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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


第一章 乱葬岗

夜幕深沉,星子寥落。山影之下的乱葬岗,有幽凉清风扫过。

“不是我说,这片乱葬岗,他们都传得神乎其神,你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嘛!”走在最前头的孔修籍哈哈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二人拍拍胸脯:“今天你们能跟我来,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不过瑾舟你也忒扭捏了,再这样,下次喝花酒你请啊。”

手里握着把扇子的段恪序笑着皱起眉头:“你明知瑾舟囊中羞涩,还要这么难为他?”

倒是张瑾舟不卑不亢,作揖道:“瑾舟家境贫寒,能与二位兄长交游,已属幸事。少加破财,倒算不得痛事。”

“好,我喜欢!果然跟我孔修籍很合得来!”孔修籍哈哈一笑,复又叹道,“可惜家中爹娘,很是不理解我这壮志豪情啊,哈哈哈。”

三人相视而笑。这片乱葬岗,也不过如此。

不过,忽然间这是怎么了?

孔修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右手传来剧痛,几乎忍不住就要松开手。

不,不能松开手,孔修籍忽然慌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是乱葬岗中有鬼怪作祟吗?不,不,不,不可以,不能这样做!

右手,还是松开了。而后,就是一段如此奇怪的感觉。坠落,这是唯一的记忆;疼痛,痛到无法言说。

生命的最后,孔修籍艰难地睁开眼睛,心中骇然。

一片幽深的漆黑里,他看见一双硕大的眼睛,一张青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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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安闲的清笛乡闹出了命案。

小镇本来依山傍水,可西头却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地庙,庙后头就是当年十国乱战留下的乱葬岗,延伸半里,直到山脚才堪堪止住。在这清静的小乡里头,颇为难得的染上了一丝诡异色彩。

鲜衣怒马的少年心性,总难免对这些山野怪谈感兴趣,乡里同岁才学最高、名气最盛的孔修籍,便邀了张瑾舟、段恪序几个少年同去夜探那土地庙。未曾想,竟是一去不归。

直至多日之后有老农横穿了乱葬岗想上山伐柴,才在横陈的墓碑间发现了几具残破的新鲜身体。那都是早已死去的少年们,全身骨节碎去大半,衣衫尽裂,满口猩红,可见死状之惨烈,死境之凄凉。

一时间乡人传闻纷纷,有说是清笛乡当年惨死的女将爬出坟墓来杀敌,又说是阴魂不散的枉死民兵化为了厉鬼,见人便杀。总之,是绕不开闹鬼一说了。小小的清笛乡,因此倏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中,人们谈虎色变般,白日里也不敢多加言语,唯恐触了霉头。

白衣背匣居士赵无安,就在这种情况下,骑驴来了清笛乡。

他一袭缁衣安陀会,并无点净,墨发如瀑,相貌虽只中上,却因这衣服有了出尘之姿,再加上背上背了个勾三股四的大匣子,宛如一只龟壳,故而才悠悠晃过镇门,便惹来众多目光。

赵居士半眯着眼睛,浑然像在打瞌睡,对这些异样的眼光视而不见,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挂住匣子的背绳,像是走到哪都在防范着窃贼。

“你快点啊。”前头的少女倒是着急起来,“大伙可都在等呢!”

少女十六七岁模样,一袭红衣,长得十分可爱,眉若弯月眸如镜花,大步走在这个居士前面。少女身旁,一手按刀、腰悬令牌中年男子淡漠道:“不可无礼。”

“他他他他……”少女一连他了好几个也没说出什么来,最终无可奈何气道:“破案之事耽搁不得,偏偏要办这种三天三夜的超度法事,那当然是越快越好!久达寺也真是当我们好欺负,把这种不学无术的俗家居士都给派下来。照他这样子,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把法事办完!”

少女名叫安晴,自幼在清笛乡中长大,其父安广茂早年曾在战场上拼杀,搏了个百户的功名衣锦还乡,迎娶了少年时期倾慕的一位女子,如今膝下一女二子,算得上美满。

安广茂在县衙里也算是身居提辖要职,这一次清笛乡的命案确实闹得有些大,上报给州刺大人,下了军令状,命县衙十五日内破案。

虽然破案之事十万火急,乡人关于恶灵作祟的传闻却是愈谈愈烈,很是耽误案情的调查,即使是一向勇猛的安老爷子也架不住乡人疑神疑鬼,亲自到访了名刹久达寺,想请一位僧人下山超度亡魂。僧人没请到,请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居士,而且还懒得出奇。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这个居士很不一般。安广茂至今犹记得赵无安最初拒绝下山时说过的话,那可能是他这辈子在寺庙里听过最奇怪的话了。

面对二人诚恳的邀请,赵无安当时就双掌合十,低眉善目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绝无鬼怪,所谓闹鬼,必是真凶掩人耳目,决计牵涉不到超度之事。还望二位施主能抽丝剥茧,赵某相信以二位之才,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如此,才是清笛乡百姓之幸,阿弥陀佛。”

这约莫根本就不是个居士,只是在久达寺混了十年素斋当吃食。方丈很高人风范地双掌合十装没听见,安晴则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不是因为赵无安来见安家父女之前教唆小沙弥烤麻雀,结果把百年老榕树给烧了的话,方丈多半也没什么理由逼赵无安下山。安广茂向来说话温吞,安晴却性子着急,一看方丈也站在他们这边,立刻就满口答应,把这个便宜居士给拉下了山。

下了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居士肚子里还真没几本经书,送他下山估计对方丈而言也是个难得的大解脱。安晴不由苦恼起来自己在寺庙里何必多此一举,抢在父亲前头说话。

安广茂的语速其实与正常人无异,但多少年摸爬滚打,战场上朝堂上也都来来去去过,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一句话若是蹦出了他的嘴,那必然是深思熟虑,滴水不漏。只是此长彼消,说话前的停顿,往往长到让人难以忍受。

安晴则截然相反,生了个急性子。她想了十六年也没想明白父亲这温吞性子,当年怎么就娶了十里八乡最野的闺秀做妻子,连带着她和两个哥哥,性情都跟父亲很合不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死马当活马医,再加上方丈那跟乱葬岗的黄土一样厚的脸皮,安晴总算是勉强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法事而已,信则有,不信则无,安家向来不以为意,权当给乡人一个交代。毕竟法事要做,破案之事也不能停下来。

从大路转向小路,复又穿过一片竹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

安广茂半途去了县衙,要了二十衙役差使。不多时,乱葬岗前饭菜果蔬,黄纸白烛一张桃木方桌,并上二十个拄着水火棍的闲散衙役,都已经准备妥当。安晴立在一旁,后面跟着一大群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淳朴乡民,一个个屏气凝神,等着看这难得一见的高僧做法。就看不信佛的赵居士如何信口开河了。

至于赵无安愿不愿意赏脸诵经,那实在不是小小清笛乡能够左右的事情。

赵无安磨磨蹭蹭下了驴,倒是完全没有要开口诵经的意思,只是张目远眺,但见黄沙夹杂枯草,墓碑林立,颇有些石碑已然朝各个方向倒下,正是一幅荒凉的乱葬岗景象。成群的墓碑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山峦如矫首巨龙,盘踞狰狞,直欲吞天蔽日。

松林正前方,不过二十来步,就这么突兀地立着一间土地庙。明显荒废已久,四面墙壁上的漆色都已变得暗红,被风沙剥去不少。赵无安思考了一阵,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去。

安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把拉住赵无安:“你乱跑什么呢!请你来这里是来做法事的。”

“我不会。”赵无安凉凉说道。

安晴一脸震惊:“不会你还下山?”

赵无安抬眸,眼里也是莫名其妙的神色:“不是你一口答应了方丈,逼我下来的吗?”

自作孽不可活的安晴一时语塞。眼看赵无安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土地庙,安晴急切道:“好歹装个诵经的样子出来,给乡人安个心啊!”

考虑到旁边就是清笛乡乡民,安晴这话说得声音不大,赵无安也就恍如未闻,径自走到土地庙前,伸手敲了敲门,声音沉闷。

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高僧做法的乡民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这是在做些什么。几个平日里自认和安广茂关系还不错的衙役凑上来问:“这高僧,在搞什么幺蛾子?”

安广茂俨然大哥气势,并不多言语,小弟们也立刻就明白了,大哥这也云里雾里得不清楚呢。

赵无安回过头,忽然间改了之前那股子慵懒习气,眉头紧锁,看着安晴问道:“你之前说,少年们消失之前,相约来探这土地庙,结果遭遇恶鬼?”

安晴愣了愣,并未想到他会对这点产生疑问,之前请赵无安下山,也介绍过乱葬岗案的大体情况,半是实情,半是乡人臆测,不过是加深了闹鬼之说的唬人程度而已。

安晴还是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以前曾在清笛乡竖义旗抗暴-政的女将,便是用锁链,有人深夜见尘土作链状飞舞,以为是女将复生。以讹传讹,到现在难辨真假。”

赵无安淡淡道:“就是在这地方,死了三个人?”

“也不尽然吧……”安晴挠挠头,不知道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是探土地庙,不过尸体还躺在乱葬岗。”

话还没说完,安晴只见赵无安神色凝重,不由一怔。

“这地方,还埋葬着更多的人。”赵无安低声道,“比乱葬岗里的人……还要多得多。”

第二章 鹊踏枝

安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你别光天化日说些怪话!”

赵无安回过头,看着后面无数看热闹的乡民,也是觉得并非说话的好时机,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其实,请我下山,你们还是赚到了。我虽然不会超度,但在这种地方,总归不会完全没有用处。”

包括安广茂在内,听到这句话的衙役们,都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赵无安本来是不愿意下山的。

如果还是七八年之前,可能他就会抓着一切机会,只求来山下小镇走走转转,买一串糖葫芦也好,什么都不买也罢,总之是山上清闲,简直能把个大活人给闷死。

不过一晃十年过去,活泼少年变作深沉居士,赵无安也就对这俗世渐渐地提不起多大兴致,懒懒散散,懵懵懂懂,一页佛经一柱檀香便能打发掉半日时光,他对红尘生活,也并无所求。

奈何下山。

来的路上他也问过自己。大名鼎鼎的蜀地十愿僧开坛辩经,寺中几位深谙佛法的前辈去年四月就已出发赶赴蜀地,再加上一寺之大总得有方丈坐镇,算来算去也只剩他一个佛门外人无足轻重,可供香客差遣。少年居士也就被迫背匣下山,来这里做趟他从未做过的法事。

但这不过是幌子罢了。少年心里如明镜般清楚,自己要是不想下山,方丈就算再逼也赶不走,之所以动心,多半还是因为这座小镇的名字。

清笛乡,四十年前,曾有人心灰意冷隐居于此处。赵无安自知为清笛乡出一份力,也算是给那人一个交代。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能找到那个人的子孙,送出一份滞留已久的礼物。

后头的乡民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赵无安与安晴一齐回头,一袭青衣骑着高头大马,尘土飞扬而来。

前面还有几骑引路,跑在最前头的黑衣衙役,一看就是清笛乡县衙的人。此刻那人手中舞着紫束文书,扬声道:“都让开,都让开,淮西道两州经略安抚司总佥事在此,尔等速速让道!”

人群分开,骑在高头大马上,被称作总佥事的青年一袭青衣飘摇,冷冷看着人群前头那张桃木方桌,紧抿双唇。

安晴在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却也忽然一怔。

青衣束发,鬓若刀裁,眉宇间浩然正气,刚毅坦荡,黑眸古井无波,深不见底。腰挂短刀,背后传世古剑,清冷修长。

安晴认出来了那是谁。尽管如今死在乱葬岗上的少年孔修籍,被乡人当作最有才情的少年郎称赞有加,但和十年之前的苏青荷比起来仍然不够看。作为苏家长子,在十六岁随家人迁至汴梁之前,无论武艺、才学还是相貌,苏青荷一直是乡中公认的第一。当年他随家族离去,在乡口持一把古剑,青衣一回眸,不知惹了多少少女心碎。

青年下马,对着安广茂作揖:“见过安提辖。”

面对这名青云可期但仍然谦恭有礼的青年,安广茂也是心下颇有些赞许,点头致意:“多年不见了。”

青年显然也是清楚安广茂说话宁缺毋滥的习性,寒暄完毕就不再赘言,开门见山道:“青荷此番作为淮西道两州经略安抚司总佥事,被上面派来清笛乡,彻查闹鬼案一事。”

所谓十五日军令状,上头并非没有考虑到当地县衙心余而力有不逮,这么一位总佥事的下派,既是协助也是监督,十五日一过若是仍未破案,佥事不会受到牵连,县衙各部隶属则难以逃脱责罚。

赵无安眯起眼睛。

一旁的安晴脸颊微红,微笑温颜,鼓起勇气搭话:“都快十年没回来了吧,苏青荷?”

被称作苏青荷的青年闻言,微微侧身看向安晴,施施然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年承蒙诸位照顾,方有青荷之今日。”

多年重逢,他仍是草草寒暄,拒人千里而又不失礼节温情,正是苏青荷一贯的风头。赵无安悄悄捅了捅安晴:“初恋?老相好?指腹为婚?”

被这个八卦居士给气到,安晴狠狠瞪了赵无安一眼:“这可是清笛乡当年最有才气的学子!十年前跟随家中长辈去了汴梁,想不到现在回来,都已经是从七品的官员了。”

赵无安不以为意:“佥事罢了,无关紧要。”

苏青荷侧目,剑眉凛然。他并非渴名追利之辈,只是忽然被外人指点为无关紧要之人,对于朝廷命官而言,还是有不小的冲击。

面对凌厉的视线,赵无安咧嘴一笑:“赵无安,一个居士。”

苏青荷皱起眉头:“青荷最厌言鬼神之事。所谓法事,不过给这些乡民一个心中安慰,对破案实无丝毫帮助,还烦请居士收起这一套,随乡民离开此地。现在此案由我苏青荷接管。”

早在苏青荷出言之前,那随他而来的几骑衙役就已举了佩刀格开人群,两两之间离了一丈站定,俨然是清场的架势。

赵无安不为所动。安广茂不出一言,安晴的视线在三个男人之间来回打转,隐隐感觉到一丝焦灼的气氛。她歪了歪头,眼神懵懂。

苏青荷眉头皱得更深。他不过才入仕两年,安广茂虽是区区一县提辖,浸淫官场、曲意逢迎的功夫也是远远在他之上,此刻不出言干涉,无疑是种默认。苏青荷尽管心有疑虑,却不敢贸然向其请援。而赵无安也是双臂抱胸,斜斜站在土地庙前,全无离开的意思。

良久,苏青荷打破沉默,向着安广茂行礼:“烦请安提辖带青荷去往此案现场。”

来乱葬岗前他就已经听说,因为案情牵涉到鬼神之说,少年们的尸体至今还留在乱葬岗风吹日晒,并未入土为安。死者的父母们却免不了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

这派情状正是苏青荷所深恶痛绝的。他不相信是鬼神作怪,而无论真凶是何等高手中高手,他也想以一身技艺,为逝者讨一个公道。

安广茂前头引路,二十衙役殿后。阴风吹起乱葬岗中一地白沙,桃木方桌上的黄纸忽而高起,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土地庙的门猛然被风吹起合拢。赵无安伸手推门,只觉得沉重,多少还是能推开。他松手又放任木门合上,指间门缝处严丝合缝,俨然连针都插不进去。内外并无把手。

苏青荷回过头,见那个白衣服的居士不但没离开,反而又死皮赖脸跟了上来,饶是他性子沉稳也不由有些沉不住气,伸手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佩刀。

“我之前说,这地方还葬着更多的人,好像没人理我?”赵无安摊手。

苏青荷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片乱葬岗下面,是个地宫,是多年以前的一处大墓。”赵无安淡淡道,“准确来说,是地宫的通道,而真正的墓室,就在那座山下头。不如说,就在山中。”

一行人都怔住了。苏青荷敏锐追问:“你怎么知道?”

“看门咯。”赵无安指了指土地庙的门,“明明四壁彩漆早已掉落,偏偏正门还齐整若新,敲起来声音也颇为沉闷,可见不是凡木。”

“门内外并无把手,又设计得严丝合缝,一旦合拢,便难以从里头打开。这世上能从外开,而不能从里开的门,往往都是用来困人的。最合理的解释,是用来困住死人的。”

“何必困住死人?”

“这是风水讲究。”赵无安撇撇嘴,“墓葬于山腹之中,讲究一气通天,从头到尾得有气连着,有进有出,但又不能真让恶灵出来,就设计成这种只能从外面打开的样式。前殿在山腹中,土地庙只是后门。死者从土地庙中消失,大抵就是木门合拢将他们困住,情急之下,摔进了隐藏的墓道。”

话音未落,就有衙役大声反驳:“哪有地宫建在地上的?我看是这个有头发的秃驴经书读得太多,给读傻了。”

苏青荷蹙眉沉思,不出一言,安晴却来劲儿地接过那个衙役的话头:“你还真别说,我觉得他根本没读过书。”

想起寺中初见的情景,安晴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头疼。

号称是一住十年的俗家居士,却能教唆七八岁大的小沙弥躲在树后烤麻雀。搬石砸脚,把有着百年历史的大榕树都给烧了个半残,这才被赶下山来将功补过。要不是没有这桩子事,安家人也请不来赵无安。

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把他请回去比较合心意。

安晴一口气把这不光彩的事情讲完,一圈衙役都面露异色,荒唐人行荒唐事,不过如此。

赵无安却双手合十,神色不变:“阿弥陀佛,安晴施主此言差矣。”

安晴一点儿不怵,反问道:“哪儿差了?我不是照实说的?不信你问爹啊。”四周人都连连点头。安广茂本身是县衙提辖,安晴也打小和这群人熟,幼慧又直爽,衙役们都挺喜欢安晴,对她所言自然是深信不疑。

赵无安眼神认真,保持着双掌合十:“我叫他烤的,是灰雀。”

衙役们哄堂大笑。苏青荷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前进。

赵无安不为所动,双掌合十。直到苏青荷走远了,才睁开眼睛,嘴唇翕动。

鹊踏枝。

第三章 三次杀机

虽说是春寒料峭,正午的阳光绚烂,倒是丝毫不觉寒冷。苏青荷率队走过县衙设立的“禁入”木牌,赵无安懒懒坠在后头。遥遥就闻到那股子血腥味。

苏青荷策马缓行至命案现场,草木无声,石碑无字,血渗白沙,皆已腐朽。

也幸好现在只是初春,乱葬岗遍地白沙亦无树木可栖,蝇蚊小虫之流并不多。只不过尸体搁置多日,此刻多半已干瘪发烂,一股伴着血腥的恶臭依然让人眉头直皱。

即使是在同龄女子中胆子颇大的安晴,也终究是个半大孩子,站在禁行牌前胆战心惊地望了几眼,就怯怯地退了回来。

牵驴的赵无安与她擦肩而过:“胆子真小。”

安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无良僧人还好意思说我!”

“我是居士。”赵无安侧眼瞥她。

安晴气呼呼把头扭向一边。受环境影响,也无人大声喧哗,前面一群衙役正窃窃私语着,见苏青荷转过身来似乎在寻人,便略略站得散开了些。

苏青荷唤道:“赵居士,对这几人死因,有何高见?”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身为从七品总佥事,虽然在朝中不是什么大官,但对地方小镇而言已然是尊惹不起的佛。此番来清笛乡查案,可说是一纸文书就能带走衙门上下全部人手。在清笛乡无人不从的苏青荷,居然会向一个外乡居士征求看法。

赵无安闻言懒懒道:“抛尸罢了。血迹不深,衣衫破损而四周不见衣料,我觉着这地方风也不算大吧?吹得一点儿不剩,不太可能。”

他至今没有迈过那个“禁入”木牌,好似信口开河,所言却让人不得不信服。清笛乡一直风调雨顺,近来也没有忽地刮一阵妖风。衙役们四处寻觅,的确是找不到少年们破损的衣衫。

苏青荷了然,赵无安所说显然也与他所想无二。他向着几个站在外侧的衙役示意:“既然只是抛尸现场,那并无保存的意义。你们这就收敛尸体,送回各人家中,安抚亲属。”

赵无安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安晴瞧着颇有些可怖。回过头看苏青荷这副果断的姿态,越看越觉得顺眼。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正直果敢的青年俊才比较顺眼?”赵无安忽然开口问。安晴被说中心事,俏脸刹那通红,摆手道:“没有没有。”

当然只是欲盖弥彰,赵无安笑笑,也不戳破,自顾自说道:“我也挺喜欢这样的男人。像我这样懒懒散散没个正行,可没有女子喜欢。”

安晴断章取义:“你喜欢男人?”

赵无安黑了脸。

众人拾柴火焰高,二十多人一齐出力,搬运几具少年尸体也不是大事。衙役们以藤条缠上水火棍,搭成简陋的担架承运尸体,最后在上头蒙上一层白布,就由六个衙役挑着,缓缓向镇上去了。

苏青荷对安广茂抱拳道:“善后之事,还劳烦安提辖。”

安广茂点点头。

如此一来,案件的线索似乎彻底断掉,剩下的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苏大人下一步想做些什么。谁料苏青荷牵马转头,竟然又向着半里外那高山走去。

整个清笛乡便是坐倚于这座百来丈高的雄峰,宛若青鸟倚龙。山脚树林密集,盘根错节,巨石散乱,与这片乱葬岗遥遥相望。苏青荷策马而去的,便是这座山。

衙役们先后犹豫着跟上。前面没了死尸惨状,跟几具尸体回去又觉得毛骨悚然,安晴也壮了壮胆子,跟在后头。

赵无安牵驴缓缓跟行。却不料毛驴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鼻鸣,嘴巴猛烈地翕动,而后就前肢笔直,后腿猛然踢起来,撂了蹶子。

赵无安苦笑。前面的苏青荷回过头来,破天荒露出了微笑:“赵居士的宝驹似乎不太给面子。”语气轻松,全然不似有敌意。似乎赵无安在土地庙时的表现已经完全获得了他的认可。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当然是比不上朝廷命官的御用大马。”

苏青荷闻言俯身下马,冲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衙役道:“如赵无安所言,苏某也认为这块地方应有地宫,正殿应在山下。要想揪出真凶,非下地不可。还烦请各位先行开路,青荷陪赵居士停一段。”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一贯淡然的安广茂也动了动胡须,沉得住气,可不代表丝毫不觉得好奇。安晴习惯了走来走去,也没停下步子,就是三步一回头,颇为疑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距离缓缓拉开。

赵无安也不急不恼,伸手轻拉着缰绳。驴子速度不快,胜在力大,就算是每餐食一石的大力士,也难说就拖得动这尥蹶子的呆驴。

苏青荷关切道:“看得出是爱驴。”

赵无安点头道:“是,这次下山才破例带出来的。在山上常恨不得能煮了吃掉,可惜各位师叔拦着。”

苏青荷呛了一口。

赵无安展颜道:“你可以先走,没事的。”

苏青荷默然不语。

眼见前面众人拉开近二十丈距离,苏青荷忽然扬手拔出身后长剑。剑花流转,日头下流光溢彩,转瞬间就稳稳架在赵无安那脆弱的脖颈上。

赵无安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抬,只是注视着那头驴。

“你根本不是居士。”苏青荷冷冷道。

“我真的是啊。”赵无安无辜,“你去久达寺问问,哪个僧人不认识我,又有哪个当年没被我丢石子砸过头。”

“自从见到我起,你有三次流露出杀意。”苏青荷不为所动,只是冷言陈述,“我尚未下马时,是第一次;听安家小姐说我曾在清笛乡久住,如今位居佥事,又有一次;当我说到让他们运尸回赠安抚亲属,你身上气机流动之剧烈,我想连安提辖恐怕都有所察觉。”

赵无安嗓音慵懒:“阁下多虑了。无安自幼,没学过武。”

“不可能。”苏青荷一口咬定。

赵无安紧了紧背上的大匣子,冲着苏青荷笑笑:“民斗不过官,官逼-民反。没想到苏佥事还真是这样的昏官。”

苏青荷额尖青筋展露,持剑之手悍然雷动。

赵无安不动声色。

古剑青锋倒转,苏青荷反手握剑成拳,猛然砸向赵无安肩头。赵无安如一蓬稻草倒身飞出,重重落地,激起一片尘埃。

这不堪一击的姿态是苏青荷所始料未及的。

赵无安即使习武,他那本就蹩脚的掩盖杀机的本事,在苏青荷家传心法带来的敏锐感知下变得不值一提。然而刚才那一击却是实打实把赵无安撞飞了出去,这个过程里,赵无安反倒没有半点气机外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赵无安确实未曾习武。至于那怪异的杀机,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苏青荷家传的鹅湖心法,对外界气息变化的感知过于敏锐,而他修行不过数年,堪堪入门,出现误判,也在情理之中。

苏青荷微微放下心来,不过也并无伸手拉一把赵无安的想法,扭头向着山脚走去,遥遥抛言:“是青荷误会了。抱歉。”

平白无故挨了一拳的赵无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唉声叹气,背好匣子,走过去摸摸呆驴的背,叹道:“真是可气啊,人善被人欺啊。”

驴子咴咴哀鸣了两声,似在响应他的话。

赵无安轻抚驴背鬃毛,眯起眼睛,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不到六品。老苏啊,没想到你官做得低,武功更差。”

第四章 请君入瓮来

高山入云,山脚群林叠翠,外头确实看不出来有古墓的样子。苏青荷仰起头,遥遥望见顶峰那石龙舞爪。

峰曰跃龙,得名于这块顶峰异石。近看只是一块突兀弯角山石,镇中远望才觉得犹如龙蟠山顶。山葬讲求前龙后龟,如此说来,山腹之中藏有古墓,好像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只可惜身边也并无这种摸金开穴的能手,心有余而力不足。苏青荷只能下令就地开土,选几处向下掘地一尺,若无异状,再入山寻觅。

衙役们手脚勤快,挖出来两三个坑了,赵无安才牵了驴姗姗来迟。苏青荷见赵无安神色仍是那样淡然,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来。贸然出手确实是他有错在先,怎奈赵无安那股杀机太过凝实,让他错认。现在想来,兴许只是嫉妒而已。苏青荷混迹官场,习惯了那些左右逢源,对这来自同性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嫉妒之心,反倒有些陌生了。

安晴瞥见赵无安一身白衣染了不少尘土,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被驴子狠狠踢了一脚吗?”

苏青荷眉头再拧。

赵无安从善如流:“是啊。”

安晴闻言噗嗤一笑:“叫你再装脱俗?本来就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俗人吧?哈哈哈。”

安广茂破天荒出言劝了一声:“安晴,勿对他人不敬。”

被当众教育的安晴闷闷地识趣收声了。赵无安不气也不恼,松开毛驴的缰绳,径自远离了挖坑挖得热火朝天的人群。抱剑的苏青荷注意到他慢慢行向密林深处,出声问道:“去干什么?”

赵无安都没回头:“解手。”

苏青荷眉头又一皱。

赵无安向密林之中缓缓走了二十余步,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在此地解手仍然不太雅观,又往里去了二十步。顺山而转,逐渐不见后方众人。

赵无安吸气,一手挂住背上大匣,迈开步子。

步起惊雷,万叶无风自鸣。

刹那间赵无安白衣飞雪,雪化飞鹤,在茂林间贴着山根步履如飞,惊起一树飞鸟。脚下是乱木顽石盘根错节,他浑然不惧。

后面跟的人倒是很艰难。

一向只把习武当做强身健体的安晴显然跟不上赵无安这忽然雷厉风行起来的节奏,出言喊道:“喂喂喂,站住站住!”

飞奔的赵无安闻言一愣,骤然停步,厉色回眸。

红衣飘飞的安晴隔了小半柱香才绕着绊脚的树根来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咒骂道:“忽然跑那么快,奔丧啊!”

赵无安没理会她的口无遮拦,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寺中十年,竟然如此大意,没能注意到身后的安晴:“我来解手,你跟来干什么。”

安晴直起身子,忽然间眼神闪烁,显然是没想好措辞,你你你我我我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之间才领悟她爹的人生哲学是多么富含智慧。

赵无安却已猜到了七八分,一针见血问道:“苏青荷明面上对我敬重,实则多疑。不过最放不下心的,恐怕还是安广茂吧?”

苏青荷天资不俗,二十一岁已经官从七品二年有余,行事果决,谨小慎微,的确是难得的可造之材。不过安广茂自疆场转战官场,活得久了,见识阅历比起苏青荷之流,不知高到了哪里去。

为何赵无安会以居士之身在久达寺中一住十年,为何如此轻易就随行下山,为何明明为居士,却只礼佛不敬佛,不热衷法事,反倒对案情真相颇感兴趣。

安广茂从来没有对赵无安放松戒备,见赵无安离群,自己不方便离开,让安晴跟在后头,也是明智的应对。只是估计没有听到赵无安那句解手,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亲闺女跑来了。

好在赵无安也没打算真要解手。

面对安晴“你要干什么的质疑”,赵无安耸耸肩膀,既然暴露了,他也没打算再做伪装,徒增烦恼而已。

“用这种法子挖,猴年马月才能进去。”赵无安语无波澜,“土地庙是地宫的尽头。末路开户,乃是风水讲求,土地庙既然高出于地面,也就是说,地宫的正门入口,也一定能在地上找到。”

一般解释下来,赵无安并不打算停步,确认了安晴的步速不慢之后,他又一下子走出去数百尺,身形急掠如电。

虽然嘴上说得自信满满,但赵无安对这诡异的地上宫也很有些不安。安晴跟得吃力,不明白他有什么快速找到入口的方法。二人全力疾行,不觉间早已将苏青荷等人甩开很远。

赵无安眼观六路,走出去二三里,就已从茂盛树林中分辨出一带刀剑伐过的痕迹。堪堪停步。

跃龙峰山脚一带大抵树木繁盛,若是一大队人马要靠近山脚大兴土木,连带口粮辎重,少不得要清理一片草木。固然已是不知多少年过去,但古树长青,除去阴阳雨露影响,长出来一片草木高度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那定然在地宫入口附近。

他放慢脚步,从树丛缩陷处向里寻觅,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处洞口。碎石纹理,流云断开,瑞兽齐聚,端的是鬼斧神工,当初的建造者选此地为入口,看来也不足为奇。

令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所谓地宫入口,不过是石料、棺椁等迁入所需的通道,施工完毕,尽数掩盖起来便是。眼前这一个却不是如此。漆黑的洞口缩在山岩之中,刚好一人宽,直直通向地底,看上去简直像是请君入瓮。

再回头看看四周明显短去一截的树林,赵无安心中疑虑更深。

安晴此时也气喘吁吁跟了上来。赵无安的速度倒并没有快到她赶不上的地步,只是一路上碎石嶙峋,树根交错,实在太容易绊倒。她跑得胆战心惊。

见赵无安对着狭窄的洞口出神,安晴疑惑问道:“是这里吗?”

赵无安摇头又点头。

安晴莫名其妙。

“你别跟来。”赵无安吩咐。

安晴不乐意:“凭什么?我跟着你跑了这么半天,现在要自己去探险?”

赵无安看着她:“现在胆子倒挺大。”

安晴咬住嘴唇,躲闪着目光,十分扭捏地侧目望着赵无安,闭目跺脚,好一会才道:“那姓孔的给我送了三年的墨砚,一片痴心。我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乐意就这么看着他枉死。”

赵无安微微一怔,反应了过来。孔修籍,正是此次命案中丧命的三位少年之一,也是土地庙探险提议的发起者。

“我想,我总得对得起人家些。我希望能亲自找到凶手,至少,出一份力。”安晴说完,看了看赵无安背上的匣子,“虽然你是个居士,但好像还挺擅长破案的吧?我会帮你。实在不行,帮你背背箱子也好。”

只是个单纯的愿望,只是种轻浅的同乡情谊。

赵无安无话可说,只是轻轻纠正:“这是个匣子。”

总有些愿望藏于心里,却比想象的要炽烈。总有些感情并不明显,却能让你一往无前。

赵无安卸下匣子递给安晴,只身走向了漆黑的洞口。

请君入瓮又如何,君即不请,我亦入瓮来。

第五章 步步碎青砖

安晴懵懵懂懂接过匣子,一抬眼见到赵无安已然准备下去,大吃一惊:“这洞还不知道有多深呢!”

“不会太深。”赵无安已经探进去半个身子,没摸到什么落脚的地方,但是脚尖处处能踢到石壁,提身屏气,两手一松,身子整个陷入洞里。

安晴慌张地伸头去看,洞里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倒是赵无安在下面波澜不惊地拍了拍衣衫,扬头道:“东西丢下来。”

安晴腹诽了一句以匣为妻,把沉重的匣子向下丢去,被赵无安稳稳接住。

赵无安把匣子撑在地上,又不知在哪摸索了一会,抬头道:“跳下来吧,匣子在这,能接住你。”

安晴哦了一声,也学着他撑住石壁,身体下沉,不曾想双臂气力不够,两脚微一悬空就无所支撑,哎呀一声掉了下来。

坠落的高度当然并不高,也就十来寸的距离,倒是让安晴双脚一崴,身子便想那边扶着箱子的赵无安倒了过去。眼见他那张欠揍的脸越靠越近,安晴啊了一声,手忙脚乱,觉得怎么也不能把清白交给这个男人,尽了全力挪动倒地方位却收效甚微。两人胸口相撞之刻,安晴原本就天魔乱舞的手不由自主地越过他的双肩,在脖子后面扣住。

跪在大箱子上相互依偎,还真是个奇怪的感受,而且并不舒服。

赵无安脸色如常,只是嘴角抽动,有话要说的样子。

搂着他的安晴则是满面羞红,慌张解释道:“我我我是没站稳……”

“下来。”赵无安沉声道。安晴哦了一声,松手离开他的脖子,想要起身却觉得腿脚酸麻,赵无安又懒得再聚精会神扶稳箱子,安晴没有他法,只能再度红着脸双手按着赵无安的肩膀当做支点,跳下了匣子。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掸去匣子上的灰尘,复又背上,回头看着面前的甬道。

“所以,为了孔修籍,你才不远数里陪你父亲去久达寺,还要不依不挠跟过这片乱葬岗?”

安晴点点头,然后又胡乱摇头:“并不是为了他!总之,我并不是喜欢他啊。”

赵无安了然点头:“明白。”

一团绿莹莹的光影从他身边浮现,向前飞去,照亮了黑暗的甬道,两边石壁开凿的痕迹很明显,并且没有刻意修葺,显然正门还在前方。

安晴两眼一亮:“这是什么?居然会飞还会发光?”

“萤火虫。”赵无安信口胡诌。那团绿光晃了晃,隐约现出其间真形。安晴定睛一瞧,立刻双目发光,兴奋地摇着他的手臂,全然忘了之前的恐惧与羞涩,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你居然有这种宝贝啊!里面那是把匕首的形式吧?这难道是江湖中留下无数传言的飞剑?”

“都说了是萤火虫。”赵无安有气无力地反驳。

“哇哇哇肯定是飞剑!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飞剑啊啊!”安晴兴奋得上蹿下跳。

“都说了,是萤火虫。”赵无安垂死挣扎。

漫不经心的青年和天真激动的少女,黑暗甬道中并肩前行,走向未知的深处。安晴的自来熟,赵无安的懒散,无形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想想之前寺中初见,很有一日三秋的感慨。

向前走了二十来步,两侧石壁逐渐化凌乱为平整,到最后已然是方正的青砖。赵无安全神贯注,提气抬剑探路。一尺有余的飞剑周身散发出莹莹绿光,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摸索前行。赵无安将安晴护在身后,眼眸古井不波。

黑暗中隐约有声音响动。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已有一大团灰色影子猛然扑了过来。赵无安眼疾手快收回飞剑撤步,然而那影子和飞剑终究还是打了个照面,赵无安神色惊异。

安晴大声惨叫。

随着赵无安凝神御气,飞剑光芒更加凝实广阔,映出了那黑暗中突袭的影子的真容。早已死去多时的尸骨双目怒瞪,白牙森然,一身青色皮肤,系着残破的麻布衫,在甬道正中凶狠站立。

安晴紧紧抓住赵无安的袖子缩在他身后,声音因害怕而颤抖:“你你你不是说这世上没鬼吗,那那那个青鬼是什么啊啊啊好可怕!快跑吧!”

赵无安深吸了一口气,“你伸头出来再看看。”

“我不看!”

赵无安声音轻柔:“怕鬼?”

“怕……怕个鬼啊。”安晴的声音简直快要哭出来,“怕的当然就是鬼。”

“探出头来看看。”赵无安冷静道,“这不是鬼,只是一具尸体。”

“可是他会动!”安晴拼命跺脚,紧张得喘不过气。

“这叫守墓兽,用主人生前亲近的奴隶尸体制成。”赵无安淡淡道,“皮下皆被塞入磁鱼而缝好,血液凝结,皮肤呈青色,用秘法蜡尸以防腐坏。这两侧修葺完毕的甬道石壁后都有巨磁,人在其上走动,牵动地面上铸造时就刻意捣碎的青砖,使巨磁生力吸引磁鱼,守墓兽便扑向目标。这就是奥秘所在。”

安晴听了他的话,悄悄探出头,那东西果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青色的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纹路,表情却仍是狰狞可怖,安晴不愿多看。

“你怎么连这都能看穿?地宫也就罢了,守墓兽都知道!”安晴对他的判断力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你在寺里整天窝着看志怪小说。”

“并非看穿,以前见过罢了。”赵无安道,“机关灵敏巧妙,守墓兽往往闻风而动,黑暗墓道中便显得如同活着。即便是胆大包天的盗墓贼,见到这种东西守着坟墓,往往都要屁滚尿流而逃。”

不知不觉,他的话也多了起来,除去必要的解释之外,倒有不少像是在聊天。赵无安心底默默自嘲一句,闭口不再多言。

安晴也确实并非那种动辄就会吓哭的娇弱千金,安广茂武夫出身,对儿女的教育方面,一直未曾软下心来。明白了面对的是何物,安晴也渐渐壮起胆子,直起身子,勇于与赵无安并肩了。

“小心些,机关只能藏在碎砖下,大砖的重量会把土地压实。踩整块的青砖,就没事了。”赵无安放低飞剑,青光映亮地板,果然能看见许多碎裂的砖块。他本想抬手牵着安晴走过那守墓兽的身侧,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又缩了回去。

安晴与赵无安并肩走过青色厉鬼。

飞剑剑光延展处,但见前路青砖尽碎。

安晴歪头皱眉,眼巴巴看向赵无安:“这怎么走?”

赵无安凝神静气,飞剑剑光再涨,由五步而出,最远可望到一丈之外,目光所及处青砖尽皆碎裂。已过青鬼,不知是否仍有机关,赵无安对此也十分拿捏不定。

“兴许就是故布疑阵,让看穿机关者畏缩不前呢?”安晴提出了一个想法,听上去也颇为合理。

赵无安心下略加思量,也觉得大有可能。要维持一丈青光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很是吃力,额尖都有汗珠滚滚而落,赵无安也不打算再多做犹豫,直截了当说道:“那就走走试试——”

话音未落,不,准确地说是话才刚出口。

一股磅礴巨力轰然降临,赵无安一气已尽二气未出,刹那间就喷出一口鲜血。血落青砖,剑光如落瀑狂跌。

就连安晴也感受到这股巨大的压迫,显然是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但是赵无安已失去对飞剑的驾驭,青光陨落,只见那光芒所映照的空间愈来愈小,片刻后趋近于无。

来袭!

飞剑光芒昏暗的瞬间,敌袭猛然而至,却不是从前方,而是身畔。

第六章 采桑子

赵无安身侧平整石壁轰然碎裂,巨大黑影腾跃而出,寒光闪动。

不知是刀是剑,抑或长枪铁棍,但是在那样一个飞灰走石的刹那,至少有五六样东西向着赵无安招呼了过去。上来就是杀招,不留情面。

赵无安甩下背匣后退,一退便撞到安晴,只能咬牙停住。

安晴愣愣站在原地。

她可算不上多聪明,虽说徒增烦恼,但也好过独自一人面对无可奈何的绝境时的举目无援。赵无安心念及此处,出手不再犹豫。

其实也容不得他犹豫,寒芒扑至面前,只是刹那的功夫。

也就在这一刹那。

赵无安其实并未俯身去捡那地上的飞剑,只是在黑暗中嘴唇翕动:“苏幕遮、鹊踏枝、菩萨蛮。”

嗖嗖几道黑影飞出,与寒光交相厮杀,黑暗之中染出冷冽清光。安晴倒退一步缩在赵无安身后,只听得虚空中利器交响,眼前却是一片彻底黑暗。

惧从心起,对未知的恐惧,永远是人类难以摆脱的本能。

赵无安毅然咬牙背箱,不退反进,踏步向前,周身光影流转。反倒是那巨大黑影且战且退,几次悍然进攻,都无法靠近赵无安身侧。

黑暗中能听到对方惊慌失措的呼吸声,但赵无安并未放松警惕。身处绝对黑暗,不移动就是最好的防守,一旦慌乱挪动身形,很有可能被听声辩位追杀至死。但是赵无安偏偏向前,显然是犯了大忌。

一记重锤猛然带风,当头袭来。赵无安早有预料地向右一踏,身子侧滑出去半尺,眼看着那重锤自眼前扫过。然而避过本该把他的头打成碎末的锤子,赵无安却被一根铁棒当胸敲中,当下滚地滑行,退出一丈多远。

远未结束。

巨影向前追击一步,脚踏地面,发出轰然巨响,青砖猛然下沉碎裂。此处正是磁区的最末段,僵立甬道中的守墓兽立刻倒飞过来,撞到巨影身躯,就如撞到铜墙铁壁。巨影很不耐烦一般,回身一扫,青皮鬼魅瞬息之间被砸城肉浆。一块体内磁鱼弹了出来,飞撞到安晴脚边,还在不停打着转。

安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前方那无数碎裂青砖,想必便是这巨人一路行来,早就在此处埋伏好了。

赵无安顺势而为,已经退入甬道深处,此刻放心留安晴独自待在一边,飞快后退拉开距离,一边拉家常一般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你总会来的。”巨影说话了,声音竟然是个少年,“我已经等了十多年,不在乎再伤杀几条性命。”

赵无安皱眉,“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少年嘿嘿一笑:“就是我。”

一边搭话,赵无安一边飞速后退,巨影迈着惊雷般的步子追击。二人已将安晴远远甩在身后。安晴本来惊悸犹疑,但随着他们远去,漆黑甬道瞬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难以忍受的安晴深吸一口气,向他们追了过去。

赵无安飞速后退,巨影少年洋洋得意:“没了白头翁,纵然你能驭剑五柄又如何?看不清我这机关巨人的构造,你所能做的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

赵无安语气不变:“就这么想我死?”

“是啊。”巨影少年咬牙切齿,却藏不住声音中的笑意,“想你想得快疯了。”

赵无安叹气摇头:“你就怎么知道,我没拿白头翁?”

少年一愣,连带着所驾驭的巨人也是身形一滞。他喃喃道:“不可能,飞剑脱手后失去控制,你又非天外高人,怎可能再驭离手剑?”

“何必要驭呢。”赵无安又叹息一声,“我拿在手里不行么?”

少年忽然想起,赵无安刻意受了一棒当胸,径直滑出去一丈多远。滚向的方位,正是之前泛光飞剑坠落之处。

“你又算计我?!”少年怒极,操控着巨人劈脸便砍。

青光自手心缓缓亮起,犹如深夜中秉烛一根。赵无安站在一丈开外,神色淡然,大匣被另一只手按在身前,身后悬剑四柄。

少年震惊。

他真的驭剑五柄。

第五把剑之前只是空悬,此刻青光亮起,也同样照亮了少年。他比赵无安稍稍稚嫩些许,却比安晴要年长,不出意外,骑在一台九尺高的巨型机械上。那台机械由黄铜打制,两腿极似人形,上身环绕各种凶器,刀枪剑戟,不一而足。

赵无安轻启嘴唇:“采桑子。”

一把飞剑应声而动,飞驰而出。带起雷霆紫电,气象万千。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飞剑穿胸而过,直直割裂黄铜机身。少年狼狈地扭转机关,挥舞大锤一头砸开墙壁,仓皇而逃。

采桑子彻底洞穿机关,此刻仍悬停于空中,立于甬道中央。

赵无安眉心杀气横溢。

安晴远远跑来,红衣似血。赵无安一愣,飞快收剑。五柄飞剑一一收入剑匣,只剩那柄散发青光的白头翁在掌心旋转,灵巧有如他养育多年的宠物。赵无安背起匣子,抹去眉间阴霾,冲着安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安晴眼神关切:“逃跑了,你没事吧?”

赵无安摇摇头,眉头又不可避免的紧锁。清笛乡惨死的三名少年,毫无疑问并非刚才那人所杀,那他刚刚一口咬定杀了人,又是为何?

“他还会再来吗?还真挺可怕的。”想想刚才的巨大黑影,安晴心有余悸。

虽然不知赵无安如何战胜,不过至少现在他安然无恙。

“再来是肯定的,但是这个墓穴里却不一定会再遇到了。”

安晴仍然疑惑不解,赵无安却决定不再解释下去,紧了紧背绳,确认身上的匣子再无异状,赵无安径直向前走去。安晴在后头嘟了嘟嘴,还是快步赶上。有名为白头翁的飞剑照明,甬道虽然幽深,但并不多显恐怖,安晴亦步亦趋跟在赵无安身后,心思也澄定。

这家伙还真是个不可貌相的高人,居然有一把飞剑。安晴隐约记得在爷爷的故事里,好几十年前江湖上也有这么个用飞剑的人,当时确实是高手风范,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可惜后来如何,就不太清楚了。

赵无安全无这些杂念。

也幸亏安晴一向直觉迟钝,没有注意到白头翁的光线比起之前又黯淡了一半之多,否则定然已经察觉出了赵无安掩盖下的伤势。那个坐在机关人身上的少年,心性多半已不输于他。成片碎裂的青砖本来该是暴露形迹的大缺漏,少年却化弊为利,故布疑阵,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忍耐力,少年当然深知赵无安以气驭剑的方法,白头翁青光若长,那必然要投入更多的气力,赵无安也就越脆弱。

少年放弃了在白头翁光长一丈的时候出击,却在光将稍跌,赵无安开口说话之际猝然发难。这个时机把握得无懈可击,赵无安旧气已尽新气未生,猝不及防,确实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击。

更何况,少年处心积虑数载的袭杀未能成功,当即便果断退去,未尝有丝毫不舍。这份意志即使是他也自认不及。赵无安深知此番自己尽管反败为胜,但下一次相遇时,定然更加危险,仍是生死难料。

微不可查地,赵无安叹了口气。

走了大约半柱香,二人在一扇石门前停了下来,与土地庙的木门一样严丝合缝,是推也推不开的架势。赵无安伸手敲了敲门扉,有些无奈。

安晴不以为然:“敲门有什么用,它又不会自己打开。”

赵无安沉吟几许:“这个,也不一定吧——”

话音未落,只见石门忽然颤抖起来,向内打开一条缝。二人面面相觑,赵无安抢先一步站到门缝边,朝里张望。门后沙尘颇重,看不清情形,他皱起眉头,一步跨入石门,身形刹那凝滞,满面震惊。

他的大匣子背在身上,把安晴挡在了后头。看不到真切情形的少女颇为不满地挥拳敲他的匣子:“让一下啊,我看不到。”

打开门的人此刻奄奄一息,门后满溢黄沙,触目惊心。

赵无安不退反进,忍痛低眉,心中默念一遍金刚经文。

一个时辰前,这个性格温吞的男人还曾严肃教育自己的女儿,勿对赵无安出言不善。

曾行过三千里路,赵无安不曾愧对于心,此刻心中却有愧疚,挥之不却。

第七章 青光飞剑,青甲鬼面

石门后是一处积沙室,这一点赵无安早有预料。

流沙是古墓中再常见不过的机关,以数百石细沙密封于墓室四周,一旦行走其间误触机关,翻板落下,便有千斤流沙散落,实在是盗墓贼们最害怕的东西之一。

不过这间屋子实在古怪。按照常理,如有流沙墓,积沙室必然是死地,千斤流沙顷刻间就能把石室灌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刚才开门时,就应该已被蜂拥的流沙吞没。

而这间屋子沙石浅浅,连脚掌都不及淹没。环视四周,躺倒在地的二十多人,却大多已然气绝。这些人不久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活泼衙役,虽然只是一介贱吏,他们也活得安乐自在。而今,却是古墓中的一具尸体。

赵无安扶起瘫倒在地尚有余息的安广茂,吓僵了的安晴赶紧帮忙扶上一手,他见安晴在旁搀扶,便腾出一只手掌按在安广茂背后,一道内力送出,脸上神色肃然。奄奄一息的安广茂面色憋得发青,骤然喷出一大口黄沙,沾染着血迹,吐了安晴一身。

安晴顾不得觉脏,关切地看着父亲的脸。见到他脸色由铁青逐渐转为红润,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留安广茂独自调息恢复,赵无安对其他人一个一个检查过去,除了没见到苏青荷,衙役们无一例外,全部气绝。赵无安默默记住每一个人的脸,整个过程他五官僵硬,面无表情。

二十九,再加上二十。这辈子要报的仇,又多了一桩。他扭头见安家父女并未注意,悄悄自匣中驭出采桑子,瞥见上头有银色液体流动。

赵无安眉头皱起,而后又舒展开来。不动声色,送采桑子回匣。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石室,发觉比起那漫长甬道来,极为狭小,显然只是耳室,正西头一扇空门,门后漆黑一片,难以看清。抬起头来,看见顶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有些许黄沙泄露。

从上面?

安广茂调息了一炷香,已经喘过了气来,大难不死,他也不绕弯子,对着赵无安直截了当行礼道:“救命之恩,谢过赵居士了。”

赵无安轻轻摇头:“无妨。”

然后他便沉默,等待安广茂讲述此间经过。身处险境无需再多打腹稿,但安广茂还是颇沉思了一阵,开口道:“所幸出来调查,工具是备全了的。二十多人各执铲锹挖了半个时辰,还真找到了一处入口。”

赵无安听得奇怪:“入口?”

“是的。”安广茂点点头,又沉思了半晌,续道,“并非砖墙,而是由黄泥掩盖的一处入口,位于墓室顶端,像是原本的砖石被破坏。入口狭窄,我们鱼贯而入。墓中空气可供呼吸,想来也相当奇怪,便有人点了火折子探路,墓穴深处有风,一路往下风口走,穿过几间石室,都没什么异常,石室里并无棺椁,只是摆满了硕大的陶瓮。”

安晴权当故事听,当然也渴望从中剥离出一丝线索,但老爹的讲述太过平常,是在没有什么可以把握的地方。

只听赵无安淡淡说出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也有些地方,将庶出或是残疾的孩子杀死,死后就封于陶瓮之中。”

安广茂不置可否,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就在行进到第四个石室的时候,出现了问题。那个石室相对狭窄,里头也没有摆放陶瓮。我们才刚刚走进去没几步,就听到隆隆巨响。”

“机关启动了?”

“对。但是黄沙来势极缓,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猛烈。可石室中实在太过狭窄,二十多人拥挤其中,奔跑都很困难,而且黄沙同时从几个入口涌入,完全无法突破。只有苏青荷持剑从沙中劈出一道缺口,身形没入其中,也不见了人影。我想他即使能够突出,也无力再回来救人。”

赵无安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破洞,淡淡道:“所以最后是有人灵机一动,用铁锹破开了地板,才得以逃出生天的吧。”

安广茂神情黯然:“那时候已经杯水车薪,黄沙已快没至众人胸口,呼吸得越快,也就越早气竭。破地的兄弟早已蒙了死志,只想着牺牲自己,让大伙得以活下来。只可惜没能打穿,就已经黄沙入口,气绝身亡。我本想承此重任,却不曾想几位昔日只会见缝插针偷懒的兄弟,争抢过那铁锹,为众人破地。黄沙太快,即使最后千钧一发打破了地板,兄弟们下来之后也多半气绝。大概是我向来温吞惯了吧,掉下这间石室的时候,还剩着一口气。”

说话间,句句兄弟,字字诛心。安广茂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了。

他曾在战场上拼死而生,身居五军之中最危险的近卫,每战若败,近卫军必强战至全军最后一人撤离,方得以后退。昔日的战友,九死一生;那年的军旅,十营九空。

而如今他虽黯然,却不见得落寞。世间无物可凉血,吾身至处有袍泽。

赵无安放下剑匣,背起一具尚温热的尸体,抬到天花板下头。抬眼望去,仍有黄沙徐徐滴落,只不过势头渐缓。

安家父女并未缓过神来,赵无安也不打搅,径自背起一具具尸体,送到那天花板下,一一排好,一一为他们合上双目。

排毕,赵无安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安广茂撑地起身,右手紧握腰刀。安晴关切地跟在一边,扶上一手。

安广茂作揖:“多谢赵居士。”

赵无安睁开双眼,摇头道:“无妨。这石室的黄沙,也太奇怪了。”他凝望着那缓缓下坠的沙子,伸手接住摩挲。安广茂说流沙速度缓慢,并非空穴来风,这流沙比起乱葬岗中一地白沙,还要更加粗粝,流速当然也会受到影响,用来作为积沙墓的机关,简直可以说是不合格。

安广茂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还没遇到过这种险境。”

他显然是误会了赵无安的意思,赵无安也不反驳,退后两步,抓起剑匣挂在身上。尽管流速缓慢,但想来也总有一天可以将这二十具骨骸掩盖,也算是潦草埋葬了这些尽忠职守的衙役。赵无安转身走向西头那扇门,淡淡道:“一般而言,积沙室离棺椁所在也不会太远了,都到了这里没理由折返。走吧,让我们查出那些少年遇害的真相。”

的确,虽然又赔上二十条人命,但是毕竟此行的目的还是探寻清楚闹鬼案的始末。先前在甬道中袭杀赵无安的少年,也总得找到才行。

虽然毫无疑问,之前也得到过少年的承认,是他启动机关,活埋了这一群衙役。但是仅就时间上而言,少年明显不是杀害孔修籍等三人的凶手。

托着青光绚烂的白头翁,赵无安缓缓前行。安广茂在安晴的搀扶下勉强跟上。对于赵无安手里那把忽然出现的飞剑,他的好奇与惊惧当然不输安晴,只不过祸从口出,赵无安懒得解释,安广茂也就压下好奇,并未询问。

走入石门未有十步,一道阴风扑面而来。

赵无安面色不变,淡淡吩咐了一句退后,一手紧抓白头翁,就将背上的箱子甩了出去,手里还牢牢握着背绳。

健硕的人影撞上剑匣,匣中藏剑意气勃发,赵无安被对手巨力推得倒退两步,人影受剑意刮身,想来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最初的交锋过后,赵无安就不再留情面,手中白头翁浩然直驱,向着那健硕的人影杀去。

人影身长九尺,全身肌肉如水流般抖动,头发垂到地面,似乎出生以来从未修剪过。此刻他把散乱的头发拨到身后,对着赵无安发出一声嘶吼,口臭难闻。

相比人影的高壮可怖,赵无安手中还不到一尺长的白头翁更显脆弱,甚至都令人怀疑它能否划破敌人的皮肤。

第二次交锋,是鬼魅人影站了上风。

一声嘶吼明显掩盖了他的出手痕迹。人影虽然身材健壮,行动起来竟然敏捷如脱兔,赵无安纵跃后的袭杀被他轻易躲过,顺势就绕到赵无安背后,本想一把抱住赵无安的腰身,幸好赵无安留有一气,踏地腾空。饶是这样,胸口也很快吃了一拳,响声沉闷,赵无安闷哼一声,唇边溢血。

不过总比被抱住之后拦腰截断的好。看对手的势头,摆明了想这么干。

胸口遭受重击的同时,白头翁的青光也照亮了这个大块头的全貌。此番入墓遇到的两个对手,好像都是九尺起步,让身高七尺四的赵无安很有些忧郁啊。

长发鬼魅面容可怖,不吐人言,浑身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色来。

赵无安心下暗暗想道:“恐怕一直以来乡野怪谈中出现的青鬼,并不是指死去多时的守墓兽,而是你这样的守墓奴吧。”

青光飞剑,青甲鬼面。

第八章 墓中青鬼一剑落情

乱发青鬼张大嘴嘶吼,声音不高,但胜在视觉与嗅觉效果震撼人心。两排利牙泛着冷光,细碎肉屑点缀期间,光是想想他这些年来是如何茹毛饮血,就令人不寒而栗,战意顿失。

安家父女缩在石门一侧,赵无安就是想退也不行。只得扎出生涩的弓步,挽剑起势,与这不知名的恶鬼对攻。

其实他也不想出剑,如果对方没有你死我活的意思,他也是很乐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了。赵无安自认为准备还未做足,青鬼就再度发起了进攻。他大步一跃便是半丈距离,赵无安侧向翻滚出去,也来不及从青鬼的攻势中退却。青面獠牙,着实可怖。

毕竟有外人在场,赵无安仍是尽量不驭剑对敌,白头翁身长不过一尺,用来对付这臂展就有六七尺庞然大物,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只怕白头翁还未触及青鬼皮肤,他自己就被撕的四分五裂。赵无安不求速效退敌,只期待能在这又高又壮还快得见鬼的守墓奴身上寻到一些破绽,以一招制敌。

青鬼悍然跳步猛攻,赵无安灵动退避。白头翁青光闪动,照亮石室四角。仅用余光就能看到石壁阴影地下,摆满了浑圆硕大的陶瓮。

瓮中究竟是何物,赵无安不得而知。不过面对青鬼紧逼,他也只能尽可能省力应对。提气跃过青鬼肩头,他两只巨掌在赵无安身后轰然闭合。差上毫厘,赵无安恐怕就得变成肉浆。

方一落地,赵无安就竭尽全力向石壁奔去,御气挥剑挑起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就咬牙向那青鬼砸去。

一直以来大开大阖的青鬼忽然间慌了神,眼神中竟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来,连连退了几步,小心翼翼接住那赵无安扔来的陶瓮,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又愈加小心地护在身后。

挑剑时赵无安已察觉到瓮中是液体。不是黄沙那还好说,就怕是水银之流,一旦溢出便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

无知者无畏,青鬼全神贯注,赵无安可没这么多顾忌。反正正面对招也打不过,他索性又提剑挑起一只陶瓮,继续砸过去。

青鬼着急地早早奔到落点,长臂高举,以尽可能柔和的姿势接下那只陶瓮,放在身后。

赵无安如法炮制。

青鬼应接不暇。

不过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赵无安四体不勤,空有一身充沛剑意,久而久之,自己倒是不曾发觉,送陶瓮的速度慢了下来。

青鬼显然早就在等这一刻。一个个陶瓮小心护卫,他早没了玩这游戏的心思。抓住了前一只瓮已经落地后一只还没从赵无安剑上起身的间隙,猛然扑向赵无安。

赵无安到底临阵经验有缺,猝不及防,被一气撞出三丈多远,后背震碎石壁,才堪堪停下,生死不知。

安家父女面色惨白。安晴大声喊叫:“赵无安!”

青鬼从赵无安怀中脱出,猿臂轻舒,将赵无安从石壁中抠了出来。赵无安如同提线木偶,全然没有反应。

安晴心中一痛,泪水就要涌出眼眶,却被安父按住了手。

“他没事。”安广茂直觉敏锐,“他右手还紧紧握着剑,姿势未有丝毫改变。”

安晴一愣,就看到那个青鬼把赵无安高举起来,安在肩头。为了防止他撞到墓穴头顶,还特意弯下身子。

青鬼亦步亦趋,仍是声势震人。

枯坐在青鬼肩头的赵无安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终究有一股笑意在。

方才若是实打实撞上石壁,以他这气机厚度,不死都能算是个奇迹。然而在顶上石壁的最后关头,是一头撞来的青鬼双掌绕到背后,替自己顶下了这冲击。

赵无安自然从那时起就断定对方不会杀自己,也就刹那间失去所有战意,懒懒散散,一切如旧。

青鬼把赵无安放在石室门口,安家父女旁边,就又直起身子,直直盯着他们,目光清澈。

安晴疑惑问道:“他是想赶我们走吗?看起来还挺善良的啊,为什么会杀那些人呢。”

潜意识里,她其实挺希望杀害孔修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鲜衣怒马的少年被残忍杀害,少年的同窗亲自为挚友报仇,这样的剧情,当然只有在反派是个纯粹恶人的时候,才能有大快人心的效果。

如果凶手也有着难言之隐,甚而,如果凶手根本就如眼前青鬼一般,貌似凶残实则颇具善意,安晴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一份感情和另一份感情是同等重要的,无价可比,也无可否定。这是安晴一直以来的想法。

劫后余生的赵无安皱起眉头,苦笑:“我也想知道啊。就从死者的受伤程度来看,也就只剩眼前这位,有这个可能做到了。若是一拳杀了我,倒也死得明明白白。”

即使是赵无安,也被眼前这一幕弄糊涂了。安广茂静坐养神,未曾出声。

四个人,或者说三人一鬼就这么对峙着。青鬼显然未曾涉世,不出人言,三人如此挑衅也仍然不急不躁,只是站着,大口呼气吸气,直勾勾看着他们。

安晴忽然一拍手,大个头的青鬼吓了一跳,还往后退了一步。安晴忍不住噗嗤一笑,满怀希望道:“之前在甬道里,不是也有个好高的怪物,要来杀你吗?他有可能就是凶手!”

赵无安看着安晴,无辜地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道:“那个人啊,他没理由动手的,何况时间也对不上。他来这里以前,那三个人就已经死了。”

“你们以前就认识?”安晴问。

“嗯。”赵无安点点头,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中,“他叫闻川瑜,是我的青梅竹马。”

饶是以安广茂的沉稳持重,也被这句话呛得咳嗽不止。看着安晴目瞪口呆的表情,赵无安皱了皱眉:“你们在想些什么啊,那,竹马行了吧?我们从小玩到大的。”

安晴歪了歪头:“你不是在寺庙里一住十年吗?感觉,你好像在这之前就经历了很多一样。”

赵无安笑笑,掌中白头翁轻快旋转,并未回答。

“既然是朋友,他为什么要杀你?”

赵无安轻轻摇头:“不是朋友。从小玩到大,未必就是朋友。我们可说是一生的对手,此生必须要战胜的敌人。我并无杀意,但他对我的恨意,大概即使把我五马分尸,也不能有丝毫消减。”

安晴微微愣神。

“不过孔修籍肯定不是他杀的了。”赵无安侧目微笑,说不上来是在安慰她还是给她徒增烦恼,“闻川瑜了解我,肯定知道我会如何寻找入口,故意在树木稀疏处留下洞口,以便埋伏。但他不可能随便找个古墓就这么埋伏下来,必然是知道我会来调查此案,才会潜入古墓。也就是说,他进入古墓,比我下山只晚不早,不可能是杀害孔修籍的人。”

安晴仍然有些疑惑:“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他留下的入口却直直通向墓道……”

“前人留下的盗洞罢了,就算没有他也能想到办法。”赵无安说着,眉头轻扬,“他可是我见过的人当中,绝无仅有的天才啊。足堪国师之位,混迹江湖,实在是屈才了。”

安广茂兀自调息恢复伤势,安晴与赵无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势吓人的青鬼站得累了,也席地坐下,跟他们六目相对。古墓阴冷,墓中气氛温馨暖人。

阴暗处,一番苦战的青年持剑拄地,压下口中喘息。他深深吸气,家传心法急速运转,仍是止不住浑身向外渗血的惨烈伤势。掌中古剑清冷修长,微泛晗光。

此剑名为落情。

苏青荷长舒一气,振剑而出,身形如青凤扶摇。

落情剑寒芒一闪,直直刺入青鬼背后。青肤厉鬼高声嘶鸣,面容扭曲,形状惨苦。

不等前方三人惊讶,苏青荷就怒吼道:“赵无安!你还要装正人君子到几时!”

第九章 机关

长剑入体,青鬼面庞扭曲,伸手猛捶地面,长发胡乱飞扬,显然已是疼痛难忍。

苏青荷并未停手。他抽出身后锁链,借剑势猛然越过青鬼肩头,紧紧锁住他一边肩膀,又飞快转身绕过腰际。青鬼本想迈步进攻,但苏青荷扯动锁链,青鬼跨出去的一步还未落地,就失去平衡摔倒下来。

也就是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无安在未施全力的情况下才能和这大家伙战个平手,苏青荷自幼接受家族苦训,武功进展不算迅速,但技艺精湛。

而青鬼看着庞然大物,力大无穷的同时又灵活迅捷,实际打起来却幼稚得好似三岁孩童,进攻退守的举动都全无遮掩,更乏算计,让人能轻易一眼看穿。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但也仅仅止于十会。青鬼虽然声势唬人,苏青荷却明显做足准备,单手提剑在青鬼身后跳转,锁链被拧成十字形,又高高腾起,向着青鬼另一边身子坠落。

青鬼全身肌肉被勒得波纹起伏,吃痛大叫,伸手成拳就向空中的苏青荷会去。

苏青荷举剑抵挡,落情削去青鬼一根指节,紧接着以脚踏拳,苏青荷借力再度前冲一步,绕过青鬼身躯,锁链猛然下沉,锁住青鬼另一边肩膀。

苏青荷握着锁链前端,重重砸入地面。落情剑穿入一个链孔,亦紧紧刺入青砖当中。

青鬼被锁链缚住,痛苦挣扎。苏青荷冷眼注视,全身上下鲜血淋漓。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懒散惯了的赵无安甚至只来得及起身。

“和真凶聊得如此之欢,你到底是个居士,还是惯犯?”苏青荷冷言相对。

赵无安冰凉的唇紧抿,手中握紧白头翁。苏青荷回头一瞥,凛然道:“果然还是会武功,所以那三次杀意,其实并非我的误判吧。”

安家父女不明所以。

赵无安突兀地笑了一声:“想看看苏长堤的后人是否辱没了先辈名声。”

仓啷一声疾响,刺入地面的落情剑轰然回手。苏青荷持剑旋身,一剑便向赵无安刺去:“敢直呼先祖名号!”

赵无安轻描淡写挥动白头翁。双剑相交,落情剑猛然弹开,剑身颤动不止。

赵无安微微挑了挑眉:“那次出手,还有所隐藏?你这实力,大约五品上下。”

苏青荷愣了愣,愤然沉声道:“你是故意释放杀机,好引我出手?”

赵无安也不否认,直截了当点头道:“你苏家家传心法,为武学增益不大,但极为敏锐,能明察周身气机秋毫,固虽然武功不高,往往自保无虞。”

被戳破家传秘法的苏青荷脸上的怔愣已然化作震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落情剑的拔出,锁链并不牢靠,青鬼双手撑住地面,怒吼一声就要挣脱锁链拔地而起。苏青荷反手挥出一剑,刺入青鬼肩头,剑势凌厉不止,直直刺穿肩膀,将青鬼钉在石壁之上。

已经明显在这一剑上用尽了内力的苏青荷面色发白:“继续。”

赵无安皱眉:“肆杀无辜,这就是一个总佥事的风范?”

“他的巨力已经不可否认,我之前在耳室中与这厮作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巨力足以碎裂骨节,当胸锤击,也可令人口溢鲜血。除他之外,凶手还能有谁?”

浑身鲜血的苏青荷双眼紧盯赵无安,面容严肃:“你之前说的,应该还没说完。”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有些不太乐意:“那边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你这么对我的朋友,我凭什么还跟你聊天?”

安广茂默然心下叹息,安晴也有些看不下去,站起身鼓起勇气说道:“刚才正是那个青色皮肤的人救了赵居士。”

“苦肉计罢了。”苏青荷冷面相对,“谁又能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居士是不是同伙?”

出身天下古刹久达寺来路十分明朗的赵无安气不打一处来。

安广茂结束调息,站起身来,开口道:“二位后生,听我一言。如今既然苏佥事擒下嫌犯,不妨先带回县衙,安某可以提辖身份向赵居士保证,不会让这位朋友吃半点苦头。此地情况不明,不宜久留,何况我等四人均已是强弩之末,安某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尽早找到出口,离开古墓。至于衙役伤亡之事,也应尽早报上。古墓凶险,凡事还以保全性命为上。还望两位卖我个面子,暂先各退一步,苏佥事莫要穷问不舍,赵居士若是信得过我,也先把这位朋友交由我县衙照看。”

显然安广茂闭目调息的时候远未闲着,不知道几千字的腹稿打过去,才说出这么一段话来。赵无安闻言战意稍稍松懈,苏青荷则艰难地大喘了一口气。

赵无安觉得很奇怪。

明明他数次乱丢陶瓮,已经对青鬼挑衅至极,青鬼仍未伤他,而苏青荷这伤势恐怕已危及了性命。究竟是苏青荷做了什么,才让青鬼痛下杀手?

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帅吧。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出口。”安晴父唱女随打圆场。

“谈何容易啊。”赵无安一句感叹还没说完,苏青荷已经转过身去:“随我来,出口就在这里。”

他走到青鬼身边,眉头皱得颇深,深吸一口气,握住铰链,回头看向赵无安:“我一个人可拉不动。”

赵无安叹了口气,抱拳道:“得罪了,老哥。恩将仇报是我不好,这债我以后一定还。”

他走到苏青荷身边,拉起那段铰链。苏青荷从青鬼肩头拔出落情,收回身后。青鬼似乎听懂了赵无安说的话,未有反抗,乖乖跟在后头。安晴壮着胆子戳了一下他的肌肉,青鬼转过头来,乱发底下明亮的眼睛圆滚滚的,睁大了看着她。

安晴憋住脸上笑意。

随苏青荷走进一扇石门,又进入一间石室,其实不过就是他刚才偷袭时出来的地方。这间石室比起其他的来都要宽敞得多,四周放着一些陶瓮,比起刚才石室中的稍小,此刻有不少凌乱滚倒,显然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赵无安注意到有几个陶瓮破了,但是并没有流出液体。他问苏青荷:“陶瓮里面是什么?”

“尸体。”苏青荷嗓音坚硬,“少年,甚至是孩童的尸体。锁在陶瓮中。”

青鬼似乎对这间石室十分抗拒,鼻息猛然加大,四肢也开始不太听话地乱动。苏青荷皱眉,加大了手中力道,把青鬼一把拖倒在地上。也许是碍于赵无安,青鬼并没有太大的反抗动作,只是拼命拿脸蹭着地面,泫然欲泣。

赵无安蹙起眉头:“你哪来的铁链?”

“也是这间屋子拿的。这疑凶就躲在屋中,待我刚一进来,踩到墓葬瓮发出声响,就立刻扑向我,出手便是杀招。”苏青荷冷淡道,“这样的人,你敢说他就不是杀害误入古墓的少年们的凶手?”

赵无安无言沉默。苏青荷走到石室尽头一面石壁上,伸手转动圆盘机关,墙体的一部分忽然向外弹开,露出了一个三人宽的出口。

苏青荷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解释道:“误入石室后的缠斗中,我看到他旋转机关关上这扇门,便想到有可能是出口。”

赵无安低头向下看,通道悠长望不见尽头,两侧石壁上点有火油壁灯,灯火通明。

赵无安立马熄灭了手中白头翁。

四人依次下行,安广茂打头,赵苏二人拉住青鬼,安晴殿后。通道笔直,倾斜向上,足有半里多长。

安晴恍然大悟:“这就是乱葬岗下面的地道了吧?”

尽管已不用再维持亮度,但为防泄露秘密仍未将白头翁收入剑匣的赵无安点头道:“应该是了。”

“奇怪的是有人看到乱葬岗夜间黄土飞扬呈铰链状,可能真的是胡编吧。”安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你们用来捆他这条铁链变大了?”

青鬼发出哀鸣,走三步停两步,极不情愿地在地道中前行。

赵无安拿白头翁随意在石壁上乱划,短剑颇具灵性,摇摇晃晃的,似乎不满意主人的随性而为。

石壁上青砖半正半斜,排布有些奇怪,但一眼望去仍然具备某种规律。

古墓中一番恶斗,各人都是筋疲力尽,安晴虽然未曾遇险,连番几次惊吓也差不多用光了力气。地道倾斜得还挺厉害,所幸两侧石壁都有拉环,紧紧攀着拉环向上,耗费力气也是极大。不过半里路,走走停停行了半个时辰,还没到终点。

“这也斜的太厉害了吧?”安晴怨念满满,“建造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不造点台阶吗?”

赵无安苦笑,还真是心有灵犀。

通道的尽头,灯火正盛。青鬼已经不再做无谓的坚持。众人爬了这么久,也是筋疲力尽,终于走到头,向上一看,还得再爬梯子。

梯子上面盖着石板,四周墙壁上遍布机关圆盘。

“这怎么可能知道怎么打开。”赵无安率先嘀咕。

青鬼忽然活跃起来,挣扎着往前挪动,被苏青荷一巴掌按住头颅。

跟在后面的安晴有些不满:“你放开他嘛,他没准是想帮我们开门啊。”

苏青荷一愣,讷讷收手。青鬼蹒跚着挪到机关前,按顺序转动了几个,头顶上三层石板这才缓缓打开。

安家父女先行上去,苏青荷一咬牙,拽着青鬼就往上蹦。只剩下赵无安垫在最后。

扶住梯子往上爬的最后时刻,赵无安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地道中灯火闪动,并无异状。只是那倾斜的地砖上,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东西。

一块极细极小的布。

第十章 谁道闲情抛掷久

从地道探出头来,赵无安只看到一片金黄。

他把脑袋往后仰了仰,才发现是一尊佛的后背。环视四周,那尊泥塑木佛已经往前挪了一尺,托在它低下的是一块铁板,上面罩着黄色幡布。

出口处就是土地庙,也算是证明了赵无安之前所说,他们真的从供奉桌低下钻了出来,也不知是怎么开的机关。

赵无安翻出出口,另外三人已经候在了前堂,安广茂席地而坐调息,安晴对凑着门缝打量,苏青荷手中仍然紧紧抓着缚住青鬼的铁链,瞥了一眼赵无安,开口问道:“有没有找到恢复原状的方法?”

赵无安摇摇头。

苏青荷蹙起眉头,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此次出行办案,也是他升任总佥事以来的第一次单独出案,探明了土地庙一案的前因后果后,他也立刻就猜到地下有些东西。本打算雷厉风行带队下墓,揪出凶手回来,也算是大功一件,能记个上中评级,却没想到全被这来路不明的居士给抢了风头。如此倒也就算了,偏偏这机关不能从外面打开,那么这青鬼也就不可能以擅闯古墓的动机,杀害三名少年。也就是说,真相与他的推断相反,案件一定另有隐情。

安晴已经在门口鼓捣了半晌,无奈回头道:“打不开。”

赵无安无奈:“我老早就说过了,这是古墓的后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难道我们要困死在里面?”苏青荷问。

赵无安耸耸肩。本是重见天日,没想到最后还有一道难关。

然而尴尬的气氛还没蔓延开来,门忽然向内砰地打开。几人疑惑地向外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困成个包子,胡须凌乱,手里拿着把菜刀,杀气腾腾。

安晴面露尴尬之色:“……孔大叔?”

站在门口的正是去世的孔修籍的生父孔百桑,此刻怒火冲冲,一见到安晴,却又崩溃般把刀一丢,跌坐在土地庙门口大哭起来,嚎声惊天动地。

一个大男人忽然这么很没气势地哭起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几分明白是怎么回事。养育了十几年的爱子忽然惨死,任谁都无法接受,悲痛之余妻子埋怨丈夫几句,也是理所应当。被这么一激,气话也有了七分真,只怕孔父当即就想举着刀来寻仇,把害死儿子的凶手剁成肉泥。丧子的悲怆,对凶手的愠怒和恐惧,命运的冷酷一齐袭上心头,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冷静。

土地庙内,青鬼歪着脑袋,眼底罕见的涌动出悲伤情绪。土地庙外,已是不惑之年的男子嚎啕大哭,宛若三岁孩童。

安晴走上前两步,伸手放在孔百桑肩头,“大伯还请节哀顺变,修籍与安晴亦是好友,安晴一定倾尽所能,找出真凶,让修籍得以安息。”

赵无安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苏青荷提起右手,本想把青鬼带到孔父面前,指为凶手。手刚要动,却被人牢牢按住。低下头,原本合十双掌的赵无安,已把左手放了下来,不动声色按住了他。

苏青荷眼底闪过怒色,低声愠道:“你想干什么?”

“你真的觉得他就是凶手?”

苏青荷哼了一声,“就算并无证据,整个古墓里也只有他有嫌疑和时间,也有这样的身体条件去杀人,难道不是么?”

赵无安转过头,神色复杂:“只有他有可能,所以就是他了?只是因为迟到了,所以就是晚出发了?”

苏青荷心神剧震:“你……”

赵无安说的是什么,他再明白不过了。

那是他祖父的过去。祖父为赢一场仗,前前后后算计了十三年,到了最后时刻,大军离敌人指挥府所在城池只差十五里,三万人苦等一支援军。援军抵达,便可大军开拨,攻破城池,立不世之功。

援军迟到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善战的辽人埋葬掉三万人。

那场寄托了祖父毕生心血的决战,大宋血本无归。那以后祖父再无仕志,二十多年不曾再见当年率领援军奔赴战场的那位朋友,最后郁郁而终。

“有个人叫我送首词给你,”赵无安向门外走去,并未去看那跪地流泪的孔百桑,“词牌名叫鹊踏枝。开头一句是,谁道闲情抛掷久。”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苏青荷怔怔站在原地。

初春日头凉薄。

—————————————

回到清笛乡里的赵无安,又骑回了那头驴,经过一番对安家父女的死缠烂打,成功骗到安广茂给他开了一间客房休息。毕竟当初这也是说好的下山福利嘛。

安晴不愿意跟这不要脸的家伙多相处,安广茂倒是把他送到了后院的住处,怕他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前后一番打点,细细检查过了客房,才站到门口告辞。

赵无安微笑着道别,末了加上一句:“安先生就不好奇?”

一语多关,他身上的种种秘密,仅仅就安广茂看到的而言,也足够激起浓浓的好奇心。面对这个聪明但不自作聪明的后生,安广茂并不卖关子:“言多必失。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什么事情该好奇,什么事情不该好奇。”

赵无安摩挲着客房里的茶盏,笑道:“看来我是不该的那个。”

“赵居士深藏不露,安某深感佩服。”此话出自内心,安广茂信誓旦旦,听上去也不像作假。

赵无安收敛笑意,正色道:“那个青鬼,还希望先生多多照拂。依无安浅见,真凶另有其人。”

安广茂沉思片刻,肃容点了点头。

赵无安目送安广茂离去,而后合上房门,在房中枯坐良久。直到日头渐渐西沉,他全身笼罩在浓浓阴影之中,仍然不点油灯。

石室顶部的奇怪入口,众多硕大的陶瓮,墓中青鬼,突兀的锁链,倾斜的地道,青砖缝隙中细碎的布片。惨死的少年们被抛尸乱葬岗,就时间上来看,距离他们失踪已过去数天,可按照他下山路上安广茂的陈述,从尸体的新鲜程度上判读,最多死了不超过一天。

这是最可疑的地方。至于第一时间目击尸体的老农,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走起路来都步履蹒跚,遑论背负三人尸体抛尸。

如果没有同伙,那么一个人是如何能从古墓中将少年尸体搬出,也是相当奇怪的事情。

想来想去,似乎最终所有线索还是指向了青鬼。赵无安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复杂事件。扭头望向窗外,天已全黑,闭目感知片刻,也未察觉到院中有人走动。赵无安凝神静气,开口轻唤:

“虞美人、白头翁、鹊踏枝、苏幕遮、菩萨蛮、采桑子。”

每一声唤下,身前剑匣中就有一剑飞出。六声过后,六柄飞剑悬于空中,微颤不止。最长的也不超过二尺长,最短的只有九寸。剑鸣轻微,流光悄旋。彼此间颇有默契,犹如挚友相逢。

六剑形态各异,宛如六段故事,六个故人。

赵无安喃喃自语:“赵无安啊赵无安,武道非坦途,可急不来。”

心念一动,剑光霎时熄灭,小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第十一章 父母心

次日一早,赵无安就愉快地背着匣子来了县衙,温润得如同一个下放了学堂的翩翩公子。见两个看门衙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不敢轻易放行,当即便就要去一衙门一旁,击打那鸣冤鼓。

大门轰隆隆向里打开一条缝,安广茂无奈地探出头:“赵居士还是进来吧。”

本着小庙供不起大佛的心思,安广茂忧心忡忡地看着赵无安大摇大摆走进了县衙。

由于二十人丧生古墓,县衙里此刻显得十分清静,只有几个押司站在院子一角,商讨着这个小案如何如何。目前县里最大的案子当然是少年惨死,衙门投入许多精力,剩下的都交给这些押司一一分断了

苏青荷坐在正堂太师椅里,一手揉捏着发痛的眉心,一边埋案翻阅文书。安广茂的本意是让他睡在县衙正卧房,但苏青荷执意与捕快们住在一块,草草衣食,大早起来,便占了正堂办公。见安广茂进来,立刻就要起身让座,安广茂示意无妨。

苏青荷的官,本就比县令还大。他若是现在要去县令家卧房里坐着,估计县令也不敢反对。

赵无安也鬼头鬼脑探过来,苏青荷立马就拉下了脸,眉头皱起,显得十分无奈。

正堂里还坐着几个人,其中就有昨天痛哭流涕的孔修籍之父孔百桑,此刻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呆呆倚着墙壁出神。

正堂西侧坐着一对白衣夫妇,妻子正以袖掩面,抽抽搭搭,但仍能看出姿色不俗,她的夫君在一旁柔声安慰。剩下一个黑衣黑裤,系着红腰带的妇人,面色有些苍白,抱着胸靠在门边,默不作声。

安广茂悄声介绍:“那对白衣夫妇就是段恪序的父母,那个靠在门边的,是张瑾舟的姑姑。”

昨天三人的尸体被送回县衙,交由仵作验明。今日亲属们便依邀前来,领回自家孩子的尸体。

赵无安了然点头,好奇道:“孩子死了,父母不来衙门,反而是姑姑来领尸体?”

乱嚼他人舌根显然不好,安广茂思量一阵,删繁就简道:“张瑾舟是庶出,父母和离后,就由没有子嗣的姑姑抚养。”

——“正是十年寒窗学成,足以报效养育之恩的年纪,却白白枉死”,这样的后半句,安广茂识趣地咽下了肚子,并未说出口。

赵无安正新奇着,后头又走进来一个驼着背的半小老头,胡子虬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遥遥看见苏青荷堂而皇之坐在太师椅上,面露不悦。

苏青荷反应不慢,见小老头进来,立刻腾身让出位子,招呼道:“县令大人早。”

老县令闷闷哼了两声,权当回应,撇嘴道:“在苏佥事面前,大人可不敢当咯。”

苏青荷温润笑笑:“哪里。青荷小时候,还常受您指点,尊一声大人,应该的。”

县令摇摇晃晃坐上了太师椅,那边段恪序的父亲好不容易哄好了哭哭啼啼的妻子,站起身作揖道:“见过县令大人,小民今日如约而来,想领回我儿子的……,好入土为安。”饶是这样一个识大体、明是非的中年儒士,面对丧子之痛时,仍然有些失语难言。

县令把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又眯了眯:“啊,你就是段邦才?嗯,不错,不错,本官知道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名叫段邦才的中年儒士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门扉边的黑衣妇人冷冷道:“许老头,我不管你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一炷香之内,把我侄子给交出来。我张忱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交,今天就让你爬着离开这厅堂。”

许县令竖起眉毛,喝了一声:“你敢。”但举目四顾,除了几位逝者亲属,赵无安和苏青荷都是冷眼旁观,安广茂也是假装糊涂,年轻衙役们大多在昨日死的一干二净,安抚费又是一大笔银子开销,现在全然没有悍奴给他撑腰,一时间面对这妇人,气焰弱了不少。

赵无安苦笑,今天是想来查查线索,不是来听这些生者胡言乱语。与安广茂道了声打扰,悄悄转出门外。初春天气仍然惬意,院中柳树上翠鸟啼鸣,回廊中柔风拂面。赵无安信步走着,想到了安晴,那么执拗要查案的少女,也不知今天是否来了县衙。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无安心想说曹操曹操到,苦笑着一回头,就看到苏青荷那张方正冷峻的脸。

赵无安:“……”

苏青荷皱起眉头:“大白天的你笑什么?还笑得这么恶心。”

赵无安肃然正色。

苏青荷咳了两声,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昨天听你口气,似乎与家祖很熟。”

赵无安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给你讲这个故事罢了。本来下山来清笛乡,就有这个想法,没想到你虽然举家搬走,却又被派了回来。”

“故事?”苏青荷茫然,“若说是家祖当年那场战败,青荷早就听家中老仆说过,并非什么新鲜事——”

“当初援军之所以晚到,是为了救下一个被契丹铁骑踩踏的小村庄。”赵无安缓缓道,“你的祖父当年是大宋有名的策士,号称是善练兵、善急攻、善毒计的算无遗策之士,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援军交给一个陌生的人?所以,你祖父当年拜托的对象,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一个称得上生死之交的朋友。”

苏青荷愕然。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听说。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那似乎是个身体弱不禁风,但仍然时时手持一把羽扇的文士。人们喊他苏老,尊为乡中智者,他也听过有关祖父的不少言论,却始终没能把那个文弱的耄耋老人,与人们口中运筹帷幄的苏长堤联系在一起。

据说祖父出生于苏州,也姓苏,为了保家卫国成为策士,一生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老家的十里长堤。所以参军以后,改名为苏长堤,成为举世闻名的策士。

赵无安续道:“他的好朋友是个很慷慨的人,平生唯一的嗜好就是广交朋友,也传为一桩美谈。当时那一战,宋军看上去势如破竹,其实,供给拉得太长,士卒日夜久战疲敝不堪,攻到幽州城下时,早已无力为继。这个时候唯一有机会扭转大局的,只能是江湖人士。而那个好朋友领来的,也正是一批武功不俗的江湖人,抛弃昔日恩仇,捐躯赴国难。”

“走出飞狐城三十里,他们看到一队辽人正在洗劫村庄,老少妇孺,一律屠杀殆尽,长得稍好看的女子或能暂时免于一死,但下场往往更悲惨,也逃不过被玩弄至死的命运。”赵无安嗓音淡淡,神色不变,就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由于奸人作祟,他们拿到了错误的地图,以为那个村庄便附属于幽州,当下不再忍耐,各出其能,几乎全歼了那股辽军。”

“但是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手太过脆弱,也就明白了这并非辽军主力。但是溃逃的残余辽兵已经带去了消息,辽军调动精锐斥候沿路阻击。明白地图信息失真的队伍在敌境就如同失去双眼,一路冲杀摸索,几经生死,才有了最后不足三分之一的人冲至幽州城下时,碰见宋军溃败的场景。而你祖父之所以未曾战死沙场,皆是因为那位朋友,还有你许多你祖父的生死之交,用自己的命,把你祖父换了回去。”

苏青荷眉眼间隐约浮现痛色。

“这些事情你祖父注定不会听到了,反正他余生也未再见过那个朋友。”赵无安不以为意道,“只是有人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想告诉你,当年,你祖父并不孤独。或许我们只是差了点运气。”

苏青荷沉声道:“阁下绝对不是个普通居士。赵姓,是大宋皇帝的姓,你与皇帝同姓,可不是件小事。敢问阁下真名?”

赵无安笑道:“赵无安。”

苏青荷眼神落寞。赵无安摊开手道:“话说回来,今天是来找你的。死者的尸体,希望能让我看看。”

苏青荷面露难色:“已经交给了县令大人,不多时就该还给几位亲人。这点我可办不到。”

他转身就要绕过赵无安,被赵无安抢了一步拦在身前:“少来。你官比县令还大,我知道。”

苏青荷无奈道:“这又不是官大压官小……”

他话音未落,赵无安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愿意借出尸体。”

赵无安惊讶地回头,苏青荷也探出头来,说话人是之前在正堂里倚靠门扉的黑衣妇人。她向二人跪了下来:“二位恩公!”

赵无安赶忙伸手将她扶起,恰到好处用了一把粘字诀,使妇人不得不站起身子,免得跪在一个居士面前,说出去有损她的声名。赵无安双掌合十道:“在下只是个居士,当不起恩公二字。施主有何要求,吩咐便是,无安定当倾尽全力。”

没记错的话,这个妇人之前自称张忱。

张忱埋首道:“吾侄死状凄惨,当姑姑的辛苦养育,不敢妄言是父母,却是实实在在把瑾舟当做了己出。县老爷一口咬定是墓中厉鬼所为,现在已抓住厉鬼侦破真相。一届妇人无言可对,只是始终觉得内情蹊跷,知道两位恩公是外乡人,都是来清笛乡破案的,所以冒死请求两位恩公彻查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吾侄方能瞑目啊!”

字字言来皆泣血,十年养育岂寻常。

望着这不是父母胜似父母的妇人,赵无安也是心生波澜。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笑容,安抚道:“夫人请放心。夫人约莫是丧子心痛,不记得青荷了。青荷哪是什么外乡人,在这里可是一住十六年,清笛乡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张瑾舟虽死,却不会死得不明不白。青荷忝为经略司佥事,定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夫人担心之余,千万要保重身体。青荷想张瑾舟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姑姑痛心至此。”

张忱满脸泪痕发怔,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破天荒地,一向无悲无喜的赵无安也淡淡道:“天下父母心。”

他说了半句便不再往下说。本无义务却负担起了少年十年寒窗、为此辜负了自己青春韶华至今未曾出嫁的妇人听了这五个字,清泪再度流下脸颊。

第十二章 泪凝珠

赵无安认真起来的样子,其实看上去还是很懒。

他的眉眼依旧是那副倦怠的模样,带上仵作专用的羊皮手套,都显得不情不愿。

一把年纪的仵作弓着背眯着眼,脸上皱纹叠皱纹,见他这幅抗拒扭捏的模样,皱纹如涟漪般涌动起来:“后生莫要得寸进尺,给你验这尸体,还是看在苏大人的面子上。要不然,就是县老爷同意了,我这老头也决计不会放你进来。”

一讥一奉,就连小小县衙的仵作都如此纯熟,赵无安笑笑,不以为意。

苏青荷也不知是不是学刚才那妇人张忱的姿势,倚着门楣,悠悠向内望来。赵无安坚持要查看尸体,仿佛是信不过资历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仵作,在苏青荷看来,未免有多此一举之嫌。

赵无安微微用力,在尸体的小腹、大腿、胳臂内侧一一按过,又打开口腔检查了下。各部分肌肉都只是开始发硬,远没有到朽烂的地步,口中溢满猩红,显然是死前胸口曾遭重击,一切都对得上号。

赵无安回过头询问仵作:“依您之见,这些人死了多久了。”

仵作摆手道:“从发现时算来,不超过八个时辰。”

赵无安点点头,指了指所验的张瑾舟的尸体,道:“而这腐烂情况,也算得上十分缓慢了。就算现在是初春,尸体的腹部也早该隆起,各软骨处也应当软腻凹陷。但是现在看看——甚至只是微微发硬,有些许发青。”

回想起墓中青鬼那浑身青色的皮肤,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背后发凉。

该不会那与人为善的青鬼,真的是死后爬起来的僵尸吧?

老仵作眼中浮现出震惊之色,显然是没想到一个年轻人对尸体变化会如此敏锐。他长长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听说公子是佛家居士,果然是大智慧傍身。现在县衙里头就我一个仵作,小辈们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多还放在他处历练。这件蹊跷事,老身我是早就发现了,只是觉得过于匪夷所思,不敢多嘴,没想到佛门清静地的大智慧大金刚,还是能一眼看穿。老身这厢给陪个不是,居士一看便非凡人,如能拨云见日,也是清笛乡之幸。老身残躯无能,先行拜谢。”

说着,竟就要一头拜倒,赵无安赶紧在他肩下托了一掌:“前辈谬赞。晚辈定将庶竭驽钝,还世人以真相。”

苏青荷皱起眉头:“这么说,他们的死亡时间,还有待推敲?”

“原本的想法,既然发现时尸体仍是新鲜的,那么想必之前被困许久,凶手也有可能在众人视线中失踪多时。”赵无安语气平静,却掩盖不住眼中神采奕奕,“但是既然腐烂程度与寻常不同,那么死亡时间,也就的确可能更早。如果他们在进入土地庙的当夜便死了,那么,清笛乡中的每一个人,都有逃脱不开的嫌疑。”

老仵作满眼震惊。刚刚觉得他是有大智慧的佛门居士,转眼他就把矛头指向了清笛乡中所有人,这份胆识气魄,老仵作生平仅见。

苏青荷点点头,颇为赞同:“我在经略府时,曾听说山南道有不少蛮族,能以特殊的方法将尸体保存,足月不腐,甚而可以自己行脚赶路。本来只是当做怪谈,不过保存尸体一事,确有可能。”

“但是古墓中并没有见到可以用来保存尸体的东西,青鬼也无法与之交流……”赵无安自语了一会,想到什么似的,又扭过头询问仵作:“他们的衣服呢?”

尸体入县衙暂存,必然是赤身裸-体。仵作道:“除了张瑾舟的由他姑姑带走,其余的,都一并销毁了。”

赵无安感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转身就要出门,被拦在门口的苏青荷抬脚挡住:“就知道你要忘了脱手套。”

赵无安嘿嘿一笑,脱下手套甩回给仵作,扭头拉起门边的剑匣背在身上,就冲出了大门。

之前在二人好生安慰下,张忱总算是平复了心态,临走时也告知了赵无安所居之所。清笛乡本身也就不大,赵无安走出县衙,往东寻了两条街便找到了张忱所说的住处。

街边贾贩此起彼伏,两间轩昂酒楼当中,一条小巷清凉幽深,几乎无人进出,与外头的热闹截然相反。

赵无安孤身入巷。脚下道路由碎石铺就,令他回想起墓道中碎裂青砖,以及那之后闻川瑜的袭杀。

他与闻川瑜最后一次谈笑对坐,已经是十六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二人都是稚嫩孩童,谈不上仇恨牵挂,哪里想到再次见面,就已是不死不休。

巷内屋檐紧密,可见人家之多。张忱所居尤为偏僻狭隘,此刻她已然换下爽利黑衣,穿了一袭襦裙倚门而坐,痴痴望着白日天空,像是在盼着一场春雨。

遥遥见到有人白衣而来,张忱起身理好衣裙,低眉而待。

来人浅笑温语道:“忱妹。”

张忱抬起头,来人正是县衙中那位温文尔雅,对待妻子如春风拂面的中年儒士,段邦才。

张忱眸凝春水,痴痴道:“舟儿都死了,你才知道要来。”

段邦才苦笑,摇开折扇,无奈道:“家中那位,也是让我无可奈何啊。她自从生了恪序,就身子虚浮,再也养不下胎。如今被恪序的死给一气,我想她也撑不了多时了吧。”

他抬眸望向张忱,眸中情意款款,“到时候,我就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进我段家。家中长辈们如敢有言语,我便为了你大义灭亲,杀母弑父,也不在话下。只要你不受委屈,什么都好。”

张忱埋怨道:“我不要你做出这种事情。我知道我进了段家,长辈们肯定要嘴碎,我也不在乎那些。就算再不受待见,只要我温良恭俭,遵从妇德,想来长辈们也不会横加刁难。”

段邦才眉眼含笑:“你倒确实比那个病弱女子来的更大家闺秀一些。”

张忱脸上微泛愠色,段邦才忙笑道:“好好好,不提她,不提她。我今天来看你,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缺的,总不能苦了我段家未来的正夫人。”

清笛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段邦才所在的段氏一族,族中有人在朝中做到四品大员,清笛乡一脉段家虽是旁支,但也鸡犬升天,在清笛乡堪称望族。

张忱无奈叹息道:“能缺什么,就是缺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

段邦才眸中闪过一次异样,随即被他抹去。他轻抚张忱颤抖不息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以后,我们再生一个大胖小子,我来年就将应殿试,你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将来我要让他娶天下最美的女子,教他写出天下最有才情的诗。你我都不是庸人,将来的孩子,岂不比你那没用的弟弟要争气万分。”

张忱眸沉痛色,显然被戳中了痛处:“勿言家弟。”

段邦才连声应好,刚想伸手揽过张忱纤细的双肩,把她搂入怀中,眼角余光就瞥到一个背匣的白衣青年,正没个正形地蹲在墙角里,鬼鬼祟祟地朝这里探头探脑。

段邦才脸生愠色,他倒是不怕有谁去告状给家中那个活蹦不了几日小娘子,只是男女情事被人打扰,实在扫兴,当即冲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瞪了一眼。

没想到那个背匣的年轻人不但不退,反而光明正大站起身子朝这里走过来,怀中的张忱看见那人,慌忙把他一把推开,急切地理着散乱的鬓发。

段邦才一连吃了两瘪,看那青年的目光大有敌意。青年却浑似不在意一般,对着张忱温柔笑道:“姑姑也是女人,这种事情,晚辈虽居佛门数载,多少其实还是理解的。”

我还要你理解?段邦才翻了个白眼。

张忱面色微红,低头不答。

赵无安侧眼看向段邦才,语声忽然冷厉道:“倒不像某些衣冠禽兽,家中小娘子正高烧沥血,还能在这里打情骂俏。”

看来他早就到了这两人旁边,也不知躲在墙角偷偷听了看了多久,实在是可恨可恶。段邦才伸手捏拳,眉角青筋直跳,冷冷出言道:“后生别狂妄自大,这清笛乡,还没有人不卖我段邦才几分脸色!”

赵无安笑意盛然:“原来是段公子啊,不自报家门,还真不知是哪家的丑事。”

眼看段邦才难遏心中怒意,张忱连忙出声劝道:“这是久达寺的赵居士,下山来本是超度厉鬼……”

她话没说完,就被段邦才冷冷打断:“大宋当今兵马疲惫,财政入不敷出,都是因为天下百姓每十文钱有三文投给了寺庙。普天之下,佛事最是伤败国运,偏偏黎民前赴后继!”

张忱按住鬓发,无奈道:“赵居士并非寻常居士……”

“妇人之见。”段邦才冷冷地,但显然已克制住心头愤怒,摆出了一副儒生论学针锋相对的架势。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下觉得十分有趣,这些个衣冠禽兽,还当真不好轻易激怒,尤其是在与他暗有款曲小娘子面前,更得摆出一副风流模样。若是轻易被他激得恼羞成怒,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他浅笑着作揖道:“段先生高见,在下佩服。只可惜在下还真不是一般的居士,佛法超度一点儿也不会。之所以来找姑姑,是因为亲自答应了要彻查闹鬼案,给张瑾舟在天之灵,一个安息的机会。”

段邦才愕然。

张忱掩面道:“不知赵居士有何高见。”

赵无安淡淡道:“我想看看张瑾舟死时身上的衣物。”

张忱了然点头,起身入院,顺手搬走了小坐凳。赵无安跨上院前台阶,走入大门时,段邦才轻摇手中梨花折扇,低声道:“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定把凶手给揪出来。我以段家之主的地位发誓,定有重酬。”

赵无安侧脸,懒懒道:“不敢。如果段公子真的有心报偿,不妨将今年府上收入的十分之三,投给久达寺当香火钱。寺里那些参差不齐的杂香,有时候还真挺刺鼻。”

段邦才脸色为之一黑,欲言又止。

赵无安闲闲走入小院。张家院子甚是狭窄,看上去简直像东西两家合用的一间别院。东侧应当是张瑾舟平时的书房,窗明几净,靠南的小屋堆着干柴,还摆着若干家常杂物。西侧便应该是卧房了,房门紧闭,看不清内里构造。

张忱从书房里走出,手里捧着个红木箱子,挂着金锁。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当着赵无安的面打开来,里头除了一团染血衣物,还有些小配饰,笔墨纸砚,几幅花鸟山水闲笔。赵无安并不急切看作为关键线索的衣服,而是捡起一副小画。画上的是开春梨花抽枝,纤细玲珑,病弱气中却满蕴风骨。

“瑾舟他自小喜欢画这些。”张忱说着,抬眉见段邦才还赖在门口,进来也不是,退也不是。张忱蹙眉摇了摇头,段邦才无奈地一合折扇,转身走了,不再回头看一眼。

赵无安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打量张忱。张忱移开目光,赵无安笑道:“看你对县老爷那态度,我还以为是个女中豪侠。不想,却是个温柔的人。张瑾舟他有你为伴,想必也感恩戴德吧。”

张忱两行清泪再下脸颊,拼命摇头。

“也对。”赵无安善解人意地笑道,“已当做生身父母,何必再言感恩。”

张忱清泪凝珠。

第十三章 大丈夫

草草看过张瑾舟的遗物,眼看张忱就要泣不成声,赵无安也不多做叨扰,心下有了思量,便起身告辞。

走出张家小院,巷头两树桃杏争春,倏忽风来花落,点缀慵懒居士胜雪白衣。

赵无安心有所感,侧目望向巷口,安晴正缓缓而来。遥遥望见他,面上神色一滞。

赵无安微微致意。

他待到安晴走上前来,一直未有动身。少女面色些微羞红,仍是双目一闭,鼓起勇气问道:“苏青荷还在里面?”

赵无安觉得有趣:“他没跟我一起过来。”

少女气呼呼地睁开眼睛,一副上当受骗的模样,想开口教训他一顿,但很快又意识到尴尬,赶忙把要说的话咽进肚子。到底是少了安广茂那样气沉如水的修养,少女闷闷道:“爹跟我说你们来查案,我还以为是一起。”

赵无安一眼就看穿了这名少女心事,却并未戳穿,思考一阵,旁敲侧击问道:“他以前就在这住?”

安晴点点头:“十六岁之前都在。苏家也算大姓,家风严厉,他从小诗书武艺,同乡里没有一样不是第一。”

长得也玉树临风,确实是值得乡间少女们倾心的对象。赵无安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也是稍感有趣。想了半天,还是多此一举道:“你若是跟着苏青荷下墓,说不定他当时带你闯出流沙,现在已经是神仙眷侣。”

安晴狠狠踩了他一脚。赵无安吃痛,捂着脚尖向后跳。安晴回眸道:“看来你也不怎么样,被踩一下就痛成这样,估计是比不上苏青荷了。”

赵无安也懒得解释,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痴情少女,他这些年来在寺里见得多了去,有不少打着跟情郎私奔的主意,多半还没跑出五十里就又怨怨折返,这种心口不一之人,他最是不待见。

眼看走出巷子,沿街走了大半,安晴还跟在身后,赵无安在寺庙里住惯了,十分耐得住性子,倒是安晴先开口喊他:“我找不到苏青荷,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去哪啊?”

赵无安不解:“找不到苏青荷,又拿我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张夫人查案的吗?”安晴急得跳脚,“你倒是去查啊,我一个小女子,又找不到佥事大人,怎么查案?”

赵无安一愣,问道:“你找苏青荷,是为了查案?”

早在墓口就告诉过他孔修籍之事的安晴对着赵无安两眼一蹬。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没想到真的是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少女心事,重见当年思念的情郎,按捺不住就要出手。而安晴真正所想,竟然只是要为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平白悬案。

他淡淡道:“孔修籍今生得你同窗,不亏。”

安晴抱着胸,目光躲闪:“那当然,谁得了本小姐当同窗都不亏好嘛。”

赵无安侧过脸看了看安晴,“既然找不到苏青荷,你又火急火燎,我也闲着没事干,不如一起来查案如何?”

安晴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你愿意查案?”

赵无安微笑点头。安晴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赵无安只得按住她:“首先,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家人。张瑾舟的已经去过了,接下来,就从孔修籍开始吧。”

安晴点头应答:“好,我带你去!”

有安晴带路,在人生地不熟的清笛乡行动明显方便了不少。安晴改不了急躁的性子,在街巷中穿行恨不得一路飞奔,赵无安依旧是懒懒的坠在后面,一点也不急着赶,反正最后安晴总会认命般地停下来干等,等赵无安慢悠悠走到了眼前,才愤愤催促:“走快点啊!”

赵无安恍若未闻。

不过清笛乡本就不大,朝西走了一刻钟的样子,安晴就远远指着一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门前镇着只石麒麟,木漆牌匾,比起张家显得气派辉煌了不知多少倍。赵无安回头,看见孔家对门便是一座吵闹酒楼。

“他们家据说是孔夫子的旁支呢。”安晴解释道,“虽然家户不大但却殷实,孔修籍的学问,在乡中同辈里也是做得最好的。”

说到此处,眸中带上一抹黯然色彩:“只可惜,少年心性。”

赵无安并未表态。安晴短暂神伤过后,便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被安晴唤作胡叔的中年男人,一脸尴尬笑意,只说是今天家主不愿见客。

安晴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赵无安,把他在古墓里恶斗青鬼的英雄事迹给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赵无安连个笑脸都不赏,看上去一派高人气息。安晴对他这一点很是满意。

胡叔仍然是无奈地赔笑:“两位都是贵客,有失远迎。只是今天实在……”

他话音未落,就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上了门,刺啦一声碎掉,胡叔吓了一跳,往旁边闪躲,大门也被那东西砸开。赵无安瞧了瞧,似乎还是个价值不菲的瓷瓶。

“如果不是你没在家,非要去和狐朋狗友喝那什么春酿,修籍他能去那土地庙吗?”一个妇人正枯坐在庭院地上,身着叠字罗衣,满面梨花带雨,埋怨道,“我一届妇人,修籍他也十七岁了,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拦得住……”

被她指责的孔百桑,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檐下,腿上横着把菜刀。

赵无安心中啧啧,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对着妇人柔声道:“夫人还是快起来吧,这才刚开春,地上凉。”

哭花了一脸浓妆艳抹的妇人愣了愣,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向着赵无安那边扭了几步,又大哭起来:“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哭笑不得,自己的名头倒是传得挺远。他有些无奈地望向还尴尬站在门口的安晴。安晴左右四顾,见胡叔也摸着脑袋,没有阻止的意思,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地上的妇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庭院里凡是廊柱门扉之类的地方,附近地面定是一片狼藉,看样子她已经把手边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干净。妇人爬向赵无安,死死拉着他的腿,面上泪痕叠泪痕,眸含秋水,只是重复道:“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无奈伸手,将她轻轻提了起来。没想到妇人并不肯轻易松手,一双哭得梨花带雨的眼睛含情脉脉,秋波横送,赵无安歪了歪头,颇有些苦恼。自己的儿子都死了,还有空勾引男人?

他不去理会这个天生祸水,微微使力挣脱了妇人的拘束,回头给了安晴一个眼神。安晴会意,赶紧跑到赵无安和孔夫人身边,替他挡下这莫名其妙的桃花。

“你们山下的人都这么……淫-乱吗?”赵无安蹙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低声问安晴,“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人。”

安晴踹了他一脚,“不许这么说。”

赵无安摇摇头,甩开杂乱的思绪,走到枯坐檐下的孔百桑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出言不逊:

“你儿子死了。”

孔百桑抓起菜刀就往前捅,被赵无安轻松扼住手腕。

安晴瞪眼道:“你乱说什么不敬的话!”

孔夫人再度嚎啕。胡叔长叹一声走过来,扶着夫人,半拉半拽地把她带离了前院。安晴赶紧跑到赵无安身边,冲着孔百桑道歉:“他在山上住惯了,说话没个规矩,孔大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一把抓住赵无安的袖口,使劲往后拽。

赵无安本意不想后退,拗不过安晴,轻轻松了手,孔百桑握刀的手也就一下子垂了下去,依旧不发一言。

赵无安道:“你倒是乐意看见家里有这么个夫人。要是我可不愿意她把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宝贝都给砸了。”

满地狼藉,就算不是古董,想来也价值不菲。

孔百桑站起身子,僵硬地摇了摇头颅,把手中菜刀随手一抛,自嘲道:“辛辛苦苦养的儿子都没了,要挣这么些钱又有什么用。”

他没理会两个客人,转身也去了后院。赵无安和安晴站在庭院中,春风吹过,满地碎去金银,并一把生了铁锈的菜刀。

沉默片刻,赵无安道:“孔修籍探土地庙那一夜,孔百桑在楼中喝酒,喝得还是珍贵春酿?”

这是刚才孔夫人砸东西时所言,安晴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我很好奇。孔家既然是孔夫子旁支,人说君子在陋巷,为何孔百桑选了一座酒楼做自己的邻居?”

安晴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了好久,才字斟句酌道:“孔修籍虽然学问很好,却并不是只顾埋头学习的文弱书生,时常有豪情。大概其父去酒楼狂饮,也是一种豪情吧。”

赵无安问道:“段恪序与张瑾舟,与你也算是同窗?他们二人如何?”

安晴摇了摇头:“段家是大户,自己有请先生,至于张瑾舟,大概与我不在一个私塾吧。我也是沾了爹爹的光才能进私塾听上一两年,所见并不太多。”

说完,她又右手握拳往左手一拍:“啊对了,他们三个人倒是很玩得来,作文赋诗,饮酒赏花,都很能凑到一块去。不然,也不至于一起去那土地庙了。”

赵无安也不知听见没听见,眼睛安静得出奇。

四周处处是碎裂瓷玉,安晴见他不出声,眼睛四处打量,最终定格在那把残边缺角,手柄上还有汗迹的菜刀上。

“孔百桑是大丈夫。”她悄悄道。

赵无安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第十四章 青衣一回眸

去过了孔家,最后一个目标就是清笛乡之首的段家了。

号称是连县衙也不得不让他几分的段邦才,看来所言非虚。段家门口就是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四开大门雄伟森然,顶上鎏金牌匾“段府”二字,还有持棍家丁看门,好似一言不合,便要将你赶离此地。

赵无安眯起眼睛:“还真比县衙更气派。”

安晴轻轻点头,发丝晃动,语气调笑:“这就是所谓的乡间恶霸吧?其实段家人还挺好的啦。”

赵无安赖在原地不动,她认命般主动上前,解释来此缘由。一个家丁进去通报,不一会,便开门出来,请二人入内。

二人并非官员,也无特殊身份,从侧门入府在正常不过。一入府邸便看到巨大照壁,上刻喜鹊登梅、麒麟送子两图。前院四面回廊,廊柱皆雕游龙,庑顶镶琉璃瓦,五彩缤纷,可谓阔绰异常。

赵无安啧啧感叹:“也真是难为了,不是寺庙,还装修得流光溢彩。”

仆役长相凶恶,态度却谦恭有礼,领二人来到西边一处偏房前,便伸手敲门:“夫人,人带来了。”

里面传来温婉清浅的女子嗓音:“进来吧。”

仆役应了一声是,转头对二人说道:“夫人就在里面,二位请进。”末了,脸上一副担忧的表情,嘱咐道:“夫人向来体虚多病,此番丧子更是悲恸异常,希望两位贵客措辞上多加注意,不要惊扰了夫人。小仆先行谢过。”

安晴敲了赵无安一下:“说你呢。可别上来就是‘你儿子死了’。”

赵无安温颜点头。仆役推门告辞。

二人走进屋子里,在屋内一位仪态不俗的女子邀请下同桌坐下。女子正在以紫锦底面绣一帕白花,身着广袖蓝裙,面色苍白有病容,仍是强撑笑道:“小女子病入膏肓,难为二位接风,在这里陪个不是。”

这位,看来就是段邦才口中活不了多久的夫人了。就赵无安看来,其实身体的病大有可治,细加调理也不是无法痊愈,只是心上的病,早已快把这个本就羸弱的大家闺秀给压垮了。她或许早就知道段邦才在外有浓情蜜意的眷侣,再加上段恪序之死,心病更重一层,确实是风中残烛,将将熄灭。

迫于病痛,段夫人没有大声说话,因而声音听起来也就更加细软清浅:“邦才他事务繁忙,常常不在家,小女子身为妻子,替夫分忧也是分内之事。可能二位前来是想寻我夫君,但有何疑问,我也会尽力解答。”

赵无安问道:“段恪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夫人停下手中绣花的动作,在听见儿子的名字时几乎刹那眼眶通红,但她抑制住将将流出的泪水,故作平静道:“我的儿子,他很听话,风流,但不荒唐。敢作敢当,正直果决,是个好孩子。”

赵无安点点头,继续问道:“去土地庙那天,他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吗?”

段夫人回忆片刻,点头道:“有。他说是应好友孔修籍之约,去赏夜景。却不曾说是去土地庙。”

段夫人说完两段话,眼中泪水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赵无安感同身受,不再在段恪序的方面多加追问,改口问道:“你丈夫段邦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着段夫人和安晴同时面露惑色,赵无安索性直说道:“他一颗真心,并不全在你这儿。”

饱受冷落数载的正房夫人像是忽然放松了下来,放下手中绣花,抬头巧笑道:“我知道。邦才他看上的,不过就是我的身世罢了。戏书所说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又何尝不是门当户对方能厮守一世。能得新婚几年惬意,我已知足了。”

赵无安面色微微动容。

时日无多的妇人面带笑容,眼角却有晶莹泪光滑下。安晴揉了揉自己湿润的眼睛,站起身,伸长手臂,用袖子为段夫人抹去泪珠。

“别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哭了就不漂亮了。”安晴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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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段家,赵无安扬头看见日头已经西斜,一天时间就浪费在了这三户人家身上,不过也算收获颇丰。

“你有什么看法?”他问安晴,“关于案子?”

“啊?我不知道……”安晴无奈地鼓着腮帮子,“我也很着急啊,真的是很着急很着急你看他们都那么难过……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就像个瘪了气的鞠球,在路上慢腾腾走着。

这样的回答倒是在赵无安意料之中,他也没有嘲笑安晴的想法,只是突然伸出手,敲打般的,拍了拍她的头。

“你干嘛!”安晴怒目而视。

“别太难过了。”赵无安懒洋洋地,“生死有命,我好歹也还会背点经书,超度恶鬼不会,给普通人超度以求来世善果,还是有点把握的。”

安晴低下头:“你明明说自己不信佛。”

“我可没说过这话。”赵无安侧目微笑,“我到底还是个居士。”

“你也知道你还是个居士。”安晴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赵无安不动声色:“你该回去了。”

“可是案还没有查完!”安晴蹙起秀眉。

“剩下的我来。”赵无安忽然停步,把安晴往路边一推。安晴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是县衙,“你爹还没下班吧,去找你爹,别跟着我了。”

安晴嘟着嘴,还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县衙的门就朝里打开。

一袭青衣,提着家传古剑站在门口,青丝三千。

“赵居士。”苏青荷唤道。

赵无安懒散应了声:“嗯?”

苏青荷并未急着开口,安晴站在两人中间,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一脸疑惑。

白天里苏青荷返回了一趟旧宅,此刻那房子已经鬻给他人居住,苏青荷在祖屋里翻找了半天,翻到了一卷祖父当年的手书。花了半日阅读,不少东西,都弄了个明白。

小时候没听族中长辈过多谈论,现在才知道,当年祖父参加的那一战,就是史称高梁河之战的,宋辽对峙中宋军的首次落败。

文成武功,开国皇帝可谓两相兼备,唯独在面对辽人铁骑时显得不堪一击。十年准备,在太平兴国四年出动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意欲收复燕云十六州。苏长堤,就是随军出战的首席策士,那一场仗,也耗费了他二十年的心血。

苏青荷知道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旁人看来他偏激、独断甚至癫狂,但是作为大宋开国前三甲的策士,苏长堤的梦,永远做在北幽。幽州往下便是平原,辽人善马战,骑马长驱直下,便是最英武的汉人,也难以抵挡。

燕云十六州一日不复,大宋一日难敌契丹铁骑。

这是苏长堤的心病。

大军终于攻到了幽州城下,距离收复燕云只有一步之遥。苏青荷知道那时候的祖父是多么志得意满,又是多么紧张。

援军未至便全面开战,是大忌。宋军疲敝而辽军据守城池,个个都一心求战。那一战的结局,其实早可以料定。开战前的苏长堤有多激动,战败后的苏长堤就有多失魂落魄。

按照道理,他应该死在阵前,可是他活着回到了清笛乡,并在这里终老。但是马革裹尸的梦依然还在,苏长堤只是醒了。这一醒,他就终生没有再见那位挚友。

“祖父的好朋友,有很多,但也说不上多,称起来,似乎是叫北斗,一共七个。”苏青荷缓缓拔剑,“那么,你是那个人派来的吗?带着一队江湖人士,最终导致大宋满盘皆输的人,就是你的主子?”

赵无安不动声色:“并非如此。而且我也觉得,他并没有下错。”

“为了小批辽军,投入全部战力;为了一个村子,牺牲数万大宋军民!”苏青荷几乎是在怒吼,“这就是那个人的处世之道?一个村子能纳多少辽军?幽州又离飞狐城有多远?地图出错?只要一路北行,燕山为指点,总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幽州吧!”

苏青荷强忍替祖父鸣不平的怨气,怒目咬牙:“他是救下了一个村子没错,可他输掉了整盘棋。我祖父呕心沥血二十年,想为大宋打下的一片锦绣山河,就这样败在他手里!”

赵无安啧啧道:“看来今天是去读了点书。上午还颇能理解,黄昏就变了模样。你这幅偏执,和苏长堤还真是一模一样。”

苏青荷刹那出剑。

青色身影绕过安晴,袭杀向赵无安时,却不留丝毫情面。

此刻落日余晖,被小镇高楼遮蔽。

安晴呆若木鸡。苏青荷执剑的身影还是那么熟悉,一如当年教训那几个地痞恶霸时的飒爽英姿。

青衣一回眸。

赵无安神色肃然。

第十五章 谜底

黄昏县衙前的一战,在小小的清笛乡可谓惊天动地。然而除了安晴之外乡中无人目睹,也就无人能够说出那一战的前因后果,无人能够了解那一战的胜负。

作为战斗痕迹的是,衙门旁的两架大鸣冤鼓,如今鼓面崩破,四只鼓脚一齐折断。而风暴中心的安晴,却都被二人气机保护着,未曾受到丝毫伤害。

一战过后,赵无安远离清笛乡,苏青荷则闭门修养,数日不出。县衙前毁坏的鼓也无人修理。若不是张忱再度黑衣黑裤,前来县衙要个结果,也无人再惦记起苏青荷还留在清笛乡。

开门的是安广茂。他近来也是闲的出奇,清笛乡说到底只是个安静的小乡镇,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案子,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如今县衙是完全被杀人案给吸引了注意。面对张忱的质问,安广茂显然不能如县老爷那般傲然对骂,他只能安抚激动的张忱,说是苏青荷出关之日,案件便能水落石出。

张忱冷哼一声:“什么七品地方官,查着案子,便与人械斗。上头开出的当军令状的文书我也是听说了,十五日内不破案,就要追问全责。苏青荷即使不受到惩罚,也要记上一过。我看这些年轻人,全都没个正形。”

安广茂没有贸然搭腔,很是思量了一阵,才缓缓劝道:“我们已经抓住嫌犯,且不论苏佥事有何考虑,至少十五日内,是可以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张忱面上怒意并未因此减消,只是稍稍失去了对安广茂大发雷霆的兴趣,哼哼道:“你家女儿安晴,和孔修籍交情还不深?这种事情,我本以为她会鼎力相助的。”

安广茂愣了愣,摸着脑袋道:“我家丫头,最近好像确实不怎么看见。”

转眼又到黄昏,清笛乡的居民们结束一天的胼手胝足,一一荷锄而归,暮色四合,四野安静下来,本就寂静的村西土地庙乱葬岗,更是如此。凶案发生,此地比以往还要清静数倍。

但又似乎不是如此。

一袭红衣的小丫头,手里提着食盒,三步并两步穿过乱葬岗前的密林,一步子闯进了土地庙。

庙中一尘不染,红烛点点,经幡飘摇,泥塑木佛慈眉善目。

正坐在蒲团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默诵佛法的白衣居士慌乱斥道:“你慢一点儿!吓死我了。”

安晴忍住笑,举起食盒:“给你送饭来啦,大密探。”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素的?”

