全啊!”

“大人是说,陛下对我冯家有猜忌之心吗?”

“陛下到底是纯孝之人,再说我冯氏虽是得了荣华富贵,却从没有插手朝政,也没有去求取地方刺史,镇将之职,最多就是有不少朝官都是受了你姑母的大恩,于我家还能有不少情面罢了。我冯家一门,只余老父这一支,一门上下蔽居于京邑,又有何可猜忌的?你不要自己狐疑妄想,反倒误了忠君之念,若失了侍君以忠之心,冯家即便有那诸多情面也免不了败亡一途。”

“那大人此话怎讲?”

“皇长子毕竟是长于太后之手,即便日后不如陛下这般亲近我冯氏,我冯氏一门上下富贵总能得到保全。当年你姑母不要我家干涉朝政,一是因为我家只余为父这一支,即便想着去地方掌握军政,奈何家中并无子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皇族势力强横,你姑母能凭借太后的名位掌握大魏,若是真要有了妄念,只怕各镇之兵朝发夕至。是以太后几十年来,虽然摈弃高宗诸弟不用,却要重用景穆皇帝子孙,其理即在于此。”

“陛下这是认为我家已得世代富贵,就应该安于本份,所以才想要隔绝我们与皇长子的关系。毕竟你几个弟弟也都在朝中为官,虽然是些微末之官,到底也算有些前途,若是能得储贰青睐,日后未必不能成杨骏之流。”

“好在陛下有保我冯氏之心,并无疑忌之意,这才下了这结亲诏书。”

“尚有件事要禀于大人,今日这赐婚之事并非我家独有,陛下将为二殿下迎娶郑羲长子第四女。”

冯熙疑惑了起来,又看了看诏书,说道:“陛下赐郑氏的诏书怎么说的,你可记得?”

幸好皇帝的诏书不长,冯诞也记住了大约八九成,于是复述了一遍。

冯熙想了想,笑道:“此陛下之美意,陛下将二殿下过于三娘儿,又担心外臣不明就里,妄猜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这才下了这两道诏书。”

“陛下所诏我家,有『隆我魏室』之词,郑氏则为『为魏宗藩』四字。无他,盖为止疑尔!”

第六十六章 新居

平城南阳公郑羲府邸

在后院的一座偏房中,郑娘子正在绣着昨日由叔父郑道昭手绘底图的一副“释迦布道图”。这个图尺寸可不小,因此是固定在大绣架上的,绣架下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炭炉,因为害怕炭火太旺了危险,所以放的炭并不多,但是取暖的效果却不错,至少郑娘子没有觉得多冷。

因为是刚开始学这些,手法很生疏,常常会出现压线错误,取线重复,用色不对这些问题,所以叔母李长妃也在一旁指导,一遍绣着手工,一边看着郑娘子学。

郑娘子手中执着针,好似这比起比轻小的东西有千钧重一般,总是出现各种错误,前后用了了好几个时辰,也只是把上面最简单的祥云绣出了一些。

倒不是郑娘子真的手工笨拙,没有学这些的天赋。只是每每看着面前的这幅“释迦布道图”,想到的不再是佛经典籍,而是这几天一直坠于心中的担忧,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根本无法专心学,叔母刚刚说的一些要领不一会儿就会忘很多。

“嘶!”郑娘子缩回手,捏着手指。抬眼看着叔母,脸色羞红。这种大绣架没有几处着力点,只能用手在上面撑着绣,都不记得扎到几次了。

李长妃听见侄女的呼声,抬起头,看见侄女脸色红红的看着她,好气又好笑道:“这都多少次了,怎么这么不小心。”站起身走到侄女跟前,伸手握着子女的手指看看,流了血。

“看你读书识字倒是通才,怎么这女子本分的事就学不来了。莫不是天分都用在读书上?怎么就不是个男子?也好让叔母省些心才好。”见没什么大不了的,李长妃放下侄女的手,将绣架推开一些,取走下面的小碳炉。拉着侄女到烧得正旺的碳炉边坐下道:“先歇一会儿吧。”

郑娘子坐在叔母身边,听着炭火不时发出的响声,几次想开口问问叔母,自己是不是已经定下了亲事,话到嘴边既有些不好意思,又害怕听到难以接受的结果,最终还是没开口。

正当郑娘子左右为难的时候,侍女阿灵走了进来,看着郑夫人和小娘子,道:“夫人,小娘子,长孙娘子来了。”

还没等郑娘子答话,就见穿着与昨日一般的长孙沁走了进来,看见郑娘子就笑着道:“四娘儿,昨日问你是否结了人家,还说没有的事,原来都是哄着小妹的。没想到你竟然结了那么好的姻缘。我又不能与你抢什么,还瞒着我做什么。”说着走到郑娘子身边的矮床上坐下,看着郑娘子,显得很为郑娘子高兴。

郑娘子听着长孙沁的话,还没回过味来,倒是李长妃听出了什么,急忙问道:“沁娘儿,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长孙沁看着李长妃,疑惑道:“郑家叔母不知么,外面许多人都在说,陛下今日下了诏书给郑家世伯,许了四娘儿给二殿下做聘妻呢!”说完拉着郑娘子的手摆动,笑道:“四娘儿,以后你就是王妃了。到时候我可要请你去我家做客,你可不许拒绝喔!”

李长妃也被这个突然的消息镇住了,旋即笑道:“这样也好,陛下这诏令总算及时,我这侄女也不用整日心神不宁了。”说着起身向门外走去,她要把这个事说与丈夫知道,也好一同去禀明家公郑羲:“沁娘儿,烦你在这里陪着四娘儿,我去去就来。”

到了门边,李长妃回头看着发呆的阿灵道:“阿灵,去把珍藏的果品取一些来款待沁娘儿。”

长孙沁对着郑娘子说了好几句话,也不见郑娘子有回应,摇了她好几下,才见郑娘子笑道:“我听着呢!多谢妹妹来告知我。”心里面几日来的惶恐不安少了许多。

。。。。。。。。

冯清打发了宫婢,连阿璃也没让跟着,独自带着拓跋慎在中音殿里里外外观览了一遍,给他说说这里的情况,那里的用处,好让拓跋慎对这里多些认识,尽快熟悉新的环境,前前后后用了不少时间,也在这些时间中问了郑娘子的事。

最后才走到为拓跋慎准备的房间中,这个房间因为平时不怎么用,有些湿气,是以现在用了好几盆炭火去湿气,这个时候故而比其他房间更显的暖和。里面的陈设因为不知道拓跋慎的爱好,所以现在都是些基础的陈设,看起来还不错,对拓跋慎来说,这里一切还是陌生的,所以什么样的环境对他来说都一样。

“二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阿璃,阿姨再给你添置,走了这么多地方,累了吧?阿姨这就去叫阿璃去小厨给你取些粥汤,你先在这里等会儿。”

拓跋慎看着冯清出了门后,才在房间里面四处看看,下意识的跟清潇院比比,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清潇院的好,一时间更是不舍曹姨和阿荷。

也不知道曹姨现在在些做什么!

就在拓跋慎想东想西的功夫,陆光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里,进来禀告说看到拓跋恪正在中音殿外左右徘徊呢?

拓跋慎这才想到,拓跋恪以前跟他一样,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这里,对冯清也并不亲近,想来是心里面胆怯,不敢进来。

想着他现在在中音殿外苦恼的样子,也蛮好笑,不过对他这么快就跑过来看他,拓跋慎也是蛮感动的。

到了宫门外,果然看见拓跋恪,旁边跟着他的随身宦侍,叫刘质的。拓跋慎走上前去。拓跋恪看见拓跋慎出来了,快步走上去道:“二兄,我方才听阿姨说你以后要留在这里了,你不回清潇院了吗?”

“自是要回的,冯姨说了,允我常去清潇院。”

“那甚好,还是清潇院好,曹姨待我也很好。”说完小声又道:“二兄,昭仪对你好不好,若是不好,我们就去找父皇,求父皇再让你回去。”

拓跋慎又感动又是哭笑不得,不过也知道拓跋恪不知道改继是什么情况,所以才会说这些话。

“昭仪待为兄好着,三弟常来就知道了。”

说着带着拓跋恪去了他的房间,这里面很暖和,拓跋恪虽然看起来很精神,不过前天还趴床上呢?拓跋慎可不敢让他吹冷风。

拓跋恪进了房间,到处走走看看,对着陈设评头论足,不停的贬低着。

拓跋慎这才看出来,拓跋恪这是憋在栖凤阁狠了,这才出来透透风。

这宫里面他也就只能来找自己了,说什么都不用顾忌。

看着转个不停,喋喋不休的拓跋恪,再看看这个陌生的房间,好像熟悉了很多,就向在清潇院一般。

第六十七章 北苑

冬去春来,转眼间已经是太和十五年四月中,严冬终于远去,数月中不闻于耳的鸟鸣声又再次充斥于林木,殿阁之间。

拓跋慎穿戴整齐,站在北苑主殿永乐游观殿左近的观景楼上,看着几百步前的鸿雁池上,几艘游船正在红雁池上缓慢漂移,其上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即便拓跋慎在观景楼上也能听见,那艘游船好像是冯清等人的御舟吧!

前几日皇帝再次去方山拜祭永固陵去了,走之前嘱咐冯清带着宫妃和皇子皇女们一起去北苑游玩散心,毕竟几个月的寒冷把人逼在房舍中,现在严冬已去,春华已发,大家自然就想着出来散散心了。

北苑属于皇家四个园林之一,其余三个分别是城西的西苑,城东的东苑,还有方山与白登山之间的鹿苑,都是有林有水有美景的好地方。北苑不只有熊猫,鹿,猴子这些哺乳动物,像鹳,鹤这种羽类在这里都有饲养。所以平时经常会有妃嫔宫人们到这里来游玩。说起园林,皇宫以北的城外还有多处行宫以供游玩,只是去的机会不多。皇宫之中也有些小园林,只是受限于面积,规模小,远没有北苑,西苑,东苑好玩,这些都是占地几十里的依山所建的大型活动场所,兴致来了还可以在里面行猎呢?

北苑面积很大,南北数十里,只不过离皇城并不很远,靠近皇城的地方还是很安全的,再往北可就很麻烦了,北苑大部分都包含着山林,里面有各种猛兽出没,前年曾经有两只猛虎跑出了北苑,还伤了几个人,最后调派了两千人在北苑内外搜查,才杀死了那两只猛虎。

拓跋慎看着站在身边的郑爱瑛不时看着远处的游船,显得有些心动。也难怪,听着池面上的欢笑声,她也想去看看自然不奇怪。人在地面上呆久了,偶尔去水上玩乐也算是奇趣之一。

自从郑娘子第一次去拜见冯清以后,又来过几次皇宫,所以拓跋慎与她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许多。郑娘子这次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临出发前一日,冯清派人通知的郑嫔,又给了郑嫔信物,郑嫔才将侄女接进了宫中,第二日跟着郑嫔一起来的这里。

“瑛娘儿!要不要去舟上看看?”

郑爱瑛想了想,有些犹豫,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只是看着有些乐趣,若是去了,反倒不自在。”

拓跋慎点点头道:“那我们去看看貔熊吧?这平日可不多见的,若是回了城,还不知下次再来要多少时日?”

貔熊就是熊猫,也可以称之为“貔”。一千多年后是国宝,现在也一样不常见。平城中也没几家有养这个的。女生都喜欢滚滚,无关于现在还是后世。这个提议郑娘子总不会再拒绝吧?

去岁宫里面养的一只,听说去年冬季就被冻饿死了,因为那只熊猫乱跑,一时间找不到,负责饲养的以为逃跑了,就因为寒冷没有去仔细找,三天后发现的时候被冻饿死了。最后负责饲养的家伙被杖三十,赶出宫,去给天宫寺做仆役去了。

郑娘子听了拓跋慎的提议,想起以前在李冲府上看见过的貔熊,圆圆滚滚,又呆又笨的样子,嘴角含笑,心里意动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观景楼,看见不远处拓跋恪在和几个小宦者踢着蹴鞠,因为玩的兴起,把头上的帽子去了,用红绳把发辫绑在一起,额头出了不少汗渍。拓跋慎与郑娘子对视一下,会心一笑,正准备离开,却被拓跋恪看见了。

“二兄,你去哪里?小弟也去吧!他们都让着我,好生无趣。”拓跋恪丢了蹴鞠球,跑了过来。

拓跋慎大恼,有妹子不陪陪你吗?虽然还是个未成年少女,也比陪着你强吧?真是没眼力。怕他真跟上来,说道:“为兄听说这里有腹虺,就去看看,你也要去吗?”

拓跋恪听了,脸上出现难色,说道:“那么吓人的东西,有何好看的。小弟在这里再玩会儿,阿兄你看过了,我们一起去驭马吧。”

“好!”拓跋慎赶紧答应他,怕他又跟上来,真想拉着郑娘子的手一起走快些,可惜只能自己YY,大庭广众的,非把人家女生吓到不可。

摆脱了拓跋恪,拓跋慎和郑娘子边走边聊,顺着长廊慢慢走着,刚刚绕过一片竹林,就听见前面传来一片喧嚣声。

拓跋慎停住脚步,就看见小胖子拓跋恂袒露身体,只穿着一件长裤,头上发辫散乱,脸上笑嘻嘻,给人的感觉颇为淫贱那种。后面跟着几个小宦者,拿着他的衣服,想上前掺着,又不敢强伸手。

这一幕实在惊人,拓跋慎怎么也不敢相信拓跋恂还有这么奔放的一面,难道以前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还是他刚刚开发了这方面的爱好。他不是讨厌汉人吗?怎么学了江南名士袒胸露乳“特立独行”了。

想着拓跋恂这幅丑态,被郑娘子看见了,拓跋慎自己都有些羞愧。虽然拓跋恂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拓跋慎也不想郑娘子看见这一幕,抓着郑娘子的手,把她拉到长廊一边,面向着廊外。

郑娘子也被小胖子的大胆奔放吓到了,她虽然听父兄们听说过南人之中的“名士”喜欢做些惊诧世俗的事,不过从没见过,北方不是南方,没那么堕落的世风,这里流行的是务实之风,而不是麻痹自我的颓丧风气。是以惊住以后,被拓跋慎抓住手拉到一边,配合着转过身,只是娇容上有些不虞之色。

拓跋恂脸上带笑,快步走了过来,拓跋慎给他让了条路,懒得理他,这家伙现在明显不正常。没想到拓跋恂走到拓跋慎边上,既然停下脚步,竟然向郑娘子的衣袖抓来,拓跋慎哪里想到这小子今天这么狂放,连忙一把推开小胖子。拉着郑娘子走开几步,郑娘子差点被拓跋慎突然的动作弄的摔倒。

拓跋慎这还是第一次去向别人动手,脸上微有些不自然,他向来自重身份,不会做出动粗这种有失身分的事。只是这小胖子的举动太过分,即便事情重来一遍,他还是要动手。

拓跋慎看着几个小宦者扶起倒在地上的拓跋恂,怒哼一声道:“大兄这是怎么回事?尔曹随侍大兄,便是这么侍奉的?大兄今日做出如此有失体统之行,难道尔等不知道国法家法便为尔等所设?”

几个小宦者听了拓跋慎的话,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解释起来。这事要是闹大了,他们可不是被杖几十这么轻松,死都是亲的。

几个小宦者今日也是倒霉,这是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妄之灾。他们这些人都是太和殿的旧人,都是伺候拓跋恂的。

这次他们这些跟来北苑的人里面有个得了背疽,痛的受不得,所以有时就服用五石散来镇痛,今日没想到会被拓跋恂看到了,他也知道五石散这种东西,想着服一些试试,这几个人哪里难得住他。最后跪求拓跋恂,只要殿下稍稍试试味道,拓跋恂见他们没有再死硬到底,就听了他们的话,于是就着酒服了一点,没想到到底是童身,顶不住这药力,不一会儿就药效发作起来,几个小宦者吓坏了,只好脱下拓跋恂的衣服,按照往常的办法来行散,冰镇水果没得吃,只好追着跑。五石散说到底是阳性过重,成人还无所谓,拓跋恂可顶不住,所以才做出刚刚那种过分的事。

拓跋慎听了这几个宦者的话,再看着拓跋恂的丑态,心中更加厌恶。正要说几句话,就听见鸿雁池方向传来鼓声,三次一通。

拓跋慎知道,皇帝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冯清的告诫

顾不得再搭理拓跋恂的事,现在已经一通鼓了,这里虽然不是军队,必须三通鼓结束前聚将中军大营,但是还是越早去越好。拓跋恂这状态明显别想去接驾了,就这模样,被皇帝看到了不止他身边的随从要被换一遍,他自己也别想好过。

和郑娘子一起赶到永乐游观殿前时,拓跋恪已经不在了。再见冯清的御舟还没靠到小津渡,她的游船刚才离岸有点远,这才走了一半的水路,只是御舟转个弯就很麻烦,又只是靠的人力。

也不知道皇帝到了哪里?拓跋慎回头看看一边的观景楼,对着郑娘子道:“瑛娘儿,你想在这里稍待一下,我去楼上看看。”

“嗯!我在这里等着殿下。”

拓跋慎听了郑娘子的话后,转身去观景楼,直上三层。这时候的木质楼也就盖到三层了,楼不是居住建筑,通常是拿来瞭望观景的。直到唐代,李隆基所建的勤政务本楼也就三层而已,不过这观景楼可比不得李隆基的勤政务本楼威严大气。

上了三楼,走到楼檐廊上,因为正好面对着阳光,拓跋慎用手遮着光线,看向西北方向的金水门。这里是皇帝御舟所经之地。

皇帝前几天去了方山,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去了。方山附近有河流通行到北宫所在的灵泉池,灵泉池又通行到鸿雁池,所以去方山既可以走陆路,也有水路通行。皇帝出发的时候走的陆路,回来选的是水路。

这里距离金水门很远,站在楼上也看不多清楚,不过只要看到御舟到没到就行。如果不是因为丧期的原因,拓跋慎根本不用上来,皇帝的随行仪仗就会一路鼓奏前行,远远听着就能确定皇帝的方位,不像现在还要仔细看看。现在也只能看见北苑的外墙上的兵士往返,根本看不见墙外的情况。

看起来还需要一点时间,还来得及!

低头看见在游观殿前的郑娘子在看着他,拓跋慎向她点点头,然后下了楼。

“殿下,陛下到哪里了?”

“还没进金水门呢,时刻还足够。瑛娘儿,你要不要去换下衣裙?出了不少汗,先去清理一下吧?”刚刚跑了一个来回,也没有休息,他倒是无所谓,只是看着郑娘子额间微有汗渍,是以关心道

郑娘子微微摇头,笑道:“不用的,回去寝居要不少时刻,来来回回只怕又是空耗精力,再说昭仪和姑母都还没上岸,做晚辈的怎敢独去!”

拓跋慎笑了起来,这点跟他倒是相合,凡事小心谨慎,多依礼教,虽然束缚人性,不过在时下却是再正常不过。用前世的软文说的,就是因为自律,所以自由。

看着冯清的御舟已经快到了津渡,拓跋慎和郑娘子走到津渡上,等冯清的御舟靠岸后,两人上前扶着从舟中出来的冯清,走到津渡边的迎风亭边,冯清笑看着郑娘子道:“瑛娘儿还是去扶着你姑母吧,可莫让她看见只说我母子占着你,疏远了她这姑母。”

郑娘子听了这话,羞红了脸,看着拓跋慎,拓跋慎也对她点点头道:“瑛娘儿先去找郑姨吧!我自去去找你。”

郑娘子微微颔首,对冯清躬身行礼而去。

冯清看拓跋慎看着远去的郑娘子,说道:“瑛娘儿不愧是传世诗礼之家,举止颇合礼教,二郎多有感触吧?”

“是的,郑娘子家教甚佳。”

“郑娘子是极好。二郎平日与郑娘子交接,可莫要对她有什么失礼之举。礼教所言,发乎情,止乎礼!你可莫要忘了才好。你们还小的很,有些事情自己要明了。”

拓跋慎被冯清这话说的几乎面红耳赤,他这种小儿能做什么?再说,人家姑娘也很小的。只能低下头,硬着头皮道:“阿姨嘱咐,儿记住了。”

“你也莫嫌弃阿姨话多,你平日不似同龄举止,阿姨也不能不多多嘱咐你,只望你莫行差踏错。你父皇为人最重汉礼,举动不敢逾越。你也要多多留些心,可莫在陛下前与瑛娘儿过于亲昵。陛下若是见的多了,只怕与你二人有所关碍!”

拓跋慎听了冯清的话,这才体会到冯清话中关爱之意,也知道冯清所说非常有道理。若是皇帝认为郑娘子有狐媚之行,后果就糟了。于是振衣长揖谢道:“多谢阿姨面命。儿时刻铭记于心!”

冯清看拓跋慎郑重表态后,才点点头道:“你记得就好。去看看曹贵人吧。不需只在我这里。”

“是!”

。。。。。。。。。

等了两刻钟,御舟终于靠岸了。皇帝当先下舟,后面跟着任城王,北海王等人,咸阳王并不在,他在二月初就已经返回冀州信都了。这次跟着去的都是宗室诸王。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冯清领着宫妃们和皇子皇女行礼,那些小的都由侍女抱着代行。

“诸卿都起来吧!”皇帝站在不远处,看着妃嫔和子女们,发现没看见拓跋恂,皱皱眉,问道:“子恂何在?”

冯清听了愣住了,她的确没有注意到拓跋恂,以为他就在这里,没想到拓跋恂竟然不在。皇帝叫她带着宫妃和诸子女一同游玩,现在自己竟然没顾着大皇子,皇帝还不认为她没有为母慈心啊!只是她现在也不知道拓跋恂在哪里,急切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拓跋慎也意识到了冯清现在的难处,如果这事答得不好,皇帝即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有个芥蒂。心下也顾不得给拓跋恂多遮掩什么,从冯清身后走出来答道:“回父皇陛下,大兄想来在偏殿安歇。”

“为父方祭拜太后归来,子恂不来朝参,缘何还在寝殿昼寝?”

“回父皇,儿有下情,请规避左右再禀于父皇。”

皇帝看了拓跋慎一眼,说道:“好!子慎且随朕来。”又对着冯清等人道:“日没前要回宫,卿与诸妃准备一下,不要误了时刻。”说完往永乐游观殿走去。

“是,陛下”冯清回礼答道

拓跋慎看见皇帝往游观殿去了,回头看见郑娘子有些担忧的看着他,于是向郑娘子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跟着皇帝后面往游观殿去。

如果有可能,拓跋慎也不想去做这个小人,告密的事他不屑为之,更不要说还是个孩子的密,今天的事他恼归恼,但还不至于到要卖拓跋恂的地步。只是现在不把这个事抹平,冯清会给皇帝留下坏印象,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先把拓跋恂卖了再说。反正他现在不说,皇帝说不得一会儿还是会知道,到时候说不定更会责怪冯清不尽责,提前告诉他也好转圜一些。

第六十九章 结怨

拓跋慎看着进了游观殿的皇帝,转身向跟来的宗王们略行了礼之后就跟着进去了。因为皇帝要单独见拓跋慎,所以任城王和皇帝的一些文武近侍等人都站在殿外等着,心里面也对拓跋恂为什么不来接驾的事有些好奇,互相看几眼,肃立着不说话。

皇帝见拓跋慎进了殿,问道:“二郎有何下情要说?”

拓跋慎组织了一下词语,尽量不要让皇帝觉得他有为弟不恭,背地里告哥哥的状的想法。

“禀父皇!大兄今日为几个奸仆所误,误服了五石散,以至于无法接驾,正在偏殿中。幸而剂量很小,并无什么大碍,请父皇安心。”

五石散的医用和危害皇帝岂能不知道。只是比起五石散的医用,作为名士们追捧的宠儿才是五石散闻名的主因。江南不少人都是服食五石散而各致病亡的事可不少。更让皇帝记忆深刻的是,本朝烈祖皇帝(拓跋珪)晚年就大量服食以外,先帝因为好求仙道也服食此物。

皇帝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怒道:“岂有此理,太后多次切责服食五石散之害,你大兄难道不知?难道几个奴仆竟敢诱他服食不成?”

皇帝说的事拓跋慎知道,这事还是起于太师冯熙,冯熙年少时候与人好勇斗狠,留下不少隐疾,近些年因为疼痛难忍,就听了一些医师的话,兼用五石散来镇痛。五石散只要不是大剂量,长时间连续服用,副作用不大。太后知道了这件事,几次对冯熙说过五石散之害,冯熙都是当面唯唯,事后依旧故我,太后也没办法,只好当做看不见。

“父皇还是去看看吧!大兄想来好些了。”

皇帝怒哼一声,没有说话,出了殿门向偏殿走去,拓跋慎赶紧跟在后面出了殿。几个宗王看见皇帝面带怒气而出,还以为拓跋慎惹怒了皇帝。刚想问问原因,拓跋慎向着他们摇摇头,然后继续跟在皇帝后面。任城王等人也不再说话,跟了上来。

皇帝到了偏殿不远,几个随侍拓跋恂的小宦者就看见了皇帝,大呼“陛下驾到!”然后慌忙跑过来跪伏在皇帝面前高呼“万岁!”。

皇帝看着这几个奴仆,压着怒气问道:“皇子何在?”

“殿下在……在殿内。”几个奴仆也被皇帝此时的气势吓到了,趴在地上。

皇帝听了径直前行,到了偏殿外,对着跟来的群臣中一个微有胡须,身穿裤褶的高壮青年人说道:“于卿,你随朕进去。他人不必再来。”

拓跋慎认识这个被皇帝称为“于卿”的青年,他出身于代北八姓,今年三十岁,现任武骑侍郎,是皇帝的近卫武官。本名叫勿扭于登,于是皇帝平日对他的姓氏的简称。

拓跋恂看着皇帝和勿扭于登进去之后,因着皇帝不让其他人进去,所以他也只能和任城王等人在外面等候。以他的意思,最好也能进去,若不进去看看,万一那几个小宦者和拓跋恂串通,编造一些不利于他的话怎么办?毕竟刚刚撞见拓跋恂的是他。他若不在,皇帝听了一己之言就糟了,可是皇帝不让进去,只能干等着。

再说皇帝进了偏殿,直奔拓跋恂的卧寢,却看见拓跋恂正在一个大木桶边上穿着衣服,身边围着三个小宦者帮忙,裤子已经穿好了,上衣刚刚穿好一件内衣,头发上湿漉漉的,还不时都滴着水。地上也积了不少水。一看就是刚刚才从水桶里面出来的。

皇帝一见此情景,气怒填胸,怒骂一声:“竖子!”拂袖而去,转身出殿外,对着身边的于登喝道:“将皇长子身边那些贱奴全部抓起来,杖毙。”他已经无心去问清楚什么,还是赶紧把这些知道自己长子服食五石散的家奴全杀了算了。

“遵旨!”

于登领了旨,带着十几个卫兵冲进偏殿,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刚刚几个在拓跋恂身边伺候的宦者全部被抓了出来,还被塞了口,防止他们乱叫。这几个宦者一路挣扎,“呜呜”不停,很快就被拉走了。

任城王他们看见这情景,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见皇帝一次就下令杖杀几个奴仆,也明白可能发生了令人难以启齿的事,至于什么事只能自己猜了。

皇帝处理完这几个奴仆,看见任城王等人默不作声,也不问他是什么原因要杀那几个奴仆,怕他们胡乱猜想,说道:“诸卿不必猜疑,这些贱奴随侍子恂侧,不能善加引导皇子,故而诛之。并无他故。”这句话当然不能阻止别人猜测,不过说一句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陛下圣明!”一群人齐声恭迎道。

。。。。。。。。

看着皇帝和诸王,近臣都走远了以后,拓跋慎转身看着偏殿的殿门,想进去看看拓跋恂怎么样了,他也觉得这小胖子现在好像蛮可怜的。

刚刚抬脚走上殿檐,又想今日这件事虽然说是拓跋恂身边的宦侍自己作死,但是自己毕竟也有些责任。现在拓跋恂倒了霉,自己当作没看见就好了,何必还惺惺作态的进去安慰人家,自己都觉得看不起自己。今日这事可不是几句话就能糊弄的了拓跋恂的,他就算现在被自己哄住了,过几天宫里面那些“聪明人”自然会帮他仔细分析清楚。

想到这里,拓跋慎还是转身下了殿檐,心中感慨,只怕这件事会成为自己与拓跋恂之间裂痕的开端。

回到冯清的居殿,意外的看见不止冯清在,曹贵人,郑嫔和郑娘子也在。原来刚刚拓跋慎跟着皇帝去了永乐游观殿以后,郑娘子就去找了冯清,将她和拓跋慎看见拓跋恂的事说了一遍。

冯清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种事,又明白今日拓跋慎是为了给她遮掩不足才会这么做,心中既暗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又担心拓跋慎在皇帝那边会不会受到这件事的牵连。想着跟着皇帝一起去偏殿,却又被曹贵人和郑嫔拉住。

“二郎,你总算回来了。今日你这事做的实在莽撞了。”冯清上前将拓跋慎抱着,说道:“阿姨今日最多是被陛下责备,你这次与大皇子结了这等怨,可不是阿姨害了你么?”

第七十章 无题

当日从北苑回到皇宫的途中,就没再看见过拓跋恂,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安排他的。而这件事的恶果也随之而来,就是路上几个嫔妃对他好像另眼相待起来,虽然没有相互议论什么,不过看他的眼神与平日大不相同,就连两个比他大的皇姐也不敢与他对视一眼,好像看了他一眼,她们也要像拓跋恂一样倒霉似的。

拓跋慎意识到,他这是要被孤立一段时间了,这也是他以弟弟的身份害的哥哥倒霉后应得的。这次皇帝把拓跋恂身边的随从全部杀了,惩罚之强度堪称侧目,可以类比于废除太子后,再将东宫属官全部免除官职甚至下狱的程度了。这种严厉程度的惩罚,也难怪别人对他这个始作俑者避之如虎了。

此时的礼教可不管你做的有没有道理,对待兄长不恭就是错。他又苦于有理说不出,只能在心中徒呼奈何!好在高贵人还有带着拓跋恪和一双小儿女过来说了一会儿话,才让拓跋慎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完全孤立。也算是唯一一件能够让人心慰的事。

拓跋恂的事在平城每天发生的事中来说,没几个人会知道,但是像冯诞这种天子近臣,国家亲戚的怎么能不知道,他在皇帝回宫不久就获知了这件事,只是苦于天色已晚,宫门已经关闭,所以只能等待第二日朝见皇帝再询问。

第二日一早,冯诞用过早膳,就赶往皇宫,先去了皇信堂,得知皇帝不在,又赶去太和殿,却没有看见皇帝,只有内行令王遇和几个值守在太和殿。

王遇听值守说冯诞来了,也不敢怠慢,赶紧出来迎接,看见冯诞道:“殿下,陛下已经去了乾象六合殿中,殿下若要参拜,还要去那里才好。”

冯诞拱手称谢,刚刚转过身,想起已经到了太和殿,不如进去问问皇长子,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惹的陛下如此震怒,他昨日只是知道皇帝尽诛皇长子侍从,其中原因并不知道,既然要去求见皇帝,不问清楚怎么行?

“王君,陛下既不在,可否容我进去一见皇子殿下?”

王遇摇摇头道:“非是下官敢阻拦殿下,陛下已经下了令,严禁皇子走出太和殿半步,也不得见外臣。殿下之请,下官也无能为力。”

冯诞心中一沉,没想到皇帝这次下手这么很辣。也来不及在说什么,快步朝着乾象六合殿赶去。

。。。。。。。。。

北魏在进入中原以前,政治上依然是有着原始部落残余,还存在着部落大人共议制,其后随着统治需要,进一步采用中国的制度,加强了皇权,使北魏更具有凝聚力,这一趋势虽然在太武皇帝时因为大兴武功,特别倚重鲜卑将领的原因而受到了迟滞,比如,曾经将尚书三十六曹解散,又扩编为三百六十曹,在其中加重了鲜卑族任政官人数的比例。

但是受限于鲜卑本族实在缺乏治理成熟国家的能力,汉族的官僚成员人数依然持续扩大。自从太后执政以来,就继续延续并加强了皇权集中的各项制度变革,其中尤其以废除宗主督护制和其配套的均田制为最大成绩。

以往的这些加强皇权的事实说明了汉族制度的重要性,出于统治需要和皇权需要,改革的方向不只是在官制上,进入太和以后,在官员服制上也做了改动,太和十年正月,孝文帝就以依照汉族皇帝的衮冕由右衽改为左衽的衮冕接受朝贺,八月还给本族和汉族官员分赐依照汉晋服制制度改制的官服。在汉化之路上平城是领先于其他地区的。

而改革除了官制,服制,还有宫殿制度也在同时进行,太和以来,在皇宫和各地建了不少宫殿,一是积累建筑经验和改进技术,二是因为汉晋以来因为战争流失的旧宫殿制度在不断得到完善,所以持续修建了更多宫殿去验证。

自从进入十五年以后,皇帝在汉化的道路上想走的更快些,因此在服制推广上已经决定在本年给州郡县官员颁赐新官服,而在宫殿上,皇帝主要是想重新修建皇宫主殿,将宫殿更加正规化。这就不得不说魏晋以来南朝历代相传一直没有做改动的主殿—太极殿。

太极殿自从曹魏以来就作为主殿的殿名,后来朝代更替,其他宫殿的名字和形制都会做出改动,唯有作为主殿的太极殿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也是皇帝重视太极殿的原因,因此年后,招来了以曾经设计修建皇信堂的蒋少游为首的精于宫殿建造的团队来设计太极殿的形制,而乾象六合殿就存放着蒋少游等人制作的太极殿木制模范。只不过因为制度之中依然有不少不了解的部分。因为太极殿相关尺寸有的是从南朝逃来的人士口中打听来的,有的是过去书籍中记载的,都有不一样的地方,故而重新修建主殿的事还在计划中。

皇帝此时正在乾象六合殿中看着面前的诸多宫殿木模范,这些有不少是以前设计好,但是没有建造的模范。也有新设计的太极殿半成品,因为制度尺寸不同的说法,所以五六个木模范以此摆着,每个木模范前都标注着该模范的尺寸和记录出处。

皇帝看着这些伪太极殿的木模范,甚为头疼,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太极殿修建起来。

“陛下,南平王殿下来了,是否宣见?”张瑁进来禀告道

“宣”皇帝很自然的应声道,他知道今日一早冯诞肯定会来问北苑的事。

冯诞进了殿,看见只有皇帝一人在,君臣叙礼毕后站在皇帝后面,看着皇帝眼前的宫殿模型,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问他来做什么,只能主动开口道:“臣今日在宫外听外朝议论纷然,说是长殿下因事触怒了圣驾,今幽执于太和殿中,不知其情真假?若无此事,臣请去宫外澄清此妄论。”

皇帝转过身,看着冯诞说道:“外朝何以知此事?卿所言议论纷然,又所指何人?”

冯诞哑然,无话可说,他说外面议论纷然的话他只是拿来做个由头,好询问皇帝为何原因幽禁拓跋恂,可不是真有什么人议论,没想到皇帝跟他认真起来了。皇帝平时可不会这么堵他的。

皇帝也没真等着冯诞答他的话,又接着说道:“朕以子恂为长子,又怜他无母,故亲养之,于今也有半载,本是只望他能学业优佳,道德备善,没想到却是本性难驯,竟然敢背着朕服食五石散”越说越发愤怒,转身道:“此等无行逆子,朕怎能托他以祖宗鸿业?十岁便行事无所忌惮,日后君临万国,万民将何以赖之?”

冯诞听到皇帝说出这等狠话,以为皇帝有不以拓跋恂为太子的想法,吓得赶紧跪地道:“长殿下此事诚然可憾,但我魏室以长子列序百年,还望陛下以大魏传承至重,暂息雷霆怒火,勿以一时之怒发此动荡外朝之言。”

皇帝没有接冯诞的话,走到一边踱步道:“向者,卿言择后宫抚养此子,朕虑此子自幼受宠,后宫难以教导,故留此子于身侧,今观其所为,大失朕望,朕以君父之尊,尚不能使其去恶,后宫何人能胜此任!”

冯诞听了皇帝的话,磕头不止,道:“太甲失德能改前过,后人称之。若以一时之过骤弃长殿下,外人必以为陛下待子过于苛厉。还请陛下念太后情面,宽恕长殿下一时妄为。殿下今为璞玉,只需精琢,久后必能称陛下意。”

第七十一章 道门兴衰

平城南门东门,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城门中徐徐而出。军士们踩在已经浇过清水的石板地上,手中持着戈矛,随着军鼓声前行,往东而去。等整支队伍出来,前后有五六里的距离。

今日任城王将要去徐州接任刺史,皇帝要在天师道坛给任城王践行。

在皇帝车驾后面近百米处的第九辆画轮车中,拓跋慎和拓跋恪同乘其中。

今天已经是拓跋慎回宫后的第四天了,这几天他颇为低调,都是来往于宣文堂,清潇院和中音殿三点一线之间,连栖凤阁都没去。直到昨日下午,皇帝传来诏令,告诉他今日随皇帝车驾一同出城给任城王践行。

对于任城王就任徐州刺史的事,拓跋慎还是听说过的,徐州刺史薛虎子从去年到现在就五次上书,请求朝廷派人来接替他的职位。朝廷以薛虎子在徐州任刺史多年,可以说是对于徐州的管理,朝廷还是放心的,又因为不清楚薛虎子病情是否真到了不能任事的程度,所以迟迟没有答应,直到前日夜晚,接到徐州急报,薛虎子病势沉重,据使者所说,他在出彭城时,薛虎子已经不能进食,恐怕此时已经去世。

皇帝因此第二天找来在朝廷任职的宗室诸王和各省监令一同商议,选派人员,最后经过两天时间,决定由任城王前去。任城王以前在与南朝接壤的梁州担任刺史,而徐州也与南朝的徐州刺史部接壤,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徐州治所彭城是最接近南朝江淮重镇寿阳的重要城池,因此徐州的地位不是一般的州,对刺史的人选选择也格外慎重。

“大道坛庙小弟还是第一次去,以前只听说过,又是在城外,一直都去不得。我昨日听宫人说,那里有诸多仙人图刻,二兄,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为兄也没去过,只是怕没多少时刻。毕竟,叔祖走了我们就得回宫。”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拓跋慎也不想早早回去,天师道场难得来一次,不玩的尽兴太可惜了。

拓跋恪听了二兄的话,神秘一笑,说道:“二兄不知,叔祖没那么早来,我今一早就听说叔祖今日与广陵侯对接梁州政务簿记,来不了那么早,大约也要等到午后。”

。。。。。。。。

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拓跋慎透过旗帜不时透露出的缝隙,远远就能看见一座道坛出现在正前方。

进了道坛外墙以后,拓跋慎看见道坛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一百多个道士穿戴整齐。这些道士等皇帝先下了车后,都上来参拜。

拓跋慎站在诸王叔后面,看着皇帝与道坛领头的庙主说话,看看眼前高达五层的道坛,一层看起来有三丈高,五层就是十五丈高,都是由砖砌成,砖面上刷着青漆,五层坛每一层都是用木头做的外栏,上面插满了青色旗(道教颜色为青色),坛下第一层有六座砖石登梯,以上每层都是依坛体所筑的旋转砖石梯。看起来还是很威严的,不过被雨水和时间侵蚀的痕迹也很明显。

“这,算是天师道与寇天师的荣光吧!可惜了,道教如今颓废如此,寇天师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

天师道坛又称为“大道坛庙”,“天师道场”,是世祖皇帝时期,为新任天师寇谦之的天师道所筑。

说起世祖崇道的事,既有求仙的成分,也有安抚道民的意思在。

道门本身只是讲求无为,隐逸,属于避世之学。战国之时,各家学说各找出路从事政治,道门也在这种趋势下分有两种出路,一是像庄周那种求自身逍遥的,另一部分则是转化为方士,以炼取丹药求得白日飞仙,达成长生久视为目的。

这些方士在战国的时候得到齐宣王,燕昭王的信重,一时声名大振。进入汉代以后,黄老之学盛行,政府讲求清静无为之政。这一时期,因为儒学的兴起,方术与儒生两种学问得以融合。

经过汉武帝时期,社会上的儒生入仕主要分为两种途径,一是章句学,二是言灾异。

章句就是拿着前人的话,自己胡乱yy,用两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为了分析前人说的一个字,能写上数万字。解析一本《论语》能写上百万字篇幅那种杂乱繁复之学。

灾异学就有些复杂,这部分是与黄老之学,方士之学有所融合,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可以说是其起源与代表作。灾异学本意就是以不可探求的上天意志来约束君王的举动,以使权利无限的君王对上天心存敬畏,行事不能肆无忌惮。

以灾异之说和儒家盛行的“天命维德”说之下,加之汉武帝穷兵黩武,导致全国起义迭起,国势衰颓之下,社会上兴起了一种“汉家运终”的说法。汉昭帝时期,曾经有人上奏,说刘氏是唐尧之后,有责任禅让天下,请求皇帝寻找贤德之人让位。

可以说,西汉统治危机于此初现端倪。

汉成帝时期,方士甘忠可作了一本叫做《天官历包元太平经》的书,宣扬“汉室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的政治预言,又说是天帝让赤精子以此经授予他的。此书中第一次让传说中的神仙出世传其学说。甘忠可的本意是想以此进入政治圈子,来向皇帝求官,让他们这些人也能位列官学之一,但是他的“更受命”之说虽然比以前要求刘氏禅位收敛很多,但是依然不能为统治阶级所接受,因此甘忠可死于狱中。

他的弟子夏侯良在汉哀帝时期,继续向皇帝兜售他的“更受命”之说,这一时期,西汉统治危机加剧,汉哀帝接受了他的说法,改换出中国第一个四个字的年号“太初元将”,并自称“陈圣刘太平皇帝”。不过第二个月就把这个称号去了。由此可见,灾异之说和汉家运终的说法就连皇帝自己都信了。

甘忠可这种借用神仙的名号来给自己的学说增加光环的事虽然以失败终结,但是在东汉末却得以继承。

东汉桓帝延熹年间,平原人襄楷转上琅琊人宫崇之师于吉所得神书《太平清领书》。因为《太平清领书》指出当时社会诸多弊病,提出诸多建立“太平世道”的想法,触及到东汉的忌讳,政府以其所言妖妄,藏之秘府,其后张角却得到了一部分,并以此建立了太平道。

以张角为首的太平道起义是道门第一次试图以教派思想取代世俗政治的第一次尝试,其结果以失败告终。而到东晋末年,又出现了以孙恩,卢循为首的五斗米道起义的第二次尝试。

五斗米道的创始者张陵在后世被称之为“张道陵”,他的后代直到共和国都是龙虎山“张天师”一系,不过没那么纯洁就是了。

张道陵出身于方士活动频繁区域的丰沛,与出现《太平清领书》的琅琊距离不远,所以他的五斗米道之中也有不少与太平道相合的教义。

张道陵自称其于汉安元年在鹤鸣山遇到太上老君,老君授他以符箓之法,封他为天师。第二年张道陵就在青城山创立天师道。因为天师道要求入道教民上交五斗米,后来也被冠之以“五斗米道”之称。

张道陵的天师道并没有宣传不利于东汉的教义,为了利于传教,他在道经中有“为汉国辟捕盗贼”之言,本人也将“辅汉”作为字。加上他所处之地多有少民聚集,其教义有助于当地的统治次序,因此没有受到镇压。

汉末军阀混战,张道陵之孙张鲁占据汉中,以此地行五斗米道法。在投降曹操之后,五斗米道也进入中原发展。经过西晋内乱,五斗米道也逐渐分为南北两支。

东晋统治的南方比北方传教的环境好,加之很多南渡世族世代信奉天师道,所以南支天师道取得很大发展,及至东晋末,道徒孙恩领导五斗米道教徒起义,其起兵过程中提出“诛杀异己”的口号。起义历时十余年,沉重打击了东晋士族,第二次以宗教统治取代世俗统治的斗争再一次失败。

此外从西晋末年以来,南北民间还出现一个道门政治预言。叫做“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老君就是太上老君,老子李耳,李弘呢?李弘就是老君转世之身。预言的意思就是老君将要以李弘的名字降生,领导人民重现太平盛世。此书自从西晋末年出现以来,起兵者“称名李弘,岁岁有之!”李弘二字成了各个统治阶级的心病,其遍及东晋,成汉,前赵,后秦。进入南北朝,李弘依然不时出现。在底层民间的号召力不比后来佛教盛行时的弥勒佛差。

进入本朝以后,鉴于道教在底层民间的影响力,为了统治需要,道都得到朝廷的拉拢,烈祖皇帝信道,喜好读道经,服丹药,还曾经设立过仙人博士的职位。世祖皇帝时期,世代信奉五斗米道的崔浩将嵩岳道士寇谦之推荐给世祖皇帝。寇谦之自称在嵩山中得遇太上老君,老君封他为天师,授他《云中音诵戒经》,他以此书为指导思想,在大魏开始改革天师道的运动,寇谦之废除了天师道以世袭祭酒统领教民的传统,要求教民忠心皇帝,不得以李弘,刘举(刘,汉家刘氏,举,举事之意)之名作乱,将天师道中流行的男女合气房中术废除,(因为男女合气书在当时已经成了淫秽之术,使道教名声受到玷污。)修改律例,引进儒家的忠义之道,修改斋醮仪式,要求道徒诵道经。

这些教义改革,使新天师道在本朝得以一时兴盛,寇谦之又向世祖皇帝建议,请世祖皇帝受太上符箓,于是世祖皇帝才修建了这所天师道坛,在这里接受符箓,这种仪式后来几代皇帝都在即位后进行过,算是对道民的安抚。

可惜,寇谦之死后,道教再也没有杰出人士,天师道也渐渐趋于平淡。相比于道教追求升仙,追求长生,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仙人这一难以解释的事实,佛教不求今生,免除了许多解释不清楚的虚妄之说以追求来世,反而更受民间欢迎。到现在可以说佛教已经把道教甩在了后面。

对比与永宁寺,天宫寺等诸多皇家寺院,天师道坛这所已经几十年来只有在皇帝接受符箓之时才加以修缮的道教道场,明显衰颓太多。

仔细看看,道坛上的青漆砖上的漆已经掉了不少。砖缝中的青苔到处都是,还能看见明显经过清除的痕迹,看起来都是道坛道徒们自己清理的。

第七十二章 天师道坛(上)

拓跋慎跟着皇帝和诸王,大臣越过道坛进入大道坛庙中,大道坛庙整体建筑区占地非常大,比城内的一些寺庙占地更为广泛。这周围并不是新天师道一家在这里居住,周边还有很多民居,都是几十年来逐渐迁徙来的,看起来也很繁华。

进入大道坛庙主体建筑区以后,皇帝先去了老君殿,老君殿前此时已经排满了道徒,说是排满了,其实也不是很多,这个时候很多寺庙道观人数其实很少,多的一二百人,少的一二十人都有,有些富贵人家对道佛许愿供养佛陀,将自己的私宅贡献出来,延请名僧名道前来,这种寺庙道观就属于小型的庙观,能住的人也不多,还有一些是高官权贵家族营建的家庙,找来和尚道士前来长居祈福,这两种庙观在城中就很多。

皇帝看着老君殿前的这些道士,对着大道坛庙坛主刘道虔道:“今日朕来此并非为斋醮祈福,真人何须如此兴众!诸位都是真仙子弟,不与俗世同。朕虽然为万民人主,来老君圣地也只是一门下尔。”

“陛下多年来少来道坛,此次骤然屈尊降临,坛内弟子皆言天颜少睹,争相在此迎拜,如此也好为陛下,大魏祈福祝祷。”刘道虔微低着头笑道,脸色显得很高兴。当今皇帝多次去佛教寺庙,却从不来天师道坛一观,坛中弟子每每听说皇帝太后驾临佛寺,就气沮一分。加之多年来,天师道对外不但要与诸多佛寺争锋不说,就是道门内部也不平静。数年前,姑射山道士王道义率领弟子迁到了楼观,不知道这王重义哪里来的许多钱财,自去了楼观便大兴土木,殿宇多起,又四处求购真经万卷,广招弟子,如今在大魏境内其势渐长,已经堪与天师道一争长短,若非其远在关中,势力远到不了平城,天师道又有幸出过寇天师,兼且执管为皇帝授符箓之责,说不定已经被压下去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师道能重振寇天师升仙前的繁盛气象!

皇帝听了刘道虔说他来的少,想想本朝先是崇道,后来才兴佛,道教又一直在民间颇有信众,而太后与他却常常去佛寺祈拜,想来是有些偏颇了。再看刘道虔的脸色有些颓丧,边向老君殿走去边道:“我皇祖自入中国,便为老君弟子,侍奉殷勤,寇天师奉老君明旨,以天师修教道众德行,于我大魏颇有功勋。朕虽不能常来,心中亦有感怀。真人常年守此道坛,若有供奉不足之处,可明言于朕,朕即为老君弟子,自也有供养之责。”

刘道虔刚才确实有些向皇帝诉苦之意,不过并不是要向皇帝求取些什么。不过皇帝说的供奉不足的事确是实情。现在的天师道与以前的天师道可不一样,以前的天师道好比官府一般,对道民也有收税的事,平素也能以教法管理教民,自从寇天师大改天师道教规以后,世袭的祭酒制度和收取教民钱粮税的事就废除了。大道坛庙虽然能得到国家供养,也能接受信众馈赠,但是家大业大的,钱财好像永远都不足。

既然皇帝主动开口说了,刘道虔又感到有现实需要,也就没客气,说道:“若说困难,也是有的,道坛虽是每月都能得朝廷供养衣食,只是有时诸多进京信众来借宿,灾荒时节,又有饥民前来乞食,是以米粮颇有不足。二则,道坛占地实在广大,殿宇房舍众多,洒扫不易,陛下若能多赐米粮并些许仆役为老君清理尘埃,贫道等不胜欢喜。”

他这大道庙坛按规矩指定,就只能有一百二十人,朝廷也每月按照一百二十人的人数给他们衣食,可是这么些年下来,人数从来都在定额以上,毕竟谁还没个沾亲带故啊!左拖一个又拉一个,再加上有时候一些道客来这里食宿,每日做的饭食量可远远超过了一百二十人。

刘道虔的这两个请求对皇帝来说都是小事,米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加也加不了多少。仆役的话,本朝也是有惯例的,以前昙矅道人在做道人统的时候,上奏先帝拨发“平齐户”和犯人到几个寺庙里面做寺奴,后来朝廷又数次给寺庙施舍仆役,只不过这项好处没落到道门手上。刘道虔的请求不过就是发些罪犯的事罢了。“平齐户”皇帝就不打算给了,他们在平城生活了二十年,跟其他平民没差别,不能再把“平齐户”当做奴婢来看待。

“此事朕记下了,真人勿虑!”皇帝说完就走进老君殿,刘道虔跟进跟上,他还要给皇帝拈香。

等皇帝上完香,就和诸王,大臣一起去了斋殿说说闲话,等着任城王到来。现在时辰还早,任城王不来午膳都不用吃,只能聚在一起说说话打发时间。

拓跋慎两兄弟跟在诸王后面一起进了斋殿,叙礼后各自安坐,拓跋慎和拓跋恪坐在诸位叔叔后面。

闲的无聊,皇帝就要去年十月底出使南朝返命,一个多月前才返回平城的李彪说说在南朝的见闻,给大家解解闷。

李彪是个博闻强记之人,作为使臣是颇称职的,每次去南朝都没闲着,应付南朝之余,还派遣属下四处去市井访问一些南朝发生的事情,倒也所获不少。不过皇帝现在要他说些见闻趣事,正经事就不能说了,说些南朝的趣闻就行了。

李彪也不客气,说起在南朝听到的事,如他在南朝国宴上,见到萧颐宠臣纪僧真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倒去给萧颐擦流在胡须上的酒水的事,还有纪僧真向萧颐请求做士族不成的趣事。还有建康士大夫不管老少,出门不是坐车就是乘辇,连马都不敢靠近,拉出的弓射不出十步远的笑话。

李彪讲得好,大家都捧场,皇帝也屡屡发言点评南朝风气的颓废,众人接话此起彼伏,一时间气氛热烈非常。

拓跋慎也在下面认真听着,虽然都是些趣事,但是也很有意思,所以听的也很认真,不时跟在几个叔叔后面附和几句。

拓跋恪却不一样,他对这些成年人的趣谈实在没兴趣,忍着听了好一会儿,好几次看看外面的光景。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对拓跋慎道:“二兄,叔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等着吧?来的时候不是说好要在这道坛游玩的吗?趁着叔祖还没来,我们赶紧去游玩吧!”

拓跋慎听了拓跋恪的话,想想觉得拓跋恪说的也对,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如到处看看,李彪的趣闻可以以后再听他说就是了。

第七十三章 天师道坛(中)

在告知了北海王以后,拓跋慎两人就出了斋殿。因为没打算出大道坛庙,所以也没有叫人跟着,有人伺候着,游玩反倒不尽兴。

天师道坛对拓跋慎两人来说都是陌生的,以前他们没有去过道家的道场,对道家的建筑制度都不清楚,所以出来之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讨论好一会儿也没个主意。

“三弟,不如去道坛上去观览一下四周,那里地势高,看得远,正好可以看看这附近有什么好去处。”

两个人商量好,一起出了内殿区,朝着道坛走去。这个道坛虽然没有白台高,也差不了太远,所以很显眼。

上了第五层道坛后发现道坛的地势优势果然明显,不说远处的民居,就连皇帝所在的斋殿都看的清楚。这里视野空阔,面积也不大,直径看起来三十步左右,中央还有个祭坛,四周墙上还刻着各种道士们幻想的仙界图景和仙人,还有一些仙人的故事,比如黄帝飞升,子乔升仙,甚至还有刘安与八公服食丹药得道,张良道遇黄石公的故事图刻,上面还刻着铭文加以介绍。

黄石公到底何许人,拓跋慎不知道,后世也不清楚,只是留个名,子乔后来被武则天推为祖宗,还弄了个《升仙太子碑》,刘安就是胡说八道了,相比起东周神秘莫测的太子乔,刘安的故事才更让人奇怪,明明是个事迹清晰的人,怎么就有了成仙的故事呢?

“二兄,二兄,你来看看”

拓跋慎正看着这些仙人图刻,想着这些人物的事迹,听到拓跋恪的喊声,看了过去,原来拓跋恪正在东北方位指着前方。

拓跋慎走过去,顺着拓跋恪指引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片大型石头建筑废墟遗迹,说是遗迹,倒也不低,有个五六丈高,只是在这大道坛庙里面有这么大的建筑遗迹不清理,不免奇怪。

“这是什么殿宇吗?怎么毁了?”

“可能就是当年世祖皇帝为寇天师所建的静轮天宫吧!崔司……崔浩死了以后,世祖皇帝就派人将静轮天宫拆毁了。听人说当年静轮天宫已经几近三十丈高了。”

“嗯!这个小弟听说过,寇天师说,仙人喜欢居住在距天近的地方,所以才修建这静轮天宫用来接天,也不知道如果能修成,会不会真有仙人降临!”拓跋恪说着说着,幻想起仙人降临的场景,想想自己该向仙人提什么请求,蓦地傻笑了一下。

拓跋慎看着拓跋恪傻笑起来,知道他这是陷入臆想了,也觉得好笑起来:“三弟不是一向喜佛吗?仙人来了你要求些什么?”

拓跋恪清醒过来,说道:“听说仙人能长春不老,小弟想求来丹药,献给阿姨服食。”

拓跋慎听了,看着拓跋恪点点头,笑道:“嗯!为兄当与三弟同求。”

。。。。。。。。。

两兄弟下了道坛,问了不少道士,绕过一片竹林,才到了废弃的静轮天宫处。因为这里常年荒废,到处都是草木之属,远在道坛上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

看着比他们两人还高的杂草和树木,两人对视一眼,看来是不能去了,凭他们根本进不去,而且草木这么茂密,只怕里面会有诸如蛇之类的东西,太危险了。

两人转身回去,可是却发现回去的路径都没记清楚,只好凭着记忆和感觉走,经过了不少看起来是住人用的寒舍院落,却都没有人在这里,只有偶尔想起的鸟鸣声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想来这里就是道士们的住所了吧,可能都去迎接皇帝了,所以才如此寂寥。

“大兄,赶紧走吧!”拓跋恪看了看头顶上不大的天井,有点害怕的感觉,是以说道。

拓跋慎见走了这么久还没出去,心里也有点着急,他倒不是害怕什么,青天白日的还能有鬼不成!只是出来的时间不短了,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怕皇帝知道了责怪。

这里又没有可以观察的地方,根本没法确定位置。拓跋慎走到一块大空地上,看着太阳所在方位,自己的影子,再估摸一下时间,测算了一下大致方向。指着左手侧的一条建在河池上的走廊道:“我们从这里走吧!”

这条水上长廊是建在河溪上的,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声,左右两边被茂密的大树遮挡住了阳光,显得很是幽暗,水声混着两人脚步的踩踏声在树林中回荡着,这种环境促使着两人更加快了脚步。

走了一会儿,发现原来这条走廊是一个池塘的接桥,是通往池水深处的路径。拓跋慎担心又走错了路耽误时间,回头看看拓跋恪有点害怕的样子,只好把原路回去的话吞回去,反正这里面对他来说都一样,回去了也不一定找到出去的路,这条廊桥这么长,总能走出那片房舍区吧。

顺着廊桥前行,绕过了一座水中巨型石山后,发现了池中有座长约有三十多步的水上台基,台基上面有所木石所建的道殿,道殿顶上用的琉璃瓦,两角安装着铜铃,墙面和立柱刷着青漆。殿外放着几面绣着云气的旗幡。因为方位的原因,多宽就不知道了。

拓跋慎拉着拓跋恪的手快步上前,这里看起来气象很不一般,应该后面就有出路吧,这时候的建筑很多都是前后相通的。

也许是觉得这里气氛凝重的感觉,到了近前,拓跋慎放慢脚步,却听见从道殿内传出说话声,原来里面有人在啊!

拓跋恪听见有人说话声,高兴起来,拉着拓跋慎往前说道:“二兄,这里有人在,我们去问问路吧?”

拓跋慎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人在,这个道殿建在水上也有些不一般,而且还是以琉璃为瓦,地上铺的还是平石,比皇宫都不逊色嘛!里面供奉的……不会是寇谦之吧!

“何人擅闯此地!不知此处不接外客吗?”

随着话音刚落,从殿内走出两个人来,拓跋慎看过去,愣住了,原来其中一个是他认识的,正是郑娘子的叔父郑道昭。郑道昭旁边的是一个中年道士,身材高大,看起来孔武有力,实在不像是个道士。

郑道昭怎么也在这里,今日没看见他随侍皇帝左右啊!

第七十四章 天师道坛(下)

拓跋慎看着手上的大小两卷道经,将小的经卷递给一遍的拓跋恪,小的那卷他已经看过了,叫做《黄帝阴符经》,不过才数百字的小文章,大卷的他还没打开过。

这两卷经文是刚刚郑道昭的好友,叫做崔寅的道士所给,据郑道昭所说,他这个朋友是清河崔氏出身,早年不顾家人劝阻入了道门,一直都在嵩山隐居修道,今年年初才到平城,现在借住在大道坛庙中,是郑道昭以前游历的时候认识的。

能在这道坛庙中借住,可见也是天师道众。这个崔寅此次来平城,就是想将这两卷道经献给皇帝,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他去了好多家高官家族,希望能通过他们献上这两卷道经,只是很多人都知道,相比于道教,皇帝更加亲近佛教,所以都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崔寅自从来了平城以后,也曾经去过郑羲家拜访,希望郑羲能够帮他一把。郑羲看在郑道昭和崔氏的面上接见了他,只是看过他所进献的道经之后就拒绝了他,只是留他在家中盘桓了数日,走时又资助他不少财物。

崔寅又因为当年入道的事,和家族闹了矛盾,不好去崔家求助,于是找好友郑道昭商量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门路。昨日郑道昭听说了皇帝要在大道坛庙给任城王践行的事,就连忙赶来通知崔寅,是以昨夜也留居在这里没有回去。

崔寅得了郑道昭的消息,连夜就去找了坛主刘道虔,想请刘道虔帮他禀奏皇帝。以崔寅的想法,都是天师道众,这事对刘道虔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哪知道最后刘道虔没答应他。

拓跋慎打开经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经文,别人才不敢代献的。《黄帝阴符经》据崔寅说是在嵩山所得,是寇谦之所著。他也看了一下,没看到有什么犯忌讳的。看来重点不在《黄帝阴符经》,而是在这卷篇幅更大的道经上。

《老子西升经》!!!

看名字,颇有杀气啊!西升……难道是《老子化胡经》的变种?

拓跋慎停下脚步,大略起了起来,虽然比起《阴符经》来说这卷道经篇幅大很多,不过也就数千字,只是观其大略的话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看完。

“二兄,这道经说的什么?”

“没什么?这经文都是些奥妙晦涩的,我也不得明白。”拓跋慎将经卷收好,继续走着。

这经文倒是没有《化胡经》那么赤裸裸,非要把释迦牟尼改造成老子的弟子的意思。只是其中开篇就是“老君西升,开道乾竺。”老子化胡之意昭然。

难怪别人都不愿意代崔寅献经,刘道虔也一点不顾同道之谊。崔寅怎么敢将这种献给皇帝?难道他想做本朝的寇谦之不成?

想到这里,拓跋慎也有些犯难了,这《西升经》虽然只是稍稍点了一下老君去天竺宣道,没有直言老君教化释迦牟尼之意,可是到底也属于佛道相争之作。

好在本朝不比南朝,佛道之争没那么激烈,现在世间流行的佛道互骂的文章都是南朝人士写的。

。。。。。。。

两兄弟走到斋殿外,看见此时皇帝和诸王大臣还留在斋殿中闲谈,看来任城王还没到。

玩了一大圈,拓跋恪此时也有点累了,只想休息几刻钟,是以两人又重新进了斋殿,给北海王告归以后坐在北海王后面,边听诸王大臣闲聊边说说小话,吃点果脯,喝点蜜水。

。。。。。。。。

“陛下!任城王殿下和广陵侯已经到了殿外了,请陛下宣见。”一个谒郎走了,打断了殿内的交谈声,奏报道。

皇帝看了看殿外光景,原来不知不觉都有一个多时辰了。

“今日本为送皇叔而来,今日皇叔为尊。朕与诸公一同出去迎接叔王方好。”皇帝笑着起身,对诸王众臣道。

众臣一起跟着出去,将任城王迎进殿以后,皇帝命令诸王大臣各自归位坐下,又将任城王的座位安排在自己身边,新任梁州刺史广陵侯拓跋衍坐在诸王之后,问道:“任城叔今日与广陵侯交接,朕本以为午后才能来此,怎么这般早来了。”

“方才臣在邸中与广陵侯对接梁务,不意接到梁州急报,这才与广陵侯一起来见陛下。”说着取出一道奏疏,双手奉上。

皇帝愣了一下,接过奏疏后,并没有看,而是放在身前,说道:“任城叔可详细说与朕及诸卿知道。”

“月前梁州派往吐谷浑的间者回传,南朝萧颐听闻吐谷浑度易侯死讯,便委派了伪振武将军丘冠先使吐谷浑授官吊拜,伏连筹意以丘冠先先吊其父,再受官爵,丘冠先执意不允,伏连筹将之绑缚深谷临逼,为丘氏严拒,伏连筹羞恼之下,命人将丘氏推堕于谷下。”

“就是那个数年前绕行吐谷浑,勾连蠕蠕意欲犯我代魏的丘冠先?”

“正是此人。”

皇帝沉默了一下,感叹道:“丘冠先为使蠕蠕,往返三年有余,其苦劳多矣!不想竟丧生绝谷,惜哉!”

“萧颐必不能为丘冠先伸此仇雠。其本以笼络伏连筹之意,而不意伏连筹无礼至此,故有此失。此番吐谷浑与南朝结下大隙,是否驰命秦梁,以州郡兵援长孙百年,速破吐谷浑泥和,洮阳二城?”

皇帝摇摇头道:“朕前准百年讨击吐谷浑之意,本以百年身当边将见机之常理。非是朕本意,若伏连筹能知罪告命,朕复何求?”

“南朝前遣裴昭明请成与我大魏,而心怀两端。前者勾连蠕蠕,今又诱吐谷浑为之犬马,所望者非我大魏其谁?此事当遣使责之!”

皇帝点点头道:“朕意亦然。”

其实这个时代,向吐谷浑这种即接受魏的官爵,又接受齐的册封,是十分常见的事。这些人就是捏准了你不会因为这些两面讨好的事而对他动刀兵,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南齐遣使去吐谷浑虽然可以说是常事,不需大惊小怪,但是既然被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当作没看见,否则对方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遣使之事,朕再筹谋为之。任城叔勿虑!”

第七十五章 求往南朝

自从天师道坛回宫听说皇帝将要派遣使者前往南朝以后,拓跋慎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去南朝一行。

从现实来说,他前几天做了件“大事”,为宫中内外所瞩目,说不得过些时日,宫外都会有他的大名流传。现在恐怕冯诞对他也意见很深,虽然出卖拓跋恂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冯清,但是此事对拓跋恂造成的影响太重。短时间内,冯诞肯定无法释怀。还不如先出宫一段时间,等这股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从私意来说,前世的他就很喜欢魏晋风流的故事,现在有幸来到这一千五百年前的大争之世,如果不能去南朝看看,亲身体验南朝的风气,去一次传说中的乌衣巷观览一番,未免太遗憾了。

如果本朝能够长久与南朝保持和平,以后未必没机会,只是等到两年以后,皇帝就会向南朝下战书了,其后迁都洛阳,与南朝长期在豫南鄂北交战,到时候想去都没机会。失去现在这次机会,再想去就要等到尔朱荣进洛阳,如果他到时候运气好还活着,倒是还能跑去找萧衍“老翁”乞食,说不定还能被他推为“皇帝”,让陈庆之保着他去洛阳做“魏奸”。

只是要去的话,这里面的难处太多,首先是皇帝未必愿意,第一他现在年龄太小,还不是远离父母的时候,第二从平城到建康数千里路程,即便一路不遇暴雨这种灾害天气,也得近两个月才行。更重要的是,他的皇子身份不一般,去了南朝有被南朝绑架的风险。虽然可能性不大,南朝毕竟是以中华正统自居的国家,一般不会做出绑架使臣的事,但是这事没有一定,如果萧颐一时头脑发蒙,非要留下他做客怎么办?到时候他最多就是周瑜给刘备预定的的下场,娶公主,封王爵,然后被人盯着,连建康城门都出不去。每次只有平城来使,才会让他去见见北人。

这还算好的,运气坏的话,杀了他都有可能,要知道皇帝在两年后宣布南伐的时候,还曾经派使者前去送战书,其中副使就因为抗言不屈而被杀。当然,那是战争状态,不能拿来比对和平时期。

就这样犹犹豫豫了两天,不知道该不该去跟皇帝请求。第三天大约午时,皇帝派人前来传见。

拓跋慎这两天没见着皇帝,因为心里面想着是不是去求告的事,连崔寅的两本道经都没想起送过去。现在皇帝要见他,正好一起送去。

皇帝此时正在皇信堂中,堂中除了冯诞,还有蒋少游等人,皇帝此时在听取蒋少游等人继续讨论关于太极殿营造的事。拓跋慎进殿以后,就看见蒋少游等人也在,蒋少游“平齐户”出身,非常擅长工技,朝廷的佛雕,宫殿园林,包括太后的永固陵等诸多土木工程都有他参加制定,因此出入宫禁繁多,所以拓跋慎也认识他。

“儿慎奉诏前来,父皇陛下万岁!”拓跋慎收回视线,走到皇帝面前拜道

皇帝放下蒋少游所上的表疏,说道:“朕先与蒋卿议事,毕后有事要说与你知。”

“是!”拓跋慎站起身后,走到冯诞身边,微微屈身行礼道:“王舅安好!”

冯诞还礼道:“甚好!”他虽然对拓跋慎很不满,不过皇帝面前他还是知道怎么做的,也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脸色。

皇帝看冯诞和拓跋慎相见,还算平和,点点头后,继续看着蒋少游的表疏。

“陛下,臣等多次商议,所议呈于陛前,还请陛下斧正一二。”蒋少游拜道

拓跋慎坐在冯诞身后,眼中看着蒋少游等人,心里面想着待会要不要求去南朝的事。这两天他反反复复想过多次,觉得此行在南朝未必有那么大凶险,毕竟两国和平多年了,萧颐没有理由为了抓他与本朝闹翻,皇帝真要打南朝,一个人质又算什么?萧颐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心中渐渐倾向于去看看。

“卿表中所言,杂揉各说,与前所议,不为有何进益。若是要勘验魏晋旧宫基址,此尚可为一良策。只是,洛阳城经石勒之祸,已为荒域丘墟,即便卿前去勘量,所得只为台基尺数,若以此为据,则殿成而为南人所笑矣!朕本裔黄帝,得天之命守此北国,正欲与南人争衡正朔,岂可因此失之。卿所议甚佳,奈何不能称朕志。”

拓跋慎听到皇帝所言,想起史书上确有蒋少游前往洛阳勘查魏晋基址的事,后来还因为这件事前往南朝,观摩南朝的宫殿形制。

想到这里,拓跋慎站起身拱手道:“儿有一议,请奏于父皇陛下”

皇帝和冯诞,蒋少游等人都看向拓跋慎。皇帝持礼甚严,对拓跋慎冒然发言有点不大高兴,但是还是说道:“卿有何话说?”

拓跋慎知道皇帝这是不高兴了,这里不是太华殿,所以礼仪不必如朝礼一般严肃,更不必对他称“卿”。

“禀父皇陛下,太极殿形制不明,若只闭门猜度,终不可得其实,方今正要遣使南朝,莫若以蒋君少游同去建康,观其仪制,蒋君博识强记,必能得其精要而归。”

“啪!”皇帝听罢,抛下手中表疏,只觉拓跋慎所言甚有道理,不需多加思索便道:“我儿所言甚善,朕方要委派李彪再去南朝,正不能得一副使同去,我儿所言,副使可定矣!”转过头对蒋少游道:“卿可为李彪之副,同去南朝,观其仪制。必得南朝真意方可!”

“臣遵旨!”

。。。。。。。

皇帝看着蒋少游等人退出殿外,回过头对拓跋慎笑道:“二郎今日所献良策,得解为父之难,日后若是有什么请求,可与为父说。”

拓跋慎这几日在中音殿和清潇院中,少有外出,还没听说皇帝已经决定好了派李彪出使的事,现在又加上蒋少游,恐怕这两日就要成行了,本来他还以为还有几天功夫再仔细想想,就算要去也好想点说辞。现在看来时间来不及了,今天若是出了殿,这几天恐怕不会再得到宣召。现在还没下明诏,若是下了诏书之后再来求告也来不及了。

咬咬牙,拓跋慎走到皇帝面前,下拜道:“儿有一不情之请,还请父皇陛下恩准!”

皇帝愣然,旋即问道:“二郎有何求?可说来。”

“儿思往南朝一游。”拓跋慎稽首拜道

第七十六章 张嫔故往

拓跋慎的话把皇帝和冯诞都镇住了,两人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这种要求,皇帝沉默了一下,问道:“二郎何以会有此念?”

“儿有幸生于天家,不需如贫家子弟一般,不得成年就出没于山林水泽之中,为一果一麦行走于野间。十三从役,六十尚不得归。儿虽然不如他们,也想为大魏尽一份心力。”

皇帝摇摇头道:“我儿有此为国之心甚好,只是你现在年岁幼小,还不到为国效力的时候,只当用心攻读诗书,习于军马,日后有所成,不论从文从武,都能为国出力。”

“儿读史书,过去历代的君王及其子弟,都是或生于深宫之中,或长于妇人之手,一生足迹不过辗转于尺寸之间,待其成长,困于俗务,即便因为见识不足而为群下所蒙蔽,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时日再去加以历练。我族本在阴山以北,族中健儿十岁便可弯弓盘马,十五岁即可随驾出征。儿今已有十岁,也不能说是幼小,希望父皇能够允许儿乘此闲暇之机,蹈季札习礼之余迹,效史公求学之赤心。”

“南朝大魏匹敌,萧氏以臣子弑君篡夺,本性凶狡,你既为朕子,在南朝看来乃是奇货,若是萧颐强留你作为质子,为父如何能安心?”

“此节儿亦想过,萧道成以诡巧微功篡取刘氏,江南门宦惧其武力而不能抗,心实不服,此情萧氏岂得不知?故而多年来以虚位待刘氏故旧,伪行仁义,诈取声誉以收人望。现今我朝与江南息兵积年,使者相望于道,国书往返江淮,江南百姓多蒙此惠,都不愿再起刀兵。萧赜此人有守成之节,而无武功之心。必不敢为取祸之计,擅起刀兵。况南朝自视中华正朔所在,言必称仁德礼教,儿以使者之身前去,萧赜岂敢犯天下之大不韪?萧赜如强留儿,建康不过多一客尔,其虚伪之情则不攻自破。徒为人所笑。”

皇帝听罢,说道:“二郎此言虽有理,只是其中还是有些风险,萧赜之心难测。你要游学,大魏之境何处不可,何必要去江南?”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方今与大魏匹敌者,只有江南一朝,父皇有再造中华之心,儿愿为王前驱,一观南朝之政。昔日赵主父潜图关中,伪作使者前去观秦昭王之虚实。当时秦强赵弱,嬴稷虎狼之心,赵主父犹敢一探,况儿此去,危险不若赵主父,又有何惧?”

皇帝站起来踱步良久,说道:“二郎所请,为父已知,待为父仔细想想,再做答复。”

“今日叫你来,为有一事要告诉你。你母家外舅张绍由武阳令转授乐安太守,现暂居在主客令张彝家中,你明日可去探望。且先去吧!”

拓跋慎不及多想五年未再见过的母舅张绍的事,站起来,长揖道:“是,儿告退。”

皇帝等拓跋慎出了皇信堂,回到御床上坐下,问冯诞道:“以王舅看来,子慎此请,可行乎?”

……

。。。。。。。

拓跋慎出了皇信堂,不再去想去南朝的事,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成不成只看皇帝的意思,如果皇帝坚持不肯,那就只能说是天意使然了。

现在他只想去看看五年没见过的母舅张绍。这五年来,拓跋慎没有得到这个没见过多少次的舅舅的的消息。可是皇帝要他明天再去,现在也只能先回中音殿了。

回到中音殿,拓跋慎先去见了冯清,说了明日要去看看外舅的事,至于去南朝的事,这事未必能成,就懒得说了,再者,冯清肯定不愿意他去,还是瞒着吧!

之后又去了清潇院中,禀告了曹贵人明日出宫的事,然后去卧寝中,取出一个放在枕头下的木盒,这里面放着拓跋慎生母张嫔生前留下的一些写给母家人书信,这些信直到去世前都没有送出去,因为张家当时已经是人丁不旺,平城之中根本没有亲人留居,所以这些信只能放在一起存着,是拓跋慎在收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的,这些年都当作宝物收藏起来,放在枕头下面,都没有打开过。

说起母亲张嫔的出身,拓跋慎以前还问过。他的母亲也属于“平齐户”。

“平齐户”就是献文帝在位年间所征服的,原来由刘宋统治的青齐地区的豪族和民户。

刘宋猪王刘彧即位以后,刘宋孝武帝刘骏的儿子刘子勋不服,起兵夺位,当时刘子勋声势浩大,刘彧的地盘一度只限于建康周围。当时清齐之地也为这件事站队,时任徐州刺史的薛安都站在刘子勋一边。刘子勋被镇压以后,薛安都心中不安,派人去建康请成,声称自己愿意面缚请罪。刘彧不顾萧道成等人劝阻,派遣重兵去迎接愿意“面缚”的薛安都,薛安都当然不会真去面缚,于是转头向北魏请降。

北魏见机会难得,派遣了慕容白曜领军进入青齐,和薛安都等人一起攻打效忠于刘宋的郡县。张嫔的祖父张谠当时担任东徐州刺史,属于当地土人,刘宋败退以后就投降了北魏,因为他官高职显,所以当时北魏给他的虚礼待遇也很不错,仅次于薛安都和毕众敬等人。

除了张谠,还有清河崔氏的崔道固等人都是因为势穷力屈才投降的,比不得薛安都等人,所以朝廷把他们全部迁到了平城,只给他们虚官和爵位。这些原来抵抗过北魏的民户被迁到阴馆县居住,在那里设置了“平齐郡”,凡是被迁到平城附近的原青齐民就被称作“平齐户”。

平齐户开始的地位都很低,属于被观察,改造人群。后来时间长了,朝廷为了安抚他们就征召一些过往历史还算好的青齐豪族女子进宫,张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召进宫的。也正是因为“平齐户”的出身,她才在生下拓跋慎之后,被升为嫔而不是像高照容那样成为贵人。

宫禁之中规矩甚严,不是谁都有像冯家姊妹一样的母家,家势不好,自然就要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张嫔进宫以后,只有在逢年过节大朝会那日才会见到家人,连话也说不尽兴,心里面的千言万语也只能写在纸上。

张绍是张嫔的第二个哥哥,她在母家排行第三。两人的父亲都是张谠的长子张敬伯,自从张谠去世以后,张家接连遭受不幸,接二连三有人故去,到现在,全家人户还不足十人而已。说起来被称为清河张氏豪族一支,实际上早就衰落了,张绍这个县令做了七年,才得以转为太守,对此时的张家来说,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第七十七章 拜访张家

第二天辰时末,拓跋慎才带着陆光从清潇院中出发,他昨日来了清潇院以后就没有再回中音殿,而是留宿在这里,与曹贵人聊到了深夜才回去睡下,是以第二日起的有些晚了。

到了止车门后,这里已经停着一辆牛车,还有几个将要跟着他一起出宫的内宦。这是昨日皇帝说了这件事以后,拓跋慎出殿时拜托了张瑁为他准备了牛车,牛车平稳又慢,最适合在人数众多的城内驾车,而且陆光还要一路步行跟随,牛车更方便。

张绍为什么会借住在张彝家中,拓跋慎并不清楚,能到了借住的交情,想来不是兄弟就是亲友,可是母亲张嫔以前没说起母家有个叫张彝的人,所以对于张绍和张彝是什么关系,拓跋慎也迷糊。

带着这个疑问,拓跋慎还特意去了白台,调阅了张彝的资料查看,张彝不是什么尚书,镇将之类的高官,所以他的资料也不是什么保密型的,是以拓跋慎能轻松拿到这些档案,不过也都仅限于表面上的,能见人的档案,那种不能透露的,人家自然也不敢给他看,再说拓跋慎也不需要。

在仔细看过张彝的资料之后,拓跋慎才明白过来,原来张彝也与“平齐户”有些许关系,他们家和母亲张嫔母家一样,早年都是祖上跟随慕容德一起去的青齐的,有可能还会是同族也说不定。张彝的祖上张幸还做过慕容氏的东牟太守,后来在刘裕破灭南燕的时候,带着家族人众和一些东牟百姓一起投靠本朝,算是早期投效的功臣。可能在当时就与母亲外家有渊源也说不定。后来外曾祖在投降并被迁到平城以后,两家又亲慕起来。至于母亲没说起与张彝家旧交的事,可能是因为母亲并不认为张彝是同族吧!毕竟当今社会上,那些地方家族为了壮大家势,就喜欢和同姓通宗,这种情况也得到了社会上的承认,像荥阳郑氏,指的是郑羲一家,可是如果有同姓郑氏的非郑羲家族的少年子弟在外说自己出身荥阳,别人就会把他当作郑羲的族人而不会去深究到底是不是。这种情况很普遍,说白了就是互借声势罢了。

张彝家在哪里,拓跋慎不知道,幸好张瑁也想到了这一节,给他安排的几个随从里面有一个对平城的各个里坊分布大致通知。张彝的平陆候邸所在倒也清楚,在用了半个多时辰,走走停停之后,总算到了张彝家。

说起张彝平陆侯的爵位,有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拓跋慎外曾祖张谠的爵位也是平陆侯,这也算是本朝的一大特色了,可能是因为都是出身清河张氏,所以朝廷才这么封的,像这种爵位名称相同的也不止清河张氏一家。

拓跋慎命令将牛车停在路边,自己下了车,吩咐陆光进去通报,就说清河张氏故人子弟来访。他现在穿着胡服,冒充清河张氏子弟不合适,会被守门人当作蓄意找事的。

张家的奴仆得了陆光的话,自然要出来看一看,见拓跋慎虽然面生,却衣着气势不凡,很可能是大家子弟,于是进去通报。只片刻就出来说道:“家君有请。”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拓跋慎和陆光二人跟在张家奴仆后面,穿过前院后过了二层门户才进了张家的正堂。

张彝和张绍此时正在接待两位前来探望张绍的清河故交来客,张绍来他家已经三日了,从昨日起就有不少以前出身青齐郡县和一些张绍交好的友人前来拜访。今天一早又有两位清河崔族故旧同来,本来张彝打算先陪着张绍一起去拜访中书侍郎高聪,没想到又来了客人,只能先把去高聪家拜访的事放一放再说。没想到刚刚招待崔家兄弟不久,水都没喝完一盏,又得到门仆通报有本家的故旧少年子弟来访。

“家君,客人到了。”奴仆先进去报道

张彝张绍和两位崔氏客人这才陆续从坐床上起来。一起向着门外走去。刚刚听到门仆说是张家故交子弟,又是个少年郎君,所以他们也没有出去迎接,以为是哪家故交因故不能亲自来拜访,所以派了家中子弟前来致意的。不过现在人也经到了,再坐着就失礼了。

拓跋慎站在堂外,看见张彝等四个人走出正堂。虽然已经五年没有再看见阿舅,拓跋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四人之中的张绍,快步上前长揖道:“甥慎拜见伯舅,伯舅在外五年,未想今日方得再见。”

张绍跟在张彝身边一起出了正堂,看见拓跋慎后初时还觉得面善,毕竟五年时间,拓跋慎的变化有些大,张绍都有些认不得了。待见拓跋慎拜倒,这才明白过来是谁。顾不得拓跋慎皇子的身份,一把抱住拓跋慎,未及说话又松开拓跋慎,侧身一边还礼道:“殿下千金之体,下官岂敢受礼。”话音中微带激动。

张彝在旁连看带猜,也认出了拓跋慎,来不及给崔氏兄弟多做介绍,礼拜道:“下官张彝拜见二殿下,殿下屈尊驾临,下官有失迎候,有罪。”

站在一边的清河崔氏兄弟听了张彝话中点明面前少年郎君的身份后,也躬身礼拜。他们今日连袂来访,本来是想一来拜访,二来看看张绍有没有带来清河家中的消息,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二皇子,他们现在还属于中级官员,进宫的机会不多,再加上拓跋慎多是待在后宫,前朝无事一般又不去。所以并不认识拓跋慎。

四人把拓跋慎迎进堂中后,拓跋慎压下心情情绪,看了看崔氏兄弟,问道:“未知二位是何名家?我阿舅久在外任,多年未归,二位可是我家阿舅至交?”