“是是是,真搞不懂你一个假正经的居士干嘛非得吃素,牛肉多好吃啊。”安晴一边嘟囔着,一边抓过一个蒲团就地而坐,打开食盒,拿出些诸如小葱豆腐、香菇芹菜之类的素食,一一摆在赵无安眼前。

赵无安跟个真僧人似的,双掌合十冲着那木佛宣了声阿弥陀佛,才不慌不忙拾起筷子,开动起来。

安晴对这些菜色挑挑拣拣,并不十分有胃口,没吃一会就问他:“想清楚了没啊?想清楚了就该出去去教训苏青荷了。”

县衙一战,就武功而言排不上六品只是藏了一招的苏青荷对上正三品不知藏了多少后招的赵无安,胜负可想而知。尽占上风的赵无安仍是留手了,仅仅驭剑出匣一柄鹊踏枝,握于手中,对抗苏青荷三尺落情。靠着匣中蜂拥剑意,只是过了不到五十招,便胜局已定。可惜苏青荷斗志不减,仍是酣战到一百招才落败,所受伤势也大大超乎之前。

这一战在把习武当做强身健体的安晴看来简直就是神仙打架,当即对赵无安崇拜得无以复加。苏青荷受伤闭门修养,无法继续查案,赵无安却从那天起每晚住在旁人不敢近的土地庙中,对着木佛发呆,苦思冥想案情。

这当然也正对安晴的胃口,她主动承担了给赵无安早晚送菜的任务,只不过要不是赵无安点明只要素的,她一定吃得比现在开心得多。

这对赵无安来说也划算得很,反正提供住食也是一开始下山的时候安家父女就答应好了的,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过意不去。

赵无安叼着筷子,手撑地面,和那佛像情意款款地对视。机关无法从外面打开,因此现在佛像背后仍然就是古墓的地道入口。利用坐佛地下的幡布为遮掩,设置两层木板,一层承受佛像重量,另一层向外撑起打开就露出入口,不算巧妙,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已经足够。基本不会有谁没事儿干盯着佛脚看吧?

“还有两个地方,”筷子咬在嘴里,赵无安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第一个,我摸了好几天也没发现这外面有机关,那无论是死者还是凶手,是怎么下去的?第二个,能下去也就算了,死亡时间也没法解释,这个破村子里,难道还有人精通西蛮处理尸体的方法?”

安晴也只能想想第一个了:“会不会还有别的出口?”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所以,没得说,还是得下墓一趟。”

安晴目瞪口呆,送进嘴的一块香菇都掉了下来,赵无安眼疾手快用筷子夹住,放回她碗里。

“所以,”赵无安看着她,“你还下去吗?”

安晴思考了一会,眼神坚毅:“下!”

赵无安点点头:“爽快,走。”

安晴把筷子一丢,见赵无安仍然丝条慢理吃着饭,不由无奈道:“不是说了走吗?”

“吃完饭再走。”赵无安细嚼慢咽。

等两人草草吃完了饭,赵无安率先跳下地道,安晴紧随其后。石壁上的火油灯依旧亮着,只是灯火略暗,即使是再次见面,这地道的倾斜程度还是让他们都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上来累,下去却很轻松。小心翼翼扶着墙壁避免滑倒,步速不由自主变得很快,其间赵无安叮嘱了安晴三次“小心”,安晴都听见了等同于没听见一般,走了几步就超过去赵无安一大截。

赵无安无奈,低头寻觅,找了好久才发现了上次的布片。他轻轻弯下腰,把布片捡起来,收进袖中。

半里路,安晴算是半走半跳,很快就到了终点的石室。与上次离开时一样,这里依旧陶瓮遍地,有几个破损,安晴听说里面是小孩子,就不敢细看。赵无安并未急着离开,对着那个圆盘摸来摸去。

“你在干什么?”安晴问。

“苏青荷那时候开门,不是正着转吗,我想试试反着转有什么效果。”赵无安说着,真的往反方向一转。

安晴摇头叹气道:“这怎么可能有效果……”

话音未落,地道里就传来了隆隆巨响,赵无安回头,冲她挑了挑眉。

安晴冲到赵无安身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道中发生的惊天巨变。之前看着颇有些奇怪的青砖布局,如今却富有规律到了恐怖的程度,每隔一段,就有一大片地面下陷,断面整齐方正,随着断层的增加,各个部分的倾斜程度也在不断变化,虽然仍然倾斜,但总算到了可以接受的地步。

“这……这是怎么回事?”安晴只觉得不可思议。

赵无安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其实昨晚就已经试过了,只是给你看看而已。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石阶设计得这么斜,是为了这个机关。”

“这种机关有什么用?吓人么?都变成这样了也没法走啊。”安晴觉得无法理解这些古人。

“不是给人走的。”赵无安的一句话让安晴吓得噤若寒蝉。自知表达有误,赵无安解释道:“应该是为了方便运送陶瓮。这些陶瓮当中都有东西,轻重不一,分布也不均匀,直接从地面上滚下来,很容易在中途卡住,或者撞上几圈。这样的话,不但运输效率变慢,损耗也会增加。所以就设计这样一个阶梯,减少陶瓮滚动的距离,而适当地让它们笔直落下,就能提高效率。”

“陶瓮不会摔坏吗?”安晴提出了一个很有水准的问题。

赵无安指了指石室中的陶瓮:“这些的话,确实很容易坏。”

他紧接着说道:“但是安提辖领队伍经过的几个房间,我也去看过了。那里的陶瓮似乎采取特殊的制作方法,明明上头云纹密布,但很难摔坏。”

安晴“哎”了一声:“两种陶瓮,东西不同?”

“不同。”赵无安一边摇头,一边向墓穴深处走去,“放在这里的,如苏青荷所说,里面装着死去的孩童,还有些青色液体,我想是造墓人的一种仪式。我们遇到的青鬼,很可能是这种仪式的一个幸存者。”

“他一定很疼。”安晴轻声说。

赵无安笑了笑,没有回答。带着安晴在漆黑的墓穴里绕了几圈,他心有成竹,安晴却亦步亦趋,胆战心惊地拉着他的袖子,唯恐不慎走失,无法离开。

“就只剩这个地方没有查过了,你运气不错,我想今天应该就能找到那个隐藏的出入口。”赵无安淡淡道。

果然,转过几间石室,前面出现了一片明亮,似乎是上面打下来淡淡的光柱。一路走过,身边尽是硕大陶瓮。

“你还没说这些陶瓮里面是什么。”安晴说。

赵无安的回答很简略:“液体。”

安晴愣了愣,追问时,却没了回应。赵无安兀自走到那个光柱处,抬起头,见到上方漆黑一片,只有几点星光闪烁。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眉头皱起来:“这高度,恐怕有二三十丈了吧?”

最上方确实是个洞口没错,只不过整个出口呈圆柱形,笔直通向上方。赵无安驭出白头翁,点亮查看,周壁上虽有可供立足的凸出石板,但彼此之间相距甚远。赵无安量了几个近在眼前的,光是直线相距,就有接近一丈。

伸手摸了摸四周的圆壁,石壁算不上平滑,粗粗糙糙,仍有很多缝隙,不过无论手指还是脚尖,想要在这些缝隙上做文章攀爬,都是痴人说梦。

“这也只有青鬼能爬出去了吧。”安晴咂舌,“也对啊,他要是不能出去,在古墓里可该怎么生活。”

除了青鬼无人能爬。赵无安眉头皱起来,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似乎一切模糊的线索,都在刹那间接通了。

夜空中繁星洒下清辉,不顾身旁安晴的惊讶,赵无安缓缓蹲下来,眼底隐隐闪现出光华。

还差最后一样东西。那个最突兀、也最关键的东西。

突然间。

“锁链……”赵无安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

第十六章 真凶

清晨,悠悠古钟声响里升起一片淡泊雾气。酒家的旗子迎风飘展,三千烟柳飞拂,将清笛乡罩在一层绿影之中,柳树的间隙里,隐约是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天地一片安然。

苏青荷睁开眼,从心思澄澈的打坐中回过神来,伸手去拿床边佩剑。落情,这也是苏长堤给起的名字,他小的时候,祖父常说,大男儿,要忍得落大情,方能负大任。

那时懵懂,细细回想起来,祖父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少小的苏青荷虽然只记了个七七八八,但余生之中,受益无穷。

苏长堤,那个一身惊绝才情,将天地沟壑藏于胸中的七尺男儿,也曾腰悬落情,于庙堂之上大展宏图。后来,幽州城下,一夕落败,残阳如血,落情不再。

他离他一生的夙愿,仅仅只差一瞬。

苏青荷长叹一声,起身离开床铺,穿上那身染了风尘的青衣,将落情认真地负在身后,鞠一把清水洗了脸,推开大门。院内阳光正好,春风微凉。

小院正中,白衣居士正抱胸坐在剑匣之上,不发一言。苏青荷皱眉。这里是县衙后院,专为贵客提供的休憩之所,与赵无安一战,苏青荷折损不少,在此处闭关养伤,照理说不会被那么轻易找到。

很多动作都已成习惯,苏青荷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赵无安一脸不耐烦:“得得得,我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上次苦头还没吃够?”

苏青荷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有青衣一回眸的杀招,确实被你接住了。但是百招过后,我本可再用一次青衣一回眸,看穿你招式,就可再出三变,之所以停手,不过是因为你匣中剑意太盛,我内力受损罢了。如今我闭关五日,伤势已经养好,更是以战养战,内力精进一层。再战一场,胜负还未可知。”

赵无安哼了一声,不再藏拙,痛痛快快道:“别再自以为是了,我还真看不惯你这个样子,跟你祖父一个德行。除了本该给你的那把鹊踏枝,我匣中还有六剑,每剑离手皆可以气驾驭。更遑论内功境界,你全力一剑不过勉强够到六品大门,我早已是江湖上定位正三品的高手。别说一回,就是你青衣十回眸,我就怕了你?”

苏青荷愕然。

江湖之上,对于一至九品的定位,自有一套规矩,虽然武夫不计其数,但按这套规矩定下来,九品之内,往往维持在万人左右,其下皆是不入流。多少年来,没有太大变化。

至于规矩本身,则纷繁复杂,九品大抵是一剑能入一尺实木,或者一拳穿透三张熟牛皮,八品则是以铁断铁,抑或空手折断四分粗的铁棍,再往上的七品则判定标准各异。九品到一品,人数也是越来越少,江湖上目前一品高手不过十几人,加上二品也凑不足五十之数。三品不足二百人,前四品合计则大约五百。赵无安自称正三品,那么在江湖上至少也排行两百左右,不会有太大偏差。

尽管被赵无安的实力所震惊,苏青荷仍然愤愤不平:“若是再诋毁先祖,便是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算辱没背后这柄落情。”

“你祖父自以为机关算尽,却绕不过权贵这一条路。一辈子倒头来,只落得十国清流名士这样的无用称号。”赵无安很是了解一样地,伸手自匣中驭出一把飞剑,“这把鹊踏枝,本来是该送给你的。不过也就给你看看算了,我没那么大方。”

身长一尺三,纤细修长,剑柄玲珑,上面隐隐有麒麟踏云。剑身以饰以流云从龙纹,一望便知是柄儒剑。

见苏青荷不解,赵无安解释道:“给这把剑起名鹊踏枝,就是想赠给你的祖父。可惜剑主后来出事,便到了我手上。”

苏青荷愣了愣:“那匣中别的剑……”

“别打鬼主意。”赵无安像是真怕他来横刀夺爱似的,飞快驭鹊踏枝回匣,背到背上,这才不急不缓道:“我来找你,是向你要东西的。拘捕令,你身上应该有吧。”

淮西路经略司的拘捕令,比这小县城的,分量毫无疑问要重得多。苏青荷一怔,不解道:“你要拘捕令做什么?”

“我看你是为了祖父的名誉打架打昏了头。今天就是结案的日子!”赵无安没什么居士的自觉,对待苏青荷俨然像对小辈,劈头便骂,“如果再不动用你这佥事身份下拘捕令的话,县衙就会直接给青鬼定罪了!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辩白?”

“你的意思是,青鬼不是凶手?”

“不是,”赵无安摇头,“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但是,现在没有证据,需要你的帮助。”

苏青荷深深吸气。

————————————

今天对清笛乡百姓来说,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

十五日期限将到,县老爷也早就发下告令,今天一早就会举办乱葬岗一案的结案式,凶手会被拉到法场之上,小小县衙罕有行刑的机会,法场一般都是用于囚犯示众。如今,身高九尺的青鬼被牢牢捆着,由四个衙役推着车运到法场正中,面对无数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不习惯日光的眼睛轻轻眯着,里头满是迷茫。

离午时还有接近两个时辰,乡民们已经把法场围得水泄不通。几位丧命少年的亲人,都已到场,坐在场地内侧,头顶有凉棚遮阳。段邦才依然摇着梨花折扇,衣袂飘然,一旁的夫人以手支额,昏昏欲睡。张忱坐在段邦才一边,却矜持地离了一大段距离,段邦才与她调笑,也是尽可能不加理会。再过去,便是孔家夫妇,望着法场上那个青色皮肤的大块头出神。

这个人,就是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

日晷悠悠转动,终于指向了午时。

只提前了一炷香到场的县老爷清了清嗓子,随即大拍特拍惊堂木,制止住四周的喧闹。闹声是止住了,青鬼却惶惑地向这边回望,县老爷被看得浑身毛骨悚然,往椅子里死命缩了缩。

几个看管青鬼的衙役熟悉他这姿态,走上前去敲打敲打,就把青鬼的扳了回去,背对着县老爷。县老爷这才有了胆子,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本县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大案,张瑾舟、孔修籍、段恪序三名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平白无故惨死乱葬岗,死因奇特,一时间乡中人人自危。幸好,本县令临危不惧,从容调度,成功发现了隐藏在乱葬岗下的古墓,说起来,也是痛失了二十衙役,本县令心中亦是悲伤。不过,既然在苏佥事,还有安提辖的神威之下,抓住了嫌犯,那么事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各位请看你们面前的这位——”

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措辞,又是一声惊堂木下去,在空旷的法场中略有些尴尬,县令继续道:“——嫌犯。”

“确实是嫌犯没错,但未必是真凶。”

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响起来,众人闻声回头,看见了那个背匣的白衣居士,正悠悠向这里走来。

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赵无安高人风范的背后,或者说身前,是安晴顶着张清笛乡众人都熟悉的脸四处招呼,这边让让那边挤挤,给了赵无安一条直达县令前头的道路。

青鬼见赵无安来了,十分激动,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赵无安冲这厉鬼淡淡一笑,如春风拂面。

他与青鬼相隔五步,却是一同站在法场之上。县老爷贵人多忘事,显然不记得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斜眼发现安广茂的面色倒很有些波澜,没敢直接赶走,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后生,有何高见啊?”

赵无安指了指青鬼:“他不是真凶。”

然后又指了指那边的一众家长,语出惊雷:“那边坐着的,才有一个是真凶。”

第十七章 菜刀

正在审判杀人凶案的当口,一个穿着白色安陀会的年轻居士忽然背着个大匣子闯进来,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挑明凶手就在死者亲属当中。

无论是从面子上还是情理上,县老爷都觉得坐不住,惊堂木一拍,责问道:“勿要妖言惑众!那边坐着的可都是这次凶案中死者的生身父母!怎么可能谋杀亲儿子!”

这是一个很合乎情理的质问,被拦在外面的乡民们窃窃私语,大都觉得是这个居士脑子出了问题。

赵无安笑笑:“我没有证据,但是,很快就会有了。安提辖,麻烦你了。”

他把从苏青荷那边要来的几张拘捕令从胸口抽出来,冲安广茂招了招手。安广茂愣了片刻,余光看到女儿也站在一旁,隔了大老远,动作激烈地督促他上前去。

想想女儿总不可能坑亲爹,安广茂走上前去,从赵无安手里接过拘捕令。赵无安凑到安广茂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安广茂一怔,紧接着目光难以置信地扫向凉棚下的死者亲属们,而后快步钻出人群,离开法场。

看安晴那着急样,他不由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

赵无安扬了扬手:“好了,那我们抓紧时间,就先从,三个少年的死因说起吧。”

安广茂的突然离去明显给了这个少年居士充足的底气,人群之中的疑惑声也就小了不少,大多数乡民都屏息静气,等待着这个居士揭开谜底。

唯独县老爷还是坐不住:“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骗钱居士——”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看着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吓得大叫一声,就往太师椅底下缩。奈何动作太慢,刚想缩进去,就被那黑影砸了正中。

“这是苏青荷的佥事印,有了这东西,你们该能好好听我说说了吧。”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没想到还是得使出杀手锏,大官压小官。庙堂之事,就是麻烦。

“关于事情的起因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三位少年相约去土地庙,而后误打误撞入了乱葬岗下的古墓,撞见这个家伙,”他指了指青鬼,“然后被杀。这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我想大家也有目共睹,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伤人的念头,所以,一定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的开头,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误打误撞进去,他们进土地庙的时候,佛像底下的机关就是打开着的。”

县老爷一抹八字胡:“请君入瓮?”

“不错,就是请君入瓮。有人把少年们请入古墓,好将他们杀死。”赵无安淡淡道,“死者全身骨节碎裂,口中溢血,说明胸口曾遭重击。无论怎么看,都只是被这家伙给打了。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摔死。”

摔死的?

人群哗然。坐在棚子底下,刚刚被指为凶手藏身处的几名家长面面相觑。

“乱葬岗底下的地道,倾斜程度耸人听闻,但并没有到会摔倒的地步。”赵无安道,“但是地道还有另一个形态,当初为了运输方便,以机关的形式,设置了一个断层地道。半里长的地道分成数块,每隔一段,就有一道断层,下沉大约不到一丈,就是这一丈的距离,杀死了三名少年。进来有乡人见到尘土呈锁链状飞扬,就是由于机关启动的缘故。”

县老爷摩挲着八字胡,眼睛眯成一条缝,显然也是听得极为专注:“可是,你也说了地道并非过于倾斜,现在产生了断层,而出入口的高度差并未改变,地道应该更缓才对啊?”

“没错,所以光是这样是无法杀死他们的,但如果在地道上铺上一层油,效果就不太一样了。机关启动时,土地庙下方的一小块地面会发生震动,并且倾斜,由于地上有油,少年们先后滑倒,便一路向下摔去。摔过一层,下一层仍然有油,就这么一级一级滑落,胸口遭到来自地面的重击,周身骨节也因为摔落而折断,都可以得到解释。”

光是想想那个一步步逼近死亡却无可奈何的画面,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站在人群前头、曾经亲下古墓的安晴提出了异议:“可是,地道两侧不都有拉环吗?就算一路下滑,只要抓住拉环,不就能活下来吗?”

赵无安笑笑:“地面上是站不住的,一个拉环,又能支撑多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凶手可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他们力竭松手。”

提问的安晴浑身打颤。

“而后,便是极为关键的,关于尸体如何不腐的问题。”赵无安走到青鬼身边,拍了拍他的背,青鬼疑惑地转身,发现赵无安手里拿着把剑,就悬在他的眼边。当即恐慌异常,大吼着想要逃开。

“这把剑,在地道中曾经贯穿过一个陶瓮,我也就了解了,这家伙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无安把采桑子刺入地面,乡民们伸长脖子张望,都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采桑子周身原本坚硬的砖石,刹那间化作了沙砾。

本来,采桑子是穿透了闻川瑜的黄铜机甲,上头就留下一些银色液体,与陶瓮中的极其相似。那之后闻川瑜仓皇而逃,赵无安本来想不明白,现在也恍然大悟,他那时是害怕被贯穿而流出的液体,溶解掉他的机关人。

同样也就可以想见,破坏陶瓮埋葬二十名衙役,正是前去埋伏赵无安的闻川瑜即兴而为。

“我想,这个大块头,应该是来自一个已经消亡了的家族,那个家族在制备某种液体方面,有很出色的能力。”赵无安拔出采桑子,送回剑匣,“比如那些大陶瓮中的,能够溶解沙石的液体。也正是由于一些这样的陶瓮的碎裂,石室化作黄沙,掩埋了下墓的二十名兄弟。”

“但是又有一种陶瓮,跟这些不一样,里头装的多半是小孩子的尸骨,浸泡在青色的液体里。我打开一个看过,虽然恶心,但是仍然能猜到液体是做什么用的——看看这个大家伙的皮肤就知道了。”

身高九尺却宛如童稚的青鬼接受着众人的目光,眼底满是迷茫。

“他们的族人相信,青液可以融入皮肤,使人死而复生。”赵无安凉凉说道,“也许自始至终只成功了这一个,也许他是被送入古墓以后才苏醒。不管怎么样,以他这幅体格而言,不会太老,也就是说,这只是四十年之内的事情。但总之,他的族人们笃信这一点,将所有孩子浸泡在青液中,等待复生。但是我去的时候,有几个已经碎裂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悲凉。

“这么想想,其实很能理解。古墓中成长的青肤孩童,不识世事,只是觉得生命的可贵。当有人带着三个刚刚死去不久,甚至还有一口气在的三个少年,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做?”

“反正他是这么做了——他没有傻傻地等待那些注定不会醒来的族人苏醒,他打碎了几个珍爱的陶瓮,用青液涂抹那些少年的身躯,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青液或许没有这么神奇,但却是可以延缓尸体的腐烂。青液渗入少年们的皮肤,到数日后被发现时,仍然新鲜得像是死了不超过一天。”

“他是如此地珍爱这些与他无关的生命,以至于甘愿牺牲自己的族人。他将所有装有青液的陶瓮都从最深的墓室搬到了地道口,等待下一次有人来向他求援。所以苏佥事不慎踩碎一个陶瓮时,他才会发怒向他进攻。这在青鬼看来,不吝于杀害了一个生命。”赵无安苦笑,“我其实很不能理解,他们既然能够造出坚硬的陶瓮,为什么不用这种材料来制作小陶瓮呢?也就能免去这些误会。”

青鬼似懂人言,眼中升起朦胧雾气。

“但是,土地庙的入口,是无法从外面打开的,那么,那个人又是怎么进去的呢?”赵无安自嘲般地笑笑,一屁股坐在剑匣上,“我在古墓里找了好几天,总算发现一个入口,像是天柱一般直达地面,考虑到高度,我觉得这个出口,外面应该就是深山。不出意料的话,多年前曾经有人在山上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洞口,并与洞内生活的青鬼成了好朋友,他了解到这个古墓,也就产生了这样一个恶毒的计划。

“入口很深,而且每隔一丈才有一个可供立足的地方,所以,他不可能赤手空拳进洞。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依靠锁链,其实就是青鬼身上的这条。把链条扭成环状,在石壁缝隙中插入一根小棍,用铁链套住棍子,就可以弥补身高的差距,在立足点间移动。但是这么做的话,其实是只能下,不能上。因为往下方固定棍子很简单,而往上方,就困难得多了。所以,他最后其实是在青鬼的帮助下逃脱的,这根作案用的铁链,却留在了现场。

“苏佥事让人在乱葬岗尽头挖洞,没挖几个,还真找到了入口,直接开在墓穴上方,简直浑然天成。我去查过了,那个地方,泥土有翻新的痕迹,应该就是凶手最后逃走的地方。青鬼帮他从陶瓮中取出溶解液,在墓室顶端溶出一块空间来,送他出去。一个人或许自己能够爬上屋顶,但是绝不可能再背着三个少年的尸体。所以,最后一定是青鬼帮他运送的尸体。这家伙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凶手想干什么,糊里糊涂成了帮凶,最后还要背黑锅,确实可怜。不过,那个凶手则要更可恨,利用他人的善心,达成自己险恶的目的,就算是佛祖,也容他不得吧。”

县老爷眯起眼睛:“说了这么半天,凶手到底是……”

“之前提到铁链和木棍,我想一定也有人好奇,什么木棍能够刺入坚硬的石壁?其实答案简单的很。”赵无安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丢在地上,“菜刀啊。”

地上躺着把残边缺角的菜刀,孔百桑神情剧变。

第十八章 此情煞人

“现在所有的谜底都真相大白了。”赵无安摊开手。

“首先,他与朋友在家门口的酒楼饮酒,而儿子则会在今天晚上,与几个好友去探土地庙。草草结束了宴饮,他搬了一大桶油去了乱葬岗后山。孔家本来就在村西头,再到乱葬岗,几乎无人能够察觉。到了后山洞穴旁,他就背上油桶,把菜刀插入石壁的缝隙中,铁链扣成圈,在凸出的石板间移动,逐渐向下。青鬼或许发现了他,但并不知道他来此地做什么。

“从入口进入古墓,来到土地庙下面,他先启动机关打开了土地庙的入口,然后缓缓浇了一桶油下去,接着亦步亦趋,按住拉环向下走。这个过程应该很艰难,但即使摔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此时地道的机关还没有启动,只是个斜坡罢了。这之后,他就候在地道后的石室中,等少年们一下来,就启动机关。一切按他预想的那样,三个人都失足滑落,一次次重重摔下,其间,断层处的锋利石板,割裂了他们的衣服。”

赵无安从袖中取出一块碎布条,压在菜刀底下:“这是地道中找到的,我想,与张瑾舟的遗物进行比对,应该能发现就是他的衣服碎片。”

“杀死少年们之后,他带着他们找到青鬼。也就是在这个拖拽尸体的过程中,他落下了那根铁链。青鬼救人之心迫切,打碎了陶瓮给少年们处理,但已经无力回天。之后他向青鬼表达了离开这里的困难,青鬼就乐于助人地用族人炼制的特殊液体,溶解了墓室的顶端,将其送了出去。

“离开墓穴之后,他将那一块土地填平,用的应该是菜刀。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所以最后只能匆匆抛尸在乱葬岗,就赶着回去了。一路风尘仆仆,也不知到家是几时。”赵无安对一旁浓妆艳抹的孔夫人道:“敢问夫人,那天你丈夫宴饮到几时才回来?”

孔夫人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怔愣了好久才道:“子时三刻。”

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阵骚动,安广茂排开人群,后头跟着三个不明所以的文生。他走到赵无安身边,道:“你要我拘捕的人,都带来了。”

赵无安诚恳道:“多谢安提辖。”

安广茂摆摆手示意无妨,赵无安看向那几个文生,朗声道:“敢问几位,那日与孔大伯开怀畅饮,几时散宴?”

几个平日里与孔百桑志趣相同、那一夜也一同畅饮的文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作揖答道:“应该是酉时已过,尚不到戌时。”

后面几人连声附和。

“孔大伯的家就在酒楼对面,敢问这二三十步路上,是什么东西,耽搁了您两个时辰?”赵无安言辞戏谑。

乡人们的躁动已然按捺不住,彼此眼神交汇,眼底都是浓浓震惊。孔修籍可是他的亲生儿子!这世上竟会有人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孔百桑面色苍白,强词夺理道:“若无证据,何苦污蔑好人!”

“巧了,他没有证据,我有。”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法场上众人都为之一愣。抬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只见一袭青衣,背着修长古剑,站在凉棚顶上,眼神冷冽。

苏青荷轻轻一跃就到了赵无安身边,伸手轻拍了拍青鬼的后背,似乎是在道歉。他转头看向强自镇定的孔百桑,两手拍了拍,一队衙役从法场后头走了出来,扛着个大箱子。

赵无安略带感激地看了苏青荷一眼,把视线转向孔百桑,开口道:“你知道你夫人有乱摔东西的毛病,所以用瓷瓶装着油,案发之后反正会被夫人一齐打碎,寻觅不到。可惜呀,我们苏佥事出手,把所有碎片都捡了回来。”

“这里头还有你全家的鞋子。物件可以丢,突然丢掉鞋子,怕是你们的管家胡叔也会感到奇怪吧?我们去了一趟你家,搜刮了所有鞋子出来。你曾经在油面上走过,就算鞋底可以擦干净,油却早已深入鞋心。我现在当着大伙的面把你家所有鞋子丢进热水,你信不信其中有一双,会莫名其妙浮现出油花来?把这油花再跟张瑾舟遗物之中的油迹、你家瓷瓶中的油迹比对,你信不信品质丝毫不差,就像是出自同一瓶油?”

孔百桑呆立原地,浑身发抖。

张忱猛然站起身子:“就是你害了我侄子!”一下子跳出座位,就要扑向孔百桑,被段邦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忱妹,不可!”

段夫人恍若未闻,轻轻摁了摁眉心。安晴瞧在眼里,心中也觉得痛苦难言。

苏青荷瞥了赵无安一眼,悄悄道:“还真会有人杀自己的儿子,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难以置信。”赵无安接过话头,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杀起来也就不会有丝毫手软了吧?”

苏青荷一愣,人群再度哗然。一直故作镇定的孔夫人如遭雷击,怒斥道:“你乱说什么!”

赵无安本来就懒得理这个红颜祸水,她要是不出轨,赵无安才觉得奇怪。他一屁股坐上剑匣,扭头看了人群之中的安晴一眼,见她还不算太惊恐,才继续说道:“我也很能明白孔大伯的想法啊。自己豪情万丈,生出来的儿子却只好花前月下,难免有些不平衡。”

他连珠炮似的:“张瑾舟的生身父母为何和离?孔、张、段三人为何如此志趣相投?我曾看过张瑾舟生前作画,他对梨花总是分外钟情。段公子,要不解释一下?”

正拉着张忱,还没来得及合拢手中梨花折扇的段邦才一愣,全身僵住。

赵无安眯起眼睛,懒懒道:“我原本也只是猜测,但是看你们这架势,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说清楚啊。”

此时此刻,已被当着众人面揭穿的孔百桑反倒放下了所有不甘与屈辱,冷冷笑道:“是,人是我杀的。孔修籍、张瑾舟、段恪序,我杀了他们三个。段邦才你就不是人!好啊,你是七品高手,我打不过你,但我能杀了你的儿子们,我要让你风流一世,倒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哈哈哈哈哈!来啊,你现在就杀了我,为你的儿子们报仇啊,来啊!”

段邦才面色发白,手无意识地攥紧梨花折扇,骨节咯吱作响,青筋直跳。

被他拉着的张忱回过头来,眼中已有泪花闪动,仍是难以置信:“邦才?”

“不,别说了。”段邦才松了手,遥遥退后两步,眼角含笑,“本来是想八抬大轿娶你的,现在想想,我也没这个资格吧。”

孔百桑被蜂拥上前的衙役们一把按住,仍是冷笑不止。千娇百媚的孔夫人兀自缩在椅子里,脸上表情诡秘莫测。

乡人议论纷纷。

安晴一直静悄悄盯着坐在阴影里的段夫人,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是这个女子受伤最深。眼见段夫人瞳底并无泪光闪烁,安晴正不明所以,就看到段夫人从雪白的广袖中,缓缓抽出一节匕首。趁着段邦才与张忱痴痴相望,站起身子,满面悲怆地刺向段邦才。

赵无安眼疾手快想要扑上前去,刚走到一半就已意识到来不及。恐怕今日风流一世的段邦才确实得死在这里。

没想到,之前还紧紧注视着张忱的段邦才忽然转身,梨花折扇一把敲在段夫人手上,击落了她手中匕首。

本就身娇体弱的段夫人一下子瘫坐回椅子里。段邦才冲她柔柔一笑。

“你我成婚是父母之命,本无情分。”

“但我也知道你对我一片情深。我这个人,风流惯了,别人家墙头,也是想爬就爬,确实该死。你恨我,我不怪你。”

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柔声道:“不过细细想想,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不再去看身后张忱,段邦才下定了决心:“芷容,你好好活着,我这就去陪恪序。我们,来世再见。”

段邦才以梨花折扇猛击后脑,不留丝毫情面。折扇啪地一声断裂,段邦才轰然倒地,白衣不再飘逸。

张忱跌坐在地,拼尽全力扑到情郎身边,泣不成声。而段夫人只是静静坐在椅子里,并不出声,悄悄地,泪流满面。

第十九章 何处风满袖

事件真相大白,孔百桑锒铛入狱,青鬼则被当场释放。

清笛乡的小牢狱里头,没关过什么大角色,大抵是些小偷小摸之徒,如今孔百桑一下子成了杀人犯,给关在最里头一间,清闲惯了的狱卒们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孔百桑穿着宽大的囚服,孤零零坐在一堆稻草里头,茫然出神。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孔百桑恍然回神,望向牢门外,是赵无安,一手拖着个大大的匣子,另一手拿了一壶酒,冲他晃了晃。

孔百桑愣了好久,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知不觉地往牢门边挪动了些许。赵无安也会意,没多说话,直接打开酒壶,用狱卒们的酒盏倒了一杯,隔着门栏往里送去。

孔百桑颤抖着身子双手接过,轻轻嗅了嗅,抬起头来,眼底的茫然更甚。

“喝吧。”赵无安说。

孔百桑一饮而尽,完了砸吧砸吧嘴,说出了自赵无安出现后第一句话:“酒?”

“当然是请你喝酒,不然还能毒死你么,我是个居士,又不是谋士。”赵无安哭笑不得。

孔百桑又咂咂嘴,回味了一下之前的味道,点头道:“好酒。没想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人请我喝酒。”

“在你常去的酒楼买的,听掌柜的说,是一年只卖二十坛的玉琼春。安提辖出的钱,你该谢谢他。”赵无安不急不缓,又倒了一杯递给孔百桑。

孔百桑又是一饮而尽,看样子很久没喝水了。这一次喝完,他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液,神色也灵动了许多,发自内心感慨道:“好啊,赵居士、安提辖,都是好人啊。我老孔这辈子也就活这么多年头,还是遇到的好人比坏人多啊。”说着说着,又啐了一口,“也就段邦才,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赵无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已自尽,死在你前头,倒不算太亏。”

孔百桑喟然长叹,闭目道:“老孔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啊。我知道,害人性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想想我家里那娘们,还有人家张家好好一个夫人,都被这禽兽给糟蹋了,恨不得整个清笛乡都是他儿子!你说说,这种人,可气不可气?老孔我被戴个绿帽子也就不说啥了,段邦才他倒是有点为人父的样子啊!辛辛苦苦十几年,儿子倒头来还跟我吵着,说要回去段家,好分点家业,这不摆明了嫌弃我孔家么?若是能打得过倒还算了,那家伙偏偏是个七品高手,我这还没近身,就得被打趴下!”

赵无安并未动容,只是点头附和道:“我知道。打不过老爹,只好对儿子动手。”

孔百桑不说话了,移开了目光。

赵无安付之一笑,又倒了一杯酒,隔栏递了过去,开口道:“我想听听,青鬼的事。”

孔百桑接过酒盏,这次并未一饮而尽,只是淡淡抿了一口,颇没好气道:“什么事?”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又在那墓底下,呆了多久?”

孔百桑眯着眼睛想了想,叹道:“嗨,能怎么认识的,以前我上山采草药,给家里那位治病的,一不小心没踩实,从山上头摔下去。要不是摔在个石板上,这条命都没了。我当时向下一看,乖乖这么深,就吓得动都不敢动。还好那青色皮肤的,几下子就攀上来,把我给救了回去。”

赵无安神色不变,眼底憎意却波动明显:“让他帮你运送尸体,再让他替你背下黑锅,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孔百桑张了张嘴,好久才道:“这么多年了啊!没我隔三差五去给他送点吃的,这不早饿死了?他成天在山上茹毛饮血,被人发现了,也得当做野兽杀了啊!反正他活着也是缩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墓里,我把他带出来,让他早早投胎,来世到户好人家,免得再吃这苦头。我说你还是个居士,这都不明白,我拿他当朋友这么多年,这点小事情,他还帮不了我了?再说了,他天生痴傻,不通人言,我做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赵无安忽然冷冷一笑,手里拿着孔百桑送回的酒盏,忽然用力,酒盏裂成碎片,散落一地。

“一个常年住在古墓中的人,也许会失去语言能力,也许会失去视力,但是怎么可能听觉不好?你启动机关时的巨大声响,难道以为他在别的耳室,就听不见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他只是想给这些少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甚至不惜打扰自己本该长眠了的族人。他在濒死时能够吸收这些药液而不死,他也就希望能救活这些苟延残喘的少年,尽管他被族人抛弃,但他依然愿意偿还他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罪孽,对每一个生命都满怀敬意。他虽懵懂,却已有一颗佛家菩提心。而你,却践踏他的敬意,玩弄他的力量。在我看来,你还不如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孔百桑被说得一懵,也没有回应的打算,只是愣愣看着赵无安手里还剩下半壶的酒,和地上碎裂的酒盏,舔了舔嘴唇。

赵无安忽然举起酒壶,大口豪饮。他显然没怎么喝过酒,春酿一入口便皱起眉头,但即使是这样也仍未停下。咕嘟咕嘟将一壶酒一饮而尽,赵无安把空了的酒壶猛然摔在地下,噼啪一声巨响,引来门口的狱卒张望。

面色绯红的赵无安打了个嗝,怒瞪孔百桑一眼:“你已成恶鬼,怎有资格,再品这人间佳酿。”

他留下一牢狱目瞪口呆的人,提起剑匣,离开了地牢。

走出县衙大门,安晴一身正装,正候在门口。当初下山时安家曾担保了一切开销,如今赵无安将要回寺,路上也少不得一顿两顿。赵无安早知道会有人随行,只是看见是安晴,仍然有些意料之外。

安晴疑惑地盯着他:“你怎么脸这么红?喝酒了?”

赵无安转过头,不发一言地向镇外走去,满身酒气早已让这事实变得无法否认。

他一边快步在前面走着,也不顾安晴是否跟了上来,淡淡问道:“你想不想知道,青鬼在那墓中,是干什么的?”

安晴几乎瞬间回答:“想!”

果然,自己这步速,要甩掉安晴也困难得很。赵无安淡淡一笑,续道:“一开始就该觉得奇怪,好好一座地宫,为什么后门是建在地上的,还成了一座土地庙?”

他自问自答:“答案就是,他们本来打算把这土地庙埋在地下。”

他走在前,跟安晴中间隔了个大匣子,但好在黄昏的清笛乡,路上行人稀少,也就安静得很。安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说的话,十分自觉地追问道:“这要怎么埋?埋住一个土地庙,要花的功夫可不少吧?”

“所以啊,他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赵无安仰起头,望着西边的一抹红霞,“他们制造出一种王液,能够溶石为沙。他们造好了墓穴,在里头摆满了陶瓮,里面装满这样的王液,等到墓中有人苏醒,就打破这些陶瓮,让浩浩荡荡的水流,溶跨整座山。如此巨大的山石化为流沙,整个乱葬岗——不吝说是整个清笛乡,都会埋葬于沙下。”

安晴愣了愣,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青瓦白墙,远处耸立着的乡中牌坊,暮日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凝神观察着,仿佛下一刻,这些事物就都将化为滚滚黄沙。

“他们把族中被选中的少年装在脆弱得多的陶瓮里,灌满青液,等待有一个被先祖承认的人苏醒,挣脱陶瓮,助他们毁灭群山,助他们埋葬一切,助他们卷土重来。可能,最终有一个人苏醒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些青色的液体,它们进入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变得幽青。他也许很害怕这样的命运,于是他在后山溶出大洞,逃走了。但是我想,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这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样。他发现了乱葬岗,也就紧跟着发现了清笛乡。他不愿意毁灭这样的美好,对于古墓中潜在的危机也十分担心。于是他守在了那里,赶走一切外来者,但对他们并无杀意,只是不想让他们误打误撞,破坏了陶瓮,毁掉整个清笛乡。”

昏黄日色里,赵无安明眸似乎被点亮,柔柔看着安晴:“其实,青鬼是你们所有人的守护神呢。他对生命,几乎敬重到了虔诚的地步。不惜打破族人沉睡的陶瓮来帮助孔百桑,因为苏青荷踩碎陶瓮就对他出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没有他,也许清笛乡早就被黄沙埋葬了不知多久了吧。”

夕阳如血,也一道点燃了安晴的双瞳,安晴怔怔站在清笛乡的牌坊前,金黄的眸中坠下一滴晶莹。

赵无安悠悠向前走去。

一袭青衫正抱着剑,候在乡头垂杨柳下,旁边一头毛驴正在啃草。春风渐暖柳絮飘摇,苏青荷眸中也有一丝怅然。

赵无安径自走上前,拍了拍小毛驴的背,笑道:“好几日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县衙的人吃了呢。”

小毛驴抬起头,愉快地咴咴叫了几声。苏青荷转向赵无安,轻轻道:“我读过《鹊踏枝》了。”

赵无安嘴上丝毫不饶人:“你是该再多读点书。”

苏青荷眸中升起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去,移开视线:“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你想告诉我什么?”

赵无安淡淡道:“澶州城下,三十万大宋军民齐心协力,一箭杀退雄辽。签订盟约至今,两朝已无战事二十余年。你祖父的愿望并非没有实现,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就跟解晖的援军一样,姗姗,但并未来迟。”

落日余晖下,苏青荷沉默良久,低声道:“但有更多的人为之而死。”

“不管你站在哪里,都有狂风满袖,这是避不开的。”赵无安轻轻牵过毛驴,“不管你做出哪种选择,是退避三舍,还是冰释前嫌,故人依旧在。”

苏青荷微微发怔。

苏长堤二十年不曾再见解晖。被数位荣辱与共的弟兄保护着被迫离开前线,离开他魂牵梦绕的幽云十六州。曾经同生共死的誓言,终究是苏长堤自己舍弃了。他原谅不了解晖,又何尝不是原谅不了自己。

为了达成祖父那锦绣山河的愿望,苏青荷数年来辗转官场,左右逢源,却连一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为家国天下,祖父宁可与生死袍泽断交,于他苏青荷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奢侈。

赵无安已然走远,遥遥挥手道:“再会了,苏佥事。如果有缘再相逢的话,鹊踏枝你就拿去吧。”

这一天黄昏,淮西路经略司总佥事苏青荷扣押凶犯离开清笛乡。也就在这一天黄昏,白衣背匣居士赵无安,骑驴离开了清笛乡。

第二十章 番茄炒鸡蛋

走出清笛乡十里,赵无安在长亭小歇,放任毛驴去啃食早春的嫩草。

安广茂早已按刀候在此处多时,赵无安并不惊讶,总不至于真的让安晴在外头陪他过上一晚。

他对安广茂微笑示意:“安提辖。”

天色已然快要全黑,头顶繁星闪烁,安广茂向他点点头:“多亏了你,案情才能水落石出。”

赵无安柔和一笑:“无妨。”

两人接着便沉默下来。赵无安素来懒散不多言语,安广茂看似憨厚其实也精得出奇,说话滴水不漏的二人,怎会不知此时彼此的沉默是何用意。

只剩下安晴意识到该道别了,于是耷拉着脸,颇不情愿、但却十分诚恳地道:“赵居士,这次谢谢你啦。你不像个居士,倒像个捕快。”

赵无安温颜而笑,双掌合十:“我就当这是夸奖了,谢过安施主。”

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再见。”

“阿弥陀佛。”赵无安宣了声佛号。

牵过尚自啃食青草的毛驴,赵无安与安广茂渐渐远行。安晴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远去,直到西天昏红淡去,天空繁星密布。

月色下,安广茂与赵无安一前一后,默默而行。

“向这里再走五里,就出了清笛乡地界了吧?”赵无安问。

安广茂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天色已经不早,他打算着早些赶到定好要入住的店家,明天也好早些起行。

赵无安轻笑:“总觉得,与这小乡镇,还差了一丝缘分未了。”

话音未落,前方寂静道路上,几颗小石子滚落。赵无安与安广茂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多时,青皮的厉鬼猛然蹿上官道,左顾右盼,仿佛是在确认四周有无旁人,圆滚滚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份货真价实的紧张。

赵无安走上前去,青鬼睁大眸子瞅了瞅,见是赵无安无疑,低声吼了两下,像是在打招呼。赵无安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我要走啦,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待在那个古墓里,守候着你想守候的东西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广茂,对方也是默契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温言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你了。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朋友,他们愿意陪你守护这个危险的地方,也愿意保护你珍爱的清笛乡。”

青鬼眼中晶莹闪动。赵无安有些感慨,但悉数藏入心底,直起身子,淡淡道:“我可要走啦。我是个居士,住在久达寺上。”

青鬼忽然从口中吐出一物,用嘴叼住,送到赵无安面前。赵无安疑惑地接过,也不嫌弃,用衣襟擦拭干净,借月光细看,竟是一小块色泽圆润的玉玦。

赵无安愣了愣。玉玦带着温热,显然已经在青鬼口中藏了许久。或者说,他自从进入古墓那刻起,甚至更早,就将这块玉玦藏在舌根之下。

这是那个可能早已消逝了的族群的唯一遗物,也是青鬼给赵无安莫大的馈赠。赵无安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玉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耳畔,轻声道:

“我会帮你找到族人。”

这是赵无安的一个严肃的承诺。他对自己说。

青鬼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眼中有不舍,有感激,也有一如既往的纯真懵懂。

沉默了片刻,青鬼自知已经耽搁不得,快步走到官道一边,隐匿在柳树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依旧明亮。

赵无安挥挥手,牵驴而行,不再回头。

安广茂默然跟上。

不再去看身后青鬼目送了多久,赵无安与安广茂依旧一前一后,在官道上悠悠前行。行过五里路,就到了安广茂所说的店家。黑夜里红灯高挂,吆喝之声不绝,旅店酒家如鸟翼般散步官道两侧,俨然一副小小城镇。

数日前下山时经过这里,还是白天,因此对此处的热闹,也就没有太直观的感受。如今四野俱寂,唯有这一带热闹如同白昼,赵无安也是小小吃了一惊。

随安广茂进入之前约好的店家,两间客房早已留好,一楼里还有不少客人正在吃饭,赵无安随便挑了张桌子放下剑匣,也并未狮子大开口,草草要了几个素菜,安广茂在一边听着,并不出言反对。

和安广茂这样沉默精明的人出来,很少会觉得烦躁,倒是时时会有些无聊。赵无安向来性子慵懒,安广茂不开腔,他也自得其乐,并不强行与之搭话。两个人同行,倒颇有些默契。

客栈里头人不多,赵无安点的菜又不需要花多大力气,所以没过一会,菜便上齐了。两人各要了一碗白米饭,安静吃着饭。赵无安算算时间,觉得总该发生点什么,打破这让人不舒服的沉默才好。

不出意料,很快,客栈外头就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红衣少女。她撞进门里发出一声巨响,吸引了不少客人的注意,包括掌柜在内,很多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姑娘,不明所以。

安广茂和赵无安都面露惊讶。

安晴一边很没气质地喘着粗气,一边走到二人身边,从胸口抽出一团纸来。丢在桌上,显然她也是累坏了,没顾得上说话就坐下来,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赵无安小心翼翼地开腔:“这是?”

安晴大口喘着气,好一会才说:“我送完你们往回走,还没走多远就遇见了跑过来的张夫人,说什么也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我瞧过了,只是些花鸟画,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半就是张瑾舟那些写意花鸟,赵无安在初见时就很有些欣赏,而并非单纯作为线索在意。张忱看着性情刚烈,其实作为女子的细腻,一点儿也不输给段夫人。段邦才会移情别恋,想想也并非全无理由。

赵无安伸手捡起那些并不名贵,却代表了一个人诚挚心意的画,又瞥了安晴一眼,不慌不忙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日后寄到久达寺便是,何苦还要跑上这么远,赶这一晚来送给我。”

安晴面色涨红。

赵无安也没多想。毕竟自己的长相就这么铁板钉钉地在这,纵然这一次在清笛乡出尽风头,也很难如苏青荷那样一挥剑就斩获无数少女芳心。安晴会跑来,多半还是她自己那小性子作祟罢了。

但却是十分温柔,会让人嘴角漾起笑意的小性子。

赵无安认认真真收起画,就听到安晴抱怨:“你们这都吃的什么啊,两个大男人,一桌子素菜?”

安广茂没说话,赵无安兀自道:“不想吃别吃啊。”

安晴嘟起嘴。安广茂到底还是宠女儿,对经过的小二喊道:“来份番茄炒鸡蛋。”

“好嘞!”小二爽快应着,跑去了后厨。

赵无安忽然从饭碗里抬起头,倒吓了安晴一跳:“怎么了?”

赵无安没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月光下客栈外头树影闪动,也分辨不清,到底是否有个人影,就缩在树影之中。

握筷子的手不由得缩紧。

十年前他长驱三百里,只为了避开那个人。

不曾想,还是被找上了门来。

第二十一章 银铃

一盘热腾腾的番茄炒鸡蛋端了上来,虽说是开在荒野之外的小店,宰人一点也无妨,但这家店十分良心,鸡蛋的数量丝毫不见得少,甚至有隐隐超过番茄的架势。安晴一路奔跑追赶已经累得半死,现在看见这么一盘很值得下口的炒鸡蛋,心情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

没想到赵无安一筷子夹过来,放进了嘴里,吧砸吧砸,吃得很欢快的样子。

安晴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吃素的吗?”

赵无安斜眼看了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然呕了一声,把之前吃掉的炒鸡蛋给吐了出来。安晴拿着筷子一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这盘炒鸡蛋的样子,总不会难吃成这样吧?还是说赵居士简衣素食惯了,忽然吃到这种人间珍馐,一时间无法适应?

只见吃炒鸡蛋都会吃吐的赵无安拿茶水漱了漱口,脸色有些不太正常,淡淡吩咐道:“别吃了,有毒。”

“哈?”

安晴和安广茂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到了。

赵无安又喝了整整一杯茶下去,才语气严肃丝条慢理地道:“从现在起,不要吃、喝任何食物,自己带的除外。直到你跟我分别,回到清笛乡为止。其实最好还是现在就分开,不过夜间行路太过危险,反而更容易出事。所以,晚饭先别吃了,睡一晚,明早走。”

安广茂忧心忡忡:“赵居士?”

赵无安摇摇头,伸出手,故意把安晴前头那盘炒鸡蛋给一抖,大半盘子菜就这么掉出了盘外。

赵无安唤来一个小厮,清理掉桌面,然后亲自给安晴倒了一杯水:“这水应该没什么毛病,我喝过了。”

安晴胆战心惊地喝着水,有了先前赵无安那话,她现在觉得四周全是奇怪的目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近赵无安悄悄问:“怎么回事?”

赵无安夹起一根白萝卜,道:“九年前,我从大宋南部边境北上至久达寺,走了不到三百里,这三百里上,所有跟我说过话的女子,全都被人毒杀了。”

他抬起眼睛,眼眸中竟是罕见的愤怒与不甘:“一共二十九人,全无例外。”

安晴听得害怕极了,但还是追问道:“为什么?”

赵无安似乎不想再答,埋头吃饭。安晴和父亲对视一眼,也是觉得十分无奈,赵居士身上毕竟有太多秘密,他不想说,光是凭他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一顿饭就要结束。

一位头戴斗笠的客人结完了账,离开饭桌,走向门口的时候,刻意绕了些路。也许是因为前面一张桌子上小孩子太吵,他从后头走了过去。沿途经过的便是赵无安三人的桌子。

斗笠之下,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是悄悄地抬起手臂,像是要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一样,把手举了起来。空空荡荡的袖子,忽然无风自动。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

赵无安眼疾手快掷出筷子,笔直飞向斗笠客的袖口,犹如掌心生疾电。

几乎同时,斗笠客那原本空无一物的袖子里头,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蝎子,黑壳白眼,尾后的刺尖一点猩红。

一对筷子笔直刺中刚刚钻出袖口的蝎子,竟然破开蝎子坚硬的外壳,犹如两把利剑,直直刺入皮肉。

赵无安与斗笠客对视,赵无安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斗笠客猛然前扑,赵无安抬脚就把他踹了回去。这一脚力气太大,赵无安自己也险些跌下椅子,斗笠客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再度抬起袖子。

赵无安皱眉。这种水平的刺客,袖中杀人蛊不可能超过一只,他方才已经击杀了那只蝎子,怎么可能还有后招?

袖口正对着安晴。安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呆呆咬着筷子。

这时一阵无名风来,卷起斗笠客的袖子,露出了两只手腕上各八支袖箭。

十六点寒光铺天盖地而来,赵无安心中暗道一声糟糕,来不及。

难道又要眼看着这种血腥之事在自己眼前发生?难道今夜过后,因为自己而被害的女子数量,就要上升到三十?

赵无安捏紧拳头,却明白他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

忽然一个身影翻过桌子,冲上前去。如猛虎下山,如盘古开天。

安广茂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了十几年的将士。

军伍行阵,最忌讳士卒之间实力不齐。军旅的强弱倒在其次,若有能一骑当千的不世出猛将,将一只弱旅运用得百战百胜也并非难事。只是若同一阵列的四五名军士彼此膂力有差,这厢拦得住那厢却被铁骑踏破,一行人还是一个逃不掉,都得变成契丹蛮子刀下亡魂。

安广茂当年是近卫。

五军之中,近卫向来由膂力惊人的猛士担当,而且能够获得军中最为优渥的待遇。其代价就是,每一次军队败退,近卫军必然血战至全军撤退之后再退。当年战场上的袍泽,十有九亡。

安广茂不过是个活下来的亡灵,那一部分记忆永远追随着死去的弟兄们被封印,而这幅留在人间行走的躯壳,十年难凉。

东军虎贲营指挥兵马使麾下第十五近卫军安广茂时隔二十年的再次拔刀,一息之间斩出十六段光影,刀刀正中。

十六柄袖箭被切为三十二段,散落一地。

身后的安晴早已吓得面色惨白。

那斗笠客如此巨大的动作早已引来不少人的注目,如今亲眼看到他射箭行凶,前头一张桌子上一个体格精壮的汉子立马就从背后扑了上来,一肘子就把他压倒在地。旁边一些粗通拳脚的男子见那斗笠客还在挣扎,也一并帮忙将其制服。

赵无安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扶安广茂坐下,顺手接过了那把他如今已经握不动的刀,悄悄放在桌上,低声道:“多谢了。”

保护自己的女儿,本来赵无安无需道谢。可是安晴的命,对于赵无安而言,还有别的意义。

他绝不能再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赵无安语气冰冷:“蓄意杀人,送去衙门吧。”

安广茂拉住赵无安,赵无安回头,只见安广茂翕动着嘴唇。赵无安凑近了,听清他问的是:“为什么杀我女儿。”

赵无安有些无奈,抬头看向那斗笠客。

安广茂重复:“问。”

“为什么杀她。”赵无安语无波澜,眼瞳漆黑。

斗笠客在挣扎的过程中已经被扯掉了斗笠,数个颇健壮的男子强行揪着他往外送。离开客栈的最后时刻,斗笠客猛然大喊:“赵无安!我苗疆八百男儿,定让你一世无安!”

定让你一世无安。

赵无安一笑置之。

他扭头对酒垆后头尚在惊愣的掌柜双手合十,然后又对着客栈里众人恭敬道:“让诸位受惊了。赵某是久达寺居士,感谢诸位仗义相助,他日回到久达寺,定在佛祖跟前为诸位诵上一桩功德。”

安广茂强出十六刀早已力竭,此刻已没了说话的力气。由赵无安帮着背到了楼上的客房里,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鼾声大作。赵无安给他把了把脉,没什么异状,也就放下心来,将他想必是珍爱无比的长刀挂在床头。刀鞘很旧了,划痕累累,还带着洗不净的酒渍与血污。

夜幕深沉,星斗阑干,油灯枯影里,只听赵无安懒懒道:“如果当时那十六把袖箭刺的是我,而没有殃及你,恐怕你爹他也挥不出这震慑人心的十六刀。”

安晴呆呆坐在床头,显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听了赵无安这句不知算不算赞许的评价,愣愣问道:“他有事吗?”

“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又不是郎中。”赵无安自嘲地笑笑,退出房门,并不与这对父女共处太久,“好生休息吧,明日再动身。”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安晴才如梦初醒般地浑身一震,一滴清泪不知如何就流下脸颊,沾湿了鲜艳的红裳。

一共开了两间客房,赵无安自然是独占一间。

锁了房门,把背了一天的大箱子卸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到贴边放到床头,确保处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赵无安才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

官道旁的酒家,住的本就多是远行人,赶早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不多时,赵无安便感觉外面的那些灯火,一一就都熄了。

夜深人静。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就算喜欢我,也没必要把我身边所有女子都杀了吧?还真是一离开那座寺庙,你就能找上门来啊。”

窗外蓦地传来一个清浅的少女声音:“谁要喜欢你这个死断袖。”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赵无安眼底那些杀机恨意不知不觉渐渐散去。他撑着地面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没有办法啊。”

那年四月,草长莺飞。

满身伤痕的少年背着沉重的剑匣,倒在一片不熟悉的土地上。

瘴气缭绕,各种常人避之不及的毒物从他身上爬过。少年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听见一阵银铃叮当。

第二十二章 莫道桑榆晚

少女的声音清清浅浅,听上去很是舒服,此刻却带了一丝抱怨:“我都站这么久了,你还不开窗?”

赵无安从地上站起身,晃悠悠打开客栈的窗子。夜凉如水,月色轻轻洒下,罩在二人身上。俏立在窗边的佳人一袭黑纱,掩住了并未穿多少衣衫的妩媚躯体。窗外并无平台,少女的立足点,不过就是一块微微凸出来、甚至不及半个脚掌之长的木条。

见赵无安打开窗子,她也不见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沿,向赵无安伸出手。赵无安本来是欲拒还迎了一下,看她如此坦坦荡荡地借力,也是无奈,苦笑着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了屋子。

踏进客房的少女总算是松了口气,把那件缠绕全身的黑纱扯去,下面所穿的衣物竟惊人的少。她的身段本来就已足够曼妙可人,而全身上下,除了必须掩体之处穿有衣物,光滑的小腹、白藕般的手臂,还有一双修长的腿都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少女把手伸向头顶,取下了一直顶在头上的数个大小不一的银环。手腕、脚踝以及脖颈都套上了这玎珰作响银环,这才停下动作,与一直注视着她的赵无安对视。

“深更半夜闯进一个大男人的卧房,还穿的这么少,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破天荒地,赵无安居然和她开起玩笑来。

她摇摇头:“我何必怕一个断袖?”

赵无安扬起好看的眉头,奇道:“你从刚才就在说,什么断袖?我可不是断袖啊。”

“别撒谎了。”少女开始叠起那件黑纱,“你是男的,我哥哥也是。这不是断袖是什么?”

赵无安挑眉,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喜欢你哥哥啊。”

少女没理他。

“再说了,既然我是断袖,你何必还追到这里来?”赵无安摊开手,“九年之前,又何必要毒杀那二十九名无辜女子的性命?我最恨无故取人性命之人。桑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无以相报,更难报仇,只能敬而远之。等到你不喜欢我了——”

赵无安一边说着,一边脸色越来越挂不住。因为被唤作桑榆的少女完全没有被人戳破心事般的娇羞之情,只是用她一贯有的那双澄澈眸子注视着赵无安。此刻,那注视里,夹杂了一丝疑惑。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少女歪着头问。

赵无安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问道:“那当年那二十九条人命——”

“都是哥哥杀的。他喜欢你,自然要让你身边没有女子。”少女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也叠好了黑纱,将之平平铺在地上,就蹲坐了下去,问道:“你不睡么?”

“你就睡在这?”赵无安愣愣地看着冰凉的地板。才初入春,就连他方才坐在地上一会,也觉得凉意瘆人。

“不是老规矩吗?”少女微微一笑,“你睡床,我睡地板。”

说完,就枕着黑纱侧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就不再动作。赵无安知道她入睡极快,要是再被叫醒,少不得要发一阵脾气。无奈之下,只能苦笑着跌坐回床沿。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搞了个哭笑不得的乌龙。

是啊,代楼桑榆何等女子,她的哥哥早已是整个苗疆最令女子心仪的大丈夫,自己这中原小生的模样,又不是有多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就轻而易举收获一位少女的芳心,委实是有些难度。

少女的芳心收不到,倒是收到了一颗令人五味杂陈的大男人的心。赵无安心境澄定惯了,即使是听见这么个惨无人道的消息,也很快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代楼暮云为追求他,毒杀他身畔二十九名女子,听上去,也颇符合他那凶狠阴鸷的性子。

赵无安按着剑匣沉思。代楼暮云贵为苗疆皇子,当作朋友自然是百利无害,若是当做仇人,可就得做好与整个苗疆对抗的准备。

回想起斗笠客所说的话,赵无安不以为然地喃喃自语:“到底是谁让谁一世无安?”

二十九个无辜年轻女子的仇,他必须报。代楼桑榆于他有救命之恩,代楼暮云可没有。不过是与整个苗疆为敌罢了,在赵无安一生中,这还不是盘最大的棋。

只可惜,那时候年少轻狂,许多事情还是看的不透彻。

赵无安翻了个身,无奈地苦笑起来:所谓人生三大错觉啊……

他沉沉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安晴睁开眼睛的时候,总算是缓过了昨天的劲儿来。晕乎乎躺下去,饱饱睡了一觉,现在已是旭日高照,这家荒野小店确实心诚意正,即便是中等客房也窗明几净,稻草床铺的尤其软实,一觉睡得十分舒服。她伸了个懒腰,想想今天送完赵无安回寺,就可返回清笛乡,一时间赵无安不能随便吃东西的叮嘱也忘了大半,揉了揉肚子,就开始思考今天的早点。

对床的安广茂睡得迷迷糊糊,但显然已是睡足了,打着哈欠就准备从床上坐起身子。安晴一翻身坐起来,穿上昨日那件窄袖流云绘雀罗衣,兴冲冲地冲老爹招呼道:“吃什么?”

在军伍之中住惯了的安广茂至今仍没什么富贵习气,揉揉眼睛搓搓脸,信口道:“馒头稀饭。”

“得嘞。”安晴高高兴兴跑出门去,遇上昨天那个端炒鸡蛋的小厮正端了一脸盆热腾腾的水要进来,见她出来了,忙不迭点头道:“女侠,洗漱水!”

“谢啦。”安晴开心地哼着小曲,“我不是女侠啦。”

“哎,你爹可厉害着呢,一定是个大侠!”小厮真诚地赞叹道,满眼都是崇拜。

安晴噗嗤一笑,指了指半开的房门:“他就在房里呢,你去给那大侠送洗漱水吧。”

挥别了满怀大侠梦的小厮,安晴哼着曲子走到赵无安门前,敲了敲房门。一夜睡得极好,再加上今天怎么说也得与赵居士挥手告别了。本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念头,安晴决定问一问赵无安今早想吃些什么。

隔着门就听见赵无安懒懒地舒展筋骨的声音,半晌门才打开。赵无安显然睡得也不错,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嚼了两口毒鸡蛋的缘故,脸上还是略显疲态。安晴冲他打招呼:“早啊,吃什么?”

赵无安不愧是赵无安,一点受宠若惊的自觉都没有,歪着头认真看了看她,似乎是不太敢确定:“你还敢吃东西?”

安晴无奈道:“凶手不是都被抓住了嘛。”

赵无安又思考了好一会,突然道:“也对。”,扭头对着房内道:“桑榆,你想吃什么?”

穿得无比清凉的少女正俯身在床前琢磨那个大匣子,随口道:“盐水鸡。”

安晴面色惨淡地后退一步,呆若木鸡惊恐道:“金金金金金……金屋藏娇?”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是哪来的啊!你还是个居士呢居然这么不要脸和和和这么个……这么个……年轻女孩子睡在一起!我我我真是看错你了!”安晴红着脸大声嚷嚷。

清晨的走廊里,这一声惊呼着实突兀,隔壁房里的小厮都探出身子来,关切地问道:“女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安晴气急败坏地辩解,一扭头又看到赵无安一脸的理所当然,只觉得他脸上爬着许许多多令人生厌的虫子。

“我脸上有什么吗?”赵无安不解地问。

“没有!”安晴冲他重重喊起来。一句话喊完,安晴气呼呼地跺着脚冲下了楼。一早上的好心情不谈被破坏殆尽,三观倒是被刷了个透彻。

万万没想到啊,年轻的道貌岸然的佛门居士,居然还是个无女不欢夜间饿狼!

草草要了几份馒头稀饭,故意没要赵无安的那份,安晴趴在桌子上啃着馒头,完全不在乎下没下毒。。清早店里空爽的很,店门大开,南风穿堂而过,朝日霞光万丈,洒在青砖之上。虽然发生的事情让人很难快意,但这确实是阳春,确实是很值得惬意的日子。

三个人依次下了楼,坐在桌子四边。赵无安依然一丝不苟地背着那个大匣子,浑如背着一只龟壳。被唤作代楼桑榆的少女拉过凳子,坐在了靠近赵无安的地方。她和赵无安两人脸上都神色如常,举手投足却亲昵得很,宛如多年相识。

安广茂一如既往地打着几千字的腹稿,并未出言询问。一大早就被吓了一跳的安晴也鼓着腮帮默默拿筷子戳馒头,斜眼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少女。

穿得清凉倒是其次,重点是这个姑娘生得确实美丽。皮肤白皙细腻不说,五官也是恬雅精致,一双翦水眸十分灵动,宛如有一对锦鲤在其间游弋。顾盼之间并无刻意矫作,举手投足都分外平实自然,或许这才是这个姑娘最大的魅力。

清早店里人并不多,不过仅有的几桌食客的目光,也大抵被吸在了代楼桑榆身上。

赵无安颇没自觉地抢了安晴碗里一个馒头,并且无视了安晴杀人的目光,把馒头一掰两半,分给身边的代楼桑榆一个,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懒懒道:“你在这儿的话,你哥就不会派人下毒了吧?”

代楼桑榆认认真真地小口吃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听赵无安问话,想了想,才道:“反正应该没人敢在我面前下毒了。”

安广茂没什么反应,安晴颇为不解地摊开手:“什么意思?你跟素不相识的凶手的妹妹同房……啊呸,同住一房过了一晚?”

赵无安斜眼瞥她,不满道:“我和桑榆认识十一年了。”

安晴被噎的哑口无言。

代楼桑榆仍是没什么反应,小口吃着馒头,大抵是咽不太下去,转头对赵无安说道:“想喝水。”

“应该有粥吧?”赵无安看了看安晴和安广茂面前的两碗粥,眼角余光瞥向安晴。安晴受不了这种注视,可怜兮兮地扭头望向老爹。安广茂愣了愣,冲着柜台后面的掌柜喊道:“再来两碗稀粥。”

很快小二又端上两碗粥来,摆在赵无安和代楼桑榆面前。代楼桑榆道了声谢谢,就捧起粥,直接凑着碗沿吞咽了起来。在安家父女惊愕的眼神中,没过多久就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末了舔了舔嘴唇,看向赵无安。

赵无安吃东西可谓是慢条斯理,半个馒头到现在都没嚼完。见代楼桑榆意犹未尽,也并未惊讶,只是将自己那碗粥推到了代楼桑榆面前。

代楼桑榆双手捧起碗,又是一饮而尽。

放下碗,她的目光直勾勾朝向安晴而来,安晴被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明白这尊大佛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赵无安道:“再分她几个馒头。撑不死她。”

安晴颤颤巍巍把盛馒头的大碗往代楼桑榆那边推了过去。眼见代楼桑榆小口小口吞食着远超出她的体型所能承受的食量,安晴不禁愤愤然:为什么偏偏有些人,怎么吃都不胖?

把四人份的馒头给吃掉,赵无安倒根本没吃多少,安家父女也只吃了个半饱。代楼桑榆瘪瘪嘴,郁闷道:“还是想吃盐水鸡。”

“这种山野小店,就是有盐水鸡,也做不出滋味来。”赵无安淡淡道,“你若想吃,下次我们去你胡大哥的地盘,让他带你去吃盐水鸡。”

赵无安话没说完,代楼桑榆忽然“啊”了一声,正色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赵无安:“我想起来,这次我来找你是干什么来了!”

安家父女面面相觑:合着你之前一直不记得为什么来找他?

赵无安本来以为代楼桑榆是前来毒杀安晴,不过既然杀手是代楼暮云派来的,为何代楼桑榆会出现在此处,他还真忘了考虑。他看向代楼桑榆:“为什么来找我?”

“就是胡大哥,他听说你终于下了山,就想请你去两浙路玩玩。”代楼桑榆神情认真,宛如背书一样转述着某人的话,“顺便,那边出了起大案子,想请你去看看。”

赵无安哭笑不得:“他是想请我去查案,你是想吃盐水鸡。别是你们两个早就达成了什么交易,好把我给骗过去吧?”

少女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睛闪闪有神地望着他。

赵无安背起剑匣。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第二十三章 一剑断山

“我真的好奇怪啊,你说他今年才多大年纪,怎么忽然就有了青梅竹马?”

“爹你想想看,一个居士,在山上住了十年了,应该没怎么见过女子吧?突然有一个这么闭月羞花的姑娘到你面前,邀你同行,他肯定把持不住啊!所以我觉得,一定有阴谋!”

“我倒不是心里不平衡啦,就是觉着,赵居士他也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放任他一个人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过意不去对不对?我知道代楼桑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孔百桑也不像呀?人不可貌相嘛,我总觉得……”

安广茂动了动胡须:“看路。”

话音未落,安晴就“啊呀”一声踩到一块顽石,不负众望地崴了脚。安广茂无奈地摇了摇头:“赵居士是明白人。他做的事情,自有自己的考量。”

安晴一边揉脚一边嘟囔:“我就是不太放心那个代楼桑榆嘛……毕竟,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仅仅因为代楼桑榆一句话,赵无安就果断地告辞安家父女,也改变了之前的既定路线,不回久达寺了,直接取道南下,就要去江南。

原本觉得赵居士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不会轻易冒险,可是不带一文钱穷游江南,好像也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安晴自语道:“我还是觉得……”

“看路。”安广茂无奈。

——————————————

江南道,准确说来是江南西路,与淮西路毗邻。要想去到两浙路,江南也是必经之路。

代楼桑榆白天仍是披了一袭黑纱遮住肌肤,却遮不住玲珑的曲线。走在路上,仍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好几人悄悄跟在前后,只为多看两眼。

赵无安不以为意,兀自背了剑匣前行,丝毫不去关心代楼桑榆是否受了委屈。代楼桑榆看着糊涂好欺负,不过苗疆出来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好欺负的。

更何况,代楼桑榆还不是一般的苗疆女子。虽然性情与兄长相去甚远,她终究还是苗疆公主,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磨难可不比赵无安少。

在路边一座茶坊休息,草草借阅了下邻桌江湖人士的地图,赵无安伸手敲敲桌子,一脸忧愁地看着大口喝茶的代楼桑榆,摇头道:“不妙啊,不妙。”

“怎么了?”代楼桑榆问。

“我是在寺庙里住惯了,现在身上可谓是身无分文。”赵无安苦笑,“就凭你这点银子,我们两个人想要登上去两浙路的船,恐怕是痴人说梦。”

代楼桑榆侧了侧头,道:“如果只是横穿江南路,直接进入两浙,我记得距离很近。”

“那样的话,沿途便全是陆路,时间其实比起走水路还要久,在路上饮食住宿花去的盘缠就会更多。不精打细算一番的话,我们可能是少不了饿上几天了。”

代楼桑榆揉了揉肚子,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小声道:“我可以少吃一点儿。”

也就只是一点儿罢了。赵无安苦笑着摇头,并不戳破。反正来路再艰难,那也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正是春日午后,风和景明的时候,坐在小茶坊前,饮一杯清茶,倒也惬意。

赵无安径自道:“你那个胡大哥,还真是不靠谱。不知道兄弟我这些年来没什么积蓄吗,也不赞助一点儿。”

代楼桑榆使劲点头。

虽然嘴上这么说,代楼桑榆看着也一脸来劲的样子,其实打心眼里,赵无安倒还真十分想念胡不喜。

转眼那已经是接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塞北秋来塞草肥,牛羊滚滚追风去。胡不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握着那把从来不舍得让赵无安碰的胡刀,一刀便刮去半里的秋草。

赵无安小时候就是一副懒散的性子,随便躺上一只老牛的背,也不管它去向何方,是狂奔求偶还是低头啃草,就这么躺在背上,遥遥望着湛蓝的天,等到日头自东而西,天边被红霞晕染,等到满头大汗的胡不喜从一大群牛羊当中找到他,再把他揪回旗营。

那个时候,总是坐在火炉旁织衣服的妇人就会温好一大锅肉汤,犒劳放养了一天牲畜的两个少年。妇人的眉头总是紧锁的,但对他们说话的语气,总是温软的。她守在边塞,至少守了十年,也不知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她现在会在何地呢?或者说,她的白骨,现在葬身何处?赵无安甚至都不愿去想这些事。

歇够了,二人正准备出发,就看到路前头一大群人骂骂咧咧走了回来,其中不乏有几个之前对代楼桑榆上下目光的。赵无安心下奇怪,为了看个姑娘,都愿意往回走了吗?

“真是背运,好端端的滚什么石头。”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剑客,一脸的闷气,走到茶坊歪头坐下来,“小二,来两杯茶解渴!”

赵无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抵是前头山口有巨石滚落,拦住了路,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士无力开山碎石,只能等官府派人前来修缮道路。这一修,又不知道得等上几天。

当即茶坊里就有人讨论起来,是否要绕过这边,另寻他路。

一个满面胡须未曾修理的中年刀客叹了口气:“哎呀,再过没多久,就是余杭肖孟二家的聚贤酒宴,如今这路一堵,还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邻桌有个剥着瓜子的青皮哼了一声:“哎呦呦,阁下这口气,摆明了是想去肖宗主和孟夫人前头秀上两手啊。那又能怎样?那清贵的孟夫人还能帮你吹箫不成?”

他刚一说完,身边就有人附和:“你还真别说,我听说啊,肖宗主的夫人虽然是徐娘半老,不过风韵犹存,比起一些二八少女来,还要更胜一筹嘞!尤其是那胸脯,啧啧……”

嗑瓜子的青皮没好脸色地踹了他一脚:“去去去,净说些荤话,你是看到过还是摸到过?老子最不要听这些屁-话。”

明明自己是荤话连篇,反倒教训起手下来。赵无安无奈一笑,不愿再在这处茶坊久待,背起剑匣,唤代楼桑榆起身,走上官道,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嗑瓜子的青皮吼道:“别去哟!小哥是聋了还是瞎了,就算带着个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石头你也砸不开的!”

赵无安不予理会,兀自前行,代楼桑榆跟在身后。一茶坊的人都眼看着青皮讨了个没趣。那青皮本意是想讨讨代楼桑榆的注意,却不想两人都装聋作哑,一时间被茶坊中众人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心中一恼,一抬脚踹翻了面前一张桌子。

先前的中年刀客抬起眉头来,冷冷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青皮恼羞成怒道:“拿着把刀装腔作势,也没见你有多厉害。来啊,只要是个带把的,有本事今天就把老子砍翻在这儿。要是不敢,就跪下磕个头,喊两声爷爷,老子今天也就放过你。”

中年刀客忽然道:“喊得挺响,那我就认你这个孙子。”

喊两声,“爷爷”。

一众人哄堂大笑。青皮失了颜面,再没有说话的心思,猛然就往那刀客扑了过去,刀客也腾然起身,拔刀而出。

清冽刀光晃眼。

赵无安缓缓前行。身后发生的事,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并不多加在意。代楼桑榆本身性子便是冷淡,更不会对此有何想法,赵无安也十分放心。所谓江湖,所谓鲜衣怒马、山岳朝霞,世人所言的快意恩仇,其实大多便是这刀客与青皮一般,不过小小几句口角,不过一场械斗。

这样的江湖,赵无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说到底,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他自知力量有限,救不了所有人,也无法遏止所有罪恶。但他会竭尽所能。

山下处处是江湖。清笛乡是,这茶坊亦是。无论今天茶坊中是否会出人命,又会出多少条人命,赵无安虽然心中有恸然,也自知无法阻拦。

走了片刻,巨石已经挡在面前,代楼桑榆自觉地退后,离他远了一些。

赵无安苦笑:“你倒是会省功夫。”

代楼桑榆理所当然道:“不从这里走的话,岂不是更来不及了么?”

“也对。”

赵无安放下剑匣。

随着他开口轻唤,六剑依次飞出剑匣,悠悠悬空。赵无安把匣子放倒,打开底部,从里头又抽出一把剑,双手交握。

刃长五尺,面宽二尺,握在赵无安手里,显得分外不协调。就像是一个七岁孩童,握住了足以开天辟地的巨阙。

巨剑微微作响,如故人重逢。

赵无安微笑道:“好久不见了。”

他一跃而出,一剑劈断了横亘道路的巨石。

(青鬼篇 完)

洛神 第一章 遇刺

五十四年前,西北造叶国残阳城。五月初四。

城中空无一人,城外,血衣剑客眼神凄厉。

“把她们交出来。”剑客的声音冷得像是从阿鼻地狱归来。

城门口的黑衣小个子握着刀战战栗栗,项带佛珠的老僧双掌合十,一声佛号宣出,震响四方。

剑客皱眉厉色,抹去眸中痛苦神色,猛然提剑高高跃起:“找死!”

此刻风过荒野,天地苍茫。

银甲红马的将军手持红缨长枪,自阴暗处一跃而出。

黑衣的小个子长刀离手,老僧甩出佛珠。城中掠出一对极其相似的影子,剑光暴涨。

剑客身后的地面猛然掀起沙尘,尘埃中三人衣袂飘飞,出手皆是紫电惊雷。

一百步外的山崖之上,戴着狐狸面具的锦衣猎手不动声色,飞箭离弦。

剑客的眼神冰凉,面对九人夹攻,未有丝毫惧色。

手中有剑,何故惧这世情冷暖?有人阻我,拿剑劈开便是。

城外一阵大风刮过。

五十四年前的五月初四,造叶国的残阳城,有人一袭血衣,巨剑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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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蝉鸣,田野蛙声。

背匣的居士一袭白衣早已风尘点点,苗疆少女也被迫披上一件麻布大衣,遮住令所有男人都按捺不住的身材。

“热。”代楼桑榆苦着脸小声说。

赵无安无奈地笑笑。

二人一路行来,早数不清代楼桑榆被路边好事男子搭讪了多少次,也数不清为此浪费了多少功夫,绕路也好早行也罢,赵无安确实是被折腾得够呛。再加上不少自诩富家浪荡子的少爷们对他冷嘲热讽,赵无安终于决定在这越来越热的当口,给代楼桑榆买一件大衣。

总算是稍稍清静了几天。不过代楼桑榆确实是吃了点儿苦头。天气越来越热,她倒穿得越来越多。

此刻二人漫步在桑阴下的溪边小路,对岸林立着青砖白瓦的流水人家,屋檐斜斜,小桥横架,水车汲水声淅淅沥沥,耳畔蝉蛙交替,一副江南景色,山水如画。

“我可是快十年没走这么远的路了。”赵无安一手搭在背绳上,感叹道,“等会见到胡不喜,可得好好宰他一顿。叫他这么尊贵,还让我去找他。”

代楼桑榆没说话,只是悄悄揉了揉肚子,瘪了瘪嘴。

赵无安敲打似的,伸手拍拍她的头,“忍着点,这里已近两浙边境,距离老 胡说的地方应该也不远了吧。”

“可是至少还得走半天吧……饿了。”代楼桑榆难过地道。

赵无安叹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啊……银子不是半个月前就花掉了吗?”

其实光靠两人出发时带的那点钱,能走出淮西路就算不错了,想要前往两浙不吝于痴人说梦。还好一路上有不少痴情男子,不惜散尽路费也要陪代楼桑榆同行一段,只是这种时候赵无安就难免得拉开距离了。在对代楼桑榆强调了数次“二禁三不准”之后,赵无安也就放心让代楼桑榆出去骗钱,自己餐风宿露,倒也不觉得有多苦。

代楼桑榆到底争气,每次离开几天,都能带回来好久的开销,虽然看上去傻傻呆呆,但是赵无安说过的话她也没有记不住的,对这点赵无安很是放心。就这么走走骗骗,两人总算是接近了两浙。

江南不似淮西,大路小路,总是很少有荒无人烟的地方,即使是走入深山,取道峡间,也往往能在半山腰上看见炊烟几许,听见浣衣叮当。

即便是现在这小镇,走在百株桑树绵延而成的一片长荫下,脚底青石碎碎,遥遥可见对岸雨打芭蕉绿,风吹樱桃红。有一位白襟沾花的浣衣女正侧坐溪畔,捣衣声玎珰,声声入耳,皓腕凝霜雪。

饶是曾见过三千山水的赵无安,也难免被这景色打动。前人所说未老莫还乡,并非虚言。

他对代楼桑榆感叹道:“这一趟江南游,倒不算太亏。”

代楼桑榆点点头,没说话,也不知到底会到了赵无安几分意,兀自前行。赵无安哑然,代楼桑榆这幅模样,多半是没饭吃,正在生着闷气。他了解代楼桑榆的性子,也不自讨没趣,伸手握住背绳,紧了紧背上的剑匣,大步向前。

过了没多久,代楼桑榆忽然伸手指着前方:“寺庙。”

赵无安闻言向前看去,果然看见前头半山腰上,袅袅升起青烟,隐隐能看见一座浮屠,撞钟声悠远。江南大多平原,即使有山,也小小平平,不需费多大力气便可登上,绝无横断八百里的壮阔。赵无安便提议道:“遇佛则拜,过寺则参,见僧则宣。既然我也算个居士,不如去寺中参拜一番?”

见代楼桑榆眼中闪烁雀跃,赵无安苦笑点头道:“知道了。化缘还能化到僧人身上,只怕也只有你了吧。”

二人加快速度,向山上走去。代楼桑榆若是认真起来,步子也不见得慢。天知道她从苗疆出发赶来淮西找赵无安,只花了多久。苗族代楼家是号称善易容、善毒蛊、善潜行的“三善世家”,代楼桑榆全速奔跑,赵无安还真不敢说一定能追的上。

只不过代楼桑榆懵懂,赵无安懒散,两人在一块行路,还真是不慢才怪。

此刻在食物的诱惑下,代楼桑榆难得地奔跑了起来,身形快如疾电。赵无安心下苦笑,步子不急不缓,却也保持着没被落下太远。

山路并不陡峭,不过一炷香多些时候,代楼桑榆就已经跑到了寺庙前,回头看看赵无安还落在后头,嘴角塌下去,颇有些不高兴。

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小僧人正拿这把比他还高的大扫帚,清扫寺前的落叶。见突然来了位女施主,欲前不前的样子,双手合十道:“小寺恭迎贵客,施主有何贵干?”

代楼桑榆想了想,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小僧人,又抬起头想了想,直截了当说道:“吃饭。”

小僧人愣了愣。一是看见了代楼桑榆黑纱下的清美面容,顿时惊为天人,二是听见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说出吃饭二字,不由更加怔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吃饭。”

就在代楼桑榆全无自觉地与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僧对峙的时候,背匣的赵无安总算赶到了寺庙前头。他双手合十,笑道:“在下是久达寺的居士,俗家名赵无安。憧憬当年蜀地十愿僧云游三千里,亦正在云游神州,初到江南,便遇见这位出游时与家人失散的女施主,遂同行一段。二人均是身无分文,实属无奈,才来叨扰贵寺。能否提供些食物,我们吃完便走。”

小僧人打量着这个微笑的居士,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背着个硕大的匣子,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但是寺庙向来敞开四方大门,小僧人也就放下疑虑,开门道:“那么二位请进吧。各位师叔师父应该已经用完早膳,剩下些残羹剩饭,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赵无安淡淡道:“哪里哪里。多谢贵寺相助,在下日后回到久达寺,定诵上贵寺功德于师尊。”

这种话,当然是随便编编。他什么时候回久达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与代楼桑榆走进寺庙。这寺庙确实不大,前院天王殿后院地藏殿,再加上院后的七层浮屠,两侧偏院几间禅房,就没了其他建筑,和久达寺简直是云泥之别。

进了庙便有几个僧人投来疑惑但不减和善的目光,小僧人替赵无安说了请求,得到首肯之后,便领着二人走进其中一间偏院,进了厨房。厨房极为宽敞,灶台摆在一角,另一边就是一张长桌。此刻大多数僧人已经离去,桌上碗筷随处摆放,赵无安不禁皱起眉头。

尽管他在久达寺里算得上离经叛道的,也知道吃完了饭得自己收拾的规矩。不过小庙自有小庙本身的规矩在,赵无安也没太过在意。在小僧人的帮助下收拾出一块地方,盛了两碗厚实的粥,端到代楼桑榆面前。

代楼桑榆仰头看他:“你不吃?”

赵无安一本正经道:“我去拜码头。”

新到一地,总得见见当地的尊者,好歹也能知晓一下江南佛寺的状况。赵无安自称居士,久达寺对他也是纯属放养的态度。但是既然下山,就不得不留个心眼。代楼暮云是不会再出手刺杀了,但是对别人,赵无安可放不下心来。

他对小僧人温言道:“敢问贵寺方丈在何处?无安初来乍到,想拜会一番。”

小僧人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居士还真挺有礼貌,爽朗答道:“方丈他现在一般都在佛塔上诵经,午后才会出关,我们一般不去打扰。如果居士愿意等的话……”

赵无安点点头:“好,多谢了。”

反正代楼桑榆也得吃上好一会。

无论哪里的寺庙,没有特殊情况,总是不会禁止外人踏足的,只要来客足够安静。

赵无安当然不是会折腾出大动静的人,在寺院里静默前行,偶尔擦剑而过的僧人也并不感到意外,假若视线相撞,赵无安也会礼貌地点个头。从墙下小道里绕过天王殿,再取道侧路,不一会就到了浮屠前。

佛塔高耸,坐地却只是很小一圈,四周隔了半丈的地方,砌起一尺多高的环墙,仅空出六面之中一面,可供人坐下歇息,又有圈住佛家大智慧之意。赵无安抬头看塔名,春夏。

赵无安径自笑道:“不取春秋之大意象,反而名为春夏。这山间小寺,还真有出人意料之处。”

身后忽有鸣凤之声。赵无安敏锐转身,三尺青锋自身前堪堪划过。

遇刺。

赵无安面色不变。

第二章 丙字十一号的终结

其实一路走来,这种事情,早该发生了。如果一直不来,赵无安反而会感到奇怪。

投入的人力再多,消息传得再快,也是有局限的。网撒的越大,洞也就越大,也就越容易出现漏网之鱼。赵无安与代楼桑榆时而同行时而分开,路线也因为跟着那些富家子弟而飘忽不定,难以追踪。虽然白衣背匣的形象如此显眼,但赵无安天生长相没什么特点,只要不和代楼桑榆走在一起,对方就很难确定。

这么看来,这个在四海之内遍地生根的刺客组织,也挺仁慈的。

赵无安退到环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蹩脚刺客,毫无笑意。虽然确定对方打不过自己,但赵无安了解那个组织的果决狠厉。不到万无一失,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此刻,春夏塔前,拿着剑的新手刺客黑衣蒙面,站在一棵老桑树下,一阵风来,头顶桑葚滑落,再配着他那光天化日之下不能更显眼的黑衣,显得分外滑稽。

“你输定了。”赵无安说,“有什么要说的吗,比如,你的主子是谁?”

刺客知道自己注定没办法完成任务了,粗着脖子喊道:“我是不会出卖雇主的信息的!”

赵无安哦了一声,见四下无人,驭剑出匣一柄采桑子,悠悠悬于身前。

黑衣刺客吓得面色一白,后退了半步,但想想也无路可逃,于是就像是孤注一掷般,大喊着举剑跳杀过来。

以赵无安的驭剑术,要想杀掉这个黑衣刺客简直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不过面对刺客这一舍生忘死的攻击,赵无安像是忽然怕了一般,收剑入匣,身形踏地后撤,退到塔前。

一支羽箭擦着面颊飞过。赵无安冷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几手。”

前院地藏殿的位置,遥遥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不多,三手罢了。”

赵无安身侧,地面青砖忽然翻起,一个身形灵活的蒙面人出手便是寒光百点,直逼赵无安而来。赵无安转身卸下剑匣,一匣子就往那刺客脸上招呼过去,把他给打飞出去。那些暗器刺中剑匣,就如瞬间刺入大海,失去所有力道,纷纷滚落而下。

挡住暗器不算什么,匣中剑意最盛之时,足可逼杀寻常武夫。

打飞了抛暗器的刺客,赵无安并未停手,一转身就把春夏塔的大门给砸开,飞身而入,剑匣举在面前。

隐匿在门后的刺客猝不及防,手中的连珠弩都没来得及发射,就被赵无安当头一敲,拎起身子扔出了窗外。

坐在春夏塔正中的方丈睁开眼睛,十分疑惑地望着这个忽然闯进来的白衣人。

“打扰了,我是个居士,从久达寺而来。”赵无安草草介绍完,调动起全身力量,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门口。

最后一手,会从哪里来?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不是没听过。赵无安自幼对人的声音极为敏感,尤其是这些人的声音,他只要听到过一次,就会一辈子都记住。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那个男子装成个商人,领着一家老小,来到过久达寺。看着像一团和气地,想为所有家属分别求支签,分散了一家子人,去到各个禅房。

那时候赵无安死死趴在房门背后,把匣子护在怀里。其实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法把这匣子合抱住,当时仍是少年,做些无谓挣扎罢了。

那些所谓的家人里里外外查了整整两天,两天里赵无安未曾踏出过房门一步,也就粒米未进。有师叔前来问安,赵无安只是淡淡敷衍。

他知道自己如今为何能够站在春夏塔中,那是无数人,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他未有一天放松过武道,今朝已入三品境界,在他这个年纪到达三品,并非前无古人,赵无安的天赋也不算惊才绝艳。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得用剑,去消灭所有敌人。

而这一天其实早就该来了,他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脚步声。

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桑葚树下,身前站着四个被赵无安教训了一顿的刺客。

赵无安在看到他的脸的瞬间,脑海中回忆起了曾经的见闻:“谢五手?”

猛然,身后有巨力袭来,一掌拍在神道穴,赵无安的身子当即向前,飞出了春夏塔,一口鲜血狂吐,染红了春夏塔的环墙。

垂暮方丈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道:“阿弥陀佛。”

赵无安难以置信地回眸。

中年男子冷笑道:“阁下又是有何自信,会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该不会你如此天真地以为,佛门中人,边都是慈眉善目,全无心狠手辣之辈吧?”

空门不空。

这点赵无安早有体会,只是未曾想到,山间一座佛寺的方丈,也会是这个组织中的人。

面前这个叫谢燕的男人,是当今大宋棋坛上排行前十的好手,据传他下棋,只需要下前五手,便可定终局胜负,人称谢五手。谢燕当年赴京参加棋会,天下都在宣传,赵无安在寺庙中,也见过此人的画像。

如今他也只用五手,就让赵无安结结实实吃了一掌。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能驭剑悬空。”谢燕的声音阴冷,让人十分不舒服,“在大宋的这座江湖之上,古往今来一甲子,又有几个人能驭剑悬空?你的修为,似乎超出我的预料。”

“但是如果你真的那么强,就不会被刚才这一掌拍得鲜血直吐了。驭剑确实是秘法,那些剑客勤勤恳恳修行,可是再给他们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参悟此术。你年纪轻轻,驭剑之术如此娴熟,必然是得了传承。但成也萧何败萧何,也正是因为这个传承,你品阶虽高,却在剑道上一股脑扎进去,看不到更有用的武学之术。真刀实枪打起来,你可说还不如一个四品高手。”

谢燕悠悠走到赵无安身前五步,停住,语气戏谑道:“亏不亏啊?为了练这只有空架子的驭剑,你白白废了成名江湖的机会。以你在武道上的砥砺,即使现在只有五品,将来也不可小觑。何苦练剑?”

赵无安撑起身子,一手攥紧了剑匣的背绳。突如其来受了一掌的缘故,赵无安的脸色很不好,牙齿猩红。饶是如此,他仍然淡淡道:“身受故人恩惠,秉故人遗志,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谢燕蹲下身子,以便和他对视,直白道:“交出白头翁,自断右臂,我留你和那小姑娘一命。”

“那可真是对不起。”

谢燕一愣。

“这两个条件,包括桑榆的命在内。”赵无安左腿撑地,咬牙直起身子,轻抬左手,“我一个都不会让。”

谢燕猛然退后,怒道:“给我上!”

方丈身上袈裟掀动,双脚不见迈动,身子却在极速逼近赵无安。他面前四个黑衣刺客也一跃而上,将赵无安包围。

赵无安开口轻唤:“采桑子、鹊踏枝、苏幕遮、虞美人、菩萨蛮。”

五剑出匣,剑意环绕周身。

赵无安瞥了眼尚自狞笑的谢燕,波澜不惊道:“我想,以你的完备之计,应该也已经派人去杀桑榆了吧。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贵组织又要多一具尸体了。”

——————————————

屋檐之上,嘴里咬着短刀的丙字十一号眼看着那个穿大衣的小姑娘就快把一桶粥给喝完,激动之余,又有些无奈。

虽然作为刺客,铁石心肠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杀人技艺,但丙字十一号还是不太愿意手刃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既然谈不上怜香惜玉,丙字十一号觉得还是找个机会一刀毙命,省得给这美人痛苦为好。

更何况,这次的任务简单,报酬却丰厚。上头已经答应了,只要这次任务成功,丙字十一号就能划到乙字组里头,那可真是麻雀上树变凤凰。甲乙两字号的前辈们,就不需要再事事听组织的分配了,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接受任务,也能单方面跟雇主联系,虽然仍受着条条框框的规矩,但可谓是自由了许多,油水也多了不少。

想到这儿,丙字十一号就下定了决心。干呗,这可是一劳永逸的活!

丙字十一号跃下房梁,几乎毫无声息。代楼桑榆仍然专注地喝着粥,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异状。

丙字十一号取下嘴里短刀,慢慢前进,依旧没有任何声响。眼看已经接近了代楼桑榆,他正准备举起手里的刀,忽然脚下一痛。

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只拳头那么大蜘蛛,正狠狠咬在他的鞋面上,把布鞋咬破,叮住了他的脚拇指。

这年头,蜘蛛都这么厉害了吗?丙字十一号皱了皱眉头,准备悄悄扫去那个蜘蛛。俯下身子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地愣住了。

全身,尤其是被咬住的左腿,似乎……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

丙字十一号正惊讶着,就看见旁边一块青砖的缝隙里,猛然爬出来一只鞭子那么粗的蜈蚣,顺着他的腿往上爬。丙字十一号瞪大眼睛,想甩开这蜈蚣,却发现右腿也动不了了。

这时候,一直只顾着吃饭的姑娘总算回过了头来,眼底并无惊讶,只是稍稍带点惋惜,咂咂嘴,似乎是在回味刚才的粥,问道:

“他们让你来杀我,难道没告诉你,我周身五尺,遍布毒虫吗?”

丙字十一号张开嘴,却发现声带已经坏掉,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普普通通的青砖,忽然变得恐怖异常,无数不知名的虫子翻出砖下,接二连三跳到了丙字十一号身上。

苗疆炼蛊,九虫为一毒,九毒为一魁,九魁为一蛊。每九蛊,代楼桑榆才从中挑选一个,吞入腹中。

曾经无数次被丢进遍布蛊虫的陷洞中、接受百虫噬身的少女,漠然地看着代号为丙字十一号的刺客,被层层毒虫吞噬。

第三章 白衣溅血

赵无安倚在树干上,抬头看见紫色桑葚摇摆。

他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一半,脚下倒着两名刺客,而最开始那个向他射出一支羽箭的,以及从地底钻出抛射暗器的刺客,依然与方丈并排站立。

谢燕遥遥冷笑:“你今天是逃不出这儿的。”

“有个问题很奇怪。”赵无安淡淡道,“为何偏偏在这家寺庙布下天罗地网?我并非看到寺庙,就会进入参拜。”

“你以为呢?我们的消息传递虽然严格,也不是没有灵活之处。不巧江南道就是我的管辖范围,十天前就已经盯上了你。这十天来你们走的路,没有一步不是在我们的算计之中,直到现在,才算是收了网。”谢燕傲然道,“交出白头翁,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你倒是看到我驭出白头翁了吗?”赵无安指了指环绕身前一圈的五把飞剑,“谁和谁既往不咎?”

谢燕冷厉道:“不到黄河不死心。”

持弓刺客同时上弦三箭,灵活刺客向赵无安奔来,路径多变。方丈依旧岿然不迈步子,身形却在向着赵无安逼近。

赵无安轻轻挥手,气机流转,三剑攻向持弓刺客,大开大阖的菩萨蛮则挡在灵活的刺客面前,他自己上前一步,握住采桑子,猛然送向方丈胸口。

方丈举臂抵挡,一下扣住赵无安右臂,而后左手探出,在赵无安右肩又下一掌。赵无安退步闪过掌击,却不能避过凌厉掌风,身形再退。方丈猛然提气赶上。

持弓刺客的三箭被三把飞剑挡下,赵无安左手手指遥遥控制菩萨蛮,竟然也将灵活的刺客挡得无法近身。

赵无安绕树退却,方丈凌厉掌风始终跟在身侧,不曾被甩开。赵无安退去二十步后,气机猛然一散,身形倒飞出去。

方丈皱起眉头,但是机会难得,来不及多加思量,搁置下一直运转的佛家轻功,足尖点地,向赵无安追去。

赵无安轻笑:“终于。”

采桑子离手,与身体倒飞的方向截然相反。

以足尖作为发力点的方丈此刻全速前进,见到采桑子进攻,立刻御气闪避,但是在空中无法完全避开,仍是被采桑子刺中左肩。

摔在院墙角落的赵无安左手猛然握拳,采桑子气机迸裂,方丈肩头喷出一丈鲜血。

“佛家有佛陀一苇渡江之说,看上去是个轻功,实则是心法。以气机匀称环绕周身,能足不动而行路,也可遮蔽周身气息,一开始确实骗过了我,让我以为你没有武功。”赵无安口吐鲜血,强笑道:“但它的劣势也是匀称。讲究收放协调,我刻意打乱你的节奏,就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停下这套心法。”

采桑子灵巧飞回赵无安身边,方丈淡淡道:“强弩之末。”

谢燕怒道:“给我上!”

话音未落,菩萨蛮将那一灵活刺客当胸穿透,死死钉在桑树之上。桑葚坠落,地面宛如鲜血淋漓。

赵无安冷冷道:“菩萨蛮最善力战,你实在是吃了个大亏。”

只剩下持弓刺客,怔怔望着谢燕,不知如何是好。赵无安此刻细细看着,那竟然还是个女子。

谢燕显然已经怒极,伸手拿过持弓女子手中长弓,不动声色搭箭上弦,狞笑道:“我倒不信,你连驭五剑已经过了三炷香,还能如当初那么迅捷地躲过这一箭。”

赵无安神色凝重。五柄飞剑悬于身侧,微微颤抖。

谢燕猜的不错,驭剑全靠气机加持,要想增加驭剑的数量,内力必须先提上去,赵无安有三品,那也是占了当今以内力论品阶的甜头。加上飞剑各有玄妙之处,即使是放开心境不去操控,自己也能杀出些味道来。现在鏖战三炷香,就五把飞剑的数量而言,赵无安内力已近油尽灯枯。

要真有三品高手那种技艺,也不至于和苏青荷战个一百招了。十招之内,定然取胜。

谢燕拈弓搭箭,左目微眯:“让你看看,一个大国手,该是什么样子的。”

一箭射出。

气机已封锁赵无安上下左右。

所有可以逃窜的地方,箭风皆能重伤赵无安,躲避只是无用之举。谢燕这一剑少说也有二品高手的实力。高手过招,何须招式繁杂,一箭之中,自可让你无路可逃。

赵无安缩在墙角,凝神屏息,五把飞剑一一竖在身前,形成五道屏障,想要阻断箭矢。

苏幕遮和鹊踏枝几乎一瞬便被利箭击飞,以气驭剑的赵无安也受到影响,又一口鲜血喷出。

采桑子支撑了片刻也当啷落地,虞美人更是不堪一击,但它被击飞时突兀放出一阵环形剑气,扣住了箭锋。

势头因此暂缓。

菩萨蛮与利箭对撞,金铁交击之声,几乎撕裂空气。赵无安猛然跃起身子,一脚踹在菩萨蛮剑柄上,挑飞了二者。

不想利箭失去力道之后箭势仍然不减,竟然在空中飞转一圈之后,又飞向了赵无安。在那一踹当中用尽力气的赵无安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刺入左肩,吃痛皱眉。

五柄飞剑散落一地,赵无安仍将匣子护在背后。谢燕扔了弓箭,缓步前行,面色波澜不惊,甚至连本来该有的隐隐得意,都不曾看见。

赵无安被打得龇牙咧嘴,见谢燕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忽然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了然道:“很痛苦吧?”

谢燕一愣。

“即使是做到了,自己也会痛苦不息。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要去做,因为那是一个早就死去的自己的夙愿。”赵无安抬起头,注视着谢燕的双瞳。此刻那双瞳孔里,满是激烈的挣扎。

“看来我说对了。”赵无安抓紧着时间喘气,“谢燕?名字听起来是这样,不过恐怕改过了吧,你的真名,应该是解彦。”

谢燕眸中灌满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赵无安笑得咳嗽起来,咳出一滩血:“你指明要白头翁,我就知道你大概是谁了。当年解晖的长子记恨父亲不善经营,亏空万贯家财,于是叛逃出解家。这些东西,我都是听过的。”

他抬头看着谢燕,冷冷道:“你要白头翁做什么?纪念那早已经被你背叛了的父亲吗?”

解彦沉默许久,咽了咽唾沫,拔出随身佩刀:“容不下你了。”

他走到赵无安面前,神情克制着不变,却按捺不住言辞激烈,声音都在颤抖:“我牺牲了那么多,才有今天的地位。大宋国手,陛下亲自接见;罗衣阁左使,麾下杀手如云。黑白两道无人不卖我谢燕几分脸色,我是不会让你,毁了我数年积攒起来的东西的。”

赵无安眸中毫无惧意:“我怎么能毁了你的积攒?我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你自己。是你亲手彻底毁了你自己,谢燕。”

“住口!”解彦愤然挥刀。

刀锋却停在半空,离赵无安眉心只差一寸。

一根纤细的银丝,紧紧挂在刀锋上。解彦抬头,只看见赵无安一直依靠着的墙根上头,一只拳头大的蜘蛛正窝在青瓦间,口吐蛛丝。

赵无安长舒一口气,叹道:“来了就先出手嘛,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看你们在聊天,就没敢打扰。”桑树后传来代楼桑榆的声音。

解彦疑惑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方丈和那持弓女刺客都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桑树后转出来的少女已经脱掉了令人热得冒汗的大衣,此刻胜雪的肌肤上,遍布血迹。

看见赵无安,代楼桑榆歪了歪头:“你这身血,也是杀人溅的吗?”

赵无安苦笑道:“我没那么厉害,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的血。”

代楼桑榆了然地点了点头,看着震惊不已的解彦,轻轻道:“那就让你溅点血在他身上吧。”

她只是轻轻一挥手,解彦的身子便突然凝滞,周身破开几个血洞,肥硕的虫子从中掉下来,洞口鲜血直喷。

第四章 十载分别重相聚,一盅醉饮西子湖

两浙路今天又进来了两个可疑的人。

一个自称是佛家居士,身上却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带着的另一个是国色天香的二八少女,守关士卒的犹疑自是不必说,就连一同过路的不少人,也都觉着可疑。居士不太可能,倒有可能是拐携少女私奔的风流浪荡子。

不过那也是两浙路经略安抚司管的事情了,只要文牒可行,守关士卒才不管这么多。最近余杭的肖宗主为岳父庆生,很快就要大宴宾客,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士数不胜数,聚众械斗更是司空见惯,两浙路现在是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代楼桑榆与赵无安终于走入了两浙路。

距离寺庙里被解彦袭杀一事已经过去了三天,整个寺庙上下被代楼桑榆屠得一干二净,倒并非滥杀,只是自卫罢了。任谁看见一座寺庙的僧人忽然拿起刀枪冲杀过来,都要胆战心惊一阵。

那一战中,最强的敌人无疑是正二品的解彦,赵无安与其一对一几乎没有分毫取胜机会。好在解彦之前用尽全身内力向赵无安射出的必杀一箭被挡了下来,后来又因为被赵无安识破真身而心神不定,这才被代楼桑榆用断肠血蛊偷袭得手。剩下的散兵游勇,都完全不是代楼桑榆的对手,毒虫大军一拥而上,轻易就屠杀殆尽。

代楼桑榆并不无故杀生,不过真要杀起人来,她比起她的哥哥代楼暮云,可谓是分毫不让。

冒险杀掉解彦也是损失惨重,代楼桑榆预备用来保命的六只断肠血蛊废去四只,仅剩两只甚至连杀掉一个普通人都不够。而赵无安穿了近十年的一件缁衣安陀会,也被染得血腥味十足,即使后来赵无安在溪边洗了半个时辰,洗得溪水都开始发红,也没能全数去掉那股味道。

仔细想想,代楼桑榆之所以会发飙,多半还是因为走了这么久的路,几乎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最重要的是,可能根本就没吃饱。

“江南路可谓是那个组织的天下,进入两浙路以后,上头有经略安抚司护法,应该没那么危险了。”入关后的赵无安总算松了一口气,对代楼桑榆解释。

代楼桑榆看也没看他,专注地走着路,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今晚就能好好睡觉了?”

赵无安一愣,旋即苦笑。

为了省钱,一路行来两人都共宿一间,规矩也是早就定好了的赵无安睡床、代楼桑榆睡地板。寺庙中九死一生之后,赵无安这两天是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本来觉得以代楼桑榆的睡眠质量,不会发现异常,却没想到她敏锐到了这个地步。

他就欣赏她这一点。代楼桑榆能看到很多,但她不会选择全都说出来。

“那个组织,十二年前就开始追杀我。”赵无安思忖道,“躲入久达寺之后,追杀就停了十年,现在刚一下山,就差点死掉。有时候跟着我,真不是什么好事。”

“罗衣阁?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赵无安摇摇头:“罗衣阁只是他们的一个分支,这样的分支,在各路几乎都有,我知道的就有四个。罗衣阁,应该是江南道上的。”

“两浙路呢?”

“目前还不知道。”

才走过两浙路的关卡没几步,赵无安就停了下来,代楼桑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那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头,正有个胖子,一身武官行头,按着腰间二尺长的胡刀,百无聊赖地站着。

赵无安忽然起了玩心,对代楼桑榆道:“站好别动。”自己却偷偷绕道,混在人群里头,从后面悄悄接近那胖子。

胖子虽然无聊,但并不左顾右盼,只是呆呆望着前方出神,赵无安走到身后了还没反应。赵无安心底暗笑一声,忽然出拳,砸向胖子那圆滚滚的屁股。

看着木讷的胖子福至心灵,忽然向前一步,避开了赵无安的攻击。赵无安刚想收拳,那胖子就转过身来,一掌握住赵无安的拳头,往上一扳。

赵无安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

“啊!”

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整条街上至少二百个人听见了赵无安那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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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误失误,我这不是不知道是老大嘛,还以为是哪个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戏弄我老 胡。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楼里头,胖子嬉皮笑脸地举了个华贵青铜酒樽,对着赵无安一举。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喝酒,你敬财神爷去吧。”

“敬财神爷有什么用,他老人家又不给我升官发财,还是得敬老大,老大将来带我飞剑杀人,手不沾血。”胖子举着酒樽,眼神谄媚得无以复加。

一口一个老大,搞得像眼前这胖子真对赵无安崇拜得死去活来似的。赵无安晃晃有气无力的手臂,无可奈何道:“手都被你给弄成这样了,怎么飞剑啊。”

“飞剑靠的是念力,又不用经手。是吧桑榆。”胖子冲一边认真吃饭的代楼桑榆扬了扬下巴。

嘴里含着一块盐水鸡的代楼桑榆含糊不清逐字逐句道:“是内力。”

“行行行,老 胡我没什么学问,不知道你们这高明招式。老 胡我打架就是瞎砍一通,还是老大厉害。”胡不喜连连抱拳。

赵无安无奈道:“老大老大,小时候喊喊也就算了,你现在都是两浙路总捕头了吧?还这么喊,让那些手下怎么看你。”

胡不喜一掌拍在桌子上,先是做感慨状,然后故作无谓地嬉皮笑脸道:“什么总捕头啊,徒有其表。两浙路又无战乱,日子太平得跟皇宫里头那镜湖似的。我这职务,大抵也是形同虚设,都快淡出鸟儿来了。”

赵无安放下筷子:“我不信。桑榆说你来找我,是想我帮你查案。”

“哎,查案这点小事,老大你还不是手到擒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聚了,先好好喝上两杯,聊上两宿。桑榆我可说好了啊,这两天就别想跟赵无安睡了,我包了他。”明明还没怎么喝,胡不喜已经醉话连篇。

代楼桑榆嚼着鸡肉娇哼一声。

赵无安撑住额头:“跟你们在一块,我总觉得自己白当了十年居士。简直每时每刻都想发火。”

“老大消消气,来,吃点大白菜。”胡不喜把桌子上半盘白菜一股脑往赵无安碗里送,送了一半,还有一半直接泼出了碗外,沾了赵无安一手菜油。赵无安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瞪着胡不喜。

胡不喜嚼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愣愣看着赵无安。

酒楼装修华贵,自然也热闹,赵无安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别桌有不少家世尊贵的酒客都往这一桌看来。

酒楼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赵无安怒视了胡不喜半晌,眼看要发火,终究是自己先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便是哈哈大笑。笑得咽下去的饭食都要喷出来,笑得眼睛里都溢出了眼泪。

胡不喜也豪爽大笑道:“老大你果然还是老大!”

二人相视,大笑不止。

赵无安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畅快过了。他其实也想说,胡不喜果然还是胡不喜。虽然他变胖了,他话少了,但他们彼此之间,仍然有跨越生死的羁绊,不随时光流转而淡去。

一别十年,他们仍是当初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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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表情丰富,赵无安则冷淡惯了,所以从两浙边境去往余杭的路上,当然也就是胡不喜与两人谈天说地。他时而在大路这头指天指地指远方,讲着这山那水的冷僻传说,时而忽然一刀斩下一蓬子荔枝,说是给大家解渴,这才是初夏,荔枝放入嘴中当然是酸涩难以下咽,代楼桑榆吃得倒是很开心。

代楼桑榆这一点很讨人喜欢。她不是没尝过山珍海味,至少江南美食就已经吃了个遍,但是一些粗茶淡饭、常人难以下咽的食物,也能够吃得津津有味。想要让她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把吃的让出来,那可真是难事。

所以当年,赵无安带她漫山遍野去找象征她名字的那两种树的时候,代楼桑榆能不顾自己口渴,把一大捧甘甜的桑葚摘下来尽数送给赵无安,赵无安很是受用感激。

在两浙走了四天,眼看快要接近余杭了,赵无安才想起来问:“你说的大案,到底是什么事请,从我南下到现在,这么久了,还没个结果吗?”

胡不喜罕见地惆怅起来,嘴里叼跟狗尾巴草,叹气道:“别提了,悬案。”

“死了几个?”赵无安知道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胡不喜是不会这么上心的。这家伙向来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如同粪土。

“这个月是第五个了。”胡不喜眉头紧锁,随即又大手一挥,“得得得,咱们兄弟重逢,这些话,等进了余杭城,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上一顿,最贵的客栈住上一晚,好好睡一觉,再细说不迟。”

赵无安不动声色,只是把注意力又转回面前的路上,故作洒脱道:“那可得你付钱。”

“那可不。”胡不喜猛点头,面色阴沉了下来。

赵无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毛病,两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娃都是一遇到案子就来劲,相比起来,胡不喜更没个正形,破案的水平也就不如赵无安,不过做到两浙总捕头,胡不喜也不是徒有虚名。他能为之头疼的案子,一定也会让赵无安头疼上好久。

赵无安揉了揉脑袋,懒懒叹气道:“看来这次去余杭,又没法休息了啊。”

代楼桑榆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身上银环叮当。

第五章 涌金听涛,小衙大案

进了杭州城,才知道之前到过的清笛乡有多小。

杭州四面建墙,半砖半木,砖层中间必夹杂黄土夯实,三层连大道,一侧有运河汩汩流过,西子湖畔就坐落在城池西侧。城墙中一共开着五扇陆门,另有三座城门坐落于水上,可供船只进出。

三人由西而来,取道进入涌金门,三座拱桥架于河上,桥下便是西子湖水,小篷船桨声欸乃,游人络绎不绝。赵无安怔怔看着城楼之上的楹联“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咱这杭州城的城门啊,可有讲究。”胡不喜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像什么涌金门外划船儿、坝子门外丝篮儿、百官门外鱼担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就连我这个北方人,耳濡目染,也还能信口拈来。啧,这杭州城还真的不一般。老大你看那边就是钱塘门,好多佛寺咧,反正老 胡我是没去过,不信这个。”他摇摇头,俨然一副本地人做派。

赵无安淡淡笑道:“你倒像个老杭州。”

“哎哟,那可不!”胡不喜又自鸣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虽然刚当上两浙总捕头,但在这杭州,也住了有五六年了。哦哦,当然还是比不上老大走遍大江南北的阅历,只要老大愿意,老 胡这两天衙门也不去了,就陪你好好在这杭州城里头转上两圈!”

赵无安道:“我倒还真没来过杭州。”

走过深邃墙洞,入目即是杭州风景,五桥十三坞锦旗招展,正是当地盛产的杭纺。一路行来,赵无安也看见沿途有不少桑树。农家女子桑麻为生,织出来的缎纺,自有江南秀色。

“那老 胡我就带你去逛逛!”胡不喜豪爽地应下来,手一挥,就大步流星走在前头。赵无安赶上前几步,伸手按住他。

“先查案吧。”赵无安神色复杂。

胡不喜一愣。

赵无安转开目光,假意望着街上掩面千金小扇纸伞蹁跹而过,淡淡道:“案情不水落石出,你怎有心思,带我在这一带好好游玩。”

尽管别离已久,胡不喜那浑然不在意的姿态,赵无安也熟悉得很。听了他这么一说,胡不喜也瞬间了然,收起怔愣神色,笑道:“好,那我也就不折腾了。你查案心切,这就带你去衙门。”

他转过身,再迈开步子时,已经肃重沉稳。代楼桑榆慢慢跟在二人身后,刻意留下了一小段距离,笑容浅浅。

斜斜穿过半座热闹的杭州城,胡不喜带着两人径自走入了门庭高广的府衙。州城的衙门果然不比小小乡镇,从外望去便知气派俨然。守门的两位门吏见是胡不喜来了,未有丝毫疑虑便躬身行礼,然后便打开侧门,恭迎贵客进入。

赵无安让代楼桑榆在他之前进去,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喧嚣的街市,闲闲问了句:“最近什么事请这么热闹?”

门吏不敢怠慢,连忙低头答道:“余杭镇天仙宗的宗主,与江南名户孟家联姻十五年,今年也恰好是宗主生父的八十大寿,所以宴请群雄,大江南北,不少游侠与世家子弟都聚集杭州。”

赵无安点了点头,没有作声,抬脚进了门。这种大事,胡不喜在来的路上只字未提,显然是另有打算。胡不喜现在不提,将来肯定要说,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出于什么目的,赵无安就有些难以揣度了。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一路行来也没什么行李,剑匣都是贴身携带,胡不喜索性也没给两人休息的机会,直接带到了侧堂一间明亮屋子里,屋外处处是岗哨衙吏。

赵无安感叹道:“到底是杭州啊,小小一个衙门,就有这么多看守。”

“这不是最近大案,刺史问四面遣调的,我也很烦的啊,不想被他们成天看着。”胡不喜从书架上拿下一捧卷宗,递给赵无安,“随便坐,老 胡没什么大本事,在这小地方,我说一还没人敢说二。”

赵无安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卸下剑匣放在身边,代楼桑榆四面环顾,似乎不知道坐哪,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剑匣上,拿葱茏十指在剑匣侧面轻轻敲打。

赵无安也没阻止,埋头看着卷宗。

第一个人是去年冬天死的,明明是寒冬,他却在自己的床上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焦黑一片,可以想象死时是如何痛苦。死者名叫许棠离,二十年前由西北凉州搬来此处,独居在杭州的东北角,性情孤僻,死后许久也无亲人上门认领,而直到发现尸体前一天,还有人作证许棠离曾经外出过。仵作解剖后发现并无中毒迹象,大冬天无故**,除了自杀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这个已经结案了?”赵无安看着卷宗末尾的红色圆圈。

“本来已经结案了。现场能找到的线索很少,死者身上的火能烧的这么烈,极有可能是周身抹了火油。墙角也找到一个空桶,里头有火油的痕迹。死者家中没有东西缺失,只有手指上有一个淡红色的痕迹。”胡不喜兀自坐在太师椅里头,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神情淡漠,“这些线索,卷宗后面都有。”

他每次摆出这个姿势,露出这幅表情,赵无安就知道这个没有下限的死胖子开始认真了。认真地思考,认真地练功,十年前与现在,都是如此,胡不喜从不曾懈怠过一丝一毫。

“但是两个月后,就是正月初四,又死了一个。”

赵无安翻开第二页。第二个死者被发现倒在海滩上,表情扭曲,仵作剖尸之后发现肺中有大量海水,明显是淹死的。但是他倒下的地方就在堤坝底下,离海水足有三十丈,即使是涨潮,也不可能把他冲到那里去。

在第二个人的喉咙里,发现了一枚戒指,北面刻着棠离两个字。

“也就是说,死者许棠离身上的戒指,出现在了死者庞海身上。”赵无安淡淡道,“而且,许棠离是遇害之后,才被取下戒指的,所以才会留下痕迹,而没有被一道烧焦。庞海也在距离大海三十丈的地方被发现。这就表示,凶手是在等到这两个人都死了以后,才离开现场的。在庞海溺水与许棠离被焚烧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胡不喜点点头,故作释然道:“不愧是你,才两个人,就抓住了他行凶的特点。庞海与许棠离不同,他的家人都在温州,自己也靠着祖上的积蓄收了好些产业,虽然是不受待见的商人,但确实腰缠万贯。”

赵无安来回翻动前两页,皱起眉头:“这庞海,应该与杭州没什么关系?”

“是。这个凶手走遍两浙上下,杀人毫无常理,但却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是他所为。”胡不喜道。

赵无安翻开第三页。

第三个死者,名叫郭峰,二月初四遇害,扬州人士,被吊死在城外荒山上的一株老树下。他学过些武功,在城里的武馆当先生,但是死时表情惊恐。后脑遭受重击,脚下掉了一块庞海身上失窃的玉如意,沾染血迹。脖子上有多道勒痕,脚腕亦有痕迹。

“曾被击中后脑,或许直接击晕,然后便被带出了城外。”赵无安说到这里,顿了顿,摇摇头,“扬州繁华,门禁不严,只要稍加掩盖,应该不是太难。而后,便是等他醒来,再收束绳索,将其吊死。”

“胆子大不大?”胡不喜一脸严肃地挑着眉。

第四个死者,三月初四遇害,是台州括苍山上出家的中年僧人,下山修行化缘,还没走出山门,就死在了山路之上。这次倒是死得干净利落,直接被石块砸中后脑勺,而后头部便被砸得血肉模糊,怀中的金刚经不见了,倒是塞着一本郭峰自编的拳经。根据调查,僧人的俗家名叫邓磊。

赵无安抬起眼睛:“根据他们的名字,想出杀人的方式。”

“没错。离即火,其他人也是在姓名所指的地方死去。”胡不喜点头,“但是,第五个人,他终于露出马脚了。”

赵无安翻到最后。

第五个死者,施焕,尸体被发现在西湖的游船上,面色铁青,全身枯槁,疑是气息衰竭而亡,旁边的红泥小火炉里头,还温着一碗黏稠的酒液。

“酒里有毒。”胡不喜双手交叉搁在桌上,“这部分案宗里没有,全在我脑子里,我说的话你肯定也知道,桑葚汁、铁酒壶、夜来香。”

赵无安眉头了然地舒展开。

“但是光是这点毒还杀不了人。施焕的案子很蹊跷。”胡不喜道,“船舱里洒满了一本金刚经的碎片,应该可以确定是邓磊身上的。我们去问过码头的渔人,都说施焕租船离开时是孤身一人,只带着瓶佳酿,也未有红袖添香,说是想独身游这西湖,养一养胸中才情。”

“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黄昏时尸体就被发现了。正是游船归港的时候,有人见施焕的船越飘越远,担心他赶不回去交付,就想提醒一下,然后就发现了惨案。”

赵无安扳着手指头:“死因不明,凶手出现和离开的方式不明,死亡时间不明,凶手撕了足足一整本金刚经,没有目击者,也很蹊跷。”

“还有一个。”胡不喜道,“这五名死者,从杭州起手,在杭州收官,绕着两浙路画了个大圆。凶手的矛头,直指我这两浙总捕头。”

赵无安站起身,指了指卷宗上施焕的那一页,“这个案发时间最近,疑点也最多,我们先去这个现场看一看。”语毕,兴许是觉得这气氛太沉闷,浅笑道,“也顺便游一游西湖吧。”

胡不喜和代楼桑榆跟着起身。赵无安收好卷宗,回头看见代楼桑榆的眼睛亮晶晶的,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代楼桑榆简略地回答,“就是觉得你俩探案的样子,有点好看。”

第六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由涌金门入城,不过半个多时辰,三人便又由钱塘门出城。向西望去,入眼便是一条二里多长的白沙堤。

一近西湖,胡不喜又激动了起来,指着白沙堤道:“这地方又叫孤山路,走在上头观景,是西湖景色最佳。孤山路尽头呢就是宝祐桥,从那里入湖心,这么走上一遭,西湖之景基本就全看遍了。哦对了,那厢还有座塔,老大你是信佛的,去参拜参拜,有好处!”