崔氏兄弟对视一眼,正准备回答,一旁的张绍就道:“这二位是下官故旧,清河崔门高第。”

指着左边的长须中年道:“这位是现任著作郎的崔光崔孝伯。孝伯现在秘书监奉命修国史。”

“原来是李秘丞僚属。我与秘丞相交甚厚。”

“下官官卑职微,蒙陛下不弃前嫌,授予官禄,舔为李秘丞僚属,得为朝廷效微薄之力。”

第七十八章 心迹

拓跋慎辞别了舅舅张绍和张彝,崔光,崔亮兄弟后,坐车回宫的上,想着刚刚和舅舅等人说的话。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位清河崔氏兄弟只能说是清河崔氏的偏支,就此时他们的家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高门,舅舅称他们高门,实际上因为张家和崔家一样处于衰弱时期,抱团取暖的话。

本朝真正的清河崔氏,本来指本朝初年的崔逞一支,崔逞的祖上就是被曹操以“腹诽”罪杀害的崔琰的长子崔谅,他曾经担任过御史中丞的高位,崔逞被烈祖斩杀以后,清河崔氏的主支就转移到崔宏崔浩父子一支,但是崔浩后来被族诛绝后。于是清河崔氏的主支又重新转移到崔逞后裔崔休一支,崔休就是皇帝后宫之一崔嫔的兄长。

崔光和崔亮的祖上是崔琰的第二子崔钦,他们兄弟这一系被称之为崔氏的“清河青州房”,这一支比起清河崔氏的正支,显得人口繁盛的多,崔谅那一支因为频繁在政治斗争中遭到杀戮,反倒是青州房为南朝守土,自霸一方,远离建康政治而繁盛。

青州房自从进入本朝以来,仕途之路只能说刚刚开始,那个崔光的著作郎,只是个中低级官员,崔亮的议郎和崔光差不多,比起崔休那一支差了不少。说起来崔光他们和崔休同样是崔琰的后代,本来应该更加亲近才是,但是因为相隔年代太远,已经出了五服,是以并不是多亲近,而且崔休官职不是什么实权职位,也帮不了崔光他们什么。所以崔光等人倒是和进入本朝以前就多有联姻,同居青州的张氏,房氏等家族更加亲近。这些同为平齐户的豪族有先天的互相依赖性,因为本朝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抱团取暖在这一时期就是本能了。这可能也是崔家兄弟在听说舅舅到了平城就来拜访的原因吧!

。。。。。。。。。

太师·昌黎王冯熙府第

春风吹动着金风池上春华亭的纱幔飘荡不止,亭边摆放着百花花香盈满池边,亭外有七八个身着盛装的侍女分列在春华亭左右等待着冯熙的吩咐。

此时冯熙正坐在春华亭中,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紫檀木棋盘,冯熙手执玉石棋子,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聊以度日。这种悠闲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都已经成为了生活本能了。

冯诞越过假山群,看见父亲冯熙正在亭中,疾步上前拱手道:“儿正要进宫侍驾,大人传儿有何吩咐?”

冯熙放下手中棋子,挥挥手示意左右的侍女都下去。

“为父昨夜入眠时,又想了想二皇子殿下请使南朝的事。昨日陛下咨询你的意见,你在陛下驾前回避此事不答,为父本以为也是妥善之举,如今想来,此举不妥。你在陛下驾前多年,这些大事陛下多有咨问,你回避的又有多少?所谓不答既是同意,你昨日或是谏阻,或是同意都为善举,而回避则失当了,徒然让陛下小视了你。再者,二皇子之早慧聪敏,非大皇子能比,大皇子受于身份所限,举动多糟瞩目,任何一点小过失都会为他人所苛视。而二皇子则不然,一些小小善举就会被人拿来比对大皇子”

“二皇子两次奉陛下私旨前去探访润娘儿,又有口服南使之功,足见其能。此次南行,不过是虚应故事,二皇子此去若是为萧赜所留,自是大好,只是萧赜此人非是任性使气之人,劫留使者的事他多是做不出,故而二皇子此去,必载誉而归。如此大魏之境恐怕只知二皇子而不知大皇子,陛下多见二皇子之能,与大皇子甚不利。今日你去侍驾,陛下若再问起,你可力谏此事不可,如此可得二利。一则,二皇子若被南朝强留,你昨日没有谏阻之事必为陛下所深嫌,久后于你不利。二则,正好阻了二皇子立名魏齐,诈取虚誉之举。”

冯诞素来少谋,朝中的事向来都是听冯熙的,故而听了老父的话后躬身说道:“是,儿这就去宫中……是否将此事告知三妹妹?三妹妹若知道此事,必去劝阻,也可为一助力。”

冯熙重新执棋自娱起来,听了冯诞的提议后,缓缓摇头道:“不需说了,昨日你不谏阻此事,还可以说是一时失察,若是今日三娘儿再同去谏阻,只怕陛下要起疑了”

。。。。。。。。

拓跋慎下了车,刚刚进了止车门内,就看见了一个在张瑁身边跟随的小宦者疾步上来道:“殿下,陛下有诏,请殿下尽快去太和殿见驾。”

皇帝要见我……难道皇帝已经做了决定吗?

带着对最终答案不明的惴惴不安,拓跋慎来到了太和前殿,经过通报以后进入殿中。

拓跋慎微微抬眼看了一下,殿中并无他人,皇帝身穿素服,坐在御床上,殿中也只有皇帝一人在此。

“儿参见父皇陛下,伏愿父皇陛下万岁!”

“二郎起来吧!”

等拓跋慎起身之后,皇帝问道:“二郎昨日执意南行之言,朕事后所想,似有未尽之下情,可还有何缘由?二郎不必有何顾虑,直言便可。”

他昨天在拓跋慎走后,问了冯诞对拓跋慎请求去南朝的事有何意见,冯诞当时只说自己学问粗浅,虽觉二皇子所言有理,但是这种大事他不敢以私心碍皇帝的决定。

皇帝听了,就知道冯诞这是避嫌,不想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就自己仔细分析一下拓跋慎的几个理由,只觉得拓跋慎所说的诸般理由并不充足,不是说有报国之心不好,而是报国之道诸多,也不必冒着被劫留的危险去南朝,是以今日派了人在止车门等着拓跋慎回宫后来太和殿见他。

拓跋慎还以为皇帝已经做了决定,没想到却是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没说。要说不好说的理由,当然有,只是冯诞当时在场,那些理由他不好说,只能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既然现在皇帝问了,这里面有没有闲人,他倒是不介意直说:“父皇陛下明鉴,儿确有下情未禀。”

“二郎且详细说来。”

“儿读经史集典,向来追慕汉典,自以为欲治中国之地必以汉法为之,而河北自永嘉之乱以来,典籍焚荡,千里丘墟。河北汉法于此扫地矣!”

“河北失礼,野无所求。故而儿想前往南朝观其汉典,窥其遗留。”

“父皇陛下久有迁都中原,大兴文教,混一南北之意,只因为太后丧故不得不缓图。异日丧毕,父皇必行大举,则五六年间国家多事,儿即便有心出京,亦不可得。故而才想在此闲暇之际外出游学以增长见闻。待日后修教文礼,儿也能得尽微薄之力,不敢说能有何查遗补缺之举,但能让外人知道我父子同心足矣!”

皇帝闭上眼,沉默良久,复睁眼笑对拓跋慎道:“二郎知为父之志,甚好!甚好!南行之事,为父准了。你且先回去。皇子出使,自始皇帝以来未有,为父此次发古人之未有,应了你此求,也望你谨记今日之言,勿失今日之心。”

拓跋慎长揖道:“儿今日之言,句句真心,父行于前,子蹈于后。”

皇帝点点头道:“去吧!仔细与你阿姨说说这件事,多多宽慰为好。”

“是,儿告退!”

拓跋慎收摄激动的心情,退出殿外。站在太和殿廊下,捏着拳头,闭上眼恢复一下心情,免得高兴之下有什么失礼的举动。

等激动之情过去以后,拓跋慎睁开眼,却看见了冯诞风尘仆仆的过来了。

他这么急匆匆的干什么?

第七十九章 冯郑各谋

皇帝将要委派二皇子拓跋慎前往南朝的事正午时分就已经传遍了皇宫和内城诸官署,这一消息立刻在和省部官署中引起轩然大波,这种以皇子为使者的事秦汉以来都没有过了。两周时期倒是很常见诸侯公子出使的情况,但是拓跋慎是大国皇子,地位完全不一样。

中书监高闾得了这个消息后,放下公务,跑到太和殿请求面见皇帝,想要问问皇帝这个事情真假如何。假的就算了,若是真的就要劝皇帝改了这一决定。高闾是个很传统的老臣,从政几十年,从太武朝到现在已经是四朝老臣。他也是极少能够凭真本事做到中书监这种高官的汉人,对朝廷的事也足以用尽职尽责四个字来形容。今天这个消息对他来说震撼非常,大不合常礼,其中又有一定的风险,实在太过荒唐,对他这个已经进入不愿求新只想照规章办事时期的老臣来说是不能不去劝谏的。

“高令公,陛下在为太后诵经祈福,已经传令不见外臣。高令公若有何事,可以告知张某,待陛下诵经毕,张某可代为通禀。”张瑁守在殿廊下,说道。

高闾明白皇帝这是故意回避他,看来二皇子往南朝的事是真了。皇帝不见他,他也不能硬闯,看了看殿内,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殿基回中书省去。

张瑁走进去对皇帝汇报了高闾已经走了的事,皇帝也颇为遗憾道:“高公年已老迈,执朝秉政只求不逾矩而已,早已非复世祖之时。只怕不能与壮年人共事啊!若当高公二十年前,朕避而不见,他定要堵在殿门不可!”说完继续诵起经文。

。。。。。。。。

“大人,高令公已经出来了,看起来陛下并没有见他。”郑道昭走进父亲郑羲的值房道

郑羲点点头道:“看来此事不假。陛下此举,必使朝野振动。其中真意实在令人费解。如今连高闾也避而不见,看来陛下之意甚为坚决啊!”

郑羲和次子郑道昭也都得知了这个消息,父子二人也颇感讶异。他和次子郑道昭都在秘书省供职,说些话虽然方便,只是到底是公府重地,不好多说这些事。

郑羲不是冯诞,他不是侍中,与皇帝的关系也不多亲近,自然没有说进宫就进宫的道理。高闾进宫的消息他也听下属说了,所以才叫来郑道昭,要他多多注意一下外面的动向。

“二皇子多蒙陛下信重,自是善事,只是此事也有危险。为父现在也是颇为糊涂,理不出什么脉络。你且先回去吧。为父还要再多想想,待我父子回家再议此事。”

。。。。。。。。

太师·昌黎王第

冯熙手中拿着金线缠柄的麈尾,走在金风池上的水桥上,冯诞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冯熙手上这柄麈尾据说是当年谢安所有,多年前由南来流亡之士所赠,平时冯熙也很宝重这把麈尾,都藏在匣中。只是自从去岁妹妹故去以后,他自感人生无常,年华易去,当及时行乐,以务尽欢愉。是以才从匣中取出这柄以前只在节庆中才给来客一观的麈尾,常常执拿手中,游景观花,阅览道经时不离手中。他自己挥动麈尾时颇有种升仙遗世的感觉。

只是,此刻要谈的事,绝不是遗世仙家该说的事。

“看来陛下之意已定,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大殿下那边,你有机会也要常常督导,务求进步。本朝储君历来都是长子,只要他不犯下难以挽回的大错,当可无虞。”

“陛下身具大才,兼且胸怀大志。若是大殿下长久没有进益,以致陛下有子不类父之感,那才真到了危急之时。比起大殿下学问进益来说,二殿下的事只是外疾。若大殿下自己不求长进,我等即便做再多又有何用?此间轻重缓急你也要拿捏的稳了。二殿下的事先放一放。人做事,做得越多,错误也会越多,总会有机会。”

“大人,儿有一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你且说来。”

“南朝多有本朝亡命之臣,可否派一二暗人前往,诱他们使萧赜留下二殿下,也不需多少年,三五年即可。此事若能成,不过多费些财帛之物。”

冯熙听了冯诞的话,停住脚步,回过身看着长子,冷笑道:“我子多有进益啊!为父也不说此事若是泄露,我冯氏一门何托。只问你一事。若二殿下真为南朝劫留,你可能在陛下驾前终日举止如常,心无愧意?”

冯诞低下头,拱手惭愧道:“不能!”

冯熙转过身,看着金风池上的游船中几个玩乐的子女,说道:“人贵自知,最怕自己不能清醒的认识自己。我冯家扶保大殿下,只因为大殿下是你姑母亲养,与我家富贵长久多有益处。他身居嫡长,有大义在身,这才是我家能扶保他的原由所在。若是因此便迷失其中,做事不知深浅,犯下弥天大错,便是自取灭亡。”

“你在陛下身边随侍,为父从来不担心你会闯下祸事,便是因你对自己还算有几分认识,不该做的不会去做。这也是我家能长保禄位的原因。此话,是为父几十年来的自警之理,今日为父也传给你。为父扶保大殿下只求尽力而为,若真不能,也不算负你姑母。你看看你那些弟妹,他们一生荣辱,都在我父子一身,我父子岂敢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下值以后,郑羲父子三人陆续回到家中,刚刚到正堂不久,就听仆人报告说李冲来了。

郑羲赶紧带着两个儿子走向门外,在第二进门处迎着李冲一起进了正堂。

各人叙礼坐下后,郑羲道:“思冲是为了二殿下出使南朝的事来的吧?”

李冲点点头道:“正是,此事太过突然。冲之前没有得闻些许风声,现在满朝都在议论这件事。我本也要为此事去觐见陛下,只是得见高令君觐见不成,这才作罢。未知陛下何意,才做出此等突然之举。”

“高闾求见不得,可见陛下意绝。陛下向来谋定而觉,此事虽无明诏,已无可挽回。我今日在秘书省,有一想法,亲家公来了,正好一起参谋一番。”

“亲家公且说。”

郑羲笑道:“陛下为何决定派二殿下使萧赜,我等不知。既然不能挽回,可与此事之中再谋一番。我意以明日上表,求以道昭为二殿下属一同前往。”

郑道昭听了老父的话,呆愣了一下,起身道:“大人,儿只是个郎官,恐怕不能担任使属之责。”

郑羲没有回答郑道昭的话,而是看着李冲不语。李冲与郑羲对视片刻,摇头笑道:“亲家公所谋甚大,只是现今时机不至,何得妄求?”

“事在人为尔!前者转继与北苑之事在前,现今陛下能发前人之未有在后,可见陛下对二殿下之看重,羲前次所说之事大有可为。亲家公若还心有犹疑,可谓谨慎过矣!”

李冲听了郑羲的话,低下头想了良久,点点头道:“任公所为尔,只是其中分寸,亲家公也要有所把握,凡事不能失之以度。能求着求,不能求,也需敛手蹑足。”

“亲家公所言甚是,羲也非利欲熏心,知进不知退之徒。”

第八十章 行前安排

皇宫·中音殿

辰时中

冯清和曹贵人正坐在一起说笑着,只是两人都有心不在焉,时不时看着正在被阿璃和阿荷整理头发,帽子和衣服的拓跋慎。

这两天拓跋慎不停的来往于中音殿和清潇院中,被责骂了无数次。拓跋慎又是劝慰又是讨好,直到现在也没能让冯清二人对他有好脸色,只是不像刚开始知道他要去南朝时那么气怒而已。木已成舟,再生气也没用,只是不想这么快就给拓跋慎好脸色罢了。

拓跋慎感受着二位阿姨身边不高兴的气场,心里面也发怵,不敢去看着她们。这次是他自作主张,没有去跟冯清和曹贵人事先商量。当然,他也不敢,根本不用想,她们肯定不会同意。现在受冷遇责骂也是活该。

陆光急匆匆走进殿中,感受到了殿中诡异的气氛,进前小声说道:“张内行派人来传话,太华殿罢朝在即,还请殿下赶紧去应召。”

拓跋慎从坐床上站起来,走到冯清和曹贵人面前,低头拱手行礼道:“儿这便去太华殿奉召。待下朝后再来听阿姨教诲。”

冯清和曹贵人这次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不语。

拓跋慎硬着头皮,长揖之后退后两步才转身向门外走去,刚刚跨过门,就听见冯清道:“且慢!”

拓跋慎赶紧停住脚步,转过身,还是低头拱手行礼道:“阿姨有何吩咐?”

冯清和曹贵人陆续站起身,一起走到拓跋慎面前道:“我与你曹姨送你去,免得外人说我们二人恶了你,于你有碍。”

“谢阿姨体谅!”拓跋慎赶紧谢道。冯清和曹姨愿意送他去,至少在面儿上已经原谅他了。剩下的些许小芥蒂,以后多用用心就能弥补过来。

这两天宫里面流言蜚语,甚至有人说拓跋慎把冯清开罪狠了。

冯清和曹贵人在拓跋慎两边,一人拉着拓跋慎一只手,在一大群侍女宦者的奉迎下出了中音殿,等出了后宫才松开他的手。虽然路上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这个姿态也能把宫里面的流言湮灭了。

到了太华殿左近,冯清等人才停下脚步。这里是正殿朝会的时候,她和曹贵人都不合适久留,只能送到这里就回去。

“二郎,快去吧!奉诏礼仪昨日司仪官就与你说过,可莫要出了差错。”冯清和曹贵人最后再仔细看看拓跋慎的衣装,说道。

“是!二位阿姨还请先回去吧!儿下了朝就回去。”拓跋慎行了礼之后,才向太华殿走去。

冯清和曹贵人看着拓跋慎到了太华殿下,这才结伴向后宫走去,一边走一边商量着给拓跋慎准备的衣物行李。

。。。。。。。

拓跋慎到了太华殿下,抬头看见殿廊下的内行者巨鹏,遂拱拱手致意自己已经到了,巨鹏在殿廊下拱手还了礼,从侧门走进殿中,绕到朝堂殿侧向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张瑁点点头,张瑁走到皇帝面前,低下头低语几句之后,重新回到御床边上等候皇帝的宣召命令。

拓跋慎在殿外端身而立,等着皇帝的宣见。也不知道朝会还要多少时间,拓跋慎趁着这个功夫又仔细琢磨起昨日听说关于郑羲向皇帝上奏,请求以其次子同去南朝的事。这个事有点奇怪,郑道昭是秘书省的郎官,出使的事跟他八杆子打不着,也不知道郑羲出于何种考虑才让他去的。他现在又困在宫中,不能去郑羲家中问问原因。

约摸着过了一刻钟左右,拓跋慎才在殿上张瑁的宣号声中回过神来,正身从左侧殿阶走上殿基,在殿侧廊下脱去鞋履,从侧门走进殿中,疾步走到堂中,俯身下拜:“白衣臣民拓跋慎,参见陛下,伏愿陛下万岁!”。

皇帝没有让拓跋慎站起来,而是对着张瑁点点头,张瑁从一边巨鹏双手中请过诏书后,走到阶陛边大声宣道:“员外散骑常侍·秘书丞·著作郎李彪,中书博士蒋少游出班接诏。”

李彪,蒋少游二人从班列中走出,走到拓跋慎左右两侧,拜道:“臣李彪(蒋少游)恭听诏命!”

张瑁打开诏书,宣读道:“诏曰:古者,睦和邻邦,推诚异国,使臣之责也。朕第二皇子慎,负朕皇命,将衔使江南。今以子慎假清河公,散骑常侍,为使正之职。秘书臣李彪,五使江南,功勋卓著。今复当使南,特假彪通直散骑常侍,使臣彪不负朕望,携佳音而归。中书博士蒋少游,侍朝积年,颇具功勋,特假以散骑侍郎。今以臣彪,臣少游为皇子副俱使南。其三臣勿负朕意。钦哉!”

。。。。。。。

诏旨宣罢退朝后,拓跋慎跟着皇帝到了皇信堂,皇帝还有些话要告诉他。他这是第一次公干,皇帝自然要亲自嘱咐过他才放心。

拓跋慎跟在几位身兼侍中的叔叔和同为侍中冯诞的冯诞身后进了皇信堂,君臣序坐之后,皇帝看着拓跋慎道:“二郎此次往南朝,往返数千里,前后四五月有余,其间辛劳你要心中有所准备。李彪数次去过南朝,那里的事情他多有经验,你有不明的事,路上可以多多请教他。”

“此外,朕给你咸阳王叔书信一函,你此次经过信都,要去拜访一下你咸阳叔。”皇帝说着从案上拿起一封已经封好的信件,递了过来。

“到了徐州以后,去白塔寺拜访一下僧嵩法师,法师从鸠摩罗什习《成实论》,朕仰慕久矣!你可去拜访。再让你任城叔祖供养白塔寺一些精米,财物。”

“徐州是我皇魏与南朝东南交境之处,其地匪盗横行,告知你叔祖,对于此辈必要严加打击,务求境内安平。徐州是南朝行间之重地,你在那里要深居简出,不得轻行于外。”

“是!儿臣都记下了!”

皇帝点点头道:“在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你既然身兼臣子之责,就不只是朕子之身。臣子臣子,臣在子先。你要时时牢记。不要在外无人纠治,干犯朕国法。”

“父皇陛下训诫,儿臣牢记在心。”

“你知此理便好。你素来明知事理,本不需朕多说,今日说这些,是为了告诫你,不要做出让为父为难之事。”

皇帝说完,又对张瑁道:“于登可到了殿外?”

“禀陛下,于登已经候在殿外。”

皇帝得到回答后,离座起身,拉着拓跋慎的右手,和北海王等人一起走出殿门。

于登正站在殿阶下,等着皇帝的召见。他是皇帝的亲随武官,也常常奉召随驾,不过不是日日都会在皇帝驾前伺候。今日他正在家中休沐,得了皇帝的宣召,是以赶紧从家中赶来。

“武骑侍郎臣登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走下殿阶,松开拓跋慎的手,俯身亲自扶起于登,握着他的手说道:“朕今日召卿来,非为他事。”说完伸开握着于登双手的左手,将拓跋慎的右手置于于登掌中,说道:“卿为朕近臣,卿家世代忠良。朕素重之。今日我儿将要使南朝,身边不得其人以保安全,朕甚忧虑。思谋左右良臣,非卿其谁?今日朕将子慎托于于卿,卿当护我子如护我。”

第八十一章 辞别

皇帝对于登说完这些话,又回头对拓跋慎道:“于卿护你一路安危,还不礼谢?”示意一边的宫宦奉来酒盏。

拓跋慎连忙抽回手,接过酒盏,双手奉到于登面前,祝道:“慎之安危,俱付于将军,还请将军勉饮此酒,同付江南。”。拓跋慎知道,皇帝这是让他以私家礼来感谢于登,这可比只用口头命令来的更加郑重,于登家族是跟着烈祖皇帝一起进入中原的故旧勋臣,不同于一般的后附之家,也是皇族的姻亲家族。对于于登这种位列八贵的家族子弟来说,皇帝亲自让皇子为他奉酒,世间荣耀大多也无过于此了,以后在保护他的安全上自然也会更加尽心尽力。

对于于登来说,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他没有预料到,但是皇帝的真心诚意却让他感受的很清楚。看着拓跋慎奉上的酒盏,于登没有犹豫,双手接过后一饮而尽,待旁边的宫宦接过酒盏,对着皇帝叩谢道:“臣登奉驾三年,无尺寸功,陛下不以臣浅薄,骤托臣以大事,臣岂敢不效犬马之力。臣此去,不敢离殿下左右,臣在殿下在,臣不在殿下亦在。”

皇帝扶起于登道:“朕素知卿忠勇,非他人可比。故托卿以爱子。卿能受事忠勤,甚善!朕今改卿名忠,改字思贤,望卿当能体朕心,时时自勉。”

“臣谢陛下赐名,日后必以忠勤为本。”

拓跋慎看见皇帝转眼间就给于登改了名字,心里不由犯起嘀咕,皇帝有个非常不好的癖好,就是喜欢给别人改名字,于登不是第一个,估计后面还会有。

。。。。。。。。

在皇信堂都留了小半个时辰,得了皇帝不少嘱咐,听了几位叔叔不少关心话,又许了他一些路上用的物什之后才出了皇信堂。

刚刚在皇信堂中,拓跋慎才知道,皇帝几天前就已经命令太史令推查了出行良日,明天午后就要出发。

时间不等人,他这准备还没做好呢?这来来回回几千里,衣物不用说,精良的丝帛材质的衣服不能再穿在外面了,一路之上风尘大,还要在车上不停地与车壁擦磨,反倒不如粗布衣好用。还要带一些书,恐怕只存放这些书就要多一辆车随行,皇帝可是说了,路上不许怠惰,学业不能懈怠,等回了平城,皇帝会亲自来考教他的学业,为此还给他罗列了一个书目。皇帝这些话顿时让他本来打算趁机好好游览沿途风景,散一散蜗居皇宫十年时间。早就不耐烦了的好心情受了不少打击。

回到中音殿,看见曹贵人并没有走,还留在殿中和冯清说这话,只是没看见一直跟在冯清身边的阿璃和曹贵人身边的阿荷。

冯清和曹贵人看见拓跋慎回来了,命人取来茶饮,拓跋慎饮了口茶后,冯清问道:“陛下可说了什么?”

拓跋慎把皇帝嘱咐他不要荒废学业这些非公务之类话说了一遍,至于去拜见咸阳王的事,没必要说,冯清和曹贵人对这些事也不会有兴趣,更不会想知道,这些都是外朝的事,与后宫无关。

冯清和曹贵人听到明日午后就要出发,都皱了皱秀眉。

时刻有些短了。

“阿璃正在给你收拾衣物,你且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赶紧写了下来,我和你曹姨为你筹备,可别到了用处的时候兀自慌急。”

拓跋慎放下茶盏,应了一声,微微行礼过后就出了正堂,往卧寝去。那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他亲自放的,阿荷和阿璃可别放乱了才好。

。。。。。。。。。

上午自从回了中音殿以后,拓跋慎就没有再出去,一直在忙着收拾随行物品和思考需要哪些东西。中午又奉承着两位阿姨用午膳。

今日的午膳算是丰富了,也就是食材好,有一道蒸熊掌,还有水煮鲍鱼,海产,在平城想吃海产可能难上加难,只这一路上千里,送过来不知道要花多少成本。当今皇帝毕竟不是李隆基,干不出为了点食材让人昼夜兼程跑死马的事。

比起口味,与后世的口味还是有差距的,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调味品十分缺乏,民间用的最多的就是鼔汁,蒜,葱,胡椒等等,宫廷用的也就比民间的更加精致,本质上还是一样的。调料缺乏,兼且缺乏铁锅这个大杀器,做出来的食物自然远不能跟后世比。不过拓跋慎前世也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也属于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那群人,是以对现在这些精致食物也感到知足了。

用完午膳,陪着两位阿姨用了些饭后果品茶水闲聊时,拓跋慎想起还没有跟三弟拓跋恪那里做行前告别,明日虽然是午后出发,但是上午肯定没时间再去栖凤阁。而且不止栖凤阁要去一次,其他贵人,九嫔和彭城,高平两位公主姑母那里都要去拜辞,否则就太失礼了。本来以为时间还充足的,没想到这么紧。

想到这里,拓跋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放下手上的茶盏,站起身说道:“阿姨,明日出行在即,午前忙的忘了去给诸位姨娘,姑母拜辞。儿想现在就去一一面辞,想来时日尚足。”

冯清和曹贵人上午也忙着处理拓跋慎的事,也没想起要去诸妃处面辞的事,是以都暗怪自己糊涂,想了想,站起身道:“却是我和你曹姨糊涂,忘了这等大事。曲云阁(郑嫔),鸿雁堂(冯惠)两处我与你曹姨去便可,其余诸处你自去吧。也不需多说,停留片刻道明原委既可。”

“嗯!那儿即刻就去。”

带上陆光,先赶往栖凤阁。说起来最近三天都没去栖凤阁了。

经过通报以后,拓跋慎进了中庭,高贵人一如既往的在这里带着两个孩子,左右无事,她也就没把两个儿女给乳母照看。

小依娘儿听见正廊处传来的脚步声,看了过来,紧接着迈着蹒跚的小步子跑了过来,高兴的叫着:“二兄”

这个妹妹终于在今年二月初的时候能说话了。当时皇帝还因为这事来栖凤阁中呆了半日才走。这两个月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话,只是人一多的话还是会犯迷糊,可爱的很。

拓跋慎也来不及看看中庭,赶紧跑过去,扶稳了这个最小的妹妹,只是这样也不好去行礼了。

“二郎午前去了太华殿,陛下可是说了什么时日启程?姑母这里正好有件事要说与二郎知道。本是想着明日去中音殿寻你,可喜二郎来了,也免了姑母一番奔忙。”

拓跋慎抬头看过去,原来说这话的是彭城公主,她刚刚做的位置正好把高贵人遮挡了一下,拓跋慎又急着去扶着妹妹,是以没注意到她。

姑母问了话,拓跋慎想行礼答话,只是碍着妹妹拉着他的手只好作罢,答道:“太史令推算良时,正是明日午后便要启程。”

“这么急……”彭城公主和高贵人都有些惊讶。

“姑母有何吩咐,小侄若有能效劳之处,不敢推迟。”

“倒也不是姑母的事,是我刘家家公的事。”

丹杨王刘昶?他能有什么事还需我帮忙的?刘昶可是异姓王中待遇靠前的,即便后来逃亡到本朝的萧宝寅的待遇都差他一截只说公主就接连娶了三位。刘昶虽然在才能上有不及他两个兄长刘骏和刘彧的地方,但为人做事还算靠谱的,怎么会有事找到他身上?

拓跋慎将妹妹半抱着到了高贵人前,高贵人接过女儿,向拓跋慎点点头。拓跋慎对高贵人和彭城公主行完礼道:“敢问姑祖有何吩咐?”

“家公前几日得知贤侄要去江南,就想着让家中大伯随贤侄同去。家公归身朝廷二十余年,一直不能去江南祭拜父祖。当日萧氏篡位,家公痛哭数日,不饮不食,伤痛父祖寢庙丘墟,不能再起。彭城祖庙虽然能祭,到底不是陵寝能比。是以听说贤侄的事,这才想大伯代他前去江南祭扫。”

拓跋慎清楚,刘昶一身最值钱的地方就是他刘宋文帝第九子的身份,以前南朝投往江北的人,身份没有能与他比肩的,所以他在朝廷所受的待遇十分优厚。这种重要人物,朝廷当然要把他看好了,出了京城肯定会一直有人盯着他。当然,刘昶这么多年表现的也很好,朝廷对他也算是信任的,所以刘家才能与朝廷两代联姻。

那个刘家大伯叫做刘文远的,拓跋慎曾经见过几次,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刘文远虽然是长子,但是他的母亲不是公主,而是刘昶当初来投时所携带的妾侍吴氏所生。彭城公主的丈夫刘承绪是刘昶所娶本朝第二个公主所出。他家还有一个嫡子,叫做刘辉的,后来就娶了二皇姊兰陵公主。

带刘文远去江南,这事可不是他能做主的,刘文远虽然不是多重要,到底是南朝前朝子孙,岂是他敢说带着就带着的?

彭城公主也是个机灵的,看着拓跋慎面有难色,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没说完,是以接着道:“家公昨日为了这件事去求见过皇兄,皇兄已经答允了。若非如此,姑母又岂能来说这个话。皇兄虽是应允,只是我家大伯毕竟没有列籍使臣,是以还需贤侄照看一二。”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还好说。

拓跋慎这才舒了口气,说道:“姑祖既有吩咐,小侄自是遵从,只是刘君身份所限,恐怕南朝或许会扣下他。”

“家公也考虑了这些,只是他尽孝之心多年不能如愿,如今见二郎能不顾危险渡江,也顾不得其他了,只想着能够一尽微情。”

拓跋慎听到这里,也有些为刘昶感叹起来。这就是亡命他国,寄人篱下的下场,即便收到再高的礼遇,亡国残余之身,行动不得自由这一点终究不能避免。最后就连祭拜父祖都是一种奢望。

想到这里,拓跋慎想起以前他私下做的打算,以后大魏土崩,或者不能在政治斗争中置身事外,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去投奔吴儿“老翁”萧衍的事。不觉有些痴了,手上也微微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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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将于今日,即星期五上架。上架感言……无,扑街没资格写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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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新侍刘腾

因为时间紧的关系,拓跋慎只在栖凤阁中逗留了大约两刻钟,又陪着弟弟妹妹们玩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等去了各后宫妃嫔的居殿,再加上和姐姐妹妹弟弟们说些话,拓跋慎前后用了两个时辰,终于把礼节尽了一遍。这两个时辰对他来说真的够难熬的,因为平日与诸多宫妃来往的不多,去得也少,这次去了互相照顾脸面,反倒让双方都觉得有些小尴尬。

直到宫外白楼上传来关闭城门的鼓声的时候拓跋慎才回返中音殿,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中各处已经灯火通明。拓跋慎走在回宫的路上,听着宫女们按照宫规,唱着早已在开国前后就创作的“魏歌”,这些歌都是用的鲜卑语所唱。其实很多宫女并不懂鲜卑语,只是这些歌是歌颂皇家气象和一些开国前后创业的事情或人物的,所以几十年来,这些宫女们早晚都要唱,时间长了,即便是汉女也都学会了。

耳边听着宫女们的歌声,心里和着她们的节拍,拓跋慎回到了中音殿。曹贵人此时并没有回清潇院,她今夜还要留在这里,明日午后送拓跋慎出宫之后才会回清潇院。

用过晚膳以后,冯清和曹贵人又商量着是不是让阿璃和阿荷跟着一起去,毕竟几千里路,几个月时间,陆光虽然照顾了拓跋慎几年时间,说到底还是不如阿荷这些女子让人放心。只是刚刚和拓跋慎提了一下,拓跋慎就连连婉拒了。

他现在才十岁,可不能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何况这些还都是阿姨的侍女。再说来回几千里,即便是个男子都受不了,何况女子,他倒不是有看不起女子的意思,只是一路之上同行的都是男子,就他带着两个女子,给人的印象有些不大好,等到了建康,南朝人看他出使还带着女子,估计要暗地里嘲笑他,说他不是出使,而是来出游的。而且阿荷和阿璃跟着冯清和曹姨多年,未必愿意离开吧!而且,带宫人出宫,是不合规矩的,肯定要去找皇帝准许,还是算了吧。

冯清和曹贵人对视了一眼,说道:“你既不许阿璃二人跟着去,阿姨也不难为你。只是陆光一人,我与你曹姨也不能安心,我这里再给你添一个。到了宫外,只陆光一人也难以操持。多个人也方便些。”

“儿听阿姨的。”拓跋慎答道,他刚刚已经婉拒了阿璃同去的提议,自然不会再说不同意的话。

以前他身边也不是只有陆光一个人,刚刚去清潇院的时候,他身边的侍从有四五个,只是他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最后只选了陆光一个,反正平日只在宫中,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其他的几个都打发了。

冯清见拓跋慎不在有异议,便对阿璃道:“阿璃,你去传刘腾来。”

阿璃点头道:“是。”

刚刚听到冯清要拓跋慎带着她同去江南的话,阿璃心里面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虑。她本是冯家的婢女,几年前因为冯清的侍女出宫后她才被选进来伺候冯清。一直都生活在平城,对平城以外的事情都只由道听途说而来,能出宫一次她当然欢喜,只是对外界的不熟悉也让她踌躇,更何况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朝异国。只是随后拓跋慎的婉拒还是让她有些遗憾之感。

冯清看着阿璃出去后,接着道:“这个刘腾只是个小黄门,前些年才分遣到阿姨这里,虽是年岁大了些,为人倒是个伶俐的。有他在你身边倒能多分担一些杂事。”

过了一会儿,阿璃带着那个叫做刘腾的小黄门来了,拓跋慎仔细看了看,是有点眼熟,以前见过多次,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姓名。好像负责看管中音殿的库房吧?古代对库房这种地方都十分看重的,能派去看管库房的人都是有才能的。

“奴婢刘腾参见三位殿下。”刘腾进了堂中,微微抬眼看了一下坐着的冯清,曹贵人和拓跋慎,疾步上前下拜道。

“刘卿,你来中音殿前后三年余吧?”

“回昭仪殿下,已是三年三个月了。”

“时日也不少了。二皇子明日就要动身出使南朝,身边正缺了人手,你可愿去二殿下身边侍奉。”

刘腾连忙叩头道:“奴婢残躯余身,能蒙殿下点派,岂敢不尽心尽力侍奉二殿下。”

冯清颔首道:“愿去便好,我是见你尚算称职,这才让你去侍奉二皇子,以后要克尽职责,莫要懈怠。”

“是。”刘腾又拜道

“你先去收拾一下,明日便要起行。”

刘腾又应诺了一下,起身便退步出去,走到门边时,就听见拓跋慎问道:“刘卿家籍何处?入宫多少年了?”

刘腾停住脚步,低头答道:“奴婢祖籍平原,幼时迁至譙郡。入宫已有二十三年。”

拓跋慎点头,挥挥手示意刘腾下去。心中也确定了这个看起来是个老实人的刘腾,就是后来前往皇帝南征时所在的悬瓠,密告冯润淫乱宫闱之事,后来还有过囚禁灵太后这一“成绩”的著名大宦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前世看史书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刘腾或许是元恪的人,去悬瓠是元恪私下派他去皇帝那里高密的,没想到这个刘腾并不是在栖凤阁,而是在这中音殿。拓跋慎想到这里,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也许这刘腾在冯清册封皇后以后受到重用,冯润馋毁冯清以后,刘腾也失去权势,投靠了和冯润面和心不和的元恪以求东山再起也说不定。

再加上他后来还有阴谋囚禁灵太后的事,都足以证明这个刘腾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种人其才堪用,可是不善加管束也会因为握刀不善而伤手。而且这种人的忠诚度是可疑的,本来就是个有心计的,加上又不是陆光这种年岁不大,还能用几年时间就可以收服的小年轻,这刘腾今年都快三十的人了,想用小恩小惠收服这种人,几乎不可能,这种人服的就是权势,不是私恩。

先看看吧!用用再说。

第八十三章 刘腾的野望

当日夜晚,拓跋慎陪着两位阿姨聊到深夜,受了无数嘱咐,例如,出门在外不能稍离亲卫,路上不能饮冷水,加减衣物要及时之类的,直到亥时才放他回去休息。

与陆光一同回到寝居后,在陆光的伺候下去了衣物。拓跋慎躺在床上,看着陆光熄了灯,走出门时的背影,说道:“刘腾之事,陆卿不要多心,卿在我身边数年,其中情谊甚厚。刘腾虽来,卿也莫要疑虑,以前如何,日后依旧。以后陆卿帮我多多注意他,此人初来,尚不知其人真伪,有待鉴察。他毕竟是昭仪好意指派,你莫要与他起了冲突,引得外人臆想。”

晚膳后冯清委派刘腾的事,对陆光来说,可不是什么小事,陆光是跟着拓跋慎从清潇院来的,可以说是拓跋慎的亲信,陆光自己肯定也会这么觉得,现在突然来了个新人,任谁都会心里面犯点嘀咕。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但是这点道理拓跋慎还是懂的。

或许在那些外人看来,觉得冯清这是对陆光不信任,所以才会自己找人过来。陆光可能也会因为这事心里有疙瘩。所以拓跋慎才说这些话,安抚一下陆光,点明一下“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当然,刘腾毕竟是冯清指派给他的,他也不可能故意去另眼看刘腾,否则就不是不信任刘腾,而是辜负冯清的好意了。至少以后在表面上还要做到一视同仁的。

已经返身正要拉上门的陆光顿了一下,旋即躬身道:“小奴日后一定与刘黄门同心一力侍奉殿下。”

。。。。。。。。

次日,辰时。

拓跋慎起床洗漱干净以后,连早膳都没用,在给冯清和曹贵人省了早安以后,就带着陆光前往观津阁中。他这一去南朝数月之期,不能再给母亲敬香,趁着现在还算有点时间,打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和母亲多呆一会儿。

两人刚刚走出中音殿宫门不远,就听见后面传来极速的脚步声,原来是刘腾一早起来后就注意着拓跋慎的行踪,跟着几个要好的奴婢请托,请他们帮忙,得了守在宫门的职守小宦通知以后,连库房钥匙籍账交接也顾不得,急急忙忙告声罪就追了过来。

刘腾也属于平齐户,他的父亲属于青齐大族平原刘氏出身。早年曾经是时任南朝刘宋都督冀·青·兖·幽·并五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平北将军崔道固的账下军主,随崔道固驻守历城。本朝慕容白曜扫荡青齐的时候在历城下交兵近三年不能拔,军士受到了大量杀伤,后来攻下历城后碍于局势安稳,没有对崔道固这些人做什么报复性动作。随后迁移青齐民户,局势安稳以后,军中将领对在历城遭到的顽强抵抗愤不能平,上奏朝廷,要求对其中对魏军造成重大杀伤的降将进行惩罚,以平慰军心。朝廷碍于这些将领三年血战,有攻取青齐的大功,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刘腾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杀的降将之一。刘腾的父亲当时早已经在迁往谯郡不久就因为伤重不治身亡了。刘腾就因此代父受罚赎罪,被施以腐刑送进宫。

刘腾在宫中二十多年,因为家中父亲去世加上身遭宫刑的巨变,这些年来很少与族中亲旧来往。在进宫以后因为“平齐户的出身”受尽了其他同僚前辈,同辈的侮辱,欺压,这些屈辱和苦痛让他性格异常坚韧,对权势也越发的渴望。也因为出身不好,混了二十年才混到了小黄门的职位。在中音殿中一年以后,靠着尽责尽责,见事快,为人机警的长处,得以掌管殿库。只是这个职位虽然还算不错,但是与他梦想中,走到王遇,张瑁等人的职位还有千里之遥。

昨夜在经过冯昭仪召见并将他指派到拓跋慎身边后,刘腾心知自己往上的机会终于来了,拓跋慎虽然不是大皇子,按道理没有即位为君的机会,但是世间之事,向来是事在人为的,现在大皇子受到皇帝责罚,二殿下未必没有机会去求取太子储副之位的机会。他只要能辅佐二殿下登上太子之位,日后自然就有成为张瑁,甚至封爵王公,拟于宗爱那种执掌大权的权宦。至于最后失败了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了,像他这种已经没什么在能失去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挂念的呢?至于亲族,他已是多年不来往了,这些年他独自在宫中求活,也没见那些亲族有来给他送过一文钱。

想要做张瑁,宗爱那种大权宦事,现在他他还远得很,眼下最重要的是得到二殿下的信任,至少也要能取得与陆光一样的地位才行。

带着这些想法,他今日卯时起床以后就找了值守,许了些财物给对方,这才能如此迅速得到拓跋慎出了中音殿的消息。

“刘卿不去交接殿库吗?”拓跋慎返身问道,他也没想到,这个刘腾如此尽职,这么快就跟过来了。

“殿库锁匙已经交接完毕,奴婢听说殿下外出,是以赶来侍奉。”刘腾跪拜在地上,陪着小心道

拓跋慎看着跪着的刘腾,倒也对他这勤奋精神感到敬佩,刚刚在给冯清和曹贵人请早安以后,陆光就问了,是否要去叫刘腾跟着同去,只是拓跋慎不想让更多闲杂人去母亲的故居,至少现在刘腾在他看来还属于闲杂人,是以没有答应陆光的要求。不过竟然刘腾自己找来了,就没有在赶他回去的道理。

“我正要去观津阁中,你既来了,就一同去吧!”说完就转身抬脚走去。

刘腾磕了个头,也不顾陆光是个晚辈,冲着陆光讨好式笑了笑,赶紧跟上拓跋慎。

。。。。。。。

到了观津阁后,拓跋慎让陆光和刘腾取来清水后,让他们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去,一如往常的亲自动手清理贡案。

双手燃上供香,合于掌中,抬头凝视着遗像中母亲的笑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拓跋慎合掌跪拜,低头默默祷告,说一些这几天的喜乐之事,向母亲汇报他将要前往南朝的事,最后请母亲保佑他这一行平安往返。默祷完后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插上拱香。

他本就打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是以祈拜完以后,盘腿坐在蒲坛上默念佛经,给母亲祈福。这些佛经他也是受到当前流行文化影响而学的,皇帝喜欢,他就算不喜欢,也要学一些,所以特意挑了母亲生前欣赏的经文学颂。因着他只会汉语和鲜卑语,不会梵文,所以只能念翻译过来的经文,也不知道佛陀认不认这些经文。

第八十四章 步摇情

从观津阁回到中音殿以后,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此时正堂中,冯清和曹贵人正在吩咐宫人们对拓跋慎将要带走的的东西做最后确认并装进箱子里。大多是些小物件,就是有些杂乱而已。

冯清正指挥着阿璃间,看见拓跋慎三人走了进来。走过来轻笑问道:“二郎可是回来了,这里还急着收拾好了送去端门前,又不知二郎是否还要添置些物件儿。你再看看,若还有什么缺乏的,阿母与你曹姨为你置备。”

拓跋慎上前对冯清和曹贵人行礼毕道:“多劳阿姨关怀,所要携带的都已经置备好了。”

“昭仪莫急。”曹贵人上前拉着拓跋慎的手道:“二郎尚未用过早膳,待用膳后再看吧,左右耽搁不了什么时刻。”

冯清暗道自己忙糊涂了,忘了拓跋慎一早就去观津阁的事,转身吩咐道:“阿璃,快去将贵人做的粥取来。”

冯清和曹贵人将拓跋慎带到桌边坐下,等阿璃取来还在用微火热着的粥后,冯清亲自用木汤匙舀进玉碗中,说道:“这肉粥可是你曹姨亲手所做,可不比太官署的膳厨差,你且细细品尝。阿母手拙,也只能在一边帮着清洗栗米,可比不得你曹姨心灵手巧。”

曹贵人将小汤匙递到拓跋慎手中,不好意思道:“妾只是日常无事消遣,不比昭仪还要掌管内宫。这些粥汤一类也是易学的,昭仪不曾品尝过,这才觉得好。”

拓跋慎闻着香喷喷的肉粥,接过曹贵人递过来的汤匙,在冯清和曹贵人的注视下小口吃了起来,味道很好,但是却掩不住拓跋慎心中微微浮起的羞耻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心里面虽然想快点吃完,但是碍于礼教,却只能细吞慢咽,等吃完粥后,拓跋慎正准备起身告辞,就见冯清对阿璃道:“去把我放在妆匱台上的紫锦盒取来。”说着将一边备着热水的木盆中取出方巾,去了水之后,为拓跋慎擦干净些许粥迹。

片刻过后,拓跋慎就看见阿璃取来一个小锦盒,也就两寸许宽,六寸长,上面镶着玉石玛瑙,正面四角各雕琢着一只凰。冯清接过锦盒,说道:“阿姨昔年进宫时,太后姑母赐下三支金玉步摇,一支送了大姊,一支送了二姊,只有这一支尚在,这么多年都没有用过。”冯清将锦盒推放在拓跋慎面前,道:“二郎这次远行,数月不在京。行前又没有能去郑家面告,待会儿若是见了瑛娘儿,可将这步摇与瑛娘儿。”

拓跋慎并没有说什么“太贵重,不能要”的话,那些话太见外了,而是拿起锦盒道:“还是阿姨想的周全,儿至今也没送过郑娘子什么物件儿。阿姨的步摇正可借花献佛。”

冯清见拓跋慎没有推迟,又说出“借花献佛”之语,和曹贵人相视轻笑了起来。

。。。。。。。

在正堂中与冯清二人说了会话后,拓跋慎又回到卧寝。刚刚说起给郑娘子送步摇的时候,他想起了曾经答应过给崔寅转上道经的事,几日前本是打算趁着皇帝召见的机会上呈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请命去南朝的事,一时间把道经的事抛之脑后了,等回了中音殿之后才想起来。

拓跋慎和陆光从堆积着满满书卷的书架上找出那两卷道经,放在书案上。想着现在时间来不急了,想转呈也没机会。总不能在皇帝践行的场合上呈吧。

再看着面前的那卷《老子西升经》,更觉得头疼。今日午后就要出发,现在实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那卷《黄帝阴符经》还好说,这卷《西升经》实在有掀起佛道论战的嫌疑。

想了一会儿后,拓跋慎决定请冯清代为转上《阴符经》,至于《西升经》嘛,先扣下来再说。反正也没人敢去问皇帝有没有拿到这卷道经,就算最后他扣留道经的事被皇帝知道了,他也不怕,到时候用“顾全大局”来解释就好了。

等路上郑道昭问起这个事,就说已经转上了。反正真的转上了,只不过不是全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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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前三刻左右,拓跋慎才到了端门前。皇帝说是午时要给他践行,但是总不能踩着点来。

端门前,李彪,蒋少游,郑道昭等人都已经到了。郑道昭是后来加塞儿进去的,不合本旨,所以接诏的时候没有他,像他这样加塞儿的,出使的时候总会有,有些是高官权贵私下请托,派遣家人去南朝买卖物品。如果能和使团一起走的话,就可以使用官传驿站,安全有保障。像古代社会,盗贼可不少,占山为王抢大户,收过路钱的绝不少。二是,加入官方使团,过关津的时候可以得到免税优待,能节省一大笔财物支出。另外,太仆卿也会受皇帝旨意,安排专人将一些放在府库之中无用的东西一同随行到南朝去交易,往返一次获利颇丰。

拓跋慎左右看了看,不见于忠的身影,他可是皇帝特派保护他的人,怎么这么重要的场合没看见他?

带着这些疑问,拓跋慎上前与李彪等人叙礼之后,问了一句:“如何不见于忠将军?”

“于侍郎一早就去了羽林军营亲自挑选此次南行征调的三百骑兵去了。说来也是托殿下福,下官多次使南,不过官传而已,加上一些同行商队也不到三百人,此次却能得三百军士护送,可谓安全无虞了。”

皇帝发令征调三百骑兵的事他也知道,其实,那些随行的商队本身就会带上不少保护人手,只不过对这些人,皇帝不可能放心,不仅仅是其中可能有歹人,也是对这些业余人士的不信任,所以才让于忠亲率三百精锐同往。

三百人要上战场当然是杯水车薪,所起的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但是在国家稳定和平的前提下,三百骑兵作为保护性卫队足够了。

“这三百人也不少,所需军资粮秣如何筹办?”

“尚书省已经发传沿途郡县,各郡县会为使团准备粮秣,再调发一百五十人在本郡县内随性服役。三百人所需于一县来说也不多,不过最多不过三五日时刻。服役之人,省令准许他们今岁以他役相抵免征。说起来,这于他们算是得了好处的。殿下不要多想。”

这也算额外征发徭役了吧!现在可是农时啊!看来皇帝为了他这个儿子,这次发行了算得上是有扰民之嫌的命令,真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

第八十五章 启行

午时正时,皇帝带着几个叔王一起来到端门前。端门属于皇城门,和止车门之间就是各中央官署所在地,因为不想扰乱诸省部曹的公务,所以皇帝来之前就派人下了专旨,命令各省部官员不需到端门前朝拜。

拓跋慎等人排好班次,拓跋慎居中,李彪蒋少游各在左右。因为出使所赐的使者符节太高,因此拓跋慎让李彪持着。于忠,郑道昭,刘文远等人在后,依次上前拜道:“陛下万岁!”

等拓跋慎等人起身后,皇帝进前,说道:“诸卿今日远行,朕亲来此为诸卿饯行。贺卿等不辱使命,载誉而归!”

“谢陛下贺!”

张瑁示左右随从三人以盘盛觞上前,送到拓跋慎三人面前。张瑁亲自奉酒觞于皇帝前。

皇帝想端起酒觞后,直视着拓跋慎三人拓跋慎道:“诸卿满饮此觞,待功成还京,朕当为诸卿设宴庆功。”然后轻轻碰了一下酒水,重新放回盘中,他现在还在持丧,不能饮酒,是以沾上一点就行了。

拓跋慎等见皇帝先示饮了之后,才将酒觞上举,齐声道:“谢陛下赐酒!”,满饮之后才放回酒觞。再次行稽首礼,皇帝则微拱还礼。

拓跋慎本来以为他的酒觞里面的也是酒,碰到之后才知道只是清水而已。

张瑁见饯行礼毕,大声唱道:“诸官贺毕,返驾!”

拓跋慎等人等皇帝的车驾走进端门以后百余步,才陆续起身,却看见内行者巨鹏手持节杖在侧,并没有随驾回去。

巨鹏见拓跋慎起身之后,才上前躬拜道:“殿下,陛下赐下玺书一道并此符节,殿下沿途若有所需,可以玺书并此符节,征调州郡驻兵。陛下使下官传意,兵者,国之根本,无故不可轻动。望殿下执此书节,慎之又慎。”

拓跋慎没想到皇帝最后又给他加了一层保障,予了他调动州郡驻兵的权力,虽然还是警告他不能妄动兵马,不过总算给了权力,路上如果遇到意外情况就有了更多的操作空间。

拓跋慎双手接过玺书,符节,谢道:“还请巨君代我拜谢父皇陛下。”

“还有一事,今日南部尚书李公,秘书监郑公见参,请在城南传驿为殿下饯行,现今下值时刻不到,还请殿下在传驿稍等片刻。”

拓跋慎听完愕然,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给他饯行,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官场人士,在宫外认识他的人也没几个,要说饯行也一时间没法通消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会给他饯行,而且还是当朝大红人李冲,李冲虽然现在只是南部尚书,不是尚书仆射这种执掌尚书省实务的一哥,但是对于他以后是否能执掌尚书省,平城官场之中可是没几个人会怀疑。

郑羲也就算了,可是李冲为什么会来为他送行,就算郑李是姻亲,可是李家的姻亲多了,年初被外放刺史的原都曹尚书王袭还是他的姻亲呢,他当时也只是派了诸子去送行,怎么今天会亲自来送他?而且这种事在官场有心人看来,是很受人猜疑的,李冲素来谨慎小心,怎么会做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事?

。。。。。。。

因为这次是长途跋涉,辗转数千里,所以不能用那些在城里用的,既花里胡哨,又不耐久用的车,匠作监曹为此特别打造了这辆新车,在外面看比一般的车宽了很多,内部空间很大,看起来像个车上的房子。这辆车不同于一般车的就是它的车门是向后开的,车门前又有车沿伸展,树以围栏以利于在此观景,宽大的车门处悬以黄色纱帐,车内三面都有皮革为面,里面填以丝絮为坐垫的座位,还有一个小书案,后面还有一个小隔间可以做休息用。

这辆车的车轮是用铁皮包裹,外面再用蒲草编织的草甸和几层牛皮包扎绑实以减震,再以铁木作为车辕,而且四面车壁既可封闭防雨,也可拆掉木板通风。因为时间不够的关系,车内并没有上漆,只在外壁和车顶设了一些装饰,四角悬以铜铃,外壁涂画着云龙纹。因为比一般的车辆更重,所配的马匹就有六匹。

驾车的御者也有两人,都是常年老手,都为宫中内乘曹所捡配,拓跋慎特意叫陆光去问过,一个是赵郡人,叫明昭,一个是涿郡人,叫刘瑜,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刘靖的后人。

陆光和刘腾通过登车梯上了车沿,各拉开纱帐,拓跋慎手持征调符节和出使符节并玺书登上车,进去之后看了看车内四周,他的衣物随身换用的已经放在里面,一些要看的书籍和各色果品也都放置在书案上。将符节靠着车壁,玺书放在书案上,又叫陆光将左右车窗的纱帘,只留下珠帘遮一遮阳光。本来车窗开的就很大,再收起纱帘后,车内的采光度更佳。

拓跋慎出了车厢,站在车门沿上,手扶着低矮的围栏,看着远处高壮威武的端门和门楼,发现上面有不少人在观望,仔细看看,发现原来是冯清和曹贵人,高贵人等人。

“殿下,众人都已登车,是否可以启行了?”刘腾前来报道

拓跋慎没有理会他,下了车后,面向端门,稽首三次后站起来,道:“时日不早了,可以启行,你去通知于将军吧?”

又向端门长揖之后,才重新回到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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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忠得了拓跋慎的话,手拉马缰,脚踏马镫,翻身上马,解下马鞭,命令亲兵道:“于麟,你马上去城南通报于桢,让他立刻整装待发,辎重营先发至桑干郡,待桑干役夫接手后再回京。另外,你亲自带二十骑前行去城南十里传驿,让驿官尽其所能,备下酒食,殿下要在传驿宴客。不要误了时辰。”

“是!”亲兵上马挥鞭而去。

皇帝委派用来保护拓跋慎的三百骑兵是于忠一早天色微亮,城门大开以后去军营中亲自挑选的,他的父亲于烈现在担任殿中尚书,领御前殿内兵,职责就是保护皇帝,以前还担任过左卫将军。于忠和他父亲于烈此前都是在京城驻军军营中任职迁转,对诸营的情况也相对清楚。这次于忠得到皇帝重用,于烈也颇为重视,亲自手书给军营旧将,又发了调兵公函,派于忠亲自去挑选精锐骑兵。

第八十六章 有女同车

拓跋慎的车队右于忠并亲兵左右护卫,虽然人数不到十人,又都在拓跋慎的坐车左右,但是此时身在平城内,倒也不虞有什么凶险,更何况又是官家的车队。

前后数百步长的车队一路沿着正道畅行向南门去,拓跋慎坐在车中,听着新车行路时车轴发出的摩擦声,隔着纱帐看着两边的街景发呆。

此时,由于忠说统领的二百余骑兵已经全副武装,跨坐马背整装待发,由三名队主分领的骑兵正在城门前左右两侧等候于忠,一些本要进出城的车辆和百姓被这些军士的气势所摄,远远站在一边观看讨论指指点点,想知道这些军士为什么枯坐马上,这里是京城,他们也不怕这些军士会动粗。

距离军士们不远处有一群看起来十七八岁,身穿胡服裤褶,头上披散着满头小辫子,骑在马上,腰中悬挂着长弓,背后背着箭囊的少年,看着城门下的车士指指点点,眼中颇有傲然之色。看这些人的气势就知道是世代将领家庭出身,他们因为从小就与家中长辈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军士并没有什么敬畏之感,反倒有些玩味之色。

“穆兄,你这知道这些骑军是何人所部?”位于众少年中间的少年郎对着左侧的少年问道

“知道,是左中郎将贺真所部。”

“你怎么知道的?”

“贺真是昌国子于尚书旧将。尉兄久在盛乐,不知罢了。”

这个被称之为“尉兄”的闻言嗤笑了一下,他虽然两年都在盛乐,但是对穆家和于家不大和还是知道的,穆家是代北八大家第一,于家只是八贵中流,穆家现在有穆泰爵封冯翊公,穆亮爵封赵郡王,而于烈不过是个昌国子,说起来根本不是一个官级。只不过两年前于烈升任殿中尚书,这个职位穆泰和穆亮都担任过,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向来被视为征镇大将军或者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的有力竞争者。于烈担任殿中尚书,自然也会挑战到穆氏在军中的发展,尤其是,面前这个又是穆家长房穆泰的幼子,自然对于家有敌意了。

想到这里,正准备再刺穆少郎君几句,却看到于烈次子于忠骑着马和亲兵卫护一辆颇为豪华的重车走了出来。

穆家少年君穆苴看着于忠后面的六马马车说道:“看来这是二皇子的车驾了。”

“怎么!莫非你也识得二皇子?”

“哼!”穆苴一个庶子,哪有机会认识皇子,姓尉的这是故意讽刺他身份低微。若是照他的脾气,非要当场斗上一场不可,只是这姓尉的家中曾祖尉元可是当朝尚书令,爵封淮阳王,非等闲之家,便是他也要忍下来这口气。不过,打斗一场不行,却可以去猎场上拼个高低,羞辱他一番。

“我等今日聚在此处,本是要去行猎,这热闹也看过了,不如你我二人即刻就去城南比试一番,所获猎物多者为胜,如何?”

“我久在旧都,两年之中,行猎不下七十,有何不敢,你莫要输不起才好。”尉家郎君尉曜轻蔑说道,说完后瞄了穆苴一眼,勒转马头,轻鞭马腹,向着城南跑去。

穆苴看着尉曜的背影,怒哼一声,摸了摸长弓,也挥鞭跟了上去。后面的少年郎们面面相觑,旋即也赶紧跟上,不管谁赢谁输,总有场好戏看。

。。。。。。。。

于忠看着一群权贵子弟呼啸而去,看了一下,倒是认出了为首的两人,不过按年龄说他可是算是长辈了,自然不会对几个少年郎多注意什么。是以鞭马走到队列前,招呼三个对主道:“此处人多,不必就留,你们三人各带百人,一队在前,两队在侧护卫。”说完打马回到拓跋慎的车前又回复了一遍自己的安排,拓跋慎植自无不可,道:“一切全凭于卿所为。”

于忠得了答复,手举马鞭凌空击响喝道:“出发!”

。。。。。。。

城南的十里传驿不同于一般的驿站。历朝驿站制度由来已久,两汉的时候,致仕的官员可以通过朝廷官传返乡,而自从汉末丧乱以来,驿站废弛,十六国时期或停或废,也就前秦苻坚在关中大搞基建,算是在关中恢复了驿站,不过后来在统一河北之后,并没能贯彻下来。魏晋以来,由于官传的丧失,民间渐渐兴起了客舍,就是后世民间客栈的前身,客舍在唐朝时期就很盛行了,唐诗之中经常会出现“客舍”的记载。不过此时客舍还处于发展期,限于规模,它暂时还无法取代官传的作用,因为客舍在很多地方尚无法普及,所以本朝依然主要靠官传驿站来给致仕,迁转的官员,来往的使者提供服务,一些权贵子弟也能用钱财得到官传服务。而现在拓跋慎要去的十里传驿比其他驿站更加完备,这是因为靠近平城的关系,需要接待的官员和信使堪称不绝于路,所以建筑规模不仅大,而且各种食材也更全面。在城外来说,正好是设宴款待客人的好去处。

此时在通往城南驿站路途中的一座小高坡上,郑娘子正站在高坡上向着正北密林中的官道上观看,旁边站着阿灵等四个侍女,自从去岁得了赐婚诏以后,父亲郑懿就给她添了四个侍女跟随,还有一个专门督导她礼仪的中年妇人,只因今日是来为拓跋慎送行而来,郑娘子才求着母亲,免了那个满面严肃,对她耳提面命,喋喋不休的妇人随行的事。

在高坡下还停着一辆牛车,牛车边也有五个本家仆人,他们是朕家安排保护郑娘子的。虽然这里是京城,平时无人敢于生事,即便城外也甚少发生什么歹事,但是终究可能会遇到一些意外,是以出门时才带上这些仆人。

“小娘子,殿下想来还需些时刻来吧!不若小娘子先去车中暂歇片刻,小婢在这里守着,若是殿下到了,小婢再去告知小娘子。”阿灵看了一眼密林官道,回头对着郑娘子道

郑娘子轻摇首道:“不必了,殿下想是该来了,呆坐车内也等的无趣,不如在这里观景的好。你若累了,可先去车中歇息。”

“小娘子都不累,小婢哪里会累的。只是为何不在外城等,来这少有行人的官道呢?”

郑娘子听了阿灵的疑问,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话。在南城门外自是不需要空耗许多时日,只是那里行人太多,实在不是能说话的地方,恐怕二殿下与她只能匆匆看一眼就要分开。还不如在这里等着,至少还能将准备的礼物亲手送给殿下。想到这里,郑娘子将手伸进衣袖中摸了摸,取出一个用红丝线辫束好的,由汉白玉制作的龙形玉佩。这是她亲自找的雕工雕琢而成的。江南之俗,好赠男子香囊,江北不一样,不送那个。玉佩为君子饰物,正好于甚为殿下相得。

主仆数人正看着远处官道等候间,不想却从坡下密林间传来一阵喧闹声,其间还夹杂着马匹的奔驰踩踏声传来,听起来还不止一匹马。郑娘子等人和高坡下的仆人循声望去,见到一只野鹿从林中飞速窜了出来,朝着牛车的方向奔跑,原来这只野鹿是被后面的猎手追的紧了,慌不择路,也不顾前面是不是有人在,蒙头冲了过来。

郑家几个仆人还处于呆楞中时,就见林中飞出两只利箭,一只正中野鹿脖颈,箭簇从另一边透出,可见发箭之人颇有力量,另一只箭却与野鹿跑动的轨迹相差不少,直直射中了郑家牛车的车轮上,箭簇也入木半寸许,箭身震荡出的嗡嗡声吓得郑家几个仆人脸色苍白,其中一个差点呆坐在地上。

紧接着,就看见两个身穿裤褶胡服的国族少年郎驾着马先后飞奔了出来,拉着马缰稍稍止住马,跳下马背朝着野鹿扑了过来,看起来是要争抢这只野鹿。

这两人真要不久前相约射猎比高低的穆苴和尉曜二人。这两人进了林中以后,没有散开去各自寻找猎物,反而都盯紧了对方,只要发现猎物就一拥而上,誓要把猎物抢到手中。两人接连杀了几只野兔以后,发现了这只野鹿,顾不上去捡死掉的野兔,一起来追这只野鹿,目的不外是自己猎不到,也不能让对方得手,哪知这只野鹿好似很熟悉这里,左转右转,带着他们两人绕了不少时刻才追上,憋了半天的两人负气出箭,终于射杀了野鹿。

郑娘子在高坡上看见自己的坐车被人用箭射中牛车,心中也是颇有怒气,只是她家教甚佳,连说难听话也不会,只能怒嗔这两个莽撞之辈。正想带着侍女下坡与人理论,却听见阿灵喜道:“小娘子,殿下……殿下来了!”

郑娘子转身看向远处,果是看见了一辆宽大,有六马牵动的重车,车前便有百余骑兵护卫,心中只需猜测,就知道是拓跋慎到了。

郑娘子顾不得再去与冒失者理论,在阿灵等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走下高坡,朝着官道走去。

坐在车前方左边的陆光这时也看见了高坡上的郑娘子等人,也不多想,跳下车走到车窗边大声道:“殿下,郑娘子来了!”

拓跋慎正坐在车中看着路边的风景,蓦地听到陆光的话,站起来走到车窗边,右手攀着窗口问道:“郑娘子在何处?”他这一路上还在思考,郑娘子是不是会跟着她祖父一起去驿站,所以这一路上都没看见她,却没想到会在往驿站的途中遇见她。

“在官道边呢!殿下看……”陆光说着,指着远处刚刚下坡走到道边的郑娘子等人。

拓跋慎向前面路边看去,果是郑娘子,不觉心下高兴很多。

拓跋慎见这里距离郑娘子所在还有百十米,便对陆光道:“于将军不识娘子,你可去通于于将军知道。”

等拓跋慎的坐车到了郑娘子前,刘腾和陆光取来登梯,拓跋慎抚平心绪后,才走下车来。

郑娘子见拓跋慎下了车,这才肃礼拜道:“郑氏女见过殿下!”

拓跋慎回礼道:“郑娘子安好!”

“小女子昨日听闻殿下南行,今晨奉得家命,来此拜送殿下。”

“郑公多礼,本当亲去郑府告知,无奈时刻紧急,是以失礼,还请郑娘子回邸之后面告。”

说着这些给外人看的客套话,拓跋慎和郑娘子都觉得累的慌,无奈大庭广众,不好像过去那般亲近,只能忍着心绪说些无趣话。

想着这一去数月不能再见郑娘子,如是这般客套下去,只怕徒然负了郑娘子好意,还是他主动些吧!

“方才在端门外,听闻郑秘书将要前往传驿为我饯行,可否请郑娘子先同车前往传驿,此地荒僻少有行人……”说着话时往官道前面看了看,却见刚刚在南城门外看见的那伙少年郎中的两人竟在郑家牛车前不远处看着这边,地上还有一只死去的猎物。

“看此二人一身凶器,不甚安全,不如待郑秘书来后,娘子再与郑秘书同归可好?”随口就把那两个少年郎扣个坏蛋的帽子,做个借口。

郑娘子没想到祖父也会来给拓跋慎送行,又见拓跋慎邀她同往,虽然已经是订下婚约的未婚夫妻,只是大庭广众之下,郑娘子还是不好意思与拓跋慎同乘一车,一时间羞涩难言,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阿灵见小娘子不回答殿下的话,又见殿下看着小娘子,心中急了起来,可是她又不好代小娘子答应。灵机一动,想起刚刚两个冒失鬼的事,莫不如先说这个事缓缓颊,然后自己再劝劝小娘子就是。想到这里,阿灵壮着胆子,说起刚刚发生的事,最后道:“也不知道射了何处,只怕这牛受了惊吓,一时之间不能再驾车了。”

这阿灵好聪明啊!神助攻,这不就给了他一个好借口嘛!拓跋慎心中说道,只是面上不露声色。

“陆卿,你去询问一下于将军,可知这两人是谁?”依照拓跋慎的性子,是不愿多事的,只不过这两人这次犯到了郑娘子这里,他就不好装作不知道了。倒不是他想要装逼打脸,他没这个爱好。再说他仗着皇帝父亲的身份去惩罚别人,即便有理,别人也会觉得他仗势欺人。只是现在郑娘子当面,何况阿灵又说了这事,他岂能当作没看见?

陆光快步去询问于忠,于忠还在前面,刚刚听了陆光说的郑娘子的身份,于忠就想起去岁大皇子和二皇子同日赐婚的事,知道郑娘子这是来送行的,所以就没有过来。现在又听了陆光说起两个少年郎箭射牛车的事,这才向着牛车看去,果然有一支箭插在车轮上。

这事看起来就是一场误会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还要看殿下怎么处理,这次郑家女郎运气好,没有在车上,若是运气不好,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这穆苴尉曜受点惩罚也不算什么。

于忠带着几个亲兵勒马上前,对着两个硬挺坚强的将家少年猎手道:“殿下驾前,也敢如此不知礼数,若是两位家君知道,只怕要亲自来请罪了!”

穆苴尉曜听了于忠的话,知道他说的对,他们两个刚刚没有灰溜溜的逃走,一是太丢脸,二是于忠认得他们,逃也没用,三是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失手射中牛车车轮罢了。再加上看见这女郎穿着汉服,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敢问于侍郎,这位女郎与殿下有何故旧?”抱着即便要倒霉也要弄个明白的心思,尉曜问道

“好教你的知道,这位是郑秘书监公长房第四女孙,殿下之聘妻。你们若是不想让这件事闹大,还是赶紧去说清楚,殿下宽厚,不会深责你们的。”

穆苴和尉曜互相对视一眼,没有再犹豫什么,一起走到拓跋慎面前,下拜道:“小民参见殿下。”

拓跋慎已经从陆光这里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自然也打消了惩罚他们的想法,毕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只不过射到车轮罢了,还真不好小题大做。这两个人可不是一般小人物,家中长辈都是朝中一流重臣,穆泰还是当年皇帝的保护神之一,深受皇帝信重,尉元更是扫荡青齐而封王的大功臣,就连自己外祖父张谠当年也是向他请降并且由他推荐于朝廷的。虽然尉元当年只是公事公办,但是这个情还是要记住的。

“这官道行人往来之地,实在不是行猎之处,二位郎君又是箭法精准,颇有膂力之人,此次只射了车轮,还自罢了,若是伤了人命,国法绝不容情。淮阳王公与冯翊公年老矣,你们做子孙的即便还不能敬孝道,也不要让二公操心国事之外,又要兼顾家务啊!”拓跋慎看着两人,一本正经的训道

穆苴和尉曜听了拓跋慎这极其不合年龄的训话,眼光微微互相对视一眼,只感觉好荒唐,好像他们才是十岁小孩子,对面的是五六十的老者在讲道理,两人一张脸苦着点头称善,连连向郑娘子致歉。

拓跋慎既然觉得治不了他们,也就懒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随口打发了他们后,又对郑娘子道:“娘子车驾受惊,只怕不好再乘车,不若先去传驿,待郑公到后一同回城,我出宫时,阿母于我一物,正想找人鉴赏,娘子若不嫌弃,可为品鉴一二。”

郑娘子听到拓跋慎说起有物件,这才想起他也准备下了礼物,这里又不好送上,再加上阿灵一边急着暗示不少,呐呐的点点头。

第八十七章 偶遇李氏女

拓跋慎坐在车中,看着出京前由皇帝安排需要温学的典籍,不时透过纱帘看着后面逶迤蜿蜒于路的车马人众,军士手中的戈矛反射着阳光,旌旗招展,旗上流苏不时被微风催动。阳光被林木遮掩的光影投在人们身上。

今日距离离开平城已经三十六日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经过沿途郡县又需要不时补给物资,一直到现在才走到定州境内。若是单人匹马,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徐州了。

之所以这么慢,其实也有他现在这辆主车的原因,为了这辆车能一路畅通,一路之上曾经绕行过三次远路,后来为了避免为此耽误更多时间,就派了多人先往沿途郡县探查道路,发给财帛征发附近百姓,在狭窄难行的地方加以扩宽,在坑坑洼洼的地方加垫路面,为此还修过三座砖木桥。在过井径那一段的时候,为了不饶远路,还在林中火烧数百株树以开路。

若非这次是王命出使,拓跋慎早就羞愧而回了。前世看历史书的时候,他还为皇帝出游一次倾荡国库有些难以理解,现在亲身经历后,总算大有同感。难怪大臣一听说皇帝要出巡,就一个个加以劝阻呢?

他就一个皇子,这次出使经过地方郡县,沿途太守,县令就带着本地的士人和名家,提前在郡县境上等候,邀请他去小住,开始时还却不过好意,答应了两次,后来觉得这么做下去有滋扰地方的嫌疑,若是被有心人上告,再加以夸大上告,说他在民间擅作威福,鱼肉乡里,残苛郡县怎么办?

皇帝信不信他不知道,只怕老百姓喜欢信,再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加工一下,说不得他就成了腰大十围,生吃人肉,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到时候他这名声就臭大街了。

是以之后让于忠派人到沿途各郡县申令,不准他们再劳动士人父老前来路迎,也不准擅自征发劳役修路。之后更是尽量连城也不进,只在沿途庙观借住,遇到太守来拜,就大开诸门,然后和李彪,蒋少游,郑道昭等人一同接见,说几句客套话之后就打发掉,遇到县令求见就让刘腾去打发。如果是当地士人名家,就见一见。离境之时也只接受不超过等值绢帛十匹的财礼,更不会参加迎送宴会。这么做不是想套个什么好名声,只为了不给人口实,而且他对于频繁参加这种交际场合实在兴致缺缺。

皇子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皇帝出巡,千车万骑,众至数万甚至十万人,沿途之上州郡县闻风而动,所耗资财以亿万计,更不要说一路之上净水泼道,休整道路这些工役征发了,想想就知道,说是劳民伤财都不过分。

。。。。。。。

以前可以绕着一些郡城不进,不过今日却不能这样,六日前在进了定州境以后,就在定州赵郡境驿站遇到了当地大族,河北大姓赵郡李氏,爵封赵郡公的李安世长子李玚,据李玚说,他是奉了父亲并族中之命来此迎候拓跋慎的。李安世是朝中老臣了,今年有四十八岁,以前做过经常会由汉士人任职的主客令一职,六年前以主客给事中的官职外派担任相州刺史。

这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李安世的第二任妻子是拓跋慎的同宗姑母沧水公主,她本是宗王庶女出身,后由太后加封为公主嫁给李安世的。本来以拓跋慎的想法,即便李家不来请他,他也要去看看才行。沧水公主出嫁的很早,又离京多年了,拓跋慎十年来就没见过她几次,虽然这个姑母不是彭城公主那样的亲姑母,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是毕竟是皇族出身,他现在经过定州,不能不去看看。

李玚是李安世的长子,却不是沧水公主的儿子,他的母亲出生于博陵崔氏。之所以由他独自他来此,是因为沧水公主的两个儿子年龄太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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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今日就要到李家了,可是却对李家的情况一无所知,李家是大家族,只在平棘同居的就分了好几房,哪家靠前哪家靠后他都不清楚。可是李玚几天前就先回去通知拓跋慎答允去李家的消息去了,现在想问问也没办法了。

正苦恼间,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就听见一阵马蹄飞驰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马车也停了下来,拓跋慎站起来,走到窗边拍了车壁一下,道:“陆卿去前方问问,何以停车?现在天色已入申时,若不快些,只怕要等到入夜时刻才能进城了。”

陆光跳下车,跑到前面好一会儿才过来,说道:“是于将军抓了一个劫持女子的盗匪。”

盗匪,青天白日的劫持女子吗?这里可是赵郡郡治所在,可不是徐州那种前线治安混乱之地。盗匪能横行到这种地步吗?

“那盗匪是生是死?”

“被于将军一箭中肩,从马车上摔下来,于将军已经叫人将之绑缚好了。”

这时候于忠和两个副手及亲兵带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女子衣服略显杂乱,头发也有些散乱,看起来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姿色嘛,倒是能打个七分左右,穿着也很光鲜,只是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不是那么好,抬头对视时看着拓跋慎看过来的视线,微微低下头。可能是被现场的阵势吓到了。

这个时候,大概得知有事情发生的李彪,郑道昭等人也陆续下了车,他们倒不是害怕会有什么民变之类的,这里是赵郡治所,也有些驻兵在附近,之前也没听说这里有什么异常,否则李家也不敢来邀请二皇子去他们李家做客了。

拓跋慎看见李彪等人下了车,正好他也想知道这平棘城附近青天白日劫持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以也下了车,车坐长了,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于卿,可知那劫匪是何人?”

“此人倒是有股子硬气,中了下官一箭,既不讨饶也不说话。下官已经将之绑缚了。是否进城以后交与赵郡郡守处置?”

“于卿说的甚是。既是此地盗匪,自是由地方收监。”拓跋慎说完后看着有些害怕的女子说道:“我等俱是官身,娘子毋需害怕。”拓跋慎指着李彪道:“这位是朝廷秘书官李公,经由此地,你有什么可说的,不妨说于李公知道。”

李彪摸了摸胡须,也适时道:“娘子若有陈说,尽可道来。”他是秘书丞,管不了地方事务,不过二皇子要拉他的大旗,他也只有应承下来。

女子看了看李彪,也觉得此人颇有些气度,不像是什么歹人,只是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理清头绪,依然云里雾里,不知道该怎么说,几次张口,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拓跋慎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问道:“小娘子是赵郡人吗?”

“是……小女子家中世代居于此地。”

看起来像是本地土豪啊!

“尊家是何阀阅?”拓跋慎问过之后又道:“若有不便说之处,我等也不强问。”她若不说,那就算了,反正这事是郡官职责,他也就是好奇而已,可不是想要插手地方事务。

“小女子祖籍李氏,家祖便是巨鹿贞公”这女子见拓跋慎等人颜色和悦,也渐渐心境平复下来,说话思路也慢条理清晰起来。

李恢,拓跋慎和李彪,于忠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想道。

李恢就是以前和王袭家通婚的长安副镇将,后来东平王道符造反,把他和当时的雍州刺史,别驾一起杀了。这人早就死了二十四年了,皇帝都不认识他,更何况拓跋慎了,只不过这几天无聊,找了郑道昭和李彪问了一些李家的情况才知道的。

第八十八章 无题

“原来是李贞公之后,是在下失敬了”拓跋慎拱拱手微礼道:“李公为朝廷镇关中,不幸罹难。本欲前去为贞公礼拜,未想偶遇李娘子。”

李娘子肃拜还礼,道:“小女子代家父谢郎君,未知郎君可是我家世交?”

李娘子见拓跋慎身穿胡服,又是数百人护卫,看起来方才说话的秘书官也以他为尊,现在又口称朝廷,看起来鼻屎皇族子弟,才想问问拓跋慎是哪一家王公子弟。

“正是,族中姑母为李氏妇多年,一直不得便宜,今日途经赵郡,正要前去拜访。”

“原来是家中亲戚。小女子失礼了”李娘子又行礼道:“今日突遇灾厄,幸遇郎君才得免大难,待进城得见家父,定要多多谢过郎君。”

“李娘子可识得那恶徒?为何白天行劫?”

“这……”李娘子微微低头,脸色显得又气又羞,有些支吾道:“这人是本郡太守次子。小女子数日前带着家仆去信都探亲,前日收到家父来信,说是有贵人上门拜访……”说到这里,李娘子恍然过来,面前这位大约就是父亲说的贵人了。

本来她还以为是家中长辈在朝中结交的权贵势要,没想到会是个比自己还小的郎君。

拓跋慎听完李娘子前面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太离谱了吧,太守家的公子跑出来劫李家闺阁娘子。这可不是那些无权无势,被人抢了女儿除了以头抢地以外毫无办法的平民家庭女儿,而是本地豪族啊!郑道昭,李彪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之极。

但看这李家娘子脸色,想来这其中或有隐情不好对外人说。不过这冯太守的次子竟然敢劫李家的娘子,无论如何都是触犯了王法,还与李家结了大仇,胆子着实不小,难道他就不怕出大事。

“于卿,还是先派人去通知一下李家为好,以免李娘子父母担忧。至于这个太守家二公子,待进了城之后再执送太守官署好了。”

“是,下官这便遣人去。是否即刻启程?”

拓跋慎点点头道:“甚好!”看着李娘子忽又有些为难起来,这李娘子总不能步行吧?他们这边全都是男性,又没有多余的马车,他倒是有两辆车存放着行礼和书籍,只是里面放的东西太多,重新取出来太耗费时间了。

“此地距平棘尚有不少路程,李娘子可先乘我这车乘。我正欲有事请教郑卿,正好可与郑卿同乘。”说完也没等你娘子同意与否,就向着郑道昭的马车走去,又对李彪道:“李公也可同乘一车。”

李娘子既然猜测到了拓跋慎的身份不简单,又见他的马车规格远超她所见的那些民间车乘,本欲推辞,却见拓跋慎已经走开,只好怀揣着几分小心,几分好奇,登上了重车。

。。。。。。。

拓跋慎之所以找来李彪和郑道昭同乘,也是想再理清一下赵郡李氏的家族亲疏关系,之前他只是粗略问了李彪一些李家大致情况,眼下马上就要到平棘,还是多做些了解的好。李彪和郑道昭都是世家大族出身,郑道昭就不用说了,他们家几年后在定四海族姓之时,位列汉族四大族姓之一,与代北八姓同等。现在虽然还没有四大姓的说法,但是崔,卢,郑,王,包括李氏之间联姻的事情已经非常频繁,对这些家族的亲疏关系也比一般人知道的多。

李彪呢?出于顿丘,乍听起来也是一大豪门,不清楚的还以为他是顿丘李氏出身呢,实则没什么关系,也没听说李彪与顿丘李氏有联宗的事。李彪虽然不是名门子弟,属于寒门出身,但是他就在久在朝中,又长期在秘书省任职,知道很多一般人不知道的事,也可以说是消息灵通那一类人。

“郑卿家乃为赵郡李氏姻亲,可知李氏于赵郡之详情?”

“下官家母便是赵郡李氏所出,是以往来颇多,赵郡也来过多次。”

“卿可试言之!若有遗漏,可与李卿互补。”

“下官外祖父宣城文昭公早于太安三年故去后,留有三子,长舅与二舅多年前并已故去,俱无子女,如今唯有三舅尚在,闲居平棘,有二子一女,人丁寡少。”

“另有从外祖父平棘宪子也故去多年,有三子一女,从舅安世数年前出任相州刺史,姨母出于河间邢氏。”

“余者尚有李顺一系,子孙可谓昌盛。”这句话郑道昭说的颇有些为难起来

“李顺?何许人?”拓跋慎见郑道昭不同寻常的一语概括,有些奇怪。郑道昭不说,拓跋慎就转而问李彪。

“李顺为李氏长房,得任于太武之世,受任之重,仅次于崔浩,爵封高平公,后坐受沮渠氏贿,以误军国罪受诛。李顺有四子,长子敷,次子式,三子奕,四子囧。长子,次子,三子皇兴四年并为先帝所诛。四子囧逃觅在外免于一死,现任南部给事。三子式子李宪现任秘书中散。”

听了李彪的补充,拓跋慎这才明白为何郑道昭支支吾吾,简简单单一句概括了。原因就在于李顺第三子李弈身上,李弈为人貌美,因此颇受太皇太后宠爱,坊间传闻他还是太后的入幕之宾,这件事被先帝知道了,大怒。下旨将李顺一门尽诛,最后杀了李敷,李式,李奕,而李囧却逃走了。据拓跋慎前世所看一些研究文章认为,太后杀死先帝就有一部分原因在此。

看来如今赵郡李氏最得势的也就是担任相州刺史的李安世了,其余两个在朝任职的,秘书中散是个下等官,南部给事勉强算是中等入门。其家势远远没有隋唐之时五姓七宗之一的气势。

“现任赵郡太守是何人?你们可知晓?”拓跋慎没有再问李家的情况,因为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了。转而想起刚刚李娘子说的赵郡太守,待会儿进了城,还要把这个白日劫色的家伙押送过去,总要知道对方是谁才好。

李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笑道:“此人,殿下倒是应当听闻过,便是去岁,在京中风闻,求着与太师公联宗的冯商。”

“原来是他,却未想到,他会来这赵郡做太守。”

这个冯商,拓跋慎也听说过,这个人据说是瀛洲地方豪门出身,进了京城以后自称家出长乐信都,几次去冯熙家中,求着与冯氏联宗。冯熙可能想着冯家人口单薄,族中就他这一支,本来想答应这冯商的请求,进宫去告诉太后之后,太后就召见了这个冯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就被太后打发出来了,据说其间太后所养的一只鹦鹉高唱“太后千秋!”这个冯商也跟着唱了三次,引得太后左右侍从奴仆嗤笑。太后大为恼怒,碍着冯熙的面子,没有治冯商的失仪之罪。只叫奴婢带出太和殿后,又找来冯熙,直说不准和这种谄媚小人联宗。一个月后,这个冯商就被外放州郡了。没想到原来到了赵郡。

“听说冯商诸子都与太师几位郎君交好,此事当真吗?”

“冯商长子冯襄现在门下省为一令史。倒是与太师五郎君冯夙交好,颇为投契,据说他们时常来往。冯夙曾数次与冯襄同去瑶光寺游玩,以此观之,可见所言非虚。”

“竟有此事么?”拓跋慎轻拍车壁,自语道。

第八十九章 李悦祖

冯润那里,自从去年十月以后,他就没有再去过,皇帝也好像把她忘了似的。照拓跋慎的猜想,冯润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想来她原本可能就是对皇帝不迎她回宫就满腹怨气,加上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做事还是个不计后果的,才会干出那么不检点的事吧!

以前在宫中也没见到她黑化的有后来那么厉害,可能就是这四年时间改变了她吧!

。。。。。。。

此时平棘城门已经挤满了人,既有本地郡守冯商和主簿,功曹和平棘县令以及各僚属,也有本地士族中大大小小十几家家主。不过这些人站的地方倒是泾渭分明,有官身,在公府任事的都站在左边,本地世家大族都站在右边。左边的自然是以冯商为主,右边的就是以李恢长子高邑侯李悦祖为首,还有几个李家其他子弟。

此时李氏一族以李安世辈分最高,官职也最高,他以下的就是李囧,本是和李安世同辈,但是李囧在平城任职,所以现在赵郡就由闲居在家的李悦祖等人负责家务。前日李安世得了拓跋慎答应来李家拜访的消息后就已经从相州回到赵郡,只是顾虑到如果自己亲自去迎的话,太过受人瞩目,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拓跋慎都不好,所以就让李悦祖代表李家出城迎接。

“冯府君久在京城,比我等这些久居地方,一年来往不出本州之人来说,更为见识广博才对。李某近览族兄来信,说冯府君名动京邑,又是昌黎王殿下座上宾,想来冯府君定是见过皇子殿下?待殿下到了,还请冯府君代为介绍一二可否?”李悦祖看着冯商笑问道。

李悦祖最初对这位去岁才来赵郡就任的太守观感并不怎么样。总结下来就是贪,庸,在其位不谋其政。贪财这一条不说它,官场上不贪财,像高允那样要家人樵采做工度日的凤毛麟角。只说庸,朝廷去岁底到今年三月,数次下诏地方守令力劝农桑,这冯商却只派了僚属做做表面文章,出了劝农文告,自己却从没有出过城去各县巡查农事。

李家冯商也登门过多次,不过因着冯商不时露出的一股子小家子气,让李家众人都看不起。

冯商想和李家结交的事还不算什么,每任太守来了之后都会像他这样与当地大族交好。冯商并不特殊。

让他对冯商感观大恶的是,冯商年初想要与东房联姻,在被东房世父婉拒之后,竟然又来找他结姻。此事大大刺激了李悦祖,数月以来一直耿耿在心,至今难以释怀。他虽自认如今家世衰微,自己如今还是闲居之身,不比东房世父高任刺史,但是好歹亡父也是朝廷追认的巨鹿公,自己也是侯爵品位,却受到冯商这轻狂小户如此轻慢。

今日在这里遇到冯商,李悦祖心里面的旧怨浮上心头,起了挤兑这势利小人的想法。这冯商在京城的丑事他这等消息灵通的门户自然知道,这种人也不可能有机缘认识皇子。是以才出言讽问。

冯商听了李悦祖话中的“名动京邑”一语,心中气怒舔胸,知道他这是讽刺自己在皇宫里面出丑的事,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生之污点,过去也从没人会在他面前说这个事,没想到今日李悦祖竟然在自己诸多僚属面前如此不留情面。可是思前想后一番考量以后,发现自己还是得忍着。那事不说破还好,挑破了他在这赵郡就要威望大失,以后就要一直被僚属背后指指点点了。

冯商也清楚,李悦祖这是报复他之前求亲先去找了李安世的事,可是这事在他看来不算错,李安世官任相州刺史,爵封赵郡公,哪里是个闲居侯爵能比的,世上谁不是仰高俯低?若是不情愿,直言便是,何至于当面奚落于此。

“二皇子殿下久居深宫,外臣何缘得见?李君候此言何其愚也?下官得太师吩咐,若得遇二殿下驾临赵郡,当亲迎殿下至家中小留。昔日虽不得见,今日亦可瞻拜。”

“哼!”李悦祖见冯商拿冯熙来压他,心中更加轻藐于他。说道:“李某今日得家伯并伯母吩咐,正要迎殿下小住两日。家伯出京外任六载,不能久在驾前,正要一尽臣节,家伯母随家伯离京长久,正要一叙亲情。家弟数日前已去迎迓,殿下已然应允。冯府君好意,可留待将来。”

冯商听了李悦祖的话,心中一紧。他刚刚说接到冯熙的信倒不是假的。冯熙自从得知李冲和郑羲等人一同去给拓跋慎送行以后,就知道李冲或许有辅保拓跋慎为太子的想法,此事虽然还不能真正确定下来,但是李冲作为外臣,与拓跋慎又没什么交情,是没有给拓跋慎送行的道理的。更让冯熙担忧的是,皇帝竟然没有拒绝李冲的请求。这件事不能简单当作皇帝一时疏忽的结果。而且此事一出,只怕会让更多人对皇长子的地位产生想法。拓跋慎也很有可能因为皇帝允许李冲送行的事,起了与拓跋恂争位的心思。

所以自从拓跋慎离开京城以后,冯熙就每隔几日派一拨人去打探拓跋慎的动静,一是想等着拓跋慎自己犯错,好有借题发挥的机会。二是看拓跋慎会不会与地方豪族结交以壮大势力。给冯商写信吩咐冯商请拓跋慎去他家做客,也是为了防止拓跋慎去结交地方豪族。本来这封信只是冯熙留的后手,没想到拓跋慎真的会去赵郡。冯商也没想到拓跋慎会来,更没想到拓跋慎已经答应去李家留住。

两人正夹枪带棒,互相讥讽间,就看见远处有数骑飞驰而来,一路上灰尘漫道。

这几人正是于忠派来,专程来通知李娘子被劫之事的于麟等人。

冯商和李悦祖正要等这几个人到了之后询问拓跋慎何时能到,就听到对方之中有人问道:“高邑侯李公可在?我等奉二皇子命,有事通报高邑侯。”

李悦祖愣了一下,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人还没到,就派了人前来,还有事通报。

难道二皇子临时决定不来了?

“李某在此,请问二皇子有何训教?”

于麟等人都下了马,行了礼后道:“正要告知李君侯,我等在平棘县境偶遇君侯女为匪人劫持,已经擒了匪人,殿下命我等飞骑通报,以免李君侯担忧。君侯爱女今在殿下处,李君侯勿虑。”

李悦祖把这个消息震住了好一会儿,他前几日就派人去通知在信都探亲的女儿回来,算算时刻正是今日该到平棘,只是一早事情太多,忘记了女儿归家的事。没想到爱女竟然会遭遇到这种灾厄。

“是何处匪人?平棘郡城,何得有匪人?”

“据君侯女公子所言,匪人便是赵郡冯太守第二子。”

李悦祖愣愣转过头看着冯商,捏起拳头扑了过去。

第九十章 李娘子

且不说平棘城门口的冲突。

再说拓跋慎的使团又走了两三刻左右才到了离平棘城十里左右的官驿处,按照此前商议好的,到了驿站就要让将士们稍稍休息一会儿,毕竟驾车也是很消耗精力的。马骑久了也要下来活动一下筋骨。

拓跋慎和李彪,郑道昭等人下了车之后,就让刘腾去见了驿官,吩咐他将烧好了热菜汤抬出来给将士们饮用,这件事是到驿站之前,于忠就派人来通知了的。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也就各色菜蔬还有一些,只能做点热菜汤糊弄一下,等进了城后,拓跋慎准备自己出钱给将士加些餐点。

出门在外,没法讲究,就是李彪和郑道昭这种自恃名士的高级知识分子也得屈从现实去喝清水菜汤。

看着李彪等人饮用菜汤的时候,拓跋慎想起了还在他的车中李家娘子,他的出使符节和调兵符节也还在车中,还有一些书籍也要整理一下。待会儿进城时还要让李彪和于忠拿着符节进城才行。而且待会儿为了维护一下威仪,他总不能空放着大车不坐,去跟别人挤小车。到时候还不让人看笑话。总不能等一些官员到了他的车前面拜见,他却从后面步行出来,让一帮子士人和官员去拜个闺阁女子吧。那今日官场上必出笑谈不可,传出去大概不会有几个人会说他怜香惜玉,而会说他没有皇家威仪。

此时李娘子坐在车窗边,手中拿着一本不同于当时卷籍样式,由粗线装订的线装式书籍观览。这种书在这里有五六册,都是拓跋慎以前抄写之后装订的。这些书都不是什么,一类,而是拓跋慎特意抄写装订的喜好诗文,分门别类为诗,赋,政论文等等。都是拓跋慎喜欢的文章,比如节选的,三曹诗文,两汉诗赋,诸葛亮,陶渊明的诗文都有,再加上历代的政论性文章,没有特定的格式选材,喜欢的都会分类抄在上面,时常都会看看。他还有过学学萧统,自己也编一本能流传后世的文选的想法,不过现在这里面的诗文都是他自己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也就不拿给别人献丑了,只有他自己看看。

李娘子也是在车中呆的长了,耐不住性子,才会去翻动这些书,他平时读的书也不少,不过没这本书里面这么驳杂多样,因为是拓跋慎精挑细选的好文章,就算是别人不会都喜欢,大部分还是受大众欢迎的佳文。

李娘子正看的入神间,忽然感受到车内明亮的光线受到了遮掩,抬首向车门看去,却见是拓跋慎双手分开纱帘走了进来,李娘子赶紧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脸色又是羞红不已,手都不知道藏在何处了。既有不通知主人,擅自翻阅书籍的不好意思,也有突然独自面对拓跋慎的紧张感。

拓跋慎看着把李娘子放下的书,封面上写着二字,里面都是些政治性论文,比如,这种文章。李娘子翻开这本书,也是被封面上的二字吸引,因为其他书上面的,一看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唯有她不明何义,是以才翻开阅览。

看着束手束脚,有些不安的李娘子,拓跋慎笑问道:“李娘子也爱好文史吗?”

“是,在家中无事,也时常读些书史。”

“李娘子方才看过何人文章?这些诗文都是我雅好抄录而成。一直欲求同好共赏。娘子若不弃,不妨赐教。我常在家中空读诗书,少有同学来往。娘子既读诗书,可知也是尼父门下,如此也算同学,当可赐教一二。”

这里离城还有点路程,他现在总不能把人家娘子赶出去,还不如找点话题聊一聊,而且说些话,也正可缓解尴尬,对方也不会那么紧张。而且他刚刚说的也不全是客套话,他抄的这些诗文他自己喜欢,宫里面也找不到什么同好,至于郑娘子,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一面,总不能去聊诗文感想吧?

李娘子听了拓跋慎话中“共赏”一词,有些不大适应,脸色微红道:“魏武之,,曹子建之。”

“曹氏父子俱是佳才,其才堪称文宗。娘子以魏武,子建何者为佳?我听闻南朝谢灵运对曹子建推崇备至,曾称,娘子以为,曹氏父子,何者为佳?”

“小女子浅见,以魏武为上,子建次之。”李娘子见拓跋慎态度温和,几句话之后也没有了紧张感,想了一下后答道。

“何以见得?我家有二姊,向日读子建诗文,以子建诗文词采华茂,瑰丽雅质。而少阅孟德诗文,以其文女子不亲。私以为女子爱子建胜于孟德,为何娘子推孟德而黜子建?”

“曹子建之诗文,可以为建安前后大异,子建少年之时,有其父亲宠,举止之间甚为得意。其,皆有不知疾苦,年少气盛之旨。建安以后,子建失父爱,颇受曹子桓压抑,处处小心,动辄得咎。子桓更置监国使者监子建国。及曹睿即位,上尤不得用。子建居国三迁,号有六易。故其文风改易,多以苦怨愁郁行于词色。其有等形于怨妇之辞。子建少年曾有之句,建安后意志消沉,忧寡遣怀,再无激励自勉之词。”

“再观曹孟德之诗,明其忧国之思,表其豪迈之情。其诗多以自畅情怀,激励士人报国为要。曹孟德之志,及至晚年不减丝毫,。此中情怀,子建何能及?”

“子建诗文,妙似闺阁女儿情怀,幽怨之情溢于文笔。故而闺阁女子读之,颇合心境。”

“方今时值丧乱之世,正是男儿捐身报国之时。子建之诗,无益于家国。以此观之,魏武之诗才,足列子建上者。”

拓跋慎看着李娘子,呆了好一会儿,觉得此刻的李娘子,与初初见时有天壤之别,实在没想到这李娘子会有这等识见。刚刚见这李娘子时,她还面有惊惧之色,衣装不甚整洁,他还以为对方是个娇柔女儿。没想到这十四五的少女竟然有如此见识。

如果她有太后一般的机遇,想来其成就必不逊于太后吧!

第九十一章 李贵妃

平棘城楼上,郡守冯商和一些寒门出身的郡吏凭女墙远眺西方官道,冯商此时右脸上一片青紫色,正是因为挨了李悦祖愤怒之下的两拳所致的。

好在当时他身边还有不少郡吏,李悦祖身边也有不少士绅,只等着李悦祖扑上去打了两拳就赶紧把他们分开,所以伤得不重,过几日就能好。挨了揍,又不能还手,毕竟听来报军将的意思,错在是他家的孽子。

只是心里面依然气的不行,站在下面又显得尴尬,不少人又都在对他议论纷纷。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满腹怨气的上了城楼远眺,他也担心儿子受了虐待,见使团迟迟不到心里面暗暗发急。

“府君,你看,殿下已经到了。”一个郡吏指着远处呼道

冯商抬头注目看去,果是看见了刚刚从林中弯路绕出来的大队人马。

“下去吧!”冯商带头转身向城下走去,道:“起乐!待面拜殿下,诸官都要提提精气神,莫要失了礼仪。”

“是,是……何劳府君警醒。”

郡吏们一个个争相答道。

这些跟着他上城头的,都是被他收服了的,都是些中下级吏员。冯商听着后面的郡吏的应诺声,心中又叹恨起那些本地出身的郡丞,主簿,功曹,录事不能真心帮扶他的事来。这些人都是本郡名姓,他这个刚刚来的外地菩萨根本没法如意支使他们。

想到这里,又为孽子的事头疼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不能和李家谈妥了,恐怕他这个儿子要被杖刑流放,他自己也要轻则降职,重则免官不可。这件事他也不想惊动了冯熙,否则被骂一通还是轻的,若是冯熙觉得他不值得扶持,以后不管他了就糟了。

一想到可能为此付出更多职位给李家的代价,更是恨的牙痒痒。心里暗中打定主意,等接了儿子,先把他送进大狱住上几日,一则给他长长记性,二则做给李家看看。

。。。。。。

拓跋慎听着平棘城外传来的奏乐声越来越近,起身走到车后,向右推开挡板,看着平棘城外分立左右的官绅。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官,哪些是绅,因为此时朝廷还没有给州郡县的官吏分赐官服,所以他们很多人都杂穿服饰。

“李娘子,你可识得城下官绅士宦?我今初来,不识本地高士宰令,娘子可否为我介绍一二?”

李娘子起身走到车后,站在拓跋慎右边,微微低首看着不远处的赵郡官绅们,却见阿父站在人群左边的前排,冯商则站在稍后。再后都是本郡城的大姓。

“在前左身着褒衣,冠笼纱冠的正是家父,其后的便是本郡郡守冯公……”

于忠当先带着两百骑兵上前,命令副将城门内外守城门卒全部赶到一边,做起现场防卫。

李悦祖等人也不去看于忠等人驱赶郡卒,一个个排着队迎上去,走到停下的主车门前,透过轻纱看了一眼车里面,看见有两个人,不及多想,李悦祖便拱手长揖礼拜道:“高邑侯李悦祖代赵郡官吏士绅等拜见清河公殿下!”因为拓跋慎只是出使路过,不是奉诏巡查州郡,所以不必大礼迎接。

车中拓跋慎正坐在正中,李娘子坐在左边,正要起身,拓跋慎抬手阻止了她,示意她坐下,再隔着纱帘对李悦祖等人道:“多劳李侯与赵郡群贤相侯。孤近奉王命使南,途经赵郡,正欲前来拜见沧水姑母。近日将要多多烦扰李侯了。”

“殿下驾临弊邑,弊邑上下喜同天降,岂敢有烦扰之说。只恐不能侍奉殿下如意,以全弊邑士民还报盛德之心。”

拓跋慎点点头道:“赵郡士绅俱国家英士,安教地方,勋绩颇著。”

“此皆赵郡官绅等当为本地桑梓所尽之责。”

“李卿所言甚善!天色不早,不敢劳沧水姑母久等。李卿可与冯府君同乘孤此车进城。”因为皇帝封了他假清河公的封号,所以按古例,可以自称孤,不过拓跋慎除了在正式场合,很少会这么自称。今日为了威仪,自然要用上一用。

李悦祖与冯商对视一眼,没有多推迟,一同拜谢后登车。他们都不希望对方单独参乘。

李娘子看着父亲上车迈进车门,赶紧站起身去扶着父亲,道:“阿父!”

“贵妃……”李悦祖看着女儿,很是吃惊,他虽然知道女儿在拓跋慎这里,却没想到会同乘一车。

贵妃……这是李娘子的名吗?

拓跋慎看着李娘子,有些异色,这名太励志了吧!做贵妃不求皇后吗?

“李卿莫怪,只因没有余车供用,是以才请尊家女公子同乘。”拓跋慎一边解释一边示意李悦祖父女坐在左边。

李悦祖躬身谢道:“家女不幸路遇匪人,幸赖殿下相救,悦祖冥感于心。”说完与女儿一同坐于左侧。

等冯商进来坐下之后,拓跋慎轻击车壁示意可以启程进城之后,对冯商说道:“今日于途中偶逢冯守臣子,致其小伤,守臣勿忧,于侍郎已安排了人照看。”说是照看,不过没人会对白日行劫之徒有好感,不过是随便敷药包扎一下,找个货车,硬塞进去。

“下官教子无方,幸得殿下相阻,下官感怀于心。还望殿下能屈尊降于鄙宅,容下官略尽感激之情。”

李悦祖身了受东房伯父的话来迎接拓跋慎,是想请拓跋慎去李家小住的,怎么能容忍冯商在这搅和。看到冯商这般不知好歹,火上心头,正要开口,便见拓跋慎道:“多感冯守臣好意,只是孤久不得见姑母,今日既来赵郡,正当略尽亲情。府君好意,孤记之心中。”

这冯商既然是冯熙的人,拓跋慎又怎么可能去他家中受人监视。更别说冯商还是有官身的太守,只此一点,即便冯商不是冯熙的人,他不会去冯商家。

说完这些话之后也不再看冯商,转头对李悦祖问道:“未知李郡公可在府上?”

“世伯前日在常山郡得知殿下驾临,连夜就回到平棘家中。”

李安世真回来了啊!他不在相州值守,怎么回来了?

拓跋慎本来以为李安世派了儿子去请他,只是尽尽地主之谊。没想到他会离开相州回平棘。

第九十二章 厉辞

平棘城内,拓跋慎的坐车两边排满了本地世家豪族和郡中太守以下诸官,两边前后以骑兵护卫,浩浩荡荡齐行在主道上。这种前所未有的大阵势惊动了全城,无数百姓听说之后从家中赶来看热闹,这个时代的大众娱乐都是在节庆日,平时可看不到这么多本地大族家主和郡中官吏簇拥在一辆六驾马车左右陪行的奇事。是以不论男女老幼都出来观看议论,有的站在路边,有的站在家中楼上。

一些在人群中看见家中长辈跟在六驾车左右随行,就像一些喜欢热闹的孩子一样远远跟在车队后面。他们之中很多都听家中长辈说过,今日将要有皇子驾临平棘的事。像他们这些郡中子弟,很多人一辈子都只会在本地活动交游,即便是州刺史都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更别说皇子了,所以都想见个新鲜,就算没机会上前说上几句,在皇子面前表表学识博名出位,也能见识一下皇家风范,以后跟人闲谈时也能做个谈资。

拓跋慎看着路边踊跃的百姓和士子,并没有像前世影视剧角色那般撩开车帘向百姓挥手以示亲民。第一是安全问题,有个车帘做为屏障,即便有人想以弓箭行刺,也会因为看不清车内而无法确定目标。毕竟出门在外,安全问题不能不多加注意。第二就是,掀帘和老百姓互动,会被士人们视为行为轻佻,为士人所讥笑。

好比江南品评士人,中正官不会在品状士子的时候,看他有没有亲民的故事。因为掌握社会舆论的世家阶层根本不关心这些,他们需要的是亲近他们这些“人上人”的故事,而不是去亲近下层老百姓。这一点不论南北,都差不多。

“冯守令是否先回官邸?令郎身有小伤,莫如守令先与令郎回去。左右此地离赵郡公邸不远,不需冯守令再多送。”拓跋慎这一路上,除了刚刚跟冯商客套几句以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与李悦祖说话。

他跟冯家虽然因为冯清的关系,远不到势如水火的程度,但是也不是友好关系。他之所以将冯商叫上车同乘,只不过是因为冯商是朝廷在本地的最高行政长官,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并没有通过他向冯家低头的想法。眼下快到李家了,也不需要他再跟着了。

“下官贱子一时糊涂,闯下大祸,受些伤也是罪有应得。下官岂敢因此失仪。待殿下至郡公邸,下官再将这无状竖子投之监狱。”冯商当然不会走,今日跟来这么多本地世族一同迎迓,李家肯定要大摆宴席,既为二殿下接风,也为将本地世族介绍给二殿下,否则何需他们一路同行。这些郡中大姓一直都是他关注的重点,这个时候他怎么会走?

李悦祖听到冯商将他儿子的罪行归为“一时糊涂”,冷哼一声,懒得跟他多说,打定主意,这下必要冯家出出血。

刚刚在城外得知冯商次子劫持自己爱女的事之后,他就知道对方打得主意,不外乎就是做成既成事实之后,赌他李家为了家族颜面不得不接受他冯家这门亲事。若是真让冯家贼子得逞了,只怕最后李家真的不得不答应。想到这里更是恨的牙痒痒。至于这件事是冯商的主意还是冯家贼子自作主张,他可不想知道,这都不重要,父子一体,谁的主意都一样。

他很清楚,凭这件事,如果闹大了,自是可以将冯商赶走。可是自己女儿说到底没有真出事,这么做除了让人觉得他李家强横以外,没什么好处,也会让朝廷起猜忌之心。冯商毕竟是朝廷所授郡守,撤换起来不能那么随便,至少不能因为一女子而撤换。既然不能赶走冯商,还不如以此做交换,多拿些好处。

拓跋慎见冯商执意同去李家,也就没再说什么。

。。。。。。。

距李家还有两百步左右时,拓跋慎远远看见李家府邸正门前站着男女老少不少人,都在看着他这边,猜测便是李安世和沧水公主,还有李家子弟。

沧水公主虽然不是亲姑母,毕竟也是长辈。他今日来这里不是以公职的身份,而是以私人的身份,自然不好让长辈来拜他的车。

叩击了车壁三次以后,马车停了下来,陆光和刘腾从车前跳下来,疾步走到车门前躬身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请于将军和李常侍,蒋侍郎,郑秘书前来,孤与四卿步行拜见公主姑母。”

看着陆光等人离开以后,拓跋慎对李悦祖和冯商道:“长辈在前,孤不能不全礼。二卿可同行否?”

李悦祖当然也不想车到门前再下来,冯商也不敢犯官场忌讳,让刺史来降礼他这个太守。是以都连连应是。

李安世站在门外,看见拓跋慎的坐车停下,不明白为什么,接着却看见拓跋慎和李悦祖父女并冯商一同下车。心中疑惑侄孙女怎么也在二皇子的车上,和沧水公主对视一眼,将心中不解放下,带着族中上下二十余人上前迎过去。

李彪等人来了之后,拓跋慎将出使符节和调兵符节分别给了李彪和于忠二人,出使符节是他出使的凭证,须臾不能离身,调兵符节更加重要,如果被心怀鬼胎之人盗了引发大祸,后果可不是一顿训斥就能过关的。

。。。。。。。

李悦祖看着世伯与二皇子,李彪,冯商等人进了正门以后,回头对女儿李贵妃道:“九娘儿先去见你阿母吧?今日之事,正惊煞为父,想来你阿母也知道此事了,你速去好生宽慰。”

“是!女儿这便去。”李贵妃微微行礼之后,又看了看前方的拓跋慎和李安世等人之后,从侧门进去找母亲去了。

李悦祖现在还要留下招呼这些郡中大姓和郡吏们。还有半个时辰以后的接风宴也需要他亲自来监督。

正当李悦祖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几个世交大姓围了上来,笑问道:“李兄,今日殿下驾临,我等这些见识浅短之人还要多承贵家颜面,让我等得此机缘以瞻慕天光,若能在殿下面前敬上一杯水酒,则不胜感激!”

“兄此言客气了,既是同为乡梓,自当互相提携。”

正在李悦祖与诸家郡姓客气的时候,便见一个年约有二十四五的郎君上前行礼问道:“李公,在下听闻今日令嫒为匪人所劫,幸赖殿下援手。未知如何与殿下同车而乘?”

李悦祖皱了皱眉,他可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虽然女儿的事并无什么不可说之事,世间也有谣言止于智者的说法,不过这个世上向来是智者少而愚者众,有些事解释了别人也不信。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王姓郎君为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提起这件别人都避而不谈的事。只因这王家郎去年八月丧妻以后,还没过丧期就几次找了中间人找他说和求亲,想等丧期过后,就迎女儿过门为继妻。

对这个王姓郎,李悦祖还是满意的,二十五岁就做了郡功曹,也算是有些前途,只不过其妻子刚刚过世不满年就想着再娶之事,难免不让人小看,再者与女儿年岁相差又有些大,他也不想委屈了女儿,所以几次都婉拒了。

没想到今日这么没有眼力,当着郡中多门故旧丝毫不顾他李悦祖的颜面,问这些不合场合的话。

只是看着周围郡姓,明显都在等着他的回答,心里面叹了口气,盯着王家郎的双眼说道:“无他,殿下今日只是偶遇小女,又知小女为李某女,故而同乘。殿下以家人之身来李家,与小女亦可说是远亲,同乘一车亦不可说有何违礼之处。王君若有和赐教,李某洗耳恭听。”

这王姓郎也是一时情急才色令智昏之下问了这失礼的话,刚刚问完心里就懊悔起来,待听了李悦祖表面温和,实际上饱含愤色的话后,心里面的躁动之情完全平复下来,只是呆呆道:“没有,没有。”灰溜溜的走到一边。

李悦祖看着这一幕,心里面更是有些轻视起来,若是这王家郎能不卑不亢,说些道理出来,无论有理无理,他还敬对方一番胆气,只不过听了自己一番严辞厉色就躲去一边,可见其性之懦。

第九十三章 母女之情

沧水公主,李安世夫妇与拓跋慎并行在前,稍后跟着李安世的前妻博陵崔氏所生的长子李玚,由沧水公主所生的两个小儿子,八岁的李谧,六岁的李郁也在长兄身边跟随着。其后便是各房留在平棘的李家子弟。

沧水公主与李安世也属于老夫少妻型的,沧水公主比你安世小了二十岁左右,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她嫁到李家已经十年,自从出京以后,没有随夫婿去相州,多是留居于平棘照看两个儿子。这几年除了回京娘家,都在平棘主持家门。拓跋慎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太后的丧礼上。

“殿下出京至今已经多少时日了?”沧水公主看着正在堂中忙碌的奴婢,偏过头问道。

“大约有一月许。”

沧水公主顿了下,道:“殿下出京方是四月初,如今天时已是五月中,暑气渐起,日日乘车如何能生受?不如先在李家暂留几日。你也难得能离京一次,也不需拘于这几日。”

“二三日之闲尚可得,姑母长居于此,等闲不得返京。两位外弟小侄也没多亲近,正想多留数日。”

沧水公主闻言轻笑,说道:“如此便好,殿下途经郡县虽是不敢怠慢,但是哪里比的姑母这里安闲?殿下且多留几日,李家少年子弟这些时日听说殿下要来,都争着要看你。明日城南三光寺中有法会,你两个外弟都吵着要去观会,殿下若是有意,明日正可同去游玩肆情。”

“小侄久居宫中,于民情所知甚少,常以此自憾。姑母加爱,小侄岂敢不受!”

沧水公主听了拓跋慎的话更显高兴,回过身将两个儿子拉到身边,又向李安世点点头。

李安世也微笑起来。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少妻,他没什么不满意的。自从沧水公主来了李家之后,家中的庶务李安世都托给了她,家中迎来送往,内外操持,沧水公主也从没出过纰漏。

沧水公主请二皇子明日与族中子弟同去三光寺游玩,不过就是想让子弟们与二皇子多多亲近,日后成长入仕,或许能多些好处。在他这种长期在平城任职的官员看来,这只能算是聊胜于无,没什么实际意义。他这两个幼子离入仕至少还有十年,十年以后的事谁都说不清。不过公主要做,他也不反对,左右也是个好事。

。。。。。。。

再说李娘子回到后宅寻找母亲,刚刚走到第一道院门的时候,想起今日被冯商次子冯崇义劫持时,她的几个婢女和奴仆被冯家家奴用利刃胁逼,至今都没有回府的事,不禁心中暗暗着急。看看天色渐暗,想着回去请父亲安排人手去寻找,又想父亲现在在招待客人,恐怕没时间分心这些事,是以加快脚步朝着内宅赶去,好请母亲派人出去。

一路疾行到了母亲的居寝矮墙外,隐约听见墙边长廊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听起来有不少人。

李娘子进了外墙,看过去,正看见母亲卢氏朝这里走过来,后面跟随着五六个奴婢,其间正有自己的婢女昔怜,昔珠等人。

李娘子这才松口气,原来她们已经回来了。想起来,自己是在城南被劫持到城西的,她们应该是从城南进城的。

再看阿母显得焦急的表情,想来定是知道自己的事才如此的。

李悦祖的妻子出身范阳卢氏,正是当朝秘书令卢渊姊。出嫁到李家已经有二十一年,至今生下一子一女,长子李瑾今年已经有十八岁,长女便是李贵妃,已经十五岁有余了。她今日午后在家中为女儿的长裙绣着兰花时,就见自己的侍女和女儿的侍女昔怜等人哭着小跑进来,卢氏赶紧放下手上的绣工,从侍女口中得知女儿被冯太守的儿子劫持了,差点急昏过去,想着找李悦祖带人出去救回女儿,又想起李悦祖今日去了城外,情急之下准备去找李安世。

“阿母!”李娘子看着面色焦急的母亲,站在廊下,右手拽着裙边柔声道

母亲呆呆看着廊下的女儿,旋即冲上前抱紧女儿,双目泪下。她只有这一子一女,方才得知女儿出了事,心急如焚,现下见了女儿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面前,再也掩不住心中的焦虑。

母女二人相拥,李娘子也双眼红红,安慰了母亲好一会儿。卢氏等心绪稍稍平复以后,拉着女儿的双手,低头看见女儿的衣裙有些许脏乱,脸色顿时吓得瞬间苍白,急忙道:“九娘儿,你……你可是……”说到这里又抱着女儿哭了起来:“阿母定饶不过那贼子,你莫怕,阿母这就去找你阿父。”说着就要独自去找李悦祖,要李悦祖带着家仆到冯家。

李娘子看着母亲的动作,又听了母亲的话,知道母亲这是误会了,急忙拉紧母亲的手,面上有些羞色,摇摇头道:“阿母,阿母,女儿无事,阿母莫要慌急。”

卢氏看女儿面上并无异色,稍稍宽心,又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衣裙。原来女儿只是外衣有些脏乱,里衣还是整齐干净的。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轻抚胸前道:“可吓死阿母了!”

卢氏本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女儿又受了惊吓,想想还是等会儿再问好了。

“昔怜,你们先侍候娘子去沐浴吧!”执着爱女的双手,轻笑道:“看你这一身尘土,哪里还有闺中女儿的样子。快去清洗一下,阿母还有些话要问你。”

“是!那女儿先去了”李娘子向母亲行礼毕后,与面色欢悦的侍女昔怜等人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卢氏站在长廊间,笑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回廊间,回到房间后,继续为女儿绣起衣裙上的花色。

李娘子回到房间以后,安慰了正因为护主不力而害怕的侍女昔怜等人之后,站在窗边,看着不远处院墙边的竹林,听着从林中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右手指捻弄着垂在胸腹处的长发,蓦然陷入沉思。她知道母亲要问她今日之事的前后,心中也仔细回忆着这小半日的前后故事。

李娘子沐浴更衣回到母亲卢氏的房间,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卢氏将绣工放置一边,上前看着发间尚有水色,面色红润的女儿,拉着女儿坐在镜台前,给女儿梳妆。

看着烛火下的铜镜中倒映出的女儿的娇容,卢氏一边梳着女儿的长发一边问道:“九娘儿与阿母说说怎么脱身的吧?前面那些事阿母就不问了,昔怜,昔珠已经都说过了。只说你怎么回来的吧。”

李娘子看着铜镜中的母亲,想了想,道:“女儿是在城西巧遇了二皇子殿下。是殿下的护军救下的女儿。”

“二皇子?”卢氏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起来。想起这几日因为二皇子驾临的事,骏城内外喧嚣不已。李家也里里外外休整清理以迎接的事。没想到女儿会因此受到福祉,得以免除一番劫难。

“谢天谢地,可喜九娘儿福缘深厚,才免了这番灾祸。阿母初听昔怜的话,心中便许了愿,若得九娘儿安然归来,一定要去供奉世尊佛三年。明日三光寺中法会,阿母正可去还愿。”

李娘子听了母亲的话,蓦地掩唇轻笑道:“是殿下护军救的女儿,阿母要供奉,也当去供奉殿下啊!”

卢氏听了女儿的笑謔,轻轻拍了下女儿的后颈,也笑了起来:“既是殿下救的九娘儿,要谢也需九娘儿自去啊!”

李娘子听了母亲的话,微微不好意思,正要撒娇间,忽见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母女二人一同看过去,原来是夫婿(父亲)李悦祖。

李悦祖看着依偎在镜台前的妻女,笑道:“正有一事要告知贤妻,今日晚宴,二皇子殿下要以家礼面谢主人请酒,九娘儿见了殿下,要多谢谢殿下大恩。你平素不饮酒,今日可以破例为之。”

母女二人方才还在说着“感谢”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不觉对视了起来,李娘子看着母亲戏謔的微笑,脸色也红了起来。

第九十四章 夜宴

李安世和拓跋慎,于忠,李彪等人进了正堂之后,各分宾主坐下闲谈,沧水公主则是离开,安排晚宴去了。

李安世本要拓跋慎坐上座,拓跋慎以客人的身份坚决不愿意,于是坐在左上,李彪的官级比于忠高,所以拓跋慎其下依次是李彪,于忠,蒋少游,郑道昭,刘文远。

李彪就不用说了,属于颇为知名的朝士,于忠是皇帝的武卫侍从,这次又奉命护卫拓跋慎,也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蒋少游本来就只是个中书博士,而且在朝廷中负责的是营造雕琢之事。世人轻贱匠师,即便有真本事在世人眼里也要降数级看待。这次出使,皇帝给他加了散骑侍郎的临时加官,已经是破格了。

因为散骑省(又名集书省)的官职在南朝看来属于清贵之地,一般是授给儒玄名士的,两晋以来是世族子弟往上爬的重要途径。以蒋少游在朝廷任职的身份,还真得不到这个加官。

最后的郑道昭和刘文远,他们本来不是皇帝属意的使者,所以都在后面,不过郑道昭是李家的亲戚,这一点比白身的刘文远强不少,刘文远能进来纯是因为他是丹杨王刘昶长子的关系。

因为不知道刘文远的为人,拓跋慎多次在路上和他闲聊。察觉这个人可能是因为在家中身为长子,受到的待遇比弟弟差了太远,有些对刘昶不满的想法,虽然刘文远表现的不是多明显,但是其心意拓跋慎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不过这也难怪,他的母亲只是个从南朝来的妾,他又怎么敢跟公主的儿子掰腕子,要说委屈肯定没少受。

注意到这一点后,拓跋慎就决定到了南朝以后要特别注意一下他的动静,盖因南朝总喜欢对投降本朝的南人和与本朝有隔阂的人招降,这种事从来没断过,有时候,南朝皇帝还会亲自上阵写诱降信。未必真是南朝皇帝的手书,但是诱骗性就大了很多。这种诱降也的确起了不少作用,尤其是在边境州郡县和守将之中,多次出现叛逃事件。

这个刘文远既然对刘昶不满,这次去南朝未必不会被南朝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南朝到时候诱降他的话,可能会许他以高位,至于以后会不会因为他刘氏子弟的身份被清算,刘文远未必会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一个人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又有几个人会拒绝高官厚禄的诱惑。

拓跋慎也做好了打算,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刘文远敢于有叛魏之行,他可顾不了刘昶的想法,必要手刃了他不可。

。。。。。。。

李安世先是招来家中子弟简略介绍了一遍,李家房多,男丁不少。其中两个拓跋慎特别注意了一下,一个是郑羲岳父李孝伯现在唯一在世的第三子李豹子,一个是李悦祖的儿子李瑾。

李孝伯曾经封爵宣城公,官任秦州刺史,也加过散骑常侍的官称。这个李豹子是李孝伯三个儿子中唯一还在世的,也是李孝伯唯一直系血脉,按照朝廷改制以后大力起用汉族士大夫的做法,这个李豹子也会被征入朝中为官。

而李瑾身为李恢长孙,日后肯定也会有他的前途。这两个都有着比起其他李氏子弟来说更加平坦的仕途。尤其是李瑾,长房长子在门阀制度选官下比别人更占优势,这一点李瑾比李豹子条件更好。

崔浩这个非常重视门第之人,生前就以自己位居长房对他的两个同宗兄弟多加轻辱,待他们的态度远差于北逃而来的太原王氏王慧龙。可知世人,尤其是汉族高门士人对于门第贵贱远近的看重。

大概坐了两刻钟不到时,李悦祖带着郡中诸姓和有身份的郡吏以及平棘县令等人进来,在给拓跋慎等人介绍了一遍之后,各自攀谈。这些人家属少有在京中为官的,多是在地方为官做吏。毕竟连日后的四大姓的子弟很多都是低级官员,何况这些只在郡县活动的普通家族。

戊时初,沧水公主派了仆人来传话,说是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李安世这才起身,请拓跋慎和李彪等人一同去后厅入宴。

李安世是主人,当然应该在前,拓跋慎和李彪等人在后,依次向后厅去。

因为客人很多,再加上李家也有不少人入座,李家本来不小的后厅也显得有些拥挤起来。现在社会上流行的是分餐制,客人多,占用的空间也就大很多,不像后来合餐制那样省地方。

李安世与拓跋慎各居左右上坐,李彪,于忠等人和郡县官吏分列左右靠前,李家众人和本地郡姓在后。入座之后,李安世道:“今日晚宴,只为给殿下接风,诸位桑梓今夜大可尽兴。只是至尊居丧,殿下在外也不敢有耳目之娱,歌舞今日只能设而不用。唯佳酿美食足多,尽可取用。”

宴会不用歌舞这一点是拓跋慎主动要求的。虽然拓跋慎于太后作为曾孙辈,早就出了丧期,现在又是远离京邑,听些歌舞助餐不算什么,不过考虑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冯商还在这里,还是免了歌舞助兴这一节。

“素闻尊家酒酿繁多,我等平素无缘得见,今日假托殿下之名,方能一尝口腹之欲,岂能贪求更多。在下不求他物,唯酒无量。”堂中一人应声接道。

堂中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本地识得的,知道这人是个嗜酒之徒,曾经听说冀州有家酒肆有美酒,就亲自跑去饮了个尽兴方归。

嗜酒就嗜酒,偏还要打着孔夫子的名头。

。。。。。。。

对拓跋慎来说。一路上虽然有不少地方可以停留饮食,不过那些地方可远比不得李家的条件,但说这菜色就是天壤之别。是以拓跋慎也吃的特别香,不过顾虑到这里面绝大部分人都会注意自己,因此夫子的“割不正不食”这些礼仪教育他还是严格遵照的。

至于酒也只是开始跟主人李安世,李彪,于忠,郑道昭,蒋少游和冯商各饮一杯,杯子小,度数也不高,对他来说还没什么影响。之后就没再碰酒,只喝些菜羹,他对于荤素并无明显偏爱,都差不多,肉吃多了,就不想再用肉羹。

待吃了个七分饱之后,拓跋慎放下手中刀箸,用餐巾擦了下嘴上残汁,看了眼左右还在饮用的李彪等人,侧身对着也一直注意着他举动的李安世小声道:“姑夫,小侄食毕,姑母想来将要离席了。小侄先去姑母处敬以水酒。”

第九十五章 谋议

李安世放下手中箸,伸手招来在堂下的李悦祖,李悦祖上前恭立:“世父。”

“你且引殿下前去你伯母处。”

“是!”李悦祖当先引路。拓跋慎手中拿着酒杯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对李彪,于忠等人道:“孤先去姑母处奉水酒,诸君且慢饮。”

于忠起身打算起身跟过去,李安世笑道:“殿下身在李家,内外俱是家仆盈填檐下,将军不需忧虑,有家侄在此,何虑殿下安危。”

拓跋慎也道:“于卿一路辛苦备至,孤常感怀,今日既至姑夫家中,孤忝为李家亲,今借姑夫之地酬于卿辛劳,于卿今日且多饮尽兴,毋以孤为虑,明日出游,尚有赖于卿。”

皇帝在出发前,特意叫于忠来保护他,拓跋慎也从没有把他当个仆将看,对他的礼遇还要在李彪之上。这一路上的安全还要靠于忠来尽力,这一点上,李彪可帮不上什么忙。

“还请殿下尽快回来,若一刻时不见殿下回返,请殿下恕下官自主之过。”

于忠没有再坚持,毕竟保护也不能时时刻刻紧紧跟着。

。。。。。。

因为今夜的宴会并非是家宴,所以李家诸妇人和未成年的子女都没有在后厅饮宴,而是在距这里不远的偏厅。

李悦祖和几个举着灯的侍女在拓跋慎前后引路,到了偏厅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妇人的交谈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可见即便是大家族,食不言寝不语一条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严格遵守的。

李悦祖对着拓跋慎道:“殿下在此稍侯,下官先进去看看。”他是担心拓跋慎进去后,孩子们打闹冲撞了拓跋慎不好看。

“无妨,孤只是进去敬盏水酒,很快就出来。都是一家人,何须见外。”

李悦祖也没有再劝,让侍女守在门外,与拓跋慎一同进了偏厅。

偏厅中,身着汉服的沧水公主正坐在主座中,左右都是各房妻女和未成年的小郎君,粗看下来也近有二十人,小娘子和小郎君就占了一半多。

沧水公主此时左右各坐着一个孩子,喝着汤,吃着母亲为他们细切下的肉。沧水公主起身招呼女婢端过来温水,洗去了手上的油渍,从侍女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水,准备派人去后厅看看。

“世母,殿下到了!”李悦祖快步上前道

沧水公主和李家大小都看了过来,正看见李悦祖后面跟着手执酒杯的拓跋慎,都放下餐具,招呼着身边的子女站起来见礼。

拓跋慎对两边妇人各还一礼,余光看到李娘子站在一位比她高了不少的美貌妇人身边。脸色红润,衣着装扮整洁,梳着少女发髻,大家闺秀之风俨然,比起白日所见时又添了不少颜色,竟是丝毫不逊于郑娘子了。

拓跋慎收回视线,上前对着沧水公主道:“小侄初来李家,劳动姑母,心中感怀,故来奉姑母水酒一杯以表余情。”

一旁的李悦祖手执起酒壶,正要在拓跋慎的酒杯中斟酒,沧水公主拦住道:“殿下想是在外厅饮了不少,就不用再饮了,这些俗礼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屋内都是自家人,就不拘俗礼了。”

“姑母见爱,小侄理当听从,只是数年才得一见,此去南朝,欲再见姑母又相隔数月之期。姑母且容小侄稍尽晚辈之情。”

沧水公主想了想,笑道:“好吧!二郎必以家礼相酬,那姑母就受了这杯酒。”说着也拿起酒杯。

李悦祖将拓跋慎和沧水公主的酒杯各自斟满后,拓跋慎双手将酒杯于头平齐,躬身行礼道:“还请姑母满饮此杯。小侄先饮为敬”说完饮尽杯中酒。

沧水公主等拓跋慎饮完之后才饮下杯中酒,放下酒杯,笑道:“二郎奉酒,姑母生受了。只是姑母这里还有一佳人(佳人本意不是调笑之语),也要以酒酬谢二郎白日援手之德。”说着向站在母亲卢氏身边的李娘子招招手道:“九娘儿过来,你不是要谢二郎吗?二郎已经来了,若再迟疑,你这恩人可要走了。”说完轻笑了下。屋里的几位妇人看着李娘子也跟着哄笑起来。

李娘子被长辈们的哄笑声羞的几想逃走,只是身边的阿母和阿父在一旁暗示着。她不敢失礼,红着脸,强忍着羞意执起早已经准备好的酒杯踱步到拓跋慎面前,李悦祖为女儿斟好酒后,又以眼神鼓励了一下女儿。

李娘子双手奉着酒杯,抬起双臂,偏低着头于右臂上,满含羞意的双眼也不敢看拓跋慎,屈身行礼道:“小女子今日多承殿下相救,得脱灾厄。贵妃微末之身,无以为报,唯以此酒祝殿下千秋长乐!”

拓跋慎看着不敢看他的李娘子,双手小心的接过酒杯,躬身还礼之后一饮而尽,道:“多感李娘子好意。”

李娘子见拓跋慎接过酒饮后,又屈身行礼,话也不敢再说,脸色红红的微低着头回到母亲身边。

拓跋慎感受到了李娘子的不自在,不好再多留在这里,而且再不回去,于忠找来就不好了。是以在与沧水公主和李家诸人又说了几句之后,才跟李悦祖一起回到后厅。

。。。。。。。

酒宴结束时已经是亥时了。拓跋慎主仆三人在李悦祖的带领下到了客房外,与李悦祖客气几句之后才进房,坐在床上叫陆光刘腾去准备热水,心里面想着给皇帝,冯清,曹贵人和郑娘子的信该怎么写。自从离京之后,他每隔五日就要写信回去,把自己的途中经历说一下,这次到赵郡李家的事,当然是重点不能不说,否则有小人乘机构间就糟了,李安世大小也是个刺史,放在前世就是省高官兼高官。

李悦祖离开客房以后,就直接去了李安世处,李安世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在书桌前等着李悦祖。

李悦祖在经过仆人通报以后进了李安世的房间,李安世指了一下坐床示意李悦祖坐下,并没有说话。李安世不说话,李悦祖只能压着疑惑陪着,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李悦祖以为是沧水公主,正要起身,被李安世制止了。

李娘子在拓跋慎走后不久,就和母亲卢氏一同回去了,和母亲闲话了不少时间。卢氏久久不见李悦祖回来,正想吩咐女儿先去休息,却得了李安世派人来传话,要女儿去他那里说说话。

李娘子没想到李安世现在会找她,想了想,猜测可能是要问她今天的事,不过该说的,父亲都是知道的,为何又要叫她去呢?

带着这些不解,李娘子和两个贴身侍女踏着月色,到了李安世的内院前,李安世特别吩咐家奴,九娘子来了不用通报,可以直接进来。

怀揣疑惑的李娘子进了房间,看见伯祖父和父亲都在,上前见礼:“从祖父,阿父!”

李安世让侄孙女坐在父亲李悦祖身边,说道:“今日九娘儿所受委屈,从祖已经告诉你阿父,定要为你出口气。”

“谢从祖父。”李娘子说着又准备起身答理。

李安世挥手止住侄孙女,说道:“深夜此时叫你来,不为其他。从祖听闻今日你与殿下一路同车,可有此事?”

“回从祖父话,只是在驿站回途这一程同乘,此前殿下与李,郑二位秘书公同乘一车,侄孙独自乘坐殿下的坐车。”

李安世和李悦祖没想到会有这一节,他们还以为拓跋慎和李娘子是一直在一起的,没想到有差处。两人对视一眼后,你

安世问道:“你在殿下车中,可看见些什么?”

“当时车中只有符节和殿下的一些书册,再无其他。侄女一时无聊,私自观览了一些。据殿下所言,都是一些他喜好的前人诗文,手录成册。”李娘子说到这里,又想起当时被发现的窘境。现在仔细想一想,殿下之后主动与她讨论曹氏父子之优劣,意在脱她于窘境啊!

“九娘儿可还记得有哪些前人之作?”李安世问道。

李娘子听了李安世的话,有些迟疑起来。殿下不见外,能把书给她阅览,这么说出来太失礼了吧?

李安世见侄孙女面露难色,给李悦祖使使颜色,李悦祖会意,对女儿问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李氏数代仕魏,殿下能来我李家,只有迎奉之意,并无不利之心。九娘儿难道还有什么为难的吗?”

他感觉女儿好像对二皇子有些不一般比起其他少年郎君甚至是家中诸家亲戚的郎君大不一样,不然不至于对自己和世伯父也说话遮掩起来。

郑娘子只是不想多说别人的秘事,倒不是如李悦祖所想,对拓跋慎有什么不一般的,可是父亲问起,她也只好如实说道:“有一些《诗经》录抄,三曹诗词。孙女看前录,有贾谊,晁错表文。一些近代文章,曹孟德之《述志令》,江统之《徙戎论》,还有南朝之《夷夏论》。”

李安世听了李娘子的话,沉思了一下,对李娘子说道:“九娘儿先回去安歇吧!天色已深,早些安寝。明日殿下会去三光寺游玩,家中子弟奉驾,你也可同去。”

李娘子本以为世伯父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想到会让她回去。也不及多想,站起身对着李安世和李悦祖行礼之后就出去了。

李安世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侄孙女,笑道:“我当日听京中故人来信说,李冲,郑羲二人请陈至尊,出为二皇子饯行南驿。心中尚有不解,盖因李冲为人内敛不外露,其身慎独。不会轻易做出让人误解之事。今日再听九娘儿之言,疑惑尽去。”

李悦祖没有在官场上打滚过,政治敏感性远不如李安世,听了李安世的话,不解其意,问道:“世父此话何解?”

“郑羲此人,虽以吝啬尖刻声闻于朝,但是其识人之明也不多见。此番南驿之事,看来他和李冲是想要博一把定策之功啊!”

李悦祖闻言大震,道:“世父此言,小侄不解。郑家与二皇子结姻,此事大魏尽知。若说他有此心,小侄尚能理会。只是为何说李尚书也有此意。李尚书声著于朝,两代受任,颇得至尊之心,有何必要随郑公图谋此等大事?且此事若成,所利甚大,只是大魏自入中国,一直以长子继统,二皇子又哪里有此机缘?”

“李冲,郑羲所图,说出来倒也对我等大有利处。此二人是想继崔浩未竟之业,分明姓族,以夏变夷。”

“分……分明姓族!”

李悦祖站起身,走到门边,朝外左右仔细看了看,关起门,转身小声道:“此事由崔司徒前鉴,崔司徒由此身死族灭,其姻亲柳,郭之族也受门诛之祸,李尚书何敢再起此心?当日崔司徒宠专朝堂,今之李尚书亦不可比。崔司徒尚且身死族灭,李尚书怎敢附于骥尾?”

李安世摇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太武之时,中国未定,故而专意武功,朝中对国族世将倚重非常。此辈深惧崔司徒事成功就,彼等武夫将次第贬逐朝外,子孙不得长盛于朝。是故长孙嵩辈才得以馋杀崔司徒以固其势。”

“今中国已取青齐,南患大减,四境之敌唯有南朝。正是大兴文事之时。而至尊亦有此心,故有南迁嵩洛之意。李冲,郑羲明鉴于此,故而有扶立二皇子之心。”

“贤侄久居平棘,不知朝中动静。大皇子虽是太后所养,却素不好学,尤仇雠汉学。若日后即位,若返今上之政,则前功尽弃,彼等武夫复又得势于朝。”

“方依九娘儿之言,二皇子所录之书,有《夷夏论》,《徙戎论》之属,《夷夏》所言虽是崇道抑佛之说,亦可见其间心向中国之心。《徙戎》更为尊夏排夷之论。二皇子能不以旧事为非,足见颇类至尊,欣慕华典,若得后嗣,必无大皇子之患。”

“李冲,郑羲之行,今细思之,当是郑羲谋于前,李冲只是月前方同郑羲此议。”

“何以见得?”

李安世饮了几口蜜水润润喉,道:“贤侄不知,月前朝中有件大事,陛下不知何故,尽诛大皇子左右侍从,囚大皇子于太和殿中,至今未出。否则以李冲之谨慎,岂敢轻易涉足废立之事。而且,此次,李冲,郑羲面请饯行之事得至尊之许,可见至尊或有废立之意。此事更会坚二人之心。”

“世父之言,二皇子可成乎?”

“大有机缘!”李安世看着跳动的烛火,道:“我观九娘儿或有意于二皇子,你自己也多注意下。先不要为她议亲,再等等,九娘儿年方十五,多留数年也无妨。”

第九十六章 同行

第二日一早,拓跋慎直到辰时才起床,连续几天的晓行夜宿,即便是坐车也颇劳精神,是以昨夜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写完几封信件之后,上床后不过一刻钟拓跋慎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陆光刘腾二人昨夜的就宿在拓跋慎隔壁,拓跋慎穿好衣服之后,叫来二人侍奉洗漱。拓跋慎坐在镜台前,眼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思飞到了平城。

昨夜他在给皇帝的书信中说了来赵郡拜会沧水公主并遇到暂时在家的李安世之事。在给冯清和曹贵人,郑娘子的信中除了简述到李家的事外,重点描述着数日以来的一路见闻和沿途景色,这些途中琐事,对她们来说更有兴趣吧?

不过在平棘城外遇到李家娘子的事拓跋慎并没有提。这个事牵涉到李家与冯家的私事,没什么好说的。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从没有离开皇宫这么久过。初时还觉得宫外新鲜,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冯清和曹姨现在在做什么?郑娘子现在是不是还在学绣工?老三是不是还在为独自上学感到苦恼?等回去了,小妹是不是又不认识我了?

拓跋慎摩挲着郑娘子所赠的玉佩一边想道。

玉佩这种物件儿,本是给成年男子所佩,以示“君子如玉”之意,只是没想到郑娘子会送给他这种暂时还用不上的物件儿。不过想想自己送给郑娘子的金玉步摇,郑娘子未嫁人前也一样用不上。这也算是不谋而合,有共祝健康成长佳意之的巧合吧!

。。。。。。。

巳时初,于忠率领着本部三百军士一百人骑马,两百人步行,带着兵器护卫着拓跋慎的主车和李家的五六辆牛车并二三十个奴仆,婢女从李家门前出发,朝着城南的三光寺去。

今日出行的人很多,李悦祖本着陪客的义务,被李安世指名要求他一路陪同。沧水公主因为临时有家务要处理,临时决定不来了,她的亲生长子托付给了陪同出行的李悦祖。至于沧水公主的次子,最后也一样没来,沧水公主对这个没有她照顾的五岁孩子不放心,最终不顾着幼子的哭闹声,吩咐侍女将幼子抱走了。

拓跋慎这边除了护军之外,也就郑道昭一人同行,李彪,蒋少游等人都没有跟来,出门之前,拓跋慎特意将符节交给李彪和蒋少游二人随携。至于刘文远,拓跋慎倒是主动邀请过他,但是为刘文远所婉拒。

因为今日三光寺有法会的原因,平棘城内主道上人头攒动,车马如簇。幸好这些郡民远远看着于忠的护军,争先恐后往路两边靠,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拓跋慎的坐车内,沧水公主的长子李谧坐在卢氏身边,拉着卢氏和李娘子的衣袂,看着拓跋慎也不眨眼。他昨日在堂中被父母命令于拓跋慎见礼之后,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拓跋慎跟父母言笑,在场所有人都围着拓跋慎转,没有一个人敢于放肆。

虽然囿于见识,还不懂什么叫皇家威仪,还是被气势所摄,自从上了车以后,就倚偎在卢氏身边,左手拉着卢氏的衣袂,右手拉着李娘子的衣袂,不时偷看一下拓跋慎,每次拓跋慎察觉之后看过来都会转头看向别的地方逗得拓跋慎和李悦祖夫妇哭笑不得。

“谧弟平素也如此好静吗?这倒不像是八岁稚子。”拓跋慎对李悦祖问道

李悦祖看着坐在妻子和女儿中间的李谧,捋须笑道:“二郎弟生性好动,常常与族中子弟打闹。没想到自上了殿下的车后,竟是如此安静?”说着和妻子卢氏对视,两人都轻笑了起来,只是其中意味只有夫妻二人能体会。

不要说李谧一个幼童安静如斯,即便是他们这些论起年纪,在这车中几人之中算是长辈的人来说又何曾不如此。拓跋慎虽然表现的很客气,好说话,但是皇子的身份,不似其年龄的成熟感依然让夫妻二人不大自然。

拓跋慎本也考虑到了李悦祖夫妻同乘的尴尬,只是李谧是沧水公主的儿子,不是一般孩子,拓跋慎当然要邀请李谧一起同乘。李谧年岁小,拓跋慎自觉不会跟个八岁孩子玩一块儿去,可是李悦祖又是个男人,更没有照看小孩子的能耐,最后拓跋慎只好连卢氏和李娘子一同邀请同乘。好在他这车比一般车宽大很多,即便再来几个人也不会有拥挤感。

为了减轻李氏夫妻的拘束感,拓跋慎站起身离开自己位于正中的位置,坐到李悦祖身边,正好面对着李娘子的位置。正中的位置的确会给人压力感,不如坐在一边,这样给人在心理上的感觉会轻松很多。

“慎听说,夫人母家阅为范阳卢氏,可是么?”拓跋慎目光在李娘子的面上掠过,看着卢氏问道。

卢氏没想到拓跋慎会主动问话,愣了一下,答道:“正是,家父为故范阳惠侯,家兄今在都中为秘书令。”

拓跋慎只听别人说李悦祖夫人母家是范阳卢氏,没想到她竟是卢渊的妹妹。

“慎在宫中多次见过范阳侯,范阳侯工善书术,宫中诸殿,多是由范阳侯所题名。家父亦以卢侯手书遍赐我兄弟习练,常奖卢侯忠诚之志。出京之时,听说范阳侯将要加为我第五叔王师。”

“家祖,父兄蒙天子信重,得以末才效力朝廷,以微功分赐官爵,使卢氏门楣不坠尘土,卢氏深感朝廷之德。家兄幼蒙父训,使职忠勤。今得殿下之言,可知家兄不忘父训,异日妾返范阳,必将殿下之言告于家父墓前。”

李悦祖看着与妻子卢氏交谈的拓跋慎,再看看在卢氏身边的小郎弟李谧,想起昨夜世父李安世所言,顿感世间或许真有天命之说。相似之年,既有如李谧一般童稚之儿,也有二皇子这般天纵英姿之才。若非以天命相论,实难理解。

看着微微注视着拓跋慎的女儿,李悦祖心道:“看来今晚有必要去一探郑道昭之意,其以秘书郎官充任使臣,必是受了郑羲之意而为,想必自有深意!”

第九十七章 业火焚身

三光寺外,已经五十余岁的寺主僧显和带着一大群寺中有头脸的,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和十几个身着黑灰色僧衣的沙弥,正在寺门外等候拓跋慎一行人。

三光寺作为赵郡城中唯一一座僧寺,在赵郡中远近驰名,来往于寺中的信众不仅只是郡城中之人,还有周边郡县的信众也有不少会慕名前来参拜许愿。自从传出三光寺要举办法会以来,就陆续有不少信众前来平棘城中等待。

老和尚僧显手中捏懂着佛珠,看着周围扶老携幼,来来往往,手中拿着竹篮等盛器的信众出入寺门,脸上笑开了花,连眉毛胡须都带着一股子喜意,这些信众不分男女老少,可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啊!老和尚正准备等今天法会之中,开场大餐,要多攒些财物好供养佛祖罗汉呢!

“法智,你再派个人去看看,皇子殿下什么时候能到?”

“是,寺主”

叫法智的僧人指排了身后一个沙弥道:“你再去看看,若是来了,赶紧回来告知寺主。”

老和尚看着快步奔走的小沙弥,心理有些发急,这都等了两三刻了,怎么还没来。

再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小沙弥回来,老和尚手也不捏佛珠了,回过头对着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僧人,低声道:“慧正,法明那里,你可安抚好了,可别出了意外,若是出了差错,你我可……”看了看左右,接着厉声道:“出了差错,你我可吃罪不起。”

“寺主放心,法明身边,我这半个月都安排了弟子在他那里,日夜开导他,如今他早已经想明了,若非如此,他前日怎肯自己来恳求寺主?寺主但请宽心,出不了差错的。”

僧显老和尚听了中年和尚的话,才微闭起眼睛,又捏动手中佛珠,念了几句佛偈后,又道:“非是我多心,只是此次法会,远近多名士,郡中多吏员前来,更有皇子来此观礼,这是何等荣光,若是法明的事办得好了,于我三光寺可是声名大有辟益啊!”

“这样,你现在再去见一次法明”老和尚说着示意慧正和尚倾耳过来,道:“你现在去配上一壶……知道了吗?好好跟法明讲明了,只要他这里不出意外,他俗家父母兄弟,我三光寺一定善待终生。”

慧正斜着眼,看了一眼老和尚,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办。”

“嗯!僧象年老了,想来没几年就要去礼拜世尊,你也要自励啊!”

“啊!”慧正听了老和尚的话,眼睛有些泛红:“是,是,寺主”

慧正顿觉浑身充满力量,脚步轻疾的进了寺门。

僧象已经年有七十余了,上座这个位置也坐了几十年了,是该让出位置给后人了。

僧显老和尚笑看慧正进了寺门后,又转身站立端正,闭上眼,手捏佛珠,心中默诵起经文来。

这次法会,老和尚都准备了半个月了,这么些天口口相传,想来赵郡以外都已经知道了。本来以老和尚的意思,也就是举行一场大型讲经辩经的大会,好提一提三光寺的名声。

只是没想到两日前寺中一个叫做法明的僧人来见他,之后他就打算把这个讲经辩经的佛会上再加上一道大餐,一道既能让三光寺名传大魏,又能得到更多布施的大餐。

而昨夜得到李家传话,说是今日将有皇子前来观会,更让他觉得这一定是世尊开恩,合该他僧显要名扬大魏,日后说不得也能去平城做回皇帝的座上客呢?

。。。。。。。

“三光寺主僧显携寺中众僧恭迎皇子殿下!”

僧显等和尚几步上前,在拓跋慎的车前行佛礼道

拓跋慎和李氏夫妇等人一同下了车,看了看车边躬身,双手合十的僧显等僧人,点点头,微微笑道:“僧显法师多礼了,孤行经赵郡,听闻贵寺将有法会,故而不辞冒昧,前来观礼。”

“殿下光临法会,为蔽寺增色,今日僧众讲经礼佛,必能心明神朗,大有进益。”

这僧显蛮会说话啊!

“法师过誉了。法师开坛传道,使赵郡士民咸受耳目之赐,得闻佛祖真言,功德莫盛!”

违心随口赞了几句之后,拓跋慎看着寺门内外填衢塞道,都在看着他的赵郡百姓,转头对于忠道:“于卿,今日乃佛门盛典,郡中士女云集于此,卿执行警戒要申戒将士,不要阻碍,惊吓了百姓。”

“是,殿下!”

看着于忠带领二百军士分成数队疾行进入三光寺布控,拓跋慎迈步上了寺门石阶,说道:“未知今日贵刹所传何法?孤于京中也看过一些佛典,于此道颇有所得。”

“今日所讲,有《维摩诘经》,《涅槃经》,《十地经论》等文”

都是些当世流行的经文啊!

“除了布道传法外,月前本寺有一僧徒法明,因俗家父母病重难起,前日来告贫道,言自愿焚身为俗世父母祈福祝祷,寺中众僧苦劝不得,其又决意如此。哎!”老和尚长叹一口气,接着道:“贫道只得应允其请,只因事出突然,贫道不及外传,故此寺外不知。今日殿下亲临,不敢不告。”

拓跋慎听了老和尚的话,止住脚步,回过头看着老和尚的双眼,再看身后跟着的李悦祖等人,都是大感惊讶,不敢置信。李悦祖等人不是对僧人焚身之事无知,而是因为能受的了烈火焚身之苦的人,世间少之又少,十几年也未必出一个。没想到这三光寺中竟然会出现一个具备如此大毅力,自愿蹈身业火之人!

僧显被拓跋慎凌厉的目光看的不大自然,微有悲泣道:“贫道与众僧多方劝阻,只是法明自感无虔诚之心,不足以致意佛陀,故而坚持焚身,欲前往极乐求告世尊,降下福佑。只因其志坚不可夺,贫道只得随其意愿。”

拓跋慎注视了僧显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继续向寺内走,道:“此僧既是孝子,缘何抛弃父母,归此空门?今日虽说是为父母祈福焚身,到底是父母所赐骨血,岂可如此轻贱?异日其父母即便康健,闻此噩耗,如何能不痛惜?”

“法明俗家本是城南寒家出身,其父母有三子一女,平日以耕织樵采为生,只因家中贫寒,故而在法明九岁之时送其入寺中为沙弥,三年前方受具足戒为僧。法明幼年只因俗家贫苦,饥饱无常,即便一件单衣也是兄妹相传,故而颇多旧疾,今岁初以来频发,常有通宵达旦不能安寝之情。想来也是他不能忍受苦痛,故此才要以残躯为有用之余。”

第九十八章 许愿

“如此说来,这法明父母也是家贫无以自存?可是其家中贫寒,不能就医服汤药才病重缠身?若如此,孤可遣人送去财物助其家暂过难关。如此,他也不需焚身。能有此心即可,世尊通天晓地,些许微情只需心动既知。”

老和尚听了拓跋慎的话,心里发慌。法明父母病重,很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贫穷所致,若是送了财物过去,只怕法明立时就要反悔了。

拓跋慎看老和尚没有回话,说道:“法师可前去将孤之好意告知法明法师,若是他能弃了焚身之心,也是法师一大功德。”

老和尚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拓跋慎会掺合进这件事。可是他又不能说不去,否则所有人都要怀疑他了。暗暗咬咬牙,道:“殿下美意,贫道代法明谢过。贫道先去问问法明,再来求见殿下。”

说完,回头对着一个跟在他后面的僧人道:“法缘,你留在殿下身边,为殿下导引。”

拓跋慎看着老和尚走远了,对着留下来的法缘和尚道:“逢庙拜佛,烦请法师引孤前往释迦殿敬香。”

“殿下,请随贫道来!”法缘双手合十后道

这里的和尚没有远没有平城的和尚刁滑,平城的和尚因为太后和皇帝带起来的一股敬佛的风气,被培养了刁气,对着太后,皇帝也称檀越,只行佛礼。这赵郡的和尚没有受到这种习气影响,对皇权还是心存敬畏的。

拓跋慎和李家众人一同跟着法缘直往三光寺主殿释迦殿去。

据法缘说,这三光寺大小供殿就有五六处,大小僧众百余人,寺中有舍利塔三处,供奉着大德高僧的舍利子供人瞻仰,每日来寺中拜佛者就有百人以上。

到了释迦殿前,看见这里还有不少香客在燃香供佛,拓跋慎阻止了于忠上前驱赶的举动。和李悦祖一大家子上前,浩浩荡荡一二十人,那些香客一看见这阵势,尤其是其中还有几个腰中挎着军刀,自己就跑了,倒省了于忠一番担心。

拓跋慎到了殿外,先与李悦祖一番礼让之后才与陆光,刘腾并随行僧法缘进去上香。这里是释迦牟尼的地盘,总不好大家都进去,还是排队进去上香的好。

等拓跋慎出来之后李悦祖才带着妻女和李谧进去,拓跋慎则站在殿前树下等着李悦祖等人礼拜完后一起去听佛法。他虽然不喜欢佛,不过对佛教的哲学并不反感。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之所以在魏晋以后被佛教超越,就是因为佛教比之道教,有自己的完整的哲学体系支撑,这一点道教相比就缺乏了。

再说僧显老和尚独自跑去见法明,前前后后用了一刻钟,花了不少功夫搞定了法明这里,出来之后打听到拓跋慎到了释迦殿上香,赶紧小跑过来求见。

“殿下,贫道方去见了法明,把殿下的话告知了他,法明只说其俗父母病重非是药石不进,实是前世罪孽深重,不能得到佛陀宽恕,所以今世才穷苦一生,如果不能向佛陀忏悔至诚,药石也是徒劳,如今他愿意代俗家父母去朝佛忏悔。因此坚持焚身之请。贫道也是无奈。”僧显行了合十礼后道

拓跋慎听了老和尚的话,口中哑然,这是什么话?哪有这么说父母的?难道这个法明是个狂信徒?把佛家的话当作世间真理奉行不误吗?连这种无凭无据的话都深信不疑。

。。。。。。。

时刻将要交午时,讲经才结束。拓跋慎和李悦祖才走出经堂后门,在三光寺和尚的引导下,重新回到释迦殿前。

至于卢氏和李娘子母女等人没有留下来听讲经文,卢家世奉天师道,李娘子受到母亲影响,也倾向于道家,不过也不是真相信神仙这种事罢了。是以她们母女都没有去听经,而是在寺中游玩,此时也早早就到了释迦殿前等着。在看见拓跋慎和李悦祖出来后,母女二人才迎了上去。

此时释迦殿前大广场上,一座有一人多高的柴堆已经堆放整齐,一个身披袈裟的青年和尚正坐在柴堆上的蒲团上,时而闭着眼睛默诵经文,时而睁开眼看看围绕在柴堆四周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信众。面上很是不安,多次张嘴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啊”“啊”声,只不过声音太小,下面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以为这个将要焚身的僧侣是在念经。

在释迦殿前树下的院墙边上,几个用青砖垒砌,下面垫上一层薄薄的沙土的大池子中,池子里面正燃烧着信众所上的香表之类。池底虽然已经积了不薄的一层纸灰,但是更多的香,表依然不间断的被投进去。

旁边还有两个和尚在一张桌子上记录着信众布施之物的名目,数量。几个和尚在一边正忙着接受信众的布施,一帮子人忙的脚不沾地,都高兴的合不拢嘴。

李悦祖看着布施处堆积的财物,对妻子卢氏道:“家中布施之物可送了?”

卢氏牵着小叔子李谧,看着广场上人山人海的热闹场景,点头说道:“已经吩咐人送过了。”

李悦祖点点头,对着女儿笑道:“今日盛会难得,九娘儿不如也去写了愿表,焚于佛陀。”又回头对拓跋慎道:“殿下若有心愿,也可书之,是否灵验虽不可知,也不妨为之。”

拓跋慎看着焚表池前拥挤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多是未婚的郎君和娘子,一看就知道他们会求些什么,不外乎婚财罢了。

看起来倒也有趣的紧!

拓跋慎点点头,看了看正在给信众代写愿表的僧人,叫陆光和刘腾搬来一张桌案,再去找那几个僧人要来几张黄表和朱砂墨来。

陆光和刘腾将黄表摆好,将毛笔奉上,然后站在拓跋慎身后三步,拓跋慎和李娘子各据桌案一边,手中捏着笔,也不动笔,不约而同的看着对方,旋即相视一笑。

李娘子微微低头,微闭上眼,心中想着有什么心愿好求的,十息之后方睁开双眼,正准备下笔,蓦地见拓跋慎手持毛笔,笔尖紧挨着黄纸却纹丝不动,心下有些奇怪,好奇道:“殿下如何不下笔?”

拓跋慎将毛笔放下,叹口气,笔尖上的朱砂墨迹站在黄纸上,看着李娘子,笑道:“心中贪求太多,以至于不知所求为何,少写了顾此失彼,多写了,世尊看了也要犯嗔戒不可!”

“噗!”李娘子失笑掩口,也放下手中毛笔,双眼看着拓跋慎,娇笑道:“我也与殿下一般。”

李悦祖在一边看着和女儿站在一起言笑的拓跋慎,心里面又想起昨夜李安世的吩咐。

第九十九章 火焚

片刻之后,钟磬之音大起,老和尚僧显带着百余身披袈裟的僧人来到柴堆前,分成四个方位围着柴堆,盘腿结伽坐下。由僧显领头,百余僧人一起诵念《阿弥陀经》。

柴堆上的法明和尚看着下面僧显等众僧盘腿诵经,心里面顿觉有些浮躁,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来。

感受到心中的不安,法明闭上眼,不敢再看僧显等人,心中默念经咒,想要用经咒来驱赶心中的邪魔,坚定自己焚身朝佛的信念。只是心颂了好几遍,没有一点成效,反倒是故往之事直上心头。

法明俗家姓辛,故籍本不是赵郡,他的祖父早年因为兵乱才和法明的父亲流落至赵郡,给本地大族做佣。父亲娶的也是本地贫寒农家女,因为法明的母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的父亲就继承了母亲父家的家业,此后算是有些小家业支撑生计,也就没有再去做帮佣的事。

法明九岁的时候,因为家中贫穷,被父亲含泪送进了三光寺。自从进了寺后,法明作为一个小沙弥,又是个没啥后台的,受尽了苦楚,同门和尚的羞辱,被故意指派做比别的和尚更多的事更是常有。为了摆脱这种境遇,法明努力修持佛法,终于在三年前经过考课后受了具足戒,成为正式的僧人。

今年四月末时,他的俗父带着一些自家织的布和麦果之类的来三光寺中布施,探望他之余告诉他家中的一些事情,法明得知他的俗母因为一连数日采丝织布,积劳成疾病倒了。虽然俗父告诉他不是什么重病,但是他依然心里面不安,几次向寺中请求回家看看,却总是得不到许可。

五月中的时候,他趁着出城给一家大户做法事的机会偷偷回了家中,却看见不止是母亲病重,连上月末看望他的父亲也病倒在床,现在连吃饭都觉得艰难。更让他震惊的是,因为父亲无法按时服官役,又没有钱疏通,他的长弟也被征发了,妹妹也早就因为给母亲买药缺钱的原因而贱卖给大户做了奴婢。只有幼弟去了田间劳作。

法明听了家中发生的变故,跪在父母床前,伏在床边嚎啕大哭,想要还俗回家侍奉父母,最后父亲苦劝无用之后,拿着木棍把他赶走了。

回到寺中的法明一直念念不忘家中父母,越想心里面越痛苦,有时候在例课诵经时伏地大哭。连续几天的心神郁结之下,牵动了旧疾,寺中虽然派了僧人来照顾他,可是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家里面的境况时刻都吊在他心里面。

某天他在一次如厕途中,听见几个寺僧谈话,说起十几年前,幽州有个僧人发愿焚身为朝廷祈福,最后惊动州郡,不仅寺中受到刺史赞赏,得到官家布施千匹,而且其俗家父母也受到了丰厚的赏赐。

自从法明听到这件故事以后,心中就微微起了效法前辈的心思。如果能以自己残躯换得家中父母弟弟安乐,自己也算尽了孝,友之心。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法明就在闲话时与寺中安排照顾自己的僧人说起,愿意焚身为父母祈福,以些许布施援助家中父母之事,请他代为转知寺主僧显。哪知当夜入寝后,梦到了祖父怒斥他,不准他行焚身之事。

法明被惊醒之后呆坐在床头直到天明,早膳的时候说起此事,虽然没有说不再焚身,不过其后数日,这个照顾他的寺僧明里暗里劝他献身之事,他也由此知道了父母家中已经断了炊火,唯一的耕牛也被卖了的事。

这两件事终于使他下了决心,他在想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去求见了寺主僧显,说了自愿焚身的事。寺主也劝了他几句,法明还是坚持焚身,又请求寺主先派人送给父母一些米粮度日,寺主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两日他心中一直想着这件事,虽然决定了将这一身皮囊奉献给父母双亲,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在他回到僧房以后浮现在心头,尤其是当夜寝梦中,祖父又再次斥骂他,若是他敢于自焚,即便死后他也不见自己这个不孝子孙,因此法明自焚的想法又微微动摇起来。

当日早膳的时候,他心神不属,食不下咽,寺僧问他原因,他就把昨夜梦中之事说了出来。其后寺中众多僧侣来劝他,说是焚身的事已经传出去了,此时反悔已经迟了。

若是能如期举行焚身法会,事后所得布施一定多多给他的俗家父母,如果他能留下舍利子,寺中会把舍利子珍藏,为他建一座舍利塔,将他的舍利子供奉其中,受僧俗世人香火祭拜。

在十几个僧人轮番劝说加威吓下,法明只好斩除了动摇之念。今日一早,以慧正为首的几个僧人来找他,说给他准备了一壶特意调制的酒,服下之后,身受业火之时不会那么痛苦,只是舌头会有发麻,喉部会有火烧感,法明不知就里,想着待会儿身受业火,也不在乎这酒有没有用,就痛快服下。

服下之后,他感觉喉间犹如火烧,舌头渐渐麻木,说话发音也很困难。慧正告诉他这大概是酒性所致,这酒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去饮,所以有何异同,他也不知,只是听说这酒有些因人而异,叫他不要惊慌。

法明睁开眼看着在释迦殿下并立的李悦祖夫妻,拓跋慎和李娘子几人,想起了家中父母还有弟弟妹妹。

好想再见一次阿父,阿母,弟,妹啊!

法明闭上眼,忍着眼中的泪水,害怕下面的人看见。

。。。。。。

拓跋慎看着僧显等人排排坐诵经,知道今天的大场面要上场了。看着柴堆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显得心绪不宁的法明,实在不像是个自愿焚身的人。可是他又没被人绑着,说不是自愿也不好理解。

“殿下……”

拓跋慎转过头,看着李娘子,疑惑道:“李娘子有何事?”

“小女子观这法明僧,着实不似愿意焚身之人,也不知是否为人逼迫,殿下何不遣人去询问一番?”

拓跋慎也正有此意,不管这和尚是否真是自愿,问一遍也不废什么精力,若是为人所迫,自己救下他,也算是件大好事。

看了看陆光和刘腾二人,想了想还是叫刘腾去问,这个人一来嘴比陆光厉,二来年岁大,比陆光看起来更靠谱。

刘腾疾步跑到柴堆前,看着闭着眼的法明,正要问话,就见盘坐于地的僧显道:“吉时已到,未知檀越来此,有何贵干?若是过了吉时,只怕要冲撞了佛陀。”

刘腾这种吃过不少苦头的人怎么会被老和尚一句话吓住,倒是这老和尚不等他先问法明话,就胡乱插话的举动让身性多疑的他心中有些起疑。

看了老和尚一眼,刘腾道:“无他,只是奉我家殿下令,来问这法明几句话。”说完也不待僧显接话,就对着柴堆上的法明问道:“法明法师,我家殿下有话问你,你可据实相告。”

法明在刚刚僧显插话的时候就睁开眼,听了刘腾的话,法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的确是他主动请求的,可是最后他有些悔意,寺中众僧又劝又逼,不知道算不算自愿,张开嘴,只觉的嗓子痛疼不已,面上不由眉头深皱,嘴里却只能发出“啊,啊”声,疼的不行。

刘腾见这僧人只“啊”却不说其他话,面上显得很是痛苦,觉得其中定是有隐情。也不再问话,转身就向释迦殿去。

“如何?这法明可是自愿?”拓跋慎问道

“殿下,小奴问过了,只是以小奴愚见……”

“吉时已到,送僧法明归法妙境!”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拓跋慎抬头看去,只见四个手持火把的沙弥各在柴堆四个方位上同时点燃柴堆。

刘腾也看到了这一幕,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急道:“殿下,这法明定是僧显逼迫所致,小奴方见法明已经连话都不能再说,可见是僧显暗中所害。”

拓跋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对着于忠道:“于卿,你速派人去将那法明救下。”

这火才刚刚烧起来,还不大,要救的话还来得及。

于忠也来不及应诺,招呼身边几个亲兵就朝着火堆奔跑过去。

僧显刚刚看着刘腾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他给法明下药,只是不想让他对着信众多嘴胡说,可没想到最后会有刘腾过来问话的事。

所幸法明什么都没说,凭小小的怀疑也治不了他的罪。焚身的事,也的确是法明自己要求的,说到京城也是他有理。僧显暗暗一咬牙,干脆把火点起来再说。

看着迅速蔓延的烈火,僧显和一众僧人感受扑面而来的高温,急忙退后几步,口中诵经之声越发高昂,仿佛靠着这诵经声就能把法明送到西天似的。

看着将要吞噬掉法明的烈焰,僧显几乎想狂笑起来,只要这个法明死了,他们这些人咬紧嘴,凭着世外之人的身份,皇子又权插手地方的事务,到时候他再去冯太守那里打点一番,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法明看着包围他的火焰,心里面想着结束了也好,也省的在这世间受无尽苦海。眼神迷蒙间,透过扭曲的高温,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头发发白,脸上有不少皱纹,与他的父亲极像的人头上系着麻布巾,举着一根竹杖,蹒跚的在人群中挤着。他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魔所致,待多看几眼,才确定就是他的父亲。

他不想死了,他想下去见见父亲,抱着父亲痛哭一场,然后回家,即便死也要和父母双亲一起。他想要起身跳下火堆,却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把他的袈裟拉住了一般,他赶紧飞身去看,原来是在他闭眼诵经的时候,有人把他的袈裟绑在了柴堆上,他急急伸手去解,可是却是个死结。一阵火焰扑来,法明倒在了火焰中,迅速被大火吞没,他没有再看见头戴麻布巾的父亲,只能听见全场的喧闹声,钟磬声与诵经声。

“儿啊!”一个身穿全身破布丁,头缠麻布巾,举着竹杖,皱纹满脸的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向着火堆扑去,眼看就要扑进火堆中,幸而被赶到的于忠等人截住。

于忠看着倒在火堆中的法明,久久不动。他们来的晚了,这些木材明显是被人动了手脚,他们根本来不及救下法明。

拓跋慎看到这里,自然也知道,这场焚身大戏,僧显绝对不干净,看着已经昏过去的老人,心里面一股怒火直冲心头,他也不再去想皇子不能干涉地方政事的规矩,厉声喝道:“刘腾,去传令于卿,将三光寺中所有僧众全部羁押,严审,一定要穷究其始末。”

“是!”

第一百章 谋议

平城·郑家

郑懿用剪刀剪亮烛火,待烛火稳定之后将灯盏拿到父亲郑羲身侧放置好。郑羲就着烛火,拆开手中的信件看了起来。这封信是他今日下值后收到的三封中的一封,是郑羲二子郑道昭所写。

郑羲年已老迈,眼睛大不如前,看起信件来慢得很,郑懿见此又叫仆人取来两盏灯。

“大人,二弟信中说了些什么?”

郑羲没有回话,摇摇头,将手中信件递给郑懿,又接着拆开第二封信件,这封是李安世的。

郑懿见父亲不说话,接过信件自己看了起来。

须臾之后,父子俩放下信件。郑懿也不等父亲先开口,面上隐有忧色道:“大人,此番殿下越权干涉赵郡政事,以羽林军私抓僧人,冯商以此疏劾,如何是好?哎!殿下向来遇事沉稳,何以此次行事疏漏如此?二弟亦为失职,出行之前,大人就嘱咐过他不要离殿下左右,他若能跟随殿下身侧,又怎会有此失?”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冯商的疏表此刻大约已经到了宫中,明日陛下定要就此事征询朝士,当务之急,是要为殿下脱此越权之失。”

“冯商向来以太师家奴自许,此次太师得殿下失漏,岂能不大做文章?大人,南平王身兼侍中,日日侍驾,他若是在陛下面前进谗言攻讦殿下,如何是好?”