望着嘻嘻哈哈的胖子,赵无安双手合十:“久闻西子泛舟于其上,断桥残雪之名,也是向往良久。”

胡不喜刚要说话,赵无安就抢白道:“不过先查案。”

胡不喜吃了个闷亏,无奈望着眼前游人络绎的白堤,摊手道:“怎么查?这整片西湖,每个角落都可能是施焕遇难的地方。我总不能把湖水给抽干找线索吧。”

赵无安径自向前走去,淡淡道:“湖中央不是有个孤山么?那就先乘船去那座山上,再找线索。”

好歹也身居总捕头的要职,胡不喜掏钱极为爽快,本想租艘大船风光一把,无奈赵无安和代楼桑榆一致同意坐小篷船,胡不喜便听话地租了艘与施焕无异的小篷船,倒也没不情不愿的样子,雇了个船夫离岸,傲立船头,大将风范。

代楼桑榆蹲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烤火,神采奕奕。赵无安哑然失笑道:“不是很怕热吗?”

“这个还好。暖暖的。”代楼桑榆冲他嫣然一笑。

赵无安转过身,凝视着西湖水波荡漾,淡淡道:“你好像很开心。”

“嗯。”代楼桑榆一向话不多,开心就是开心,她也不多做解释。

赵无安眉头微微皱起。

两浙路上下五人遇害,却抓不到凶手,估计整路的衙役都已经被下派了搜寻可疑人物的命令,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余杭镇天仙宗的宗主要大宴江湖豪杰。天仙宗只是江湖门派,路子也干净,鲜少涉及暗杀,与罗衣阁不同。但是罗衣阁仅仅是江南路内的一个小组织,这次两浙路的连环暗杀,手段诡谲,可以推测是同一人,与罗衣阁,恐怕并无太大关联。

“看看看,那边!这桥好看吧?”胡不喜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闻言望去,船只正缓缓驶过白堤尽头,宝祐桥如一条宝玉腰带,静静系在西子湖面上。微风轻拂,正是暮春时节,落红满湖,荡起一片娇艳。

不远处,六和塔正沉默耸立。赵无安知道这座塔,也知道它“灯传慧业三摩地,鼓应潮声八月天”的楹联,只是经历了江南寺庙中被解彦袭杀一事后,对这些向来最喜欢的佛门清净地,反而生了些反感。

赵无安忽然道:“孤山。”

胡不喜被吓了一跳,愣愣看着他。

“施焕孤身离开码头,即使西湖之上有船只靠近搭讪,也很难没有目击者。但是西湖孤山岛面平缓,很多荒僻的地方,其实都可以停船上岸。”赵无安看着胡不喜,“施焕的酒盅里验出毒药,但未必,就是凶手将其在船舱中毒杀。”

胡不喜沉思一阵,点点头道:“有道理。可是那之后,凶手总归是要将施焕往回送的。要想让小篷船在黄昏前被人发现,凶手如何脱身,仍是疑点。”

赵无安看着他,忽然笑道:“简单得很。我更关心施焕是怎么死的。”

胡不喜托着腮道:“说是气息衰竭,其实玄妙得很。一个壮年男子,怎么就气息衰竭了?”

“纵欲过度?”赵无安提出了个完全不符合居士思想的想法。

“施焕倒看不出纵欲过度的样子……”胡不喜忽然一拍手掌,“他曾说,孤身游西湖是想养才情。”

“才情可是个玄妙的东西。”赵无安说着,船夫就已经停下了篙,把船支在码头一角,回头对几人道:“这儿就是孤山了,我刚才听说几位想来这儿?”

胡不喜一拍头:“我看你老是上了年纪听不清话了!我们有这么说吗?只是我老大提了提这个地方罢了……”

“老 胡。”赵无安叫停他,“没事,反正也要上岛看看线索。”

孤山岛位于西湖正中,小小一片山林,当中有雅居几所,虽然地势不高,但是山路曲斜,颇有行于深山老林之感。

赵无安忽然想起前朝诗人白居易“孤山寺北贾亭西”的诗句来,但想想同行无论是胡不喜还是代楼桑榆只怕都没他这份雅兴,于是苦笑作罢,沿山路前行,他走得很慢,一边细细探察四周。

“施焕死时面色铁青,而且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所以不是被勒死。”赵无安思忖着,“可是他的名字,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性,那么死因又是什么?”

焕。

抬头看见竹林飒飒,赵无安浑身一震。

他一把拉住胡不喜:“住在孤山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抵是些杭州城知名的贤才佳俊,老 胡我是不太清楚的。”怀着敬畏之色看了看那些竹林中散落的房屋,胡不喜老老实实地承认。

孤山不大,如果能够确定住在其中的人的话,那么凶手的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很多。赵无安这么想着,就想对胡不喜开口,让他以捕头的便利身份,把这些人给查个彻彻底底。

只是嗓子里还没冒出声音,湖边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没有丝毫犹豫,赵无安就脚起惊雷,猛然提速向叫声源头冲去。他才跑出了没几步,胡不喜便从身旁超了过去。

后发先至,胡不喜冲到湖畔时,行凶的黑衣人还没离去。赵无安在后头远远瞥见大白天里又有一个穿黑衣的,不由叹气现在的刺客杀手脑子都怎么了。

湖畔,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已经倒在那里,鲜血从胸口汩汩流出,染红了湖水。身着素衣的少女正跪在他身边,泪痕满面。胡不喜抢先一步站到少女身边,大吼道:“让开,或许还有救!”

说着,一把把倒在地上的白衣人抓了起来,动作看似粗暴,实则无比巧妙地避开了他身上所有伤口。胡不喜以胡刀刀柄在伤者身上几处大穴点过,势如风雷,看得身旁少女骤然一愣。

背后的黑衣凶手很是无语。突然杀出来的见义勇为者还真让他吓了一跳,不过胡不喜这背对着他的姿势,简直就是在招呼自己上去砍上一刀。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黑衣人掂量掂量手中长刀,猛然就打算砍向胡不喜头顶。

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长刀斩到半空,发出一声金铁交击。黑衣人一愣,但是定睛细看,空中却又明明没有什么东西。

驭出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挡在胡不喜背后,赵无安还真做好了这家伙眼瞎看不见的准备。毕竟以虞美人之轻巧,从侧面看只是一条白线。

留人性命。赵无安心中一直存着这个念头,伤人却并不留情,轻轻挥手,虞美人穿过刺客两腿膝盖之下,登时刺客双腿一软,大喊一声,跪在原地。他似是贼心不死一般,又举着刀往胡不喜扑杀过去,被赵无安果断削去右手拇指与食指。

长刀落地,赵无安不动声色收剑回匣。自始至终,他都站在二十步开外,刺客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胡不喜长叹一声,轻轻把白衣人放回地上,赵无安在远处定睛细瞧,知道已经回天无力。

胡不喜冷着脸走到那个倒霉刺客面前,冷不丁就是一巴掌,把本来已经懵了的刺客抽了个眼冒金星。

“我去你娘的。”胡不喜冷淡骂道。

赵无安背起剑匣,双臂抱胸。胡不喜不能说不是个粗人,用骂人的方式来发泄,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赵无安看向湖畔,那个两颊清泪已经干涸的少女,不由一愣。

少女跌坐在倒地的白衣人身边,身形曼妙,肤若凝脂,面容清丽,只是双眼黯淡。

“桑榆,桑榆。”他像是忽然失了神智,连连唤代楼桑榆。一直在身后漫步,对此处情景并未多加在意的代楼桑榆听了他的呼唤,走到身边,投来疑惑的眼神。

赵无安额角已经有了冷汗,指着那个一直流泪不止的少女,努力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开口道:“你向来对人的画像过目不忘。现在帮我看看,那个人,那个姑娘,你有没有见过?”

代楼桑榆跑上前几步,大大方方地盯着人家细瞧,然后跑回赵无安身边,冷不丁点头道:“贺阑珊。”

赵无安险些站立不住,背着大匣子就要倒向地面,被代楼桑榆扶住。

“这怎么可能。”赵无安眼底迸出激动神色,“她再次见他,竟然丝毫没有反应?”

这个时候,冲着那黑衣刺客骂骂咧咧半晌的胡不喜终于是把一腔恨意给发泄完了。他扭过头,想安慰一下身后那个失去了亲人的少女,却在转身后看清少女面容的刹那,身形凝滞。

夏风吹过西子湖畔,带落一树海棠。

曾有长风吹破贺兰山缺,曾有少年驾长车浩然而过。

塞北有高山,名为贺兰山。胡人驯马牧牛羊于此,与汉人征战于此。世世代代,生于此死于此。

有女名为贺阑珊,十七年前初见胡不喜,定下媒妁之约。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七章 驾长车踏破、贺阑珊缺

十四年前,造叶国与大宋边境的荒野上,两个瘦小的影子奔跑着。手拉着手。

跑在后头的女孩已经气喘吁吁,步子也迈不动,全靠男孩拖着,显然到了力竭的边缘。前面的男孩面色毅重,紧紧拉着她,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胡刀,鼓励道:“再快些,跑到山脚就安全了。这里太开阔太危险,弓弩手很容易找到我们。”

天边,太阳被厚重的阴云隔在后头,阴山下的大地一片朦胧。身后,尘土滚滚,是大军正在接近。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少女挣开少年的手,站在原地,双手按住膝盖,喘息连连。前头的少年也停了下来,看着她咬咬牙,蹲下身子:“我背你。”

“不,那样一个都跑不掉。”少女抬起头来,忽然凑近,在少年脸颊上亲了一下,“胡不喜,你不准结婚。以后你还要娶我。”

胡不喜愣了愣。

马蹄声几乎已经到了耳畔。来的是大宋的军队还是造叶的军队?如果是大宋还好,会先把他们抓起来,查明正身之后再押赴刑场,如果是造叶国的,只怕会被当场砍成肉泥。

造叶的男儿并非欺软怕硬之辈,确实一个个都是铁血男子。但是到了战场之上,他们也是无情的刀锋,不会因为对手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手下留情。

“好饿啊,娘总嫌我吃的多,可我觉得,还没怎么吃饱过呢。”少女直起身子,对着胡不喜嫣然一笑,“胡不喜,你以后要好好吃饭,要每一顿都吃的很饱。”

胡不喜握刀的手在颤抖。他不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愿意明白。

一直都扭捏着不愿意承认自己感情的少年抬起眼睛,看着面前黝黑瘦小的女孩,她其实很清秀,只是日子过得太艰苦。胡不喜感觉到了自己握不住胡刀,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面前少女的微笑让他的恐慌更深。他嘶哑着开口:“阑珊……”

“要叫我贺、阑、珊,”贺阑珊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我们的家乡。”

她突然扭过身子,向着那一片飞扬的尘土跑了过去。

马蹄声阵阵,战鼓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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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每一顿都吃的很饱。

胡不喜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抬头,望着午后的阳光发呆,很舒服似的,打了个饱嗝。

身为两浙总捕头,他有很多手下,事实上即使他一年到头都坐在这院子里吃吃睡睡,整个六扇衙门也运转得起来。

他身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代楼桑榆踮着脚悄声走进院子。易容和使毒,她练得都比哥哥只好不差,只有潜行这一点,她实在不像个苗疆人。当初赵无安都能发现她的踪迹,遑论是胡不喜。

不过他对代楼桑榆很放心,知道这姑娘吃饱的时候向来没有害人的心思,也就放任代楼桑榆接近。代楼桑榆悄悄绕到他正面,光明正大出现在胡不喜面前了,依然悄悄地努力不发出声音,而后蹲下来,抬头看着瘫坐在躺椅里的胡不喜。

胡不喜知道这姑娘向来话少,索性开口问道:“是老赵他怕我一个人想不开,让你来看看我?”

代楼桑榆鼓着腮帮点点头。

“我没事。”胡不喜故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老赵他就是爱瞎操心,俺老 胡这么多年了,什么风险没撞到过,哪次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又有哪次出岔子了?倒是老赵,好像阴沟里翻了不少船吧!”

代楼桑榆直白道:“死而复生,应该没遇到过。”

胡不喜沉默。

“而且还是初恋。”

胡不喜脸一黑,挥挥手,把脸转过去背向代楼桑榆:“得了得了,就算长得像,声音像,年纪也对得上,我也不信那姑娘就是贺阑珊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乔溪就乔溪吧,也挺好听的,反正跟我没啥关系。我就是吃饱了坐这儿消食呢,你这倒霉孩子,快走开,去找你家老赵去。”

代楼桑榆站起来,伸手去拉胡不喜。她力气不小,虽然肯定拉不动胡不喜,但胡不喜也不情愿就这么被代楼桑榆拼命拽着,不情不愿地,勉强站起了身。代楼桑榆认真道:“胡大哥,去查案。”

“有老赵在,我还查什么案。”胡不喜一摊手。

“你查案的时候,比较好看。乔溪,会喜欢。”代楼桑榆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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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喜吃完消食的时候,赵无安正坐在两浙总捕头的椅子上,翻着胡不喜下属送来的卷帙浩繁的案宗。

死掉的名为郑榕的白衣人,正是赵无安之前所怀疑的孤山上的一位雅士。这些所谓的风流名士,不慕钱财,但能在西湖孤山之上买得起房子的,又怎么会是穷酸人。根据两浙路经略安抚司送来的户籍记录显示,郑榕十年前来到杭州,出入烟花之地,极善画像,亦工小令,很能讨青楼女子喜欢,一来二去,手中作品在青楼里都能售卖上数十金的高价,四年前就在孤山上买了地皮,造起一间雅居,平日里焚香诵书其间,一副清流名士做派,仿佛那个出入烟花巷陌的风尘男子,并不是他。

而来刺杀郑榕的凶手,被抓住关入大牢以后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原来郑榕早年与一位青楼女子颇有私情,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女子心中仍然记挂。凶手自言他辛苦打拼接近五载,才将那女子赎出青楼,二人结为连理,近来发觉妻子颇有异况,便偷偷跟踪,果然撞见妻子与郑榕私通。一气之下,挥刀砍了郑榕。

衙役们后来找到那个所在竹林里头瑟瑟发抖的妇人,妇人居然还不忘拿手里的铜镜整一整妆容。问她些情况,只说是男人争风吃醋,刀剑相向,一介妇人,无力也无理由阻挡,只能苦苦等待结果。话说的狗屁不通,但倒是很合一个青楼妇人的性格。赵无安派人加以盯梢,就放妇人回去了。

至于忽然冒出来的素衣女子,自称是叫乔溪,而郑榕是她的养父。郑榕去世后,乔溪虽然悲痛,却也配合着录了口供,自称并未亲眼看见有人行凶,出门时,就已经发现郑榕中了刀。郑榕这么个衣冠禽兽独身抚养着乔溪这么美丽的女子,邻居也几乎未曾见过她,难保不让人浮想联翩,即使是赵无安的正经性子,在这方面也怀疑不浅。

更何况,这个叫做乔溪的陌生少女,长得像极了胡不喜的初恋,贺阑珊。

十四年前造叶与大宋之间的战火正掀得如火如荼,赵无安幸运一些,胡不喜与贺阑珊则没这种好运,差一点儿就被造叶的军人当做间谍砍死在边境。胡不喜是靠着一把胡刀冲杀出来了,贺阑珊却为了保护他,自作主张冲向造叶军队而被杀。

为这件事,胡不喜伤神了好一阵,那段时间赵无安不在他身边,也就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如何缓解过来。只知道从那以后,胡不喜就开始发胖,看上去倒一点儿也没伤心的样子。

乔溪乔溪,在桥边捡到,桥下有条小溪。这名字起得还真是通俗易懂。

郑榕的案子仍有许多疑点,但赵无安暂时没空去管这些,他埋头审阅着之前那宗连环暗杀悬案的卷宗。根据调查,被烧死的许棠离,祖上还曾经做到过千户,却没什么令人佩服的战功,只好当做是投机取巧升的官。庞海是个商人,祖上似乎曾在庆州贩卖粮食,发了笔国难财,庞海财滥无德,家中虽然娶了两房妻妾,仍然整日花天酒地,似乎也只有好色这一点比较深入人心。

除此之外,庞海所在的温州,这一年夏潮来得很没气势,之前筑好的大坝几乎没用到,登坝观潮的人群也就十分失望,但终归还是人头攒动,庞海的尸体之所以能被发现,也是得益于此。据说当时庞海的身躯陷入海滩有接近一尺之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海潮冲上来的。

但他肺中确实是海水,而且水质与温州附近的海域一致。

把这两人的卷宗扔到一旁,赵无安翻开郭峰和邓磊的详细案宗。郭峰的案件疑点不多,一座城整日那么多货物出入,守城的官员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脸,也就自然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倒是邓磊的突然下山让赵无安有些在意,看了看寺中方丈的供词,赵无安愣住了。

邓磊下山时,说是要来杭州,拜访一番六和塔。

郭峰的妻女也佐证,他最近忽然有些烦躁,不知为何,总是在动搬家的念头。

赵无安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左翻右翻,却找不到想要的东西,着急之下,询问枯坐在一旁的押司:“施焕他不是杭州本地人吧?他在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来了杭州?”

押司愣愣道:“他是两浙苏州人士,十年前才来苏州,之前一直在西宁做军伍的文书。来杭州兴许只是想游历西湖。这部分信息,还没归案。”

赵无安猛然站起身子,把堂里昏昏欲睡的衙役们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门口又冲进来一个年轻衙役,急急道:“胡捕头……不是,赵,赵……居士,我们在,在郑榕的房子里,发现了这些东西!”

他把一个大麻袋拖入堂里,哗啦啦倒下来,众人只看见满地的铜镜。

第八章 好久不见

“焕,是光明,明亮的意思。”初夏的庭院中,胡不喜很没生气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赵无安在远处站定,缓缓开口,“通常光亮不可能置人于死地,但是,也没有必然。”

“许棠离被烧死,庞海淹死,郭峰在山上被吊死,邓磊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而施焕的死因,就是郑榕房里发现的这些铜镜。”赵无安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代楼桑榆原本站在树底下,见他身上大汗淋漓,跑房子里拿出来一把蒲扇,对着赵无安扇啊扇。

“死掉的几个人,虽然相隔很远,看起来也没有必然联系,但是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了之前一个人的信物,也就是说,肯定有联系。这五人,至多到十年之前,都还在大宋的西北,与造叶国毗邻的地方生活。而自大中祥符元年开始,五个人,或者说他们的祖辈都不约而同地迁到了两浙。这几乎跨越了整个大宋,十分可疑。

“但可疑之处还不止这些。庞海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可从郭峰开始,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杭州表现出了强烈的意愿,希望能够动身来到杭州,但是还没有成功,就已经身死。施焕成功抵达了,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死在了西湖之上。所谓从杭州开始到杭州结束,并不是凶手有意在画圈,他是在追杀这些人。这些人意识到了他们身处危境,他们在想方设法逃跑,而逃跑的目的地则是杭州。

“不妨可以这么假设一下,五个人,曾经在边境合谋做出一件事情,得罪了某个人,大中祥符年间,他们意识到那人已在磨刀霍霍,为了自保,他们决定分开,约定共同迁到两浙路,彼此保持特殊方式的联系,一旦联系出现变化,就代表此人已遭遇不测,其他人必须飞速赶到杭州聚首。可能是凶手太快,也可能是他们的反应太慢了,还没有赶到,就已被一一杀死。

“施焕是唯一一个抵达杭州的。他到杭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湖,自称是养才情。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泛舟西湖,十分可疑,所以,他应当是去找郑榕的。其他人的信物都已在下一个被害人手中发现,而施焕的信物,应该就是他的酒盅。在某一次交换过程中,施焕的酒盅被下了毒。将桑葚用铁器煎煮,再加入夜来香,制成的汁液味道与酒液十分相似,却有让人心率加快,神思恍惚的效果,算是一味轻微的毒药。喝了毒药的施焕在孤山偏僻处停了船,找小路来到了郑榕的居所。郑榕也许接待了他,也许没有,但是最后,迎接施焕的,是一屋子的铜镜,和摆在镜前的蜡烛,拉上窗帘,屋内一片昏暗。身为浪荡书生,施焕的身子本来就差,前四个人的死又让他心惊胆战,喝了毒药,再加上一屋子熠熠烛火,寻不到出路,那处境是十分可怖的。他定然奄奄一息,就此死去。”

胡不喜虽然看着病怏怏,但一直凝神听着,赵无安说到最后,他吓得一下子从藤椅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还有这种杀人方法?”

“郑榕的房间里,有一屋子的铜镜,其实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施焕是气息衰竭而亡,身上并无任何伤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将他困在密室中,让他自己失去求生的意志。”赵无安凉凉道,“心中有愧,前四人又都已死去,施焕怎么可能依旧如常?”

胡不喜神色凝重,闷声道:“这么说来,凶手便是郑榕了?只可惜他已被杀,无力供认罪行。”

“确实他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如果他是真凶,为何施焕反而还自己找上门来?而且,仅仅就郑榕屋中的场景而言,乔溪,以及那个杀手的妻子,也有嫌疑。”

胡不喜听得愣了愣,哈哈笑道:“别开玩笑了,乔溪怎么可能是凶手。”

赵无安淡淡看着胡不喜:“桑榆跟我说,你没把她当做贺阑珊了。”

胡不喜一愣,气道:“我当然没当!”

“那你为何笃定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少女,就不是凶手了?”

“不可能不可能。”胡不喜连连摆手,“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禁得起把郭峰给背出城再吊起来?能拖着庞海在海滩上走上三十丈?怎么想都不可能。更何况……”

“更何况她是贺阑珊,只是不记得你了。”赵无安不动声色从代楼桑榆手里接过蒲扇,反过来给她扇了扇风。代楼桑榆愉快地站着。

胡不喜不说话了,只是沉着脸,扭头坐回藤椅里。抬头望着树叶。

赵无安也很有些无奈,淡淡道:“我已经派人询问过,乔溪名义上是郑榕的养女,但是关系很浅,即使是在孤山上,也一直住在两间。郑榕的真面目,恐怕乔溪也不知道。”

胡不喜仍是按捺不住追问道:“那她又是如何被郑榕收养的?”

“郑榕刚刚娶妻时,就在山间发现了她,按时间推断,那个时候乔溪还小的很,倒也符合贺阑珊失踪的时间。乔溪一直由郑榕的妻子照顾,二人情谊深厚,郑榕则大多不理不问。不过妻子过世后,他搬来江南,仍是不忘给乔溪一间独屋。”

胡不喜愣愣道:“没想到,这个郑榕还有几分人情味。”

赵无安点点头,转过身去,装作不经意道:“那个乔溪,对衙役的审问,也是有问必答,并无什么生人勿近的想法。你若是还存着一份心思,不妨去亲自见见她。”

说完,赵无安就识趣地离去,留胡不喜在原地纠结。也不知当年分开之前,贺阑珊到底跟胡不喜说了什么,反正这些年里胡不喜以一届武夫贱吏起步,逐渐爬到两浙总捕头,虽无正经官职,却也是不得小觑的一方悍吏。胡不喜又不是赵无安这样的居士,多年不娶妻,究竟是在等谁,不言而喻。

乔溪和贺阑珊如此相似,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同一人,但胡不喜却仍在说服自己把她们当做两人。再续前缘,或是苦等一个注定无法等到之人,这种选择,对胡不喜来说,确实艰难得很。

贺阑珊为何失忆,确实是件怪事。而连环杀人案的动机虽然基本清楚了,却仍然找不到凶手。若是郑榕,依旧说不通,但也没有人有更大的可能性了。

在衙门里耗了一天,再出门在杭州街道上转转,不知不觉,天已渐暗。赵无安忽然兴起出门,果然见白沙堤宝祐桥上星光点点。杭州不似北地重镇,向来是烟花之地,并无宵禁的习惯,只是晚间进出难免盘查严厉了些。杭州的才子佳人,月夜泛舟或提灯散步,总是一件雅事。

赵无安信步走上白沙堤,向湖心小岛走去。夜幕深沉,身边不时有提灯女子浅笑扑流萤,湖心亭中,传来袅袅琴声。

琴音并非流畅,不时断断续续,却是绝妙的停断,此时无声胜有声,在月夜的西子湖畔,营造出一种淡雅意境来。琴声似有催人之意,赵无安愈听愈觉得有趣,不由加快脚步,向湖心亭走去。

湖心亭中,锦衣女子披发而坐,身前小案,案上一张绿松古琴。赵无安在看到古琴的刹那,眼中微微流露出震惊之色。

就在赵无安走入湖心亭后不久,锦衣女子一曲作罢,抬眼看向赵无安,像是受惊了一般,吓得往后缩了缩。

本来并无搭讪心思的赵无安也不愿无故吓到女子,拱手道:“在下只是路过。姑娘琴艺别有巧夺天工之处,恕在下眼拙,这把古琴,好像也来历不凡。”

见赵武安彬彬有礼,锦衣女子微微收起受惊的神色,仍是戒备有加,解释道:“是河洛司徒家的珍品。”话一说完,又惊觉孤身在外,竟然露了黄白,吓得小脸煞白。

赵无安无奈笑道:“姑娘请勿多虑,在下只是个居士,并非歹人。何况这里是西子湖心亭,在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对姑娘不利。”

即使夜已深了,西子湖畔仍有不少小舟夜游,长堤之上,也有小灯点点。锦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对赵无安柔柔一笑,俏然道:“小女子姜彩衣,河下应天府人士,前来肖宗主大宴,欲为众宾表演琴乐。”

赵无安也礼貌回应:“赵无安,淮西路久达寺的居士。”

姜彩衣好奇道:“一个居士,为何会来杭州。”

赵无安淡淡道:“云游至此。”

姜彩衣柔声笑道:“可别被江南风景误了佛心。”

颇觉这女子说话有趣,赵无安也失笑道:“不曾被江南风景误佛心,到险些被江南女子,误了佛心。”

姜彩衣俏脸微红。

赵无安正觉得话说得过了些,准备双掌合十告辞时,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好你个赵——无——安!”声音大得很,赵无安只觉得半座白沙堤估计都听得见。

偏偏声音的主人没这个自觉:“还有没有点居士样子!三更半夜,与江湖女子附庸风雅!”

听了江湖女子四字,赵无安头疼起来,悄悄用余光打量姜彩衣,见她并无明显怒意,才悄悄松了口气,扭头,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遥遥跑过来的姑娘。

“你怎么也来了杭州?”赵无安问。

“你管的还挺多哦?我爹是提辖,天仙宗宗主大宴江湖豪侠,我爹就不能来吗?”

赵无安无奈地双手合十,念叨起了佛经。所以说豪侠到底和提辖有什么关系吗?压底韵吗?

身后的姜彩衣疑惑地侧头,面前的安晴倒是理直气壮的双手叉腰,浑然不惧。

沉默了许久,就连赵无安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淡淡一笑,恬淡道:“好久不见,安晴。”

第九章 执手相望明眸

天空已是残月高挂,赵无安漫步在孤山之上,身后的安晴提灯一盏,不近不远地跟着。

“你爹倒是不担心你?”赵无安回眸问道。

安晴咬了咬嘴唇,闭目道:“那我直说了吧。进城那天,遇到了个来自淮东路的书生同住了一家客店,好像家世还不俗,可是书呆子气也太重了些,我不喜欢,我爹倒看着挺顺眼。我说想来夜游西湖,看看平湖秋月,他就说自己想歇歇,让那书生陪我来。”

“那那书生呢?让你给杀了埋了?”跟安晴在一块,赵无安不知不觉,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我趁他不注意把他甩了。估计得在外面找上半宿吧,反正等他满头大汗往回走的时候,我早就回城了。”安晴无所谓道。

赵无安兀自分辨道路,谈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不去关心那书生的死活,复又问道:“可是你爹,为何会来?天仙宗只是江湖门派,清笛乡清静,据我所知,也并未与什么江湖门派有所关联吧?”

“其实是跟苏青荷有关。”没了姜彩衣在一旁令人憋火,安晴这回总算是肯好好解释一番了,“苏青荷回了淮西经略安抚司,也知道你身份特殊,不便上表报彰,就把我爹大大夸了一番。恰好这次天仙宗的宴会,宣传得声势浩大,淮西、江南、淮东各道官府都组织了一批官家人士,来盯梢着各自领域内出行的江湖人士。我爹因为新立大功,被派来历练了。这一次如果能让宴会顺利举行,确保不出什么大乱子,应该就能调任啦。”

“那你不就得和苏青荷当邻居了?”

“也挺好的啊。”安晴理所当然,赵无安点点头,理解了安家父女又出现在两浙的原因之后,继续埋头走路。

安晴问道:“你这大半夜,不去赏湖景,在山间小路上找些什么?”

“线索。”赵无安说着蹲下身,用指甲抠起一小块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他四下环顾,向安晴伸手,“灯借我下。”

安晴递出灯去,一下子自己陷在黑暗里,不由有些担惊受怕地抖了抖身子。赵无安注意到她的好笑动作,不以为意,细细俯身查看泥土。

各路江湖英杰齐聚杭州,虽然都并非一线高手,但也是不可小觑的战力。而如今杭州接连发生凶案,如果还不能揪出凶手,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赵无安心思焦灼,抬起头,只闻满林竹叶飒飒,站在孤山之上,四面湖水,桨声欸乃。

从湖畔至此处,路边的血迹一开始呈圆形,每五步一滴,而后却呈椭圆,每三步一滴。赵无安忽然低头吹了灯,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安晴却吓了一跳,颤栗道:“你干嘛吹灯啊。”

赵无安没多说话,静静握住了安晴的手。安晴先是一愣,挣扎了一番,没想到赵无安轻易地松开手放她离去,安晴却又犹豫了。虽然四面都有星光,但竹林附近并无灯火,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安晴向来很怕黑,在清笛乡的古墓里时,赵无安想必就发现了这点。此刻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传达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讯息。

安晴微微放下心来。她知道赵无安不会无故而为,于是不再挣脱,反而渐渐用力回握。

少女的手细腻柔软,赵无安淡然低头,心中并无一丝胡思乱想,沉静如水。他轻轻扬起左手,一片黑暗中,白头翁无声出鞘,并未亮起青光。

他默默站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这时候,外头一盏小小灯火,摇晃着,向竹林走了过来。安晴一怔,感受到赵无安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于是便知他要等的人到了。

是谁,还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这片竹林?

安晴并不知道白天在这里发生的凶案,不过即使知道,她能想到的事情也很有限。

山路并不陡,但持灯的人走得战战兢兢,一边走还一边俯身查看。身处黑暗中的人,看着提灯的人,总是能先看到他的脸的。而提灯者直到现在,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黑暗中的赵无安与安晴。

走到仅仅相距十步的时候,提灯者才突然注意到前面两个人影,也不知是不是昏黄灯火的缘故,那人一下子脸色煞白。

只听赵无安打招呼道:“夫人这么晚了回来,该不会是找郑榕吧?他的尸体,已经在府衙里躺着了。”

连夜赶来孤山之上的人,正是白日里那个黑衣刺客的妻子,所谓与郑榕暗有款曲,逼得丈夫持刀杀人。衙役们找到她时,她还在竹林里用铜镜照看着妆容。

“郑榕被一刀贯穿后背,血迹是从竹林这里开始,而这里也是他的屋子正前方。”赵无安道,“一刀并未很快了结他的性命,他从这里开始向湖畔跑去,你的丈夫在后面追赶。很奇怪,血迹一开始是椭圆的,而且间隔很大,后来却是圆形,间隔较小。更何况人流血,总是先多后少的,郑榕身上的血迹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跑得越来越慢了。”

安晴听得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边提着灯的妇人则已经吓得握不住手中灯盏,烛影摇晃,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凄迷惨淡。

“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或许会无力而减慢速度,但是他后面跟着的就是刺客,身边还有一个努力拖着他的养女,这速度,又能慢到哪儿去?就算真的慢了下来,也早该被刺客补上一刀,跑不到湖畔才是。所以,你丈夫,根本就没有杀他的打算和决心,而郑榕逃跑,也并非是因为你的丈夫在追赶。他是在远离你。”

妇人惨淡冷笑。

“邓磊的金刚经在施焕的船舱里,施焕的信物不是酒盅,是铜镜,就是你手中那个,隐藏在众多铜镜之中,令我们失去了注意。郑榕是第六个人,在他之后,可能还有人会死。而你知道血迹会出现问题,假装是在施妆,实则消除痕迹,却被衙役发现没能进行下去,所以一定会连夜赶来清除血迹”赵无安冷冷看着她,“现在告诉我,我的推断是否正确?你捅了郑榕一刀,而后赶到的你的丈夫护妻心切,愿意替你顶罪,于是持刀追赶郑榕,直到被我们发现?或者我问得更直白一些,你,是不是杀害许、庞、郭等六人的凶手?”

妇人冷酷道:“不是。”

而后,她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的,你永远无法抓住他。”

说完,她便抬起手伸向口中。仅仅一瞬,白头翁嗖地飞出,剑气缭绕剑身,毁去了妇人手中毒药,也同时将妇人的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遥遥驭剑,白头翁贯穿妇人双脚脚筋,逼得这人无法站立,跪在地面。电光石火之间,白头翁已经再次收入剑匣。

做完这一切,赵无安冷漠地看着她:“造叶国与大宋之间互攻谍战,培养的死士,永远在舌下含一颗剧毒之药。你并没有这份必死之心,也就可以不用死了。”

妇人忽然凄厉地大笑。赵无安皱起眉头。

“你不杀我,我也会被杀死,这是我们的命。”妇人桀桀笑道,“我们为了那么一点点财宝,私心作祟,我们亲手杀了恩重如山的统领,我们早已经,逃不开他的报复。”

“死人是不会报复的。”赵无安道。

“谁知道呢?”妇人的神智显然已经濒临癫狂,“二十年了,我们本该押送着那批东西回到大宋,然后好好生活。可是我们已经不喜欢这样刀口舔血的边塞生活了。我们只是升斗小民,却被迫成为替大宋搜集造叶情报的工具。那粒毒药,早已放了二十多年,就算我吃下去,估计也没有用了。”

赵无安微微动容:“你们之前在西北,是为了帮大宋,搜集造叶国的情报?”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们相隔如此之远,仍能够使用隐秘的措施通信。

不过片晌,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什么,冷冷道:“你在说谎?二十多年前,你不过才十岁,或者更小。”

“是吗?才十岁?你的意思是,十岁的小女孩,大宋便弃之不用了?”妇人双眼噙泪,声音已然颤抖。

赵无安的冷汗忽然浸湿了衣衫。

被那个人赞许的那一天,他也仅仅只有十岁。正是那一天,改变了赵无安的命运,从此他必须再背负着一个重量活下去,远远超出稚嫩双肩,所能承受的一个重量。

赵无安浑身颤抖。

感受到他的颤抖,安晴在黑暗中看向他,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那双眸子里头,惧意显然。

她回想起清笛乡古墓中,洞口一道清辉洒下,想通了一切线索的赵无安那振奋神色。那激动的表情,她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到过。

安晴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以自己的口才很难让赵无安安心。她放下繁杂的念头,加大了掌心的力道,用力握住他那明明是夏夜却冰凉的手。

赵无安茫然抬起头,四目相对。

安晴神色坚定。

第十章 一起抱大腿

距离郑榕之死才仅仅过去一天时间,两浙路杭州府衙就又多扣押了一个疑犯。

那个倒霉的顶包刺客眼睁睁看着自己竭力保全的妻子被关在隔壁,一下子癫狂起来,在牢狱里胡言乱语,以头撞柱。至于后来狱卒们又是怎么把他制服住,就不是赵无安乐意关心的问题了。

妇人并未承认就是她杀了郑榕。当时孤山之上,游客并不多,但一一问去也颇花时间,好在经略安抚司在杭州增派了诸多人手,第二天晌午时分,就又有十七个人的供词送到了赵无安手上。

送东西来的押司见到赵无安这一副专心办案的样子,明知道不该多嘴,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赵,赵居士……这两日,都是您在办案,我们也觉得胡捕头确实有些……不正经,可办起案来也绝不糊涂。属下知道不该多嘴,还是想问问胡捕头最近可好?”

赵无安眼睛都没抬,淡淡道:“好得很,在恋爱。”过了片刻,又改口道:“在失恋。”

押司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无安草草翻了下手里的供词,安晴与安广茂赫然在列,昨晚遇到的抚琴少女姜彩衣也在其中,除了这些人,意料之外的还有一直以来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天仙宗宗主肖东来,以及他的正房夫人孟清弦。二人是陪孟清弦的弟弟孟乾雷一同来西湖赏景。孟乾雷今年正值而立,为人精明圆润,武功也不差,算是正式接过了苏州孟氏家主的名号,与嫁到杭州的姐姐也已经多年未见。这一次天仙宗大宴群雄,他正是主办者。

天仙宗的宴会就在几天后,如果案情仍然没有进一步的进展,赵无安觉得还是有必要混入这场宴会,查个明白的。这种事情,对胡不喜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有没有这个心思了。

府衙后的小院,阳光晴好,穿着烟纱裙,化着淡妆的少女正在用力地揉搓洗衣板上的衣物。皂角在温水中化开,叶片轻轻打着旋儿。

胡不喜站在少女身后忐忑了一会,本想头一缩掉头走开,却看到代楼桑榆正雄赳赳地霸占着院门,无奈作罢。

他向来自诩没赵无安那么怂,对胡不喜而言,遇到什么事儿不是干?虽然他很敬重老大,但这一点,老大必须服他。

胡不喜脚一跺,开口喊道:“乔溪!”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伸手把鬓发别到耳后。这个无心之举让胡不喜浑身一震,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忘了大半,结结巴巴道:“这两天西湖风景正好,要不要出去转转?”

乔溪转过身去,柔柔道:“养父新亡,乔溪该披麻戴孝,不应出门。”

胡不喜急了:“可你住在这府衙里头——”

“知道了。”乔溪轻轻打断他,“洗完亡父的血衣,我就会离开。”

胡不喜一愣,刚想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乔溪已经站起身子,好像要去屋中收拾行李,洗到一半的衣服也搁在院子里。

胡不喜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没想到乔溪走到一半,忽然停步,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知道状况有异的胡不喜赶紧大步流星地赶上,把倒地的乔溪接在怀里,低头一看,乔溪居然已经昏睡过去,面色苍白,不由一愣:“这又是怎么回事?”

急急跑过来的代楼桑榆看了看面色,伸手摸了摸乔溪额头。

“没发烧。”她说。

“我当然知道没发烧啊,我是问她怎么忽然就晕过去了?”胡不喜急道。

“不知道。”代楼桑榆摇头,表情无辜。

胡不喜气呼呼道:“说的也是啊,你又不是郎中!”他赶紧把乔溪打横抱起,急急走向院外,奔走去寻郎中了。代楼桑榆站在院子里,歪了歪头。

府衙里头并无郎中,胡不喜也生性信不过一些举着长旗的江湖郎中,穿街走巷跑了小半座杭州城,才来到一家常年有老郎中坐诊的药坊,一路上,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

幸好,药房里病人并不多,大都只是在等候取药,胡不喜把乔溪扶到床上,见她仍昏迷不醒,急道:“丝诊。”

跟胡不喜打过几次交道的老郎中摸摸花白的胡须,显然会意,从抽屉里头慢悠悠拿出几根红线,人上了年纪,干的又是郎中的细活,动作难免变慢,倒看得胡不喜很是着急。

将红线束上乔溪手腕,老郎中摸摸胡须,也不卖弄,直白道:“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了些,气血不足,有寒毒的症状,应该是误食。近日不要吃太寒的食物,稍加调理,应该就没事了。”说着,提笔蘸墨,写下几味便宜中药,递给身后的药童,“给胡捕头抓药去。”

药坊里也有人认出来了胡不喜,远远就拱手道:“见过胡捕头!”

胡不喜一一敷衍过去,心下思忖着如果被问起与乔溪的关系,该怎么回答。他也是独身惯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药坊。

小药僮抓了几味药过来递给胡不喜,胡不喜接过药方看了看,不满道:“这么便宜,能有效果?”

老郎中被问得一愣一愣:“胡捕头不是每次来都只要最便宜的……”

“这次是人家姑娘养病,怎么能和我这个大男人相提并论!重抓重抓。”胡不喜干脆利落地把药方啪叽一下撕碎。

自古便是官压民,胡不喜谈不上位高权重,在杭州却颇有盛名,老郎中无奈地提笔蘸墨,一笔一画写下一幅崭新药方。

匆匆抓好了药,胡不喜把乔溪背回小院,掩上房门,就准备去府衙的伙房里把药给煎了。他转身看向小院里,代楼桑榆仍然蹲在乔溪的洗衣盆前,看着水面上的皂叶。

清风刮过,小小皂叶在满是泡沫的盆里打起了转。

灵光一闪,胡不喜忽然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他把一袋子药往代楼桑榆怀里一塞,请她稍加保管,转身就往中堂跑去,头也不回。被甩在原地的代楼桑榆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中药,使劲吸了吸鼻子,嗅了嗅药材的香气。一只小蜘蛛爬到她脚尖,晃悠悠地抬起一条小腿。

胡不喜跑来的时候,赵无安正在埋头研究着那十七个嫌疑人,眉眼倦怠,看上去很困的样子。

见胡不喜着急跑进厅堂里,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道:“怎么了?”

“我知道凶手离开施焕船只的手法了!他其实根本就没上过船,是让施焕的船自己跑去湖心的!”胡不喜大声道,“就像把皂叶丢到温水里,皂角溶开,皂叶就会自己动起来。只要把一桶凝结的油脂厚厚地涂在在小篷船背后,船只就会随着油脂的溶解而前进,自己跑到西湖的中央!一桶油脂散落在西湖里头,几乎找不到痕迹,但是小篷船的背部,一定能找到证据的!”

赵无安哦了一声,波澜不惊道:“你才想明白啊。”

胡不喜一愣,随即苦着脸瞪眼道:“老大你早就知道了,居然还不跟我说!”

“知道这些没什么用处。光是孤山上就有至少十七个人。郑榕的死也不是偶然,与前五桩命案联系紧密。”赵无安埋着头,“那个青楼妇人现在是唯一的线索,必须查清楚当年在边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无法断案。”

云里雾里的胡不喜竖起大拇指:“老大贼厉害!可是,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这还怎么查?”

“所以很困难。”赵无安叹了口气,“郑榕是渭州人,也在西北。根据那个妇人的话,似乎当年大宋与造叶开战,曾经把他们培养为间谍,盗取造叶情报。但是后来他们杀了指挥他们的人,瓜分了一笔财宝,约定奔逃来两浙。”

胡不喜脸上的惊讶神色十分夸张,倒不像装出来的:“小小一批平民,胆子这么大?抢了钱财就千里跑路,很有当江洋大盗的潜质啊。”

赵无安捏了捏眉心。

“算了,也别管那么多,一直埋头看卷宗也不是事儿,走,请你吃饭去!”胡不喜大手一挥,脸上神色又灵动起来。

赵无安正好也饿了,并不抗拒,合上卷宗,背起剑匣站起了身:“也好,走吧。”

两个彼此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话题的,即使是沉默,也沉默得不显尴尬。并肩走出府衙,胡不喜这次并未把赵无安带去什么大酒楼,而是径直去府衙对面巷子口里的一家面馆里坐了下来。老板显然也是熟人,胡不喜一来就热络地招呼着就坐,问道吃些什么,胡不喜也随口说了句老样子。赵无安要了碗素面。

很快,热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一碗浓浓的泛油红汤,香气扑鼻,其间漂浮着几点葱花,赵无安挥动筷子挑起淡黄色的面条,热气扑面,犹如水中拔地而起一座仙山。

有了吃的,胡不喜的话匣子就没停下来,与赵无安说说笑笑,每三句就少不得要吹捧赵无安一句,赵无安淡淡应着,对他的奉承也是司空见惯,全无丁点不适。

“你还记不记得那头难产的母羊,老 胡我撑着它双腿掰了半天也没掰开,还是老大不同凡响,轻轻一托屁股蛋,诶嘿,就出来了。”胡不喜哈哈大笑。

赵无安无奈道:“我吃饭呢。”

胡不喜讲起话来,那还真是口无遮拦。

胡不喜哈哈大笑,一口吞下半个狮子头,含糊道:“俺老 胡一个人活了这么些年吧,讲真,还是想你。当年潮州府那个案子,老 胡我自以为是接下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个结果,多亏老大仗义出手啊,不然哪有老 胡的今天。”

赵无安也不谦虚,爽朗笑道:“你知道就好。”

说说笑笑,吃了一大半,赵无安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桑榆中午吃什么。”

胡不喜吸面条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一根面条悬在嘴里,晃晃悠悠,面色变了变。

赵无安按头道:“老 胡,这种时候就靠你了。”

胡不喜三下五除二吃完面,一口气把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拔腿就往府衙里跑。赵无安默契地呆在座位上没动,对着忙碌的老板喊道:“再来碗面,加牛肉,加煎蛋……算了,什么都加。哦,再多加点面。”

老板手里提着面团发愣道:“要不,我给您下两份?”

小院里头,此刻至少还是风平浪静。

刚醒来不久的乔溪,鬓发散乱,眼神迷离,倚着门栏撑起头来,和院子里提着两袋药包的代楼桑榆遥遥对视。代楼桑榆目光明亮,乔溪则昏昏沉沉,不明所以。

院门口,一个肥硕的影子近乎滚动着跑了进来,当着乔溪的面,一把冲到代楼桑榆身边。

代楼桑榆郁闷道:“饿……”

话还没说完,就被胡不喜的动作吓得一恼,手里的药囊也差点甩出去。

胖墩墩的胡不喜正全无两浙总捕头姿态地半跪在地上,双臂紧紧环住代楼桑榆雪白的腿,抬起头来,眼神谄媚。

“公主息怒,赵老大正在穿街走巷给您找杭州城最好吃的东西。可千万别一不开心,把杭州府衙给屠门了啊。”胡不喜恭恭敬敬。

代楼桑榆皱着秀眉,郁闷地鼓起腮帮。

她明明没那么危险的。

不过这才是胡不喜的本来做派嘛,这家伙哪里像个两浙总捕头,当年跟在赵无安和代楼桑榆身边,活脱脱一条健壮的狗腿。

这么多年过去,胡不喜一遇事情,还是会习惯性地抱住代楼桑榆的大腿。

只不过那个时候,就连赵无安,也和他一起抱着就是了。

第十一章 命案

赵无安端着一海碗面走回小院的时候,目睹了一起惨烈的案件。

也不知道胡不喜干了啥,总之结局是代楼桑榆手里的药被乔溪扯过去然后就洒了一地,身份尊贵如胡不喜,此刻正低声下气在乔溪紧闭的房门前絮絮叨叨。乔溪缩在房子里,对胡不喜的话那当然是充耳不闻。

代楼桑榆似乎有些心疼地上的药材,蹲下去一个一个慢慢捡起来,不过赵无安站在院口一喊,她就转过头来,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无安身边。

“吃饭。”赵无安举了举手里的面,代楼桑榆开心地点点头,双手接过那个大碗,自己去府衙里找地方吃饭去了。赵无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地叮嘱道:“用筷子!”

“嗯。”代楼桑榆点点头。

生长在苗疆的少女,本就不擅长也不喜欢用中原的筷子,但是面条烫手,不叮嘱一番,赵无安还真不放心。

赵无安站在小院门口,抱胸靠着门,有意无意听着胡不喜的话。

“郎中说了你身子很弱,我不知道是何缘故,但我希望能治好它。”胡不喜对着木门诚恳说道,“我也不会要你以身相许,我只是个捕头,活计也没什么油水……”

房中,乔溪哽咽道:“我不想喝你的药。”

胡不喜被说得一愣。乔溪跟贺阑珊似乎真的有些不同,至少在他记忆里,贺阑珊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女孩,显然他抱代楼桑榆大腿的动作深深刺激了乔溪,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乔溪之所以愿意住在府衙中,除了胡不喜担心她遭遇不测,不让她回去孤山之外,可能也有乔溪对胡不喜最初印象还算不错的原因在。怎么说胡不喜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出手救她养父的人,只可惜无力回天,但仍然比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赵无安要热心了许多。

然而小院里头这一出,可谓是让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乔溪一下子闭门不见,饶是胡不喜愁肠千结,也没什么办法。

看来贺阑珊失忆,变为乔溪之后,连性格也变了不少。

但是胡不喜已经苦等了十四年。无比清苦孤寂的十四年,身畔几乎无一人能让他舒缓心中寂寞,而今贺阑珊能够重回他面前,即使变了名字,即使不再记得胡不喜,他也无所谓。

她还活着。这对胡不喜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慰藉,几乎能让一颗淋透十年江湖夜雨的心,重又暖意融融。

胡不喜可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他握紧手中胡刀,低声道:“不必烦忧,我会让你安心的。”

赵无安悠悠离开院门。

夏日阳关穿过府衙墙头的葡萄藤,洒下细碎光影,白衣居士从中踏步而过,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

离贺兰山千里之遥,造叶国的那一支铁衣军,而今仍不时出现在白衣居士的梦中。他知道自己一生都逃不开那支军队,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得面对那一支军队。

不知不觉,赵无安又转回了杭州城中。走过长桥,前头便是春日花繁似锦的桃花坞,而今百花虽已谢去,落红仍在,青砖之上花瓣点点,游人仍是不绝。

他静静在街头站了一会,旁边胭脂店里头转出来的红衣少女故作惊讶道:“咦,你怎么在这里?爹,你看,这是谁?”

赵无安哭笑不得。

昨夜与安晴草草分别,约好了今天午后在桃花坞前见面。赵无安坦坦荡荡而来,安晴倒是耍了个小心眼,理所当然地把安广茂带来,让两人又见了面。

安广茂当然不是笨人,昨晚女儿兴冲冲地回来,他早就猜到有怪事发生,如今见了赵无安,也是心如明镜,并不故作惊讶,浅笑道:“又见面了,赵居士。”

赵无安温颜拱手道:“那我就先祝过安提辖高升。下次见面,指不定已是朝廷七品命官了。”

安广茂笑道:“不敢不敢。”

跟在安家父女身后,鬼头鬼脑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头戴进贤冠,脚穿一双登云履,身上披着士子青衣,一看便知是位书生。

他惶惑打量着赵无安,大摇大摆问安晴:“这人是个居士?”

“嗯。”安晴很不耐烦地随口应着,显然这人就是她口中那个淮东路来的书生。安家人比赵无安早一天到杭州城,昨天郑榕遇害之时,这个书生也在孤山之上。送到两浙总捕头案前的卷宗上,提到过这个书生,赵无安记得他的名字叫洛冠海。

书生果然双袖一拢作揖道:“小生洛冠海,淮东徐州人士,家父曾是江湖豪侠,与肖宗主交情深厚,无奈年迈腿脚不便,遂打发了小生来为肖宗主令尊祝寿。与安提辖及令千金萍水相逢,便顺水推舟,结为同伴,一同来这杭州城。初来乍到,还请赵居士多加关照。”

赵无安并不很想与这书生谈话,懒懒道:“我还比你晚到一天呢,论关照,也是你关照我。”

一直以来在辞令上下了很大功夫的洛冠海听得一愣,这毫不客气的真诚发言,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书生的眼珠子左右扫动,努力不露出惊讶的表情,开始飞速思考,试图从脑海中找出合适的词藻来应对眼前的局面。

眼见自己随口一句话就把这个洛姓书生说得哑口无言,赵无安也是微微有些讶然,看来安晴所言的书生气太重,委实不是虚言。想想也对,即使是赵无安这样看似温润实则拒人千里的性子,安晴也能自来熟地聊到一块儿去,能让她反感的人,想必性格也是十分奇特了。

草草寒暄完毕,安晴主动问道:“你也是刚到杭州城吗?明明比我们早出发这么多,居然还晚到了。”

赵无安苦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果口袋里有银子,他也不想任代楼桑榆陪那些风花雪月的富家子弟绕路谈情,蹭吃蹭喝啊。

“反正离大宴还有几天,先去杭州各处转转?”安晴提议。毕竟身处异乡,多个稍微熟悉一些的人作伴,总归是好的。

赵无安却微微摇摇头,拒绝了。“还要查案。”

“昨天不是都已经抓住凶手了?”

“疑点很多。”

惜字如金的安广茂忽然问安晴:“你们昨天就见过了?”

一针见血,安晴一下子憋得哑口无言,俏脸涨红。赵无安双掌合十,不动声色解释道:“夜游孤山,恰巧遇到。”

安广茂按住随身携带的长刀刀柄,面容颇深沉道:“听你口气,似乎杭州还有大案未了。”

安广茂是明白人,此番来杭州的目的之一也是保证余杭宴会的安全,赵无安不愿也很难骗过他,于是严肃点了点头。

安广茂蹙眉沉思片刻,显然权衡了一番利弊,末了拱手道:“如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安某听候差遣。”

赵无安连忙道:“不敢劳烦安提辖。”

“各路英雄齐聚杭州,余杭镇现在热闹是热闹,但也乱得很。”安广茂道,“安某一路行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力所难及。如果能有赵居士出手相助,也是感激不尽。”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六起连环命案与天仙宗并无太大联系,但是整个中原的豪侠奔赴杭州,一定程度上与几名死者对杭州的向往有些重叠之处。如果还有下一个受害者,那么极有可能,便在天仙宗宴会的名录上。

凭借胡不喜的身份,弄到几个席位当然不算困难,赵无安道:“不出意外,应该是会去的。那么就与安提辖约期四天后再见了。”

安广茂点点头。旁边的洛冠海半柱香时间里扶了三四次帽子,欲言又止的情况更是数不胜数,赵无安看着,也暗暗觉得好笑。

赵无安正打算告辞之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近在咫尺。

尽管是在熙攘闹市,但能在赵无安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他身畔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多。代楼桑榆纵然不善潜行,总归是经过修行,比起江南道佛寺中遇到的那些蹩脚刺客,肯定要强上一些。

赵无安回过头,果然是代楼桑榆,额尖渗出密密汗珠,脸色微潮,正在小口喘着气。她跑步的速度并不快,此刻从府衙中跑来找赵无安,想必也花了好一番功夫。

“有人死了。”代楼桑榆的措辞依然很简略。赵无安心中微动,追问道:“是谁?”

“你昨天,抓的那个。”代楼桑榆回答。

第十二章 酌欢

伪装成凶手顶罪的丈夫还活着,倒是被一并抓来的真凶妇人死在了狱中。赵无安和代楼桑榆赶到时,胡不喜已经站在牢门口,抓耳挠腮。牢狱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见赵无安来了,狱卒们都礼貌地让出一条路,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妇人的尸体仍旧倒在牢门后,她的丈夫则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大声嚎哭。

“咬舌自尽,我觉得是畏罪自杀了,就把她丈夫给放了。”胡不喜指了指那个跪在牢门前泣不成声的男人,“被老婆害成这样,还挺痴心。这种人,老 胡我还真没怎么见过。”

“对付这种人不是你最擅长的吗?”赵无安道,“反正,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没节操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啊,乔溪就在后院呢,听见了怎么办。”胡不喜叉着腰一本正经,刚说完,就走上前去,不轻不重踹了那个男人一脚,“让开让开,两浙总捕头要查案了,光天化日在这哭哭啼啼个什么劲,你再不走,我把你关回去了啊。”

男子在脸上抹泪道:“只求能与娘子葬在一处!”

“葬你个头。”胡不喜没什么耐性,胡刀刀柄一下子敲在男子后脑上,力道掌握的恰到好处,本就哭晕了的男子被一下子敲昏,由两个狱卒拖着丢到了门外。

赵无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昏迷的男子被抬走,才走上前去。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赵无安走了进去,四下环顾。

牢房很普通,一丈见方的地方,头顶开了扇透光的气窗,地上堆满稻草,角落里一块稍微厚实些,盖着一块棉布,是囚犯睡觉的地方。妇人就倒在牢门栏杆旁边,面容扭曲,口中溢出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掰开尸体的嘴,并无什么异物掉落出来,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不应该是这种时候咬舌自尽。”赵无安道,“她如果真有这个胆子,就应该在昨晚便咬舌自尽而亡。”

胡不喜用手撑着牢门的栏杆,不以为然道:“但是舌头都已经被咬烂了吧?不然的话,应该吐出来才是。牙关咬合得这么紧,一看便是咬舌而亡。”

“错了。”赵无安淡淡一笑,“舌根断裂之后,进入气管,可能会导致窒息而亡,但这个过程里,牙关必然是开着的,而且死亡的可能性很低。不信你自己咬舌试试看?”

胡不喜缩缩脖子:“信信信,老大说的话,哪有不信的道理。”

赵无安站起身:“所以是他杀。”

这次,不仅是胡不喜,所有狱卒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哈?”

胡不喜为人直爽,属下也少有藏藏掖掖之辈,狱头当即与赵无安肃穆道:“这两个犯人,我都听了总捕头的话严加看管,近来人手也充裕,四拨倒班的弟兄,可说是一眼都没放开过。外头也有人巡视,休说是个大活人,便是只苍蝇,恐怕这过去几个时辰里,也没能从这窗户里飞进来。”

的确。牢门并非毫无漏洞的密室,但是前有狱卒后有守卫,即使是从窗户进入杀人,也绝对会被发现。

“那么只有可能是下毒。”

胡不喜点头道:“行,那我这就去命令仵作准备,黄昏之前,结果就能出来。”

说完,雷厉风行的胡不喜便想转身出门,前半只脚踏出牢门,他便听见赵无安叹了口气:“这是第七个了。”

胡不喜一愣。

“郑榕身上并未携带任何东西而死,但是他的铜镜在这妇人手里。我昨晚的判断,出错了。”赵无安回过头来,“施焕的信物,不是酒盅,也不是铜镜。铜镜是郑榕的信物,代表这个妇人便是下一个死者。在这一系列死者里,每个人都有与后一个人关联密切的物件,但是从施焕到郑榕,这一环,断了。”

这缺失的一环,很有可能便是整个案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关键就是,施焕的信物,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是一种仪式?”受到赵无安的启发,胡不喜也忽然提出一种可能性来,“他们之间的联系,这样的暗示性,太明显了一些。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后一个人杀掉前一个,取走他的信物,然后再被下一个人杀死。”

胡不喜的猜想很有道理。无论如何,这种杀人取信物的方式都太过诡异,而杀害郑榕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这个死在这里的叫做江新竹的妇人。如此一环一环向前推,施焕之死,居住在孤山上的郑榕也有莫大的嫌疑,郭峰作为拳师,也有足够的力气把庞海搬下堤坝,施焕是个文弱书生,但一块石头,稍费力气总还是举得起来的,对一个毫无戒心的小和尚当头砸下去,似乎也不是太困难。

“有两个地方无法解释。第一,在事件发生之后,明明官府并未大范围告知百姓,他们却不约而同产生了前往杭州的意愿。”赵无安道,“第二点,虽然郑榕与江新竹的嫌疑非常明显,但是邓磊与郭峰,似乎并没有作案的时间。”

赵无安指出来的两个地方都非常切中要害,胡不喜一时也陷入了沉思。狱卒们见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牢房里头讨论案情,一时间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面面相觑。

突然,胡不喜一拍脑袋,赵无安略怀好奇地看过去,却见胡不喜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经道:“我该给乔溪抓药去了。我就不信,我这么百折不挠,她还能赶跑我。”

赵无安无奈道:“欺负她不愿回孤山,反倒把她扣留在府衙了?话说回来,你还真从善如流,就认可了乔溪此人。”

胡不喜咧嘴道:“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你觉得是,桑榆也觉得长得像,那就没问题。既然她说她叫乔溪,那老 胡我就背个誓,不娶那幺蛾子贺阑珊了,娶这个活生生的乔溪呗。”

他说得满面春风。

赵无安面色微动,不忍指出胡不喜藏在暗处,那颤抖着握刀的手。胡不喜手中的胡刀,在他记忆里,可还从来没有抖过。

“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赵无安双手合十。

“谢谢老大。”胡不喜嘿嘿一笑,屁颠屁颠跑出门买药去了。赵无安回头看了眼江新竹的尸体,对狱头道:“喊仵作,把尸体验了。出了结果,就送到胡捕头的公堂。”

狱头应了声是,赵无安也缓缓走出地牢。外头阳光正好,照得人有些微热,赵无安却觉得松了口气。一直待在压抑的地方,他心头也颇有些沉重。

江南路遭遇追杀,两浙路则风起云涌,接连有人死去,而这一切背后,则隐隐浮现出大宋与造叶国之间的十年苦战的影子。

赵无安觉得继续调查下去,很可能就会牵动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越接近真相,他也就越激动,每一次都是如此。尽管这些死者的背后可能是两个国度的明争暗斗,赵无安仍不惧不畏,悍然前行。

才在府衙之中走了没几步,迎面忽然扑来一股莫大杀气。

赵无安很久没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气势,显然来者实力不低。长长青砖道路尽头,头戴束发冠,横插一根紫金簪的玄衣男子飘摇而来,步履缓慢,移速却惊人。眨眼之间,二人之间距离几乎就缩短了三十步。

小路直通向杭州府衙侧门,足足二百步,中无岔路,两侧都是青瓦白墙,刷上浅淡红漆,以示为公家之地。

对方敌友不明,赵无安遥遥喊话:“私闯公家地盘,你是何方游勇?”

男子忽然讲了个冷笑话:“不会游泳。”

赵无安无语。他靠着冷笑话噎人这么多年,总算也被别人给噎了一回。

二人距离缩短到二十步,男子忽然加速。深知来者不善的赵无安不敢再多言语,脚蹬地面,一瞬间反向倒退拉开距离,采桑子与菩萨蛮驭出剑匣。

六柄飞剑之中,只有这两把剑最为杀意凌人,对抗男子全身凛然杀意,最是合适不过。

驭剑出匣,赵无安脸色明显灰暗几分。驭剑之术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伎俩,赵无安勤恳砥砺到如今,也最多只能支撑起五把飞剑同时出鞘。

驭出采桑子与菩萨蛮,才是最合适的对敌方法。

男子飞速接近,赤手空拳,但是身后背着一把大剑。赵无安的倒退明显比不过他前进的速度,离小路入口的开阔地还有七十步的时候,已然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两柄飞剑一前一后在男子面前划过,算是短暂阻止了他的前进。不过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男子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后一震,一道青光便滑出剑鞘。

伸手握住大剑,赵无安顿时又落入了男子的攻击范围,巨剑横扫,剑风撕开一片空气,散发出焦灼气息。

赵无安心念一动。这把剑,他以前并未亲眼见过,但是就在不久前,还曾看到过它的描述。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宽约一掌半,长四尺七寸,铸此剑者曾官至三品封疆大吏,虽是文官,却胸有壮志豪情,造一巨剑,以彰己身之勇猛无前、为国尽忠之心。

是名酌欢。

赵无安连退三步,又出一柄虞美人,悬于身前。

第十三章 洛神

聂星庐这次来到杭州,是卯足了劲想要一战杭州各路高手的。天仙宗在江湖上只能算个二流门派,托了孟氏的福,这一次宴请群雄,可谓是极大的手笔。才入杭州城,就惊觉城中衙役巡伍密集了许多。早就听说杭州城的两浙总捕头胡不喜武功不浅,又被城里头的衙役们一晃眼,心中好奇,今天便按捺不住,提剑想来府衙之中,好好与胡不喜讨教讨教。

聂星庐一路行来气机勃发,路上稍微有些眼色的行人们都纷纷规避,一路来到府衙侧门,才走进去没几步,便发觉前头有个高手。

他向来动手前不喜欢废话太多,倒情愿酣战一场之后再自报家门,于是起手便是一招背水,酌欢巨剑横扫,弹破空气中一道烈风。

赵无安剑意涌动,菩萨蛮从右侧猛然向聂星庐冲去,左手手心采桑子则原地打转,蓄势待发。后来出鞘的虞美人宛如流光环绕赵无安身侧,随时待命。

起手背水,面对菩萨蛮的冲杀,聂星庐熟门熟路地还了一招开山,酌欢与菩萨蛮刃刃相交,彼此力道都不浅,聂星庐只觉虎口一阵剧痛,赵无安则承受不住,倒退数步,一手收回菩萨蛮。

对于对手能够驾驭飞剑,聂星庐很是新奇,不少常见的招式此刻都失去了些价值。不过聂星庐向来是以战养战之辈,二品境也并非徒有其表,接下菩萨蛮一剑后,立刻将手中酌欢高高抛起,巨剑剑刃沉重,一到空中立刻旋转,剑尖下垂,直指赵无安。

赵无安全身气机蜂拥而去,虞美人与菩萨蛮挡在身前,一副防御的姿态。聂星庐暗暗觉得好笑,杭州城民口中为人豪爽的胡不喜,居然还是个出人意料的谨慎之辈。

他当即跃起,一掌拍在酌欢尾部的剑穗上,松软剑穗刹那绷直如玉簪,酌欢则猛然提速,向着赵无安当头刺去。跃在空中的聂星庐也身形猛然闪动,如一道惊雷直直扑向赵无安。

一前一后,却是两道怪招。他并无驭剑之术,使离手剑已经颇为怪异,如今剑以脱手,人却紧跟在后扑了过来,实在是令人费解。

正凝神架起飞剑准备抵御的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一刻福至心灵,收起双剑,伸手握住采桑子,不退反进,高高跃起,勉强避过坠落酌欢的剑锋,却仍是被旋转的剑气割破衣袂。

赵无安轻唤:“采桑子。”

手中采桑子如利剑射出,直扑聂星庐面门。原本胜券在握的聂星庐忽然吃了一惊,连忙收身后退,匆匆避过采桑子,却是没有防备,被菩萨蛮的剑面狠狠拍在胸口,连退好几步,摔在地上。

那厢赵无安却也没那么潇洒,酌欢剑重重刺入地面,激起飞沙走石,一柄小小虞美人根本无法阻拦剑气涌动。在空中失力坠落的赵无安强行再提一气,以虞美人为落足点,向后平沙落雁,仍是难以避免,被酌欢剑气尽数击中,丹田之中气海遭受重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聂星庐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子,冷言道:“多谢阁下不杀之恩。”

“你的第三招,也只用了四成功力。”马不停蹄地运气调息内府,治疗丹田伤势之余,赵无安淡淡回应。如果酌欢的十成剑气尽数打在身上,只怕现在他已经丹田破损,重伤难愈。

聂星庐拱手道:“第一式背水,是家族祖传的起手式,堪称万用。第二招便被阁下抢了先机,只好以势大力沉的开山应对。第三式便是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落雷,不想转瞬之间,阁下就已参破其中奥妙。”

开山势大力沉,退去菩萨蛮后仍有余力,此时赵无安气力暂且落在下风,退而防守本是万全之策。而聂星庐一招落雷,剑先出而人后至,若是被赵无安倾尽全力挡回去一剑,聂星庐便可立刻伸手重新掌控酌欢,响雷再落,赵无安其实已无半点胜机。

好在赵无安及时识破,冒着被酌欢剑气击伤的危险也要躲过剑锋,先直取剑后的聂星庐。

一番打斗下来,知道了对方并无杀人之心,只是切磋武功,赵无安也就放下心来。他很快记起曾在孤山嫌疑人的名录里见过聂星庐手中剑的描述,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聂星庐?”

聂星庐也不隐瞒,点头道:“正是。星庐初来贵地,久闻胡捕头武艺绝伦,便来切磋一番,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过两日还希望能再度登门讨教”

赵无安愕然,尴尬道:“我并非胡捕头。”

聂星庐一愣,没想到居然还撞错了人。小小的杭州城,真是藏龙卧虎。

“不过阁下也算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这次来杭州,也是去参加肖宗主的宴会的吗?”

聂星庐先是点点头,而后疑惑问道:“阁下深藏不露,似乎是市井高手,星庐平日最好与高手较量,还斗胆请教大名。”

聂星庐是有话直说的人,早已驭剑出手在前,又是跟性子直的人说话,赵无安也不打算隐瞒,简略道:“我叫赵无安,是一个居士,住在久达寺。”

看着面前年少成名的剑客露出惊讶之色,赵无安知道以后的日子少不得麻烦了。不过说起来,郑榕死的那一日,聂星庐也在孤山之上。这么一说,进入杭州以后碰到的几个人,都有逃脱不开的嫌疑。

这其中也包括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冠海和小家碧玉的姜彩衣。赵无安并未过多怀疑,但是这三人先后与他发生交集,隐隐之中,赵无安总觉得有一条线索,正在透过杭州这日渐浩大的人海,描述一条显而易见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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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认成胡不喜的赵无安和聂星庐恶斗之际,正身确凿的胡不喜已经又去医馆按药方取了药,亲自熬好,端到了乔溪面前。

虽然养父丧命,悲痛不假,但是乔溪显然并非是多任性的姑娘,面对衙役的调查询问也十分配合,即使胡不喜的某些举动令她很不舒服,毕竟她还是住在别人屋檐之下。胡不喜亲自前来敲门,她也只能无奈给两浙总捕头这个面子。毕竟只是一届女流,在这世上,恐怕也没谁能为她出一出气了。

乔溪不敢回去郑榕丧命的那座岛上,这两日一直住在府衙的客房之中,欠款也不知如何补全。反正衙门里空屋子多的是,胡不喜倒是不介意她一直住下去,她要住一辈子他也乐意。

胡不喜也是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的性子,乔溪与贺阑珊,说到底就是同一个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这其中变故,总之他少年时指腹为婚的姻亲,现在就在他面前,养父命丧,举目无依,正是胡不喜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这么说虽然有点没有节操,但胡不喜本来就没什么节操。

盯紧着乔溪把一大碗苦涩的汤药喝下去,胡不喜才满意地点点头,她倒还是挺听话的。

喝完药会有些困意,胡不喜嘱咐乔溪躺好,给她掖好被脚,放下窗帘,这才带着空碗退到门边,道:“你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再喝一碗,我会给你送过来。”

乔溪欲言又止。

胡不喜温润地笑笑,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笑容莫名有些恶心,还有些猥琐。

“没关系,这里我管事儿,放心睡吧,不可能出事的。”胡不喜安慰道,“如果出事了,我身上随便哪块肥肉,只要你要,都给你割下来。”

乔溪放弃了说话的打算,颇有些小愤然地合上眼睛,安然睡去。

胡不喜笑了笑,把门轻轻合上,走出屋子,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

代楼桑榆站在院子里,拿手背挤了挤酒窝,冲他比了个羞羞的手势。胡不喜没敢跟这尊肚子一饿就想大开杀戒的魔神上纲上线,只是摇了摇手里的空碗作势要扔出去,代楼桑榆动也没动,果然这样的威胁完全吓唬不到苗疆大公主。

天色已暗,不过夏天天黑得晚,距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胡不喜思忖着,毕竟现在是夏天,乔溪如果晚上入睡前还得喝一大碗滚烫的药汤,指不定彻夜难眠。如果从现在开始熬的话,等晚上她醒来,就可以喝下一碗温热的药,虽然不谈清凉,总归稍舒适一些。

打定主意,胡不喜就往伙房跑过去,也不管站在院子里的代楼桑榆了。与他擦肩而过的衙役当中颇有些不明状况的,还在彼此交头接耳,老大最近怎么喜欢没事往伙房跑了。这么下来,一身肥膘怎么才能减得掉啊。

院子里天色暗暗,一个人也颇为无趣,代楼桑榆小跳着在府衙里四下转悠,走了几步,迎面遇到了背匣而来的赵无安。

赵无安劈头就问:“胡不喜呢?”

“在熬药。”代楼桑榆回答。

赵无安沉思着点了点头。聂星庐与他一战,被激得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就能和胡不喜再打一场。赵无安也不擅安抚这些年轻气盛的江湖剑侠,就想满足他的意思,把胡不喜拉出来应付一阵。奈何胡不喜忙着追求乔溪,恐怕是没时间应战了。

“可能那孩子得彻夜在房子前叫阵了。”赵无安无奈道。

看着代楼桑榆哼着不成调的歌在府衙里转来转去,他疑惑问道:“你很无聊?”

“嗯。”代楼桑榆诚实地回答。

赵无安知道她其实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案情扑朔,要离开杭州还早,赵无安试探性问道:“我给你介绍个姐姐,一起玩上几天?”

代楼桑榆一脸狐疑。赵无安被看得心虚,放弃了打算。

他也像刚才的胡不喜一样伸了个懒腰,只不过一副慵懒做派浑然天成,胡不喜估计是学不来了。

“那就任那小子在外面干等吧,我可没空再陪他打一场。”赵无安打了个哈欠,“饿了没,去吃饭吧。”

代楼桑榆两眼一亮,开心地点点头,跟在赵无安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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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夜里,距离杭州城十五里的余杭镇中,客栈满员,四处张灯结彩,孟家少主孟乾雷正在核对着宴会的各项事宜,忙碌个不停。

在他身边,与他阔别许久的姐姐孟清弦柔柔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不用太在意了。”

孟乾雷投来不解的眼神。

“反正这个宴会,也不会平安结束的。”孟清弦轻声道,“洛神,其实已经来到了杭州城,不是么?”

孟乾雷并未作答,只是忽然间浑身颤抖,宛若眼见恶鬼。

第十四章 缺失

谢家双十七岁入两浙府衙为吏,也算是宦海沉浮了三十多年,如今老病孤舟,担不起重活,本该告老还乡。好在总捕头胡不喜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并未将他冷言赶出衙门,而是派给了一间别院,做些看门的伙计。

近来许多江湖人士涌向杭州,州城内外的官吏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捕头没特意说,但谢家双也猜到是出了大事情。不过天大的事,也闹不到府衙里头来,谢家双照例每日鸡鸣时分起床,为府衙打开侧门,鸣一通晨锣。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谢家双拿着小铜锣打开府衙门时,惊讶地望见外面坐着个粗布麻衣的少年侠客,身背巨剑,盘腿坐在石阶之下,头正向下一点一点的,似乎是熬了一夜,此时方才困倦睡着。

谢家双看着手里的铜锣犹豫了起来,不愿打扰这个熬了一宿的少年。但他才沉默着站了没多久,石阶下的少年就有所察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将起来,手也按住了身后巨剑,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盯着谢家双,怒道:“好一个两浙路杭州衙门,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家双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谢家双发愣,少年心思转了几转,稍微收起怒意,但语气仍是恶狠狠的,“我是聂星庐,河东太原聂氏的嫡长子,有事拜访贵府总捕头。麻烦请胡不喜,还有那个叫赵无安的居士,都给我出来。”

谢家双愣愣道:“这才鸡鸣,两人指不定都还没起床。我看王孙面色不好,要不先回去休息片刻?”

“少给我下缓兵之计!”聂星庐怒道,“那个叫赵无安的居士,让我在门外等着,本少爷向来是一诺千金,不等到人绝不退去。他倒好,躲入府衙便放了鸽子,我今天必须见到他,一报昨日之仇!”

明明是富家子弟,却一袭粗布衣服,一把佩剑,独身游至杭州,虽然态度恶劣了些,但也足见聂星庐并非纨绔子弟,而是生于豪门仍然勤修不辍的少年侠者。

饶是老成憨厚的谢家双,也觉得这一次是赵居士做错了,便靠门边放下铜锣,进府去寻赵无安。

却不曾想,赵无安已经穿戴整齐,背着一个大匣子,缓步走了过来。谢家双愣了愣,道:“门外有个少年,说想见你……讨教讨教。”

赵无安了然点头:“我听见了。”

他一脸安然地走出门外,看见聂星庐右手已经紧握酌欢剑柄,蓄势待发,不由无奈笑道:“昨夜是我不对。”

“与阁下一战,损耗不少,调息至现在方能下地。”赵无安抱拳道,“学术不精,敌不过阁下,无安认负。”

仅仅过了三招,二人都只受了些轻伤,赵无安夸大其词地说调息了整晚,聂星庐显然是不愿意相信的。不过如此坦荡认负,倒也让聂星庐一身怒意微微消减。

“胡捕头近来也忙得脚不着地。过两日就是天仙宗大宴,大宴之后,胡捕头想来能稍稍得空一些,阁下想必也是赴宴的豪杰,不如等大宴结束,再与胡捕头一较高下?”赵无安提议。

虽然被骗得露宿一宿,让聂星庐很是生气,但是早早前来认错的赵无安态度太过良好,竟使得他一肚子怨气没法发泄。聂星庐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赵无安认错在先,也就没了大发雷霆的心思。手从剑柄上离开,聂星庐也冷冷抱拳道:“那我就静候几日,再与胡捕头一较高下。”

赵无安温言道:“一定。”

面色温润地目送聂星庐缓缓离去,直至他身影消失在街头,赵无安才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来。聂星庐身为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就能有二品修为,想必是既有天资,也十分勤勉。能够为了陌生人随口一句应诺,就在街头待上一整晚,如此意志坚忍的一个少年,实在让人难以看透。

赵无安对谢家双道:“过两日天仙宗的宴会,我想去。你跟胡捕头说一下。”

谢家双连声应是。

嘱咐完毕,赵无安就不再多言,踏着清晨微露出城,又向西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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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旭日高升,金光从东面葡萄藤上穿过,映在床前一片,绿意盈盈。乔溪怔怔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这是张睡得不太习惯但却十分舒服的床,棉絮轻软,身上的被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似乎刻意省去了繁复的雕饰,只余一方素白绸布。

她伸手捋了捋散乱的乌发,环视着陌生的房间。其实也谈不上十分陌生,已经住了好几日,自从郑榕去世后,她便不敢再登上那座湖心小岛。

她向来是这副胆怯的性子,小时候跟着养母在边塞,养过一只毛色花白爱流哈喇子的大狗,后来被饥饿的流民抢去大锅烹食,直至今日在街头见到那些只喜欢跟在主人后头跑的憨厚大狗,都会吓得浑身发抖。养父却以为她只是怕狗而已。

昨天喝了胡不喜的可疑药汤,当即便昏沉沉睡去,还是十分担心的,不过醒来一看,身上衣物仍然完好,也就略微放下心来。乔溪本想下床走走,但是刚一撑起身子就觉得眼前发黑,四肢无力。

身体可真是虚弱啊。她叹气。

正当乔溪伤神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外头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的可爱少女,正向屋内张望。乔溪认识她,近来她时常在这间小院中打发时间,和两浙总捕头胡不喜似乎十分亲热。

想到胡不喜,乔溪又有些头疼。该说是一见钟情还是如何呢,胡不喜对她的照拂总让乔溪觉得有些误会。本来湖畔初见,对这个仗义相助的男子还颇有些好感,可那一副放荡不羁的行事做派,乔溪向来最为讨厌。

站在门口的代楼桑榆也是亮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乔溪被盯得发慌,只好尴尬地打破沉默:“迎请不至。”

代楼桑榆随意得很,答道:“早安。”

而后乔溪就不知怎么回答了。大清早地就擅自推开他人房门,还好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只怕乔溪现在已经气得昏了过去。

“胡不喜让我熬药给你。”代楼桑榆说。

乔溪撑着额头,淡淡点头。果然,这个男人其实并未对她多加上心,亲自熬药只怕也是心血来潮,这才不到一天,就已经懒得亲自煎药了。

“但是有几个汉文我看不懂。”代楼桑榆有些害羞地挠挠头,身上银环响动,“你能教教我吗。”

乔溪愣了下,然后轻轻点头。代楼桑榆得到了首肯,于是大方地走进屋子,来到乔溪床边。乔溪刚想请她去椅子上就坐,代楼桑榆就已经席地坐了下来,把手里头的药方递到乔溪面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的手每指向一个地方,手腕上的银铃就当啷作响,清脆悦耳。乔溪愣愣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一丝暖意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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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第三次来到郑榕遇害的地点,却没想到胡不喜已经带着一大群衙役先到了。他呆呆地看着胡不喜指挥着人在竹林前的小屋旁进进出出,大动干戈。

“你在这里搬什么东西?”

“我来搬乔溪的家具呀。”胡不喜冲他咧嘴一笑,“府衙那没人情味的屋子,她住着肯定不习惯,我帮她把东西搬搬。”

眼看着两个衙役亦步亦趋地抬着一个大水缸出来,胡不喜还喊了一声:“手上加把劲儿,别砸坏了!”倒险些把他们给吓得水缸脱手。

“没事儿老大,空的,轻得很。”衙役抹了把汗。

赵无安默念了一句你开心就好,转到屋子后头,又来到了那片竹林。郑榕遇害的血迹还历历在目,赵无安看着那天江新竹提灯而来的方向,眉头微皱。

突然响在背后的胡不喜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哦哦对了,那个咬舌自尽的,验尸结果出来了,中了毒,肚子几乎全给烂掉了,里头有不少腐肉,要不要看看?”

赵无安无奈道:“你愿意看你就看吧。”

胡不喜干呕了一声:“老大不想看,我当然更不想看了,为了查案嘛!”

赵无安忽然问道:“那腐肉,是她自己的?”

“那必须不是啊!”胡不喜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肉,反正恶心得不行,老仵作昨晚就跟我打招呼说回家做噩梦去了,今天不来。”

果然是胡不喜的部下,老大这没节操的风范学得入木三分。赵无安淡淡道:“知道了,你搬完家具就走吧。”

“老大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哦,难道是等那个叫安晴的小姑娘!我听代楼讲,她挺粘人的啊。嘿嘿,试过了没,怎么样?”

赵无安瞥他一眼,“我是个居士。货真价实的。”

“我还童叟无欺的嘞。”胡不喜哈哈大笑。

赵无安环视了一圈这可疑的竹林,道:“我是在找昨天所说的,那缺失的一环,本应该在郑榕尸体上的,施焕的信物。”

第十五章 一件胆大的事

胡不喜愣了愣,语气有点喜出望外:“哟,你还这么认真在查案啊?”

赵无安无奈叹了口气:“你如果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搬家具,案子早就忘到脑袋后头的话,我就当之前二十年没交过你这个朋友。”

“说笑说笑。”胡不喜哈哈打着圆场,“毕竟有你在嘛,老 胡我也是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谁知道明天乔溪会不会忽然打定主意要走。”

虽然话里话外都是在把一个大锅丢给赵无安背,但赵无安仍然理解地点了点头。胡不喜能做到两浙总捕头,必然对案子也是极为上心,但在总捕头身份之外,胡不喜更是真性情的江湖中人,乔溪也好贺阑珊也罢,既然重逢,那么对胡不喜而言就是比天都大的事情。

“案子我会认真查,反正你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分难得地,赵无安向胡不喜丢了个嘲讽,“不过,两日后的天仙宗宴会,还要你帮忙把我送进去。”

“那个啊,没问题。”胡不喜点头,“你是担心人多则乱,大宴之上有人行凶吧?”

赵无安点点头,“从前四人,到后来的施、郑、江,被害间隔越来越短,我感觉这个犯人开始着急了。他想赶在某个时间以前,把这些人杀光。”

胡不喜一锤拳头:“是这个理,老 胡我也这么想。啊,我去搬家具,不跟你聊了啊!”说着,就匆匆跑了出去,赵无安摇头苦笑,而后深入竹林,顺着江新竹当天的来路,一点一点倒走回去。

竹林里有条小径,弯弯绕绕,岔路极多,大抵通向些别的隐逸贤者居所。最靠近郑榕住处的几所宅子主人,都是天仙宴上会出席的名士,赵无安手里握有名录,丝毫不着急去探察这些人的底细。江新竹来时是夜晚,他可以挑了竹子稀疏处的道路走,在孤山上绕了一圈,转出来,前面是个码头,隔湖不远处就是潮声涌动的六和塔。

红衣罗裙的安晴正一脸兴奋地坐在小木扁舟上,感受柔风拂面。赵无安看见她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赵无安,当即冲他挥了挥手,赵无安淡淡一笑。

从开阔湖面上靠近码头,安晴一扭身子跳上岸,赵无安也刚好慢悠悠走到码头前。安晴自来熟地拍了拍他,“你怎么又来啦。”

“多看看现场,总能得到些新线索。”赵无安淡淡应了一句,转身看向竹林,林间小径一路蔓延,地势微微向上,但实在不高。向右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是湖心亭,亭后倒是有一块突兀巨岩,撑起这孤山的大部分高度,那里有一条小路,明显陡了许多。

身后的安晴舒展了一下坐船时蜷缩的筋骨,感叹道:“不过西子湖水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这片小湖,我还真是百看不厌!”

“你爹,和那书生呢?”

“他们先去余杭了。”安晴回答,“我爹毕竟是来管事的,总得忙些,明天回来接我,那个书生,好像在想着早早过去,多写些酸诗吧,不懂他。”

赵无安笑了笑,看了看对岸六和塔,问道:“有没有去过六和塔?我马上也要去余杭,倒不如先把这西湖风景都逛一圈。”

安晴很是开心:“好呀。正好我爹说什么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危险,非要出门,最好带上赵居士。”

赵无安没憋住,哈哈笑起来:“你爹对我还真是放心啊。”

安晴看了看他,十分好奇:“感觉你在杭州,比起在清笛乡的时候开心了许多。”

“大难不死,总是要放肆笑一阵的。”赵无安浅笑道。

上了青篷小船,顺风顺水,桨声一晃,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对岸。赵无安与安晴先后下船,抬头望了望这座九层高的佛家浮屠,赵无安双手合十虔诚三拜,安晴也如法炮制。

“走吧。”赵无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走入佛塔,塔中僧人二三,见两人前来,并未太过吃惊。六和塔是西湖名胜,想来平日里也有不少游客,不时登塔远眺。

倒是赵无安向佛塔中的僧人主动搭话:“前天晚上,可有妇人提灯从这里去往孤山?”

僧人们面面相觑,都表示自己不太清楚。一个穿着灰色缁衣的年轻僧人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见过有人提灯从这里走,但是只看到光影,并不曾见是男是女。”

他补道:“更何况,去孤山是水路啊。”

赵无安道了谢,并未登塔,就领着安晴鱼贯而出。没能从塔顶眺望西湖美景的安晴有些不太乐意,闷闷问道:“你来这儿,就只是想找人?”

“是想确定我的一个推测。”赵无安走出六和塔,并未去到码头,而是径自向东,沿着湖畔走了过去。他步履忙快,惊起数只栖鹤。

蓬蒿丛中展翅高飞的白鹤不失为一道风景,安晴有些新奇地看着一队飞鹤排成一字,在日头之下湖面之上点水飞过,间或极为迅捷地低头一扫,身子再出水时,嘴里已然衔了一条倒霉的小鱼。

赵无安身影渐渐消失在蓬蒿丛中,安晴快步赶上。这一片洼地湖草相杂,一不留神就会伸脚踩到一片水坑,安晴三番五次脚底打滑,鞋子也湿了个干脆,十分无奈,索性脱下鞋子追在后头。

赵无安的轻功不算好,否则也不至于在小路中几下子便被聂星庐追上,在草丛中行走,他的鞋也湿的透彻。然而赵无安浑不在意,只是目锐如鹰,紧紧搜寻着每一片可疑的草丛。

这些草丛中,隐藏着某些极为关键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

“找到了。”拨开一大片一人高的草丛,脚边就是一个两丈宽的水塘,水色清浅,与西湖不过相距几步。此刻,那水塘正中泊着一艘极小的船,看样子最多仅可供一人乘坐。

安晴疑惑地问:“这个是?”

赵无安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道:“这是七起连环杀人案中,唯一缺失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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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微醺,乔溪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潦草地吃完午饭后,她又被代楼桑榆半拉半拽地灌下去一碗汤药,简直比迷药还有效,平日里不爱睡觉的乔溪,一转眼又睡到了下午。

她睁开眼,环视了一圈这个仍然有些陌生的房间,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

依然是陌生的,被子,床,房间本身,都很陌生。

但是除此之外,屋角的水缸,门后头的梳妆台,台上铜镜,台前的小马扎,还有悬挂在床角的粉红纱帘,上绣卷云青鸟。这一切都让乔溪有些懵然,她伸手理了理发丝,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站在外头,伸手谨慎地敲门,咚咚咚三下,压着声音问道:“乔溪姑娘,还在午睡吗?”

乔溪听出来是胡不喜的声音,道:“醒了。”

“那我能进来吗?”

“嗯。”

胡不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唯恐吓到乔溪,而后轻轻走进来,搬了个板凳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应该是你房中的吧?”

乔溪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是什么时候……”

“啊,是就好了。”胡不喜长处一口气,豪爽笑道:“看你睡了这么久,应该睡得挺香,那就是好好喝了药吧?哎呀,老赵一大早就不在,找代楼给你熬药,还真是让我捏了一把汗呢!没想到她做得还挺好。”

乔溪眼底的狐疑更甚。

胡不喜感叹完了,就解释道:“这一屋子东西,是我趁你睡着了,偷偷搬进来的,怕吓到你。我想你不回孤山,以前又是独居,在我这小地方住得肯定不舒服,就想说把家具都给你搬回来,让你能安心点儿。”

乔溪吃了一惊:“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搬的?”

“我哪有这么大能耐。是让手下给一块搬到门口的。不过从院子里放到这房中,是我一个人悄悄搬的。”胡不喜憨憨一笑,“信不过那帮手上没茧的,怕他们一不留神掉什么东西,又弄坏家具又把你给吵醒了。”

乔溪掖了掖被子,自己缩到被子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闷闷道:“何必在意一介孤女。三尺微命,我自己都已经不怜惜了。”

却还是有人愿意步步不离地照顾,仅仅是体虚,便要一天三碗汤药地静养,还不顾事务繁忙,特地帮她把一整套家具都从城外搬了回来。

“我要是说一见钟情,你肯定不信。”看不到乔溪脸色,只能从一双黑眼珠子里判断她感情的胡不喜怕她误会,也不敢多说,慌忙续道:“不是,我是两浙总捕头,那也得为杭州城民尽心尽力。何况你是女儿身,我若是弃之不顾,指不定又会被如何欺侮。其他人我不一定管,你的话,我决不允许别人欺负。”

乔溪轻轻道:“乔溪谢过了。”

“嘿嘿,力所能及,不用谢。”虽然不是花丛老手,但胡不喜在杭州耳濡目染,也不是傻瓜,深谙见好就收之道,“你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老 胡我肯定满足!”

已经是眼眶微润的乔溪听了这话,忽然来了兴趣,从被子里一跃而起,激动道:“我想,我想做一件胆大的事!”

本来都打算客套一番便离去的胡不喜听了这话,浑身肥肉猛然一抖。

第十六章 眉眼

余杭镇,在杭州州城以北十五里,说远不远,但以赵无安的懒散性子,说不定走一整天都走不到,所以胡不喜租了辆马车。哦不,两辆。

此刻,颠簸的车厢里头,赵无安正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打着禅坐。坐在他对面的胡不喜抓耳挠腮,时不时把胡刀拿在手里抛起再接住,显然心思焦虑。

“这就是你金车藏娇,还非让她在前头开路的理由?”

闲来无事诵完一段金刚经,还是闲的发慌,赵无安总算发话了。

胡不喜掀起窗帘看了看前面那辆奔驰的马车,担心道:“让她落在后头,万一出了什么事,比较难注意得到。走在前面的话,一旦有危险,我们哥俩都能立刻掠出去追。”

“驾车的马夫经验丰富,这十五里路几乎是三步一茶馆,又密布你的人,还用得着担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少女有什么危险?”赵无安斜眼看他。

“你这么看我干啥?”胡不喜一脸无辜地摊开手,“她说一直向往江湖,非要来看看天仙宗是何等气派,我怎么拗得过她!”

赵无安点头道:“果然本性上,还是贺阑珊的样子。也许是长期跟郑榕住在一起,寄人篱下,才改了性子。”

“老大你真别说,你这么一讲,我还有点儿悲喜交加。”胡不喜伸手抹了抹脸,又把玩起手中胡刀,“我喜的是吧,这过了十四年,没想到我俩还能见到。这悲的就是她竟然都不认得我了,听我名字一口一个胡不喜,也没能想起来什么。”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换了,显然是失忆。”赵无安淡淡道,“尽管机会渺茫,但总还有希望,等她记起自己是贺阑珊的那一天,岂不皆大欢喜?”

“说的也是,老大你呢?”胡不喜忽然抓住胡刀,随口问。

赵无安眼底有瞬间的情绪波动,随即又淡然无波,淡漠笑道:“我又没和谁有过媒妁之约。”

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对胡不喜而言是不言自明。

胡不喜把胡刀别好放在腰间,郑重道:“老大,你放心,只要我老 胡还有一口气在,唯你说一不二。除了乔溪,你让我砍谁我就砍谁,即便是大宋皇帝,我也能杀到紫宸殿里头,替老大你出口恶气。”

赵无安似乎被逗笑了,道:“我要砍那大宋皇帝作甚。”

皇帝姓赵,他也姓赵,说起来,还是同宗呢。

胡不喜叹了口气。

马车颠簸,车轮辘辘而动。

半日行程,马车走走停停,午后时分,也就抵达了余杭镇。相对杭州的繁华,这座小镇明显落后一些,南边靠着西湖,码头仍有老旧的渔船进出,带来河中腥气。

不过此刻的小镇,可不显分毫冷清,反而在热闹一项上甚至能把杭州给比下去。沿街大小茶肆酒楼,只要是可供休息谈话之地,皆是座无虚席,大街之上人们擦肩相遇,十个里头就有二三个会互相客套一番。更有甚者,忽而拔剑自楼上一个跟头跃下,忽而从茶肆之中一跳而出,长刀出鞘便是一阵冷冽清光。你来我往,这厢谈笑风生那厢生决死斗,可谓是热闹非凡。

这种决斗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种江湖切磋,虽然是随时随地发生,但旁边大多都会有个穿官服的衙吏冷眼看着,一旦哪方认负了另一方还要穷攻不舍,就轮到衙吏拿根长棍把两人隔开,以免闹出事故。

就在赵无安与胡不喜前头,安家父女下了车。比起一般衙吏,安广茂的职责显然重得多,所有两浙路来的江湖侠客都得一一在他这里登记好兵刃、品阶和入住的客栈,接下来一天里头,还要签到三次,规范化管理,既限制了这无止境的江湖仇杀,又能给他们最大的自由。

安晴眼尖,人群里头一下子就发现了赵无安,跑过来和他讲了讲安广茂这桩苦差事,表情也是无奈中带点幸灾乐祸。安广茂忙起来,也就没空管她了,管住了江湖侠客,倒让她四处瞎跑。

“你说我爹这活是不是吃力不讨好?”安晴笑靥如花,“花的功夫大,还让那群江湖侠士嫌弃。”

赵无安温颜笑道:“江湖即是热闹。被管住的江湖并非真正的江湖,但也很有意思。无拘无束的江湖,虽然热闹,却难免无情。”

江湖即是热闹。

无拘无束的江湖虽然热闹,却难免无情。

安晴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你这居士,说话还打起禅机来了。”

街头巷尾一片热闹之中,赵无安也不掩饰他的好心情,哈哈笑了起来。

与二人融洽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安安静静的乔溪与站在她旁边束手束脚的胡不喜。

乔溪忽然问:“那个苗族的小姑娘,没来吗?”

胡不喜被问得一愣,握刀的手又开始抖,张嘴啊哦了半天,忽然灵机一闪,故作深沉道:“这事你还是得问老大。”

乔溪歪了歪头,疑惑地盯着那个被叫做老大的居士的背影。

代楼桑榆身为苗疆公主,身份特殊,那天擅自跑出府衙找赵无安就已经很让他揪着心了。如今余杭人多眼杂,不谈刺客杀手,即使是遇到被他们之前坑过的富家子弟,也很难解释。所以这一次天仙宗赴宴,赵无安坚决不让代楼桑榆跟来。

还好他骗代楼桑榆说天仙宴一点儿都不好吃,不然以代楼桑榆的性子,偷偷溜出衙门跑来找他,谁还拦得住?

那边安广茂清点完了所有两浙路来的侠客,收好名册,也来和赵无安打了个招呼。胡不喜是总捕头,出手当然不同凡响,要到的是天仙宗肖府内的客房,安家父女作为官家派来的人,想必也住在肖府内。如此一来,两帮子人不同行,也迟早得同居。

赵无安向胡不喜介绍了安家父女,又草草介绍了一下算是最近杭州案子的受害者的乔溪,而后便提议:“你们几位于我,都是交情不浅。既然一同入住肖府,何不同行?”

街上吵吵嚷嚷,各路人马你来我往,确实纷乱得很。一同去肖府的话,想来也更安全一些,能避过不少不必要的纷争。

安广茂言语向来不多,点点头表示同意后就在前头带路,安晴被他嘱咐跟紧,于是紧紧跟在身后,再往后就是赵无安三人。

走着走着,赵无安像是忽然才想起来,问安晴:“为什么这一次你爹出来公办,还是带着你?”

安晴冲他吐了吐舌头:“这种话不该那晚在西湖上一见面就问吗?”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扶额道:“那个时候你太没礼貌,又有外人在场,我不想摆出跟你很熟的样子。”

安晴抬脚踹了他一下,前头安广茂回过头来,安晴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安广茂的注意力又被前头的人潮吸引过去,安晴才回答道:“我大哥在京城,二哥在海上,娘亲身体一直不好,爹又想让我多见识见识,当然只能带我来啊。我也挺愿意陪爹四处走走的,毕竟爹也老了……走一段,少一段了。”

清笛乡曾有妇人张忱,抚养侄子十年,担得起一句天下父母心。但天下儿女之心,又何曾少到哪里去过。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忽然又把手一伸,跟在清笛乡那时候一样,拍了拍她的头。

安晴也没说话,只是朝旁边轻轻一躲,没躲开,略带不满地瞥了一眼赵无安。

赵无安眉眼恬淡。

第十七章 我有一言

天仙宗宗主肖东来这一次是卯足了劲要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浪来。

肖东来的武学天赋并不高,今年已年逾五十,才堪堪晋入正三品境界,跟那些二三十岁便已傲立一二品潮头的天之骄子无法相提并论,但在武道一途上,勤恳才是最锋利的剑。老而弥坚的肖东来,自知此生已无缘一品境界,但身为天仙宗宗主,他也立志要在花甲之年功成身退前,为天仙宗在这浪涌江湖之中打下一块坚厉基石。等到十年之后,自己的儿子肖万籁从华山学成归来,接手全宗,再加上苏州孟家在旁扶持,天仙宗定能一跃成为江湖大派,不谈与少林、峨眉争辉,至少可与柳叶山庄、蓬莱阁等成名不久的江湖宗派平分秋色。

十五年前,他迎娶了苏州孟氏一族的千金孟清弦,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在孟氏一族雄厚财力的支撑下入主杭州,天仙宗也算是在杭州站稳了脚跟。而今肖孟两家在苏杭二地遥相呼应,无论人力物资皆十分充足。此时此刻,最是需要一场大宴,来使江湖群雄闻说天仙宗之名。

大宴便是如今的天仙宴。

光是府内便摆了九十九张圆桌,从影壁之后一路排到后花园前,灯火熠熠,原本会稀客用的正厅已经被搬空了家具,改成个居高临下的观台,大门敞开,等今晚各路英雄豪杰坐定,肖东来便要大抒一番豪言壮志。

“各位这边请。”

绕过空阔地面上大片的桌椅,赵无安一行被肖府的客人引入了右手边的侧门,从一条落满花瓣的小径绕到肖府的后半庭院。

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书生趴在院中石桌上,醉意朦胧,大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架势。

这间造满客房的院子也极为广大,六丈见方的客房一间隔一间排在墙根,往里留出三尺距离,阴影里头每隔十步就摆放着盛满清水的水缸。

“这些房子都是木制,夏季天干气躁,备着水缸,即可解渴清凉,又能有备无患。”仆人解释,“各位的房间钥匙都在这里,还请保管好。距离宴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时间,大家不妨稍作歇息,小仆随后会来请各位赴宴。”

众人一一接过钥匙,赵无安细细打量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确实是纯粹的木制,但光看色泽便可知是不易燃烧的沉木。看来天仙宗宗主肖东来不仅财大气粗,细节方面也十分注意。

天仙宴要宴请数千豪杰,府内肯定是摆不下的,所以府外街巷也有不少桌椅。从某个方面来说,这确实减小了凶案发生的可能,无论从哪个地方入侵肖府,都会暴露在无数人视野之下。

“这里再往前,还有三进,皆是客房。三进之后,左侧是一大片芦苇草,穿过去,就是后花苑了。”仆人介绍道,“不过芦苇草由西湖水滋润,向来放任生长,只怕是没有路子可走。各位贵客如想去花苑赏景,直接从正厅后头过去便是。”

众人一一点头。

这时候,醉倒在石桌上的书生也站了起来,打个饱嗝,醉醺醺道:“好酒!”

一批客人们都面面相觑。赵无安悄悄对安晴道:“他这样子,倒还有点男子汉气概。”

安晴嘁了一声:“我只觉得贪恋酒色,追名逐利。”

那方一进府便借酒醉倒的书生,正是与安晴等人一同进入杭州的洛冠海。

初见时只觉得是个潦倒穷酸秀才,今日反倒有了新的印象,当然也并未有所改观便是了。

赵无安正想着,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凌厉叫阵。

“哪位是两浙总捕头胡不喜?”

正在跟乔溪悄咪咪打情骂俏的胡不喜听见有人找他,回头看去,赵无安却恨不得练出个缩地功夫来。

这一次来的,毫无疑问就是醉心武功的聂星庐了。出生名门仍然矢志练武,心境澄定意志坚忍,年纪轻轻就已是二品高手,江湖上颇有侠名。这个人那天也在孤山之上,若论对已死的七人行凶,这个人完全有实力和时间。

令赵无安头疼的是他那只因一句敷衍便可整夜露宿的性子,聂星庐对赵无安想必也是很不待见,这一次正面撞上胡不喜,鬼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聂星庐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开门见山道:“在下聂星庐,河东太原人士,前来肖府赴宴,久闻胡捕头武艺绝伦,还望宴会结束后,能与聂某一较高下。”

胡不喜尚未来得及反应,旁人却已经纷纷议论开来。

“他就是聂星庐?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已名列二品高手,排行江湖二十七名的聂星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背后那柄佩剑,大抵就是当年河东刺史吴瀚所铸的酌欢了。”“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这位侠士无论武功品行,均是当世寻常武夫所望尘莫及之辈啊!”

普天之下,一品高手不过十数人,聂星庐能名列第二十七位,想来即使是在二品高手中,也是难得的佼佼者。

赵无安不禁自嘲起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聂星庐比他还要年轻个一两岁,已经悍立二品,天下闻名。而自己一身伪三品功力,却还会被他人惊叹进步神速。

不知胡不喜有没有听说过此人,但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挑战,胡不喜一向是不怕的,爽快答道:“行啊!这两天老 胡我还真的挺忙,等宴会结束,一定和你酣战一场!哈哈哈哈!”

聂星庐抱拳笑道:“胡捕头果然是爽快人,星庐谢过。”

眼看胡不喜答应得爽快,赵无安还是略微有些担心,低声道:“不太好吧?”

“老大你就别操心了,陪个初生牛犊练两招而已,大不了老 胡我不出全力呗。”胡不喜抓着刀柄嘿嘿一笑,浑然不惧。

赵无安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听见了两人对话的乔溪目瞪口呆:提出挑战的可是江湖上第二十七名的二品高手,年少成名,这两人不过一个捕头、一名居士,何以如此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胡不喜微微转头,这才发觉乔溪还在身边,明显露了馅。慌忙对她笑道:“不过我大概也就是挨打的命了,哈哈哈。”

今天毕竟是盛会,能被胡不喜带来感受一番江湖豪情,乔溪已经十分高兴,还特地穿了一袭广袖云气淑光裙,盛装打扮一番,只为了不给胡不喜丢颜面。见到胡不喜挠头打圆场,也未有丝毫不满,只是真诚道:“你在湖畔救我,我已看出你身手不凡。”

赵无安忽然懒懒道:“他可不希望你只看到他身手不凡啊。”

乔溪一愣,胡不喜罕见地顶撞赵无安道:“别说这些屁话!”

赵无安不再多言,转身走了。乔溪愣愣看着一言不发离去的赵无安,略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他这是……”

“没事儿,我们的事,你不用多管。”胡不喜挥挥手,关切道:“走了这么久,累了没?离天黑还早,先去休息一下?”

乔溪轻轻点头。

拿到钥匙的人们已经纷纷去寻各自的住处,赵无安才离开人群,便听见身后一阵嘈杂声响。回头看,那少年翘楚的聂星庐不知怎么,已经和半醉半醒的洛冠海争执起来。文弱书生争的面红耳赤,聂星庐不善言辞,也不想和他卖弄,每次洛冠海想凑近都被他轻轻一推,就倒退出去好几步。

“穷书生,别靠近我。”聂星庐一拢衣袖,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洛冠海正了正头上帽子,醉醺醺站起来,慢悠悠向着他的屋子走了过去。他看着穷酸,居然还占据了院子里最前头一间客房。近水楼台,这间屋子似乎也比其他客房要奢华一些。

该不会仅仅为了住处,聂星庐便与洛冠海起了争执?赵无安觉得颇有些奇怪。一方面,年少成名的聂星庐必然不是娇生惯养之辈,另外,即使是醉了,洛冠海也终究只是个一无背景二无实力的书生,怎么就能在群雄聚集的天仙宴上,住到这唯一一间上房,还敢与二品高手争执?

赵无安花了会功夫找到自己的屋子,还在开门锁呢,安晴已经在屋子里放下一身行李,跑了过来,问道:“等会要不要去后花苑转转?我听爹说,肖府的后花苑还颇为奢华呢。”

“这座府邸上上下下都很奢华,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让住宅接临西湖的。”赵无安不动声色,“余杭只是港口小镇,他们一家,恨不得足足占了半座余杭。”

安晴歪头叹道:“还真是有钱。不过你到底去不去?”

“不了。”赵无安打开房门,“花前,还得月下才称得上美景。不巧,我对花前月下还不感兴趣。你倒是可以请胡不喜去。”

“我跟他不是不熟嘛,我爹又忙……”安晴挠挠头。

“我跟你就很熟了?”赵无安回头戏谑一笑。

安晴还没来得及蹬眼生气,院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一袭华贵紫裳、面容俊朗的男子。

那人脚步生风,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人,站成两列,虽然速度极快,脚步却不乱,显然男子御下极为严厉。

走进院子的男子高声疾呼道:“列位贵客,还请听孟某一言!”

第十八章 柴门犬吠,风雪归人

来人是孟乾雷,肖东来内弟。

虽然他并未自我介绍,但是此等风度的孟姓男子,整个余杭上下,现在应该还找不出第二个。

孟家虽是大户,根基深厚,但能够在苏州此等寸土寸金之地风生水起,孟乾雷功不可没。三十六岁能在孟家家主的位子上坐得稳稳当当,力压数位庶系父兄,足见孟乾雷之强势。此人兼备狠戾的雷霆手段与以德服人的君子之风,在苏州,黑白两道都与他交情不浅。

这一次孟乾雷来余杭,也是受了姐夫肖东来之托帮忙筹备大宴事宜。以孟乾雷的雷厉风行与雄厚财力,一次天仙宴并不很伤筋动骨。他忽然匆匆地出现在江湖侠客休憩的别院之中,想必别有所求。

“于余杭而言,孟某也是初来乍到,不甚熟悉。但是有件事情,孟某相信诸位是知道的。”孟乾雷喊道,“就在不久前,两浙路各地,出现了数起凶案,杭州封锁了消息,但就孟某在苏州的听闻来看,兹事体大。凶手不仅手段恶劣,挑战官府底线,而且丝毫不惧暴露自身情报。去年,孟家就收到过一封信函,一位自称是洛神的神秘人,扬言要让两浙望族偿还西凉血债。我孟家三代以来皆在两浙,族中甚至没有一人去过西凉,对此信函,本是嗤之以鼻。

“但是近来发生的多起凶案,环环相扣,让人不禁觉得便是洛神所为。家姐是女子,重鬼神之说,总觉得洛神会向孟家下手。孟某并非过度相信此说,但凶案惨绝人寰,不得不防。如今所有天仙宴的客人都已到场,如果存在洛神,想必在列位之中,我孟家已联合天仙宗布下天罗地网,各位清者自清,浊者,不妨听孟某一言,尽早撤手。如若执迷不悟,我孟乾雷,绝不善罢甘休!”

满院寂然,只有洛冠海扶着房门,毫无风度地喊道:“孟家主豪风!洛某佩服!敬你一杯!”

赵无安转身看向安晴,一脸迷茫:“什么洛神?”

安晴也摇了摇头。

那厢胡不喜已经把乔溪送回了房,一个起落坐在檐头,潇洒道:“说起来你们不信,洛神,我每年都抓两三个。”

安晴着急追问道:“是什么是什么?”赵无安则看着被胡不喜屁股压着的檐角,担心道:“你还是下来吧别把人家屋檐坐塌了。”

“我只是微胖,微胖好吗!”胡不喜拍拍肚子,不满地冲着赵无安喊,而后立马又换上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老大你就让我坐着看看嘛,高处风景好。”

自来熟的安晴恼道:“所以洛神到底是什么啊?”

胡不喜嘿嘿一笑,叹道:“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几年之前,忽然有个乡野传闻,说当年洛水畔曹子建见到的让他写下洛神赋那个美女,是西施魂归,走错了路,才降灵到洛水。”

赵无安勉强点评道:“很有想象力。”

“按这么一说,洛神就不在洛水,在杭州了。如果传言只到了这里可能还没什么歹意,偏偏传闻又说,曹子建写了洛神赋之后,感应到洛神在西湖,就在这里藏下了一大片至宝。到了六十年前,有个人把宝贝拿出来,是本武林秘籍,再配上一把绝世神兵,一下子就练得天下无敌,那个人据说也姓洛,就被传成了洛神转世。后来他心凉归隐,把宝贝藏回西湖,衣钵传给了后人,此后,那些人便被叫做洛神,做梦都想取回先人至宝。”

有了这等不切实际但能让人心怀向往的传言,胡不喜一年抓上好几个“洛神”,也就不足为怪了。古往今来,江湖上最令人心动的,永远是神兵至宝、失传秘笈。多少人一得到两样其一,便可笑傲江湖,怎能不使后来人心动?

“但是这个洛神,好像志不在寻宝。”赵无安道,“他所杀的人,明明都是平民,为何会事先写信警告孟家?”

纵然孟家在苏州富甲一方,也得看官家脸色,二者之间,大抵是若即若离的关系。依据从江新竹那里听来的情报,这七人很有可能当年为大宋情报部门卖命,而后成了逃兵,惹上仇家。但是为何替当年统领报仇的人自称洛神,又为何会写信恐吓与官家并无紧密关系的孟家人,实在是奇怪。

胡不喜忽然冷笑一声:“简直是折辱了洛神名声。”

他这态度实在有些突兀,安晴正觉得奇怪,余光竟然看见赵无安脸上也是一副神鬼莫测的表情,不由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

赵无安轻轻道:“先回屋歇着吧,晚上还有大宴。”

说完,转身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

肖府内部的屋子,有很多都是沉木打造,说是容易着火,属于缺点,但实则比不少砖土房子还要昂贵,冬暖夏凉,也少有扰人的蚊虫。孟家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赵无安把背上沉重的剑匣卸下来,松了一口气,席地而坐,背靠床沿,扬起脸,深深呼吸。

肖东来并非庸人,但若无孟家扶持,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入府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肖东来与孟清弦这对男女正主,不过府外坐着的那些江湖侠客,即使能参加这天仙宴,估计也难以见到肖东来一面。摆下千桌筵席,只为喊响一个天仙宗的名声,这手笔,快赶上武林大会了。

先前在杭州,胡不喜对于洛神之事分毫不提,显然也是估计到赵无安感受。而这个洛神,动手前不出一言,仅仅警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孟家,让人费解。赵无安习惯性地驭剑出匣一柄鹊踏枝,悬于掌心,微微出神。

姓洛的书生毫无背景,却能入府赴宴,大大方方地喝醉,还能与年轻气盛的聂星庐当面顶撞,可见并不简单。而湖心亭遇到的大家闺秀姜彩衣,也明言会在今夜筵席上为诸人抚琴一曲。除这三人之外,宴会名录上的其他人与赵无安并无直接交集。如果此案真的与洛神有关,那么赵无安无论如何,也得克服他那懒散性子,认真起来了。

呆在杭州几日,身边有代楼桑榆,有胡不喜,有姑且算是贺阑珊的乔溪,还有个在清笛乡刚认识不久的有趣的姑娘安晴。虽然案情复杂,线索晦涩,但他其实还过得挺开心。比起寺庙中十年一日的清静生活,果然他还是更喜欢这江湖一些。

江湖百态,一盏茶一樽酒一柄剑一把刀一面碑一块匾,鲜衣怒马,最适这无处安放的少年之心。

饶是曾在久达寺中安心吃斋念佛的赵居士,此刻也无奈浅笑,收起鹊踏枝,双手合十,浅浅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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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一直坐在正台之上,袅袅娉婷的孟夫人吃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温颜浅笑,细细打量着台下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杰,流露出一丝女儿家独有的细腻来。

而她身边,整个宴会最引人注目的肖府府主、天仙宗宗主肖东来,则一直举杯豪饮。台下九十九桌尽是英雄好汉,肖东来醉眼迷蒙看着这一幕盛景,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是否又会豪言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府?

“各位!”身高八尺的肖东来振臂长呼。

一桌接一桌的客人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期待的眼神,甚至是愿意追随的眼神,此刻尽数盯到了肖东来身上。

胡不喜已然喝得半醉。

赵无安吃素,当然也不喝酒,再加上他向来性子懒散动作缓慢,别人已经喝了数盏,他仍吃得不多,此刻还算清醒,也还算饿。他眼见着肖东来是打算长篇大论的架势,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与胡不喜并肩而坐,这一桌都是血闯江湖的好男儿,安晴则坐在另一隔壁,与峨眉及昆仑来的几位道姑同桌,身边空着的位置属于正在府中来回忙碌,检查有无隐患的安广茂。

“今天各位豪侠能来,是给我肖东来面子,也是给天仙宗面子,是给整座两浙的江湖,一个莫大的面子!这是份厚礼,我肖东来,那是却之不恭,多谢诸位!”

肖东来显然醉的有些厉害,说到后来,舌头都开始打结,满座豪杰哄堂大笑。

孟夫人柔柔站到他身侧,伸手扶住他,低声埋怨道:“都说了让你少吃些桂花糕,桂花晒干久了,麻嘴。”

肖东来干笑两声,座下的侠士们却笑得更响。人群中有人站起身,举着酒樽喊道:“肖宗主仗义疏财,为我辈楷模,金鸡庄颜竑,敬肖宗主一杯!”

他一饮而尽。

此举赢得了一片叫好,不少人也纷纷举杯出席,对肖东来豪言祝敬。

“凉山派李徐图敬肖宗主一杯!”

“连城派顾赫天,敬肖宗主!”

“华山不肖弃徒罗云,敬肖宗主一杯,愿听宗主差遣!”

满座群雄举杯而起的一片盛景让赵无安微微动容,眼看杯中清茶见底,思虑良久,还是苦笑一声,不去拿那近在咫尺的酒壶,反而倒了一杯桑葚汁,轻轻晃动杯盏,淡紫汁液潋滟。

“呃……”

耳后有人气吐如兰,带着清淡酒气。

也许是因为整场酒宴,安晴也只有他一个熟人,不知不觉就从几张桌子之外,蹭到了赵无安身边。赵无安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不胜酒力,就别学人家江湖豪杰。”

安晴打了个嗝,似是不满道:“我就是尝了一两口嘛……”

她喝得醉意朦胧,几乎站立不住,就要倒在赵无安怀中。赵无安坐怀不乱地把她扶好,让她双手撑着桌面,自己浅啜了一口桑葚汁。

安晴又打了个嗝,迷迷糊糊问道:“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是居士。”

小姑娘看起来真的醉了,郁闷地噘着嘴,不解道:“为什么要当居士嘛……为什么不成家?”

赵无安放下茶盏,淡淡道:“以前,我有个很厉害的师父。我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很厉害,成了家。”

“然后呢?”安晴竭力睁开一双桃花醉眼,看着赵无安。

“后来他死了。”赵无安抬起头,瞥见东边屋顶上,一轮浩然圆月之下,浓妆艳抹的姜彩衣身着曳地锦裙,恬淡抚琴。桌上除了一架古琴与一壶淡酒之外,空无一物。琴音袅袅,悠悠绕梁。

安晴皱起眉头:“啊?”

赵无安伸手去拿茶盏,低头浅啜,又淡淡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厉害,威加海内,天下归心。”

“后来呢?”安晴揉了揉发痛的脑门。

“也死了。”赵无安看着安晴,无悲无喜地笑。

安晴嘟囔道:“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远处屋顶上,姜彩衣琴音悠扬。

赵无安揉了揉安晴的头,从茶壶中倒了盏清茶给她,淡淡道:“解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瀚瀚人世,解得开的是酒,解不开的是愁。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第十九章 求贤酒,风火刀

满座衣冠,高声谈笑。一片喧闹之中,赵无安是少有的安静之人。安晴显然不胜酒力,醉得厉害,赵无安无奈给她让出一张椅子,自己站在一边。所幸此时不少江湖豪杰已经起身尽兴祝酒,他站着,也并非有多突兀。

不过高台之上的肖府夫人孟清弦,还是时不时将目光向他投来。二人对视了好一会,赵无安并不躲闪,最后往往是这心怀玲珑的妇人先将目光移开,装作不在意一般。

众侠对肖东来的热情仍然没有消减,起先只是几人离席祝酒,逐渐发展成一桌一桌渐次林立,齐声敬酒肖东来,几乎将屋顶上姜彩衣的绝世乐章压得毫无声息。

这百桌豪杰尽数林立祝酒的场面,即使是赵无安也颇为动容。倒是胡不喜,醉的云里雾里,不明状况。赵无安一左一右倒了两个醉鬼,也是哭笑不得。

乔溪是心细如尘的女子,替醉醺醺的胡不喜放好杯盏,防止被他不经意打翻。赵无安在一旁看着,也是惊异胡不喜真人不露相,短短几天,和乔溪进展就如此神速。低头细心整理的乔溪察觉到赵无安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片刻,便立即羞赧地移开视线。

赵无安不以为意。胡不喜能寻到眷侣,他个当老大的,自然开心。

胡不喜轻声低喃:“阑珊……”

乔溪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赵无安忍俊不禁,但还是扭过了头去。这种小小误会,就留着以后他们喜结连理了,再慢慢理会吧。

九十九桌豪杰依次祝酒完毕,肖东来抚掌而笑,抱拳道:“诸位胜意,肖某惭愧!肖某谨代天仙宗向诸位豪杰保证,定在这江湖之上,打下一片江山!”

一大半人高声疾呼,另外一小半则一块一块地没了声息。赵无安淡淡一笑。

前来天仙宴赴宴的,大抵是附近各地的游侠与小门派弟子,一腔热血固然可敬,但武学根基不实、品阶不高,也是现状。天仙宗空有财力,在武学的积攒上可远远不如成名已久的各大家族。而今在天仙宴上如此豪言,固然能得江湖游侠喜欢,却等同于向一部分江湖世家宣告,要分一杯羹,宴会上那些出自名门正派的侠士,想来是不会乐意的。

天仙宴此举有利有弊,但是如此肆意拉拢小门派,就显得有些吃相太丑,太容易引起名门正派的注意了。这些所谓正道,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扣顶帽子,再放出秘笈神兵之流莫须有的吸引,领着江湖大军浩浩荡荡灭了这天仙宗,肖东来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肖东来壮言道:“自古天下名门正派四大家,男有少林,女有峨眉,术有华山,道有昆仑。此四派遥遥在上,我天仙宗唯有顶礼相待。”

“四派之下,有五家。河东太原聂家,有双剑酌欢、望岳;”肖东来说着,遥遥向聂星庐举了下杯,“淮东柳家,有名刀七柄;蜀地瞿塘,西有七百剑雄,东有十愿圣僧;汴梁独占两家,韩家的霸海刀,欧阳家的文圣笔。此五家亦是江湖潮头,我天仙宗,望尘莫及。”

“话虽如此,天仙宗肖家,并苏州孟家,独聚苏杭胜地,愿为两浙江湖魁首,替两浙道内外兄弟,立一块金字招牌。”肖东来信誓旦旦,“从今往后,只要是不与天仙宗为敌的兄弟,入了两浙路,便是我肖东来的客人,是天仙宗的客人。我宗以礼相待,求贤若渴,还望诸位豪杰,不吝赐教!”

“谢宗主!”台下又是一片振聋发聩的呼声。

结束了一番豪言的肖东来面色红润地笑笑,自嘲道:“这桂花糕还真是令人口麻,饮酒尚不能解渴。且容肖某暂且告辞,片刻后再回来与诸位豪饮!”