郑羲将李安世的书信放下,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还是要看陛下之意。殿下奉命出使,此等小节陛下此时不会深究,紧要之处,还在尽力为殿下弥补疏漏,万不能使陛下因此事疏离殿下。”

郑懿正要开口,听见外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起身走到门边,正看见四女儿与几个侍女走到门前。

“女儿拜见阿父!”郑娘子看见父亲,屈身礼道

郑懿点点头,道:“四娘儿进来吧!今日传驿所得殿下予你的信函,你祖父叫你来取。”

郑娘子微微颔首,进了房间,侍女阿灵等人没得到吩咐进去,只能远远站在廊下,看着这边,等着小娘子出来。

郑娘子看着祖父端坐在案边,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衰朽非常,好像比起白日里更加苍老。

“孙女拜见祖父大人!”

“四娘儿来了!”郑羲侧身从案上拿起唯一没开封的信件:“这是殿下予你的信函,你且在祖父这里拆看吧!”

郑娘子屈身上前,双手接过信函,面上羞红,心里面也有些奇怪。往日里她接了殿下的信函,都是自己回到卧寝后,打发了阿灵等人之后才会拆看,为何祖父今日要她在这里看?殿下予她的信件,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另有一些关切言语,实在不是能告于长辈的。

郑娘子移步烛前,看着信函正面写着“敬奉郑公懿亲启”七个字。

郑娘子拆开信函,就着烛火阅览。只是当着祖父和父亲的面前,看未婚夫婿的私信,感觉太过怪异,完全没有那份温馨的感觉,只能粗粗看一遍。

“殿下可有说些什么?”郑羲等孙女看完之后,问道

郑娘子将信件折好,放进函中。不知道祖父想知道些什么。殿下信中还是与往日一般,写的依然是沿途感想,说的是行程所见,未了是些关爱之言。可是这些都没什么值得与他人说的啊!

“只是说了一些行程见闻,再没有其他的了。”

郑羲本来以为拓跋慎或许会在给孙女的信件中说些赵郡之事的情况,没想到拓跋慎并没有提及此事。

“嗯!”郑羲点点头道:“四娘儿先回去吧!”

“是!”郑娘子行礼之后,转身走到门边,忽觉祖父话中有话,又返身问道:“祖父大人,可是殿下有何事?”

“没什么!你先去吧!”既然殿下自己没说,郑羲也懒得多说,这事是外宅的事,孙女知道了除了担忧以外也做不了什么。

郑娘子见祖父不愿说,看着父亲郑懿,郑懿温言道:“四娘儿先去找你阿母吧!当告知你的,为父会告知你。晚膳之时已到,你阿母正在偏厅与你叔母备膳,你且先去那里帮手。”

郑娘子见父亲也不说,心中忧虑大起。与侍女走在去偏厅的路上,想着是不是殿下那里出了变故。可是再想想自己现在深处闺中,殿下又远在定州,祖父和父亲有事不告诉她,她也束手无策。

明日去长孙妹妹家中去请她代为打探吧!她父亲虽是闲居在家,但是也是朝廷的王爵,应该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郑懿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中,回到房中,坐在父亲身侧,问道:“大人,李刺史信中说了什么?”

“哼!”郑羲冷笑一声。李安世虽然是他岳父李孝伯的侄子,但是他对李安世可没什么好感。

郑懿知道老父这还是记恨当年李安世上奏朝廷推行均田事。论起在朝廷的势力,他们郑家可是远不如李氏的。李家自从本朝初入中原以后就入朝为官。他外祖李孝伯的从兄李顺在世祖的时候,在汉臣中地位仅次于崔浩,李顺被杀之后,李家依然活跃在朝堂上,其后几十年都是朝中重臣,只因李弈之事才遭到打击。太后夺权后心念前好,还为其宠臣王叡与李家联姻。

相比于李家,他们郑家就沉寂太多了。李家几十年在朝廷为官的时候,他荥阳郑家却一直只能活跃在郡县中为本地著姓,直到他父亲开始才出仕为官,至今不过才三十年左右。

李家久在朝堂,远比郑家得利。当年推行均田时,老父多次反对,就是因为均田与之前废除宗主督护对于他们这些地方著姓打击太大。他们这些久在地方经营家业的,主要就是团结依附自家的百姓,均田令将这些依附地方著姓的百姓从著姓手中划归到了朝廷的编户中,使郑家这种地方著姓实力大减。而李家虽然也在地方经营有家业,但是他们在朝堂上吃得开,路子也多,郑家比不了他们。所以这么些年来,对于均田的上议者李安世,他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心存不满。

“李安世这只狡狐,他这是闻到了肉香,跟着上来想要分一块呢!”郑羲轻拍一下桌案,愤声道

“大人此言何意?”

“你自己看。”郑羲将李安世的信递给郑懿,郑懿起身接过,看了起来。

“这……”郑懿很是惊讶:“李刺史这是何意?李悦祖女比四娘儿大一岁余,如何能做四娘儿的妾媵?”

“此人狡如狐兔,此次为殿下平赵郡事少不得他援手,他把冯商的罪证送给了李冲,为父便是想隐瞒也不成了。罢了,为父先去李冲家中,看看李安世到底有什么定鼎之策!”

第一百零一章 朝议

皇宫·皇信堂

皇帝将手中的两道疏章递给张瑁,由张瑁转给广陵王羽,看了几个弟弟和冯诞,李冲等人道:“这是清河公,赵郡太守冯商所进疏表,昨夜传入宫中。诸卿都看一看。”

张瑁躬身接过表章,再将之送到广陵王羽,颍川王雍,始平王勰,北海王祥等人面前。在座之中,除了皇帝这四个弟弟,还有侍中冯诞,李冲,高闾等人在场。

七人轮流交叉将两道疏表看完之后,又将之奉还给皇帝,各自将两表之中所书之事琢磨了一下其中异同,等着皇帝问话答复。

皇帝将两道疏表放于案前,看了看下面的诸臣道:“赵郡太守冯商疏劾清河公越职擅权,侵害郡政。诸卿有何见?”

广陵王等人互视道:“观之两表,冯商之言或可商榷,清河公越职是真,要说侵害郡政却过了。清河公以诱人**之罪索拿三光寺十余罪僧,此事彼等皆已俯首待罪,冯商表中也这么说了,可见并非屈枉。若说擒拿贼首,本当由郡守县令而行。只是当日清河公与高邑侯臣李悦祖等同去赴会,冯商并不在场,得此贼情,激愤之下下令索拿,亦人之常情。再者,清河公也曾派人通传冯商,又将僧显等辈交付于冯商方出寺门。索拿罪僧出于情,付于冯商出于矩,也不能说是害政。以臣之间,陛下可派人小责即可。”

北海王祥待广陵王羽说完后,点头道:“臣亦同广陵王意。僧显所为,着实人伦泯灭,无人不嫌其恶。即便臣等在场,也要将此辈擒拿。正所谓小过不掩大德。擒凶为大德,越职乃微瑜尔!”

“广陵,北海二王所言,臣不敢苟同!”高闾拱手,高声道

高闾本来就对皇帝委派拓跋慎去南朝之事不满,只是当时皇帝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阻止。今日又见拓跋慎擅用私兵,对他这种心怀保守之人来说,这种干涉地方政务之举更为过分。

“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清河公内托皇子,外为国臣,岂有不知在其位谋其职之理。僧显之行诚然当诛,只是清河公擅用护军,围寺缉人,使内外俱不得出至于午未之交。如此扰民之行,岂可以大德二字开脱。”

广陵王羽之前说对拓跋慎小责,也是其本心之论。一则此事本就或大或小。他与拓跋慎又无私怨,平时拓跋慎对他也算执礼甚恭,再者不过是索拿一个罪行暴露,自承其罪的恶僧。若是这时候他落井下石,恐怕外面会对他议论纷纷,说他身为长辈,不能慈爱子侄。是以才给拓跋慎小小开脱一下。只是没想到高闾竟对此事反应如此激烈,拿着古人的话来堵他和北海王,这就事关脸面了,他岂能服高闾的话。

你高闾做事,难道就是一板一眼,进退有礼的不成?谁还没个小过失的时候,哪有这般得理不饶人的?你都快入土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老顽固!

“高令公览诸表,当知当时为法会之期,赵郡内外士女云集,何止千人,三光寺中只僧众百余,若不围寺隔绝内外,申以实情,则一时人情疑惑。若有恶徒走脱,散布流言,则一郡啸然。以此观之,以护军隔绝内外,正妥善之举。小民或有一时小难,然终无伤害之事。且除此恶僧,也可使郡民免受欺隐,徒耗钱财。”

“广陵王此言差矣!以兵困民,怎能说是安民之举?”

“礼有经,有变,有权,苟能利民,权之即可。”

高闾听了广陵王的话,气的嘴角边的苍白胡须直抖个不停。转过头不再跟广陵王多费唇舌,对着皇帝道:“臣位居中书监,有话不敢不说。清河公勒兵羁人,有违国法,私审犯僧,有背国律。请陛下勿以私爱宽刑。”

“高闾,你此言欺君太甚!”北海王站起身,指着高闾喝道:“陛下于清河公,何有私爱之说?今日我等陛见,难道不是为了商议赵郡之事?陛下至今一言未发,你怎敢以私爱有诬至尊?”

高闾也是脑门微汗,他刚刚说完话,就暗暗懊悔不已。心中暗怪自己口不择言,把心底不该说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起私爱,高闾心里面一直感觉皇帝对二皇子有偏爱之情,虽然在表面上,皇帝维持着公正,内里却偏爱二皇子,对二皇子的关怀比对大皇子多了不少。尤其是四月幽禁大皇子之后,给他的感觉更是如此。这些事让他深感担忧,怕皇帝有废长立幼之心。所以刚刚被广陵王激怒之下,一时间口误。

高闾起身跪伏皇帝面前,稽首道:“臣无状,一时胡言犯驾,请陛下治罪!”

“高令公一时糊涂,实乃无心之失,还请陛下念高令公数朝老臣,宽恕其一二”冯诞也适时在旁求情道。

皇帝对高闾刚刚说的话,心里面也很不舒服,他虽然狠狠责罚了拓跋恂,但是现在并没有废长立幼的想法。只是又觉高闾的话微微刺到了他,若非顾念他年老,真想惩办他一番。

“高卿起来吧!朕召来诸卿,本为决赵郡之事。怎么事情没有论出结果就争吵不休?”皇帝又对冯诞,李冲道:“南平王,李尚书也说说吧?”

冯诞昨夜就已经和父亲冯熙商量到深夜,准备在今日借着赵郡的事,对拓跋慎发难,如果能让皇帝把拓跋慎废职,召回朝问罪最好,若不能,让皇帝对拓跋慎产生疏远不满之情也为良策。不过他也没想到,今日在座的除了他,高闾也对拓跋慎很不满,上次高闾去谏阻皇帝,他还以为只是高闾只是出于臣责,就事论事。今日听了高闾误言“私爱”一词,这才明白,原来高闾是个可以争取之人,所以才为高闾求个情。

“臣少读书,不知世务,然得陛下厚爱,忝为侍中奉驾陛下,是以不敢有话不说。”

“以臣愚见,清河公位居上公,本无干涉郡务之权。赵郡擅兵,虽是权宜之计,然冯商所言,亦不为无理。冯商位守赵郡,为朝廷职守一方,其职不可谓不重。今清河公假兵行政,使郡守不堪守职,以至远近犹疑观望,咸谓朝廷无制以重威,郡县诸官无颜以理民。”

冯诞抬眼扛看着皇帝微微皱眉,接着道:“本朝内外诸官,悉仰待陛下裁夺,以匡王制。臣妄揣,若不能持论公正,使郡县心口俱服,则于治无利。盖因强兵假政,人心不服。小民不谙大义,又喜道听途说,好妄言天家。若不严责以抚人情,恐堕皇威。”

好毒啊!这是要把二殿下彻底废弃啊!

李冲看着冯诞,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番言语,简直是颠倒黑白,听起来又颇有道理。若是按冯诞的意思,惩罚二殿下以免除一时因道听途说而出的流言蜚语,那二皇子将要在天下子民面前声名扫地,回朝以后也只能幽居深宫,即便日后做了储君,也会让人口服心不服。

“南平王此言,臣不能苟同。”李冲起身行礼道。

“若因小民不明真情,以至攀转物议有诬皇子,则更应昭示明白,岂有遮遮掩掩,惩无辜之人以塞物议之理?南平王自言不读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李冲从袖袋中取出一道疏表,双手奉前道:“臣昨日得相州刺史李安世所上疏表,托臣转奉陛下,请陛下御览!”

张瑁上前就李冲手上的疏表转呈于皇帝,皇帝接过后看了起来。

冯诞没想打李冲竟然会拿出李安世的奏表,更对李安世会掺合这件事感到不解。在他看来,李安世延请拓跋慎去李家做客,不过是尽地主之谊,他是没有理由去为拓跋慎援手的。

却不知李安世所为何意!

冯诞微抬着头,看着皇帝的脸色。

“砰!”皇帝就疏表怒拍在案上,怒声道:“冯商竟敢欺朕父子如此!鼠辈以为朕之刀不利乎?”

冯诞见皇帝少有如此愤怒,面色微愣。皇帝看见冯诞诧异的面色,将李安世的疏表扔到他身前道:“那冯商在京城每每以你家家奴自许,赵郡之职也是你保举。你自看看。”

冯诞被皇帝的疾言厉色惊吓到了,哆嗦着手将李安世的疏表拿起来翻看,脸上也不由微汗。

原来里面是李安世收集的,自从冯商去赵郡之后,数次贪污府库资财,又在朝廷的赋税之外另加名目征收税外税,将之所得据为己有。更让冯诞惊讶的还是冯商次子劫李悦祖女,却被拓跋慎所阻以致箭创之事。

该死!这种大事竟敢欺瞒我父子,好胆!

冯诞心中大恨,他若是知道还有这件事,怎么也不会借此发难。如今却是里外不是人,只怕皇帝会对他心有芥蒂。

贪污府库财物,私加税目的事不说,只说劫李家女这件事,即便冯商没有公报私仇之心,只是就事论事,只时机不对这一点,任谁看了都会怀疑他居心不良。

哎!此人实在不堪大用啊!我父子为其所误啊!

“臣为冯商所蒙蔽,误信冯商之言,几误清河公,请陛下治罪!”冯诞当机立断,立马低头认怂,磕头请罪。

皇帝看冯诞态度还好,又知冯诞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今日前面那番话,多半也是别人教的,又念他昔日在太后面前多次回护他,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很多:“卿日后识人举人,要慎之又慎。不要再有今日之失,使奸人徒坏我君臣之情!”

“臣不能忘陛下良言!”冯诞稽首谢道

第一百零二章 情与礼

赵郡·平棘·李家

今日距离三光寺的法会已经有二十日了。原本预定的暂住三日之期因为法会的事耽搁到现在还没有启行。

拓跋慎独自站在观景楼上,凭栏而立看着城内此起彼伏的民宅。在他的身后的书桌上铺开一副画了三分之一的仕女图,边上是几卷书籍,还有几支细长的木炭,笔墨和饮具。而原本侍奉在一边的陆光和刘腾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些时日,拓跋慎对于朝廷是否追责他擅动羽林军的事也摸不准,说一点不担心那是假的。他倒不是后悔,只是不想就此灰溜溜的回京。他出来本就是为了避避风头,若是因为被地方官员反制而回到京城,他就成了全平城的饭后谈资了。

对于跟冯商闹到反目非他所愿,实在是这个冯商太过分,竟然想以他擅动羽林军的事来胁迫他,要他去做中间人跟李家讨价还价。

冯商想得到是好,若是他去做中间人给冯商说好话,李家当然会给这个面子,可他凭什么去给冯商这个面子?冯家他都没打算低头讨好,何况一个冯商。再者,这个中间人他也不想做,为了自己的一点事丧失处事公正的原则为他所不取,冯商这等小人也不配他放弃原则。

。。。。。

身着曳地长裙的李娘子走在回廊间,两个侍女昔怜和昔珠轮流提着一个方型竹篮在身后跟着,竹篮中放着李娘子母亲卢氏做好的竹实肉羹。这些竹实是昨日所得,因为竹实甚是少见,所以卢氏才亲自为丈夫和女儿下厨做调羹,顺便又为拓跋慎准备了一份儿,让女儿送过去。

李娘子绕行在回廊中,看着在观景楼上凭栏而立的拓跋慎。自从送三光寺之后第三日,从祖李安世在回相州之前,亲自嘱咐她要多多招待皇子殿下。这件事对她来说可算是有些为难的,外客向来都是家中长辈来招待,没有让她一个闺阁女儿来招待外客的道理。只是想着皇子殿下难得来一次,以后都未必能再见几次,也就答允了。

拓跋慎正想着京城的旨意什么时候能到赵郡的事,听见楼梯传来登梯声,转身看去,却见李娘子当先上来,身后几个侍女也陆续上来。

“殿下安好!”李娘子肃礼道

“李娘子安好!”

这些天,李娘子经常会来拜访,闲谈,有时候二人还会一同出行游玩,是以比起初见时亲近很多。

李娘子挥手示意昔怜将竹篮之中的竹实羹取出。

“这是家母今日所做的竹实羹,做得多了些,家父家母吩咐我送一些予殿下。竹实号为凤凰之食,甚是难得,殿下且尝尝。”

“夫人好意,娘子回去后请代我致谢。”拓跋慎也没有推迟,上前将桌上的画卷和书籍收拾起来。

李娘子也上前帮着清理上面的茶饮器具,看着拓跋慎正卷了半卷的画卷,画卷所绘正是位与她大约同年的美貌少女,少女身穿曳地百褶长裙,正站在池边的亭中,手中轻拈着亭边柳树垂下的柳枝,偏首微笑着池面上的游船。

这卷尚未完成的画卷之中的绘法也是从未见过的,却是写实的紧。与当下画工重意大为不同,而且明显不是用笔墨所绘。

也不知这女子是何人?难道便是他的那位荥阳郑氏的未婚聘妃吗?

李娘子并没有将心中的好奇问出来,只是帮着拓跋慎清理好桌面,和昔怜从竹篮中取出一只盛满竹实羹的瓷罐,一只玉碗和汤匙,一碟小竹笋,因为没有配箸,所以菜碟也配着一个小汤匙。瓷罐中正冒着热气,看起来是做好之后就送来了。

“娘子还没用过吧?”

李娘子停下手中动作,眼眸微抬,轻轻颔首道:“怕在炉上置久了伤了羹味,放得长了又怕凉了失味,是以下了火炉就送来了。”

“既如此,在下可否借贵府做一回地主,请娘子同享佳肴?”

人家娘子自己还没用,肯先送到他这里来,拓跋慎也不会贪嘴不顾人家娘子辛苦,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表示一下谢意。这些天,李娘子对他这个客人可以说是颇为尽心,可以说早就还了他那些“恩情”了。再承情下去,他都不好意思了。

李娘子听了拓跋慎的邀请,脸上羞红,微微低下头,没有回话。

古来可是有男女不同席之说的,别说陌生男女,便是亲生兄妹也会分席而坐。与男子并案而食更是礼法所不容。

拓跋慎可没有什么亵渎她的想法,只不过让他一个人用羹,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还是女子,实在让他不好意思。

看着李娘子脸红不说话,拓跋慎愣了一下,心中念动,知道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发了不合礼的邀约。顿时尴尬了起来。

站在一边的侍女昔怜和昔珠也有些面面相觑,互视之后一起看着小娘子。

李娘子也是玲珑心,看着拓跋慎有点尴尬之情。连忙放下心中的异样,轻轻颔首。

拓跋慎到底不是一般客人,而且她与拓跋慎来往多日,对他的感觉也不同于一般外男,倒也不觉得有多少为难。

见得了李娘子的同意,拓跋慎松口气之余,也不敢再多说客气话。将茶盏中的余茶倾倒进盆边的瓷盘中,手持瓷罐中的汤匙取羹进茶盏。

李娘子见拓跋慎亲自动手用茶盏盛羹,连忙伸手过来想要帮忙,玉碗当然要让殿下来用,这茶盏还是她来用的好。

可是,这盏是殿下用过的啊……

“啊!”李娘子轻呼一声,收回手。

原来是她心中胡思乱想间,玉手不慎碰到了瓷罐。

拓跋慎耳闻李娘子的轻呼声,见李娘子碰到了瓷罐壁。情急之下伸手欲拉着李娘子的玉手看看。离李娘子手腕三寸时才想起这可不是前世,即便前世这么做也不合适,更何况当下。是以连忙收回手。

怎么接二连三做出这么不合礼仪的动作?

拓跋慎心中大悔,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李娘子也被拓跋慎的举动吓着了,一时间顾不得手上的疼感。另一只手遮住微红的伤处。

好在最后没被抓住,否则还不羞死了。想到这里,李娘子面上通红,直想转身逃走。

两人正不知所措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拓跋慎猜测应该是陆光和刘腾来了。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抬眼看了李娘子一眼,见她不敢看自己。

“殿下!”陆光和刘腾急步上了楼,微微喘气道:“殿下,京中来人了,是尚书郑郎官奉了陛下令而来。”

郑懿!怎么是他来了?

既然是郑懿来了,他就不能怠慢了,不说他是郑娘子的父亲,只说他现在是奉王命的天使,就不能怠慢。

“李娘子,我先去见郑公,先告辞了。”拓跋慎说完之后,带着陆刘二人匆匆下了观景楼。

李娘子听着拓跋慎下楼的脚步声,想着刚刚发生的事。移步栏边,看着出没在回廊中的拓跋慎,转身又见桌上的竹实羹,深深叹了口气。

侍女昔珠和昔怜上前,站在李娘子左右,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担忧之色。

第一百零三章 执讯

对于皇帝为何派郑懿为使,拓跋慎也不得其解。郑懿官职不高,在京城属于闭眼丢石头就能砸住好几个的那种低级官员。不过,对他来说,这是个好消息,皇帝派郑懿而不是派其他人,至少说明了京城传来的不是坏消息,要不然派个中官来就足以带他回去了。

因为离李家的正门远,所以拓跋慎和陆光刘腾绕了好一会儿路才到正门,此时李家已经打开了中门。透过中门正可以看见郑懿,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公人。

由于李安世已经去了相州,所以出来迎接郑懿的是以李悦祖为首的李家兄弟子弟。门外不止是李家族人在,李彪,郑道昭,蒋少游等人也闻讯出来,于忠带着同族的三个下属兼亲兵也在场,于忠因为负责拓跋慎的安全,特意挑选了三十人同住李家,他的三个族人各领十人。

李彪等人见了郑懿,也明白拓跋慎这次安然无恙,心里面也舒了口气。他与拓跋慎认识多年,有点忘年交的意思,只差没邀请拓跋慎去他家做客了,所以心里面是向着拓跋慎的。自从听说冯商上表之事,他心里面也有些担忧,现在见了郑懿,心也放下来了。琢磨着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总算可以再启程了,本来估计来回五六个月的行程,这下多耽搁了一个多月。

拓跋慎从正门出去,与李悦祖等人一同将郑懿迎到正堂中,各自坐下,李悦祖则吩咐家仆取来冰水和果品招待。

郑懿喝了一盏冰水,稍稍喘口气后道:“郑某临行前蒙陛下召见,面授谕令。此来正为赵郡诸事。本当先去冯太守处,只是宫中左昭仪,曹贵人并三殿下有信命郑某转授殿下,故此才先来贵府。”

宫里的信!

拓跋慎这才想起,此前都是由他送信去平城,因为他一路行程,考虑到京中即便有来信也不好收,所以在信中请冯清,曹姨不需回信。大概是这次因为郑懿来此,所以冯清和曹姨才会写了回信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郑娘子的信?

“殿下,下官这次来,尚有陛下御信一函托于殿下,请殿下转往信都咸阳王殿下。”郑懿说着

转给咸阳王的?

“可是京中有何变故?”李彪问道,他离京久了,对京中的动态很热心。皇帝不用公传下旨给咸阳王,而以私信,必有缘由。

“若说变故,倒也算有。郑某出京三日前,陛下下旨以贪暴之罪,赐死济阴王。”

现任的济阴王叫拓跋郁,属于景穆系。拓跋郁的事拓跋慎知道,他之前在徐州和薛虎子一同担任刺史。

像他们这种情况,被称之为对刺史。以前母亲张嫔的祖父张谠刚刚归顺的时候,就与高闾一同对为西兖州刺史。这种双头或多头刺史,也属于本朝的一大特色。好比后世满清的汉满尚书一样,通常说来就是宗室一个,国族一个,汉臣一个,不过并不会严格执行,一般只在重要州,比如边境州才设两位或三位刺史同时治理,这种情况从先帝时起,就已经很少见了。

年初时因为被人举报贪污,为政残暴在今年三月被调回京,之后就是调查他的情况。拓跋慎出京以前,调查就已经接近尾声,听说其资财巨万,已经全部被充进官库,不过对于怎么处罚他还在商议中,以前像这种罪,免官,夺爵和杀身的都有,所以一时间决定不下来,没想到这才出京一个月,济阴王就被赐死了。

贪污这个事,太常见了,不贪才不正常呢。现在官场上不管官职大小,有机会贪的的没几个不贪。拓跋慎虽然没见过哪个人说自己贪,可是他敢打赌,把朝廷上的朝士随便拉出十个人,至少有一半以上有贪污之情。这种事可以说不分时代,只要有政治,就会存在。拓跋慎觉得贪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贪污不知道满足,再加上由此引发的政治腐败。如果不严厉打击,官场上就会上行下效,到时候就会出现历史上灵太后执政时期的情况,整个官僚阶层开始腐化,以至上层贵族之中出现了“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之叹。

李彪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撼了好一会儿。拓跋慎对贪污犯没好感,也不想对皇帝赐死这种人发表看法,他当然可以大唱赞歌说杀得好,可是拓跋郁按辈分算,与任城王属于同辈,也是皇帝的叔叔,皇帝杀他就杀了,拓跋慎一个小辈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赵郡之事,父皇之意若何?”拓跋慎不想再耽误时间,直接问道。

“陛下之意……”郑懿正欲说间,就见外面走进了一个李家的家仆道:“郎主,冯使君到门外了,是否请冯使君进来?”

李悦祖听了之后,也没有下决定,而是看着郑懿,等他的意思。郑懿身负朝命,就是来赵郡处理事情的,冯商当然要见见了。

郑懿看了看拓跋慎和李悦祖,道:“郑某本要去见见冯使君,还是请冯使君进来吧?”

李悦祖点点头,对着家仆道:“你去请冯使君进来。”

他对冯商恶感依旧,尤其是得知冯商想要拓跋慎做中人给他输情之后,更添厌恶。

郑懿等李家家仆出去以后,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两道朝廷公文道:“这是吏部曹和廷尉所下发的公文。正要宣于冯太守知道。还请于将军从旁协助才好。”

李彪,郑道昭,李悦祖等人意动。看来陛下是要将冯商下狱啊!

李悦祖心下更是解气。

陛下是要以贪污之罪来处理冯商啊!济阴王都因此而死,何况你冯商!太师家奴又如何,如今可看太师如何救你?

。。。。。。。

再说冯商今日在家中闲坐,正为京中尚无消息传来而发愁时,忽然听到城门吏通报,说是京城吏部来人了。这个门吏是他早先就嘱咐过的,一旦有京城官人到了平棘,马上告诉他。

冯商得知是吏部来人,心中犹疑起来,隐隐有不详之感。他心里清楚,如果是朝廷要来宣诏拓跋慎的,不管是委派中官还是宗室,哪怕是一信使都成,断没有派吏部之人来的道理。现在吏部单独来人,自然不是针对拓跋慎,而是针对有官身的他。

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吗?

在房间里踱步了好一会儿,冯商下了决定。他先以公文发给家仆,让他伪装成公人到狱中提走了次子冯崇义,连家都不让冯崇义回,给他准备了一辆马车和不少财物,又交给他一封信,嘱咐他先去自己的好友家住几天。

冯商心里面惴惴不安,猜测可能有不详之事。他不是没想过弃官逃走,只是因为不清楚朝廷之意。如果朝廷只是要训责他,不是要罢免抓他进京,他现在逃亡的话就会被朝廷认为心有暗鬼。到时候不止他要倒霉,他的妻女儿子都要倒霉。想到还在平城的妻女和长子,他不敢冒这个险。

可是如果朝廷要拿他,现在还困在监狱的次子可就没人照顾了,恐怕没多久就会被李家害死。思前想后,冯商还是决定先把次子打发走,如果没事再接他回来,若是出了事,至少还保了次子冯崇义一命。

冯商将家中一些见不得人的私信烧个干净,然后带着家仆出门。来到李家门前,请李家的家仆进去禀报。

得了李悦祖的话后,冯商跟着李家家仆进了侧门,向正堂走去,看见堂外左右各站着十几个护军,越往前越觉得心里发虚。

待进了正堂,冯商看见满堂人都端坐不动只看着他,尤其是李悦祖眼中流露的异色,更让他心中暗沉。自觉腿脚有些发软的冯商勉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注意到坐在上座的陌生中年长须男子,心中知道他就是那个吏部来人。上前拱手一周,微微颤音道:“赵郡太守冯商前来拜访,见过二皇子殿下,李侯,诸公。”然后接着道:“冯某听闻有吏部派员来此,冯某身为郡守,特来一会。”

李悦祖听着声音完全不似往日洪亮的冯商,知道他这是害怕了,不由冷哼一声。

郑懿起身道:“郑某便是吏部所委,正要去寻冯使君,可喜使君自己来了,也省了郑某去一次。”说着将手中的公文打开,道:“冯使君,朝廷接到密报,告你贪污官库,私立名目,擅自征税。今吏部下文,暂停你赵郡太守之职。廷尉依制下文,请冯太守回京至廷尉讯问清楚,若是冤枉,想来还能回赵郡续任。”

冯商听了郑懿的话,脸色煞白,腿脚一软,趴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这下完了。

第一百零四章 郑娘子之书

看着瘫倒在地的冯商,郑懿也没想到收治冯商的经过没想到如此容易,他本以为冯商会仗着冯熙的势顽抗,不料冯商见了朝廷的公文就束手就擒了。

冯商虽然经公文暂停了赵郡太守之职,可毕竟不是免职,所以不能把他当作犯官来对待,至少大面上还是要给足面子的。

拓跋慎猜测,皇帝能赐死拓跋郁,却对冯商暂时示以优容,很可能是看在冯熙的面子上,不想让冯熙太过难堪。否则今天下来的就不是吏部和廷尉的公文了,而是抓捕其进京的诏书和给他准备的槛车了。

“李侯,可否为冯使君备下房舍,再以一二仆人贴身伺候冯使君?郑某初来赵郡,人地两生。还要多多烦扰李侯了。”

李家竟然想上船,郑懿也懒得多客气,不要他们帮助抓冯商,看管一下总行吧!

“好说,好说。郑公为我李氏戚属,些许小忙当然不在话下。”

李悦祖知道,郑懿这是担心冯商一时心情激荡想不开,搞什么吞金自杀之类的事。而且这平棘城中郑懿能信得过的也就他们李家了,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赵郡的郡守署倒是可以安置冯商,只是冯商好歹当了差不多一年的郡守,谁知道他有没有别的手段?郑懿初来乍到,又不是什么高官,只能找本地大族来帮他了。

郑懿见李悦祖答应的痛快,心情稍稍舒展。抓捕冯商之事是他首次受皇帝命令,可不敢出什么差错。

。。。。。。。

处理完冯商的事后,拓跋慎又独自走到观景楼上。此时李娘子早已经与侍女回去了。不止如此,桌案上李娘子所送的竹实羹已经不见了。

想来是带回去了吧!拓跋慎不无遗憾的想道,那竹实羹闻着还是挺不错的。

抛开心中的杂念,站在桌案边上,拓跋慎将还没有完工的画卷重新铺开。

这幅画是以上次在北苑中游玩时作为背景,拓跋慎打算将它送给郑娘子以作纪念。本来还打算用传驿送到平城,不过既然郑懿来了,那就托给他好了。

本来打算用两天时间来慢慢精画的,现在看来来不及了,要争取今日就画完加简装,郑懿明天或后天大概就会走,时间不多了。而且他在这赵郡耽误的时间太久了。不说他自己心焦,就连那些整日里无所事事的羽林军士,都觉得不耐烦了。

虽然这是给除了母亲和曹姨以外第三人作画,但是凭着这些年的作画经验,修修改改,拓跋慎前后用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收笔。

将炭笔放下,用湿巾擦擦手,正要将绘制好的画重新收起来的时候,拓跋慎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敢问殿下,这画中娘子,可是郑公女公子么?”

拓跋慎转身,正见李娘子移步走来,她的那些从不离身的侍女这次并没有跟着上来。

她什么时候到的?

李娘子肃礼轻笑道:“殿下莫怪!家父为郑公备下家宴,因久不见殿下,命我来请殿下前去赴宴的。”

家宴!拓跋慎看看外面的光景,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估算一下时间,大致相当于六点钟左右吧!现在是夏季,白昼比黑夜长,所以拓跋慎作画时并没有感受到光线的明显变化,都没注意到时间。

“劳烦娘子亲来。”拓跋慎一边回话,一边手上卷动画卷。

“我能看看吗?”站在桌边的李娘子轻声问道

拓跋慎虽然没有回答她这画中女子是不是郑家娘子,不过她也猜到了答案。

拓跋慎松开手,稍稍往边上让了一些位置。李娘子移步上前,微微低首观览画卷,看着画中的小娘子,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年岁,容貌很是娇美,只一眼便知是闺风上佳的淑女。

“我不识郑娘子之才,但观郑娘子容姿,得配殿下亦为美事。”

“李娘子美言,我先代为谢过。娘子若论才貌,亦不差郑娘子。”

李娘子听了拓跋慎的称赞,并没有说谦虚之语,好似并不想在拓跋慎面前自谦自己不如她人一般。

“我今日听家母说,殿下这两日便要走了么?”

“正是,在贵家耽搁太久,现今气候日趋炎热,再不走的话,只怕路上只能行半日,避半日,如此不知何时才能到南朝。”

李娘子看着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殿下此去数月之期,归朝还能再来赵郡吗?”

拓跋慎低头想了想,答道:“亦未可知,若无他故,或许还会原路回京。”

他的主车对路桥的要求比一般车高不少,如果没必要还是不要改道的好。

李娘子闻言,嘴角轻笑,如水双眸看着拓跋慎说道:“殿下若能再来李家,我请家母再为殿下备下竹实羹可好?”

。。。。。。

夜宴之后,拓跋慎回到寝居,洗漱之后,挑亮烛火看起冯清和曹贵人,拓跋恪的信件,不出所料的是,其中也有郑娘子的信,白天郑懿大概不是不好说,把郑娘子的信夹在中间一起给了拓跋慎。

冯清和曹贵人的信很简单,就是简单说了宫中的事,嘱咐他路上注意冷暖,不要独自出行。对于赵郡的事,冯清倒是没提什么,曹贵人则劝他以后谨小慎微,尽量不要与冯家起冲突。

拓跋恪说的是宫中琐事和学业上的困难,还有母亲和弟弟妹妹的近况。从拓跋恪的信中得知,拓跋恂在他出京三日以后就解禁了。

郑娘子的信,拓跋慎是最后才看的。他当日再给郑娘子的信中只说些两人之间的私话,对于赵郡的事只字未提,现在想来郑娘子恐怕是生气了。

打开信件,只见其中郑娘子所学,以卫夫人体书——

“殿下远之赵境,妾于京邑待君。君与妾身本异世,而天赐佳缘。于今八月之期,虽未及年,而妾常意为数世之由。本意奉君终身,夫敬妻贤,同昌子嗣,上以致孝父母,下以垂训子孙。每念及此,书戒女工,信为不难。赵郡之情,君自有由,本非妾当问。然妾私以夫妻之义,当互托衷情。妾既配君,磐石不移,愿君待妾亦如是。”

“君远行异国,辗转万里,辛劳之间所非一日。愿君以父母家人至重,念妾日夜所思,能善保安康,并祈早日归来。”

拓跋慎看完信,好像看到郑娘子端庄严肃之色,正坐在对面责备他一般。

又将郑娘子的信反复看了四五次,每读一次,感触多一分,心中温情也多了一分。拓跋慎呆坐桌前,想着与郑娘子永宁寺初次相逢,在北苑游玩,在城南车中互诉衷心之事。

将书信收起,放在胸前珍藏好。拓跋慎决定明日就出发,以尽早返回平城。

第一百零五章 柳夫人

徐州·沛县

从平棘出发后,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才到了信都,在信都拜见了咸阳王后,拓跋慎并没有多留,第二日黎明时分就出发,之后折路往南。在路过清河郡时,还特意去了一次母亲张嫔的祖籍武城,拜见了母亲的母家几位外舅和外舅母,清河张氏和清河崔氏也各去了一次,在武城停留了两日的时间才重新启程,之后取道济州碻磝津,从碻磝津的黄河浮桥过河进入河南地域。

从济州经过兖州到达徐州沛县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以后了。

自从过河以后,天气越发炎热,好在这里是北方,天气又还没到最炎热的时候,勉强还能正常赶路,如果到了七月下旬这种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一天中能用来赶路的时间能有半天就不错了,其他时间还得找地方避暑。

拓跋慎的坐车此时已经拆掉了三面的挡板,只留下三分之一的高度迎风,在车厢四面加装上珠帘和纱帘,又在车顶上面用牛皮撑开一个大棚顶遮阴,再加上偶尔经过的凉风,虽然还是有些热,但是再看看骑在马上,热的不停擦汗和饮水的护军骑兵,拓跋慎自觉已经很幸福了。

于忠一手持缰,一只手举起竹筒喝水。他的头上带着竹笠帽遮阴,经过长时间日光浴以后,微黑的脸上汗水直流,已经湿透的单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怎么样?前面可有村落?”于忠擦了一下汗水,问道。

他还是第一次到河南,没想到这里的气候会比平城热那么厉害,竹筒里的水他都要喝完了。

“找到了,就在前面三里地,是个不大的村落,看起来不过三四十户,应该能汲取不少水。将士们都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总算能休息一下了。”于麟道

“这么少的人户?只怕那里没几口井,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六百人,就算把他们的水汲取干净都不够啊!”

“看看吧!如果井水不足,只能少装些。人且不说,只说这些马匹,又热又累,一路上流的汗还多,要先给它们喂饱了水才行。”

“你先去前面整队,我去请示殿下。”于忠将竹筒掩上木塞,勒转马头向着拓跋慎的马车赶去。

拓跋慎此时正在看皇帝给他布置的书,这么热的天,只能看书,想着“心静自然凉”了。

在听了于忠的汇报后,拓跋慎一口答应了。连他这个坐在车中的都热,更别说暴露在阳光下的,而且为了避暑考虑,这些时日都是天色微亮就出发,今日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不能再顶着烈日走了。

于忠得了拓跋慎的答复,回去发了命令,向着村落所在去。

。。。。。。。

此时这个靠着官道不远的村落中,一棵树龄估计有百年的合欢树下的水井边,几个赤膊的汉子靠在他们的粮车上,分吃着干枣果腹,手中还拿着瓦罐,不时喝一口井水,透过树荫看着官道。这些人并不是村中百姓,而是应官府差役,前往彭城运送粮食的役夫。

另一边的不远处,有七八个年岁大有四十,小有十余的妇人娘子聚在一起浣衣说笑,只不过多是心不在焉,不时眼光看着距离他们二十余步远的一辆槛车,年轻的娘子眼中透露着好奇和倾慕,年岁大的妇人则是有些不屑和无视。

这辆被村妇和少女们注视的槛车上,跪坐着一个三十余的雍容且美貌妇人,妇人只看气质便不是普通家庭出身,即便身处槛车之中,也衣着整齐,显得神情自若,面上没有丝毫愁苦之色,只是眼中身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担忧和期盼隐含其中。

在她的左右,依偎着她的一双儿女,这双儿女靠在车栏上。若论起相貌,就是有着帅哥靓女底子的那种。只不过,他(她)们的神色明显不如母亲那般镇定,担忧与害怕一直呈现于面上,时不时看着母亲,母亲时不时的安慰着他们。

“阿母!阿父还会回来吗?我想阿父,大兄了。”左边的郎君拉着母亲的衣袂问道

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夫君会不会回来,或者说,她知道夫君不可能再回来,只是不愿意去想这些。

“会的,也许我们还没到平城,你阿父就回来了。”母亲摸着儿子的后颈,轻声说着,眼中却微有湿润,只是强忍着不流下泪来。

另一边的女儿看着母亲的表情,抱着母亲的手臂,眼圈红红,若不是母亲一路上教导她,她早就哭出来了。

正在母子三人相对悲伤间,于忠已经打头带着几十个亲兵来这里探查清场来了。

于忠进了这个离官道不过几十步远的村落后,看见村落边的树下停着一辆粮车,车边坐着三个闲聊的赤膊汉子后,向于麟点头示意,于麟打马上前,手持马鞭喝道:“官军办事,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几个赤膊汉子一股脑的赶紧跳起来,对面几十个一看就知是官军精锐,他们可不敢还嘴,连忙一边讨好一边绑着车辕,逃也似的赶紧跑了。

正在浣衣的妇人娘子们被突然出现的于忠等人吓到了。对她们来说,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一辈子只会走动在家乡几十里方圆的范围,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没有惊慌四散已经很镇定了。

“你们可是这村中百姓?里长,邻长可在村中?”于麟也不等于忠开口,上前问道

几个妇人看着这些头上扎着长辫子的男子,知道这是个国族人,是个连邻长,里长都害怕的人,是以都不敢回话。

于忠看着这些衣着满是补丁的妇人娘子,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路经此地的官军,只因天热,来你们这里讨口水喝。”

于忠的这番话算是稍稍打消了妇人娘子们的害怕担忧。一个胆大的妇人回道:“是,里长一早就下田去了。村中只余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说到这里,心里有些害怕这些人会像路人口传那样,见到女人,不分老少便肆意凌辱屠杀,如果真遭了这种厄运,她们这些妇人除了等死毫无他法。

于忠正待继续询问,便见几个身穿长衣,腰佩革带,看起来像是有官身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敢问几位可是徐州军属?”

“我等乃是天子禁卫,非徐州制下之军。今日途经此地,你们是何人?”于忠说着看向一边的槛车。

天子禁卫?

“可是清河公皇子殿下车驾当面?在下乃彭城郡法曹掾邵楷,祖籍东海郡。正欲前往京城羁送叛臣妻小。可否请见殿下?”

清河公将要前往南朝,途经徐州的事在新任刺史到任后不过一旬便已经传遍徐州,

“叛臣!”于忠看着槛车上的三人,只觉这妇人颇有大家气度,确不是小户人家能有的。

于忠并没有回答这个法曹掾的话,而是嘱咐于麟等人分散警戒,然后带着两个亲兵上马出了村子。

小小一个郡吏,竟想求见皇子,岂非是妄人?

槛车之中的“叛臣”之妻在于忠等人持刃进入村子的时候,心中也害怕他们会伤了自己的儿女,但其后听闻于忠和邵楷的话,知道是京城来的皇子驾临徐州后,心里面蓦地升起一丝希望,她想要试试,如果能让小郎免遭耻刑,她愿意付出一切。

按耐住心中的激荡,看着还在呆立原地的邵楷,妇人开口道:“邵君,可否请开此槛车,容我母子三人一拜皇子殿下。”

邵楷回过神,转身看着这个在郡中颇有令誉的美妇,说道:“柳夫人莫怪,柳庆之弃官离任叛逃南朝,你又是任城王殿下亲判没宫,身份非比常人,我也不能不多些小心。此中难处还请夫人多多体谅。”

“邵君之虑,我自体会得。只是我一家突遭横祸,如今身陷囚笼,便欲心如止水,岂可得乎?日后我与小女入宫为奴为婢自不去说,只说我这小郎,上月方有十三,如今却要遭那有辱先人之酷刑。思及此处,为母者又岂能不心如鼎沸?”

“今日既巧逢皇子殿下,不管是否能使我儿脱此劫难,总要申诉一番我才能甘心。邵君亦为人父母,必能体我心思。邵君与家夫既为旧人,今日虽为两国之臣,宁不稍有恻隐否?”

邵楷想了好一会儿,看着江夫人眼中的祈求和坚定之色,又看了看倚偎在她身边的一对儿女,微微点点头,抬手止住想要开口劝阻的下属,吩咐打开车门。柳夫人从车中下来,对邵楷肃礼拜谢后,才转身将儿女抱下车来。

大约一刻钟后,于忠带着大量护军再次进了村子,挨家挨户检查了一遍,查看了一遍全村,才发现五口水井,问了这些浣衣妇人,才知道树下的这口水井平时就是给过往路人汲水取利的,没人的时候她们就用这口井的水浣衣。

拓跋慎和李彪等人其后才跟着进来,这种村子拓跋慎这一路上进过不少,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穷是一样穷。都是低矮的土房,有些房子甚至是用茅草做顶,用竹栏做门,院子也是用竹木圈起来的篱笆墙,养的多是鸡鸭猪狗之类。这种家庭在古代一般才是主流。

拓跋慎透过纱帘,看着这种农家景象,想起前世网络上一帮人是古非今,大谈什么古代盛世,治世与当代比如何,当真让人啼笑皆非。让他们来这个古代盛世看一看,恐怕他们忍不住一天时间。

收回视线,拓跋慎看见站在树下的邵楷一众和柳夫人母子三人。刚刚于忠只告诉他遇上了彭城郡吏押送犯臣妻女进京之事。他就留了下心。像这种被特意发遣进京的叛臣妻女,多是犯下“门诛”之罪的家庭。虽然多年前朝廷已经废弃了“门诛”,但是将叛臣和乱臣妻女充进掖庭的刑律并没有废弃。

柳夫人看见拓跋慎的主车在护军的保护下进了村子,待拓跋慎和李彪,郑道昭等人下车后,拉着两个孩子跟在邵楷后面,上前跪拜见礼。

拓跋慎叫他们起来之后,先问了邵楷一些徐州的情况,得知任城王已经上任一个多月了,按时间算,他在路上只用了二十天不到就到了徐州,比起他算是神速了。

柳夫人见拓跋慎问完了邵楷,才一手拖着一个孩子上前,再次拜倒在地道:“罪妇柳刘氏参见殿下,乞殿下舍一时空闲,罪妇有下情欲禀于殿下。”

拓跋慎点点头道:“夫人且说!”

他在刚刚看到柳夫人身边的一子一女时,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不外乎是给儿子求情。本朝对于叛臣乱臣,规定,门房男子十五以上尽诛或流放,十五岁以下入宫为奴,其家中妻女也没官为奴。当年太皇太后就是在其父冯朗被杀之后没入宫中,不过太后运气好,她在宫中还有个位任左昭仪的亲姑姑可以照顾她。面前这对母女子看起来可没那种好运气。

这柳夫人的儿子看着就知道未满十五岁,属于要入宫为奴的年龄。男子入宫,当然要施以腐刑。这种刑罚对男子而言是何能侮辱?当然太史公若不是为了完成《史记》,又岂会甘受那等刑罚。

听了柳夫人的自陈之后,拓跋慎才明白,这柳夫人出身彭城刘氏家族,拓跋慎猜测她也许还是刘昶的远宗。

柳夫人的夫君出身河东柳氏,叫做柳庆之。其曾祖父时,因为与崔浩联姻,柳氏遭到族诛,柳庆之的祖父有幸逃亡深山,之后大赦才出来,后来回到河东定居,其后柳庆之的父亲入伍,积功做到了队主,二十多年前朝廷夺取青齐之时,柳庆之的父亲在战后失去消息,柳庆之一直以为父亲已经战殁,没想到两个月前,他的父亲派人来告知自己病重,想要临终前看看他。

柳庆之此时在彭城担任掾属,又有了妻子,两个儿子和女儿,因此一时间下不了去南朝的心,后来几次与南朝来人接触时,被同僚知道了,因此他在紧急情况下,只能带着长子出城潜逃。而与次子和女儿一起去白塔寺祈告的柳夫人在白塔寺中被郡兵缉拿。

其后数日搜寻,一直找不到柳庆之,有边将报知说在巡阅国境时发现过他,在得到确切消息以后,柳夫人母子三人便被任城王按律处以没宫。

“罪妇之夫叛逃南朝,罪妇无话可说,甘愿身受刑典,只是我这二子何罪,却要受那等绝后之刑,每念及此,岂不心如刀割?求殿下开一线天恩,使这孩儿免受刀锯之刑。”说完磕头不止,双目也留下泪水。

拓跋慎听完沉默了起来,那个柳庆之或许是被形势所逼,不得已潜逃,只是叛逃就是叛逃,不是有原因就能谅解的。他是本朝的皇子,不是南朝的皇子,这种为叛臣之子留情的事,他怎么能做?

就算他愿意帮忙,可是这件事是任城王亲自判的,说不定还是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件大案,抓不到叛逃本人,如果连其子也不追究,他还怎么治理徐州?

恐怕皇帝知道这件事后,还会下文申斥他一番,这个时候,拓跋慎怎么敢去说情。上次他在赵郡所为,已经在朝廷中掀起一场风波了,如果此次再干出为叛臣之子回护的事,只怕于忠会接到送他回京的命令,其后有何惩罚,只能自己猜了。

“夫人所言,诚人之常情。然国法所设,非为一家一姓。柳庆之叛国是真,孤即便愿意输情求告,又有何理由?王叔祖亲定此决,其间又没有冤屈之情,我如何去请呢?夫人若是欲孤为一信使寄书南朝,孤尚可胜任,只是让我违背国法,曲以私情,却是为难我了。”

柳夫人见拓跋慎拒绝的如此干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大起大落之下,心中绝望之情大起,有心投入井中,可是两个孩儿还少不了她,只能抱着子女悲泣不已。

拓跋慎看着母子三人相拥哭泣,心里面也有些难受,可是柳夫人的要求他真帮不了。

“刘卿,取十匹绢给邵掾。”

“柳夫人母子三人既是没官之人,便是我家奴婢,还请邵掾多多尽心。柳家郎君娘子年幼,受不得苦,邵掾可厚加蒲草铺垫上,以麻布为她们遮阴。”

说完这些琐碎之语,拓跋慎都感觉有些怪异,这种话好像不是他该说的,他还没到老年琐碎的时候。

第一百零六章 抵达彭城

拓跋慎坐在车中,将冒着微微热气的茶盏放下,看着附近或立或坐的将士吃着从村民这里买来的水果和果脯,喝着热水。

于忠猜对了,这村子里面的井不多,只有五口,本来都是供全部村民共用,现在突然来了几百人和几百匹马,就算把这些井水全部打上来都未必够用。没办法,最后只能找村民带路,让将士们轮流在附近的河流和池塘里饮马。

看着还坐在槛车中发呆的柳夫人,在她的身边,还有两个眼中含泪,满面担心的孩子各握着母亲的一只手,时不时摇晃着,唤着什么。

拓跋慎叫来陆光,看着槛车道:“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你送些瓜果过去给柳夫人祈拜织女之用,路上不便,柳小娘子也只能委屈了。再送几盏热蜜水,问问柳夫人,是否有书信转送?”

过了一会儿,陆光回来,道:“柳夫人自陈不需,小奴问了原由,柳夫人只是不答。”

拓跋慎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既然人家无意,他也懒得再多话。之所以叫陆光去问问,也是因为以后或许会再宫中遇见她们母子三人,他虽然不在乎区区宫人对他的看法,不过这种举手沽名的事他也不介意多做下,谁让时下大家都喜欢这套呢?他也不能免俗。

休息了一个时辰以后,才重新启程出发。因为根据邵楷的话,这里距离留县只有三十余里,加把劲的话,日落前还能赶到留县,如果到了留县的话,再过一日就能到彭城。

走了两个多月的路,总算快到了。想想这一路上的枯燥无聊,拓跋慎自感无趣至极。

。。。。。。

七月八日戊戌,乞巧节的第二日下午。

彭城北郊城外,刺史部别驾高迁,治中李庭知等人都集中在城门外,等着迎接拓跋慎一行人进城。

在城门外一里处的官道上,一个身穿残破道衣的中年道士被用布条堵着嘴,绑缚在一根木桩上“呜呜”不止,旁边站着四个手持长矛的郡丁。周围站满了人,估计起码有三四百人,都指着这个道士痛骂,时不时从地上捡起土块石头砸过去,然后人群中一阵欢呼。

在人群中,几个身穿打着布补丁的青壮年骂得最起劲儿,几次想要冲进去动手揍那道士,却被看守的郡丁拦着进不去。几个青壮进不去,转而冲着身后几个趴在地上的妇人孩子呸个不停,骂不绝口,趴在地上的妇人孩子也不敢还口,兀自哭泣不止。

还有几个身穿锦衣的士人子弟和身着长裙的娘子站在离人群几十步远的牛车边,看着因为目睹妻女孩子被辱骂,闭着眼,面色涨红的道士,面色淡然,不时的互相交谈几句。

拓跋慎远远看着这一幕,有些好奇,这里可是徐州州治所在,不是荒郊野外和小县城,公然侮辱他人,而且还是在朝廷刺史僚属面前可不是小事。

于忠看着聚集在一起的百姓,叫来于麟,命他带一百人上去将聚集的百姓冲散。

等冲散了百姓,原地只剩下道士一家还留在原地。于忠才整队继续走。拓跋慎对于忠派人冲散百姓的举动并没有阻拦,因为于忠这么做,一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二是符合时代之常情。古代政府因为社会管理能力远不如现代社会那么发达,对于聚集在一起的人群,有时候就会将之驱散,防的就是有人故意聚集民众煽动造反和制造暴乱。

在与州别驾高迁,治中李庭知等人叙礼已毕,拓跋慎随口提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事。

高迁道:“殿下不知,这道士实乃罪有应得,不值得哀怜!”

“怎么说?孤看其家人不离左右,也甚是可怜”

“此道本是城中天师道师,以授众道业为生,又来往于城中诸多大姓之中,在城中百姓之中颇有声誉。不想此人外托仙道长生惑人不说,竟敢以男女合气邪术祸害城中士家。数日前,有郡民上告,言此道口诈成仙之法,暗行奸淫之事。数日来,任城王殿下遣人郡中访查,才知此道之劣迹昭昭。只粗粗查来,便有三十余人,且受害之众不唯小民,尚有多家士人妻女姊妹受其邪惑至于辱身。故此下令将此恶道绑缚于此,数其倡乱风化之恶行。使郡中内外咸知其恶。”

“如此贼徒,却不想其妻不计其前嫌,不顾众怒,为其哭求遍于郡城,昨夜又在刺史府外跪求至辰时。殿下恐有人迁怒于她,昨夜遣数拨人值卫至今。”

“如此之多妇人受其淫污,怎么直到此时才案发?”

“合气邪术,本就是天师道法之一,虽然已经废除数十年,但是民间信此邪术者依然众多,其迹至今难绝。城中士女,既有因药石受污者,更有甘愿与之合气求长生。如此种种,黑白难辨。”

“因药石失身之妇,碍于情面,只能忍辱偷生,怎敢诉其丑恶。自愿者更不必说。城中有一孙氏,亦为名士,其人之行,更甚于贼道。刺史以郡吏数人验校案情,得知孙氏曾强逼其妻往求合气之术十余次,至妻堕其二胎尤不悟。殿下震怒,已将孙氏典于狱中。将要以伤风败化之罪上奏朝廷处之斩刑,以惩民间不修德教,专事长生之恶风。”

拓跋慎微微低下头,他一直以为男女合气之术在寇谦之“除三张伪法”以后就已经趋于消亡,没想到时至今日依然存在于民间。

坐在车上,看着路边的房舍和百姓,拓跋慎反复想着刚才高迁所言之情。

那个贼道污人清白这种事他觉不奇怪,这种人什么时候都有。可是那个姓孙的逼着自己的妻子去和别人通奸来求长生的行径让他觉得难以理解。

再思及以前阴谋造反者用道教鼓惑民众和日后用佛教蛊惑民众之事,拓跋慎醒悟过来。佛道行世之理,其实相差仿佛。这两教其本质都偏重于服务自己,统治者用他们的时候,都是不能偏纵于任何一方的,如果不加以约束,甚至尊崇,其在祸害百姓的程度上都差不多。

。。。。。。。

到了刺史府署之后,拓跋慎和李彪等人手持符节,在高迁等僚属的引导下进了府署。直到进了外庭都没看见任城王,高迁问过同僚之后才知道,原来任城王带着人去了城东,查阅前几日入库的新制兵器去了。

直到半个时辰以后,任城王才和众多僚属回来,然后将他的开府僚属全都召集起来一同见拓跋慎。

任城王为拓跋慎介绍了一遍他的征东(任城王同时兼任征东将军)府僚属,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旧人,有些还是薛虎子的人,任城王自己征辟的也就是从京城带来的高迁,李庭知等六七人而已。

安坐以后,任城王让人上了茶,水,果品,说道:“为叔当日在庙坛见皇侄,本以赴京述职方能再见,未想不过两月之前,得至尊诏,言道皇侄将往江南。为叔已经发文诸镇戍,将召兵马七万于淮境,为贤侄一壮行色。贤侄既至建康,不需屈身萧赜,可据理而争。至尊诏为叔行书南朝,若南朝敢于妄为,为叔徐州十七万之军必不坐视。”

“小侄多谢王叔祖关爱。叔祖慈爱之情,小侄深系。只是,此行虽是出于南朝遣使吐谷浑之事,到底也有续亲前好之意。七万之众临淮,虽能震南朝,却与亲和之意相触,反使萧赜犹疑。南朝多有欲两国兴兵,以趁机谋取战功,不顾战火易起难了之奸徒封臣,此辈时刻欲借兵事谋权,此举徒然予其口实。叔祖既修书建康,萧赜已明叔祖本志足矣!且萧赜年已老迈,若得叔祖亲将临淮,恐反受此激,伪赦边将兴兵动众。如此则使事败矣!不若小侄以轻众前往,既可不动大军,又可申以本怀。”

第一百零七章 道登

从彭城到南朝,有水陆两条路可行,走陆路的话,经过下邳到宿预然后过淮河前往南朝兖州州治淮阴。如果走水路的话就更方便些,可以由彭城渡口登船,沿泗水顺流直下直抵淮阴。

在经过与李彪,郑道昭,蒋少游等人商议以后,拓跋慎决定从水路走。现在盛夏之时,又值雨多水盛之时,泗水的水流速度比平时更快,坐船的话能大大缩短时间,更重要的是,走水路舒适的多,这一路上坐了几个月的车,现在任谁都不想继续走陆路了,走水路的提议一出,就得以全票通过。

在彭城的第三天,拓跋慎和任城王一起去白塔寺中拜访。临行前任城王派人带着二百匹绢,二百石米,七百斤肉食和二百斤灯油作为供养佛陀的布施。这些数字听着不大,只不过把他平均到白塔寺所有僧众头上也不算少了。

因为受了皇帝的命令,要来白塔寺拜访,所以在路上的时候,拓跋慎就做过一些功课,弄清了白塔寺一系的一些情况。

白塔寺的第一代高僧叫僧嵩,授业于十六国时期的西域(天竺?波斯?搞不清楚,早期的一些来自西域的和尚,记载上好像存在把天竺和波斯混为一谈的情况)名僧鸠摩罗什,僧嵩的弟子僧渊有四个有名的弟子,叫做昙度,道登,慧纪,慧球。

昙度拓跋慎认识,这个和尚本来是南朝人,早年在刘宋的皇家寺院新安寺做寺主。刘宋后废帝刘昱荒淫无道,在其元徽五年的七月初七七夕乞巧节的当天,刘昱跑去新安寺和昙度喝酒,当天晚上回宫后就被萧道成杀死。

萧道成觉得昙度和刘昱关系亲近,把昙度免了职,昙度害怕,就离开南朝,到白塔寺去和僧渊修行,后来又来平城传道弘法,最后成了太后的座上宾,所以拓跋慎认识这个经常出入皇宫的和尚,不过他在太和十三年的时候就死了。

这次要去拜访的,就是四个大和尚中唯一一个还留在白塔寺的道登和尚。

白塔寺对任城王来说也是第一次来,他对于佛道并无明显倾向,上任以来因为忙于政务,也没来过这里。这次要不是皇帝的话,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拓跋慎和任城王拜过佛以后,就去了客房等待,大约坐了一刻钟,才看见两个沙弥馋着一个身穿灰色僧衣,胡须皆白的老和尚出来。

这老和尚年纪不小啊!也不知道多少岁了。

拓跋慎跟着任城王后面,和道登简单叙礼毕后坐下后,向着一边的沙弥问道:“未知法师今年高寿?”

沙弥见贵客问话,正准备回答,却见道登道:“贫道生于义熙之末,于今已经七十有九。”

听声音一点都不像他说的七十九岁老者该有的迟钝感,洪亮又顺畅。

叔侄两个对视一眼,都被这老和尚的精气神之充沛惊到了。本来任城王都打算移座到老和尚旁边去说话的,现下看这老和尚身体健旺,也就安然坐好。

这老和尚难道会道家的养生之法,要不然怎么精力如此充沛?拓跋慎看着道登想道

任城王看着道登如此年高,精气神却不减五十之人,心中只觉这老和尚是高人,一定有不一般的本事。心下便有了好求之心,主动与道登攀谈,从佛理之中的不解说到他就任刺史之后遇到的难处。老和尚几近八十,任城王不过才二十七,又是长久居住在彭城的,本地的情况比任城王清楚,因此不仅在佛理上给任城王解惑,在政务上也说了一些办法和以往一些他听说过的经验,只让任城王叹息自己来的太晚,没有早点来聆听教诲。

拓跋慎一看任城王的状态,怕他也成了佛教徒,有心插话,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彭城的事他不懂,明显不如老和尚,所以几次张口又闭上了,只好呆看着他们说话。

虽然因为插不上话干着急只能呆看着,但是拓跋慎明显察觉到,老和尚在和任城王说话的时候,多次看着他,神色显得很不同,好像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看透了一般。这让拓跋慎也有点不适,只好目不斜视,端坐静听。

“陛下甚爱《成实论》,时常玩摩。法师若是能去平城,陛下一定在宫中为法师留一座位。”任城王不知第几次表示对老和尚的博闻多识叹服以后,说道。

拓跋慎一见任城王起了把老和尚介绍给皇帝的心思,急忙起身上前道:“法师已八十高龄,恐怕难堪远行,小侄一路来此,前后数百人侍奉,都备觉艰难,何况法师数人!井径,太行,于法师来说俱为畏途,还是让法师留此弘法吧?若是途中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任城王听了,也觉拓跋慎说的有理,道登虽然看着精神甚好,可是到底是八十岁的人了,平城对他来说的确是畏途。若是路上真出了意外,岂不是他的恶业吗?

老和尚听着拓跋慎的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闭目沉默不语。

任城王又说了几句话,才和拓跋慎告辞出来,临出来之前许诺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等任城王和拓跋慎走出客房,道登闭目诵经片刻,寺主慧琳走了进来,走到道登前面坐下说道:“方才任城王欲请法师去京城见驾。若能以佛法授予天子,岂非远胜坐守此地百倍?昙度前年圆寂参佛,若法师能去,与我白塔寺传法亦有裨益。”

道登睁开眼,没有回答慧琳的话,问道:“寺主方才见皇子,可有所得?”

慧琳愣了一下,答道:“少有早慧,不若常人。法师说起皇子作何?”

“老道参佛六十余年,亦小知命理医道。所察之人,小有千数,未见有如皇子之异者。”

“法师此言何解?弟子不明命理,法师可赐教否?”

道登沉默,复摇摇头道:“心中意会,口中难言。老道亦不知当作何说。若强言之,可用贵不可言四字。”

“法师之意是……”慧琳道:“二皇子可得后来居上?”

“老道意不能平,恐日后或有「法难」之事。亦不知何故心有此忧。”道登没有回答慧琳的问题,自顾自说着,起身踱步走出客房,留下慧琳和几个沙弥呆立在原地。

第一百零八章 淮阴渡

七月十二,泗水渡口。

今日一早起,停泊在这里的民船,渔船都已经被驱到了周围水域,只余一艘插着黄色节旗的两层楼船靠在渡口边,几十个工匠正在楼船内外上下做最后的安全检查。

拓跋慎和任城王同乘一车,到了渡口外下车后,招来津吏闻讯。前日决定由泗水直接到淮阴之后,任城王就遣人到津渡,命令津吏收集来往此地的舟船沿途详略之情和水情缓急。

“孤前日催督之事如何?”

“已得其详,下吏已将沿途洲,礁,芦蒲荡之属绘制成图,又招募了十几个常年来往于泗水的本地渔民。如今水势正盛,若是乘流激下,只需一日一夜许便可至淮水。”

“嗯,甚善!”任城王点点头,称赞道:“此事你做得好,升赏自不必说。你所举之渔民可靠否?若是有南朝间谍潜身其中,你为举人,也当受连坐。”

“请刺史放心便是,这些渔民年岁不过二十余,都是徐州归化前后生人,其家人族属都已登记在册,只需派人监之即可!”

“好,孤便派殷长史与你同去。你可与那些渔民说了,待了此事,孤有重赏。”任城王说着,指着随行而来的长史殷瞻道。

和任城王,李彪等人在渡口等了一刻钟左右,检查楼船的工匠才陆续出来,为首的匠师回报楼船无虞后拓跋慎才与李彪,于忠,郑道昭等人登船。

从京城一路保护拓跋慎的三百骑兵当然不可能都全副武装继续跟着去南朝。三百人的话,南朝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南朝在东起江淮,西至梁益驻守几十万人,可不是为了让三百敌军全副武装深入腹心之地的。三百人跟南朝的守军比,当然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可是如果在建康城内,运气好的话,连建康宫都有可能打进去。

经过和任城王,于忠等人商议以后,最后决定只带三十人过江,随身只带基本的刀剑一类的兵刃,三十人中,国族和汉人各占一半,都有一些水下功夫。之所以这么挑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是深入敌国境内,多一些小心,事到临头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而且三十人可以说正好卡在南朝的点上。三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要不去太乱的地方,保护安全足够了,也不至于引起南朝的紧张。

楼船拓跋慎不是没坐过,不过以前都是在皇家园林那种水波不兴的池湖中,比不得现在泗水这种处于激流的环境,所以楼船刚刚进入河中不久,拓跋慎和李彪等人都用了好一会儿时间才适应下来。拓跋慎前世曾经和朋友参与过长江三日游,这种前后不过三十米的木制船跟钢铁巨轮简直没有可比性。

。。。。。。。

南齐·北兖州州治淮阴,淮水渡口。

新任黄门侍郎裴昭明和北兖州治中从事史张明宝并渡口津吏站在渡口边的望楼上,朝着淮水之中远眺。今日淮河两岸晴空万里,淮水上下风浪不小,平时在淮水上出没的小船今日一艘也没看见。倒是偶尔有几艘舟师舰船来往淮水中巡游。

“依北虏所言,虏宏子今日当至淮阴。现已未时中,尚不见虏舟。不如先回城中,左右离此地不过两三里。”从事史张明宝一口气饮完茶,将手中的几粒白子洒入棋盘中。

裴昭明回过身,笑道:“如今暑气日甚,淮阴虽背靠淮水,难道比建康舒适?裴某久居建康,难耐暑热,昨日来此地,骤见如许佳地,何必便走。再者,裴某此来,便是奉命来迎北使。若是只因坐守几个时辰便耐不住,岂非慢怠朝命?张君若是要回城,可自去,裴某在此便可。”

“裴公好耐性,只是张某性急,实在难耐如此枯守。张某还有些急务尚未办理。不如先去办好了,再来与裴公对弈。”张明宝说着,也不待裴昭明答话,行过礼便转身下楼而去。

裴昭明听着楼梯处传来的厚重声,看着张明宝手摇麈尾扇,昂首挺胸下楼的背影。不觉对这个出身三吴四甲族之一张氏的少年郎微微摇头。

这个张明宝他早在建康就认识。此人出身于三吴四大郡姓顾陆朱张之中吴县张氏。早些年留居吴郡时,就在三吴子弟中颇有名声。今年年初,其从吴郡到建康,来往与公卿士大夫之家。与群豪贵要子弟结交时,因为流连秦淮水中商女时大放狂言,得罪了皇帝爱子,当朝司徒,侍中竟陵王萧子良,被张家第二日就流放到北兖州来避风头。

本州刺史垣荣祖看在他张氏的名声上,征辟他做从事史一职,好跟张氏结个缘分。没想到这张明宝真本事没有,倒是把王谢一等高门的富贵风气学了下来,整日里拿着不知道哪里得到的麈尾扇,学着一副名士风态,与人谈玄论道。可现今非是前晋,肯应地方刺史征辟者,多少还是会做些实事的,没什么人会有那么多闲时谈论玄道。这个张明宝找不到道友,大约也是闲的发慌,便主动去找刺史垣荣祖,请求跟随裴昭明一起来迎接北使,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没完就受不了了。

“裴侍郎,北使的坐舟到了。”一边的津吏突然指着淮水说道

裴昭明回过头,顺着津吏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果是见到了一艘插着黄旗的楼船,上面隐隐然站着不少人。裴昭明几步上前,倚栏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转身下了望楼。

拓跋慎和李彪等人在船头上,也看见了裴昭明。对此都觉得奇怪,没想到裴昭明会在这里,看样子应该是萧赜安排他来这里的。

郑道昭看着匆匆走到渡口上的裴昭明等人,又见李彪眼中异色,显然是认识的,于是问道:“李秘丞可是识得岸上为首之人?”

“此人郑郎官也当听说过,正是去岁前往都中的裴昭明,其人也出于河东。”

郑道昭听后想了想,道:“萧赜派他来迎殿下,想来是因为当日裴昭明南返之时,陛下诏殿下为其送行的缘故吧。既是故人当面,倒也方便许多。”

第一百零九章 请兵

裴昭明是在四日之前受诏到建康宫中领命到淮阴来迎接拓跋慎一行的。关于拓跋慎出使江左的事,他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不过没想到皇帝会让他来淮阴作为迎客之人。领命之初,皇帝再次向他询问了一些他在平城的见闻,以备参咨。

楼船靠岸后,拓跋慎当先下了船,和李彪,于忠等人一同走向裴昭明,道:“慎与裴公平城一别,未想到不逾年即可再会,幸何如之!”

“昭明于建康得知殿下来使,连月以来静候音讯,不想殿下今日方到。昔日殿下出城相送,昭明感怀于心,数日前得我主上之命,前来淮阴迎候。此行虽为王命,亦昭明之愿。”

“贵主好意,外使心领。”

客套完之后,拓跋慎又为裴昭明介绍了于忠,郑道昭,蒋少游等人。这些人裴昭明早已经知道了,只不过都不认识。郑道昭出于荥阳郑氏,郑氏在南朝也算知名。前晋的时候,晋简文帝司马昱的生母就出身于荥阳郑氏,只不过其族之后并无高官,在江左默默无闻。只不过没想到近些年留在江北的一支渐显起来。

于忠出于鲜卑,他不认识,不过蒋少游他倒是知道。蒋少游昔日在北朝夺取青齐四州之前,与清河崔氏就是姻亲,本朝就有不少清河崔氏朝士。当日北使文书到了之后,皇帝案文书遍询朝士,冠军将军,太子左率兼通直散骑常侍崔慧景等人便上言蒋少游为其族外甥。

“这位便是我朝丹杨王长子刘文远。为慎外戚,此来是受父命,希望能前往刘氏父祖陵寝祭扫,并诸族兄弟女眷上香,一偿丹杨王数十年追思之情。”

裴昭明敛衣行礼,并未交言。刘文远的情况特殊,他不想跟这个人有什么交集。前朝刘家子弟几乎已经死绝了。刘裕以后几代,能得善终的没几个,八九成都死于政争,只刘骏的诸子就被刘子业和猪王杀个干净。本朝建立之前,刘宋剩下的宗室又接连被杀不少,禅代不久,几个还存世的都被废了封爵为庶民。

至于这些人之后如何,早就没人在意了。裴昭明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刘家子孙哪一个还在建康的,他私底下猜测,这寥寥几个刘氏子孙,说不定也被暗地里铲除了。现在还活着的,也就是一些刘家女眷,她们对本朝并无威胁,有不少女子还是王,谢,江,褚等高门出身,朝廷也无意再株连她们,所以还有不少留居建康,其中有些以刘氏妇守寡,也有改嫁他人的。

单说潜逃江北的刘昶,他的母亲就是出身谢氏,已经去世十一年了。刘昶出逃之时,抛下了母亲和妻子,只带着一个爱妾吴氏,留下的妻子郗氏在刘昶远逃江北第三年就被婆婆迁怒虐待而死。两个遗腹子生下来没多久也相继去世,可以说刘昶一门算是刘氏少有的存世血脉。

刘昶是在二十多年前自己逃亡的,虽然也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但是名声已经毁了。本朝承刘氏余胤,自然也没有刘昶的容身之地。所以刘昶与其他刘氏宗室大不同,只要不是刘昶自己回来,朝廷不会深忌他这个出生在江北的长子的。

。。。。。。

在淮阴渡相接之后,裴昭明就去了刺史署地请见垣荣祖。垣荣祖从永明七年年末开始担任北兖州刺史,于今已经一年半了,自从雨期之后,垣荣祖旧伤复发,经常躺在榻上。

听说裴昭明来请见,垣荣祖也不怠慢,由两个侍从伺候,从病床上起来后,在偏厅接见了裴昭明。

“裴侍郎不在津口等候虏使,怎么有闲暇来我这陋居?”垣荣祖一边吃着侍从送上来的肉粥,一边问道。

裴昭明知道垣氏一门武夫,少读诗书,不知礼。对他这种武夫狷狂之态,皇帝也常常多加优容,所以心里面也不见怪,说道:“午后已经在津口见了北使,正要即刻前往广陵,只是北使身份非比寻常,昭明不敢懈怠。今日来请见持节(垣荣祖为持节都督),是想请持节委任下将,将兵护送北使前往瓜步渡江。”

垣荣祖放下汤匙,想了一想,面有难色,道:“裴侍郎所请,是为难垣某了。垣某奉诏监缘淮诸军,所任不浅。案军法,不得朝廷诏令不得私调军兵,此节裴侍郎亦知。若足下有陛下或五兵尚书令,垣某即刻选调军士。若是没有诏令,垣某也不敢徇情。”

“裴某确无诏令。只是事有经权,还请持节量情征调少许军士。昔日北使往建康,不过十数人,今北朝皇子为使,随行数十众。且此事江左士庶皆知,淮南士家又多有因战与北朝结家仇者。昔年薛安都等外叛招引虏众,宋室因战情危急,尽起淮南戍兵违时北渡,与虏兵战于清泗之域。无奈天降寒雪,军中仓促出师,衣物不能齐备,数战皆北,被杀者数万,泗水封冻,冻折指足者亦有大半。其后残废之士,北虏尽驱之淮南,其众不能复归行伍,多流于淮南诸州。这些都是与北朝有切齿之恨者,若是其闻风齐聚,不顾朝廷大计,杀伤北人事小,若是有奸徒乘机散播流言,聚众作乱,到时不唯边塞风尘遍地,江淮域内亦成敌国,恐时局不可收拾。请持节以大局为重,防微杜渐。若陛下以此震怒,昭明愿为持节先。”

垣荣祖以汤匙搅动肉粥,沉吟不语,良久才站起来道:“此事事关重大,裴侍郎还请在此稍待。垣某先去与僚属商议之后再答复裴侍郎。”

他也知道裴昭明所言还是有道理的。虽然这种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就糟了。皇帝要是知道他没有接受裴昭明的建议,迁怒于他是很有可能的。可是若答应委派军士,至少也要数百人才行,这么多人,可不是小事。这个决定可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裴昭明在偏厅坐等,茶都喝了几回,去了两次厕所,前后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垣荣祖手持一封疏奏走了出来。

裴昭明站起来,迎上去道:“未知持节所议如何?”

“侍郎好口才,不愧是能数次得陛下亲命,奉旨出使江北之名士。裴侍郎之请,垣某应下了。只是事关重大,垣某派家侄同裴侍郎同往都邑。这是垣某所上疏奏,还请裴侍郎奉上至尊。”

裴昭明上前,双手接过垣荣祖的疏表,道:“持节屈尊见纳,下官不甚感佩。持节疏奏,昭明当亲奉御前。”

垣荣祖点点头,道:“劳烦裴侍郎了。侍郎可与北使在城南等候,家侄点齐军马,即刻前往城南。”

裴昭明拱手长揖,将疏表放入袖中,转身向门外走去。

垣荣祖站在门阶下,看着裴昭明的背影,忽道:“侍郎妙口,垣某钦服,只是为何当日在虏境为小儿所屈?”

裴昭明转过身,笑道:“口虽慧,奈何武力屈人。便有苏秦张仪之辩才,亦难有用武之地。”

言罢微微拱手而去。

垣荣祖呆立片刻,面上微有惭色。

第一百一十章 瓜步

拓跋慎和裴昭明等人在城南外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垣荣祖的三百护军才赶到,领军的正是他的内侄垣天生。

因为前往广陵,要走水路,由中渎水(即邗沟)直通广陵,几乎全程都是在水上,所以这三百人都属于水军。

垣天生近前,看见拓跋慎等人都在租赁来的马车边,在拓跋慎身后的几十人虽然没有身穿甲胄,却都配着刀剑,看气势就知道是虏兵。不禁皱眉,用吴语对着裴昭明道:“裴侍郎,此地为我大齐境内,怎么能让敌兵持兵行动,还请裴侍郎转告虏使,请他们先将兵刃交予我等,他们的安危自有我等负责,不需他们持刃护身。”

垣氏本籍关中,前秦之时迁到齐地,刘裕灭南燕之后投奔刘裕,安家于徐州下邳,也属于青齐四州土豪。二十多年前猪王篡位后,徐州刺史薛安都引北虏入侵,垣氏作为本地土豪,又不愿投奔北朝,因此只能南迁。所以论起来,与北虏既有家仇,也有国恨。

垣天生幼时从下邳避难前往江南,自然对北朝没有好感,若非垣荣祖传令时亲自嘱咐不要过于无礼,他也不会用吴语,请裴昭明来转话了。

知道拓跋慎这些北人听不懂吴语,裴昭明就将垣天生的话委婉陈述了一遍。

关于这个问题,拓跋慎早在进入淮南以前就想过。这个事事关国家荣辱,他身为使节,不可能让自己的人放下兵器,否则回国之后受到朝野纠劾不说,只说现在于忠这关他就过不去。再者,他虽然自认为好说话,但是交出兵器的事他从没打算答应。这不是好说话,而是软弱。还没进建康呢!这种无理要求都答应了,接下来还怎么跟南朝打擂台?只怕还没过江,南朝就作好了诸多方案来欺压他了。

“请裴公转述这位将军,我等身任王事,行走异国不能受此辱。我身后之众皆是虎贲之士,手中刀剑对他们来说有如性命,怎么能交给别人。这位将军如此要求太过无礼,我等不能接受。”

裴昭明在听了垣天生的要求之后,就知道拓跋慎是不会答应的。这种要求,但凡稍有尊严的国家都不会接受,何况现在北强南弱之格局,北人更不可能接受。人家不当场翻脸已经算有礼貌了。是以并没有开口自讨没趣,劝拓跋慎答应垣天生的要求。

拓跋慎刚刚答复裴昭明的时候,用的是洛阳话,垣天生自然听的明白。等裴昭明作为中间人转述之后,垣天生又道:“北虏与我们国仇自永嘉以来,至今几二百年,所积怨恨载天覆地。今日他们数十人各副兵刃来往国中,南北士庶见之,必谓我等失职。北使既非来下战书,暂将尺刃托于我等有何不可。待日后再返淮阴还予彼等便是。”

“我等来此,自是为了重申和亲之意。这位将军要我等体谅他,若是我等将兵刃交出,异日返国,必将受国法军法责罚。他为何不体谅我等。若贵方执意提此非分之求,我等也只能先回国了。裴公也可早日回建康复命。将此情形尽告贵主。”

裴昭明见此,心中暗自气恼垣天生无事找事之举。若是北使就此一去了之,他这个奉命迎接之人肯定要受到责罚。急忙上前,拉住垣天生的衣袖到一边,问道:“垣参军此话,难道是垣冠军之意?”

垣天生面色尴尬,道:“不是”这只是他自己一时心中不快,想找找北使的麻烦,而且,与一帮拿着兵器的敌国军士同行,他心里难免不适,更自觉有损颜面。

“北使今已至淮阴,若是因此小节返国,非止裴某坐罪,君叔侄亦不能免。垣参军且暂息此议,他们只不过三十余人,我等为其十倍,难道还惧他们不成?还请垣参军以大事为重。”说完微微拱手施礼。

垣天生本来见拓跋慎坚持不愿意,事情有点陷入僵局,心里也颇有悔意。若是虏使就此回去了,事后朝廷追究起来,他就是首罪。现在看见裴昭明给他说软话,又送了台阶,垣天生也不敢再坚持前议,点点头答应下来。

。。。。。。。。

从淮阴出发后,经由中渎水,直到南兖州州治广陵时才转道陆路向西南,用了一日时间才到了瓜步山前,负责护送使团的垣天生也不多做停留,当即返途往广陵去了。

瓜步山下,拓跋慎等人乘车到了瓜埠(步)渡,这里是长江的渡口,只要过了长江,就是南朝迁置在白下(非白下区,此白下不在南京东南,而位于西北)的南琅琊郡,郡治称琅琊城。一般也是南朝使者渡江出发之地。

此时的建康比起后世的南京市,就其范围来说,差的老远,南京市以秦淮区为中心,而此时,秦淮河处于建康城南,再往南就属于外城。而玄武湖则位于城北,玄武湖再往北诸山,既是军事要地,也有皇家园林。

拓跋慎和李彪,郑道昭,蒋少游同乘一车,看着远处的瓜步山,陷入沉思。刘宋元嘉二十七年,刘义隆北伐失败后,世祖皇帝率军南征,一路摧枯拉朽,亲率主力至瓜步山,围山开道,在瓜步山上设立帐殿,于瓜步山上隔江观望建康。刘义隆闻知自登石头城观望江北。

看着林木茂盛的瓜步山,拓跋慎好像还能看到一些当年残留的山路痕迹。

也不知道当年是何光景!

“殿下可是追忆世祖皇帝之功业?”李彪注意到拓跋慎远观瓜步山,说道:“下官初次来南朝,也曾于此瞻望圣迹。”

“是啊!世祖皇帝之年,正是本朝武功最盛之时。南朝骤闻大军发至,内外戒严。江南百姓负担立于道路,齐欲逃之深山。而今数十年少战,本朝武力虽依然强于南朝,却多逊于世祖皇帝之时。军士久堕不战,骁勇之士也要拿不起戈矛了。”

这话是出于拓跋慎本心而发。刘宋的时候,本朝能压着南朝打,可是齐梁之期,虽然本朝依然可以在战场上占有优势,但是总体上却是有来有往之中,胜败都不少。这些既有时局变化,战场转移至江南的因素,也有本朝安逸长了,没有强敌之下,战斗力下降的原因。

可见文治之盛,武功亦不能忘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建康宫

建康·永安宫

永安宫位于台城(既建康宫)东华门外,在刘宋元嘉十五年复建之后,赦命太子刘劭居此,因为是太子所居,又位于皇宫以东,所以在民间永安宫也被称为东宫。

此时永安宫正门大开,南齐太子萧长懋正坐在驾着驷马的画轮四望车从正门中疾驰出来。在萧长懋的左右,分别坐着中护军·太子詹事沈文季和太子中庶子·太子左卫率胡谐之。

这两个人虽然都是兼着东宫官属,名义上也是萧长懋的臣属,只不过沈文季同时还有侍中的头衔和中护军的官位,其在东宫中的地位不比去岁奉旨收巴东王萧子响败归的胡谐之。

沈文季是一刻钟前才从建康宫中奉诏来永安宫中传诏太子萧长懋的,萧长懋见来传诏的是父皇近臣沈文季,也没有问他皇帝为何宣召,等叫来宫车之后,连仪仗卤簿都免了,直接请沈文季和胡谐之同乘进宫。

“至尊宣召,未知所为何事?”

身穿锦绣单衣,额头上微有汗渍的萧长懋将肥胖的身体稍稍靠在车壁上,感觉舒适不少,对着沈文季问道

“今日午时,琅琊城渡得到裴昭明之使报,言道北使诸人已经到了瓜步渡,陛下得知这才宣召殿下。”王晏语气不急不缓的道

萧长懋疑惑道:“北使之事,自有尚书台和主客负责,孤虽受诏监理文书,但是并不经理各部曹,可以说与孤并无干系。至尊何以为此事召孤?!”

“主上虽无明言,然以臣所见,当是诏殿下前去迎接北使。”

“孤为太子,彼为皇子,尊卑不等。竟陵皇弟与其位次相当,想来应当让他去吧!”

萧长懋因为身体肥胖怕热,这两个月除了去宫中参加宴会和去探视豫章王叔萧嶷之外,多是在东田(萧长懋在钟山下营建的别墅区)和东宫两地来回,聚会京邑文士也多是在东田进行,就连二弟竟陵王萧子良的西邸聚会(位于鸡笼山)也极少去。他当然不想大热天跑去琅琊城,这来回可得一两个时辰呢!

“往岁索虏遣使,位不过散骑,爵不过伯子。此次以皇子使来,此秦汉所未有,岂能视以等闲!自当以殊礼迎之。”

“卿可知北使何时到琅琊渡?”

“想来此时或已登舟渡江”

。。。。。。。

建康宫·华林园·竹林堂

萧赜身穿常服,头戴小竹冠,手中杵着益州刺史萧鑑进献的邛杖在堂前的竹林中走动。

今年已经五十一岁的萧赜,在这个普遍短寿的在时代看来,不能说多长寿,但是也不算短了,他自己也常常和弟弟豫章王萧嶷笑言即便现在死了也不算夭寿。

跟随在萧赜左右的,除了他的近侍黄门令邵胜之和两三个侍女外,还有中书令谢胐,侍中王晏和领军将军沈文季。王晏去年还兼任着吏部尚书,因为患病辞去了吏部尚书的职位,暂时只任侍中随驾。

今日一早,萧赜在会见完尚书右仆射·西昌侯萧鸾和吏部尚书徐孝嗣,说了几件任免迁转的事之后,就邀请王晏和谢胐一同游览华林园。而沈文季因为担任领军将军(又称中领军),统领台兵,负责京城军事,所以也跟随在皇帝身边。

萧赜为政亦可称有道,他本人在生活上喜欢偏奢华,多次改建宫室,喜好雕饰绮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生活上不能苛刻。

萧赜到底有过随父亲萧道成一起创业的经历,也见识过刘宋的奢靡风气,再加上萧道成的多年教导,所以在这方面还知道节制,并不奢侈过度。只不过近几年只觉体力衰退,在政务上有所懈怠,将政务托给了萧鸾等人和太子萧长懋,自己则专事游宴欢娱。

今日将近午时时刻,萧赜正要留王谢在华林园饮宴时,得到外庭传报,说裴昭明上禀,北使已经到了瓜步渡之事。萧赜这才想起先前估算时日,北使这一两日便到的事。本来是想按以前的规矩,发遣一名散骑侍郎和尚书主客郎一同前往负责迎接,但是想到拓跋慎身份不一般,让散骑侍郎这等下级官员去迎接,别人会说他失礼,北国也会视为耻辱,略微思索之后,便派兼任太子詹事的沈文季前往东宫去召来太子萧长懋。

北国愿意派皇子为使聘问,他也不想让人看笑话,不如就让太子前去迎接,一来显示本朝气度,二来也好让内外六夷不要指望两国交恶来趁机谋利。

。。。。。。。

萧长懋和沈文季,胡谐之二人进宫之后,在宫墙间穿梭,直奔华林园去。前后走了一刻多钟后才到竹林堂外,等经过沈文季传报之后,才和胡谐之一起进去。

礼毕之后,萧赜看太子满头大汗,吩咐侍女取来冰镇果水给萧长懋,等萧长懋饮过之后,萧赜道:“为父以沈卿宣召太子来此,为的是北使之事。路上沈卿可与你说过北使已至瓜步之事?”

“禀父皇陛下,沈詹事路上已经说过此事”

萧赜微微点头,说道:“既是说过,为父也不赘述。叫你来,便是要你前往琅琊城迎接北使。为父知你不耐暑热,只是北使不为常人,朕意以北主盛情,本朝亦不能失礼至人衔口。朕为万乘之尊,不能妄动,你且代朕前去迎接,送他们到国宾馆安置便可。”

萧长懋心中微微叫苦,没想到让沈文季说对了。只是老父有吩咐,他只能承旨奉命。

“沈卿,你为左卫率,便以东宫台兵同去吧。”

“臣遵旨!”

。。。。。。。

萧赜在萧长懋走了以后,又在竹林堂中坐了一会儿,便与王晏,谢朏一同出了华林园,回到式乾殿西斋中,他要在西斋招待王谢二人。

安坐之后,萧赜吩咐为王谢上茶后,笑谓王谢道:“朕闻裴昭明离代之时,北国皇子曾托裴卿向你们两家求取茂弘公,安石公遗物。此次其亲来建康,若是亲自登门访求,二卿族中将赠之何物?”

王晏与谢朏相视一笑后,说道:“臣族中从祖所余之物百余年为人求取不绝,虽多有婉拒,却不免多有流失,至今所余已无几。”

萧赜听了,不免奇怪,北国皇子涉江求取贤士遗物,亦为雅事,既能表以家风,又能增广家声,难道王氏便如此爱惜一死物?这些物件儿虽是好,可是若能利用一下以邀声誉,也不妨与之。

王谢诸家在晋时家中多出高官,迭任执政,为上等高门。只不过在孙恩,卢循和桓玄之乱中遭到打击,其后刘裕崛起,王谢这些高门就只能做些虚官,位高无权。没有了军权,政权,自然就要图名誉来给自己加分,所以萧赜才有此疑惑。

萧赜抚须笑道:“原来如此!朕秘阁中尚有一件茂弘公所用玉如意,可转还卿族,卿可以此转赠北使。”

“可是昔年晋元帝践祚之年所赐御用器物“舞天”?”王晏惊问道

王晏想起以前长辈说过,晋元帝当年即位之年,曾经特制了两柄青玉如意,上雕仙人起舞,因此取名“舞天”并刻铭以赐茂弘从祖。后来大约在太元年间这柄“舞天”失踪,当时族中为此事掀起一场风波,重重惩罚了几个看守不力的族人,严令族中不准声张,又找匠师做了一柄假的用来敷衍看客,直到禅代之后,族中才说出这件事。

没想到这柄玉如意竟然会在宫中!

“其上确有此二字。朕曾于秘阁中看过附录,这玉如意是在大明二年由下面进献于宣贵妃殷氏,宣贵妃薨后,孝武帝曾经将之做为明器附葬,其后宣贵妃墓为刘子业所发,此玉如意才得以复归宫中。”

王晏没想到这柄玉如意竟有如此曲折的故事,刚想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好把这柄玉如意请回家,可是转念一想,这是皇帝给他们转赠给北国皇子的,不是能随意截留的东西。其实他们王家已经准备了一把上有王羲之题书的从祖王导所用之帛扇,只不过还没说出来而已。现在这柄玉如意忽然再现,王晏不禁陷入两难之中。

王晏犹豫了几息,还是决定先将“舞天”请回族中,他们这两代子孙都没看过“舞天”真品,就算请回家去供奉几日也是好的。

“陛下赐,不敢辞。臣代族中老小拜谢陛下赐还祖物!”说着伏地三稽首。因为心中太过激动,王晏的额头都磕红了。

萧赜挥手吩咐侍女扶起王晏,道:“本当早赐,只是朕庶不好古物,若非今日卿言无赠物,朕尚记不得此物。”

萧赜对于送出这个东西并无什么情绪,他自认天子富有四海,一柄玉如意算得什么,不值得他一顾,正好可以拿来做个人情。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件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小物件,却因为是御赐需要转赠,让王晏心中悲叹不已。

萧赜看着眼中又喜又忧的王晏坐下后,又看着谢胐,说道:“卿族中若有不足,朕秘阁中也有安石公故物,卿可任选。”既然给了王氏物,谢氏就不能不给。

谢朏知道王家其实是准备了赠物的,王家高门贵子,怎么可能没几件遗物。

谢氏没有遗失过像王氏“舞天”那等重宝,而且就算从皇帝这里拿了旧物,转身还是要赠人的,再者,连一件赠物都拿不出,他谢氏丢不起这个人。

“臣族中备下了当年从祖安石公所使过的围棋子一局。”其实配套的还有一个沉香木棋盘,据说曾经是魏武帝所用,这个比棋子更贵重,谢氏也想自己留下来,所以谢朏没有说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竟陵王子良

拓跋慎站在窗边,听着船外传来的浆声,看着窗外的江上景色和远处南岸郁郁山色。

六七月间正是雨水多的时候,汇聚到长江的水比平日多了很多,再加上今日江上的风浪有些大,即便是现在所乘的这种大型楼船也压不住滔滔水势,行驶中船身不停的左右摇晃。

长江果然不愧中国两条主要河流之一,水势之盛不是淮水堪比的,在淮泗行船时,船身只是微微有摇晃感,而长江之上不仅摇晃感大很多。因为瓜步位于建康正北,而琅琊渡却在建康城西北,所以这一行是逆流行船,加之又是水盛时节,所以行驶的速度很慢,船身在行驶途中需要不停的调整,迅猛的水势会让这艘船出现偏移航向的情况。

这就是长江天堑,限隔南北的厉害之处,如果没有精锐水军,想要在长江流域与南朝争衡进而渡江,简直是把游戏难度开到了高难模式。除非出现好运气好机缘不可。

“裴公,这便是昔日晋元帝初渡江水开幕之山吗?”拓跋慎指着江边南岸上一座绿树葱葱,高达数十米的临崖高壁问道。心道若是没猜错,那座临江高崖就是后世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燕子矶了。

“正是,其后士庶皆谓之幕府山。元嘉二十七年时宋文帝也曾经登此观望江北。”

拓跋慎闻言笑了一下,没说话。这个幕府山正好与瓜步山相对,刘义隆登山当然是要查看江北魏军形势。裴昭明这是在指责本朝入侵吗?

。。。。。。。。。。。

南齐太子萧长懋出了建康宫之后,与太子詹事沈文季,太子左卫率胡谐之(前一章说成了沈文季)回了永安宫中,约一刻钟后,以太子仪仗卤簿再次出宫,由胡谐之率领东宫甲士护卫,取道往北,绕行广莫门,至归善寺后上白下故道。

车驾到了琅琊城下时,南琅琊太守王谦道就已经带领僚属悉数等在城外,待萧长懋的车驾停稳后,一同上前敬拜。

“北使之事王卿知道了吗?”

“津吏已经亲自上报过此事,想来京邑士庶都知晓了。”

萧长懋点点头,道:“往年北使来都下,建康内外,观者充盈道路,至有踩踏之事。今北使方至,孤东宫甲士虽众,但俱非亲民之军。卿可点率内外僚属规诫士庶。”

“尊殿下令!”

萧长懋点点头,示意胡谐之导驾进城,直奔北门而去。

。。。。。。。。

鸡笼山·萧子良西邸

回心精舍中,四个身穿衲衣的中年僧人并排结跏坐定在精舍左侧,在他们的前面连榻上,坐着十几个冠带整齐的宾客,或老或少都有,手中都端着刚刚由西邸侍女送上来的茶水,果汁,蜜水,在他们的面前还摆放着冰镇瓜果以供食用。

在这些衣冠士人的周围的楹下分站着二十个身穿帛纱的侍女,她们两人一组,正手持着长柄大型羽扇不间断的扇着风。因为炎热和长时间的动作,侍女们手腕酸疼不敢揉捏,额头上的汗渍顾不得擦拭,汗水也寝透了她们的衣衫,粘在身上的衣物虽然不舒服也不敢扭动拉扯。

西邸主人萧子良身穿长衣,头戴纶巾,将手中麈尾插在腰上的玉带中,从府邸侍女手中接过镶玉壶,将案上檀香木盘中排列的四个茶盏依次斟满后,放下镶玉壶,端着木盘神色虔诚恭敬的缓步到结跏而坐的四个中年僧人面前。

“子良近得至尊所赐会稽山新茶,四位法师可品尝一二。”

四个和尚双掌合十,口称南无,然后接过茶盏慢慢品润喉舌。他们讲经论佛说了两刻钟不绝,口干舌燥的,也顾不得对在座的其他听客客气。

萧子良将木盘递给侍女,重新将麈尾拿在手中,然后返身走到正中自己的座凭上坐下饮茶。在他的右侧,正是那十几位宾客,这些人都是建康的名家士子,也是出入西邸的常客。僧俗辩论讲道时,他通常在其中担任主持,所以没有和这些士人坐在一起。

萧子良看着在场众人,心中满足非常,只觉天下英士尽在掌中,面上也隐有笑意。他之所以在西邸举办文会,延请建康内外僧俗名士做客论道,倒不是他有什么野心,而是性喜人多热闹,又喜好名士云集的场面。

等几个高僧饮过茶后,萧子良正准备发言开始新论题时,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声,好像还有声乐杂于其中。萧子良皱皱眉,起身正要命令家仆出去看看,就见王邸家丞走了过来,萧子良向家丞颔首致意,家丞进前低声道:“殿下,外间传言太子殿下车驾亲迎北使,将途径西邸回宫。”

萧子良眉头这才微微舒缓,知道这喧闹之声是建康士民在围观看热闹呢!

北使将要到建康之事这几日传遍都邑内外,因为与萧子良无关,所以他也没去关心,没想到现在就到了。不过太子现在车驾途径西邸,他就不能再安坐邸中坐而论道了。

萧子良站起身向四个高僧合十道:“太子驾临弊舍,子良先去相迎,几位法师可否同去?”

“善哉!”

萧长懋也和萧子良一样好佛,几个和尚都认识萧长懋,是以想都没想就应下来。

萧子良也合十还礼,回头对着右侧士人中的一个身着青纱的青年道:“范卿,你去岁在平城见过北使,可与孤一同出去迎拜太子并会北使。”

“殿下有令,自当遵奉!”答话的正是去年跟随裴昭明一起去平城的范缜。范缜身为名盖建康的“竟陵八友”之一,是萧子良府上常客,他虽然因为坚持“无神”而被萧子良微嫌于心,但是萧子良或许是不想坏了自己的“爱士好贤”的名声,并没有把范缜驱逐出西邸文客的名单,所以至今范缜依然出入西邸。

主人要出去迎候太子,客人当然没有独自留下的道理。余下再者,他们也不敢不去。所以余下十几人一股脑的站起来,紧跟在萧子良等人身后走出精舍。浑然没注意到给他们扇风的侍女们看见他们出了精舍,手中的长柄羽扇仿佛有千斤重,陆续垂坠在地板上,侍女们互相对视着,眼中都透露着轻松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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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慎一行在江中前后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琅琊渡,上岸后稍稍休息了一小会儿,然后乘坐津吏准备好的马车前往琅琊城,却没想到萧赜会派太子萧长懋亲自来迎接。他本来以为南朝最多会派九卿一级的人物来接他,没想到会是萧长懋。

萧长懋因为等在琅琊城久了,只想早日回宫好好歇口气,所以和拓跋慎客套几句之后,便邀请拓跋慎一同乘车同行,又因为与拓跋慎并不熟悉,所以又强要裴昭明也一同乘车。拓跋慎对萧长懋的邀请,并没有推拒,南朝给面子,他就兜着,这不仅是南朝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历来出使之人,其实都肩负这一个很重要的隐性任务,就是在敌国争面子,并打响本朝的名声。换个词说,就是装逼。所以拓跋慎直接就答应了萧长懋的要求。而裴昭明被强制要求同乘,也没有拒绝的余地,萧长懋这个人脾气可不怎么好,喜欢记别人的小账。

出了琅琊城之后,上了白下故道后,沿途参观“索虏”的建康男女越来越多,好在有胡谐之和王道谦等人尽力开道,一路之上倒也颇为顺利,很快就到了建康的主要中心区域。

这一路上因为有裴昭明做中间人活跃气氛,所以拓跋慎与萧长懋的交流还算友好,拓跋慎一边观览建康士庶风貌一边与萧长懋用洛阳话交谈。只不过路边的百姓讲的都是吴语,除了“侬”这个音拓跋慎听懂了,其他的都不懂。这个时代的吴语和他前世相差不小,前世他曾经去过几次苏州,吴语说得慢,他还能懂一些,快的话就跟听粤语一样茫然了,而现在遇上这种古吴语他就更没折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在骂我!拓跋慎心下想道

“殿下初来江左,想来不能很快适应江左风俗起居。殿下居江北,衣狐裘,踏长靴,食牛羊,饮酪乳。江左之俗多服轻衣,蹑屐履,食鱼羹,饮汤茶。殿下若衣行有不如意处,可遣人诉于尚书主客曹署。若主客不能备办,可遣人来东宫,孤宫库诸物皆备,可任殿下取用。”

“多谢太子殿下善意,若有所求,慎定登门面告。”

萧长懋点点头,他现在还是把拓跋慎当个小孩子,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就把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嘱咐一遍,想了想又道:“家父为贵国辟馆于建康宫外东角,此地北行一里便是外客省,殿下居此地要多加注意。出行还请多带些人护卫。”

拓跋慎点点头,随口应答,看着路左远处,一座依山而建,殿阁亭台充斥的大别墅区,乍看起来从左到右便有两里多宽,论及这规模和样式,绝对是宗王权要的宅邸,恐怕未必逊萧长懋的东宫多少。

拓跋慎来之前就从李彪口中了解了南齐在外使宾馆区的一些情况。南朝在宾馆的设置上,和本朝一样分国而立,本朝在建康的国宾馆叫做庆义馆,位于建康宫外东北角,列为南朝公署尚书主客曹和大鸿胪管理。

其外还设有内,外客省,外客省是用来安置因故滞留建康的外使,投奔南朝的亡人或各州郡遣来建康贡使或报使之所。内客省则位于华林园侧,可以用来安置诸王使者,也可以为职守皇宫官员留宿用,一些随时可能得到召见的使者也会安置在里面。

萧长懋之所以嘱咐他出行多带人手,就是因为外客省有从本朝因为各种原因逃亡到南朝的人被安置在那里,这些人或多或少与本朝有仇恨,所以不排除其中有些人铤而走险,做出不计后果之事。

萧长懋见拓跋慎看着路侧的西邸,解说道:“此山名唤鸡笼山,这依山而建之宅便是吾嫡弟竟陵王子良之居所,建康士女谓之西邸。吾弟敬贤好士,于此专立文学,多所著述。”

萧长懋正说话间,转道便见竟陵王萧子良与合府僚属并僧侣,宾客站在西邸门外正探首看着这边。

“看来吾弟是听到消息,特意出来等候殿下。”

拓跋慎笑了笑,道:“想是听说太子殿下途经此地,才出来迎奉”

拓跋慎自忖自己没啥名望能让萧子良来迎接他,要说想见见他,或许有,但是还不至于特意在路边等他。

等车驾到了萧子良身前咫尺停下,萧子良等人上前长揖行礼道:“臣弟等参见太子殿下!”

萧长懋也不再懒在车上,与拓跋慎,裴昭明先后下了车。坐在副车中的李彪,于忠,郑道昭等人也依次下车上来站在拓跋慎身侧。

“孤听闻王弟今日在邸宅聚会,请了智藏,智称,僧佑,慧次四位法师讲解《维摩》,《十地》,本要来此旁听,只因忽闻北使至,这才受命迎迓。”说着为拓跋慎介绍道:“这位便是孤嫡弟竟陵王子良,字云英。”

拓跋慎看着面白长须的萧子良,拱手道:“慎于江北久闻江南竟陵王之名,仰慕多时,不想今日方得一见。”

萧子良也还礼道:“去岁裴公回建康,子良得闻殿下威名,今日得见,亦子良之幸!”

萧长懋指着一个长者八字胡的人道:“这位是陈郡谢脁,字玄晖。玄晖父即前宋中书令谢(金紫)光禄(大夫)。”

谢朓上前见礼,拓跋慎也微拱还礼。

“这位是吴郡陆倕,字佐公。”

“这位是吴兴沈约,字休文。”

“这二位为孤族亲,萧衍,字叔达,萧琛,字彦瑜。”

拓跋慎听了萧长懋的介绍,抬头正视眼前长着短山羊胡,身高大约有一米八,面如冠玉,身着长衫,气质颇为清朗之人。

他就是萧和尚?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博名出位(感谢阿咪肉包舵主打赏)

这个时候的萧衍看起来年岁并不是很大,大概和皇帝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拓跋慎先入为主,站在人群中的萧衍在他看来颇有独立之像,与他人气质完全不同。他有心与萧衍问讯,又碍于初见不好开口。

萧衍此人在历史中虽然对于江南百姓身负百死莫赎之罪,但是在侯景之乱前保境安民数十年之功也不小。其对江南的民政成绩虽不如刘义隆,也相差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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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萧子良的僚属宾客萧长懋并不全认识,所以其后由萧子良一一介绍其身侧的僚属宾客之后,拓跋慎才知道,只这十余人中,王谢之家就有六人之多,其余之人除了兰陵萧氏数人,还有入宋以后才列入高门的济阳江氏,庐江何氏,三吴四姓之中,有张氏,陆氏两家。南渡士族之中,还有一位让拓跋慎深感意外的河东柳氏之人,叫柳恽。

也不知道这柳恽与几个月前叛逃的柳庆之有什么关系!

拓跋慎知道这些在萧子良西邸做客和做官之人,不仅仅只是西邸开文会,搞文学活动的参与者,同时也是萧子良的政治班底。萧子良从萧赜即位以后第二年就入镇西州(为丹阳尹驻地)城,他的竟陵王政治团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组建的,多年以来萧子良的门下走卒众多,加上他与太子萧长懋的关系亲近,又是亲兄弟,依附于他的高门子弟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投附萧子良,一是萧子良亲贤好士,知名度高,可以拿萧子良刷刷知名度。二是走他的门路进入仕途。

南朝高门子弟,尤其是王谢江褚何萧这些子弟,解褐做的多是都是诸如著作郎,尚书郎,秘书郎等门下省,集书省,秘书省之类的清贵之官,因为这些入仕职位比其他职位有更多的机会亲近皇帝,得到任用的机会也更多,所以竞争十分激烈,很多拿不到这些清贵官职的高门子弟不愿去做“前途不明”的起家官,宁愿先去做“名王”的僚属和宾客(刷名声),也不去“屈尊”做亲民官和兵家子。

这些人和萧子良这种不甘寂寞的“名王”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双方趋之若鹜,自然很快就能打得火热。萧子良能打响名声和组建班底,宾客僚属也能当官入仕或与名流交往的机会以等待时机出仕。

拓跋慎等萧长懋和萧子良介绍完这些僚属和宾客,四僧之后,也将李彪,郑道昭等人介绍了一遍,李彪数次来江左,萧子良当然认识,郑道昭,于忠,蒋少游初来,他们不认识,所以多是和李彪互表敬意,李彪也与范缜兄弟等几个认识的旧人多说了几句。

至于刘文远,拓跋慎只是简单点了下姓名,并没有说他是刘昶的儿子,一是下意识不想刘文远与这些人有什么交集,二是刘文远毕竟是刘宋皇室子弟,其父又身负叛国之名,万一有人说些刁难人的话反倒横生枝节,眼下已经到了建康,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等与萧子良等人客气一会儿之后,拓跋慎正准备催一下萧长懋赶紧走时,便见萧子良身后有个中年人拱手开口道:“敢问北使,这位刘君可是昔日北叛的晋熙王(猪王刘彧为刘昶所改封的封号)刘昶妾生子?”

拓跋慎没想到真有人会注意到刘文远这个小人物,不觉有些头疼。于是转头看过去,发现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伸手阻止住脸色通红,满含怒意的刘文远,说道:“敢问足下何人?”

“好叫北使知道,仆高平郗悦之。”

高平郗氏拓跋慎知道,其祖上郗鉴在东晋中前期在江北组织了一支流民军队南迁,渡江之后受到了东晋执政的王导优遇,成为王氏与庾氏争权时一大依仗,后来还与王氏结下亲事,其女婿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其子郗愔及其孙郗超都是东晋的风云人物。入宋以后,郗氏虽然依然是能与皇族互联婚姻的名门,但是在政治上却已经极为衰弱,南朝高位者无一为郗氏。

难怪方才萧子良介绍诸人的时候没有这个郗悦之,看来是郗氏衰弱的狠了吧!连萧子良的座上宾都没混上一个。

这郗悦之好端端的怎么盯上刘文远了?

拓跋慎道:“未知足下此问何意?”

“昔日郗某家有一吴婢侍姑母配刘氏,后刘氏弃母妻北叛,独携吴婢奔逃。前时都下风传刘氏庶子将至,敢问那吴婢可是刘君生母?”

拓跋慎当然知道郗悦之口中的“吴婢”指的就是刘文远的母亲,刘文远的母亲姓吴。不过这郗悦之与刘文远的母亲有何仇恨,竟当着建康士民面前如此侮辱她人。难道是把刘昶抛妻携妾之事迁怒到刘文远母亲的身上?

刘文远此时也是眼睛赤红,紧捏拳头。他的母亲去世多年,他在家中时受到几个弟弟侮辱以后又不能报复,心里委屈之下只能私下跟母亲的神主哭诉,可以说母亲就是他的逆鳞,现在看见郗悦之当面侮辱他的母亲,心里面激动不已,刚想要冲上去动手时,忽觉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了一下,是于忠。刘文远从于忠眼中看出了警示之意,只能强忍怒火,松开了拳头。

刘文远身为拓跋慎的“随从”,又是刘昶的长子,也不是能随意受人侮辱的。说句难听话,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刘卿之母受本朝孺人之封,其事载于秘册。其父更本为江南宗王,名位尊贵莫比,论此也是郗氏故主,郗君累世与刘氏联姻,受刘氏之恩。未想今日轻薄至此,竟以婢称刘卿生母,非止于故主无礼,亦为轻视本朝。难道这是君家传世所教?若今日刘氏当国,郗君还敢如此轻狂无礼吗?孤曾经听说郗君姑母深受苛责,敢问郗君可有胆气去乌衣巷中申辩?”

因为不想把谢氏也牵扯进来,所以最后拓跋慎没有点出谢氏的名头,虽然谢氏酷虐郗氏的事建康内外都知道。

郗悦之听了拓跋慎的连番质问,又羞又恼。他方才跳出来找事,不是他真的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姑母郗氏有多深的亲情,而是想当着建康士庶的面给拓跋慎等人一个下马威,拿拓跋慎等人搏名出位。如果他能在这里狠狠奚落一下北使,给朝廷壮壮声势,不说一定能受朝廷征辟,至少能让幽居深宫园囿的皇帝知道他郗悦之的名字。至于让建康内外知道他不惧虏国皇子的美名只能算是顺带的好处。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何乐不为?

别说他此举本来就是居心不良,就算是出于真心,他也不敢有去乌衣巷找谢家讨说法的想法。

郗悦之眼见周围不少人看着他,明显都等着他的下文,想想这场冲突是他挑起的,如果他就此低头,不要说出仕做官,恐怕还要成建康士庶口中的笑料。想到这里,郗悦之挥袂张口,正要说话,便觉有人拉着自己的衣袖,郗悦之回头看看,原来是他们郗氏外婿萧衍。

萧衍微微摇头,示意郗悦之看向太子萧长懋那边。郗悦之抬头看看萧长懋,见萧长懋和萧子良都看着他脸色微沉,不禁心中一寒,赶紧低头向萧长懋拱手行礼,朝后退了两步。

萧长懋见郗悦之不再犯浑,脸色才微微好转,转头看着拓跋慎等人笑道:“让殿下看笑话了,这郗悦之只因心念姑母为刘昶所弃,心中愤愤才出言冒犯,还请殿下不记小人之过,看在孤面上且暂息怒火。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去宾馆安歇的好。孤也好去宫中复旨。”

拓跋慎见萧长懋兄弟镇压了郗悦之,也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至于郗悦之,他没当回事。建康内外能列在他关注名单上的不知凡几,区区一个白身算什么?

“不敢,主人有命,客人岂敢不从!”

萧长懋的胖脸上略显笑意,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请拓跋慎先上车,然后向着萧子良点点头,看了一下躲在人群中不敢抬头的郗悦之。

萧子良知道萧长懋这是要他狠狠惩办这郗悦之一顿,是以也点头回应了一下。

郗悦之是个什么人他也清楚,这人因为没什么特长,其祖上文武之学未得其一,所以他从没邀请这郗悦之来私宅做客。

没什么才学也就算了,这种人建康多得是。只是郗悦之因为一时私欲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起他们萧家一直想回避的话题这件事就不可原谅了。

现在是萧氏当国,不是刘氏。郗悦之如此猖狂,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嘛!刘氏当国,他自是不敢。

这天下取之不易,想要维持下去更难。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渊池上

建康宫·华林园·天渊池

华林之名本为芳林,最初为东汉宫苑。汉末董卓造乱,洛阳为火焚,芳林园也遭到破坏。曹魏定都洛阳以后,重开芳林园,其后齐王芳即位,改名华林园,西晋禅代之后因之。司马氏迁都建康之后,所营造之宫殿园囿多依洛阳故宫之名,建康宫华林园之名便由此而来。因为华林园是历代沿袭宫苑,所以南北两国都有自己的华林园。

而与华林园标配的,就是天渊池。建康的天渊池,本名为天泉池,为孙吴宝鼎年间沟通玄武湖(前名秣陵湖,后湖,蒋陵湖)引水所建,司马氏迁吴以后,沿袭洛阳旧制改其名为天渊池。

建康的天渊池因为是晋,宋,齐三朝皇帝游宴之地,所以百余年来经过不时的修建楼阁亭台,到了永明年间池边楼阁亭台规模颇为宏大,池侧楼阁林立,绿树成荫。而萧赜自从怠政以来,也经常在此召集群臣于此,或泛舟池上,或于亭台之间吟诗作文,饮酒聚宴。

今岁至入夏以来,萧赜数次半夜带着全装武卫,盛装宫女从天渊池发舟行至玄武湖中,再前往幕府山,钟山行猎,直到天明时才回宫休憩。白昼无事时就留在华林园中消遣时日。

萧赜午时请王晏,谢胐二人共宴之后,在西斋中休息片刻又重新回到华林园中。因为正午前后正是一日之中日烈之时,所以萧赜决定到天渊池上临水泛舟避暑。

御舟行至天渊池中心水域后,划桨的宦者们收起船桨,任御舟随风自行。一百多位位身着锦绣,腰佩香囊,头饰鲜华,面容姣好的宫女,有的手持管箫琴瑟等诸多乐器,有的身着长披舞袖,手持着小小的镂空香粉珠,从副舟之上陆续转移到御舟上,排着队在舟室外参拜皇帝,口呼“万岁!”,然后由其中管事的女乐官奉持着乐曲名册趋进舟中跪请皇帝萧赜挑选乐曲好让乐女演奏。

华林园中是行乐消遣之所,不是朝廷仪轨之地,所以听的都是些休闲艳曲,其中不乏民间乐曲,甚至偶尔还会有秦淮水的新声出现于舟中。至于雅乐则不是这个地方该奏的。

萧赜接过名册,一目数行的浏览起来,不禁眉头微皱,微微摇头。这些乐曲他听了都不知道多少遍,已经毫无新意,他本人又有些选择困难症,是以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依然不能选定。女乐官见皇帝萧赜皱眉摇头,知道皇帝又犯难了,心里面害怕皇帝责问她教习新乐之事,不由也微微低头敛睫起来。

“前时荆,江采风使访求民间佳声二十余,朕命彼发于卿等习练,今日此册上缘何还是些旧曲?”

“禀陛下,自得陛下旨意,臣妾已连日教习女乐新声,只是荆江曲乐与都下相异,是以尚未精熟,还请陛下宽延数日。”

萧赜听了女乐官的回奏,心中知道她说的在理,他在前宋时与荆江间做过官,荆江之音与吴中之异他也明白,因此微微颔首,将乐册递给黄门令邵胜之,对着王晏,谢胐笑道:“朕久不能选,今日二卿可为朕择之。”

王晏,谢胐起身拱手后接过乐册看起来,他们久随萧赜身侧,像现在这种情况遇上的也不少,所以都表现的很自然随意。

王晏与谢胐年龄相差近十岁,所以喜好的乐曲风格有些歧异,两人各自选了几首之后互相商议几句不能决定,于是讨了纸笔写下曲名请萧赜来决定。

萧赜接过纸,稍稍看后,取了床几上的笔圈了三首乐曲,道:“谢卿自少年解褐除授以来,辗转于三吴扬州之境,喜好北歌吴音。朕与王卿昔日出仕都去过江,郢之地任职,今日便依朕三人居官之所而择吧!二曲江郢,一曲吴音。”

王谢二人自然没什么异议,于是各自行礼毕后回座。

女乐官得了萧赜圈好的纸张,拜谢之后退出舟外,对着女乐舞婢们轻轻抚掌示意之后,舞婢们将手中的镂空小香珠含入口中,女乐们各持乐器跟随着女乐官缓步进入舟室中。

女乐师带着女乐舞婢再次叩拜,得到邵胜之授意起身后,女乐们分为左右各自退到两边,只留下舞婢留在原处。女乐官则移步到一边的红漆小鼓前,手捏指花,看着舞婢们,颇有节奏轻叩着鼓面。

在几声轻快的“咚咚”声中,天渊池上传出整齐的乐曲声。舞婢们一同乘曲起舞,她们的身影穿梭在廊柱之间,衣袂飘舞,笑颜相对,口中的幽幽异香合着池面清风回荡在舟室之中久久不散,整个舟室之中顿时恍若人间天堂。

萧赜端坐正中,看着一边的王晏,谢胐观赏着舞婢的舞蹈,时而合着节拍抚掌,时而闭目摇头抚掌。显然,他们正沉迷在这凡俗之人想都不敢想的人间天堂之中,不觉捻须轻笑起来。

这种享受对萧赜来说可以算是常见之景,还不足以让他像王谢二人一般沉迷其中。不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景,对于年过半百的他来说更能让他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感。

看了几眼王谢之后,萧赜随手拿起床几上的一封标名“上北使始终表”的疏表看了起来,这些疏章有的是由尚书省传奏的军国大政疏表,有的也是平日内外朝士所上的庆贺表,种类不一而足。

这份疏表真是裴昭明在接受诏命前往淮阴之前,受萧赜之名所上的疏表,萧赜要求他把出使江北的前后之情详细纪实陈奏,并要求他将在北国所探,尤其是关于南来北使详细记录清晰。

萧赜略过前面的例行格式拜问之后,直观正题,待翻阅一大半,看到最后关于北使诸人的情况时,萧赜脸色微愣一下,将之放置在几上。

沉默了一会儿,萧赜抬头对站在一丈外的邵胜之道:“邵卿,你即刻遣人去庐陵王邸,就说朕有急务宣召庐陵王入见。”

邵胜之方才一直都有注意萧赜的动静,此刻得了萧赜的话,也不慌忙,屈身行礼接诏后走出舟室,找了一个自己的亲信,说道:“至尊宣召庐陵王觐见,你即刻前往庐陵王邸,将至尊旨意宣之庐陵王殿下。”

“是”

邵胜之看着这个亲信顺着麻绳,翻身下到水面小舟后,转身向舟室走去,心中想道:“裴昭明的疏表陛下已经看过几次了,怎么这次突然要宣见庐陵王了?难道庐陵王与北虏还有什么来往不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张淑妃

大约时至未时三刻,侍中·秘书监·中军将军·庐陵王萧子卿才赶到天渊池边,邵胜之早已在舟渡安排好了渡船,将萧子卿送到御舟上。

萧子卿站在船头,听着两里外的御舟上传来的器乐声与歌声,心瞎琢磨父皇今日召见他的事。

传谒使来的时候他正与王妃江氏闲谈,之前他本打算等暑气稍缓后去钟山行猎散心,没想到会接到皇帝传见之事,是以连忙乘车到了建康宫。路上他就问了传谒使皇帝传见之事,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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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庐陵王已经到了,是否宣见?”邵胜之站在窗边,远远看见萧子卿到了门外后,趋步到萧赜面前道

“宣吧!”萧赜说着对着女乐官挥挥手。舟室中的乐声歌声,舞姿一时间全部停歇下来,女乐官带着香汗淋漓的歌乐舞婢礼毕后一同退出了舟室,在舟室外问候过萧子卿后排着队列站立船头,在炎炎烈日下静侯着皇帝的吩咐。

邵胜之出来将萧子卿引进舟室后,王晏,谢胐二人颇感意外一起站起身。刚刚皇帝让邵胜之传诏萧子卿的时候他们隔得远,萧赜说话声又轻,所以都没听见。

“侍中·秘书监·中军将军臣子卿参见陛下!”

“庐陵王且起来”

萧子卿起来后,王晏,谢胐二人上前见礼,萧子卿也一一还了礼。

萧赜待萧子卿与王谢礼毕后,站起来,将几上的疏表拿起来,翻动了一下,说道:“朕今日传你,乃为北使之事。”说着将手中疏表递给萧子卿道:“此裴昭明表,朕览之数次,今观昭明表言,言其在北虏所探,知虏主第二子生母为先朝降虏的东徐州刺史清河张谠之女孙。朕前时并未注意此节,方才所见,这才召你来此。”

王谢二人与萧子卿听了皇帝萧赜的话,须臾间都面色惊讶起来。

萧赜观三人面色有异,接着说道:“云长(萧子卿字),尔母亦出于清河张氏,论序为张谠亲族侄孙。昔年虏兵南犯淮北四州,尔母流离兖州难返故土。于时先帝受宋明帝命,出镇淮阴,召集流乱,尔母故至淮阴托身于先帝,其后先帝以尔母赐朕,于今二十余年。”说到这里,萧赜眼色微红,似在感怀先帝萧道成。

萧赜复坐下,微微侧身看着天渊池边的垂柳,沉默片刻道:“尔母年将四旬,去岁又遭庶人蛸(萧)子响之事……”

萧赜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风景接着说道:“为父于蛸庶人无愧,独于尔母有亏。尔母自去岁八月伤怀于今,数次引动旧疾,为父所封赐之物亦受而不用。”

王晏和谢胐看着皇帝萧赜畅感家务,只感不大自在,知道皇帝对于赐死故巴陵王萧子响之事依然难以释怀,有心想要请辞,又觉得如此太过刻意。

若是它事,王晏,谢胐自认还能劝导几句,可是父亲杀儿子的事,难道你还能说“杀的好”不成?是以两人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今日北使已经到京邑,朕已遣太子前往迎接,并拟于明日在乾光殿设宴款北使,云长可去尔母处报之。尔母远隔故土,北使今来,可于宁寿殿另设小宴相邀,一者,可不失故旧之礼,二者,也好稍宽尔母思乡之情。”

萧子卿见父亲萧赜吩咐完,来不及消化自己突然来了新“外戚”这个消息,奉还疏表后躬身应诺出了舟室。他要好好消化一下这个突然的消息,也要打个腹稿之后去见母亲。

“陛下,继续观舞么?”

“免了,去秘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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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卿出了华林园,独往生母张淑妃居寝宁寿殿。北使来聘的事在建康传播已经二三个月了,因为比起以往使臣来访晚了不少时间,他又不是负责其事的,所以也就没在意。没想到今日在来台城的路上,就听说了萧长懋迎接北使的事。现在更没想到是,北使的母亲竟然与他的母亲还是族亲。

对于建康士庶来说,张家只是地方豪强,其势力从不在江左,所以张氏在建康并不知名。而自从淮北四州失陷以来,陆续逃归江南的青齐土豪中,张氏也只有十几人而已,朝廷虽然对他们有所安置,也只能给些田宅,以保证他们的基本生存,但是在仕途上,可就照顾不到他们了。江左本来就是南北士族聚集之地,各家族竞争激烈,永嘉南渡晚的都要受到轻视,何况张氏这种近年才渡江的青齐豪强?想要发展就只能靠他们自己。萧子卿与萧子响也是在受封开府以后,才各自征辟了一个有品状的张氏戚族,其中一个还在去岁因为萧子响据荆州抗命之事中被杀,另一个也在事后被萧子卿免职,可以说清河张氏现在在南朝衰弱已极。

位于太极殿后,华林园前的后宫区域西北的宁寿殿,是皇帝萧赜三子萧子卿和四子萧子响还有第四皇女永嘉公主萧灵媛生母张淑妃的寢殿。

只不过此时的灵寿殿显得人气衰颓不少,自从张淑妃所生第四子被赐死以后,就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拜访了,虽说不至于门可罗雀,倒也冷清非常,萧子卿到时,门外只有两个小宦者在依墙壁间洒扫。

“殿下!”

“阿姨可在殿内?”

“淑妃,公主两位殿下都在殿内。小奴这就去通禀。”

“不用,孤自去即可”

进了殿内,问了几个宫女之后,萧子卿来到母亲和妹妹所在的偏殿,看见母亲窗边在给妹妹做着白绢嫁衣,十三岁的妹妹正在桌边习字,边上还有几个侍女。

“阿母!”

因为萧赜的正妃裴氏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就已经去世,距今已有十年了,宫中一直没有皇后,所以萧子卿私下都以“阿母”称呼张淑妃的。

张淑妃和永嘉公主灵媛微微抬头,看见是萧子卿,永嘉公主起身拉着萧子卿的袖子喜道:“阿兄,你来看看我的字,这张字帖我都学了五日了。”

萧子卿笑着走到桌前,看见桌上除了妹妹习练的字帖,还有一篇节抄的前晋左思的《三都赋》,书体自有女子的婉柔,更多的是潇洒顺畅。再看看妹妹的字,只能说得了些许外形,看起来有些别扭感。

“要阿兄说真话,还是假话?”萧子卿笑道

“自是真话,假话阿母都说过了,说我写的不好。”永嘉公主说着回头等了张淑妃一眼,接着道:“阿兄你说说,好不好?”

这不是逼着我说她写的好嘛!萧子卿心中哭笑不得。

“为兄早与你说过了,王会稽(凝之)夫人字体飘逸,多似其舅,即便男子亦多有不如。再者字如其人,阿妹为人稚幼,又为娇憨女儿,与王夫人天壤之别,如何能学得好?”

“哼!”永嘉公主甩开阿兄的衣袖,一句话不说,重新坐下,不再理会萧子卿。

“为兄近日得了一副王安僖皇后字贴,明日便带来给你,好不好?”萧子卿见妹妹生气了,连忙上前哄了起来。

永嘉公主是在南齐建立之年,也即萧子卿十二岁时出生的,萧子卿从永嘉公主三岁时开始外镇荆州,直到五年后才回来,在建康时又都是住在宫外,所以十分宠爱这个唯一的同母妹。

张淑妃看女儿撒娇,娇憨的姿态很是喜人,心中的郁郁稍有缓解。猜测萧子卿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问道:“我儿来阿母这里所为何事?”

“好叫阿母知道,是件喜事来告知阿母!”萧子卿端正身形,答道

“喜事?难道是王妃有孕么?”张淑妃微微惊问道,连永嘉公主都不再赌气,偏首看着哥哥萧子卿。

萧子卿颇为尴尬,他在十六岁时娶了王妃庾氏,今年都二十三四了只得了三个女儿却无一子,张淑妃见之暗暗着急,也为此多次催促过他。

“子嗣之事,儿有主张,这几日想着与王妃同去禅灵寺上香祈拜。还请阿母宽心。”

张淑妃不满道:“香已上了多次,却迟迟不见灵验,此事还需你与王妃两人……”看着在萧子卿身边正双目注视着她的女儿,张淑妃把余下的话又咽回去。

萧子卿见母亲不在说了,心中松了口气。好在有阿妹在此,阿母才不好再追问下去。

“既不是王妃有孕,又是何喜事?”张淑妃将手中白绢婚服放下,问道。

“阿母可知北国遣使建康之事?”

张淑妃想了想,说道:“这却不知,阿母幽居此地,数月不出,没听谁说起过。”说到这里,思及萧子卿说的“喜事”之语,惊道:“你所言喜事,难道是北虏来求亲,陛下要将灵媛送去和亲?”

永嘉公主也被母亲的话吓到了,她现在也到了少知人事的年龄,对婚姻的事有时候也有自己的憧憬,可从没想过会远嫁到异国去。

她在宫中早已听说北使是北国皇帝第二子,年岁又与她相当。

难道北国遣他来是为了这件事吗?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心中忧急之下,看着萧子卿,就怕阿兄点头说是。

萧子卿被母亲张淑妃的想象力唬得愣住了,不敢在兜圈子,连忙道:“阿母莫要多想,并无此事。”

和亲的事永嘉南渡以来就没有过,虽说前朝元嘉年间曾经两次和北朝议亲,第一次已经到了行聘的前夕,最后却因为和亲公主突然去世而告终。现在虽然两国不复战时,到底不到和亲的地步。

永嘉公主听了阿兄的话,紧张的心绪这才好转,轻松的坐下。心中也对阿兄说的喜事好奇起来。

“阿母不知,此次北使是虏魏第二皇子,据黄门侍郎裴昭明所奏,北使二皇子生母张嫔为前朝降虏的南徐州刺史张谠之女孙,张敬伯之长女。因为父皇知阿母怀思亲旧,所以准备明日请北使来宁寿殿中赴宴,是以遣儿前来通禀阿母。”

张淑妃听了萧子卿的话,沉默坐了下来。思绪回到二十多年离家之时。

当年徐州刺史薛安都纳虏入寇,北魏遣重兵渡河至徐州,并在当年大破前来收复徐州的张永所部后,张家因为担心徐州不复,青齐将要面临更严峻的形势,所以想将一部分家属迁移到淮河附近等待战事进一步发展,如果形势不好,就前往建康,如果形势好转再回来。

当时张淑妃和一位族中姑母省亲在外未归,又因兵荒马乱没有得到家中的消息,心焦之下准备归家,行至下坯附近时才得知战事危急,前路都已经被魏军封锁无法通行。接着又在下坯遭遇了魏军,幸而没有被俘获,无奈之下只好和姑母一同随着流民南迁。

到了淮河时,时任北讨前锋诸军事的萧道成趁魏军前锋未至,命人于淮北收聚流亡,张淑妃和姑母以魏军追逼在后,因此投往淮阴。其后萧道成在流民中寻找淮北大族流人时知道了张淑妃姑侄是清河张氏出身,就派人送她们前往建康,暂居萧家。在淮北四州彻底沦陷,收复无望之后,张淑妃因为无家可归,又在建康势单力孤举目无亲,只好由姑母做主嫁给萧赜为妾。

回想二十余年间经历,仿如隔世。

张淑妃收回思绪,轻笑道:“好,我儿去禀明陛下,阿母明日在此设宴接待北使。”

萧子卿见母亲展露笑颜,心中也高兴起来。

自阿弟去世至今几一年之期,阿母总算能与稍稍宽心了!

萧子卿也担心母亲常年记挂揪心会郁结难解,最后和父皇反目为仇,到时候他和阿妹可真没办法了。

好在有阿妹经常宽解阿母!总算没有白费这么多精力。

“儿这就去复命!”萧子卿高兴道,行礼之后就出了偏殿。

永嘉公主看萧子卿出了偏殿,起身急步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双手坐在母亲身边,问道:“阿母,外家的事你从不与女儿细说,今日你可要告诉女儿。这北国皇子的母亲阿母可认识?是女儿辈长还是他辈长?”

“你尚长他一辈,他的母亲比阿母小了近十余岁,阿母离开徐州时,大约还是二三岁……”张淑妃给永嘉公主整理着微有些乱的发丝,答道。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庆义馆中

庆义馆外

因为建康士庶民众围堵瞧稀罕的原因,进了建康城,直到午后申时末拓跋慎一行才到达庆义馆外。

拓跋慎和萧长懋,裴昭明下车后,注意了一下庆义馆的位置,正好离通衢大道不远,大致有三百步远,这在寸土寸金的建康来说可是算是难得的好地方。

“殿下且看!”萧长懋指着正西道:“由此通衢往西一里余便是台城所在,殿下若是要进宫陛见,可先遣人往尚书省主客曹通禀。”

“庆义馆内主客曹也安排了馆令和馆丞供殿下差遣。诸位一应饮食都由本朝承负。菜蔬鱼肉之属,本朝都已为诸位备办齐全,若有饮食不便处,可到诸市购买。”

“这庆义馆左近二三里处都是各国来使商旅居地,只因各国风俗不一,族部杂乱,偶有偷窃劫盗之事发生。只因来者是客,故而抓住了窃盗之人本朝也不好深责,还请殿下多加注意。”

这个拓跋慎倒是理解,因为在平城也有这种情况。这时候很多号称使者之人,说是使者,却未必是有国书的正规使者,很多都是商人。这些人到了别人的地头,人生地不熟,甚至言语不通,本来就不好管束,可是你又不能把人家往外赶。

加上现在还不流行民间酒店这种行业,很多时候都是由朝廷给他们安排地方群居在一起,一者容易管制,二者避免因言语不通而与国人起冲突。而这些人中有不少都素质不高,甚至其中不乏出身劫匪,干出偷盗抢劫的事也不稀奇。很多人因为和正规使者出于一国,闯了祸出了事就去找本国使者求救,这一来事情就麻烦,所以很多时候,朝廷只能息事宁人。

“多谢殿下警示!”

“不敢,既如此,孤就先与裴卿回宫复职,告辞!”

。。。。。。。。

等萧长懋等人走了之后,拓跋慎和李彪等人才陆续进馆。于忠则留下来吩咐众军士将随行财物搬进馆内,这些东西都是一些金玉和宫中不用的物件儿,可以拿来换财帛,毕竟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钱财傍身。不过既然萧长懋说这里偷窃的多,就不能不多安排些人看守了。于忠带来的这些人,都是世代生长于河北的忠诚之士,家中父母老小都居住在平城附近,不怕会他们监守自盗。

因为知道拓跋慎等人近期到达,南朝主客曹在之前数日已经派人前来扫洒清整过,连梁柱,门窗上的漆都重新上了一遍,只是到现在异味还有点散不去。一行人在馆令的带领下四处走走看看,都觉得还不错。虽然有些蜘蛛重新打了网,不过并不妨碍居住。总体看来,这庆义馆在民间算来,也算是中等人家的条件,可见南朝也是用心的。

拓跋慎等人行到正堂坐下,馆令吩咐人上了茶水,客气了几句就出去了。

拓跋慎看馆令走远了,喝了口清水,说道:“这馆令身负监视我等之责,诸卿以后言谈之间多加注意,此人想来或通国语。另外,郑卿,你明日可去市中买些使女奴仆。馆内之士上到令丞,下到仆役,都非可信之人。”

“于卿,此地乃南朝腹心,我等身负国命,一言一行都要多加注意。”拓跋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孤知军士远行辛苦,本当多加犒劳。卿可告知诸军士,若有所需,孤不吝财帛之赐。只是……”拓跋慎说到这里,站起来,走到门前。

“我听闻昔日国朝初使江左,所市女婢多所淫污,致有死者,以至颇引江左人情愤议。往昔当鉴,诸军士……可次第往秦淮一游,但俱不得招惹是非。此事,卿可以军法监之。”

照拓跋慎的本意,是不准军士在建康乱来的,不过考虑到这一路几个月的时候,来往之辛苦不说,现在好容易来了烟花繁华地还不让他们放松下来,他们不满且不说,更可能因此懈怠下来。还不如让他们放松一下。而且,李彪这种使者哪次来不是带几个美婢回去的,这种事恐怕郑道昭,蒋少游,于忠等人都不能免俗。总不能让他们爽了却不让军士爽吧。

“是,殿下!下官这就去宣示众军士”于忠原本也担心这点,那些军士都身当壮年,精力旺盛,不让他们发泄一下要是惹起麻烦就不好了。现在得了拓跋慎的话,心中轻松下来,赶忙起身出了正堂。

拓跋慎等于忠出去后,又对李彪道:“李卿,建康城你是常客,卿可稍歇后去尚书省一拜,如果明日能面见南主,也好呈上国书。”

“蒋卿此来,身兼重任,更可说跟在孤上。此行观南朝仪制,多赖卿力。卿这几日多多休息,养足精力。”

蒋少游的任务,可不只是在一座太极殿上,太极殿只是其一,如果时间和机会足够,要尽量多去些地方。南朝宫室,宫门要访查,衣冠制度这些更不能忘,要知道本朝到现在还对公服尺寸存在争议,宫中妃主服章仪制依然未完善,这些都是要仔细打听访问的。

。。。。。。。

再说萧长懋和裴昭明离开庆义馆后,一同乘车往建康宫去。说起来,萧长懋和裴昭明还算是外亲,萧长懋的母亲叫裴惠昭,与裴昭明是族亲,裴昭明虽然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太大的甜头,但是仕途上还算平顺,之所以能数次为使前往北朝,与此也不无关系。

萧长懋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拉了拉衣衫通通风,笑道:“孤体壮惧热,汗流衣背,途中数次欲松革带。却见北使虽亦汗流不止,然能端坐如素,是以只得强忍不适。此刻想来,几为人所笑。”

“想来或是北使为殿下威严所摄,举动不肯失礼。”裴昭明也笑着回道

萧长懋摇摇头,正色说道:“孤于其何有威严之说。向日卿还朝,言北使非常人之比。今孤观之,卿言甚是。孤久居建康尚且不耐炎热,北使生于苦寒之地,兼且年不及冠,初至建康能性忍如此,可谓少之少者。卿言彼摄于孤威,莫不如说孤摄于其肃正。”

裴昭明闻萧长懋之言,哑然不知如何回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题

酉时初,李彪手持符节和郑道昭一同出了庆义馆,随行带着两个汉族出身的护卫乘车一同前往南齐尚书省。郑道昭初到江左,不知道建康的布局路径和市场所在,所以才主动要求跟着李彪先出来看看,一来为辨认路途,二来涨涨见闻。至于护卫,国族出身的人在建康不是没有,有些叛投南朝的国族人也出没于建康,不过终究不多。带着梳着辫子,身着左衽之人出行实在有点扎眼,不如汉人出身的方便。

建康城中主要有四个大市,此外还有诸多小市,多是集中在城南和秦淮水两岸,李彪要去的尚书省这是位于宫城内,而且现在时间有点紧,当务之急是要在宫门关闭之前得到南朝对明日陛见的回复,所以不能先去诸市场观览,必须先去尚书省请见,最好入夜以前就能得到确切回复。

两人坐在牛车中,沿着大道南行观看风物。建康城内外人口辐辏,在籍士庶及众多士族寒门家中奴婢,隐僻民户加起来约有五十万众。尤其是进入永明以来约十年间,南北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建康也没有再像刘宋时期频频发生内部动乱,江左地区的商业,农业经济发展由此获益,进入繁荣时期。对于南朝来说,如果这种内外辑睦之情都能长期持续下去,恢复元嘉旧观自然不是梦。

“我曾经在平城与北来人士交谈,听他们说起江左繁茂,建康人户殷盛不下于平城,今日得见,乃知其实。”

“郑君初至,不知建康实情。此地处于城西,虽近宫墙,却非是建康人口簇集之地。此地秦淮水以北,多是官署,宫苑,高门之家,秦淮水以南才是人户最为集中之地。”

“数十年来建康多糟战乱,士庶或有流移,而人户之盛依然侔于平城,可知南人之坚韧。我朝经营平城近百年,也不过如此。”

郑道昭道:“平城本为荒僻之所,汉武之世大破匈奴,数为发兵之地,其后尤为边塞。若非皇魏肇建于兹,何得比于建康?今观建康殷殷乐逸,方解陛下久欲徙都之心。若能迁于洛邑,数十年间,想必建康亦不能比。”

李彪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说话。迁都之事虽然没有明诏或准确的说法,但是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祖籍近于洛州之人来说是乐见其成的。他在平城没有什么产业和土田,对于迁都并无抵触之心,而南迁成行的话,至少他回顿丘也方便很多。

。。。。。。。

拓跋慎在庆义馆中,一边与于忠,蒋少游等人闲话一边等着南朝尚书省的通知,可是等李彪和郑道昭都回来了,依然没等到南朝的通使。

“咚!咚!……”

西向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

李彪道:“这是建康宫端门的闭门鼓。”

“看来今日大约得不到南朝回复了。”拓跋慎站起身,说道:“还是先去用晚膳吧,明日,孤与李卿再同去尚书台一行。”

李彪等人点点头,正要答话,就听见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三个人的样子。

李彪,于忠等先走出门,看见是庆义馆的馆令和三个并没有在馆内见过的人向正堂走来。

“在下尚书主客曹郎刘绘,奉本朝仆射命前来拜访。敢问北使殿下可在?”位于馆令左侧的一个短须清瘦,身穿公服之人上前施礼问道

“原来是李郎官,我家殿下正在堂中。”李彪还礼答完后让开,做了个请的姿态。

刘绘和李彪等人进了正厅,拓跋慎与之礼毕后各自坐下。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拓跋慎也就懒得再多说客气话,直接问道:“敝国副使今日上请陛见贵主,以呈递国书,未知贵主何时接见?”

“本朝右仆射自得李使之请,亲去宫中面朝,已得陛下诏准。刘某此来,就是为了此事。陛下明日将于太极殿升朝理政。贵使只需巳时初到端门处等候宣召即可。”

拓跋慎听到明日就能进宫见萧赜,心中才安定下来。

“台省因贵使初来,恐不明本朝仪制。刘某此来,除了通传明日陛见之事,还有一些礼仪要告知贵使,还请贵使明日陛见,能多加注意。”

拓跋慎愣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刘绘不是要告诉他什么礼仪,仪礼上两国或有不同,不过也是大同小异而已。刘绘这是要告诉他一些南朝的避讳之事。

比如,南齐七庙名讳和一些萧赜的忌讳。这些拓跋慎已经听李彪说过。但是南朝出于职责所在,还得亲自说一遍。

。。。。。。

第二日辰时中,与李彪等人用过早膳之后,又消磨时间到巳时前三刻时,拓跋慎与陆光,刘腾回到房间,将衣服发辫重新梳理了一下,拿上使者符节,走到门边时,想起昨日要郑道昭去市中购买奴婢,却忘了吩咐他将带来的杂物一同拿去出售的事。这些东西有些还是少府监出工之物,比如一些金银头饰,玉器等等,都是品质没那么好的,放着没人用才带来的,只因是宫中用物,在平城那里不好出手,到这建康倒不怕没人要。

“陆卿,刘卿,今日你二人就不必同去了。陆卿留在馆内守着,这馆中不能没有人留守,有陆卿在此,我心方安。刘卿可将带来的器物拿去诸市出卖,带几个人同去。若有欺霸之事,刘卿不需客气。”

本地人欺负异地人的事,不论南北都存在的,刘腾的洛阳话不那么好,加上穿着虽是汉装,却与吴地小异,一开口就会被人识破不是本地人,若是被人当成肥猪来宰可就不好了。

陆光与刘腾齐声应诺。这次拓跋慎要去的是齐朝的皇宫,安全问题当然不需担心,再加上拓跋慎这次是以使者之身去的,做的事正事,更没有带着奴仆同去的道理,所以陆光便没有多言。

吩咐完陆刘二人后,拓跋慎到了堂中,与李彪,蒋少游二人来到馆外时,于忠已经挑了二十人齐聚在此,又将馆内的牛车赶了出来,准备充当车夫送拓跋慎等人去建康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极殿

于忠在等拓跋慎和李彪,蒋少游上车之后,分二十人为前后卫,由两个族中亲兵带领步行跟随,自己坐在车上驾驭牛车。

因为以前于忠并没有驾驭过牛车的经验,再加上此时街衢之上人车充斥道路,故而前行缓慢,直到巳时正过片刻车队才堪堪到了司马门广场前。

司马门内就是南朝宫城所在,里面是不能驾车骑马的。拓跋慎和李彪,蒋少游依次下车后,对于忠道:“此处酷热,卿可先回馆内,留下车牛并数人在此即可。”

“殿下关怀,下官等愧不敢当。只是殿下去见齐主,下官怎敢安坐馆内,再者,不知殿下大约何时能出来,下官请留此门外,也好随时迎奉殿下回馆。”

拓跋慎想了想,心里也没个谱。若是只上国书就出来,前后不需半个时辰即可,可是今日是南朝朝会之日,他们要开会到什么时候可没个准。有可能午时前就能出来,也有可能下午才能出来。

“好吧!”拓跋慎点点头道

将左手中的符节递给李彪(符节太长),蒋少游则拿着装在盒中的国书,三人往司马门走去。就这距离不过区区两百步远,就看见不少身穿公服之人在司马门进进出出,或形单影只,或三三两两,远远看见拓跋慎三人便议论几句,不过并没有一个上前问话什么的。

这些人应该都是南朝省部曹职员吧!

在司马门验过昨日刘绘送来的尚书省公文进了司马门之后,沿着正道穿过南止车门,往前就是建康宫的正门端门。因为蒋少游这次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一路上拓跋慎和李彪,蒋少游都慢慢踱步,一边观察宫阙和远处的楼台一边讨论其与平城宫台规制的异同之处。又用了不少时间才到端门前。端门内就是建康宫,虽然不能进入门内,但在门外就可以透过宫门看见近数百多米外的一座规格高大,坐落在一座分两层,数丈高台上的双檐大殿。

这应该就是太极殿了!

拓跋慎以眼色示意蒋少游,蒋少游微微点头。太极殿可是主菜,也是蒋少游此行的主要功课之一。他可不敢丝毫大意,虽然没有进去,看不清太极殿的全貌,但他还是结合以往得到的一些资料,在心里面勾勒起太极殿的型制。

在端门外大约一刻钟后,便看见一个戴着纱冠的无须中年人小步跑来,行礼道:“可是北使当面?在下现任谒者令李诚,奉我主令来为诸位导行。”

“正是,敢问贵主朝会是否已闭?”

“朝会已闭,我主特遣李某来迎诸位前往太极殿。还请诸位随李某来”李谒令说着做个请的手势。

“多谢李谒令!”

拓跋慎与李彪,蒋少游一同进入端门,第一时间就观览太极殿的全貌。

这座约有八丈左右的殿基高台的左右各有一个石质坡道,连接着高台上,坡道长度占了殿前广场南向一半长度,看起来大约有六十丈以上。从端门这里看去,这两座至少六十丈长度的石制坡道上足以并排走四辆马车。看起来应该是南朝皇帝车辇登台的御道。

在太极殿的左右,还各有一座低一半多的高台的宫殿,只不过规模都小很多,看不到一般宫殿建筑常用的虹桥相接,应该就是太极殿的东西堂了。

仔细看太极殿上,好像站满了人,几百米的距离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在中间被拱卫着一个人倒是能看见。

萧赜在群臣的簇拥下,站在太极殿上凭高远望,远远隐约看见一小两大的身影,左边的身影正是他熟知的李彪。

皱眉眨了眨多年前就已经视力降低很多的双眼,萧赜回过头,脸色微微有些憔悴,对身侧的萧长懋,萧子良诸子和谢胐,王晏,萧鸾等人道:“我们也下去吧!”说完当下往台下走去,谢胐等人也纷纷紧跟上。

“父皇陛下朝会至今逾两个时辰,是否先去休息,这里有儿臣代为主持即可。”萧长懋在后说道

萧赜摇头道:“为父只是昨夜睡得晚了,这些年都是如此晚睡早起,早已习惯了,太子不用担忧。北使来朝,为父岂能因一时小困避而不见,岂非让人耻笑?”

拓跋慎见头戴通天冠,身穿白纱衣的萧赜带着群臣向殿台下踱来,也加速走过去,也不再去多看太极殿。

“外臣见过齐朝皇帝陛下!”拓跋慎与李彪等人在距离萧赜数丈外先施礼道

“使臣远来辛苦。朕两月之前听说使臣将来建康,不由蹑足等候至今方见。使臣初至江左,昨夜可安寝否?”

“岂敢劳陛下屈尊下问。外臣虽是初至建康,却多感内外士庶好客之心。一切尽如昔日子产宾至如归之言”

“如此甚好!”

拓跋慎从蒋少游手中接过木盒,双手奉上,说道:“外臣离京之时,敝国皇帝陛下亲授此国书,还请陛下御览。”

萧赜示意萧长懋将木盒接过来后,也没有打开看,而是将拓跋慎一行引上太极殿。

走进了才能清楚的看到,这两层殿台高度一样,每层各有四丈高,第一层高台台沿到第二层的殿阶约有两丈多的距离,两条登阶各在陛阶左右,登阶宽有三丈宽,直通太极殿上。

萧长懋见拓跋慎频频看太极殿左右和陛阶,笑道:“殿下观此殿如何?贵朝可有能匹否?”

“太极殿确是瑰丽雄壮,为本朝所不及,今初见不禁为其所倾。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拓跋慎道

萧赜在前说道:“此殿还是百年前太元年间重修,当时每日赴役者千五百人,数月乃成。殿中所用之木有合抱粗细,都是由荆益深山所伐,沿江浮至建康。每一木所耗财帛不下四十万钱。朕所修诸殿差之远甚。”

拓跋慎抬头仔细看了看太极殿的廊檐彩绘,说道:“确是巧夺天工。”

“朕近年以来前,听说魏朝屡屡兴建宫室,平城内外工役不绝,可是真情?”

“确有此事。”

拓跋慎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左侧传来说话声:“我陛下登位九载,所新建只三殿,群臣尚谏阻不止。魏主兴役不绝,而无一二忠义谏诤吗?鸾听闻始皇帝时虚耗民力,而一夫袒右天下反。此事魏主不为前鉴吗?”

拓跋慎朝左边看过去,是个中年长须,身体微胖,眼球突出,明显的双眼皮,双耳下垂之人。

“敢问君何人?”

拓跋慎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像这种故意找麻烦的事他在来之前就有了准备,没想到还没进太极殿就开始了。

“这位是本朝尚书右仆射,西昌侯萧鸾。”萧赜停住脚步,回过身抚须笑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拒请(感谢书友青帝321舵主打赏)

对于萧鸾的刁难萧赜心中也算是乐见其成的。在他看来,一则可以找个乐子,二则可以看看这个能受命出使的十龄皇子有何异于常人之处,能担负两国和亲的重任。

昨日萧长懋在回宫复命之时,萧赜问过萧长懋迎接之事,见萧长懋对拓跋慎评价很高,所以也对拓跋慎起了些兴趣,现在看见萧鸾发难,也就不去阻止。

“原来是萧仆射当面”拓跋慎拱手道:“仆射之言乃不知情者妄言而已。”

“萧某何所妄言之处?自北主治江北以来,大修殿宇,本朝建元之后,先起太和,安昌,思义诸殿多达七处,近年又起明堂,辟雍,圜丘。兴役之急几无一载之闲。如此苛急之政历来少有,何有妄言之处?北使既然说萧某妄言,必有以教我,还请赐教!”萧鸾还礼之后,正色道。

“太和之建,起于我主初年,专奉本朝故太皇太后之所。我故太皇太后早年亲养显祖皇帝,高宗皇帝大惭,逆臣乙浑乱政,本朝太阿倒持,太后以宗庙有倾危之险,得宗室朝贤之助诛斩逆臣,其后还政于显祖皇帝。于本朝实有大勋,故此我主兴建太和殿以奉养太后。昔日东晋康帝皇后褚氏三度临朝,六扶人主,简文恭奉于崇德宫,其德行披于江左,士庶皆服。我故太后之德功甚于褚太后,兴一宫室有何过处?我听民间有「百善孝为先」之语,太和之兴,正应此也。萧君与我主远隔江河,难道连孝道二字也隔绝于耳了吗?”

“至于安昌,思义诸殿,基阶不过五尺,论及规模,远不及贵朝盛伟,不过寻常土木之作,其上覆以陶瓦而已。方才贵朝皇帝陛下自言太极殿之工取荆益之木,浮一木不下四十万钱,其劳民伤财之甚堪称过矣!而本朝伐诸材木,白登之山近在咫尺,足以取用,从无闻四十万之木。我听说李公数次来江左,风闻建康士庶常以此见讥,谓本朝地大而气沮,无人主之像,所建宫室园囿差江左远甚。何以今日萧君言辞反复,而讽以亡秦之失?寻常人家多收了几石谷麦,都会想着加几片瓦,建一间房,何况我朝受命之天子?”

“辟雍,明堂,圜丘之属,乃三代之垂制,历代尊之无废,此国家之大体,朝廷之轨仪。虽有小费,亦不敢因之偏废。此四者之建,本为文教导化百姓,固本兴业之基。本朝文武内外踊跃相谋,建成之日观者如堵,皆言国家之盛盛于往昔。更不闻何人有亡秦之叹。”

“再者,我听说永嘉之末,中原士大夫去官离任,播于南土。初都建康之时,环水内外乃以竹篱为墙,以浮桥为道。及至十余年前,去篱墙而代之土墙。窃思之,土墙之于篱墙,何所助益之处?若有人掩至建康,一道土墙能有何用?建康城西有江水,北有玄武(湖),南有(秦)淮水,东有清溪。四面全据水势以自固,何须加一土墙?若以此观之,可谓劳民否?”

“明堂,辟雍古之圣王所制,工役虽繁复,亦不算过度。以土墙代篱墙,也为称建康士庶之心,所耗之财不多,亦不为过甚。”萧赜没有等萧鸾接话,插口说道。

他本来就是想看看拓跋慎如何应对的,可不是想在太极殿这里来一场辩论。现在既然已经听了拓跋慎的反驳之辞,也就不想再让这场辩论继续下去。

毕竟他所修建凤华,寿昌,耀灵三殿都是为了享受所用,建设之时极尽精巧之能事,不免有破费之实。再辩论下去说不定就要把这事拿出来说了。

。。。。。。。

进了太极殿内,各分宾主坐下,萧赜将装着国书的木盒打开,看了起来,国书也不长,不一会儿就看完了。

国书里面写的什么,拓跋慎和李彪都不知道,不过此次来这里,真正的目的——偷师的事当然不能明着说,表面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南齐遣使到吐谷浑的事,所以国书中应该就是说这件事。

萧赜将国书合起来,对着拓跋慎说道:“河南(南朝对吐谷浑的称呼)与本朝早在前朝时期就已经定下君臣之名,虽然此辈性本粗疏,不谙君臣大义,但君臣之分至今犹在。去岁休留茂承其父位,本朝因此遣使授其官爵,也是历代以来之旧事。此事北朝岂能不知?贵主书中所言,忧本朝欲邀河南进犯,此诚多虑了。”

“昔日芮芮(南朝对柔然的称呼)于本朝建元元年八月以三十万众出云中,本朝虽得此情,亦未尝遣一兵济淮。今料河南之于平城,其远于芮芮甚矣!其军兵多寡亦差于芮芮多矣。本朝若有北伐之心,岂有弃三十万众,路无千里之芮芮,而取三千里外,十万众之河南?”

拓跋慎心知萧赜这话明显是胡说八道,当年柔然进犯,正是萧道成遣使所邀,只不过其年四月萧道成篡位成功,忙于收拢人心,示人以宽政,所以才没有进犯。如今在萧赜说来,倒好像他还要感谢南齐一样。

“吐谷浑辈力弱才浅,难堪本朝一击。本不足虑。然魏齐聚兵梁益,本为力敌,又中国以西,吐谷浑为第一强部,其举动之间使本朝或有西顾之忧,故而知南朝遣使,不能视之不见。今使至建康,便为使两国互通生息,了无疑阻之心。陛下既说无进犯本朝之心,使臣有一请,还请陛下考量一二。”

“北使可讲来”萧赜答道

“魏齐和亲久长,境上百姓得其惠良多,此诚不易。若陛下久后通使诸部,还请发书或遣使于我朝境上一知,也好使两国边境勿疑。如此,则可福延子孙。”

萧赜微愣,疑惑道:“此北主之请否?亦或北使之请?”

“为外臣所请。”拓跋慎拱手揖礼

其实按拓跋慎的本意,倒是可以学前世那种设常驻使者,互设使馆。就算是南朝使者把使馆当间谍总部来经营,好过他们偷偷摸摸,让你懵然不知去哪里查的好。只不过这种突兀设想一来不能为人接受,二来如果不经过朝议确定,就在南朝提议此事,就是干犯皇权了。

萧赜沉吟片刻,说道:“北使此请,诚然有助于互信。然古来诸国遣使,无通明于第三国之理。再者,本朝遣使通明北国,北国遣使,岂能不通明我朝?北使若在此能代北主应下此事,朕可与诸臣朝议此请。”

拓跋慎听了萧赜的话,明白了萧赜无意答应,所以才拿话堵他。他当然不可能去代皇帝答应他们。

不答应就算了。能成当然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本来就是搂草打兔子的想法。

第一百二十章 邀请

萧赜婉拒了拓跋慎的提议后,手持国书问道:“朕昨日听太子说,昔日前朝晋熙王刘昶之长子与北使同至建康,缘何今观此国书,却不见列其名?”

当年萧道成在弑后废帝之后,逐步篡夺刘宋政权,将刘宋宗王陆续剪除,齐朝建立之后,又以谋反为借口将猪王数子赐死,将刘氏那些在禅代之处降了封爵的子孙全部免为庶民之后,建康城内已经没有刘家子弟的踪影,现在刘昶的长子竟然跟着一起来了,这个让萧赜颇有不解。

他倒不是对这个刘昶长子有什么顾虑。刘昶当年虽然是被逼北叛,但是声名已毁,在江左臣民心中早已经将他视为不知自爱,自弃中华投身虏庭的叛臣。现在就算是刘昶亲自回来,也成不了气候,更何况一个出生在虏境的儿子。

“刘文远此来江左,乃为承其父命。昔年丹杨王为刘子业所迫,归身本朝,于今已有二十余年不得祭拜父祖,四月间闻外臣使南,特上禀敝主,请遣其长子南来哭祭,以释本怀。我主慈仁,特诏刘文远附于使团。外臣本欲过些时日代请于陛下,请贵朝容刘氏前往祭拜父祖兄弟长辈。今陛下既问起此事,外臣不敢隐瞒。还请陛下念刘氏孝心,允其所请。”

萧赜沉默片刻,说道:“刘昶外叛江北,流污人世。本刘氏逆子,江左叛臣。但念刘氏诸子孙皆没,本朝虽设有司四时祭扫,却终非刘氏之族,难衬古礼。今刘昶既以孝道遣子往祭,朕也不多做阻拦。”

萧赜话音刚落,就见阶下左侧有人起身出列施礼,高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拓跋慎看过去,原来是昨日在西邸外见过的沈约。

“沈卿有话且说来。”

“陛下有命,臣当敬承。然臣既任台臣,出于职守有话不敢不讲。刘昶既背弃故国,便为叛其父祖,非止前朝之孽子,亦本朝之罪人。自刘昶叛江北,前有数度请魏朝兵南犯,后复买奸刺杀天使。其于江左之地罪恶弥天明矣!今其子既至建康,正当明其父叛亡之罪,刑之市曹,以扼奸心。岂可容逆孙复污江左!陛下虽有全孝道之心,可尽施于国人。请勿及于刘氏逆臣。”

沈约的名头拓跋慎当然知道,二十四史中《宋书》的编撰者嘛。文才当真没得说,不过论及人品就不怎么样了。他在齐梁禅代之际主动积极迎合萧衍称帝,上劝进表,却告神说是萧衍的主意。在史书中对门阀子弟中无才德之士“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不满,现实中维护门阀利益起来照样积极的很。

拓跋慎也不等萧赜答话,起身向萧赜礼毕后说道:“沈中丞(沈约时任御史中丞)此言不当。外臣有话要讲。”

萧赜本气沈约有话不早说,非要等自己都做了决定才讲。现在见拓跋慎开口,顺着说道:“北使且说。”

“丹杨王本为刘氏之臣,又受刘子业暴政猜嫌,故此归于本朝,身为魏臣。此节江左士庶皆知。贵国禅代之时,于之已有十年,丹杨王未尝为齐臣一日。刘文远今岁二十一,生长于平城,亦未尝为齐臣一日,何有叛臣之说。今日沈中丞以本官发言(御史中丞为监察官,掌劾奏朝士犯法违禁),要诛及刘文远,难道齐朝之法要施及本朝之民不成?”

“至于贵国车僧朗遇刺一事,昔年本朝已经斩行刺之人以徇,殷灵诞也遣回建康,贵国也早将殷氏正法,此事早已了结,何以今日旧事重提?沈中丞若有不解,可去寻殷灵诞访问。我听说沈中丞崇信神灵有知,想来必有通灵异法。”说到最后,拓跋慎小小讽刺了沈约一句。

沈约修《宋书》,在书中大讲灵异之事,宣扬佛学和天命观。拓跋慎前世读史,对于《晋书》,《宋书》中记载的灵异事件素来嗤之以鼻的。

“还请陛下体人子尽孝之情,施之于友邦之臣。则外臣代刘氏不胜感激”拓跋慎说完长揖行礼。

。。。。。。

在太极殿中坐留到了午时,与拓跋慎,李彪说了几桩两国邦交之事后,萧赜看了看殿外的光景,起身用右手接过侍臣邵胜之递过来的手杖,拄地笑道:“时近正午,朕在乾光殿备下午宴,还请北使同诸臣一同入宴吧?”

拓跋慎和李彪与萧长懋,王谢诸人陆续起身,谢道:“客随主便,陛下有诏,岂敢不从。”拓跋慎虽然不知道乾光殿在哪里,但是能在建康宫多走动一些地方也好,正好多看看各宫殿不同规制与建康宫的宫殿布局。是以马上答道。

萧赜笑笑点头,当先走出殿门右转,拓跋慎等人跟在后面,和萧长懋诸人同行。下了太极殿,萧赜并没有登上准备在殿台上的车舆,而是从西阁门步行下了太极殿前往帝寝区,乾光殿就位于帝寝中。

行至式乾殿前,萧赜看了看前往后宫的巷道,停步转身对拓跋慎道:“朕宫中有北使殿下母家故旧,昨日听说北使至建康,欲要请北使前往一见。未知北使可愿前往?”说完又对听了自己的话脸色有异的李彪和蒋少游笑道:“二卿莫要急切,朕一片好意,二卿勿虑,朕宫中可保北使殿下无恙。”

萧赜突然的话不仅让李彪和蒋少游觉得奇异,就算拓跋慎也觉得很突兀。这建康宫他可是第一次来,在平城的时候他也是久居皇宫,连母家亲属也没见过几次,怎么会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左有母家故旧?

不过能让萧赜以皇帝之尊说出邀请的话,想来不是假的。

拓跋慎心中也好奇起来。

“既是长者相召,自当前往。”

萧赜见拓跋慎答应了,对着站在萧长懋身边的萧子卿道:“云长,你且与北使殿下同去一行。”

“是,父皇陛下!”萧子卿拱手行礼道

自从拓跋慎进了前朝以后,萧子卿就一直注意着拓跋慎的举动言辞,虽然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对拓跋慎这个“亲戚”观感还不错。既不像传闻中的北人那般粗俗无礼,言辞间也能看出读了不少汉书,是以看拓跋慎的胡服发辫也不觉得那么刺眼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姨祖母

辞别李彪等人以后,萧子卿便带着拓跋慎绕过式乾殿西斋外,朝北走去。拓跋慎见是往北走,大致猜测是往后宫去。

难道萧赜所言故旧是他的后宫嫔御吗?

拓跋慎带着疑惑问道:“方闻贵国陛下所言故旧,未知是何人?还请殿下告知。慎也好全礼。”萧赜既然让萧子卿引导,想来萧子卿知道些究竟。

萧子卿昨日在得了母亲的话之后就去天渊池回复萧赜,所以对母亲与拓跋慎生母的关系依然止于母族宗亲,详细的并不知道。现在见拓跋慎发问,答道:“好叫北使知道,正是子卿生母。子卿生母于今上即位之初,册为淑妃。母族与北使一般,亦出清河张氏。家母昔遭兵难,流寓江左。昨日得知殿下来建康,念既为亲旧,又忝为地主,是以方延请殿下一叙亲情。”

拓跋慎微愣,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怎么张氏还有族人流落到江南的,看这萧子卿的年岁,怎么也有二十了,他的母亲少说也有近四十吧。

萧子卿微微缓下脚步,看着远处行色匆匆的宫女们,轻声说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殿下能够相助。”

萧子卿的话让拓跋慎觉得好生奇怪,这建康可也算他的地头,我一个异乡人哪里能帮的了地头蛇的忙?

“殿下请讲,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不敢推辞”

萧子卿面露尴尬之色,沉默了一下,叹口气说道:“在下有一弟名唤子响,爵封巴陵王。去岁八月间先是因受馋臣所陷而没,不久又诏除属籍,以致弟妇亦绝婚归族。家母也因此事伤痛非常,数度卧病不起。虽是口中不言此事,心中实有郁郁。”

“今日殿下既去见家母,若家母复有悲泣感怀之情,还请殿下能不吝言辞,宽解一二。在下不甚感激。”

原来去年那个被萧赜赐死的萧子响是萧子卿的母弟啊!

“自当如此。”既然是母亲的族亲,自然不与外人同。

萧子卿得了拓跋慎的答复,拱手谢道:“多谢殿下。”

心中打着劝慰性的腹稿,拓跋慎跟着萧子卿一起折往后宫去,进了后寝(后宫)之中,拓跋慎也没忘询问萧子卿一路上的宫寝和布局,萧子卿没想到拓跋慎是抱着偷师的想法问的,所以也告诉了拓跋慎不少建康宫各后妃嫔御殿寝制度的故事。

行至显阳殿角左转三百余步,便到了宁寿殿前,萧子卿道:“殿下且在此稍候。待我前去先拜见阿姨!”

拓跋慎在宁寿殿宫门外等了一小会儿,便见一位身着素服,腰佩素长带的中年妇人缓步走了出来,左后跟着萧子卿,右后是位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娘子,再后面还有七八个奴婢跟着。

拓跋慎心下猜测,这位小娘子可能是张淑妃的女儿。不过他倒是对张淑妃身穿素服的事好奇,不是说听萧子响已经被除籍了嘛,萧赜怎么还会允许张淑妃给萧子响服丧?

“外使见过淑妃殿下!”拓跋慎待张淑妃到了门下,上前一小步长揖道。还没有叙过家谱,根本不知道按辈分该叫张淑妃什么,所以拓跋慎只能先以殿下相称。

张淑妃仔细看了看拓跋慎,微微屈身行了半礼,说道:“北使殿下多礼了”示意萧子卿上前扶起拓跋慎。

拓跋慎又对着正打量他长长细细的发辫发愣的永嘉公主拱手道:“慎见过小娘子”

因为不知道这小娘子到底是不是真的皇女或公主,为免说错了双方尴尬,拓跋慎还是决定先称娘子更合适。

永嘉公主回过神来,连忙肃礼道:“见过小郎君。”

张淑妃横了女儿一眼,对拓跋慎道:“这是小女灵媛”

。。。。。。

进了宁寿殿后,张淑妃将拓跋慎引到正堂中,吩咐侍女上了果品,饮汁,干果和果脯,拓跋慎还在其中看见了一种在前世非常流行的零食——槟榔。这些都是由南方番国进贡,流行于建康的稀有果品。不过拓跋慎上辈子看过槟榔致癌的软文,从没碰过就是了。

除此以外还有几种乳品和酪饮,这些原本是草原游牧地区的饮食在江南也属于稀有之物,很少有人能吃到,在建康也算是物以稀为贵。张淑妃生长在北方,早些年也喜欢,只是后来在江南时间长了,饮食也同化了,对这些乳制品倒也不怎么再碰了。今日还是因为拓跋慎要来,所以才准备了一些。

因为念着拓跋慎不是外人,所以张淑妃命奴婢将几张芦席接在一起,再将一张矮桌放在中间,果品之类盛放在矮桌上,然后和女儿一起跪坐在右边,拓跋慎跪坐在左边,萧子卿则在南边。北边是人主兼主人的位置,萧赜不在,自然空着。

张淑妃吩咐奴婢取来了自己凭着记忆撰写的族谱,又命人取来纸笔,给女儿和萧子卿,拓跋慎讲解起清河张氏的故往和阀阅,还有她当年在青齐时,张氏与崔,明,刘,房等家族的姻媾往事,又用纸笔写明条目记录下来。

拓跋慎认真听着张淑妃的话,猜测这些话并不是讲给萧子卿兄妹听的,而是讲给他听的。崔,明。刘,房这些家族在青齐战后,有的因为主动投降留任原籍,比如明氏,一家五六个太守。其他几家迁到了平城,朝廷在对平齐民渐渐放松禁令并允许他们回乡之后,有些家族子弟渡江到了南朝,而大多数留在了江北,或回家乡,或留任朝廷。张淑妃说的这些故往相对来说,对他的帮助更大。对萧子卿兄妹来说只是故事的程度。

听过张淑妃的讲述,看了张淑妃条列的族谱,拓跋慎心下回想着母亲张嫔和外舅张绍以前说的宗谱人物,对照了一下,才知道张淑妃的父亲与母亲张嫔的祖父张谠是同父,论起辈分,张淑妃是母亲的族姑母,两支在宗谱上还没有出五服,这可以说是很近的关系了。他原本听萧子卿的话,还以为母亲和张淑妃只是同出一族,或许是差了几代的远亲,没想到竟是五服以内的近亲。

既然是近亲,就不能不正式一点了。刚刚不知道宗谱明细,还能以“殿下”相称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张淑妃是母亲的族同祖族姑母,就要更郑重一些才好。

拓跋慎正色起身,下到席外,正对张淑妃行顿首礼道:“外孙慎拜见从姨祖母!”