说着,他就在仆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下台。孟夫人坐在高台之上,一挥长袖,轻笑道:“诸位豪杰但请豪饮,夫君去去便回。”

庭院中仍是一片热闹非凡景象。

赵无安低头浅啜清茶。

正是一幅盛世乐景,不知此时此刻庙堂之上又有几多腥风血雨,几多暗算深谋,至少在这江湖之间,人人相乐。

忽然一声巨响。

人们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袭浓烟,伴着烈艳火光,直冲夜霄。

大多数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看着那一片浓烟烈火,从东边缓缓升起,起火的位置是客房。

“走水了,快去救!”反应快的人纷纷离席,就冲向那一带。但他们大多是初来乍到,对于地形不甚熟悉,有几个甚至闯进了肖家老祖宗肖荣的院子,这位年届八十的老人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焰,也是吓得不轻。

孟清弦在台上高喊道:“诸位侠士自影壁走东头的通道,绕过一条落花小径便能到达庭院。院中有储满清水的水缸可供灭火!”

一时间百桌英雄豪杰,纷纷拥挤而行。胡不喜被巨响惊动,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乔溪在他身边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行事,望向了清醒着的赵无安。

赵无安摆摆手:“你就待在他身边。另外,安晴也托你照顾一会。”

乔溪郑重地点点头,末了嘱咐道:“阁下务必小心为上。”

赵无安点点头,转身混入人群,往客房庭院跑去。人群汹涌,一些品阶较高的侠客已经直接运起轻功,从屋顶上一跃而过,把屋顶上提着琴正不知所措的姜彩衣吓得战战兢兢。

赵无安轻功不好,顺着汹涌人群前进,花了不少功夫才到。踮起脚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过去,起火的赫然是书生洛冠海那间最靠近院门的房子。

他这才想起来,晚宴之上,似乎没有看到洛冠海。

难道说他午后醉酒未醒,此刻已经被困于火海之中?

他心中正有这种焦虑,就听到一个盖住了其他人说话声的高昂声音:“快点快点,里屋可堆了好多稻草,就快烧光了!这房子要是给烧坏了,我今晚还怎么睡觉!”

火光寥寥之中,那个突兀的声音,显然正是洛冠海。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他并无武功,此刻着急得在自己的客房前跳脚,一边喊叫一边指挥那些江湖力士灭火。肖府果然还是有些先见之明,在这几间院落的墙根处都放了不少水缸,下午才说是为了防备火灾,晚上就找了火。

一个装满了水的水缸,还是十分沉重的,得两三个人才能捧得起来,往屋子里浇过去。火是从侧窗里头开始起的,里间似乎也着了火,没人能进得去,但是从窗子往里泼水,效果倒挺显著。即使无法扑灭火焰,被水浸湿了的沉木也无法再燃,火烧掉了所有干燥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熄灭。

洛冠海还是很着急:“这样子灭火,里间肯定连灰都不剩了吧?那我晚上要睡哪?”虽然他一脸焦急,却只是站在屋子前头,怎么也不动窝。

在屋子侧面忙活的聂星庐,此刻已经满头大汗,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屋中的火苗,运起内力把水往里泼。听见洛冠海的抱怨,聂星庐似乎是颇有些意见,怒道:“你话是这么说,怎么不见你来帮忙灭火?”

“那火在那么里头,我又没有武功,怎么把水送进去?”洛冠海不满道。

聂星庐哼了一声:“你今天就活该睡在外头!”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往门上一撞,把门阀直接撞断,木门吱吱呀呀地向里打开。

聂星庐转过身,运起气,猛然一人提起一只水缸,就向屋子里冲去。里间的火光仍然很浓,聂星庐向内冲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手里的一缸子水也倒出来大半,并未准确地浇在燃烧的稻草上。

所幸,此时里屋里头堆的稻草也差不多烧完了,火焰就这么渐渐熄灭下去。不过聂星庐摔的那一跤可是货真价实,窘态十足,在场的豪杰眼见火势已无大碍,不由都会心笑了起来。太原聂氏,也不过如此嘛。

扶着脑袋爬起来的聂星庐不明所以地向他摔倒的地方看去。隔着人群,赵无安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胡不喜早就醉了,并未赶来,不过一直在宴席间执勤的安广茂到现在可说是滴酒未进,清醒的很,赵无安飞快走到安广茂身边,如临大敌道:“有些不对劲。烦请安提辖制住人群。”

知道赵无安绝不会无故出言,安广茂会意,扭头就对衙役们已经肖府的仆从下令,将江湖群雄隔开一段距离。

一直站在屋子最前面的洛冠海一开始并未被衙役们注意到,此刻见到火势渐息,他也松了口气,向里走了几步,遥遥作揖道:“洛某多谢聂少侠仗义相助。”

这些穷酸书生就是这样,平时永远都是一副彬彬有礼之态,待人接物力求一团和气,只不过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譬如住所被烧,就要急得上蹿下跳,恨不能有人来失一赔十。

然而等到与自身利益相关之事告一段落,便又立刻变得温文尔雅,八面玲珑起来。这一类自掘坟墓的书生意气,赵无安见得极多,也不感意外。

倒是聂星庐对洛冠海态度的突然转变十分不适应,遥遥投来愤怒的目光。

人群被安广茂及其所指挥的衙役们隔开,赵无安对着安广茂点点头,径自走入房内,接近聂星庐。已经从跌到处爬起来的聂星庐拍了拍手掌,皱眉道:“哪来的东西粘手。”

赵无安俯身点亮屋角的火烛,持灯走到聂星庐面前。

昏黄烛光亮起,照着聂星庐倒下的地方。其实就连聂星庐刚才自己也感觉到了,绊倒他的东西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一片漆黑,他也未曾来得及理会。

此刻灯火映照之下,他与赵无安同时发现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片刻之前还与群雄谈笑的肖东来,此刻被一柄长刀当胸贯穿,倒在了里屋的门前。

第二十章 火油与单手刀

衙役们能挡住人群,却挡不住他们的视线。赵无安燃灯后的片晌,前排就有人发现了地面上倒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仙宗宗主肖东来。

前排传后排,一时间人群骚动猛然大了起来。有人不明所以地大喊道:“肖宗主!醒醒啊,火灭了!”

“别吵了。”俯身查看肖东来情况的赵无安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你扯什么犊子!”说话的是连城派的顾赫天,他束发怒目,身后背着一柄宣花斧。

有了他一开嗓,一众江湖豪侠也纷纷高声指责赵无安妖言惑众,只有少数人面面相觑,四下里议论纷纷。

一直躲在阴影里的聂星庐此刻也走到了门口,朗声道:“诸位请安静,赵居士说得不错,肖宗主,却已仙逝。”

太原聂氏在江湖上也算名门,聂星庐亦是少年成名之辈,他一脸严肃地赞同赵无安的话,一时之间,赶来灭火的人们像是被当头扑了一盆冷水,哑口无言,议论声灭去十分之九。

赵无安举着蜡烛,低头细细查看肖东来的尸体。他死时明显惊讶得很,瞳孔收缩,就这么正对着倒在里间的门前。而里间的门此刻正朝外开着,距离肖东来的尸体大约一步有余。赵无安抬起头,注意到肖东来身体上方,正好是一扇被破坏了的窗户。

门外,聂星庐忽然道:“洛冠海!肖宗主之死,可是你所为?”

洛冠海一愣,显然没想到聂星庐忽然把矛头指向自己,书生意气从心头浮起,粗着脖子怒道:“休要血口喷人!若论伤杀人命,肖宗主三品高手,我手无缚鸡之力,怎可能将其杀害?”

言外之意也是明显得很,他洛冠海并无武功,无法杀人,但是聂星庐二品高手,对上肖东来就可说是胜券在握了。

聂星庐并未恼羞成怒,而是冷冷道:“肖宗主离去时,我等赴宴者大多皆在筵席之上,彼此皆可作证。唯独你,从头至尾,我一直没有见到。”

洛冠海被一噎,半晌,才粗着脖子道:“我那是在醒酒罢了!”

“那为何方才火起,你不在其中?”

“醒了酒我便往筵席上赶,但是地形不熟,走到后花园口,才遇到管家,将我带出来。”洛冠海咬牙道,“你若仍是不信,大可去问肖府管家。他服侍肖宗主近二十年,总不能是我的同谋吧?”

除了少数醉倒席上的,此刻身处庭院中的一众侠士,都愣愣看着二人互相质问,一时没能弄明白状况,未敢多加言语。

聂星庐哼了一声,道:“今日未时你我初见时,你便佯装喝醉,想借我身后酌欢一观。谁知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更何况,孟家主早已提示我等,这次若有凶案,定是洛神所为。赴宴这么多人,唯独你姓洛,我看你一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洛冠海涨红了脸,显然是欲压制胸中怒意而不能,半晌,才愤愤道:“夏虫不可语冰!”

言罢,转身便走。

聂星庐冷冷目送他离去。安广茂瞥了眼赵无安,见赵无安正站在肖东来尸体边,凝神望着窗口,深思熟虑一番,作揖朗然道:“此事事发突然,列位豪杰放在皆在宴饮,想来可与此事脱开干系。不才安广茂,清笛乡中提辖,这次天仙宴代淮西路衙门行监察权职。从现在起,由我等衙吏接管此处,诸位豪侠若是破案心切,还请给官家面子,尽数回到筵席之上,等待我府衙通知。”

这一番话依旧是滴水不漏,并未简简单单赶人,只是缓兵之计,稳住现场的同时暂时抑制住众人慌乱的情绪。虽然回去筵席之上并不能阻止他们彼此交谈,但是在一个公共场所之下,所有人都会克制自己的行动以防被怀疑为凶手,实际上是给了府衙破案的时间。

这个时间争取得并不多,但是肯定足够安广茂及赵无安分析一下此处情况了。

走在前面的豪侠们见衙役挡路,不能近前,也就失了兴趣,逐渐散去。后面仍然颇有些人未能看清形状,走上前来伸长脖子张望一通,但是在衙门的阻拦之下,最后也缓缓离去。

虽然肖宗主已死,但是此处毕竟官府势力不小,再加上安广茂出言及时,现在并未发生大的骚乱。当然,很有可能仅仅一炷香之后,一切就会不同了。

赵无安低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窗子。窗子显然是被人为破坏的,木屑大多洒在墙根,最下面一道窗栏上头,许多散落木屑之下,有两个清晰的凹陷痕迹,一大一小。仔细看的话,能够发现,那是因为这一小片的木头被什么东西压碎了,显现出小块凹陷来。大块凹陷下面的木栏整个碎掉,木屑和窗子的碎屑混在一起。

赵无安把头探出窗子,发现地上一大片碎裂的陶片。

“刚才有谁把水缸砸坏了吗?”赵无安问。

安广茂转头询问了一圈衙役,然后摇摇头。

赵无安蹙眉沉思一阵,走入了里间。洛冠海的这间屋子确实比别的都要豪华,里间虽然狭小,但仍然三面开窗,光线通透。正对着门的窗户下面,供奉着一层佛龛,不过原本应该摆放佛像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整面墙壁已经漆黑一片,赵无安走上去看了看,佛龛的底部也无法避免地焦黑。

起火的位置应该是位于床和佛龛中间的一堆稻草,火势其实不大,不过一蓬稻草忽然燃烧是会炸开的,也就是这点稻草,惊动了宴饮的群侠。

里屋中温度仍然很高,呛鼻的灰尘和脚下湿润的沉木都让人很不舒服。赵无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在地上捡起来一段棉线。

棉线旁边掉着两个火折子,开口已经松了,看样子就是起火的源头。

他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手测了一下这段棉线的距离,不到十二尺。他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子,东西两侧墙面之间的距离,至少就已经有六尺。

“不够啊……”赵无安低声道。

走进门在肖东来尸体边蹲下的安广茂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赵无安摇摇头,“聂星庐之前爬起来的时候说,有些粘手的东西。”

安广茂抓起肖东来的尸体,指尖在地上刮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嗅,惊讶道:“火油。”

赵无安一愣:“什么?”

“看来肖宗主身体下的这些东西,就是起火的源头了。”安广茂道。

赵无安看了看里屋地上的火折子,一时惊讶起来:“不,这怎么可能……”

“有一点可以确认,凶手用的是单手刀。”安广茂并未听见赵无安的惊讶之语,抬头道。

赵无安奇道:“为何?”

安广茂指了指横插在肖东来身上的刀:“如果是双手,那么刺入胸口,一般是竖着的。横插的话,只能说明这个人是单手握刀从侧面刺入,或者是反手刀。”

刀法之流,赵无安并不是很熟悉,不过安广茂习刀二十年,在这一方面也相当敏锐。

赵无安走到安广茂身边,蹲下身子,和他一起把肖东来的尸体挪开一点,下面果然是一片焦黑,不过沉木已经湿润,灰尘杂然,看不清晰。

“这里的水,应该是聂星庐摔倒时泼出来的吧。”赵无安轻声自言自语,“尸体仍然温热,也可能是火油的缘故。但是火到底是从哪里烧到哪里?我们听见的巨响无疑是稻草炸开……”

两人正在凝神分析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有人正竭力向这里本来,可惜似乎未曾习武,体力极其有限。

赵无安站直身子向外看去,来人是肖东来的妻子,孟清弦。她显然已经算得上是顾大局懂大体的女子,听闻丈夫出事,火急火燎赶来,却仍然竭力保持着面色不变,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

只是可惜,这样的粉饰,维持不了多久。

赵无安走出屋子,与她擦肩而过,孟清弦身上传来淡淡香气,赵无安竟觉得有些舒心。

与赵无安擦肩而后的孟清弦并未再走多少步,就缓缓停在了原地,提着裙摆的双手也僵在半空,布料自手中慢慢滑落。

跟来的管家及几个家仆也是一脸悲痛。

赵无安轻轻道:“节哀。”

孟清弦紧咬嘴唇,终于支持不住。

“东来!”

她本想扑向丈夫尚温热的尸体,但却一个踉跄,一下子跪坐在客房门口。尚站在里面的安广茂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之间,尴尬道:“夫人节哀……”

孟清弦的泪珠断线而落。

赵无安轻轻拍打身上白衣。不经意间,眉眼中闪过激昂怒意。

第二十一章 皆有嫌疑

“什么?!”尚自穿着昨天的衣服坐在床上的胡不喜大惊失色。

天已大亮,外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诸人都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毕竟宗主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千万谋划都刹那间付诸东流,无论是肖家家仆还是武林人士,都难以接受这一点。

“他-娘的,昨天那姓肖的那么夸张,老 胡我还觉得他死不了了,一高兴就喝得多了点。哪知道一觉醒来发生这种事情——”胡不喜追悔莫及地猛拍大腿。

坐在床边的赵无安不置可否。

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而后推开。手里捧着醒酒茶的乔溪一见到坐在胡不喜床边的赵无安,立马低下头去,双颊泛红。

赵无安略带戏谑地看了胡不喜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还顺便帮他们把门给关上了。

也对,胡不喜这样的男人,有些时候还真挺讨女孩子喜欢。只要把他那没节操的毛病改改,让乔溪对他爱的死去活来也不是难事。

昨夜肖东来忽然被刺身亡,对于肖家及天仙宗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无数原本愿意投入天仙宗门下的江湖侠士想必也一下子动摇了注意。昨夜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胡不喜倒是睡得挺香。

所幸,孟家还有老谋深算的孟乾雷在,昨夜他出马安抚众人,稳住了形式,另一面却又立即请求安广茂等人带着官府人马封锁肖府四面,连后花苑也未曾放过。执勤一夜,未曾放走一个昨夜赴宴之人。

通过这等雷霆手段,赵无安也算有些明白了为何他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孟家家主,还让族中数位父兄都心悦诚服了。

赵无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细细回想了一番昨夜发生之事。过了一会,安家父女的房门砰地一下打开,胡乱套着外衫的安晴揉着脑袋走出来,眯眼抱怨道:“昨天的酒好烈啊……”

不知不觉,居然又往赵无安这边走了过来。虽然二人的屋子本来就近,但是安晴这看都没看一眼就能找到他的能力,还真是奇怪。

赵无安摁住她的头,淡淡道:“穿好衣服。”

“啊呀你好烦啊!”安晴拿脑袋顶他,“我爹大早上就在那边呼噜连天,推都推不醒,我还想多睡会呢!”

赵无安无奈。安晴昨晚喝得不多,醉得倒不必胡不喜轻。在把她背回房中之后,安广茂又立刻分派了官府衙役在肖府四面执勤,还亲自带队执了第一班,丑时末刻才回到房中,有多疲劳,也是可想而知。

“你爹是个好爹,别老抱怨。”虽然知道安晴心中并无怨气,赵无安还是想自讨没趣地加上这么一句。

说完他也打算回去了,毕竟赵居士还是以懒为主的,一天中,如果他不在偷懒,就是在准备偷懒。何况肖东来之死值得推敲,当时大多数人都在筵席之上可互相作证,离席的应该少之又少,偏偏都已过了一晚上,他还是没能想出头绪来。

安晴忽然一把拉住他:“等下!”

赵无安无奈回过头:“还没睡醒么?”

安晴艰难地睁着眼睛点头,血丝简直都要冲出来:“我在自己的房里睡不着……你房间没人吧?”

赵无安长叹一声:“知道了,那你就在我房间睡会吧。”

把迷迷糊糊的安晴带回房间里,看着她一脸高兴慵懒地倒在床上,赵无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关上门。靠在门上,仰望着青天白日。

为何他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凶案呢?这次也是一样,原本在宴会之上已经竭力保持清醒,纵然不能人人都照拂到,总归能够把大多数侠士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没想到,对方的矛头,居然直接指向了天仙宗宗主。

好大的手笔,简直是入云的气势。

正自出神时,有人向他走了过来。赵无安回神一看,正是孟乾雷。

他走到赵无安身前五步站定,抱拳道:“见过赵居士。”

赵无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我名气还真大。”

听了这句自嘲,孟乾雷和善笑道:“胡捕头赴宴之前,曾与我介绍过阁下,说是一旦遇到他都无法解决之事,来找阁下便是。”

赵无安叹道:“怪我,收小弟的时候没能擦亮眼睛。”

“赵居士过谦了。”孟乾雷从袖中抽出一卷纸递给赵无安,肃容道,“昨夜姐夫遇害,家姐已然痛哭了整晚,乾雷亦是一夜未眠,凭记忆画了这幅名册。昨夜案发之时所有赴宴侠士的位置,都已记录在上。”

饶是赵无安,接过卷纸时也不由为孟乾雷的记忆感到震惊。此人并非独独有过目不忘之能,更是早有预感,东院还未起火时,就已将各人座次记在心中,案发之后仍能不忘,彻夜画就,并未显现一丝一毫疲态。

孟乾雷果然是能人。

赵无安打开画纸。画纸被墨线分为四块,将肖府宴客的空间由南到北记录下来,高台及台下九十九桌都一一详细画出,桌旁之人、蹿上高台祝酒或撒疯之人,以及三三两两聚在空旷处对饮叙旧之人,一一标注。甚至是当时为安晴让座,立于她与胡不喜之间的赵无安,也清晰地画了出来,下头并未标出座位。

“底下有个圈的,是当时坐在位置上的,还有些人酒过三巡便离席作乐,当然也包括为姑娘让座的赵居士,都是站着的。”孟乾雷道,“对了,还有一直以来在屋顶上抚琴的姜姑娘,也画了出来。整场宴会,在姐夫离开之后离去的,只有画红圈的几人。”

赵无安凑近画纸细细打量。离席的五个人之中,洛冠海几乎从头到尾就未曾出现,自不必提;最先起身祝酒的颜竑,连城派的顾赫天都曾在肖东来离去后的短暂时间借故离席;此外还有自称是去找洛冠海的聂星庐,在肖东来离去后也离开过酒宴;最后,就是屋顶上抚琴的姜彩衣,在肖东来走后,离开过屋顶去稍作休息。

孟乾雷恭恭敬敬,赵无安也不好推辞,淡淡道:“让我分别见见这五个人。对了,我怀疑昨夜肖东来吃过的食物里,可能被人下毒,也麻烦你查一下了。”

孟乾雷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找人。”

肖府外头,此刻已有官府衙吏紧密盯梢,酒醒的胡不喜也正式坐正中庭,统御起这些衙役来,肖府里头的凶手,想来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与供给休息的东院不同,赵无安此刻坐在孟乾雷特地为他安排的西院听雨阁中,等待五个嫌疑人到来。

最先来的是洛冠海。他的帽子仍然戴的方方正正,一身儒衫倒是皱皱巴巴,颇不情愿地被肖府的家丁带到赵无安面前,苦着脸坐下。

赵无安还未开口,洛冠海就蹙眉作揖道:“赵居士,你我也并非素未谋面了,小生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懂吗?早在杭州城里,小生就知道赵居士是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不似小生这般浑浑噩噩只读些经史子集。小生被歹人诬陷,还望赵居士能拨云见日,还小生一个清清白白啊!”

赵无安哑然道:“我并未说是你杀害了肖东来。”

洛冠海脸一红,知道反应过度,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赵无安笑道:“先说说吧,昨夜肖东来遇害,你都在哪。”

洛冠海哦哦了两声,按着下巴深思熟虑了一会,谨慎道:“小生虽是儒生,胸中亦有豪情,所以饮起酒来,有时难免……咳咳,难免失衡。昨日进了肖府,一品府中美酒,喜不自胜,就有些浑然忘我,豪饮起来,醉不自知。等到夕阳西下,宴会将开之时,才悠悠转醒,但是头脑却疼痛难言,自知无法赴宴,便再次躺倒,小憩了一会,直到……咳咳,直到姜姑娘来敲门,才知道要参宴,便随姜姑娘从东院往正厅走。可是姜姑娘是去屋顶上抚琴的,跟着她走到了头小生才知道路线不同。没有肖府中熟人带路,小生自己往回走时,又迷了路……还好最后遇到肖宗主的家仆,才被带回宴会上,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但豪杰们大都彼此酣畅对饮,小生一人狼吞虎咽些残羹剩饭,也觉得不甚文雅,便偷偷绕到后厨,这才饱餐了一顿。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喊走水。小生跟着人潮走到前头,便被聂星庐给指责。”

洛冠海不愧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说起话来长而无用,即便如此赵无安也未曾打断,凝神听着,直到洛冠海说完,才开口问道:“姜彩衣前来叫你?”

“是的……”轻轻一点头,洛冠海的脸又红了起来,“啊,不过,可能只是姜姑娘没看到我,才想着不能让我错过了宴会罢……”

“昨天姜彩衣一共离开了三次,每次不超过一炷香。”赵无安道,“应该是第二次离席的时候,去找的你吧?”

洛冠海愣愣地点点头,然后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低声道:“赵居士,实不相瞒,我觉得姜姑娘……十分可疑。”

“怎么说?”赵无安语无波澜。

“小生去后厨的时候,还曾迷路过一次,跑到了姜姑娘弹琴那座屋子的下面,刚好撞见姜姑娘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甚至还……还争吵起来。小生没看到那个人,但听声音,应该是个挺阳刚的男子。”洛冠海神神秘秘道,“但是没有说多久,姜姑娘就又转身回来了,看样子是想上屋顶,小生被撞了个正着。姜姑娘她也很意外的样子,但也多亏了她给小生指路,小生才找到去后厨的路子。”

“你之前说的话,有人可作证吗?”

“有!带小生去宴会的那个仆役,小生是记住了脸的。后厨的几位厨子应该也记得小生!”洛冠海信誓旦旦。

“知道了。不过,你真的很不认路啊。”临别时,赵无安说。

洛冠海惭愧地再拜而去。

第二十二章 剑气碎木门

第二位来的,就是之前被洛冠海怀疑的姜彩衣了。

姜彩衣虽然出身算不得响亮,但仪容举止落落大方,又不乏女子娇羞姿态,确实是一位颇有魅力的待字闺秀。

她向赵无安遥遥施了个万福,翩翩落座。

甫一坐定,赵无安就开门见山道:“你昨夜一直在屋顶抚琴,离开过几次?”

姜彩衣不假思索:“三次。”

赵无安点点头,淡淡道:“都干了些什么?”

“昨天抚琴的时间未免有些太久了,何况看你们吃吃喝喝,也饿得慌。”姜彩衣羞涩一笑,“所以,我前两次下去,只是吃了些东西,充饥罢了。后来听闻孟家主正在核对宾客名录,说不见了洛冠海,小女子就自告奋勇,去把他给找了来。差不多一炷香吧,后来我又上台抚琴去了。”

“第三次呢?”

姜彩衣脸一红,闭目故作镇静道:“无可奉告。”

“是么?”赵无安道。

姜彩衣目光躲闪。

“如果你坚持不说,我可以假定就是你毒杀了肖东来。”赵无安冷淡道。

姜彩衣慌忙道:“绝非如此!我一届女流,如何能伤到肖宗主?此事,此事……”她咬了咬牙,面色通红道,“此事定是聂星庐所为!”

赵无安一愣。

“你怎么知道?”

姜彩衣羞赧道:“我与聂星庐,算是旧相识了。一年前太原琴会,就曾相遇结识。这一次故人重逢,我也分外高兴,就趁着休息时,在檐下与聂星庐叙了几句旧……他说,他这一次,是为洛神遗物前来。只要能把洛神欲杀之人尽数杀光,就能获得洛神遗物。我因不满他杀伐之念过重,责备他几句,便与他吵了起来……最后他愤愤拂袖而去,我也不知他去了何方。”

赵无安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茶盏之上敲打。良久,他问道:“你似乎对府中道路十分熟悉。”

“小女子天生对道路十分敏感,休说是走过,只要是看过一遍地图,便几乎不会忘记。”

赵无安笑道:“洛冠海想必很羡慕你这一点。你走吧。”

姜彩衣施施然起身告辞离去。

赵无安撑着头坐在原地想了一会。姜彩衣与聂星庐有旧,她刚才所说的所有事情,也都符合了洛冠海的证词。并且,直到姜彩衣回到屋顶上一炷香之后,聂星庐才回到宴席之上。这么说来,使与单手刀相似巨剑的聂星庐不仅有动机、有能力,也有时间,去杀掉肖东来。

第三个来的颜竑倒是个儒侠,使的也是单手刀,走到赵无安面前坐定时,眼神狐疑。

赵无安懒懒问道:“昨夜肖东来遇害时,你在何处?”

颜竑皱起眉头,阴阴问道:“赵居士这是在怀疑我?”

“包括你在内,一共只有五个人当时不在。”赵无安并未恼怒,伸手握起茶盏,“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颜竑哼了一声,道:“筵席上喝多了酒,我在西院乘凉。”他伸手指了指听雨阁外的假山,“就是那里。”

“有人证明吗?”

“我独身一人。不过顾赫天应该是亲眼看着我进入西院的。”颜竑冷冷道,“东西两院相隔甚远,你总不至于怀疑我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群侠头顶上飞过去吧?”

赵无安点点头,放下茶盏,轻笑道:“多谢。慢走不送。”

颜竑愣了愣,似乎并未想到赵无安赶人赶得如此之快,怔怔出门时,与冒冒失失进来的顾赫天擦肩而过。二人并未交谈。

背着宣花斧的顾赫天在赵无安面前坐下,一坐下就又站了起来,苦笑道:“这椅子咋这么烫!”

赵无安赔笑道:“之前来了不少人,请坐,我只问几个问题。昨夜肖东来遇害时,你在何处?”

“俺在宴会上喝多了,去了茅房来着。”顾赫天苦着脸挠头,“哎哟,这肖宗主死得可真蹊跷,按说也没谁跟天仙宗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颜竑说你亲眼见到他走入西院。”

顾赫天挠了挠嘴角,点头道:“是。我哥俩差不多同时走的,我看他进到院子里头去醒酒,然后才去找茅房的。”

“你喝了那么多酒,肯定便是西院?”赵无安摩挲着茶盏。

顾赫天一愣,抓了抓胡子,蹙眉道:“这个,应该没错吧……哎呀,肖府是比较绕人,不过我上的那个茅房就是在西边的啊,这个没错!”

“好。”赵无安点点头,“麻烦了,多谢。”

送走了顾赫天,最后进来的聂星庐看赵无安的眼神也有些怪异。赵无安落坐以后反问道:“怎么了?”

聂星庐撑起下巴:“初见是在府衙,三招之内,你我只能说是不胜不败。再见是在肖府,你自称是个居士,受胡不喜之邀来参加天仙宴。现在你坐在我前面,跟我说你是孟乾雷拜托的神探,调查肖宗主之案。你这身份,变得会不会快了点?”

赵无安无奈苦笑道:“我可未说我是什么神探。”

“你不要贼喊捉贼就好。”聂星庐一脸狐疑之色,“以你的武功,击败肖宗主可不是难事。”

赵无安腹诽了一句说不定还真挺难,并不想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讨论下去,只是问:“昨夜案发,你在何处。”

聂星庐双手交 合撑在腿上,回忆了一下道:“没什么啊,我就是去了下茅房,我这来回,也就一炷香多一点儿吧?”

“你曾在东院花径前落竹轩檐下见过姜彩衣,发生过争吵。”赵无安直击要害,“话语中你透露出洛神遗物之事,而后离去。姜彩衣离开屋顶不到一炷香,你却离去超过了一炷香时间。这段时间里,无人知道你在做什么。”

聂星庐一愣,全身瞬间僵住。

赵无安眼神淡漠,眼底却有刀剑光影闪动:“刺入肖东来胸口的,是单手刀。你的酌欢虽然是剑,却是把与刀差不多宽的巨剑。”

聂星庐猛然站起身,踉跄之下,椅子向后倒去,发出轰然巨响。

“胡说!我可没杀他!是洛冠海!是他告诉我洛神遗物的事情的!”聂星庐歇斯底里。

“你冷静下来。”赵无安淡淡道。

“他只是佯醉!昨日下午他问我是否知道洛神遗物之事,而后告诉我洛神至宝早已是他囊中之物,只消等待时机来临,而我并无半点机会!着火的正是他的房子,也是他点的火!”聂星庐颤栗道,“江湖秘笈,神兵利器,又有几人不心动?我只是想想罢了……我并未动手,我还没有来得及,他就已经死了……真的不是我的错!”

聂星庐的慌张几已到了崩溃的地步,赵无安皱起眉头,他未曾想到,一个如聂星庐这般的少年俊才,心性竟会如此浮躁。

“我知道了,如果你真的不是凶手,我不会污蔑你。”赵无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太紧张啦。今天你就好好待着,别离开肖府。我很快就能把凶手抓住的。”

说完,他懒懒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衣服被人抓住,回头一看,聂星庐的面色竟然已经发白,抓住自己衣袂的手亦在颤抖。

“真的是洛冠海。”他颤抖着嘴唇道,“求你了,抓他吧。”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一甩身挣开他的手,独自离去。

想来也是可笑,两个江湖人还倒算了,证词简单,偏偏姜彩衣、洛冠海、聂星庐三人居然相互指认。即使是与聂星庐那段萍水之缘,姜彩衣也丝毫不在意,大胆怀疑,倒真与她小巧玲珑的外表相去甚远。聂星庐又何尝不是,一个堂堂二品高手,竟然慌张至此。

赵无安悠悠回到东院。正午日头微晃,小院中空无一人,也许群侠正在前厅用膳。洛冠海那日醉倒的石桌仍在,只是桌后小楼已然半焦。即使到了现在,空气中仍有烈火焦灼的气息。

赵无安走回房前,伸手推门,心里仍在懒懒想着那借他床铺休憩的安晴此刻醒了没有,又是否会睡得迷糊,根本就忘了这并非她自己的房间?

出乎赵无安的意料,房门并未关起,只是淡淡留了一条缝隙。赵无安皱起眉头,他走之前,明明是关好了门的。毕竟早上时小院中人来人往,也颇为吵闹,他并不希望打扰到安晴。

赵无安凑到缝隙前,透过缝隙,可看见房中有人站在床前,单手执刀。床上躺着的是安晴,然而此人定是将她错当作了赵无安。

长刀高举。

赵无安双瞳骤然睁大。

“尔敢!”

剑气刹那间破碎木门。

第二十三章 你的头七

颜竑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的。

但是看着那个眼神锐利却故作懒散的居士埋头在被子中,气息悠长,却又不知为何,难以下手。

如果隔着被子直接一刀劈下的话,也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吧。杀了赵无安,那个组织就会放他离开此地,就能让他从烟雨阁中除名而去,他就能离开这片江湖血沼,就能回到故乡,于那里,一切也就结束了。

这就是颜竑的全部想法,他早已厌倦了这片江湖浪涌,早已厌倦刀口舔血,厌倦朝不保夕。

颜竑拔出了手中刀,高高举起。

“尔敢!”

一声怒言忽然从背后响起,如同敕令,刹那间千剑翻涌,剑气如虹。

颜竑如临大敌,一时间激起了混迹江湖多载全部的气力与直觉,扭身便劈去一刀,已然尽了全力。

抽空他全部内力的一刀,迎面对上万千剑气。如雨如风如同雷霆乍泄般的剑气蜂拥而至,刹那间每道剑气都将刀势退去一分,一剑叠一剑,剑剑落在刀身之上都如金铁相击。长刀节节后退。

万千剑气洒过。

用尽全力劈出一刀的颜竑倒退三步,虎口溢血,长刀上已裂纹密布。

而做到这一切的赵无安仅仅站在门口,手中按着剑匣,匣子立于地上。

白衣飘然,剑意勃发,如瀑黑发猛然扬起,几乎刹那入魔。

赵无安冷冷道:“跪地求饶,留你一命。”

颜竑心底震惊。

之前与赵无安对坐交谈时,看见赵无安背后的剑匣,他就立刻意识到,这个人便是烟雨阁数年来的挥金榜榜眼。

作为挥金榜上有名之人,每人都有一个令外界咋舌的价格,烟雨阁的杀手,若是拿着此人的人头来到总府,便可获得等同于这个价格的黄金。

挥金如土杀一人,这便是烟雨阁对外接单的规矩。

但是挥金榜首的三人,后面却没有价格。因为这三个人的价格太高,已经是外人所支付不起的了。仅有烟雨阁自己能够支付给杀手这个价格。

那个价格的名字,叫做自由。

只要杀死三人中任何一人,烟雨阁就会立刻放这位杀手离开总府,并焚烧掉他的全部卷宗,自此以后,绝不会再找上这个杀手一次。完成任务的杀手,就能永远脱离开江湖这个囚牢。

自由对于颜竑而言,几乎可以拿性命来交换。

所以在确认了赵无安离开听雨阁后,他便偷偷来到赵无安房前,本想守株待兔,没想到赵无安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不过,如果床上埋头大睡的是赵无安,面前这个又是谁?

颜竑冷笑道:“挥金榜眼,果然不是凡俗之人。”

未等赵无安回答,颜竑裂纹密布的刀锋刹那间架在了床上人的脖颈之上。那人似乎是觉得热,已经从被子里挣出来大半,鬓发散乱,睡眼惺忪。

赵无安怒道:“住手!”

颜竑一把揪住安晴的肩膀,像是提小鸡一样将她提起来,刀锋始终横亘在安晴脖颈上方一寸。骤然被粗暴揪出被窝的安晴仍是半睡半醒地嘟囔着什么,似乎感受到颈间凉意,低头一看,刹那间吓得醒了**分。

她抬头望向门口的赵无安,又侧脸看了看身边的颜竑,一瞬间脸色惨白,双唇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分点!”颜竑毫不客气地又把刀举得离安晴的脖子近了些,冲着赵无安冷笑道:“赵无安,我本以为你不至于败在这么个小姑娘手上的。”

闯荡江湖,最忌讳的就是仁义之心。道义固然存于人心,可若是实力不够还要强讲道义,最后的结局就是把自己的命交代在道义里头。

刀尖舔血数载才混到如今地位的颜竑自然是深谙此道。作为烟雨阁的杀手,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甚至黑白两道都只把他当做金鸡庄的一位善刀门客,而丝毫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他能有如今地位,最是少不了一颗狠辣之心。

忌惮于伤到安晴,此刻赵无安掌下剑匣剑意黯淡许多,向外瞥了一眼,似在寻求救援。颜竑见要挟有效,乘胜追击道:“把你人头留下,我便立刻放开这个姑娘。”

安晴愣了一下,旋即瞪大眼睛:“别!你要是现在死了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赵无安皱眉道:“废话!”

他很少有这么凶的时候,安晴一下子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颜竑牢牢制住,不敢说话。

颜竑冷笑道:“那可不好意思,老颜我就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赵无安,你这条命,确实比这个姑娘的,要贵得多。”

赵无安咬牙道:“滥杀无辜,这就是金鸡庄的规矩?”

颜竑桀桀笑道:“不是金鸡庄的,是烟雨阁的规矩。”

赵无安猛然捏紧双拳。

他并未听说过烟雨阁,不过眼看颜竑这幅不取他性命誓不罢休的架势,也多少猜到了。烟雨阁,应该与罗衣阁一样,是两浙路的刺客组织,而颜竑正是其中成员。

通常阁中刺客们会在准备万全之后再采取行动,而不会如此孤注一掷。颜竑会这般急躁,多半是因为他赵无安的赏金,已经到了天价。

颜竑冷笑道:“这样吧,我数十个数,十下之后,要么你死,要么这个小姑娘死。”

他这是看准了赵无安害怕伤到安晴,刻意对准他的死穴下刀。即使赵无安下定决心杀了安晴,他也必然心性大乱,打斗起来,又如何能是颜竑的对手。之前的剑气看似强盛,能够催裂颜竑的刀,却无法将其彻底折断,也再不可能使出第二次。颜竑手中筹码够多,所以他不怕赌这一回。

“一。”他不给赵无安过多停顿机会。

如今是正午,只怕大多数人都在前院,饶是赵无安伶牙利嘴拖延时间,偶然发现这里出现异状的江湖侠客或是肖府仆人,也难以左右局面。颜竑虽然武功不高,也仍有三品水准,府上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在他还没来得及伤害安晴之时将他一击毙命。

胜券在握的颜竑冷笑着数道:“二。”

赵无安长叹道:“你现在收手,我放你走。”

“放我走?三。”颜竑像是听到了什么蹩脚的笑话一般,眉眼狰狞,“别再胡扯了!江湖不过是牢笼,我又能逃去哪?哪里不是无止境的冤冤相报、生死仇杀?这不过就是片血沼,我要的不是从一个池子爬到另一个池子,我是要离开这里。四。”

赵无安手按剑匣,眼神复杂。

颜竑狞笑道:“五。”

赵无安长叹一声,伸手自匣中抽出苏幕遮。六剑之中,此剑最为修长,长达二尺,剑身如镜,隐有流光闪动,尾缀金黄剑穗。

颜竑道:“这就对了,自刎于我面前,我保证放这个小姑娘一条生路。”

“赵无安你别傻了啊!”安晴伸腿瞪眼,但被颜竑死死勒着,没法动弹,“别管我直接走啊!”

颜竑数到六的时候,赵无安叹息道:“与我作对的话,烟雨阁应该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颜竑一愣,气急败坏地就要数七。

一道雷光闪过。

窗外传来胡不喜的嗤之以鼻:“还数七呢?当心你头七都没人帮你过!”

第二十四章 不用谢

一把普普通通的胡刀,却挟着风雷之势,刹那间击碎了木窗,笔直地飞向颜竑持刀的手臂。

刀锋来得太快,几乎将空气给灼烧起来。颜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胡刀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他的手腕,鲜血溅上安晴苍白的脸。

裂纹遍布的长刀当啷一声落地,颜竑吃痛惊叫。

赵无安刹那动身,衣袂飘零犹如落雪。

他一步就到了安晴身边,一把拖过她护在自己身后,右手执着的苏幕遮一气呵成向前刺去。修长的流光剑刺入颜竑肩头,溅出血光。赵无安薄唇紧抿,手中势不停歇,继续用力深入,将他死死钉在木墙之上,直到苏幕遮只剩下剑柄裸露在外,才停下手中动作。

右手被斩、左肩被钉住的颜竑一时间无法动弹,眸中怒意燃烧。

赵无安轻轻道:“你的遗言?”

颜竑冷笑道:“贼喊捉贼,此时是谁被你钉在墙上?你才是此案的元凶!”

赵无安神色复杂。

在他身后,胡不喜已经跑到了门边,身后果不其然地跟着一大群人,孟乾雷、聂星庐亦在其中。

事实上,在颜竑刚刚挟持安晴后不久,胡不喜就已经到了赵无安门前。但他与赵无安何其默契,赵无安仅仅向外瞥了一眼,胡不喜就已经会意,连忙施展轻功走远,叫来了许多证人。

一群人站在墙角听了许久,直到颜竑数到七时,胡不喜才骤然出刀,与他犹如一人的赵无安也几乎同时救下安晴,然后立即以苏幕遮入肩,制住颜竑。

如今颜竑的垂死挣扎,也早在赵无安预料之中。不过就是想径自示弱,临死前再喷赵无安一口血罢了。

孟乾雷扬声道:“颜竑,你若是再诬蔑赵居士,我定让你死后悬于杭州城墙上曝尸七日,五马分尸,再丢与野狗分而食之。”

瘫倒在墙边的颜竑冷笑道:“罢了,此处江湖,彼处江湖,都是血沼而已。众位日后要是倦了,不妨来泉下,与我颜竑一叙。”

他猛然一咬舌下毒药,嘴角渗血,片刻间就已没了生息。

早料到他会吞毒自尽的赵无安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拔出苏幕遮收回剑匣,又拾起地上胡刀遥遥扔给胡不喜,扭头看着惊魂未定的安晴。

安晴咽了咽唾沫,眉眼湿润。

“走了。”赵无安拍了下她的头,背起剑匣,带她走出屋子。

屋外阳光如火,孟乾雷作揖道:“真凶已然伏法,多谢赵居士。”

赵无安看了看他,疑惑道:“真凶伏法?你怎么知道”

孟乾雷一愣,尴尬道:“这……颜竑已欲刺杀赵居士,使的也是单手刀,如今畏罪自尽,难道还不是真凶?”

赵无安回头,看了看倒在房中的尸体,一言不发。那厢胡不喜已经派人去找衙吏,要来把颜竑的尸体端回衙门备案。赵无安点头道:“也是,那就结案吧。对了,麻烦孟家主给我新准备一间屋子,这间不太吉利。”

“一定一定。”孟乾雷抱拳道,“昨夜家姐伤心过度,筵席不欢而散。今夜孟某定为诸位侠士再摆一宴,列位尽兴而归,也不算辱没了姐夫这天仙宗的名头。”

附近赶来的众多侠士都一一应和,不多时便四散而去,要将这真凶伏法的消息告知给府中其他豪侠。孟乾雷与赵无安深深一拜后,也转身离开了院子。

院中只剩胡不喜、赵无安与安晴三人。

自从走出客房,安晴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赵无安,眼角湿润。胡不喜瞥了眼赵无安,悄声道:“就这么结了?”

“怎么可能。”赵无安压低声音,神色不变。

那厢安晴兀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胡不喜叹息道:“罗衣阁解彦,烟雨阁颜竑,这二人都意在刺杀你。原本以为两浙是我的辖内,至少会安全些,没想到还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我被他们纠缠也久了,这倒没什么。”

胡不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关键是,肖东来之死——”

他并未说完,赵无安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胡不喜本来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今天带人去收容肖东来尸体时,才发现那把刀,就是郑榕遇害时,被江新竹的丈夫丢在原地的。后来究竟去了哪里,也不得而知,极有可能是被江新竹带在身边,有人又从江新竹身边夺走,用来刺杀肖东来。

“这件事情,我还没敢跟乔溪说。”胡不喜挠挠头,一脸苦恼,“她现在身子虚得很,我带她来这里赴宴,虽然开心,但发生了凶案,一下子又病恹恹的,老 胡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音未落,院口遥遥走来一个娉婷身影,赵无安戳了戳胡不喜,向那边扬了扬头。胡不喜转身,立刻就换上一副欣喜表情,但之前的苦恼还没能挥散下去,结果就导致看起来半喜不喜,十分滑稽。

遥遥走来的乔溪噗嗤一笑,顾盼生姿,见有外人在旁,并未与胡不喜太过亲热,捂颊娇声道:“我听说,凶手抓住了?”

胡不喜看了赵无安一眼,赵无安摇了摇头,胡不喜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道:“是啊。”

乔溪楚楚动人道:“这可真好!你终于能歇歇了,我养父的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胡不喜对她点了点头,暂时放下了心中忧虑,挤出一副有趣笑容,谄媚道:“乔溪兰质蕙心,一届女流自强至此,你养父他若是见到,也一定能含笑九泉的。”

乔溪按捺不住笑意,白他一眼,嗔道:“就算是恭维话,也得含蓄点说。”

“是是是。”胡不喜贴着她赔笑,显然是高兴至极。赵无安站在一旁,也是无奈地连连摇头。

乔溪忽然眨了眨眼睛,凑在胡不喜耳畔,说了些什么。胡不喜愣了愣,点点头,走到赵无安身边,附耳问:“她说想试试看月夜花下饮酒的感觉,不过就我们两个未免太过没羞没躁,所以问问你来不来。”

赵无安没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知道羞躁?”

胡不喜捶了他一下:“乱说什么!只要不涉及到老大你和贺……和乔溪的事情,我的底线一向都是稳稳的!”

赵无安埋头思量。胡不喜的稳,是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莫不是在常人底线再往下二十丈,设了个稳稳的线?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旦涉及到我,就会没有底线咯?”赵无安一本正经地陪着他胡扯。

“那当然!老大何许人也,上刀山下火海,哪怕一人砍遍了紫宸殿,我老 胡都说一不二,眉头都不皱一下!”胡不喜嘿嘿笑道。

赵无安被他笑得浑身发麻,挥挥手退开几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也真没想到,这个乔溪看着秀外慧中,骨子里居然仍和贺阑珊一个德行,做事情是不乐不休。”

“老大!我敬重你,但你也别说她的不好啊!”胡不喜装腔作势地提了提手里的胡刀。

赵无安无可奈何地撑住了额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去的,你现在赶紧消失,我头疼。”

当今世上,估计也只有代楼桑榆和胡不喜,能够让他这么头疼了。代楼桑榆还只是偶尔,胡不喜当真是能让他随时随地头痛欲裂。

得了首肯的胡不喜嘿嘿一笑,跑过去扶着乔溪耳语了几句,乔溪就如出水芙蓉般娇俏一笑,与胡不喜渐行渐远。

看着如胶似漆的二人,赵无安自顾自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当年被贺阑珊和胡不喜支配的恐惧,似乎又渐渐浮现在心头。

他转身,打趣般对安晴说道:“他们二人花前月下,还非要请我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安晴不让他说。

准确来讲,是安晴环住了他的肩膀,把头埋在他胸前,淡淡的香气环绕了赵无安。一直只是湿润的眼角终于因为安晴的抽泣而流下泪来,虽然只有几滴,但安晴却泣不成声。

赵无安无奈安慰道:“明明没流几滴眼泪,就别一直哭哭啼啼了。”

安晴不听,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继续抽泣起来。她的手一直在用力,赵无安没有办法,微微俯了身,好让她抱得容易些。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柔声问道:“吓着了?”

“嗯。”安晴的头埋在他怀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赵无安伸手挠了挠耳朵。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对于身后还背了个大匣子的赵居士来讲,当然并不轻松。

午后阳光正好,夏风微醺,草木婆娑。

安晴就这么踮着脚,一直紧紧抱着赵居士。良久,她悄声道:“谢谢。”

声音很轻很低,几乎微不可闻。

赵无安淡淡一笑,故作轻松道:“不用谢。”

第二十五章 古来情字最无解

落日楼头,余杭仍是桨声欸乃,渔歌互答。

夕阳斜照下,赵无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庭院前,翻动着会客豪侠的名册,身后的羊肠小径绕过几座楼阁通向后花苑,前院传来杯盏交错之声。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复杂的孟家姐弟。

孟乾雷沉声道:“赵居士猜得不错。在昨夜肖宗主所吃的食物中,无论是酒、高台上的食物,还是姐夫最喜爱的桂花糕,都不曾发现有毒。”

原本,精通单手刀的颜竑自尽身亡,孟乾雷便以为真凶已经伏法,故在今夜放心地摆宴犒赏群侠,不想让这苦心策划的天仙宴夭折。但是就在颜竑伏法后不到一个时辰,赵无安便又找上门来,询问他昨夜筵席之上毒物的检测结果。本来已经把这事忘到一边的孟乾雷听完这话,扭头去问了一番,结果竟然得到食物中无毒的意外结论。

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翻动着名册,淡淡道:“我听安晴说,昨天黄昏时,糕点制备过急,请了不少姑娘去帮忙。她和乔溪,还有姜彩衣,峨眉来的女侠们,都在其中。”

孟清弦点头道:“确有此事。”

孟乾雷托着下巴皱眉道:“但是食物中,并未有人下毒。即使厨房里混入再多外人,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赵无安干笑道:“夫人做的桂花糕如何?安晴她做的,可是难以下咽。”

孟清弦脸色微红,闭目厉声道:“赵居士,查案为重。”

赵无安一笑置之,续道:“除此之外,顾赫天也证明颜竑当时不在东院,他并没有杀人的机会。”

孟家姐弟对视一眼,神色沉重。

院落那头,草草吃完饭的胡不喜已经抹着嘴唇走过来了。不顾孟家姐弟还在一旁,他直接大声喊道:“好了没有?吃完饭赶紧走,乔溪该等急了。”

赵无安无奈合起名册还给孟乾雷,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些私事。”

这话说得冷硬异常,孟乾雷异样地瞅了一眼赵无安和胡不喜,接过名册,一言不发地扶着孟清弦离开了。

目送二人进入厅堂,赵无安才淡淡道:“我在查案。”

胡不喜脸上流露出不解神色,仍是嬉笑道:“老大你答应一起喝酒的啊,这都快到时间了,你不会忘了吧?”

“我在查案!”饶是一向修养极好、性子极其懒散的赵无安,此刻竟然也勃然动怒,眼中火焰灼热,“连上肖东来和江新竹,这已经是第八个人了!八个人就这么死了,而我休谈让他们死而复生,即使是揪出真凶都做不到。你好歹也为两浙总捕头,现在怎么如此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胡不喜被说得一愣,笑意凝固在脸上。赵无安并未愤然拂袖而去,他凝视着胡不喜,等待着他一个答复。

他知道胡不喜一定会有答复。他也知道他的回答并不会让他失望。相识二十余年,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最清楚不过。

胡不喜咳嗽了两声,伸手握住了腰间胡刀的刀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这习惯了,一想认真说些话,手就不自觉往刀柄上摸。”他自嘲笑道,“大丈夫掏心掏肺,总该有点烈酒才是。”

赵无安别扭挪开视线:“我不喝酒。”

胡不喜哈哈干笑两声,放开腰间胡刀,肃容拱手抱拳,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

“这声老大不是白喊的,有时候俺总觉得,有你在,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把贺阑珊给哄好了,天塌下来也没俺的事。”胡不喜故作漫不经心道,“那一年,我没敢回头。我只听见造叶铁骑雷鸣般的声音,我没有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他轻轻道:“这种话,也就兄弟之间不怕羞躁,才敢说说。谁知道乔溪一定就是贺阑珊?谁知道会不会明天我一醒过来,她就又消失了?可能留下一封书,可能什么都没有。像朝露一般,日头升起,无影无踪。”

赵无安身形微顿,夕阳中,如瀑黑发安静地伏在肩上匣上,一袭白衣落寞。

胡不喜笑道:“老 胡这辈子,出尘女子也见过不少,就是看不上眼,只喜欢她那个清秀的样。十四年了,居然还能再遇到,就算这几日只是黄粱一梦,老 胡我也认。只要能与她相处再多几日,这个案子,不破也罢。我老 胡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情,但是这件,就是再来一万次也不后悔。”

赵无安转过身背朝胡不喜,压下哽咽嗓音,淡淡道:“你这是本末倒置。”

胡不喜眯眼笑道:“管他呢。老 胡我就爱这个末。你还真别说,她以前那么瘦小,前几日我抱她去药房,发现她现在还挺重的。看来离开我老 胡之后,活得还挺好。”

赵无安忍住眸中眼泪,冷淡道:“你一直抢她吃的,离开了你,她当然吃得胖。”

赵无安蓦然转身,与胡不喜擦肩而过,径自离开。走出三步之外,淡淡道:“你若仍想和乔溪厮守,就从现在起认真破案。”

走到五步之外,他又顿了顿,道:“关于体重的话,如果在乔溪面前提起,你可能会死。”

胡不喜嘿嘿笑着挠头:“晓得晓得。讨好姑娘这事上老 胡我不糊涂。”

赵无安兀自走出小院。

前厅里,听说了真凶自尽伏法的群侠们正在享受孟乾雷白日里加紧准备的筵席,席间半是豪言半是唏嘘。赵无安未作停留,径直走过。觥筹交错之声响在耳畔,恍如十四年前造叶铁骑的足下雷霆。

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罢。

但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他绝对不会忘记。也是因为那个人,他才决定成为赵无安。回想起这件事,赵无安又想到了清笛乡外的客栈中,那个被代楼暮云派来的刺客的吼叫。

定让你一世无安。

他抬头望着被半壁烟云烧红的西天,自嘲道:“一世无安。谁又不是呢?”

走廊里,他与嘴里嚼着半块芙蓉糕的安晴擦肩而过。赵无安回身拉住了安晴的衣袖。安晴期期艾艾回过头来,三下五除二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嘴角还沾着淡黄糕点碎屑。

眼见赵无安低眉似在沉思,安晴面红耳赤道:“白天的事情……”

“白天没说完,晚上你要去一起喝酒吗?”赵无安忽然抬眼看她。

见安晴一怔,赵无安自顾自笑道:“正好我也不喝,你也不会喝。再说我一人去,总觉得不上不下,坏了良辰美景。”

安晴扭捏道:“就你和我,还有胡不喜……乔姐姐?”

“嗯。”赵无安点头,“吃完了的话,就走吧。”

安晴哦了一声,挣脱开被赵无安拉着的衣袖,转身道:“我去和我爹说一下。”

“你爹他忙着呢。”赵无安跟上一步。

安晴疑惑道:“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

赵无安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淡淡道:“那是来杀我的,你傻啊。你爹还在府外头守着呢。”

安晴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这就别管了。”赵无安懒懒道,“跟我走就是。”

“……哦。”安晴略有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却也没反对。

肖府外头,倚着石狮子独自发呆的安广茂忽然打了个喷嚏,感受着炙热的铺面天风,正疑惑哪来的凉意,心头忽然就浮现出“女大不中留”五个字来。

“奇怪。”一向沉默的安提辖难得地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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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沉,暮色渐深,胡不喜倚在小院客房门前,手中把玩着老旧的胡刀。在他身边,乔溪已经又换了一件长裙,足踩娇俏木屐。

胡不喜颇为关心地问道:“几天了,一直穿这么不合脚的鞋子,好看是好看,但是不难受吗?”

乔溪故作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温柔含笑道:“没事,我穿了多年,已经习惯了。”

胡不喜长叹一声,低低道:“总不能再让你受苦。”

“什么?”

“没什么。”胡不喜熟练地打了个哈哈,指向小院那头已经被烧焦了的房子,“老大他们应该来了。”

寥落星子正逐渐自夜幕中显性,晚风清凉,那厢白衣背匣居士带着红衣少女缓缓而来。

乔溪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喊赵居士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咯。”胡不喜并不多做解释,遥遥挥手,快活道:“老大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

远远地,赵无安努了努嘴:“我还是回去算了。”

“别啊,都走到这儿了。”安晴像是真怕他走似的,拉住赵无安衣袂,“我一个人在房里,也无聊得很。”

“不准喝超过三盏。”

“知道啦,你简直比我爹还烦!”安晴恼怒地瞪他一眼。

“安提辖也会烦?”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噎了安晴一句。

迎接二人的是胡不喜一团和气但不知怎么就是有些令人不舒服的笑脸和乔溪的柔声致意。

东方新月初升,四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任凭夜晚夏风掀起发梢与衣襟。安晴一脸崇拜地望着娉婷而立的乔溪,赵无安注意到这点,明白不过就是待字少女对成熟姑娘的羡慕罢了,付之一笑,并不点穿。

胡不喜一抛手里胡刀,又稳稳接住:“人齐了,那就走呗!”

“不在这里?”赵无安疑惑问道。

“这儿能有什么景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们去最里头,这东院有三进呢,第三间院子连着后花苑,虽说有一大片芦苇拦着,好歹也有几朵花儿。别说老 胡我懒啊,我可是认认真真把整个肖府都找了的,后花苑里头蚊虫忒多,老 胡我血热,才不去。”

赵无安当然没有怪罪胡不喜的意思,他只是希望胡不喜能早早收起和乔溪你侬我侬的心思,认真查案。不过转头又看到乔溪也未有丝毫不满,只是含情脉脉地与胡不喜相视而笑,不由心底又暗暗叹了口气。

自古情字难解。

即便是胡不喜也不能免俗,这点他是早就猜到了。

第二十六章 枪贯身,苇冲天

东头已有新月彰显身形,而西天的云霞仍未散去。赵无安懒懒打了个哈欠,不情愿道:“那么远啊。”

安晴嘟起了嘴,一副小孩子生气的模样,“哪里远啊,你别这么懒嘛。”

赵无安眉眼倦怠地看着她,一脸地无可奈何。袅袅立于一侧的乔溪赶忙道:“那赵居士不妨先休息片刻,我们晚点再去,也无妨的。”

胡不喜挠头道:“老大你这就不太……”

“没事的,不喜。”乔溪柔声打断他,眼波流转,娇俏一笑,“正好我也有些私事,要去处理一番。”

胡不喜挠了挠头:“私事?”

赵无安心下默默叹了口气。胡不喜自诩讨好姑娘天下无敌,却总是在这种地方如此迟钝,还不依不挠地一头撞死。

乔溪极为罕见地窘迫红了脸,而后抬起眼睛,千娇百媚地剜他一眼,径自跑远了。

胡不喜摸不着头脑,安晴噗嗤一笑,赵无安故作高深地双掌合十,向乔溪高声道:“那便一炷香后再见!”

胡不喜看向赵无安两人,疑惑道:“她这是去干嘛?”

赵无安长叹一声,走上前去,同情地拍了拍胡不喜的肩:“我们俩谁先娶妻,还真不一定。”

胡不喜依然愣头愣脑,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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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乔溪已经先自做些姑娘家的事情去了,赵无安原本就懒散的步子也就更加不急不缓,自己的屋子还有颜竑的血迹在,他索性先回安家父女房里歇了一会。

正守着火炉等候茶开的安晴侧头望了望坐在窗前桌边的赵无安。天色尚未彻底黑下去,窗边光线也还勉强足够视物,赵无安并未点烛,只是把双手合握着搁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安晴静悄悄地看着,知道他在想些事情,也不敢出声打扰。黄昏时赵无安说颜竑不是杀害肖东来的凶手,也就是说,他为之苦恼了数日的大案现在仍然没有破解,而两浙总捕头胡不喜现在却兴致勃勃地花前月下饮酒。

安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胡捕头关系很好?”

赵无安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淡淡道:“亲如手足。”

安晴鼓起腮帮子:“就算是亲兄弟……”

“走吧,一炷香快到了。”赵无安站起身。

被打断的安晴一下子泄了气,虽然有些替赵无安鸣不平,不过这居士向来就这个样子,有什么喜怒哀乐,绝对不轻易展露在别人面前。即使相识已久,安晴却觉得他仍然陌生得很。

赵无安已经推门而出,安晴赶紧熄了火炉跟在后面,小声抱怨道:“茶都还没开。”

“你不是想喝酒么。”赵无安波澜不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院里,到了第一进的尽头,早早出门的胡不喜也遥遥冲他们扬了扬手,赵无安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安晴瞧着于心不忍,轻轻推了推他:“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赵无安淡淡道。

三个人一同向里走去,风过乔木声瑟瑟,一路上胡不喜神气活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赵无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提不起多大兴致,安晴跟在后面,揣摩着赵无安的心思,不敢出声。

走入东院第三间院子,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不同于前两间的青石砖墙,第三间院落已经到了肖府的边缘,外侧用白瓦墙环住,内里向西,则是大片的芦苇丛,潺潺水流暗度其间,婆娑生姿。远远地,还能看到后花苑中凉亭的攒尖。

芦苇丛前,离一间独屋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立着张石桌,桌上冽酒一壶,瓶中插花,迎风怒绽。

胡不喜遥遥指点,自豪道:“怎么样老大,我布置得还算不错吧,是不是颇有雅意?”

赵无安不轻不重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那座独屋上。洛冠海的房子被烧得半焦,已经无法居住,孟乾雷是特地把这间房子清理出来,给他暂住的。虽然这个书生脾气又差贪欲又高,但孟乾雷仍以君子之礼待之,未尝有丝毫不满,可见实在是大器之辈。

从这边看过去,只能望见屋子的侧面,窗帘都拉得十分紧实,天色又黑,看不出屋中是否有人。

赵无安正想着洛冠海此时是在前院蹭酒酣然还是在屋中苦读圣贤书之时,洛冠海的门被猛然打开。

上身半裸的洛冠海眼中俱是惊恐,大喊道:“救——”

救命?

但是他来不及喊完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连胡不喜和赵无安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洛冠海就已经跪倒在房门前,一杆长枪自他胸膛穿出,炸起一蓬血花。

几乎是一刹那,胡不喜就已拔刀而出。执枪者隐藏在屋中,身形完全被挡住,他们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胡不喜临危遇事并不糊涂,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接近,能与来不及逃走的凶手打个照面。

胡不喜才跨出一步,就有第二柄长枪从洛冠海肩头刺出,本就已垂死的洛冠海又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第三柄枪刺入左肩,第四柄直接从后脑勺灌入,从右眼中突了出来。第五柄插在脊柱上,第六柄则贯穿了喉咙。

每一柄枪都电光石火,每一次刺出枪的间隔都极其之短,以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还不如说是有六个使枪好手,同一时间站在洛冠海身后准备完毕,再一一刺出,来得更有可能一些。

被六枪穿身的洛冠海已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跪倒在门前,头颅低垂,滴血成河。

风驰电掣的胡不喜这才冲到门前。

但是垂死的洛冠海已经挡住了门前狭窄的道路,手持胡刀的胡不喜也并未愤怒到破坏尸体的地步,提气再迈一步,绕过前门来到屋后,洛冠海的卧室前,窗户大开,地面上掉着个和赵无安的剑匣差不多大的盒子。

风声大作,几步外的芦苇丛赫然从中分开一条道路。

“我这次看你还怎么跑!”胡不喜一步雷霆,炸开脚下十尺泥土。

赵无安冲到屋后时,胡不喜已然冲进了芦苇丛。芦苇在风中摇曳,其间确实有一条道路痕迹清晰可见。赵无安俯身捡起那丢在地上的盒子,翻来覆去观察一番,发现正面有六个深约二尺、径宽一寸半的洞。

赵无安瞳孔骤然睁大:“这是……”

“赵无安?”身后传来安晴的声音,赵无安回过头,见她仍然站在石桌旁边,侧开眼睛不去看洛冠海的尸体,浑身发抖,不敢向前一步。

安晴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能过来吗?我,我过不去。”

赵无安抬头望了一眼大开的卧室窗口,室内红烛摇曳。他站起身子,走到安晴身边,淡淡道:“我得去通知其他人,你在这里看好。”

赵无安吩咐完就转身打算离去,衣袂却被死死拽住了。他回过头,瞥见安晴一对剪水瞳眸已然水光潋滟。

“我怕……我怕再有人来。”安晴咽了口唾沫。

赵无安看了看她白皙的脖颈,上面仍有颜竑留下的浅红色刀痕,尚未消退。

他叹了口气,不客气地拍了下安晴的头:“跑快点。”

拽着安晴冲到前院,孟乾雷正站在府门口,冲着饱餐完毕一一离去的侠客们作揖告辞,脸上虽堆着丰盈笑意,仍是盖不住忧心忡忡。

赵无安一口气冲到他面前,淡淡道:“洛冠海死了。”

孟乾雷目瞪口呆,一双手拱在半空中,僵直不下。对面那个正在与他行礼告辞的侠客似乎并不熟悉赵无安,愣了愣,疑惑问道:“什么?”

“我们得快回去。”赵无安说完,继续拽着安晴,转身就走。顺着来时的路,又往现场赶了过去,安晴虽然脚步也不慢,但到底只是受家父影响,把习武当做健体的方式罢了,决计比不上府里头那帮混迹江湖的武痴。赵无安拽着她跑到一半,已经听见后头人马尘嚣,不明真相的群侠正向此处蜂拥而来。

他摇头道:“这一次,绝对不能再放跑凶手。”

冲到一半,忽然听见院末传来凄惨尖叫。

“是乔溪!”赵无安心中一震。

夜风骤然而起,身陷在芦苇丛中的胡不喜不一定能听见这声尖叫。他等了十四年才等来这如朝露般的几日时光,如若乔溪此时遭遇不测……

赵无安松开安晴的手,回过头,眼神坚定:“别跟着我,后面就是江湖群侠,跟在他们身边,你不会有事的。”

来不及等待安晴的回答,赵无安回身,脚尖猛然点地而起,身如惊雷。一下子把安晴甩出去数尺之远。饶是安晴在后头大声叫喊,也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冲得更快。

十四年前,是因为他的离去,才让胡不喜和贺阑珊遭受两朝军队追杀,九死一生才换得今日重逢,早已不知用尽了几世的善缘。

胡不喜贪恋与乔溪相处而宁可搁置凶案,赵无安固然不乐意,但这才是胡不喜该有的样子,对人不对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等待了半生的贺阑珊。从这个角度而言,赵无安还挺佩服胡不喜的十年如初。

不仅如此,更因为胡不喜是他的挚友,是他的生死之交。就算胡不喜为了乔溪再怎样本末倒置,于赵无安而言,胡不喜仍是兄弟。乔溪有难,纵是令他涉刀山过火海,他也一定会去救。

健步如飞冲到后院,芦苇草已被狂风吹得漫天飞舞,洛冠海的血逐渐蔓延到了院落中心,而乔溪就倒在距离石桌的不远处,生死不知。

赵无安心中一紧,三步并两步冲到乔溪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赵无安松了口气。

望向洛冠海的屋子,被六枪穿身的尸体依然跪倒在门口,两扇窗户在风中悠悠摇曳,咯吱作响。

第二十七章 真凶已缚?

一片芦苇草,并不大,有人经过的痕迹却很明显,一大丛草中有一道明显的路径,路径上芦苇倒塌折根,痕迹很新。顺着路径飞奔而前的胡不喜,不知不觉竟然径直到了后花苑的凉亭。

亭中有人背负巨剑,倚着美人靠而坐。

心头震怒的胡不喜一挥手中胡刀,断去一片芦苇草。强劲刀气猛然震动亭中美人靠,聂星庐猝不及防,险些被震翻出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转身见是芦苇丛中的胡不喜作怪,怒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胡不喜冷笑:“真凶怕不是又在贼喊捉贼?老 胡我当然是追着你来这里的!”

聂星庐出身太原,当然不似杭州人士一般扭捏作态,胡不喜的冷笑只是愈发激了他的怒意,皱眉厉声道:“休要胡言乱语!我早就在这候着了!”

“那你倒是在候着什么?可别告诉我是吃完了晚饭胸闷,来后花苑乘凉。”胡不喜阴沉地扬起手中胡刀,指着聂星庐,好似下一刻就要刀取他项上人头。

聂星庐红着脖子道:“何必与你言说!”

两人正对峙着,凉亭后头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星庐?”

聂星庐一愣,转过身去,张了张口:“我……”

那女子缓缓走出来,羞赧道:“久等了,星庐。”

锦衣曳地,秀发如瀑,竟是姜彩衣。站在芦苇丛里比他们低一头的胡不喜见到这幅情景,也是一愣。

聂星庐来不及为姜彩衣的打扮惊艳,恼怒地拂了拂袖子,对胡不喜扬声道:“你看见了没!我是在此处与姜姑娘相会,早已候着了!”

胡不喜捏着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姜彩衣先羞红了脸:“怎么还有别人……”

聂星庐这才顾得上去和姜彩衣问候:“彩衣,你别担心,胡捕头他并非不怀好意,应当只是有些误会……你我难得相聚一场。”

姜彩衣不敢直视聂星庐,扭头娇羞道:“你也知道难得相聚……为何前两日不曾说要见我,今日又为何,不早来一个时辰?”

聂星庐一愣:“你也早来了一个时辰?”

“奴家思君心切,在房中又哪里坐得住。只是未曾看到公子,无趣才在花苑中转转而已。”姜彩衣眼波流转,含情脉脉,随机又一拂衣袖,叹道,“罢了,星庐都已是二品高手,又怎会再惦念我这一个应天府的琴女……”

聂星庐慌忙伸手道:“不,彩衣你误会了,我怎会不提前到……”

他话没说完,身子就忽然一趔趄,被人踹倒在地上。胡不喜麻利地抓过他的双手别到身后捆住缚紧,顺便在他两边琵琶骨大力点了穴。

“别说了吧,你已经露馅了。”胡不喜踩在聂星庐身上昂然道,“我才不管你和这姓姜的姑娘有什么爱恨纠葛,既然姜彩衣早来一个时辰并未看到你,你又坚持说自己早到了,那中间这段时间,你又去了哪?洛冠海房前芦苇草的痕迹早就把你暴露了!后悔自己没学好轻功吧,我这就把你缉拿归案!”

聂星庐激烈地挣扎着,但是如何又能挣扎得过胡不喜,怒意炽烈道:“放开我!你一届小捕头,有什么资格抓我!”

“没得说,刺入肖东来胸口的单手刀,和你背上这剑的尺寸也相似得很,这就给我好好待在牢里吧你!”

后面跟着提起裙摆踉踉跄跄的姜彩衣,胡不喜不由分说地拖着挣扎不止的聂星庐穿过草丛回到东院,院中此时早已集结了不少人,赵无安正站在房子窗边细细查看着。

书房与卧室的窗户在同一侧,并且在书房的窗栏上,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凹陷,与肖东来屋中那个一模一样。

胡不喜把聂星庐往地上一丢:“就是他了,杀害洛冠海的人,已经被我顺藤摸瓜抓了出来。”

赵无安疑惑地回头看着聂星庐,被丢到地上的聂星庐天旋地转了一阵,被姜彩衣扶好后,定睛注意到倒在屋前死状惨烈的洛冠海,吓得浑身一颤,向后退了几步,反被善解人意的姜彩衣搂在怀里。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受了惊吓,但聂星庐到底是堂堂正正的二品高手,声音并未有过多颤抖,只是眼底惊诧之色显然。

赵无安一言不发,径自走到石桌旁,回头凝视着倒在屋前的洛冠海。重重诡谲迷雾遮掩,你来我往,无数人心沟壑横亘其间,为寻真相痛苦迷惘数日之久迷惘的赵居士,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所开悟。

那边,胡不喜看到了被赵无安扶到石桌上昏迷不醒的乔溪,大惊失色:“乔溪!”

“受惊吓,昏迷罢了。”赵无安抬起眉眼。

胡不喜扭头看看乔溪,伸手一探,果然还有温热鼻息,微微放下心来。

“老大。”胡不喜凑过来,一脸邀功之色,“聂星庐这小子,想好了杀完人之后从芦苇丛跑,再在那边约见他的姘头,想凑出个不在场证明。可惜轻功还没练到位,留下了痕迹让我追上,还想装傻充愣!你看看这种人,还好现在抓住了,没能让他继续行凶作恶!”

人群最前头,双臂抱胸的孟乾雷面色严肃,看着惊恐倒地挣扎不止的聂星庐,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肖宗主,而后又杀了洛冠海灭口?”

“不是!”聂星庐红着脖子争辩,“我只是和彩衣约好了在花苑见面,我可没从那芦苇草上走!”

“还在强词夺理?”孟乾雷剑眉一沉,目光转向姜彩衣,向她求证。

姜彩衣一时窘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确与聂郎有约……但一炷香前我到时,并无聂郎踪影。”

聂星庐猛然回神:“一炷香?你明明和我说你提前了一个时辰!”

一直默默缩在石桌旁边不敢说话的安晴这个时候也戳戳赵无安,凑热闹般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肖宗主遇害时,聂星庐也只离开了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也是自称与姜彩衣谈话,可实际上与姜彩衣交流的时间还不到一炷香,余下的时间,足够他行凶之后再离去了。”胡不喜冷冷道,“两次都是如法炮制,他一直对自己的武功和轻功都极有自信。只可惜,这一次遇到了我。”

胡不喜走到聂星庐面前,狰狞笑道:“知道你不会承认别的事儿,我老 胡也不喜欢刑讯逼问,不过嘛,到了牢里,你总得把话给摊出来。不信你能憋多久。”

说完,胡不喜便亲自押解着聂星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知道挣扎无用,聂星庐反抗的武器变成了口舌:“在太原还没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爹的话,区区一个小捕头,竟然敢抓我!谅你也不敢用私刑,等我爹亲临两浙,必让你下跪求饶!”

胡不喜悠然道:“我是两浙总捕头,不是小捕头。我用的不算私刑,是公刑。”

聂星庐仍在嘴犟,胡不喜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拉得远远地了。

眼见胡不喜与聂星庐离去,孟乾雷整顿肃容,转身对众人道:“真凶已然伏法,诸位若是不嫌弃鄙府,大可再住几日离去。肖宗主遇难,孟某也不胜惋惜,天仙宗待客不周,反而闹出笑剧,孟某在此替先姐夫,赔个不是。”

背着宣花斧的顾赫天粗犷道:“孟老弟别多想啦,他肖宗主在,我们认这个天仙宗,他肖宗主不在,我们也认这个天仙宗!大伙说是不是啊!”

人群中一片赞同之声,甚而有人直接走上前来恭祝孟乾雷为天仙宗新任宗主,孟乾雷虽然推脱,眼底笑意却不减。

赵无安心中忽起灵犀。

孟乾雷若有所感般回过头来,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多谢赵居士几日来鼎力相助。”

赵无安微微摇头:“无妨,府衙里还有些文案要处理,在下先行告辞。”

孟乾雷点头道:“慢走,鄙府会为阁下备好马车,府中侠士众多,恕不亲送。”

草草寒暄完毕,赵无安扭头看了看缩在石桌上,或瑟瑟发抖或昏迷的乔溪,无奈道:“走吧,背一下乔溪。”

安晴哦了一声就要蹲下身子把乔溪往背上扛,还没怎么用力就愁眉苦脸颓废道:“我背不动啊。”

“是帮我背。”赵无安走上前来,转过身蹲下身子。在安晴的搀扶之下,总算勉强背起了昏迷的乔溪,口吐一口浊气。

“还真挺重。”赵无安回想起胡不喜的话,深感赞同。

安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背得动吗?”

“就是背不动,你又能做什么。”赵无安不以为然道。

“我能让我爹来帮忙啊!”

“你爹忙了两天了,当儿女的就不懂体贴吗?”

“可你身子骨这么瘦,怎么可能背的动……”

“我好歹是习武的。”赵无安无奈叹气。

安晴仍然觉得赵无安走得摇摇晃晃,很是不放心,一直不离不弃跟在后头,赵无安都快走到肖府门口了,也不见离去的样子。赵无安无奈叹气道:“天仙宴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去找你爹,为什么跟着我?”

此言一出,安晴愣在原地,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一般,眼底泛起泪花,为了不让赵无安注意到,她立刻低下头,嗫嚅道:“我想陪你查案。”

“只剩下些书面工作了。”赵无安眯起眼睛,“聂星庐,证据确凿。”

安晴猛然抬起头,一个没留神,眼睛里的泪水坠了一滴下来。但她仍雀跃道:“真的就是他?”

本想随意应和的赵无安低头就看见了安晴脸上的泪痕,虽然小姑娘看着没多难过,但原本心里想好的把她赶走的言辞,竟然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了。

赵居士皱起好看的眉头。

若是像胡不喜那傻胖子一样动了凡心,可不太妙。

“走吧。明天让你爹来府衙把你领回去就是了。”

赵无安对她莞尔一笑。

第二十八章 那时候,一定要坚定

为了能赶早一天结案,同时也为了能让乔溪好好休养,胡不喜与赵无安连夜自余杭出发,乘快马返回杭州城。只不过在计划之外,赵无安身边还带上了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

胡不喜心思繁杂,也并未多言,一路面孔都很沉静,赵无安亦然。这也就导致了车厢里气氛无比死寂,只有车夫驭马时的几声号令,和骏马在小道之上飞驰而过发出的鼻间嘶鸣、马蹄嘚嘚,点缀着这寂寥的黑夜。

临近杭州城时,安晴已经困得分不开上下眼皮,嚷嚷着什么要人来背,被赵无安不轻不重敲了下头,才闷闷不乐地自己走下马车,哈欠连天地走向眼前雄伟的州城。

即使是并无宵禁制的杭州城,在如此深夜也不该有人进出了,还好守城的士官大多认识胡不喜,靠他作保,总算把两辆马车运了进来。后头,聂星庐仍然不依不挠地咒骂着。

胡不喜拿胡刀的刀鞘重重敲了他一下,骂道:“再逞强就先把你的右臂给卸下来,让你这辈子握不了剑!别他妈提你那远在天边的爹娘,就算是肖府里头那个看对眼的小丫头,现在也没在你旁边!”

果然还是卸手臂的威胁效果明显一些,进城的后半程里,聂星庐并未再多言语,任由前来接应的衙吏押解。倒是安晴嘟囔这个嘟囔那个,什么这边有糖葫芦卖,那边傍晚有三场皮影戏,赵无安还没在杭州城里好好逛逛就又要结案走了云云。

默不吭声就把乔溪背在肩上踽踽而行的胡不喜笑道:“小丫头别担心,现在凶手也抓到了,等案子一结,我就带老大在这杭州城里里外外转上三圈,城里最好喝的早茶,最贵的酒楼,我都带他去!”

安晴仍然闷闷不乐,抬头数着天上安静的万千星辰。

赵无安漫不经心道:“杀害肖东来和洛冠海的确实是聂星庐不错,不过杀了前七个人的,又会是谁?”

“我看也是这小子!”胡不喜道,“郑榕被捅的时候,乔溪正在房中,没有看到,但杀了郑榕的人拿的确实是单手刀没错吧?聂星庐那把剑,和刀的口径也差不了多少了。”

赵无安沉默不语。

好容易长途跋涉回到衙邸,赵无安马不停蹄就又进了胡不喜的办公处,调出一大堆卷宗来铺在桌上,一条一条核对,又叫人搬了张长桌子过来,铺开张空白画卷,埋头不知琢磨些什么。

胡不喜则先把乔溪送到了卧房,给她掖好被脚,确认了呼吸无异之后,才忧心忡忡地退出去,给她轻轻带上房门。

赵无安挥毫泼墨,在纸卷上点染勾挑,俨然一代国笔。安晴搬了张板凳,在旁边撑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看得哈欠连天。

“困了就去睡。”赵无安不动声色。

“我想知道凶手……”安晴的头已经一点一点的。

赵无安没再回答,只是埋头在画纸之上。过了半柱香时间,抬起头,安晴已经撑着头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呼吸匀称,胸脯一起一伏。

赵无安解下身上白衣,披在安晴身上,转身回到案前。胡不喜多半过会也会过来,他得趁胡不喜来之前把所有线索都梳理完。

时间渐渐挪到了丑时,院落外终于有脚步声接近。赵无安长舒一口气,把画卷整个翻转过来,留下一片空白纸印。

刚刚走进门的胡不喜一见长桌上空白一片,挠头道:“咋回事?”

“想把线索写写,可惜全无头绪。”手里拿着毛笔的赵无安友善笑笑。

胡不喜哈哈一笑,眼见赵无安指了指旁边打瞌睡的安晴,又赶紧捂住了嘴,低声道:“别骗兄弟了,这新砚的角都被你磨平了,还说没头绪?”说着,就要伸手来拿。赵无安不动声色,在长桌尽头伸手一抽,整张画卷随机卷落到他手中,胡不喜扑了个空。

没等胡不喜说什么,赵无安就笑道:“这张,不算数,我们重来。”

说着,又摊开一张,蘸墨点笔,在空白的纸上,从许棠离之死开始,和胡不喜细细分说起来。

这一次他讲的认真,胡不喜也听得仔细,时不时头头是道地分析一下,赵无安也大抵点头认可。

到他讲到六和塔旁发现的小船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二人都彻夜未眠,如今见到亮色,赵无安也没能耐住困意,打了个哈欠,席地坐下,倚在剑匣上,想小睡片刻。

“这都五月初四了啊,想不到居然熬了一整晚。”赵无安晃晃头颅,却晃不走睡意。

胡不喜疑惑道:“就算江新竹是坐船从那边上的孤山,那个时候肯定也没死啊,怎么会有人杀了她?”

赵无安困倦道:“睡一会,再接着说。”

说罢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一觉说不上长,但怎么也有半个时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安晴已经蹲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赵无安撑着额头:“我居然睡着了。”

安晴点点头,把身上的安陀会往他脸上一丢,忽然没来由地闹脾气道:“我不喜欢穿僧衣。”

赵无安不以为意,坐在地上套起衣服。手刚刚伸展开去,就碰到什么东西,头顶上有人一声嘤咛,眼底出现一双制式玲珑的木屐。

赵无安迷迷糊糊抬起头,撞上乔溪的目光,吓了一跳。

对方显然也是吃了一惊,连连后退,认出是赵无安之后才拍了拍胸口,定下心神:“原来是赵居士,我说桌底下怎么冒出来个东西。”

桌子那头胡不喜已经遥遥喊道:“老大你别吓到俺家乔溪啦!”

赵无安这才睡了多久,胡不喜就已经大大方方称她为自家人了。这一方面,胡不喜真是让他望尘莫及。

他对乔溪颔首示意:“醒了?”

乔溪点点头:“昨夜受惊昏倒,麻烦赵居士了。”

赵无安摇摇头,撑着剑匣支起身子,看向安晴:“你也醒了?”

“嗯。”安晴显然也是刚刚睡醒,还耐不住困意,揉揉眼睛。

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握,还好,那卷先前写好的东西还紧紧抓在手里。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时,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道:“聂星庐他打破牢门大锁,抢走酌欢剑,越狱向西逃跑了!”

屋内四人一时尽皆惊讶。胡不喜咬牙道:“好小子,还真敢跟我老 胡对着干。这回说什么也要卸掉他一条手臂!”

赵无安急道:“此时正是杭州城门大开的时候,聂星庐他选择此时以风雷之势越狱,定有思量。”

“老子还是怕他还是怎么样?”胡不喜提着胡刀就向外跑去,“老大你们在这等着,等老子把那小兔崽子抓回来,他看看我敢不敢在他身上拆条手臂下来!”

乔溪也急忙提裙跟在后面,跑出了屋子。屋内,只剩下没睡醒的两个人独处。

赵无安叹道:“有件事,可能得你去做——”

安晴问道:“什么?”

赵无安握着卷拢画纸的手伸到一半,看到晨光中安晴柔嫩的脸颊,忽然改了主意,又把画纸收了回去。

“不行。”他摇摇头,“我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

安晴意识到了什么,敏锐道:“聂星庐不是凶手。”

赵无安苦笑:“这方面,你倒是有些天赋。”

安晴的目光紧盯着他,赵无安挪开视线。

“你早就知道凶手对不对?但是你不愿意说出口。”安晴痛快直言,“你不愿意……”

“好了,不用说了。”赵无安转过头,“颜竑的教训已经很深了,我不会再让你……”

他的话没说完,安晴忽然从他背后鬼使神差般地一跃,夺走了他手中的画纸,一把铺开。

赵无安神色复杂,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去。”

安晴看着他:“如果你再不走,胡不喜就会重伤了无辜的聂星庐。不过他既然无罪,又为何要心虚越狱呢?”

“我不知道。”赵无安摇摇头,“但是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分身乏术,必须先去抓住凶手。”

“我帮你。”安晴认真道。

“不行。”赵无安坚持。

安晴着急了,扬声道:“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想跟在你身边,我想看你怎么破案,那是因为你是我所憧憬的那种人啊!正是因为有你和胡捕头这样的人在,我才能生活地平安喜乐,才能不陷入江湖的刀剑浪涌,不是么?”

憧憬?赵无安一怔。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个词。

“就和每天的日升月落一样。”安晴一字一句道,“我愿意见到日月辉映,但若光辉黯淡,纵使投身以燃其光华,我亦不悔不惧。”

“赵无安,我想为你分担,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想……我想帮帮你,你一个人要面对这世间所有罪孽,你终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赵无安转过头去。万丈晨光洒入屋内,抖落一地金黄。赵居士白衣飘曳。

“果然是个小丫头。”良久,赵无安轻轻道,“怎么可能有人,能扛起这世间所有罪孽……能斩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安晴走上前一步:“但是如果我们俩,还有胡捕头,我们三个人……”

“可别忘了台词啊。”赵无安忽然俯身拾起剑匣,挂在肩头,“指认凶手的时候,一定要坚定得无以复加。”

安晴愣了愣,花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赵无安的许可。一下子高兴得不能自己,激动地冲上前去,想牢牢地抱一下赵居士。

但是赵无安背后的大匣子岂能让她得逞。兴高采烈的安晴,最终败在龟壳般的剑匣前,始终与赵无安的背隔着三丈距离。

赵无安嘴角勾起。

旭日初升,他猛然提气冲出城外。

脚下步步惊雷。

第二十九章 忌日

(这章六千,今天就只有一章了哈,明后多更点)

今天是五月初四了。

乔溪望着窗外晴好阳光,对着胡不喜送来的铜镜,认认真真地梳头。

她的头发很硬,经常打结,偶尔还会卷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养母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生活在北方,是与草原为伴的孩子。草原上风大,一阵风吹来,万千草叶舞动,如汪洋大海。

乔溪用力把头发梳得平整,别好束发,尾端系上一根红绳。她对着镜子左右打量,又打开抽屉,取出一盒积了灰的脂粉,在脸颊上轻轻扑打。

眼看苍白瘦削的脸颊渐渐红润,乔溪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最后在镜前打量了一下裙摆及地的自己,理好额前的碎发,抓起床上的小包,推门而出。

院内阳光很好。

乔溪忽然有些怀念那个叫代楼桑榆的女孩子。去了余杭之后,有多日不见了。

院中树下,红衣少女翩然立在阴翳之中,抬头望向乔溪。

乔溪一愣。

安晴深深吸了一口气,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赵无安给的画纸。那张纸上,每一个案件,每一条线索,每一种手法,他都巨细无遗地罗列了出来。

安晴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赵无安一定要瞒着胡不喜。

“杀死了许棠离、庞海、郭峰、邓磊、施焕、郑榕、肖东来、洛冠海的人,就是你吧,乔溪?还是说,叫你贺阑珊?”安晴一字一句道。

乔溪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一怔,问道:“谁是贺阑珊?”

看来果然还是记不得以前的事啊。安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知道眼前这个敌人难缠得很,一鼓作气道:“我说你是凶手,你认可不认可?”

“不认可。”乔溪云淡风轻。

“好,那我们就从头开始说,说到你认可的那一刻起!”

毕竟院子中只有两个人,对峙到现在安晴的心情可谓是越来越紧张,揭穿真相对于个人的挑战、陈述犯案过程的困难,犹如一记记重拳砸在她心头。

但是不能输。她安晴虽然打架不如赵无安,胆气上可不能低下一头。

安晴道:“首先是许棠离之死,案情是这样的。他被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烧成了焦炭,而家中其他家具却并未损坏,剖尸也未发现中毒,一边的大瓷缸中发现了残留的火油。许棠离此人性情孤僻,与邻居不甚往来,又是独居,身段瘦削。其实,光从背影来看的话,你穿上一件破旧衣服,与许棠离是极其相似的。”

“所以,你是这样杀死许棠离的:某一天夜里,你用迷香使他昏迷,而后将他全身浸在满是火油的瓷缸中,封紧瓶盖,只留一个小孔供他呼吸,等待他体内毒物降解,这大约持续了一至两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则假扮成许棠离正常出门,故意被邻居注意到,就伪造出了许棠离**前一天仍然正常外出的迹象。等他被浸润在火油缸中奄奄一息时,你就把火柴从供他呼吸的小孔中丢下去,点燃火焰。被囚禁了数日的许棠离,即使烈火焚身,也难以高声惊叫,就这么被你活活烧死。火焰熄灭后,你直接抱住大瓷缸将他倒在床上,而后带着瓷缸的盖子离开了他的屋子。”

乔溪侧了侧头,不解道:“这么重的男人,我怎么有力气把他举起来?”

“你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罢了。”安晴鼓起勇气针锋相对,“赵无安和胡不喜都背过你,都感叹你比同龄女子要重得多。这可不单单是在开玩笑,而是因为你的身体经过密集锻炼,虽然瘦,但是力量极大。”

乔溪哼了一声:“继续。我可不承认这点。”

“抱起许棠离,只需要把瓷缸微微抬起,使尸体滑落就行了。但是庞海是个大胖子,背着他拖到海边淹死,再拖回堤坝底下,明显要费力得多。”安晴继续道,“所以,庞海并不是死在海中的。”

“大多数人都被先入为主的偏见误导了。庞海全身湿润,肺中有盐水,显然是淹死在海中。但是他身上少了样关键的东西——水草。即使是在近岸的海水中,只要是能淹死人的地方,就有成群容易被吸入的水草,庞海的肺里,却是干干净净,除了盐水一无所有。庞海好色,你就利用这个特点,引诱他离开家人,与你单独相见,在酒中放入许棠离的戒指。庞海喝酒喜欢大口豪饮,戒指陷入喉咙之后,无法呼救,被你按在早就准备好的一缸海水中淹死。而后,你只要背着他,偷偷爬到堤坝上,往下面一扔,就大功告成了。整个抛尸过程甚至还不需要一炷香,而所有人都会以为凶手是先在海中把他淹死,再拖到堤坝边的。”

乔溪点了点头,“哦。”

安晴长长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乔溪,马不停蹄道:“庞海、许棠离之死,郭峰想必已经意识到,并且有了防范。他想来杭州找郑榕商量对策,而你少年时长期与郑榕生活,他的小令又在青楼女子间广为传阅。有了这两点,你冒充郑榕的笔迹,将郭峰骗出城外,不成问题。郭峰必然会将自己的旧事瞒着家人,因此出城来见你时,也是独自一人。

“而后,你便用玉如意猛敲郭峰后脑,该说是你运气好,还是确实手腕上很有力气呢?郭峰被你击倒,或许没有击晕,他毕竟是拳师,一转身就会来夺你手中凶器。但是他一旦来追你,就会踩中你的陷阱,直接被倒吊在树上。你就可以趁此机会,猛击郭峰的后脑,待他意识模糊之后,再用绳子套上他的脖子,用力将他勒死,最后放下困住他的陷阱绳,把他吊回树上。郭峰脖子上的多道勒痕和脚腕上的勒痕,就是这么来的。”

乔溪的面色波澜不惊,倚着门边,轻轻晃着背后的行囊。

“邓磊则没什么可说的,死得太干脆了。你杀完郭峰之后就向邓磊那边进发,几乎横跨了整个两浙,埋伏在山路旁,等待邓磊收到郑榕的消息下山。小僧人本来就清清白白,祖上的事情让他来扛,自然紧张地念着金刚经。山路上空无一人,被你从背后拿石头一砸,轻而易举就能杀死。”

她抬头看着乔溪,沉痛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会恨他们恨到如此地步。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和尚,都要砸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乔溪哼了一声:“你有什么证据吗?”

“肖东来和洛冠海窗栏上的凹痕,就是你的木屐所留下的。鞋底有坚固的玲珑窍心,走起来玎珰作响,很是好听,如果踩在脆弱的木头上,就会立刻踏断木栏,留下痕迹。最重要的,是孤山上,自称是你的屋子里的水缸。一个妙龄女子,平时休说饮水,即使是梳洗打扮,也离不开一坛清水。为何你房中空有硕大一个水缸,里头却灰尘密布?只有一个解释,你早就与郑榕分道扬镳,甚而根本就不曾当过他的养女,那只是你的一个借口罢了。”安晴道,“江新竹作为你欲杀的数人之一,感受到危险,前来找郑榕,却没想到她的丈夫也一并跟来。郑榕洒下一大滩血迹的地方就在你的屋前,而站在屋子旁边向郑榕出刀,竹林中的夫妇是看不见的。江新竹知道复仇者就在附近,不敢出去,只敢躲在竹林之中,你则一边追着郑榕一边泪流满面,好误导孤山上的其他目击者。这之后更可以自称是郑榕的养女从而混入府衙,彻底抹消你的嫌疑。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

乔溪把脸转向了一边,淡定道:“别的都算了,我怎么杀肖东来?且不谈他是三品高手,与郭峰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案发时我可是寸步都未离开过筵席,又如何能分身去杀肖东来?”

“这也就是最高明的地方了。郑榕之案或许还有所怀疑,肖东来之举,几乎可以说是一下子就把怀疑全部引向了无关的人。”安晴逐字逐句,心中直到现在也仍是满满的难以置信。一个人怎么可能毒辣到如此地步?

“肖东来死之前,曾经中了毒。这与施焕所中的是同一种毒,以铁锅熬煮桑葚,再加入半钱夜来香。虽不致命,但能令人心率加快,神思迷惘。施焕是文生尚且效果不明显,但是一旦用在肖东来这样的武夫身上,效果则是玉石俱焚般的——丹田气乱,短时间内,内力尽失。

“无论是桂花糕还是酒,在肖东来那一夜所进食的东西里,没有发现任何毒物。但是你曾经与我们一起进入过厨房帮忙做甜点,你在其中加了一味食材,让桂花糕吃起来虽然甜而不腻,但却干涩无比,即使饮酒也无法解渴。肖东来酒醉之下不愿走远,就径直去到东院,埋头在墙根的水缸里大喝起来。你只需要在入院第一个水缸里头加入毒药,就能让肖东来中毒。

“在这之后,洛冠海的屋子就烧了起来。着火点其实有两个。最开始,着火的就是窗子旁边、肖东来倒下的那块地方。在地面抹上火油,上头叠几柱檀香,香若燃尽,引台上的火星就会掉下来,引燃火油。只要算好时间,就能在肖东来到东院之后再使火燃起。这其实并不难,因为你亲自参与了制作糕点,桂花糕什么时候会上,你清楚得很。孟夫人也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肖东来爱吃桂花糕,所以,只要桂花糕上了,肖东来就一定会在一炷香之内去饮水解渴。

“着火点既然在窗前,肖东来也就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立刻运气将手中水缸提起,一缸水猛扑入窗户。但是毒性已经发作,他的气力不足,水缸也因此摔在地上碎成数块,你下毒的东西,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溪笑了笑:“这些,恐怕是那个姓赵的教你的吧?”

安晴并未理会她,一鼓作气续道:“洛冠海一直未曾出现,这一点肖东来是记得的,再说房屋并不会无故自燃,肖东来担心洛冠海身处房中,立刻就撑开窗子闯了进去,留下了那个大一些的凹痕。而小一些的先前就有,是你在众人赴宴之后,再闯入屋子留下的。

“进入房中的肖东来,内力几乎全部耗尽,踩在火油上,勉强扑灭了火焰,但同时,也把你竖着的檀香燃烧所剩下的香灰,给踩得一干二净。这之后,肖东来担心洛冠海睡在里屋,于是就伸手打开了里屋的门——这个动作,要了他的命。

“正对着里屋的是个神龛,你在神龛上方横放着用来刺杀郑榕的那把刀,用两根棉线穿过刀环,绕过后方的窗栏,一路连到门把之上。而后又用两个打开着的火折子格住刀柄两侧,调整方位使其能够正中肖东来胸口。棉线只能拉长一次,这之后实际长度不会改变,但是第二次拉长到之前的长度时,就一定会崩断。你就是利用这个常识,在成功离开房间,关上房门之后,杀死了下一个打开这门的肖东来。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肖东来,或许能够躲过这一刀。但此时肖东来身中剧毒内力尽失,勉强举起水缸翻过窗栏已是强弩之末。打开房门,或许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此刻突如其来的一把刀,立刻就刺入了肖东来的胸口。他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之所以胸口的刀是横着的,并不是因为凶手善用单手刀,而是因为,它本来就被横放在神龛上。倒在里屋前的肖东来身上漫出的血迹掩盖住了火油,使之不易被人察觉,而长刀飞出之后,被带倒的火折子也就滚落地面,溅出的火星点燃屋中稻草,这就是第二个起火点。两根棉线断裂之后滚落地面,因为高温而卷曲,之后也不会再复原,因此即使把它们的长度加起来,仍然不够绕在房门与窗栏之间。通过这种方法,你几乎消除了所有证据,唯独窗户上的凹陷被你给忽略了。”

乔溪这一次没有回答。

安晴再接再厉道:“至于洛冠海,你可谓是把自己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先是说想喝酒,邀请我们一起去,而后我们几个打发时间等待天色全黑之时,你则径直去了洛冠海的房子。和诱惑庞海一样,你直接爬上了洛冠海的床铺,他卧室中的红烛想必也是你的手笔。洛冠海只是个书生,佳人在前,心中旖旎念头自然不可避免。但是最后,他应该还是识破了你的真实目的 ,于是冲了出来。只可惜,他还没能喊出救命,就被你给射杀。你用的那件武器极为特殊,站在卧室门口,就遥遥射出六枪,刺死了洛冠海。

“这之后就是最精彩的部分了。你本该是无路可逃的局面,任何人都会选择越窗而逃,你却直接躲入了卧室前面的书房,把武器隔窗扔到卧室外面的窗户下,然后锁紧窗户,蜷缩在黑暗的书房中。胡不喜拔刀去追凶手时,其实与你之间相距不过一丈。洛冠海死在门前,挡住了进入房子的道路,而经过那天白天颜竑之事,你确信赵无安不会离开我独自行动。所以只要迅雷不及掩耳的胡不喜一走,我和赵无安就会双双去找人来。这个时候,你就打开窗户,跳出了房门,而后估算好时间,尖叫一声,假装昏迷在石桌旁。”

安晴竖起手指:“破绽在于,洛冠海死去的地方离石桌只有二十来步,你若是从院子里直接过来,应该可以远远看见尸体。跑到石桌旁,是你的疏忽。另外,书房的窗户无法从外面关上,因此也就造就了之前一扇开着一扇紧闭,而我们再回来,则是两扇都开着的局面。一般人可能被迷惑,但是赵无安,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乔溪打趣道:“你还真的喜欢那个懒居士?”

侃侃而谈的安晴脸一红,闭目道:“我不喜欢。再说,他也不懒。”

乔溪轻轻一笑:“可真有意思。本以为赵无安分身乏术,没想到他居然还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来抓我。”

说着,她已经轻移莲步,向着树下走来。安晴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背就撞上了树干。她强自镇定,故作嗔怒道:“离我远点!”

乔溪如出水芙蓉般一笑,面容虽然动人,笑意却可怖尤甚,柔柔道:“何必虚张声势呢?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再多一条命。”

安晴摇头道:“不对,你是在乎的。”

“你才认识我几天?即使是胡不喜我都能逢场作戏,你一个小丫头,还以为能左右我吗?”乔溪的声音简直像带着魔力,安晴被禁锢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

安晴拼命摇头,大声道:“不对!”

喊完这句话,她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接下来她要说的,是画卷上赵无安没有提过的、她自己的推测。

她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但她一定要试一试。因为她相信,这些日子她接触的乔溪,并不仅仅是一个手染血腥的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她至少,一定是个少女。

“你杀死许棠离、庞海、邓磊的人的手段,凶残、暴虐,足见你对他们的恨意之深。”安晴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手紧紧抓住了背后的树皮,“他们原本并无联系,唯一的联系,就是在西凉为国卖命的时候,害死了一位统领。你是那个统领的后人,你是来,报仇的。因为他们,让你的生活变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饱受养父的欺辱。你努力锻炼,练习礼仪、身段与力量,就是在等待复仇。一开始,你每个月都在初四杀人,你是在等今天。五月初四,你杀掉了所有人,今天,应该是你先代的忌日。”

乔溪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安晴浑身发抖,鼓起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与她对视,面对那沉默的眼瞳,面对那宛如野兽一般的杀人凶手,不曾再退却一步。

良久,乔溪冷冷一笑。

“统领?他们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出乎意料,乔溪的语气听着居然像是自嘲,“那个男人,他拯救了整个大宋江湖,而他们为了抹去他,居然让他成为区区一个统领?”

逐字逐句说到最后,她的舌尖仿佛咬着珠玉,片片碎裂如琉璃。

“那个男人,本该是令整个天下都心折的至强者。他本该屹立在武道的顶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都是因为他,才把剑技开拓到如今的地位。在他之前,有谁敢言离手驭剑?”

乔溪的话让安晴一愣。离手驭剑,这说的不是赵无安吗?他那其貌不扬的匣子里头,至少藏着五六把飞剑。

等等。在见识过赵无安驭剑之前,似乎安晴小时候曾经听过一个人的故事。那与其说是故事,还不如叫做传说……

“但是他却让整个江湖都忘记了他。”乔溪的声音冷冽,宛如千年幽冰,“只是为了他的女儿,能顺利健康地长大。他被整个江湖遗忘了六十年。整整一甲子的时光!仅是因为有皓月当空,繁星暗淡,便要让那月亮化为流星消失?这是谁定的规矩?你说,定下这规矩的人,是不是该死?”

安晴愣愣道:“你说的人是……”

“万古驭剑第一人,洛剑七。”乔溪冷冷道,“他是我的祖父。”

第三十章 半里乾坤

五十四年前,五月初四,西北造叶国残阳城外,血衣剑客拖匣缓缓而来。六柄飞剑环绕左右,他的眼神属于孤狼,他身上横溢的杀气,令人窒息。

城门口站着的僧人本是少林弃徒,如今却已荣膺武林盟主。他双手扣住胸前佛珠,口中呢喃阿弥陀佛,心底却是必杀之心。

必须要杀掉洛剑七。

这个男人,太强大了,同时也太孤独。他的强大宛如皓月当空,使天际所有繁星都黯然失色。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破一品,入地一之境,驭剑六柄,离手剑杀人只在一念之间。纵绝武林前后六百年,绝不会再出现一个如洛剑七这般的人。

因为有他在,武林盟主的高位也只是虚无;因为有他在,造叶国新晋入一品境界的造叶三雄几乎被武林遗忘;因为有他在,华山、昆仑、齐云,只要是以剑闻名的名门大派,统统失去了武林中人的向往。他的名字就叫做剑七,他是以剑为生的人,偏偏孤僻、冷淡至此,不愿与任何人为伍。

洛剑七非死不可。

他不死,中原剑术便无盛兴之日。纵然他以一己之力将剑道向前推了一百年,他也必死无疑。但是,尽管整座江湖都下了杀他的决心,依然杀不了他。洛剑七几乎是无敌的。

江湖上流传极广的是他与江南绸缎庄富甲一方的解小爷有一段情谊,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洛剑七还是个男人,纵然他再孤身来去江湖,一往无前,也终究会败在某个女人的裙下。

洛剑七和一个女人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女儿。

无敌的人终于出现了弱点。残阳城外,俗家名邓无双的老僧忽然截断掌中佛珠,向前抛去。

“洛剑七,你若是在此地自裁,我便保你妻女无忧。”邓无双冷冷道。

血衣剑客眼神凄厉残酷,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把她们交出来。”

邓无双皱眉。而他身边的小个子黑衣人,则握着刀,如临大敌。洛剑七知道他,今日来围杀他的九人里,这个是年纪最小的,初入二品境界,自创了一套郭家刀,刀势狠厉,令人闻风丧胆。

“施国公麾下三百狐狸军被你尽数屠灭,如今又要以一敌九,你仍是不肯投降吗?”邓无双一边问,一边悄悄看向洛剑七身后的山头之上,一名面带狐狸面具的男子,正拈弓搭箭。

“洛某的剑道,向来一往无前,不知道什么叫停下,也不知道什么叫投降。”浑身染血的洛剑七轻扬右手,六柄飞剑便聚拢在掌心,“以一敌百,以一敌九。不过就是数量罢了。”

“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洛某只有这六把剑吧?”

邓无双手中最后一颗佛珠落地。

洛剑七拖着沉重剑匣猛然飞扑。

地下黄沙中钻出三道黑影,城门内掠出一对剑客。

远山之上,带狐狸面具的男子一箭射出,破风穿云。

郭家刀客大吼一声,跳上前去,对着洛剑七当头劈来。

洛剑七身子忽然一沉,六柄飞剑四散开去,被早有准备的邓无双御起佛珠,一一击退。然而洛剑七并未就此停下,他的左手探进剑匣,抽出了一把剑。

一柄宽及两掌、长达五尺的巨剑,清鸣着冲出剑匣,剑意雄浑,剑身更是伟岸,仿佛仅是一剑在手,便足以开天辟地。

洛剑七沉声道:“洛神。”

造叶国残阳城外,有天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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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剑七是心里只有剑的人。江湖征伐,他一往无前,也未尝一败。唯一的一次输,是他遇见了他的妻子。”乔溪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眼神清澈,声音动人,“他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妻子就带着还未满月的小女儿,冒着风雪远走造叶。洛剑七追到了残阳城下,却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江湖人士的算计。造叶三雄、武林盟主、飞狐城城主、河东双剑,合谋将他困在了造叶城下。以一敌九,九个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强者,对付一个筋疲力尽的剑客。洛剑七虽然死,但并未枉死。六十年后,我帮他报了仇。每一个人,我都杀掉了他们的后人。既然他们不给洛剑七和他的女儿活路,那我也不需要给他们的后人活路。”

安晴浑身颤抖。

乔溪冲她柔柔一笑,笑意恬淡:“但是洛剑七的后人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造叶国流离失所,受尽屈辱,但还是活了下来。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娘亲,但是她留给我的东西还在,她学不来剑术,却是个好木匠。”乔溪轻轻扬起木屐,踩了踩地面。

“娘亲没能亲手报的仇,我来报。娘亲死在了西凉,我就要那些害死娘亲生父的人,死在两浙。是不是很划算?”

安晴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觉得划算。害死洛剑七的又不是许棠离、郭峰、邓磊,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承担了先辈的罪孽而避祸两浙,为何竟然连他们的后人也不放过?

“小姑娘想得倒容易。洛千霞在造叶国挣扎数十年,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把我生了下来,却又母女离别。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堂堂正正地害死了一位真正的武林翘楚,衣冠整整地坐在两个王朝武林的最上方指点江山?”乔溪咬牙切齿地冷笑,“我就是要杀了他们。许棠离孤僻潦倒,庞海为富不仁,邓磊躲入空门,我也要杀了他们。是他们的祖辈先无缘无故杀了洛剑七,我又为何不能无缘无故杀了他们?”

“你与你的生母并未见面,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洛剑七的后人?”安晴忽然问道。

乔溪的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如果说之前她只是阴冷的话,现在的表情则是愤怒,而且并不是对其他人,而是对安晴的愤怒。安晴的质问,显然彻底戳中了她的死穴。

她一步一步走向安晴,不断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乔溪走得并不快,但是安晴一直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

她听赵无安说过,多年以前,有个叫贺阑珊的姑娘,长得很像乔溪。乔溪的名字也很奇怪,大概是被人在桥下溪边发现,就地起名叫了乔溪。

乔溪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这记忆究竟是属于贺阑珊,还是属于洛剑七的孙女,无人可以确定。

“江湖中有人贪恋洛神遗物,我娘被他们囚禁后杀了。”乔溪冷冷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只要让我再见到他们,我一定不会留情。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死。”

“洛神遗物?”安晴一怔,“可是,那不只是个传说吗……不对,你娘遇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不需要知道。”乔溪目光明亮地摇摇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近在安晴眼前,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人不得不听之任之:“很快的,有一点疼,马上就好……”

安晴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乔溪的魔掌,索性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乔溪很满意这样听话的猎物,男人通常很容易欺骗,但是要欺骗女人,就难多了。

安晴紧闭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动手啊!!”

乔溪伸出的手悬在安晴脆弱的脖颈前,微微愣了愣。突然有一只蜘蛛从树梢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乔溪的手臂上。乔溪吃了一惊,刚想将它甩掉,没想到蜘蛛就已经顺着她的手臂爬进了衣袖里。

乔溪大惊失色,一边飞快后退一边猛甩自己的手臂,试图把钻进衣服里的蜘蛛给揪出来。她没能成功,但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面。原本空无一物的院落四角,忽然冲出来数十只形状可怖的虫子,或肥硕或嶙峋,蝎子爬上她的脚,百足直接跳上小腿,顺着膝盖向上爬去。

乔溪浑身发抖,抬脚把好几只虫子踩成了一滩汁液。腥臭的液体弄脏了她心爱的木屐。

“不!”乔溪低声惊呼。

但是愈来愈多的毒虫已经爬上了她的身体,乔溪已经逐渐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耳朵、鼻子甚至是嘴巴,令人毛骨悚然的虫子从她全身上下各个部位爬进了体内。没多久,乔溪就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无可奈何地被迫合上双眼,一头跪倒在了地上。

逃过一劫的安晴伸手捂住双眼,不愿意去看这百虫覆体的残酷景象。直到耳边所有细碎的奇怪声响全都沉寂下去,小院中一片安静,她才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老树下阳光细碎,光影的罅隙里乔溪半跪在地上,安详地闭着眼睛,呼吸匀称。

在乔溪面前,身穿苗族服饰的少女低下头来,伸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安晴松了一口气,有些别扭地开口道谢:“多谢救命之恩。”

阳光里头少女回过头来,身上银环玎珰作响。“没事。你是赵无安的朋友。”

这句话让安晴阴霾密布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丝,她对代楼桑榆点头道:“还是谢谢。你也是他的朋友吧?”

客栈中初遇,这个奇怪的少女还真让她警惕了好一阵子。稚嫩懵懂初入人世的赵居士说要带着一个苗疆少女远行,怎么能不让她提心吊胆啊。

不过两浙府衙中再见,代楼桑榆毅然地承担了保证她安全的工作。尽管只差一丝安晴就会被乔溪动手杀掉,但至少一切都在代楼桑榆控制之中。噬心蛊入脑,乔溪虽不会死,但以她那点功力,三个时辰之内也别想睁开眼睛了。

“朋友?”代楼桑榆歪歪脑袋,“不是朋友,我是他姐。”

安晴原本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到底是哪朝人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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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彼此相隔二十丈,在杭州城外飞速掠过。茶馆里休息的江湖儿郎们感到眼前一晃,只能看到两抹衣衫过去,却早就不见了人影。

“是高手啊!”茶馆里的客人们彼此对望一眼,眼底满满都是能亲眼见到高手过招的激动神色。

你追我赶的二人则没这种想法。

聂星庐卯足了劲在前面一股脑地狂奔不息,一直势如风雷的胡不喜追在后头,竟然分毫不落,隐隐有将距离越缩越短的趋势。聂星庐虽然早听说胡不喜功夫不差,却也没想到竟然能追击他这么久而不显颓势。聂星庐可是真正的二品高手!他胡不喜,江湖上排行几名?

“胡捕头,你放弃吧。洛神遗物,我聂星庐势在必得!”他冲后头的胡不喜遥遥喊话。

提着胡刀的胡不喜嘿嘿一笑:“什么狗屁的洛神遗物,老子就知道你这次来杭州目的不小。杀了肖东来、洛冠海,只是为了独吞这东西吧?洛神?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侮辱洛神!”

“胡捕头,人不是我杀的。但你既然执意要出手拦我,也休怪我聂星庐对朝廷官员出手了!”聂星庐心下杀意已决,酌欢剑长鸣一声出鞘,横于身后。

“胡捕头,再进一步,休怪酌欢无情!”聂星庐大吼道。

胡不喜脚步不停,势若风雷。聂星庐心下一横,转身出剑,背对浩然西湖,剑眉倒竖。

胡不喜仰天笑道:“好一式醉酌贪泉!那不妨看看我这把小破胡刀,能有你几分神威!”

拔刀出鞘。

胡不喜的一刀,劈开半里乾坤。

第三十一章 **孤山外,西子成洛神

晨光化作金箭,穿透了杭州城西的密林,一条幽静的羊肠小径蜿蜒其间。此刻,背着剑匣的赵无安正全力在林中狂奔。

他不是去追胡不喜的。事实上他也根本追不上。

乔溪为何笃定自己与死者有着杀亲之仇?江新竹为何忽然死于狱中?聂星庐明明不是凶手,却又为何今晨不惜越狱也要来到西湖?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线索,那就是,让胡不喜确定聂星庐是凶手的,洛冠海房边被压出痕迹的芦苇草。

面前已出现横亘西湖的宝祐桥。赵无安停下脚步,站在桥头。他并没有刻意出声,但是一路行来的脚步声想必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断桥正中,一袭锦衣曳地,青丝如瀑的少女回过头来,望见赵无安,并未感到惊慌失措,而是遥遥地向他羞赧一笑,怀抱中捧一架绿松古琴。

赵无安下意识握紧拳头。最可怕的对手,永远不是穷凶极恶的恶徒,而是温文尔雅的雅士。

但是有些困难他必须跨过去。就像安晴这小姑娘,也勇于当面揭露乔溪。

他踏上了宝祐桥,缓缓开口。

“江新竹是中毒而亡,但是腹中只有些腐肉,查不到毒物,也就不明白是何人、在何种情境下下的毒,又是下了什么毒。其实腐肉本身就是毒。藏毒于蛊虫声中,以琴音控制蛊虫断裂身外甲壳,待虫子的身体在腹中腐烂,毒物也就会散逸而出,使人痛苦不堪,咬舌而亡。”赵无安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那一晚,江新竹担心丈夫顶罪之事被发现,连夜从六和塔边乘船来到孤山,从后山台阶上绕行而上进入竹林,台阶距离湖心亭只有十几步距离,地势变化较快,站在竹林深处一开始无法看见灯光。这就导致我看见灯光之后,江新竹走到乔溪屋旁只花了一炷香。而你那一晚正坐在湖心亭正中抚琴,琴声时断时续,不像是正常的琴曲。后来想想,你正是在以琴音催动早就植入江新竹体内的蛊虫,使其放出毒素,毒死了被囚禁在狱中的江新竹。”

赵无安伸手握紧了剑匣的背绳,凉凉道:“姜彩衣,你煽动乔溪杀掉了其他八个人,自己则亲自抚琴,杀掉了江新竹。而后,你则坐着江新竹的小船,回到六和塔下,悠然离开。”

手捧绿松古琴的姜彩衣轻轻一笑:“不知自己背负了何种罪孽的人,就这样死去,也是种解脱。”

难得地,赵无安觉得有些愤怒:“罪孽?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又会背负上什么罪孽?”

“你真的相信她的那些说辞?”姜彩衣笑着摇了摇头,“赵居士,你如此明察秋毫,为何会轻信他人?江新竹骗你,也不过就是为了活命罢了。她并没有害死洛剑七,但是她成为了隐瞒这件事的人,她说了慌,也就背负了罪孽。”

赵无安猛地一愣,心神剧震。

“洛剑……七?”赵无安呢喃着这个名字,眼底震惊之色分明。

姜彩衣以袖掩面,娇笑道:“很吃惊吧,赵居士?乔溪她杀人,不是为了**,只是报仇罢了。偏偏,这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仇恨,这一份令洛剑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的仇恨,是属于我的。”

赵无安倒退一步,收起眼中震惊神色,竭力保持着与往日无二的冷静,摇头道:“不可能。洛剑七的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吐蕃,只生下了唯一一个儿子,另一个终生未嫁。当今在世的洛神传人,不可能是你。”

姜彩衣似乎是忍不住心中激动,哈哈大笑道:“远嫁吐蕃的那位,只生下了一个儿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何姓姜,你难道还猜不到?赵居士,你背后的剑匣,不就是洛神留下的飞剑么?别人看不出,我还不明白吗?”

震惊的神色再次出现在赵无安脸上。

吐蕃善力,如有一对龙凤胎出生,必然将女儿扔入冰冷河水,任其自生自灭,以求换来男孩强壮。

洛剑七一生孤独,恐怕只有解晖这一个朋友,而解晖有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姓姜。

姜入海半生痴狂,不慕名利不入仕途,唯好烈酒一盏,醉梦巷陌,刀法亦是天下无双。直到后半生,生母去世,妻子和离,才幡然悔悟,毅然追随解晖提刀冲上战场,最终死于十六万大军围杀之中。终其一生,只是一刀一酒一友,全天下也没有几人能入姜入海的眼,唯独同为武痴,在剑道上一往无前的洛剑七,曾与姜入海对坐饮酒,很合他的意。

姜入海的后人曾至吐蕃搜寻洛剑七后人。据赵无安所知,是无功而返。但是眼前绰约灵动的姜彩衣,却在诉说另一个结局。

有一个父母都不姓姜的姜姓男子,曾偷偷躲在洛剑七女儿住处的河水旁,冒着寒冷风雪与吐蕃军队的搜查,捡回了被丢弃的女孩。

“我是在一座残桥边捡到的乔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被抓住,而她要去救他。我就告诉她,她记忆里的人是她的生母,已经被残忍杀害,而她这一生,都要为她的祖父,一个被称作洛神的人,报仇雪恨。”

赵无安皱起眉头,沉声道:“你那个时候,应该还很小。”

“是啊,我说不定比她还小呢。但你还记得江新竹说的话吗?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也能派上大用场。”姜彩衣笑得千娇百媚,近乎癫狂,“姜入海一生并未留下子嗣,但他的结发之妻改嫁之后,让入赘的丈夫给孩子安了个姜姓。就是这个孩子,后来连夜赶到吐蕃的明华雪山下,把我给捡了回来,等我长大以后,告诉了我,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

眼见姜彩衣眼底逐渐出现迷离神色,似乎是在回忆那一段过往。赵无安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很羡慕那个孩子,那个不用被吐蕃人丢下江水的孩子。他能够继承洛神的剑法,也能够继承洛神的剑,而我一无所有。”姜彩衣歪了歪头,“那么,那个人是你吗?背着洛神剑匣的赵居士,你,是我的哥哥吗?”

“不是。”赵无安的回答简略而无情,“你不该羡慕他,他甚至没法自己走路。”

姜彩衣显然并不相信。

不过她似乎已经离成功太近了,近到她都忍不住手舞足蹈的程度。姜彩衣在宝祐桥上翩翩起舞,姿态动人,声音更是如银铃般悦耳。

“赵居士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吗?我救了乔溪的命,仅仅是巧舌几句,就让她替我承担起了报仇的使命。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不惜装成柔弱女子,被郑榕夫妇收养。那个时候,住在西凉的九家人们早就放弃武学,伪装成升斗小民,却依然警觉得很呢。”姜彩衣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哼歌,“我养父的来路被他们发现了,知道了我们与姜入海关系匪浅,就立刻做贼心虚地搬家来了两浙,却没有想到凶手早就混入了他们之中。临走的时候,设计害死了我的养父。”

赵无安一愣。

“你的养父,应该就是……姜入海结发之妻后来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他道。

“是啊。我的养父没有姜入海那么杰出的天赋,他不过是个志在边疆的小统领罢了,却能够遵从母亲的意愿,在吐蕃边境的江水下游匍匐了三个月,只为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他做到了。”这是连赵无安也难以置信的事。洛剑七生的女儿也是一对双胞胎,妹妹早就嫁去了吐蕃,姐姐则在多年之后背着剑匣,出现在当时尚年幼的赵无安面前。

与姐姐一起出现的,是被妹妹托付的闻川瑜。一直以来赵无安都对身后剑匣心怀愧疚,因为那本应该是属于闻川瑜的东西。也正因如此,走遍九州,闻川瑜都在锲而不舍地追杀着他。

但闻川瑜无法驭剑。由赵无安背剑,这也是那个形同他生母的女人临死前下的决定。赵无安不愿与闻川瑜刀剑相向,但他更知道他所背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重量。那是一种敬意,是洛神后人,对苏长堤、姜入海、解晖等人情深义重的敬意。

“他是做到了,然后他被人杀了。”姜彩衣的笑意中终于出现了恸然,“我怎能不恨?我怎能不让他们偿还他们所背负的罪孽?五十四年前他们的先辈害死了洛剑七,而后,他们则亲手害死了我的养父,只是因为惧怕这莫须有的寻仇。我必须报仇,因为这种罪孽早已深入他们的骨骸,只会随着时间而越积越多。赵居士,你的救赎,对他们无用。”

“杀人对你而言也算一种救赎吗?”赵无安冷冷地质问,“让无辜的乔溪沾染满手的罪孽,让江新竹即使猜到凶手也不敢指认,对你而言,就算是一种救赎?”