张淑妃忙起身,上前扶起拓跋慎,握着拓跋慎的手,轻笑道:“姨母知你在家行二,便叫你二郎吧!”

命奴婢撤下矮桌,张淑妃拉着拓跋慎跪坐在面前,说道:“姨母在江南二十余年,初时尚有姑母相伴,只是不过数载,姑母便故去了,建康城内再无族中亲旧。这些年虽是有些族人渡江,今日却觉都不及二郎亲近。”

过了最开始的生疏,又见拓跋慎称她“姨祖母”,张淑妃一时间喜悦很多,与拓跋慎和儿女说起旧事,又问起张氏的近况,拓跋慎挑一些好的说,却没又说起张氏人丁衰败的事,就将来建康途中,在清河张家的见闻说说,倒是惹得张淑妃又喜又恋。

可惜!此生恐怕都不能渡江回族中看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书

张淑妃收回思绪,对拓跋慎说道:“我初离青州时,你阿母尚不足三岁,算下来,你阿母今岁也有二十六七了吧?你此次来江南,三娘儿想来甚为挂心。”

拓跋慎听了张淑妃的话,才知道张淑妃并不知道母亲早已过世的事。

“阿母……”拓跋慎顿了下道:“阿母六年前便已过世了。”

“啊!”张淑妃不觉抓紧了拓跋慎的手,惊道:“怎么会……三娘儿正当少盛年华,怎么会过世的!?”

“阿母幼年身体便不大好,后来迁到平城,更不耐严寒……我生降之时,阿母又因中风寒不愈引发了气疾。六年前盛夏气疾复发,久治不愈,九月间故去的。”

张淑妃面色微暗,沉吟了一会儿,长叹道:“未想三娘儿亦遭此劫厄!”

拓跋慎见张淑妃话中有话,问道:“敢问姨祖母此言何意?”

“二郎想是不知,姨母这一宗自祖妣以来,族中男女间或有患此疾厄。祖考为此曾访之名医,只得缓镇之法。没想到三娘儿竟也染此恶疾。当年渡江之后,姑母便因不服水土,因此引发气疾而去世。”说到这里,张淑妃拉起拓跋慎的手,急问道:“二郎至今以来,可曾犯过气疾?”

拓跋慎摇头道:“却是不曾有过。”

原来母亲是犯了遗传病啊!这种遗传病根源深藏在基因之中的,根本没法治好,能做的也就是控制病况。

“那便好。”张淑妃松口气道:“我们这一宗支内外子女久苦于气疾,好在后世子孙隔得久远了,气疾缠身之人也少了许多。昔年姨母这三个孩儿年少,心中害怕他们沾上这灾厄,昊天上帝,佛陀菩萨,三官九府都没少祈拜,好在三个孩儿都算平安长大。”

说着侧过身,摸着女儿的发髻,道:“如今云长已成了家业,姨母现就只待灵媛及笄出嫁,才算圆满了。”说到这里深吸口气,眼中隐有泪水,显然是想起了去年被赐死的萧子响。

永嘉公主抱着母亲的手臂,见母亲又想起阿兄,摇着母亲的手臂,轻呼道:“阿母……”。

萧子卿见状,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能想到的的好话说过很多遍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办法。只能急急给拓跋慎打眼色,提醒他别忘了之前的约定。

拓跋慎见张淑妃戚容,又见萧子卿打眼色,开口正准备劝解,却发现之前想的劝言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萧子响是张淑妃十几年抚养长大的,其间不知多少辛劳,出镇外州时不知多少牵挂。最后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悲痛那里是一年两载就能淡薄下来的。

自家儿女劝母亲还有个说法,外人能怎么劝?话说的再好听,再有道理,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还不如不开口的好。

想到这里,拓跋慎收回手,伸进怀中拿出包着纱巾的玉佩,取出玉佩,将纱巾递到永嘉公主前,萧灵媛愣了一下,接过纱巾,便要为母亲拭去泪水。张淑妃见女儿动作,回过神来,接过女儿手中的纱巾拭了拭眼泪,强笑道:“让二郎见笑了!”

将纱巾还给女儿后,张淑妃起身道:“云长,灵媛,你兄妹好生与二郎说说话,阿母先去小厨看看”

萧子卿看着母亲与婢女转过紫檀琉璃屏风,出了正堂后,回头看着拓跋慎,眉间微蹇道:“殿下既应子卿所请,何以现在不发一言?答应过的事情可以不做吗?”

拓跋慎从桌上取过张淑妃所作的族谱,说道:“非是慎不欲劝解。只是,为人母思念爱子,我能说什么呢?”

。。。。。。

大约一刻钟后,张淑妃从小厨回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或两两一对,或独自提着食盒的婢女到了门外,走进正堂后,看见拓跋慎和萧子卿,萧灵媛各据一角端坐在矮桌边,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拓跋慎与萧子卿已经停下笔,面前的纸上都有不少字,而女儿萧灵媛还在认真写着。

张淑妃吩咐奴婢将午膳放置好,走到桌边,看见原来是在习练书法。

“好了”永嘉公主将笔搁在砚边,拍拍手娇声道。

拓跋慎见萧灵媛写好了字,便将自己的字递给了萧子卿,萧子卿将自己的字给了妹妹,拓跋慎则拿到了萧灵媛的字,各自鉴赏起来。

萧灵媛写的正是《诗经》第一篇的《关雎》,字迹工正,却显得稚嫩许多,少女书迹所具的特点很重,不少字在转折处有刻意的痕迹。

“从姨这是用的王会稽夫人之书体么?”拓跋慎猜测道。

女子所学用的字帖,不过也就那么几种,不像男子,能选择的字帖多得去了,女性书法大家本就少的很,所以拓跋慎也能在萧灵媛的字迹中看出一些端倪。

“正是,可还入的眼?”萧灵媛放下阿兄的字,抬起头,端坐好身子,双目清亮,看着拓跋慎,显然是想听拓跋慎这个第三人对她的字做出评价。

萧子卿的字她看的多了,只觉这篇与以前并无变化,也就没再多看。

拓跋慎没有回答,又仔细看了看,放下道:“可称亦有所长。”

萧灵媛怪道:“此言何意?二郎且说好与不好。”

“甚好,甚好!观之与王夫人字甚似。只是横者嫌短,竖者恨长而已。”拓跋慎正色答道。

萧灵媛面色一呆,旋即由喜转恼,转过头去,见母亲站在侧边,委屈道:“阿母,二郎也来欺负女儿。”。

“哈哈哈……”

萧子卿见阿妹受了打击的窘态,捧腹拍桌大笑起来:“昨日便与你说过,偏还不信,今次如何?可信了为兄之言。”

“哼!”

萧灵媛看阿兄嗤笑自己,又见拓跋慎面上虽然严肃,眼中却隐有笑意,不禁又羞又怒,转过身一把将萧子卿面前的白藤纸抢过来,气哼哼道:“我也来看看你的字,能比我的好过几分!”

张淑妃见女儿的娇憨之态,知道女儿这是羞恼交加,也不去宽慰女儿,对拓跋慎笑道:“姨母请宫中膳夫作了不少美食,不拘南北都有,二郎且来试尝看看,可有何不同之处?”

拓跋慎与萧子卿对视一眼,然后起身走到几个手持铜盘的婢女前,以水洗去沾到手上的墨渍后跟着张淑妃进了左侧的偏厅,只留下了兀自在矮桌边找拓跋慎书法短处的永嘉公主。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上封事

因为考虑到拓跋慎生长于江北,不习惯于江左的饮食,所以午膳除了给萧子卿和萧灵媛准备下的鱼贝等几种水族菜式以外,还有一些特意为拓跋慎准备牛羊肉和几式菜羹。牛羊都换着花样做出了十几种不同地菜式,连酱作的都有。菜羹则是江南江北常见的鸡子青菜羹。对拓跋慎和萧家兄妹来说,都是些家常的菜式,不过因为菜式上了二十多种,量又足,看起来还是很丰盛的。

听李彪说萧赜数年以来崇佛,很少会去吃荤,萧子良又常常在建康宣传素食,估计这宫中也有这种风气也不一定。

拓跋慎看着面前的排满的各色菜式的两张桌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箸了,倒不是他挑食,而是太丰盛了,不知道吃哪些好。

他虽然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吃素多于荤食。因为像他这种不需为温饱忧心,整日除了学习以外,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来说,饮食不知节制真的很容易因此脂膘飞长。

拓跋恂那身膘是怎么长起来的?皇帝身体适中,并不显胖,林皇后生前拓跋慎虽然从没见过,但也肯定不会是胖子,拓跋恂这么小却身体肥壮,很可能就是因为饮食不知节制的结果。他可不想变成拓跋恂那种体型。

算了,还是吃些简单用些小菜,再来点菜汤就好,鱼肉之类就不去碰了。

张淑妃与女儿同坐对面,见拓跋慎只是稍稍吃了一些素菜,喝了一些菜羹,奇道:“可是不合口。这建康城中少有会做平城菜的,所以姨母这小厨做的口味难免有些不同之处。二郎还是先勉强用些,姨母且让云长午后为你寻几个河北膳厨。”

拓跋慎见萧子卿和萧灵媛都停下箸,看着他,大约都以为他这是挑食呢?

“不是,姨祖母所备膳食可谓精美,只是甥男自出京以来,少食荤食,且姨祖母只用清粥,舅姨也不过数菜,甥男何有德能,而得并案之餐。”拓跋慎赶紧放下玉箸,说道:“不若请姨祖母赐下清粥,便为足矣!甥男午后尚要辞驾回馆,不便多用。”

张淑妃抬头看看窗外,见已经过了正午,叹道:“不意天色短促如此。”面有惋惜之色。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木碗,亲自给拓跋慎盛了清粥。

。。。。。。

用过午膳后,拓跋慎又在宁寿宫中停留了两刻许,估摸着乾光殿的聚宴应该到了尾声时候,便起身告辞。

张淑妃将拓跋慎送到宫门外,道:“二郎在建康若是有不便之处,尽可去云长王邸。只要不是有违朝制之处,云长必能帮你。”

“是,姨祖母之言,甥男记住了”拓跋慎行礼道:“外间炎热,姨祖母还请先回殿吧!”

张淑妃点点头,对着身侧的女儿道:“三娘儿且代阿母送送二郎。”

辞了张淑妃,和萧子卿兄妹走在出后寝的路上,拓跋慎看着陌生的宫寝回廊和殿阁,想起三年以后这如画殿台就要换主人了,萧子卿这些萧道成一系子孙数年间大部分被萧鸾处决。到时候,还不知道张淑妃和萧灵媛是什么下场,她们虽然不大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下半生的境遇肯定要遭受巨变。即便其后萧菩萨上位,也不会对她们有多少好处。

“昔年中州丧乱,司马氏流寓南土。前后百年所营皇居,巍峨如此,然不三十年既为宋武帝所取。可知世情变幻如斯之甚,智者亦不能逆睹也。”

萧子卿听了拓跋慎的感叹,不明所以,道:“殿下何有此叹?”

“没什么。”

拓跋慎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他刚刚说的那些话也是对南齐的未来有感而发罢了。

到了前后寝宫门,拓跋慎正要与永嘉公主道别,却见永嘉公主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纱巾递了过来,正是他之前递给她的。

“殿下且莫忘了这纱巾”

“多谢!”拓跋慎伸手接了过来,行礼道:“公主殿下还请先回宫吧!”

这个纱巾只是他用来包裹玉佩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物,所以也没在意,没想到萧灵媛竟然会带出来还给他。

永嘉公主微微颔首,对萧子卿和拓跋慎肃礼道:“阿兄,殿下慢行,永嘉先告辞了。”

。。。。。。

拓跋慎在出了建康宫后寝以后,和萧子卿一同去乾光殿见过萧赜,萧赜又请他和李彪,蒋少游同去华林园中一游。直到申时才出了建康宫。

回到庆义馆时,时刻已经是申时末了。

“于卿,刘卿,郑卿都回来了吗?”拓跋慎下了车,问道。

“郑君正午前就已经回馆了。刘黄门那里,下官已经派了人去,说是要等到罢市才能回来。”

“嗯!”拓跋慎点点头,道:“若有不易外售的,可去南朝太府去问问,看他们有没有所需,若能外售予太府,也少些麻烦。”

李彪和蒋少游下了车后,拿好符节,快步跟上拓跋慎,低声说道:“殿下,未知今日齐主……”

“卿不必再问,孤自会告知你。”拓跋慎打断李彪的话,说道。

刚刚跨进馆门,就看见陆光快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奴仆,看起来面生的很,想来是今日新买来的。

“殿下!”

“郑卿可在馆内?”

“郑郎官午前就回来了,正在堂中等候殿下。”

进了正堂,正见郑道昭自己跟自己下围棋,看着棋盘上排满大半的棋子,可见他在这消磨了不少时间了,可能午后一直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殿下!”郑道昭听到脚步声,从棋盘残局中走了出来,起身问候道。

“郑卿,正好你也在此,孤有一事,正要告知你们。”

等李彪,蒋少游,于忠进了堂坐下后,拓跋慎吩咐陆光道:“陆卿去堂外守着,不要让外人近前”

“今日孤在建康宫中逢有母族故亲。”

把张淑妃的事大略说了一遍,主要是说了些母亲张嫔与张淑妃的关系。

李彪听了拓跋慎的话,沉默了一阵,说道:“殿下,此事实在突兀,于殿下外族来说虽是桩美事,但是,齐主此举,只怕未必全然好意。”

“殿下,张淑妃虽是殿下外亲,只是其名位,到底有不便之处。此事若是传回平城,只怕有心之人将以此诬讦殿下。”郑道昭接着说道

拓跋慎沉默下来,午前萧赜请他去宁寿殿之事,虽说不合君体,但是与张淑妃叙族详细却不会错。张淑妃也确实是以后辈待他,此情做不得假。是不是全然好意,拓跋慎也不知道,不过若说有所图,也看不出来啊!

“诸卿以为,齐主有何意图?”

“这……”李彪捻须道:“下官以为,齐主此举,不外乎离间陛下与殿下父子之情。张淑妃位虽外亲,但不禀于陛下后见纳,只恐陛下或有不悦。”

李彪本不想说这些妄揣皇帝的话,但是他现在匹副拓跋慎,今日之失多少也有他造应不足之故,所以不得不多说几句。

“卿多虑了,孤为陛下亲子,生长于宫掖,身居不疑之地,齐主何以间之!”

“齐主之意,不可深查。殿下当务之急,可手书封奏,禀于陛下即可。此事虽说不大,到底有隐患之忧。若得殿下手书释疑,自无余碍。还请殿下速决勿疑。”郑道昭长揖道。

拓跋慎是他郑氏外婿,一身安危与他郑氏有所关联,郑道昭自然比李彪急切很多。

李彪和郑道昭的话不无道理。这件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禀报一下确是稳妥之道。不管此事萧赜怎么想的,但这退身之道要做好。

“善哉!孤即刻手书封事,于卿,你可选三五人,持孤封事前往徐州,亲呈于任城叔祖。”拓跋慎说着起身出了正堂,往卧寝而去。

将封事给任城王,正是要借他的势传驿平城。一则可表事无不可对人言,二则还能尽快送达皇宫。任城王是宗室重王,不是他一个皇子能比的。用他的渠道自然更快更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陈庆之

拓跋慎带着陆光重新回到正堂已经是一刻钟后,李彪,郑道昭等人此时都还留在这里等着。

“于卿,此书你即刻遣发。”拓跋慎示意陆光将用蜡封好的竹筒交给于忠道:“现在已经过了申时,时刻不早了,此书最好能在今夜渡江。三日之内想必能出齐境。”

于忠接过竹筒,答道:“下官已安排了亲兵三人,备下了快马,此地离江渡不过二十里许,出了建康,上江乘道不消一个时辰便可至琅琊渡。日没之前想来可抵瓜步。”

“那便好!”又对陆光道:“陆卿,你去取十金,予于卿权做路资。”

。。。。。。。

等于忠走后,拓跋慎想起今日在建康宫中所得,便与李彪和蒋少游讨论建康宫制的事。

拓跋慎吩咐陆光取来笔墨纸砚,凭着记忆将今日在建康宫后寝见闻记录下来,画了一张大致布局图给了蒋少游。

“蒋卿,你虽是儒士,却多通机巧之工。朝廷班仪礼制,城阁之作皆多赖蒋公辛劳。今日已经见过齐主,我等客礼已备。明日起,蒋卿可在建康市井各处寻访,若有所需,尽可直言。孤身之赀财,皆为公用,卿勿虑不足。”

“谢殿下,城制访查,下官已有腹案。正要上告殿下,下官准备明日访查建康诸坊市并御道,郊庙之属。”

“蒋卿在,孤不至于做事无方”拓跋慎点点头道:“明日卿多加注意,不方便去的地方远观即可,不要让南朝将我等当做了间者,若是闹将起来,有损体面。”

“是,殿下!”

。。。。。。

诸般事情处理完毕后拓跋慎回到卧寝,让陆光取了书卷,坐在窗边,趁现在还有点时间,准备继续温习功课。

两眼看着书,手中提起笔,好一会儿却感觉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心中回想着这两日的见闻。

昨日见过萧衍之后虽然并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话,但是萧老公这个作为南朝在位第一长,中国历史上在位前十的皇帝。昨天给他的印象,长相上,倒是伟光正。不过,在他心里面,还占了心机深沉这一条。其他的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这一点比起今天萧赜给他的印象差远了,更不用说本朝皇帝了。

萧赜给他的印象,是个做事有节制,知进退的人。可以勉强算作长者吧!只不过现在步入老年,成了只想着坐享天年的普通人而已,虽然皇帝这一职业让他具备不一般的眼光,但是其懋老心态却在时不时的显露了出来。萧赜现在已经进入老年期了,这一时期,大多数人都会贪图安逸,没几个会有曹操那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壮志。

本朝不一样,本朝皇帝正当盛年,如初生朝日一般,正是建功立业之年。早年他还有太后掣肘,做事不得如意,现在太后故去,他以二十年皇帝积威,朝中无人能制,做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

再加上本朝不存在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朝廷意志的大世家大门阀,使得皇帝的意志贯彻相对更加彻底。这也是皇帝在他独自当政后十年时间能够完成迁都,改革官制,去胡服胡语,建门阀制度,并讨伐柔然和南朝的原因之一。

萧赜的话,只要保持和平状态,这人就不足为虑,他现在就算是只猛虎,那也只是个嗜睡虎,只要不去拿棍子去捅他,他能睡到天昏地暗。至于萧鸾,这个人给他的感觉,除了有些咄咄逼人,还有些阴鸷的感觉,不过这也符合他后来每次杀宗室诸王前都要先烧香痛哭,然后再动手的印象。再者,这个人在位不过几年时间,比起在位四五十年的老翁萧衍差了十倍。

说起今日朝会时,萧家族众他只见过萧道成和萧赜的几个儿子,萧鸾这种宗室也有五六个在,但是没看见有萧衍,想来是因为官职低微,没资格进宫吧。

要不要找个时间去探一探萧衍?先有个印象也好。

拓跋慎手指敲击着书面,两眼放空想道。

萧衍对他来说,也是未来的一个备用选择。如果日后一切平安,自己没有生命之忧,自然不用再提。可是世上的事谁知道结果如何?提前埋棋总比事到临头临时抱佛脚强。

“殿下,郑公来了。”陆光从门外进来,说道。

拓跋慎收回心思,起身间见郑道昭手上拿着一个信函走了进来。

“郑卿,来此何事?”

“殿下,南朝伪镇西(将军)咨议参军萧衍派了其家中主事来馆内,这是萧衍的书函。”郑道昭将手中信函递过来,说道。

萧衍!!!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这正想着去和萧衍套近乎,没想到他自己上门了。虽然来的只是个主事,不是其本人,不过这也是个由头嘛!

“那主事可说了何事来庆义馆的?”拓跋慎接过书函,见上面写着:“大齐使持节·都督荆雍梁宁南北秦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镇西将军府咨议参军兰陵萧衍敬上魏朝散骑常侍·清河公殿下”

呵!萧衍还蛮有意思嘛!不知道他的实职的话,只看前面这么一大长串的官称,还以为是他呢!

郑道昭听了拓跋慎的问话,面露郁郁之色,说道:“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郑道昭昨日得了拓跋慎的命令,今天上午前往建康市去买些奴婢仆役,因为不知道建康哪些市能买到奴婢,特地去请教了馆令,最后在馆令的推荐下,去了南市和东市,这两个都是大市,都位于城南。

因为靠近乌衣巷这些权贵高门所在,所有时不时都会有些高门大族家中的奴仆在这里发卖。郑道昭想道,既然是买奴仆,高门大族出来的当然最好,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高门奴仆相对比普通人家或为求存活自卖为奴的也会更好。

带着两个护卫出了馆后,郑道昭就直奔南市。南市位于建康东南,在三桥篱门外的斗场村,所以又叫做斗场市(雨花门外一带)。离乌衣巷不远,为建康四个大市之一。最开始是刘裕在隆安年间安置所俘虏的南燕,后秦百工的地方,在这里设置了锦署,其后发展成了建康的大市。

“下官在南市中寻了几处出卖奴仆之所,买了十人,四个男丁可供干些粗活,余者皆为女婢,只是,其中尚有一对母子。”

这买婢女又不是买小物件,哪里有买大送小的道理的?又不是充电话费,怎么还带送孩子的?

“下官听售者所说,那母子本是义兴小族,自卖其家为奴,昨日只因触怒了当家主母,是以在南市发卖。下官见那妇人言辞不俗,兼且其子颇为聪慧,虽年只有八岁,已通诗书棋画之属。故一时起了恻隐,本想先买下,日后离江南时再请殿下放还便了。”

“方听这萧家主事所言,是想要讨还这对母子。下官不敢擅断,故此前来请示殿下。”

拓跋慎心中不解起来,一对被出卖的母子,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哪里值得萧衍特意派了主事携书而来?

“可是那母子有何身份不为人知,是以萧衍才遣人来讨还的?郑卿可曾问过那母子身世详情。萧家售者既然说是义兴小族,想来也有来历。”

“下官粗粗问过几句,只知那妇人姓刘氏,为上虞小姓。其子本为义兴土人,姓陈,名庆之。其余的并不甚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抉择

陈庆之!

这个名垂《梁书》的大名人拓跋慎当然知道。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嘛!历史爱好者很多都知道。

《梁书》上记载他受萧衍的命令,以七千人送元灏北伐,前后数十战,下三十余城,破军杀将所向无前,最终成功攻取洛阳。虽然最后因为没有外援,灰溜溜的回去了。但是白袍军的名头却留在了史书上。

前世网络上在某一段时间将此人吹得飞起。本来《梁书》只将他比作汉之卫,霍之亚匹,经过一番炒作之后,名头足以把卫,霍压到地下去。不过如果深入研究,结合南北双方史料分析,自然能轻易戳破这个战场神话的虚假性。

拓跋慎前世看《梁书》的时候,本就对此书喜好夸大其词(经常夸大北魏军队的人数和斩获数目,以及使用浮夸性词汇)的特点腹诽不已,更一度因为陈庆之的本传的虚诞而将《梁书》的不可靠性列为正史前排来看待。

不过抛开《梁书》对陈庆之北伐之事上的夸大性描述不谈,只看他的其他战绩来说,将他视为名将还是不过分的。哪怕将他的战绩打一半折扣依然是个名将。

要知道,史上的陈庆之在领兵出战以前,只不过是萧衍的近臣。不管后面的战绩有多大的水分,能够多次破敌致胜,尤其是能击退侯景这种猛人,就足见其有为将之天赋。

萧衍这个人虽然有佞佛过度,对自家子弟和士族宽大过甚,对百姓任法过严等等毛病,但他看人的眼光拓跋慎还是很佩服的。在他统治时期,南梁名将辈出,一直将本朝挡在江淮,汉水以北,并能保持江南安定四十多年,最后利用时间“战胜”本朝就足以证明他的个人能力。

拓跋慎边想边打开萧衍的书信,见只是一张黄纸,上面也没多少字,只是问问好,说了几句仰慕的套话,最后说竟陵王近日将要在玄武湖上聚建康士人名流泛舟游湖,如果他能去的话,必能增色不少。

这是萧衍套近乎的话?还是萧子良的意思?拓跋慎看完合上信,心中疑惑道。

。。。。。。

“殿下,萧衍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空言废语而已。”拓跋慎将书信随手抛在案几上,答道:“郑卿,萧衍那家奴在何处?”

“李馆令已将之引到中庭等候了”

“郑卿,且与孤一同去吧。”拓跋慎说着向门外走去。

“此事,殿下之意若何?”郑道昭在后跟上,问道。

“以卿之见呢?”

“殿下既下问,下官不揣鄙陋,请试言之。”郑道昭拱手,微微高声道:“以下官之见,此母子不当退返。殿下身为天孙,陛下胤子,贵不可言。萧衍辈何人?竟敢如此轻慢殿下,只遣区区一家奴就欲讨还已买之婢,毋乃欺人太甚!若与之婢,岛夷必谓皇魏无人矣!当遣人乱杖责出。”

拓跋慎听了郑道昭的话,不禁觉得奇怪。郑道昭一向谦谦君子啊!怎么说话如此激切?简直像是激他一般。而且明显是话里有话。

拓跋慎回过身,看着郑道昭笑道:“此言似非能出于卿口。谦谦君子也会因此等小事急怒如斯吗?”

郑道昭也笑道:“佛陀亦有降魔之法,君子岂无忿物之情?”

“哈哈哈哈……”拓跋慎看了看郑道昭的双眼,转身大笑而去

郑道昭看着前去的拓跋慎,微微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待心中稍平后跟了上去。

他刚刚说的这些话,就是想激拓跋慎。

他此来,长见识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身负父命。

郑羲一直想找个机会私见见拓跋慎,好进一步试探拓跋慎是否对太子之位有意,却苦于一直找不到时机。这次见拓跋慎自请使南,郑羲自觉时机已到,故而上请皇帝,以郑道昭列名使团。

一则增长见闻,刷刷资历,二则能帮拓跋慎拾遗补缺,三则观察拓跋慎的为人,四则将他和李冲之谋告知拓跋慎,也请拓跋慎自勉自励。想要争副君之位,如果主人自己无心,旁人就是急破头也没用。对郑道昭来说,这第四才是最紧急的要务。

只不过一路近三个月时刻,郑道昭一直没找到机会点明这件事,眼见时间越来越紧,郑道昭也有些着急起来。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着找个空闲直说,遮遮掩掩不知道何时才能是个头。

刚刚拿话激拓跋慎,一是担心拓跋慎犯了老好人的毛病,答应了萧衍的无理要求,让朝廷丢了颜面。二是趁机把他们郑家的打算稍稍透露一下。如果拓跋慎有意自是最好,若是无意,也好再筹谋。

郑道昭看着穿行于回廊间的拓跋慎,心中也舒了口气,该说的话总算说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殿下作何反应了。

。。。。。。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拓跋慎转过身后,面色便显严肃起来。

「天孙」,「胤子」,那是拓跋恂,皇帝是天子,但天子的儿子就未必能做「天孙」。至于「胤子」,子倒是子,却未必能「胤」。

他从在平城得知郑羲请皇帝将郑道昭加塞到使团里面开始,就觉得郑羲此举有些奇怪,其后郑羲和李冲又亲自去南驿给他饯行,更加剧了他的疑惑。一路上他无聊时就多次想过这件事,郑羲给他饯行尚有一说,李冲就毫无理由了。他既非李冲的友人,又非李冲的上官,根本没理由嘛?

其后他在赵郡时,郑懿受皇帝之命使赵郡,他从郑懿口中得知了郑羲请托李冲为他在皇信堂庭辩的事,反击冯商之功其中还有李安世的一份功劳以后。他就有种猜测——李冲和郑羲,甚至还有李安世,想要把他往上推。把郑道昭加塞进来,大约就有跟他串联的意思。

想到这一种可能之后,他也就此事的可能性揣摩过多次,他不知道郑羲哪里来的这种雄心,有何凭借敢起这种想法。但是筹谋多次之后,他觉得这个事很有难度。

拓跋恂的长子优势实在太大,历史上他如果不是自己作死,皇帝一定是他的。而现在这个世界多了他,会不会出现连锁反应导致拓跋恂不作死了?这一点拓跋慎不能不考虑清楚。

他不是郑羲,李冲这些大家族,如果两年后,拓跋恂如期做了太子,郑羲,李冲见事不可为,大不了去向拓跋恂表忠心,有良心的抛弃他就算了,良心坏了的,卖了他做进身之阶都可能,而且后一种可能性还很高。到时候他们能逃了,自己就算去跪舔拓跋恂未来都未必有好结果。

除此以外还有一桩难处,就是,两年后如果拓跋恂做了太子,皇帝会不会把他过到冯青这里。这种事是很有可能性的。

历史上《魏书》虽然没有这种记载,但是在南朝的史书却有种说法,既拓跋恂是冯青的儿子,最后冯青被废,拓跋恂害怕,才阴谋讨回代北。

拓跋恂是冯青的儿子当然是错误的,但是后面的未必也是错误。也许是皇帝将拓跋恂过到了冯青这里,南朝不清楚这一点,出现了误解。但说拓跋恂是因为害怕才潜逃却很有可能,因为冯青是在二十年七月被废的,八月中旬拓跋恂就在金墉城杀了中庶子高道悦阴谋潜逃,要说这其中有关联也不奇怪。

这两桩忧虑一直存在他的心中,尤其是第二桩。如果以后事情依然这么发展下去,他有可能会因为冯青的失势受到牵累,到时候老三拓跋恪反而会因此得利。照他在历史上排斥宗室,任用外家,连杀叔弟的作风,他这个老二除了逃亡没有其他路好走。

再想想他现在已经跟拓跋恂结了仇的事,不禁陷入两难之中。

有时候他也在想,如果郑羲,李冲能全心全意帮他,而不是只想利用他谋取家族私利,随时有可能抛弃他的话,他倒是愿意向拓跋恂发起挑战。反正对他来说,事情不会更糟,再糟也不过是外叛而已。

只是,到时候,恐怕曹贵人会受他牵累……

现在郑道昭终于还是把他们的目的说了出来,到了他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陈夫人

放下这些烦心事,拓跋慎收回心思。还是先把萧衍的家仆打发了再说吧!

陈庆之他是不会还的。如陈庆之这种名将虽说世上从来不缺,只要有眼光自然能发现,但是即便有眼光,发掘他们也是要花时间的。现在陈庆之自己入了彀中,岂能说放就放了的,别说是萧衍,就算是萧赜派人来,他也不能这么认了。

更别说现在萧衍只是派了个家仆过来,就算是他亲自来,想要把已经卖了的女婢从他这里讨回去也不可能。他要是答应了,真要像郑道昭说的那样,整个建康都会轻视他,以为他好欺了。等回了平城,更有一番攻讦等着他。所以在出卧寝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不管那个陈庆之是不是历史上的陈庆之,他都不准备还。

走到中庭,便看见一个身穿青绢长袍,头上戴着纱帽,高胖高胖的小胡子中年男子。只看他这一身衣装,那里是个家奴的打扮,说他是个小官吏都有人信。

在中庭的不止他,左右还有陆光以及几个腰挎环首刀的护卫站在边上,都在注视着胖子。

此外,在廊下还站着李彪,蒋少游二人。应该是闻讯出来看看的。

“咳!”拓跋慎故意咳一声。

“殿下!”李彪,蒋少游联袂施礼上前道。

“参见殿下!”几个护卫也拱手行礼。

拓跋慎点点头,对几个护卫笑道:“诸卿随孤同行至建康,一路备受艰难,孤深感诸卿忠勤。卿等可告知同僚,若在建康有所需,可自去诸市和买,孤为诸卿清偿。”

几个护卫眼中都露出喜色,齐声道:“谢殿下!”

拓跋慎点点头,转看萧仆问道:“你便是萧参军的家仆?萧参军遣你来此,除了送这信函,可有什么话吗?”

对个家奴不用客气,不是什么人都能客气对待的,身份不对等,对方又不是士人出身,客气的话传出去只会招人嗤笑。再说这种小人物的好感对他一钱不值。

中年胖子明显被边上几个身配环首刀的军士吓着了,面色有些不自然,听了拓跋慎的话,躬身低头道:“正是。小人来此,除了送信,尚有一事还请贵使通融。”

“何事?”

“弊家有一女婢昨日侍汤药疏误,触怒了夫人。只因弊家夫人一向持家甚严,故于今日在南市发卖此婢以摄群小。只是家主怜此婢昔年境遇,心有不忍。得知此婢为贵使馆所买,故遣小人来此,还请贵使能够容小人带回此婢。为表诚心,所耗财帛,弊家情愿三倍偿还。”

拓跋慎道:“萧参军既有此善心,请孤遣还此婢,何不自来言说?”

“三郎主本欲亲来,只因老家尊累月以来靡犯故疾,三郎主为侍汤药少得闲暇,故此才遣小人来此。”

原来如此!难怪只派了个仆人来这里。

“你且在这里稍候,孤亦有一书,你可捎回于萧参军。”

既然萧衍不是故意冒犯,拓跋慎也不想开罪他太深,人虽然不能还,不过写封回信倒是可以。

与李彪等人进了正堂中,由拓跋慎口述,李彪手书,不过一小会儿,就写好了回信,内容不外乎仰慕萧君令名之类的客套话,最后说买来的女婢已经为僚属所分属,不好再要他们割让,还请萧参军能够通情成全。

封了书信,拓跋慎将之交给陆光,道:“你去将此信函予了那萧家奴仆,送他出馆吧。便说女婢既是已经买下了,就没有退还的道理,此情我已书与信中。”

等陆光领命出去后,郑道昭才施施然进了正堂。

拓跋慎也没提刚刚的事,问道:“郑卿,那女婢母子在哪里?”

“想是在清扫房舍。这庆义馆有旧房五十余,足够住下二三百人,只是不少都没有清扫。今日所买十人中有六婢,总不好与诸多男子同居在外。故此下官已经将她们安置在内院隔墙处的偏房中,此地内靠殿下后寝,又有军士把守。正好兼顾驱使安全。”

拓跋慎点点头,郑道昭想的还算周全,这些使女初来,自然不能容他们随意出入后寝。

。。。。。。。

已经打发走了萧家奴仆,拓跋慎打算亲自确认一下那个陈庆之的底细,问问清楚。虽然基本已经可以确认这个陈庆之就是历史上的陈庆之,但是同名同姓的可能性不是一点没有,最好还是去确认一下,可别白高兴一场。

说起确认的话,还真的很麻烦,历史上的陈庆之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所以对他的家世并没什么介绍,只知道是他是扬州刺史治下出身。其他的就没有了,不过刚刚郑道昭说了这个陈庆之出身义兴郡,倒是合的上这点。

现在能做的,不过是测测这个陈庆之是否有潜力,不管是偏文便武都行,至少要看他有没有潜力。名将虽然少不了利用战场来学习磨练,但是其自身必然也要有潜质。小时候愚笨普通,长大成为名臣名将不是没有,但是绝对不会多,因为愚者是没有多少机会成长的,没什么人会去注意路边的一颗草并采回家当花栽培。所以看一个人未来能走多远,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也能做个参考。

现在对陈庆之的资料就这么点儿,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殿下,陈氏母子已经到了。”陆光带着一对母子走进进来。

拓跋慎看去,见进来的女子大约二十许,长得很是清秀,衣着装扮也很整洁,上身着广袖长青衫,下身是及至脚踝的白色长裙(南朝尚白,可能是玄学崇尚自然,反叛传统之滥觞),上衫与长裙处压着厌腰。走动间能看见背后垂着直到脚踝处的麻布衣带。在她的身边有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孩子,头部两侧扎着发髻,穿着短衫,腰部和手臂都缠着麻布衣带只是神色有些紧张。与他母亲的镇定自若相差甚远。

“奴婢见过殿下!”陈母刘氏敛衽屈身行肃拜礼道

“陈夫人,孤召你来,是为告知你一事。今日陈夫人故主萧参军修书遣奴来馆中,其言欲接你再返萧家。”说到这里,拓跋慎看着陈夫人的面色,见陈夫人面色并无异常,显得很平静。

看来她也并不是很想回去嘛!

“孤已修了回书,婉拒了萧参军之意。请夫人来,便是想请教夫人与萧氏有何因缘。论说起来,馆内是因乏使女才去市中采买,奴婢过往,本不必问。只是今日萧参军发书追求,殊觉诧异。孤等初来江左,人地皆生,不得不多加警醒。是以还请夫人解惑。”

陈夫人视线扫视了拓跋慎等人,微微低下头道:“殿下有问,妾不敢不答。只是,还请殿下屏退左右,方敢据实以告”

李彪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夫人有话直说,何须我等退避。”

陈夫人面不改色,沉默不言,微微低头看着地面。

这妇人倒是本性倔强,难怪会被发卖了。

“诸卿且先出去吧!”

“殿下……”李彪有些为难起来,他们都出去了,只让拓跋慎留在这里面吗?虽然他们不觉得这个妇人做什么,但是事有万一嘛。

“有陆卿留此,李卿可安心否?”拓跋慎知道李彪担心什么,宽言道

等李彪,郑道昭,蒋少游三人出去后,拓跋慎道:“陈夫人且说,这里只余我等四人,陆卿为孤亲信,陈夫人无需忌讳。”

陈夫人见拓跋慎已经将李彪等人支使出去,不好再说其他,便道:“妾父籍上虞,亡夫单名一个敬字,本是义兴微末小族。三年前妾与亡夫离乡来建康,亡夫因通玄道,数算之术,托身萧丹阳(丹阳尹萧顺之,萧衍父)府上,不想亡夫去岁深秋染上风寒,旋即转为肠辟之症。”说到这里,陈夫人情绪微有异样,双目有些湿润起来。

“亡夫故去后,妾本想带着小儿庆之回义兴。却不想萧参军因与亡夫素厚,又喜庆之聪慧,多次挽留。妾念及庆之年近十龄,若是托于萧参军,以后也会有好前途。只是妾以未亡人之身,留之不便,又因萧参军于亡夫幼子恩重,妾思及难报万一,便书了身契献上。留于萧氏做些绵薄之事,也好抚养教育孩儿。”

“如此亦是美事。萧参军雅怀,难道其夫人不明此事吗?何以做出令人扼腕之行?”

“萧夫人母族高贵,家教森严,自出嫁萧参军,治家亦以端严闻于建康。只因萧参军念及亡夫情谊,兼爱小儿聪慧,故而不禁小儿出入,族中支属进学,亦准小儿旁听,又多次接济我母子。时日长了,倒是惹得萧夫人误解。只是此事虽不是什么隐秘,却不好公对于人。”陈夫人说到这里,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原来如此,难怪萧衍的妻子找机会把她发卖了。不过这萧衍难道不知道自己妻子的脾性?这陈夫人无意回去,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吧。毕竟流言蜚语正经人家时间长了谁受的了?

看着陈夫人,拓跋慎甚至恶意猜想,也许萧衍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呢?只看这陈夫人也就二十余,正当妙龄之时,容貌气质清婉有仪度。看她的谈吐,就知道家教颇佳,或许嫁给那陈敬都属于下嫁。虽然做了近一年的奴婢,可神色上并无半点自卑之色。这种少见的优异女性对男性而言,当然是杯颇具吸引力的毒药了。

“孤听闻萧参军兼涉儒道释三教,学识渊博深远,能加爱令郎,想来令郎确有上佳之才。今日郑卿言及陈夫人爱子甚为聪慧有才学之事,孤甚为好奇,欲一试令郎才学,若果有真学,孤正缺一同学,可以令郎充任。未知夫人以为可好?”

陈夫人闻言收回心思,看着拓跋慎,心中也好奇起来。以她看来,拓跋慎的言谈举止不下于成人,怎么会看中她的孩儿的?不过这却是件大好事,如果能得到皇子殿下看中,却不比为人奴婢好上万倍?

“妾岂敢有异议,若以小儿偏狭小才入的殿下眼,也是他的福气。”陈夫人施礼说道

“甚好!夫人既是允了。孤便不在拖延。这便请李卿,郑卿各以数题相教。”拓跋慎看了看正以好奇之色不是注视着他的陈庆之,说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宁陵

建康·钟山南麓官道

车轴间摩擦的“吱呀”“吱呀”声不绝于耳,沐浴着一夜间还没有散去的热意,拓跋慎坐在四望车上,带着微微的睡意,透过不是很明亮的微光看着路边的密林。在密林深处中不时交错出现一座座土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怪,好像这座两百多年间被建康(建业)士人作为一大墓葬区的钟山中存在不知名的怪物似的,总感觉密林间有很多双眼睛在不时的窥测着他。

今日是来到建康后的第四天了。前天在对陈庆之做完小测试后,拓跋慎派人出馆找来了刘文远,告诉他萧赜已经同意他去刘裕,刘义隆等祖辈陵前祭拜的事。第二日还亲自陪他去了南朝尚书台祠部,向祠部尚书虞悰说了刘文远要去祭拜刘宋皇陵的意思。虞悰也是一日前乾光殿中客,所以也没有多做刁难,就给了准许祭拜的公文,并且委派了两名祠部郎官相随。其实就是监视而已,防的就是刘文远用超规格的祭品,祭物,还有祭祀文告的措辞之类。

刘裕,刘义隆生前是皇帝,可现在改朝换代了,南齐当然不会允许再用皇帝的规格去祭拜他们,连批发的公文也写明了,祭拜只能用士人家礼,祭品可以用少牢的规格。由于刘文远没有南齐的爵位,祭服也需用士人等级的,连陪祭者也需一样。说起来,以普通士人之身奉少牢,是不符合古来的礼仪的,不过刘文远除了从命没有其他办法,他也知道南朝允许他以少牢祭祀已经算是大方了。所以一言不发,默默接受了。

回馆之后,刘文远向李彪,郑道昭请教了士人祭礼,备办了两套太牢祭物并祭器,美酒,又买了几套祭服,其中也有拓跋慎的一套,这是拓跋慎自己要求的。为了不刺激南朝,他当然不能去亲祭刘裕,刘义隆,不过做个陪祭还是行的,以私人的身份即可,这样南朝也没话说。

今日天色微亮时,估摸着篱门已开,拓跋慎便与今日的主角刘文远并郑道昭,陆光和两个南朝祠部郎,分乘三部车,由于忠等二十人武卫随行。建康虽然是都邑所在,也并未完全没有黑暗之事存在,必要的保护还是要有的。

“哒!哒!哒!”,官道正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宁静的黎明中显得很是清晰。很快,在前方出现了三个骑着马的武卫。待跑的进了,正是于忠和他的两个亲卫。

“殿下,下官已经照着江郎官所言之路径,去了初宁陵,按着远近,离此大约还有十里(五六公里左右)”于忠一手持缰,一手攥着马鞭道。

拓跋慎看着于忠胯下正喘着粗气,打着鼻息的驽马,道:“卿辛苦了,先休息会儿吧。等去了初宁陵,或有需仗卿力之处。”

南齐虽然派了专人给刘氏父子四时祭祀,但是可不一定会给别人清理坟丘。如果到时候看到的是荆棘满林的场面的话,还要于忠他们帮忙做下清理。

十里的路,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完了,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也刚刚升起,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拓跋慎抬头向位于北方的钟山看看,大致是从钟山西走到了东边尽头了。山上除了密林,还有两座几乎完全被林木掩盖了的寺庙,其中一座寺庙处正冒着冲天黑烟,像是在烧什么东西。

“殿下,到了。”陆光拉紧着缰绳,跳下车,取了高几放在车下,说道。

拓跋慎收回目光,起身走到车门边,在陆光的帮扶下下了车。

另外两辆车中,刘文远独坐一车,在他的车中还有今日将要用的祭器,祭品。至于两个南朝祠部郎则同乘一车。

拓跋慎向前走了十几步,转身看见官道的树林左边前百余米处有两座长达三丈高的石柱分列左右,相距有六七米,石柱下面的是一座稍宽大的石柱基台,石柱主体呈上下流线型阴阳刻,上面则是一只乘露盘,盘中央稍稍凸起,上面有一只欲展翅飞天的凤鸟,石柱上下一体。在石柱乘露盘的前面三米处,两边各有一只站立昂头张口的石辟邪,看起来很是威武霸气,如果它上面没有长着青苔和缠满藤蔓的话。

在石辟邪中间的直道全部由砖石铺垫,上面已经长满了树枝和杂草,两边也对放着四对石麒麟。一眼往里面看去,估摸大约有一里距离的地方可见隐约看见一座神道碑,在神道碑的后面,是一座靠着一座山壁,高数丈,宽十余丈的椭圆土丘,土丘上面还长了几棵枝叶茂密的树。再看看主道两边长满了的低矮灌木,高矮参差的树木和地面砖石间的杂草,枯枝藤蔓。整个皇陵显得很是颓败和荒僻。让人看一眼就不会有进去一观究竟的欲望。

这就是那位“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刘寄奴的初宁陵啊!哪里还有一点帝陵的架势!

“殿下……”陆光开口道

“今日是为了陪刘君来为宋武帝上祭,此处没有殿下,只有拓跋郎君。”拓跋慎打断了陆光的话。他今天是要以个人身份来陪祭,可不是想挑衅,这旁边还有两个南朝祠部郎呢!他可不想落人口实。

“是……殿,小郎君”

拓跋慎转过身,笑对祠部郎江嵩道:“我听说岁初时,齐主言梦中得遇贵国高皇帝,说宋帝常于齐太庙中求食,于是特意又在青溪旧邸设家祭。今观此景,方知宋帝若有灵,安得不求食耶?”

祠部郎江嵩闻言,有些发窘,想了想道:“《传》曰「鬼不歆非类,神不祀非族」。外家子弟上祭,总不如本家上心,本朝也为宋帝诸陵配了祭户专司祭祀,只是总不如先时果珍充裕。想是宋帝生前奢侈,死后不耐贫苦所致。”

这叫什么话!拓跋慎不屑再跟他辩说,哼笑了下,以眼色止住正要发怒指责江嵩的刘文远,说道:“既是到了,便快些吧!现今酷热,还要去长宁陵祭宋文帝。若是再耽搁下去,到了正午时分,还不知能不能赶回庆义馆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祭刘裕

陆光从车中取出给拓跋慎好的准备的祭服,走到拓跋慎身边,拓跋慎去掉纱衣,将祭服穿上。这套祭服本来是右衽的,因此昨天就请陈夫人连夜帮着修改为左衽。衣服小,改起来也方便很多,因此不到天明就拿到了。

郑道昭和刘文远也换上了祭服,然后由于忠率领其余人手将准备好的的祭物和祭器,酒水,香烛拿上,由四个人在前持刀劈砍荆棘草木开路。

原本还准备坐车进去的,不过现在看看这神道上的光景,也只能下车步行了。路边只留下两个军士看守车马。

初宁陵的神道很远,足有三四里,再加上路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一路上磕磕碰碰,所以走的很慢,足足用了两刻时才到了初宁陵的神道尽头。在这里,矗立着一尊三丈高,半丈宽的神道碑,前面阴刻“宋高祖武皇帝之神道”九个字,背后阴刻“宋高祖武皇帝初宁”八个字。

刚刚在官道处因为隔得太远,只注意到了初宁陵最主体的坟陵部分,进前后才发现,这里不仅仅只有主陵部分,在坟陵下前方四十丈处还有一座享殿遗迹,享殿左右三十丈处各还有一座比享殿面积稍小的配殿遗迹。享殿嘛,自然是刘宋皇帝用来祭拜刘裕的,两座配殿想来在刘宋还存在的时候,是用来存放祭祀礼器,车服,仪仗和一些刘裕生前所用器物的。

只不过这些陵殿现在只剩下高矮不平的基台,上面有很明显经过火烧遗留的痕迹,一些残砖碎瓦散落各处,有些夯土墙壁还没有完全倒塌,不过也已经到了倒塌的边缘了。

除了这三座配殿,只说初宁陵享殿广场到神道这大约五十丈远近的距离中还有两道陵门和陵墙的遗迹,由残存的门,墙遗迹看来,整个初宁陵整体陵区布局很像是个简体“回”字。内外两道陵门和陵墙同样有经过火烧和明显遭过人为破坏的痕迹。

拓跋慎心想,或许这是南齐朝廷派人暗中干的,要不然这里面也太干净了吧?不说殿壁,连夯土墙都被推倒了。说不定一些没烧完的木料和砖石也被附近的百姓搬回家去了。整个陵区足可以用“夷为平地”一语来形容。

小心的经过两道陵门,进入享殿广场,绕过已经只剩下残迹七尺高的享殿残破台基,拓跋慎等人走到坟陵前的高坡下,看见这里仅存着一尊已经只剩下左边鼎耳的大型石鼎,鼎中残留着一些灰烬,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紧紧结合起来了。在石鼎前还有一个用石灰石打磨的大祭台。

拓跋慎抬头看了看坡上刘裕的坟陵,见上面长满了大小高矮不一的树木藤蔓,坟陵都被遮住了,好在这里大概因为当年修建时,铺了很厚的地砖,因此坡上的树比平地山野间的长得小上很多。多是碗口粗,三丈高左右。不过即便如此,想要靠用环首刀来劈砍修剪,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卿,未想陵前林木如此繁茂,若是用刀劈斩,只怕非一日之功。不如今日且简单休整一下,将杂草藤蔓除去便可,卿若是有心,明日可雇些人手来此清整。”拓跋慎不想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现在都快到辰时了,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浪费,而且这初宁陵荒废如此,只怕长宁陵也差不多,难道都去认真修剪不成?

他能陪着一起到这里来,虽说除了看在刘昶的面上外,也有想亲自瞻仰一下刘裕,刘义隆父子的陵墓的原因。但是这件事毕竟是个副本,总不能浪费两三天时间吧?再者他也不是刘裕的子孙啊!

刘文远自从进了初宁陵,看见曾祖父的陵墓荒废如此,心中也是激动不已,再看见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心中简直滴血。他生长都是在江北,刘裕这个名号对他来说,除了有曾祖父这一条外,其他的与他都离得远的很,皇孙的荣耀他也从来没享受过,更无从体验。今日进了初宁陵,见证了他们刘家的辉煌过往,回想起曾祖父的丰功伟绩,胸中不由激荡不已,竟一刻不得平息。

这江南万里之地,千万百姓,都该是我刘氏的啊!刘文远攥紧拳头,望着曾祖父的陵寝想道。

被拓跋慎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刘文远想了一下,答道:“郎君所言甚是。今日得郎君陪祭家祖,已是天幸,岂敢再多劳殿下。”

拓跋慎被刘文远这话说的有些不自然。刘裕英豪雄杰盖世,他前世读史书时就很钦佩。以前在平城的时候,他就想着能来瞻仰一下东晋南朝的名将名士们。现在能参与扫祭刘裕,也算是一偿旧愿,可当不得什么“天幸”一说。

“刘卿过誉了。宋武帝功业垂范,世间少有及者。孤亦感佩在怀。”

看了一会儿刘文远等人除刈藤草,拓跋慎觉得无趣,便和陆光,郑道昭四处看看。最后还在享殿台基找到了一支刻着“彭城刘氏”的箭簇,可惜外面因为长期日晒雨淋,生锈严重,不过磨磨的话应该还可以收藏。而在左边的配殿倒塌的墙壁间,还找到了一个已经没了木柄的铁耜,在上面也刻有“彭城刘氏”字样,看起来可能是当年刘裕平民时期耕田时用的农具。对拓跋慎来说,这个农具比箭簇更有意思,也更有收藏价值。

用了一刻时,将杂草藤蔓和几个新发现的鸟窝清理了之后,拓跋慎命人将准备好的祭器成排放置好,里面除了盛放米饭,麦饭,牛肉,羊肉和几种常用蔬菜以外,还准备了几种干果,果脯,酒和茶都一股脑的摆上。

本来南齐准许用的少牢礼在刘文远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还是不用了。少牢在礼制中属于诸侯的礼度,用诸侯的礼节来祭祀曾祖父和祖父,刘文远不情愿,也不敢这么做。所以在和拓跋慎等人商议之后,决定舍弃少牢礼,只以家礼祭祀。虽然不那么隆重,但是也免于降礼的难处。

拓跋慎和郑道昭二人肃容站在一边,由郑道昭给刘文远做赞导,拓跋慎诵祭文。

祭文是由李彪,郑道昭两人主笔的,主要就是称颂刘裕消灭桓玄,镇压孙恩,擒获燕秦二王,削平江南等等成绩。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本朝也是承认的,拓跋慎不怕有人拿这个攻击他。只要规避掉当年却月阵之事即可。

在这里前后留了半个时辰后,拓跋慎等人才在一起给刘裕施礼之后出了初宁陵。至于两个祠部郎,从头到尾站在一边看着听着,一言不发,只在最后辞别时一同施礼离开,只不过拓跋慎等人是长揖,他们是简单的拱手礼。想来也是有避嫌的心思。

拓跋慎看了两人的动作,心想,看来至今刘家在建康士民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即便刘宋已经灭亡十多年了,遗泽依然还在。这两个人虽然只是简单行礼,但已经是不容易了。他们毕竟现在穿着南齐的公服,不能像他们一样随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巧遇萧嶷

从初宁陵出来之后,又重新启程往东。长宁陵离初宁陵并不太远,据南朝祠部郎说也就四五里路的距离。只不过现在官道上人车多了起来,速度也不像黎明时那么快。

拓跋慎退下祭服,只穿着一件单衫。喝些水压压热意,让陆光将车右处遮光用的芦席放下。好在这四望车四面通风,又是行走的时候,吹吹风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由两个祠部郎在前打头儿,拓跋慎等人于官道中穿行了近两刻,在一个交叉路口左转,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中,看起来这条路应该是平时没有太多人走的小道。

进入林区后,车速也快了一些,感觉气温也骤然下降了许多。这里面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其高度让人必须昂着头才能看到方寸天空,受此恩惠,这里面也比起外面凉爽。

半刻时后,车队走出了密林间的小道后再次左转,拓跋慎看着地上铺设的石灰石,由北到南,宽达十余丈的大道,与刘裕的初宁陵神道非常相似。知道刚刚这是在绕路,现在直接绕到了神道上。

给于忠打了个眼色,于忠领会后,用马鞭拍打着从市中买来的驽马,走到江嵩二人的车边问道:“敢问江郎官,可是已经到了长宁陵中?”

“正是,恰如诸位所见,此处正是长宁陵之神道。方才所经小道为本朝大司马·豫章王殿下派人穿凿而成,取此道省了不少路。若是走正道,要远上二三里路。”江嵩解释道。

豫章王!萧嶷吗?

这个豫章王名气顶顶,在薄薄一本《南齐书》里面可是单传且字数上万的“大牛”。也是当今南朝皇帝萧赜的同母弟,两个人据说关系非常好,萧赜每年都会去几次萧嶷家中饮宴聚会。

这条神道看起来,比刘裕的神道更长,或许有五六里路吧!而且跟刘裕的神道比起来,这条神道上虽然同样杂草丛生,但是经过人和车马踩踏的痕迹非常明显,而且路边栽种的树除了常见的树外,还有很多枣树和桔树之类的果树。与刘裕神道的荒凉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

问了江嵩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长宁陵及其神道附近都是良田美宅集中之地,在这附近就有十几处建康权豪势要经营的别墅。这些别墅区小者方圆十几里,大的有三五十里,别墅区中有山有水,既能种植果树,水稻和桑麻,也能养殖畜类和水族,甚至还能伐园木出卖赚钱。日常供给上足以做到自给自足。所以这条神道上经常会有这些豪家的车马和一些附近有田地的小族小民来往其间。

拓跋慎知道,这种自给自足的封闭经济圈在历史研究上有个名词,叫做庄园经济,和南北朝的寺院经济都非常具有时代特色。在这个长年遭受战乱,经济衰蔽的乱世来说,这两种经济形式可以算作主流经济之外的补充,对于经济发展来说是有其长处的。

不过由此引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更多的家族为了扩大经济利益,满足其贪欲,封山占水,侵占山水鱼泽自然之利时更加猖獗且不知掩饰。兼并小民土地,不许平民樵采渔猎之事简直是家常便饭。

拓跋慎长出一口气。

这种事不只是南朝很常见,即便是本朝一样相当严重。这些地主阶级在兼并土地方面都能无师自通,犹有天授一般。至于说制止他们。根本不用想,不要说门阀制度盛行下的南朝,即便是本朝也没办法。

一路观看沿途景色,走了大约两里时,一行人发现路侧左边有个进深达十丈的一块大空地,刚刚远了没发现。在空地靠着路边的地方停着一辆雕琢精美,悬挂着淡黄色纱帘,配二马的高轮车。车边还站着十几个各带刀剑,身穿单衣的护军。

在这些护军身后还有一座高约两丈的简易凉亭,看起来也是有些年头的。凉亭中坐着一个右手持着棋子,左手捻着长须的中老年人,因为方位的问题,样貌看得不怎么清楚,不过粗粗看来,就觉得是个很有气质和身高都不缺的老帅哥。在老帅哥身侧,还有两个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年轻人坐棋盘边上,看起来像是棋友。

因为互不认识,拓跋慎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准备开口催促快一点时,便见江嵩二人叫停了车夫(雇来的车),稍稍整理了衣衫和头冠后双双下了牛车,朝着凉亭疾步走了过去。

拓跋慎见了,也招呼郑道昭和刘文远下车。看这江嵩二人忙不迭的样子,这老帅哥肯定是个南朝的大人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能这么不礼貌的一走了之了。

江嵩二人走到车边,正要直趋进去,却不料被几个护军拦住,正要开口自报身份时,便见凉亭中的老帅哥抬头看了过来。

江嵩二人也不再理会几个护军,拱手施礼,高声道:“下官祠部郎江嵩(贺鉴)见过豫章王殿下!”

老帅哥就是萧赜的同母弟萧嶷了。萧逸刚刚正琢磨着棋路,听见闹声,抬头看过去,旋即将棋子放进棋盒,起身出亭笑道:“原来是江郎君和贺郎君来此。孤久病宅中,不会群贤久矣!二位贤郎君因何来此?可是陛下宣召?”

萧嶷这么问,当然不会真以为是萧赜要见他,萧赜每次宣见他,都是派身边的近臣或名臣,而不会是两个郎官过来。他这么说,不过是要抬举一下江嵩和贺鉴,表示对他们的看好而已。

江嵩对萧嶷起身出亭的动作感到受宠若惊,连忙回道:“非也,好叫殿下知道,下官等今日是受了部令,陪副北使前来长宁陵。”

萧嶷虽然一直住在城郊的私宅甲第中,但是对拓跋慎为刘文远代请祭拜宋武帝和宋文帝的事还是知道的,不过没想到他今日只因身体好了很多,得了闲暇出来走动的功夫竟巧遇上了。

“原来如此!”萧嶷点点头,抬步上前朝拓跋慎走过来,拱手道:“敢问可是北使当面?南士萧嶷见过北使清河公殿下。”

早听李彪说这萧嶷为人最为和气宽厚,很得建康士庶钦服。

现在一见果真如此。这姿态也太客气了吧,连他这个北人都这么礼貌。拓跋慎也不敢怠慢,急步上前还礼道:“正是敝人,拓跋慎见过豫章王殿下。”

第一百三十章 字谜

萧嶷将拓跋慎,郑道昭,刘文远等人迎到亭下,给拓跋慎介绍了他身后的两个子弟,道:“这两位都是京中新进,陈郡袁氏子弟袁固。”又指着另一个道:“吴郡顾氏顾谦。现为嶷豫章国中僚属。俱是本朝少年英俊。”

“殿下抬爱,下官等岂敢称英俊。本朝如下官等九品下才者车载斗量,如恒河沙数。况区区一袁固。都是殿下抬举后辈,固方得行走王邸。”左侧的袁固接话道。

萧嶷听了赜话,抚须轻笑,没再说话。心里面对袁固的机灵很是满意。

拓跋慎没搭理袁固的自夸,像袁固这种典型外交式自吹的方法史书典籍上多了去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这是本朝荥阳大族,郑氏郑道昭,现于敝国秘书省充职。”

“荥阳郑氏!”萧嶷想了想,不记得北朝的以前传来的书中有说郑道昭这个人啊!

李彪是建康常客,萧嶷见过多次,刚刚还以为这是蒋少游呢?

“敢问,先朝元徽末来使建康的贵朝秘书监郑使君与卿何亲?”

“正是家父”郑道昭拱手答道

萧嶷点点头道:“昔年郑使君来建康时,孤时任丹阳尹,曾远观卿父风采。郑氏本出豪家,累侍魏晋,数代久居公卿之职。只是永嘉南支渡江以来近二百年,却不曾再列公卿之位。建康之中也不闻有何郑氏名家。听闻两年前郑使君由外州刺史升任北朝秘书监,真可谓祖业复矣!”

“此全赖朝廷信重,至尊推恩,家父方有效忠之时!”

“这位是本朝丹杨王长子刘文远,刘卿受丹杨王命,渡江代父上祭父祖宋武帝,文帝。今日慎来此,正为此事。”

“此事嶷昨日便听说了。”萧嶷望着神道说道:“刘郎君此来,倒也是件好事。先朝之时,刘家子弟多遭宋明帝屠灭。以致今建康城中,不复闻有刘氏子弟。朝廷虽专设民户四时祭祀,到底不能尽礼。今日刘郎君不远千里上祭,亦可谓解本朝之急。刘郎君此来想是仓促了些,诸物若有不足之处,可告于孤,孤若能相助,必不推迟。”

刘文远现在对南齐正出于愤恨之中,听了萧嶷的好话,一言不发,不致礼也不道谢。拓跋慎回头看了看刘文远,也不好强令他道谢。萧嶷好话说的再多,在刘文远看来也不足以偿还其父篡国并屠杀刘家子弟的国恨家仇。

袁固在旁见刘文远面无表情,既不道谢,也不回话,连看都不看萧嶷,愤声说道:“刘郎君为何如此不知礼数?我家豫章殿下自在此城郊立宅以来,自谓以与宋文帝为邻,常来长宁陵拜访,又见宋文帝陵前无子孙尽孝,常常遣家奴来陵前洒扫。每闻有刘家妇女上祭,又遣人送上礼物以备不时之需。此节建康内外无人不知。于刘郎君亦可谓有恩,今日殿下好意相询,你怎敢如此失礼?”

萧嶷摇摇头,摆摆手道:“我之好意全出于真心,倒不是想得一声谢。”

拓跋慎听了袁固的话,也有些感佩起来。萧嶷此举或许有为萧氏邀买人心的成分,但是能长期周到的做下来,也足以显示其诚意了。老实说,当刘文远一声谢也不怎么过分。

刘文远也没想到萧嶷为祖父做了这么多,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个谢字。

拓跋慎见此,自认不好再待下去了。他总不好去强令刘文远去道谢吧?再说这事的确不是做些微末好事就能完全抵消的,刘文远不低头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谁让他这一系现在是刘家独存世的一系呢!

袁固见刘文远强项如此,更是愤愤不平,对着拓跋慎道:“听说北朝近年修正文治,大兴礼乐,宣明教化之道。刘文远既为北使下属,未知北使有何话说?”

怎么还扯上我来了!拓跋慎心中暗恼。他们有国仇家恨,又不是两人一起互殴那等小怨,那可是血海深仇。再说他也没有主动命令自己人低头的道理。

不理会这个袁固,拓跋慎对萧嶷施礼道:“慎今日尚有要事,不便再多加逗留。日后若有暇,当登门拜访。告辞!”

萧嶷知道拓跋慎不好再待下去,而且他对刘文远的态度也没什么在意的。就像拓跋慎猜的一般,他这么做也有做给建康士庶看的成分,非要让刘文远给他道谢的事他自认也做不出。最大的好处到手了就行了,何必把最后一根鸡毛也要抢到手中呢?

“既如此,嶷也不再挽留。北使好走!”萧嶷还礼道

“殿下……”袁固看着萧嶷,语气微急道

萧嶷微微摇头,返身进入亭中,重新坐下。

却不料一直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顾谦不知道是因为平日萧嶷过于宽厚之故,还是出于对袁固频频护主之举的嫉妒,竟然几步上前走到拓跋慎的马车前,双手拉着马缰道:“顾某听闻古人言主辱臣耻,还请北使不避嫌疑,仗义直言!”

拓跋慎和张道昭坐在车中,见到顾谦竟然敢跑过来拉着马不让走,不觉心头火起。刚刚袁固小小失礼他可以不计较,可这顾谦现在简直是蹬鼻子上脸。

抬手拦住同样愤怒,举着马鞭正要抽打顾谦的陆光,拓跋慎盯着顾谦的双眼,面色严肃道:“顾卿要孤直言,亦无不可。孤有一字谜,尔若能解之,孤便令刘卿俯首三礼。”

顾谦微微发愣,道:“请北使赐教!”

“尔听清了。有水为济,有虫为蛴。双刀加肋,日月偏移。”

顾谦想了想,面色变了又变,唇角蠕动不敢言。

“哼!陆卿,走吧!”

陆光拉好缰绳,挥鞭击打马背,扬长而去。

亭中的袁固和顾谦呆呆的看着远去拓跋慎,久久不发言。萧嶷则坐在棋盘前,手中沾着茶水,在案上写出一个“齊”字。

双刀加肋,日月偏移。说的不就是先帝元徽建元之季,以武力强行逼刘氏禅代之事么!

“哎!”萧嶷起身,对着还在发呆的袁固道:“回邸吧!袁卿,你今日回城中,孤予你手书一封,你去送于顾府君。”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刘宋皇后谢梵境

回头看了看与初宁陵相比干净整洁许多但是同样被拆了享殿等配套建筑的长宁陵一眼,拓跋慎扶着车壁上了车,与郑道昭坐下后,马车绕过了刻着“太祖文皇帝之神道”的神道碑之后上了长宁陵神道。

走到之前巧遇萧嶷的地方,拓跋慎注意了几眼,看见这里面已经没人,显然萧嶷早就走了。

虽然只是与萧嶷初见,但是拓跋慎对萧嶷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没想到最后却闹出小小的不快。他虽然自认不是自己的错误,终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殿下可是担忧方才以字谜相讥之事激怒南朝?”郑道昭见拓跋慎几次看向路边的杨柏木亭,问道。他跟在拓跋慎身边的时间长了,觉得拓跋慎有时候真的人如其名,做事有些瞻前顾后过于谨慎了,以为拓跋慎这是懊悔了,所以开口相问。

拓跋慎摇摇头道:“非也!此事若非南人无礼用强,我又何至于反唇相讥。错在南人,我有何惧。只是心慕萧嶷长者之风,不想却以小人之由结憾,心下难免有唏嘘之感!”

郑道昭沉默了一下,说道:“却是如此。萧公诚有雅量,少有人及。”

。。。。。。

出了来时的小道,踏上官道后,因为急着早些回去,再加上正是闷热的时候,此时路上的车马比早上少了许多,回去的速度也比早上快了不少。

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估摸着快要到初宁陵附近时。拓跋慎见随行的军士们个个汗流不止,驾车的马匹也热的吐白沫了。朝前仔细看了看,见到左前方有个通衢路口,边上有个长亭,长亭边还有两个卖水果和茶水的老农正在扇着蒲扇,不时看着官道处。

“于卿,先去长亭边暂歇片刻吧!将士们未进早膳,又一路劳累至今,显是疲惫不堪了。还是买了果品茶水给将士们解解饥乏吧?”

于忠此时也是汗流浃背,建康这种酷热之地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忍耐。听了拓跋慎的吩咐,看了看前方的长亭,便道:“是,殿下!”又对左右将士道:“将士们,殿下吩咐,先去长亭歇息一阵。”

早已又疲惫又饿的军士们听了这个好消息,齐声道好,不觉脚下轻快起来,簇拥着马车到了长亭边。

拓跋慎吩咐陆光将车停在长亭后竹林边的背阴处,下了车后,吩咐陆光去将两个老农的水果和茶水全买下,分给将士后,请了两个祠部郎,刘文远和郑道昭上了长亭中。

这个长亭看起来只是用来遮阴和遮阳的,来往的路人来了这里只能站着。想坐的话,只能垫上席子或皮毛。至于箕坐,那是“下等人”的做法,有身份的人那么坐会遭人耻笑的。好在拓跋慎坐车坐的长了,站一会儿倒不觉得累。

站在长亭下,与江嵩二人闲谈几句,拓跋慎见这条官道转折正南方大约一两里的地方有片长达二三里的竹林,竹林后是连绵在一起的房殿楼舍。虽然只能看见房顶的一部分,但其非同一般的建筑群整体气势却遮掩不住。

很明显,这可不是一般王者的宅邸,恐怕里面只仆婢就不下千人啊!而且还故意在外面种植竹林遮挡,显然这宅邸的主人不那么简单。

“江卿,你可知那处宅邸主人是何人?孤观这宅邸广阔非凡,不似寻常庄园啊!”

江嵩顺着拓跋慎看过去的方向,面色微微有些不适,沉默了一下道:“此处正是本朝太子殿下所建之别业(别墅),名曰东田。太子殿下常在此召聚都下名士于此聚会坐论同乐。”

看这江嵩的脸色,只怕这东田不那么简单。只看这占地面积和连群建筑,其规模之盛就不下于东宫多少吧。难怪要在外面种植这么一大片竹林来遮挡。萧赜有时候去萧嶷私邸的时候也会从这官道经过,想来萧长懋怕他的东田别墅被萧赜注意到才这么做的吧。

正说话间,听到后面传来一阵车轴摩擦声,可能是车轴油没有及时加换,声音有些刺耳。拓跋慎转身看过去,发现是后面官道驶来一辆牛车,牛车的立柱上挂着一个纸灯笼,上面写着一个“王”字。

透过垂下的纱帘,可以看见上面乘坐着两个成年女子,都梳着妇人发髻,容貌都属上乘,只是一个显得有些清冷,另一个却有着与曹贵人,冯清相类的婉柔之气。看起来年岁大约都在二十多些。在她们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左右的小萝莉,梳着双丫髻,手中拿着一只纸鸢,靠在车壁上玩耍。在牛车的两边,还跟着六个仆婢跟随着。

拓跋慎只看了两眼,便觉那清冷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他,于是转过身去,免得尴尬。

“刘卿,前时你曾说,临行前丹杨王嘱咐过你,至建康后,还需前往谢太妃,郗妃处祭拜。可还需孤同行?孤正欲往乌衣巷一行,可与刘卿同去。你若独自去乌衣巷中求见,只恐谢氏或为避嫌,未必肯见你。”

按说刘昶一大家子外加兄弟亲族多了去了,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最后只让刘文远祭其父,祖和母,妻,却没有要他去祭诸兄诸弟。不过拓跋慎对此也乐得省事,刘家人实在太多了,真要挨个走一趟,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完。既然刘昶都说明了,他也不会去多嘴提醒。

刘文远听了拓跋慎的话,想了想,知道拓跋慎说的有道理。他父亲有南朝叛臣之名,现在他更是“先朝子嗣”,谢氏真有可能避嫌不见他。

“如此,多谢殿下。文远此行,全赖殿下多方周全,于衷感激不尽。”

拓跋慎开口正要宽慰刘文远几句时,便听见正前方官道转折处传来一阵车马嘶鸣声,听起来人马不在少数。至少也有数百。于是抬头看过去。

很快,十几骑勒马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鞭大声呼道:“太子殿下出行,闲人避道参拜。”太子是副君,礼仪只下于皇帝,皇帝所受的待遇,太子只降等享受,而受百官,百姓参拜也是太子与诸王所受礼仪不同之处之一。

是萧长懋啊!这胖子不在东宫消暑,怎么大热天的还出来晃?

拓跋慎一行除了两个祠部郎和雇来的车夫,都是魏人,当然不必去参拜萧长懋,不过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拓跋慎吩咐陆光将马车再往往路边牵引几步。

萧长懋坐在画轮车上微微闭目养神,不时睁开眼看看。在他的身前还有两个侍女跪在一边扇动帛扇。

他今日本来在东宫中的清凉斋中处理政务,却接到了萧赜的宣使宣他进宫,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萧赜听说母弟萧嶷身体小愈,派他前去探望。

这大热天,他当然不想坐车走上十几里去萧嶷那里,可是皇帝老子吩咐了,他只有接受的义务。只能匆匆让左卫率胡偕之点上三百东宫甲士,连仪仗卤簿都不要便急急出发了。

胡谐之骑着马,走在大队人马前面开路,所以最早看见拓跋慎一行人的就有他。

“殿下!”胡谐之打马到萧长懋的车边,说道。

“何事?”萧长懋闭着眼睛问道

“殿下,虏使正在前方东田长亭中。”

“嗯!”萧长懋睁开眼,坐正身体,刚刚的慵懒之色尽去,说道:“他怎么在这里?”

“臣见江嵩也在,想来虏使是去了初宁陵方归。”

江嵩二人见萧长懋的人马到了通衢,一起到路边低头长揖。拓跋慎直到萧长懋的坐车到了十几米外才与郑道昭,于忠走到路边,拱手道:“外使见过太子殿下。”

萧长懋仿佛没看见长揖作礼的江嵩二人,吩咐停车后,肥球一般的身体下了车,面带微笑走到拓跋慎面前道:“我方听胡左卫说见北使在此。天酷如此,北使不在馆中,怎么到这郊野之地?”

“诸事繁忙,不如太子殿下逸乐。殿下不在东宫,何以至此?”

萧长懋摸摸小胡子,轻笑一声,说道:“至尊昨日听闻豫章王叔病体小愈,故今日遣孤出城探望豫章王叔。不想在此巧遇北使。此处正是孤之东田小邸,北使若有意,可先去东田中小歇。待孤回来,好一尽地主之谊。”

“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只是,主人不在,客人怎么好安坐?殿下既受齐主诏,外使不敢多耽搁,若是有暇,外使自当登门拜访。”拓跋慎现在热的不行,只想早点回去洗去一尘污垢,哪里肯在这里久留。

而且他觉得此时萧长懋给他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虽然对他还是一如前几日热情,不过却有些故作姿态之感。好像有些想疏远他的感觉。

萧长懋面色不变,依然喜色不浅,只不过因为在他这胖嘟嘟的脸上显得有些好笑:“好!既如此,孤便不多做挽留了。”说着眼色往边上瞟了瞟,忽的微微愣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拓跋慎还是注意到了。

“臣妾王谢氏见过太子殿下!”

拓跋慎回身看去,原来是刚刚那位给他曹贵人和冯清一般感觉的花信美少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下的车,此时站在车前肃礼拜道。

在她的身边,正站着那个手拿纸鸢的小萝莉,不过现在小萝莉的纸鸢不在手上。而更让拓跋慎惊讶的是,那位气质有些清冷的女子却依然端坐在车上,只看着路边的修竹,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来了太子一般。

“原来是王秘丞夫人”萧长懋随口回了一句,便回过头道:“孤尚要前往探视王叔,就不再耽搁了。北使若有闲时,可来东宫一游。告辞!”说完拱手上车,驱车而去。

拓跋慎看着萧长懋肥胖的背影,怎么都感觉他有些小狼狈。

这车中的女子是谁?怎么连萧长懋似都不放在眼里?南齐还有这种大人物?

“姑母,日已近午时,再不走,二娘儿可又要闹了。”拓跋慎正疑惑这车中女子身份时,耳边传来一阵清脆悦耳之音。

原来是车中女子见萧长懋驱车走了,才转身对车下的王夫人说道。

王夫人低头见女儿小脸上果然有了急色,也不再耽搁,对拓跋慎敛袖轻施一礼后,将女儿抱上车。

拓跋慎也赶紧还礼,想了想,便又对车中女子行了一礼。车中女子见了,也端正身姿还了礼。

看来这女子并非什么清高之人啊!怎么对萧长懋丝毫不加以辞色?

郑道昭旁观良久,心中也对刚刚视萧长懋若无物的女子到底何方神圣颇有兴趣,等王家的车走的远了,便对江嵩问道:“江君,方才那妇人是何人?缘何见了贵国太子,却不下车参礼。其情可称怪矣!”

江嵩闻言,面上也有疑惑之色,片刻后道:“是本朝故汝阴王妃。”

“汝阴王?贵国何有此爵,却是未曾听过!”郑道昭想了想,摇摇头道

拓跋慎也对汝阴王之号感到陌生,路上李彪就将南齐诸王家谱大略说过,也没听说有汝阴王其人。再说,一个王妃怎么敢对萧长懋这个太子无礼,而且萧长懋当时大概也有顾虑,不敢追究。这可不是一个王妃的名份能做到的。

江嵩见拓跋慎二人都不明白,又道:“汝阴王并非国族,正是先朝逊帝。禅代以后,本朝以逊帝为汝阴王,行先朝正朔。待之以客礼,上书不为表,答表不为诏。如古之三恪故事。”

原来她就是刘宋末帝刘准的小皇后谢梵境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萧长懋之谋

要说按照刘宋的皇后选择来说,谢梵境应该是做不了皇后的。自从南渡以来,建康皇权倾颓,历代皇后历来不在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两族中访求,东晋唯一一个王氏皇后还是晋孝武帝在收回皇权的情况下为其子司马德宗所聘。

进入南朝以后,刘义隆为其太子刘劭所聘是陈郡殷氏女,宋孝武帝刘骏,宋明帝刘彧的皇后虽然都是琅琊王氏女,但是他们原本只是宗王之身,上位靠的都是武力,非是寻常继统,聘娶王氏女也是早年由刘义隆做主,联姻也是在政治上安抚大族的行为。

而且他们给各自的太子聘的是庐江何氏与济阳江氏,相对于王谢,何江两族都是后起之秀。而刘宋最后一个皇帝刘准的皇后谢梵境出身要比何,江高不少,是在刘准升明二年所聘,当时刘宋在朝堂上忠臣如荆州刺史沈攸之,司徒袁粲,尚书令刘秉都已经被萧道成诛灭,刘氏政权已经流移萧氏。

照拓跋慎猜测,谢梵境这一近两百年来第二个出于王谢大族的皇后之入嫁,或许是当时的太后王贞风的最后一点努力,可能是希望依靠王谢的名望为刘氏聚拢一些人心,延缓刘宋的寿命以待时变。

不过王谢这种大族,注重的是门户利益,根本不可能再上刘家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而萧道成或许也是不耐王太后的负隅顽抗,在之后的几个月加速其篡位步伐,于是次年,即升明三年初刘宋灭亡。此时距谢梵境为皇后之期不过区区数月而已。可以说,她这个虚名担的冤枉了。

。。。。。。

拓跋慎想了又想,只觉其中应该还有故事。谢梵境虽然有南齐国宾这一条身份,可以不必向萧长懋行臣礼。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礼法之外还有现实呢?她现在也就空有个虚名而已,萧长懋可是正牌储君,就算是她还觉得自己先朝皇后的身份不同于凡人,也不会连“死知府不如活老鼠”的道理都不懂啊!刘宋都灭亡十三年了,怀念他的人也只能在心里面想想,可没见谁敢正大光明说自己是宋臣的。

而且她现在总不可能一个人独居吧?刘宋灭亡,刘准死了,谢家总要把她这个谢家女接回家,以示跟刘宋分道扬镳,要不然岂不让萧齐觉得他们怀念刘氏,不甘心侍奉本朝嘛?

所以就算谢梵境本人不给萧氏颜面,谢家也会主动“教导”她的啊!断不至于像刚才那般作为才对。这里面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等萧长懋走后,拓跋慎一行在东田长亭中停留了一刻时,才重新上路。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正午前二刻才过了青溪,进了北篱门后,与江嵩二人辞别,直接回了庆义馆。

再说萧长懋匆匆上了车后,面上不豫良久,看着路边景色不说话,直吓得旁边两个婢女低着头,连酸胀麻木的手腕也无瑕注意了。

胡谐之打马一边,微微侧身道:“殿下,这谢氏女无礼太甚!”

萧长懋闭上眼,不说话。

“殿下,要不,待臣回城之后,去一次乌衣巷”胡谐之见萧长懋不说话,以为萧长懋赞同他的话,于是顺着道。

“胡卿去乌衣巷,要说什么?让谢氏将此女缚来东宫谢罪吗?”

胡谐之哑然不知怎么开口。以他的意思,去向谢氏告一状,要他们管束好了谢梵境,让她知道什么叫君臣之仪。刘宋早就亡了,她谢梵境既托身新朝,就该进退如仪,去旧迎新,不要还端着皇后的身份。

可现在萧长懋的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当然不可能主动去说这种话。否则传出去建康内外还不把他当作佞臣啊!到时候连萧长懋的名声也得带臭了不可。

萧长懋道:“此事孤自有主张,毋需卿忧心。庐陵王弟那里,你多注意一下。哼!没想到他母子竟还有远亲。”

胡谐之见萧长懋说起正事,也不再纠缠谢梵境的事,说道:“殿下且安心便是,庐陵王一向举止轻佻,不服陛下训教。臣已收买了庐陵王邸几个家臣仆婢,许了不少好处,也安排嘱咐好了。只要他做了逾矩之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定逃不过殿下的耳目。”

“卿清楚便好。此事卿要亲自盯着。当初蛸庶人便是你受命前去荆州收捕,他母子奈何不得孤,却免不了记卿之仇。这一条卿心中当自知。”

“臣奉诏讨捕逆贼,何罪之有?便是满城议论,臣亦无所惧。又何惧庐陵王私怨!”胡谐之大义凛然严肃道。说起来他这话倒也不是全然做作,当初的确是萧赜下的诏要他去抓的萧子响,而且萧子响也不是他杀的,杀他的是丹阳尹萧顺之。他只不过没有答应萧子响回建康求见皇帝的要求罢了,而且这都是萧长懋的主意。

“嗯!”萧长懋右手食指敲击着车壁,沉默了片刻道:“萧顺之病情如何了?还能不能撑的住?他这丹阳尹的职位孤为他固保数月之期,内外臣僚已多有非议,若再无起色,孤也不好强为了。”

“这……”胡谐之犹疑道:“臣近来已经多次派人前去探视,太医令也去过,说难过本月,这两日萧家诸郎都足不出户,看来萧丹阳大归之期似已至。”

“既不能痊愈,何不早言!至尊已为丹阳尹之事两次告谕孤。却叫孤白白遭了斥责。”萧长懋说着面带恼色,捏着拳头捶了一下车壁气愤道。

胡谐之见此心中微有不适,不觉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萧顺之好歹也是受了萧长懋之令杀死皇子的,可谓拿着全家性命冒了大险。现在眼见萧顺之都要死了,萧长懋竟然还说出这种无情之语。

不过这种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听说萧衍有个女婢被发卖到了庆义馆,萧衍曾派人去庆义馆讨要未果。此事卿可知?”萧长懋想起放下萧顺之的烦心事这两天听到的一个流言,随口说道。

他倒不是真的对萧顺之毫无感情,只不过萧顺之也不算他的绝对心腹,而且他已经有了给萧顺之安排后继者的腹案,要不是因为萧顺之的病一直拖着,他早就去向萧赜推荐了。现在知道萧顺之好不了了,不免心中烦恼。

“臣也听说过,此婢听说是萧丹阳故吏之妻,为衍妻郗氏所发卖。”

故吏之妻?那怎么成了萧家的奴仆?