姜彩衣惨淡一笑:“我只是终结了他们罢了。洛剑七动身去西凉时,早已料想到他会一去不归,所以在西子湖中留下他一成内力,凝成剑气,藏于深沉湖水中。唯有他的血亲,可重启这消逝已久洛神意气。”

“什么?”这是连赵无安也没料到的事情。

“洛剑七只把消息告诉了他最信任的几个人,而姜入海正是其中之一。我会知道这件你不知道的事,也不奇怪吧?”姜彩衣微微一笑,“毕竟,直到他战死,都没能看到他女儿一眼。”

洛剑七之妻怀胎九月便被飞狐城主掳走,在造叶国产下二女,只来得及写信告知洛剑七。洛剑七血衣拖剑匣战死在残阳城前时,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孩子,是双胞胎。

这一切,都是赵无安听那个一身惊人剑技的温柔妇人提起的。那与生俱来的温润之气并未被多舛的命途磨灭,她也并未憎恨她的父亲洛剑七无能,无法从恶人手中救出妻女。毕竟,他已是六百年来的剑道第一人。与胡不喜分离后的岁月,正是她将赵无安视作己出,温柔以待,才坚定了赵无安如今的信念。

为救一人,可杀一人。为救天下,不可乱天下。

姜彩衣一扫手中绿松古琴,翩然倒退一步。

西湖之水悍然冲天,剑意纵横,沉寂已久的勃然剑气,蜂拥而出,凝聚于孤山之上。

面对赵无安惊诧神色,姜彩衣柔柔一笑:“别担心,待我收了这祖父的剑气,我就是新的洛神。”

六和孤山外,西子成洛神。

第三十二章 洛神赋

群山叠翠,六和塔遥遥矗立在万顷碧波前,潮声翕动。

姜彩衣一袭锦衣飘摇,身后长发扬起。此刻旭日洒下万道金光,清风袭人,她背后便是西湖碧波,沐浴于和风晨光之中,秀美宛如天仙。

赵无安却连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

洛剑七留下的剑气,到底有多么强,赵无安或许没有亲眼见过,但是看看他匣中七剑,就可略知一二了。

如若让姜彩衣成了新的洛神,后果将不堪设想。赵无安甚至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赵无安脚步飞掠,刹那间冲出十步,来到了宝祐桥四分之一处。

站在宝祐桥中的姜彩衣微微一笑,伸手猛然拍在绿松古琴之上,古琴崩去一弦。

刹那间潮声凝滞,狠戾杀气向赵无安迎面而来。赵无安被迫停步,驭出白头翁抵挡。杀气形成一道风墙死死逼迫,白头翁仅仅抵抗了片刻便失去效果,赵无安被逼得退却五步。

姜彩衣则轻轻一跃,就已顺着剑气的指引,向着孤山扬长而去。她仍然面对着赵无安,脸上浮现出嘲弄之色。

看来姜彩衣这次前来夺取剑气是蓄谋已久,即使是手中那副看起来虚有外表的绿松古琴,内里也藏有瘆人杀意。聂星庐会越狱,多半也是因为曾听姜彩衣提起,对湖中剑气十分向往,才不惜违禁也要得到这份力量。

杭州城中一直流传的洛神遗物之说,也绝非空穴来风。

至少,现在赵无安就亲眼看着一个全无武功的少女无故半悬在空中,向着西湖中心飞去。

洛剑七的剑气,确实能让所有习武之人心生惶恐。

但赵无安学的也是洛神剑法。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背后这几把剑不被姜彩衣夺走,他也一定要阻止她。

赵无安以手撑住宝祐桥青石地面,大喊道:“苏幕遮、菩萨蛮、虞美人、鹊踏枝!”

四柄飞剑接连出匣,悬于赵无安身后,发出清冽剑鸣。赵无安抬起头,眼瞳清澈无垢。

他飞掠而出,五柄飞剑伴随左右,身子一动,又是雷霆乍惊。

姜彩衣不敢大意,伸手又在绿松古琴上一拍,再次崩断一根琴弦。

“啪”地一声,仿佛就响在赵无安耳畔,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满天杀意笼罩赵无安全身。也许是姜彩衣已经吸收了一部分洛神剑意的缘故,区区一架古琴琴弦,竟有如此威力。

赵无安不退反进,已然冲到宝祐桥中段,将手一挥,五把飞剑于同一时刻激射而出,剑气彼此交融,织成扇面形状,鸣声震天。

琴弦杀意与飞剑剑气猛然相撞,碰撞处风声急停,杀意扭转,染出一片青黑痕迹,似乎空气也被杀意割裂,虚无之中凝出灼烧的气息。

赵无安脚步不停,急速穿过青黑屏障。缓缓后退的姜彩衣,如今已与他近在咫尺。

仅仅在姜彩衣两次拍断琴弦的时候就已把距离缩短了这么多,赵无安原本也为之捏了一把汗。她终究只是个未曾习武的琴女,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七品以上的武夫来接收这份剑气,只怕赵无安现在早就被打趴在了地上。

但是姜彩衣并没有给赵无安喘气的机会,她表情冰冷地拍断第三根琴弦。

西湖之水巨浪滔天。

湖水倒卷上半空,立刻就被洛剑七留下的剑意拉直成一柄柄锋利飞剑,悬于半空,数不清的凛冽剑锋遥遥指向赵无安。姜彩衣再退一步,已然快要离开宝祐桥,踏上孤山,身上气势也在刹那间上升了一个台阶。

只能说不愧是踏破了一品境界两层的洛剑七,仅仅是一成功力,就足够让一个从未习武的少女晋入二品。

从踏上宝祐桥到现在,赵无安头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成千上万把湖水组成的飞剑当头而来。赵无安避闪不及,又不敢放缓前进的速度,只能将背后剑匣摘下草草挡在面前,急速前进。

每踏出一步,就有数十只剑撞在身上,碎裂成镜花水月,被匣子挡住的飞剑则直接崩裂成一团水花。匣子挡不到的地方则更加痛苦,赵无安仅仅前进了三步,全身上下就已湿透,罩身内力的脆弱处,肉身已经被直接击破,一片通红。

赵无安无奈苦笑。自从接了洛神飞剑开始习武以来,只顾着练驭剑之术,其他诸如内力护体之流的功夫,可谓是差的一塌糊涂。

顶着如雨飞剑再进十步,赵无安白衣变血衣。

姜彩衣伸手按在第四根琴弦上,娇笑道:“还要继续么,赵居士?第四弦下去,你还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了哦。”

赵无安一言不发,再进一步。姜彩衣面色一沉,不再留情面,扣在弦上的手指猛然一按,琴弦刹那崩断。

西湖水卷做一把开天巨剑,劈头砸向赵无安。赵无安心念一动,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吁气再换气,五把飞剑由身后而来,一一排开挡在头顶,排在最前面的菩萨蛮金光大放,身后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剑柄推剑尖,排成一串,接连顶住菩萨蛮。

这柄菩萨蛮剑势大开大阖,剑意雄重浑厚,身长一尺七,剑宽却足有一尺五,边锋坚韧,两侧有饮血深槽。

犹如鲤鱼入水,菩萨蛮当头扎入湖水巨剑之中,剑意汹涌纵横,大杀四方,破开一连串卷着水流的蜂拥剑气。赵无安被迫停在原地,抬手指引菩萨蛮长驱直入,阻止这把剑当头劈下,把自己一分为二。

血衣飞舞,赵无安全身气机飞速运转,口中喃道:“破军。”

菩萨蛮如得敕令,剑光高涨数丈,借身后四剑剑意,猛然穿透湖水巨剑。悬浮空中的数百斤西湖水砰地一声,炸裂为无尽水珠,哗啦啦当头淋下,赵无安与姜彩衣一瞬间浑身湿透。

姜彩衣眼底透露出意外神色,狰狞道:“你竟敢解放菩萨蛮剑意?谁允许你这畜生这么做了?”

赵无安并未回答,神色凝重,心驭飞剑,飞快抢上前来。

姜彩衣冷哼一声,怒吼道:“我问你谁允许你这么做了!”

她勃然大怒般,伸手猛然一拍,最后三根琴弦一齐崩断。

孤山四周水浪顿时冲天而上,有如瀚海怒潮。赵无安暗暗咬牙。

洛剑七身后留下的六剑,每一剑都暗喻一人,此人道蕴亦藏入剑中。就如鹊踏枝取的是苏长堤的道蕴一般,这柄菩萨蛮,取的是姜入海的道蕴。姜彩衣与姜入海并无直接关系,但见到赵无安以破军之名解放菩萨蛮中姜入海道蕴剑意,她竟勃然大怒,这是赵无安始料未及的。

连驭五剑,再解放其中最凶猛的菩萨蛮剑意,对赵无安而言已是极限。如今姜彩衣三弦齐断,孤山顶上盘踞剑意已然汹涌癫狂,纵使赵无安强行提气再出一剑,也于事无补。

密集剑气如箭雨般当头泼向赵无安,赵无安收回飞剑,御起全身气力抵挡,不过拖延了片晌功夫,赵无安全身七处气门便被尽数攻破,如一蓬絮草倒飞而出,坠落在宝祐桥中段,全身大汗淋漓。

姜彩衣施施然走上孤山。

掩盖不住脸上笑意,姜彩衣随手丢下怀中价值连城却已七弦尽断的绿松古琴,向着倒在桥上的赵无安柔柔一笑:“赵居士,乖乖交出剑匣,我兴许能留你全尸。”

徘徊的剑气尽数涌入姜彩衣体内,孤山旁的西湖水浪终于缓缓平息下去。

“彩衣!”

姜彩衣懵懂回头,只见湖心亭中,聂星庐按住胸口,半跪于地,嘴角溢血。

遥遥传来胡不喜的喊声:“嘿,你这小子!打架打不过,跑倒跑得挺快!等着,我老 胡这就来送你一程!”

胡刀势大力沉,一刀便斩起汹涌水波。胡不喜脚踏潮头,遥遥而来。聂星庐眼底迸溅恨意,本想猛然起身踏出湖心亭,却又力有不逮,迈出一步便再度跪倒。他咬牙切齿,心中有千般恨怒,却难以抒发。

“彩衣,今日你我联手,必能击退胡赵二人!”聂星庐开口劝说道,“你一身剑气却难以使用,终究不敌胡不喜,不如将剑气暂时渡到我身上,助我破境入一品。待我杀了胡赵二人,洛神遗物,你我五五分成,如何?”

姜彩衣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面上浮现出癫狂之色,笑靥如花地看着身负重伤的聂星庐:“我打不过胡不喜?你连一个捕快都打不过,也妄想与我分一杯羹?该不是杀了这两人,就顺便也把我杀了,独吞洛神遗物吧?”

“彩衣!我聂星庐说话算话,你绝对是明白的!”聂星庐急道,“胡不喜并非凡俗武夫,他绝对有接近一品的实力!无论是在太原还是应天府,我又何曾骗过你?”

姜彩衣啊了一声,悠悠道:“那些事啊,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该不会以为,与我这一介琴娥有些露水姻缘,就能换得我以身相许吧?”

聂星庐面色一黯,挣扎道:“西湖水底有洛神遗物,这是你告诉我的,当初也是你请我出手相助……”

“你却连个宗主也不敢杀,还得我亲自派人出手。”姜彩衣冷冷回眸,“我也就顺脚把芦苇草踩一踩,让你吃点苦头,还以为你能乖乖束手就擒呢,没想到为了宝物,甚至不惜越狱。”

惊闻真相的聂星庐浑身一震:“芦苇草上的痕迹是你留下的?枉我还为了你将祸水引向洛冠海……”

“小女子不才,令公子费心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呢。”姜彩衣娇艳一笑,施施然走到聂星庐面前,轻挥长袖。

“但是我最讨厌跟别人道歉,所以,你给我去死吧。”她猛然伸手,捏住了聂星庐的脖子,像是提起待宰公鸡一般,缓缓向上抬升手臂。

被姜彩衣捏住喉咙提起的聂星庐早已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汹涌剑气包裹之下,前途无量的酌欢剑主缓缓垂下手臂,低眉闭目,不再呼吸。

姗姗来迟踏上孤山的胡不喜见状一愣:“好家伙,聂星庐就这么给捏死了?”

“老 胡,我真觉得你越来越蠢了。”宝祐桥上传来慵懒声线。

胡不喜与姜彩衣同时惊讶回头。姜彩衣眼底则更多是惊惧的恨色,身上气势同时暴涨,方才吸收的剑气尽数涌出,大有一击必杀的架势。

“搞不清凶手也就算了,谅你也不会滥杀聂星庐。”清晨雾气里,宝祐桥上一个血衣身影缓缓站起,“可是来得这么晚又是怎么回事?我这几把剑,都差点让她给抢跑了。”

胡不喜打量着周身漫溢冲天剑气的姜彩衣,疑惑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厉害不厉害,都无所谓。”赵无安伸手按住洛神剑匣,“反正,你我联手,得把她杀了,以儆效尤。”

他手中剑光绽放,额尖青筋暴起。

宝祐桥上,乍起狂风。

“姜彩衣,你运气不错,惹到我了。”赵无安凉凉道。

“第七剑,洛神赋。”

第三十二章 不负天下,不负身怀之剑

洛剑七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古往今来有不少剑痴,很多人也把自己的名字直接改成了剑字,再加上一个数字。剑十五、剑三,要么是自己的剑招数量,要么是自己在天下剑客中的排名,并不新鲜。

但是洛剑七又不太一样。

他早已是此道上的天下第一,离手驭飞剑亦是从未有人敢想过的事情,那么这个七,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身侧有六柄飞剑,六剑齐出之时,周身笼罩在剑意中,犹如剑神降世。但他却一直叫剑七,久而久之,有了一个传闻,第七把剑是看不见的,或者说,第七把剑就是洛剑七本身。

这两种说法其实都不对。第七把剑确实存在,只不过因为太强,洛剑七早已发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出此剑。

六柄飞剑当中,最长的也不过二尺,最短的只有九寸,都是以轻盈灵巧取胜。一直以来,洛神剑法也被人们认为是轻灵的剑招。

但如果他们见到了第七剑,则会把轻灵这两个字从脑子里彻底抹除。

那年残阳城外,洛剑七以一敌九,不过就是拔出了这把“洛神赋”罢了。

宝祐桥上,赵无安单手拖握五尺巨剑,血衣翩然而来。

巨剑在地上刮出深邃裂缝,溅起电光石火。赵无安一步接一步,一言不发地走向姜彩衣。他每踏出一步,身上气势就上升一分,漆黑的瞳紧盯着孤山岛上的姜彩衣。

姜彩衣的双目早已圆睁。即使是他的养父,与姜入海关系如此密切的那个人,也从未与她说起过洛神的第七剑。

但她并不怕。赵无安也好胡不喜也罢,当今她亦已突破二品,身怀洛神无双剑气,有何可惧?

趁着赵无安还有几步才到,姜彩衣飞身而出,率先向提着胡刀的胡不喜发难。

之前胡不喜显然已与聂星庐恶斗一场,聂星庐好歹也是二品高手,她就不信胡不喜能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此刻他一定已是强弩之末。

“拿命来吧!”姜彩衣冷笑。

胡刀劈出一片绚烂光华,姜彩衣被瞬间淹没。她一愣,胡不喜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还是温柔点比较讨人喜欢!”

胡不喜起手横斩,自孤山而起,半里乾坤颠倒,扑面而来的刀意令姜彩衣心生惶恐:“这是什么!”

“这招叫砍草。老 胡我当年在草原上砍草砍出来的。”胡不喜嘿嘿而笑,“再来尝尝这一招放羊!”

姜彩衣皱起眉头,心中烦乱却不知如何言说。这个男人的刀招都是些什么破名字?

胡不喜执刀踏地而来,姜彩衣怒意横生,双掌一推,身上凛然剑气刹那狂涌,竟然将一股脑往前冲的胡不喜生生止住。胡不喜尚自怔愣,姜彩衣已然挥出第二段剑气,纵然胡不喜御起胡刀抵挡,也仍旧不敌,刹那间被推远数丈,退到湖畔才堪堪停下,脚步凌乱不堪。

“这小丫头好厉害!”胡不喜惊诧。

姜彩衣冷笑道:“今日就让你给聂星庐陪葬!”

仅仅一挥长袖,姜彩衣便唤出满天剑气,西湖水倒卷凝成剑雨,居高临下射向胡不喜,犹如泼剑。胡不喜口中咒骂了一声,稳住脚步猛然踏地,身子扶摇而起,正面迎上那些水剑。

胡刀乱斩。胡不喜瞳中火光迸发。

至少三百柄剑在那一刹那刺向胡不喜,不消片刻他就会被水流刺穿肥硕的身躯。然而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胡不喜爆发出了与他的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性,手中胡刀刹那间连环乱斩,一环扣一环,仿佛在空中献出一场盛大刀舞。

锐利刀锋准确无误地劈断每一把刺向他身体的剑。

姜彩衣微微愕然,显然也是未曾料到胡不喜实力如此之强。她冷笑道:“胡不喜,赵无安,一个一个,都是低调的人啊。璀璨的洛神剑在你们手上,简直辱没了太多!”

胡不喜哼了一声:“老 胡我从造叶砍到两浙,什么时候手里头不是这把胡刀?说这种话,别带上我老 胡。再说,你要骂老大,我老 胡也绝不同意。”

话是这么说,但是挡下一剑之后的胡不喜也只能以刀撑地,艰难地支着身子,防范住姜彩衣。

所幸,他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赵无安在宝祐桥上踏了二十七步,走上孤山,手中洛神赋发出沉雄剑鸣,似乎下一刻就要挣脱开赵无安的束缚。

赵无安低头垂眉淡然道:“洛剑七当年在剑道上一往无前,若是没有林莺在旁,他本也是孤僻冷淡之人。只不过人默剑耀,他的剑技太过耀眼,以至于那个时候整座江湖都因他而动容。”

“人们敬他一声洛神,他也似乎更近乎神,而不是人。但他终究是个有家有室,有至交好友,有喜有悲的人。”赵无安看着姜彩衣,“洛神剑在我背后,只为惩恶扬善而出,我自认,不算辱没了洛神。”

“你若是执意成神,下手不留情面,滥杀无辜,恣意妄为,在我看来,才是辱没了洛神之名。”赵无安双手握剑,缓缓举过头顶,一字一句艰难道:“你确实是洛剑七的孙女,闻川瑜也一样,你们都有资格继承洛神剑。但是,如果你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不讲道义的姜彩衣,那我也只能替林大娘,肃清门户。”

姜彩衣狰狞吼道:“肃清门户?你算什么人,也配替我洛神一族肃清门户?!”

“我再重复一遍,洛剑七是人,不是神。”手中巨剑惊起一阵无名风,赵无安长发飞扬,淡淡道,“你若是执意问我是谁的话,那也不妨告诉你。我是洛剑七长女的亲传弟子,今世之洛神剑,唯一传人。”

赵无安冲向姜彩衣。

姜彩衣仰天哈哈大笑:“洛神剑唯一传人?我杀了你,而后我才是他的传人!”

姜彩衣全身剑气砰然释放,七窍留下鲜红血液,整个孤山数顷竹林,刹那间被剑气拦腰折断!

飞散叶片遮挡住赵无安视线,但是并未阻拦他的脚步。满天剑气席卷他的全身,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支离破碎,赵无安顶着汹涌剑风前冲,手中巨剑洛神赋如逢故人,剑身巨颤。

二人相距十步。

姜彩衣已然满面血迹,双掌举在胸前,剑意狂乱。

赵无安猛然停步,双手向前方甩去。洛神赋如蒙敕令,砰然飞出。

洛神赋发出高亢剑鸣,犹如天神降世,猛然前扑,一寸一寸破开姜彩衣胸前厚重气墙,接近姜彩衣胸口。

赵无安喃喃道:“对不起。”

姜彩衣含恨喊道:“我杀了你!”

砰地一声,洛神赋穿透胸口,姜彩衣胸前染开大片血迹,眼神刹那涣散。

洛神赋剑身尽数没入,徒留剑柄在外,染上姜彩衣血迹,微微颤鸣。姜彩衣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全身剑气尽数溢出,散入无尽长空,身体才缓缓坐倒于地,只余长剑支撑单薄身体。

剑尖鲜血滴落。

赵无安愣愣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全身破碎血衣飘扬。

胡不喜一瘸一拐地走到赵无安身边,并未伸手拍打赵无安的肩膀,也没有向赵无安胸口捶上一拳,庆贺这难得的胜利。

他只是摘下腰间的刀鞘,把胡刀塞了进去,俯下身子,用刀鞘轻轻拍了拍赵无安脚边深红色的剑匣,笑容恬淡。

赵无安默然道:“她是洛剑七的亲生孙女。”

“那又怎么样?”胡不喜问,“她杀了人,还想杀更多的人,老大对付她,没错。”

赵无安低下头:“我曾经答应过林大娘,要好好待闻川瑜。”

“这丫头又不是闻川瑜。”胡不喜摸着屁股龇牙咧嘴,“下手也贼狠了。”

“她是闻川瑜的亲妹妹啊。”赵无安用手遮住脸,“洛家人本就已经命途多舛……”

洛剑七死后,造叶与大宋两国边境,派出无数间谍死士刺探情报,只为找到洛剑七留下的宝物。

当时躲在残阳城中,刚刚生完一对双胞胎不到半个月的林莺,拼死从心有愧疚的九人之中抢过丈夫的剑匣,带着一对孩子远走造叶。为了围杀洛剑七不顾名誉的武林魁首们终究还是心软了,并未追杀,而是放任孱弱的母女三人在戈壁深处自生自灭。

数年之后,造叶国主才听闻此事,即刻下令追杀造叶国中所有洛姓女子,夺取洛神至宝。林莺将两个女儿改为林姓,然而抚养艰难,无奈之下,将妹妹赠给了一位姓闻的吐蕃贵族,自己带着姐姐远走深山,亲授洛神剑法。

又过了三十年,两朝虽然议和,但关于洛神遗物的争夺仍未停息,西凉十万户,有六分之一都是身负重任的间谍。有不少人都不堪其责,意图逃离西凉,这其中,就包括了当年谋害洛剑七的九人后人。

而他们为了逃跑所杀掉的上司,就是奉了姜入海妻子之命,去捡回被吐蕃人丢弃的,洛剑七的孙女的姜姓男人。这个男人,一直以来也被姜彩衣视作亲生父亲。

也几乎在同一年,已经改为林姓的洛家长女,埋葬了一生流离的母亲,背着剑匣,带着妹妹托付的孩子闻川瑜,来到了赵无安面前,收他为徒,授他技艺。

这份恩情,赵无安铭记终生。

不负天下不负她,亦不愿负身后洛神七剑。

第三十四章 赵无安,你说好要娶我的

“有个问题必须要和你沟通下。”赵无安拿手指敲着桌面。

杭州毕竟在江南,如今已入五月,树梢间蝉鸣聒噪,午后天气更是炙热难忍。安晴几乎要把脸给帖在从胡不喜的小地窖里头偷偷搬出来的冰块上,仍然是汗流浃背。

赵无安穿了十年的缁衣安陀会终于还是在与姜彩衣一战中彻底报销了,而今他换了件胡不喜去市面上买来的华贵白衣,两袖有流云金线,虽然儒雅潇洒,赵无安穿着却不是很习惯。

“什么事情呢?”安晴半眯着眼睛,满头大汗。一旁的代楼桑榆倒是丝毫不觉得热,也许是早就习惯这样的温度,正坐在门口,和脚下的小虫子们玩得十分开心。

“乔溪虽然已经被关在了牢里,但是胡不喜是两浙总捕头,两浙的犯人要想离开这里,没有他的允许,困难得很。”赵无安淡淡道,“我已经写信请孟乾雷帮忙,把乔溪押送到京城处决。胡不喜那边,我觉得还是应该瞒着他。”

安晴一下子没了困意,惊坐起身,难以置信道:“不告诉胡不喜吗?”

“乔溪应该就是贺阑珊,只是失忆才被姜彩衣利用。”赵无安淡淡道,“但是毕竟九条人命,罪不可赦,多半是处死。我不能让胡不喜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可是……那该怎么办呢?”安晴欲言又止。

“我来模仿乔溪的笔迹,你来模仿口吻,我们伪造一封信。”赵无安不动声色摊开信纸,坐了下来,“就说是乔溪留给胡不喜的,大意是感谢他的陪伴,会铭记在心,只是不得不离开,期待来日相会云云。至少给胡不喜留一个念想。”

安晴忽然生了气,腾地站起身,气呼呼道:“实话实说不过就是让他接受现实,难道你连最好的朋友都要欺骗?”

赵无安提笔的手凝滞在空中,愣愣道:“我总不能让胡不喜亲自送贺阑珊上路。感同身受,你也不可能不理解吧。”

安晴气得涨红了脸,自知无理,但仍是小声道:“就这样骗他?如果哪一天他发现了,岂不是会更加绝望?”

“难道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可是……如果他愿意带乔溪远走高飞呢!”安晴提出了一个意见,“你总得给胡不喜选择的权力吧,你凭什么决定他的人生?”

赵无安默默看了安晴一会,一言不发,埋头就写了起来。

“你这个混蛋!”安晴冲上来掰他提笔的手。

赵无安有心想躲,安晴自然是得逞不了的。看着安晴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写信,赵无安无奈问道:“乔溪杀了人,只因为她是胡不喜的恋人,就能躲过惩罚吗?”

安晴一愣,抢笔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就给胡不喜一个,把这些日子当做幻梦的权力吧。”赵无安低声道,“至少,这份回忆仍然藏在心里,是谁也抹不去的。贺阑珊忘了他,他却从未忘记过贺阑珊。”

安晴没说话,眼眸中忽然升起淡薄雾气,她发现眼前的赵无安也不知为何,变得朦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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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他娘的!老大你说这个可气不可气?啊?”胡不喜把一捧信笺猛然摔在赵无安桌子上,又猛然向桌上砸了一拳,赵无安面前的茶盏被震得飞离桌面,又重重落下,溅起不少茶水。

赵无安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施施然拖过茶盏,小心翼翼地吹气,抬头迷茫地看向胡不喜,问道:“怎么了?”

“老子不过就是在杭州城里转了几圈,怎么就没抓到她呢!”胡不喜皱着眉头唉声叹气,“这女娃,莫名其妙说什么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但是不能再叨扰下去,索性背了个包走了!哎呦我去,我老 胡什么人,连她也养不起吗,她要这么识趣地跑掉?”

赵无安不动声色拿过信纸,埋头认真读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人家姑娘这是觉得不该拖累你,也觉得自己应该多到四处走走。你就安心继续干你的捕头呗,说不定人家几年以后就又回来了。”

胡不喜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两手摊开,无奈地连连摇头:“我盼了十四年,才把贺阑珊给盼回来,这才几天,说走就走。这丫头,怎么不长记性呢!”

说到一半,他又恍然大悟似的,忽然一拍手:“我这脑子!她一个小姑娘,能走多块,我这就去挨个问,看她从哪个城门出去的,大不了我追个一天一夜,准能追上。”

不等赵无安出言阻拦,胡不喜就一个健步,冲出了屋子。赵无安轻叹一声,伸手整理好那散乱在桌上、字迹歪斜的信,卷成一束,放在蜡烛之上,缓缓烧尽。而后,把灰烬收集起来,倒在院外。

做完这一切,赵无安慢慢踱回到桌前,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静静品饮。

大约过了半柱香,一直给府衙看门的谢家双走到门口,恭敬拱了拱手:“赵居士,胡捕头已经出了城,往南去了。”

赵无安合上茶盏盖子,点头道:“好。那就派人押着乔溪,从北面出发,送去汴梁吧。”

谢家双应了声是,却并未离去,只是站在门边,多有踌躇。

赵无安会意一笑:“觉得我做的不对?”

“绝无此意。赵居士为国家惩恶锄奸,是我等楷模。”谢家双恭敬道,“只是,和府衙里头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起欺骗向来最为尊崇的胡捕头,我等都觉得……”

“就算我告诉胡不喜,乔溪是凶手,姜彩衣只是幕后主使,胡不喜也不会有多惊慌失措。”赵无安悠悠啜了一口清茶,“但这件事儿,从此就成了个坎,过不去了。让他存着份找贺阑珊、等贺阑珊回来的心思,总有一天,他会自己释怀。这个过程很长,但不会那么痛苦。”

谢家双道:“这种事情,兄弟们都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听您的。兄弟们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胡捕头。”

赵无安温颜笑道:“我也觉得对不住他啊。不过这么多年了,他对不住我的事儿,还远多着呢。”

谢家双闻言,略有释怀,恳切道:“日后还请赵居士多多相助。”

赵无安点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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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喜去追那莫须有的乔溪,一去便是三天三夜。

终于到了所有淮西路侠客都离开杭州的时候,安广茂的任务也总算结束了。带着安晴过了杭州涌金城门,就要坐上西行的马车时,他注意到女儿似乎有些磨磨蹭蹭,不乐意走了。

肯定不是因为杭州山水秀美的缘故。

安广茂并未出言催促,倒是安晴看着自己红通通的两只手,脸上有些恼怒之色。

终于,涌金门后出现了慵懒的白衣身影。

代楼桑榆紧跟在后,头上小心翼翼顶着个箱子,摇摇晃晃地走着,努力维持住身体平衡。箱子里是孟乾雷代肖孟二家送给赵无安的谢礼,这一次离开杭州城,总算有足够的盘缠了。

见到赵无安穿着熟悉白衣缓缓而来,安晴眼底忽然浮现湿气。她转过头,赶紧抹了抹眼睛。

可那懒散居士的步子实在没她想得那么慢,转眼就到了身后,温言打趣道:“在抹什么眼泪呢?”

“我没有!”安晴回头瞪他。可惜眼睛还是红的,这一瞪的威力也就下降了不少。她嗫嚅问道:“喂,赵居士,衣服还合身吗?”

赵无安身上,又穿回了那件熟悉的素白缁衣,只是衣线新整。

安晴凭着记忆,拼命织了三天两夜,总算在离开前把这件衣服织好,送到了府衙里头。

见他一本正经穿在身上,安晴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就落了下来。

“很合身。”赵无安浅笑,向着安晴伸出手,“无以为报,刚才偷了胡不喜的私房钱去闹市上逛了两圈,只买到这个送给你,还希望不要嫌弃。”

他手心里,躺着一条圆润翠绿的翡翠项链。

安晴受宠若惊,回头看了一眼爹,安广茂不动声色地咳了两声,转过身子给马检查鞍鞯。

安晴小心翼翼接过项链,捧在手心。

“谢谢。”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赵无安淡淡道:“是我要谢谢你,帮我破案。”

“没有没有,我就是照本宣科,其实什么都没干啊。”安晴不好意思地笑道。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拍了下她的头。

“你接下来想去哪?”安晴问。

“桑榆想去扬州,大概是北上吧,也不远。”赵无安答道。

安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当面揭穿代楼桑榆道:“她说她是你姐!”

赵无安闻言一愣,回过头瞥了一眼代楼桑榆。代楼桑榆小脸微红,噘着嘴转过了脸,装作打量远方浩瀚西湖。

安晴笑得有如银铃清脆。

假装整理马鞍的安广茂也不禁抹了抹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老泪,啧啧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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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胡不喜还没找上我们,快看看孟乾雷给的箱子里有多少钱吧!”林间小道上,赵无安难得地展露出财迷本色,搓了搓手。

毕竟他们这一路北上,能走多远,全看孟乾雷出手多阔绰了。

代楼桑榆听话地把箱子从头顶拿下来,兴致勃勃放在地上,一边当着赵无安的面打开,一边开心地说道:“十万两!”

箱子里躺着一打桂花糕。

代楼桑榆:“……”

赵无安:“送回去。现在马上。”

代楼桑榆歪头:“余杭,离这里,二十里呢。”

“他本家苏州呢?”赵无安咬牙切齿。

“好像更远。”

赵无安黑着脸,把手伸进箱子,往代楼桑榆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代楼桑榆啊呜啊呜吃完,点点头道:“甜的。”

赵无安苦着脸背匣子站起身。果然啊,俗家居士下山,就是比正派僧人要不受待见。帮了这么多,连点盘缠也不给,山长路远,这可怎么去扬州?

林荫小道笔直漫长通向远方,两侧树木整齐划一高耸入云,林间几乎无人行走,寂静清凉。

小路尽头忽然晃出一袭白紫道袍,三千青丝扎成一束,流云般垂下。手执清冷长剑负于身后,眸若桃花。

反手持剑的年轻道姑站在几十步开外,回头瞥了一眼那远远而来的赵无安,清丽的面孔微微泛红,侧着脸喊道:“赵无安!你旁边那个姑娘,又是谁!”

背着剑匣的赵无安一愣。

小道姑哼了一声,侧过脸,背对赵无安,气道:“说好要娶我,却和别的女孩打情骂俏,你们山下男人说话,都这么不算数吗?”

(洛神篇 完)

佳人斩 第一章 铜钱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天圣九年的秋日扬州,喧哗热闹,依然不减盛唐当年。已是九月,赵无安挂匣走在街头,路旁绿杨仍然繁盛,参天古木下,巷陌水井旁,商贾摊贩们依次排开,吆喝声不绝于耳。胯下枣红大马的挂甲将军,长衫襦裙的才子佳人,一一自扬州城街头走过,自那些悠长的青砖小巷中、自那些窈窕轻架的小桥上走过。

佛家语三千繁华,不过如此。

代楼桑榆这一次跑出苗疆,不远千里来淮西找赵无安,纵然知道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赵无安也依旧是把她当妹妹疼爱的。既然不知道代楼桑榆能出来多久,他就索性趁着这一次,带她把整个江南跑个遍。她想来扬州,赵无安就带她来了扬州。

不过还没离开杭州多远呢呢,就遇到了个不输于闻川瑜的大麻烦。

赵无安一手握着匣子的背绳,走到一座桥中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后面。

跟在代楼桑榆和赵无安后头十几步的小道姑顿时一愣,猛地把脸转向河面,装作欣赏扬州河水,一张小脸却已经羞得通红。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代楼桑榆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

小道姑立马飞身而起,长剑出鞘护在赵无安身边,怒叱道:“无耻妖女!休要与他人夫婿如此亲昵!”

代楼桑榆委屈地撅起嘴。赵无安长叹一声:“这位道长……”

“你别担心,这妖女若是胆敢逾界,我涂弥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保你清白!”小道姑旁若无人地在桥上大喊大叫着。

过路人纷纷侧目。一个穿着缁衣而不佩佛珠的男子,本身就已很奇怪,身边居然还跟着两个貌若天仙的出尘姑娘,还能在这桥上就当着路人的面对峙起来,再看打扮,一个服饰奇异,不像是汉人,另一个则素冠道袍,一看便知是道门中人。即使在无奇不有的扬州城,这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有趣场景。一时便有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有孩童一脸期待地鼓起掌来。

赵无安撑住额头,头疼起来。

眼看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赵无安只能安抚道:“你先把剑放下。”

小道姑回头看了看赵无安,又转过身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对面的代楼桑榆,一脸的不情愿,动作极为缓慢地收剑入鞘。

“妖女休要再近我家夫婿!”她像是不放心一般地警告道。

赵无安无奈道:“这位女道长,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小道姑立马又满脸通红地冲他喊了起来:“不要叫我女道长!!我有名字的!涂弥,叫我涂弥!!!”

她的声音大得让赵无安都禁不住捂住了耳朵。四周人群里,被这一声吓走了一大半,算得上好事,可惜远处桥下又有人被这一声喊得好奇地看了过来。

“好好好,涂弥,你听我说。”饶是赵无安的好脾气,也说不过这个随时会爆发的火油桶,“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姓张。我俩有一次比赛,他输了,但是他不服,后来他就开始报复我。”

“怎么报复?”小道姑一下子就听入神了。

“因为跟我长得像,他就冒充我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去酒家白吃白喝,然后大喊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无安。”赵无安摊开手。

“哇,简直凶恶至极!”小道姑激动地抖着手里的长剑。

“对啊,简直凶恶至极!所以你……”赵无安点点头。

他话还没说完,小道姑就把剑往赵无安面前一扬,壮志激昂道:“我肯定会帮你打他的!到时候……到时候你就,就别再和这些姑娘来往啦。”

小道姑说着说着又红了脸,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她慢悠悠转过身,忽然又一股脑跑远了,在桥头假装看风景。

凉风习习,吹动她白紫昆仑道袍。

赵无安长叹一声。

上一次像现在这么绝望,可能还是在久达寺里头用石子砸方丈,不小心砸坏了明王像的时候。

小道姑叫涂弥。赵无安也是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才十二,涂弥则更小。陪着林大娘去昆仑拜访,走到昆仑,才发现了尾随而来的张莫闲。

后面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赵无安在昆仑没待几天就匆匆离去,因为那个时候林大娘已然是风中残烛,没过几个月就溘然长逝,赵无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背起了洛神剑匣,独自闯荡江湖,误打误撞走入南疆,才遇到了代楼桑榆。

而他四处流离的时候,张莫闲可没少顶着他的名字干坏事。这家伙虽然为人可圈可点,但确实资质不低,顺手骗个昆仑山上修道没几载的小道姑,简直易如反掌。耍完流氓以后,这锅还是照例交给赵无安背。

不巧涂弥虽然年幼,却一根筋地可怕,昆仑山上消息少,小涂弥成天什么都不关心,就一个劲逮着人问赵无安的消息。终于在一个从京城来的客人那边听到说,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最近呈上的一宗杀亲大案里头,有个叫赵无安的居士帮了不小的忙。

小道姑立刻就束发背剑,风尘仆仆地杀到了淮西。听说赵无安远走两浙以后,又火急火燎赶来杭州围追堵截,总算在杭州城北逮到了赵无安。

这一逮,小涂弥就彻底不听人说话了,忙前忙后地盯着赵无安。平时只是挂剑跟在后头,他与代楼桑榆一旦稍说笑几句,就要红着脸拔剑来拦。虽说涂弥一路上抢着出钱给他们吃饭住客栈,让二人省去不少功夫,不过像今天这样,扬州市井桥头忽然拔剑拦人的情况,也发生了好几次。赵无安不是没有解释,奈何小道姑不到黄河心不死,认准了赵无安就是当年那个和她订亲的人,除此之外六亲不认,赵无安也是没了奈何。

俩人并肩看着自顾自跑到桥头假装看风景的涂弥,代楼桑榆悄悄道:“好麻烦。”

“不过如果一路上不是她抢着付钱,我们也走不了这么快。”赵无安双臂抱胸,“说起来也怪我,给安晴那条项链,花了胡不喜一大半私房钱,我要是买个便宜货就好了。”

如果不是为了押走乔溪而把胡不喜骗出城外,赵无安大可以问胡不喜大大方方地要钱,然而最后只能偷偷摸摸把胡不喜的私房钱给顺走。胡不喜这家伙脑子直,五岁的时候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二十五岁还放在什么地方,赵无安都不带想的,一把就掏走了钱袋。

代楼桑榆瞥了赵无安一眼,轻笑起来,梨涡浅浅,道:“你想买贵的,所以买了贵的。”

赵无安自嘲地笑了一声,伸手轻轻弹了下代楼桑榆的额头:“别笑啦,不好笑。”

代楼桑榆轻轻揉了揉被赵无安弹的地方,眼神平静。

赵无安扭头看向桥下清澈河水,问道:“到扬州了,想看些什么?不过我可没钱请你去喝花酒。”

“花。”代楼桑榆说完,蹙眉想了想,咧嘴道:“现在是秋天。”

赵无安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出来也快半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代楼桑榆面色有些微落寞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展颜道:“聚散一时,不必落寞。来,带你去逛街。”

他懒懒挂匣走在前头,代楼桑榆则乖巧地跟在后面,小道姑涂弥磨磨蹭蹭,等他们往前走了二十步,才战战兢兢地跟上。

扬州繁华,最盛在运河。河两侧几乎是三步一家盐坊,五步一家酒楼,略带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咸味,渔民与官家盐贩们在河岸边一字排开,兜售着所差无几的商品,每每是桥头的商贩更能得利,也因而每座桥的桥头总是人头攒动,热闹时候,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离河岸稍远一些,再进一条街,则大抵都是绕树绕井或顺着长街一路而摆的小商贩了。卖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入秋的棉衣,火折子,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玉金翠,更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吸引代楼桑榆的注意力,她全身上下本来就已经遍布银饰。赵无安曾经趁代楼桑榆睡觉的时候把这些银饰拿在手里感受了下,少说也有六斤重。代楼桑榆平日里经常把它们顶在头上,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功夫。

代楼桑榆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脚步。金灿灿的糖画,烤成各种璀璨的烟花形状。

“这都是我们扬州最著名的烟花!”卖东西的是个年轻人,一腔淮扬口音,让赵无安听得分外熟悉舒服。毕竟到了淮南扬州,也就离淮西久达寺不远了。

“我看你们是外地人,还不懂吧?这每到初一、十五,扬州四方城门下全都会放烟花,炸在夜空里,五颜六色,还有数不清的制式,怎么看都看不腻!”年轻人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这里的糖画啊,也是全扬州唯一一家。他们啊,都不懂得怎么模仿这烟花!”

一旁一位卖刀的大叔也认真地点头附和道:“虽说俺和这小子靠得近,但卖得东西又不一样,俺也帮这小子说两句,他啊脑子是好用,看过的东西只要一会,就全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的。扬州虽大,这烟花糖画也就他才做得出来了。”

代楼桑榆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赵无安伸手往胡不喜的钱囊里掏了掏,奈何囊中羞涩,苦笑着挠了挠头。

“我来买吧。要哪个?”白紫衣裳的小道姑清浅嗓音里,略带羞赧。

赵无安愣愣地让开身子。

小道姑伸出柔荑素手,掌心躺有三枚暗黄铜钱。

第二章 如何

一声不吭买完了糖画,给代楼桑榆小口舔着,涂弥又自觉地拉远了距离。赵无安时不时回头看她,总觉得既然已经到了杭州,还是必须得跟涂弥讲讲清楚才行。一直花别人的钱,赵无安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径直向涂弥走了过去。

小道姑一见他来,立马面色绯红,赶忙转身假装打量路边的小凉亭。飞檐挂角双攒尖,亭中有新立石碑,扬州的建筑也十分有趣。

“那个……”赵无安尴尬道。

“啊!”涂弥发出一声惊呼转身,“你吓到我了。”

赵无安:“……”

“打扰了。”赵无安拱了个手,转身离去,只留下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涂弥。

“什么嘛,就不允许人家假装吓到吗。”涂弥气呼呼地冲赵无安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啊呀呀,瑾妹你等等,再让我试一次。”凉亭里的石碑后头传来熟悉声响,小道姑愣了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那个声音又笑道:“这可真是奇怪,我赵无安在书法上浸淫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呢。”

被称作瑾妹的女子娇笑道:“ 呵呵,你别试啦,这是我们扬州七块无名碑里头,最奇怪的一个。你呀,就算是再练十年也不会的。”

涂弥皱起眉头,往左侧走了两步,隐约看见石碑后头立了一张小案,一个青衣男子正在撸起袖子,舞文弄墨。

“我可不信。瑾妹我可跟你说啊,我赵无安,还没遇到过临摹不出来的笔法!”男子豪言道,“你看,这边这一钩——欸,怎么会……”

“哈哈哈哈……”粉衣女子捂嘴娇笑,倚着他道:“你可真有趣。不用试啦,这位隐者啊,是个左撇子!他在扬州城里立的七块无名碑,都是用左手写的。这些勾画笔法,也只有用左手才能写出来。”

她嘻嘻一笑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妾身一口咬定你写不出来了吧,夫君?”

那与赵无安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挠头道:“原来如此。嘿,你这小姑娘还真机灵,哈哈哈哈。”说着,轻轻伸手,拍了一把粉衣女子的后臀。粉衣女子娇哼一声,面露羞色,红着脸倒在男子怀里。

涂弥气急败坏道:“赵无安!!”

那厢早已经走远的赵无安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以为自己终于还是彻底惹恼了这个好脾气的小道姑,迫不得已丢下代楼桑榆急奔过来:“怎么了?”

凉亭后头的男子也几乎同时回头向涂弥看过来:“你是?”

而后青衣男子再次眯眼看了看涂弥,脸上疑惑之色立刻转为震惊:“我的天!你从昆仑跑到这儿来!”

“还不是为了你!”涂弥再次以赵无安都得捂住耳朵的声音大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从昆仑追到淮西,又从淮西追到两浙,一路上被这个居士嫌弃了无数次,就是为了找你啊!”

“我并没有嫌弃你啊!”大嗓门的感染力实在是大,饶是赵无安,也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涂弥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凉亭中的青衣男子,眼眶通红,热泪盈眶道:“你说明年中秋就会回来娶我。”

“第二年中秋,你没有来。我在昆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每一年中秋我都会站在山门口,望上一整天。大师兄总舍不得我苦等,说要提剑下山,把你带回来,人一去蜀地,就没了消息。以后每一年我还是会去山门等你,每一次你都没有来。中秋的月亮落下山了,你还是没有来。”

“每一次有外人来山上,只要我不被关在书阁抄录典籍,哪怕是在后山习剑坪上练剑,我都会赶着跑着把那人拦下来,问问他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赵无安的人的消息。”

小道姑说到这里,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抽泣起来,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她俯下身子,清冷长剑当地一声刺入地面,泣不成声。

“一年又一年,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在想你明明答应我要闯出名堂,为什么都没有人听过你的名字。后来想想,你也答应我要在中秋来娶我,可你没有来。”

涂弥顿了顿,慢慢抬起头,忽然挤出一个笑容,道:“不过,今年,我终于听到消息了。你破了一桩大案,淮西路总佥事上书朝廷,旁敲侧击提到了你,久达寺的居士,在清笛乡凶案中帮了忙。”

“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涂弥一边努力撑着笑容,一边抹去两颊不断滚落的泪珠,“我立马收拾了包袱,跟师尊告别,要下山来找你。师尊她平日里待我很严,但是这一次,她也没有阻止我。”

“我走了好远的路,还认错了人。”小涂弥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旋起,“走到两浙的时候,我听说有个姓赵的居士破了件洛神案,就以为是他,结果还是认错了。不过,我终于找到你了。”

青衣男子默不作声,怀里的粉衣女子见情状有异,从他怀里挣了起来,阴阳怪气道:“无安,这是谁?”

青衣男子扭过头去,面无表情:“不认识,认错了吧。”

“你给我把头转过来!”粉衣女子忽然凶狠起来,在青衣男子头上猛地一捶,把他的脸拖向这边,“她喊你赵无安,你还给老娘装不认识?”

赵无安默默双手合十:都说扬州女子温柔似水,看来传说真的不能信。

青衣男子挣扎开,朝着赵无安满不在乎地一指:“那边啦,那个人跟我长这么像,说不定也叫赵无安呢!我陪着你这么久了,哪有空破什么清笛乡凶案,什么洛神案!”

二人相对而立,除去衣服一白一青,竟像中间立了一面镜子。

赵无安忽然懒懒道:“张莫闲,你顶着我的名字蹭吃蹭喝可以,但你要是游戏花丛,可就有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青衣男子被赵无安点破身份,当即脸上一滞,一言不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赵无安仍然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静静看着他,过了半晌,放下手,拍了拍小道姑涂弥的肩膀,“我们走,扬州的佛跳墙,你肯定喜欢吃。”

涂弥仍然定定站在原地,赵无安没了奈何,远远地冲代楼桑榆打了个招呼。代楼桑榆冰雪聪明地会了意,小跑过来,一把把涂弥扛在肩膀上,跟在赵无安后面走了。任凭小道姑怎么挣扎,始终脱不开代楼桑榆的束缚。

一个修剑的小道姑,也妄想跟在苗疆练肉身练了十多年的代楼桑榆比?闹呢。

不由分说,赵无安带着二女随便挑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酒楼,进去坐下,毫不在意地从涂弥口袋里拿了点银子,点了份佛跳墙。

涂弥知道跑也没用,无奈地坐着,沮丧着脸。

赵无安一坐下来就开始喝茶。大口喝了三杯之后,也不顾菜还没上,就擦了擦嘴,背着剑匣起身,嘱咐代楼桑榆道:“看好她。”

代楼桑榆点点头,立刻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涂弥。小道姑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想往后挪一挪,代楼桑榆立刻又跟进一步,二人距离保持不变。

涂弥难受道:“你可以离我远点吗?”

代楼桑榆极缓慢但是极坚决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显然觉得十分有趣。

刚哭完还红着眼睛的涂弥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赵无安没有再理会二人之间的气氛,挂好剑匣,转身出了酒楼的门,打量着热闹的扬州城,微微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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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莫闲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揉了揉被打得发青的手臂。今天可真是糟糕透了,他想。

被涂弥找到也就算了,偏偏一直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的赵无安今天也忽然变了脸色,再加上自己新进搭上的那个叫风瑾的扬州姑娘,既是个醋罐子又是只河东狮,张莫闲立过不对女子出手的规矩,被风瑾追着打了半座扬州城,跑过六座桥出了城门,这才甩掉那不要命的姑娘。

“老子拼了半条命才从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逃出来,怎么老天爷就不给老子点好日子过呢。”张莫闲望着灰沉沉的天叹气,“眼看就要入赘了,这小道姑出来一捣乱,肯定泡了汤。”

其实说起来,涂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长得好看,待人也温柔。不过张莫闲天生就是闲不下来做事情的人,让他背书考功名他都不乐意,更遑论去做些低三下四求人、跑断腿脚的商贾之事。他富不起来,当然也就没法带着那个小姑娘下山养活她。昆仑山倒是有钱,能养活涂弥,可是不愿意养他,他也没办法。

天空阴沉沉的,将雨不雨。

山雨欲来,狂风满袖。扬州城西的十里荠麦,也在刹那间随风狂舞。张莫闲心中沮丧,席地坐了下来。

有人趁雨出城。

阴风忽起,他脚下步步惊雷破风,徐徐而行。

乌云密布,隐有雷鸣电闪之声。

山雨欲来。

张莫闲敏锐地回头,撸起了袖子。他手无寸铁,只有之前临摹碑文时带着的一只狼毫。

羊毫润软,狼毫坚硬,临摹碑文,当然是得用狼毫。张莫闲站起身子,手执狼毫,严阵以待。

“把那玩意放下吧,你是来活跃气氛的吗。”赵无安波澜不惊地在二十步外停下,放下背上剑匣。

张莫闲冷冷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那倒不至于,这儿还是官府地界,杀人偿命。”赵无安淡淡道,“不过小道姑的情伤得还。斩去你双足双手,剜鼻,割耳,戳目,拔舌,断发,如何?”

如何?

“你竟然还问我如何?!”张莫闲怒而反问,飞身而出,向赵无安直扑过来。

赵无安面色不变,驭起飞剑。

“我问了,那又如何?”

第三章 遍寻昆仑一荼蘼

判官笔。

张莫闲出手就是杀招,向赵无安灵台穴点来。

他学武于何人,那真是想都不用想。当今世上,一二品合计起来,用一手判官笔的,那也只有鬼手书圣吕全文一人罢了。

赵无安仅仅驭出一柄苏幕遮,握于手中迎敌。七剑之中,除去主剑洛神赋外,苏幕遮是六把副剑当中最长的一柄,已与寻常长剑没有太大差别。赵无安以苏幕遮挡开张莫闲数次杀招,在武械长度上并未占到太大便宜,本应狼狈应对,却躲得胜似闲庭信步。

“你杀不了我。鬼手书圣或许能,可你才得了他几分真传?”赵无安淡淡问。

张莫闲咬牙切齿道:“那我也不能死在这里!”

“这都多少年了,我觉得我不欠你什么。”赵无安淡淡挥剑。

忽然有雨洒下,滴落到剑锋之上,苏幕遮剑光流转。

赵无安一剑削去张莫闲手中毛笔。笔从中段断裂,失了毫尖,只留一小段尖锐木杆。

没了武器的张莫闲愣在原地,与赵无安不过咫尺之隔。赵无安的剑放在了张莫闲肩头,眼睛冷冷注视。

瓢泼大雨洒下,将二人一瞬间淋了个透彻。

极突兀地,张莫闲抽泣起来,脸上**一片,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赵无安眼底隐约浮现出沉痛神色。

“我真是丧尽天良。”张莫闲轻轻道,“就算现在被你一剑杀了,也不算什么。”

“没错,你不但丧尽天良,你还卑鄙无耻、两面三刀、人面兽心。”赵无安连珠炮般报出一串贬义词。张莫闲脸色灰暗地听着。

赵无安有怀念之色。

在皇宫中初见张莫闲,赵无安就惊讶世间竟然有与自己如此相似之人。虽然那时二人只是有七八分相像,但是日久天长的模仿,不知不觉间,言谈甚至外貌,都越来越像,简直分不出差别。

后来张莫闲被剥夺户籍,赶出造叶,失去亲人、住所和所有财产,孓然一身在两朝边境游荡。赵无安对张莫闲,也是心怀愧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他被认可了,被传授了洛神剑法,张莫闲才失去了继续在皇宫中住下去的资格的。

也就是说,张莫闲的失败,是赵无安一手造就的。

所以后来赵无安也就默认了张莫闲顶着他的名字招摇撞骗,偶尔遇到上门讨债的,赵无安也能苦笑着帮他偿清债务,就当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直到后来赵无安也护着林大娘离开造叶,在大宋闯荡时,在不少地方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才觉得有些苦恼。

赵无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么多年来,你走到哪里都报上我的名字,没有被人追杀吗?”

张莫闲闻言愣了愣,回答道:“一开始是有的,躲过了几个,就不再有人出手了。”

回想起初入大宋时他身侧那几乎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和下手总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刺客团体,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张莫闲简直是幸运极了。看来那些人的确是冲着自己背上的洛神剑匣而来,同样是自称赵无安的张莫闲,只是因为没背匣子,就躲过了无数刺杀。

赵无安淡淡道:“你负了小道姑。”

“我这些年来负过的女子还很多,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苦等我这么久的。”张莫闲脸色灰暗,人之将死顾不得许多,他也没有多想,就把心中想法尽数说了出来,“我曾经回到过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曾经与我调笑的姑娘们,如今照样在与别人花前月下。我不敢回昆仑,涂弥那师尊厉害的很,只要我踏上山道,她在大殿中就能立刻察觉。就算我带走了涂弥,我也养不起她,她跟着我只有吃苦。在山上,她反而能过的好一些,昆仑山不缺钱。”

赵无安一言不发,苏幕遮骤然深入张莫闲脖颈几许,张莫闲闷哼一声,额尖冷汗滴落,脖子上有鲜红血迹渗出。

“这算什么话。”赵无安皮笑肉不笑。

张莫闲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杀吧。”

“我说过不杀你,毕竟杀人偿命。”赵无安哼哼道,“先断手断足,而后,在剜鼻拔舌戳目断发当中选一个吧。”

张莫闲眼底迸溅恨意:“你还不如杀了我!”

赵无安了然一笑:“我是个居士,我不杀人。”

不杀人这种话当然也就随便说说,姜彩衣死的时候他也没手下留情。不过赵无安也确实没打算要张莫闲的命。无论是否利用他,张莫闲活着对赵无安而言都有利无害,至少是个吸引刺客的活宝贝。虽然一时半会赵无安还不一定用得到张莫闲,但他活着,就已经是一枚关键的棋子。

显然是猜到了赵无安打的算盘,张莫闲脸色惨白若死,忽然眼底有最后一道微弱灵光闪动,挣扎片刻,猛然提起手中断去一截的毛笔,就以锋利一端朝自己脖子刺去。

还没超过肩膀,毛笔就被赵无安以苏幕遮从中劈开,削为两段,顺便斩下了张莫闲一根手指。

“你不必死。”赵无安凉凉道。

正在张莫闲因断指痛楚而龇牙咧嘴时,赵无安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居士!”

赵无安面不改色,一抬腿放倒张莫闲,才回过头。

大雨滂沱中,一个中年妇人秀眉紧锁,撑伞望着雨中对峙的二人,看了看赵无安,又看了看躺倒在地的张莫闲,愣了一愣,才问道:“哪个是赵居士?”

赵无安扬起手:“我是。”

妇人揉了揉紧锁的眉,打量了赵无安片晌,见他身上是件新绣的缁衣,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叹道:“二位还真是相像。奴家前几日听闻那个破了好几件大案的居士赵无安来了扬州,穿得是一袭青衣,险些认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张莫闲哑着嗓子道:“在下叫张莫闲,不是赵无安。”

他自知有幸捡回了一条命,赶紧在赵无安面前辩白身份,以示再无冒充他的心思。赵无安冷哼一声,收剑回匣,不动声色地离开。

雨珠滚落剑匣,有如琵琶铮铮。

撑伞的妇人叫道:“赵居士留步!久闻赵居士是神断,清笛乡凶案、杭州洛神案,皆是有了赵居士的帮助才得以水落石出,奴家斗胆,请赵居士为我柳叶山庄破案!如能寻回遗失的宝刀佳人斩,我庄定有重酬!”

赵无安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埋头算计了一下。清笛乡那次是无意,先不谈,在杭州的时候没能好好宰胡不喜一顿,到现在吃喝住都是蹭的涂弥,他也挺过意不去。就算代楼桑榆没多久就要走了,他一个人步行回久达寺,路上开销也不少,而且没了代楼桑榆,也相当于没了来钱的路子,只能靠身上缁衣,腆着一张脸去化缘。

想想就觉得可怕。

赵无安干脆利落地问道:“重酬,是多少?”

显然没想到赵无安会这么干脆,他这一问,倒是让妇人愣住了。思考了半响,才施了个万福,施施然道:“我柳叶山庄家大业大,佳人斩却是无价之宝。只要能寻回,定有重金酬谢。”

“重金是多少?”赵无安不动声色地不依不挠。

妇人的眼睛张了张,脸上渐渐浮现出恼怒之色,闭目妥协道:“八百两。”

“行,走吧。”赵无安点点头,背起剑匣就走。直到他与妇人擦肩而过,妇人才愣愣看着尚自瘫坐在大雨中的张莫闲,疑惑道:“那位公子……”

“别管他。”赵无安头也不回。

他在大雨滂沱之中径自走向城门,一身白衣被雨淋得透彻,大风自城头而来,居高临下地意图掀起赵无安的长发,此刻黑发打卷,湿答答匍匐在肩头,仅有几根发丝任风抚弄。

妇人快步赶上赵无安,将手中油纸伞遮到赵无安头顶。赵无安惶惑地回头,见妇人半边身子都已暴露在雨中,微笑着将纸伞推了回去,和善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案子的事,过会直接来鸿图酒楼找我好了。”

妇人懵了片刻,这才确定赵无安是真心答应破案,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

赵无安挂匣而去。

城外寂寥,倒不觉得雨势吓人,入了城内,见四面都是躲雨的人潮,从桥上巷陌中纷纷一拥躲到檐下,抬眼望雨珠击打在檐头,溅起一连串水花。赵无安才觉得刚才应该直接问那妇人借把伞。

把剑匣护在怀里,赵无安健步跑向了之前代楼桑榆和涂弥所在的酒楼。凭着记忆跨过几座长桥,仰头能看到鸿图酒楼那雕成神雀冲天制式的屋顶,赵无安就知道自己没记错路。

代楼桑榆撑着下巴蹲在酒楼门口,出神地望着屋檐上垂下的一条条雨线,赵无安走到面前了都没发觉。他向里看去,见到小道姑涂弥侧对他坐在桌旁,也径自撑着剑出神。

赵无安伸手在代楼桑榆面前挥了挥:“我回来了。”

代楼桑榆回过神,一时面色雀跃起来。

他领着代楼桑榆走进门,在涂弥面前坐下来,也不顾自己全身湿透,自顾自酌了盏热茶,浅啜一口,对涂弥笑道:“八月秋雨,来得还真是猝不及防。”

小道姑怔怔出神,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赵无安无奈,也不管涂弥究竟是否在听,懒懒道:“从杭州到扬州,一路也花了你不少钱,既然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并非你要找的人,这笔钱,我会还给你的。但可能需要些时日,我要去扬州附近一个叫柳叶山庄的地方,找一把刀。”

涂弥忽然道:“我不要你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赵无安缓缓道,“我也不喜欢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钱。”

涂弥脸上现出愤愤之色,弱弱地瞥了赵无安一眼,又飞快挪开视线。

赵无安浅笑斟茶。

他与涂弥打交道并不多,不过总觉得,涂弥现在这样的神色,才像当年那个昆仑山上的负剑小仙姑。

第四章 立地成道宗

喝下几盏热茶,暖了暖被秋雨淋湿的身子,先前城外遇到的那个妇人如期来了客栈。在门口收伞时,赵无安注意到她背后还跟了个小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对领镶黑的金黄长裳,脚踩马靴,面如白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看得出是少年老成,极为精明的人。

妇人自称秦九,是柳叶山庄的正夫人,而她带来的少年则是最年幼的儿子,名为蹑风。

柳蹑风上上下下打量了赵无安几眼,对着娘亲朗声问道:“这家伙就是那个破了杭州洛神案的?怎么一副寒掺样。”

秦九小声斥责道:“不得对赵居士无礼。”

赵无安无奈苦笑。柳蹑风看着精明,其实仍是少年心性,藏不住话啊。

扬州柳叶山庄,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威名,庄主柳四爷一手垂杨回风刀,在当今刀道群雄中,也算得上前五。不过虽然名为柳叶山庄,庄子里却只有柳家人没有叶家人,为何要名为柳叶山庄,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第一人庄主的夫人姓叶,可是在柳四爷之前,江湖上几乎没人听过柳叶山庄的名号。也有人说是后来叶家人自己窝里斗,落了个灭门的下场。总之,鉴于柳家近年来在江湖上打下的名声,没人怀疑柳家人对叶家人做过什么,反正现在柳叶山庄里只有姓柳的一户嘛。

不过赵无安对柳叶山庄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常年居住在久达寺中,消息也算不得多灵通。倒是自己随手教训了几个凶手,就被江南一带传得神乎其神,连扬州柳叶山庄的正夫人都知道自己,还真是让赵无安哭笑不得。

在这江湖行走,想出名难,不想出名,其实也不容易。一袭白衣背匣,以低调偷懒为人生第一目标结果居然出了大名的赵无安,对这点很是无奈。

五人共坐一桌,代楼桑榆和涂弥并不插话,但都十分认真地听着。妇人一边管教着身旁不得安宁的柳蹑风,一边将案情原委娓娓道来。

赵无安饮茶而听。

“我这小儿子,从小就是全家人的心头肉。他那两个哥哥虽然看着冷淡,其实对他也是疼爱有加。”秦九缓缓道。

一旁的柳蹑风十分别扭地打断道:“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啊!”

秦九瞪了儿子一眼,继续道:“蹑风他从小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对兵械喜爱有加。我柳叶山庄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也不算拮据,所以就替蹑风他在庄里桑林内造了一座宝库,所有他喜欢的兵器,都会买来放在库中,里面有很多产自各州的普通锻刀,但也不乏名品。前段日子我与儿子去扬州城西的集市上逛逛,就遇到了个鬻刀客,案板上放着一把名刀,佳人斩。”

赵无安奇道:“我倒是未曾听过这把刀的威名。”

秦九温和道:“不过就是扬州市井上的怪谈罢了。说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精通炼刀,家里头的少爷走火入魔,拿未婚妻的血给新制的短刀淬火,造出了一把刀身淡黄,刀柄血红的短刀,他自以为造出名 器,正要拿去给家里人看时,那把刀却化作了一个披散长发的红衣女子,向他冲杀过来。一夜过后,那户人家十七口人尽数死光,而短刀则不见了踪影。市井传闻里头,便把这刀起名叫做佳人斩。取的是一见佳人即遇斩的意思。”

“如此说来,应当只是传说。”赵无安淡淡道。

秦九点头道:“但那确实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与传闻中的佳人斩,不仅名字,就连外形也像得很,蹑风一看见便移不开眼睛。我只好花三百两买了下来。回到府里拿给夫君看了,才听他说江湖上以前是真的有佳人斩这把刀,炼刀的那个世家也确实是被一夜灭了门,自那以后佳人斩就没了踪影,如今竟然被我母子俩在街市上偶然买回正品,也可能真的是因为蹑风他从小爱刀,得了上天赏赐吧。”

一边说着,秦九一边慈爱地看向身旁的柳蹑风。柳蹑风上身岿然不动,故作不以为意,腿却在桌子底下抖个不停。

赵无安觉得有趣,关切道:“如此说来,后来这佳人斩,还是失踪了?”

秦九无奈地点点头,道:“风儿的宝物库是有锁的,钥匙也都在自家人手里,那佳人斩就放在宝库里头,单独辟了一间小室出来。没想到不过几日功夫,蹑风再去看时,小室里头的刀架上,竟然空空如也。”

赵无安以手轻捏剑匣背绳。

一旁一直侧耳聆听的小道姑终于还是憋不住,粉拳轻敲在桌上,神色严肃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家贼!”

柳蹑风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忽然发言的小姑娘,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不吝说是如狼似虎。涂弥吓得小脸煞白,往后一缩,不自觉向赵无安靠了过来。

秦九愣愣道:“宝库的钥匙,除了风儿自己有一把贴身携带之外,在总库房里头还有一把。那里放着整个山庄所有钥匙,至少在发现宝刀失窃那一天,连我和风儿在内,只有三个人进过总库房。是否曾有其他大盗潜入山庄,就不得而知了。”

赵无安挠头道:“这还真是困难。”

柳蹑风一直死死盯着涂弥,拼命地咽着口水。眼看涂弥吓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赵无安无奈往前挡了挡,问道:“柳少爷,我家的小道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是太对了!”柳蹑风打蛇随棍上地竖起食指,“她背后那把剑,好细,好长,好漂亮!是什么来头?一定是名剑吧?”

原来他看的是剑啊。

误会了柳蹑风的小道姑长舒一口气,刚要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背后这把长剑的来历,赵无安就不动声色地抢白道:“普通的铁剑而已,没什么来历。”

柳蹑风脸失望之色显而易见。

秦九行礼道:“如果赵居士有意查案,奴家这就回府上,请人派车来接。”

虽然也不抗拒走路,但自然是有车最好。赵无安点点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白衣,苦笑着叮嘱道:“如果贵府能有件干燥衣裳,那是最好不过了。事先说好,要是找不到刀,我不要钱,但你不能不让我走啊。”

案子先放一边,甩干净自己身上的担子比较要紧。

秦九会意地点点头,俯身道:“自然。”

她袅袅站起身子,旁边的柳蹑风凑过来,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内柔外厉的妇人不由分说,揪离了客栈。

从头至尾,代楼桑榆都听得懵懵懂懂,也一言不发,头一点一点,几乎要睡着了。

眼看柳家母子离去,涂弥颇不服气地把背上清冷长剑递到赵无安眼前,道:“你好好看看,这可是我师尊当年打契丹人时用的剑,绝对是当世名剑!你不认识也就算了,凭什么抢我的话?”

赵无安看也没看那长剑一眼,只是悠悠道:“柳家少爷喜欢收集刀剑,你又不是没听他娘说。让他打上你这宝剑的主意,我看你也别回去见你师尊了。”

涂弥郁闷地抿了抿嘴,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仍旧不服气地小声道:“可你又不知道这把剑有多厉害……”

“我怎会不知?”窗外雨势已去,天际放晴,赵无安已然挂起匣子向外走去,“剑气三千斩情丝,黄沙立地成道宗。那个女人的故事,我可是听过无数遍了。”

洛剑七一生孤僻,能称得上朋友的,两只手数得过来。姜入海算一个,解晖算一个,昆仑道宗严道活,当然也算一个。洛剑七这些朋友的故事,他自己都未必记得,但他的女儿,因躲避造叶追杀而被迫改去洛姓的林芸,对于这些豪侠的故事,可谓是烂熟于胸。教授赵无安剑法的那段枯燥岁月里,也正是这些故事,点缀了她和赵无安、闻川瑜的单调生活。

严道活一生为寻道而活,三出红尘,三入红尘,蜀中斩魔、华山论剑、大闹齐云庄,这个女人的传奇一生,可说与洛剑七不相上下。

而她最后一次在红尘中出手,则是受解晖所托,在飞狐城外,为身后万户百姓挡下那南来千骑。

当时,昆仑道姑一袭道袍随风鼓起,她手持清冷长剑,遥遥临风而立,一人面对呼啸而来的数千契丹铁骑,全无半点惧色。

她如是说。

“我以剑气三千斩情丝,自此不问红尘事。我欲此刻立地成道宗,黄沙铺面亦难挡。”

谁家青牛牧笛声,雪落昆仑练剑坪。

如信手恣意勾画山水般,洋洋洒洒一剑刺出。

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

第五章 家藏万卷皆刀谱

在酒楼门边等了片刻,就有一辆华贵马车向此处本来。驭马的汉子年且二十,身着一色干净玄衫,蓄着短须,一副精干派头。坐在车上,就向赵无安遥遥道:“在下柳叶山庄总管莫稻,见过赵居士。”

莫稻,倒是个有趣的名字,这么年轻的管家,也还真是少见。

赵无安背匣上了车,莫稻就立刻递过来一件叠好了的干净青衫,赵无安会意接过。

代楼桑榆跟在他后头跳上了车。莫稻果然是大户管家,见怪不怪,目光甚至没有在代楼桑榆身上停留多久,就转而看向酒楼前踌躇着的涂弥,问赵无安道:“这位道长要一起走吗?”

“随她去吧。”赵无安懒懒靠在车厢里。他对涂弥并没有多上心,昆仑道宗严道活的入门弟子下山闯荡江湖,就算自己实力不济,也总有师尊的威名在,只要不和江湖大派结下什么死仇,小涂弥在江湖里头晃荡,多半是不会出什么事请的。

谁料到赵无安这一敷衍,涂弥反而来了劲,一把就抓住莫稻的小腿,借力蹬地跃上了马车。正扬鞭准备掉头的管家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车。饶是最后稳住了身形,也一不小心,和跳上车的小道姑来了次亲密接触。

代楼桑榆双眼明亮,赵无安忍住笑意,转头去看车窗外风景。

年轻的山庄管家颤抖着从涂弥怀里挣扎起来,开口想要解释什么,却只能“啊啊啊”地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跟代楼桑榆对视时都没什么反应的脸,现在却羞得通红。

涂弥也很是不上不下了一阵,按住头转过脸道:“咳,无碍,本道姑劝你下不为例。”

莫稻赶紧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涂弥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胸前衣裳,红着脸走进车厢,坐在了离赵无安最远的位置上。

两匹拉车大马打了个鼻息,在莫稻的指挥下缓缓调转身形,撒开蹄子跑起来。

赵无安看着窗外掠过的小桥流水,淡淡问道:“何必再跟着?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并不是我。”

涂弥也把头扭向窗外,不去看赵无安,咬唇恼道:“说要娶我的人叫赵无安,不叫别的名字。我今生要嫁,只嫁赵无安一人。”

赵无安苦笑着摇头。前头有个姓姜的琴女要继承其父剑气,去当那天下第一,这后又有个小道姑,不安心练剑非要嫁人。天底下的姑娘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奇怪。

“你下山来找人,你师尊就不拦着吗?”赵无安有几分奇怪。在林大娘给他讲的故事里头,严道活其人,可不怎么通达世情。

“师尊说,要入得红尘,方能出得红尘。若是不入不出,置身世外,道境无法精进。”涂弥一字一句认真道,“既已是道门中人,就不惧醉倒红尘之中,只待酒醒那刻,自然便会出尘。”

赵无安心下了然,看着窗外人流攒动,不动声色静静道:“她是算准了你会被张莫闲所负。心痛之至,自然便能酒醒。”

涂弥赌气似的闭起眼睛,自顾自道:“我不认识张莫闲,我只认识赵无安。”

尽管平生已经经历颇多,赵无安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要让他去一本正经地开导两耳不闻人间事的涂弥显然是不可能,欠着的钱还没还就要带着代楼桑榆甩掉涂弥也显得难度极大。他只得无奈道:“纵然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娶你。”

涂弥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来,肩膀轻微地颤抖。赵无安看得仔细,但只能视而不见,未出一言安慰。

代楼桑榆轻轻走到涂弥身边坐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颤抖不息的背。

小道姑低声啜泣。

莫稻一路全神贯注地驾着车,很快出了扬州城门,向北而去。柳叶山庄坐卧在群山开口处,倒并非是多偏僻的地方,只是地广人稀,自家后头就是桑林百亩,水沼聚财,溪流潺潺,的确是风水宝地。

过了气派庄门,莫稻仍然驱车不停,在黄泥小路上前行。赵无安挑开帘子,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那幢高达三层的主宅,陶顶饰琉璃,飞檐蹲瑞兽,与一栋仅有一层但却高达两丈、气派无比的藏书室遥遥对望。除此之外,四周还有不少小屋点缀,会客、用膳、后厨等等分工,都能远远望个大概。

西南方向一大片桑林极为茂盛。

赵无安有些惊讶,对莫稻道:“贵庄的桑树,好像比扬州当地的都要繁盛不少啊?”

莫稻笑道:“都是庄主打理得好。四爷晚年不再闯荡江湖,也有多年没出过刀了,不过这山庄打理,除了我略尽薄力之外,老爷还真亲力亲为帮了不少忙。”

怪不得柳四爷会启用如此年轻的管家,原来是对治理山庄早已成竹在胸,如果聘请了个经验丰富的总管,反倒束住了自己手脚。柳四爷虽然退隐江湖已久,但是一派生龙活虎的江湖气势,还和壮年时如出一辙。

莫稻驾车在马厩边停下,赵无安等人在车里头看不确切,莫稻则一下车就就恭敬道:“见过二少爷。”

站在车厢视野死角的人阴沉道:“来的是谁?”

“是夫人请来的侠探,追查佳人斩的。”莫稻毕恭毕敬地解释。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多问,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不务正业。”他留下这么一句话。

赵无安掀开帘子下车的时候,只能看到那个月白长衫男子的背影,正向着桑林走去。莫稻生怕赵无安误会,解释道:“刚才那是山庄的二少爷,柳停雷。大少年常年在外戍边,二少爷成了少庄主,对待三少爷和大小姐自然严厉了些,几位贵客莫要见怪。”

赵无安摇头道:“无妨。既然现在天色还早,不妨赶紧去查案吧。”

莫稻连连点头称是,带着赵无安三人来到那幢三层之高的楼前,上去恭敬请安。不多时,柳蹑风就风风火火推门冲了出来,眼睛四处张望,关切问道:“刚才二哥没看见你们吧?”

莫稻赔着笑脸道:“遇着了。”

“哎呀,那可难办。”柳蹑风挠着头,“算了,不管。钥匙在我这,先带你们去看现场。!”

他说着走在了前头,似乎是要直接把几人带去原本藏着佳人斩的宝库。这说做就做的气势倒也合赵无安的意。

赵无安刚刚跟着他迈动脚步,对面的藏书阁的门就猛然打开。

一个年近花甲的华裳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几卷刀谱,见柳蹑风带着几个人就要去桑林,疑惑问道:“风儿,你带了外人回来?”

“是娘说过的赵居士,我带回来找刀的。”柳蹑风指了指赵无安,了然道,“啊,那两个姑娘,别管啦。应该是赵居士身边的佳人吧。”

赵无安心中默默揣度,这个不怒自威的男人,应该就是柳叶山庄的庄主,大半江湖刀客都心生敬仰的柳四爷了。

虽然柳四爷已退隐多年,但他家中据传有一屋子高足两丈,立地百尺见方,藏尽世间九成九的刀谱。传闻自然是夸张,但是现在赵无安淡淡一瞥,就已见柳四爷身后屋中满目书籍,看来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把这整座江湖再往前推二十年,江湖客们还没有彻底忘记洛剑七的时代,刀道一途上,除了姜入海之死算得上损失惨重,柳四爷,也可谓一颗冉冉新星,是为刀道增光添彩的存在。

英雄无坦途。柳四爷当年也曾数次被强敌击败羞辱,乃至重伤流落至淮扬一带,数年没有消息。不过那一年淮扬武林雄刀百会,柳四爷重出江湖之际,刀法已然更精进一层,而且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刀法已经融汇了百家之长,纵不能成为刀道魁首,只怕也仅差之毫厘。雄刀会上与成名已久的血刀通神周不晚一战,柳四爷彻彻底底惊动了江湖,自此一役,柳叶山庄名声大噪,一跃而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数度与汴梁韩家齐名,为天下刀道翘楚。

柳四爷身后,又有一人,身材高大健壮,缓缓走出了屋子,手上金链锒铛作响。似乎并未看见外面站着的人,只是对柳四爷恭敬道:“多谢四爷慷慨解惑。听君一席话,胜过在极苦之境砺刀十年啊。”

柳蹑风挠了挠头,盯着那人身上看了看,奇怪道:“你不是那个卖我佳人斩的人吗?”

赵无安提起了兴致。

“不错,这位是贺知古,你应该见过。为父正在与他应证那把佳人斩的前因后果,好为你提供线索。”柳四爷虽然满面横肉,但对待儿子确实十分温和,“勿要加之以商贾侧眼,贺兄此人亦是个使刀的豪杰。”

贺知古年纪挺大,虽然并不如柳四爷年老,但一头青丝却已生华发,对着柳蹑风一行拱手道:“本来只是游走四方的刀痴,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了把刀给贵府。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因祸得福,得以一览柳四爷多年来的收藏,贺某心下也十分满意了。”

赵无安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自称是刀痴的商人,心底虽然有些奇怪,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佳人斩。与柳叶山庄的庄主草草寒暄完毕,他不再耽搁时间,径直对柳蹑风道:“速带我去宝库。”

柳蹑风行动也爽利,连连点头,与父亲告辞之后就带着他们往桑林之中走去。方才柳停雷就是消失在这里,也不知是否仍在林中。不过桑林极大,占地有近百亩,外人在此只怕走上十来遍都不一定能认得路。赵无安只得一路紧跟着柳蹑风和莫稻,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二女跟上来了没有。

“这桑林一共有几个入口?”赵无安问。

柳蹑风想了想道:“若只是要进入林子,那自然四面皆通,不过林间小道一共只开了几条,除了我们进来的这个入口,山庄正南和西面竹林下方,还各有一条路能带进来。殊途同归,最后都是抵达我的宝物库,算作终点。”

说到最后,少年颇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

初秋炎热,在林间走了半晌,几人早就禁不住汗流浃背,代楼桑榆还好,小涂弥倒是真的叫苦不迭,偏偏性子硬,死活不肯说要停下歇歇,强撑着一口气要跟在赵无安后面。赵无安有心赶她走,见状也并不多言,静默赶路。

一炷香后,在桑林稀疏处,终于出现了一扇立在平地上的小门。

有些出乎柳蹑风预料的是,他心爱的宝库门边上,居然已经站了两个人。

第六章 家盗

风和日丽,莫稻驾着马车离开山庄后不久,秦穆就提着半只烧鸡半瓶烧酒,在柳叶山庄正门的迎客石上一屁股坐下,扯开裹在烧鸡外头的油纸,大快朵颐起来,嚼得满嘴流油。

姐姐秦九当上了柳叶山庄的正夫人,这些年来也争气得很,生了三个儿子并一个女儿,算是坐稳了正夫人的位子,就算柳四爷老来耐不住寂寞想要纳妾,想来也动摇不了秦九在庄中的地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秦穆这个当弟弟的在家大业大的柳叶山庄里混吃混喝,柳四爷也算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前两天小少爷最心爱的宝刀丢了,可让柳四爷一阵着急,秦穆混迹扬州市井,消息来得快,也更早知道有个叫赵无安的居士断案很是厉害,如今正巧在扬州,就要入赘到风家里头去,和那个二十大几了都没能嫁的出去的风瑾大小姐喜结良缘。

秦穆这么一合计,自己也在柳叶山庄添了这么久麻烦,如今碰上丢刀,多少也该帮帮忙。早几天就偷偷托人联系了那个正与风家小姐浓情蜜意的赵无安,今天便是约好的日子,想要给庄中众人一个惊喜,顺便也让小少爷多青眼自己几分。虽说小少爷将来掌权的机会也小,但总归比那个整天阴着一张脸的二少爷要容易亲近得多,反正还没到柳四爷蹬腿的那一天,谁知道未来这少庄主之位究竟是谁的?

没想到,按照约定时间等在门口的秦穆,没等到百姓口中的赵无安,等来了个高仿的张莫闲。

张莫闲一路火急火燎地跑来,断了的手指还在拼命滴血,他一个踉跄,几乎是爬着到了秦穆面前,跪下去猛然磕头道:“我错了,我错了,秦大爷,我不是赵无安,我不是。我只是以前听过这个名字,就用个假名字糊弄人罢了,我的真名叫张莫闲,秦大爷恕罪啊。秦夫人已经去请到了真正的赵无安,我如果再陪您入庄,那一定会露馅的。秦大爷放我一条生路啊!”

秦穆惊得嘴里的烧鸡都掉了下来。打得好好的如意算盘落空,秦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就抓起地上的张莫闲,气急败坏道:“你他娘敢骗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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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张莫闲紧赶慢赶,比赵无安先到了柳叶山庄赔罪,到底还是避不过秦穆的滔天怒火。自知理亏,张莫闲也不敢扭头逃走,被怒气冲冲的秦穆押着到了宝库前,等着前来的赵无安抓个现行。

这么一来,多少还能在三少爷面前留下点印象,不至于苦心积虑,倒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看到柳蹑风带着个货真价实的缁衣居士的时候,秦穆觉得这一把总算是赌对了。

看到秦穆押着个长得极像赵无安的青衣人,柳蹑风也觉得奇怪,身后的涂弥则轻轻地惊呼一声,一下子停住脚步,定定站在原地。

“秦叔叔,这是?”柳蹑风疑惑问道。

秦穆厉声道:“几日前我就听说扬州来了个赵无安,断案颇有些神通,就想请过来给你找刀,谁知道找来个冒牌货。直到今天这家伙知道瞒不下去了,才屁滚尿流过来求饶,我哪能放他走?这就带过来给三少爷您,还有赵居士处置!”

自认这番马屁总算没拍到马尾巴上的秦穆暗地里松了口气,不过看看这白衣居士,赵无安和张莫闲,长得还真是像啊。

张莫闲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柳蹑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冒牌货不知如何是好,扭头把目光投向了赵无安。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请为我打开门,我想看看佳人斩失踪前所在的位置。”

柳蹑风哦了一声,摸出腰间的钥匙,径自走过秦穆和张莫闲,埋头开门,把两人晾在了一边。

“赵无安!”张莫闲忽然在赵无安脚边跪了下来,涕泪横流。

专心致志注视着柳蹑风开门的赵无安懒懒斜了他一眼,后面,小道姑涂弥的眉头死死皱起。代楼桑榆悄悄靠近她,伸手替她抹平蹙起的秀眉。

“之前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用张莫闲的身份,好好活着。扬州城外我已经改过自新,所以才来柳叶山庄找秦穆叔说清楚的。”当着许多人的面,张莫闲痛哭流涕。

赵无安径自向前走去。

“你用什么名字,我不关心,也没什么想法。”赵无安淡淡道。

“我只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老老实实地做个人。”

赵无安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无法耳闻,身边无论是柳蹑风还是秦穆都没什么反应,但是落在张莫闲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乍鸣。

堂堂正正。

自己多少年没听到过这个词了,多少年没有好好地大喊一声“老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莫闲”了?姓名只不过是区区一个空壳,之所以要将之盗用,一开始不过是因为嫉妒,不过是因为赵无安的仁慈,到后来,甚至疯狂得失去了自己。

不顾四周人惊诧的目光,张莫闲跪了下来,用力地在地面上磕了三个头。桑林之中小路也是泥土,磕上去响声不大,但张莫闲仍然磕飞了一大块泥土,磕得额头青肿。

张莫闲开口了,道尽了十五年辗转流亡的凄楚,也道尽了十五年来对赵无安爱恨交杂的复杂情感,哽咽道:“我以后,好好做一个张莫闲。”

他被赵无安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断去的那根手指还未包扎上,此刻微一用力,鲜血又汩汩而出。

赵无安径自走入宝库门,柳蹑风退开一步,恭迎他进入。

门后有牌匾,书着“百刀阁”字样,字势龙飞凤舞,奈何笔力不济,各处锋刃都未饱满点开。赵无安侧目看了柳蹑风一眼,觉得是这少年亲自提笔题的字。

走入门后,三步之外便有一道漫长阶梯笔直向下,道路尽头有黯淡灯火。柳蹑风提醒了一句留神脚下,便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赵无安紧随其后,再而后是秦穆与代楼桑榆、涂弥两女。

涂弥最后一个走入地道,在走过张莫闲身边时,张莫闲讷讷地抬头:“涂弥……”

小涂弥的背影微微一颤,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地道漫长,大约距离地面足有一丈。快走到尽头时,柳蹑风忽然转过头小声对赵无安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但你毕竟是人们交相传颂的神断居士赵无安,慈悲为怀,我想你会放过那个冒充你的人吧?”

赵无安苦笑道:“我还真不想被传颂,也不想放过他。”

柳蹑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无奈道:“哎呀,你就看在我柳家三少爷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这样,只要你和他冰释前嫌,不管最后有没有找到佳人斩,我都付你一半酬金!怎么样?”

赵无安忍俊不禁。本来他也自认为已经教训了张莫闲一顿,往后不会再出手为难,没想到柳家的小少爷心地这么善良,不惜破财也要保他人平安,似乎佳人斩对这位嗜兵器如命的少爷而言,还算不上多贵重。

他淡淡问道:“少爷觉得,佳人斩价值几何?”

“那当然是价值连城了!那个卖刀的贺知古不识货,还好少爷我慧眼识珠,花三百两就给买了回来。”说到这里,柳蹑风眼底浮现出痛惜之色,“可惜呀,我一回来就把刀藏好在这里头,还没怎么把玩呢,就被偷了。”

“那是把好刀?”

“是啊,色泽光鲜,削铁如泥,是把好刀。”柳少爷不以为意地点头道。

“只有佳人斩被偷了?”

柳少爷沉痛地叹道:“没错。佳人斩虽然贵重,可我的宝库里头还有不少价值连城的神兵,偏偏就是这把中看不中用的短刀被人偷走了。只能说这个贼,是有备而来啊。”

短短几句交谈,赵无安也摸清楚了这个柳家三少爷的性格。少年心性,自然是不怎么藏掖得住情绪,但柳蹑风与人交谈并无豪门阔少的得意气势,反而相当亲切大方,出乎赵无安的意料,居然是个还挺容易相处的人。

“喏,到了。”柳蹑风在一间小室前停下脚步,伸手拉开了栅门。门后出现了一个狭小的方形空间,最多只能容两人站立,不过现在小室的最中心摆了个上头空空如也的刀架,所以连站进去一个人都困难。

刀架总计高五尺,下面四尺半是个圆柱形的垫桌,上面半尺则是一对沉木镶精钢的稳重刀架,间隔一尺排开,刚好足够放置传闻中那把佳人斩。

赵无安伸手在两个刀架中间缓缓通过,又收了回来,淡淡道:“行窃者是从底下把刀取走的。”

“他从底下还是上面,跟凶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啊?”柳蹑风极为烦恼地道。

赵无安笑道:“当然有关系,所有你不慎忽略掉的细节,都在一五一十地指向那个偷走佳人斩的凶手。细节不会说谎,它是最诚实的。”

柳蹑风掏了掏耳朵,一本正经道:“不愧是赵居士,果然神棍。”说完,便捂着肚子,友善地大笑起来:“玩笑玩笑,莫要当真。”

这种年轻人才有的对话方式让赵无安听了也想哈哈大笑,不过毕竟是在探案,毕竟是在地下,赵无安还是放下了心中笑意,埋头认真扫视起佳人斩失窃的地方来。

百刀阁宝库的门,是常年闭锁的,也并无被破坏的痕迹,柳蹑风身上和总管库房那里各有一把钥匙。栅门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仅仅是为了美观。一旦开门进了宝库,便能够无所阻挡地直达佳人斩所在的小室。

赵无安忽然道:“这个宝库,就只有一扇正门?”

“是啊。”柳蹑风点头,“我一直走这里。”

“地下空气通畅,不可能没有通风口。”

柳蹑风一下子被问住了,转头看向秦穆,后者证实道:“确实有不下数个通风口,散布在桑林各处。但是开口的大小,都只有手臂粗细。常人要运进东西简单,潜入进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赵无安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想胡乱猜测,但我想你也能猜到。偷了佳人斩的,很有可能就是你家里的人。”

第七章 一遇佳人便获斩

此言一出,柳蹑风和秦穆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但这确实是个不言自明的事实,纵然柳蹑风不愿怀疑家人,也不得不承认,外人窃走佳人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自家中人,只消拿着总管库房的钥匙,打开门取走佳人斩即可。佳人斩只是把小刀,即便是弱不禁风的秦夫人也能拿得动。

本想靠着赵无安查案拿点功劳的秦穆这下子窘迫了起来,没想到一番调查下来,矛头居然会指向自家内部,这可不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秦穆咳了两声说道:“赵居士,不是我秦穆要和你唱反调啊。柳叶山庄是大户人家,现在庄里头人不多,那也是最近才冷清起来的。你要说我家里人彼此看不顺眼,还偷拿东西,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柳蹑风蹙眉想了一阵,也附和道:“虽说血浓于水,不应有所怀疑,但毕竟赵居士是冷眼对案,我也该替家里人说上几句。我这宝库里头,可多的是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宝刀名剑,佳人斩虽说珍贵,但也绝不是第一,若真有人存心要偷这东西,何必只偷一把佳人斩?”

代楼桑榆忽然插嘴道:“方便拿。”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给她来了一记手刀,代楼桑榆捂着头嘟嘴看他。

柳蹑风哑然失笑:“这倒不假。”

眼看着主意真要打到自家人身上,秦穆有些坐不住,挠头道:“那什么,赵居士,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吃点东西,大不了睡一天,明早再来查案,好吧?”

陪涂弥在鸿图酒楼吃饭的时候,赵无安也不过就动了几筷子,此刻腹中已是空空如也,也就不再推辞赵,点了点头。

最后四下里环顾了一圈,佳人斩的小室旁边,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一柄名刀利剑,出鞘或未出鞘,横放或斜立,姿态各异,显然都是柳蹑风得意的收藏。

颇为难得地,赵无安夸赞道:“柳公子这等收藏,在江湖上也应是数一数二了。”

还不等柳蹑风得意起来,深谙噎人之道的赵无安就滑稽地转身道:“走吧,去吃饭。”

柳蹑风一脸得意瞬间变成了郁闷。

出了地下宝库,张莫闲仍然跪在地上发抖不止。赵无安不动声色,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张莫闲一愣一惊。

“天凉,不去屋子里喝点茶吗。”赵无安语气云淡风轻,眼睛只是淡淡扫过四方桑林。

张莫闲沉默片刻,不再抗拒,托住赵无安的手,支起膝盖。

赵无安用力把他从地上拉起,而后便松开手,径直向前走去。

涂弥背着剑一声不吭从张莫闲身边走过,就好像当年她独身走上覆雪昆仑。

眼看着赵无安亲自拉起了张莫闲冰释前嫌,柳蹑风打心底觉得高兴,快走几步超过了赵无安,一马当先跑在前面,眉飞色舞道:“我这就带几位贵客去聚贤楼,佳人斩遗失虽然可惜,但英雄豪杰,更不可怠慢。”

顺着来时的路回走,那幢三层高的建筑又逐渐耸立在面前。莫稻早就在桑林出口处候着了,见几人回来,俯身恭敬道:“老爷摆下筵席,请几位客人前去。”

言罢,像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没交代完一样,莫稻踌躇了一阵,续道:“张先生也请一并前往。”

张莫闲瞪大眼睛,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地问:“我吗?”

莫稻点头道:“是。”

柳蹑风开怀笑道:“我爹没别的坏处,就是过于好客,偏偏还长了一张生人勿进的脸。若是吓到了各位,小三儿在这儿先赔个不是。”

柳叶山庄的年轻管家莫稻脸色变了变,为难地劝勉道:“少爷,夫人说十五以后,不可再称乳名。”

无意间说漏了嘴的柳蹑风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那什么,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诸位就左耳进,右耳出,忘光了吧!”

柳蹑风的舅舅,年近五十的秦穆慈祥地笑了起来,旁边诸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哭笑不得。张莫闲默默站着,眼底似噙有泪水。

既然庄主已经相邀,客人们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赵无安带着代楼桑榆跟在柳家少爷后头,庄中其他人也是随意跟随走着,拉得挺远。张莫闲静静跟在一旁,小道姑涂弥照例是远远拉在后头,与前一人相距了二十步,才慢慢跟着。

赵无安心下暗自感叹。虽然曾经陪林大娘远赴昆仑,不过他与涂弥并未曾有过太深的交集,否则也不至于被张莫闲冒名顶替成功。昆仑一别,更是数年未见,也不知如今在扬州同时遇见真假赵无安,涂弥究竟是怎样一种心境。

只是在他印象里,这个小道姑向来性子认真,练剑也好待人接物也罢,总是替别人着想远多过自己,即使是路边偶遇的乞丐,她也愿意倾囊相助,宁可让自己少吃一顿晚饭。张莫闲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惹上这个爱较真的小道姑。

回到主楼前,余光瞥见藏书阁的大门已经紧锁,显然万卷藏书即便是家人也不可随意翻阅。柳老爷子在齐家方面做得确实不错,故而即使是柳蹑风这样的小少爷,也毫无浪荡纨绔之气,这显然是江湖大家独有的风范。

主楼前头,一袭月白衫子配紫青玉缎带的雄武男子依门而立,冷眼看着西北一片茂盛竹林,对众人前来并无丝毫反应。

年轻管家莫稻走上前去,深深一拜,禀告道:“二少爷,三少爷带贵客来了。”

此人便是之前一入庄门就已遇到的柳叶山庄二少爷柳停雷了。

柳停雷冷冷向此处侧了一眼。按照庄门前的相遇,显然柳停雷此人对待弟妹们也是严厉多于温情,举手投足俨然世家之风。听完莫稻禀告,柳停雷并未转身,只是淡淡问道:“哪位是赵无安?”

赵无安举起了手:“正是不才。”

柳停雷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肃容道:“家主有请。劳烦秦穆舅舅将此人带去宴鸿厅。”

秦穆依言点了点头,对赵无安道了一声:“随我来。”便领着赵无安进入了主楼。

赵无安闻言跟在后头,与柳停雷擦肩而过时,柳停雷猛然皱眉。

赵无安不动声色。

走入楼内,眼见隔着一小小走廊,内里便是天井庭院。秦穆进了楼便向左拐,拾级而上。

柳停雷对其余人作揖道:“在一层给诸位摆了筵席,还请享用。”

柳蹑风噗嗤一声道:“这个赵居士,反而没得饭吃了。”

代楼桑榆鼓起腮帮,疑惑地看了一眼赵无安消失的地方。

——————————

跟着秦穆上了到了三楼,秦穆似乎有什么要事欲做,给赵无安指了个方位,待他看见了那个“宴鸿厅”的横放牌匾,便匆匆掉头离去。

孤身一人站在三楼走廊里,放眼望去,偌大的楼道里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柳叶山庄,好像可以使唤的除了个总管,也没别人了。”赵无安总觉得有些好奇。明明是比肖府天仙宗要出名得多的柳叶山庄,占地面积也不见得小到哪里去,为何楼里楼外,反而仆从少了很多?饶是肖府要办天仙宴多雇了人手,也不该有如此差距才对。

悠悠走到宴鸿厅前赵无安本欲抬手敲门,但门却并未合上,而是留了一道狭缝。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内里空间开阔,西面墙壁拆去,做成壮阔亭台,正对着落日余晖,群山翠柏。

赵无安在门前朗声道:“晚辈赵无安拜见。”

坐在桌边的柳四爷连忙应和道:“赵居士请入内。”

赵无安推门而入,只见柳四爷正坐在亭台边,对着斜阳独自轻斟慢酌。低矮几案上有几道淮扬小菜,两杯淡酒。一盏油灯烛火昏黄,与西头满山红霞辉映,更显此地境界开阔。柳四爷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无安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在桌子另一头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是与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刀道豪雄相对而饮。赵无安深知其中藏有深重玄机,但仍是波澜不惊,岿然不动。

柳四爷淡淡道:“风儿年幼,所行所为多有欠佳之处,当长辈的在这儿先行赔个不是。”

赵无安笑道:“四爷多虑了。蹑风他虽然行事言辞,多有少年心性作怪,但就晚辈看来,其为人处世在同辈之中已是人中翘楚,都是四爷教导有方。”

柳四爷闻言呵呵一笑,脸上皱纹都和善地抖了起来,看起来颇有些生趣。他虽是刀道宗师,面相威严,但就跟柳蹑风一般,的确是个容易相处的人。柳叶山庄能在江湖中立下威名,靠得可不光是那七把宝刀,别的某些更关键的因素,则是不言自明。

浅浅问了柳蹑风的情状,柳四爷也就不再纠结子女之事,而是摆出一副怅然姿态,显然是想提一提佳人斩了。他长吁道:“赵居士,我老柳呢是有一说一的人。平日里在这庄内住得久了,足不出户,大小消息也都是听我那夫人从外头带回来的。我也都是不尽信其有,不尽信其无。”

赵无安一脸和善:“愿闻其详。”

“早些时候,跟在我身边的贺知古,就是那个卖刀人,自称是偶然间在黑市上买到了佳人斩。”柳四爷静静道,“老实说,我信不过他。我柳四在江湖上混迹了也有二十来年,如今柳叶山庄家藏七柄宝刀,开山断海,啮日逝月,百胜斩鸿,还有我身上这把沧海归,哪一把不是几经波折,耗尽无数财力精力,才得来的东西?这贺知古轻而易举得到了佳人斩,又轻易卖了出来。如今宝刀失窃,依我看,他监守自盗的可能更大些。”

柳四爷横在案桌旁的随身佩刀一望便知不是凡品,鞘饰六颗玉珠,刀身厚重修长,显然走得是大开大阖的刚进路子。赵无安听后略加思索,逐条回应道:“柳家七刀,在江湖上确实是流传已久,可是晚辈未曾听过佳人斩名号。第二,贺知古如有嫌疑,为何前辈仍然带他去那藏书阁,与他借阅世间刀谱?”

柳四爷抚掌而笑道:“怀疑归是怀疑,总归只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柳四不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至于借阅刀谱,不过是待客之道,我柳叶山庄,倒没有藏着掖着的规矩。”

赵无安浅笑恭维道:“柳四爷果然是豪雄。光是这份心胸气度,晚辈自认望尘莫及。”

柳四爷哈哈一笑,爽朗道:“柳四不过就是给赵居士说说一己之见,至于如何剥丝抽茧,寻回那举世无双的佳人斩,还望赵居士鼎力相助啊。”

赵无安思索片刻,诚恳道:“柳四爷,实不相瞒,在下在寺中一住十年,闭门息心,于江湖之事欠缺了些了解。为何柳四爷您偏偏说这名不见经传的佳人斩,就是一柄不亚于山庄七把藏刀的宝器?”

柳四爷面色肃穆起来,怅然吁道:“贱内应当已与你说过了那佳人斩的传说。”

赵无安点点头:“只不过是乡野怪谈。”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柳四爷面色一时凝重如铁,声音低沉,犹如亡魂轻叹,“佳人斩的故事,可不仅仅是个无稽怪谈。”

第八章 钥匙

乡野小楼,夕阳斜照,成名多年的悍刀客忽然以惧怕的神色、低沉的声线讲述过往,饶是赵无安这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之人,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遇见佳人斩,那是很多年前了。”柳四爷小酌了一口淡酒,眉眼间流露出怀念神色,“当时初到淮扬,年轻气盛,自以为凭一把沧海归便可扫尽淮扬武林。结果自然是被人追杀,身负重伤,坠于山涧,以晨露香果为食。眼看即将魂散山林,竟然被一位过路人搭救。后来才知,他家世代居于深山之中,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刀道。”

江湖上也曾流传柳四爷重伤失踪之后,不过两年,便于淮扬雄刀百会上重出江湖,当时刀法已然大成,境界更是一日千里,直逼一品,在雄刀会上以一柄百战神刀沧海归,败尽群雄,最终与当时的刀道第一人血刀通神周不晚一战,虽是不败不胜,但已然足够惊动淮扬。柳叶山庄之名,也自此流传开来。

赵无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前辈的刀法,也是得了那位救命恩人的传授?”

柳四爷点点头,幽幽叹道:“那还是挺大的一户人家。我与他们在谷中一住两年,伤势很快就好了,刀法也得他们传授,精进不少。只可惜,我从未听闻过他们当中哪怕一人的名字,即便是我不在场,他们彼此之间也仅呼代号,绝不直呼姓名,似乎对此分外敏感。故而我对他们了解并不多,唯一曾听救命恩人讲过的,便是在家族祭坛中,藏了一把据传可化为红衣女鬼的妖刀,名为佳人斩。”

一见佳人便遇斩。

赵无安惊讶道:“柳四爷曾经亲眼见过那把佳人斩?”

“是。说起来也怪我。”柳四爷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追杀我的仇家,一共有两家,其中一家还算是正道,注重名声,另一家则是为中原武林所不容的外道,故而对我的性命是不取不休。多半是我坠落的山崖被他们搜了个遍,最后居然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借住的那户隐世人家。洋洋洒洒一百多人,倾巢而出,杀了进来。”

江湖中的邪门歪道,倾巢而出对付一个隐于山林的刀道世家。纵然世家武学精湛,但却双拳难敌四手,赵无安瞥见柳四爷脸上神色,对那一战的结果也就猜到了大半。

“那个家族擅长锻刀,但却不常锻刀。因而仓促迎战时,武器人数俱是远远不如,很快便一败涂地。他们的目标是我,但恩人们不允许我自缚献降,反而催促我去那个祭坛,带着佳人斩,立刻远走高飞。”柳四爷叹息摇头,“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放弃了一切不要,偏偏要护着那把佳人斩,总不是其中真有女鬼吧?纵然疑惑,但我知道我只有遵命。万万没想到敌人准备充分,祭坛也早就埋下了伏兵,而且是直冲佳人斩而来。我拼劲一身修为斩杀掉七八成敌人,知道必将不敌,于是用尽全身最后力气,将佳人斩抛下了深涧。涧下便是滔滔怒水,以佳人斩的重量,多半会被直接冲去下游,失去踪迹。这样一来,就算我死了,他们也拿不到佳人斩。我那时单手握住沧海归,背对深涧,已然蒙了死志。”

当时场景果然凶险异常,但现在柳四爷就好端端地坐在赵无安面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侃侃而谈,赵无安显然不用怀疑柳四爷究竟是否逃了出来。

“那前辈最后又是如何脱身的?”

“说起来还要感谢一个人。”柳四爷静静道,“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鬼手书圣,他及时赶到,救下了我。”

赵无安一愣:“吕全文?”

入扬州以来,已经是第二次接触到这个名字。张莫闲的一手判官笔便是从师于他,这点毫无疑问。当时赵无安并未有多少疑惑,虽然吕全文常年以来一直在蜀地活动,但是张莫闲由昆仑东来,曾到过蜀地也不是什么怪事。不过为何一直在淮扬闯荡的柳四爷,居然能遇到当年尚青涩的鬼手书圣出手相助?

“说来也怪,吕全文居然也是为佳人斩而来的。”柳四爷娓娓道来,“我们当然都想不到,在淮扬名不见经传的佳人斩,在蜀中一带,居然如雷贯耳。蜀中是名剑辈出之地,锻刀师也多如牛毛,偏有一家既不走刚劲雄武之风,亦不好轻灵之道,而是欲锻出一把杀人于黑暗之中的夺命刀。佳人斩,就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至于为何蜀中的锻刀大家迁来淮扬隐居,就又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赵无安听得入神,不住点头。如果佳人斩的来历确实如此蹊跷,最后失踪的地方又如此隐秘,那么贺知古,确实有不小的嫌疑。

“但他绝不会是盗走佳人斩的人。”赵无安看着柳四爷缓缓道,“佳人斩失踪时,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扬州城。”

“赵居士所言正是。”柳四爷苦恼地笑了笑,“所以吾才十分疑虑,甚至不惜重金请赵居士来破案啊。赵居士,可别让我失望,亦不能让我负了昔日恩人的救命之情。”

赵无安俯身作揖:“无安定当竭尽所能。”

交谈至此,夕阳已然自西边山头彻底落下,余晖散去,徒留小片血红,凝雾般留在天际。头顶星辰闪烁,赵无安与柳四爷对坐,吃完了晚餐。

用罢晚饭,赵无安本想告辞下楼,柳四爷却淡淡道了一句无妨,陪赵无安一同走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庭院时,赵无安见到代楼桑榆蹲在院中那棵粗壮桃花树的树根底下,认真数着什么,了然一笑。

院中有两三张石桌,七八张石凳,小道姑涂弥坐在了个离张莫闲最远的位子上,握着剑怔怔出神。柳停雷与柳蹑风在张莫闲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身边,还有一位身着黄衣的女子,一边为他们添茶,一边恬淡巧笑。

柳停雷为人看似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但是对待家人时却并不减亲切之感,兄弟之间关系和睦有加。柳叶山庄这个大家,柳四爷管得还真是不错。

黄衣女子抬起头来,与赵无安遥遥对视一眼,刹那脸色羞红,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

柳四爷哼哼了一声笑道:“小女柳清霞,比停雷小了一岁,性子自幼便是这般认生。不过秀雅端庄,想来并不是江湖人会讨厌的那种女子。”

赵无安呵呵赔笑道:“柳四爷虎父家门之下,岂有犬子孺女?无安心里清楚得很。”

仔细一回想,这吃了半天的饭,还是没问为何柳叶山庄里头能看到的仆役这么少,就连自己的女儿,都得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倒茶,作为世家大户来讲,柳叶山庄还真是个有趣的另类。

见到赵无安与柳四爷并肩下来,站在走廊里的莫稻明显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凑了过来,先向柳四爷深深一拜,而后看向赵无安,欲言又止。

柳四爷开明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妨让赵居士歇息一晚,明日再查案也不急。”

赵无安摇头笑道:“无妨。既然是有东西失窃,那自然是要尽快破案。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宝库的钥匙除了柳蹑风随身携带之外,库房中还挂着一把,那一天有三个人进入过库房。”

莫稻赶紧作了一揖,道:“啊是。我这就先带您去总管库房吧,老爷,您看?”

柳四爷面色看不出悲喜,淡淡点了点头。

莫稻便带着赵无安往庭院东北角走去,柳四爷则不紧不慢去了他几个儿女共坐的那张石桌上。赵无安路过桃花树的时候,代楼桑榆明显惊喜了一下,想要跟过来,被赵无安嘱托了一句留下,只能闷闷留在原地。

随莫稻在大院走廊里转了几圈,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涂弥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赵无安无奈。

涂弥眼神躲闪了一下,闷闷不乐道:“帮忙。”

赵无安本想说两句帮不了什么忙,想了想小道姑这脆弱的脾性,还是作罢。前头的管家莫稻一回头看见是涂弥,立刻红了脸,吓得转过头,一股脑往前疾走。

回想起白天里来柳叶山庄的时候涂弥与莫稻的亲密接触,赵无安忍俊不禁。

柳叶山庄的主楼倒不算太大,走了片刻,便抵达了总管库房的门前。赵无安看了看院落,发觉一扇紧闭柴门后头便再无主楼的其他建筑,疑惑道:“这是山庄后门?”

莫稻应道:“是,从这里出去就是庄后的竹林。本来从外面走的话近一些,不过这柴门一般是不开的。”

赵无安沉思片刻道:“从这里出去的话,就能比走正门更快抵达宝库了吧?”

正在埋头找钥匙的莫稻听见这话,愣了一下,还是点头道:“确实如此。”

找到了库房钥匙,莫稻打开门走了进去,点燃桌上烛灯。总管库房里杂物堆积,但是都聚在一角,整体还算空旷。一侧墙根并排放了许多大箱子,另一侧墙壁上,则整齐地挂满了钥匙。每一根旁边都挂着注释木牌,显然便是山庄的全部备用钥匙。

“这个库房的钥匙只有一个,一直被我随身保管。”莫稻解释道,“一般而言,庄中有人要取这里的钥匙急用的话,都会向我借。佳人斩失窃的前一天夜里,三少爷还曾去检查过,证明它确实在。次日则一共有三个人来借过钥匙,一个是秦夫人,她借来废弃后院的钥匙,要去地窖底下搬几坛酒出来犒劳归家的大少爷。前后大概一共两柱半香的时间,就回来正院,把钥匙还给我。第二个人则是庄主的义子罗印生,他借钥匙,是想打开前院那个废旧的柴房,找把扫帚出来,只用了一炷香半就回来了。第三个则是三少爷自己,想打开阁楼找些少时的玩具,用的时间久了点,但也不超过三炷香。那天黄昏三少爷去宝物库检查时,就发现佳人斩丢失了。”

赵无安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柳蹑风嗜刀如命,没有理由监守自盗,何况他本身就有钥匙,也无须再向你多此一举。如此一来,嫌疑最大的就是前两人。”

他仔细回味了一遍莫稻说的话,有些不解道:“你们山庄的大少爷,并不是柳停雷吧?还有那个义子,我似乎也没见到。”

莫稻连连点头道:“大少爷昨天才回来,太过疲累已经睡了一天。至于庄主的义子……他近来是时常足不出户,但我也可以带赵居士去见他。”

赵无安的视线扫过一排排的钥匙,最终停留在了旁边木牌写着“宝库”的那一把上。果不其然,这把钥匙上的灰尘明显比别的少,最近两日,一定被人使用过。

身后忽然传来弱弱的声音:“这个东西,不应该在这里的吧?”

赵无安与莫稻回过头,发现蹲在角落里的涂弥,从一堆灰尘密布的杂物顶上,拿起来一把破旧,但灰尘却明显比其他杂物淡上一层的扫帚。

第九章 诅咒

提着那把扫帚,赵无安一脸沉思地跟着另外二人回到了前院,涂弥一路上对赵无安抢过她找到的扫帚之事数次有话要说,却都欲言又止,最后仍是闷闷地散发着奇怪的情绪。

夜色深沉,天空星子寥落。前院里头,代楼桑榆背靠着桃花树坐下,睡得正沉。此时院中不见了柳家三兄妹,倒是秦九秦穆姐弟俩,和一位体格健壮、面色苍白男子坐在石桌旁。天色已晚,院子里点了两盏地灯,男子光着上身,露出坚实壮硕的肌肉,小口啜着樽中酒。

男子对着秦九温颜笑道:“在塞北喝了那么多烈酒,还是娘酿的好喝。”

一旁的秦穆哈哈笑道:“那可不,为了给你接风,你娘她昨天亲自跑到后院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坛子酒给搬出来的。”

男子不解道:“何必如此麻烦?父亲他为何要遣走下人?”

秦九叹了口气:“这不是佳人斩已出,你父亲觉得怀有罪孽,怕连累了他人……”

管家莫稻快步走到石桌前,在距离男子五步的地方停下身来,弯下腰,努力表现出恭敬之色,却似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快活道:“见过大少爷!”

那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病弱的男子笑道:“不必行如此大礼。莫稻,我不在这些日子,你可有将山庄照理得当?”

“自然!莫稻辛苦一些没什么关系,总不能让老爷及夫人受苦。”年轻的管家骄傲地一笑,“大少爷你就放心吧!我和印生,可是把整个柳叶山庄打理得好好的!”

“那就好。”男子含笑道。

赵无安提着扫帚,站在暗处默默打量着这个白天没有见到的男人。见他裸露的肌肤上下有好几处疤痕,看来应当就是柳四爷的长子,常年在外戍边的柳传云了。

按理说以柳传云的出身,大可不必去军伍混饭,但既然男儿有志在此,欲为大宋戍守河山,也不失为大丈夫。柳传云看着面色苍白,可能是患了病,但观他一身凶悍肌肉,显然并非纸上谈兵之辈,而是敢于真正上战场厮杀的勇武兵士。

赵无安这么想着的时候,柳传云显然也注意到了提着扫帚的赵无安和站在他身边的涂弥,疑惑问道:“这二位是?”

“你三弟的一把宝刀失窃了,这位是赵居士,最近破了好几起案子,在江淮一带,名气很盛。”秦九温柔解释道,“请他来府上追查此事,多半会有眉目。”

柳传云握着酒樽感叹道:“风儿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府上已经多年未有过久住的外客,接待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几位多多包涵。”说着,便向赵无安轰地抱了个拳,行事之风雷赫赫,果然是军伍士卒之风。

赵无安淡笑着回礼:“不必了。既然今日已在院中见到柳大少爷,我倒是还想见见贵府庄主义子。”

柳传云惊奇道:“难道短短半日时间,阁下就有眉目了?真不愧是以智断闻名江淮之人,我柳传云佩服。”

赵无安正待谦虚几句,就听秦穆说道:“你说的义子,应该就是罗印生吧?”

赵无安点头道:“正是。除此之外,府上如有仆役,我还想一一见过去。此事不宜推迟,最好今日事毕,再去休息。”

牵涉到案情,赵无安总比他人坚决得多,当然也不会嫌麻烦。一来,这次来柳叶山庄本来就是受人之托,不太方便偷懒;二来,这柳叶山庄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孤寂肃杀的气氛,赵无安虽然也知道柳家及秦家各人之间均是一片和睦,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些地方,隐隐不太对劲。

偌大一个山庄,却几乎未曾看见仆人。难道真让一个总管,把事情全给办好了?

果然,此言一出,站在一边的莫稻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思虑了半晌,才拱手坦白道:“实不相瞒。柳叶山庄这几日,除我之外,已无一个仆人。日常清扫,由我与罗印生、大小姐分担,每日饭食则由夫人亲自下厨。”

难怪柳四爷一个人坐在露台之上,招待赵无安吃的也并非有多丰盛,原来竟然是贵为山庄夫人的秦九亲自下厨。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为何?”赵无安淡淡问道。

桌边其他几人都是一脸了然的神情,会感到惊讶的估计也只有他与身边的涂弥了。面对赵无安的疑问,莫稻艰难道:“是庄主……遣散了仆从。多年前有人因这把刀而惨遭灭门,庄主不愿伤及无辜。”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此说来,现在还待在这里的莫稻,反而是自甘与柳家人同进退了。

柳传云浅啜一口淡酒,不以为然道:“柳叶山庄,何曾会像个隐族一样被连根拔起。有人欲灭我庄,也得先问过吾辈这七柄宝刀。”

果然是边塞儿郎,言谈之间杀伐果断,快意激昂。

倒是与其他人并无丝毫血脉关系的莫稻突兀地留在这里,颇有些末路英杰的豪放悲壮之感。此刻在赵无安的注视之下,他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赵无安静静看了他一会,淡淡道:“带我去找罗印生吧。”

“是。”莫稻如逢大赦,连忙带路上了楼。

赵无安并未立即跟上,而是回过头,一掌拍在正准备跟着上楼的涂弥头顶。

“去你的卧房歇着。”赵无安懒懒道。

涂弥一脸的不服气。

“如果你不想让我赶走你的话。”

小涂弥终于还是憋屈起来,带着哭腔道:“我又不会烦你……”

破天荒地,赵无安对她温柔地笑笑,所说的话却让小涂弥浑身一颤:“听话。不然找你师尊告状。”

涂弥委屈起来:“你能跟我师尊告什么状!她才不听你的!师尊对我最好了,她只听我的!”

“她看到这柄苏幕遮,就会选择信我的话。”赵无安不想与她多做解释,连推带挤把她弄下了楼梯,指了指庭院那头的卧房:“现在,去休息,我还可以考虑一下以后带不带着你。快走。”

涂弥抹了抹眼睛,愤愤不平地离去。赵无安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跟着莫稻上楼。

管家和善笑道:“赵居士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啊。”

“别说好听话了。”赵无安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个只认一不认二的小道姑,我也很头疼啊。她们昆仑派的都这模样,不好好念道经,还整天一根筋。”

莫稻依然忍不住笑意,诚恳道:“刚见面的时候,就觉得赵居士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般而言啊,那些年纪不大的高人脾气都怪怪的,看见赵居士这么好的脾气,我还真以为是遇到活菩萨了。现在知道了赵居士也有头疼的事情,才知道遇到的真是个高人。虽然高,但仍然是个活生生的人。赵居士这样的人,以后行走江湖,总是不太容易吃亏的。”

年轻管家说得掏心掏肺,赵无安觉得再多解释也无甚差别,于是微笑道:“那就多谢阁下吉言。”

“我一看到赵居士啊,就想到我兄弟罗印生来了。”走上二楼,拐过走廊,莫稻娓娓道,“赵居士别嫌弃我啰嗦,管家当久了,就是有这个毛病。我这兄弟小时候就被柳四爷捡回来,也不当做自己家的,直接给起了个外姓名字。大二少爷都觉得不太好,生疏,但我看得清楚,柳四爷对这孤儿,那简直比对亲儿子还好。给起个外姓名字,我想也是柳四爷心里清楚,知道不是生身父母,不能困了他的心志。待他二十及冠之后啊,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柳家绝对不干涉。柳四爷这做法,我觉得才真是个好人。”

如此说来,罗印生从小也在柳叶山庄中长大,虽然冠着外姓,却仍被当做亲生儿子对待。能与家中总管称兄道弟,看来罗印生也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赵无安问道:“你之所以不愿离去,多半也是因为罗印生留下来了吧?”

佳人斩仿佛一个诅咒,能令柳四爷这样的江湖豪杰都惴惴不安。小小一个管家,却能安之若素。

莫稻笑道:“也不尽然吧。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下人,四爷可是半点没亏待过。指不定过两天找回了佳人斩,四爷又把下人们全喊回来了呢?总得留下一个。”

走到罗印生房前,莫稻嘿了一声:“果然还没睡,多半是在用功。他以后想考个大功名咧。”

隔着薄纸窗,能看见房中灯火微晃,映出一个悬空黑影。

赵无安心头一紧。

莫稻仍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放下手里的提灯,就要走上前去,两手推开那门。

赵无安克制不住地喊道:“回来!”

但为时已晚。

莫稻已然推开了那扇门。木门向后退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向内望了望,案上烛火已经燃了大半,笔墨纸砚依次摊开,墨砚下还压着一方写了几行字的纸,但是桌前,并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抬头向上望去。

莫稻的童年挚友,那个与他一同成长、一同为柳叶山庄出力出心,发誓要闯出一片天地的罗印生,此刻正僵硬地挂在半空中,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死死系在他的脖颈之上。

莫稻眼前一黑。

赵无安已经飞快放下剑匣,驭出虞美人,跳上去割断绳子,将罗印生救了下来。但是抱在怀里的身躯已然冰冷,显然再也就不回来了。

赵无安神情黯淡。

现在他忽然有些后悔赶走涂弥,如果她在这里,至少还能帮忙把大家都召集起来。但是如果让那小妮子亲见了这种场面,难保也不会像管家一样昏倒在地。

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半蹲在门口的莫稻。莫稻似乎并未昏迷,只是突然间有些头晕才跪在地上,但是脸色,毫无疑问极其难看。

赵无安把罗印生放在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被子是开着的,里面的床单有个人形的凹陷,显然罗印生之前便是睡在这里。他上前去摸了一下,是冷的。想来也对,尸体都凉了,床哪还有热的道理。

“刚睡醒就上吊自杀,显然不太可能。那么……”赵无安的视线转向了书桌上,那一方被墨砚压好的纸。

是遗书吗?

而这时候的莫稻,撑着地面,脸色灰暗。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宛如诅咒般,不断地回响着。

“如果有一天,很突然地,我死了。那必然,是有人害死了我。莫稻,唯独这句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给我记好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那必然,是有人害死了我。

赵无安五官紧绷。

佳人斩,果然是个诅咒么?化为红衣妖女,从义子开始,将柳叶山庄的所有人,一一屠杀殆尽。

第十章 针锋相对

已经没有时间给赵无安探察现场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所有人都在。每浪费一秒,真凶都有可能抹去他自己存在的痕迹。如果这是他杀的话。

赵无安没有看那封遗书,丢下失魂落魄的莫稻,扭头冲向了楼下。

谢天谢地,柳传云及秦家姐弟仍在院中饮酒,代楼桑榆也已然靠着桃花树睡得香甜。赵无安不忍心打扰代楼桑榆,只是走到柳传云三人面前说道:“罗印生死了。”

三人脸上刹那间浮现出骇然之色,都不似作假。

赵无安草草观察了一下各人表情,转过身道:“我对此地不熟悉,希望你们能帮我聚集所有人。佳人斩失踪的当口,无论他是选择自杀,还是被他人杀害,此事都非同小可。”

说完,他又上了三楼,站在莫稻身边,凝神守着这个房间。

罗印生的尸体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赵无安愣了下,意识到刚才莫稻是独自一人待在这里的。

如果莫稻是故作失控,等赵无安离去再做些手脚的话……

赵无安把这些念头先去除,伸手一把拉起了莫稻,见他仍然双腿发软,无奈把他扶到了墙跟,自己站在门口等待。

出乎他的意料,第一个赶来的竟然还是住的比较远的涂弥,而且来时一身道袍整整齐齐,似乎从未脱下过一般。

赵无安愕然道:“你没睡?”

涂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睡不着,就打算出去走走。刚换好衣服,就听见你在外面说话。”

虽然了解不深,但赵无安也觉得涂弥不像是个会说谎的姑娘。应该说涂弥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说谎,赵无安也就不再追究,埋头读着压在案桌上的,罗印生的遗书。

“罗印生心迹,呈柳叶山庄诸位。”

“孤子不才,义父愠恼,诸兄烦弃。倾慕家姐清霞,私心羞愧,遑论已生隔阂,不再如前般亲昵。为男儿者,当矢志奋发,博取功名,光耀门户,无奈天资有限,勤敏不足,名落孙山,心下愧然。近日听闻蹑风三兄,市井间低价购得重宝佳人斩,心生歹念,假托他意窃出宝库之匙,盗走其刀,此举才是忘门叛宗,当招得人神共愤,亦无颜再见柳家众人,愧对义父栽培。此四条皆为吾自绝之缘由,今生无颜再为柳叶山庄门徒,愿与诸兄及义父义母泉下再聚,届时相报养育之恩。此皆一己真言,诸人见信,勿疑勿探,切记切记。”

赵无安眯起眼睛:“自绝信?怎么可能啊……”

门外头,一脸担惊受怕样的涂弥还是悄悄探进了头来,低声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必。”赵无安草草应付了一句,把信放回桌上,扫了一眼桌面。笔架正放在信纸的左前方,左边则是一碗墨汁,纤纤软毫就搁在其上,仍然有湿漉漉的墨汁滴下。看来罗印生极喜欢用淮扬当地的名产三生墨,这种墨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其顺滑而不黏稠,即便放三个时辰也不会凝固,最适长时间书写,固有一笔写三生的妙语。

赵无安转过头,不多时,柳家诸人已经尽数到齐。秦穆、贺知古、柳家四位儿女以及秦九依次站在外头,张莫闲远远缩在角落里,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众人眼底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秦九的眼睛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惊恐。

众目睽睽,柳四爷穿着寝衣,从楼上慢悠悠走了下来,仍是不明真相,皱眉道:“这么晚了,阿九你非说要我下来,就不知是什么事情,搞得全庄人……”

他站到门口来,愣了一愣,瞥见了躺倒在地的罗印生,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他脖子上的绳子。

柳四爷张了张嘴,但是没发出声音来,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赵无安,把嘴巴张得极大,但只能从嗓子里挤出一丁点儿微弱的嘶哑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赵居士,这是……”

赵无安拿过信,递了过去。柳四爷颤抖着伸出手去,但是拿了好多下,仍然接不住。后头的柳传云轻轻叹息一声,走上前一步,从赵无安手里接过了信纸,拿在手里,面色一白,道:“确实是他的字迹。”

惊恐的人们一时安静下来,柳传云按下心中的恐惧,扫视了一遍书信,面朝众人念了起来。

“罗印生心迹,呈柳叶山庄诸位。”

已经读过一遍的赵无安不打算再细听,而是凝神观察走廊中诸人神色。不出所料,代楼桑榆依然在楼下,未曾上来,这姑娘一睡就睡得很熟。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同样住得较远的贺知古,居然与涂弥一样,是穿齐了正装来的。

难道柳叶山庄的客房就那么让人睡不下去吗?

赵无安担忧起来。

那边,柳传云已经读完了信,呈给众人再一一过目,涂弥自觉地缩到了一边,贺知古也摆摆手道:“我算是个外人,贵庄家事,我就不便参与了。”

他倒是把责任甩得干净,不过此人虽然可疑,所言却未必没有道理。无论是罗印生的笔迹还是庄中地形而言,贺知古都极为陌生,就算是他监守自盗,再杀害罗印生来掩人耳目,也不可能伪装出一个如此逼真的场景。

赵无安再次在房间中环顾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任何可疑之物后,蹲下身子,查看起罗印生的尸体来。

绳结没有问题,肯定是打好之后再套入脖子里的,脖颈上的勒痕也清晰得很,显然正是罗印生的死因。

至于脸,虽然并未有多明显的颜色变化,已经扭曲得看不出来原来的长相了,可以得知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五官都扭作了一团,口中散发出腥臭。

赵无安观察了一下他全身,只在右手指尖上发现一小段快要愈合的伤痕。虽然是伤口,但是这种程度的伤,是否会流血都难说,绝对不可能是罗印生的死因。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赵无安回过头去,只见一直以来温润和煦的柳四爷,忽然一拳砸入了墙壁之中。毕竟是刀道魁首,一双手怎可能全无力气,这一拳下去,打得墙壁凹下去一个大洞,木屑飞溅。柳蹑风吓得浑身一颤,但仍然不忘将亲姐姐柳清霞护在身后,不让她看见这惨烈情景。

“这痴儿……好生,好生可气!”良久,柳四爷颤抖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拿着信纸的柳传云与柳停雷对视一眼,柳停雷上前,在父亲耳边好言宽慰,柳传云则转身扶起了一直跪在地上颤抖不息的莫稻。

莫稻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惨白如纸,颤抖着抓住柳传云的手臂,乞求似的说道:“大少爷,印生他,印生他……”

柳传云眉眼间也流露出沉痛神色,转过头去悄声道:“我知道你们向来感情好,但印生一时无法开解,也是无奈之事……”

秦穆张开双臂痛呼道:“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家贼作乱,窃走了佳人斩!”

“秦穆!”柳四爷忽然怒叱,“还轮不到你来对我儿子说三道四!”

秦穆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秦九见状赶紧将他一把拉住,扯离了柳四爷,训斥道:“说话也要有分寸!你简直是比传云他们虚活了这么多岁数。”

被拉走的秦穆仍是一脸愤愤不平:“我早就说了此子脑后有反骨,是叛门叛家之相,你们偏偏不信。如今出了事情,丢了名刀,反而还悲痛起来,怨起我来了?我秦穆做错了什么?秦家也不是小族,我放着那偌大产业不要,陪着姐姐你在这柳叶山庄住了二十年,你们可曾把我当做亲人看待?柳四,别以为能耍几手刀,就敢在江湖上称王称霸,我秦穆偏偏要和你对着干!”

柳四爷怒目圆睁,眼底迸溅出猩红火光,怒道:“滚!”

秦九拼命拉着弟弟,但力有不逮,早已伤心地流下泪来。那厢柳停雷看了柳蹑风一眼,翕动嘴唇,而后走上前去,一把拉住秦穆,毫不客气地给扯离了现场。

柳四爷撑着墙壁大口喘气,说不上话。柳传云收起眼底沉痛神色,看了柳蹑风一眼:“还不快带清霞离开?”

柳蹑风哦了一声,想想之前柳停雷也这么嘱托过他,于是按捺下心底的疑惑与好奇,牵着姐姐的手匆匆离开了二楼。

赵无安站在房内,柳传云扶着莫稻,如今门外,只剩下柳四爷、涂弥、贺知古,以及远远站着默不出声的张莫闲。

卖刀客贺知古试探道:“赵居士是名扬江淮的神断,不知可有见解?”

赵无安耸肩道:“房中并无明显的疑点,这笔迹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我唯独想知道,罗印生平常用哪只手写字?”

由于柳四爷离得比较远,他望向柳传云,柳传云摇了摇头,他身边的莫稻咬咬牙道:“印生是左撇子。”

“那就对了。”赵无安点头道,“那么房中就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我觉得,他应该是自尽没错。”

贺知古愣了愣,道:“果真如此?那么佳人斩现在在何处?”

似乎是对贺知古迫切询问佳人斩下落的做法感到不舒服,涂弥皱起了小巧的眉头。赵无安在一旁瞧得仔细,但也心知自己是没办法开导这个小丫头的,索性顺着贺知古的话向下说过去:“这点正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找到了佳人斩,才算是了却柳家人一桩心事。”

柳四爷长叹道:“若是能换得印生复生,便是丢了一把佳人斩,让风儿劈头盖脸撒一通气,又有何大不了。”

罗印生之死果然戳中了柳四爷心中痛处。

正在这时,一直远远站着的张莫闲挠着头走了上来,看了看赵无安一眼,面色复杂,但仍是下了决心一般,对着柳四爷拱手道:“四爷,在下张莫闲,之所以来庄中,不过是冒充赵居士行骗罢了。”

这个开头的介绍奇怪得很,柳四爷也皱起眉头看了过来。

张莫闲低下头,声音不大,胜在清晰,坚决道:“在下觉得,罗印生之死,必有蹊跷,愿与赵居士下一封战书,分头调查佳人斩之案,必能查明罗印生之真正死因。”

柳传云一愣,发问道:“阁下的意思是,罗印生并非自杀?”

“必有内幕。”张莫闲掷地有声。

赵无安没回答,但是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笑容,也不知是真觉得有趣,还是在嘲笑张莫闲的自以为是。

第十一章 暗藏玄机

在张莫闲的坚持之下,柳四爷最终仍是妥协了,亲自给罗印生的尸体盖上一张白布,留在他上吊自尽的房间中,便转身上楼就寝。临走时,忍不住堕下几滴老泪。

虽然说是就寝,但注定今夜无眠了。赵无安留张莫闲和莫稻在房间中查案,自己径自下楼走回庭院中,顺着走廊走到桃花树旁,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但他却是直接坐在了靠背之上,面朝着亮了几盏孤灯的庭院,卸下剑匣放在脚边。一边眺望着深沉夜色中庭院里的明明暗暗,一边打量身旁树下代楼桑榆安详的睡颜。只要入了夜,她无论在什么地方,躺下或是坐下,就能即刻入睡,还睡得极熟,有时候赵无安很羡慕这一点。

初秋之夜,庭院中萤火点点,已然有了微薄凉意。望着代楼桑榆身上露出光滑肚皮的苗疆装扮,赵无安心念一动,脱下身上外层缁衣,披在了代楼桑榆的身上,掖了个严实。

这姑娘,出门也不带件冬装。

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赵无安回过头,见到小道姑反手把清冷长剑别在身后,站在走廊中欲言又止。

赵无安把头转回去,淡淡问道:“怎么了?”

“罗印生之死很蹊跷。”涂弥板着脸道。

“哦。”赵无安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尽管曾在昆仑山上修行,但是跟在久达寺一住十年的赵无安比起心境来,小道姑显然差了一大截。赵无安仍然不为所动,涂弥却按捺不住,急道:“你总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张莫闲看出来不就好了吗?反正有他帮我查案。”赵无安懒懒道,“倒是你,遇到此事之后的冷静反应,有些超出我的预料。”

“红尘纷扰,师尊早就说过,我已有准备。但你是破了青鬼洛神两个大案的人,不可能不怀疑罗印生之死。”

赵无安侧目淡淡看了她一眼,夜色深沉中白衣居士侧颜好似画出,涂弥脸颊微红。

“你大可以去找张莫闲。”赵无安微笑。

涂弥一下子气得满面通红,铛啷啷拔出剑来,双手握紧,作势要劈向赵无安。

知道小道姑有贼心没贼胆,赵无安不为所动地转过身去,继续看着代楼桑榆的脸,静静道:“依莫稻三言两语,至少可知罗印生并非暗自颓废之人,此案的背后的确另有蹊跷。但唯独家人才会如此了解罗印生的笔迹以及习惯,从而产生伪造遗书的可能。也就是说,我们在这柳叶山庄里头揪出的真凶,很可能就是那几个姓柳的其中之一。”

赵无安知道涂弥其实聪明得很,他说了这么多,小道姑多半也该猜到他隐瞒真相的原因了。他微微侧目,果不其然地看到涂弥面色煞白,手里的剑也颤抖起来。

“把剑收回去吧,你师尊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还不得气得半死。”赵无安跳下美人靠,背起剑匣,轻轻拍了拍代楼桑榆的脸蛋。熟睡中的代楼桑榆浑身一震,睁开了困意朦胧的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外面凉,去房里睡。”赵无安指了指背后的涂弥,“老规矩,你和她一起睡。”

握着剑的小道姑面色绯红,浑身颤抖。如果是在遇到张莫闲以前,现在她肯定早就跳到二人身边,护着自家夫婿不被妖女勾走魂魄了。

可是谁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夫婿居然早就是别人家的赘婿了呢?

涂弥提着剑,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出神,直到赵无安一巴掌拍在她头顶:“睡觉去。”

涂弥还想反驳几句,然而起床气发作的代楼桑榆的一脸魔威把她瞬间吓得噤若寒蝉。头发都炸开来了的代楼桑榆揉着惺忪的睡眼,拖着涂弥回了客房。涂弥一路上还想挣扎几下,但代楼桑榆回头一个眼神下去,小道姑立马就老实了。

那是一种“不让我睡觉我就杀了你”的眼神吧?

涂弥可怜兮兮地如是想着。

目送走了二女,赵无安苦笑着走出了庭院。院中尚有流萤几许,走出院外,则满目林暗草惊风,叶动惊声,月色下只能勉强辨认出方位,但西南角的桑林与西北角的树林宛如一对大手,将柳叶山庄牢牢包裹住,林中黑影憧憧,饶是赵无安,也觉得有些瘆人。

四野十分安静,赵无安侧耳倾听,能听见溪流潺潺之音。

有人快步走出了庭院。赵无安回过头,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柳叶山庄管家,莫稻。

莫稻此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神态之中仍有难掩的落寞。他对着赵无安作了一揖,忧心忡忡道:“赵居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赵居士能彻查罗印生之死!”

说完后,莫稻就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赵无安的举动,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心知此事难度不小。将心一横,莫稻跪在赵无安面前:“如若罗印生九泉之下不得安宁,那莫稻即便是千刀戮身,万箭穿心,也难偿有人之托!”

这一跪非同小可,赵无安赶紧冲上前去,轻轻一托便把莫稻扶了起来。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年轻人的手臂居然细瘦得如同干枯,平日里藏在布衣之下不易察觉,如今轻轻一托,才发觉莫稻身子之瘦弱,令人震惊。

从赵无安脸上惊讶的神色中,莫稻显然已经推断出了什么,苦笑道:“在下生来就是贱命,能在山庄中,侍奉夫人老爷,及几位少爷小姐,就已是大恩大德,今生难报了。几位少爷虽然都带我不薄,但终究是不如印生,一直以来,视我如亲生兄弟。故而如今印生身死,我绝不能弃之不顾。”

赵无安疑惑道:“我尚且发现不了明显的疑点,你为何能确定,罗印生死得不明不白?”

莫稻躬下身子,深知自己此言事关重大,故而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认真道:“印生曾与我名明言,如若某日他忽而身死,那定然是有人加害于他。”

赵无安眼底轰然翻涌起震惊神色。

“罗印生预料到有人会加害于他?”赵无安质问。

“是。”虽然腿又在发颤,但莫稻还是抬起了头,坚决点头道。

赵无安后退了半步,眼底惊虑更甚。如果罗印生早就料到自己身处危境,从而给莫稻留下了这样一条信息,那么如今他的死,确实另有玄机。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某些看似明显的线索,但那一切都与那个房间格格不入,仿佛是有人特意设置了一手,或是将罗印生之死引向一个奇怪的方位,或是想隐藏什么东西,但那些,都不足以说明罗印生究竟是否是自尽。张莫闲虽然认为蹊跷,并决定参与调查,但也未明言一定是有人杀害了罗印生。就这点而言,赵无安其实还是颇为认同张莫闲的。

虽然张莫闲为人浪荡轻浮,但本心不坏。查案一事上,张莫闲也的确有着不小的天赋,只比赵无安略逊一筹。

如果罗印生是死于他人蓄意谋害,那么凶手的范围就会缩小得极其厉害。赵无安刻意不点出罗印生之死的疑点,也是顾虑到打草惊蛇。为今之计,只有先让莫稻与张莫闲一同行动,以求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了。

他必须要在莫稻和张莫闲得出结论之前,找出这个柳叶山庄中隐藏着的谜团。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不错漏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也才有机会寻回失窃的佳人斩。

想到此处,赵无安静静道:“那个对冒充我很有心得的张莫闲,如今就在罗印生房中搜集线索。你若是真的想为挚友雪冤,就去找他吧。”

莫稻急道:“可是赵居士你——”

“张莫闲在这方面也不差。我能看到的,他大多不会漏掉。”赵无安淡淡道,“虽然我很不喜欢他,但这点我必须承认。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顿了顿,赵无安把手伸向莫稻:“借手中提灯一用。”

莫稻愣愣交出提灯。

赵无安接过灯,转身走进桑林。

莫稻怔怔站在原地,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无能为力之感。天边月色,凉如水。

第十二章 罗衣斩桑麻

所幸今天月光还算不错,如月白丝绸般轻柔地洒在林间,天阔星辰,龙光牛斗。赵无安背匣提灯,悠悠走在百亩桑林之中。

天黑导致道路难以辨认,纵然桑林之中道路并不算复杂,赵无安也得弯着腰,仔仔细细拿灯照着脚下的每一步,才能确保没有走错。

罗印生自称窃走佳人斩后畏罪自杀,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自从赵无安进入柳叶山庄以來,就未曾见过这个人。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极其难以确定,但肯定是在晚餐之前。

换句话讲,就是这座山庄中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将他杀死。不过罗印生也算身强体壮,休说是柳清霞和秦九这样的弱女子,即便是上了年纪的秦穆,估计都不一定能把他杀死。更何况,除了上吊的勒痕之外,罗印生全身并无丝毫伤痕,难道还能有人花言巧语,骗他上吊自杀?

想来想去,赵无安还是觉得佳人斩的失踪是一切的始源。白天来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但桑林附近,极有可能还存在通往宝库的密道。也唯有如此,才能证明罗印生的清白。

否则的话,赵无安简直都可以推想出罗印生的整个作案过程了。

首先,问莫稻借了库房钥匙,一进库房便拿走宝库的备用钥匙,顺便打开院落后门,直奔这里而来。从山庄到宝库大约要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狂奔的话,来回时间便可控制在一炷香之内。佳人斩是短刀,并不重,以罗印生的体格,即便是带着佳人斩在身上,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

再去除取走佳人斩所用的时间,那之后罗印生锁了后门,去柴房取出扫帚——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慎,忘记将宝库的钥匙放回去了,便火急火燎赶回库房,放回钥匙。此时他必然一手握着库房钥匙,一手掏出宝库门钥匙——那就会让他没工夫拿扫帚,自然就将扫帚往杂物堆上一扔——之后为了不引起怀疑,飞速重回莫稻身边,将钥匙还给他,如此一来,前后一共花去一炷香半的时间,应该是满满当当,根本空不下来。

杂物堆上也确实发现了一把灰尘远浅于其他杂物的灰尘,按莫稻所言,正是柴房中那一把。

如果是有人要想蓄意谋害罗印生,那么这个局设得不可谓不精妙。只要按正常路子调查下去,就一定会发现所有线索丝丝入扣,都一并指向了罗印生。

“一切看起来都太过正常,那就是有些不正常。”赵居士喃喃自语着,提灯向着桑林深处走去。漆黑夜色中,借着灯火的光辉,隐约可以看见前头的宝物库了。

秦穆说过整座宝库中,除了正门之外,只存在手臂粗细的通风口是可以直达内部空间的。那么是否存在某些连柳叶山庄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密道?

赵无安将灯笼往地下一放,靠近了宝物库的门,伸手在其上轻轻抚摸。摸到铁门的侧面时,他忽然一愣。

这是……什么?

一阵凉意自后心袭来。

赵无安没有丝毫犹豫,蹬地而起,身形犹如惊鸿,直直冲上半空。在空中他深吸一气,知道此时如若驭出大剑,那势必落地时后气不够,极有可能被一击斩杀。

短短一刹那,赵无安就做出了决定。虞美人鹊踏枝两柄灵巧细小的飞剑出匣,轻悬在赵无安脚下,坠落中赵无安一踩脚下飞剑,身形又顺势倒掠出去一丈。

在地面上站定之后,赵无安才敢定睛细瞧。站在宝物库前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应当与他差不多大,红衣披发,左手提一把短刀,神情淡漠。

方才后心那一阵凉意,定然便是女子偷偷绕到赵无安身后,欲提刀挥砍。

如果不是赵无安匣中剑意忽然异常涌动,想必已被这一刀刺中了心肺,如此看来,身后背匣的确是个看似愚蠢实则有大用的举措,一来可以以剑气为眼,防备对方暗中偷袭,二来即使万一被偷袭,也总能靠匣子为掩护,至少避过要害之处。

寻常人想要偷袭赵无安一刀得手,恐怕是没可能的事情。但这女子能在如此寂静的桑林中接近赵无安至此等地步仍然未被察觉,其实力亦可见一斑。

那女子未能得手,显然也面露惊讶之色,看见赵无安驭了两柄飞剑在身前,眼中好奇之色更浓。

眼见女子并无追杀的意思,赵无安觉得似乎可以一谈。沉思片刻,他斟酌着开口道:“这位姑娘……”

女子刹那间浑身杀气凛然,双脚一踏,便再度挥刀杀来。

赵无安欲哭无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

女子一袭红衣好似浴火的凤凰,刀势更是凶猛凌厉,似蛟龙出海、饿虎拦路。一招一式虽然有板有眼,但却能融会贯通,与赵无安飞剑对敌,丝毫不落下风。

凝神驭剑的赵无安知道这样下去,被女子摸透了他驭剑防守之术,自己定然落败。无奈之下,伸手自匣中抽出了一把苏幕遮,握于手中。

“请赐教了。”他低声道。

女子漆黑瞳中露出玩味之意。

虞美人与鹊踏枝一左一右,成犄角之势,将赵无安护在剑幕之后,而赵无安则御气提剑狂奔,紧紧顶住两柄飞剑。

女子脚下拉开一个虎步,单手提刀,另一只手半悬于空中捏出剑诀,眸子深沉。不声不响之间,赵无安惊觉女子全身竟然已被雄浑刀意覆盖,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剑,能否破开这女子的护体气墙,都难以明言。

赵无安顶住压力前冲,周身剑意汹涌释放,凝聚成一柄锋利的剑,似是要以己之矛攻彼之盾。

女子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一身红衣如火,黑发随风飘扬。

宛如阿鼻地狱之鬼。

二人相距十步,女子全身气劲雄浑至无可比拟的地步。赵无安的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步履间隐有风雷赫赫。

最后五步。

赵无安忽然停步,直直递出苏幕遮,旁边两柄飞剑打着旋飞回身后,已然被吸空所有剑气。他此刻用出的招式,竟是与那日在西湖之上击杀姜彩衣的剑招如出一辙。

同一时刻,女子周身气墙突然间不碰自碎,磅礴气劲如琉璃般轰然倒塌。尽管二人中间除了苏幕遮之外空无一物,赵无安还是感到了刹那的失神。

善武者,观人以气不以形。高手对招分秒万变,形体往往藏有诸多变法,不及一一分析,气劲走向却可以瞬间暴露出一个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是以形战为下,气战为上。观敌气息动向,则占尽先机。

这女子正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将周身气劲凝结至无比雄浑,逼得赵无安以一剑破开,而后竟突然间碎去全身气劲,一时之间遮住自身真正气劲,也就藏住了她下一步的动向。

几个简单的小招数,就让赵无安在这瞬间致盲。

丢出苏幕遮的赵无安并未前冲,而是忽然后退,在茂密桑林之中一气退去数十丈,但仍然留了最后一气。

“白头翁。”

随着一声沉雄剑鸣,七剑之中以防御上佳的白头翁兀自出匣,横于赵无安身前,周身剑意勃发,凝成一整片光滑剑幕。

女子的刀从膻中穴而来,半途却忽然一扭,直指天灵。赵无安释然一笑,伸手轻弹白头翁剑尖,将这柄飞剑激射过去,一把弹开了少女的锋刃。

少女失力后退,与赵无安相距十步,面色微变。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你偷袭一击不得,摆出防守的架势,其实却是卯足了劲要进攻。而我故作一击必杀,实则却留了七分心思防御,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少女一言不发,手中短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妖异的弧线,竟是又朝着赵无安直扑过来。

赵无安心中啧了一声。这不死不休的架势,极有可能就是真凶啊。不过她手中那柄短刀并无华丽修饰,只是把潦草锻造的铁片塞进刀格里罢了,决计不会是让柳蹑风一见钟情的佳人斩。

好歹他也下过一次宝库,对这位少爷的眼光,多少有点了解。

但就是这朴实无华的铁刀,在少女手里却如虎添翼,一招一式之间,不仅杀意,就连心志上也不落下风,不断朝着赵无安紧紧压迫而来。

这种居高临下的打法,其实并不太适合姑娘。

赵无安背着剑匣接连后跳,不断拉开距离,以手中飞剑自左右阻拦少女,逼迫她改变路径,不追求直线而是迂回前进。赵无安则趁势绕开更远的距离。

少女脸上现出愠怒之色。

赵无安嘴角勾起微笑。这少女虽然招式凌厉刁钻,但终究习武年岁不长,内劲尚谈不上深厚,如若不顾一切以内力护体强行逼近,那么冲至赵无安身前时一定已是强弩之末,届时苏幕遮在手的赵无安以逸待劳,可以轻松地将其击败。

然而正在赵无安心底浮现出轻松之态时。

少女忽然停了下来,距离赵无安尚有二十步的距离,一袭长发随风飘舞,周身气势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凌厉起来。

赵无安皱起眉头,一时之间看不破少女的招数,谨慎地将白头翁和鹊踏枝唤回身边,为节省气力,将轻薄的虞美人送入剑匣,严阵以待。

少女目光骤然狠戾,身形一闪,犹如疾电。

赵无安三剑呈品字形飞出。

少女的红衣明明还在地上,可声音已从半空中传来。

“歪门邪道,也妄抗我刀道至尊!”

凌厉的刀锋扑面而来,赵无安疾步后退,避过灼热锋芒,腰际空气却一时凝滞。

百亩桑林,刹那雷动。

你看不清的招式是最可怕的招式,你触碰不到的对手是最残忍的对手。

红衣魔女一刀裂去十丈泥地,一刀截断七株桑树。

第十三章 归宿

罗印生房中灯火飘摇,不过亮着的并非桌上的灯,而是莫稻手中提着的挂灯。

在张莫闲的坚持下,莫稻和柳传云被要求不能破坏此地的一丝一毫,而后便从门缝开始,认真排查了起来。虽然知道此人先前有过冒充赵无安的不检行为,但见他此时查案姿态如此认真,也不知是要将功补过还是如何,总之莫稻心中对此人的厌恶稍稍减去了几分。

柳传云常年在外,与罗印生并不如何亲切,因而也就显得兴致缺缺。倚在门边等了一会之后,就打着哈欠回他房中睡觉去了。莫稻缩在门边,看着好友冰冷的尸体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并未流泪,心中亦无哀伤,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突然有种落寞之感。

楼梯口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显然来者为了不打扰到别人,刻意放缓了步调。莫稻抬头望向楼梯口,发现来人竟然是那个白天一直跟随在赵无安身边的小道姑涂弥。

虽然比代楼桑榆稍逊一筹,但涂弥仍是容姿出尘绝俗的女子,更何况之前上车时不慎与莫稻撞了个满怀。一见到涂弥,莫稻立刻就转过了身,脸颊微红。

涂弥却没什么反应,不声不响走到门口,瞥着莫稻思索了一阵,正在想着是否要与他搭话时,扭头就看到了房中忙忙碌碌的张莫闲。

那个熟悉的背影还是害得她心头猛然悸动。

涂弥按捺下这不该再有的情绪,心中暗自恼了一阵,还是对莫稻轻声道:“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师尊曾说,若入红尘,便彻彻底底把自己当做俗世中人,他人有难我可救而不救,是为不慈;他人有恩我可报而不报,是为不仁。大道三千,红尘亦有真智,只看自己如何去证。

涂弥觉得这一次扬州之行也算宿命,找到了赵无安也找到了张莫闲,红尘伤己伤彼,却伤不到天地正道,如可以一己之力于红尘中证出大道,也不算枉走一遭。

昆仑虽大而高广,终究太过寂寥。涂弥自认可于红尘中当一仁侠。

被涂弥搭话,莫稻显然吃了一惊,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怔怔道:“我也不知……你可以去问张先生。”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说出如此不分场合的话来?涂弥和张莫闲的孽缘他又不是没有印象,怎么一时之间慌乱开口,便触犯了禁忌?

莫稻心中长叹一声。

罗印生的房间并不小,但是过于安静,除了张莫闲翻找东西的悉索声之外万籁俱寂。此时莫稻一出口,张莫闲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来。视线与涂弥一对撞,立刻扭过头去,眼中慌乱。

倒是涂弥面色不变,沉住气道:“我想来帮忙。”

她仍然和当年昆仑山上立誓时一个模样,虽然也能安乐于山中清闲生活,但矢志于如师尊一般在红尘中证道,为天下万人谋福祉。多年过去,小道姑逐渐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少女,这个诚挚的念头却并未改变,甚至因为这个念头,她竟然敢于直面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张莫闲。

即使只是微薄之力,小道姑也倾尽所有,欲为他人行一份善,传一份道心。

而他张莫闲,多年来顶着个虚假的名字浪荡度日,到现在又剩下了什么?自己的生命,仿佛被一把剖心刀剜去十年。

张莫闲哑着嗓子道:“帮我找找这屋子里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灰尘印记,突兀的地方,尤其注意。除此之外,没了。”

涂弥认真地听完,不再与他搭话,径自走到与张莫闲距离最远的地方,弯腰搜查了起来。坐在地上的莫稻也如梦初醒般,撑起身子,想进屋来做些什么。

然而他才一抬脚就看见了友人的尸体,那张脸扭曲着,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他强忍着心中蜂拥而起的悲伤,想帮友人合上眼睛,却接连失败了好几次。仿佛是害怕碰坏陶瓷一样,莫稻甚至都不敢在那苍白的皮肤上极轻微地用力。

最终他只能一咬牙,用力覆在友人的眉骨之上,将他的眼睛盖了起来。

手指离开的地方,尘埃随之滚落,莫稻有了意外的发现。

起初他只是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定睛细瞧,却发现没有错。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那个东西上仔细谨慎地触碰了下,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未消失。

莫稻颤抖着站起身子,向后退去,口中沙哑道:“他,他的额头上……”

张莫闲与涂弥都投来疑惑的眼神,张莫闲走上前来,蹲在罗印生的尸体前,皱起眉头。

令莫稻惊慌失措的,是罗印生额尖的一个白色刀形印记。

“这之前没有吗?”张莫闲问。

“绝对没有!以前印生最讨厌文身了,他的额头一直干干净净的!”莫稻斩钉截铁。

张莫闲摸了摸下巴:“白色的,短刀的形状。”

“是……是佳人斩。”莫稻忽然恐惧起来,瞪大眼睛,向后缩去,“这是佳人斩!它就是这个形状的!是这把刀,是这把刀化作了妖女来索命了!她留下这个痕迹告诉我们是她做的,她,她会杀光我们所有人的!!”

张莫闲皱眉道:“应该不会是这样……”

可他的话没说完,莫稻就已经惊叫着转身,崩溃地一路大喊着向下跑去了。

张莫闲摇了摇头。本来今夜众人就不易睡熟,再被莫稻这么一闹,定然又会惊得尽数起床。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涂弥,刚好和转过来的涂弥对上视线,张莫闲又吓得飞快拧过头,片刻之后还是下定决心,扭过头去,直视着小道姑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涂弥没有看他:“有。”

张莫闲有些喜出望外,问道:“什么发现?”

涂弥却没有回答他,径自出门离去,把张莫闲晾在原地。

走到楼梯口,相信自己已经走出张莫闲视线之外后,涂弥蹙眉思忖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演的太久,都忘了自己应该是谁。”

房间中的张莫闲怔愣了好一阵。

而后他走到之前涂弥待过的地方,看了看罗印生会客桌上的一套茶具,歪着头若有所思。

茶具整整齐齐地放着,壶中还有残叶,却已几乎没了茶水。四只青釉黑底小茶碗倒立放着,诸如他之前所说的灰尘印记与突兀,更是一点儿都没有。

张莫闲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套茶具似乎还颇有名气,以前在哪里见过一套一模一样的,但是所到之地甚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

莫稻确实惊起了一庄子人。

他跑到山庄门口时,看着半开的门,忽然又心生惊悸,尖叫着往回跑,差点与迎面而来的涂弥撞个满怀。

估摸着众人一时半会还赶不来,涂弥知道自己得控制住这个慌乱的年轻管家。她把背后的剑卸了下来,剑柄在莫稻头上当啷一敲。用得力气并不大,但这剑本身也轻不到哪里去,慌乱中的莫稻吃了一击,苦着脸揉头。

涂弥怒其不争地看了他好一会,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替你朋友沉冤报仇?”

揉着脑袋的莫稻一愣。

或许在涂弥看来,自己的声音可称得上是严厉,但是小道姑从来就没什么威风八面的气势,严厉的词句,落在莫稻耳朵里,也变得温柔起来。恍如十里春风,染绿扬州路旁千树。

“且不谈你朋友是如何死的,就算真是被妖女杀了,我还是昆仑山上的女道呢。道士专治妖邪。你不振作起来,查找线索,怎么顺藤摸瓜,揪出凶手,又如何能让你的朋友安息?你也不想眼看着他尸骨寒彻,而案情仍悬而未决吧?”

也许是某种天赋使然,小道姑当然是会察言观色的,只是大多数时候踌躇不决,偶尔的时候则会变得盲目。比如在赵无安面前赶走代楼桑榆,就是她难得盲目的体现。

涂弥一直觉得她偶尔盲目没什么,但如果说得太多,会没人喜欢。

莫稻算是个例外。涂弥能感受到罗印生之死对他的刺激,也就愈发觉得,他不应该就如此消沉下去。

“振作起来,罗印生才能含笑九泉。”涂弥把长剑别回肩头,对他如是说道。

小楼里人声凌乱,显然不少人被莫稻给惊起了床铺。

然而庭院里还没有人出现,倒是正门被人推开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莫稻听到这吱呀一声,又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

涂弥也惊觉情况不对,握住肩头长剑严阵以待。

推门而入的却是是赵无安。仍是那副懒散惺忪的姿态,仍是那白衣背匣,一双瞳眸无喜无悲,面对院中一惊一慎的二人,他苦笑道:“这才离开片刻,就不欢迎我了?”

涂弥惊讶地张大了嘴。对他本无情愫,但是在看到他肩头血迹的一瞬间,却又止不住红了眼眶。

是因为他与那个人太过相似吗?可是那个人,本身也就是他的影子罢了。

这个赵无安不是她记忆里那个赵无安,那个答应娶她的赵无安差点就娶了别人。

赵无安身后拖曳了一地的血迹,显然是由桑林深处一路蹒跚而来。走到此处,已是面色惨白,额角渗汗。

他左肩处的缁衣被劈开一个大洞,其下血痕累然,伤可见骨。赵无安单肩挂着剑匣,强撑着走回这里,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涂弥冲上去扶住他,泪水忍不住冲出眼眶,破天荒地斥道:“就不知道爱惜点自己吗?快些回来,把匣子丢了又如何?”

谁知道惨无人色的赵无安仍是故作风平浪静地笑道:“这条命可以交代在任何地方,唯独肩上的匣子,不得不给它个应得的归宿。在那之前,我不能丢下它。”

强撑着说完这句话,赵无安眼前一黑,倒在了涂弥的怀中。

第十四章 世上哪有这般居士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雾气,有什么东西噼啪作响,定睛细看之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火红的蝴蝶,从灰烬中破茧重生。

头脑仿佛有凶兽想要挣脱桎梏,倏忽间一道白光破开这一片朦胧。赵无安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

天外大白,窗户开得不小,有微微凉风拂来。床边佳人红袖添香,回眸见赵无安苏醒,冲他莞尔一笑。

赵无安撑起身子,想从床上起身,肩膀处却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忍痛低呼一声,额尖渗出密集的冷汗。

那女子立刻走到他床边,拿起床头的汗巾,全神贯注地替他擦去额尖的汗水,关切道:“你伤势严重,肩膀几乎被连筋斩断,伤可见骨,这段日子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

嗅到女子身上传来的淡雅气息,赵无安只觉得头脑发痛,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柳叶山庄的大小姐,柳四爷唯一的女儿柳清霞。

他长出一口气:“这是哪?”

“你的房间。”柳清霞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羞涩,温婉笑道:“那个昆仑来的小道姑,照顾了你一夜,直到天亮才去休息。我就替她在你床边守着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过了午时了。”

赵无安扶住额头,无奈道:“替我谢谢涂弥。”

“何不自己去谢?”柳清霞善解人意道,“我看那个小道姑,对你也颇有几分情意。”

赵无安觉得情意那是一定没有的。经历了代楼桑榆的乌龙,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涂弥喜欢自己。肩上伤势虽重,总归不是伤在要害,正常行动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他强忍着痛楚坐直了身子,歇了歇,就打算下床离开。这时候,柳四爷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赵无安脸色苍白,他痛心道:“赵居士,此事是我柳叶山庄疏漏,未能护得赵居士安全。我已亲自去探过那片桑林,除了一大片倒塌的桑树,并未看见他人的踪迹。但我一定全力排查,在此之前,不会掉以轻心。”

赵无安一阵苦笑。

昨夜林中厮杀,本来是境界略高一层的赵无安胜券在握,但这三品境界来得并不踏实,再加上未料到少女忽然劈出一招远超她当前境界的刀术,赵无安猝不及防,三柄飞剑皆被强大气旋弹开,最终只能勉强闪避,才躲过被一刀斩首的下场。

强顶着赵无安飞剑出刀的少女显然也受伤不小,一刀斩落后立刻就面白如纸,嘴角已有鲜血溢出。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动作,她就飞快转身离去,身形隐没在群山之中。

“那个少女,昨夜应该也受了重伤,短期内极有可能闭门修养,不再露面。”赵无安淡淡道,“那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红衣披发,武学来路不明但十分精妙,使的是一柄短刀。柳四爷可曾结识过这样的仇家?”

柳四爷皱起了眉头,缓缓摇头道:“我本以为赵居士是被什么路数刚猛的刀道大家所袭杀,目的便是针对我柳叶山庄。不过若是使短刀的女子,似乎江湖上未曾有类似之人。”

一旁坐着的柳清霞忽然开口道:“佳人斩。”

柳四爷面色一变,训道:“少看些志怪小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兵器是会化作人形的!罗印生已经自裁谢罪,此事略过也罢。”

赵无安抿了抿嘴,疑惑道:“柳四爷相信罗印生是自裁的?”

柳四爷回眸瞥了赵无安一眼:“这是赵居士亲口而言,难道还不可信?”

赵无安笑道:“只要是人,都会犯错。”

虽然罗印生房中并无明显疑点,但是此前他也并未造访过那个房间,从而失去判断依据。再加上莫稻的一席话,更让他觉得罗印生之死暗藏玄机。所幸张莫闲正在对此事不遗余力地调查着,他虽然鄙夷张莫闲的为人,但对他的才资,还是不得不肯定的。有张莫闲在,或许能够解开罗印生的谜底。

而赵无安现在的当务之急则是找到佳人斩。如果杀死罗印生并伪造现场的人就是偷走佳人斩的人,那么此人毫无疑问藏身于这个柳叶山庄内部,刀贩贺知古的嫌疑便可以暂时排除。如此一来,他们也是殊途同归。

柳四爷脸色阴晴不定,沉闷道:“如果赵居士有心,大可调查。不过家丑不可外扬,我柳四,是不会去府衙报案的。”

说罢,柳四爷便推门而出,房中又只剩下双手托着腮的柳清霞和在床上半坐着的赵无安。

赵无安无可奈何道:“当年恩人被灭门,佳人斩失踪一事,看来果真是柳四爷的心病啊。”

柳清霞转身收拾桌上的杂物,哼哼道:“何尝不是呢。我看你伤势虽重,神智却未受影响。听他们说赵居士探案是把好手,不如休息片刻,重出江湖?”

赵无安笑道:“你说话还真是风趣。”

柳清霞微笑道:“两个哥哥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也就三弟才有点世家纨绔的样子。讲真,这柳叶山庄宅大院深,却又寂寥如死。一届女子,如若再不对自己、对这世间风趣些,还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赵无安艰难下床,定定看了她一会,突然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早夭的姐妹,或者邻居是与你差不多岁数的女孩?”

柳清霞愣了愣,摇头道:“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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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柳叶山庄的小管家莫稻正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抠着泥土。他前头的客房里,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涂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了出来,满脸都是倦容。

莫稻关切问道:“没事吧?要不然再去歇会?”

涂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低头整理着道袍的白袖。

莫稻叹息一声,无奈道:“张先生已经把房间翻了个遍,并未查到结果。我本想趁早去府衙办案,老爷却说既然是自尽,那么入土为安便好,不必再去多此一举。”

“你坚信他是被人加害,而非自尽?”涂弥问。

莫稻重重点头:“绝对不会有错!我跟印生是多年挚友,他曾亲口和我说过,如若他死了,定是有人加害!我了解印生,他那个时候,绝对没有在戏弄我。”

“也许罗印生就是故意要这么做,让你纠结不息。”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涂弥眸中带着复杂神色。

“不可能!”莫稻拼命摇头,“一定有隐情!我一定会找出来的。就算赵居士、张先生都没能找到线索,我也一定要去找!”

说完,管家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往楼上罗印生的房间跑去。才迈出去没几步,就被涂弥叫住了。

“等等!”

喊住莫稻之后,涂弥却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似乎在踌躇着什么。

莫稻无奈道:“仙姑,如果有事,直接吩咐行吗?我要去做很重要的事。”

说来也是,此事对莫稻是如此重要,如果不告诉他,也许他一生都不得安宁。

涂弥目光游移,犹豫道:“我有……一个发现,不过不能确定,也不知道与他的死有无关联。我只是……隐约发现了件事。”

莫稻一下子瞪大双眼,抿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涂弥的话。

“他桌上的茶具,是产自昆仑山下的三溪镇,名唤万贯聚贤。”涂弥一字一句低声道,“那一套茶具,曾有人送过给我师尊,也是我师尊常用的,一共有五只茶碗。罗印生桌上的,少了一只。”

莫稻如遭雷击。

涂弥侧目轻轻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样的一个发现罢了,或许只是他以前丢了一只……”

“不,绝对不是。”莫稻摇了摇头,瞳中猛然焕发出生机,“这一定是关键!他死前一天,我还曾去过他的房间,那时候他桌上的茶碗是五只!这个消息必须立刻告诉张先生!”

他一脸激动地就要跑开,却又被涂弥止住了。只不过这一次,涂弥是直接抓住了他的袖子。

小道姑转开脸:“我不想与他一起探案。不过在红尘中行善,也算是我给师尊的一个承诺。如果你要去找到那只茶碗,我可以陪你。”

莫稻想起涂弥与张莫闲之间的关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在原地沉默良久,他才感激地深深拜道:“莫稻谢过仙姑。人言昆仑有道宗三百,以天下红尘证无上大道,不曾想今日遇见。”

小涂弥莞尔一笑:“你说的是我师尊。我只是个连道经都背不全的小道姑罢了。”

莫稻的感激之词还没说完,有人在庭院中轻咳一声。涂弥吓得退了一大步,回过头,正看到那个面白如纸的居士,仍穿着染血的缁衣,单肩挂着剑匣,缓缓出门来。

涂弥气不打一处来,但也不知为何,每次她想生气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先红了眼。无论山上还是山下,都是如此。

“赵无安。”她想大声喊住他,可是声音一出口就低了下去,仿佛直坠深涧,嗓音清浅而哑然,“珍惜点儿自己的命行吗?”

赵无安一笑置之,问她道:“桑榆醒了吗?”

涂弥委屈地侧过头,努嘴道:“还在睡。”

“看来是真的累了。”赵无安浅笑起来,悠悠走过莫稻和涂弥,来到院门口,故作轻松地叮嘱道:“你也该睡会。昨夜,多谢。”

涂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赵无安的身子摇摇晃晃,将要跌倒。她赶紧大步冲上前去想扶住他,赵无安却抬起一只手,止住她的脚步。

“我没事。”赵无安嗓音沙哑。

涂弥定定站在原地,气得眼眶通红。赵无安微微回头,瞥见她这样子,笑道:“你该改改这习惯。你师尊可不愿看到你动不动就红了眼睛。”

不顾身后涂弥,赵无安走出门外,向着桑林深处走去。

涂弥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欲哭却无泪。

这世上哪有这般,为探案连性命都不顾的居士?

尽管柳家人出了大力气替他敷上灵药,但肩上的刀伤一时半会还好不了,微微一动又会流出血来。赵无安明明已经自己打了两层的绷带,但这才走了一小半路,右肩处衣服的血色又浓厚了起来。

赵无安走到昨夜与红衣女子厮杀的地方,方圆十几丈的土地已经被刀气尽数翻滚而过,此刻泥泞不堪,几乎辨认不出之前道路。几株大桑树更是被刀气拦腰截断,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挡住了去宝物库的路。

那个女子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他进入那里。与其说是暗杀赵无安,更像是保护那个宝库。

她到底是谁?总不至于真是佳人斩所化的妖女吧?

赵无安绕过倒地桑树,走到宝库的门前,伸手轻轻抚摸侧面。果不其然,和昨夜受袭前一样,他又摸到了那个印记。

似乎是一个字,“世”。刻得窄窄平平。

第十五章 蹑风停雷不传云

赵无安正在蹙眉思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满的声音:“你大伤未愈,又在我百刀阁前面打什么主意呢?”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柳蹑风,纵然赵无安昨夜刚才密林之中遇袭重伤,看来也改不了这三少爷每天来一次宝物库的性子。

赵无安见这人来得正好,问道:“你每天都来这里,对百刀阁的一切应该熟悉得很吧?”

“当然,可不吝说比我爹还熟悉,毕竟在柳叶山庄造起来之前就有这宝库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把它的形制画出来。”

赵无安退开一步,指了指门侧面的字:“这个字,你有印象吗?”

柳蹑风凑了过来,定睛打量了一下,摩挲着下巴道:“以前见过,但肯定不是这个字。有个字就在这个方位,好像是之前的人家留下来的,我也忘了是什么。”

赵无安捕风捉影:“之前的人家?”

“啊,你还不知道。”柳蹑风拍了下手掌,“秦穆叔那天跟那个冒充你的人讲过这事儿,这块地之前住过人,后来我们柳叶山庄择址造屋,从前人手里花钱买下来了。他们之前造的几所房子,还有这个大地窖,也就一并改造加工,继续使用着。”

赵无安凝神思索。

“没别的事儿了?那我就下去检查一下收藏了。”柳蹑风解下腰间钥匙,就要去打开宝库的门。

“既然是前人所造,那么这个地窖,应该有可能存在密道吧?”

“绝对不可能,别多想了啊。”柳蹑风摆摆手,“这地窖里头恨不得每块砖头每把泥我都亲手摸过,绝没有什么空心的墙啊、可以搬开的地板这种说法。就是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也听不到机关的声音。”

把密道的存在一口否决之后,柳蹑风就打开门,走了进去,身形消失在赵无安视野中。

“这还真是奇怪……”赵无安喃喃自语。

如果罗印生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他人迫害,百刀阁又没有密道,那么有机会作案的,不就只剩下秦夫人秦九了吗?

虽说佳人斩是短刀,女子也能拿得动,但是昨晚她与柳传云在一块喝的酒,经秦穆与柳传云作证也确实就是从别院中取出来的。一个妇人搬着一大坛子酒来来回回,就算两炷香半的时间是久了些,但总不可能再有时间跑来此处偷走佳人斩吧?

赵无安正思索着,没想到柳蹑风刚消失不久,柳停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

“昨夜伤你的人,一刀破去十丈土地,截断七株桑树,而你竟然只被砍中肩头。大难不死尚且不谈,仅休息了一晚便又在此处生龙活虎,莫不是真不怕死?”

赵无安转过身。眼前这位柳二少爷,行事干脆果断,不喜多言,一副沉稳派头,俨然是当做柳叶山庄未来的庄主培养的。赵无安能够理解柳蹑风来检阅收藏,倒是想不通为何柳停雷会出现在这里。

柳停雷不仅来了,还是带着刀来的。柳叶山庄有七刀扬名,他一人独占其三。腰悬短刃断海,背挂锋利啮日,手提一柄修长斩鸿,行来时步步生青莲。

赵无安暗嘲一句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怀疑自己。

“你只是个居士,据称在久达寺里住了十年。”柳停雷将斩鸿向赵无安遥遥一扬:“又是如何躲过了这连我都不自信能躲得过的一刀?”

“我是个居士没错,可这不代表我就不会武功啊。”赵无安眯起眼睛。

“自从你进入柳叶山庄以来,并未认真查案,反而是对宝库兴致极高,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佳人斩就是在这里丢的,我来找佳人斩,不从这里又从哪里入手?”

“罗印生分明已经交代他偷了佳人斩畏罪自尽,难道不该从那里入手?”

赵无安冷笑一声:“那是张莫闲做的事情,罗印生之死纷繁复杂,一时半会我还弄不清楚。”

柳停雷皱起眉头。

“罗的房中不可能找到佳人斩。而我此行答应贵庄夫人的事情,便是把佳人斩找回来。”赵无安淡淡道,“如果解释的还不够清楚的话,我也不想解释了。请回可以吗?”

“吾辈最恨妖言惑众之佛、道、儒门中人。”柳停雷举起手中斩鸿。

赵无安悠悠道:“那阁下可谓是把半个天下给恨透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信得过的,唯有手中刀。”柳停雷冷冷道,“赵居士,告诉我你的真正实力,我便信你一回。”

赵无安不以为然:“你要我说就说?那我算什么,你的家仆吗?”

柳停雷怒道:“在这柳叶山庄,你就得守我庄规矩!昨夜有实力如此强劲之人与你为敌,我怎知不是场苦肉计,届时与你里应外合,将我柳叶山庄满门屠灭?”

柳停雷浑身凝结朗然气劲,眼看就要劈出来势汹汹的一刀。赵无安虽然心中无奈,一时之间也无法自证清白,全神贯注地盯着柳停雷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口,赵无安身后传来了柳蹑风的声音:“啊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赵无安洒脱笑道:“我有个办法,虽不可自证清白,但也能让你放心。”

他身后半步便是不明所以的柳蹑风,如若赵无安想要猝然发难挟持,站在十步之外的柳停雷可是半点办法都没有。面对游刃有余的赵无安,柳停雷表情凝重。

“与我一同前来的代楼桑榆,便是当今苗疆皇子代楼暮云的亲生妹妹。苗疆之主代楼勿今年已至六十四岁,按苗人习俗不可再任掌教之位,代楼暮云即为五仙教主。”赵无安缓缓道来,“你们将代楼桑榆关入顶层楼阁之中,一日三餐不可马虎,不要近她五尺之内,她便不得逃脱。你们手中有了这个筹码,无论如何,也能威胁得到我了吧?”

柳停雷哼了一声道:“得罪五毒之人向来死无全尸,这是中原人都知道的规矩。我们依你所言关住代楼桑榆,岂不正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那厢柳蹑风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你们到底在说啥?哥你为啥带这么多刀过来?”

赵无安温润摊手道:“代楼桑榆能随我而来,难道代楼暮云还能不知道吗?届时代楼桑榆失踪,五仙教第一时间一定是找上我复仇,而不会轻易惹你柳叶山庄。如此,便等同于拿我赵无安的性命作保,可能够让你安心几分?”

沉默半晌,柳停雷悍然收刀,道:“两日之内,如若未能找到佳人斩,请立刻离开鄙庄。外人,我柳停雷信不过。”

赵无安皮笑肉不笑道:“二少爷疑心还真是重。”

柳停雷兀自转过身去,沉声道:“父老弟幼,长兄是边庭要将,停雷除了一肩扛起这柳叶山庄,别无他法。”

柳蹑风也不是笨蛋,听到柳停雷这么一说,多少有些明白了他是在怀疑赵无安,赶忙跑去两人中间哈哈道:“哥别担心,赵居士这一脸面善的样子,一看就不会坏到哪去。赵居士你也别多想哈,我哥他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对陌生人有点不放心。”

柳停雷一言未发,赵无安浅笑应道:“无妨。”

柳家两位少爷事情都已办完,此刻一前一后往桑林外头走去。赵无安回身又端详了一下铁门侧面的那个刻字,皱起眉头。伸手上去仔细摸起来,才发觉此字的上下有些模糊的部分,显然之前刻在这里的,不止这一个“世”。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百刀阁,赵无安终究还是选择相信柳蹑风,放弃了寻找密道的想法,跟在柳家兄弟后面几步,离开桑林。

一路上柳蹑风不住地跟柳停雷开玩笑,柳停雷倒是一副沉默派头,极少回话。饶是如此,柳蹑风也并未显现出不快的神色。

柳家兄弟之间,虽然性情大异,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家人,彼此信任有加。

赵无安暗自笑着摇头。

他骤然回头,秋风拂过百亩桑林,昨夜大战的痕迹犹在,不见那位铁刀红衣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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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潺潺,九曲急漩而下。柳传云独坐溪边,背靠一棵黄竹,唇衔竹叶。

自从十九岁那年志在戍边,结果跟爹大吵一架,愤然离家投军之后,柳传云就几乎没回来过。如今边疆战事也算稳定,柳传云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军伍中排到一个回乡省亲的名额。其实早几年也有这个资格了,不过他都让给了年纪更小的后辈们。

柳传云自认是个不需要家人的人。身在边塞,他有柳四爷的刀法,有朝廷派给优秀兵士的良马,有个无名老卒教给他的竹叶曲,还有一把从柳叶山庄偷偷带出来的百胜刀。有这几样东西伴身,柳传云在边塞活得下去,虽然狼狈,但并不觉得痛苦。

这一次回乡,多少还是因为母亲数年一日地往都统那里寄信,希望柳传云能回家一次,哪怕只是住上一旬,也算了却个心愿。

柳传云回来了,一回家就倒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沉沉睡去。醒来才意识到,父亲甚至仍然不愿意见他,柳家七刀中的那把百胜,也就随意给他带在身上,再没有讨回来的心思。

明明是柳叶山庄的大少爷,却连洗尘宴都只能和娘与舅舅在院中小酌几杯。军中禁酒,柳传云也并非嗜好此道,故而这次回乡,直到此时此刻,都只能算不悲不喜,泛泛而已。

但坐在溪边,入目皆是故乡山水,再吹起边塞老卒教的竹叶曲,心境果真不一样了。

柳传云涉溪而过,向着山腹走去。唇间竹叶清鸣,空谷飒飒。

正是安详的时候,一道凌厉的气息忽然自身后袭来!

柳传云心头大骇,下意识转身抽刀,百胜发出一声沉雄刀鸣,刹那卷出刀鞘。

“来者何人!”柳传云怒喝。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让你撞见了我,又怎能再留你性命。”

第十六章 不够格

庭院中,涂弥小心翼翼摆出来一套茶具,放在了石桌上,供众人围观。

说是众人,其实围观的也就只有例行检查完宝库的柳蹑风、管家莫稻,还有半路遇见对此颇感兴趣的卖刀人贺知古。四人围了石桌一圈,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着。

赵无安之所以不在场,是因为他才回到庄中被柳停雷拉着去关代楼桑榆,面对柳停雷如此坚持,赵无安也没有办法,此刻正在阁楼门口轻言细语安抚着代楼桑榆,希望她不要一生气拿毒虫把柳叶山庄给掀了。

庭院中,涂弥则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这套茶具当中少了一只茶碗,并且在罗印生房间中其他地方都没有找到。”

莫稻脸上浮现出激动神色,他按捺住内心的汹涌,指着茶碗道:“线索!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疑点,罗印生他很有可能是被人加害的!”

把手缩在袖子里对扣起来的贺知古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本以为只是桩趣事,难道竟牵涉到昨夜的惨案吗?”

莫稻激动地站起身道:“当然!你一个外人,怎能体会到印生与我之间的生死情谊!我一定不会让他含冤而死的!”

柳蹑风瞧不过去,咳了两声,莫稻立刻意识到失态,悻悻然坐了回去。柳蹑风理理袖子,道:“不过我们在这里干瞪眼,也没什么办法吧?既然知道少了,房间里头找不到,那就道外面去找。啊,赵居士不太上心的话,还可以请张莫闲,反正爹也把他留在庄里,一时半会跑不了。”

涂弥脸色一变。

贺知古抚着胡须点头道:“正是如此。连我这个卖刀的都被强制留下来,可见柳四爷对佳人斩的渴求之深,恐怕不亚于小少爷你啊。”

柳蹑风叹了口气:“要是那天没在集市上买你那把刀,也就不会出这么多事儿了。不过若是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买下来。本少爷是看到好看的兵器,就走不动路。”

涂弥下意识地把身体朝柳蹑风转了转,挡住背后的长剑。

柳蹑风无奈摊手道:“我又不是土匪,你不愿意卖,我也不会强抢啊。再说,一把普通的剑,少爷我要多少有多少。”

贺知古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极具商人风范地赔笑道:“柳少爷库藏千器,眼光自然不同凡响。三百两卖出去这么一把价值连城的佳人斩,贺某此刻想想,还真有些心痛呢,哈哈哈。”

按捺住内心激动的莫稻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青釉茶碗,沉默不言,瞳中却激荡起坚毅神色。涂弥瞧在眼里,心底也暗暗为这个少年捏了一把汗。年纪轻轻就成为柳叶山庄的大管家,虽然看着轻松,但他究竟承受着何等重担,不言自明。

“每个人都有时间作案,那么凶手也就有机会从他房中带走茶碗,可是这样一来,必然被人发现。如果他只是想消灭什么线索,也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不至于突兀地带走一只茶碗。”莫稻喃喃自语,“那么还是罗印生自己带出去的可能性最大。他为何又会把茶碗丢在外头?难道是看到了什么,吓得跑了?”

柳蹑风忽然道:“赵居士不是自称昨夜在林中遇到了红衣女子,说不定就是她吓到了罗印生!”

两边的线索一下子联系在一起,莫稻激动地把茶碗搁在桌上:“没错!如此说来,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女子害了罗印生!”

“话不能这么说。”

莫稻愣了愣。不知何时,赵无安已经悠悠走回了庭院之中,并未背匣,慵懒地眯起眼睛。

“丢掉茶碗倒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按你所言,这段日子里闭门不出的罗印生,为何会突然间带着个茶碗出门?只带一只,也不可能是去会见什么人,我看他也不像是有如此雅兴。所以,带着茶碗出门,必然是因为某些别的目的。”

莫稻追问道:“什么目的?”

“你问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他。”赵无安耸肩,“这种事,恐怕还是得靠你们自己。我对罗印生了解不多,不过可以肯定一点。当时桑林附近,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就像你说的一样,忽然丢下茶碗,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稻眼底浮现黯然之色:“怎么可能?如果真是遇到了佳人斩化成的妖女,才害怕得逃跑,岂不就是说他真的是偷了佳人斩才畏罪自杀的?唉……”

涂弥撇了撇嘴,蹙眉道:“光坐在这里也于事无补。我之所以拿来给大家看,就是想请各位去山庄各处寻找这只丢失的茶碗,如果找到了,也许就能查出线索。”

莫稻愣愣地点头,忙不迭道:“是,我们是应该赶紧找到它!”

虽然有心为友沉冤,但这性子着实迟钝。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又离开庭院上了楼。

走到二楼门口罗印生的房间,赵无安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会,而后推门而入。地上,罗印生的尸首已经被蒙上白布,还是经莫稻跪下求着,柳四爷才没有把尸首搬走。此刻房间里头,张莫闲背对着他,打量着桌上之前放有茶具的地方。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往里走,抬头看看房梁上的绳结,又低头看了看罗印生的床铺。床上依然有一个清晰的人形印痕,看来张莫闲并未贸然破坏现场的某些关键线索。

之所以重回这里,多半还是因为莫稻那句话。房中太过整洁,亦没有挣扎的痕迹,罗印生是个身强力壮的正常青年,就算不是自杀,多半也是心甘情愿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头。

可是莫稻的坚持,还是让他心中微微动容。罗印生之死,也许的确暗藏玄机。

正在赵无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房间时,窗边的张莫闲忽然一拍桌子,惊叫而起:“我知道了!少了什么东西!”

喊完,他立刻转过身想往外跑,一扭头就看见了堵在房间门口的赵无安,吓得又惊叫一声,向后坐倒。

赵无安不以为意。

张莫闲战战兢兢:“你来干什么?”

“查案。”赵无安蹲下身子,掀开尸体身上的白布,一眼就看到了罗印生额尖的刀形印记,苍白如雪,仿佛在嘲笑着他。

张莫闲指着身后空空如也的桌子,坚决道:“她带走的这套茶具里头,应该少了什么,很有可能是与案情有关的线索!”

“少了只茶碗,涂弥已经告诉我们大家了。”赵无安故意在涂弥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节,“这个白色印记,你看到了吗?”

面对赵无安,尤其是在他提起涂弥的时候,张莫闲还是有几分胆怯的,当下定定地坐在椅子里,点点头。“是莫管家发现的。”

赵无安看着他,淡淡道:“我怀疑你这么多年在外头闯荡,把脑袋给撞傻了。”

张莫闲不敢顶撞,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我漏掉了什么信息吗?”

赵无安长叹一声,在罗印生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与张莫闲隔着张桌子默默对视。多年过去,张莫闲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如今与他站在一起,依旧真假难辨。

赵无安淡淡道:“我有个想法,但是没有证据,需要你的帮助。事先说好,此事过后,报酬我们对半分,而后你我再无关联。”

张莫闲怔了怔,低头沉思片刻,摇头道:“算了,钱你都拿走吧。”

赵无安挑了挑眉头:“这么善解人意?我虽然的确缺钱,总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你则得有些盘缠,才能从头开始。”

张莫闲摇头道:“过去十年,是我不对。”

赵无安轻笑一声,云淡风轻道:“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赵无安早就放下了。否则,也不至于叫赵无安这个名字。”

张莫闲抬起眼睛看着他,悲哀道:“大宋皇帝赐的姓,你还真用得下去。”

“呵呵……”赵无安发出一声轻笑,眼底却全无笑意。

“他敢给,我为什么不敢要?”

“就不怕他出尔反尔,派人将你杀了?”

“那也得他大宋皇帝亲自来才行。”赵无安不以为意,“罗衣阁、烟雨阁,不过尔尔。要取我赵无安性命,还不够格得很。”

第十七章 茶碗

在柳叶山庄里,闲着也是闲着,除了代楼桑榆十分闷闷不乐地被关在阁楼顶上之外,莫稻则是尽可能地请动了每一个人来寻找茶碗。柳叶山庄诸多房间,原本都是用诸会客、观景等雅事,此时却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累赘。毕竟作为义子的罗印生,在山庄上下的很多地方都可以自由出入,而柳四爷提早遣散了仆人,也就更增加了搜寻的难度。

一来,对于罗印生遇害前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并不知情;二来,以寥寥数人遍寻整个山庄上下,的确算是一桩难事。

作为钦定的少庄主,柳停雷显然觉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划定了搜寻的范围,即除了山庄本身与四周几座雅居之外,最远只能搜寻至两片林子的小溪尽头。再过去,本来也就不算是柳叶山庄的地界了。山庄并不设边界,不过要真卯足了劲往山里头找,百来号人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柳停雷自己负责的是一楼,柳蹑风则带着莫稻涂弥这两个小家伙把桑林再给翻找一遍。才埋着头找了一小半,天色便已擦黑,柳蹑风提议不如先回去吃饭,而后再来

莫稻显然有些不情愿,眼光复杂地扫了一眼这片茂盛的桑林,迟迟不肯动脚。

涂弥在一旁小声劝道:“秋天黑得快,你若是留在这里,遇到了赵居士之前所遇之人该怎么办?性命重要,你得保住自己的命,才能替罗印生沉冤。”

莫稻有些动摇,仍是执拗道:“道理我当然都懂,可他那个样子,一直在我心里头……这该怎么吃得下饭。”

柳蹑风哼哼道:“莫稻啊,别我们给了你点笑脸,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就是我柳家的管家,有什么事情都该是你自己去做,难道还要我们求你不成?你现在不吃饭,到时候倒下去了,本少爷我可不想自己铺床单。”

莫稻愣了愣。柳蹑风的话乍听刺耳,可一字一句里头,却藏着这位三少爷性子里与生俱来的独特关切,不大张旗鼓,也不矫揉造作。这亦是柳叶山庄的性子。

莫稻低下头:“是,莫稻知错。”

三人趁着天空还有几分亮色,快步回了山庄之中。一楼正厅餐堂里,大多数人已然坐定,纵然三人回来时并未停顿,此刻也是姗姗来迟。

柳蹑风从旁边搬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座位,对涂弥和莫稻道:“快来啊,一起吃饱了,才有力气查案。”

莫稻受宠若惊。身为管家,又何曾与庄主一家同桌用餐过?

但是面对柳蹑风如此举动,位居上席的秦九面上也丝毫未浮现出不快之色。莫稻心中感激涕零,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柳蹑风身边。

上座左席,赵无安和张莫闲紧挨着而坐,此刻都已经差不多把碗中饭食吃了大半。另一头的贺知古和柳停雷则是刚开始吃,显然也刚回来不久。

端着饭碗,莫稻心中波涛汹涌。

那厢,柳清霞身侧的庄主夫人秦九却迟迟不动筷子,皱着眉头似在等待什么。

过了片刻,秦九的弟弟秦穆推门进来,却并未在桌旁就坐用餐,而是对着秦九摇了摇头,道:“不在。”

“不在房中?”秦九皱起眉头,疑惑道,“他大病初愈,又能跑去哪?这孩子,我还特地关照过了,不要跑得太远。”

柳家四个孩子中有三个都在此处,秦九指的是谁,当然不言自明。只不过一向看上去沉稳的柳传云,怎么也会忤逆母亲的话?

众人用餐完毕,秦九身前的米饭几乎没有消减。

她站起身子,对着所有人微微福了一身,蹙眉道:“家中长子柳传云,自午膳后就不见踪影,直至此时也未曾出现。山庄近来连遇大事,为人父母,秦九实在担心传云。各位贵客如不介意,秦九还斗胆请各位分头去找我子传云。”

众人面面相觑。柳蹑风一马当先跳出了座位,道:“那我先上去通知爹。”

他一走,席中气氛更加压抑。涂弥本想应承下来,但见赵无安与张莫闲都没什么反应,也不由蹙起了秀眉,一时不敢吭声。

莫稻魂不守舍道:“那我就去那桑林之中……”

“你不要命了?”赵无安打断他,“那红衣女子虽被我重创,可杀了你也算绰绰有余。”

莫稻起身想离席,却不慎跌出了座位。他一股脑站了起来,鼓足勇气道:“柳叶山庄待莫稻如再生父母,若为搭救大少爷,即便是把性命交代于此处,又有何妨!”

涂弥心里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想想这个管家,还真是有恩必报的迂腐典型。

她也从容站起身子,淡淡道:“我去护你。”

剑分道、术,昆仑虽以道见长,不过涂弥乃是昆仑道宗的亲传弟子,剑术上的造诣亦颇有水准。纵然无法退敌,自保总是无虞。

莫稻愣愣道:“多谢仙姑……”

“桑林大得很,我也同你们一道前去吧。”秦夫人说着站起了身子,“家弟也一同来,众人不要分散得过远,这样如遇险情,也可相互告知。”

秦穆有些惴惴不安:“并没有瞧不起昆仑仙姑的意思……只是敌手强悍,光凭你一人,恐怕难以护夫人周全。”

涂弥脸上微微浮现出黯然之色。

张莫闲咬了咬牙,忙不迭地站起身:“我也来帮忙。”

涂弥脸上的黯然变成了愤愤不平。

赵无安轻笑一声:“那就这么办,无安听候差遣。”

柳停雷看向赵无安,点了点头。严肃道:“如此关头,兄长失踪想必不是小事。停雷愿与赵居士往北去竹林中搜寻。”

柳清霞紧随着张莫闲站起,柔和道:“小女子就随张先生一道吧,和二兄还有赵居士在一起,我也能放下心来。”

柳停雷剑眉微蹙。

就只剩下贺知古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好像也没谁能和我一块走了啊……”

秦九温婉道:“贺先生不去也无妨,是秦九劳烦了。”

“不不不,柳四爷与我慷慨借阅珍藏刀谱,贵庄有难,我还是得帮上一帮的。”贺知古摆手道,“不才也算个刀客,想来与那红衣女子以刀对拼,总不至于把性命给交代了。山庄正西方尚有片竹林,贺某这就去那里探上一探。走到溪边,我再回来便是。”

柳停雷沉思片刻,叮嘱道:“溪水湍急,贺先生还请当心脚下。”

贺知古作揖道:“多谢柳二少爷,贺某留着神呢。”

一炷香时间之后,所有人都聚到了庄园后门口,面对着一整片广阔密林,众人虽口中不提,心底还是多少有些担惧那不知名的红衣女子的。

站在山庄门前的柳四爷肃容道:“治家无方,招来这等麻烦,柳四在这儿先行谢过诸位仗义相助,入林寻我长儿。诸位只消探一探这林子即可,柳四亲自去山庄正门,找一找传云是否在那。今日众人恩德,柳四铭记在心。他日如有要我柳四出手帮忙之事,定然万死不辞!”

张莫闲慌忙作揖道:“柳四爷言重了。”

贺知古也跟着点头:“柳叶山庄待客之道,贺某是知道的。此番相助,也权当是对柳叶山庄好客之风的一丝小小回礼,不必见外。”

柳四爷不再多言,对着几位柳叶山庄之外的客人一一拱手谢过。莫稻则从库房里头取出了好几只提灯,一一交到众人手里。

秦九温言道:“桑竹二林虽大,总不至于到了漫无边际的地步,诸位也莫要走失了路。半个时辰之后,在此地汇合即可。”

毕竟柳传云失踪至现在全无音讯,恐怕已是凶多吉少。秦九与柳四爷虽然都缄口不言,但心中想必也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柳传云当真不幸遇难,恐怕柳四爷也没法放过这个在密林之中来去有如鬼魅的红衣女子了。

这么想想,赵无安总觉得这来历不明的女子,还真有可能便是佳人斩化出的人形。只是不知好好一柄佳人斩,何必要找柳家人的麻烦?

将灯笼分发完毕,众人按先前约好的路径,四散开去。

涂弥一拿了灯笼就一股脑往前冲,甚至连在原地磨蹭一会的打算都没有,显然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粗博的方法和张莫闲拉开距离。张莫闲极有自知之明地走在了后头,提着灯笼一言不发。莫稻却没这个悟性,见涂弥冲了出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跟在后头跑起来。

张莫闲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准备提灯跟上的时候,前方小跑着的涂弥忽然一个踉跄,“哎呀”一声,险些摔倒在地。张莫闲吃了一惊,刚要去看看状况,莫稻已经比他先到了涂弥身边。

“没事吧?”提着灯的管家声音很是紧张。

涂弥秀眉微蹙,直起身子,拿灯笼照了照地面,嘟囔道:“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她忽然愣了愣,又把灯笼凑近了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在她身旁的莫稻蹲下身去,也吃惊地张大了嘴。

桑叶在秋风中婆娑作响,掌中灯火也忽明忽暗。

张莫闲提着灯笼站在二人身后,又觉得好奇,又觉得不该离涂弥过近,一时在原地纠结起来。不知昨夜赵无安与那红衣女子是否曾在此地有过争斗,附近的桑叶落了一大片,地上泥土也显得杂乱不堪。

张莫闲站在原地打了个寒战。先前要与涂弥同行时的胆气,也被这奇怪的环境给打压得不知跑去了哪个角落。

倒是忠厚老实的莫稻先自己想起了张莫闲,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在手心,远远展示给张莫闲,激动道:“张先生,我们找到了!”

张莫闲定睛细瞧,也是吃惊不小。

躺在莫稻手心里头的,赫然是一只青釉黑底的小茶碗。

第十八章 绝望之死

柳叶山庄桑林繁盛,在扬州也颇有盛名,竹林与之相比,就显得没那么惊才绝艳了。

不过毕竟仍是扬州劲竹,卯足劲长了这么久,也有不少竹竿子直插云霄,头顶窄叶密布,月光透过竹叶的罅隙,在林间小道中洒下一地清辉。

赵无安与柳停雷白天起过冲突,二人又都并非豪爽的性子,如今默默提灯走在路上,一路缄默不言。

倒是柳清霞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扬州当地的民谣,一边抬头望着天空清月。

“兄长,今夜月色真美呢。”

柳停雷侧过头瞥了她一眼,眸含无奈之色。

听罢柳清霞的话,赵无安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皓月。月朗星疏,风过竹林,渐起飒飒之声,为清秋之夜平添一份雅意。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古人诚不欺我啊。

赵无安侧头望了一眼西南边,一片漆黑之中,贺知古的灯笼仍然孤独而平静地亮着,缓慢前移,犹如夜空星火,看来也并无什么异状。

分头行事虽然危险,但以每一边习武之人的品阶来看,无论那少女朝哪边发难,都很难尝到甜头。唯一有遇难可能的,就只有独自行动的贺知古。所幸,赵无安在这里能够很容易地看见他的灯火踪迹。

寂静的竹林中,三人提灯而行,柳清霞淡淡开口,也不知在说给谁听:“从三弟买回佳人斩的那一天开始,父亲就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他是在害怕什么呢?害怕以前那个组织找上门来,把柳家和那个锻刀世家一样灭门,还是在害怕别的东西?兄长,你能告诉我吗?”

柳停雷不以为然道:“柳家七刀名扬江湖,绝不会被轻而易举的灭门。父亲遣散家仆,只不过是为了不伤及无辜罢了。”

柳清霞呵呵一笑:“原来如此么。赵居士,你可听清楚了?”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一清二楚。”

柳停雷皱起了眉头,冷冷道:“清霞,怎可对着外人胡乱说父亲的不是?三从四德,为兄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柳清霞不再多言,只是侧目微笑。赵无安低头轻咳了一声,知道再与这兄妹俩交谈也是自讨没趣,开始在竹林间认真寻找起柳传云的踪迹来。

赵无安张嘴大喊道:“柳传云——”

林子太过寂寥,林中人也总不自觉地保持了安静。他忽然扯着嗓子一喊,倒是点醒了柳家兄妹俩。 两人也如法炮制,一时之间寂静的林中响彻柳传云三字。

赵无安侧身向四周望去,后头人们的身影都已走远,连提灯的亮光都难辨清楚,倒是旁边往西方寻找的贺知古的灯笼,一直都处在视线当中,不时向前缓慢移动。

这人看似是个与此事关系最浅的卖刀客,没想到找人还真找得挺卖力。

眼看寻过了半个时辰,并未发现任何线索,赵无安等三人取道返回,众人都已按照约定聚集在了门口。

不出意外,所有人都没能找到柳传云。倒是涂弥手里捧了个小碗。

秦夫人脸上尽是难以掩盖的焦急神色,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焦虑道:“传云他绝不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出远门,如今彻夜不归,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无安宽慰道:“夫人也勿要过虑。俗务繁杂,总有意想不到之事。柳少爷必定是遭到始料未及之烦扰,才没能来得及与夫人报安。”

这番话反而触动了秦夫人的痛处,她低下头去,以袖掩面,浅浅啜泣道:“是我不好。传云他以前在战场上,意外之事时有发生,我整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家省亲,就一时疏忽了……”

看了哥哥姐姐们几眼,年纪最小的柳蹑风站不住,上前去拍了拍母亲颤抖不息的瘦弱肩膀,无可奈何道:“娘!你就放心吧,大哥一直是兄弟几个里头最稳重的,何时出过事情?”

秦九抽泣不止。

卖刀客贺知古在这时候才姗姗归迟,模样狼狈不堪,裤子的下摆已然湿透,木屐胡乱地套在脚上,手里的灯笼也被水浸得熄灭。

贺知古无奈苦笑道:“天黑没注意脚下,谁料到就一脚踩到溪水里头去了,灯笼也灭了。还好我之前也听见了溪流的声音,有所防备,才没整个人都一股脑摔下去。”

赵无安微微吃了一惊,那厢已然换上一件薄棉衣的秦穆点头道:“确实。山庄后头这条溪水,一年四季都湍急得很。现在入秋,更是又急又凉,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摔下溪去,很难怕得上来。”

此言一出,他又愣了愣,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立刻自我否定道:“传云少爷小时候就对曾跌倒过溪水里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肯定有所防备,是不会落水遇难的。”

正埋首在柳蹑风肩头哭泣的秦九听了这话,狠狠地一吸气,慌张道:“小溪,传云他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了,指不定忘记这事,想到小溪里头玩玩……”

秦穆无奈道:“姐!传云他不是没记性的孩子,不会犯这种错的!”

秦夫人却仍旧越来越激动,连带着旁边的管家莫稻也一并抽起了鼻子。双臂抱胸的柳停雷看不下去,走过来搀住秦夫人向庄内走去,淡淡道:“娘,无论如何,今晚先休息着。你身体不好,这些事情,就交给小辈们去做吧。”

柳清霞也走到另一边,半拉半拽地扶住了秦九,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与停雷哥、蹑风他们,都会尽力的。娘,你放心,女儿已经长大了。”

看着哥哥姐姐忽然很懂事似的一左一右搀着秦九,最先发声安慰母亲的柳蹑风抱着胸撇了撇嘴。

眼看三人走远,莫稻也总算回想起他作为管家的职责,欠身道:“时候不早了,三少爷,秦伯都请先歇息吧。山庄事物就交给莫稻处理好了,还请以身体为重。”

柳蹑风叹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啦,不过不睡的话,肯定又得遭哥哥一顿说。秦叔叔,那我们也先去休息吧?明天,再来找大哥好了。我想以他的实力,也不至于在自家眼皮子底下被人制住吧。”

秦穆点头应和,众人一一走入庄中。裤脚湿漉漉的贺知古也作揖告辞,去清洗他这一身衣物。在剩下来的涂弥和莫稻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张莫闲与赵无安淡淡交换了个眼神。

莫稻低头考虑了一下,向涂弥伸出手:“那个茶碗,很重要,希望你能给我。”

涂弥犹豫了片刻,交出了茶碗。莫稻紧紧握在手里,道了声谢,抬头望向张莫闲,问道:“张先生,也该去歇息了吧?”

张莫闲淡淡点头,涂弥扭过头,本不愿去看张莫闲,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背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赵无安的踪影。

——————————————

皓月当空,林间幽暗。赵无安并未提灯,只是两手握着匣子的背绳,静静在竹林间走着。

突然间脚下一绊,他低下头,发现那是棵倒下了的竹子,枝干修长,一直延伸到远方。赵无安沿着竹子向前走去,借着月光分辨脚下的道路,亦步亦趋。哗啦啦的水声愈来愈近,那应该就是柳家人口中所说的小溪了。

水声潺潺,在林间激起一层薄薄的雾。赵无安踏过脚下树根的牵绊,走到近前来看,溪水果然湍急,在月光下好似一大面碎去的镜。溪水顺山势而流,上游似是一片宽广沼泽,越往下则越湍急。赵无安心念一动,向下游走去。

溪水的汛急果然并非无缘无故,才向下走了片刻,便有一道急弯,在山脚下打了个转,悠悠向前绕去,水流在此地汇聚,一头是高耸的山石,另一边几乎形成漩涡,鲜有旱路可走。赵无安御气在几块凸起的溪石间蹦跃,总算绕过了这片急弯。

再往后,溪水便汩汩而下,相对则平静了许多。赵无安向前走去,远远地,便看到些许建筑的遗迹。心中一紧,走近前去。

眼前是个荒废的祭坛。一块平整巨石嵌在泥土中,部分边角已然损坏崩塌,有引水渠接到小溪之中,引入溪水,在祭坛尽头形成小小清泉。高台之上,一方巨大的青铜日晷,生锈的铜针直指夜空。

通往高台的石阶,经过岁月的洗礼,而今已然斑驳,杂草丛生。荒芜的青苔之间,隐隐可见暗红血迹一路洒落。

他叹了口气。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如今还是发生了。

仿佛串烤肉一样,生了锈的晷针之上,串着柳叶山庄大少爷,柳传云的尸体。他的胸口破了个巨大的血洞,月光浅淡,乱发披散而下,遮住了他的脸。

赵无安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揣度,那是一种绝望吧。

第十九章 坚韧

大半夜的,虽然心中恐惧,莫稻仍然提着一盏灯,独自来到了桑林之中。

秋风萧瑟,他手中的灯火也忽明忽灭,一如他颤抖的手。

莫稻知道自己这么做几乎是在自取灭亡,那个能把赵无安重创的红衣女杀手,很有可能此时正悄悄跟在他身后,只要他一回头,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斩下头颅。

但是莫稻仍然来了。送所有人去休息之后,莫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于是提灯走入了桑林之中,手上紧紧握着那只青釉黑底茶碗。

罗印生之死不出个结果,他定然余生无法安眠。

所幸走了半晌,并未见到那个红衣妖女,东方却渐渐破出一抹鱼肚白。莫稻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微微平静下来,仍是不敢放松,全神贯注地在林间搜寻着,每一株桑树,每一片土地,他都细细看过去,期待着能发现什么线索。

既然是在这里发现的茶碗,那么罗印生死前一定曾在这里停留过。莫稻牢牢地记着罗印生和他说过的那句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我若是死了,一定是他人害死了我。”

这仿佛是一个恐怖的预言,牢牢印在莫稻心里。他打着灯笼环视了一遍漆黑的桑林,柳叶山庄的桑树,总是特别繁茂,盛夏的时候抬头几乎看不到天空,只能见到一片浓郁绿意。隔了没多远的那片竹林,则没这个气势。

不知为何,莫稻总觉得,这里的桑叶,片片带血。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莫稻吓得魂飞魄散,丢了灯笼,一股脑往前跑过去好几丈远,而后飞快地回头一打量,生怕后头的人追上来,还准备撒腿继续跑。

张莫闲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莫稻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

“多少年了,一直睡得不好,这个点就会醒,怎么也睡不着。”张莫闲自嘲笑道,“看来你也差不多要这样了。天还没亮就来找线索?”

莫稻捏紧了手里的茶碗:“我一定要找出凶手。”

张莫闲叹了口气:“如果他真是自杀呢?”

莫稻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会。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张莫闲好歹还算是睡了一觉才匆匆赶来,莫稻则几乎在林间找了半晚。天将破晓,莫稻也差不多把整个林子搜了个遍,转眼已经到了尽头的宝库门口。

张莫闲叹道:“这条路,你都找了多少遍了。除了发现茶碗的地方草丛有些许凌乱,别的几乎没有任何异常。”

莫稻摇头颤抖道:“我还没查完。那个宝库,我一直没有去查过。”

张莫闲也看出来莫稻多半一宿未眠,无奈之下,代替他走到宝库门前,伸手抚摸门框,低头道:“这扇门也没什么异常啊,如果说用来防贼的话,倒是坚固牢靠得很。”

他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侧过头一看,是一个刻得窄窄的“世”字。

莫稻忽然大喊:“先生留神!”

张莫闲把头一低,削铁如泥的好刀从头顶划过,切碎他一绺发丝。

张莫闲心头大骇,飞快向左侧滚出。身后的红衣女子一刀不中,第二刀果然立刻纵劈,被张莫闲堪堪躲过,只斩下他一块衣角布料。

躲过一劫的张莫闲踉跄站起,看见了那天赵无安见过的少女。

双十上下的年纪,红衣披发,瞳眸深沉。

手中握有一把猩红的佳人斩。

张莫闲震惊道:“这不就是……”

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即刻冲杀过来。张莫闲自认武功本就不一定敌得过她,更遑论此时手无寸铁,只得拼命向后方跑去,惹得红衣女子拔腿便追。

张莫闲大喊道:“快去找人帮忙!这里我来帮你顶住!”

莫稻呆愣愣站在原地,手里灯笼掉在地上,烛火熄灭。

张莫闲提气纵跃,躲过女子凶悍一刀,身侧的桑树却没这种好运,直接被气机遥遥刻下一道深邃刀痕。

佳人斩果然是名刀,在这精通刀道的女子手中,更是如虎添翼,可隔一丈而出必杀之刀,刀刀入骨。

张莫闲心中暗道怕不是要把性命交代在这里。

不过想想也是,一生为恶多端,虽都不是什么祸国祸民的大恶,小恶之事却是罄竹难书,甚而以赵无安之名活过的岁月,反而比张莫闲要久。

如今在扬州撞上了赵无安,再死在武道翘楚的柳叶山庄里头,其实也不算太亏。

一直呆站着的莫稻忽然间动了起来,眉宇间满是坚毅神色。张莫闲长舒一口气,自己死了倒是不打紧,这个一心想为友人沉冤昭雪的年轻管家,可不能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却没想到莫稻向此处跑了过来。张莫闲一愣,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莫稻就已经挡在了他和红衣女子身前。

红衣女子扬起左手,遥遥挥出一刀,刀劲刹那弹破莫稻胸口布衣,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莫稻有如半空中被斩落牵绳的纸鸢,软软坠地。

“张先生……快走。”莫稻咳了一声,嘴角已是鲜血横溢,“莫稻……此生愚昧,不曾学武,亦不曾读过多少书,为山庄做些杂业,便已心满意足。此生唯一遗憾,便是不能亲自替友人昭雪。”

那红衣少女挥出一刀之后,便愣愣站在原地,仿佛突然间魂不守舍起来。张莫闲也忘了逃跑,一心听着莫稻断断续续的遗言。

“莫稻也自知没这个能耐,这一片繁茂桑林,前前后后找了多少次,都没能找出个所以然来。”莫稻苦笑一声,“辜负了挚友嘱托,莫稻九泉之下恐怕也无颜与之相见啊……”

“不过……咳咳,我做不到的事情,张先生也许可以吧。莫稻愚昧,只盼张先生与赵居士,能完成莫稻的遗愿了。”

他显然已是存了必死之心,但面前紧握着佳人斩的红衣少女,却迟迟没有进攻的意思。张莫闲愣在原地,也觉得奇怪。

天色微明,刹那间风声雷动。

一柄啮日刀犹如利箭般自身后破空而来,来势汹汹。能将一柄双手刀投掷得如此有声有色,可见来人臂力超凡脱俗。

就在啮日擦过张莫闲身体的刹那,柳停雷猛然跟上,双刀齐出,左手短刃断海,右手修长斩鸿。

红衣少女翻身躲过啮日,面对猛然前扑的柳停雷,举起佳人斩勉强抵抗。很快便与柳停雷较量起来。二人对刀道的领悟都不弱,过起招来招式千变万化,即便是在武学上颇有钻研的张莫闲,也是应接不暇。

红衣少女大多以轻盈招式来回腾挪,意图避开柳停雷的攻势,却被柳停雷以长短双刀死死咬住。近身对刀之下,柳停雷作为少庄主被磨砺了数年的一身刀技展露无疑,相对于只是有一套精良刀艺而疏于磨炼的少女,明显占尽了上风。

断海与佳人斩隔空一碰,总是内力疏缺的少女倒退一步,柳停雷即刻又接上斩鸿横扫,不给少女换气机会,步步紧逼,双刀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几十个回合眨眼间过去,柳停雷以断海突刺少女中胸,斩鸿则忽然自斜刺里杀出,直直劈下,少女以佳人斩勉强抵挡双刀攻势,却被势大力沉的斩鸿一击砍在刀身中段。削铁如泥的佳人斩登时脱手。

柳停雷飞身向前扑了过去,下手未留丝毫情面,一个反剪,就将少女束于身下,死死制住。

一旁观战的张莫闲和莫稻都目瞪口呆。

柳停雷抬眼看了张莫闲一眼,冷哼一声:“你还不算让我太失望。”

张莫闲冷汗直流。柳停雷能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一路跟踪他而来。柳叶山庄的少庄主,果然是深藏不露,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备之心。如果自己刚才丢下莫稻逃跑,只怕会被柳停雷登时击杀在原地。

柳停雷按住少女,扫了张莫闲一眼:“捡刀,我们抓到凶手了。”

而后又看了莫稻一眼。莫稻艰难点头道:“我没事,多谢少庄主搭救。”

柳停雷不再多言,径自向山庄走去。张莫闲俯身拾起地上的佳人斩,刀柄还带着一丝温热。

他扶着大口喘气的莫稻,缓缓跟在柳停雷身后。少女或许是知道挣扎也无用,并不尝试挣脱。

旭日东升。

——————————————————

赵无安把柳传云的尸体给弄回来,着实花了好一阵功夫。毕竟背上本来就背着剑匣,再被一具男性尸体简直是举步维艰。何况光是把柳传云从日晷之上给抽下来,就花了他半天时间。

他本想保存现场,可是想想秦夫人之前就已伤心欲绝,再让她长途跋涉去亲见长子尸骨,只怕无法忍受。横竖都得面对,赵无安还是决定选个轻松点的方式。

至少关于那片荒芜祭坛的事,他相信山庄中一定有人知晓。知道却不提,就是心中有鬼。

但是能够将柳传云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的,实在不太可能是自家人。

这也仅仅是揣度罢了。赵无安弓腰背着柳传云,任凭他胸口的暗红血迹沾染上自己的缁衣,一手拖着剑匣,艰难地走回山庄门口时,天已大亮。

站在庄门前望着东边朝霞的,不出意料是一向起得早的涂弥。

小道姑一身白紫道袍纤尘不染,小心地别好背上长剑,悠悠望向南方百亩桑林,面上表情复杂。直到赵无安走到近前,才大吃一惊地看见他背后的尸体。

赵无安苦笑道:“佳人斩的诅咒,还真可能是那么回事。”

他弯腰,动作尽可能轻柔地将柳传云放倒在地。在看到尸体胸口那个巨大的黑洞时,涂弥难遏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浑身颤抖。

但她却并未出声尖叫,也未曾转身逃跑,而是以一种与她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冷静,颤抖着强迫自己盯住这具尸体。

严道活带出来的姑娘,某种意义上而言,真是坚韧得可怕。

第二十章 桑下骨堆山

长途跋涉,彻夜未眠,累趴了的赵无安瘫坐在地上,向涂弥大体陈述了一遍发现柳传云尸体的过程。涂弥努力克制住身体不让其颤抖,冷静道:“我去喊人来。”

“你让秦夫人看见她的大儿子这个样子,不觉得有些过分?”赵无安问。

涂弥抿了抿嘴唇,无奈道:“那该怎么办!”

“先别喊夫人和庄主,把其他人都叫出来。”顿了顿,赵无安自嘲道,“这好像也不太可能,他们又不是聋子。你尽量这么去做吧,我要去换件衣服。”

他的缁衣从正面看不出什么反常,背后却有一大滩暗红的血渍。涂弥见他一股脑从地上坐起来,健步走进庭院,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轻轻道:“去睡会吧,这是柳叶山庄的家务事,不必你如此劳心。”

赵无安淡淡道:“我可受不了有人在我面前枉死。”

涂弥怔了怔。

赵无安的身影消失在木梯之上。

不忍心再去看门口的尸体,涂弥毅然转身,决定先去把贺知古喊来。毕竟这山庄里头,也就属他和柳家人关系最远了。

没想到还没迈步,后面就有人传来一声惊呼:“大哥!”

涂弥回过头,见是柳停雷押着一个没见过的红衣少女,从桑林之中走了出来,后头跟着莫稻和张莫闲。

柳传云的尸体就在光天白日之下躺在地上,莫稻与张莫闲显然也受了极大冲击,不过又怎会有柳停雷之痛苦来得猛烈。

数载未曾相见的兄长,才回乡寥寥几日,便如此惨死。

柳停雷一时心中剧痛。

一直安安静静被他押着的红衣少女,趁着柳停雷心神不宁猝然发难,一举挣脱了束缚,转身便是一个膝顶,撞在柳停雷腹部。

猝不及防的柳停雷被撞得退后半步,少女猛然一跃,刹那间隐入桑林,不见踪影。张莫闲和莫稻武力不及,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遁入林间。

涂弥疾喝一声,飞身而出,清冷长剑出鞘,刹那间四周空气似乎都凝结了起来。

这是涂弥下山以来第一次出手。

她的师尊能以一剑化三千剑气,破去数千铁骑。涂弥虽未练到那种境界,但悍然一剑,常人也是不可小觑。

一剑破开十丈虚空。

明明只是初秋,但是空中骤然凝出如剑般锋利的霜华,直击红衣少女的后背。

张莫闲也不含糊,快步赶上,以佳人斩刀背作笔尖,一笔点在少女涌泉穴,紧跟着俯身一个扫堂腿,将佳人斩架上少女脖颈,扬声道:“再有异动,刀剑可无分寸!”

少女忽然以清脆的声音低低道:“拿别家的刀来杀这家人,你们江湖中人,无论何时都是这么做的么?”

张莫闲一愣。

那厢柳停雷已经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羞愤之色走到少女身边,猛然一记手刀下去,瞬间敲昏了少女。

张莫闲愣愣地收回佳人斩,柳停雷咒骂道:“无耻妖女,嫁祸罗印生也就罢了,竟然杀我长兄!这可让我如何与父母交代?”

张莫闲愣愣道:“我觉得……”

“闭嘴!”柳停雷怒吼。

张莫闲也不自讨没趣,把佳人斩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径自走回了庭院,与涂弥擦肩而过时,眼睛连侧都没侧。

涂弥愣愣收回长剑,这才注意到莫稻受了伤,赶紧将他扶起,搀回庄中。

莫稻咳出一口血,艰难道:“多谢仙姑。”

涂弥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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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到了午间,秦九和柳四爷终于还是看见了柳传云的尸体。

呕心沥血培养的长子就这么丧命于家门前,换做任何一位父母也都会悲痛欲绝,秦九几度哭得昏了过去,比罗印生死时不知难过了多少倍。柳四爷纵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豪侠,猝然面对这个现实,也险些气血上涌,昏迷不醒。在柳蹑风含泪照顾之下,这才缓过劲来。

赵无安把那袭白衣泡在了水盆里,穿上了莫稻前两天给他准备的那件青衫,背着剑匣坐在庭院石桌上,蹙眉深思。

除了柳停雷强撑着不愿意露出悲痛神情,柳家人大抵没能忍住眼中泪水,秦穆本来打算安慰姐姐,半途却也没忍住,同她一齐抱头痛哭起来。

罗印生姑且还算作自杀,但瞎子都看得出来柳传云这是货真价实遭了残害。红衣少女被五花大绑丢在庭院角落,腿上还上了沉重镣铐。要不是张莫闲拼死拦住,只怕早就被柳家人五马分尸,杀的连渣子都不剩。

自始至终她都张着一双清澈瞳眸,无喜亦无悲地看着柳家人痛哭不止,淡漠地看着地上柳传云的尸体,一言不发。

坐在赵无安对面的贺知古也是一脸唏嘘喟叹,道:“贺某原以为只是个窃贼欲偷走佳人斩,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如此惨剧……对了,两浙淮西皆有赵居士惩奸除恶的赫赫威名,不知此案,赵居士可有眉目?”

赵无安浅啜一口清茶,瞥了瞥院角的红衣少女:“如果她不否认的话,不就是她了吗?”

贺知古愣了愣,随即呵呵笑道:“也是。手持佳人斩,又曾袭杀赵居士与张先生,确然是凶手无疑。只不过没能亲耳听赵居士揪出凶手,总觉得有些不过瘾啊。”

赵无安凉凉道:“人命关天,容不得你过瘾。”

既然佳人斩已被找回,红衣少女也已束手就擒,似乎他的使命也就此完成了。柳家人伤心之余,心中总算放下一块石头。如今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红衣少女为何对庄中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又是如何偷走佳人斩的了。

直接询问显然行不通,这少女摆明了是不想与众人搭话,似乎又是个与姜彩衣相似的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赵无安知道,要想找出答案,还是得靠自己。

柳家人哭哭停停,赵无安则一直静坐饮茶,不发一言。柳蹑风扶着哭昏过去的秦九前去休息时,日头已经将将西斜。

柳停雷深吸气道:“清霞,莫稻受伤,你去做晚饭吧。”

哭哭啼啼的柳清霞咒骂道:“长兄已死,你一滴泪不流也就罢了,安能如此不近人情!”

柳停雷叹道:“客人们需要吃饭。”

柳清霞甩袖道:“我不做。他们要吃,你让他们出庄去城里吃啊。”

柳停雷握着斩鸿的手紧紧捏住,骨节咔咔作响。贺知古慌忙起身道:“少庄主勿恼,贺某混迹江湖,多少也会几道简单的菜。不嫌弃的话,贺某愿意权代为诸位做一道晚餐。”

如今柳传云已死,那么于情于理,柳停雷都是板上钉钉的少庄主了,贺知古这个马屁拍得可谓是神乎其神。而柳停雷对于做菜也恰是一窍不通,顺然点头道:“那就麻烦贺先生了。在下日后一定多多光顾先生的刀铺。”

赵无安悠悠起身道:“顺便也帮桑榆做一套餐食吧。她一顿没得吃,可就要发恼打人。”

贺知古顺从地应了一声。

他们二人云淡风轻的交谈,简直与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庭院格格不入。涂弥也皱起了眉头。赵无安这个样子,她实在是看不懂他究竟有何打算。

贺知古消失在后厨之后,赵无安似乎是觉得外头有些凉意,提起剑匣,走进了正厅之中,在一张椅子上缩着身子坐下。涂弥提剑跟了进去,悄声问道:“你就这么打发时间吗?”

“当然不是,我得抓人。”赵无安懒懒答道。

“你抓谁?”涂弥气恼地小声问道,“除了柳停雷,柳家人这伤心劲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在黄昏时,把他们都喊过来就好了”赵无安说完,竟是将头一仰,闭目养神起来。涂弥无奈地一跺脚,走出去看看,庭院中却只有柳家兄妹俩和秦穆在,连莫稻也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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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照的百亩桑林中,莫稻站在发现罗印生茶碗的位置,眼神惊惧,气喘吁吁,松掉手里的铁铲,瑟瑟发抖。

离他不远的位置上,带着他偷偷从后门跑出来的张莫闲依然挖得十分带劲,几乎一铲子就带起半斤泥土。

“别挖了,张先生。”莫稻的声音沙哑低沉,“别挖了。”

张莫闲愣了愣,扛着铲子走过来,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张先生猜的果然不错。”莫稻苦涩道,“这百亩桑林长得比扬州任何一处地方的桑树都好,果然不是只因为柳四爷栽培得当。”

张莫闲看了一眼莫稻面前挖出来的坑,嗤了一声,道:“才这么点就放弃了?继续挖啊,真家伙还大着呢。”

莫稻忽然觉得张莫闲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样,除了声音和说话风格之外,最奇怪的是他挖东西的方式,变得有些夸张,肩膀一甩一甩,仿佛肩负重担。

在张莫闲认认真真地把每一铲挖完之后,莫稻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颤抖来形容了,详细点说,应该是崩溃。

桑与榆皆是凶树,传闻在其下埋下尸骨,能使此树生长愈发繁盛。

而柳叶山庄的桑树,是全扬州长得最好的。

附近一大片土地被张莫闲挖了个底朝天,与那些繁茂桑树的强壮根部一同暴露在空气中的,是几十具累累白骨。

莫稻没来由地想起来扬州一句听得让人心瘆的童谣。

战啊战,战得征人心头烦,万里边塞远,九曲柔肠断。盼啊盼,盼来马革裹尸还,额上素巾缠,桑下骨堆山。

第二十一章 灭门

夕阳斜照,烛火昏黄。

赵无安已经在正厅的椅子上坐了半天,那件青衫也皱皱巴巴的,远看上去他的身形像是有点走样。

不过在他的要求下,涂弥还是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过来,心力交瘁的柳四爷坐在了夫人身边,柳停雷全副武装坐在主座,柳清霞和柳蹑风坐在上座另一侧,秦穆则陪着贺知古坐在了下座。

涂弥本想坐在赵无安身边,但这样的赵无安令她忽然有些害怕,索性背靠庭柱远远站着,把身体藏在阴影里头。

厅中安静如死。

“赵居士?”柳停雷俨然一副家主的样子,拄着斩鸿,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闭目养神的赵无安抬了抬手:“啊,我知道,我在感受气氛。别说话。”

柳停雷被噎得无话可说。

良久,赵无安闭目道:“这么说的话,除了下午就不见踪影的张莫闲与莫稻,还有被关在楼上阁楼的代楼桑榆,其他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吧?”

柳停雷默不作声,秦穆点头道:“没错!”

“好!”赵无安闭着眼睛一拍手,打了个哈欠,声线倒不似平日那般慵懒,而是带着股激动的气息。

“那就先从罗印生之死开始吧。我们发现他时,他正被吊在房梁之上,一旁的桌子上有封遗书,笔也是搁在他寻常用的左侧,被子虽然有些凌乱,但床铺上有清晰的人形,并且显然是他的体型。”赵无安闭着眼睛缓缓道,“引起大家注意的线索,有那么几个,额头上的刀形白印,捆在房梁上的绳结,及丢失了一个茶碗的茶具。”

厅内十分安静,只有赵无安的声音缓缓响着,娓娓道来。

而厅外,上气不接下气冲回山庄的莫稻正准备一股脑闯进去,告诉众人他的惊人发现,却已经被张莫闲拉住了。

莫稻疑惑地回头,却见张莫闲摇了摇头,悄悄道:“你不是想知道罗印生怎么死的吗?听听赵居士所说的吧。他说的,是真相。”

莫稻一愣。

虽然张莫闲在他心里一直没留下什么过于不好的印象,但此刻的张莫闲,还是让他感到一丝陌生。

“关于这几个线索,有对应的几处疑点。一,绳结的打法,看起来和正常人所打的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别忘了死者是个左撇子,我们在房中看到的正常绳结,是对惯用右手而言的正常,死者既然是左撇子,那么这个绳结,就不是他亲手所打。”赵无安淡淡道,“第二,丢失的茶碗,后来在桑林中找到,为何会丢失在桑林中,也是十分奇怪的。第三,额尖的刀形白印,这其实不过是个乌龙罢了,要知道,死于砒*霜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出现白斑。”

“什么?!”一言既出,在座众人无不震惊。

“死者的尸体,面容扭曲,可见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而上吊而死则是因为窒息,面孔会显得发紫发黑,却很难扭曲到不辨五官的程度。这一点,本身就很可疑。另外的话,那只后来找到的茶碗里头,应该有砒*霜的残留。”赵无安伸了个懒腰,摊开手:“所以,死者的死因是服毒,而非上吊。死亡的地点,也是桑林,而并非他的房间。茶碗附近草丛的杂乱痕迹,就是他因为服食砒*霜,死前痛苦挣扎的痕迹。”

厅中一时寂静,每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惊惧之中。坐在侧边的柳四爷难以置信地问道:“印生他……他死在桑林之中?这又是谁干的好事?害我两个儿子!”

“很遗憾,我认为他是自杀,房中的遗书,也是他亲笔所写。”赵无安淡淡道,“尽管服了毒,只要不是自愿,拼命跑回山庄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但是死者的挣扎范围很小,可见虽然痛苦,却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想法。但是不排除当时还有人在场,目睹了他的死亡。”

站在门外的莫稻满身冷汗。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找到了这么多的线索,只是为了揪出害死罗印生的凶手,但是,结果居然还是跟最初一模一样吗?

“总之,死者死在了桑林中。而后发生的事情,就很有意思了。”赵无安仍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浮现出一抹淡淡微笑。

“虽然不清楚罗印生的具体死亡时间,但在秦夫人与三少爷带我们进入柳叶山庄的时候,少庄主柳停雷,应该曾在山门边拦下过我们,之后径直去了桑林。虽然不知为何他会去桑林,但是这肯定是事先算计好的。那天秦夫人会找到我,而后柳蹑风则会随她一同来与我见面。这样,柳蹑风每日雷打不动去宝物库的时间就会推迟,但不会晚得太多,只要你在林中稍多磨蹭一些时间,就会被柳蹑风撞见。所以你一进入桑林,立刻就背起了自杀的罗印生,从另外一条小路绕出去,回到了庄中。此时柳四爷与夫人正在招待贺知古,其他人则在宝库附近检查,你浑若无事地将罗印生放回了他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伪装出了一个正常的场景。之后你匆匆离去,站在山庄门口,等待我们从桑林中回来,给我们安排饭食。”

柳停雷一愣,怒道:“你胡说什么!”

“没错,我既没有证据,又不确定。你若是一口咬定你没有碰过罗印生,我也无能为力。但是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你是唯一的在场者,有时间也有体力做到这件事。除你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柳停雷脸色阴晴不定,赵无安续道:“在这之后,也就是在我与柳四爷对坐进餐之时,发生了件更有意思的事情。秦穆叔,也就是秦夫人的弟弟,把我带到三楼的楼梯口,便转身去了二楼——这段时间里,有大约一炷香的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那么他究竟在哪?答案是在罗印生房中,他发现躺在床上的罗印生已经没了气息,但是和柳少爷一样,他没有出声,而是把柳少爷未竟的事业又添了个豹尾。他拿了一根绳子,也不知是事先准备好的还是临时找到的,在房梁上打了个结——绳子的结口朝左,也就是说是用右手打出来的——将罗印生吊在了房梁上,顺便放倒了桌前的椅子。以一个男子的力量来说,做到这件事,并不算太困难,也不需要用太多时间。所以,等我们发现时,罗印生就已经呈现出被吊死在房梁之上的结果了。”

坐在秦九身边的秦穆浑身发抖,惊恐道:“赵居士,你可不能冤枉老实人……”

但是豆大的汗珠已经从他的头顶滚落。

“怎么?不惜以柳叶山庄中人的尊贵身份,来请我一届居士破案,待我说出真相,便立刻慌张起来?”赵无安哼了一声,“罗印生确实是自杀无疑,但是造成了他的死亡的,则是你们所有人。”

“他为何要自杀?”柳蹑风愣了愣,挠头道,“总不至于这么容易想不开吧?罗印生不是这样的人啊。更何况……二哥和秦叔叔如果真的发现了他自杀,为什么又不告诉我们?”

赵无安懒洋洋道:“是啊。为何罗印生会自杀?因为有人想把佳人斩的失窃嫁祸给他。为何那人又能偷走佳人斩?我早说过了,凶手在你们内部。”

柳停雷面孔已然扭曲,手中斩鸿嗡嗡作响。

“柳叶山庄?哼。”赵无安轻哼一声。

他骤然睁开眼睛,死死盯向柳四爷,声如寒铁:“你自称柳叶山庄是从前人手中购置而来,又加以改造扩建,包括宝库,也是之前的一个大地窖。什么样的家族才需要如此庞大阴凉的地窖?要么是酿酒,要么是锻刀。有些宝刀锻造过程中必经寒热骤然交替,只有修建地窖,才能满足这个条件。但是后院树下明明就有专门用来酿酒的地窖,秦夫人在佳人斩丢失的那日还曾去取过酒出来,所以定然是用于锻刀。

“地窖的门,必然有了一定的年头,不过就算后来更换过,也阻挡不了一个姑娘去刻字。宝库是柳蹑风必然会去的地方,所以柳家其他人应该对那里不是太过熟悉,想必也不知道,在门的侧面,有一个‘世’字,而它上下两个字,则都因为岁月而模糊,分辨不清。”

柳四爷脸色铁青。

整个大厅寂静若死。

“这个字困扰了我很久,但是后来想想,倒是我作茧自缚了。”赵无安淡淡道,“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字,只是一个字的中间一部分罢了,而那个完整的字,则是‘叶’(葉)。”

“叶?”不明所以的柳蹑风听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脸上灰暗的表情,“柳叶山庄的叶?”

“说得对极了,就是柳叶山庄的叶。”赵无安凉凉道,“作为宝库前身的地窖,以前是为了锻刀而存在的。而现在院落里捆着的那个持有佳人斩的神秘女子——不妨就把她当做是前人留下的鬼魂——品阶不高却刀法精良。综合这两点不难看出,从前住在这里的这个家族,和那个在雄刀百会前收留柳四爷,而后又被灭门的家族,有着奇妙的相似性。”

柳停雷握紧手中双刀,柳四爷气得面色发紫。

秦夫人则大喊道:“赵居士,别说下去!”

赵无安不为所动,紧盯着柳四爷,斩钉截铁道:“我就直说了吧,柳四爷。雄刀百会前,为了独吞佳人斩及众多刀谱秘笈,是你亲自与吕全策里应外合,将隐居于此的叶家人尽数灭门,只留下一对年幼儿女。女*婴怀中带着佳人斩,坠入山涧失踪,男婴则被你当做义子,好生抚养起来。而后女*婴被贺知古捡到,佳人斩也一并落入他手。在自认时机已然成熟之后,贺知古假意将佳人斩卖给三少爷,料定你会监守自盗,而后顺藤摸瓜找上门来,他便将计就计,与义女一道潜入柳叶山庄,先是由义女出面,揭露罗印生的身世,告诉他他最崇敬的义父便是灭他满门之人,逼得罗印生自尽,而后便趁柳传云在林间歇息之际,以风雷之势将其击杀,就此展开一场对贵庄彻彻底底的复仇。”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说完这些,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赵无安慢慢合上眼睛,淡淡道:“证据,就是罗印生的左撇子,少女的左手握刀,还有扬州城中的七处无名碑。之前张莫闲欲临摹这些碑帖时,发现是用左手写就,而书写这些碑文的人,不出意外,正是死在你柳四爷刀下的叶氏隐者。”

砰地一声,大门被人猛然砸开。

莫稻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满面惊恐道:“不可能!”

第二十二章 我就是赵居士

此刻西天落霞仍未散去,夜幕深沉。厅中几点零星烛火,映照着众人惶恐脸庞。

莫稻站在门口,神色如同亲见鬼魅。

缩在角落里的涂弥完全吓傻了。尽管此前的调查发现也不少,但她完全没想到事实竟是这么一回事。更可怕的是,没有丝毫证据,仅凭蛛丝马迹,赵无安居然能够如此犀利直白地一语道破真相。侧观柳四爷此时面上表情,涂弥知道赵无安就算说得不对,只怕也**不离十了。

一直静静坐在下座不动声色的贺知古轻轻笑道:“赵居士好手段。贺某女儿叶婉技不如人,没能杀了赵居士,真是让贺某好生后悔。”

赵无安看也没看一眼贺知古,只是淡淡道:“你倒是承认得痛快。”

柳四爷面色骤然阴暗,冷冷道:“是你杀了传云?”

贺知古忽然笑了起来,那是种商人接待顾客的笑容,被厅中烛火映衬着,令人毛骨悚然。

“柳四爷可愿意相信赵居士所言?毕竟昨天整整一天,我可是只离开了山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哪有功夫背着柳大少爷走那么远?”

“一炷香足够你杀了柳传云了,却不用忙着抛尸。”赵无安淡淡道,“从背后,一刀毙敌,直接穿过胸口,而后,你便将尸体丢在小舟中,自己走回山庄,他身上留下的血迹则会尽数留在船上,岸边看不到一点痕迹。”

“涂道姑可是说过,你是在一座破落祭坛上发现他的尸体的。”

“你演的太逼真,反而让我怀疑到了你。”赵无安终于肯看他一眼,“在大伙寻找柳传云时,你自告奋勇要向竹林西北边走,而后更是裤脚湿透着回来。你欺骗众人的手法说起来的确精妙,事先将一根长竹挂在两棵相距甚远的树之间,而后将灯笼拴在上头,手里则提着一捆风筝线,一头系在提灯上。当你前进时,缓缓地放长棉线,每隔一段时间,再用力拉动,就可以在黑暗中伪造出提灯缓慢前进的样子。之后你到了溪边,再遥遥将灯笼拉到水中,由于溪水会将灯笼冲到下游来,再加上你手里还抓着风筝线,不愁重新取回这个灯笼。裤脚湿透则是因为你要将载有柳传云尸体的船推入小溪,而后接着迅疾如风的水流抵达祭坛,再将柳传云的尸体插在日晷上,任凭小舟被水带去下游,自己再淌水回来,编造一个入水捡灯笼的谎,时间刚刚好半个时辰。”

秦九歇斯底里道:“贺知古!!你还我儿子!!”

“秦夫人大可不必。”赵无安懒懒道,“此事会发生,一切起因皆源自于你。”

柳蹑风皱眉道:“你不准这么说我娘,佳人斩是我自己想买的。”

“当然不是买刀,而是窃刀。”赵无安淡淡道,“我早就说了,偷走佳人斩的只可能是你们自家人,现在说得明白些,也就是柳四爷自己。但柳四爷也是没有钥匙的,那天去过总管库房的则一共就只有三个人。看上去,柳四爷没有办法偷走钥匙。”

站在门口的莫稻如梦初醒道:“对啊,怎么可能是四爷偷的刀,他向来对我们最……”

“但是如果有旁人协助,那就另当别论。”赵无安忽然提高声音,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秦九借钥匙是要去拿酒,她也确实去拿了酒。但并不是说,借走总管库房钥匙的人,就一定是拿走宝库钥匙的人。她是完全可以让别人拿走的,这个人,也就是柳四爷。你对突然出现的佳人斩十分不安,于是决定自导自演出一场大戏,除了你的演员,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以便你查出佳人斩背后的真相。却不想反被将了一军,叶家的义子反而先被害死,而你的那些知晓内幕的演员们——也就是柳停雷、秦穆等人,以为是你捏死了罗印生这颗棋,为了配合你,不惜用自己拙劣的演技,伪造了罗印生的自杀。其实他本来就是自杀的,又何须伪造呢?”

缩在角落里的秦穆吓得噤若寒蝉,柳停雷的额尖则已经青筋暴突。不顾身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柳清霞,柳停雷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自杀?”

“他用来服毒的茶碗是自己的,而且那套茶具也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可见这只茶碗是被单独带出来,单独喝掉的。当然,最显眼的理由,就在那里摆着。他自杀的地方,可是一片茂盛无比的桑林啊。”

此言一出,厅中大多数人都不明所以。

唯独莫稻,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桑林下埋骨越多,树就长得越茂盛……我与张先生发现的几十具尸骨……”

“就是当年被柳四爷亲手埋葬的叶家满门。”赵无安为他接上后半句,冷冷看着冷汗直流的柳四爷。

“罗印生与红衣女子叶婉相见,滴血认亲,在手指上留下一小段伤口,当然也就相信了叶婉所说的话。罗印生欲为父母报仇,却又放不下多年来柳四爷养育之恩,最后他做了一个两全的决定。他要在祖辈的坟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偿还无法替父母复仇的愧疚,但与此同时,他又种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种在他的挚友莫稻心中。他事先告诉莫稻有人会谋害他,那么无论他的死被伪装成何等模样,莫稻都会不遗余力地调查,如果他足够努力和幸运,就能发现柳叶山庄的隐秘,替罗印生完成这未尽的复仇。”

赵无安淡淡回头,眼中含着悲悯之色看了一眼莫稻:“这就是你几天来坚持不懈的全部真相。罗印生自杀之前,是故意这么对你说的。”

莫稻愣愣呆在原地,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肩膀越来越沉,他似乎是无法忍受肩上的千斤之担,慢慢慢慢地弯下腰,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眼神灰暗。

听完了全部的真相,柳蹑风则脸色发白,看着神态各异的父母与兄长,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你们害怕佳人斩,我可以把它丢掉啊……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做这么多的筹划?”

“柳四爷能丢得掉的是手上的佳人斩,丢不掉的却是心头悬着的那把佳人斩。”赵无安看着柳四爷,“叶婉那天刺杀我时,用的只是普通的刀罢了,今天却换成了佳人斩,应该是你那一晚亲自把佳人斩丢在了祭坛,反而被她给捡了回来。

“柳四爷,如此迫切地想要丢掉救命恩人的遗物,如此心狠手辣地杀死恩人再将他们的尸体埋在自家桑林。对自己昔日犯下的罪孽没有丝毫愧疚之心,甚至还带着整座山庄的人一起布局,你想要拔除什么?你以为你除掉的是叶家的最后一人吗?枉你还把‘叶’字放在你的山庄牌匾里头,你根本就不明白,仇恨与罪孽,是永远拔不去的。就如罗印生对莫稻做的那样,你杀掉了贺知古、叶婉,还有后来人。”

这与姜彩衣的故事又是何等相似啊。

贺知古哈哈笑道:“是我低估柳四爷,除了最小的儿子柳蹑风,居然连大小姐柳清霞也牵涉其中。不过柳四爷也低估了我吧?小女虽然技不如人,可依然继承了叶家留下的全部刀法。四爷,等你死了,你那做藏宝阁,就是我的了。我会洗净叶家隐者的冤屈,我会把柳叶山庄,给砸得一干二净。”

柳四爷怒目圆睁:“贺知古!我与你无冤无仇,又何故要将人逼上死路!”

“贺某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贺知古笑道,“虽然赵居士能这么快就看破这一切,让贺某很是吃惊,不过嘛,还是晚了一步。按照约定,日暮时分,鬼手书圣吕全策已经带人出了扬州城,往柳叶山庄赶来。”

柳四爷大惊道:“吕全策?!”

“柳四爷,当年你与吕全策合谋杀了叶家满门,一人独吞叶家所有刀谱,只留给吕全策一招中看不中用的锻刀,你真当这书生是个傻子?”贺知古哈哈大笑,“二十年谋划,如今吕全策已是中原武林四位副盟主之一,堂堂正正的侠道中人,带着数位侠肝义胆的忠义之士来灭你这柳叶山庄。贺某,只不过是第一步棋而已。”

柳四爷震怒之下,竟已握不住手中沧海归。

柳蹑风满面泪痕道:“爹,娘,为什么要这样?”

柳清霞凄切一笑,道:“弟弟,你还太小,不该承担这种罪孽。”

柳停雷冷哼一声:“我不相信,你就这么不怕死。”

他左手断海,右手斩鸿,猛然从主座之上一跃而起,向着贺知古飞扑过去。

贺知古静静站在原地,似乎是吓住了。

柳停雷势若惊雷,但就在斩鸿即将横削去贺知古的头颅时,却停住了。柳停雷愣愣站在原地,口中猛然间鲜血直溢。

“哈哈哈哈!”贺知古哈哈大笑,“你们柳家心思缜密,即使是亲口吃了我做的饭,只怕不多时也要立刻催吐出来,害得我下毒不成。但你们只怕没想到,这座椅本身,早已被人涂了无色无味的剧毒了吧?而今你们一旦胆敢运气丹田,便会立刻气血逆流,强行动武,则瞬间爆体而亡。”

柳停雷眼中闪过愤恨之色。

柳四爷想要挣扎着运气拔刀,果然顷刻间气血逆流,直攻心肺,沧海归竟然直接脱手飞出。

贺知古眯眼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赵居士。如果不是你把大家聚在此处,贺某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大获全胜。”

他径自走过莫稻身边,对着被缚在庭院中的红衣少女遥遥喊道:“婉儿,为父这就给你报仇。”

他走到桌边,弯腰拾起佳人斩,慢慢走向柳四爷。

走到一半,忽然啊了一声,拍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柳四爷是灭了叶家满门呢,我怎能只让他一个人先死。嗯……就从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开始吧。”

柳清霞俏脸吓得煞白。

秦九嘶声道:“放开我女儿!”

她猛然跪在地上,膝行到贺知古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腿,“是我不对,是我们柳家利欲熏心,害死了救命恩人。但这和清霞蹑风他们没有关系,那时候他们还没出生!我求你了,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和儿子。杀我,你杀了我,你要怎么样对我都行,我求求你放过他们!”

贺知古以手指摩挲着佳人斩刀锋,笑道:“四爷,你杀叶家人的时候,有没有这么个臭婆娘,拦着你和你说这些废话?”

柳四爷脸色苍白如纸。

一直默默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赵无安忽然淡淡道:“你好像过于自信了一些,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话虽如此,赵无安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贺知古紧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赵无安亦身中剧毒,无法运功之后,才冷笑道:“赵居士有何高见?”

赵无安淡淡道:“你还漏了一个人呢。张莫闲,可没有出现过。”

贺知古一愣,回头看了看门口。果然,本该与莫稻一起回来的张莫闲,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贺知古脸上神色凝重起来,气沉丹田,猛然扬声道:“张莫闲!你是吕全策弃徒,现在立刻拱手献降,我保你不伤一根毫毛!”

尽管站在厅中,但他声音之高昂,居然穿透柳叶山庄三层高楼,厅内众人都捂住了耳朵。这声狮子吼将他雄厚内力展露无疑,即使真的打起来,张莫闲恐怕也难占上风。

赵无安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那是个绝对不属于赵居士的表情,见到胡不喜时他都没笑得这么夸张。他哈哈哈地仰天大笑,笑得脸上的粉都在扑簌簌地掉落。

“贺知古啊贺知古,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那个赵居士?”