萧长懋脑中闪过这个疑问,但只觉不值一提,并没有说出来。

“萧衍怎么说?”

“萧順之终没之期已在眼前,萧衍侍疾不暇,哪里有空闲计较?看来他许是就此认下了。”胡谐之回话道:“殿下,可有何吩咐?”他以为萧长懋又有什么主意了。

“若是孤遣人去庆义馆为萧衍讨还此婢,卿看可行否?”

“殿下若是开口,庆义馆岂敢不从?只是,恕臣直言,殿下国之储贰,屈尊只为一婢,恐为士人所笑。”

萧长懋笑了笑,说道:“孤戏言尔!”

萧长懋与萧子良之母早已去世十年了,萧赜即位后,没有册立皇后,只因张淑妃生了第三子和第四子,便将宫中诸事托给了张淑妃管理,只不过因为不想让外人误会,并没有让张淑妃入住皇后的寝殿——显阳殿。三年前,萧长懋讽人劝谏,萧赜这才将张淑妃在后宫的管理权收回,此事自然与萧子卿兄弟结下了仇怨。

而萧子卿兄弟在其母张淑妃得势时,于萧长懋兄弟面前不免有张狂之举,比如,曾经将准备分拨给他的宫婢私下选走了好颜色的,又比如,萧子响出任荆州刺史时,萧长懋派人代为饯行,不想萧子响却自称饮酒不能过量,只饮了半杯便罢。如此种种更让萧长懋多年记恨于心。

自从四日前他在东宫得知了张淑妃与拓跋慎的关系,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萧子卿此人一向有轻佻的毛病,说话做事有时候不知尺度,对朝廷的典章制度也了解不深,偶一得意便有轻狂之举。现在他和北使既然是远亲,若是能于两人交接之中,抓住萧子卿失礼违制之失,轻则治他个轻慢法度,重则治他个里通外国。若能就此废掉萧子卿当然最好,即便不能也不过是浪费点功夫。所以这两日,他便吩咐了胡谐之去收买萧子卿邸中臣仆奴婢,好做他的暗间。

没想到今日在宫中遇见了皇帝宣召萧子卿,原来是皇帝决定后日一早去幕府山行猎,准备请北使同去,所以命萧子卿设宴转告北使此意。此事让他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所以才有了刚刚再次嘱咐胡谐之之事。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阅武

在东田长亭中休息了一刻时以后,一行人重新上路,大约近半个时辰以后才进了北篱门。在北篱门边与江嵩二人辞别以后,拓跋慎等人直奔庆义馆。

本来今日天色微明时分出发,就是想着能够早些回馆,没想到还是耽搁到了正午才回到馆中。等到了馆外时,所有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

下了车,拓跋慎与郑道昭,陆光,于忠,刘文远刚刚走到门外,便见刘腾从里面快步奔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信函。

“殿下,午前巳时有个自称齐朝庐陵王家丞来馆中拜访,送来了一车冰和瓜果,小奴已将之安置在了阴室。这是齐朝庐陵王家丞留下的书函,还请殿下阅览。”

萧子卿!他派人来干什么?

自从前天见过萧赜出宫以后,拓跋慎就没有再与萧子卿见过面。没想到他今天就派人过来了,竟还送了冰块。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拓跋慎感受着炎炎烈日,顿觉萧子卿还是很会做人的嘛!

这建康他们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得到冰块。而且这种大热天,就算找到了卖冰块的地方,价钱肯定也不低,也许有钱都买不到呢。

拓跋慎接过书信,并没有马上打开,与郑道昭等人上了门阶,拆开信件,边走边看,问道:“李卿,蒋卿可在馆中?”

“都在馆中,李公,蒋公午时前便回了馆。”

“嗯!刘卿先去为孤备下温水,稍时便用。”说着便往正堂去。

此时李彪和蒋少游二人正在正堂中。他们两人今日一同出馆在城中各处“游玩”访问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馆中,现在正分案记录着一路见闻。

这些都是拓跋慎吩咐清楚的。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先把所有的见闻都分门别类记下来,然后再互相论证一下其中是否有抵牾,最后做出总结写出正文。这些正文才是此次出使的重点。为此拓跋慎还按照前世的文案图表做了一个访问表,将要访问的各个重点分别清楚,嘱咐李彪二人应对着表格记录。

这些访查结果都要整理清楚后再存放进箱子中锁起来。这些文件还要带回平城上呈给皇帝御览,最后也会成为白台中的存档之一。

与李彪二人礼毕后各自坐下,郑道昭问道:“殿下,庐陵王说了什么?”

“无他,只说请孤今夜前往其邸赴宴。”拓跋慎将信件折起放进袖中,说道:“卿等之意,可应否?”

上次去了萧赜的后宫见张淑妃的事,差点成了自己的漏洞,拓跋慎现在也不好再独自下决定了。所以想先问问李彪等人的意见。

郑道昭想了想,看了看李彪。李彪是副使,他不先开口,别人也不好说。

拓跋慎见郑道昭有话要说,便道:“郑卿何意?”

郑道昭见拓跋慎主动问起,说道:“以下官之见,殿下当遣人婉拒庐陵王之请。”

“郑卿此话怎讲?”拓跋慎不解道

“左传有言「大夫无境外之交」!为示公而无私之意。昔日吴诸葛瑾使蜀,与其弟武侯公事对接之外,并无私见,正此意也!庐陵王与殿下虽为外亲,然国别异属,不当与之往来过密,失使臣之体。”

拓跋慎听了郑道昭的话,沉默起来。“大夫无境外之交”,说的是春秋以前的规矩,那时候周礼严密,不仅是平常的私交来往,即便遭遇外国亲友的丧事都不准越境奔丧。不过自从进入春秋战国以后,这条规矩就已经被打破了。否则吴国的季札也不会留下与郑国子产相交的故事,战国的魏齐也不会因为秦国逼迫的原因跑去找平原君赵胜请求庇护了。

至于诸葛瑾,他不私下会见诸葛亮,可能是以示大公无私之意,也可能有出于免遭孙权猜忌的考虑。而且他与诸葛瑾不同,诸葛瑾在道理上有可能会背叛吴国,可他是皇子,本身就处于不疑之地,因为在外人看来他没有背叛朝廷和串联南齐的道理。

“李公意下如何?”

如果李彪也不同意的话,就从善如流吧!拓跋慎想道

李彪摸摸胡须,说道:“以下官之见,殿下当去!”

拓跋慎和郑道昭等人听了李彪的回答,大觉惊异。在郑道昭看来,李彪肯定是与他持相同见解的,他说的都是正理,而且也是持重之言,李彪没道理反对他的说法啊!

“以下官愚见,萧子卿请殿下赴其邸,或是承齐主之意。”

“李公此言有何据?”郑道昭问道

“郑君不知,李某今日与蒋公同游建康,于玄武湖横堤见齐师水陆往来不绝,听闻齐主下令,于湖北至于幕府山一带封禁,不准民间樵采渔猎出入,又在湖上聚舟舰数百。想来齐主或有讲武之意。彪五来建康,三观齐师,或陆或水。今日殿下屈尊亲来,齐朝岂能不阅武示威。今日萧子卿延请殿下,想来或为此事。”

拓跋慎沉默片刻,点点头说道:“李卿所言,大为有理。”阅兵恐吓对方是南北两国经常干的事,以前本朝也经常做。如此看来,萧赜请他一同阅武也是很有可能的。

。。。。。。

讨论完赴宴的事后,拓跋慎就往后寝走去。刘腾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水。

进了后寝,便看见陈夫人正在收拾着挂在竹竿上的衣物,这些衣物都是拓跋慎的,有几件还是昨天买来的汉服。

这些衣物拓跋慎打算自己穿用的。

好不容易来一趟建康,不好好游玩一下太可惜了,所以拓跋慎打算过几天出去走走。不过考虑到胡服装束太过扎眼,走在外面的话,他看了风景,可他自己也会是别人眼中的风景,而且说不定一路上“索虏”之声不绝于耳。还不如穿汉服,散了辫发扎童髻方便。至于这么做会不会传回平城受责难,他才不怕。其实平城很多长期接受汉族文化的国族就偶尔会穿着汉服在家中走动,只不过正式场合他们不会这么做罢了。

至于陈夫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自然是拓跋慎特意吩咐的,陈夫人一看就是家教颇好的闺中女子,自然不能跟那些“俗人”相提并论,于是在考虑之后,就将陈夫人母子安排在了后寝中。一来可以与小陈庆之亲近亲近,二来,陈夫人与陆光可是大不同,他虽然不可能对陈夫人做什么,但是有个淑女侍候左右,既能爽心,又能悦目的感觉,就不是陆光这个粗汉子能比的。

而与陈夫人同来的几个婢女都被拓跋慎昨天分赐给李彪几人了,不过其中郑道昭却没有接受,也不知道是他夫人手段好,还是他顾虑自己的形象。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陈家故事

午后与李彪等人共膳之后,拓跋慎拿着李彪,蒋少游做的寻访记录,与陆光,刘腾回到房中。这些他还要再仔细看看,记清楚,省的回去之后复旨时思路不清。

看记录上的记述,李彪二人今日去了建康北市,访查了东市的大小,公府成员规制,各大小商户进出的商品的种类,数量以及市税情况。其后又去玄武湖南岸周回数里,查看南朝在此修筑的横堤,还绘制了一张玄武湖南岸形势的简图。

待将这些记录归置好,锁上箱子,将钥匙给了陆光后,拓跋慎回到窗边的几前坐下,通过矮窗看见偏房的陈夫人母子正对坐着,一个做的绣工,另一个正对着母亲研习经典。

“陆卿,你去将午前庐陵王所赠的瓜果用冰镇了,分送些予李卿,郑卿诸人,若有余者,可再送些予陈氏母子。”

等陆光出去后,拓跋慎吩咐刘腾将榻上矮几推到一边,平躺下休息起来,刘腾则拿着羽扇在榻边扇起风来。

当今世道不比后世,一般人都没什么夜生活,所以不流行午休,也就一些贵族有中午小憩的习惯。

拓跋慎昨夜因为酷热的原因睡得晚,凌晨又出发去了钟山,午膳的时候就有些困意了,现在忙完了正事之后,就更觉眼皮沉重,自觉困的不行。又想到今夜还有夜生活,不休息好了到时候犯起困打起哈欠可太不雅了,还不如趁现在还有些时间,休息一会儿。

“刘卿不必久候,留一刻时可自去休憩。今夜去庐陵王邸,卿可同去。”

刘腾跟着他也有几个月了,平日里忙里忙外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侍候他也算颇尽心力。入建康后这几个天他都是留陆光在身边伺候,有外事要办都推给了刘腾,刘腾也从无懈怠之意,凡事尽心尽力,拓跋慎自觉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疏远他。不如今夜带他一起去,也算安安他的心。

刘腾跪坐在榻边挥动着羽扇,听了拓跋慎的话,心中也激动不已,小心的深呼吸一下,压下心中意动,手中的羽扇只留下残影。

他知道平日里殿下虽然在面上待他与陆光并无二致,但一有私密之事,都是由陆光去伺候操办,他大多负责外务。如此长久下来,他也看出拓殿下对他远不如陆光那般信任。不过他没有什么怨愤的想法,陆光毕竟多年跟着殿下,不是他能比的。要想得到殿下的信重,短时间只能用忠诚勤奋来自励自验。所以几个月来殿下有吩咐他无不亲自操持。好在这几个月的辛劳今日总算有了回报,试问他岂能不激动万分。回想这几个月忙里忙外,尤其是这几日早出晚归在建康诸市诸般奔忙,都要落下泪了。

。。。。。。

未时中

“知了……知了……”

一阵接一阵的蝉鸣噪声透过窗户交替传到房中,模模糊糊间,休憩中的拓跋慎被吵得睁开眼,脑子放空了两秒后才感觉到右后方吹来的阵阵微风。

“陆卿,何时了?”拓跋慎坐起身,问道。

“陆君二刻前便去了前庭,殿下要寻他吗?”

拓跋慎听着后面传来的悦耳之音,下意识便知是陈夫人。

“夫人缘何在此?”拓跋慎站起身,拉整齐了衣衫,奇道。陈夫人虽然住在后寝中,但是素来不会不经传唤进他的房间的。他刚刚下意识还以为是陆光呢!

“陆君担忧殿下酷热难耐,行前便使妾来侍奉殿下。”陈夫人停下羽扇,微微屈身礼拜道。

原来是这样啊!

“夫人这几日在馆中可还习惯?”拓跋慎看着陈夫人右臂上和厌腰间隐露的长绢素带,转开视线说道。

难怪别人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陈夫人现在还只是束着长绢束带就有一种别样的风致了。真不知道她一身重孝会如何动人呢?

“妾生长于江左,流移于三吴二十余年。自从亡夫故去后,四顾之间,山河虽有不同,然于妾而言,并无异处。”

看来陈夫人对她丈夫的感情很深啊!拓跋慎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这两天他一直都想跟陈夫人说一下日后前往江北的事,只是一直没机会说。没想到他的话还没开口明着说出来呢,就聆听了陈夫人对她丈夫如此一段深情之语。不由得只觉日后此事更不好开口了。

陈庆之他是要带回平城的,可是陈夫人的丈夫葬在建康,中国人不分古今又都是有安土重迁的习惯,要她离开建康远行千里,也许以后几十年都没有机会为丈夫上祭,只怕他未必愿意去。当然,他自然可以合法合理用强,但是若因此和陈家母子结下仇怨就不美了,这么做也背离了他的本志。

陈夫人见拓跋慎面有难色,便问道:“殿下可是有何烦恼之事?妾母子寄居馆中,既为殿下奴婢,若有能效力处,不敢推迟。”

早说完晚说都是说,既然陈夫人自己开口了,干脆直说吧!

拓跋慎道:“夫人既如此说了,孤便不再隐瞒夫人。夫人当知,孤身负王命,不得久留建康,许在两旬间便要渡江返朝。”

“夫人至馆中,虽说是机缘至巧,但也可说是天意使然。孤素来深信天道有知,无物不照。是以欲请夫人母子同往江北。”说到这里,拓跋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古怪,搞得好像他就像中不怀好意,诱骗良家女子的世家公子似的。

“夫人若是以陈君为意,孤可留人为陈君迁葬江北。夫人勿以为虑。”

陈夫人微微低下头,沉默良久后,才抬起头说道:“妾母家前朝时也是地方著姓,只因族中长辈当时担任桂阳王掾属,事后举族被收入狱中,削除士籍。族乱之时,家父因与先舅是挚交,送妾至亡夫家中躲藏。禅代之时朝廷下赦诏,家父才得以应赦出狱。第二年便由家父做主,将妾许于陈氏。”

“其时陈氏因妾母家牵涉反逆,害怕受到殃及,多次反对这桩亲事。是先舅坚持之下,妾才得以入陈氏家门。七年前先舅故去,亡夫守丧三年毕之后,没有辞别亲旧便携妾母子来建康。亡夫故去之时,曾说既自绝亲族,也不用再扶灵回乡,可就近葬于建康。”

“亡夫故去后,妾一人在建康举目无亲,本想携小儿回义兴。幸遇萧参军善心,妾才得以有尺寸之地存身抚养孤子。”陈夫人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可能是想起在萧家的遭遇,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如今,妾夫家残破,只存一子相依,再无他念。余生所求,只愿小儿无灾无厄,平安成人。庶几不愧对亡夫。”

“建康之于亡夫,虽亲不若乡里,但好在还是南土。亡夫虽常说自绝亲族,妾却知他心中苦闷,建康虽非义兴,到底离义兴不远。迁葬之事自不必说。妾母家,夫家家中数逢大变,亡夫生前尚不能周旋之间合于礼度,我孤儿寡母岂敢再求处处动静依礼。只求殿下允小儿行前再去墓前扫祭便可。”陈夫人说着屈身下拜。

拓跋慎上前一步,拦住陈夫人,说道:“夫人所求,诚人情至理,孤岂敢不允。夫人宽心,孤行前当为令郎备办诸般果品祭物。”

“妾代小儿谢过殿下!”陈夫人不顾拓跋慎拉着她的双臂的手,还是强要行礼。

要说自来庆义馆这几天后的经历,陈夫人自己也有诸多不解之处。她当初刚刚进馆之时,心中便害怕会遭遇不幸之事。等见过拓跋慎之后,却是因祸得福,得以与儿子留居后寝,免于像其他几个婢女为人侍寝的结局。这两日她也多次暗暗感到幸运。只不过她心中实在不理解的是,拓跋慎与她母子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对她母子如此善意。

若非拓跋慎年龄比陈庆之只大了一二岁,举止之间对她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她都要胡思乱想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再遇永嘉公主

陆光和刘腾结伴进入后寝,隔窗远远看见拓跋慎正端坐在窗边温习典籍,两人疾步进入房中,走到拓跋慎座榻边轻声道:“殿下,已经到酉时末了。”

拓跋慎面前的矮几上铺着两卷书,右手则抄记不止,听到陆光的话,抬头看看窗外,见庭院间的遮阴区已经移到了围墙上,回过头说道:“李公等可在馆中?”

“不在,李秘丞与蒋侍郎申时中暑气稍减便去了秦淮水”

拓跋慎将手上的笔搁下,揉揉手腕,起身吩咐陆光两人将书册卷籍收好。

他本来打算请李彪,蒋少游二人一同去的,可是现在他们出去了,秦淮水一带那么大,又不知道他们此时在哪里,短时间肯定找不回来。无奈之下,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沐浴之后,拓跋慎在陆光的帮助下换了身衣服,顿时感觉清爽很多。梳理好发辫,整理好衣服,与刘腾出了馆门。于忠已经将马车备好,又点了七人随行前往,为了避免受人注目,所点的都是汉族出身的军士。

因为都是第一次来建康,没人确切知道庐陵王邸在哪里,路上拓跋慎让刘腾找了几个路人打听,才知道萧子卿住在清溪以东的东郊。清溪是孙权时期开挖的河渠,因为当时建康初见规模,人数不多,所以清溪离主城区并不远,东晋南朝建康以玄武湖(后湖),清溪,秦淮水,长江为地理限隔,清溪居东,所以清溪以东被称为东郊。

车队一路沿着街衢南行,过了清溪中桥,又找了路人问了清楚,顺着清溪往北行了大约一两里转道便是一条宽有八九丈的街道,很是笔直,街道边有一石坊,上面书写着“清溪里”三字。往里面看去,两边除了高墙和望楼却看不到有多少门户。这里面多是高官权贵和皇族子弟的宅邸别墅,每一家占地面积都大得很,有的甚至能占满一条街道,所以多见门墙少见门户。

順着清溪里长街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左边有家门户前停了不少牛车,路边还有不少马匹绑在拴马石上。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晦暗起来,也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不过按刚刚问的路人所言,萧子卿的宅邸在右侧。而且这家门户上覆的瓦所以就没再多加注意,只是打马经过的时候看了看里面,发现不少身穿士服的人。在这家门廊上也挂着灯笼,上书一个“萧”字。

拓跋慎还注意了一下这家的正门两侧的高层望楼,见上面各有两三人手持长矛驻守,看起来应该是个武将宅邸。这种用军士守卫府邸是两晋南朝的规矩,这些居住在建康的将领都各有私兵部曲,他们都在府邸中畜养私兵家将,积蓄粮食武器,而且不会受到舆论责难。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当年刘宋后废帝在夜间微行时路过萧道成清溪宅邸时,想要突袭萧家。当时萧道成在东府城,萧道成次子萧嶷在家,得知了后废帝将要路过家门口的消息,就让家兵家将持兵挥舞,在内鼓噪不休,后废帝通过门墙看到这一情况,以为萧道成做好了准备,才放弃了血洗萧家的打算。可见当时萧道成就是这一制度的受益者。

继续前行小半里,才到了右边的一座高门大户前下了车,这间门户比刚刚经过的那家要高大许多,正门有左中右三道,中间的门是黄色,两边是红色。两侧站着十几个持戟军士。

“刘卿,你可将孤名刺予庐陵邸。”

趁着刘腾上前递名刺的功夫,拓跋慎召来于忠,道:“于卿,你等身备兵刃,就不要进去了。此地离秦淮水不远,数日来卿辛劳备至,今夜正好酬卿辛劳,卿可暂去秦淮水游玩,亥时来此与孤同归庆义馆即可。”

现在的秦淮河与后世的秦淮河一样是繁华之地,第三产业也很兴旺。他受限于身份,如果只是泛舟游乐还行,秦楼楚馆肯定不可能去。于忠等人倒是无所谓。于忠这几天一直在他身边伺候,明天后天说不定就要去参加南朝的行猎讲武事,到时候更加忙碌,不如趁这个时间让他去消遣一下。

在门外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见萧子卿从左侧的正门中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身穿锦帛长裙的少妇,正是萧子卿的王妃庾氏。其后跟随着十几个婢女。不过并没有看见萧子卿的庐陵国属官。

待拓跋慎与庾氏见礼过后,萧子卿将拓跋慎迎进宅邸,绕过石(屏)影壁时,说道:“二郎何以如此晚来?我本欲请你一观我庐陵国中僚属俊杰,却迟迟不见你来,只能遣散了他们。”

“慎初至建康,不耐此地暑热。故此待暑气大减之后方才出发。又不知阿舅府宅何处,一路寻问,故而此时才到。阿舅莫怪才好。”拓跋慎一边看着为路边石柱灯点上火烛的几个婢女,一边说道

萧子卿愣了一下,才道:“却是我的不是了,没想到这一节。”

一盏茶后两人走到前厅不远处,看见诸多婢女手中拿着灯烛在前厅和回廊间来往不绝。此时前厅中已经满堂火烛,照映的如同白昼一般。伴着透出门外的明亮光线,还有一阵阵的笑闹声传了出来,听来便知是小女孩的笑声。

是萧子卿的女儿吧!萧子卿今年二十多了,年龄跟皇帝老爹差不多,想来他的女儿年龄也不小了吧。拓跋慎想道

跟着萧子卿进了前厅,拓跋慎顺着笑声看过去,却见三个小女孩依偎在一侧,或座或站在一张矮几前,矮几上放着一个方形棋枰,棋枰中放着几个棋子,一个约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棋枰前用细小的食指撩动着棋子。一声欢呼,在她左右站着的两个女孩拍掌嬉笑起来,原来是她们的姐姐赢了一子。而在棋枰另一侧,是一个身着淡紫色长纱裙,腰间束着一条由银线织绣成云纹白束带的十几岁少女。

“四妹,你且看谁来了?”萧子卿挥手赶走了室内的几个婢女,笑道。

正要伸手拂动棋子的少女听到萧子卿的声音,赶紧收回手,端正身子抬起头看过来。

原来是永嘉公主萧灵媛。

“二郎!……阿兄所言贵客,便是二郎么?”萧灵媛惊讶道,随即起身上前见礼。

拓跋慎还礼后也觉得奇怪,萧灵媛贵为公主,怎么会这个时候还在萧子卿府上?所谓男女十岁不同席,即便是兄妹都不例外啊!按理说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凉风楼

萧子卿在旁解释道:“二郎毋疑。四妹来此,乃为我所请。今日我奉召进宫,父皇陛下有意在幕府山讲武行猎,借以检校诸军,是以有意请二郎同往一观,故遣我告知二郎。我寻思二郎难得来邸做客,便请旨邀四妹小住一晚,明日一早便要送四妹回宫。”

萧子卿说完,招呼站在母亲庾王妃身边的三个女儿,道:“大娘儿,快与妹妹们见过阿(从外)兄。”

拓跋慎放眼望去,只见萧子卿这三个女儿此时正好从左到右,由高到低排列好了。最大的女儿身高大约比他矮了一个头,最小的又比最大的矮了一个头。

三个小姐妹一起上前,道了声安后又跑回到母亲身边。她们早前便得了母亲嘱咐,说是会有客人拜访,要她们不得骄顽。

据萧子卿说这三个女儿最大的叫陵华,有八岁,第二个女儿叫云华,六岁,最小的才五岁,还没有正名,因为生于二月,所以取了个乳名叫杏奴。

叙完主客礼后,萧子卿吩咐家仆奴婢上了冰镇果品和各种饮品,然后才坐到主人位上。因为古人讲究坐北朝南,而正北面南又是人主之位,人臣不得侵尊,所以萧子卿的位置并不是在正北,而是往边上稍稍左移了一些。拓跋慎坐在萧子卿的左侧,刘腾站在他后面。庾王妃和萧灵媛姑嫂两人在右侧,几个侍婢分列在左右。三个小女孩则被婢女带出去玩了。

“我听闻二郎今日一早去了钟山?”

“正是,我初离都时,丹杨王请家中五姑母代为说项,遣其子同来建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故此今日才陪副刘家郎君同往钟山。”

“刘家在建康已无甚男丁。我去岁陪驾前往豫章王叔宅邸,路上便见过刘家女妇前去扫祭。哎!陛下派人送了几匹白帛白纱,所余大半都被这些妇人家置于墓侧。听说被几个乞者分取了去。”

说完几句感叹话,萧子卿也没等拓跋慎开口,朝拓跋慎这边侧身低声问道:“太子今日午前受命去探视王叔,二郎路上可曾遇到过太子?”

“在东田的长亭巧遇过。”

“他可曾说过什么?”萧子卿问道

拓跋慎摇摇头道:“只是叙了几句话,倒不曾说什么。”说到萧子卿说话如此神神秘秘,有些奇怪,问道:“阿舅何有此问?”

“二郎想是不知,昔年陛下即位后以家母裁制后宫数年,三年前太子暗使属僚频进谗言,陛下乃诏家母归职。我兄弟因此与太子结下怨隙。去岁家弟在荆州出镇,擅动兵杖抗命之事,我亦了无辩解之言。只是初时陛下曾诏家弟若是能束身归命,便可无恙。不想太子却因些许小怨便暗中指使萧顺之行缢杀之事。家弟暴毙之后,弟妇从荆州返京,送回了家弟临终手书,我方知其中详情。”

萧子卿顿了一下,接着道:“太子初时不知你与我兄弟有亲,与你结交处尚可能有一二诚心,如今恐怕他会因此猜嫌于你。我怕你不知此中关节,惑于太子之伪诈,这才告知你。日后与他来往,你多多注意便是。”

拓跋慎点点头,道:“阿舅所言,我记下了。”

难怪今天午前遇到萧长懋的时候,感觉与初见时不同呢。原来原因在这里。

萧子卿笑笑,说道:“我今日去后宫接小妹时,阿母说你年幼,恐不能适应建康水土,嘱咐我为你寻几个北方庖厨,王妃也为你挑选了几个小婢,你回去的时候可一并带上。”

拓跋慎点点头,对萧灵媛,庾王妃施礼道:“还请小姨回宫后代我谢过姨祖母,多劳舅母劳心了。”

萧灵媛轻笑着小还一礼。

。。。。。。

在前厅中闲聊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直到门外的月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拓跋慎抬起头看过去,便见庾王妃和萧灵媛姑嫂跨过门槛,踩着地毯上身影与月色结伴进来。

庾王妃上前几步,道:“殿下,妾已在凉风楼上备好了晚膳。今夜尚有些微风,妾前去凉风楼查看了一下,楼上暑气已尽散。”

萧子卿起身,对拓跋慎道:“二郎,王妃今日知你要来,可是备了不少美食,你且去尝试一下,若是喜爱,尽可常来。”

拓跋慎跟在萧子卿旁边,庾王妃,萧灵媛姑嫂在后依次走出前厅,便见左边廊下左右分立着不少手持烛台的婢女,都穿着青色纱衣,三步便有两人相对,只看曲折的回廊间的婢女,就不下三百余人。

顺着这些持烛婢女引导的路径,前行了约有二三百米,绕过两座楼台,三重门户后,便能看见一个大型池塘,在池塘对面靠左的方位有一座二层正方四角楼,楼上窗户大开,里面灯火亮光映照着楼檐闪烁不已。

从池塘边的长廊绕行到那座楼附近时,透过楼前不远处的池塘边的垂柳,可以看见两座正在转动的大型水车,虽然在月色微光下看的不是很清处,但是潺潺水声夹杂着木轴的摩擦声不绝于耳。看来这个水车是用活水激发而使其转动不止的。

伴着草丛中传来的促织声和蛙鸣声,看着时不时从塘边和四周来往绕飞不绝的萤火虫,一行人走到了柏楼前,又听见从柏楼顶上和楼角处传来的簌簌水流声。拓跋慎知道这些流下的水便是用水车和竹筒引流到楼顶的,如此可以用水来降温,让楼内的温度比室外低上不少。这种避暑楼台是豪门大户的标配,只要有条件都会去建。不仅可以拿来宴请客人,还能在盛夏时节作为休憩之地。

走进柏楼,里面的温度果是比外面低了很多,让人甚觉清爽。上了二楼后,便见里面的地毯上相对设了四张软凉席,凉席上各安置着一张矮几,矮几后各有一张坐凭,矮几中间和墙角还有不少用来降温的冰块。在楼的四面墙壁上还挂着不少字画,门窗边又挂着几进着地的珠帘,附在珠帘上的淡黄色轻纱已经左右收起,只有珠帘在微微晃动着。

和萧子卿坐下不久,才看见庾王妃和萧灵媛上得楼来,身边还跟着三个手拿着小竹筒的小女孩。

“二郎,可要听乐观舞佐餐。建康的乐舞你一定很少听到吧。”

“阿舅好意本当遵从,只是,家父如今居丧蔬食,为子者岂敢视而不见。日后若有机缘,再来阿舅王邸一观佳音妙舞。”

萧子卿闻言,笑道:“二郎若日后能再来建康,我当请命亲去淮阴迎你,陪你同游建康内外。秦淮水上,有诸多好去处你未尝见识过……”

萧灵媛一手抓着冰盆中的碎冰块,砸了过来,气道:“阿兄,莫要胡言……”

第一百三十七章 醉饮挽歌

拓跋慎的正对面正是萧子卿的三个女儿和庾王妃,萧子卿则与萧灵媛对座。按礼节来说,男主人招待外客,女主人是不能出席的,更不用说主家未出阁的妹妹。不过因为拓跋慎年龄并不大,又是初上门的客人,加上南朝一百多年“轻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气,所以今日夜宴庾王妃和小姑子萧灵媛才会出席的。

“二郎可饮酒否?我这邸中有不少美酒,近之荆益,远之波斯美酒皆备。”萧子卿手执酒壶问道

“阿舅自饮便可,我素少饮酒,有几盏冰水足矣!”既说了不观乐舞,酒当然也就不能喝了。

歌舞酒这三项拓跋慎准备等九月份皇帝过了小祥日除服之后再如常。九月份是太皇太后一周年之期,等皇帝除服之后,在日常生活上的限制就不会那么严格了。皇帝舒服点,下面自然更加宽松。

庾王妃将三个顽闹的女儿手中的竹筒夺过来交给婢女,安抚了女儿们几句后起身去了楼下,再上来时便见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家仆抬着一个大型铜盘,铜盘中烧着一层炭火,待走进楼中便闻到一股很浓重的檀香味,原来这里面烧的木炭是以檀香木做的原料。檀香既能增香又能驱蚊。

几个奴仆将铜盘放下,再将几个铁制长三股叉放在上面。萧子卿道:“二郎在江北,不食江左水族。王妃为你备了些羊肉。这些羊都是不满三月的乳羊,肉质鲜嫩。烤食加醋,酱,蜂蜜其味甚佳。二郎可尝试一下。”

说着几个奴仆将鲜羊肉几碟姜末,蒜末,蜂蜜,醋等七八种佐料呈上桌面。羊肉倒是不多,也就两盘。

羊油滴入木炭中,断断续续发出“哧哧”之声。拓跋慎起身举着盛满冰水的酒觞分别向萧子卿夫妻和萧灵媛各敬一觞,谢过主人的盛情后才回到座中。

回到座中后,吃了几块烤肉后,拓跋慎从桃木盘中取来一个拳头大小,上面呈十字开裂的馒头,掰下一半后和着菜汤慢慢吃起来。。

现今的馒头跟后来的不一样,因为没有发酵的方法,所以馒头都属于能拿去打架拍砖的那种。只不过拓跋慎手中的这种倒是不用当板砖使。因为这些外表开裂的馒头里面一般都有枣,山楂之类的小型干果,这些干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得发酵式的效果,而且比起普通馒头味道更加香甜。在北方这种枣,山楂馒头都很受欢迎,是一种大户人家常见的美食。

除了这些北方的主食之外,萧子卿还为拓跋慎准备了江南的水族。其中有一种用蜂蜜泡渍的干鱼片,吃起来味道很是不错。

此外还有三种生鱼片。虽然看起来肉质鲜滑切的也非常薄,用筷箸夹起来都呈透明状了。但是考虑到现在对生鱼片的处理技术太过落后,又察觉这些生鱼片在不掺合佐料的情况下还微有腥味之后,拓跋慎就没有去碰过。其后发现好像在场的几个人中也就萧子卿和着蒜末,蜂蜜小尝过几片。至于庾王妃和萧灵媛的案前都没放过这种食物,估计是受不得这鱼腥味吧!看起来应该是专为拓跋慎准备的。

萧子卿手中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时而与拓跋慎说几句话,时而与妻子,妹妹交言,不过两刻多时面色润红,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起来。庾王妃见萧子卿招待客人自己倒先有了醉意,不好意思的对拓跋慎笑了笑,起身走到萧子卿身边,低声劝了几句,萧子卿摆摆手,放下手中酒壶,笑道:“今日家人聚宴,心中欢乐,故而饮的多了。二郎莫见怪。”

“阿舅言重了,既是家人,有何见怪一说。只是,甥男听阿舅说起陛下将要于幕府山讲武,不知此事若何?”

萧子卿微微压了压酒意,整理了一下思路后,点头说道:“说起此事,本是前司州刺史崔慧景之议。”

崔慧景!难道也是当年流落南朝的青齐博陵,清河崔氏?

“未知崔慧景是何人?”

“说起来,此人还是我等母家故人。崔慧景祖上也是慕容氏故旧,与我等母家同迁齐鲁。先朝泰始之年,崔氏族中多人南渡,崔慧景便是其一。此人三月间从司州还京,陛下有意授其太子左卫率之职,可谓深受信重。”

“如今都下齐鲁故旧之臣,便以崔氏为最。其族中居朝之官将几达十余人。较之我等母族张氏,房氏,刘氏诸家何以道里计。”说到这里,萧子卿也颇有感慨之意。

“未知当何时前往?”

“明日寅时前,二郎可带上文武属官一同去广莫门外即可。本朝在京文武官将悉至北门同往宣武场。切莫晚了。”

拓跋慎点点头,应答了一下。

。。。。。。

知道了讲武的时间地点后,拓跋慎将思路回到萧子卿刚刚说的崔慧景此人身上。

这个崔慧景何方神圣,拓跋慎不认识,不过看他提议萧赜讲武一事就能看出来,这人很可能是南朝的主战派,他出身青齐,又是当年本朝收取青齐的当事人,崔氏南渡的第一代,对故乡的感情肯定不是子孙能比的。

狐死首丘,没人真愿意远走他乡连祖坟都不得祭扫的,做个主战派也是能理解的。而且想来崔慧景这种主战派肯定不止他一人。

拓跋慎有心再多了解一下崔慧景这种在南朝的主战派的情况,只不过想想萧子卿能跟他说了崔慧景提议讲武之事已经算是破格了,说不定还是因为他现在脑子不清晰才多的嘴。再要问下去就出格了,而且传出去也会给他惹下不少麻烦。还是等回去了找李彪他们商议吧。

。。。。。。

此时宴会已经接近尾声,案上的餐食都已经凉了,就连酒觞中的冰水也没了多少凉意,而且萧子卿的三个女儿也闹腾的打起哈欠来。拓跋慎见此正要提议撤席,却突闻外面传来一阵歌声,还是由多人大合唱。拓跋慎听了听,发现是吴语唱音,听不懂。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唱歌的,而且还是少有的男子合唱,难道是哪家聚会时的玩乐游戏?这也太不道德了吧!大半夜的也不怕扰人清净。

萧子卿呆呆听了两句,忽觉精神大振,拿起酒壶酒盏步出楼檐下,拓跋慎和萧灵媛见此对视一下,旋即也一同跟着出去。

出得楼内,感觉歌声更大了些,正是从月亮所在的方向传来的。跟在萧子卿后面到了栏边,远看大约六七十步外的一家庭院中正闪着六七处火光,其中不少男子正在围着火堆边绕边唱,声音整齐划一。在这些人的外围站着不少人,在火光的映照下,这些人都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头上的冠,巾也都是白色。

“哼!老贼奴终是死了,只恨这老匹夫死的早了,不得手刃之。”萧子卿看着火光,左手持酒壶,右手持酒盏,边饮边恨声道,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

“这是……”拓跋慎看着萧灵媛,疑惑道。

萧灵媛摇摇头,道:“阿兄这里我也来的不多,不知那是谁家门户。”

“这是丹阳尹萧顺之府上。萧顺之卧病累月,没想到会今夜大终。”站在后面的庾王妃说道。

拓跋慎没想到萧子卿竟然与萧衍家靠的这么近。仔细看了看下面,发现好像就是傍晚时分经过的那家。

抬头仔细看看对面,发现对面那家的望楼上有几个人隐约间也看着这里。今夜月色甚好,连那边兵器的反光都很是显眼。

寻思着还是赶紧把萧子卿拉走吧,别人家死了人,你在这里喝酒听人家的挽歌作乐,说出去还不被人非议死。萧衍兄弟要是告到萧赜那里,轻的也要狠狠责骂他一顿不可。

正准备开口间,就看见庾王妃已经招呼两个婢女过来强搀着萧子卿进楼。萧子卿初时还不情愿,拓跋慎和萧灵媛同庾王妃一起劝了好几句之后,才怏怏不乐的转身进了楼中。

拓跋慎看着走在前面的萧子卿和庾王妃,与萧灵媛相视一笑,跟了上去。却没注意到对面望楼上凭栏站着的几个男子中,赫然正有萧衍在其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围棋与五子棋

进了楼中,庾王妃吩咐将面向萧顺之宅邸的门窗全部关上。再让婢女取来温水,服侍萧子卿略略擦拭后,命人撤下残席,再将准备好的茶,水,桃,梨等瓜果干脯呈上。

看了看精神不振且满身酒气的丈夫,庾王妃轻轻叹气,摇头说道:“殿下,你这一身酒气,几步外尚不能绝,如此岂是待客之道。莫不如先去清沐了再来闲话,妾已经备下了醒酒汤,这就给殿下送去。”

萧子卿也自感不大舒服,而且一身酒气的待客实在不雅,答道:“也好。”转过头对妹妹萧灵媛道:“为兄今日饮酒过量,实不好再留此待客。四娘儿,你且先在此陪二郎小坐一时,待为兄沐浴醒酒后再来与二郎闲话。”

萧灵媛十指微动,转动着双手中的琉璃盏,感受着从盏中冰水渗透出的凉意,随口说道:“嗯!阿兄且先去吧。小妹出宫时,阿母还吩咐小妹要多尽地主之谊呢!”

萧子卿被妹妹萧灵媛的娇憨逗笑了,又对拓跋慎道:“二郎先在此暂留片刻。容我先去沐浴后再来。”

“阿舅请自便便是”

。。。。。。

萧子卿走后不久,庾王妃陪着萧灵媛和拓跋慎闲聊了一小会儿,见三个女儿困的不行,只闹着要休息,便告罪之后,带着三个女儿下了楼。

拓跋慎见这里只剩下他和萧灵媛二人(刘腾这些下人“不算人”),有些不大自在。这年头礼法所限,萧灵媛也算是快要及笄成年的女子了,独处之下不大好,时间长了恐怕会对她的清誉有损。有心告辞又苦于于忠现在还没到。

好在萧子卿应该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来吧!

眼神飘忽间,看见墙角边有副棋盘棋子。弈棋在汉代还并非什么高雅的事,而进入魏晋以后,尤其是中原士大夫南渡之后,士人交往之间的花样多了,弈棋才慢慢盛行起来。“手谈”一词,指的便是弈棋了。话说以前本朝出使南朝还曾带了一个擅长棋道的人来江左比试并获胜而归。

“小姨可通围棋否?”既然走不得,不妨找点游戏,也好过枯等。

萧灵媛没想到拓跋慎忽然说起围棋之事,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我幼时曾于韩师处启蒙过奕道,若是论及奕理,尚有可说之处,阵上手谈并不精通。”

会就好!

说起围棋,拓跋慎也不是多精通。以前在平城他都是关起门自己瞎琢磨,很少有机会跟人对弈。棋品如何他自己也不清楚。萧灵媛精不精擅围棋都无所谓,能打发时间便好。

“左右无事,不如手谈数局以遣闲暇可好?”

萧灵媛左右看了看,看见了墙角间的棋枰,才点点头答应下来。

两张软席相接在一起,再将红木枰座放在中间,上面再安置好陶瓷棋枰后,两人端正身姿相对而坐。

这个时代的围棋与后来经过日本改造的围棋多有不同,最基本的就是日本的围棋没有座子这个规矩,而现在规矩上有五个座子。

第一局由萧灵媛执黑先占了天元位,拓跋慎执白随后,在分占四角位后才开始厮杀。

象牙棋子与瓷制棋枰的清脆叩击声时而在房中响起。

萧灵媛的棋力果是如她所说的不太好,只下了四十多手拓跋慎便取了她八个子,这还是担心萧灵媛玩的不顺,怕她因此心浮气躁故意让着她的。毕竟本来就是想着打发时间来玩的,又不是真的奕道较量。

过了开局的轻松气氛后,接下来的十几手中,拓跋慎感觉萧灵媛每一步的间隔时间都比以前长了不少,几次落了子后收手时都有些迟疑。

拓跋慎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萧灵媛,发觉她的鬓间微有汗渍。想来是思考棋路过于专心而耗费心力所致。不过却不见有何急躁之色。

原来是我想多了,看来她的心理素质蛮不错的嘛!

萧灵媛抬起头,见拓跋慎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在宫中久不习围棋,倒是比以前生疏许多。”说着用绣帕拭掉鬓角的些许汗渍。

“弈棋本是士人交游之好。小姨若无此爱好,也不需强为。”拓跋慎说着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中。

萧灵媛见拓跋慎收起棋子,怪问道:“棋局已至中盘,不下完么?”

“方才邀小姨围棋是为了消遣时日。今见小姨颇耗心神,毋乃不合本意。不如暂休此局,日后若有机缘,当可再续。”

说到这里,拓跋慎想到,围棋耗费心力,不如下五子棋,五子棋规矩就一条:连棋。比起围棋轻松很多,不费什么精神。这个游戏理论上甚至可以说,先手者即胜利者。很多时候,围棋者下累了围棋时就会用五子棋来娱乐减压。只不过这个时候还没这种玩法而已。

想罢拓跋慎便将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各自放进棋盒,又把五子连棋的玩法规则告诉了萧灵媛之后,两人在棋枰上开始了另一种不同于围棋的棋局。

五子棋的简单受欢迎果是能穿越时空的,萧灵媛只跟着拓跋慎下了三局,就对这种轻松,有趣又新鲜的游戏很是沉迷起来。在度过了开初几局的速败之后,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感觉。落子也有序很多,棋局相持的时间也因此越来越长。虽然依旧不能获胜,但是相比在围棋上的接连失利更让她心情愉悦很多。

。。。。。。

再说庾王妃安置好几个女儿,又去服侍完萧子卿沐浴完毕后,在一群奴婢的侍奉下又重新前往凉风楼去。

庾王妃扶着萧子卿的右臂,看着吹了一会儿暖风,又起了些醉意的夫郎,埋怨道:“平日都说千日醉言过其实,今天殿下倒是应了这虚言,饮了汤药还不得清醒吗?四娘儿毕竟不是家中户主,总不好长时待客,你若再不去,传出去还不知外面说些什么。”

萧子卿闻言,嬉笑道:“礼法岂为我辈所设!小妹难得出宫,就不要过于拘束她了。再者说,流言止于智者。谁敢胡言乱语,污攀皇女。”

庾王妃见萧子卿不以为意,不禁面有忧色。她向来最头疼萧子卿为人粗疏,为人处事不密的轻慢性格。总觉实在不是长久为下之道。现在今上在位,只要夫郎不行反逆之事,总无大碍。只是皇帝年已有五旬,日后太子在位,以夫郎这脾性迟早要遭大祸。

只是这些担忧有些不好出口,能说的她也多次劝过。初时萧子卿尚能接纳,只是时日久了,萧子卿也疲了,多是左耳进右耳出。又因她又不擅长于驭夫之术,只能在持家之余多多劝导而已。

“我等女儿家的清誉最是难得易毁。虽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这世间智者几何?终要自己多加注意才好。四娘儿年已十三,明岁便可及笄出阁了。你是她的阿兄,岂能不多加留意?”

萧子卿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贤妻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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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慎听见楼梯处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去,正见萧子卿夫妻结伴进来,连忙伸手指了指正在琢磨棋路的萧灵媛,止住了正要开口询问的萧子卿。

萧子卿与庾王妃缓步上前,走到萧灵媛身后,看着棋面。两个呼吸间便发觉棋局并非常见的围棋路数,而是一种没见过的新玩法。

萧灵媛手指捻着象牙棋子,琢磨了一会儿才落了子。她现在已经不在像刚刚接触时那样注重防守,而是想着在防守中反击。虽然这种反击总是徒劳,不过并不妨碍她的进取心。

二十余子之后,拓跋慎结束了棋局。萧子卿见妹妹将棋子收进棋盒,正要开始下一局,问道:“四娘儿,这难道是京中的新棋么?怎么为兄却未听说过?”萧子卿看了一会儿,便琢磨出了五子棋的规矩。感觉虽然规则简单,远不如围棋博大精深,却是消遣的好玩法。

萧灵媛这才知道阿兄已经来了,收回手侧身道:“是二郎所作的新棋。小妹不擅围棋,二郎便教小妹这五子连棋。甚是有趣呢。”

“喔!”萧子卿看看拓跋慎,讶异道:“我观这五子连棋虽是简易,倒也有趣。虽是不如围棋精奥,倒不输于弹棋,樗蒲之属。没想到二郎年岁幼小,却能独设此新棋。”说到最后,颇为感叹。这游戏看起来实在简单,比起弹棋之类要简单的多,可是其中的乐趣和棋路却比弹棋要广博诸多,想想这还是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未冠童稚少年所作,不禁心下感慨不已。

“闲居无事,故以此陋棋消遣而已。没想到能得小姨欢心。”

“二郎,过谦了,想来都下不过旬日,必人人得闻此五子连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崔氏南支

前厅中,拓跋慎与萧子卿兄妹各坐一边,几个婢女手持羽扇在旁伺候。

庾王妃在两个持灯婢女的引导下走进厅中,在她的身后还有十几个盛装婢女相随进来。

“参见殿下!”十几个婢女排成两列见礼。

“起来吧!”

萧子卿站起来,上前一步,看了看这些婢女,回头对拓跋慎笑道:“二郎,我听闻你前日遣人买了几个婢女。可有此事?”

“有之,馆中无有侍女,终觉不便。男子粗疏,女子心细,一些琐事却是少不得。”

萧子卿指着婢女们道:“那些市中鬻卖的庸脂俗粉如何配的你的身份!你且来看看,这些婢女都是王妃为你所选,可比那些市中俗婢如何?”

拓跋慎听了萧子卿的话,只觉哭笑不得。这些婢女再漂亮又如何,他除了看看又做不了什么,漂不漂亮有何区别,最后说不得还是送人。这些没经过审查的婢女他也不敢带进宫啊!

萧子卿一片好意,当然不好拒绝。拓跋慎上前看了看,这些婢女都穿着绢帛丝衣。按规矩来说这是违规的,只不过乱世礼崩乐坏,即便有人有异议,也没法去究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管了。

论其相貌,身段,这些婢女都是少有的优秀,而且身高至少都有一米六(估算)以上。看年龄都是十几二十岁正当妙龄的女子,其中甚至还有一对双胞胎。

拓跋慎也不好去仔细看,只看了几眼后便回头道:“确不能相较。只是,这些女婢想是舅家亦不多有。甥男平日多在馆中,又无暇出游宴客。且日后北行,伊等亦必背井离乡而去。还请舅母再简拔一二,若得三五人便为足矣!”

庾王妃道:“二郎多虑了,此节舅母早已想过。这些女婢尽是流离之人,无有亲眷挂怀。”说着指着那对双胞胎道:“便说这陆氏姊妹,本为江州良家百姓之女,五年前其家为匪盗所袭,长辈皆没。陆氏姊妹为其母藏于榻下方逃得一命,其后为人所掠卖,四年前辗转至建康,方入邸中。”

拓跋慎注视了双胞胎几眼,见其年岁比萧灵媛大不了多少,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但是风姿已有初现。想来当初买来就是为了娱人耳目的,肯定花了不少精力功夫调教。

萧子卿注视着陆家姐妹,压下心中不舍,说道:“王妃所言甚是。二郎不必多虑了。你初来舅家,舅母一片好意,就不要推拒了。”

“如此,甥男多谢舅母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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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忠腰中悬着长刀和马鞭,在萧家奴仆的带领下走进前庭。看见拓跋慎正和萧子卿立于中庭,越过奴仆后快步上前施礼道:“下官见过殿下”,又对萧子卿道:“外官见过齐朝庐陵王殿下”

萧子卿点点头回应了下,没说答话。

“殿下,已进亥时中。若再不回馆,只恐李秘丞担忧。”

拓跋慎点点头,对萧子卿拱手道:“今日多承庐陵王殿下盛情相待,外使感怀于心。只是夜色深重,不敢再多扰主人,就此告辞。”

“岂敢,孤当相送”

到了门外,却发现门前正道上人来车往,百步外的路侧已经停了不少车。顺着这些车看过去,直达傍晚经过的萧顺之府邸门前。原来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萧顺之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些人都是萧家的亲朋故旧世交,都是去看看情况外加问丧的吧。南朝士人之间十分看重这些社交来往,故旧之间如果遇丧不拜不问候,就等于绝交了。以后在路上遇见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

收回视线,见门阶下停着他的的坐车,今日跟随来的卫军分列左右,在他的车后面还有两辆萧子卿委派的两辆牛车,车边站着盛装婢女。拓跋慎下了门阶,回身行礼道:“殿下还请进去吧。”

“贵使好走。”

“告辞!”

拓跋慎上了车后,后面随性的婢女才依次上车,于忠虽然见到这么多婢女心中奇怪,但鉴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有多问,而是分出三人在后面护卫,自己鞭马上前。

萧子卿下了门阶,看着远去的车队和萧顺之宅地前的车马人群好一会儿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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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庆义馆时,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吩咐刘腾去安置新来的婢女之后,拓跋慎与于忠二人直奔正堂。

李彪,蒋少游,郑道昭和陆光一直都在正堂中等着拓跋慎回来,听到前庭中传来脚步声,一同出来迎接。

“殿下!”四人行礼道

拓跋慎点点头,道:“陆卿,你且持灯在堂外巡候,不要让闲人靠近。”

李彪几人见拓跋慎如此声色严肃,知道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进了堂中,李彪问道:“殿下,可是有何大事相议?”

“确有大事。”拓跋慎说道:“庐陵王今夜相邀,确如李卿所言,是为了讲武之事。然此非重点。”说到这里,拓跋慎顿了一下,问蒋少游道:“听闻蒋卿入朝前,数代居于青齐?”

“正是,下官祖籍乐安博昌,世代便为青齐著姓。皇兴二年,下官居历阳归朝,其后入迁云中。”

“蒋卿既为青齐著姓,可识清河崔慧景其人?”

“崔慧景……”蒋少游想了想,说道:“下官母族便为崔氏出身。论及亲疏,本为下官从母舅。只是崔慧景皇兴之初便弃北南奔,依附萧道成。至今二十余年不曾见过。殿下何以提及此人?”

“孤闻齐主讲武之事,乃为崔慧景所谋。崔慧景乃崔氏南奔之残余,今其既有此议,恐非其一人之谋。蒋卿既与崔氏有旧,可待讲武事毕之后往探究竟。”说到这里,拓跋慎想起崔氏早年追随萧道成中的大奖,应该不止只有崔慧景这一家。崔慧景毕竟是谋议者,就算蒋少游去了他也未必愿意见他,退一步说,即便见了恐怕也很难探到什么。

“李卿,崔氏皇兴以来南奔之士卿可知其祥?除崔慧景外可还有何人高官?”

李彪沉思片刻道:“青齐旧族,南奔者众,崔,房,刘,张,明之中以崔氏为最,其下便为房氏,张,刘,明俨然流俗。若说崔氏在江左高位者,有崔慧景,崔祖思,崔平仲三人。崔慧景,崔祖思于皇兴,天安时南奔依附萧道成,萧道成伪建元二年加授崔祖思青·冀二州刺史,不久崔祖思病没。崔慧景也在其年先于崔祖思为伪梁·南秦二州刺史。数年前,萧赜转授其为司州刺史。却不知其缘何会在建康?!”

第一百四十章 无题

“如此看来,崔氏之中,乃以崔慧景为主。”

崔慧景与崔祖思虽然都是担任刺史一职。但是崔祖思担任的青·冀二州本土可以说几乎全部沦陷,他的青·冀刺史更多的是用来招买青齐土豪人心的。而崔慧景所任的梁·秦刺史为边境大州,州内群蛮聚集,非是崔祖思的青·冀能比的,可见相比于崔祖思,萧道成更看重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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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萧邸“小怨”

“阿妹,启程吧!若是回的晚了,日后再要出宫,为兄也不好再去求告父皇陛下”

萧灵媛听了萧子卿的话,不豫之色稍缓,眼中不舍之情也淡了下来,点点头道:“全凭阿兄”说完转身裣袖对着庾王妃屈身行礼道:“阿嫂在上,小妹拜辞!”

庾王妃还礼道:“阿妹好走”

萧灵媛跟随萧子卿走下门阶,十几个跟随出宫的长衣宫女趋步上前,走到四望车左右立定,其中两名宫女登上车阶,分开纱帘。萧灵媛又对萧子卿行礼之后才缓步上了车,进去之后宫女们放下纱帘才下车。二十几个手持布障的婢女也收起了布障回到门下。

萧子卿回过头对庾王妃点了下头,接过家仆递上来的马鞭,几步走到马前抓住马缰,翻身上马,“啪”一声甩了个鞭花说道:“走吧!”

旌旗猎猎,戈矛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几十个手持武器与王旗的卫军做为前导向石坊的路口起步出发。萧子卿回头看了一眼妹妹的坐车,透过几层纱帘,只能看见妹妹的身影轮廓,却见不得一丝真颜。

轻轻鞭打一下马臀,快步走到前面。这里是建康,又有卫队在此,不怕发生什么意外,萧子卿也就没有守在队伍中。

再说萧顺之宅前,十几个家仆身着丧服,头戴丧巾,分立在门前。门阶下站着萧家次子萧敷和三子萧衍站在门前,时不时招呼着一个个闻讯赶来吊丧的亲朋故旧。邸中也不时传出一阵阵语音夹杂不清的哭嚎声。这是萧顺之长子萧懿和前来哭吊的亲朋故旧的哭丧声。丧客哭吊,丧主要陪着一起哭。

萧衍一身丧服,眼圈灰暗,面色不振。这四五天来,萧衍整日里衣不解带的侍奉汤药,一天中只能睡两三个时辰,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刚刚将一位亲旧送进去后,两兄弟结伴出来,便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军走了过来。两兄弟看见萧子卿的王旗,赶紧下了门阶,绕过凶门柏历之后,走到路边静待。这种亲王仪仗也不是经常会用到的,只不过别人用了就要正经对待,萧家兄弟也不得不下来恭迎。抬起头看着打马走上前的萧子卿,萧衍想起昨夜萧子卿倚栏醉酒之事,心中有些不安。不知道萧子卿这是路过还是专程上门拜访(找事)的。

萧子卿在马上望萧邸看了看,听着里面传出的哭嚎声,低头看着在路侧的萧衍兄弟,勒马上前,萧衍兄弟正准备见礼,就听萧子卿说道:“听闻两位郎君家尊昨夜故去了?”

萧敷见萧子卿连马都不下,又发此明知故问之言,不禁微有气怒之色,也懒得再施礼,说道:“正是,家父乃于昨夜亥时初刻故去。”

“哦!”萧子卿以马鞭轻轻敲击着手掌,微微笑道:“孤曾听人言,说人于临终之时,多有追忆忏悔前愆之事。萧君昨夜可说了什么?”

萧敷面显怒色,厉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论语》有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孤素来知而不闻。特相问尔。”

萧衍抓住萧敷的手,安抚一下二兄,看着萧子卿说道:“家父临终,自是有善言佳训戒我兄弟。”

萧子卿看着萧衍片刻,问道:“有何佳训,不妨说来。莫不是间人父子,离人亲情?”

萧衍面不改色,拱手答道:“家父遗训,岂念鄙陋?不过教导我兄弟敦睦五族,忠勤侍君。若有恃宠而骄,干犯国法者,身当其任则不避门户。”

“哼!利言巧辩……”

“启禀殿下,公主殿下小有不适,还请殿下早些返宫。”一个宫女从后面疾趋上前,打断了萧子卿的话。

萧子卿憋了一眼小宫女,知道小妹这是担心他在这里起冲突。今日是萧顺之的小殓日,闹大了传到皇帝耳中,他免不了一顿训斥。

正在此时,三辆打着官旗,外附牛皮的牛车到了萧邸前停下,一个身穿绿色官服的官员跳下车,朝着萧子卿所在的地方跑来。

“下官满敬见过殿下。”

萧子卿看着这个叫做满敬的小官,喵了一眼随他来的五辆车,说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下官山阳满敬,现于凌室任凌室长一职。昨夜宫中有令,命下官每日封冰三车,赐予萧太守(萧懿)。”

凌室,是先朝时期,在乐游苑覆舟山背阴之处修建的藏冰库,每到冬季,朝廷都会派人去深山凿取冰块,取来的冰都会藏在凌室中,以待来年夏季所用。这些冰既要供应建康宫,也经常被作为赐物赐予外臣。

昨夜萧赜听闻萧顺之去世的消息后,连夜派人出宫,前往凌室传令,每日送三车冰给萧懿,直到萧顺之入葬为止。这些冰都是给萧顺之存尸之用。

萧子卿见此,无心再逗留于此,挥挥马鞭扬长而去。

萧敷看着远去的萧子卿,恨声道:“萧子卿如此轻狂无礼,对子辱父,欺人太甚。先父为朝廷尽心尽力,勋劳著于竹帛,岂能容此辈如此污蔑。我兄弟便当去司马门前哭拜以诉委屈,定让此辈亲来请罪。”

萧衍道:“如此即便称心,也要遭小人讥笑。再者,萧子卿为人狷狂不知收敛,早晚要惹下大祸,还怕没有机会吗?大丈夫何计小怨?当复大仇!”说到这里,萧衍语气稍缓道:“阿兄即便不忿,也要先去告知大兄才是。”

萧敷看着萧衍,心中讶异。以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要萧子卿低头,没想到三弟似不以此为满足。

。。。。。。

将萧灵媛送到建康宫后寝外时,已经是辰时二刻了。萧子卿赶到式乾殿东斋复旨,问过之后才知道皇帝今日交寅时时才睡下,现在还在休息。无奈之下只能到永福省中旧居闲坐,跟几个还没出宫居住的弟弟说话聊天,直到巳时中,估摸着皇帝应该起了才又往式乾殿去。

“殿下,陛下正在召见太子,沈领军诸人也在,殿下可要进去?”值守殿外的小宦道

“孤奉命前来复旨,岂有不进之理?你可去通禀一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妇人之仁

萧子卿等经过传报得到进殿许可后,脱去朝履,结下腰中沉木剑,交给小宦放在殿外的剑架上。

整理了一下衣裳躬身走入殿中,微微抬眼看见皇帝萧赜居中面南而坐,太子萧长懋坐在皇帝右下位。在皇帝身侧后,还放着一个高一丈余的大屏风,上面挂着一张地图,正是田猎讲武场地的布局图。

皇帝下首左侧文臣中有大司马·太傅·豫章王萧嶷,尚书右仆射·西昌侯萧鸾,司徒·竟陵王萧子良,吏部尚书徐孝嗣,都官尚书江敩,度支尚书崔平仲,御史中丞沈约等人。右侧武臣中有领军将军沈文季,右将军薛渊,护军将军·安陆王萧子敬,镇军将军陈显达,左卫将军·江夏王萧锋等八九人分坐。

“臣侍中·中军将军萧子卿参见陛下!”萧子卿拜道

萧赜点点头,挥挥手示意萧子卿起来,萧子卿起身长揖后才走到右班,跪坐到薛渊上手位上。

“幕府山夏苗讲武之事,北使作何回复?”

“臣已传其诏旨,北使自言明日赴旨前往。”

萧赜点点头,对领军将军沈文季说道:“前日以卿往幕府山营武帐,树旌门,封围场,诸事皆备否?”

沈文季从袖中取出一张疏章,双手奉上道:“臣文季奉陛下诏,已遣台兵步骑五千随右卫将军王玄邈往幕府山南围场驱兽已毕。武帐乃立于宣武场北岗之上,宣武场内四面旌门封表已毕。只待陛下驾临。诸般准备,臣皆已书画于表中,请陛下亲览。”

萧赜从邵胜之手中接过沈文季的表疏,展开看了起来,这封表疏中详细说了说安排的军士人数,围场范围,参与讲武的军主以上武将的数目等等。

萧赜合上表疏,说道:“治兵,夏苗,本为两事,历朝以来无同举一时之理。今日以虏朝皇子为使之故,故而同举此二事以威北虏。一则使其见识中国之威盛,二则使黔首知朕强兵固本之本志。”

“围场既已完就,可解封山之禁。只勿使百姓误入围内即可。若有都下百姓欲前往观睹盛况,不需阻挠,朕当与百姓同乐。”

说完这些后,萧赜又对右仆射萧鸾道:“田猎之日,当于武帐设宴,并及大飨士卒。宫中庖厨不足,卿可在群臣中征集。酒肉之属,亦不可稍有短缺,若有不足之处,可开朕宫中府藏补之,务使三军将士称意”

“是,陛下。台中前日已发下文书,征发隶役赴幕府山备办诸事。午后臣再与尚书台省各部僚属一同前往视察。建康县,秣陵县也遣下了文书,嘱其明日务使县境井然。夏苗阅武公文各发到省部曹,昨日下值前,诸省曹按制检择奉驾臣僚,合中书,门下,散骑诸省并勋散群官,共得三百三十七人,宫门送驾之官一千二百二十三人。”说着也从袖中抽出一道厚达两寸左右的名录奉上:“奉驾臣僚,臣已录成名册,请陛下亲览。”

萧赜将萧鸾上呈的名录粗略翻了翻,放在案几上,问道:“太史令可有回奏?”

“有奏,太史令李湮所言,两三日内当无雨水,无碍于武事。只是……”

“还有何言?”

“李湮上奏,方今盛夏,本当多雨,而建康近三旬无雨,实为异常。只恐本月雨水或有滋蔓之事。”

萧赜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道:“朕亦以此忧之。”说着抬头对萧鸾道:“待明日夏苗之后,卿可急发民役官军,疏浚清溪,(秦)淮水,加固后湖长堤,勿使朕宫中官署为鱼鳖所聚,又为士庶百姓之患。”

“是,臣回台既使省曹发下征役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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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卿走出殿外,穿好鞋子,伸手接过佩剑,将之束在印绶边,踱步下了殿阶,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太子萧长懋的声音:“庐陵贤弟,且慢行。为兄有几句话想要与贤弟说一说。”

萧子卿止住脚步,转身看见萧长懋与萧子良二人,于是向萧长懋行了礼,说道:“太子殿下有何训示。”

“训示却无。只是听说昨日北使在贤弟邸中留至亥时?”

“正是,小弟昨夜与北使详述田猎讲武一事,故而多耽搁了不少时刻。”

萧长懋点点头,说道:“贤弟所言,孤岂不信。只是,见接既为公事,又何须屏退奴婢?你为陛下人臣,岂有私交外臣之理?如此妄为,苟非子臣之道。”

萧子卿心下一突。拓跋慎留至亥时的事,知道的人多了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昨日与拓跋慎说起萧长懋的事时,为了安全,才没留下奴仆侍奉,没想太子萧长懋这么快就知道了。

“太子殿下言重了。臣素来好客,往来结交之间,殷勤备至,此太子所知之事。昨日虽退诸奴婢,而王妃与小妹俱在,岂能说是私交外臣。臣为陛下之子,太子之弟,本朝显王,又何须与外人有何私交?太子深责,臣不敢受。”

“贤弟知道这些道理就好。为兄今日之言并无他意。只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得不说尔。”

“太子所言,臣记下了”萧子卿对萧长懋的冠冕堂皇之言心中嗤笑,他跟萧长懋的积冤不能说是小恩小怨了,如何还能「外御其侮」?

弟弟萧子响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也让他见识了萧长懋的狠辣决绝,更让他心下对之起了一些畏惧之心。回话间也不复当年那般稍显随意。

“嗯!贤弟既有要事,为兄就不多耽搁你了,且去吧!”萧长懋摸摸小胡子,笑道。

看着萧子卿远去的背影,萧长懋摸着腰中剑柄,说道:“阿弟,往日他兄弟何等滋意,连孤也敢怀轻慢之心,今日又如何?可开怀称意否?”

萧子良叹口气道:“阿兄,庐陵王弟如今胆气已丧,你又何苦再与他多多计较。”

萧长懋暗中指使萧顺之杀害萧子响的事,他也知道,只不过是萧子响死讯传来之后才知道的,为此他还去找过萧长懋,萧长懋在见大事已成之后也没有再瞒着他。萧子良虽然对萧子卿兄弟往日不恭生气,却还没到要杀死他们的程度。今日见萧子卿言语间虽然还有些不服之意,举动上明显起了畏惧之心,不觉起了怜悯之心。

萧长懋看着萧子良面上微有怜色,冷哼一声,说道:“你这妇人之仁,施舍之间也不分何人吗?昔年他兄弟二人何等猖狂,阿弟难道忘了?非是为兄不知友悌,只因他兄弟所为久非臣下之道。为弟不恭,为臣不忠,若不严加究办,诸叔群弟岂能不轻慢我等。你是我同母之弟,如何不体我之苦心?”

萧子良低下头,默然无语。

萧长懋见之也叹口气,说道:“阿弟,你这妇人小仁若不收敛,日后定要为此懊悔不及。”说完提步向前走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柔然使者

因为次日寅时(3点)就要去参加田猎的关系,拓跋慎一整天就没有再出馆。早上在去前堂见过李彪等人之后,拓跋慎就回了后寝,依窗阅读书籍和整理文档。连本来答应他同去拜访谢氏之事也只能先往后拖拖了。

下午日落前,馆中收到了南朝尚书省发过来的文书,以作为参与讲武之事的凭证。

第二日丑时(凌晨一点),月色正至中天时,庆义馆比往日提前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陆光和刘腾提前起床,到前庭中对着奴婢们耳提面命了一刻钟,吩咐奴婢准备早膳茶水,又带着奴婢将馆中内外各处长廊,门壁间点上灯烛,前前后后在馆中转了一刻钟后结伴回到后寝。

陆刘二人进了拓跋慎的房间,却见拓跋慎站在榻前,陈夫人正与婢女一起侍奉穿戴。

“李公等人可起了?”拓跋慎待陈夫人帮着正好束带后,问道。只是说话间还有些床气。

“已是起了。于侍郎告请,建康城此刻内外戒严,南朝禁卫台军分守巡防各处,故此敬问殿下,是否多带卫军以备不虞?”

拓跋慎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善哉!”

南朝昨日入夜之后就发布了戒严令,日出之前,凡是不能参与讲武和各部,伍非守职官员将领都不得出外走动。现在外面肯定有不少军士巡城检察。黑灯瞎火的又人生地不熟,多带点人胆气也壮点,安全上更有保障。

打理好了之后,到前堂与李彪,蒋少游和于忠等人见了面,又用了些许早膳。因为不知道讲武要用多少时间,所以都不敢多用流质食物,只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出了馆。

走到馆门外,便见两辆马车停在门外,马车上还挂着几盏灯笼。随行的卫军也分列两队,各持兵刃站立在马车前后。

就着行至中天的月光还能看见路上间或有人来往。拓跋慎猜测这些或许是各出使南朝的异国使者,远看他们的衣装不与南朝相同。这些人之中,近点的有林邑(越南),高(句)丽,百济的使者,远的有倭国,甚至是龟兹,波斯的。这几个国家此时都是南朝的常客。只不过这些人构成杂的很,高句丽和百济的不说,这些相对来说近的国家,他们使臣的身份一般是值得信任的,至于倭国,波斯这些远国,很多时候都是由民间商人诈称的,只不过南朝碍于情面,不会真去深究,毕竟揭穿了也是打自己的脸嘛!

拓跋慎抬头看了看月亮,心中想道:也许待会还能遇到柔然使臣呢!

柔然和南朝从刘宋时期就一直保持着往来,以前世祖皇帝在统一河北并讨伐柔然时期,刘宋多次与柔然私下互通使者,或陆或水通聘,只不过因为一来他们隔得太远,二来双方又互不信任,所有并没有对本朝形成事实上的夹击之势而已。

“咚……咚……”从建康宫方向传来了钟声,开始还是一道显得稍远的,接下来几个呼吸间,四五声钟声接踵而至。

李彪朝着建康宫看了看,说道:“殿下,这是南朝的戒严鼓,一刻一鼓,待五鼓毕,齐主舆驾方行。”

“走吧!”现在是一鼓,五鼓五刻时,差不多半个时辰多些,好在庆义馆离建康宫城不远,车行二三刻钟足够到广莫门了。

上了车之后,一行人便往建康宫北的广莫门去。

刚刚出馆还不觉人多,等到了建康宫外官道时,人也越来越多,或车或步都往广莫门的方向赶去,在官道两侧不时有巡城护军验证官文。等走到宫城西北角楼附近时,拓跋慎这一队已经被查验了五次,因为他们这些人多又带着刀,还被一个军主指派了几十人跟随。

看着几百步外,广莫门前广场上几十处张天的烛燎烈焰,拓跋慎面上映照着火光,吩咐停下车。与李彪,蒋少游下了车后,用鲜卑语对于忠道:“于卿且与孤同去吧?卿久在京邑军伍,南朝也是第一次来。这些年本朝虽与南朝偶有冲突却无大战,卿正可借此机缘观瞻南朝军伍。今日南朝既是以武力威吓我等,所见诸军必以精锐尽出。孤与李彪等人于军伍所知甚少,不若于卿明了。”

说完之后,也不待于忠答复,瞟了一眼正因为他说鲜卑语而感到懵然的南朝军士们,又以洛阳话说道:“卿且先去了刀剑,诸军可先回馆中即可。”

既然已经到了地方,就不好在让随行军士再下来了,他们这些人带着兵器,跟着过来的南朝军士出于职责所在自然不会走,待会肯定还会有南朝的相关部门过来找麻烦,还不如赶紧打发他们回馆算了。

于忠是军武世家出身,这些年虽然都是在平城做禁卫武官,没机会去六镇和关中秦,梁,但是冲杀疆场是鲜卑男子深刻在血脉中的喜好,于他而言自然也不例外。这次南行他虽然主要任务是护卫拓跋慎,但是心里面也很想见识一下南朝的台军。现在听了拓跋慎的话,挺身答应下来,吩咐了于麟带着军士们回庆义馆,只留下马车并两个会驾车的军士。

此时戒严鼓已经响过三次,再有两鼓萧赜就要出来了。时间难得,拓跋慎也没有再废话,打发了随行的南朝台兵之后,与李彪等三人一同往广莫门走去。

广莫门前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身穿朱服,头戴梁冠,或手中持着,腰中革带上插着笏板,官印绶带和木剑的朝官,这些人按照官品和部门,大多各自集中站在一片区域,或群聚闲谈,或单人只影来往人群之间,好似过节一般热闹。

拓跋慎与李彪等人没有跑进人群之中,这些人多是等会儿要给萧赜送驾的各部曹属当班守职的官员,队伍都排好了,就等着皇帝出来了,贸然进去岂不是万众瞩目。于是几人只好在外围游走,左顾右看,找了好一阵子,才在广场的西北角看到一大群奇装异服之人,心下知道这些都是前来参观南朝讲武的外国使臣,几人于是走上前去。

在这里,他们这些不是南齐的人身份都一样,自觉不自觉的都有点抱团起来。当然,双方处于敌对关系的除外。

李彪见多识广,而且因为像高丽,倭国诸多国家大多都是同时与魏,齐两国来往的,所以李彪对这些人并不陌生,就按着衣着服饰的区别不同之处,低声为拓跋慎分说讲解起来,顺便说起他知道的一些关于这些异国风闻故事。

拓跋慎前世看过梁元帝萧绎所绘的《职贡图》,但是今世却没多少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远离中国的异域人士,所以听起李彪的讲解很是认真。

正听的入神间,却见两个身穿紧身单衣,金发碧眼,面色显白,鼻梁高挺且垂着发辫的壮汉走了过来,开口就叽里呱啦高声说话。

拓跋慎和李彪三人几人被这两个散发着一身羊膻气的家伙熏的往后连退了几步,有心抬手用衣袖扇扇风,碍于不少人都看着这边,强忍下动作。

“李卿,他们是何人?”拓跋慎下意识问道

“蠕蠕耳”

柔然人!他们还真来了?

拓跋慎本来只是瞎折磨,没想到现在柔然人真出现了。

拓跋慎正色看了看两个柔然壮汉。只见这两个人金发碧眼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陷,整一副西方佬的形象。

说起来以前本朝国族旧时有不少人有这种显著的西方基因,只不过几百年来与汉族来往,这些残留的西方痕迹已经所剩无几了。

至少拓跋慎没有在他自己身上看出什么明显异于汉人的特点,毕竟本朝自从世祖皇帝以来四五代除了文成皇帝的母亲是柔然女外,大多是由汉女所生的。不说他自己,就说当今皇帝身上的汉族血脉就占了八成。

“李卿可知道他说的什么?”

李彪面色奇怪,为难道:“下官素来不识蠕蠕话”

李彪平时因为要和鲜卑族人共事,也会说些简单的鲜卑话,柔然人他认识,可是柔然话他可是半句不懂的。

两个柔然人又对着拓跋慎几人唧唧呱呱几句,却见拓跋慎等人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又叫了几声后转身大步而去,边走边回头嚷嚷几句。

“自豆仑为蠕蠕主以来,于内残害忠良,于外渐绝本朝。数次图谋犯边。只因势屈力蹇,国中权要于此颇有疑虑,才不得逞其奸心而已。此次豆仑遣人来此,只怕是不怀好意。”

蠕蠕与南朝隔着本朝一两千里的距离,所以来往交际都是通过吐谷浑和西域,来往一回就要两三年时间,外遣一次使者可不是容易的。这两个柔然人出现在这里,不能不让他们警觉。

拓跋慎听了李彪所言,突然想起历史上皇帝在迁都洛阳的前一年,也就是明年,曾经出兵讨伐过柔然。如今看来,原因上,可能不仅只是扫除迁都前的一个隐患,也可能是得知了柔然有入侵之心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广莫门上

建康宫·太极东堂

今日的东堂比起往常热闹很多,众多宫女一夜不得安寝,来回于东堂各处伺候。从昨夜开始,她们不仅要伺候好皇帝萧赜,还有此时正分列殿外阶下数百朝臣也需要她们伺候茶点。

这些人都是跟她们一样,从昨夜奉召入宫以后,就一直在东堂。他们多是驻守建康一带的中军和外军的将领,大到大司马,车骑将军,小到幢主都有。除了在朝中,军中的大小将领,各防卫建康安危的军城(如石头城,西州城,琅琊城等)守将,还有专门作为皇帝近身护卫的殿中将军,殿中郎,以及负责此次讲武规纪检察的都官尚书下属各曹郎,都令史,都官曹有纠劾军事违禁的责任。另外负责纠治内外官员不法的兰台御史诸官也有到场。

东堂殿外的的殿阶左右分列的门下省诸侍中(如萧子良,萧子卿,),散骑省诸常侍(如安成王暠,鄱阳王锵),给事黄门侍郎和殿中护卫诸军校,这些人属于皇帝近臣,今日也人人带剑夹卫皇帝。而在东堂殿下的则有太子萧长懋,豫章王·大司马萧嶷,前将军·武陵王晔等人。

除了这些宗王,还有尚书右仆射萧鸾,此刻他正脸色稍显严肃的对都官尚书和五兵尚书做行前最后一次的指示。

南朝制度,尚书右仆射负责祠部,仪卫二曹,在尚书左仆射王奂今年六月份前往雍州任刺史以后,原本由左仆射负责的主客,殿中二曹皇帝萧赜也暂时托给了萧鸾负责。都官尚书和五兵尚书一个负责军事纪律,一个负责军政,虽然这些人平日里少管事,但是今天讲武之事非小,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轻忽。

而对于站在一侧注视着他的御史中丞沈约,萧鸾只是看了看。沈约的御史台不归尚书省下属部门,御史中丞的品级虽然比不上他的右仆射高,但是因为近代以来御史台权威日重,所以平日朝会担任御史中丞的沈约都是和他平级而坐的,他也管不起沈约。

御史台就好比明朝的都察院,是监察机构,工作上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如无必要萧鸾可无意插手他的事,沈约能配合他的工作就好。反正监察不法都官曹也能胜任。

东堂内,以纪僧真为首的几个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和十几个殿中将军,郎官分守在殿门左右站定,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皇帝萧赜身穿黑色单衣,头戴黑巾介帻,在几个侍女小宦的侍奉下从后殿走出来。

萧赜近年来老态颇显,夜中少能安寝,是以常常“昼伏夜出”,凌晨时分邀请朝臣,带上女伎或蹈行钟山,或荡舟玄武,黎明时分方回宫休息。昨夜对萧赜来说也不例外,数年的生活作息错乱他早已习惯。好在昨夜子时在给朝士分赐夜食以后他就去休息了两个时辰,故而此刻精神很多。看看门边的几个年轻人,自觉自己年纪虽大,一身精力却不逊于他们。

纪僧真见萧赜出来后,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奏道:“陛下,五鼓时刻已到,诸臣皆已集于殿外候驾。还请陛下移驾殿外”

萧赜点点头,说道:“卿可先去传朕旨,击五鼓解严。”

等纪僧真应声而去,片刻之后五鼓之声传来,萧赜才与诸舍人,侍郎走出殿外。

萧长懋等人见皇帝走出殿外,齐身长揖,高呼万岁。大司马萧嶷上前一步奏道:“漏鼓已毕,还请陛下起驾。”

萧赜对着身侧的纪僧真点头不语。

纪僧真下到中阶,高声唱道:“诏可”

萧赜下了殿阶,萧子良等人依次跟在萧赜身后,恭奉皇帝上了足有六十四壮汉所抬的楼辇中,跟在萧赜身后的萧子良,萧子卿则奉着皇帝的信玺,行玺诸般印信一起上了楼辇。

这种大楼辇平时用不着,只有在某些祭祀礼仪中才会用,今日举行军礼这才用了一下。说是楼辇,当然不可能真的是重楼,不过是个长三丈,宽两丈的单层辇,外形做成重楼的样子,比一般的步辇要重上很多,不过四十六个壮汉也足以胜任了。

。。。。。。

拓跋慎与李彪等人听到宫城之中传来第五次鼓声后又过了一刻钟,才见萧赜的楼辇在几十个持刀剑的侍郎,军校的导行下出了广莫门。

萧赜的楼辇停在门前广场,送驾群官齐身行礼,高呼万岁之后,在赞者的礼赞下重新上路。因为隔得远,拓跋慎等人只能听到赞者的唱礼声,萧赜等人的互动就看不到了。

“走吧!”拓跋慎又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时隐时现的明月和星光,说道。

萧长懋站在广莫门上的门楼下,借着月色远眺隐约一两里外,尚隐约可见灯火光照的人马,对身边的胡谐之问道:“胡卿,孤那三弟处,卿所伏之人可通有消息?”

刚刚在广莫门下送过皇帝萧赜之后萧长懋就上了城楼。他还要留在台城之中留守,以防有人乘皇帝和众多朝臣聚集一处在外的机会在城内发动叛乱,而作为东宫武臣的胡谐之自然也要留下来帮助萧长懋。

胡谐之面色歉然道:“所得不多。不想庐陵王对接虏使时只留了王妃并公主殿下作陪,左右奴婢尽驱于外,厅中所言却是无从得知。”

胡谐之边说边注视着萧长懋的脸色,却见萧长懋转过身,面上并无异色,心里不知道萧长懋这是生气还是不在意这件事,不由有些惴惴,想了想又吞吞吐吐道:“庐陵王朝廷重臣,不能以公心对接,竟私见外使,实在有失为臣之体。”

说完之后,胡谐之继续注意着萧长懋的反应,心想如果萧长懋能接受这个疏劾理由,他也不算一无所获。总好过劳而无功的好。

萧长懋冷哼一声,说道:“庐陵王对接虏使,难道不是朝廷的旨意?这有何私见之说。”

胡谐之暗道不好,知道萧长懋对他这牵强理由不满了。不过他话都说了,自然不能一句自辨不说就认错。

“庐陵王对接虏使虽是朝廷的旨意,但其不以公人僚属作陪,而独以妻,妹私亲待客,如此岂能说是一片公心。谁敢说其中必无异情。”

萧长懋摇摇头道:“这些只是小节,便是诉至御前,不过是几句斥责之语。与其何损。他贵为皇子,难道还会与虏使勾结外叛不成?无有凭据之事如何能塞众口?如此腹测之言只让人小视了孤。”

“卿此言大有错漏,孤所不取。”萧长懋说着转身下了石阶,面上稍有不耐之色。

胡谐之急急上前,咬咬牙道:“臣还有一策,殿下若纳,必能使庐陵王免官归第。”

萧长懋停住脚步,回过头,面有疑惑。

胡谐之看看左右,上前耳语一阵。萧长懋听了胡谐之的话,听下头沉默良久,缓步下楼,直到走到华林园东门时,才道:“卿所言,孤所不闻。望卿好自为之。”

胡谐之听了萧长懋的话,摸摸胡须笑了起来。他知道萧长懋这是采纳了他的计策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舟师与岛夷

拓跋慎与李彪,蒋少游,于忠三人等人在广莫门外遥拜萧赜之后,便上了马车,一直等南朝随行朝士都上马排位起程之后,才依次上了北驰道。

北驰道上,萧赜的楼辇在御道中,身兼侍中,常侍者及御前武臣乘马持刀剑护卫两侧,大司马萧嶷和领军将军沈文季各分左右带队前行。

这条北驰道建于刘宋时期,共分为左中右三部分,中驰道只有在皇帝出巡出游的时候才会启用,拓跋慎的马车便跟在左侧。因为车马局促众多,再加上皇帝在场,为了保持队列所以速度并不快,直到两刻过后才绕过鸡笼山到达玄武湖的长堤,这条长堤是从孙吴以来两百余年不间断加筑而成,此时已颇具规模。此时的玄武湖要比异世南京的玄武湖更宽大更深,其所积聚的水量极为庞大,在侯景之乱中玄武湖曾被开掘以灌台城,以至于御前流波。

刚刚转道上了长堤,就从湖面上吹来阵阵凉风,拓跋慎侧身向玄武湖面上看去。月色下的玄武湖给人的感觉分外不同,虽然因为方位的问题看不到水中的月影,但是湖面的宽阔幽远依然让人心情舒畅。湖中的芦苇荡中还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鹤鸣,水鸟惊叫和击水声,而远处湖面上十几艘舟舰和湖中绿洲上也传来闪烁的灯光,给凌晨寂静的玄武湖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氛。

“李秘丞曾见过南朝舟师阅武,南朝的舟舰便是如此规模吗?”拓跋慎指责湖面远处的舟舰问道

李彪盯着湖面上的舟舰看了看,摇摇头说道:“下官前次所见南朝舟师,其舟舰大小有五类,大者长百余步,其上楼船连墙,可飞驰走马,一舟可乘军士二千余。小者只能乘数人。大舟沉重难行而胜在人众,小舟则利在迅捷,即可乘之袭敌,也可以之火攻。这湖中舟舰,论其体不及楼船且胜于小舟远甚。据说建康内外船舰之众,大小计数几可达十万数。元嘉年时,圣朝官军临江,刘义隆于姑孰至于蔡州,陈舟列营六百余里。太和二年,沈攸之据荆州,起兵之日,自号大小舟舰三万。虽不知真假数目,亦足可见南朝舟师之胜,圣朝远不能及。此湖毕竟不是江水之比,即便多陈舟楫又能有几何,且湖水怎能比江中激流。便是尽阅湖中舟师,所得亦不为多。”

拓跋慎随手扯下一片垂到车边的柳树叶,说道:“以李公观之,本朝若欲大兴舟师,难处有哪些?能得解否?”