贺知古一愣。

此时此刻,“赵无安”的脸上,满是胜利的得意之色。

第二十三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夜色深沉,叶婉的一袭红衣在院中分外夺人眼球。但比这更引入注目的存在,随着“赵无安”的狂笑,缓缓现出了身形。

缁衣芒鞋,肩头有尚未洗净的血渍,遥遥背匣提灯而来。

身后跟着的紫衣少女则让人毛骨悚然,一步一狼蛛,一手一百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外面那个背匣提灯的毫无疑问是赵无安,可厅中这人又是谁?

贺知古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扭身一掌就拍碎了“赵无安”脚边的暗红剑匣。

碎木四溅,几乎蹦到他的眼睛里头。可是匣中,哪里有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飞剑。

一边忍耐住笑意,“赵无安”一边抹去脸上奇奇怪怪的妆饰,然后晃晃头发,露出真容来。

而此时,那个白衣背匣的居士,也走到了厅门口,懒懒看了眼地上跪坐着的莫稻,又瞥了瞥角落里头瑟瑟发抖的涂弥。

贺知古倒退一步,怒道:“赵无安!你竟耍这种伎俩!”

“后手落子,总得下些妙着。”坐在厅中的张莫闲哈哈大笑道,“意不意外?我与他之前都是一袭青衫,便是要让你们都先混淆起来,之后我再出现时,便无人怀疑我究竟是不是赵无安了。”

苗疆代楼族自称是三善世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最后一样代楼桑榆做得不好,但在前两件事上的造诣可都无愧于苗疆长公主的身份。

而赵无安与张莫闲本就有七分相似,易容的难度就降低了许多,再加上张莫闲长年累月一直以赵无安的名字自居,假扮起来,可谓是没有丝毫的不适应。

贺知古恨恨道:“眼神最难模仿,也最容易暴露身份,此前你一直闭着眼睛,就是想瞒天过海,我居然没有发现!”

张莫闲笑道:“因为赵居士本就是个会随时闭目养神的人啊。他若不是这幅慵懒样子,我还真难以骗过你们。”

昨日,代楼桑榆被关入阁楼之后,赵无安与张莫闲就在罗印生房中会面,做好了联手的约定。虽然此前有过不少恩怨,但是为了揭开真相,二人都乐意将往事一笔勾销。赵无安和张莫闲,本身就都不是什么锱铢必较之人。

“可是……是什么时候的事?”贺知古问道。

“就在柳停雷带回叶婉之时。”张莫闲得意洋洋道,“我们从罗印生房中拿出了个书箱,顺便上到阁楼里头,让代楼桑榆隔着窗户给我们做好了伪装,顺便就把书箱伪造成背匣的模样,而真正的匣子则放在代楼桑榆桑榆身边保管。”

“就在刚才,借你一声怒吼,掩盖了我打破桑榆房门的声响,而后便即刻下楼来,站在你面前。”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续道。

谋中谋计中计,料到了会有人采取下毒的手段,赵无安直接把自己给换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张莫闲居然也愿意冒死顶替。

柳家人尽数身中剧毒,无以为继,现在贺知古面对的,则是赵无安加上代楼桑榆的组合。

这两人的组合,曾在江南道直接屠尽了一座寺庙,虽然损失惨重,但确实杀死了一名二品高手解彦。虽不知贺知古实力如何,但要想和这两人正面为敌,恐怕是逃不过一败。

贺知古一把抓过柳清霞头发,嘶吼道:“来啊,赵居士,我们比比谁更快?”

赵无安一言不发,身形猛然一动,向着贺知古极速接近。

贺知古显然没料到这种事情,当下心一横,不再出言做无用的威胁,佳人斩径直往柳清霞的脖子上抹去。

柳清霞大声尖叫。

疾步赶来的赵无安显然是来不及了。他纵然能够冲到贺知古面前,也挡不开这一刀。他的飞剑还未出匣,因而此时甚至不如他的身子来得快。

贺知古厉声道:“给我去死——”

佳人斩在空中挥出一道猩红痕迹,柳清霞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尖叫了一声,吓得昏了过去。

柳四爷声嘶力竭道:“贺知古你个混蛋!”

缩在角落里的涂弥终究是不忍亲眼看见少女血溅当场,死死闭上了眼睛。

但是耳畔并没有传来柳清霞的尸体或是头颅滚落的声音,现场一时寂静若死。涂弥怔愣了一会,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

空中有淡淡血腥气息。

赵无安静静站在贺知古身前一尺的地方,伸手死死握住了佳人斩的刀刃。

瞳眸波澜不惊。

角落里的涂弥则瞬间泪水溢满眼眶。

“三千众生发无量心,三千众生赴慈悲地。”赵无安不知在念诵着什么,“佛陀舍身饲虎,我以我血,安抚刀中佳人魂魄。”

院落中的叶婉愣了愣。

佳人斩说到底只是一把刀,刀中哪有什么佳人的魂魄。真要有,那也是在柳四爷刀下惨死的叶家老小的魂魄。

贺知古手一松,晕过去的柳清霞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

赵无安缓缓松开了手,鲜血淋漓,他却好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静静退出去几步,淡淡道:“贺先生……”

话音未落,贺知古猛然提起佳人斩,向赵无安飞扑过来。

眼看说服无果,赵无安无奈向后纵跃一步,白头翁出鞘,代楼桑榆则同时飞身上前,一挥手就丢出去三四只狼蛛。

贺知古胸腔一鼓,而后张大嘴巴大吼一声,一道惊雷般的响声在半空炸裂开来。代楼桑榆掷出的狼蛛刹那间四分五裂,死得不能再死。

白头翁青光一闪,从侧面划着诡异的弧度,骤然逼近贺知古。贺知古冲到一半,忽然向侧边闪了过去,气沉丹田,猛然跃向空中。

赵无安眉头一皱:他这是要去解放叶婉的束缚!

因为内力缘故,叶婉的品阶并不高,但是一身精妙刀法竟然能够重伤赵无安,显然是不可小觑的敌人。

此事不可大意。赵无安紧跟在贺知古身后,采桑子、虞美人、鹊踏枝接连出鞘,从低空飞速前行,不留丝毫情面,欲挡在贺知古之前重创叶婉。

必要之时,赵无安也会选择直接将叶婉击杀。他虽有大慈大悲之心,却绝非踌躇不定以至自掘坟墓之辈。

孰料贺知古猛然以脚踩踏鹊踏枝,身形便如凌霄枕鹤,刹那间扶摇而上,翻过院墙,一腾一坠,疾速远去。

赵无安一愣,旋即意识到这是缓兵之计。吕全策大批人马即将入柳叶山庄,如若此时不能斩杀贺知古,届时里应外合,众人必死无疑。

他看了看被锁在院角的叶婉,红衣少女眼神凄厉,嘴角却挂着绝美笑容。

“很高兴吗?”他问道。

叶婉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向代楼桑榆递了个眼神,飞身朝着贺知古追了过去。

代楼桑榆与他结识十余年,二人之间何等默契,她立刻就挥手,召着蛊虫大军,将叶婉团团围住。

“动一步,就死。”代楼桑榆面无表情。

叶婉眸中浮现出怒色。

身后的大厅中,忽然又有人追了出来。代楼桑榆回头一看,竟然是手提长剑的涂弥。

代楼桑榆疑惑道:“你的毒,好了?”

涂弥淡淡道:“我有清心诀。”

可她神色依然很不好看。

代楼桑榆点点头,没说什么。涂弥看了她一眼,突然咳了一声,脸颊微红,小声道:“之前我对你态度不好,对不起。赵无安是好人,你也是,张莫闲……他有点坏,但不是坏人。”

代楼桑榆疑惑地歪了歪头,一绺发丝垂下肩头,显然对涂弥的道歉感到十分奇怪。

认真思考一会之后,代楼桑榆浅笑道:“没事。我挺喜欢你的,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

小涂弥又红了脸。

但她很快平复了心绪,转过身看了看厅中中毒瘫坐着的柳家众人,嘱托道:“他们就交给你了。”

得到代楼桑榆的确认之后,涂弥手持清冷长剑,运起轻功,向着早已远去的赵无安和贺知古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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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外密林之中,贺知古来回腾挪,赵无安紧追不舍。

先是闯入桑林,跑了片刻后贺知古却立即调转方向,直直向着竹林杀去。溪水潺潺,他则头也不回地朝着上游跑去,身形掠过之处,无数竹叶飒飒飘落。

赵无安追得十分艰难。他的轻功不算好,甚至可说是一大缺陷,拼尽全力追逐贺知古,却仍然无法将距离缩短。而前面奔逃着的贺知古,却如同小孩嬉戏,直到现在也仍然悠游自在。

他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甩开赵无安,但仍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超过了赵无安飞剑的射程,却又紧紧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

贺知古这是要请君入瓮。

赵无安心知肚明,但就算如此,他也别无他法,只能紧紧跟在贺知古身后。吕全策即将入庄,这位鬼手书圣多少还算白道中人,不会一言不合大开杀戒,多半会有腾转的余地。而一旦留了贺知古活口,柳家上下决计逃不出灭门之境。

鬼手书圣吕全策,赵无安也久闻此人以毒策见长,虽并未使毒或暗器,但对敌手法诡异毒辣,无论黑白两道,此人都算得上是能让人谈虎色变的枭雄。

以一敌二,赵无安真不敢说胜券在握。尤其是贺知古,明明占尽上风,却似乎还另有打算。

过了一炷香时间,全力疾驰的二人已渐入深山中,四面竹林密布,回头恐怕也难以望见那柳叶山庄。

贺知古终于停了下来,回身便是一式佛门狮子吼,声势惊天动地。

赵无安以手结佛门智慧印,定住身前一片空间的气流,但狮子吼威力到达时,被固定住的空间仍然以令人惊诧的速度扭曲,空中四柄倒悬飞剑,也在缓慢后退。

贺知古这是要一招逼退赵无安,使二人之间始终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一招过后,赵无安气喘吁吁,所幸内力并无过多折损。反观贺知古,多半就没这么好运了。

高手过招,讲究的便是一气递一气,赵无安仍算是先手。

孰料贺知古仰天大笑起来。

“赵无安,赵居士?”贺知古哈哈大笑,竟是一副胜券在握之态,“身负洛神剑匣,清笛乡中闯入千年古墓,杭州西子湖畔上一剑便斩杀了洛神后人姜彩衣。为了对付你,我们黑云会,还真是费了好大功夫啊。”

赵无安心中默念。

黑云会。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个组织名不见经传,但观其势力,却隐隐已是江湖霸首。之前在江南追杀赵无安的罗衣阁、烟雨阁,都只不过是这个组织的一处分舵罢了。

此番闹出佳人斩一案,贺知古竟然是专为赵无安而来?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时隔九年,你终于从久达寺走出来,重入江湖,你的目的是什么,赵无安?”贺知古眯起眼睛。

“还是说,我应该叫你,伽蓝安煦烈?”

最后五个字出口的瞬间,赵无安神情剧变。

第二十四章 甲字十二

由叶家祭坛再向深山内半里,有一高峰,名曰青罍。站在青罍峰上,柳叶山庄全景可一览无余。

然而青罍峰不过一座孤石,并无道路可上,唯独有一干涸泉眼,如今成了洞穴,可由此而上至峰顶。不知何人巧夺天工,竟然在仅容一人匍匐的洞穴中开山碎石,造出一架扶摇凌天梯来。由山脚上到青罍峰,甚至只需要片晌功夫。

此刻,小小青罍峰上,站满了人。

最外面一圈,是半跪于地的黑衣蒙面人,大约有十余个,站在平台的最边缘,似乎一阵风来就会坠落。但秋风拂面,他们跪得稳稳当当。

往里一圈,并肩站着两个人。女子身段窈窕玲珑,朱唇似火,媚眼如丝。男子则身高八尺,身形强健壮硕。

二人身后的一张藤椅上,坐着一个青丝生华发的花甲老人,正在缓慢活动着筋骨,他舒展胳臂时,关节都发出咔咔的响声。

美艳女子冷笑道:“佳人斩不过是个局。其目的,就是要引化名为赵无安的伽蓝安煦烈现身。”

健硕男子皱眉道:“伽蓝安煦烈?久闻这位皇子心性阴险狡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为何舵主就笃定他会接手柳叶山庄的佳人斩一案?”

“伽蓝安煦烈虽然狡猾,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去做。”美艳女子得意道,“当年总舵主的几位好友,除了吴九灏算个例外,别的,诸如严道活、姜入海、洛剑七,哪个不是六十年前的那座江湖上,名动一方的大侠?有些故事,别人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位二皇子,可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就比如说,佳人斩的第一次现世,正是作为七十年前的第一届雄刀百会上,姜入海夺魁之时所获的奖赏。”

健硕男子一愣,吃惊地摇头道:“我何智闯荡江湖这么久,倒还真没听过这回事情。”

他背后的花甲老人露出不屑的表情。

美艳女子依然笑眯眯道:“造叶国的二皇子,伽蓝安煦烈。这个造叶上下万众拥戴的未来帝王,正是十二年前造叶与大宋议和时,被押送往帝都汴梁的造叶皇族人质。前途不可限量的皇子沦为阶下囚,伽蓝的一生按说便可提前结束了,可恰恰是在去帝都的途中,押送的队伍遭遇了一支南下流亡的契丹铁骑掠杀,伽蓝安煦烈也趁乱逃脱。圣上曾赐这位皇子大宋国姓,皇子便索性把名字改叫了无安,意思便是,要这大宋江山,天下无安。”

名为何智的健硕男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如此说来,赵无安短暂的人生中,经历的是怎样巨大的变故?从皇子变成居士,他居然波澜不惊,用着赵家赐的屈辱姓氏,也能甘之如饴。

这样的敌人,简直让他一个八尺大汉,都感到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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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气氛森冷阴沉,赵无安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唤出几柄飞剑,悬于身侧。

眼看着一直以来懒洋洋的赵居士露出如此凶残的表情,贺知古似乎很是享受,哈哈大笑道:“怎么啦,赵居士?被人点破这种事情,就露出一副想要杀人的表情了吗?你在久达寺里,读的九年经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语气嘲讽,令人听着头皮发麻。

“赵居士?赵无安?哈哈哈哈!或者我干脆直接叫你伽蓝安煦烈吧,造叶国的小皇子?你的国家,马上就要被大宋给剿灭啦!哈哈哈哈!”

贺知古宛若癫狂。

赵无安脸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有什么资格,直呼二皇子的名讳。”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赵无安的姓氏。”

“你又有什么资格,贬低我造叶二十万铁血男儿。”

每一字说得都是那样地用力,仿佛唇间含着钢铁。

贺知古呵呵一笑,坦白道:“我也不掩饰了,所谓佳人斩,不过就是个局罢了。罗印生、柳传云、叶婉,这些恩恩怨怨,根本就不是我的目的。之所以要把佳人斩卖给柳蹑风,就是要逼你现身。”

“我知道。听你说出黑云会三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十年来,追杀我的一直是你们。”赵无安眼神阴冷,“大宋上下十七道,并上造叶国起凤、织锦二郡,黑云会共设两门十七阁,两朝上下,遍布尔等爪牙。”

“哈哈哈,伽蓝皇子这些年流亡大宋,看来知道的也不少嘛。”贺知古嬉笑道,“那你可知,现在你已是穷途末路,不得返了?”

“你既已说出伽蓝安煦烈之名,那么就别活着离开这里了。”

冷冷说完这句话,赵无安不再多言,心念一动,五柄飞剑朝着贺知古骤然飞去。

贺知古愣了一愣,退身就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受控制。

他全身上下竟然被密闭剑气锁死,连动弹都不得。

他可是专修内功的正二品高手,一击便杀死了柳传云!丹田气海之雄厚,只怕是赵无安之流望尘莫及的存在!

可是在赵无安剑气封锁之下,他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望着那几柄飞剑愈来愈近,贺知古眼中流露出惊恐神色。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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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罍峰。

巧夺天工的凌天梯再次抵达终点时,走上青罍峰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苍苍老者。

他脸上的皱纹已然如皲裂的土地,层层叠叠,几乎看不见眼瞳。由身边一位白衣曳地的出尘少女搀扶着走上前。二人看上去像是祖孙。

八尺大汉与美艳女子同时让出路来,那花甲老人则立刻起身离开藤椅,服侍苍发老者坐下。

这三人看着都是武林中一把好手,却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三人同时跪下:“参见总舵主。”

老人微微点头。

“贺知古如何了?”老人沙哑着声音问道,“毕竟也是黑云会总舵乙字成员,如若在伽蓝手中走不过一招,只怕我们是掉以轻心了。”

美艳女子回头望了望山下竹林。月色之下竹林一片漆黑,只闻叶声飒飒。

美艳女子瞳中忽然浮现出震惊神色。

她转过身,对着老人颤颤巍巍道:“舵主,贺知古他……已经身死。”

老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听上去就如同打了个哈欠,静静道:“不出我的所料。洛神剑法,伽蓝已得了八分真传。”

一旁的健硕男子何智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再过十年,洛神之名岂不是又要重展江湖。”

“没有那么容易。”

说话的是那位花甲老人。

他走到青罍峰边缘,俯瞰着满山劲竹,扬声道:“不才祝东风愿为舵主除去心头大恨!”

“好。”苍发老者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甲老人猛然一跃,竟从数丈之高的青罍峰顶径直跳下,身形犹如离弦之箭,直直射向竹林之中。

何智道:“那我也去助祝老一臂之力!”

“不可。”苍发老者竟然否定了。

何智一怔,不明所以。

“这片竹林,不消片刻就会成为阿鼻地狱。”老人的声音听着像是来自空谷,沧桑喑哑,“以祝东风甲字十二的实力,多少还有逃生的可能。你若前去,则是必死无疑。”

何智心头骇然。

美艳女子回头瞥了一眼竹林,皱起眉头,不解道:“残眉愚钝,还请舵主加以解释。如今竹林之中我们已布下二十六位刺客,除去其中十九位摆的是苍玄归甲大阵,不发则已一发齐动之外,剩下七人都可以自由行动。只要有一位接近,便可立即诛杀赵无安。除此之外,竹林外头,鬼手书圣已率人抵达,彻底控制住柳叶山庄,代楼桑榆亦束手就擒。赵无安这是四面楚歌,再难有脱身机会了,何以有必死之说?”

不厌其烦地为这位总舵主解释情况,再提出自己的疑惑,正是因为残眉深知总舵主从不轻出言论。一旦出口,便是一语成谶,任何人都无法小觑。

纵然此刻占尽上风,依舵主之言,似乎赵无安还有生机。

毕竟,这位统领了黑云会几十载的老者,纵然身无毫末武功,却能让黑白两道无数能人异士环绕身侧,为之赴汤蹈火。

任何人遇到这么个对手,都会心生惧意。

所幸,此时此刻自己还是站在他这边的。一想到这点,残眉心中的不安就稍稍减轻了些许。

而那个被大宋与造叶两国针对的赵无安,居然又与舵主为敌。他的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恐怕他亦是一生无安。

第二十五章 阵法

林中只剩下了赵无安一个人。

风过竹林,赵无安缓缓驭回飞剑,脸色有些灰暗。

五柄沾血的剑飞回他面前,赵无安强提一气,荡去剑上血迹,冷冷看着被五剑穿胸的贺知古。

贺知古口中已然不断溢出滚滚鲜血。

真要对打起来,贺知古在品阶上压赵无安一头,何况赵无安也仅仅只在内力一项上达到了三品等级,难说占优。但就在贺知古肆意揭穿赵无安真实身份时,赵无安便已暗中解放采桑子剑意,将贺知古禁锢在原地,一击致命。

仅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贺知古竟然还在笑,牙齿染上猩红颜色,与手中佳人斩无二。

“伽蓝安煦烈,你已走投无路了,哈哈哈……”

赵无安皱起眉头。

贺知古忽然大吼道:“瞧你的背后!”

仿佛是在响应他这句话,赵无安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蜂拥剑鸣,宛如万千飞剑直逼而来。

赵无安猛然回身,一掌抚开数柄飞剑,挡在身前。

面前却空无一物,刚才的剑鸣仿佛只是林间竹叶的沙沙之声。

背后却猛地传来一声巨震,什么东西径直砸在了洛神剑匣之上,毫无防备的赵无安一下子失去力气,如一蓬稻草般向前飞出。

砰!

发动偷袭的是个**上身的麻裤大汉,此时把手里的金锤轻轻一放,锤子就砸入地面中,激起一片尘埃。

咬牙飞快爬起身子的赵无安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那阵剑鸣声又响了起来。赵无安神色一凝,这一次鸣声在头顶,尽管已有前车之鉴,但他还是不敢就此无视这道气劲,仍是抬起头,同时将鹊踏枝驭上头顶。

竹林上空的黑暗之中忽然露出一柄青锋软剑,击打在鹊踏枝的中段,自己的剑身立刻就完成一个半弧。

鹊踏枝则瞬间失去力道,被赵无安眼疾手快抓回手中。

勉强挡下一剑的赵无安飞身后退。

手持巨锤的大汉则重又抓起锤子,向赵无安直冲了过来,速度居然丝毫未缓。赵无安不敢大意,将最为轻薄的虞美人收回剑匣,驭出大开大阖的菩萨蛮。

六柄飞剑都形制轻灵,唯一能与这重钝之器相抗衡的,怕是只有一柄菩萨蛮。

那手持软剑的隐匿者也从竹林之中跃了下来,现出真形。出乎赵无安预料,居然是个青衫素冠,俊逸绝伦的青年侠士。

持巨锤的大汉前冲十步,赵无安可退十一步,算是勉强持平,可若是青年侠士以十方剑鸣阻拦,赵无安只怕无法躲过这巨锤大汉的攻势。

青年侠士拱手道:“灵山派洛书剑,恭请指教。”

赵无安苦笑一声:“还报上大名,现在的刺客,可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奇怪。”

洛书剑微笑道:“主职仍是灵山大弟子,当刺客,不过是业余爱好罢了。我想这位百里狂大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

赵无安面色不改,心下却暗自吃惊。丐帮在扬州分舵的七袋长老,铁布衫百里狂,居然也甘心为黑云会效力。

他惹上的组织到底有多大啊。

百里狂一言不发,只是忽然平地纵跃,犹如脚踏青莲,平地生波澜。

赵无安轻念:“破军。”

菩萨蛮如蒙敕令,剑身猛然镀上一层如火光辉,破开层层气劲向着百里狂直逼过去,在空中炸开七朵并列红莲。

百里狂手中重锤生金刚,一锤砸在菩萨蛮剑身,七朵红莲霎时熄灭。菩萨蛮脱力向下坠落,却不料其后紧跟着便是鹊踏枝与苏幕遮两剑,直逼百里狂肩头而来。

这个角度不可谓不刁钻。百里狂出招已然一气用尽,铁布衫虽不畏惧寻常兵刃,但双肩琵琶骨却是命门所在。赵无安先以气势汹汹的菩萨蛮骗出百里狂一招,而后便趁他气力虚竭之际猛然直刺要害,手段果然出人意料。

洛书剑忽然软剑一弹,伴随清冽剑鸣,轻而易举破去铺面的两剑。看向赵无安的眼神中,略带嘲讽。

赵无安神色肃穆。

洛书剑与百里狂,来了任何一个,赵无安都有把握在与之周旋中占据上风。可二人若是一同发难,配合严密,百里狂主攻,洛书剑在旁协助威胁,饶是赵无安也觉得棘手异常。

淡漠收回菩萨蛮,赵无安与二人遥遥对峙。

洛书剑将手中软剑挥舞成一片淡薄的雾,果有剑鸣自竹林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如此。赵无安心下了然。

百里狂举起重锤,就要继续前冲发难。

贺知古之所以奔逃了这么久,就是要将赵无安引入竹林深处,与柳叶山庄至少隔着三里的距离。在这里,赵无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切可说尽在黑云会掌握之中。

不过意外总还是会发生的。

面对百里狂的猛然冲刺,赵无安忽然侧身奔逃,脚踹一根劲竹借力,腾跃上半空,五柄飞剑尽数射向洛书剑。

一直在旁伺机待发的洛书剑面色微变,身形疾速向前冲刺,五柄飞剑相互之间间隔三步,一一刺入地面。

洛书剑则已然冲到了赵无安面前。

“受死吧!”洛书剑眼中精光一闪,向手中武器注入内力,软剑登时笔直坚硬,剑身上气机充沛如海。

径直向赵无安刺去。

赵无安甩下背上剑匣。

由于肩膀被叶婉所伤,赵无安一直都是单肩挂着剑匣,此刻瞬间甩下,动作一气呵成。剑匣落在地面,挡住洛书剑一剑的同时,剑意勃发,四面竹林中无数飞叶登时散落。

百里狂冷哼一声:“蚍蜉撼树。”

挥起重锤,就要向着赵无安身前的暗红剑匣砸去。这崩天裂地的一锤下去,只怕剑意如此充沛的大匣也得四分五裂。

忽然从竹林深处传来一声豪放的吼叫。

“想坏我老大的东西,有没有问过我老 胡啊!?”

一柄短刀破空而来,裹挟着赫赫风雷,仿佛天神降世。百里狂眼中流露出异样神色,后退一步,挥动巨锤想要挡开那把刀。

金色的大锤一股脑砸向了飞来的短刀。但是如他所想的一触即溃的情景并没有发生。这把长仅一尺九寸的刀宛如被什么人握着,死死扛住了百里狂的锤击,诡异地悬浮在空中。

休说百里狂,即便是以御气功夫见长的灵山派洛书剑,此时眼中也露出惊恐神色。

黑暗的竹林深处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明此人至少在二十丈之外。能隔着二十丈凌空驭刀,挡住百里狂全力挥动的一锤,此人之内力恐怕已深厚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千山万水,赵无安遇到危险的时候,胡不喜什么时候没来帮过忙?

虽然也未曾有任何书信往来,但是迢迢千里,他们之间就是有这般奇妙的默契,胡不喜总能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出手相助,反之也一样。

抓紧调节丹田杂乱气劲,赵无安轻唤:“虞美人、鹊踏枝、白头翁。”

那厢百里狂拼命挡住这把令人惊诧的胡刀,甚至额尖已然冒了冷汗。洛书剑眼见百里狂落于下风,赶紧扣指一弹,将手中软剑弹了出去,击中胡刀的刀柄。

这肉眼不可见的雄劲气机总算被一剑斩断,失去了气机牵引的胡刀,被百里狂锤上余力击飞出去,却紧接着又半空跃起的一个肥硕身影稳稳握住。

那人挺着个圆鼓鼓的肚子落地,嘿嘿笑道:“好一个灵山与丐帮的搭配。真是没想到,现在这江湖已经黑成这幅模样了。”

他落地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赵无安身前四尺。赵无安伸手按住地上剑匣,匣中剑意激鸣。

赵无安波澜不惊:“多谢。”

胡不喜感慨道:“老大你也真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老 胡我回去看见你不在,可吓了一大跳。”

赵无安微笑道:“没找到乔溪?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来找我。”

胡不喜叹了口气:“老大猜的不错哟,追了三天三夜也没追到,反而把你给放跑了。我去清笛乡找了那个小姑娘,她果然知道你去了哪,这不是不放心老大身无分文在外头漂泊,我就和她一块来这边找你了。”

赵无安一愣:“安晴也来了扬州?”

“在山庄正门口呢。我一看外头那么多人,就知道大事不妙,让她先躲着,自己轻功进来找你。”

眼看两人临危不惧,居然还聊起了天来,百里狂怒道:“还要看戏到几时??”

随着他此言一出,赵无安身后竹林中,传来一声刀锋清冽鸣响。

赵无安看也不看,回头就是一拳,猛然打在一人的身体之上。他的拳技分明不怎么样,那人却猛然吃痛,一下子倒飞出去好几丈,手中一对弯刀也滚落于地。

方才若是赵无安再晚一步,已被这人以一对弯刀从头顶上割下首级。

赵无安哼哼道:“以为自己躲得很隐蔽?匣中剑意覆盖之处,我就是背后都长了眼睛。”

那人从地上爬起,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汩汩流血的腹部。

赵无安松开拳头,任凭细小的虞美人在掌心自在转动。

“偷偷摸摸,真是烦死老子了。老子跟老大事情还很多,你们有几个人,就一起上吧。”胡不喜不耐烦道。

洛书剑沉声道:“百里大哥,先杀那个胖子。”

百里狂点点头,摆出弓步,举起手中重锤,一时间神色凝然。

洛书剑则极有默契地飞身而出,与胡不喜缠斗在一起。胡不喜的刀短,本来是距离上吃了亏,洛书剑却反其道而行之地紧贴胡不喜身子,使他即使用的是短小胡刀也难以尽情挥斩,自己手中的软剑却可恣意变换,不断给胡不喜制造麻烦。

按匣于地的赵无安当然没有闲着,心念一动,苏幕遮猛然飞出。

洛书剑被迫避开剑气,给了胡不喜反击余地。但胡不喜一刀还未斩向洛书剑,后头的百里狂就忽然将重锤高高举起,神色凝然。

洛书剑以双手握剑,手中软剑翻覆抖动不息。

重锤猛地拍入地面!

一锤入地而黄龙出土,这正是百里狂作为丐帮七袋长老的成名绝技。

电光火石,周遭一圈地面骤起惊尘,十几株竹子被连根拔起,随着洛书剑以剑鸣调剂,劲竹与万千飞叶便宛如漩涡一般,向胡不喜聚拢过去。

赵无安收回全部飞剑。

驭剑看上去飘逸潇洒,但绝不是轻松的活计。每出一剑,赵无安内力便凝涩一分,即便是以如今三品境界,最多也只能驭出五剑,而解放飞剑剑意更是损耗极大。林中苦战至今,他已先后解放采桑子与菩萨蛮剑意,如今内力虽不至枯竭,但早没了那种肆意挥洒的境界。

收回所有飞剑,他体内内力便能尽数听候差遣。

赵无安一掌拍在剑匣之上。

磅礴如海的剑意刹那勃发!

与当日在肖府中以三千剑气断去颜竑掌中刀如出一辙,此刻匣中剑意浩瀚如瀑,竟能与百里狂的成名绝技相持不下。

胡不喜冷笑一声:“猖狂!”

掌中胡刀劈出,一刀撕开半里乾坤。

洛书剑胸口如遭重击,口吐鲜血,猛然飞退出去。

与此同时,三四道黑影则从那些被劈断的竹林之上一跃而下,各施奇巧淫技,劈头盖脸攻向胡不喜,却都被浩瀚剑意所挡,猛然退了出去。

赵无安身后,那个被虞美人刺中腹部的弯刀刺客,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握紧弯刀,悄悄接近赵无安。

赵无安淡淡道:“背后。”

胡不喜哈哈大笑,一转身就劈出一道血光,胡刀破开的空间之中,他一收一放的气机尽是虎虎风雷。

已然逼近赵无安的刺客刹那间被这一刀一分为二,鲜血淋漓。

刀意仅仅擦断赵无安几根发丝,赵无安神色不变。

百里狂退开几步,神色凝滞。

“遇到硬点子了……”洛书剑口中含血道,“那胖子的内力,可一气劈断周遭三十丈,以攻为守。那居士匣中剑意更是灵活,出剑则可扰乱敌阵,自保无虞;收剑则能挡下你全力一击,护住那胖子。”

看着始终站在赵无安身前四尺的胡不喜,百里狂死死咬牙。

“他们的站位并不是随性而为,亦非巧合……他们二人一旦联手,摆出的这种架势,已然是个无懈可击的阵法!”

第二十六章 起手龙蛇

百里狂与洛书剑都已被逼退,但百里狂一招黄龙出土所激起的劲竹仍在空中盘旋,并向胡不喜紧逼过去。

至少有三名刺客从这些竹子上跳下来,隐匿于沙尘之中,随时准备向赵无安发动致命一击。

赵无安只是淡淡道:“桑葚、石榴、车前子。”

胡不喜毫不迟疑,朝着不同的方向骤然间凌空挥出三刀,削断了几根苍竹。

洛书剑冷笑道:“就凭这种瞎猫撞死耗子……”

砰砰砰!

他话音未落,就有三具躯体从被胡不喜刀意割裂的地方倒飞出来,摔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就算里面的人尚未气息断绝,只怕也根骨尽碎,难以为战了。

洛书剑瞪大眼睛:“怎么会!?”

“早说了老大背后有眼睛,你们这群瘪三是没听见还是怎么样,排着队来送死?”胡不喜大大咧咧地以手拍着胡刀刀背。

百里狂咒骂道:“畜生!”

洛书剑愤愤道:“不可能,他一定有极限!如此磅礴的剑意,怎么可能无穷无尽?”

胡不喜骂道:“就你他娘屁话多。”

他站在原地,向着洛书剑的方向当头就是一刀过去,胡刀虽未离手,但气劲竟然已在半空中斩出一道波纹。刀劲所过之处气流倒转,连疾风也被瞬间割裂。

洛书剑心头大骇,慌忙以内力灌注软剑抵挡。然而胡不喜来势汹汹的一刀开山碎石,刹那击破他胸前气海。

百里狂持巨锤及时赶到,一锤入地,欲以此驱散胡不喜刀意,同时借一分气力护住了洛书剑胸前要害。

狂刀堪堪停在洛书剑胸前一寸处。

虎口脱险,洛书剑大汗淋漓。

胡不喜不以为然,站在原地,又是数刀斩出,一刀递一刀,夜色中清冽光芒蜂拥而现,四面纷乱落叶被尽数斩得粉碎。

百里狂不敢大意,拼尽全力御出铁布衫,心中运起丐帮“四方供”的心法,一时如金刚傲岸,护在受伤的洛书剑面前。

刀劲如狂风袭过百里狂胸前,靠着一身炉火纯青的铁布衫功夫,又以手中巨锤护住心头要害,百里狂身受胡不喜数刀,面色凝重,却未曾退后一步。

胡不喜的刀几乎将一片竹林斩成了桃花,而百里狂也不愧七袋长老的身份,完完整整地接下了这狂风骤雨般的一阵刀法。

赵无安轻轻道:“采桑子。”

胡不喜会意,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让出一个细小角度。

赵无安匣中剑意范围骤然暴缩,一柄锋利无双的小剑驭出剑匣。

即使是身在黑暗之中,这柄剑的锋利依然如此慑人,沐浴于月光之中,剑身仿佛镀上一层黑银,黯淡而又璀璨,令人胆寒。

赵无安皱起眉头。

先前袭杀贺知古,采桑子剑意已经解放过一次,十二个时辰之内应该不可再解放第二次,否则飞剑本身剑意过于浓郁,以至气海无法承受,最终导致驭剑自伤的结果。

赵无安是断然不敢再次解放采桑子剑意的。

但是无论百里狂还是洛书剑,想要一击毙命,采桑子定然是最佳选择。此剑的道蕴来源,便是一位万军之中取敌上将首级的超凡剑客,凌空一刺之威力,便是洛神赋,也甘拜下风。

“算了。”赵无安淡淡道,“先杀了洛书剑吧。”

胡不喜点点头。

那厢,正拼尽全力抵挡胡不喜刀势的百里狂,忽然间皱了下眉头。身后的洛书剑也同时惊讶道:“赵无安身上的气息减弱了!”

到极限了吗?百里狂心头仍缠绕着一丝疑惑。这气息的衰弱来得太快,令他不禁产生了怀疑。

没有任何征兆地,赵无安的手离开了剑匣,与此同时,那道先前让百里狂和洛书剑闻风丧胆的浓烈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道光芒自他身边亮起,照耀了黑暗的竹林。

百里狂心头剧颤:“剑意直接消失了!”

赵无安的内力不可能流失得这么快,突然自破阵法,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一直站在赵无安身前四尺的胡不喜猛然冲了出去,直逼百里狂而来。

百里狂心头大骇,挥起重锤抵挡。镀金大锤带起烈烈旋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胡不喜。

胡不喜嘿嘿一笑道:“那就接我这一招撞山!”

以一人之力撞向山峦,无异于自取灭亡。然而上古有位名叫共工的巨神,争神位落败之后,相传曾怒触不周山,撞得天柱崩塌。

在胡不喜那套胡乱编创的刀法当中,唯有这一招的名字,显得稍稍有些书卷气。当然了,看起来依旧牛头不对马嘴。

以手中短小胡刀,正面迎击百里狂的巨锤,胡不喜居然丝毫未见惧色。

铛!

金铁相击,迸发出电光石火,这一寸空间的风都因此而变得炽热焦灼。百里狂拼劲全力的一锤,居然被胡不喜硬碰硬挡下了!

以胡刀当重锤,古往今来,焉有这样的打法!

但胡不喜的确做到了。一刀既出,转瞬间就打在巨锤的边锋之上,胡不喜顷刻注入浩瀚如海的内力。繁复气息顺着百里狂的气劲经络倒灌而上,竟是要将这虎虎生风的重锤倒逼回去!

百里狂何曾受过这等轻视,但不敌胡不喜是事实,无奈之下,百里狂怒吼道:“洛书剑!”

“来了!且看我这洛家软剑!”

洛书剑将手中软剑绕成一圈,蹬地而出,袭向胡不喜的同时,将软剑铮地一声弹出,清冽剑鸣犹如回旋飞镖,响彻整个竹林。

那些声音便像是黄豆经过农妇的抖筛,很快就消失大片,而剩下的却被洛书剑以自身气劲加持,狠狠逼向胡不喜。

全身内力都放在与百里狂一较高下之上的胡不喜自然无暇抵挡,身上衣衫片片碎裂。

洛书剑眼见有效,急忙再上前一步,欲一鼓作气解决掉这个棘手的敌人,心口却忽然一痛,低头看时,却发现胸口已然多了一个血洞。

那厢赵无安缓缓驭回飞剑虞美人,冷眼看着洛书剑:“死在这柄最易隐藏踪迹的虞美人之下,也算你运气好。”

虞美人身长仅九寸,剑身绵软几乎一触即碎,但是锋利程度与采桑子不相上下,或而更甚之。于黑夜之中,以虞美人突造杀机,多半会让敌人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洛书剑瞳孔涣散。

赵无安冷哼一声:“就你,也配叫做洛剑?”

眼看搭档倒下,百里狂自知难以取胜,惊骇之下,不再与胡不喜死拼内力,飞快撤身后退,拉开距离,心脏狂跳不息。

赵无安不动声色背起剑匣,淡淡道:“皆杀。”

胡不喜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皆杀。

短短两个字,哪里还有什么居士慈悲在。

百里狂佯怒道:“伽蓝安煦烈,你便是这样信奉慈悲佛法的?”

赵无安似乎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悠悠前行,无形之中,与胡不喜成犄角之势逼近过来。

他低低道:“本来想留你全尸的。既然你又提了这个名字,那就断去你双足双脚,破去你全身十四处铁布衫命门,锁住你琵琶骨,拔去你舌头,丢在柳叶山庄后头的青罍峰顶上,任由秃鹫啃食,如何?”

百里狂浑身冰凉。

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居士,究竟经历过何种炼狱,竟能磨砺出如此残酷的心性?

赵无安浅浅一笑:“开玩笑的,我可没那么闲。”

苏幕遮冲鞘而出。

百里狂心中暗叹一声只怕要命丧于此。

却不曾想平地起狂沙。

一大团沙尘自百里狂跟前的土地中凭空飞了出来,犹如一柄浓雾织成的墙。百里狂愣了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感觉到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气息,忽然间驾临了此处。

一拳破天。

刹那间有人自沙雾中挥出十余拳,每一拳都赫然有佛门大金刚的气魄,将一整团沙土犹如雷石般打出去,在空中发出轰然鸣响,直逼赵无安和胡不喜。

二人很快意识到来者不善,各自交出一口残余气劲,飞身后退,沙尘却步步紧逼,其中蕴含拳意更是浓烈瘆人,仿佛是一口便要将人咬死的恶狗。

开山断海,不过如此。

硕大的沙土被那人在十几拳的时间里打得一干二净,赵无安和胡不喜则是连退数步,显然都吃了不小的亏。

胡不喜眼中展露出凶狠气势,猛然一刀劈了出去,又是那招横斩,一刀足以破去半里乾坤。

刹那间天地间气流倒转,沙尘眼看就要被一击击碎,沙雾后头的人突然双拳齐出,原本已被打散的沙尘再度凝结,其间赫然夹杂了轰然雷鸣。

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沙尘扑向了二人。

赵无安心中暗道不妙,所幸白头翁一直悬在身边,此时心念一动,立即解放白头翁剑意,一大片浩荡青光,笼罩在二人面前。

来势汹汹的沙拳撞到这片光幕,竟如同泥牛入海,片刻后便消失不见。

那阵令人振聋发聩的雷霆之声,也总算消失殆尽。

不过来人却并未离去。

站在百里狂前面的,是一位玄衣苍发的老者,开门见山地对着二人作揖道:“老夫黑云会甲字十二,勤修这套雷沙拳五十四年,还请二位不吝赐教。”

胡不喜皱起眉头:“甲字十二?”

“也就是黑云会中最差的甲字。”赵无安淡淡道。

甲字十二温润一笑道:“差不差,还要赵居士来试上一试。”

甲字十二并步侧身,起手龙腾蛇卧。

第二十七章 代楼暮云

胡不喜与赵无安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都十分严肃。老人后面的百里狂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总舵甲字十二亲至,看来,今天总算是可以免于一死了。

“动手之前,最好还是告诉一下赵居士现在的情况好了。”甲字十二悠悠道,“我们黑云会在林中埋伏的七名刺客,包括洛书剑在内,已经被你们杀去五名。”

胡不喜脸上浮现出轻松之色,刚要出言嘲讽时,就听见了甲字十二下面的话。

“不过,除七名刺客外,还有十九人,不发则已一发齐动,转瞬间就可摆下苍玄归甲大阵,那可真是水都泼不进去,二位想要脱身,只怕还得动一番脑筋。”

赵无安表情泛泛,胡不喜脸色倒是凝重起来。

“此外,在竹林外头,已有江湖中排名第十四的一品高手,鬼手书圣吕全策,带领约三百正道中人将这片密林团团包围。柳叶山庄亦已落入我手,柳家人尽数束手就擒,那位苗疆公主代楼桑榆,亦已被缚。

甲字十二显然已是胜券在握,悠悠拱手道:“不知身陷如此绝境,赵居士还有何脱身之法?”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那就先杀了你和百里狂,再破那十九苍玄归甲大阵,而后打倒鬼手书圣吕全策,再将柳叶山庄的人给救出来便是。”

甲字十二狞笑道:“赵居士好大的口气。”

林中忽然有气息翕动,百里狂一皱眉头,回身扫出去一锤。

巨锤猛然破开寂静空气,烈风将一具柔软的躯体狠狠弹开出去,那柄清冷长剑不慎脱手,坠在一旁。

赵无安第一次流露出了失措的表情:“涂弥?”

涂弥支地撑起身子,抹去嘴边淡淡鲜血。

她本想趁着甲字十二全神贯注应对赵胡二人时,立即发动截杀,没想到竟然被百里狂一击击退。

发现百里狂腰间的七个布袋时,涂弥愣住了,她没料到,此人居然是丐帮的七袋长老。

丐帮长老,死在地上的灵山派弟子,再加上外面围林鬼手书圣与三百正道侠士,显然都是当今江湖的正道领袖,却联手围杀赵无安。

如今的林中,到底孰正孰邪?

初入江湖的涂弥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甲字十二笑道:“赵居士还真是风流纵横,连昆仑山的道姑,都宁愿为了赵居士而赴汤蹈火。”

赵无安额尖青筋暴露,右手猛然握拳。片刻后,却又将拳头轻轻松开,脸上的肃然神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心思,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

胡不喜慌张道:“老大……”

涂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一咬牙,又捡回了那把清冷长剑。

尽管占尽优势,但甲字十二也未敢轻易动手,便是揣度着赵无安是否还留有后招。而这昆仑道姑出现之时,赵无安面上明显浮现出惊慌之色,显然已是失去对当前局面的控制。

一丝喜悦自甲字十二心头浮现。

似乎是终于妥协了一般,赵无安长叹一声。

“算了。”

赵无安扬起手,遥遥制止住了涂弥的动作:“涂弥,你走吧。还有老 胡,你也别在这待着了。黑云会的目的是我,你们若是想走,他们也不会拦着。”

涂弥一怔。

胡不喜破口大骂道:“老大你这说的什么屁话!”

甲字十二道:“赵居士果然是明白人。”

胡不喜扭头怒瞪,咬牙握紧了手里胡刀。有这把刀在,就算是黑云会甲字前三齐至,胡不喜他又有何可惧!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护着赵无安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赵无安侧目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想拼命?”

身陷绝境,他神色依旧波澜不惊,道:“我赵无安,绝对不会死在今天。”

听了这话,甲字十二脸上骤然浮现出阴鸷之色,狞笑道:“赵居士,我黑云会做事只求点到为止,绝不卖弄凶狠。若是赵居士愿意自废丹田内气,交出洛神剑匣,我们黑云会,便当伽蓝安煦烈此人已死,绝不无端再生波澜。”

赵无安轻轻道:“伽蓝安煦烈,早已死了。”

此言一出,他身上气息骤然凌厉!

甲字十二面目一沉,飞快意识到赵无安想要垂死一搏,立刻蹬地而起,身如雷霆般向着赵无安飞掠过去。双手握拳,平地惊起尘暴。

然而他只前进了一丈,就停了下来。停在了原地。

尘暴骤歇。

甲字十二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神色惊疑不定。明明片刻之前还是充沛如海的内力,却在他出拳的刹那间,如覆水一般跑得一干二净,内府之中,竟已无一丝余气。

就如天仙宗宗主肖东来在身中封内剧毒之后连水缸都举不起来一样,苦练外家拳几十年、自认已是当代翘楚的二品高手——甲字十二,居然连拳头都握不紧了。

他身后的百里狂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欲挥动重锤,却发现自己连锤子都举不起来。

这怎么可能?

被甲字十二激起的沙尘缓缓随风飘散而去,黑暗的竹林里,这些尘埃点点飘落,竟然带着一丝绚丽的紫色华彩,令人心生惊奇。

一抹淡淡飘摇的紫色光晕,半径约十五丈,笼罩住了此时林中对峙的数人。连涂弥和赵无安也在其中。

百里狂震惊地抬头张望。这一小片林子中,方才被他一锤拔起了数根劲竹,因而显得空阔了不少,此刻仍然孤零零站着的几根竹子上面,尽是空空如也,哪可能再有什么埋伏。

可是这阵剧毒,又是从何而来?!

忽然有剑鸣一响。

洛书剑丢在地上的那把软剑,竟已不翼而飞。

半空中传来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男子声音:“你们林中藏下的十九人苍玄归甲大阵,已被我灭去十八。最后一人断手断脚,拔舌剜目,送去给了吕全策当见面礼。哦,顺便说下,那三百正道侠士估计也进不来了。这竹林外头一圈,已被我下了紫竹雾,谁敢走进来的话,只怕也撑不过十步。”

甲字十二心头巨震,百里狂面色发白。

赵无安仍然不悲不喜,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至于你,自称是黑云会甲字十二,还有那个……那个拿锤子家伙。你们俩运气不错,刚好中了我的五仙断筋散,现在如果赶紧离开这里,指不定还能捡回条命,不过下半生多半得当个残废了。”

说着说着,那人又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啊呀,你看我这脑子,都说了有紫竹雾在,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们当然也出不去啦!啊哈哈,抱歉抱歉,一时没想那么多,可能你们是活不了咯?”

明明是如此凶狠毒辣的手段,他却浑不在意,说得好似只是在与邻家孩童游戏一般。

甲字十二心头剧颤,喃喃道:“怎么可能……你怎么有机会下的毒……五仙断筋散明明需要贴身释放,一旦暴露与空气中便会失去毒性……”

“这个啊,无安应该知道吧?”他的声音这一次直冲赵无安而去,“毕竟我可是为了他而来啊。也不对,不是为了他,不是不是。”

这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男子,似乎别有一股癫狂之气在。

赵无安淡淡道:“他只需事先将五仙断筋散埋于泥土之下,其上以五仙教独有的五色沙覆盖,便可隔绝空气。无论是你的雷沙拳,还是百里狂的重锤,只要锤入地面,登时便可将这五仙断筋散打入空中。此人是不世出的使毒天才,你们对下毒的了解,能有他十分之一?”

甲字十二震惊道:“不可能!这密林明明早已全是我们黑云会手下……”

“你好像挺健忘啊,大爷。”那个人的声音听着像是恶鬼狞笑,又像是中了皇榜的书生衣锦还乡时的得意洋洋,“你们在林中一共有七名刺客,现在倒是数数看,地上有几具尸体?”

除了百里狂尚站着,再加上早就被赵无安击杀的贺知古,此刻地上,不多不少,有八具尸体。

百里狂瞳孔猛然一缩:“我拔起竹子之时,你早就混在人群之中!”

“说对咯。该给你什么奖励呢?”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十分清晰。

在浑身颤抖不敢回头的百里狂背后,一具“尸体”一个筋斗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解下蒙面的黑巾。

赵无安长叹一声。避开苗疆三百余里,结果还是与他重见了。

男子缓缓向百里狂与甲字十二走来,半路顺便摸了下涂弥的小脸蛋,嬉笑道:“小姑娘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脸啊,你看我妹妹就比你光滑柔嫩多了。”

昆仑山长期大雪,涂弥的脸虽然白嫩,但确然有些瑕疵。

她厌恶地后退一步,本想避开些,但这男人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竟然让她在原地呆愣了好久。直到他走开,涂弥才想起来自己没看清他的脸。

男子伸手拍了下百里狂的肩膀:“现在这里全是高手了,你一个丐帮的七袋,就别站着丢人现眼了吧?”

百里狂脸色煞白变青紫,缓缓倒地。男子故作惊讶地收回手,张嘴道:“啊,还真挺听话的。”

甲字十二浑身颤抖。

男子笑道:“那么轮到你咯?”

甲字十二咽下一口唾沫,嘶声道:“不必劳烦公子,老身自己动手便是。”

男子眯眯眼:“那就多谢你了。”

甲字十二祝东风一掌拍向天灵盖,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花甲老人缓缓跪倒在地,没了声息。

这男子出现还不到片刻,百里狂与甲字十二却先后死绝。看上去像是帮了个大忙,但赵无安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还是冷硬如铁。

胡不喜如临大敌,紧握胡刀的手却开始颤抖。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胡不喜的刀可从来没有抖过。

“你也中毒了,后退。”赵无安吩咐。

胡不喜深知自己此时不是此人对手,只得握刀后退一步,留赵无安上前与之对峙。

男子冲着赵无安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拐走我妹妹的混蛋。”

赵无安驭出鹊踏枝,静静道:“你这次来,是想杀我,还是娶我?”

站在远处的涂弥瞪大了眼睛。

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赵无安!我代楼暮云,果然没看走眼!”

第二十八章 枯蝶

早在百里狂掀起尘土,嗅到五仙断筋散的气味时,赵无安就知道代楼暮云埋伏在这里。只不过代楼家的潜行之术如此厉害,即便是赵无安,也不明白他究竟藏在哪个角落。

先是偷袭其中一名刺客,而后易容假扮成他的模样,接着在林中各处埋毒,封锁竹林的同时还顺带着解决掉了十九名摆阵刺客。从头至尾,居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蛛丝马迹。

这便是代楼暮云。性情狂傲不羁,手段阴鸷诡谲,但无人不承认他是个天才妖孽。即便是当他的朋友都得小心提防,更遑论是成为他的敌人。

应该没有人想成为代楼暮云的敌人。

不过很可惜,赵无安的敌人,一定是代楼暮云的敌人。但就连赵无安自己也不确定,他自己到底算不算代楼暮云的敌人。

按照代楼桑榆所言,当年赵无安逃出苗疆时,是代楼暮云派人一路追杀,并且毒死了二十九名与赵无安萍水相逢的女子。

如果他真对他情根深种,此刻出手帮他解决掉百里狂与甲字十二,还真不一定就是好事。

“虽然小爷我是很中意你,但你这身白衣服也太不合我的胃口了。”代楼暮云沉着脸摇摇头,随即又开怀大笑道:“何况,我已成苗疆巫王,未来要开枝散叶,没办法再娶个男人咯。”

赵无安神色复杂:“代楼勿出了什么事请?你本该明年再继位。”

“死了。”代楼暮云冷眼含笑。

“正是因为他早死了一年,现在苗疆很不太平,太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我也没办法对你怎么样。”代楼暮云道,“不过你掳走我的妹妹,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这次来,除了和你打个招呼之外,主要也是想带走桑榆。”

他说得云淡风轻。

赵无安忽然厉色道:“二十九条人命,别想就这么一笔带过!”

代楼暮云大笑道:“赵无安!纵使我对你有情,容你口出狂言,你又如何能杀得了我?”

赵无安紧紧咬牙。一旁的胡不喜凝神运功抵御五仙断筋散,也无暇应对代楼暮云的挑衅。

涂弥早已经听得懵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异族男子,为何口口声声说对赵无安有情?

“这次来救你,不过是顺手消灭个麻烦罢了。柳叶山庄那边,柳家人已经死了大半,吕全策出手可不会手下留情。我还得赶过去救我妹妹,至于你们如何,那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代楼暮云没有丝毫停顿,猛然运起轻功,腾跃而起,踩踏着翠竹尖顶,飞身向东方而去。

赵无安长出一口气,收回鹊踏枝,关切问道:“怎么样?”

胡不喜摇摇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怕是过不去那道紫竹雾。”

所谓紫竹雾,是种略带紫色的毒雾,乃是苗疆不传之秘。释放出来之后便可在某个区域凝结不动,人一旦入内,无论品级高低,会立刻七窍流血,不过一炷香时间便会气绝而亡。要想通过紫竹雾,只能以浩瀚内力将其短暂冲开,或是等待其自然消散。

代楼暮云布下的紫竹雾,自言能拦住吕全策和三百正道侠士,自然也就将赵无安和胡不喜困在其中,还连累了涂弥。

赵无安摇头道:“你真不该跟过来的。是我和胡不喜的话,死了也没什么愧疚。”

涂弥扭过头去,气呼呼道:“师尊说了,既入红尘,就要有佑人不佑己的决心。否则,悟什么道。”

赵无安叹道:“以代楼暮云之力,从柳叶山庄中救出代楼桑榆,估计不难,只可惜庄中其他人只怕得交代在那里。”

胡不喜道:“老大,这也就只有你能通过那片紫竹雾了。且放老 胡我在这自生自灭吧。也别太担心,那鬼手书圣不过初入一品境罢了,真要打起来,还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他咧嘴一笑。

涂弥疑惑道:“奇怪,为什么只有你有事,赵无安反而没有中毒?等等,我现在……也没有中毒……”

她忽然回想起,代楼暮云在杀死百里狂之前,曾经拍了一下她的脸,留下一阵淡淡香气。

“我曾待在苗疆三年,练出了百毒不侵之体。”赵无安淡淡道,“至于你,是代楼暮云亲自解的毒。他忽然有此慈悲之心,我也很惊讶。”

涂弥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但是要通过这片紫竹雾,以你的身体仍然是不行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暂时封住你五识六感,背你出那片紫竹雾。”

涂弥疑惑地看向胡不喜:“但是他……”

赵无安和胡不喜对视一眼,突然,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生离死别了多少次,哪次不是都活下来了?”出乎意料地,赵无安几乎是在捧腹大笑,浑然没有离别的伤感,“这姓胡的,命比我还硬。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给带走。要不,喊你胡阎王也行。”

胡不喜大笑道:“这辈子就爱听老大这话!走吧,老大!一鼓作气往前走,头也别回!哈哈哈哈哈!”

赵无安笑得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不顾涂弥疑惑的眼神,他说了声得罪,手指飞快一动,便点住了涂弥身上几处大穴。

猝不及防的小涂弥当即身子一软,倒在赵无安怀里。赵无安放下剑匣,把她背到身上,又单肩挂起剑匣,艰难地向外走去。

走出十步,赵无安挥袖擦去眼角泪珠。

不记得是不是约好的了,他跟胡不喜每一次分离,无论是多么凶险的情况,二人都是在笑。绝不流一滴眼泪。

也不知是那胖子演技太好还是真的不觉得难过,反正赵无安每一次,都看不出他难不难过。

赵无安悠悠走远,胡不喜才逐渐停下那震动林间飞鸟的笑声,摩挲着胡刀的陈旧刀鞘,眉眼犹带快意。

“贺阑珊的事,下次一定要好好向你道谢。”良久,胡不喜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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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猛然惊醒时,莫稻发现自己正躺在后院里头。身边就是总管库房的门,前院则已掀起了漫天火光。

他吃了一惊,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发觉头痛欲裂,眼前骤然一黑。

莫稻浑身都是冷汗,忍着痛意坐在地上半晌,眼前才恢复了清明。他深吸一口气,想仔细回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不记得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柳四爷似乎是自尽了,而后柳停雷明明已经失去了一身内力,却还是咆哮着向张莫闲扑了过去。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是冲上前去阻止了,然后似乎被推开了。那个忽然跳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叫,然后一头撞向柱子的人,是柳蹑风吗?那个偷偷拿了一把匕首,抹向了自己脖子的人,是柳清霞吗?

二十年前的柳四,利欲熏心残害了叶家二十多口的柳四,终于还是死了。

而莫稻侍奉了近十年的柳叶山庄,在今晚迎来了毁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但他知道,要想活下去,他必须行动起来。

莫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摸了摸腰间,钥匙还在。

莫稻打开总管库房的门,直接拿起了摆在最前面的一把钥匙。

那是后院的钥匙。后院的门常年关闭,但莫稻一直细心保存着这里的钥匙。他一直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不过有时候,太过脆弱。

莫稻颤抖着把钥匙塞进后院的门锁。这扇门已经很久没被人开过了,钥匙蒙尘,门锁生锈,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前院的火光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烤得炙热起来。钥匙在手中颤抖,门锁不甘心地咯吱咯吱叫嚣着。

终于,莫稻听见了“咔”的一声,门锁打开了。

莫稻推开门,黑暗之中,也无法辨认方向,径直向着密林的深处跑去。

————————

前院。

把生死不知的柳停雷从自己身上搬开时,张莫闲已经知道跑不掉了。

冲进来的人并未黑衣蒙面,而是堂堂正正地穿着自己门派的衣服,光明正大地冲杀进来。张莫闲心思何等玲珑,一下就猜到了佳人斩是个局,武林中人,早就等着今夜将柳叶山庄灭门。

身中剧毒的柳四爷已然以那柄名动江湖的沧海归自刎身亡,柳停雷当时亦是睚眦欲裂地想要杀了揭穿真相的张莫闲。虽说最后张莫闲总算是击昏了柳停雷得以挣脱,但此时正派人士们已经割下了秦九的头颅。

前院一片火光滔天。

张莫闲看不清楚庭院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涂弥与代楼桑榆是否安全。他毕竟也是冒死留在大厅中,伪装成赵无安揭开了这一切的真相。

从那时起,他就存了必死之心。多年来欠了赵无安这么多人情,张莫闲早知道自己必有偿还的那一天。还好,这个还情的姿态,总不算太难看。

只是不知风瑾是否会为自己这便宜夫婿洒几滴泪啊。

有人提着明晃晃的虎头大刀走到了他面前。

张莫闲的眼前似乎模糊了起来,火光、鲜血、过去的一切,逐渐融化成一片碎玉。

手起刀落,又是一颗头颅落地的声音。

最后一刻,张莫闲似乎看见了什么异样的东西。

有个漆黑的身影,逆着火光,逆着无数江湖正道的刀锋,缓步向这里走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狂笑,又仿佛在怒火中烧。

“居然敢碰我的妹妹代楼桑榆?你们这群正道人士啊,不妨今晚就全都留下来,给这座山庄陪葬吧!”

随着他身上气势骤然提升,狂涌的火光中,缓缓飞出了一只破茧重生的蝶。

风过火起,枯蝶展翼。

第二十九章 须臾鹤发乱如丝

隐秘的林间,赵无安背着被他点住穴道的涂弥,飞快地穿行着。

也不知是不是侥幸,直到穿过那片名为紫竹雾的毒气,他也没有撞见那个在江湖上排名第十四的鬼手书圣。偶有运气不好的正派人士撞见他们,也都被赵无安顷刻出剑抹了脖子。

平时他确实是连蚊子都不忍心拍死的佛家居士,但是今晚,他并非赵无安,而是伽蓝安煦烈。

作为造叶国铁衣军最年轻的领袖,十二岁就率领六千人在鹰旋谷战胜大宋三万河东军的天才将领,伽蓝安煦烈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将林大娘葬在昆仑山下之后,赵无安就再也没打算回到造叶去。整整十二年流亡岁月,被大宋、造叶两朝无数杀手追杀,先在苗疆后入久达寺,无数次虎口脱险九死一生,纵然是自幼研读佛经、从不滥杀的赵无安,也知道如果不沾染血腥,自己就活不下去。

整个两朝江山,对他而言皆是战场。战场之上,就不必讲什么慈悲为怀。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赵无安才能活到现在。

在胡不喜和涂弥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救涂弥。除了他替林大娘欠着涂弥的师尊一个人情,必须要还之外,更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胡不喜是断断不会愿意让他救走的。这个男人和赵无安一样,都是向死求生之辈。

否则,胡不喜也不会如此年轻就逼近了江湖中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一品境界。

胡不喜有把胡刀。胡不喜有套自创的刀法。

胡不喜离一品境界,只差一线。

赵无安清楚地明白今夜对于胡不喜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诸多隐姓埋名的高手并未排行在江湖总榜之上,也就是说当今以九品划分的层次,尤其在前三品并做不得数。赵无安这个二百名开外的三品高手,也未必就真的是二百名。

但一品反而又做得了数。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入一品,少则一念毁去三里河山,多则十日长驱千里,一气斩百人。总而言之,是个大气象。即便无人目睹,也总有极善观气的大道师,能由天地之气的变化,揣度出天地间是否有人新晋入一品境界。

也就是说,极少有人能不动声色晋入一品,纵然你二品之时隐姓埋名,一品之后也将名动四方。胡不喜现在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但今夜之后,极可能就天下扬名。

赵无安逃出柳叶山庄三里,逐渐摆脱追兵纠缠。

此刻风停云住。

一切只在刹那。

赵无安身后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金光暴射而出,直冲云霄。天际亦有斗牛二星骤然亮起,遥遥投下紫色光影,似在与之相互呼应。

金紫霞光漫山遍野,所到之处,飞沙走石,草伏木断。

但身处风暴边缘的赵无安,衣袂无风自动,甚至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是匣中菩萨蛮微微颤动,似在感慨故人重临。

远远望去,寂寥夜空之中忽然又有一具巨灵闪现,右手执笔,左手四枚转轮,金刚怒目。只持续了片刻,便再度消失。

尽管只有一瞬,赵无安也知道,这是鬼手书圣吕全策,出全力了。

无论胡不喜是生是死,只怕他都已半步踏上了武道巅峰,除去贺阑珊,此生再无憾事。

“一品高手的对决,如果可以,还真想看看啊。”赵无安喃喃道。

背后的涂弥闭着眼睛,身子没动,却突然间张口道:“他可能就要死了,你一点也不伤心?”

赵无安一愣,苦笑道:“小姑娘装睡的本事倒不错,我居然都没有发现。”

涂弥闷闷道:“我有清心诀。”

“是严道宗的不传之秘吧,你这小丫头运气还真不错。”赵无安不以为意,埋头继续赶路。脚下的石子路不算平坦,他得全神贯注才能保证不摔倒。

涂弥在脖子后头气吐如兰:“为什么不救胡不喜,要来救我?为什么他现在九死一生,你没有丝毫难过?”

赵无安悠悠道:“救你是因为我匣中这把苏幕遮,它也算欠了你师尊一个人情。不难过是因为我知道我兄弟这性子,生死之事他早已置之度外,能让他在这世间留恋的,唯有刀、酒、还有我赵无安而已。如今这三样东西俱在,他死亦何憾?”

小涂弥听得懵懵懂懂,索性靠在了赵无安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郁闷道:“为什么你的剑,会欠我师尊的人情?”

“你想听吗?”赵无安声音没来由地有些沙哑,眼神深沉。

“嗯。”涂弥答应得清清浅浅。

“一切啊,还得从那个叫解晖的人说起。”

“六十年前,在江南扬州名动一方的可不是什么柳叶山庄,而是解家庄。解晖就是解家庄最年轻的一个庄主,他祖上九代都是身份最低贱的生意人,可这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做出了扬州不说,还做到了大宋各地。南起雷州,北至西凉,哪儿都能看到他们的旗号。”

“腰缠万贯。”涂弥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解晖是庄主,自然极有生意头脑,解家庄在他的打理下,也不算辱没先人。而这个解晖呢,除了有钱之外,更喜欢结交江湖豪雄,而且不论善恶。那些靠着一技之长名动四方的人自然是他结交的对象,而那些名不副实、徒有其表之人,或是被众人唾弃的市井醉徒,他往往也以礼相待,可说是交朋友交上了瘾。那个时候黑白两道,三分之二的人恨不得是他的朋友。但是与他交情最深的人,却只有六个。他们七人虽不曾结誓,却早已是生死之交,自号为北斗七贤。这当中,就有你的师尊严道活,也有我的师祖洛剑七,还有那个被列为大宋开国清流十名士之一的苏长堤。”

“六十年前?那我师尊岂不是才十几岁,比我还小?”想到平日里清冷孤寂的师尊在六十年前活脱脱是个闲不下来的小道姑,涂弥疑惑地歪了歪头。

“没错,严道活当年只有十六岁,初入红尘便受了情伤,当然了,不是解晖的错。”赵无安轻笑两声,却被身后三里处那雷霆般飞沙走石的巨响,给掩盖住了。

“为了开解严道活,解晖亲自下厨,替她做了一大桌菜,每一道都晶莹剔透,宛如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雪,号称是昆仑宴。本以为会让严道活想起昆仑山的日子,却不想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心,非要把红尘之中的美味菜肴都一一尝过去,才肯罢休。”

涂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尊以前这么好玩吗?”

“不过她并没有吃完大江南北的美味,契丹就南下了。”赵无安的声音忽然放轻了,涂弥几乎听不真切。

“解晖一夜之间散尽了全部家仆,千万两黄金不知放去何处,自己则甲胄挂剑,匹马北上。”

“江湖中人,一听解晖亲自去往飞狐城,想要拦下契丹,护国佑民,纷纷放下各门派之前争怨,前去帮助解晖。漕帮供给船只,丐帮提供消息,一时间,浩浩荡荡半座江湖,开往燕云十六州。飞狐城下,解晖不知从何处拿出三千兵甲,分与前来助阵的江湖侠士,众人才知道他的万贯家财都去了何处。”

涂弥吃惊道:“此人真是个大英雄。一届商贾,不谋国难利益,反而舍去祖上数代积蓄,护国佑民。”

“但是私自锻造兵甲仍是大罪。解晖的军队无法被编入常规军,只能守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正因如此,整只蓄势待发的江湖部队在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作战中鲜少出手,拿到的情报也经常延迟。最终决胜的高粱河之战,正是因为解晖收到了错误的消息,才导致苏长堤的军队大败,自此苏长堤终生不曾再见解晖。”

涂弥说不出话来了。

“宋军战败,苏长堤气急攻心,重病不起,姜入海战死,一时之间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如果不是因为你师尊严道活,在飞狐城前,独自一人挡下那南来千骑的话,只怕如今大宋的江山,又要缺去一角。”

赵无安淡淡道:“我师父林芸,亦是洛剑七的女儿,自幼仰慕这些为国鞠躬尽瘁的真正豪侠壮士,故而继承洛神七剑时,将解晖与他的六位朋友,每人取一分道蕴放入剑中。苏幕遮的道蕴,便是严道活的‘断情’。”

“原来如此。”涂弥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自始至终,赵无安未曾回头看过一眼。无论是那执笔巨灵突然间冲向云霄,还是空中斗牛二星光华刹那黯淡,赵无安都一概不知。

他只是不愿回头。因为胡不喜不让他回头。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密林,踏过脚下松软的草坪,感受拂面秋风,渐渐向地势高处走去。赵无安向前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住了。

面前站着一位白衣少女,仙姿出尘,似乎没有丝毫武功。

而她扶着的一位老者,看起来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白发佝偻,脸上皱纹密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两眼一闭,再也醒不过来。

赵无安蹲下身子,放下背上的涂弥,神情严肃。

在老者背后,还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妖媚,男子壮硕。

妖媚女子迟疑道:“舵主……”

老者只是轻轻一抬手,她便不敢再说下去。

“让我和这小子好好聊聊。好久,没有看到背着洛神剑匣的人了。他这幅模样,和那次洛剑七背林莺回来的时候多像啊。”

他的语气中充满怀念,竟然挣脱了白衣少女的搀扶,向着赵无安走去。

赵无安听力超群,再加上那女子说话声音不低,他遥遥就已听见“舵主”二字,当下心中万分警惕。

此人莫非就是黑云会舵主?

可是观这老者身形,全无半点武功。就算曾经习武,到了如今的年头,一身武力也早就十不存一。

“少年人,你背后的剑匣,能让我看看吗?”话刚一出口,老者就自嘲起来,笑道:“你看我,真是一把年纪,不中用了。比性命还贵重的剑匣,怎会随意给陌生人看。”

就连二品宗师柳四爷也不知道他身后匣子中装的是剑!这个老人,又是从何得知?

老人咳嗽了几声,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叹道:“好久不曾念过这首诗了……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我的那柄白头翁,现在还好吗?”

赵无安瞳眸中满含惊惧之色,一字难言。

第三十章 江山为棋

莫稻挣扎着跑到这片草地时,早已筋疲力尽,恨不得能一睡到天亮。

可他知道身后仍有正道侠士的追兵,并且来势汹汹。人顶着正义的名头,总能干出无数残忍的事情来。

他反而还是更喜欢贺知古那样的人,至少他能坦然承认自己是个恶人,不像柳四爷,衣冠楚楚了一生,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罪孽。

莫稻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远,更怀疑自己是否能够逃出那些人的屠刀。就在他跪倒在草地上时,瞥见了前头有人背匣而立,白衣随风飘扬。

赵居士!

莫稻心头一喜,如逢大赦,癫狂着向前扑去,但他才冲出去没几步,却又愣在了原地。

赵无安身边站着的涂弥已然发现了他,但是望向他的神色却十分复杂。

那个眼神是要说,不要过来。

莫稻这才注意到赵无安的前面还站着四个人。老人和少女站在前面,美艳女子和壮硕男子则在更后面一些。

他看不到赵居士的脸,也就不会知道,赵无安还有这么震惊的时候。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赵无安浑身颤抖,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匣中七剑骤然齐鸣。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您……您是解晖?”赵无安酸涩道。

耄耋老者缓缓点了点头。

倾尽祖上九代财力卫国失败之后,无人知道解晖去了哪里。昔日并肩谈笑饮酒的北斗七贤,在高粱河一战后也已散去大半。

解晖失去家人,失去钱财,失去挚友,几乎一夕之间,他一败涂地。有人说他自尽了,但林大娘对赵无安说,他一定还在人世。因为一个如解晖这般坚韧的人,是绝不会被外力打倒的。

“他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只怕已是满头霜雪了吧。解晖不曾习武,但心境魄力却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对江湖人来说,便如指路明灯。这把飞剑能发出浩荡青光,不如就叫它白头翁吧。”

林大娘的话回响在耳畔,就像是一个时辰前说的一样。

“多年来你一直隐藏身份,但其实也并未刻意隐藏,因而你的飞剑,大多数的名字我都已经知道了。”苍老的解晖没说几句就停下来咳嗽一阵,“想来想去,林芸那小丫头,能给我起的,也就只有白头翁这种名字了吧?呵呵,想我年轻的时候,还真的是个红颜美少年呀。”

赵无安仍旧难掩心头震颤,喃喃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对您最是敬重。一个散尽家财保家卫国的人,怎么会是……”

“怎么会是黑云会的舵主?”解晖淡淡问道。

他的背已佝偻,他的声音已沙哑,他在这人间已然活不了多少岁月。他满头霜雪,唯剩眼中尚有一丝精光,他正是与诗中所言别无二致的一位白头翁。

北斗七贤,正是以他为核心。赵无安的洛神剑匣中,那柄白头翁也正是继承了一分解晖的道蕴。

而今,北斗七贤当中,仅剩下严道活与解晖尚在人世。严道活在昆仑潜心闭关,不问红尘世事,解晖却仍在扬州,统御着黑云会,麾下两门十七阁,已然控制了大宋与造叶的半壁江湖。

赵无安退却半步,喃喃道:“我不相信。”

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今苍颜华发,佝偻清癯。

这并不是最让他难过的地方。时光无情人有情,赵无安早就对此妥协。

然而,年轻时能不惜忤逆国法,私造兵刃也要出力护国的热血少年,何以老年时竟然在黑道上一手遮天,掌控着这江湖上下半数的暗杀生意?

赵无安心境悲凉,却难以代悲这位白头翁。

解晖沙哑着嗓音道:“由不得你不信。”

赵无安再倒退一步,难以置信道:“多年来黑云会下属分舵,每一个都在追杀我。引导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我对洛神剑没什么兴趣,杀你的人都是江湖上对洛神剑出了大价钱的人。说到底,我也是生意人,有钱不可能不去赚。这一次倒是不妨放过你。”解晖幽幽道,“但我不得不向严道活借一位人,就是你身边这位小道姑。”

赵无安下意识握住了涂弥的手,反而把涂弥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

“都说了是借,我黑云会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帮派,但恐怕江湖中也没有几位敢不给我面子。六十年前是这样,六十年之后也是,希望赵居士不要让解某失望才好。惹恼了黑云会,代价可不小。”解晖的语气仍然不温不火,但话里的威胁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

涂弥这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

赵无安直言不讳道:“你想要涂弥的剑?”

“呵呵,我解晖还不是如此目光短浅之人。”解晖淡淡道,“虽然棋艺一直不精,与苏长堤对弈时,每到终局,往往能输个二三十子。不过五十年来我倒是苦练棋艺,也不知此时是否能胜过他,只好待到泉下再加讨教了。”

苏长堤是大宋开国时有名的国手,棋路刚猛激进,不少人甚至下到一半就毁局认负,解晖竟每每能坚持到终局。

赵无安敏锐地意识到了解晖的言外之意:“解先生……”

“既然阁下背负洛神剑匣,又曾用过伽蓝安煦烈之名,那也不妨坦白告诉赵居士。造叶与大宋两朝之间,老朽已落下十四子,其中七子成气,二子生根,剩余五子,倒是仍有翻覆可能。”

赵无安震颤道:“所欲为何?”

“为何?不过就是替这天下人,好好洗一番江山罢了。”解晖冷冷道,“赵居士大器,堪言能痛饮江山而不醉。老朽可没这份气魄,醉饮江山,亦是一条坦途。”

赵无安死死拉住涂弥。

解晖拱手道:“得罪。”

壮硕的何智猛然跃出。隔得远远地,他只是一抬手,赵无安竟然刹那间觉得全身气劲被锁死,动弹不得。

解晖波澜不惊道:“依老朽判断,斩杀贺知古,用的是采桑子,挡下百里狂,用去菩萨蛮。击杀洛书剑,你解开虞美人剑意,挡住甲字十二,则已耗尽苏幕遮。以你目前品阶只能驭出五剑,那么一日之内,也只能解放四剑剑意。赵无安,现在你连黑云会一个乙字杀手都打不过了。”

他明明未怀丝毫武艺,揣度得居然分毫不差。

赵无安猛然鼓起缁衣,御气拉着涂弥暴退出去。

解晖续道:“而依黑云会的消息,你的轻功差得很。”

仅仅过了片刻,何智的手就抓住了涂弥。涂弥本想拔剑抵挡,但背后长剑刚刚出鞘一寸,竟又被一股澎湃气劲压了回去,死死缩在鞘中,任凭她竭尽全力,再也不能拔出半分。

何智一掌打在赵无安胸口,纵然赵无安以自身所余全部内力抵挡,仍是难以消受,倒身飞出,被迫松开了握着涂弥的手。

涂弥仍想挣扎,被何智一掌拍在后颈,刹那间停止挣扎,昏死过去。

就如同拎着只待宰的小鸡一样,何智提着昏厥的涂弥回头向解晖走去。

解晖退了半步。“走吧。”

白衣少女立刻走上前,搀住了他。

“等等!”

解晖疑惑地回头,但是站在小路上的却不是被何智一掌击飞的赵无安,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

美艳女子残眉立刻道:“他是柳叶山庄的管家,莫稻。”

解晖点了点头,露出恍然之色,不予理睬,转身离去。

莫稻却难以忍受。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竟然甘于当个家仆,而不是练就一身武艺,行侠江湖。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涂弥亲自走到他面前,告诉他,罗印生在九泉之下等待着他去沉冤昭雪。

当他因罗印生之死真相大白而失魂落魄之时,也是涂弥的坚韧,才让莫稻千疮百孔的心重新焕发出求生的意志。

如不是涂弥,莫稻何以还能站在此处。

“把她给我放下来!”莫稻狂吼道。

解晖却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似乎连头都懒得扭一下。

忽然一柄剑擦着莫稻的发丝向前飞去。无声无息,莫稻吓了一跳。

他因罗印生而失魂落魄,赵无安又何尝不是因为见到解晖而魂不守舍。

少小练剑,听林芸讲那些北斗七贤的故事时,他最崇拜的便是此人。诸如姜入海、洛剑七,本身就已是有着一身卓绝技艺的大家,能行慷慨浩然之事,并无不妥。

唯独解晖,身无长技,空有赚钱的功夫,却也能效仿先贤,傲然散尽家财,远赴边疆,一去再无归心。甘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是真正的大丈夫、男子汉。

但憧憬犹如梦中琉璃,一触即碎。

赵无安站起了身子,右手作剑诀,抬起到与眉间等高。

他轻唤道:“白头翁。”

“清歌。”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一柄泛着凛冽青光的飞剑就此冲匣而出,带着满天雄浑剑意,直直杀向解晖。

解晖没有转身,亦没有意识到死亡已经如此接近。

只在那一刹那。

一直搀扶着他,一言不发的白衣少女忽然间丢下了解晖,转身向后跑去。

锋利的白头翁无比顺滑地穿过了她隆起的胸膛,在解晖背上溅出一大滩血迹。

白衣少女的身子软若无骨,仿佛此刻唯一的支撑,便是穿胸而过的那柄白头翁。

强行解放第五剑剑意的赵无安已是脸色苍白,见到这种景象发生,更是震惊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下之前,白衣少女的眼眸中似乎还有着对他的嘲讽笑意。

那厢,解晖缓缓回过了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神古井不波。

赵无安一言不发,莫稻却干涩道:“她……她不是你的孙女吗?”

贴身侍奉,亲近爱护,是个人就会这么想。赵无安纵然没有这种单纯的念头,但也知道这少女想必对解晖而言异常重要,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舍身挡剑,而后解晖的神情更是没有丝毫变化。

“孙女?我的结发妻子六十六年前就去世了,我又哪里来的孙女?”解晖笑道。

莫稻难以置信地指着倒地的少女:“那她……”

解晖回答着莫稻的话,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赵无安,幽幽道:“她吗?不过就是我从青楼里买出来的丫鬟罢了。逼她吞下七日断肠散,再赐她六日自由,而后让她在我身边侍奉一天,很难吗?”

莫稻说不出话,只是眼中猛然浮现出震惊之色,仿佛亲见鬼魂。

而不顾内力限制,强行解放了白头翁剑意的赵无安,终于支撑不住疲倦的身体,倒了下去。

解晖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何智肩上扛着昏迷的涂弥,跟在解晖身后。残眉犹豫了片刻,疑惑道:“舵主,请恕残眉多言,此人不除……”

“我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解晖淡淡捏指,在面前凌空虚点,似乎在下一盘看不见的棋。

“落子十五、十六。前十六子中,已有八子成气,三子生根,一子冲关。剩余三子,有一子能否落劫,还得再候些时日。”

解晖苍老的眼中仍有精光闪动。

五十二年前高梁河之战,他年轻气盛,输了半子。

五十二年谋划,一甲子时光过去,他就不信,这一次,以江山为棋,以大宋与造叶两国为黑白,他仍然会输。

时光流转,如今苏长堤已死,他才是天下间,最宏谋的棋手。

赵无安的眼前已然是一片漩涡。

失去意识前,他似乎隐约听到有谁在喊他的名字,喊得声嘶力竭。

第三十一章 晚风来急自可敌

秋风劲急,古道黄昏。

小茶馆前飘摇着的“古”字旗十分陈旧,但与之相对的,旗下的茶客却络绎不绝,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这种驿站旁的小茶馆,最不缺的便是江湖中人,最少不了的便是江湖轶事。

“嘿,你听没听说,扬州的柳叶山庄,一夜之间给鬼手书圣灭了门!听说从那百亩桑林里头,挖出来了二十来具尸骨呢,都是柳四爷当年下的黑手!也算是恶有恶报吧!”一个鬼头鬼脑的黑衣剑客神神道道地说着。

立刻就有人接茬:“是啊是啊,听说那最喜欢收集刀剑的柳家三少爷,一下子撞柱而死。柳家那个最好看的大小姐,也在大厅里头自刎了。我这可都是听当时参加了那场谋划的正道侠士亲口说的!柳叶山庄大奸大恶,必惩之而后快!我觉得鬼手书圣这一次啊,的确是做了件好事。”

有人叹息一声:“可惜了柳三少爷,他以前还买过我的剑呢。明明是把没多大来头的花锋两刃剑,他居然能出到十两黄金!”

有位女侠当即捂住了丰满的胸口,不慎将面前的茶盏打翻,花容失色道:“柳三少爷……死了?是那个……鬼手书圣干的?”

隔壁桌的长眉老者啜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江湖之事,生生死死,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还有件事,那一晚柳叶山庄忽然又来了个苗疆人,他身上的毒物在烈火里爬行,如履平地一般,连壳子都不曾红。不少正直侠士,就这么被活活毒死了。也真是可惜。”

那位女侠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说的莫不是……苗疆的代楼皇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嗜杀好色,阴险手段层出不穷。那一晚去柳叶山庄的大都是年轻有为的正道侠士啊!就这么被杀的十不存一。若是除去西凉贪魔殿的三王六恶四不善,此人真可说是当今武林上第一魔头了。”

女侠叹道:“代楼暮云也算个美男子。只可惜……对了,鬼手书圣是一品境高手,居然未曾阻止代楼暮云?”

“这你就别提了,那鬼手书圣现在日子也不好过。灭柳叶山庄那晚,庄后竹林里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刚刚破境的一品高手,和鬼手书圣好一番恶斗,最后居然还是鬼手书圣输了半招,到现在都还卧床不起,我看啊,是挺不过这个冬天咯。”

黑衣剑客大吃一惊道:“鬼手书圣入一品境已一年有余,居然被一个刚破境的毛头小子给杀了?”

“就算是个刚破境的小子,人家破的也是一品境,你又算老几?”长眉老者很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

“据说那高手破境之后,天边斗牛二星骤然投下一片紫光,与他身上暴射而出的金光相交,绝对是名副其实的一品大气象。借了这天地气运,也难怪鬼手书圣打不过他。”

一旁有位虬髯刀客问道:“如若这是真的,那他便是当今天下间第十七位一品高手了。不知这位高手尊姓大名?”

“现在江湖上诨号倒是不少,什么气冲斗牛、刀断鬼手,据说他的真名啊,叫胡不喜,原来只是两浙路的捕头,没想到在刀道上能有如此成就。”

虬髯刀客叹道:“此生能与这等睥睨天地的高手一战,也不枉段某来过一遭了。”

此时,与他同桌的一位白衣人忽然浅笑道:“阁下欲战,未必不可能。”

虬髯刀客奇怪地看了这人一眼。披散黑发,长相平常,眉眼无悲无喜,缁衣背匣,看着是个居士,又很没有佛门中人的模样。最奇怪的是他身边还坐着个红衣少女,眉眼娇俏,天真乖巧,让人看不出来她与这位居士有何干系。

没想到,那个刚被虬髯客认定为乖巧的少女一下子跳将起来,冲着那缁衣居士喊道:“赵无安!都跟你说了你重伤在身不要说话!话怎么这么多呢!”

白衣居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冲虬髯刀客抱歉一笑,低头啜饮盏中茶。

虬髯刀客愣了愣,不解地挠了挠头,自顾自续道:“气冲斗牛胡不喜,还真是个让人神往的对手啊。”

长眉老者赞同道:“可不是。剿灭柳叶山庄,我徒弟恰好也在。据他说,那一晚鬼手书圣可谓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口气唤出一副五丈高的巨灵幻象,没想到胡不喜仅仅一刀,就把方圆三里的竹林全都给拦腰劈断,逼得那巨灵幻象冲霄而起,再也没回来。我估摸着鬼手书圣也就是因为这个,神魂离体,一病不起了。”

虬髯刀客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喃喃道:“我定要与之一战。”

他对面,那位白衣居士已然喝完了一盏茶,将几枚铜板摆在茶盏旁边,就和那红衣少女悠悠离去。

长眉老者不以为然道:“段狩天,你奇经八脉只剩七脉,不到八卦之数,难以与天地之气沟通。此生,你是无缘一品境界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低沉道:“只剩七脉又如何?我段狩天偏不信这个邪。我就要当这自古以来,以七脉成就一品的第一人。”

黄昏更深,西风更紧,半空中有晚归雁群,悠悠一字排开,向南方飞去。

——————————————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的那一天黎明,赵无安苏醒时,发现竟然是安晴在给他打水擦脸,面容憔悴。

赵无安知道是安晴带胡不喜来的柳叶山庄,也知道当时安晴就候在庄门边。当晚的柳叶山庄虽然罪恶滔天,但毕竟前去的都是正道人士,赵无安也不担心会有人伤害安晴。

不过代楼暮云此前毕竟曾派人毒杀过安晴,这点才是最让赵无安放心不下,所以他才会拼死跑出柳叶山庄,为的就是赶在代楼暮云发现安晴之前,把她救走。

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安晴救了他。

涂弥被解晖带走,莫稻则不知所踪,代楼暮云一夜间令柳叶山庄内外都血流成河,胡不喜更是突破一品,击败了鬼手书圣吕全策。那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赵无安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他亲身经历,哪些是道听途说。

直到现在,一想到解晖竟然就是黑云会的舵主,他仍然难以释怀。

一旁的安晴见他这幅模样,在他耳边叫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赵无安无奈地退开一点距离,神色复杂道:“我在想,你这次跑出门,你爹会不会急疯了。”

“才不是呢,我跟我哥来的啊,去柳叶山庄之前,还跟他打过招呼了呢。”安晴双手交叉别在身后。

赵无安想起来了,安晴确实提过他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做的是水上生意,来扬州也不奇怪。

“那我们现在是去见你哥哥?”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窘迫。

安晴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啦。胡不喜那么担心你,我就跟他保证了要护你周全的。所以也和哥哥说过了,先送你回久达寺。正好他也有些生意要处理,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扬州离久达寺确实不算远,虽然分属两道,但毕竟都在淮州名下,即便是以赵无安和安晴的脚程,一月之内也能抵达。

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动容:“多谢。虽然只是老 胡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别这么说啊,和你一起骗了他,还是他那么关心的乔溪,我心里也不好受。”安晴扁了扁嘴,但随即又换上一副阳光笑容,“不过,那一晚,他也已晋入一品境了吧?真是好厉害啊,在如今的江湖,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赵无安心下微动。

一品境,虽说古往今来晋入此等境界者如过江之卿,并无空前绝后之说,但哪一个一品高手,不是在他们的时代掀起过滔天巨浪?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固然是好事,但赵无安有喜也有悲。一来,以胡不喜的刀法,默默无闻时并无人多加在意,但入了一品,必然引来明里暗里无数目光,他那一身奇异刀法也将被查个通透。届时,不仅是胡不喜,就连赵无安的身份,也面临泄露的危机。

再说,赵无安知道,胡不喜喜欢过的是小衙听涛、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如今入了一品境,只怕是再也不能安居于那张两浙总捕头的小藤椅了。

赵无安为之深深扼腕。

如今距离柳叶山庄之案已然过去接近一月,赵无安的一身伤势才逐渐好转,遂在今天与安晴一同在扬州城外的驿站里喝了盏茶,便缓步向淮西久达寺进发。

入江湖容易,出江湖可难得很。

走出驿站没几步,黄昏夕阳更沉,溶在眸中仿佛金蝶振翅。

安晴忽然问道:“那天,你在柳叶山庄里,怕不怕?”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怕?”

“我娘说是人就会怕,我爹也说在战场上杀人,事后回想也都后怕得很。”安晴绞尽脑汁道,“可是,不管是一个人待在古墓里,还是在西湖上受了那么重的伤,我感觉你都没有害怕。柳叶山庄那一晚,一定很危险吧?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害怕?”

本来已将过往放下的赵无安听她这么一说,沉默了起来。回想起在柳叶山庄那漫长的一夜,从击杀贺知古开始,到驭出白头翁昏迷为结,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精疲力竭。

不过想来最后怕的,还是被贺知古点出“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

他都知道此事,解晖更不可能不知情。无论在造叶还是大宋,有着这五个字的人头都值至少一千两黄金。解晖是个商人,却并未杀他取财。

解晖说,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以前的解晖是个商人,如今的解晖是个棋士。以江山为棋、两朝为子的棋士,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颈后生凉意。

赵无安拍了拍身上这件新绣缁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不过,那又如何?

十年前他放言要让大宋天下无安,如今不过是多了个解晖罢了。赵无安从不曾惧怕来路难走,如果真走投无路,他亦愿做那柄佳人斩。

实际上,这也是赵无安愿意进入柳叶山庄真正的潜在原因。佳人斩最开始的主人,并不是叶家。

七十年前姜入海自首届雄刀百会上夺魁,获得的奖励便是此刀。

怀璧其罪,扬州归途中,姜入海便被无数正邪人士截杀。

那时候,那个嗜酒好赌、终日醉醺醺的汉子,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骂了一句话:

“你们他娘的,就是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

持佳人斩在手,姜入海一刀破去十里晨昏。直教山川颠倒、日月齐崩。

“不怕。”赵无安淡淡道。

偷偷瞥着他的侧脸,安晴莞尔一笑。

“好啦,那你就快点走啦。走走走,别老这么慢。”安晴跑到他身后,双手拍着他的背往前推,“再走这么慢,天黑前可到不了客栈。”

赵无安也只能无奈苦笑:“知道了,知道了。”

夕阳西下,黄昏古道,西风劲急,安晴与赵无安的影子,在官道上蜿蜒而行。

风吹过少年衣衫,亦吹去少年泪珠。

伽蓝 第一章 空门不空

淮西入冬前总有几日还暖,近来虽然天气冷,但天空干干净净,连丝云影子也看不见。

远处佛塔有晨钟敲鸣。紧闭着的大门前,虎头虎脑的小沙弥德炳费力地举着一柄比他还高的扫帚,把寺前的落叶扫了一遍又一遍。

春扫百花夏扫尘,秋扫落叶冬扫雪,扫得四季佛归去,自有诸般妙法来。

掌经师兄总喜欢这么念叨着,打发他过来扫地,说什么扫地亦是佛法,需得一心投入进去,才能有所参悟。

小沙弥把扫帚放在一边,坐在寺前石阶上,嘟着嘴揉起了他的小光头来。

近来江湖上发生了几件大事,久达寺里的师兄师叔们聊得十分投入。一是扬州那个名动天下的柳叶山庄被人揭发,庄主柳四爷竟是个害死了救命恩人满门的狼心狗肺之辈,当即就有正道魁首吕全策引着三百侠义之士杀进柳叶山庄,以儆效尤。柳叶山庄自然是逃不过被灭门的结局,所藏七把宝刀被瓜分一空,倒是因为一场大火,导致藏书阁中万卷刀谱毁去近半,没能被尽数劫掠,令人扼腕叹息。

尽管柳叶山庄是灭了,但吕全策也好不到哪去。那一晚他与个新晋入一品境的高手对决,结果竟一败涂地,在扬州休养了一月有余,还是没撑到入冬,便一命呜呼了。

除此之外,那夜柳叶山庄中据说也来了个南疆魔头,三百正道侠士,最后只有不到一半人成功逃脱。也算是近几十年来江湖中难得的一场惨剧了。

小沙弥心底里暗自觉得,这些人杀来杀去,说到底不过就为了争抢个把宝物秘笈,损失数百条命,很不值当,远不如寺庙里来得舒服。

而那个打败吕全策的一品高手,据说是叫胡不喜,本来只是两浙路总捕头,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偏偏能一夜入一品,斩杀正道魁首吕全策,一下子成了江湖中人人喊打的对象。

据说后来再也没人曾在两浙路府衙附近见到过胡不喜,而前几日调令下来,原任淮西路经略安抚司总佥事的苏青荷,被派去两浙路当了这个总捕头,几乎也就是明示,朝廷也不认胡不喜这个捕头的位置了。

入了一品境界,却成丧家之犬,也不知胡不喜是何感想。

至于苏青荷的就任,小沙弥听寺里的住持说是明降暗升。苏青荷近几年已在淮西干出了名堂,朝堂中也有不少熟络之人。先将他调去两浙担任捕头,逼他亲力亲为,体察民生疾苦,两年之后回京,少说也可做到四品官。朝廷这是在借着江湖的风起云涌,为社稷培养一位前途无量的贤臣。

而鬼手书圣吕全策被杀之后,西凉贪魔殿里头当即就有一位魔头带着四位恶徒,南下滋事。贪魔殿重回中原,对整个中原武林都将有极大影响。

一向遗世独立的昆仑山那边,在柳叶山庄之事过后,竟然也派了四名弟子下山,由太行、灵山、华山,打算一路东行而来,在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自从昆仑大弟子顾问墟在蜀地失踪之后,昆仑山已有整整八年不曾派弟子下山了,这一次究竟所欲为何,仍然不得而知。

小沙弥总觉得,久达寺虽然在半山腰上,是个寺庙,但是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消息,寺里头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小沙弥对此会感到一丝奇怪。

小沙弥德炳拍了拍自己在寒风中冻得干涩的脸。

宏远师叔今年开春圆寂之后,赵师兄也下山去了,一走就是十个月。虽然师叔们对赵师兄都很头疼,但德炳是很喜欢他的。无论是下陷阱捕鸟还是生火烤雀儿,赵师兄都是一把好手。德炳也知道杀生不对,但赵师兄也不是经常这么做,多半是看寺里头馒头糙面,德炳总是吃一半吐一半,看不下去了,才偷偷给他开点小灶,慰劳一下五脏庙。

所以德炳直到现在,心里还是有愧疚之情的。正是因为他点火烤灰雀时不小心烧到了百年老榕树,赵师兄才会被赶下山的。

赵无安是开春的时候走的,如今都快入冬了,也不知他现在在哪,还回不回来过年了。

小沙弥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支起身子,继续埋头打扫门前落叶。

门前的扫完,也该去打扫前院的了。做完这些,久达寺才会对香客开放。一些常来的善客们也都知道这点,所以清晨的山路,显得分外寂静。

唯有一人白衣背匣,悠悠而行。

小沙弥拖着扫帚去推寺院的大门。门扉厚重,以他的力气很难推开。

这时候,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按住大门微微用力,门扉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向里开去。

德炳回过头,激动道:“赵师兄!!”

尽管寺里的师叔们都说,赵无安只是居士,未入佛门,不能算师兄,但在小沙弥德炳的心里头,他比任何师兄都要亲。

赵无安和蔼一笑:“我不在的时候,没有烤麻雀被抓吧?”

德炳使劲摇头。

赵无安浅笑一声,不动声色接过小沙弥手中的扫帚,扬声道:“走吧,我回来了。”

进入淮西路之后,他就毅然坚持要送安晴先回清笛乡。

无论如何,一个妙龄少女离家这么多时日,由不得安广茂不担心,被带回客栈照顾,再同行一路,已是受了大恩惠,赵无安也不愿意给这对父女再添什么麻烦。因而辗转重回这久达寺时,已然快要冬至了。

一别十月,久达寺仿佛未曾变过。庭前香炉依旧喷吐青烟,庙中明王像仍然有着一块不明显的凹痕,后院老榕树仍与他走时一样半边被火烧得漆黑。甚至到了辰时,来的香客们,他都觉得十个中有九个曾经见过。

德炳揉了揉尚有新戒疤的小光头,糯糯说道:“赵师兄,你走了这么久,都去哪了啊?我听师叔门说,你在杭州破了个大案呢!”

赵无安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帮了帮我的一个朋友。”

“师兄在山下有朋友?”在德炳心里头,赵无安跟他一样,都是自幼在山上长大的,这个“朋友”,让他觉得很是新奇。

“是啊,山下的江湖可大得很,就算你千般万般不乐意,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该死的朋友。”赵无安面上略微浮现出感慨之色。

“该死的朋友?”德炳不解。

“就是那种,你巴不得他早点死,省得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那类人。”

小沙弥哦了一声,福至心灵道:“这便是求不得放不下的八苦境吧!阿弥陀佛,赵师兄这次下山,佛法竟然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赵无安失笑道:“你小子会说话。”

走过正院,入大雄宝殿。时候尚早,殿中仅有三柱早香袅袅燃烧,清冷无人。

赵无安在释迦牟尼坐佛像前顶礼三拜,起身后双手合十。

殿后转出一位手握佛珠的高僧,正是寺中方丈,济玄。

赵无安双掌合十,低眉道:“见过方丈。”

一直以来,济玄对赵无安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不仅因为他那懒散性子让出家人都无可奈何,更因为赵无安只是居士,不是佛门中人,不受寺中清规拘束。

开春时德炳在赵无安的默许下放火烤灰雀,结果烧了百年榕树,久达寺才终于有理由把赵无安赶下山去。当然,济玄也亲口许诺过,赵无安超度完久达寺的鬼魂,便可回寺。

却不想他一去便是十月。

济玄淡淡道:“赵施主重回鄙寺,有何贵干?”

赵无安笑道:“我身上尚还是一袭缁衣。若要问方丈讨一间禅房歇脚,要几碗粗茶淡饭,不知久达寺肯否赏脸?”

大雄宝殿外,白鸟振翅飞过湛蓝的天空。

济玄叹道:“赵居士的房间,贫僧一直留着。”

赵无安深深动容。

他双掌合十,深深低下头去。

“方丈请受无安一拜。”

济玄轻捻佛珠,问道:“山下也走了一遭,仍是不愿入我空门?”

尽管动容,但赵无安此时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身后虎头虎脑的小沙弥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空门不空。”赵无安低眉善目,轻轻道。

小沙弥德炳瞪大了嘴。空门不空,这可是无论哪本佛经上都没有的东西啊!

济玄果然也听得一愣,而后紧握手中佛珠,肃穆道:“赵无安,空门自是一切净土,无尘无垢,极乐往生。何有空门不空之说?”

“生空法空未空门,亦有亦空亦非门。空门若空,众生何赴?空门若空,罪从何来,愿往何处?”

赵无安浅浅一笑,低眉道:“方丈且容无安妄言一回:这世上并无空门。若有,便是自证了空门不空之说。”

济玄闭上眼睛,飞快地数起了手中的佛珠,叹道:“赵无安,你下山一回,佛缘退步不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啊。”

“本来无一物,又何处惹尘埃?”赵无安莞尔一笑,“方丈,无安倒愿意再醉于尘世片晌,将这满天尘埃,一手数遍过去。”

后面一句话,他本想出口,但一想到解晖,却又生生咽了下来。

我醉于尘世,不仅要数遍尘埃,更要于谈笑间,饮下整片江山。

第二章 不可理喻

赵无安回山上的第二日,安晴便又拖着安广茂来了久达寺。

恰逢十旬休假,安广茂倒也不介意陪女儿出来走走。只是一向讨厌佛门青烟气味的女儿,什么时候对寺庙这么感兴趣了?

走过久达寺正门,安晴瞧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正在寺庙里跑来跑去,一见人来,立刻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双手合十,轻颂一声佛号。

此时久达寺中已然有不少善男信女,大都由正道入大雄宝殿,一路叩拜过去。安晴挠了挠脖子,对安广茂道:“爹,我去后院看看。”

不去正殿参拜,一来就直奔后院。安广茂这才意识到女儿此来究竟有何用意,回想起之前女儿独自去扬州,回来之后便是满口的赵居士如何如何,还真是让当爹的担心不止。

见安广茂没有反应,安晴一转身就跑向了后院。

安广茂站在原地,长叹一声。

小沙弥德炳上前,善解人意地低眉问道:“施主可有心事?不妨请一支本寺的消灾祈愿香。”

说着,递出去扎成一捆的三根香。

正提着心吊着胆的安广茂见了,也不推辞,接过香,就着庭前大香炉借火点燃。祈愿香前绽出一丝火光。

安广茂将香插入炉中。青烟袅袅飘渺,似非人间。

希望安晴能及早收心,不要再对赵无安这个佛门居士寄寓些什么情愫了吧。

德炳双手合十:“五十文。阿弥陀佛。”

安广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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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紧闭,窗帘死死拉上。昏暗的禅房中,赵无安手捏剑诀,额尖汗水如骤雨滴落,身前六剑悬浮。

“鹊踏枝。”赵无安轻唤。

一柄鹤翼般的轻灵飞剑绕禅房一圈。

“采桑子。”

那柄杀气凛然的剑也绕了禅房一圈。

接着,随着赵无安开口一个接一个地唤过去,六柄飞剑打着旋在禅房中低低飞行,彼此琴瑟交鸣,仿佛挚友重逢。

赵无安始终凝神注视着六柄飞剑的一举一动。将全身气力凝结于丹田,再由指尖化气连于剑身,以此达到控制飞剑的地步,如今六剑齐出,赵无安一身内力几乎被瞬间抽取殆尽。

他本可不必如此费力。即使是洛剑七,也是在步入一品之后,才练出六剑齐出的本事。

但赵无安等不及了。

代楼暮云亲至柳叶山庄,便是苗疆企图涉足中原最直观的表现。然而苗汉两族之间针锋相对,赵无安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赵无安是等不及要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

当年年幼,意识到黑云会的追杀近在咫尺,为了不拖累苗疆众人,赵无安才决定离开代楼族家,一路北上,却被代楼暮云处处紧逼。只要是与赵无安有过萍水之缘的女子,悉数被代楼暮云毒死。

由于赵无安在苗疆练就的百毒不侵之体,代楼暮云甚至能放肆地下毒,根本无需顾忌,因为普通的毒药根本伤不到赵无安。

二十九条人命,对赵无安而言,无论何时,都是悬在心头一段足以剖心裂肺的痛苦回忆。

为这些人报仇,赵无安就必须要击败代楼暮云。

但代楼暮云是不世出的天才妖孽,修为未至一品,却可靠毒与潜行之术轻松战平任何一位一品高手。赵无安唯有勤恳修炼,才有一线胜机。

随着赵无安手作剑诀轻轻挥动,六剑时而并成一列,如长龙般虬曲盘旋,时而忽地尽数分散,环绕着他周身快速旋转,划出足以将他紧密包裹的浅淡流光。

但赵无安亦察觉到,一身内力竟会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损耗殆尽。

驭剑之术并不轻松,双剑之上,每增一剑,内力的消耗都是翻倍的。六剑齐出,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仍是太过勉强了。

更何况,林大娘曾有训言,非是参悟了洛神赋剑意,不可六剑齐出。

赵无安不由苦笑起来。

洛神剑法的至高奥秘,巨剑洛神赋的凛然剑意,岂是那么容易,说参透就能参透的。

驭剑一一收回剑匣,赵无安长出一口浊气。从床边站起身子,打开了禅房的门。

一个眉眼娇俏的红衣少女正站在门口,忐忑地望着他。

赵无安怔愣了半晌:“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晴慌乱起来,目光躲闪,随口道:“爹要来拜佛,求升官。你看苏青荷都升到两浙总捕头了。”

赵无安哭笑不得:“苏青荷任捕头,是降职。你爹安广茂,也根本就不信神佛。”

安晴切了一声,仰起头闭目道:“我来看看你,行了吧!”

赵无安呵呵了两声:“你还真是闲。”

安晴气呼呼地看着这个青年。

赵无安微微眯起眼睛,眉眼倦怠慵懒。

几日不见,赵无安确实还是老样子。安晴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变得越来越想看见他。来久达寺的路上,似乎有千言万语着急得和赵无安说,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膛,如今真的见到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两人之间的沉默尚未持续多久,一旁就有个穿玄色安陀会的僧人,挠着光头过来了。

“那个……赵无安啊,几位师叔回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僧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赵无安一愣:“说的是几位远赴蜀地的师叔?”

去年除夕,沉寂多年的蜀地十愿僧忽然重出江湖,向天下僧侣放言,要于蜀地大辩经文,邀天下所有有成之僧前来辩经。

久达寺是天下名刹,虽然始建以来年岁不久,但毕竟是曾作为大宋国寺接待过远国王臣的香火圣地,逢此盛事,不出面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寺中七位住持中,有六位结伴而行,远赴蜀地,参与辩经。

也正是因为这些住持们尽数下山,寺中人手不足,赵无安这个居士才被逼得去清笛乡超度。

玄衣僧人点点头,激动道:“信上说几位住持师兄昨晚就已经到了山脚,今日午时出发,现在应该快到了吧。那个……赵无安啊,我知道你跟方丈……有些看不对眼,但好歹大家都在一个寺里住了这么久,还是去见见几位师叔……吧?”

宏宁师叔一直是这个样子,明明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却非得摆出无可奈何甚至低声下气的样子。

赵无安笑道:“我会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宏宁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对赵无安摆了摆手,瞥了一眼他面前的少女,又赶快挪开视线,一边捻着佛珠一边走远了。

赵无安回来才几天,就被女孩子给堵在门口了。唉,方丈说得不错,红颜误人啊,可怜了赵无安这么个好苗子。

宏宁一脸失落地宣了声佛号。

目送宏宁远去,赵无安回头看向安晴:“如何?我现在有事,你还要堵在这吗?”

安晴努努嘴,欲言又止,只是愤愤道:“我有事要问你啊!”

“还有什么要问的?柳叶山庄前因后果,都与你解释清楚了不是吗?”赵无安淡淡道。

本来,对安晴保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这姑娘一直置身事外,赵无安也不愿让她好奇所致而一股脑闯进来,所以能说的基本都对安晴交代清楚了。胡不喜如何入一品境,涂弥与代楼桑榆去向如何,赵无安都并未说谎。

甚至连解晖此人生平,赵无安也不厌其烦地告诉了安晴。这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包袱。

安晴苦恼道:“我回去仔细想过了啊,你说的话很奇怪。你跟我说,柳叶山庄之事,是江湖正道中人觊觎柳叶山庄秘宝,才设的局。可黑云会为何会与吕全策有合作?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当今半座江湖,都是一片浑水?”

看起来分别之后,安晴也仍未释怀。

赵无安本想点头认可,可如此一来,岂非是让安晴心中,彻底失去了对这多姿多彩江湖的向往?

黑云会是为伽蓝安煦烈而来,就连吕全策也不过是被解晖利用的棋子,身在局中,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钱。这种事情,他又如何能告诉安晴?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安家上下也逃不过一劫。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不过解晖虽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并未直接取他项上人头,反而掳走了昆仑山的小道姑涂弥。这其中有何等阴谋,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伽蓝安煦烈,说是二皇子,其实不过就是战败的造叶国拱手让出的一个人质罢了,有或无,对于想颠覆两朝的黑云会而言,又有什么重要?

苦恼着的安晴仍然在喋喋不休:“如果仅仅要柳叶山庄被里应外合夹灭,最多派个人直接潜入进去就好,又为何要刻意卖出佳人斩,再经由柳四爷之手制造一出盗窃案来?再者说,即使伪装出了个案子,又没有闹出人命,你也不一定会接手吧?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你?”

赵无安眸中染上一丝淡淡阴影,缄口不答。

一直等待着他回应的安晴并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解释,她气得牙痒痒,忽然走上前,用力推了赵居士一下,赵无安晃了晃身子,她自己反而被倒推得退后一步。

“你这个人真的是……太危险了。”安晴咬牙切齿地后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根本看不透……你是谁。”

赵无安愣了愣,想说些什么,一时却无从开口。

但是,当看见安晴眼底那片深深的怀疑时,他反而一下子释然了。是啊,多熟悉的眼神,他一直都是从这种眼神中走过来的。

怀疑、恐惧、退却,赵无安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如果非要说有例外的话,也许只有代楼桑榆与胡不喜罢了。了解他一切过往,依旧陪伴在他身侧。

安晴不过是清笛乡土生土长的一个小丫头而已,他又如何能对她寄托期望,希望她理解自己呢?

赵无安抓起剑匣的挂绳,将之一把背起,径自去向饭厅,与安晴擦肩而过。

冬日暖阳融融,赵无安的一句话,如柳絮般轻轻飘在空气里。

“是啊,从始至终,我都是危险、神秘、捉摸不透、不可理喻。”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慵懒。

第三章 好奇可杀人

已然是午后时分,饭厅前头,却依然光头攒动。

赵无安为难地站在后头看了一会,直到宏宁师叔挤出人群,一把拉起他就往里挤,赵无安才勉为其难地拖着个大匣子从和尚堆里挤入饭厅。

虽然门口人多,但是厅中的僧侣反而稀稀疏疏,看着甚至有些冷清。五个身着破落缁衣的僧人坐在长桌旁,啜饮着清茶,并未因外界喧扰而感到丝毫不适,甚至连吞咽声都整齐划一。

赵无安不由叹了口气,这就是久达寺的六大住持啊,这份心性可不是随便抓个僧人就能比得上的。

不过,说是六大住持去蜀地辩经,如今厅中怎么只有五个人?

宏宁师叔凑在他耳边悄悄道:“你可别提人数啊,在蜀地辩经的时候,慈珑住持被对方的理法折服,已经成了蜀僧了。我估计住持们现在都为这事心烦着呢!”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几位住持的想法,但是这萦绕在饭厅中的气氛确实显得有些沉重。

赵无安抹了一把冷汗,尴尬道:“慈珑师叔投敌,就是说久达寺在辩经中败了?”

蜀地十愿僧虽然威名远扬,但毕竟已销声匿迹二十年之久,如今重开经坛的是不是当年的老前辈,都难说得很。二十年来风生水起的久达寺落败,虽然情有可原,但却难免损害寺庙在尘世之中的声誉。

“何止久达寺啊,蜀地那十位高僧,不知在卯什么劲。”一向为人宽厚的宏宁师叔叹了口气,“我听慈恸住持说,十愿僧这一次开坛辩经,一共造了十坛,每坛仅答辩一句佛经,由挑战者自行挑选。各地佛寺二百多号人,就没几个闯过前三坛的。不过我们久达寺的慈玄住持厉害,辩了五天五夜,闯过前七坛,这才败下阵来。”

赵无安嘴角抽动:“蜀地十愿僧这么厉害?”

若放在二十年前,那十个老头子,自然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凡人修行,自要发下宏愿,愿成则结出菩提,坐地成佛。十愿僧由十人组成,每人皆发下一道大愿,赵无安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愿望,只听凡间传闻说若十愿皆成,则可令天下太平,地狱无人。

然而二十年过去,昔日的十愿僧,只怕有一半如今都已坐化圆寂。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十愿僧,想必与当年那十个老头子不是一伙人。在蜀地开坛辩经,挑战天下佛学者,也绝不是当年的十愿僧会做的事情。

所以听闻到这批人居然辩赢了天下众僧,赵无安才觉得分外奇怪。

宏宁师叔低声叹道:“总之,现在别去戳师叔们的痛处了。我带你来,也只是是想让你和阔别已久的师叔们重见一面而已。”

话音未落,坐在桌边的五个僧人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就放下茶盏,眯起眼睛冷冷道:“无安啊,听说我们下山不久,你也下山了?”

这正是久达寺七住持当中的最长者,也是目前寺中唯一与方丈同辈的济字辈师祖,济正。

久达寺僧人不少,他却是最亲近赵无安的一个。无论赵无安之前闯了多大的篓子,哪怕是方丈都要金刚怒目了,济正也一直对赵无安温言善语,从不曾有过半点隔阂。

如今重见济正,赵无安心中也有几分欢喜,点头道:“也是拜几位师叔师祖所赐,无安才有幸得以一览山下风光。”

济正笑道:“如此一来,你是更加不想入我这空门了。”

刚一说完,济正对面的中年僧人就猛然站起身,哼哼道:“不入也罢。埋首钻研十几载,还争不过几个小孩。这经书读它何用!”

济正肃容道:“慈清,勿生嗔念!”

已出家近十载的慈清站在桌旁,大口大口喘着气,顿了好久,才摇头道:“只是懊恼,何以钻研佛法至如此地步,也辩不过蜀中稚童。”

坐在桌侧,一脸安然地饮着茶水的慈玄淡淡道:“佛法亦有机缘。休说是你们,便是闯到了第七坛的我,也不明白那前六坛的坛主,怎么便就认输了。小小孩提便有如此慧能,难怪前任方丈曾说天下舍利,尽在蜀地啊。”

站在一边的赵无安愣了愣,合掌问道:“无安见过几位住持师叔。难不成,那夸下海口的蜀地十愿僧……竟然,只是孩子?”

赵无安身旁的济正缓缓点头,道:“开坛辩经的十人,尽数是不超过十二岁的童男,对佛法体悟却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他们自称是得了上一辈蜀地十愿僧坐化后的八百舍利,勤勉供养,因不满如今这佛法末世,才开坛讲经,度化天下众生。”

缁衣破得最厉害的慈恸住持大口喝着稀粥,感慨道:“什么佛法末世,大宋皇帝在各地广建寺庙,势头直追南朝,也就蜀地十愿僧才会生出这佛法末世的奇怪念头。不过他们修为确实不浅,这蜀地十愿僧,无论是早就圆寂了的老十愿,还是这初出茅庐的新十愿,都不简单啊。”

那厢,在五位住持中年纪仅次于济正的慈洪师叔双掌合十,喃喃颂着阿弥陀佛。

显然,蜀地辩经失败,对几位长途跋涉的住持打击都不小。尤其是慈珑师叔投敌一事,对赵无安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也不知师叔们而今都作何感想。

但事已至此,多言显然无益,赵无安只得双掌合十,对着几位住持遥遥道了一声安,无奈地转身出门。

身后仍然传来慈清愤愤的咒骂声。赵无安并未觉得不妥,僧侣亦是凡人,怎可能如同佛祖一般,真正做到无悲无喜。

想起江南道那座被罗衣阁彻底掌控的寺庙,赵无安更加笃定了心中所想。

空门不空,如此而已。

走回自己禅房的路上,赵无安又遇到了寺中方丈,济玄。

“安家父女,今天住在寺里。”济玄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

赵无安愣了愣,叹了口气,道:“方丈答应了?”

“有香客要住下,老僧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济玄淡淡道,“他们为何而留,你知道吗?”

赵无安转过脸。

济玄以手捻过六颗佛珠,才缓缓道:“山下既自在,亦有朱颜来。空门若不空,何避红尘外。”

赵无安苦笑,别过身子道:“我去后山,看看宏远师叔。”说着,绕过了一心想教育他的济玄。

今天跟安晴这么一吵,两人算是闹掰了。安晴是不刨根究底誓不罢休的性子,偏偏赵无安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伽蓝安煦烈之事。就算安家父女在寺中住下,赵无安也难以再与他们掏心掏肺。

不如说,赵无安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人身上秘密越多,意味着他越危险。

而当你了解他越多,就意味着你也会与他一样陷入越大的危机。

赵无安可不愿意拖安晴下这趟浑水。

提着一壶清水,赵无安在后山一棵苍松下席地而坐。

他面前竖着一块尚未经历太多风吹雨打的石碑,棱角分明,碑上字迹清晰。

宏远衣冠。

四个字都是阴刻,刻痕中的朱砂甚至都鲜亮得如同刚刚点抹上去一般。

但宏远已然坐化十月有余。听德炳说,此僧火化之后结出百零七颗舍利子,不算出奇,但却是妙理之数,只差一颗,便到佛家所言的无量数境界。

而宏远圆寂的日子,与赵无安下山刚好在同一天。

初冬的风已然有些萧瑟凛冽,扫荡着久达寺后山的荒草苍松、青茔孤冢。极目远眺,只能看见草坪之上几只麻雀起落,口中发出叽啾之声。除此之外,四野万籁俱寂。

赵无安把一壶清水洒在宏远坟前,轻轻道:“你为主卖命一生,最后葬于久达寺后,青山绿水相伴,想来也不甚寂寞吧?”

顿了顿,他又自嘲般地一笑,自顾自摇头道:“是我糊涂了。宏远师叔毕竟是空门中人,自涅槃道转入无漏寂静涅槃界,想来也是一份圆满,何有寂寞与否之说。”

一壶清水洒尽,赵无安将水壶搁在宏远坟头,背匣离去。

徒留一方矮小坟茔,躺在寒冬枯黄草地之中,似在诉说着什么。

————————

日渐西垂。每到冬天,太阳总是落山落得特别早,尤其是到了下半月,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整片天空就会昏暗下来。

夜晚的久达寺分外寂静,安晴撑着头坐在桌前,睁大眼睛望着夜里的寺庙发呆。这是她第一次在庙里过夜,会兴奋也是在所难免。

由于只有安晴这一个女儿,所以安广茂也没法不宠。她说要在久达寺过夜的时候,安广茂当然也拗不过,便在寺中租了间禅房住下。

房中的设施很简陋,被褥凌乱,地面也坑洼不平,只有东壁挂着的一副菩萨像被精心呵护着。常人当然住不惯佛家清净地,但安家父女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太挑地方,这间禅房,也还说得过去。

“爹,你说久达寺里住着多少居士?我看这间房子的样子,也不像经常有人住着啊。”安晴蹙眉问道。

打理床铺的安广茂应道:“住在佛寺中的当然都是僧人,久达寺离城镇并不远,俗家居士到了夜里,自然是要下山回家的。”

安晴撅起嘴:“那为什么赵无安住在寺里?”

安广茂叹了口气。这个女儿,他还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你若是喜欢这位俗家居士,为父也是能出面与他详谈的。当爹的,没有一个愿意让女儿受这种委屈。”安广茂一字一句道。

安晴气得站起身子,愤愤道:“我不是喜欢他!”

这句话倒不似作假。以安广茂对女儿的了解,也知道她并不是口是心非之辈,如若真的对赵无安有情,反倒不会如此扭捏。

“那你为何非要在久达寺中过夜?”安广茂问。

安晴按住额头,很苦恼的样子,无奈道:“在清笛乡,在杭州,我都觉得他好厉害,什么都能看穿,什么都能解决。可是在柳叶山庄,他跟胡不喜,与许多正道中人为敌……而且爹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个组织在追杀赵无安吗?我觉得好奇怪,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听着安晴的话,安广茂心下有了明悟。他铺平被子,语重心长道:“这次且容你任性一回。但晴儿,你得知道,很多时候,这江湖容不得你太过好奇。”

光是好奇,便足以杀人。

————————————

夜来,赵无安窗前玉兰无风自动。

第四章 胡不喜

夜已深,赵无安坐在床沿,借着桌上昏黄烛火翻看经卷,膝边放着暗红剑匣。小屋幽凉,窗前玉兰微摇。

窗边有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敏锐地抬起头,盯着那摇摆的玉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啪地一声合上经书,烛火被这一举动惊得猛然一晃,映衬得他墙壁上的影子也摇晃了起来。

赵无安神色凝重,走到门前,伸手拔下了门闩。

木门吱吱呀呀向后退开。

站在门前的人,与赵无安已有数月未见。

夜色映衬下,他那原本油头粉面的脸上,少了些肥腻,反而多了些沧桑。唇角的胡子横七竖八地长着,头发更是乱得像鸟窝。一身衣裳不知多久没有换洗,上头除了深黑污渍,似乎还有干涸的暗红血迹。

然而即使模样狼狈,那人也丝毫不见外,赵无安一开门,他就大摇大摆走进屋内,就着桌子坐下,长舒出一口气,一副快活神气的模样。

赵无安努嘴道:“你倒是自在。”

“我老 胡在什么地方不自在?”胡不喜嘿嘿笑了两声。

没错,深更半夜跑来赵无安门前的不速之客,正是前两浙总捕头胡不喜。

赵无安转身去提茶壶。壶中只剩下一层浮沫,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盏中剩余的茶水倒在一个空茶盏里头,递给了胡不喜。

“谢谢老大!”胡不喜欢天喜地地接过,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赵无安撑着头坐在床沿,看着他渴饮凉茶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问道:“没回过两浙?”