“本朝世祖皇帝之日,便始大治舟师,只是当日疆宇不达齐鲁,所治舟师困于河水不得至江南,运粮之用甚于水战。且北人不善舟楫乃为天限,实难于水上与江南争衡。江南舟师,多招临水之民,又以荆扬淮域水流密布,人人精熟水性,稍加历练便可胜于圣朝。自青齐归国,本朝于齐地所治新军尚不得取南朝青冀二地,郁洲(在连云港,南北朝时期,连云港市以东很多地方还在海平面以下)之敌不破,青冀二州不取,本朝舟师只能巡回海岸,河水(黄河)之中。下官以为,若能尽取南朝淮北残土(南朝设置于淮北的青州冀州和北兖州),以郁洲为基,募淮岸之民严加训练,或可与南朝争锋。”

拓跋慎听完,默然点头。

李彪说的正是本朝的难处所在。黄河与长江不同,黄河每逢冬季就会出现结冰断流之事,而每逢春夏之际,上流青海,四川等地冰雪融化,下流就会出现洪波,严重时甚至会因为水势太大而决堤或改道。这些恶劣情况决定了在黄河之中练不出水军,更不用说能与南朝对抗的水军了。而长江水势可以说大致均衡,至少足以保障水军的训练与运行,这是地理上的区别,不是人力能够弥补的。河北练出的那点水军只能拿来运粮食,连南朝的郁洲防区都没法突破,就更别提跑到江南来了。如果能拿到郁洲,招募淮水附近熟悉水性的百姓参军,在郁洲兴建舟师,假以时日,想必也能练出一支可以跟南朝抗衡的水军。

于忠见拓跋慎沉默不语,又见李彪盛赞南朝声势,开口说道:“殿下不必多虑。岛夷舟师虽盛,难道能行之路上?本朝铁骑百万,投鞭足以断流,此等藏身江河与鱼鳖为类之辈不来便罢,若是弃舟登陆,尽可破之。”

拓跋慎听罢,心下哭笑不得。这于忠也是少读书的武人,武力上且不必说,只这个“投鞭断流”的典故大约就是道听途说,不明就里才说出来的。

不过念在于忠这是好意宽慰他,拓跋慎也没有纠缠这个典故。看着玄武湖面上的舟舰说道:“于卿称南朝岛夷,南朝也骂我等为索虏。我等在此做客,就不要责骂主人了。南人听了恐起纷争,与我等也无益处。”

说起索虏,岛夷之称,也各有其典故。索虏自不必说,指的是国族的辫发旧习。岛夷之称也有其来路,“岛夷”二字,本出于《尚书·禹贡》中的“岛夷卉服”一语,文意上就是居于海岛上的夷人。而具体说到指南朝为岛夷这个蔑称,还与眼前的玄武湖带上那么点关系。

建康地理上东有长江,南有(秦)淮水,东有清溪,北有玄武湖,因之有四面环水之利,东晋建立以后,城市建设也因为这个原因并没有建筑城墙,而是以竹木树立木墙,篱墙,每有警事南朝朝廷便隔断浮桥,临水立栅固守。当此之时,建康城就好比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本朝于是就引用了“岛夷卉服”之中的“岛夷”二字来讥讽南朝。

。。。。。。

离了玄武湖畔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大队人马总算到了宣武场约三里外,原本在武帐冈和宣武场中布置防务等事的护军将军·安陆王萧子敬也提前带着人马前来接驾,又在路上磨磨蹭蹭了好一阵子,总算在天色黎明时分到了宣武场防区外。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武帐冈

宣武场的西边,就是武帐冈。武帐冈之名,单从文意上就可以看出,就是个小山包。刘宋元嘉年间,因为在其上树立武帐以便讲武,武帐冈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后来为了加强建康外围的防御,还在武帐冈和宣武场的西南方不远处建了一座主要用来屯兵的小城,叫做宣武城。宣武城与同在建康北部的南琅琊城,白石山的白石垒共同组成了建康北区的防御体系。

因为今日要参加讲武活动的人太多,靠近宣武场附近的车马充斥道路。再看看周边的山包和田间地头上前来观看讲武的建康士民越来越多,拓跋慎吩咐找了个偏点的地方停了车后,才和李彪等人下了车,往宣武场外的南旌门走去。

刚刚走了才十余步远,便见萧子卿带着几个随从军士快步走了过来,拓跋慎与李彪等人互视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待与萧子卿见礼过后,萧子卿才说道:“陛下以贵使远来做客,主人不能不尽礼,是以遣子卿前来请贵使一同登台观礼。”

“陛下垂爱,岂敢不受”

拓跋慎等人知道,萧赜这次讲武,有威慑他们的意思。拓跋慎与李彪等人身份不同,李彪是单纯的臣,拓跋慎则有子的属性,年龄虽然有很大差距,但是意义不一样。既然是有针对性意义的阅兵活动,自然要给他一个能够全程观感南朝武力的好位置。

与李彪等人跟在萧子卿后面一同到了武帐冈下,经过萧子卿的解释之后才进了武帐冈下。进来之后抬头往冈上看了看,只见冈上张了三个大帐,中间一个立在最高处,长度约有三十余丈,另外两个分列左右,比中间的主帐小不少,大约在山岗往上三分之二的位置,在左右两个军帐下还设有五层阶是用来观礼的观礼台,观礼的时候按照官职大小站位置。因为正当天气炎热的季节,所以三个大帐只有帐顶,四面都可以通风。

萧子卿问过军将之后,才知道萧赜已经与文武官将早已上了武帐冈上休息去了。这一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夜间的气候虽然不如白昼,但是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了。

绕过三个军鼓台,萧子卿与拓跋慎四人踩着木制阶梯上了冈上,直到帐台下,才看见在外面看起来透风的大帐深处竟还设了几个帐中帐,主帐的前后进深也有近二十丈宽。

萧子卿依阶上了主帐,就看见萧赜穿着白纱单衣,背对着帐外,正在小帐中左侧的剑架边站着,左手拿着一张红线金漆弓,右手正搭着一支带雉尾鸣镝的漆红长箭。在他的下首,侍立着大司马·豫章王萧嶷,竟陵王萧子良,左仆射萧鸾和御史中丞沈约几人。

小步上前,萧子卿拱手高声道:“上启陛下,北使已到,正于帐外待召!”

萧赜将金漆弓放在架上,又将手中长箭插回箭囊,返身坐在主位上,道:“快请北使进帐。”

拓跋慎几人都整了下衣装,跟着萧子卿进了小帐,施礼道:“外臣见过陛下”

萧赜进前一步,笑道:“使臣多礼了”。指着左侧的矮几示意拓跋慎等人坐下。

拓跋慎谢过之后,与李彪共据一案,又对着萧嶷等人微微行礼后才坐下。

等萧嶷等人都还礼坐下后,萧赜说道:“数日未见北使,却于豫章王处,多闻北使之名。”

拓跋慎微微看了看正笑对他点头的萧嶷,赶紧拱手道:“外臣无知,发一时激愤之言,还望陛下海涵。”

萧赜摆摆手道:“豫章王性歉正冲和,道德文章为我家魁首,等闲士庶亦不能及。不想却为邀幸小人所欺,朕今已责之。外使勿怪。”

“豫章王殿下宽容雅度,有长者风,外臣多有耳闻。小人谄谀之行,岂敢怨望长者。”

萧赜微笑颔首,不再说这个话题。

因为萧嶷兼任大司马一职,是名义上的第一武臣,所以他昨日就派人宣召了萧嶷进宫,说起将要于宣武场讲武一事,却听萧嶷说起在长宁陵偶遇拓跋慎的事,更得知了拓跋慎所出字谜一事。他倒是没有生什么气,倒是对拓跋慎的随机应变急智颇为欣赏。

他们家本来就是靠着武力夺位,这一点根本遮掩不住。而且自从永嘉南渡以来,士人鄙弃名教,崇尚虚玄,皇权的威势又因为士族地位的上升受到严重挑战,士人在士风上保持着不少骨鲠之气,不慕取名利的高士颇有不少,世人对于这些不攀附皇权之人也是称赞有加。所以一些追念旧朝的人只要不是公开反对朝廷,写写诗文发发牢骚朝廷一般是不管的。拓跋慎也不过是在字谜中埋了个小刺而已,萧赜笑笑也就过去了。

“外使来京邑数日,观我朝风气如何?”

“建康内外风气灿然,端的是君正臣贤。邑邑之风,诚可追比元嘉治世”拓跋慎答道

他自谓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吹捧话。南齐自从建立以来,与本朝虽然几次小有冲突,大的战事却没有过。加上萧道成和萧赜都是知道民间疾苦的人,萧赜在体恤民众上虽然还不如萧道成,但也非刘宋能比。南朝在经过刘宋末年的数次内部战乱之后都久思安定,三吴经济发展在南齐建立的十二,三年中得到一定的恢复和进步,虽然南朝整体上还比不上元嘉二十七年之前的繁盛,倒也颇有成效。

萧赜听了拓跋慎的赞誉之词,连连笑道:“此皆朝中群贤效力王事之功。”说到这里,萧赜顿了一下,道:“家国盈富,久安长治,实乃朝廷,黔首之福。此情亦望贵国与朕共图之!”

“外臣敢不闻名”拓跋慎起身长揖道

萧赜抬手示意拓跋慎安坐,说道:“使臣本月来的正巧,适逢本朝夏苗之礼。循礼导化,古之旧俗。使臣来此做客,此等大事本朝岂敢隐而不告,是故今日请使臣前来观礼。”

“外臣久仰华风,请旨使南,亦望得慕风仪。陛下见召,使外臣观前贤旧事,诚为幸事。”

萧赜说的什么适逢之话,拓跋慎当然知道根本就不是。夏苗虽然也是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礼之一,但是历来重视的都是春搜,四礼也不会年年都举行。怎么会有适逢之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前朝“母子”

说完讲武之事,萧赜看了看进帐之后除了见礼之后不发一言的李彪等三人,李彪已经是第六次来建康了,萧赜对他可谓熟悉的很了,南齐上下对李彪都很有些好感,像李彪这种能够六次出使的,南北两国还没有第二人。

“李卿是我朝常客。蒋卿虽是初来,却与本朝齐鲁旧族有旧,也可称佳客。却不知这位郎君本贯何处?是何名姓?”萧赜笑问道

“却是外臣失礼了!”拓跋慎端正坐姿,说道:“这是本朝殿中武卫侍郎,于忠(为了方便认知,以后鲜卑族出场的人物,都使用太和改姓后的汉姓。)。于侍郎曾祖便是本朝太尉新安公于栗磾,太尉公世事三朝,勋劳著于典册,朝廷颇赖之。其祖洛拔公亦久在禁中,壮年没于公职,一门数代忠义之士。外臣使南之日,本朝皇上慈爱,特赦于侍郎随行护卫。”

拓跋慎介绍完于忠,于忠也应景的端身执礼。

萧赜点点头,想了想对于忠问道:“于郎君可是贵国殿中于尚书子侄?”

殿中尚书在西晋太康年间也曾短暂设置过,不过南迁以后就没有这个职务了,代之的是尚书省下的殿中郎,低品小官而已。而在北朝,殿中尚书在诸尚书中属于前排尚书,早期的时候还属于公认第一位的尚书,虽然近年地位有所下降,但仍然位在前三,地位与都曹尚书,南部尚书相若,其职责主要是统领殿中禁卫军马,不是皇帝的信重之人是没机会担任这个职位的。如此重要的职位,其所担任的人物当然也是南朝收集情报中的重要对象,所以萧赜只须臾就想到了于烈其人。

“尚书公正是家父。家父受本朝先帝,先太皇太后,今上信众,得久点禁卫效忠御前。外臣祖孙父子四代荷国大恩,故才具虽微。亦不敢竭忠尽力,乞报效于万一。”

萧赜笑着点点头,对于忠所对大感满意。做皇帝人主的都喜欢臣子这种话。转过头对拓跋慎道:“于卿所言,真忠臣也。忠义之士,人皆喜之。”

又对于忠说道:“于卿既是世代武臣之后,又在北朝任禁卫武职,想必于军伍之事必有高见……”

萧赜话还没说完,帐外就进来一人,对着萧赜礼拜道:“陛下,汝阴王刘胤并汝阴王太妃,南郡王殿下帐外求见。”

拓跋慎看过去,原来进来的是王晏。旋即想起王晏刚刚说的汝阴王三字,连后面的汝阴王太妃和南郡王都没注意到。

拓跋慎想起在东田长亭遇见谢梵境的事。

刘家不是除了刘昶这一支,在南朝的后人已经没了吗?怎么又出来个汝阴王了?刘宋的逊帝逊位的时候,不过才十二三岁,谢梵境应该比他还小,怎么会有儿子的?

想到这里,拓跋慎向帐外看去,心中打算待会儿问问李彪,前日遇到谢梵境只是偶逢小事,与他也没有什么交集,所以当天回来之后他就没向李彪打听刘宋逊帝的事。

汝阴王毕竟是南齐的王宾,李彪应该会知道一些情况。

萧赜客套话还没说完,听了王晏的话,微愣了一下,起身对萧嶷道:“阿弟,汝阴王即来,你且代为兄去迎进帐来”又对萧子良道:“云英可随你叔父同迎”

萧嶷起身应下,与萧子良前后走到帐外,不一会儿功夫就看见进来五人,萧嶷叔侄在前,在他们身侧还跟着一个头戴小冠,身穿单衫的青年。后侧跟着一位约有二十左右的女子,女子上着青色广袖衫,下配白纱裙,腰中衿带垂地差三分,发髻上插着一支步摇,轻施淡妆,正是拓跋慎前天见过的谢梵境。在她的右手边还跟着一个比拓跋慎矮一些的小孩子,扎着双丸髻,穿着上偏向庄重的,不似一般小儿那般看起来有童趣,左手还拉着谢梵境的衿带不放。

萧赜见几人进来,当先起身上前,没等谢梵境和小孩子刘胤见礼,就道:“今日有劳太妃了,汝阴王久居丹阳不出,朕甚是想念,今适逢军礼,故此方请汝阴王前来一观,也好一偿思念之情。”

谢梵境微微曲身肃礼道:“刘氏余子,蒙新朝不弃,得以封王立国,使宗庙祭祀不绝。已为幸甚!”

“太妃,言重了。”萧赜道:“我家祖孙数代受刘氏旧恩,本欲全身以报。不想刘宗骤去天心,使朕父子衷怀不遂。其后祥瑞频现,又加禅诏屡降,先帝不敢违天至怒,故不得不屈从天意,告天而受万民省察。刘氏旧日天子,本朝孰敢斯忘!至于封建汝阴,亦乃三代故事。朕与太妃誓约,有齐室一日,当不绝刘氏血食。”

“妾代汝阴王多谢陛下不忘刘氏旧德。”谢梵境礼拜道

。。。。。。

拓跋慎几人听萧赜一片“苦衷”自诉,心中嗤笑。看这场面不知情的还以为一家亲呢!

以眼神示意李彪等人后,拓跋慎起身,先与谢梵境和刘胤“母子”相互道礼,之后便提出暂且告辞。萧赜也没有多做挽留,就让萧子卿带他们去了偏帐休息。

萧子卿身兼侍中,当然不好离萧赜太久,只送拓跋慎到了偏帐后,吩咐人送了茶水后就告辞回去伺候萧赜去了。

见萧子卿走的没影了,拓跋慎四处看看,发现四周人来人往,除了一些不认识的官将之外,还有很多南朝太官署之人——这主帐是用来进行大宴会的,所以今日一早一直都有南朝太官署的人来往忙碌。

几人各端着茶盏,找到一个相对宽阔隐蔽又没多少人来往的地方后,四人相对而坐,拓跋慎与李彪相对,蒋少游和于忠相对,好随时观看周边的动静。

将茶盏放在嘴边,拓跋慎微低声问道:“这汝阴王所为何来?李公可没说过。今观其年岁甚幼,难道是刘氏遗腹之子?”

李彪一边喝茶一边低声答道:“殿下不知,这汝阴王本是刘氏逊帝。太和二年,萧道成篡位之后,以逊帝为汝阴王,将之与太后王氏迁往丹阳县幽居,不过一月之期,便潜人阴杀逊帝于丹阳。王氏其年十月也为萧氏所害。刘氏所余子弟也于此前陆续被杀,建康城中已无刘宗。现今的汝阴王刘胤,乃是王氏死后,萧道成为刘氏所立,以承汝阴王系。至于刘胤其人,世传亦为彭城刘氏出身,至于其生身父母,却不得而知。外间传言,萧道成杀王氏,一为防王氏纠刘氏旧臣谋反,二为王氏坚拒不从其乱刘氏血脉之故。其间真假,外人已不可论知。”

拓跋慎点点头,将茶盏放在地板上,说道:“卿昔年可曾见过这刘胤?”

“却未见过,只听说刘胤为萧氏幽囚丹阳,其王邸六品以上属官,皆为齐主所置,王邸护军竟达七百余。丹阳本为萧氏旧宅所在,因萧道成家冢即在丹阳,其地守陵之军可达万余,而于汝阴王邸置七百人,毋乃过矣!”说道最后,李彪有些感慨起来。

若李彪所言是真,可见萧赜对这个不是刘家子弟的刘胤也是抱着预防万一来对待的。

想想也有些道理,毕竟皇帝也是有敌人的,何况萧氏这种靠着政治斗争杀门屠户上来的,有几个仇家盯着一点不奇怪。除此之外,有些政治上不得意的人,偶尔也会脑抽想着另辟蹊径上位,抱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想法去借着刘家的大旗来搞阴谋,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会出现的。

至于李彪前几次来都没见过,可能是因为刘胤年纪太小,所以没让来,也有可能是李彪正好没碰上。刘胤既然是拿来做吉祥物的,自然也不能一直藏着掖着不让见人,偶尔露露头也是政治上需要的。只是李彪巧合没遇上罢了。

知道了想知道的,拓跋慎就没有再聊这些,而是专心喝茶品茗起来,坐等时刻。

一盏茶刚刚喝到一半多,就听见冈下鼓台处传来“咚咚……”不断的鼓声。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具装甲骑

几人刚刚走出偏帐,就看见主帐内外直沿着木阶口处两侧都已经站满了人,除了身兼侍中,常侍的萧子良,王晏诸人,还有身穿朱衣,头戴去了头缨武官的殿中将军,都各配刀剑分站两侧。这些人说是将军,其实就是御前护卫。这些人都是由门阀子弟组成,日常工作除了护卫皇帝,还要巡查宫城。

在主帐下方,几个身穿戎服的军将簇拥着一柄以青色为主调的多重垂帛雉尾御伞站在一边,等着萧赜下帐。

拓跋慎与李彪等人到了帐外几步远的地方,也没有冒然进去,就肃衣等着。刚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萧赜,萧嶷等人出帐,在萧嶷稍前的正是身高不到萧嶷一半的刘胤。

拓跋慎往帐中看了一眼,早不见了谢梵境的人。

也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会久待在都是男人的军帐里。

。。。。。。

军礼属于周礼中的五礼之一,入秦汉后通常有大阅,田猎,命将出征,亲征,献俘,救日伐鼓几种。大阅就是今日说的阅兵讲武,而田猎是今日的第二项节目,后面的命将出征,亲征,献俘就不必说了,救日伐鼓则是为了应对天狗食日的。

站在距离萧赜几步远的地方,拓跋慎几人凭栏下观。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也隐隐有了露头的迹象。在宣武场外围的高坡和空地河渠间,树上树下,到处都有人,粗略看来至少也有数万。

这些人都是来这里观礼的。这种允许民间参观的盛大典礼一年中也不多见,在这种民间娱乐比较少的时代,军礼又是少见的仪典,所以今日建康城中不少士庶百姓,毋论男女,都来这里凑热闹。拓跋慎等人在观礼台上虽然离得远,却也能远远听到下面传来的喧闹声。

“陛下,诸预礼官将军士皆已备位,臣嶷请奉诏举军礼。”萧嶷右手握着剑柄,沿着木阶疾步上到台前不远,拱手躬身道。

萧赜命侍从将一柄青色三角令旗送到萧嶷面前,说道:“大司马为诸军将之首,可代朕行军令。”

萧嶷得了萧赜的令旗,行礼之后,返身下阶数步,将手中令旗连连有序挥舞,武帐冈下的乐台处顿时鼓吹,大角,钟磬外加军鼓之声一时俱起,其声远达十里之外。

早已经在宣武场东区外林中外围中待命的左卫将军萧锋,右卫将军王玄邈身穿轻甲,各率两千甲士从宣武场西部的林中次第冲出,分道从南北两处旌门进入宣武场中。

拓跋慎抬手拨开面前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刑天旗上的旗旒,注目远眺,关注着从远处密林中冲出的两道扬尘,在这两道扬尘打头的各有一杆青色主将军旗。

看着远处飞天扬尘,拓跋慎以手遮掩一下已经有些刺眼的阳光,注视了远处不断闪现反光的参演齐军两个呼吸之后,心下不由一振:“具装甲骑!”

来之前拓跋慎还以为这次讲武要不就是按照中国历代传下来的旧例,演示一下军令指导和步兵基本的作战要领,要不就是搞步兵阵演,可没想到会是本朝最为精擅的骑兵上阵,而且还是重骑兵这种步兵突阵利器。

若论水军,南朝尚有一说,步兵也勉为其难,用骑兵算什么?而且之前他听李彪说过,他以前几次参加的讲武活动都是以水军为主,步兵也有两次,骑兵却是从来也无。

没想到现在不仅见识到了南朝的骑兵,而且还是抗击力度远超步兵的甲骑。这不仅出乎拓跋慎的意料,就连李彪和于忠也没想到。

先秦时期,骑兵发展还属于初始时期,配备上还称简便,当时普通军人都不能人人披甲,更别提马匹了。自入汉以后,因为在与匈奴的持续作战中,马匹的损失太大,人们对马匹的保护也越来重视,因此几百年间,对马匹的保护从重点保护发展到了全身保护的具装全甲。

装备具装甲骑骑兵的汉朝在与物质匮乏的游牧民族骑兵作战中,靠着步兵和轻骑的弥补,对游牧民族形成压制性打击。这种具装甲骑即便到了汉末时期,依然是压制乌桓,匈奴的利器,只不过因为对马匹的要求高于一般军马,而且打造具装消耗资源,所以历来都是少量装备,以用来作为战事陷入僵持时期突破所用。

拓跋慎看着从密林中源源不断冲出来的骑兵,心中颇为感慨。

汉末官渡之战的时候,河北霸主袁绍也不过区区三百甲骑,几百年间的战乱,使得甲骑发展如此迅猛,即便是马匹匮乏的南朝也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要知道,这种骑兵本朝也不过数万,南朝能在建康布置这么多甲骑,那么江北想来也不少啊!

具装甲骑的出现,不仅震撼了拓跋慎几人,就连宣武场外的建康士民也人人振奋起来,不少人涌向高地,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不管这种骑兵在战场上表现怎么样,就这卖相就不一般,也难怪他们如此兴奋。

萧赜看着这些军旗招展,疾驰电掣的骑兵队列和兴奋的百姓,不觉抚须轻笑,指着下方骑兵笑谓诸臣道:“昔日魏武伐荆州,发铁骑五千,一日夜间驱策三百里,刘玄德仓惶不得自顾,抛妻弃女往奔襄阳,亦可足见马军之力。”说着对拓跋慎问道:“北朝擅使马军,以北使所见,本朝甲骑可堪战否?”

“确为强军劲旅,只未知贵朝此等甲骑尚有几何?”拓跋慎回过头,说道。

萧赜笑笑,对着萧鸾道:“萧仆射可为北使解惑。”

萧鸾道:“似此等雄军,小有五万余。”

拓跋慎听了,故作沉默片刻,说道:“五万甲骑,不可不说众,亦足以悍边。想来历年互市,贵朝所获马匹甚多。本朝多年于贵朝官市,售马不可谓不多。贵朝既有五万之众,何以多次面告我朝使者,只说马匹不敷用,要求本朝多出良马?”

“北使所言有差。道经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贵朝牧马之地,西起凉州,东达辽西,所估马数不下二百万,而每年官市。少则数百,多也不过千匹,且多驽钝,难堪驱使。本朝多次遣使,忘贵朝以官市为重,多加良马,却屡为贵朝推诿严拒。此事非止有违古训,亦有失和亲之意。”

萧赜听了萧鸾的话,不由点点头,正色道:“萧仆射所言,虽有冒犯之处,然所说不为虚妄。历年以来,两朝互市虽说有来有往,只是贵朝所给,多为皮革之属,于马匹多有不足。朕以互利之故,广开边市,乃为两国互通有无,也使南北商途庶无阻滞。且北朝每年所增之马,动有十万,何汲汲于三五千数?”

“十万之说,必是小人误陛下视听了。陛下当知,自汉末以来,气象大异前代,江北八九月间即起寒风,河朔之地即草木枯黄,河水也渐断绝,乃至群马无所就,多有冻饿而死者。四渎(黄河,长江,淮水,济水)之中,唯江水未冰,此为陛下眼前所见。南晋之初,慕容氏履冰渡渤海征辽,此事陛下亦当知之。淮水,渤海尚如此,况云,朔,凉州耶?此天时所难,非外臣托词。此是一条。”

“二者,凡马,必有强弱之分,强者驰逐疆场,弱者行于山道。十万之马,相之堪取者不足半数,余者唯驾车役使也。”

“三者,本朝北有蠕蠕,高车,东有高丽,西有吐谷浑,此数者皆非等闲,且远在千里之外,多为来去如风之辈。故而马匹虽多,自用尚有不足,何能及贵朝!是故贵朝屡求马,三五百尚能搜检,若再要多,诚为难矣!此三情还望陛下多加体谅。”

萧赜见拓跋慎伶牙俐齿,沉默不语。这些话他所派出的使者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可是在战马的买卖上,北朝一直不松口,刚刚萧鸾开大口,说有五万余,实际上也就一万多些,就这些甲骑留了一半在建康戍守。另一半则安置在南兖州以防北朝进犯。

李彪见拓跋慎没有结下萧赜的责问,松了一口气。又怕萧赜恼火,忙笑道:“陛下若欲加购良马,外臣可书奏本朝。只是,此事非一二刻可议。外臣等意在建康多加盘桓,陛下可遣使商议。”

拓跋慎也道:“陛下若有意,外臣可代为禀知。”

商议就商议,不就是多费点口舌吗?我又作不得主,最后还是白白浪费你的时间。

萧赜见拓跋慎这么说了,脸色好了些,说道:“如此,朕感北使好意”说着,对萧子卿道:“云长,此事,你可与北使相商,勿负朝廷王命。”

萧子卿与拓跋慎闻言,都面色一滞。

“臣谨奉诏!”

打感情牌吗?

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南胜北败

宣武场上,由左卫将军萧锋和右卫将军王玄邈率领的四千骑兵陆续进场,分别占据宣武场的南北两方。

萧锋驻马帅旗之下,其所部二千四百骑兵背靠南旌门,以一千骑兵为中军,其余分为两部,作为左右两翼,呈品字形与对面的王玄邈所部对峙。

他是萧道成的第十二子,今年才十七岁,为人文武之才兼备,又颇有勇力,很受萧赜的喜爱。去年才奉诏出镇石头城,加授侍中。

听到第二起鼓声,萧锋扫视了所部骑兵,又抬头看了看在武帐冈上的萧赜等人,心中叹了口气。

这威武精锐之师自己不能率领到淮北伐虏,却要在这校场之上做一场好戏,以供百姓娱乐。虽然讲武是大好事,可是经年讲武,却不见渡江收复故地,即便如他军将胸中自有万丈豪情,也只能日渐消磨。

“将军,已经过了日出,如今气候渐高,将士们都已经全身汗水沾背,若是正午前不能卸甲,到时中了暑热就不好了。”一边的几个幢将策马上前道

萧锋点点头,正视前方,抽出环首刀。

具装甲骑连人带马全身罩甲,虽然不是密不透风,可大热天的长时间穿这个站在太阳底下,非但人受不了,马也难以自持。这又不是战阵厮杀,若是因此出了事就不好了。

“今日讲武军令可宣告全军了么?”

“早已告知全军了。”

“讲武终非战阵对敌厮杀,你们再去最后告诫众军士一番,交兵时需以偏刃击甲,弓弩要松弦,射马不射人,用力之处多加节制,可别打出真火了。让军士们放心,对面也会收力的。”

几个幢将点头领命而去。

待第三鼓响后,萧锋勒马到中军前方,得了对面王玄邈的回应之后,回阵招来传令兵:“发军令。令左,右翼先发,先以弓弩耗其精力,乱其军阵,待其势沮,孤亲袭其中军,拔其帅旗。告知诸军,务要小心,能先取其帅旗者,孤亲为斟酒。”

这场演武所用的战术是萧嶷在和将领们制定之后,呈报给萧赜之后得到允许的,总的来说,就是粗暴直接,没有什么花花绕绕。

打仗虽然有奇正相辅的说法,但说到底还是要以堂堂正正之阵为主,力量更强,占据上风的一方获胜才是常态,而且现在这种战场固定,双方力量透明的状态他也做不了什么,更别说他的人马比王玄邈还稍多一些,这些情况下以势压人自然是第一选项。这种硬撼的场面也能让百姓更多的体会到朝廷的强盛。使良民对朝廷更具信心,也更能震慑宵小之徒。

。。。。。。

拓跋慎凭栏而立,往军旗阴影的地方挪了挪。武帐冈位于宣武场正西的地理位置正好有利于观察,等萧锋等人的四千骑兵进场以后,拓跋慎就集中精力观看起来。这种讲武活动他还没参加过。

以前在宫里不是没见过几千汇集的场面,论起人数,元日朝会时前来参加庆贺朝会的官员和诸王,宗室及其女眷前前后后几可达万人,比起这四千人多了几倍。可是论及气势,四千骑兵的对敌军阵,哪怕是假打,感觉上也与朝会上的气氛大不同。

元日朝会整体气氛是肃穆的。而战场之上……

看着场下耀耀生晖的刀戟戈矛,听着军马齐步上前传来的振地摩擦声,拓跋慎顿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即便他现在身在冈上,也不由对此生了些心驰神往的感觉来。

“于卿,你可参与过朝廷讲武之事?”

于忠回过头道:“下官曾于太和四年秋时随家父参与过南郊大阅。”

太和四年,那还是他出生前一年的时候。

“卿可还记得当时情景?与这场中相较如何?”

于忠想了想,用鲜卑语道:“当年阅武,是因为萧氏初使之故,所用也是古来旧礼。申校军令而已,与今日南朝军礼大不一样。”

拓跋慎以手摩挲木栏,漠然不语,想道:这算是学习汉族礼教的负面反应吧!

自从本朝进入太和以来,因为汉族礼教影响力的渐重,再加上朝廷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内政上,而且南朝又没有出现再次捡漏子的机会,对军事上的成绩松懈了不少。这大概也是当时不搞本族骑射而取汉仪旧礼的原因之一吧。

如今朝廷国力军力都还在南朝之上,倒不怕南朝跳脚,可是战斗力的下降却是事实。

想想几年后对南朝荆,豫,兖,徐诸州的攻击防御战结果,就证明了这一点。要知道本朝从太和十九年到二十三年持续五年的战事中,战线遍及中线,东线千余里区域,最后主要所得的只有区区沔北五郡,整体进展只能说聊胜于无。南朝江,淮主要地区,如钟离,寿阳,襄阳等地一个都没拿下。这个战果虽然有水土不服,实力发挥受到不少限制的因素,但是战斗力的下降也是显而易见的。

“以卿所见,南朝甲骑可与本朝一战?本朝十年不战,若是与南朝遭遇,可一战而破否?”

于忠看着宣武场上已经开打的南朝军士,道:“殿下多虑了,本朝虽是十年不战,然骑射一道,乃是我等制驭中国,摧破群敌之基本,朝廷岂有不重视的道理。南朝的甲骑看似精锐,却远不及本朝。”

拓跋慎听了于忠自信满满的话,点点头,没再说话。

于忠的态度,很可能也是朝廷大部分武将的看法吧。南朝自从刘裕去世以后,在军事上就一直被本朝压着打,种种战绩给了他们的异乎寻常的自信,也难怪他们如此飘飘然了。

。。。。。。

与于忠的一番话后,拓跋慎之后没有再把精神集中在宣武场中的表演上。

而宣武场上的演习也很快落入尾声。在萧锋率领的南军(象征南朝)主力压上后,王玄邈的北军(象征北朝)渐渐崩溃,他本人带着收束的少数溃兵在经过象征性的抵抗之后,被萧锋的南军成功夺旗,他本人则带着几个亲兵“落荒而逃”。而在场外观看的百姓见此场面,齐声欢呼起来,讲武也落下帷幕。

萧锋见王玄邈“逃出”宣武场,单手接过送来的北军大旗,在欢呼声与鼓乐声中,吩咐几个军将带领军士出场后,与几个亲兵头也不回的策马奔向萧嶷复命。

他现在一刻钟也不想待在宣武场上,只感觉建康士民的欢呼声好似对他的嘲讽一般。·

第一百五十章 田猎

武帐中

拓跋慎与李彪等人跪坐在客位上,从盘中接过瓷盏,对侍者点点头,跟萧嶷等人客气几句之后小口喝着冰凉的清水。抬头向帐中挂着地图的檀木屏看了看,却见萧赜与一群侍从从檀木屏中出来,看起来是换了身衣服。

招呼李彪放下水盏,起身与萧嶷等人拱手齐声道:“陛下!”

萧赜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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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猎(二)

与李彪几人穿过人群,走到萧赜前,正见萧嶷带着本来也在人群中的刘胤上前。刘胤虽然身份还在萧嶷之上,但他不是萧赜的侍臣,不需要持刀剑护卫左右,所以刚才也在左近处。

缓步上前,拓跋慎施礼道:“陛下见召外臣,不知所为何故?”

萧赜道:“朕听说古之先王四时治兵,乃为警备非常,以求绥于四方,和睦邦邻。北使既为和亲而来,今日可否与朕同猎?”

同猎!这不合礼数吧!

“陛下诏,本当敬承,只是,外臣客居右位,臣籍非属南朝,观礼尚可,奉驾恐不合宾仪,且此事无前例可循,若奉陛下诏,将遭士人非议,亦为陛下之累。”

萧赜道:“北使毋虑,今日军礼,虽为本朝之盛典,却不忌主客同乐。且近年以来,南北往返互使十余次,可谓日渐亲睦。朕邀北使同猎,正为此也。北使若与朕同有此心,岂可不为表率?”

拓跋慎见萧赜说的如此郑重,也没有再搪塞婉拒,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岂敢不奉诏。”

军礼同猎的事虽然不合礼制,不过既然萧赜这个皇帝都不在乎,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推拒了。反正他的立场已经表露了,就算以后回国,朝中有人以此责难他,他也可以拿萧赜堵他们的嘴。

主人强行要求的嘛!

出门在外,只要不损害朝廷利益,威仪便可,也不必处处小心。再说,主人“诚心”相邀,也不能太过迂腐不知好歹。某一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为国争光吧?毕竟与皇帝同猎也是种荣耀嘛!

要知道,以前孔子去卫国,为了从政还私下跑去见南子呢?连孔圣人都有权变不避嫌疑的时候,何况他这个还不如孔圣人的俗人。

。。。。。。

田猎这种活动,历来有军事和礼仪两种形式。先秦的时候,田猎是用来演习军队的一种方法。这种以演习为目的的田猎也有长期和短期两种。短期的,比如今日的田猎,因为场地小,准备时间短,一天就可以结束。这种一天就走完全场的,往往都是礼仪性质的活动。

一种是长期的,通常准备时间就要半个多月,猎场范围百里甚至数百里不止,行猎一次往往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连月不下场。

这种长期围猎的活动,历史上多是少数民族政权才有的。少数民族政权因为其尚武和游牧的特性,对于围猎有独特爱好。如本朝,延兴以前,历代皇帝都经常外出巡幸,巡幸途中自然少不了围猎。尤其是在太武皇帝时期,曾经在攻打蠕蠕撤军的途中,数十万大军驱驰千里,获猎百万。后来的辽,金,清等朝也都具有这种好猎的特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满清的“木兰秋狝”。

拓跋慎与刘胤跟在萧赜后面,一同上了他的猎车,站在靠右侧的位置,手扶着几可达胸部的栏杆。

这辆猎车属于高车一类,能站不能坐,专用于狩猎。不同于一般车辆的是,这辆车有四个轮,四轮一轴左右分置,在车轮和车厢木栏上还镶嵌着各色玛瑙珠,琉璃珠,金,玉工艺品。就连车顶的双层青伞盖上的垂带上的云龙纹都是金银线构成的。

这车好奢华啊!难道是萧赜经常出去游猎?

拓跋慎低下头,右手抚摸着镶嵌在木栏上的无色透明琉璃珠,有些凉凉的感觉。

仔细看看,这颗琉璃珠中竟连一个气泡也没有。

品相这么好的琉璃珠属于实打实的奢侈品,即便是权贵豪门之家也不多见。没想到萧赜会用来装饰马车。

如果能收集到足够大且无色透明的琉璃或水晶就好了,到时候可以去请少府署的匠师来打磨好做个望远镜玩玩。

萧赜的车驾在群臣的簇拥下,从西旌门中进了宣武场约百步才停下。萧嶷,萧子良等十余近臣骑着马跟在猎车两侧,其余的将领都携弓带箭,抽刀步行,站在马车四方,排成两大圈将猎车护在中间,在这些将领的外围则是持着大木方盾和长矛的士兵。

“陛下,吉时已到,田猎是否可以开始?”萧嶷看看太阳的位置,说道。

“好,大司马可监令内外。”

“臣谨奉诏!”

萧嶷招来传令兵,给了令旗道:“尔速持此令旗去东围,告知王右将军,可依前议渐次收围,勒令诸军,不得擅自猎杀。”

传令兵飞马而去,不一会儿,拓跋慎就远远看见东旌门依次至少进了上百辆车,粗粗看起来也有三五百之多。这些车上的军士打开车笼门,从车中奔下诸如鹿,野猪,兔子,狐狸等等的各种动物。

这些动物刚刚下地,也明显感受到了场内肃杀的气氛,看着围场远近的军士,一个个躁动不安起来,左跑右冲,叫嚷不休。

王玄邈骑在马上,看着满地乱窜惊叫不休的动物,用马鞭轻击马腹,沉声对身后的部下道:“让军士们排成队列,击盾吹号,把它们往陛下那边驱赶。告诉他们,无令不得擅自猎杀,违者处以军法。”

。。。。。。

萧赜站在青伞下,遥看被驱逼的越来越近的猎物,抚须笑道:“取朕弓来!”

萧子良驱马上前,将手中的金漆弓双手奉上。萧赜接过弓,从车壁上的箭囊中抽出一只红漆鸣镝箭,自信满满的笑道:“诸卿可结阵前行,且看朕射技如何!”

拓跋慎站在车右,低头看着手中的特制竹弓和箭矢,心中哭笑不得。

没想到萧赜想的还真周到,连弓都给他准备好了。成人弓凭他的力气现在肯定拉不开,这竹弓倒是正好,射出二三十米总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射杀猎物,这个不重要。重在参与嘛!

被驱赶的动物一边叫一边跑,原本站在围场边上的军士也都持刀盾长矛,一步步压缩着动物们的活动范围,动物们被逼着朝萧赜等人所在的地方奔跑。

拓跋慎将箭搭上弓弦,看着满地惊叫奔走的动物,等着萧赜先发箭。按规矩,皇帝至少要先发三箭,之后他们这些陪射的才能依次射猎。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田猎(三)

萧赜搭上箭,凝神定气,校准放箭一气呵成,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就见一只利箭带着鸣镝所特有的尖锐啸声射向百米开外的一直豺狗,正中前腹。豺狗应声倒下,因为剧烈运动的原因,它的血快速外流着。

伴随着豺狗的嘶叫,场外应景的传来一阵高呼声。而紧随其后,萧赜快速且一次性射出的两只利箭便收获两只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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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赠诗

整场田猎下来,拓跋慎发箭十余次,最后只收获了一身汗。竹弓的强度虽然不如硬弓,但是拉的多了也费了不少力气。

“叮叮叮叮。。。”鼓台处传来了一阵铜罄声,清脆悦耳。

“陛下,时辰已到,夏苗礼毕,还请陛下诏诸军收队。”王玄邈打马上前道

“好,卿可即刻收拢诸军,不要乱了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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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议决

从宣武场回到庆义馆,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与李彪,郑道昭等人说了几句之后,拓跋慎匆匆回到后宅。

陆光等人早已备好了温水,一刻钟后,沐浴之后,重新穿好新衣的拓跋慎,在房间磨了会时间之后才和陆,刘二人回到前厅。

刚到了廊下的时候,李彪,于忠,郑道昭,蒋少游等人从厅中出来,诸人见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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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暗间与死间

诸事议定之后,众人作鸟兽散,出大厅门的时候,拓跋慎想起回馆后没见到过刘文远,随口问了一下,才知道刘文远今天一早就出了门,中午也没回过。拓跋慎没再说什么,他又不是刘文远的家长,只不过是受托照顾他一下,只要他不在建康闯祸让自己为难就行。

虽然刘文远与他一路同行数月,可是却一直无法融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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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朱雀航

元嘉历七月二十六日,丙辰,多云。轻风。

昨天下午才起的小风现在已经变得大了不少了,院子中落下了一些树叶,都被吹倒了墙角。

拓跋慎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正在帮他梳着头发的陈夫人。

为了不那么显眼,今天他打算穿汉服出去,相对的,也要变下发型,陆光虽然会梳汉式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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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谢氏姑姪

过了朱雀航,顺着驰道在往南前行大约五里路,才到了长干寺所在的长干里。建康城的长干里分三个区域,分别称作大长干,小长干和东长干,都连在一起,因为有大有小,才有了大长干和小长干的称呼。建康的里坊并不像以前曹魏邺城,洛阳及后来隋唐的里坊一样规整,是以在这里面找个路也挺麻烦的。

东晋初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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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合符

与陆光出了释迦殿后,拓跋慎在寺中左绕右绕,找到了一座供香客游览的观景楼。因为是供给观景所用,建设上并不繁琐,没有建造内屋,只是一个单纯的二层楼,连墙壁都没有,只在下层多树立柱,第二层呈“回”字型,十二根立柱,外八内四分布。

大概是因为今天寺主讲经的日子,这个观景楼上没多少人在,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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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佛偈

讲经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三个老和尚也都闭目不语,刚刚给香客讲经的时候,他们也有了新的体悟。

拓跋慎盘坐在地上,和堂中众多人一样沉默不语,消化着刚才所得,直到身边接连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后,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才单手撑地,准备起身,却无奈长时间的盘坐,双腿都有些麻木了,刚刚立地立地数尺就差点摔倒。

“殿下”

“郎君!!!”

正站在一边的陆光和陈夫人看见拓跋慎又重新跌坐了下去,情急之疾步上前。

拓跋慎扶着陈夫人和陆光的手臂,才站了起来。却发现刚刚陈夫人和陆光的呼声惊动了不少人,不止靠前的王肃,就连主座中的三个和尚都纷纷睁开眼,看着拓跋慎,然后脑子自动运转,看看这又是哪个皇弟皇子不带兵卫,就敢偷偷跑出来游玩来了。难道不怕皇帝知道了大发雷霆吗?

一番对照之下,发现都不认识这个殿下是哪个,王肃和左右友人,三个和尚对视之下,纷纷摇头。

南齐能称殿下的皇弟皇子众多,只说萧道成就还有几个未成年的皇子,与拓跋慎身高体型相当的就还有晋熙王銶,河东王铉,萧赜的儿子里也有两三人,他们又不会去记住每个皇子,毕竟年岁不大的皇子,与他们也没什么交集,所以不会每一个都会认识。

王肃自恃门地在场中人一等,又素怀旷志,不待他人动作,当先整衣上前行礼,然后几个有官身的也紧跟着王肃在后,一起长揖道:“未知是哪位大王当面,下官秘书丞王肃拜见!下官等不知殿下驾临,还请殿下宽谅。”

拓跋慎被陈夫人扶起来后,才注意到陈夫人刚才惊慌之下失口之事,心里也暗中惊了一下,不过一想自己今天来这里游玩本不可能南朝一点不知情,只要没被他们注意到不能被他们知道的事就好。如此心下才稍安了些。

才转过身正要走的功夫,就听见后面王肃的声音由远及近,不觉暗叫一声“麻烦”,他又不是南朝的皇子,现在被王肃误解,还自称“下官”,搞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拓跋慎心下列出两条办法,一,直接担承,你们认错人了。可是这么做那大家就都尴尬坐蜡了。二,冒称南朝皇子,然后讲几句场面话脱身。可是如果这么做,事后一传出去,萧赜岂能不知道,很容易就漏底了,到时候自己才真成了建康乃至南朝的笑话,连朝廷的颜面都丢尽了。说不定出了馆还会被建康士庶围观扔烂菜叶臭鸡蛋。

两害相权取其轻,尴尬那大家一起尴尬,反正错误是你们自己犯的,可不是我骗你上来行大礼的。

心下一横,也还了下礼,说道:“王秘书想是误会了,在下何敢当王秘书等大礼。在下云代拓跋慎,与贵国国姓无关。”

啊!!!

瞬时现场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王肃与同僚也愣了起来,旋即王肃脸色微红,心中暗悔自己一时冲动,而在他身后的同僚中,其中几个人眼中则稍有怒色。

只不过,在他们傻愣的一瞬,无人注意到寺主僧佑面上一闪即逝的异色。

。。。。。。。

王肃一时呐呐无言,深呼吸一下,笑道:“原来是北使当面,琅琊王肃有礼了。”说着拱手行礼。

拓跋慎见王肃微微尴尬之后面色如常,心中也高看了他不少,也还了下礼。

“王某这两日在京中一直风传殿下风采,不想今日有幸一见。北使今日是访游长干寺吗?”

我这几天除了公事连馆都没出,有何风采可言?

拓跋慎心下好笑,见王肃没话找话,知道他是打算多说点话,好缓和下气氛。不过这也是他乐于接受的,于是说道:“在下在平城久闻建康繁华风流,心中仰慕已久。只因公务已毕,所以今日才出馆一游。听闻长干寺香火鼎盛,这才闻名而来,又听说寺主亲讲妙法莲华经,忍不住前来聆听教诲。不想却因家中奴婢一时忧主心切,竟是惊扰了诸位。”

“北使也崇信佛法吗?僧佑法师既通妙法莲华经,更尤善成实论,北使若是十日前来建康,正可逢盂兰盆斋,当日法师可是讲了一日经论,王某为了恭听高论,特意请休了一日。”

王肃见拓跋慎如此配合,心情大好,说起话来也随意了不少。

“在下族中供养三宝甚为殷勤,多有精擅佛法之人,在下也因此在家多受熏陶,于佛法之论亦小有所得。”

王肃见身高距离自己胸前还差三寸的拓跋慎“说大话”,自然不信他这么大点能“有所得”。笑了笑。

要说有所得,只要听了一段经的都会有,可每个人佛理也分个高低深浅啊!

他不说,却不防一边却有人要说。

“北使既是自称有所得,可否说于我等知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之枳,只说佛之一道,便有大乘小乘之说。北使既是有所得,何不分享与我等同道?”

拓跋慎看向围观的人群,找到那个插话之人,不想原来是来建康第一天的时候,遇见的那个郗悦之。却不知他怎么也在这里。

既是个来者不善的,拓跋慎也不客气。说道:“法有千家,佛有千万。人人皆有一佛心,然我心之佛却不是郗君之佛,说于你又如何?”

“佛虽有千万,却能相互印证,北使不说,如何能知你我之佛无相通之处?”

郗悦之见拓跋慎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心中认为捏住了拓跋慎的短处,步步紧逼道。

“我这里有二佛偈,倒是可以赠予郗君,郗君试解之?”

“北使请讲,郗某受教。”

“此处可有纸笔?”拓跋慎向着伺候一旁的小沙弥问道

小沙弥也不多问,找了个同伴搬了个放上笔墨纸砚的几案来。

拓跋慎也不客气,拿起笔便写道: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拓跋慎写,王肃在一边心诵,读完之后,小小沉默之后,叹道:“殿下此偈,真得佛理了。”然后双手将佛偈传于寺主僧佑观看,道:“法师且看此偈”

神佑两手接过佛偈,仔细品了品,待左右僧侣传看时,坐上pn,闭上双眼,双掌合十,口称南无。

很快,堂中有点地位头脸的都穿看了一下,无人不赞叹有加,大赞佛偈之精妙。

见佛偈传到了郗悦之手上后,拓跋慎道:“郗君可解此佛偈之意?”

郗悦之脸色羞红,呐呐不言。

“郗君既要我析讲佛理,我便将此佛偈赠君自悟。郗君若是能悟此偈,便是得了我赠君之佛理。”说到这里,拓跋慎又重新拿起笔,飞快的有些了一张,说道:“这一偈,才是我之佛偈。”

王肃两步奔过去,双手抢过佛偈,大声读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本喧闹的讲经堂一瞬间寂静无声下来。

“郗君向他人求佛,所得不过便如那沾了尘埃的明镜。我之佛,只在心中,无物可触,也不需宣讲。”说完,拱手道:“在下尚有它事,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招呼陈夫人与陆光二人,留下满堂僧俗。

第一百六十章 送子观音像

坐在返程的牛车上,拓跋慎一路上突然感觉心情平和了很多。

“殿下,要回馆吗?”刘腾看着在云中穿行,若隐若现的太阳,问道。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正午了。小奴在车中都打了几个盹了。”

拓跋慎笑了下,说道:“先不回去了,去朱雀航市看看吧。”

昨天还答应了陈夫人,给小陈庆之买点书,估摸着现在还没有到散市的时候。

“夫人可知航市何处有书籍简册货卖?”

陈夫人双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想了想,说道:“妾平素多在萧邸,于集市却是所知不多。不过数次听说曾有人在大航市中找到了一些散逸典籍,献给了朝廷。”

“难道市中所寻都是残章断篇?”

“倒也不全是。只是,诸家书典世代相承,无不视若珍宝。且不说货卖典籍,便是亲朋故旧前来借阅抄写,多数也是不愿的。是以,想要在集市中找到卷册完整的典籍甚难。”

这个倒是在理,能把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的,要么是家道中落,无力生存,只好靠卖书度日的,要么就是销赃的脏物。有些好面子的人,就算是卖书度日也是找熟人偷偷卖,一来还能留点颜面,二来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这次过朱雀航时的运气比上午好多了,浮航正好处于闭航的时间,所以很快就过了浮航。

照例在市口给了市卒三个五铢钱后,拓跋慎等人进了市,在里面蒙头转了两刻钟,也不知道算不算运气好,找到了晋人王弼的老子注残篇五卷,魏人王肃所注礼记的前十二卷与汉人张道陵的老子想尔注的残卷。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这些残篇最后还是定了个高价一千二百钱,为了完成交易,还要给市吏三百六十钱的高税。书可不是一般的货物,交的税比普通货高多了。

只不过卖家也出了不少血,刚刚到手的一千二百钱,还没捂热乎,就少了三百钱。

陆光抱着装着几大卷典籍的包袱跟在拓跋慎后面,拓跋慎则拿着一卷新买的礼记看了起来。在他的右后侧,陈夫人手中也拿着两卷礼记

他在平城所学的礼记是东汉的大学问家郑玄郑康成所注,这个注本也是河北士子通用的旧典。

郑玄走的是以古文解经的路子,用后世的话来说郑玄“信古”,古籍上的荒诞不经的说法在他手里也不加以甄别,直接就用来注经书。而王肃的就不一样了,王肃更注重经书在现实中的意义。

举个例子,在对于周朝始祖弃的降生,三家诗所说乃是踩踏巨足感应而生弃。这很明显是荒诞不经的说法,而郑玄为了遵从汉学中的政治正确天人感应与谶纬内学,依然抱着旧东西不放。而王肃对弃的来历,就直说他的父亲是帝喾,而非感应而生。

这虽然不是他一人的创新见解,但在汉代经学已到穷途末路的大环境下,很明显是种进步。

所以相比与郑玄,拓跋慎更欣赏王肃的学问与进步。现在得到了王肃的礼记,虽然是残卷,他也想先一饱眼福。

看一会儿,思考一会儿,拓跋慎的脚步越来越慢,思想也越发的集中,还差点两次撞到人。

。。。。。。

经过两次的小意外,拓跋慎也收起了书卷,将书卷交给了陈夫人,继续淘起宝来。

朱雀市不愧是建康数一数二的大市,不仅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就连一些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或波斯的玻璃器都有,还是质量好的,浅黄或浅绿色全透明的好货,不过拓跋慎最想要的水晶球玻璃球之类的却是没找到。

带着不少遗憾,走出第三家夷商的店铺后,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拓跋慎不经意间看向了对面的店铺。

拓跋慎走进去,仔细看起商品。

这家店面卖的都是些瓷器,并没什么玻璃器。只不过让拓跋慎感到新奇的是,这些瓷器没有一件是生活用品,全都是各种工艺品,诸如猫,虎,青龙白虎等四瑞兽和建筑模型,各种佛陀,菩萨,罗汉,道人瓷像也都有。

“店主,这件瓷砚价值几何?”拓跋慎用手指敲击着一个上色的假山砚台问道。

这件瓷器不同于市面上普遍常见的青瓷,而是白瓷,外部看着非常平滑,摸起来没有一点褶皱之处,釉面反光度也相当好。这种上好的瓷器在这个年代也相当难得了。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回响,砚台中几条小鱼从假山中四散而逃,搅动着的水滴几乎溅出了砚口。

正在全身心打磨着瓷器的店主“啊”的一声被惊醒,看见店中来了贵客,走过来看了下拓跋慎指着的假山砚台,躬着身说道:“小郎君,这只瓷砚是西府大郎君三日前所定制,是以小人可做不了主。”

“西府大郎君?是豫章王家的郎君吗?”拓跋慎疑惑道

陈夫人轻轻摇头道:“豫章王殿下虽是扬州刺史,却因常年留居王邸,不任公事,所以陛下又遣了竟陵王殿下镇西州,店主说的西府郎君指的是竟陵王殿下世子。”注

拓跋慎点点头,不无遗憾,问道:“店主可能再制一区?”

“这这是西府大郎君定制之物,若是知道京中还有同样的物件,小人哪里还能在这里待得下去”店主苦着脸说道。

拓跋慎奇怪道:“怎么,你这里还能烧制单件吗?”

他还以为他这是量产呢!

“是,小人还有些手艺,在市中还算有点名声,京中不少官宦缙绅都常来小人店中定制瓷器。”

“那就好”拓跋慎接着道:“可有纸笔?”

“有,有”店主转身在案上铺上上好的张方纸。拓跋慎走到案前,沉思了片刻,提笔在纸上慢慢绘制起模型图来。

陈夫人站在右侧,好奇的盯着纸面上的笔记,刚起笔不久,见拓跋慎先绘制一座莲台,便猜测应该是个坐佛。

两三刻钟后,拓跋慎才收起笔。这时的在案面上已经放了张,张纸上绘制了分别绘制了两尊菩萨的上下左右四个视角的图,再写上尺寸和上色的要求。

陈夫人双手拿起一张正面像,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殿下。这是”

“nsn菩萨”

“nsn菩萨”陈夫人又看了看图像,说道:“殿下所绘形像,却是与众不同。世人皆以nsn菩萨男身,殿下何以绘为女身?而且”

还是个抱着幼儿的nsn菩萨。

一时间,陈夫人自觉视觉和思想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佛本无形像,男身女身皆凭想象。只不过世人重男轻女,便是女子也少有例外。佛既传教世俗,不免为世风所左右。故此多以诸佛菩萨为男身,此却非是世尊之本意了。”

“且世人求拜nsn菩萨,不外乎以救苦难,求子为多。这尊菩萨我准备作为辞别礼赠与庐陵王,故此才以女身负幼子的形像为主。”

张淑妃和萧子卿对他很是不错,上次登门没有送什么,辞别的时候怎么也要表表心意。可是送钱财珍宝之类的太俗,名家字画书法随身又没带来。不如送萧子卿夫妻一尊送子观音,送给张淑妃的,就用一尊杨柳观音吧。这样既不俗气,也不会显的奢靡,于自己外人的身份也可恰如其分。毕竟,佛是众生所有,不是哪一家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巧遇王肃

第三天,即七月二十九日,连下了两天三夜的雨终于停了,炙热的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庆义馆前,已经停好了牛车。今天是拓跋慎与刘文远约好一起去乌衣巷的日子。这个约定本来早就该履行了,只不过之前因为去武帐岗抽不开身,接下来又因为长干寺的事耽误下来,接下来几天的大雨实在不适合出行,故此才一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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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旧年公主,新朝县君

“若蒙尊家厚赐,慎真可谓不虚此行了。”拓跋慎客气道

说完求取谢安的遗物之后,拓跋慎道:“今日前往贤夫人母族拜访,除了此事以外,尚还有一事请王秘书代为传说。”

“何事?”王肃疑惑道

拓跋慎酝酿了一下,说道:“说起此事,本是受人所托”说到这里,转身指着刘文远,接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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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谢梵境

谢胐的祖父叫做谢弘微,本来是谢安的弟弟谢万一系。东晋安帝隆安四年的时候,谢安的长子谢琰在镇压孙恩起义时期战败,连同长子和次子一起战死,只留下三子谢混。

在第二年的时候谢弘微被过继给谢琰第二子谢峻为后,其后谢混又在和刘裕的政治斗争中被杀,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后继,谢弘微作为谢安长子一系,继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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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春游曲

既是知道了今日是谢梵境的家庭生日聚会,就不好再久留下去了。

这个年代,过生日这种习俗还处于萌芽期,而且只在南朝士族家庭中存在,一般也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欢庆一下,且不请外客。现在再差一个多时辰就要到正午了,还是早点办完正事走吧。

想到这里,拓跋慎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拱手道:“尊府既是有喜事,慎外客不敢过多烦扰。此次前来,实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谢公成全。”

谢胐也将茶盏放下,和几个弟弟侄子一起起身,说道:“北使请讲。”

他心中当然知道拓跋慎说的是求物之事,一则这些天他一直把这个事记在心上,二则刚刚王肃已经跟他说了拓跋慎前来的目的。不过客套话还要走一遍,总不能他自己迫不及待的往上送东西吧。

“说来,此事也是慎心中私念,本不当说于谢公。只是,慎生长云代,与建康万里之遥,难得能一瞻江南风尚。若此行不能一吐心声,回程之日,心中必抱憾怏怏。是以不揣鄙陋,欲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谢公成全。”。

说到这里,拓跋慎长揖道:“谢公想必知晓,贵朝去岁曾遣裴侍郎出使平城,慎有幸奉敝国皇命往南郊为裴使君饯行,只因心中久慕尊家祖太傅文靖公威名美誉,又无缘一拜,是以当日求托裴使君,思欲能求太傅所用之物,以供日常瞻拜。今日既有缘渡江,岂能不登拜访求?此中耿耿衷情,出于肺腑,还望谢公成全。”

谢胐点点头,笑道:“北使客气了,请先安坐。”说着自己先回到坐凭上坐下。见拓跋慎重新坐下后,又拿起麈尾扇,轻轻扇动起来,说道:“北使所说,胐岂有不知。当日裴侍郎返京,曾奉诏说起使北故事,于北使独有盛赞,也说起过此事。”

“说起来,祖上旧物,便是一纸一笔,做子孙的也不敢有随意弃置之理。此节想必北使也能理解。”

拓跋慎听了这话,心中奇怪起来。王肃不是说他们愿意的嘛!怎么听谢胐之言,似有推脱之意?

微微看了王肃一眼,只见他也有些惊讶,想来他也觉得奇怪。

既是无意,拓跋慎也不想再多求,心中酝酿了一下,正要表达一番求而无缘的遗憾之情,却听谢胐道:“只是,北使既是真心来求,若是藏而不与,岂非辜负了北使诚意。”说着以扇挥指的家仆道:“去将我七日前放在西阁的锦盒取来。”

几个家仆赶往西阁,很快就奉着一个漆木锦盒回来,将锦盒奉到谢胐座前,谢胐双手接住,放在身前,追忆道:“昔年,家祖太傅公于东山集宴四方闻达,当日群贤毕至,各展其能。王右军以书技服人,家祖以奕道领袖。这盒中所藏,便是当日太傅公遍胜群贤所执之棋。”说着,起身捧起锦盒,走向拓跋慎,道:“弈道见人心,虽是尺寸之间,却见天地大理。望北使能珍而重之”。

拓跋慎也顾不得感叹谢胐的大方,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锦盒,躬身道:“长者赐教,晚辈铭记于心。太傅公遗物,必悉心呵护。”

谢胐待拓跋慎接过锦盒,才转身回到座位,心中怅然所失,轻叹道:“哎!谢某所用棋子,有二十余,玉石,象牙,琉璃诸般应有尽有,而心中唯爱此青白瓷棋”

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这话有些不对场合,显得小气兮兮,便笑道:“莫怪莫怪,非是不舍,只是年月久了,不免有情,今日忽然离身,心中愦愦,说话不成体统。”

拓跋慎见谢胐情态,心中也是好笑,知道他所言是真心话,不然不至于刚刚送人还表现的后悔一般。

大概也就是两晋南朝特有的放旷风俗之下,人们才会对自己的内在感情表现得如此自然吧!

得到了谢安用来镇压群贤,说不定还是王羲之曾用过的棋子,拓跋慎心中也高兴不已。

品玩茗茶,拓跋慎见来这里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谢家又有两个外嫁的女儿女婿到了,自感不能再留了,才起身将刘文远的事说了一下。

谢胐倒是没把这件事当做多大的事,当即派了一个家奴,给刘文远作为向导。

拓跋慎见这事搞定了,谢过之后,才说道:“今日登门拜访实感突兀,竞不知尊家有贺辰。又蒙主人好客,得以逗留至今,心中实在感激。本当厚颜久留,只是日近午时,不敢再叨唠主人。还请就此告辞。”

谢胐见时刻也的确不早了,便不多做挽留,说道:“北使屈尊前来,本当一尽地主之谊,只是今日实非待客之时,还望北使莫怪谢胐失礼之处。”

拓跋慎连道不敢,与在座众人作别之后,才和刘文远出了大厅,谢胐则与众人送到厅外,还特意吩咐谢瀹送到门口。

拓跋慎今日空手而来,凭空得了宝贝,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见谢胐让谢瀹相送,更是连连推迟不必。

拓跋慎自觉自己对于谢氏来说,是异国皇子,非比萧家,却初次登门便这般礼遇,虽说是盛情难却,却也实在让拓跋慎生出受宠若惊之感,不禁心中感佩人家不愧是两三百年的传世大家族,待人接物着实让人无话可说。

走到影壁处,拓跋慎暗下某种决心,将锦盒交给刘文远,说道:“刘卿且先出去等候片刻。孤随后就来。”说完又转身往前厅去。

谢胐等人刚刚进了厅,还未安坐,便见拓跋慎又单人回来了,心中奇异,是以都往厅外走去。

拓跋慎见谢胐等人出来,也不待谢胐开口,拱手说道:“晚辈今日以私家拜访,求得谢太傅遗物而去,却无一物相还以表谢意。心中实感惭愧。”

“金玉诸物,晚辈所携有余,只是这等俗物实不敢见辱于尊家,污攀于太傅。慎身上虽有一玉佩伴身,但也是为人所赠,不敢转于他人。若谢公不嫌,慎愿意留诗一首,以贺谢娘子佳辰。”

谢胐听拓跋慎的自白,知道拓跋慎这是白得了东西不好意思,这才想要留诗一首以做谢礼。

赠诗之事,世间多有,很多文人墨客作别之时,都喜欢互相赠诗以作纪念,所以听了拓跋慎的话,也不是很意外。

客人要赠诗给主人,主人当然不可能说不要,所以虽然不知道拓跋慎的文才如何,谢胐还是说道:“我赠北使棋,北使还以诗,也是一件佳话,岂有嫌弃一说。”说着吩咐家仆搬来一张桌案,铺上纸。

拓跋慎既已说了赠诗,也不再矫情,接过笔,想道:“再做一次文抄公吧。说起来,这还是自家人做的诗呢!而且与谢梵境倒也相合。”

想罢以自己独有的书体写了下来。

我是分割线

再说谢梵境将姑母王夫人谢氏迎上楼,拉着姑母的手,给她看自己抄写的经文,好让姑母帮着品评。

王夫人一边看着经文,一边说着生活中的琐事和今日给她庆生的事,说着说着,聊起回家的路上遇到拓跋慎,而且还跟着他和夫郎一起来了谢家的事。

王夫人说着,谢梵境听着,只偶尔说几句话。

他对拓跋慎的印象还停留在见过几面,说过几句礼貌话的程度,又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再加上她自从母亲去世后就不大出门,性情也趋于平淡内敛,故此听着姑母说拓跋慎登门拜访的事,对此也是一语不发。

姑侄二人正交流着,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轻踏之声。

二人循声望去,见是谢胐那边的婢女,手中还拿着一张半尺长的藤纸。王夫人问道:“可是二兄唤大娘儿过去?”。

小婢摇摇头,说道:“三娘子还未到呢。”

“那你来这里,所为何事?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正要说与娘子知道,这是来拜访的客人赠与大娘子的贺诗。郎主说,既是赠与大娘子的,自是要大娘子看看,这才派小婢。”

“客人!什么客人?”王夫人心中疑惑,难道来了别的客人吗?

一边想着一边接过藤纸,将之递给侄女。

“就是午时前随娘子一起来拜访的客人。”

北朝皇子?他怎么会给大娘儿赠诗的?

王夫人心中不解,却也未说,待会下去了就知道了。

谢梵境接过藤纸,暂时放下心中不解,看着纸面,轻声诵读起来:“

上苑桃花朝日明,

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

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

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

出众风流旧有名。”

读完这首与时下七言诗风有异的新体诗,闭上眼,细细品味起来。

两三遍读下来,好似被这首诗带入了盛开的桃园之中,唇角也不由浮起轻笑。

王夫人在侧也看完了诗,虽然觉得诗美如画,却又有些读不惯这种初见的诗体,但见侄女面有喜色,便问道:“大娘儿可喜欢这诗。”

谢梵境颔首道:“北朝皇子的诗体粗观起来,似然有沈休文沈约,王元长王融之风,细读却更显精炼。虽是新颖难见,读之却有不输于左思,鲍照之感。可说是开一家新体。”

王夫人见侄女盛赞,知道她这是真心喜好这首诗,非是违心话,便笑道:“却不知这诗好在哪里?”

谢梵境手中拿着诗,却笑而不答,只看着诗中最后两句。

这说的,不正是我吗?11

第一百六十六章 湘宫寺

出了谢家之后,拓跋慎将刘文远送到了集市,购置了祭品之后,又找了家车行租了辆车给刘文远,另外分给他两个护卫。搞定了之后才与陆光往庆义馆去。

回到馆中,听李彪说上午自己走后没多久,萧子卿便派了人来送了请贴,说是请拓跋慎夜晚同游淮水。李彪因为拓跋慎没在,也没写谢帖。

拓跋慎看过萧子卿的请帖,手书了谢贴之后,派了人送到清溪里。

萧子卿的贴中虽然只是说同游淮水,不过他们都知道,这是要谈交易的事。只是没想到萧子卿会邀他游淮水,以他本来的猜想,公事公办,萧子卿会主动上门来商议的。

也好,淮水上夜晚气氛好,在那里交谈可谓公私兼顾。希望能即此有个好的开局吧!毕竟他也不想跟萧子卿闹出不快。

午后的时间,拓跋留在馆中,写字,作画。一直到了快酉时的时候,萧子卿派了家仆送来帖子,贴中说萧子卿会在戌时前往湘宫寺,请拓跋慎到湘宫寺会面,然后一同去淮水。

“殿下,此次事关重大,下官左右在馆中无事,不如陪殿下一同前往。”李彪等拓跋慎看完帖子,说道。

“好,不仅李卿要去,郑卿,于卿也可同去。”这次去谈公务,不叙私情,李彪和郑道昭见识广博,口才也好,一起去最好。估计到时候萧子卿那边也会带些官员。至于于忠,这几天外出没有让他跟着,已经让他有怨言了,今天还是让他一起去吧。他有皇命在身,总不能老让他难做吧。

戌时前四刻,夜幕降临,明月已经出现在东天,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拓跋慎在见过已经回馆的刘文远之后,才与李彪,郑道昭,于忠一同出馆。馆中只留下十个护卫值守,其余的都跟着同行,将随身兵刃都藏在车里。

路上无聊,李彪就沿途给大家说些以前在南朝的旧事,还介绍了下即将要要去的湘宫寺。

“湘宫寺在清溪中桥左近,下官曾经慕名去过,里面还有两座五级浮屠,因此在建康城中很有名气,寺中香火也堪称旺盛。说起来,湘宫寺还是刘彧在做湘东王时的旧宅。刘彧在即伪位之后,兄弟中但凡小有薄名者,无不为其所杀戮。想是做的多了因此心中惊惧害怕,才舍旧宅为寺,积累功德以求福佑。”

听着李彪所讲,拓跋慎想起前世看史书时,看到的一则关于刘彧的趣事。说是有一次刘彧接见回朝的新安太守巢尚之,得意洋洋的对巢尚之说:“你去过湘宫寺吗?那是我的大功德,花了不少钱。”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叫虞愿的侍官当众打了脸,说:“这些都是老百姓的买儿贴妇钱所建,佛如果有灵,只会为此悲悯哀叹罪比塔高,哪有什么功德可言!”,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而虞愿气色如常,被暴怒的刘彧当场赶了出去。

到了湘宫寺前几百步,两座透着几点灯光的浮屠映入眼帘,此时离戌时还差一刻时,但见湘宫寺门外已经停了几辆豪车,周围还有几十个家仆值守。

“想是萧子卿已经到了!”郑道昭道。

车行近前,问了一下值守在车辆左右之人,才知道萧子卿也是刚刚到不久,现在已经随寺主进去了。

下了车,拓跋慎与李彪等人跟守门的小沙弥说了受庐陵王之邀后进了寺院,问了一下寺中僧人,得知萧子卿去了正殿礼佛。于是一行人从两座五级浮屠中间穿过,顺着两边石灯中的火光往正前的佛殿走去。

离佛殿几十步远,就看见了萧子卿已经上完香,从殿中出来。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三个和尚和四个看起来就有官身的中年人。

萧子卿刚刚在几个僧人的陪同下上了香,出门便见远处黑暗之中有几个人走过来,看到正前方是个只到自己胸处高的人,就知道是拓跋慎到了。

“北使来了”萧子卿说着对旁边一个穿着黑衣长须的僧人,轻笑道:“法度法师,北使就在眼前,能不能得北使布施,就看法师自己了。”

黑衣僧人双掌合十,说道:“贫道多谢萧檀越相助。开窟造像之事,原是栖霞寺私事,本不当求助俗家。只是寺中财力有限,不得已才相扰几位檀越。萧檀越布施十五万钱,于愿足矣!求助北使之事,岂敢再劳萧檀越相说。”

萧子卿笑了笑,点头道:“布施祈福,全在心诚,如此方有功德福报,若是北使却不过我之情面布施,反而不美。”

说着转过身,往拓跋慎走了过去。身后世俗七人一同跟上。

拓跋慎见萧子卿等人从阶上下来,上前拱手道:“北使拓跋慎,见过庐陵王足下。”

“齐朝萧子卿,见过北使足下。”

见过礼之后,萧子卿作为地主,先给给拓跋慎介绍了一下四个从官和三个僧人。

这几个从官都是萧子卿庐陵王国和中军将军府的属官,分别是王国长史陈郡殷渊,将军府长史陈郡袁颖,将军府司马庐江何怡之和王国参军谯郡曹麟。

三个和尚,两个是湘宫寺的寺主僧静和寺维那僧悟,另外一个是摄山南京市栖霞区栖霞山栖霞寺寺主法度。

拓跋慎也将李彪等人介绍了一下,然后也进了佛殿上香祈愿,出来后应萧子卿之邀,在寺主的导引下游览了一下寺院和两座浮屠。

在禅房中用过茶小歇片刻后,一行人才结伴往寺门走去。刚刚走到寺门下拓跋慎正要对寺主僧静表示一下感谢,便见一路上说话不多的法度合掌上前,宣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后,说道:“摄山栖霞寺僧法度有礼。”

拓跋慎合掌还礼,道:“不知法师有何见教?”

拓跋慎从进了寺院以后,就对这法度有些注意了。因为对于湘宫寺来说,他和萧子卿是外客,法度虽属佛门,也是外客,哪有让客人待客的道理?而且萧子卿在介绍这个法度道人的时候,表现的比湘宫寺的寺主还要亲近一些,所以拓跋慎也早有猜测,这法度一直留在这里,也许有事情要说。

“实不相瞒,贫道厚颜相留,是有一事有求于檀越。”

“法师请说,若能有出力之处,自无推脱之理。”

“贫道栖霞寺僻居山野,多有妖邪纵横,害杀人命,故此两年前许愿在摄山开窟造像镇压百邪,只是本寺财力微薄,只有二窟已成。此次进城便是寻善信相助,以成就功德盛事。昨日听闻檀越之名,想起贵朝于武周山大开窟寺数十载之事,因此才来求助于檀越。”

原来是要资助啊!

“开窟造像,乃是大功德。不知法师所求几何?”

“不拘多寡,心诚即可,佛祖有知,必有福佑。”

这老和尚,该不是江湖骗子穿越吧!说这种江湖骗子装模作样的话说的挺溜啊!心诚即可,多少才算诚呢!一万?三万?五万?

本来还想让这法度自己开口的,可是法度的心诚二字又把推回来了。

想了想,对李彪道:“李公,不知库中有多少余钱?”

李彪闻言知意,晓得拓跋慎这是不知道布施多少,给多了吧,太冤,太少了又招人笑,想问他给多少合适。

李彪暗自琢磨了下,说道:“此次交易所得制钱,多为江南五铢,四铢,汉五铢实在稀缺。且待返朝之时,还要去市中采买,也需不少钱财。除此所余,恐不过三万余钱。”

得了李彪的答案,拓跋慎才对法度说道:“库中只有三万余钱,可足否?若是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法度面上倒无失望之色,答道:“多寡随心,三万足矣。”

法度还算知道好歹,三万说起来是真不少了。拓跋慎心道

萧子卿见谈好了布施的数目,笑道:“三万不少,我得朝廷俸禄厚赐,也只出得十五万钱。”

他也清楚,拓跋慎能捐三万,也算够多了。拓跋慎不像他,有官俸,例赐和封地所得,他库中那些钱财或许不少,但都是公家钱,不能私用太多。这次也就是捐助佛门造像,不是用在私利上,算是让人无话可说了。11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舌战

夏日夜间的淮水,仿佛比白日更加热闹,两岸楼阁林立,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挂着灯笼,交错来往,丝竹管弦之声飘荡在河面之间不绝于耳。

接连下了两日三夜的雨水汇注,使淮水比平日暴涨几乎近一尺,白日已经渐起的热意在这里几乎完全消散,迎面微风阵阵,激流上的游船破水穿波,与在天渊池中的感觉全然不同。

拓跋慎站在船栏边,看着远处的来往的游船和天上的星空银河,明亮的圆月,沉默良久,忽觉一股思乡之情涌上心头。

也不知道曹姨,冯清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拓跋恪是不是还在头疼课业,依娘儿会不会又忘了自己。

算算时间,离开平城已经有四个月了,明天是七月最后一天,后天则是南朝的闰七月了。闰七月,好比往年的月份,回京的路上至少也要近两个月的时间,说不定到了平城之后,皇帝的小祥日都过了。

“李公,你说,陛下现在在做什么呢?”拓跋慎心思不属,随口问道。

李彪听拓跋慎发问,知道拓跋慎口中的“陛下”指的不是萧赜,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与郑道昭,于忠二人面面相觑。

皇帝在做什么?有可能在,阅览疏表,也有可能已经安寝。

拓跋慎也没指望李彪回答,转身回到座位,正欲坐下。却见门外两个守卫带进来一个人,是萧子卿的家仆。原来是叫他们去游船二层用晚膳的。

几人结伴上了二层,见萧子卿和他的几个属官已经到了,还有几个婢女仆役正在给灯具加油挂灯笼。

见礼之后,两拨人各自分坐左右。这年头还不流行席中谈事,所以也就是互相敬酒,玩个谜语,射覆猜枚助酒兴。

用完了晚膳,各自漱口净手后,萧子卿命几个奴婢去上了茶水,客气了几句后说道:“今日延请足下来此,所为何事,足下应当也猜得到,孤也不多做闲词了。”

“前几日,北郊校阅军马,本朝皇帝陛下授命我与北使对接边市易马之事,此事北使也在场,前后因果尽知。不知北使这几日可有了章程?”

拓跋慎见萧子卿进了公事公办的状态,心里面也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在谈这件事的时候还带着私交,为国做事,公私不分可是大忌。既是公事公办,那自然要据理力争,不客气了。

“贵国皇帝陛下之意,我等已尽知。只是外使当日已经在贵主面前上呈苦衷,此事着实难办。再者,我等来此,并无马市授权,恐怕做不得主。”

萧子卿脸色微变,大声说道:“当日北使于我朝陛下驾前,以经答应了再议马市,话音在耳,难道要反悔吗?”

他以为拓跋慎回去商议之后,又不想谈了,心下暗自气怒,这事皇帝亲自交给他的,他可不想搞砸了。

“庐陵王差矣!我等今日应邀来此,难道不是抱有诚意?想要增加马数是你们的要求,如今却要我们拿出章程,我们不得敝国皇帝陛下诏书,哪里会有什么章程。倒是贵朝既是有意,应该表现出诚意啊!”

所谓诚意,自然是在某些方面作出让步。

虽然已经拿定了跟南朝以书换马的主意,但是现在明显是南朝有求于人,拓跋慎自然不会自己一股脑的把这事倒出来,否则南朝会觉得自己握有筹码,因此有恃无恐,借机敲诈了。

所以现在还要跟南朝闹闹别扭,换书的事是压轴的大戏,现在不是拿出来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有轻易达成目的的感觉。

萧子卿听了拓跋慎的话,不禁哑然。当日拓跋慎,李彪在皇帝面前,说了可以谈,他还以为拓跋慎这是有退步的意思。而且皇帝现在只是让他来谈,却没给他详细的章程,他也不敢乱许诺啊!

见萧子卿不说话,拓跋慎也不想让他太难堪,说道:“贵朝既是想要交易马匹,可做了案簿来。我等可以先看看。”

萧子卿使了下眼色,袁颖从长袖中拿出准备好的案簿,起身递了过来。

拓跋慎接过案簿,让郑道昭再拿两盏油灯过来,和李彪各自交叉观览起来。

南朝对于马匹的交易,主要还是集中在战马上,要求第一年至少达到三千匹的数量,最低七成要躯体强健,膘肥体壮的健马,对于马种也有一定的要求,至少一百匹。并且希望第二年本朝能够先将所交易的马于河南缘边诸郡牧养半年,以使马匹渐服水土,还要允许他们派人长期留驻诸郡监看,半年之后无恙方可交易。如果交易后马匹因为难服水土死亡,希望可以在第二年交易数量之外,适当加些价格另外新购以补充因为马匹死亡而缺损的数额。

除此之外,还需要至少三百匹上等良马,允许他们派相马者去挑选,这三百匹良马价钱上可加一倍。

时间上,最好第一次交易,十一月前可以交接完成。

看完洋洋洒洒近乎四十条条款,详细到马匹的产地和高矮。

拓跋慎心中也是无语。

虽说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可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吧。南朝马市加上边境走私,一年估计也拿不到一千匹能冲杀的战马吧,现在提起要求来却如此的不切实际。就算做生意讲究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可也要靠个谱吧!

收起案簿,也没有还给萧子卿。拓跋慎说道:“贵朝的要求太多太繁,几可说是细如毛发。如,要求本朝于缘边州郡划地牧养半年。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且不说缘边州郡难寻适合牧养之所,就算有足够的土地,也是供给本朝百姓耕种为先。而且马匹水土不服死亡乃是常事,普通百姓做生意,还知道自负盈亏的道理。贵朝却要本朝承担这些意外之险,未免太过。”

逐条批驳了南朝的七成条款,跟萧子卿拉拉扯扯了两个时辰,淮水上已经船迹罕至,都月上中天了,还是商议不出一个结果,连个共识双方都难以达成。

眼见萧子卿等人脸上焦急不已,连茶水槟榔都吃不下了,拓跋慎见火候到了,端起茶盏,偷偷向李彪打了个眼色。

李彪见了拓跋慎的示意,放下手中茶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带着困意说道:“庐陵王殿下既然做不得主,不如回去明日请个章程,再来馆中商议如何?如今已经到了子时了,我等明日还有事要做,恐怕难以久留了。”

萧子卿见两个时辰下来毫无进展,心中着急上火,对拓跋慎也起了恼意,觉得拓跋慎一点面子不给。现在又见李彪提议散场回去睡觉,气道:“公事未毕,何须如此急着走。孤已在船上为诸位安排了寝室,何须便走。待商议定了,孤亲自送诸位回馆不迟。”

见萧子卿急的说话都有些耍流氓了,李彪笑了笑,说道:“如此这般商议,只怕到了明日城鼓也商议不出什么。”

“是啊!贵朝所列诸条只考虑自己所需,却不顾及我等的难处。我今天在这里答应了贵朝,难道贵朝敢拿着这些条目去平城索求吗?”拓跋慎在一边帮腔道。

见拓跋慎将了一下萧子卿,狠狠憋了他一下后,李彪说道:“今夜看来是谈不出什么了,殿下强留我等又有何意义?外官这里倒有一策说于殿下,殿下若是觉得可行,我等回朝才好说话,否则就是逼死我等,也不敢答应贵朝一条。”

萧子卿见李彪语气缓和,问道:“李公有何良策?说来我等参详。”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本朝曾在太和十三年时,遣散骑臣邢产,侯灵绍出使江南,求取典籍,听闻贵朝朝野中颇有人赞议,只是不知何故寝而未成,敝国皇帝陛下深以为憾,也就没有再提此事。如今贵朝既是要加大马市数目,不如去请示贵朝皇帝陛下,如果贵朝肯以书易马,委遣使臣与我等同归平城陛见,我等于陛下驾前才能有话可说。倘若得成,贵朝得了马,本朝得了书,可谓两利。否则说的再多,也不过虚废时日而已。”

萧子卿沉默了片刻,知道李彪说的也算大实话,便与几个属官一起出去了片刻,回来之后道:“既是李公提议,孤暂且先回去面奏弊君。至于成与不成,孤也不敢承诺。”

“此事本是贵朝提议马市之事所起,我等提议以马易书,不过给你我一个机缘。且看天意如何吧!若是能成,自是最好,若不能成,贵朝想也不能怪罪我等了。”拓跋慎说道。

萧子卿长叹口气,道:“好吧!”

此行虽然没有谈成任何结果,不过好在北朝一口回绝,还留了谈下去的余地,而且李彪的提议他们几个商议后也觉得有不少可行的余地,今夜倒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毕竟事情就怕没得谈,有得谈就有成功的可能。11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式乾殿式朝议(上)

次日,辰时,建康宫·式乾殿东斋

萧赜身穿白绢宽袖长衫,头戴小竹冠,冠中插着玉簪固发,手中拿着紫竹杖,一步一点地,竹杖因之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几个宫人的引导下,萧赜与左右近侍一起走进东斋前殿。

东斋前殿中已经集中了十几二十人,其中有太子萧长懋,竟陵王萧子良,庐陵王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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