“在扬州门口转了一圈,调头就往北了。”胡不喜抹了把嘴,不以为意道,“那一晚来柳叶山庄的,不管是吕全策,还是那几个让我们杀了的刺客,全都是江湖上标榜的正派人士。虽然被代楼暮云杀去大半,但剩下的还是一心想找我麻烦,我一合计,杭州也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往北上,一路跑到庐州,想起来老大你就在这附近,我就过来找你咯。”

赵无安抹了把汗,哭笑不得道:“庐州在扬州西边啊……你确定没跑错?”

“嗨,那时候恨不得半个扬州城的人都在找我,躲人就晕头转向了,哪还分得清什么东西南北。”

胡不喜不愧是胡不喜,喝口茶的功夫,就已经如此从容地承认了他路痴的本质。

即使遭到误会和追杀,他也并未对江湖中人大开杀戒,而是选择放下一切离去。失了两浙总捕头的位子,被正道中人污为魔头,在旁人看来已是深陷绝境。

光从外表而言,胡不喜确然已经狼狈得自顾不暇。但此时此刻,他坐在赵无安的桌前,一气喝下一整盏茶,却又给人一种悠闲自在之感。仿佛被天下人误会,也并不是一件会令他苦恼的事情。

如若面对不公便怨天尤人,不能称之为仁者;如若依仗着自己的强大便滥杀无辜,不能称之为侠者。

正是因为游走于锋刃与机心之间,浸泡在浓墨重彩的江湖当中,一颗全无算计的赤子之心才更显一尘不染。

以一柄无甚出奇的斑驳胡刀,对上这江湖无数成名已久的神兵利刃;以嬉笑怒骂纵情快意,对上这江湖无数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以一份有去无回的决意与忠忍,对上这江湖无数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当代江湖第十七位晋入一品境的绝强刀客胡不喜,是个当之无愧的仁侠。

赵无安故作平静地转身把被褥摊平,压着心中痛楚,淡淡问道:“突然来找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太了解胡不喜了。即使被整个江湖追杀,沦落到这步田地,胡不喜也绝不会因自身的安危来麻烦赵无安,十年来他一直待在杭州,与赵无安之间几乎没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代楼桑榆,也许赵无安也就不会去杭州走上那么一趟。

所以,胡不喜连夜赶来久达寺,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

“有两件,都和老大你有关。否则老 胡也不至于跑这么远了,庐州的姑娘,嘿嘿,还挺标致。”胡不喜忽然猥琐地一笑。

赵无安早习惯了他这样子,直截了当道:“直说吧,哪两件?”

胡不喜咳了两声,摆出一副神鬼莫测的表情,凉飕飕地看着赵无安,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件,是我在庐州听到的,说昆仑有人下山了。”

一直以潜心觅道为己任的昆仑忽然派高徒下山,这在江湖上也算个大新闻了。小沙弥德炳今天见赵无安回来,激动得不行,绕前绕后给他讲了不少最近听到的趣闻,其中就有这一件。

赵无安点头道:“这我知道,然后呢?”

“他们的目的地是久达寺。”胡不喜忽然道。

赵无安一愣。

“而且,他们这一次下山,是为了找一个人。”胡不喜又竖起一根手指,“昆仑道宗,严道活,的亲传弟子,涂弥。”

赵无安神色凝重:“是她么……”

“没错啊,就是她!老 胡我是没那么年轻了,可还不至于啥事都不记得。柳叶山庄那一晚,就是老大把她给救走的吧?”胡不喜问道,“虽然我知道老大不是那种人啦……不过人家小姑娘出落得水灵,老大也是男人嘛,这点事情,不说大家也懂……”

“去你的。”赵无安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胡不喜往椅子背上缩了半尺,嘿嘿笑道:“玩笑玩笑。我今晚还看见安家姑娘了,想来有她在,老大你也不敢偷吃。所以老 胡就觉着奇怪啊,明明小道姑半路已经失散了,为何昆仑山的人还是一下山就直奔久达寺来呢?”

没错。目前江湖中还没有半点有关涂弥的消息,昆仑山的人却直奔久达寺而来,甚至行踪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庐州。就算解晖手握半座江湖的筹码,也无法将事情误导到这个地步。

昆仑有高徒下山,必然是严道活的命令。不过这位道宗已然闭门不出十余年,又是怎么会指明让徒弟们来久达寺找人呢?

赵无安蹙眉,与胡不喜对视半晌,忽然双目一亮,低声道:“与杭州那时候……”

“我也是这么想。”胡不喜点点头。

许棠离的戒指丢失,庞海的玉如意被用来砸昏郭峰,而后所有受害者都意识到出了岔子。这些人彼此相距数百里之远,又无书信往来,却能获知消息。靠的就是彼此之间拟定好的物品作为载体,传达信号。

涂弥失踪,严道活派人下山前来久达寺。这两件事情,前后相隔不过一月,甚至还不够信使从扬州与昆仑两地之间往返一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涂弥是解晖与严道活事先约定好的一个信号。

二人在几十年前本就是挚友,彼此有着联系也并不是怪事。但是一直以来在天下人心中至高无上的道宗,居然与黑云会舵主行事一致,实在是让赵无安这样的人都觉得胆寒。

单是解晖这个敌人就已经足够可怕,遑论加上严道活?!

赵无安脸色阴晴不定,仍是强撑问道:“第二件事呢?”

胡不喜把玩着手中茶盏,语气倒是轻松如初:“第二件嘛,老 胡倒不确定和老大你会不会有联系,不过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下。”

顿了顿,胡不喜道:“柳停雷还活着。”

赵无安一愣:“柳停雷?”

柳叶山庄的二少爷,是第一个对贺知古出手的人,也是柳家人中最先表现出中毒症状的人。

正是因为贺知古下的毒,才让柳叶山庄面对武林人士时没有丝毫还手余地,任人宰割。柳停雷可说是首当其冲,怎么会还活着?

“代楼暮云走之后,俺去那个山庄看了两眼。”胡不喜咳嗽道,“柳四爷肯定是先自刎死了,年纪最小的三少爷也撞柱而亡,还有个跟老大长得贼像的,头都被人砍了下来。但是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废墟里头站起来,背着三把刀,就往东边逃了去,步履蹒跚的。不过俺那时候也好不到哪去,就没去自找麻烦,任他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后来问了问扬州外头一个茶肆里的老头,才晓得背三刀的那个,就是柳叶山庄的二少爷柳停雷。”

听见柳叶山庄众人及张莫闲之死,赵无安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此前早就知道成事不可挽回,山庄众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不过亲耳听见胡不喜所言,感触还是不太一样。

尤其是谈到张莫闲之死时,赵无安骤然心中一痛,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在上头留下一个狰狞的印子。

赵无安忽然有些好奇。那个苟活半生,最后迷途知返的男人,在他生命的最后,说了些什么呢?

莫不是像关公一样,飘在山头大喊着“还我头来”吧?

赵无安苦笑一声。

“老大你可别笑得太早,我这第二件事还没说完呢。”胡不喜摇头叹气。

“嗯?”赵无安不解。

的确,柳停雷活下来又如何,干他赵无安何事?

胡不喜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刃,放在桌上。烛火朦胧,微黄灯光映衬下,暗红的匕首仿佛自地狱幽冥跋涉而来。

赵无安愣了愣,道:“佳人斩,在你这里?”

“那鬼手书圣入了一品境才一年,还没摸到一品第一重的门槛,根本躲不过我一刀。把他打退之后,我就顺便把这佳人斩拿回来了。”

说着,胡不喜把佳人斩拿在手里,递了过来。赵无安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伸到一半,又像碰到烛火似的,一下子收了回去。

胡不喜叹气道:“其实这刀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柳停雷既然活着,就一定会去找这把佳人斩的下落。柳家人没一个见过我,所以他肯定会先来找你,但那之后是好言好语还是刀剑相向,俺就不清楚了。你拿着佳人斩,至少还可以找机会还给柳停雷。”

赵无安提议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品高手,那把胡刀你都用了二十年了,刀刃都快被磨没了,不考虑换一把趁手的兵器?”

胡不喜嘿嘿笑道:“江湖上,有人一年要换三五把兵器,有人十几年一把都不换,照样成大器。老 胡我就是后一种。”

赵无安犹豫道:“我知道你一直蓄意于刀中,方可一劈半里。但如今你已是一品境界,再无需冲境突破,一味强化刀意,或许于武学的精进并无裨益……”

胡不喜把佳人斩往桌子上一丢,按紧了腰间的胡刀,大笑道:“老大此言差矣!一品之上的境界,虽说只有洛剑七这种百年不出的英杰才能达到,但一品本身亦有四重啊!过去是借这刀中意来破境晋品,将来就要以这刀意,在一品路上一重重往上爬。无论修到哪一品,我老 胡的武道,都是不会变的。”

赵无安发自内心笑道:“也是。那这佳人斩,我就收着吧。”

说着,就把手伸向了桌子。

而胡不喜像是忽然听见什么冷笑话,一时玩心大起,猛然把桌上的佳人斩往怀里一抄,风驰电掣般退到门口,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老大你也有从我这里拿东西的一天啊!哈哈哈哈!”

赵无安笑骂道:“傻了啊你!”

胡不喜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比着鬼脸。一直冷着脸的赵无安根本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笑得肚子都开始痛。

他们相处时气氛总是很突兀。忽然间深谋远虑,忽然间嬉笑打闹,甚至都不需要有个像样的过渡。

但这便是胡不喜和赵无安。

径自走去十年,即使不再归来,我也知道你仍是当初那个少年。

第五章 嫁祸和憋气

胡不喜来了又走了,只留下一把短刀。赵无安伸手摩挲着佳人斩猩红的刀背,心中思虑万千。

他不是没有想过把胡不喜留下来,但他也知道,如果胡不喜执意要走,自己也是绝对留不住的。万事强求不得,胡不喜亦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点赵无安再清楚不过。

只是此间一别,胡不喜不知往何处去,他也不一定便能再在久达寺待上多久。江湖浩大,何时才能重逢?

若是问出来的话,胡不喜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那个家伙一定会摆着手,笑弯了腰,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上一句:“老大你总是这么杞人忧天!老 胡我想找到你,难道还会找不到?”

每次分别,胡不喜必然是仰天大笑,无论走出去多远,绝不回一次头。

赵无安长叹一声,吹熄烛火,口中轻唤:“鹊踏枝、菩萨蛮、采桑子、苏幕遮、虞美人、白头翁。”

六剑依次自剑匣中驭出,溅起清冽剑光,悠悠悬空。

胡不喜的为人一如他的刀道,皆是一往无前,风雷气势。每一次豪放的挥刀,都是在为那把再普通不过的胡刀蓄意。刀意一叠便不消,由此一层叠一层,日积月累,雄厚至惊人的地步,胡不喜也顺势破境。

由此方能一刀挥出三十丈,一刀斩破半里乾坤。

赵无安则没有这般勇力。一来驭剑之术需得循序渐进,精确说来就是每一剑的修炼要并驾齐驱,不可参差不齐,这就给蓄意带来麻烦。二来即便蓄意,以赵无安当前气海的深度,即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枯坐养剑,进步也有限得很。

正是因为陷于这种两难境地,赵无安至今仍然停留在三品境界,打坐之时,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六剑一齐驭出剑匣,在半空中飞舞几圈而已。

其实诸如洛剑七当年一般,以战养战,才是最有效率的修行方法。但是洛神遗物贵重若此,赵无安不敢在常人面前频繁地驭剑而出,即使逼不得已,也只会选择性地驭出一两柄剑。随心所欲地暴露飞剑只会惹祸上身,因而以战养战之法亦行不通。

看着在面前悠悠空悬的六柄飞剑,赵无安心中沉重。

林芸死时,闻川瑜已被确认气海残破,此生无法再继承洛神剑法,因而赵无安是握着林芸的手,一口一个大娘,亲口答应着要将洛神剑法练到炉火纯青,练到让世人都记住,这江湖间有一个驭飞剑的赵无安,练到让世人都想起,曾有个侠客叫洛剑七。

赵无安少孤,林芸便如再生父母,他如何能负此人遗愿。因而今生,便是被整座武林唾弃,也要咬着牙拼入一品。

想到这里,赵无安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咒骂道:“天资愚钝。武学进展如此缓慢,胡不喜都到了一品,你还在三品徘徊。此生若此,如何能重振洛神七剑?”

天下武夫共分九品,其中一品又有四重,分为聚灵、通玄、造化、天命。

破天命境后,便是被称为地上第一的地一境界。此境独立于九品境界之外,乃是超凡入圣的标识。连洛剑七在内,七百年中也不过就三个人到达了那般境界。

而当今江湖之中,被认为最有希望到达地一境的,就是时任蜀中唐门之主,造化境巅峰的东方连漠。

赵无安曾以击败此人为目标,现在想想,果然是痴人说梦。

被胡不喜这么一闹,赵无安是再也难以睡着,收了六剑入匣,趁着外头月色朦胧,便背起剑匣,走出了禅房。

说起来,也是好久没在久达寺里散步了。旅途远归本该倒头就睡,赵无安倒是睡意全无。

天边远远挂着一轮初升残月,庭中夜凉如水,除了晚风偶尔拂动树梢之外,寺内万籁俱寂,佛刹也溶解在深沉的夜色里。

赵无安缓步走过半焦的老榕树。

回想起那天初遇安晴,便是在这棵树下。

当时安家父女正在求方丈派人下山超度,说起来也是砸了大价钱,可惜当时六位住持正好才下山不久,寺中缺少阅历丰厚的僧人,济玄方丈本来是想拒绝的。

就在这个关口,被赵无安“教唆”着烤灰雀的德炳不小心烧了老榕树,倒是让赵无安被方丈好一顿骂。由安晴陪着把榕树旁的灰烬堆给清理完,方丈仍是怒意未消,但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却是忽然间灵光一动。

如此一来,也不论赵无安愿不愿意,他都得下山了。

由淮西到两浙,再由两浙去到淮南,一路上,赵无安也是十分感激安晴的陪伴。若没有她,指不定自己现在已经倒在柳叶山庄外头,被激愤的正道人士给乱刀砍成了肉泥。

但安晴此时已然触摸到了一处禁忌。洛神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听话,便不会惹祸上身。但是涉及到造叶与大宋两朝的数年争斗算计,无论安晴有多聪明,都面临着杀身之祸。

唯有这一点,赵无安绝不会退让。即使安晴在久达寺一住不走,他也不会松口半分。

残月低悬。不知不觉中,赵无安已然绕过水房,前头便是药师殿了。殿中有几点烛光微明,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出家人作息规律,到了该灭烛的时候,一定不会拖沓,但佛前必有灯烛长明,日夜不息。因而每晚每殿中,至少都有一名僧人守着香烛,而久达寺的几处大殿,一直由住持们轮流看守。

赵无安本来就没什么睡意,此刻觉得去殿中打坐一会,与长途跋涉归来的住持们聊聊旅途见闻,倒也是个好选择。

赵无安双掌合十,低眉走入药师殿。这个偏殿并不大,正前方佛龛上头,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正手作施无畏手印,微微前倾,宝相庄严。大殿两侧有青铜烛台一字排开,左右分别供奉着日光、月光菩萨,成掎角之势,拱卫着正中大药师佛。

佛龛前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德箱,箱前蒲团,有僧人静坐于蒲团之上,闭目打坐。即使赵无安走进殿内,他也没有丝毫动静。

赵无安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也闭目打坐了一会,待心境澄定了下来,才扭头去看那身着破落缁衣的僧人。

佛家认为尘世无净土,因而尘世也无干净之衣,所以往往要在缁衣上留一处污痕,称之为“点净”。僧衣越是破落,就越彰显此僧在佛法上的全神贯注。

赵无安身上虽是缁衣,但并无点净。而眼前这个僧人的衣裳破败至此,足见其一心向佛的虔诚庄严。

此人正是远赴蜀地,并一人闯过七座愿坛的慈玄住持。一向为人谦和淡泊,不喜争斗。千里跋涉,方一回寺,便又恪尽职守地守在药师殿中,确保火烛长明。

虽然不信佛法,但赵无安十分钦佩这位师叔。

赵无安没有打扰慈玄的打坐,但他知道慈玄定然会起身更换灯烛,所以一直耐心等待着。

然而,直到佛前的火烛熄灭了两三根时,慈玄依然没有睁眼。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在殿中守夜,已然不记得一盏灯烛能燃烧多久了吧。赵无安扭头看了看慈玄,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从他进来到现在,慈玄根本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即使是在打坐参禅,慈玄也显得太过安静了些。

赵无安心中一紧。

他深深吸了口气,四顾了下药师殿中的一座佛像和两座观音像,心中忐忑。门外有阴风忽来,吹起他的长发,殿中残烛接二连三地熄灭。

赵无安伸出微微发抖的手,轻轻凑到了慈玄的鼻孔下。

全无气息。

赵无安浑身猛然一震,飞快倒退出去一步,一脚踩歪了身下的蒲团。

寺庙的青砖地冰凉光滑,蒲团一下子就滑飞出去,轻轻撞在慈玄身上,而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被这么一碰之后,慈玄总算有了些反应,不过却并非让人心中一轻的反应。

原本他闭目躬身,双手紧紧地合十贴在胸口,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极像个远行千里前来叩拜的苦行僧。被蒲团轻轻一碰,他的身子挪动了寸许,失去了之前的平衡,慢慢地向着侧面滚倒下来。

一阵浓郁扑鼻的血腥味在此时传入了赵无安的鼻腔。

赵无安咬紧牙关,死死握住拳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此刻倒在地上的慈玄。毫无疑问,慈玄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赵无安正自讶异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赵无安神色一凛,转过身子,面朝药师殿门,悄悄解下剑匣放在脚边。

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重重叠叠,似乎有不少的人。

赵无安一愣。

率先出现的是胡乱披着身外衣袈裟的宏宁师叔,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殿里的情况,一脸的不明所以。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久达寺的方丈,济玄。除此之外,白天饭厅里见到的慈恸、慈清、济正三位住持,也都依次走了进来。

赵无安愣愣地与这些人对视,这些人眼底也都是怪异的神色。宏宁挠了挠光头,疑惑道:“无安你怎么在这里?啊呀,慈玄师叔他怎么了……”

似乎是因为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慈恸面色一变,冲上前去查看了一番慈玄尸体,当即大惊失色道:“师弟!”

济玄长眉一挑:“怎么?”

“师弟他……”慈恸震惊了片刻,强忍下心中痛意,闭目低眉,宣了声佛号,才喃喃道:“师弟他……已经圆寂。”

此言一出,几位住持的眼神都刹那间变得惊恐万状。衣衫凌乱的宏宁长大了嘴巴,挠头道:“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刚才还叫我去请几位住持来……啊,赵无安,你怎么在这里!?”

面对宏宁的质问,赵无安几乎是百口莫辩,他的手甚至还按在剑匣上。

“几位住持……为何又会来?”

“我半夜起来解手,听见慈玄师叔喊我,要我去请方丈和几位住持来议事,我就去了……可怎么才这么点时间……”宏宁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济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厉声问道:“赵无安?可是你害了慈玄?”

赵无安一愣,看了看一旁倒地的慈玄尸体,又看了看面前的几人,神色迷惘。

月光菩萨座下火烛渐次熄灭。

“若我们再迟来一步,只怕就要被你逃走……赵无安,慈玄平日待你不薄,何以要如此痛下杀手?”济玄大声质问,声音带着颤抖,显然亦是心痛至极。

身后几位住持面色阴晴不定,一时皆不知该如何言说。

赵无安脸上迷惘神情逐渐变得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嘲笑。

且不论真凶是谁,如此大胆地嫁祸于他,显然是蓄谋已久,要好好地对付一把赵无安。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怕都会横生怒意,赵无安也不例外。

只不过愤怒之余,赵无安竟然隐隐感觉到一丝快意。

好啊,你要嫁祸于我,那就做好被反戈一击的准备吧。正好我也憋着一肚子气。

憋了好多年了呢。

赵无安握紧双拳。

第六章 劫缘

药师殿内血腥气息浓郁扑鼻,慈玄身下的蒲团,已然逐渐被血染红。

显然在赵无安来之前,慈玄就已身死,但却此时才开始流血。并且在慈玄倒地之前,就连赵无安,也没有察觉到殿中有丝毫的血腥气。

从济玄等人的角度看来,赵无安确是唯一的凶手无疑。

赵无安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听着十分可怖,吓得宏宁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被慈清给一把按住。

水房后头,又急急忙忙跑来两道人影,正是六位住持中剩下的慈洪和慈效二人。久达寺各处大殿,均需住持守夜,这两人不过是恰好今夜并不轮班。

因而其他人衣冠整齐地一齐出现在药师殿前,似乎也并无玄机。应当只是被宏宁找来时,恰好在各自镇守的殿中打坐罢了。

尽管如此,这两位师叔也太迟了。当初久达寺七位主持,慈效是唯一没有赴蜀的,原因就在于他这慢吞吞的性子,简直连赵无安都觉得着急。

而慈洪显然是睡得比慈效还迷糊,姗姗来迟不说,鞋子还给穿反了。

赵无安重又背起剑匣的功夫,药师殿门口已经堵了不少人。

住持们大多面色严肃,只有宏宁云里雾里,也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不知道。

济玄双掌合十,怒道:“赵无安!今日之事不说清楚,休想离开此地!你身受我久达寺供养十年,这便是你对佛祖的报答?”

赵无安不为所动,淡淡道:“人不是我杀的。有人想嫁祸于我,这点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济玄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一言不发。

济正捻了捻手中佛珠,皱眉道:“慈玄在殿中守着火烛,自然不敢随意离开,若有要事相商,找宏宁代劳也不无可能……宏宁,你是何时见着慈玄的?”

浑身发抖得比济玄还厉害的宏宁,只能靠慈清搀扶才勉强站着,此刻听见济正点名,又是浑身一震。

他站直身子,哆哆嗦嗦道:“就刚刚!我在佛前发誓,最多不超过两炷香之前慈玄师叔他还跟我说过话!他说他有要事,但是看守火烛不能离开,要我去请几位住持方丈一起过来。慈玄师叔的话我怎么敢不听!一解完手我就挨个去师叔师祖们的大殿门口敲,然后是和几位师叔一齐过来的啊,我若是说谎,就天打雷劈!”

“你说得已经够多了。”赵无安眯起眼睛道。

慈清怒叱道:“住口!佛门清净地,岂由你肆意妄为!”

济玄叫住慈清:“既是佛门清净地,亦由不得你喧哗!”

言罢,他又转身看向赵无安,凉凉道:“赵无安,并非是我济玄对你有何成见,烤雀也好下山也罢,终究未曾亲闹出过人命。但慈玄两炷香之前尚还能与宏宁对话,我们此时一到药师殿,便是你站在殿中,慈玄已然圆寂。纵然我信你不是目无法纪之辈,于理你也说不过去。何人会陷害你,又为何陷害你?”

赵无安冷冷与济玄对视,浑然不惧。纵然他有千般理由,又如何能告诉这个被蒙在鼓里的久达寺方丈?

此时,蹲在慈玄身边的慈恸站起身子,悲怆道:“无安,你若是还信得过师叔,便诚心地告诉师叔,是不是你害了慈玄?”

赵无安转过脸,瞥了慈恸一眼,一言不发,径自走到慈玄面前,伸手去碰他腹部。

慈清大吼道:“师兄,小心这竖子动作!”

慈恸后退一步,但并未掉头跑开。赵无安不为所动,继续向尸体摸去,在门口的所有人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睛。

赵无安的手已然按到了慈玄腹部,登时手上浸染鲜血。他更凑近了些,慢慢揭开慈玄破旧的缁衣,展露出他枯瘦的躯干。

慈玄的腹部已经是一片血红,胸口则有个漆黑的洞,仿佛在嘲笑着赵无安。

赵无安也不怕脏污,伸手摸上慈玄的腹部,顺着身体的纹理寻找伤口,手指划过的地方,露出皮肉原本的颜色,血迹被这痕迹一分为二。

但直到慈玄肚子上的血迹被划分成十几片,赵无安也没能找到出血处。

慈玄身下的蒲团已成一片噬人的红,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略微回忆一下的话,赵无安能记起来慈玄之前的姿势。他几乎是匍匐在药师佛面前,双掌紧紧地合十在胸口。赵无安那时候没闻到一丝半点血腥味。

赵无安站起身子,注视着殿门口一行高僧,指着慈玄的尸体冷冷道:“他胸口仅剩个黑洞,心脏已被人挖空,不知何处去。你们倒是说说看,两炷香时间,足够我挖出这位高僧心脏,再换身衣服吗?”

若是有人心脏被直接挖出,必然会溅上凶手一身鲜血。而赵无安此时身上所着的白衣,一尘不染。

甚至连点净都无,是件干干脆脆的白衣。

这件衣服乃是安晴手织,小姑娘虽然织的是件缁衣,但对这种衣服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赵无安身上的罢了。赵无安的衣服本就无点净,所以安晴绞尽脑汁复原出来的这一件,更加不会有。

这个解释很有说服力,但某些人并不愿意听。

比如宏宁。

一听见慈玄乃是被挖空心脏而死,这个胆小的扫地僧当即倒吸了好几口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赵无安的目光从慈清、济玄、济正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去,不动声色道:“明明已是深夜,几位住持精神倒好得很,不像是睡熟了的样子?”

他自然知道住持当中大多数人需得守夜,这句话不过只希望诈一下几人而已。

迷迷糊糊的慈洪这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朦胧的睡眼,疑惑道:“睡熟?俺睡得很熟啊,慈玄师兄他找俺要说啥?”

一旁的慈效也跟着悠悠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想看清楚殿内情况。

其余几人皆闭口不答,显然心神领会,并不多加解释,只是痛心疾首地看着赵无安。

慈恸忽然阴恻恻道:“宏远圆寂那天,你刚好下山吧?”

赵无安一愣:“嗯?”

“宏宁曾与我说过,宏远圆寂之前,你去过他的禅房。”慈恸一字一句,声线阴冷,“有此前科,真是由不得我们不怀疑你。”

听到宏远的名字,慈洪师叔揉了揉眼睛,似乎清醒了一些。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无辜道:“这事情,其实并非若此……”

济玄忽然喊道:“久达寺门出孽徒,此竖子谋害寺中僧人性命,如今铁证如山,给我拿下!”

赵无安面色一沉。

慈恸骤然手结智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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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四,久达寺晨钟如初,于鸡鸣时分敲响三次。一缕开炉头香,青烟摇曳升腾,天际有些微昏暗阴云飘过。

寺中的床铺,当然谈不上舒服,但胜在自有山林野趣。一觉到天明,安晴倒也睡得畅快。

安广茂醒的比她要早,此时已不知去了何处。安晴走出禅房,在门前舒展筋骨时,见到了一队装束怪异的人。

这队在清晨进入后院的客人,大约二十余人,男子皆配长刀,耳挂金环,头缠白巾,对襟衣裳也不似中原,而是自成一派,十分新奇。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个众星捧月般的少女。她个子高挑,皮肤略近铜色,但却生得千娇百媚,貌美如花。乌润柔软的长发以青纱分编成数串,披散于身后。上身一袭白衣,配上鲜红坎肩,足蹬小巧绣花。

少女活泼得很,在院子里头上蹿下跳,指挥着手下干这干那,趾高气昂。每间禅房每棵老树,都不厌其烦地看过去。

而她脸上表情却始终未曾变化,就像是戴了张人皮做的面具,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即便捉摸不透,这个在眼前晃悠着的明艳动人的少女,还是让安晴心里小小地嫉妒了一把。生得好看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富贵人家,来个寺庙都要带上二十家仆!

不过嫉妒归嫉妒,人生处世方面,安晴也是极为看得开的,没把这个颐指气使的姑娘放在心上,就跑去了前院。

昨天与赵居士吵了一架,虽然并非安晴的本意,但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让安晴气了好一阵。一直以来,赵无安惩奸除恶不遗余力,都让安晴十分羡慕,他遇到了困难,安晴当然也乐意出手相助,而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她安晴有时候就是会钻这个牛角尖,否则也不至于在清笛乡的时候,愿意跟赵无安孤男寡女深入古墓了。

之所以在久达寺住了一夜,除了她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赵无安隐瞒的理由之外,也是想趁此机会让他消个气,二人冰释前嫌。

和好之后,无论赵无安愿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她都决定帮助赵无安。

她安晴就是这个样子啊。正如赵无安的懒散改不掉一样,她也无法抹去这个奋不顾身的自己。

循着记忆,跑过了那棵半焦的老榕树之后,安晴在赵无安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等自己的气息平稳之后,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赵无安有些焦躁不满的声音:“不是让你放那了吗?”

安晴一愣,这才注意到门上居然上了把铁锁。

她疑惑地退开一步,侧过头,才发现窗边有个小木盘,里头放着碗稀粥,两个馒头。

安晴觉得有些尴尬,讷讷地开口:“是我……”

门内的赵无安明显愣了一会,半晌,静静道:“他们跟你说了?”

“什么?”安晴问。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皱起眉头:“你撒谎的本事太差了。每次你一撒谎,我就能听得出来。”

她伸手扯了扯门上的铁锁,问:“你被关住了?”

赵无安的声音闷闷的:“别多问,有人死了,他们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

“什么!”安晴大吃一惊。

“他们觉得是我杀的。”赵无安轻轻道,“也就关个三天,没事,你回去吧。”

安晴秀眉微蹙。

手中的铁锁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如今轻轻一摸,就能带下一片黑锈。但是安晴仍然把它死死抓在手里,不顾自己的手心被铁锈沾染。

安晴试着支支吾吾道:“我相信你不是……”

“不用多想了,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走就好。”赵无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你倒是别这么倔啊!”安晴忽然大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一直以来她的柔软,不过都是浮梦,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进入这个白衣居士的内心。

看似懒散凉薄,待人接物却滴水不漏。安晴本以为他是故作超脱,此时才明白,赵无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就是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前走,走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而已。他不过是个倔小子,宁可自己拼到一无所有,也不愿意向旁人开口请求帮助。

安晴又何尝不是。欲破孔修籍之案,她宁肯跟着刚认识没多久的赵无安下墓,也不愿拜托身为提辖的父亲。

有些人就是喜欢在一条路上死倔到底,还觉得自己悲怆淋漓。

也许是被安晴的哭腔吓到,门内一时寂静。

安晴又向前凑了一步,把脸紧紧地贴在门上,一字一句道:“赵无安,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有杀人,我也相信你能找出真相。但现在的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这些的,我愿意帮你。”

顿了顿,她忽然又猛地一抓铁锁,伴随着哗哗响动,色厉内荏道:“老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无安你要是还不听话,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啊!!”

房内沉寂着。

良久,有人轻笑一声,声音似乎就响在安晴耳畔。

“遇上了你,真说不清是劫是缘。”

禅房内,赵无安撑头桌边,透过窗缝细看安晴。

她身后冬日暖阳,似可消融千里积雪。

第七章 南国来的公主殿下

安晴脸颊微红,嘁了一声,双手抱胸道:“这还用问?若不是本姑娘,你赵无安现在说不定还躺在扬州野外那条小路上呢,还能回久达寺来?”

赵无安无奈一笑,双手合十,认命般地附和道:“缘分缘分。”

安晴嫣然巧笑起来,清脆道:“我帮你把锁打开。”

“别。”出乎意料地,赵无安仍然制止了安晴。

“现在我出去与否,并不能让案情有所进展。你若是想帮我,就去帮我问别人几个问题,然后把对话全部记录下来,我自有判断。”

安晴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而后赵无安便贴着门,小声且快速地报了几个人名。

安晴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支笔记下来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就剩这里没找过了吧?”

安晴回过头,瞥见身后站着一大溜人,登时吓了一跳。而为首的,正是之前看到的那个明艳少女。

少女身后,有个身材彪悍的白头巾大汉躬身道:“是的,公主。这里是东院水房后头唯一没有查过的屋子了。”

“公主?”

不仅是安晴,屋子里心甘情愿被关着禁闭的赵无安也是一愣。

然而那个明艳少女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的神色,仍旧是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挥手道:“那就进去吧。”

豪气干云地说完,她好像才发现站在门前的安晴,怔愣了一会,明艳少女清了清嗓子,道:“麻烦你让一下。我是瓦兰人。”

啊哈,报个国籍就要让你进去吗,你谁啊?

安晴鄙夷地退开了一步。

赵无安:“喂,你就这么让开了哦?”

安晴转身,冲他咧嘴吐了下舌头:“我有什么办法,她带了那么多打手啊!”

瓦兰少女伸手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之后,看着门上的锁嘟起了嘴。

屋子里的赵无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很快,这个预感就应验了。

只见少女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走过来一个力壮如牛的大汉,解下腰间的挂刀,对着铁锁比划了两下,而后口中一声暴喝,一刀劈下,把铁锁斩成了两段。

赵无安捂住了脸。

把他关起来,毫无疑问是方丈的意思,一方面由于他此时的嫌疑确实过大,需要好好调查,另一方面如果真是赵无安杀了人,关个禁闭,也算给他坦诚罪过的机会。可他才被关了几个时辰,怎么就有人浩浩荡荡带着刀杀过来了?

虽然过去二十几年里确实有不少女孩愿意为了赵无安赴汤蹈火,可他还真没见过这个来自瓦兰的少女。

铁锁被劈断,少女一脚踹开门,走了进来,瞥了一眼赵无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坐在窗边的赵无安心如死灰地跟她对视。久达寺真是人心不古,发生凶案也就算了,怎么连这种暴徒都放进来了?

少女在赵无安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俯身看向床底,忽然一把拉开他空空如也的衣柜,忽然又把桌子上的佛经一本一本拿在手里抖个不停,浑然像是发了什么癫疯病。

饶是赵无安,也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姑娘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这位姑娘……”

砰!

一根顶端缠着匕首的铁链猛然砸进赵无安肩头的墙壁,碎石飞溅。瓦兰少女皱着眉头走近赵无安,一脚踹在窗沿上。

安晴大惊失色:“你在干嘛!”

她刚想冲进屋子里,立刻就被三五个壮汉给抓住了。男人们都很小心,尽量不接触安晴的肌肤,但是手上的力道可不轻,牢牢把她禁锢在原地。

少女抓着锁链凑近赵无安,淡褐色的眼瞳古井无波,仿佛要将赵无安的灵魂穿透一般,冷冷注视着他。

“我问,你答。”少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外国腔调。

赵无安疑惑地看着她。

“在这里住了多久?”

“十年。”赵无安回答。

少女眼底流露出了异样的神色,继续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按大宋说法,已逾天命之年,穿得和我手下差不多,不过头上缠着绣金线的白巾。”

“你是说十年之前?”

轰地一声,少女把匕首抽出墙壁,握在手里,冷冷道:“无论什么时候。”

少女的眸子冷酷无情,行事作风也相当严厉,实在是人间少有的女中豪杰。更何况,似乎还是位公主。

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赵无安虽说不至于会受到一个色厉内荏的小姑娘的威胁,但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他实在不想再无故生事端。所以尽管对方的态度恶劣至极,赵无安也只能尽量配合。

但是她要找的人,装束实在太过奇怪,带有明显的瓦兰国风格。如果赵无安见到了,肯定是会留下印象的。

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半天,赵无安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少女眸色骤然一厉,扬起匕首就向赵无安当头劈来,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冽弧光。

安晴吓得惊叫:“快跑!”

赵无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向自己脸颊砍来的匕首,眼眸古井无波。

链剑扫至赵无安眉前一寸处,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间稳稳停下。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少女怒道:“你不怕死吗?”

“你又不会杀我,我为何害怕?”赵无安淡淡反问。

少女握着匕首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瞳中水光闪动,竟有泪水泛滥。

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脑丢下匕首,转过身子,按住脑袋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公主大人!”

门外的汉子们一下子全都慌了神,争先恐后地跑进屋子,那个劈锁的壮汉挡在少女与赵无安之间,别的男人则在少女身边围成了一圈,一口一个公主地关切着。

这个转变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安晴一下子懵在了门口。

劈锁汉子努力鼓起满脸的横肉,对着赵无安凶狠地挤眉弄眼,看着颇有几分气势。可惜一开口,就把这份气势败了个一干二净。

“俺,俺是杨虎牢!你你……这有……有头发的秃驴,知道什么最……最好赶……赶快……缩,缩去赖。”

赵无安索性靠着墙瘫下去,抓起一把墨发遮住眼睛,字正腔圆道:“说,出,来。”

杨虎牢哦了一声,换了下重心脚,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鹦鹉学舌道:“赶快,缩,说,说出来。”

“先哄好你们的公主大人吧。”赵无安就没把这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以这些人的脑子,可能还真掀不出什么大风浪。

那厢,瓦兰的公主大人已经抽泣了起来,埋怨道:“母后教的办法一点用都没有!一路过来,除了饭厅里那个胖子被我吓到失禁,其他人完全都威胁不了啊!嘤嘤嘤……每次挥刀都吓我一跳,他们还跟没事人一样……”

“公主公主。”几个家仆忙上忙下,依然没办法让哭泣的公主冷静下来。明明是冬日时节,一大群汉子,却无一例外地急到浑身冒汗。

果然,无论是造叶还是瓦兰,只要是公主,就不可避免地染着富贵病。

赵无安长叹一声,无奈地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做了个在家仆们看来,胆大包天的举动。

他把手放在了公主的头上。

持刀劈锁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杨虎牢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居士摸的那是什么地方?是公主的头顶啊!除了莲花寺贤敲圣僧曾经给公主灌顶祝福之外,整个瓦兰上下,还没有人敢碰那块地方啊!呜呜呜,早知道公主这一次深入大宋会遭到如此非礼,当初就是死在皇后面前,也该把公主拦住的啊!

与瓦兰公主青梅竹马的杨虎牢此时欲哭无泪。

但是更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家仆们心中至高无上、众星捧月般的公主,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任赵无安把手放在头顶,看上去就像个乖巧的妹妹。

而赵无安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轻轻拍了拍公主柔顺的头发,柔声道:“乖,很多事情急不来。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不吵闹,不急躁。多观察,多听话。”

这熟悉的话语让少女瞪大了眼睛。

“伽……伽蓝……哥哥?”她轻轻问道。

杨虎牢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

第八章 我是赵无安

瓦兰国王是个雄才大略的主,不过他的才略并不表现在治国强军,而是表现在床帏之间。

瓦兰地方小,也没什么资源给国王建个三千佳丽的后宫。尽管如此,瓦兰国王的妻子还是有一百多人,而最恐怖对方的在于,这一百多人,全都生了孩子。

虽然瓦兰王生育能力强大,却依然改变不了瓦兰人少地偏的缺点。在地图之上,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瓦兰却只能像条四脚蛇,盘缩在大宋这头麒麟的阴影之下。

大宋建国后十年,南诏从瓦兰的御下脱出,自成苗疆,一下子又将瓦兰的势力削去一大块。现在的瓦兰,与其说是国,还不如说是大宋动动手指头就能灭掉的一个附庸。

瓦兰王的四十几个儿子,有接近一半还没成年就被其他贵族派人暗杀了,好容易长大的也都不得不派出去镇守州郡,又被哗变害死不少。

十五年前,瓦兰王亲至大宋求取佛经,回国后不出一年便神秘失踪,各大部族随即闻风而起,彼此攻杀,将整个国家置于战火之中。现在的瓦兰,可说是群龙无首,朝不保夕。

饭厅中,安晴一边咬着筷子听赵无安讲述瓦兰的背景历史,一边斜着眼睛打量饭桌另一头的瓦兰公主。虽然贵为公主,却并未矫情作态,在久达寺供僧人果腹的饭厅中吃些粗茶淡饭,也乐在其中。

刚才禅房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安晴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头大无比。

之前逞凶做恨,吓了她一跳的异域公主,居然一下子就扑到赵无安怀里,大声哭了起来,直到赵无安摸着她的头好言好语哄了半天,才勉强止住。

安晴叹气道:“你怎么认识怎么多公主啊?苗疆公主、瓦兰公主,你认不认识大宋的公主?”

“这个我保证不认识。”赵无安嚼着馒头,漫不经心道。

安晴歪了歪头,蹙眉道:“那这个叫段桃鲤的瓦兰公主,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叫你……伽蓝哥哥?哪个茄哪个兰啊?”

“我去苗疆之前,曾经径直南下过。”这些异国偶遇,与造叶并无直接干系,赵无安倒是不怕告诉安晴,“误入了瓦兰的领土。那时候瓦兰内战才刚开始,民众还算安稳。我看见她在一座佛寺前哭,就上前去问,她说她爹不见了,临走时告诉她要去出家。她就一路追出来,在路上看到的每座佛寺里头翻天覆地地找她爹的踪迹。我就和她说,你不要急,慢慢来,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的。”

赵无安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怎么知道,她爹居然就是瓦兰国主啊。这个男人一出家,瓦兰上下至少十几万人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安晴咬着筷子眯起眼睛,眼底满是怀疑之色:“就这样?你十年之前跟她说了一两句话,她就像刚才那样扑到你怀里了?”

赵无安干咳了两声,挪开视线:“我是有帮她找过一段时间啦……那时候不懂事。”

安晴哼哼道:“那时候的你反倒还可爱些,不至于见死不救。”

“懒得多管闲事归懒,我什么时候见死不救了?”赵无安对安晴颠倒黑白的本事很是佩服。

“要不是因为烤麻雀被抓住了把柄,你也不会下山去清笛乡啊。”直到现在,提起这事来,安晴还是很有些忿忿不平。

赵无安长叹一声,放下馒头,双掌合十道:“我再说一次,我烤的是灰雀。”

安晴摇头晃脑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仔细一想,本该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公主,不辞辛劳地在世间大小寺庙间奔波寻找她的父皇,一路辛酸苦楚,自是不必言说。

她之前破门而入,逼问赵无安时的态度为何如此强硬,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这世间祸福冷暖,人心难测,一个娇柔少女行走其间,又怎能不以坚韧冷漠铸成百炼精钢,包裹住这具脆弱娇躯,才能避免被俗世洪流所伤。

那厢,名为段桃鲤的瓦兰公主,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午饭,走到了赵无安身边。脸颊微微一红,轻声问道:“过会我要去西边找,你去不去?”

赵无安轻轻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放弃啊。瓦兰的寺庙找完了,找到中原来了?”

段桃鲤脸上红晕更甚,但仍是认真摇了摇头,羞赧道:“久达寺不一样,我觉得这里总该有些线索……我爹失踪前一年,曾在久达寺与大宋高僧讨教佛法,正是从那以后,才性情大变,萌生出家念头。”

赵无安愣了愣。

瓦兰国主曾亲至久达寺,他之前倒没想到这一茬。

瓦兰世代重佛,国土上遍地佛寺,不过与中原相比,瓦兰的佛教尚有些教义不够完备。瓦兰国主失踪前一年,确实曾经亲自北上拜访大宋佛门,以求佛经典籍完善本国教义。

而大宋接待他所用的寺庙,正是久达寺。

那时的久达寺,作为两国使节往来之站是如何风光,赵无安不得而知,不过几年以后他入住这里时,久达寺确然已经作为一座名刹,天下扬名。

赵无安心中踌躇片刻,仍是关切道:“瓦兰国中此刻烽火连天,你又是怎么能跑这么远?”

“王兄们彼此攻伐,暂时无暇顾及公主们,我就跑了出来。”段桃鲤轻声叹了口气,语气又坚定起来,“如果这次出来还不能找到父王回去坐镇大局,只怕大理段氏,是逃不过国破人亡的命运了。”

说着,她眸含春水地望向赵无安:“伽蓝哥哥……”

赵无安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突兀地以行动打断了段桃鲤的话。段桃鲤一愣,面上浮现出迷惘之色。

“别的不说,就算找到了你父王,他若不愿与你回去,该做如何?”赵无安微微侧过脸,眯起眼睛,注视着她。

段桃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更何况,瓦兰臣民已深陷水火,国王仍未现身,你真的觉得凭你的力量,能够找到他吗?”

段桃鲤僵在了桌边。赵无安轻吐出口中浊气,悠悠背匣离开饭厅,头也不回。

段桃鲤瞳中几欲有泪光闪动。

安晴皱起眉头,丢下筷子追了出去。赵无安尚未走远,她伸长双臂,一把拦在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安晴质问。

赵无安瞥了她一眼,懒懒道:“我以为,你算是挺了解我的人了。”

安晴一愣。

赵无安绕过怔愣着的安晴,径自向前走去。

走出去没多远,迎面遇到了打扫庭院的宏宁。一见他来,宏宁吓得丢下扫把掉头就跑,一直跑到墙根才停下来,神情如若亲见鬼怪。

“无……无安,你怎么……出来了……”明明是师叔,宏宁却都不敢和赵无安大声搭话。

昨天还会凑在赵无安耳边给他讲述住持们赴蜀见闻,一夜过去,赵无安在宏宁眼中俨然变成了避之莫及的恶鬼。

赵无安根本就没搭理宏宁,自顾自走回了自己的禅房。

断掉的铁锁仍然留在门板旁,房间四尺见方,简陋却温馨。

把剑匣放回床沿,合上门,上好门闩,赵无安坐在桌边,盯着墙壁上匕首留下的裂痕发呆。

不由地回想起段桃鲤那一声呼唤,“伽蓝哥哥”,清脆的嗓音一如儿时。

想想还真是好笑,一届王女,只是因为一个无比渺茫的希望,居然甘愿冒着战火,风尘仆仆地穿行在各地寺庙,收起自身的柔弱,以强硬为铠甲,甚至身上都没了瓦兰国最为流行的香料味道。

赵无安兀自笑了起来。半是觉得好笑,半是自嘲。

纵然看着愚蠢,段桃鲤终究与十年之前没有区别,一如既往。可他赵无安呢?经历世事变迁,究竟是自认成熟,还是深堕罪渊?

就这么枯坐了半晌,窗前日光偏移大段,赵无安任思绪胡乱飘飞,静默不言。

良久,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赵无安懒得起身,手捏剑诀,遥遥一挥,将门闩脱开去,淡淡道:“请入。”

来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人,正是久达寺方丈,济玄。

赵无安微微躬了躬身:“见过方丈。”

济玄看了一眼地上被斩成两段的锁,心知是那群鲁莽的瓦兰人所为,不想多加追究,径直问道:“你已被禁闭半日,可承认自身罪孽?”

赵无安诚恳道:“若是说本体降临业障,自然承认。但除此之外,无安自认并无血腥罪业,不曾犯杀生之罪。”

他的神情认真,而济玄的脸色并不好看。

济玄的面容扭曲着,极力遏制住内心的激烈情绪,以平淡的声线道:“慈恸,圆寂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若惊雷在赵无安心头炸响。

赵无安愣了愣,眼瞳猛然睁大,双手负在身后,死死攥拳。

慈玄、慈恸,几位住持才刚刚回到久达寺不过几日,便已被谋害了两人。

这些人都是他无比敬重的师叔,赵无安本该为揪出凶手极力奔走,但这个凶手却将祸水引向他的身上,屡屡挑战赵无安的耐性,实在令人恨得咬牙切齿。

济玄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反应中揣测出什么来,口中道:“他被劈柴用的斧子当肩劈开,倒在房中。宏宁说,午后时分曾看见你往慈恸房间的方向走。”

赵无安哼了一声:“又是宏宁师叔?我只是回自己的房间,他也能这么疑神疑鬼?”

济玄低沉道:“赵无安,回头是岸。现在自首,我仍然认你是久达寺的居士。”

听见济玄这话,赵无安怔了片刻,而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背起剑匣,向门口走来。

眸中有怒意闪动。

尽管平日里赵无安对方丈济玄百依百顺,但此时看见赵无安这样的神情,济玄依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赵无安走至门口,几乎与济玄面面相帖。

他低低道:“方丈,无论你认不认,我都是久达寺的居士。”

“有人想陷害我,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不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清白,而是要为远赴婆娑世界的慈玄与慈恸师叔送行。”

赵无安与济玄擦肩而过,淡淡道:“现在不可再坐以待毙。我要去查看慈恸师叔的遗体,我会找出真凶,给大家一个解释。所以,别再想着关住我了,就算没有瓦兰人,我也能离开这间屋子。”

赵无安的眼底闪烁着济玄以前从未见过的颜色,冷厉道:“他以为我是谁?”

济玄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风吹动少年衣衫与额前碎发,他背匣决然前行,背影一如振翅凤凰,一去不返,涅槃方得重生。

少年说道。“我是赵无安。”

第九章 断发鬼下得莲座

慈恸的尸体比济玄形容的还要可怕些。

赵无安进入慈恸卧房的时候,他生前的两个亲传徒弟正在擦拭家具,一见他背着匣子走入房间,刹那间脸色都变得苍白,显然是从其他住持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

赵无安对这两个僧人视而不见,扭头环顾了一下房间。地上慈恸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作为凶器的劈柴斧就放在旁边,房中鲜血四溅。

僧人圆寂处必然是净土,一间血屋显然不合适,所以在火化慈恸的尸体前,还得僧人们强忍着恐惧与恶心,把房间清理干净。

赵无安蹲下身子,掀起了白布,一股血臭味扑鼻而来,他顿时就听见头顶上有个僧人发出了一声干呕。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查看慈恸的尸体。致命伤确实是由斧头造成的,从右肩头一斧子劈下去,斩开半个躯干,伤痕一直蔓延到左后腰才止住,途中准确地将心脏一分为二。

放在旁边的斧头尺寸不大,胜在柄部细长,是极为常见的劈柴斧。此时斧身沾满了凝涩的鲜血,看着异常可怖。

赵无安握住斧子的末端,拎了起来,细细观察。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把普通的手斧而已,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木柄已经斑驳不堪,斧身也有锈迹。

如果武器是这把斧头的话,慈恸身上的伤口,未免也太恐怖了些。更何况,如果血迹已经喷了满屋,那么行凶者身上不可能不沾染到鲜血,他如何能够从众人视线之中脱身,是十分奇怪的。

回想起死在药师殿中的慈玄,胸口的心脏被整个掏空,也是会造成大出血的做法。但是尸体却干净的很,而且直到赵无安不慎碰倒尸体之前,药师殿里连血腥味都闻不到。

赵无安伸手探了探慈恸的鼻息,毫无疑问并无反应。慈恸确实是在午后不久就死了,如今尸体已经冰凉发硬,手足处浮现出绿色斑点。

得找到宏宁仔细问问才行。

想到这里,赵无安直起身子,又一次环视了慈恸的禅房。贵为住持,慈恸的家具却依旧简单得很,一张床,一张方桌,角落里的衣柜空着大半,墙上挂有手抄的般若心经,装裱精致。

两个年轻的僧人面面相觑,忌惮于赵无安,大气都不敢出。

赵无安在慈恸的尸体前站了片刻,右手握紧剑匣的挂绳,心底默默诵了一遍大悲咒,转身出门。

冬日暖阳洒下,日渐西斜。毕竟是冬天,天总会黑得特别早,何况现在已是月末,夜长,难免梦多。

慈恸的别院角落里,杂乱堆放着大捆木材。冬日要燃火取暖时,想必这位住持就会以手持着斧子,谨慎地将这些木柴劈成细长的条状,再塞进炉中。

小院墙壁只有九尺高,木柴却堆到了足足六尺半。赵无安脚踩着那些木柴,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慢慢向上攀爬。接近墙头时他深深吸了吸鼻子,隐约嗅到了什么。

墙头一块不起眼的瓦片上沾染着浅淡血迹。

赵无安心中一动,意识到找到了突破口。他翻身跃上墙头,四下打量了一下。右手西边是慈恸的院门,有一条小路引向水房。而东边的瓦片则与一间茅厕屋檐紧密相贴着,檐下两墙之间,有条一人宽的窄缝。

寺院向来注重清洁,因而茅厕并无太大异味。赵无安以手撑住屋檐,沉身下到两墙中间。院墙和茅厕的墙壁是连为一体的,因而此时赵无安背后便是堵实打实的墙壁。只要跳入这条窄缝,就几乎没人知道他是从慈恸房中出来的。

赵无安向前走去。

茅厕并不大,因而这堵墙壁也不过长达丈余,很快就走到了头。前头就是久达寺颇有名气的一处胜景,跃鲤池。

池塘不算大,也无繁杂装点,仅仅以岸边杂陈的几块奇石,与塘边鎏金庑顶的一座小亭相映成趣。

春来花草生长时,便常有红鲤自水中跃出,映衬得满池青荷,别有趣味。不过到了冬日,往往就冷清许多,即便是寺中僧人也不常来。安晴今年开春来久达寺,想来也是曾在这里赏过美景的。

赵无安现在可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他疾步走到池塘边,俯身向下望去,果不其然,原本供锦鲤嬉戏玩耍的清澈池水,而今竟然隐隐泛有猩红颜色。

赵无安伸手按住池边尖石,纵身跃下池塘。

砰!

水花飞溅,惊走几尾游鱼,赵无安伸手在水底摸索。池塘很浅,只到赵无安的腰际,北端有小口,能引山下活水入池,因而一年四季,池水皆十分清澈。

但此时,因为这隐约的血色,整片池塘的水变得浑浊起来。赵无安拖动身体,向着池水中颜色最潋滟处走去。

冬水冰寒刺骨,赵无安在其中难以快速行动,只能咬着牙,强忍着发抖的身体,埋头在水中寻找着。

如果凶手要想不引起任何怀疑地离开,必然会在池塘中留下些什么!

艳红色的最深处,血已扑鼻。一塘清水浑浊不堪。

赵无安伸出十指在水底摸索,泥土嵌入指尖,仍不停歇。

终于,手指触摸到似乎是布片的东西,赵无安的心怦怦直跳,死死握住那块布,将之扯出水面。

他扯起了一件崭新的僧衣,衣袂沾泥,血色猩红。

说是崭新,不过是因为比之住持们身上常穿的缁衣,这一件不显残破罢了。其上密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大多还鲜红未曾褪色,触目惊心。

赵无安面色不变,将血衣慎重叠起,转身亦步亦趋走向岸边。

踏上平地时,鞋子与下身衣衫早已湿透,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顾不得处理,只将血衣折叠平整,放在暗红剑匣之上。

猩红压暗红,两抹色彩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赵无安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既然杀人时所穿的是缁衣,那么凶手毫无疑问是寺庙中人。皆为同门,又是空门中人,凶手何必杀死慈玄、慈恸两位住持?

除非……

回想起后山宏宁的衣冠冢,赵无安心中一动,似乎猛然间回想起了什么。

因为这瞬间的恍神,赵无安并未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来人穿着一袭熟悉袈裟,手持沉重禅杖,从赵无安身后悄然接近。还剩一丈之时,此人猛然发难,精钢禅杖竟然刹那间掀起一道急劲旋风!

洛神剑意笼罩之处,赵无安背亦生目。

赵无安骤然伸手拎起暗红剑匣,转身避开那道袭来旋风,口中低喝一声,如瀚海般的汹涌剑气刹那爆发,席卷了整片池塘。

猩红池水倒卷而上。

看着池水浮空的一幕,赵无安心念翕动,回想起今夏宝祐桥上,姜彩衣挥手断琴弦,召湖水为剑。

若他也能以池水做剑,想来就能突破内力限制,以三品境界的功力驭出数把飞剑。虽然如此一来,剑势必然有所不足,但飞剑向来是以灵动轻巧见长,即使是深谙其道的赵无安与内力拔群的胡不喜,在面对姜彩衣的千剑围攻时也难以占取先机。

只不过,要以剑气控御水流,的确不是易事。方才因剑气暴涨而使得池水倒卷,似乎给赵无安提供了一些思路。他蹙眉思索片刻,隐约觉得摸索到了些许眉目。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来人便又狂吼着冲了上来,将手中的禅杖挥舞得如同风车,攻势凌厉。

铁了心要印证以水为剑思路的赵无安并不急着出剑,而是趁着禅杖舞起疾风之时飞速后退,凝眸息心,死死按住剑匣,掌心不断灌注内力。

以此掌结佛家唯我独尊印,以此匣召五湖四海水为剑。

来者亦无停手的意思,挥舞着手中禅杖,大吼着向赵无安猛扑过来。赵无安提匣疾步后退,禅杖旋风却紧追不舍。

一池冬水渐染霜寒之色。

赵无安眸含厉色。

轰!

白衣居士猛然停步,伸手狠狠拍在暗红剑匣之上,匣中剑意澎湃爆发,将整池冬水倒吸而出,悬于身后。

赵无安扬声唤道:“虞美人、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

六剑齐出。

但匣中却无一剑出鞘。

赵无安身后水幕化作数把冰冷飞剑,形态各异,剑意纷呈,彼此清冽交鸣。

手持禅杖的僧人顶着个发亮的光头,眼底没有丝毫害怕神色,有的,仅仅是愤怒。

似乎不是对赵无安,而是对飞剑的愤怒。

赵无安愣住了。不是因为看见了这个僧人的脸。

对于凶手到底是谁,他早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此时看见任何人,他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是这个僧人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这眼神仿佛不属于人间,这仇恨……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够惹来如此恨意。

赵无安眼底露出颤抖神情:“这是为什么……”

冰水飞剑去势骤缓。

“……为什么这么恨我,慈洪师叔?”

平日里待人谦和有礼、诸位住持之中最是亲近年轻僧人的慈洪住持,此时手持吉祥禅杖,一往无前,神色凶狠凄厉,犹如自地狱之门中蹒跚而出的恶鬼。

赵无安身前六把飞剑空悬,神色冰冻。

第十章 来世再为师徒

赵无安其实并非没有猜到凶手的动机。若说行凶者是寺中僧人,那么原因只怕太过显而易见。

蜀地十愿僧,一直都是中原佛门的领航者。纵然他们常年闭门不出,纵然久达寺建成不久就接待了瓦兰国王,成天下名刹,纵然新任蜀地十愿僧只是些毛头小子——这依旧动摇不了蜀地十愿僧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佛门亦不例外。请香驱鬼超度做法,哪一样不得花钱?说着出家人手不经铜银,但天下间哪有一间寺庙,是不花钱能撑得下去的?空门并非无根之萍,纵使超脱红尘,也必立足世间,否则,便是无了生存之道。

唯有蜀地十愿僧,孤穷一世,投身于佛法经文间,穷则手持木钵祈求四方供养,达则开坛讲经普度天下众生。在天下人心中,大宋数万僧尼,再无一人,能比蜀地十愿僧,更近菩萨心肠。

天下众僧何能心悦诚服?他们何尝不是憋着一口气,要与蜀地十愿僧论佛辩经,以证自己亦是虔诚之人?

六位住持就是这样,承担着久达寺所有出家人的希望,踏上行途。

然而在蜀地,发现所谓的蜀地十愿僧不再是那十个发下过宏愿的老人,而是十个少年时,他们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更甚者,当他们竭尽全力依然辩不过这十个少年,又是作何感想?

为何我会败在第一坛,而慈恸却能连闯七坛?为何慈珑投身蜀地僧人,身为他的至交好友的慈玄却不出言阻止?为何我久达寺枉为天下佛门领袖多年,却连区区蜀地少年的禅机也接不上?

憎恨、后悔、嫉妒之心,悄然滋长。

所以,六位住持之中的任何一人杀了慈玄、慈恸,赵无安都不会惊讶。

让他惊讶的,是慈洪的眼神。

那如同求死一般的、修罗鬼众般的眼神,何以会出现在一个僧人身上?

赵无安猛然撤回匣中剑意。

数十柄鸣声清冽的飞剑在触到慈洪衣衫的前一刻,刹那间飞散为万千水珠。慈洪衣衫尽湿。

赵无安嗓音凝涩道:“慈洪师叔……”

慈洪睚眦欲裂,大吼一声,一振手中禅杖,向着赵无安冲杀过来。

赵无安飞身后退,但已然来不及拉开距离,身陷入慈洪禅杖掀起的疾风之中。慈洪起手皆是杀招,禅杖直朝赵无安当胸戳来,被赵无安侧身闪过之后,又举过头顶,欲对其当头劈下。

赵无安甩出匣中剑气,临时阻住慈洪动作,险险地自禅杖之下逃窜出去,脚后跟已经抵到了小院的门槛。

花苑小得很,池塘就已占去大半面积,赵无安若是再退,必然离开这个偏院,暴露于他人视野之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赵无安握紧剑匣的挂绳。直至此刻,他仍然不愿不由分说对慈洪出手。

因为慈洪的眼神实在过于可怖,以至于让他——这个曾从地狱边境挣扎而回的人,都感到困惑。

但若此时退出此地,无异于让他或慈洪师叔成为众矢之的,再也无颜在久达寺待下去。

心意已决,赵无安不退反进,御起全身气劲凝于头顶。赤手空拳向着那只沉重禅杖迎击上去。

慈洪眼底神色此刻终于松动。先前以池水对敌也就罢了,而今,竟是要以赤手空拳对上精钢禅杖?

此子当真不怕死吗!

慈洪怒喝一声,手中禅杖犹如锋利刀剑,全力劈下!

赵无安眉眼恬淡。双掌带起自身汹涌气劲,如若七佛如来握起桶中放生锦鲤一般,向着慈洪掌中禅杖合握上去。

“赵无安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慈洪声嘶力竭。

吉祥禅杖缠上万千气劲,紫电崩裂已然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密集气劲犹如青蛇般四方游移开去,袭向赵无安头顶。

赵无安则逆流而上,全身白衣轰然鼓起,掌中迸溅曙光。

我以此身为剑,肉身溯雷光。

砰!

二者还未相触,手掌与禅杖间的空气已然被压缩到了极致,直至距离逼近至三寸之处,彼此的接近几乎骤然停止。

禅杖每下一寸,都犹如以指钻冰,不仅疼痛难忍,进展更是缓慢。

慈洪脸色已然灰暗了不少,只是这一杖上头他可谓是花了毕生横练功夫,如今是不由分说,都要将这块铁锤般的禅杖砸到赵无安头上去,为此拼得个气断身死,也尽无所谓!

慈洪睚眦欲裂,赵无安脸色则更差。纵然身后有洛神剑匣剑意相助,要想赤手空拳接下这一杖也是困难非凡,而赵无安调动全身气劲集于掌心,实则已是凝聚在了手掌外三寸出,与操控气机离体,隔空驭剑,是换汤不换药,底子里一个道理。

只不过而今,并无神剑给他借力,一身内力,等于是直直打到了空中,如果不能将慈洪这一杖彻底弹回去,只怕自身内力便会耗散于空中,短时间内气力枯竭,再无还手之力。

天仙宗宗主肖东来因内力枯竭而死正是前车之鉴,而今赵无安又如何敢在与人生死对阵之时贸然用尽全身内力?

不过是为了问清真相罢了。

全身内力尽数凝于双手之外,赵无安艰难问道:“慈洪师叔……为什么?”

“为什么?”慈洪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怒睁的眼瞳里倒映着赵无安惶惑不安的脸,“你何苦问我为什么,去问慈玄,去问慈恸,去问济玄方丈啊!”

赵无安心中一震:“方丈他……?!”

慈洪阴阴地一笑,忽然加大力道,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慈恸一死,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顺藤摸瓜到这片池塘,我早就等着了。”慈洪的声音阴沉得不属于人间,“我一定要杀死你,不是因为你害了别人,而是因为……”

吉祥禅杖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压制而开始弯曲,慈洪却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拼命加大着手掌上的力道,显然是对赵无安不杀不休的架势。

赵无安眉头皱起:“是因为……”

“是因为……我的徒儿,他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啊!!”慈洪怒吼着,吉祥禅杖砰地一声,从中间拦腰折断。

杖头猛然倒飞出去,砸在檐角,发出轰然巨响,一只蹲兽坠于地面,粉身碎骨。

慈洪已然到了不拼出个生死决不罢休的地步,手上持着半截断裂禅杖向着赵无安直戳过来。

绕是赵无安气劲浑厚,也不敢如此托大,手接锐器。他侧身闪过慈洪的直刺,又马不停蹄拖着剑匣飞退数步。

但慈洪总是很快就能追上。一退一进,速度总归有所差别,更何况慈洪的内力只怕在四品之上,而今更是已入癫狂之境。

“还我徒儿宏宁命来!”慈洪以断裂禅杖作剑,凛然直刺而来,已然是不顾生死,但求一战的架势。

赵无安别无他法,驭剑出匣。

修长苏幕遮握于手中。赵无安持剑轻喃:“断情。”

一道清冽剑鸣自苏幕遮体内传出,清澈剑光涤荡一池昏红血水。

慈洪狰狞道:“你果然会武!一直藏掖武艺,混迹于久达寺中,意欲何为!”

内力已所剩无几,如果赵无安不想被慈洪在这里耗得气竭而亡的话,就只有还击。

赵无安手持苏幕遮飞出,与慈洪对过剑招。

当年北斗七贤之中,若说洛剑七是对剑道理会最深之人,严道活在剑招上的理解,则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持苏幕遮在手,解放此剑剑意,纵然赵无安并未认真学过剑法,但也能恣意砍劈扫撩,点斩刺回,手中剑舞出万千纷繁招式。

纵然胸膛气机已经近乎枯竭,赵无安还是试图平复下这位师叔的情绪,开口道:“慈洪师叔,宏宁师叔他并非是我所杀……”

“住口!凭你也敢提我爱徒名字!”慈洪厉声狂呼,“我不管慈玄慈恸是不是你杀的,也不管为何有人要诬陷于你,但我徒儿的遗书中已然指明了你就是凶手。赵无安,拿命来罢!我慈洪今天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你去到九泉之下,给我徒儿做牛做马!”

宏宁留下了遗书?!

赵无安心神狂震。恰逢慈洪挥扫而来,仓促之间抵挡不及,唯有倒身飞出。

一招占得上风,慈洪未有丝毫留手,猛然提气追上,一身佛家武技尽数使出,以断去禅杖为除魔利剑,毫不留情地向赵无安身上扫来。

慈洪的剑技其实说不上多出色,但赵无安实在不愿与这位一直以来尊敬有加的师叔刀兵相向,所以过招之间,一直有所保留。更何况,而今的久达寺中,指不定何时便会隔墙有耳,贸然驭剑而出,定然有害无益。

而今被逼无奈,虽是驭出了苏幕遮,也仅是持剑在手。但正是因为如此,与癫狂的慈洪相斗,几乎难占上风。

慈洪一步接一步地逼近,手中断裂禅杖挥舞得虎虎生风,几乎是要以禅杖直接捅破赵无安的喉咙。

赵无安挡得艰难。

慈洪面目狰狞道:“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后山那座衣冠冢我已毁了,你有何资格去我徒儿坟前祭拜!”

赵无安强抑心中愤怒,怒吼道:“宏宁不是我杀的!”

“住嘴,黄口小儿!!”慈洪高举起断裂的禅杖,睚眦欲裂。

赵无安眼中流露出悲悯神情,松开握着苏幕遮的手。

清冷长剑悠悠悬空。

慈洪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满脸新生虬曲毛发,显然已成疯魔。

“受死受死受死!去给我徒儿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做牛——”慈洪高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无安看着仍然悬在自己身前未曾刺出的苏幕遮,微微怔愣。

一柄尖刀自慈洪心头刺出,一身玄黑缁衣,逐渐从心口开始染上血色。

他的面色已然发白发青,青黑色的嘴唇翕动着,想要狂吼些什么,可是喉咙却像是被撕裂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高举着的禅杖,已然断去一截,断口锋利得就像剑,就像他那个年轻时固执却又锐利的徒弟。

徒弟走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在慈洪眼里,他始终长不大,始终背不下华严经的最后一段,始终会在开春的时候染上风寒。他走的那个春天,似乎病得比以往还要更重些。

慈洪放不下他,但他知道他必须放得下,因为他就要远赴蜀地,他承载着整个久达寺的一线希望,要为全寺上下,在中原佛门挣一个脸面回来。

败退而返时,他其实并无多少遗憾。已然尽到为人至力,这一生如若在佛法上无法再有精进,也只能算他天资使然,怨不得外人。

只是等他回来之时,他最深爱的徒儿,却已只剩青绿坟茔。坟头一罐清水,散发着那个白衣居士的味道。

他在宏宁的房中找到了遗书,便暗中发誓,就算是死,也要为徒儿讨一个公道回来。

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他要亲手杀了赵无安,他要让自己的徒儿含笑九泉!

你四岁而孤,在这世上,能为你报仇雪恨的,也只有你的师父了。

断裂的禅杖自慈洪手中脱落,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慈洪闭上了双眼,陷入一片黑暗。阳光照在身上,可是身体仍然冷得发颤。

今生不能替你报仇,为师问心有愧。

来世,再为师徒。

慈洪的身体慢悠悠地倒在赵无安面前,暗红的鲜血汩汩溢出,浸润了原本就已湿透的布鞋。

在倒下的慈洪身后,站着瑟瑟发抖的杨虎牢。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把手中的刀一松,身体向后缩了三四尺。

随着挂刀当啷一声落地,赵无安定定看着他,暗叹一声。

“你……你没事吧?”杨虎牢面色发白,胆战心惊地问,“公主让……让我们来分头找你,我看到你遇到危险,就……就……”

赵无安挥了挥手,脸色有些灰暗,沉声问道:“你有见到方丈吗?”

杨虎牢愣了愣,道:“方丈上午就说要闭关,到现在为止,无人见到。”

赵无安面色一阵发白,背身将苏幕遮送回剑匣,低低道:“我去见他。”

杨虎牢咽了咽唾沫,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劝道:“居士,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

却被赵无安粗暴地打断:“闭嘴!”

五大三粗的杨虎牢吓得往后头又缩了半尺。

赵无安瞳中焰火燃烧,犹如天降佛莲。

第十一章 菩萨

久达寺后山地势高耸,顶峰之上有座七层浮屠,唤作罪莲塔。每日清晨,塔中都有巨钟长鸣三声,声音从山巅传到山脚,清晰可闻。

罪莲塔大门紧闭,小沙弥德炳举着个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清扫着塔前落叶。除去风声沙沙,树叶彼此摩挲,此地万籁俱寂,清寒入骨。

德炳身后的小路上,有人白衣背匣疾步而来。

湿透的鞋子踏在青石板上,掀起哒哒的响声,犹如风中鸣笛。

听见了异常响动,德炳疑惑地回过头去,没想到刚一回头,那之前还在山路上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好快!

德炳往后退了一步,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才发现那个白衣人,竟然是一直以来最为懒散的赵无安。

与德炳的相遇并没有阻碍赵无安的前进,微微一顿之后,连看也没看德炳一眼,赵无安继续疾步向着罪莲塔冲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德炳一脸疑惑,摸了摸圆润的小光头,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赵师兄什么时候也能跑这么快了?难道塔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不过多想这些也没用,哪次赵无安有了好吃的,不会想到分他一口?德炳对于这点,最是放心不过,当下便暂时放下心头疑惑,埋头继续一心一意地清扫起地面落叶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山下又跑上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汉子一身奇异装束,不似汉人,跑得气喘吁吁,面色通红。

德炳有些奇怪:“怎么一个个都往这边跑……哎,你是上午那个叔叔?”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杨虎牢来不及答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今天清晨,瓦兰公主段桃鲤带着二十护卫,不远千里前来久达寺,至济玄方丈处,恳求能遍查寺庙内外,以寻找当年父王失踪的线索。

助人造化是佛家之根本,济玄方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这群瓦兰人,虽然行事难免有些粗鲁,骨子里却确实都是善良之人。

眼前这个杨虎牢就是个最为明显的例子,德炳今天中午就亲眼看见他为了一把断掉的锁,跑到天王殿里头去找正打着瞌睡的慈效师叔赔礼道歉,偿还了钱财之后,还一个劲地磕头,唯恐在礼节上怠慢了些许。

虽然对瓦兰了解不多,但德炳也曾听师兄们讲过,那个在遥远南方的神秘国度,举国皆信奉大乘佛法,是当今世上难得的诞莲之国。

出于这一点,小沙弥本就对瓦兰人很有好感,短短半天时间里,更是亲眼见证了这些瓦兰人的许多诚恳举动,再加上他们那位公主国色天香,犹如仙子一般,德炳心里头对于这些异国他乡的来客可真是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因此他也乐意权且放一放手上的活计,和这杨虎牢搭话。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呀?我刚才看到赵师兄也进去了,是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吗?”

杨虎牢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摇头道:“俺看不像。有个秃驴……不是,高僧,想杀赵居士,俺……俺把他给……杀了。”

原本只是想聊聊天的德炳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吓得松开了手里的扫帚,结果被帚柄一下子砸到光亮的额头上,痛得他惊叫一声。

杨虎牢连忙关切道:“小僧人,没事吧……?”

小沙弥捂着额头,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杨虎牢,问道:“你……你杀了……寺里的僧人?”

死的是谁?有僧人想杀赵无安,然后又死在了一个瓦兰人刀下?这也太荒唐!

怪不得刚才赵居士急匆匆跑去塔里,是想找方丈汇报这件事情吧?不可能的……纵然师叔们平日不喜欢赵无安,也不会有伤人的念头……一定是这个瓦兰人在说谎!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你是瓦兰人,瓦兰和大宋怎么可能同心一气……”一边说着些连自己也似懂非懂的话,德炳一边向后退去,脸色苍白。

杨虎牢恳切道:“我真没有说谎,那个,你们之前不是就有住持死了吗?俺觉得可能也是这个人杀的……”

德炳愣了愣,惊悚道:“有住持死了?怎么会?”

不是小沙弥装傻,而是济玄方丈亲自下了命令,隐瞒二位住持已经圆寂的消息。除极少数亲传弟子之外,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之所以隐瞒消息,一方面是担心引起骚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赵无安的嫌疑过大,但贸然拘捕定然惹来非议,在真相大白之后,再以寺规论处,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但亲自听过安晴与赵无安对话的杨虎牢显然不知道这一层,只当是有僧人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久达寺上下,如今见到德炳一脸不明所以,当即也是愣在了德炳面前。

罪莲塔前,西风卷来,一地枯叶纷飞。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赵无安已经走出了罪莲塔。他低着头,远处的二人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德炳一看见赵无安,心中的不安就放下了七八分。他冲上去跑到赵无安身边,着急地问道:“那边那个瓦兰人说他……他杀了人,是,是寺里的……”

赵无安眉眼间染上一抹倦怠神色,轻轻扬起手,把德炳推离开自己一些。一言不发。

德炳怔了怔,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师兄……”

赵无安回眸,表情复杂地望了一眼罪莲塔,口中低低唤道:“德炳。”

德炳忙不迭点头应道:“师兄,我在。”

“去找几位住持师叔来,济正、慈效、慈清,就这三位,请让他们到罪莲塔来。”

德炳哦了一声,退开几步,却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有些担忧地望着赵无安。

“师兄……”德炳踌躇着,又唤了一声赵无安。

赵无安淡淡道:“快去。”

对于赵无安的话,德炳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此刻虽然无奈,但还是慢吞吞地扭头迈开脚步,向着山下跑去了。

与赵无安一同站在罪莲塔前的人只剩下了杨虎牢。

他摸着后脑勺,无奈道:“赵居士,关于那个僧人的事情……”

“你是瓦兰人,这件事需得由段桃鲤代向官府请报。”赵无安缓缓道,“不过以瓦兰国内目前的状况,恐怕难以在大宋受到公正对待。你若是怕,便跟你的主子讲一声,是逃是留,自己分辨便可。”

杨虎牢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自己的临头大难先不说,只怕是公主也要因此中断旅程,找回国王、平定内乱,更成了痴人说梦。

杨虎牢当即在赵无安面前跪了下来,满头汗水,急迫地恳切道:“俺杨虎牢一人有错,一人担!只要不连累公主,杨虎牢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不了就是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赵无安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移开目光,淡淡道:“本来按我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过一来你杀人是为救我,二来,我也曾欠你们公主的人情。所以我可以网开一面,你若是就此离去,我绝不追究……”

杨虎牢忽然猛地磕起头来。山路上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杨虎牢磕得极其用力,没几下下去,眉心就给磕出一滩深紫漾红的血迹。

“赵居士!杨虎牢一人死没甚么可怕,只是担心公主受人欺侮!既然赵居士与公主是旧识,杨虎牢在这儿就冒死求赵居士,日后能陪在公主左右,多加照拂。若赵居士能答应,便是让杨虎牢此刻在这自绝而死,亦不会有半分怨言!”

赵无安无奈道:“我又何必要你性命……”

见杨虎牢仍旧一气磕着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赵无安只有走上前去,双手抓住他肩膀,用上几分内力,把这个体格雄壮的汉子给一把托了起来。

赵无安严肃道:“段桃鲤所图,是寻回国王,护国佑民的大计。你既是她左膀右臂,又如何能如此自轻自贱,轻信他人?我且不论,若是个狼子野心之人,亲近了你们公主,一朝猝然发难,瓦兰来路又在何方?杨虎牢,人生在世,若有宏愿,自是要亲力完成。如此草率拜托他人,怎会是大丈夫所为?”

被赵无安提着的杨虎牢此刻的表情就像个丢了玩具的孩童,两眼泪光朦胧,全身上下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好似枯萎一般。

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忽然哽咽道:“可是公主一路行来……”

一路行来,辛酸苦楚。为寻回失踪的父王,这个公主已经努力了十四年。

十四年里,她甚至吃穿得还比不上江南随便一家织户的女儿,走南闯北,娇嫩的脚掌不知磨破了多少次。瓦兰国内的寺庙寻遍了,她便又北上,一路追溯到久达寺,无论遇到多少困难,从不言弃。

这位公主仿佛一盏明灯,在战火纷飞、长夜无尽的瓦兰国中,指引着子民们自强不息。

“俺们瓦兰最大的一座庙,叫做伽蓝寺。”杨虎牢凝噎道,“那座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比久达寺还要大上个好几倍,是历代国王前后耗时数百年才修建而成的,住进了几千名僧人,还有数不尽的香客居士。当时公主躲避四王子的追杀,一只腿都已经废得没法走路,还是每天撑着拐杖,冒着被细作认出来的危险,在那伽蓝寺里一间一间地找过去,对着那些僧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四王子派来过四批杀手,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公主的贴身侍卫们死的惨不忍睹,可是公主她没有丝毫动摇。整个伽蓝寺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国王,公主仍是撑着拐杖离开的。从头到尾,也不曾让我们这些下人扶过哪怕一次。”

杨虎牢沉声道:“从那时起,俺就决定了,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俺是这辈子都得挡在公主面前。她不仅是瓦兰的公主,她更是俺们所有瓦兰人的旗帜,是绝不会倒下的活菩萨!”

瓦兰世代重佛,国度虽小,其中佛寺却比大宋还多。段桃鲤在短短十四年里,躲过了无数皇亲的追杀,把整个瓦兰走遍,把每座寺庙搜遍,靠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志?

段桃鲤习惯以凶狠和强势作为铠甲,包裹住柔弱的身躯。而她那瘦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比这些凶狠和强势,更加坚硬的东西。

赵无安淡淡道:“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在这里倒下。”

“复国之路漫长,何况公主现在几近一无所有。若要找到国王,你们还得走很长一段路,不是吗?杨虎牢,你如果在这里倒下,段桃鲤以后该怎么办?”

一直给人刚猛印象的杨虎牢此刻脸上满是泪痕,喃喃问道:“是啊,该怎么办啊……”

赵无安轻叹一声,郑重道:“我说过了,我愿意让你离开这里。”

“你的罪孽,不必担心,由我来承担。”

杨虎牢猛地一怔,瞳眸骤然睁大,里头写满了难以置信。

赵无安抿着嘴,瞳中古井不波,淡淡道:“你只消去追随,你的菩萨即可。”

众生何处发愿,何处便是无量地。

段桃鲤以身验道,段桃鲤便已是菩萨之身。

第十二章 赵家

冬风凛寒,杨虎牢额前血迹未干。

风中,他的嘴唇发紫,颤抖道:“可人是我杀的,赵居士……”

赵无安抖开衣袖,替他抹去猩红血迹,淡淡道:“我这个人呢,大部分时候讲求公正,最厌偏私。但是,仅仅是大部分时候而已。”

“你为护我而行凶,这份罪孽,我替你担着。同样,你也要保护好你们的公主,段桃鲤。这是我欠她的债。”

杨虎牢磕得实在用力,额头上裂开了个大口子,尽管赵无安擦去了血迹,仍是止不住地有鲜血自他额头汩汩滴下。不过杨虎牢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完全不去在乎,只是愣愣地问赵无安:“你跟公主……之前就认识?”

“当然了,你们公主也不会突然扑到个陌生人怀里喊哥哥吧?”赵无安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眼看杨虎牢大有一探究竟的架势,赵无安微微摇头道:“只是些陈年旧事而已,不说也罢。你的伤势若是不打紧,就去回报你家主子,赶紧离开久达寺吧。”

杨虎牢愣了愣,摸着后脑勺道:“伤当然是不要紧……可是俺们才来了一天,久达寺……还没找遍。”

赵无安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赵无安的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似乎有些急躁,语气仍是不急不缓,“过几天再来也行。总之,现在你刚杀了人,此地不可久待。”

眼看赵无安隐隐有生气的架势,杨虎牢不敢再违抗他的意思,连连点头,千恩万谢之后,就向着山下跑去。

目送着杨虎牢的身影消失,赵无安转身,重新走入久达寺后罪莲塔。

罪莲塔中六面开窗,内里光线清明透亮,一层藏书几许,正中空置的佛龛之上,摆着一盆兰草,香气扑鼻。

赵无安绕着塔中旋梯,拾级而上。

罪莲塔的最顶端,久达寺方丈济玄正双掌合十,手握着一串佛珠,闭目静坐。

胸口处插着一柄猩红匕首。

名唤佳人斩。

顶层血腥气浓郁扑鼻,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赵无安走过济玄身侧,来到与楼梯遥遥相对的大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放入天光云影。

远山之上白鸟碧天,绿影镜湖。近处佛寺下寒风拂面,青烟缭绕。清风漫入楼内,塔顶血腥气味才稍稍消散一些。

赵无安背着洛神剑匣,静静站在窗边,犹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良久,塔下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阵阵人语。

“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是济正住持的声音。

一个脚步声猛然脱众,咚咚咚地向上跑,还伴随着小沙弥德炳那尚有些奶声奶气的声音:“是赵无安师兄说的,一定要几位住持一起过来,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声音愈来愈近。

赵无安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等待着那几人出现在塔顶楼梯口。

德炳第一个蹿了上来,一见到赵无安,就高兴地喊道:“师兄!我把他们带过来了……咦?”

胸口插着利刃的济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德炳愣了半晌,随即眼底透露出惊恐神色。

赵无安信手弹出一粒佛珠,砸在小沙弥眉心,将之瞬息击昏。德炳晃了晃身子,颇不甘愿地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倒去。

被他身后快步赶上的慈清一把扶住。慈清抬起眼看向前方,跟赵无安四目相对,猛然瞪大眼睛。

顶层的血腥气实在太浓,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慈清的身子如抖筛糠般摇晃,难以置信道:“赵无安,没想到你居然……”

在慈清身后,一直性子慢吞吞的慈效与年迈的济正依次登塔。二人一前一后看到坐在塔顶中心的济玄,皆是一怔,而后脸上显现出惊惧之色。

“如你们所见,济玄方丈,已然圆寂了。”身子靠在窗栏上,赵无安轻描淡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

昏迷的小沙弥德炳不省人事,自然没什么反应,而其他三位住持的神色,可没他那么淡然。

“插在济玄方丈胸口的这把刀呢,叫做佳人斩。”赵无安摆出了一副娓娓而谈的架势,“本来是柳叶山庄的一把藏刀,但在柳叶山庄被灭之后,这把刀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忽然咧嘴一笑,状若恶鬼修罗,歪头道:“杀起人来,还真挺顺手。”

济正瞪目竖眉道:“赵无安!何出此言!”

“嗯?我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赵无安向前走了几步,反手握住济玄胸口的佳人斩,猛地拔了出来。

济玄胸口溅出一滩黑血,在地板上留下笔直的痕迹,身子噗通一声倒地,掀起几许微尘。

赵无安冷冷笑道:“杀慈玄最是容易,披一件红袈裟,一刀挖去心口,再用袈裟将心脏裹了,丢到月光菩萨背后便是。慈恸师叔倒稍微花了点功夫,毕竟这位师叔武艺也不俗,不过昨晚他擒住我时,显然是把压箱底的手印功夫都给展露出来了。过招时没能留下一手,自然也是打不过我。”

说着,赵无安又回头扫了一眼瘫倒在他身边的济玄,悠悠道:“方丈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一个人来这里坐禅。倒是给我有机可乘。”

慈效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济正则气得浑身发抖。

慈清怒火中烧道:“赵无安你这竖子!当初收留你简直是瞎了我们的眼,为何要弑杀你师叔师祖!”

赵无安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把玩着手中的佳人斩,玩味道:“杀人不过兴起而已,几位师叔难道还要治我的罪?久达寺是我赵家一手扶起来的,如今内有奸细,肃清门户,也是我赵家人的职责。”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济正追问道:“赵无安,此言是何意?”

“何意?济正师叔,你年岁比无安也长了三四十,怎就没有长点脑子?”赵无安狞笑道,“我都已说了我是赵家人,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的话可谓是猖狂至极,任何人听了都免不了怒发冲冠。但此时站在赵无安面前的三位僧人,则都是噤若寒蝉,面色惨白。

赵无安姓赵,他自称为赵家人,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大宋皇帝也姓赵。

赵无安说,久达寺乃是赵家一手扶植,此话也绝非虚言。

久达寺建寺不久,却能成天下名刹,少不了朝廷的助力。若是没有朝廷旨意,久达寺当年也不会作为大宋国寺,接待不远千里而来求取佛经的瓦兰王了。

这两句话都是事实,也都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句话联系在一起,却诉说着一个令人感到无比惊恐的事实。

赵无安,是皇族的人。

“噌”地一声,赵无安将佳人斩收进腰间刀鞘,大摇大摆地从几位住持身边走过去,就要下楼离开罪莲塔。

望着眼前同门师兄的尸体,济正心中痛怒交加,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道是刑不上大夫,赵无安手刃数人,虽是犯了大宋法规,但若久达寺与他强讨一个说法,又何尝不会给自身遭受灭顶之灾?

他之前说久达寺内生奸细,自己是来肃清门户,又是何意?

正当济正欲闭目清心,将这一身狂意压制下去之时,耳边传来砰地一声。

济正睁开眼睛,就看到平日里性子温吞散漫的慈效住持,猛然冲断楼梯的木栏,伸手作掌,向着赵无安攻了过去。

赵无安显然没料到一向最沉默寡言的慈效忽然出手,猝不及防,脊背上重重受了一掌,当即身子如同一蓬飘絮,撞塌了数级台阶,重重地坠在塔底。

轰!

站在楼梯口的慈效面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猛然又提一气,就要抢下楼去,再给赵无安补上一掌。

本来就是从数尺高的塔顶坠落,这一掌如果再打下去,赵无安就是命再硬,只怕也活不成了。

济正当即叫道:“慈效住手!勿长嗔痴之心!”

已然飞到一半的慈效听了这话,如梦初醒般,猛然收手,凌空踢踏减少坠势,掌风堪堪停在了赵无安的头顶。

几层楼梯已然断去大半,塔底的赵无安,身子被无数木条压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慈清背起昏厥不醒的德炳,咬牙道:“养了赵无安这孽徒,实在是久达寺之大不幸。如今几位住持归西,我看不管这小子是什么人,都该给他个教训。”

“你想私自设刑?”济正问他。

慈清愣了愣,摇头道:“定然不成。”

“但他若真是皇族,得罪了他,久达寺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济正双掌合十,闭目道。

慈清深深吸了口气,目露凶恶之色,狠狠道:“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清笛乡的安提辖岂不是就在寺中?我们就把这恶徒交给安提辖,让他处置。我相信安提辖是清官,不管这孽徒有何背景,也逃不过杀人偿命!”

济正叹道:“他特意把我们叫来此处,也许真是太过自信了些。”

“可不是,你看他那得意样!”慈清说着说着,就想口吐几句污言秽语,被济正看了一眼,总算还是止住了内心嗔念,碎碎念了几句佛号,庆幸道:“还是慈效师兄分得清是非,否则今日真得给这恶徒逃走了。”

济正扭过头,看着放在塔顶窗边的暗红大匣,皱起了眉头。

他心中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叹一声,道:“既然师兄已经归西,那我便当是久达寺的方丈了。先将赵无安囚禁起来,等安提辖同意,再押送下山吧。慈清,此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再亲自送济玄师兄一程。”

罪莲塔顶寒风吹拂,硕大铜钟,在风中悠悠晃动。

——————————————

“你让伽蓝哥哥替你顶罪?”段桃鲤一字一句地问完,还不等杨虎牢把头点下去,就一把抽出腰上缠着锁链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杨虎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瓦兰公主身后十来个大汉,也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我看你不是杀了人,是得了失心疯吧?”段桃鲤质问道,“伽蓝哥哥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他那种人,最是怕惹上麻烦,怎么可能主动替别人顶罪?”

杨虎牢颤颤巍巍道:“可赵居士他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让公主您快走……”

“我走什么啊走!本公主几千里路都跑过来了,区区一个中原小寺,还能有什么大麻烦?”段桃鲤说着,咬了下嘴唇,不服气道:“再说,伽蓝哥哥他都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我怎么可能扭头就走!”

眼见杨虎牢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瓦兰公主把匕首一收,指着身后的大片房舍道:“继续找!不把这里搜个遍,绝不离开!”

“……是。”二十个汉子别无他法,只有齐声遵命。

段桃鲤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转身,恰好和早上遇到的那个红衣少女擦肩而过。

“哟,你还没下山啊,小姑娘?”只要赵无安不在,段桃鲤永远都表现得像个到处找麻烦的市井青皮。当然,是那种颇有几分姿色的青皮。

安晴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道:“你知道赵无安出了什么事了吗?”

“伽蓝哥哥?他怎么了?”段桃鲤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刚才我爹被叫过去……说是,要审他。”

段桃鲤一愣。

凛寒冬风中,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惘然。

第十三章 幽房寒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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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中没有生火,仅在角落里燃着一只香炉。冰凉的青石砖地面,又给整个房间染上一丝极寒气息。

两手两脚都被拷住,铁链深深地扎入墙壁之中,任凭他如何扭动身躯,都挣脱不开。

房间的另一头,地上铺着温暖的茅草毯,一扇绘着牟尼舍身饲虎图的屏风立在门后一尺处,屏风后头有张小案,上设温热茶水。

安广茂在案后坐下,目光凛凛地望着被拷在墙角的人。

那个人似乎正在做什么噩梦,梦里头也紧锁着眉头,低声梦呓了好几句不知所云的话,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安广茂之后,赵无安轻笑道:“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安提辖。”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已然被牢牢缚住,索性也不挣扎,认命般地跪坐在原地。

安广茂皱起眉头,神色复杂,斟了一盏茶水,静静道:“我觉得你不可能杀人,为何要揽过这些罪责?”

赵无安笑道:“慈玄、慈恸、慈洪,还有方丈济玄,本就是我杀的,何有揽罪之说?”

嘴上一本正经地应着,赵无安的手却没闲着。尽管有手铐拷住,但他仍然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墙壁,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隔墙有耳。

安广茂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

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屏风上写画起来,另一手则握住茶盏,抿了一口,问道:“既然如此,又是为何杀人?”

屏风上写画的则是:找到凶手了?

赵无安得意地笑着,点头道:“以前不能说,但是现在面对安提辖,倒是可以讲一讲。”

安广茂神色不变,追问道:“说。”

一边又提起水壶斟茶。

赵无安丝条慢理道:“你看看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安提辖难道觉得,一般的寺庙里头,会有脚镣和手铐这种东西吗?还有这冰凉的石板,简直就是为犯人准备的。”

安广茂不动声色道:“我听说是初任方丈坐禅之时,将自己囚于此处,闭关悟道了四十九天,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出关后佛法大成,才造就了久达寺天下名刹的威名。”

而他在屏风上又写下一句:久达寺中玄机暗藏?

赵无安笑道:“是这样不错。不过那只是个开始,在那方丈坐化之后,这地方可就变了味道。不少小僧人,因为犯了些许小错,就被罚来此处,禁闭数日,可说是久达寺中一处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这当然是赵无安信口胡诌。如果不是为了囚住赵无安,这间初任方丈用过的屋子根本是不会打开的。

“这与你杀人又有什么关系?”

“随性而为罢了,我是赵家人,难道在这大宋,还有人能管到我头上?”赵无安笑着看向安广茂,“安提辖,我劝你也别自寻死路。惹到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赵无安伸出活动不便的脚,轻轻踩了踩脚下的地砖。

安广茂皱起眉,摇头道:“赵居士,我信你不会杀人,但你得拿出证据。要骗我安广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神情严肃而困惑,拂袖擦去了屏风上的字,将两手放在几案上,显然不再有继续写下去的打算。

这也怨不得他,毕竟赵无安的回答实在是太模棱两可了。安广茂为人处世向来深思熟虑,不会贸然而行。即便是赵无安,想让他毫不动摇地信任,也颇具难度。

更何况,罪莲塔上,赵无安亲自坦言杀了方丈,这可是三位住持都异口同声承认的事实。

安广茂紧盯着赵无安,后者面色微微发青,显然难以承受冰凉的青石地面,已经开始用上内力御寒。

为了防止他在衣服里藏有凶器,赵无安的缁衣已经被剥去,如今身上只套着一件宽松的亵衣,赤脚跪坐在青石砖地面上,与安广茂遥遥对视。

赵无安呼出一口寒气,笑问道:“不知安提辖看见我的匣子没有?一个不慎,好像给弄丢了,能帮我找回来吗?”

安广茂愣了愣,心头疑惑更甚。在他印象里头,赵无安是无论何时都要带着剑匣的,简直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直接丢下?

正在疑惑时,安广茂看见赵无安正忍着发抖的身躯,不断地朝他挤眉弄眼。

一向慵懒闲散的赵居士露出这种表情,实在让人看着想笑,不过安广茂一向是个严肃的主,更分得清场合。

此时赵无安深受怀疑,又惧于隔墙有耳,无法道明事情真相,给安广茂一个提示,让他自己去调查,显然是最好的方法。

知晓了赵无安意图的安广茂放下茶盏,淡淡点头道:“我知道了。”

打心底里,安广茂当然不相信是赵无安杀的人。可是既然如今坐在这里审他,便得公私分明,不可以一己之见判人是非。既然赵无安已经给出了提示,安广茂顺藤摸瓜,至少能找到些线索。

安广茂站起身,解下身上的毛裘,走下温暖毛毯,将之披在了赵无安的身上。

“多谢安提辖厚意,无安领受。”赵无安恳切道。

安广茂看着他,心中复杂,只是道:“看在你是赵家人的份上,无论真假,总不能冻死在此处。”

不过这青砖还真是冷得难以想象。安广茂不过穿着鞋子在上头站了一会,就已经心生寒意。

赵无安咧嘴笑道:“那是自然,谅你也不敢杀我。”

装得还真像啊。

安广茂心里长叹一声,推门而出。

墙角香炉依旧青烟缭绕,赵无安缩在一块冰凉地砖之上,浑身发抖,嘴唇青紫。

这地砖也冷得太超乎寻常了一些,即使是赵无安把身子缩成一团,屁股底下的这块青石砖还是丝毫没有被焐热的迹象,冷得让人牙齿都在打颤。

佳人斩被夺,剑匣也被他刻意留了下来,此时赵无安是真正的手无寸铁,手脚还皆被束缚着。如果有谁要取他性命,现在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赵无安不惜以身犯险,也要诱使那个凶手自己露出马脚。宏远身死,却留下遗书指认自己,逼得慈洪癫狂疯魔,这是一码事。接连杀害慈玄、慈恸、济玄,又将祸水引向自己,这则是另一码事。

无论是哪件事请,幕后黑手都铁定是直奔赵无安而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所以,无论住持们囚禁他的这片地砖冷得有多超乎寻常,赵无安都没有觉得奇怪,只是尽可能御起内力抵御寒冷,同时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敌袭。

清晰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与之相应的,夕阳在门上映出了一个身影。

赵无安扯着手铐,拼命站起身子,把全身上下的铁链都拉得笔直,死死盯着屋子门口。

安广茂出去之前,按理说应该是锁了门的。那么能够进来的,一定是持有钥匙的人……

赵无安的这个想法还没成形,就听见外面传来咔嚓一声,紧接着,便看到了手里提着腰刀的杨虎牢推门而入,望见他,一脸欣喜地喊道:“赵居士果然在这里!”

赵无安欲哭无泪:“你们没走?”

站在门外的段桃鲤伸出玉手按在杨虎牢的胸膛上,一把把他向后推开,自己走了进来,冲到赵无安身前,紧紧把他搂在了怀里:“伽蓝哥哥!”

随着段桃鲤胸前的两只玉兔跳进赵无安怀中,少女的芬芳也钻入鼻尖,赵无安长叹一声,这回是真的欲哭也无泪了。

抱够了衣衫不整的赵无安,段桃鲤松开手,观察了一下囚住赵无安的手铐脚镣,当机立断道:“我这就救你出来!”

说着,手就伸向了腰间的匕首。

赵无安赶紧劝道:“别别别!你要是现在救了我,就是真的走不了了!”

“我段桃鲤要走,小小一个久达寺还能拦得住?”段桃鲤豪气干云,“伽蓝哥哥你别担心,以后就让小鲤来护你!”

说着,就一把抽出了匕首,向着赵无安手上的镣铐劈了过去。

赵无安眼疾手快,踮着脚退后一步,总算是闪过了段桃鲤的一刀,急忙道:“休要执迷不悟了!在瓦兰你是公主,虽然被皇亲追杀,好歹有人愿意护你。这里可是大宋!你若是知法犯法,必然遭到严惩。到时候,你的国家、你的父王该怎么办?”

段桃鲤被说得一愣,皱起眉头,十分不悦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伽蓝哥哥以前帮了我那么多,我不想看着伽蓝哥哥受苦。”

段桃鲤身后,逐渐又一股脑鱼贯而入十几个大汉。望着满屋子的瓦兰人,赵无安真是有苦也叫不出。

奈何既然装成是皇族子弟,就得一装到底。若是此时坦白真相,岂非打草惊蛇?

面对苦着脸的瓦兰公主,赵无安柔声宽慰道:“没事,你伽蓝哥哥我可是姓赵的,姓赵的知不知道?跟大宋皇帝一个姓。你放心,他们伤不到我的。”

段桃鲤微微张开了樱桃小口,手上的匕首也往回缩了缩,似乎是信了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这姑娘容易骗,不然自己的辛苦谋划可就要毁于一旦。

段桃鲤颇不情愿地收回匕首,似乎是觉得脚下的地面冷凉,向后退了几步,糯糯道:“那你要答应我活着。”

“我答应你。”赵无安立刻答道。

段桃鲤吸了吸鼻子,看见墙角的香炉,皱眉道:“这檀香真是劣质。”

“自然是比不上你们瓦兰的香料。瓦兰每三个姑娘,便有一人有着家传的制香手艺,谁人不知?”赵无安淡淡回道。

段桃鲤似乎是埋怨地看了赵无安一眼,不再纠缠,听话地扭头离开了。

满屋子的瓦兰大汉面面相觑了片刻,也都跟着公主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杨虎牢向赵无安递过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留在最后,缓缓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然而赵无安还没清静一会,关上的门又被人给一把推开。

他还以为是段桃鲤去而复返,情急之下又开始捏造一番说辞,却没想到,这一次走进来的,是安晴。

少女一言不发地向他走过来,眼底带着些困惑,带着些埋怨。她走到地毯的尽头,低头看了看冰凉的青石板,退了半步,在毛毯的边缘席地坐了下来。

赵无安叹道:“你爹都走了,你还来做什么。”

然而安晴只是盯着他的脸,对赵无安的话充耳不闻。饶是身经百战的赵无安,也被安晴这样的眼神给盯得发毛。

良久,安晴一字一句道:“人不是你杀的,绝对不是。”

冰冷的房间里,少女的话掷地有声。

仿佛一团炽热的焰火,猛然间,点燃了赵无安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

第十四章 取暖(求打赏推荐收藏)

久达寺初代方丈,至今已圆寂三十二年。他的居所,也因此被封置三十二年,无人居住。

寺中向来重视清净,每旬日必有人将这件居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故而赵无安被关入这里时,慈清方丈仅仅是点起一只香炉,就把整个屋子营造得禅意十足,丝毫不像是多年未有人居住。

而慈清为安广茂沏的茶,现在也尚未凉透,在安晴背后散发着袅袅热气。

安晴毫不避让,静静注视着赵无安,一言不发。

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赵无安先失笑道:“你想做什么?瓦兰公主都放弃了,难不成你是想带我走?”

安晴咬了下嘴唇,摇了摇头。

一向急性子的安家女儿,居然甘愿坐在这间小禅室里,和赵居士大眼瞪小眼了整整一炷香。

“你肯定有话不想说,但我可以等。”安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解释道,“我有时,是很急性子,耐不下心来,总是抢着说话……但有些时候,我愿意等,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等待并不算亏。”

“什么样的时候你觉得不算亏?”赵无安难得地觉得有些有趣。

“就比如……遇到你的时候。”

这话说完,看着赵无安逐渐奇怪起来的神色,安晴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总能解开谜底吧?我愿意等到你说出真相的那个时候,真相让我觉得等待不算亏。”

赵无安微微摇头道:“太好奇可不是件好事,尤其对姑娘家而言。”

安晴哼了一声,双臂抱胸道:“反正,不知道真相,我就睡不踏实。我知道你肯定是在说谎啦,假装是自己杀了人什么的,骗过别人还好,我可不信。不过,找出真相之后,一定要解释给我听啊!”

自己苦心积虑编排的一场戏,就这么被小姑娘毫不留情地轻易戳穿,赵无安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若我说,人真是我杀的呢?”

“赵无安要杀人,也会杀的这么蠢?”安晴反问。

还真是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正安晴也是个蒙在鼓里的人,赵无安索性接着她的话往下说道:“你倒是看得远。照这么说,这个凶手很蠢咯?”

“是啊。”安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虽然之前慈玄还有慈恸住持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你怎么可能在明知道有人要来的情况下,还把已死的尸体伪装成念经的模样呢?这不过是欲盖弥彰。凶手之所以这么做,除了把视线转移到你身上之外,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赵无安略微来了些兴趣,笑道:“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如何杀死慈玄的了?”

安晴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啊。为什么我要知道?我只要听你讲就好啦。”

赵无安哈哈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我要是死在这里,可就不怎么值了吧?”

安晴疑惑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死?”

“因为……”赵无安强咬着发颤的牙,一字一顿道,“这块地砖……忒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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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下的时候,山下的镇子就派人来了久达寺。

来的是几个经验尚缺的捕快,只是听寺里香客说出了命案,于是火急火燎赶过来查看形式。刚巧被安广茂遇到,顺便就收为了手下。

虽说清笛乡一案,并非安广茂所破,但他在其中出力不少,也因此在附近大小乡镇还算是颇有微名。这几个捕快都是刚刚带令上任不久,一见安提辖在此,哪敢再多说话,立刻乖乖地听候差遣了。

人多了起来,事情总归好办一些。安广茂很快选了间空房作为停尸间,把死去的四位高僧的尸体暂放其中,也算是留存了证据。

安广茂曾经大略地查看过尸体。毕竟没有仵作,他也不指望能看出什么名堂,但出乎意料的是,四个人的死因居然空前的一致,都是因心口受刺而亡。

其中慈玄和济玄的胸口,心脏被直接挖去,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洞。慈恸的心口则是被捅了不知多少刀,已然不辨血肉。慈洪稍好一些,仅仅是后心口被深深捅了一刀而已。

安广茂把从慈效那里讨来的佳人斩放在济玄胸口比对,结果发现赵无安不过是把这把匕首插在济玄胸口装装样子罢了。早在佳人斩留下刀痕之前,济玄的心脏就已被人挖走了。

如此说来,赵无安应该不是杀害四人的凶手了。其实说他是凶手,安广茂打心底里也是不会相信的,只是这个发现让他笃定了这一点而已。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赵无安的剑匣了。

安广茂先是去找慈效交还了佳人斩,旁敲侧击地问了下赵无安背上匣子的问题,没想到一直性子温吞的慈效居然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应是被济正师叔带走了。”

安广茂愣了愣,没想到这么顺利,匆匆道了声谢,就向济正房中走去。

身为大住持,济正的居室当然比一般的僧人要高级得多。飞檐挂角,墙裹红漆,虽然谈不上华丽,但是清新素雅,别有一番精致风味,显然很适合静坐参禅。

安广茂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安广茂面色变了变,抽出腰间挂刀,扭头对几个捕快吩咐道:“在外头看着。如有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年轻的捕快们吓得变了脸色,但还是接连应了一声,四散开去。

安广茂一脚踹开门,大步流星而入。

屋内,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具佛龛,供奉一尊文殊菩萨,四壁挂满手书经文,琳琅满目。

安广茂扭头瞧向床上,一眼就看见济正倒在床沿,面前正摆放着赵无安的暗红匣子。

安广茂大惊失色,扔下朴刀,冲上前扶起济正,伸出二指探其鼻息。

济正的面色青灰,但是仍有微弱鼻息。

安广茂长舒了一口气,仍是不敢松懈,用力按压济正人中,另一手由济正虎口送入一丝微薄内力。眼见着济正面色逐渐红润,这才放下心来,打横抱起济正,将他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而后安广茂扭头看向床沿的匣子,心中疑惑之情更甚。济正为何会晕倒在房中?赵无安的匣子如今安然无损地放在这里,凶手又会是谁?

望着暗红色的大匣子,安广茂心中忽然一动。

好奇心,任谁都会有的。

赵无安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匣中取出过采桑子。不过那时候安广茂正在清笛乡中,按赵无安的要求寻找证人,错过了这一幕。

所以迄今为止,安广茂都不知道赵无安的背匣中,到底藏着什么。

满身都是秘密的赵无安居士,一直随身携带的背匣当中,隐藏着什么样惊人的秘密?既然赵无安旁敲侧击让他来找这个匣子,应该有什么要告诉他的吧?

安广茂蹲在匣前,伸手在上头摸索着。匣子的顶部居然是一块活板,有好几个地方可以直接推开,欲要合上的话,也只消手指一动,便可将其锁死。

正前方则有块和匣子本身一样大的盖板,看来才是这个匣子的主要开口。安广茂放倒匣子,想要揭开那块盖板,却发现难以如愿。

可这匣子的盖板分明是没锁的,照理说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安广茂使了吃奶的劲,却依然没能使这盖板移动半分。

无奈之下,安广茂只能再把视线移回上头的活板,伸手试着揭开了一个。没想到,这次确是一拉就开。

一道锐风冲匣而出,饶是安广茂反应神速地收回了手,小指也不可避免地被这道锐风给割出一条伤痕。

安广茂大惊失色,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一道澎湃的气场就从匣中蜂拥而出,安广茂喉头一甜,身子就向后倒去,霎时间眼前一片昏红,不辨南北。

这澎湃之气在房间中呼啸了一圈之后,剑匣顶部的活板砰地一声,自己合了上去。

安广茂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尽管只是惊鸿一现,但安广茂此时心中,仍然充满了惊异。

看着人畜无害的赵无安,所带之物竟然如此凶险!常人仅仅是管中窥豹便会为这气场所伤,更遑论每日背着的赵无安?

安广茂算是理解了为何济正会昏厥在床边。想必是与他一样,对这匣中之物感到好奇,却在探秘的时候被气场一击而中,年事已高,直接昏了过去。

就在安广茂弄清楚此事之后不久,床上的济正终于悠悠醒转。

安广茂并未着急迎上前,而是在腹中好好打了个稿子,才恳切道:“济正住持,方才您倒在床边,让晚辈担心了一阵。好在现在,应该已无大碍?”

济正一言不发,眯起眼睛望着他,眼底透露出一道精光。安广茂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济正扭过头,瞥见了床沿的暗红剑匣。

他瞳中的光芒这才瞬间散去。济正完全睁开了眼睛,慈祥地笑道:“多谢安提辖,佛祖定会有所保佑。”

安广茂拱手道:“安某虽不信佛法,不过仍是多谢住持吉言。安某只求此番能破久达寺命案,还贵寺上上下下一个清静。”

济正展颜道:“那老僧就权且以新方丈的身份,谢过安提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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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代方丈闭关的房间里头,安晴正用双臂环绕着赵无安,不敢与他对视,脸颊绯红。

四肢都被拷住的赵无安没法对此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么生涩啊。”

安晴气得立马抬腿踢了他一脚。

踢归踢,赵无安龇牙咧嘴喊完痛之后,安晴还是满脸羞红地抱紧了他。

赵无安长叹一声:“委屈你了啊。”

安晴嘁了一声,扭过头道:“你都快冻死了,我除了这么做之外,又还有什么办法。要不,我让那个瓦兰公主来?”

“还是别了。”一想到段桃鲤身边那二十个四肢发达,头脑却简单的汉子,赵无安就觉得一阵恶寒。

安晴一直没去看赵无安,手臂却环得越来越紧。

“……要喘不过气了。”赵无安呻吟道。

安晴无奈地把手臂松开一点:“我这不是怕你冻着……”

啪!

门口传来的一声脆响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安晴松开抱着赵无安的手,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站在门口,脚底下掉着个盛了些许饭食的木钵。

自幼生长在山上的德炳哪里见过这幅情景,红着脸问道:“师兄……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没有,我们在取暖。”赵无安答得一本正经。

安晴怒气冲冲地用靴子猛踩了一下赵无安的脚。

“取什么暖啊!”她红着脸大声嚷嚷。

第十五章 二品境(求打赏推荐收藏)

拥抱取暖的法子,自然不会是赵无安这种心境澄定的人提出来的。

等等,虽然赵无安到底心境澄不澄定,也不好说就是了。

总而言之,随着夕阳下山,赵无安脚底的这片青石砖简直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安晴穿着绒靴踩上去都觉得冰寒刺骨。熄灭了角落里的香炉之后,两人更是用肉眼看到了向上直冒的寒气。

这哪里是青石砖,简直是块千年玄冰!

若是在平时,赵无安大可以咬牙忍过去,或是干脆内力外放,让自己浑身大汗淋漓都不是难事。

但此时大敌当前,指不定什么时候赵无安就会被人灭口,自然是要留着力气反击,再加上之前与慈洪一战,肉身扛禅杖亦是消耗了赵无安十分之九的内力,因而此时面对这块冰冷的青石砖,赵无安简直是无计可施。冻得浑身发抖,脸颊青紫,眼看着是要活活冷死。

安晴身上也仅有一件棉衣,若是给了赵无安,免不了要露出自己身上的亵衣。无奈之下,安晴只好咬咬牙,闭目就往赵无安身上抱过来。

赵无安当然是欲拒还迎了一阵子的,不过拗不过安晴的决意,只能任由她抱着。

当然,赵无安可以肯定,小姑娘不是因为看不下去才出手救自己的。她多半只是想留着赵无安这条残命,好给自己解开这个久达寺悬案之谜,才愿意舍身相助。

所以当安晴伸手环住赵无安的腰时,赵无安的心就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毕竟在久达寺中修持十年,赵居士的定力,那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安晴并没有抱过像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因而动作难免生涩,两只手臂上下摆动了好一阵,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只能胡乱搁置。二人胸膛相贴,赵无安倒是感受到了安晴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过只是取暖罢了,何必跳这么快呢?

赵无安心里这么想着,但并未说出口。他可不想赤着脚被安晴连踹两次。不知不觉,他的心似乎也跳得快了起来,脚底的青石板也不再那么冰凉,而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温润气泽。

这道气泽让赵无安心中一惊。正因为这道气泽由脚心进入体内,赵无安那一直空乏着的丹田,居然隐隐丰盈了起来。

一气如龙倒江海。

带着微寒感触的气泽在体内缓慢游走,自奇经八脉散发开去,速度逐渐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如同挣脱桎梏的猛兽一般,横冲直撞,扫荡着他全身每一寸骨骼与血肉,赵无安仿佛都能够听见血管中有气流呼啸而过的声音。

怀中的安晴嘟囔了一句:“你的身体怎么变得好烫……”

赵无安亦未回答,只是凝神感知着体内变化,欲捕捉那一丝窜入体内的气泽。

丹田之气暴涨起来,充盈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在赵无安心中为这异动而大为惊诧之时,门口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微响。

站在门前的小沙弥德炳长大了嘴,仿佛能一口吞下一个馒头,愣愣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二人。

安晴赶紧松开了赵无安,摆手做着些苍白无力的解释。

德炳摸了摸光头,带着不解的神色,看了二人一会,很快回过神来,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木钵。

钵中饭食本就不多,这一掉并没有甩出多少米粒,德炳捧着木钵递到赵无安面前,道:“这是我偷偷带给你的,听师兄们说你被住持关起来了……”

德炳递出手里的木钵,又从裤腰带里头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一齐呈到赵无安面前。而后看了看赵无安被拷起来的四肢,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立马调整姿势握住筷子,用还不太灵活的手夹起一小块米饭,送到赵无安嘴边。

纵然身陷绝境,被所有人怀疑,被剥夺自由与秘密,被曾经舐犊相欢的师叔祖们冷言相对,自诩早已看破这世间一切人情冷暖,不再愿意为无关之人付出一丝一毫的赵无安,也会被如此真心地对待啊。

而且自己面前,不是足足有两个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人吗?

看着木钵中的半盆米饭和几片青菜,赵无安心中有些动容。

也许一直以来,自己都想错了什么。

人间或许确实遍布罪孽,以一人之力难以除尽。但除此之外,人间亦有真情。令人落泪、令人悔悟、令人甘心弃绝一切罪恶的真情,无处不在。

几粒米从筷子中间落下,德炳无奈道:“师兄?不快些吃的话,就要冷了啊?”

也是,人生在世何须想得太多,他赵无安不就是一直这么要求自己的吗?至情至性,反而落得卑微。

默默自嘲一句,赵无安缓缓地张开了嘴。

然而就在他刚要张嘴吞下德炳递来的米饭时,忽然胸中一阵剧痛。

那道温润的气泽在全身上下横扫而过,最后居然在胸口聚集起来,仿佛一柄利剑,想要冲破赵无安的胸膛。

赵无安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头,骤然道:“离我远些。”

德炳愣了愣,却被身后的安晴眼疾手快地向后一拽。

赵无安展颜一笑。该反应快的时候,安晴倒是从不会拖后腿。

囚禁住赵无安周身的四根锁链,没有任何预兆地,刹那间一起崩断。

赵无安周身亵衣狂鼓,一头泼墨长发无风自扬,手铐与脚镣铛地一声崩开,整片青石地板震动不已。

在他头顶,一道微小的气旋聚拢,刹那间又飞散而开,伴随着一声巨响,赵无安头上的屋顶被破开一个小洞,碎裂的瓦片悉悉索索而下。而他沐浴其中,犹如踏雨而归的剑客。

骤然间,赵无安周身气势猛然上升。而今挥手吞吐间,俱是风云气象,就连脚底一片寒冰气息,也被他恣意握于手中,形成一柄剑的模样。

赵无安挥手示意安晴与德炳让开,握着手中的气剑,对着虚空中遥遥一斩。

对面屏风霎时裂为两段。

安晴与德炳已然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赵无安自己,也是微微有些发怔。

他困在三品境已经四年有余,原以为以自身天资,此生无缘二品。没想到一块冷得超乎想象的青石砖,居然助他破境成功,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此突如其来的破境,让赵无安也难以相信。品味着二品的崭新气象,赵无安又尝试着以手中雾剑挥舞招式,不出意外地,遥遥将那块倒霉屏风切成了四五段。

这大抵是因为他平时修炼的便是引气出体的离手驭剑之术,晋入二品境界,可使气机不借助外物而凝聚成形,故而这片寒气也听任指挥。今后与人对决,信手造出刀枪剑戟,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水涨船高,气机外放也并非大有裨益之举。一来凝聚气机造出的兵刃消耗甚大,威力却不甚明显,二来以气凝物,极易被对手破坏,届时损气不谈,还断了自身兵刃,自然是得不偿失。

挥舞几下过后,面前的屏风已是惨不忍睹,赵无安手中的雾剑亦磨损不少,剑刃缺去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他这才决定收手,放任极寒雾气散去,舒展了一下浑身筋骨,对着一旁瞠目结舌的二人打了个招呼:“破了个境。现在我可以自己吃饭了。”

说着回头看了看地上断裂的手铐脚镣,似乎还流露出了一丝惋惜神色。

破境明明是对武林中人而言一等一重要的大事,他却说得好似吃了个饭一样随意。

但这其间艰难辛楚,数百个不眠之夜驭剑养气之苦,又岂是旁边站着的两人能够想象?

做出了惊人之举的赵无安毫无自觉,自顾自拿过德炳手中的木钵,就想坐到几案边上好好享用一餐。

没想到一只脚刚踏出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赵无安回头一看,脚底的青石板砖,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就犹如毒蛇游动一般飞速蔓延,不断延长的同时,更多的裂缝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不消片刻,整块青石板就裂纹密布,犹如景德镇烧出的冰瓷。

赵无安刚刚破境,反应之灵敏前所未有,一下就跳出了危险区域,挡在了安晴和德炳面前。

过了片晌,整块青石板就犹如怒涛碎于巨石之上一般,轰然塌陷下去,惊起一片尘嚣。

赵无安眯起眼睛:“底下这是……”

安晴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尘雾中的亮光,惊叫道:“那里有灯!这石板下面有地道!”

赵无安捂住口鼻,飞身跃下尘雾之中。向下坠落了不到一丈之后,双脚果然触到冰凉实地,伸手一摸,霎时间就有一股寒气钻入指尖,蚀肌销骨。

赵无安向前一个翻身,身形又向下坠了一尺,回过头,才发现之前的落点处,竟然是一块床铺大小的寒玉。

所在的空间是个一丈见方的平台,两侧皆有长明灯映照,通明如若白昼,前方的狭长通道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逝。

赵无安当机立断,步起惊雷,直追上去。期间手中结寒气,凝出一杆修长刺枪,空悬手心。

追到尽头拐角处时,赵无安遥遥掷出手中寒冰气凝枪,同时飞身而上,全力追赶。

地道中灯火不比之前的平台明亮,赵无安看不见前方奔逃之人的模样,但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呻吟,很快意识到飞枪命中了目标。

但是他此时已然远离那张寒玉床,再无寒气可供结出器械,自身真气又过于轻淡,难以维持到如此远的距离,无奈之下只有加力狂奔,明明尽是赤足,踩在地道中,却屡屡能惊起炸雷声响。

赵无安追得虽然快,对这地道终究还是不甚熟悉。埋头向着黑暗中一阵狂奔之后,被迫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

意识到这是死路,赵无安心说不妙,按着原路退回,才发现这地道纵横交错,岔路数不胜数,且每条路都有灯盏长明,面积几乎涵盖了整个久达寺的地下。之前的人影确是踪迹全无。

一个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显然不可能是一人或者寥寥几人之力能够开凿出来的。

再追下去,极有可能误入虎穴,更何况此时并无飞剑傍身,赵无安心中无底,实在不敢贸然深入。

思虑再三,赵无安按着原路返回,又走回了那张寒玉床下。

这张寒玉床的位置未免太过巧合,居然正对着之前他被囚禁的那块青石板。难怪一直觉得冷寒刺骨,原来石板之下竟然有这等玄机。

寒玉床上冷雾缭绕,绕床一周,分散摆着几株灰尘密布的无根香兰,分明离根已久,这些植物却仍然翠绿新鲜,一如刚被摘下那般。正面透亮光滑,平整如镜,只有一块地方,比起其他的矮下去一截,像是被人用刀锋削去。

上面传来了安晴与德炳的窃窃私语,大抵是担心赵无安安危,正在讨论是请救兵还是亲自下来追查一番云云。明明隔着挺远,声音却清晰可闻。

赵无安心中暗笑,提气一踏寒玉床,便飞身而上,重回房中。

第十六章 烈酒藏泪(求打赏推荐收藏)

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安晴与德炳都松了一口气。德炳又递上手里的木钵,认真道:“吃饭吧!”

赵无安报之以微笑,轻轻摇头道:“现在可不能吃饭,我有事要做了。”

德炳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从师兄那里听来的有关赵无安的江湖传闻,一时兴奋了起来,把木钵抱在胸口,大声问道:“是破案吗?我听说……听说,有住持……圆,圆寂了。”

小沙弥还不太清楚圆寂是什么意思,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他们被人害了,在这以后再也无法与他们见面说话、与他们同桌吃饭。仅此而已。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神情肃穆。

他弯下腰,拍了拍德炳的头,刻意避开了还没脱痂的戒疤,柔声道:“你回自己的房间,明早之前,不要出来。睡不着的话,就背华严经。”

德炳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明所以。

赵无安定定看着他:“答应我,千万别出门,好吗?”

德炳努了努嘴,还是点点头,认真说道:“师兄,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话。”

“去吧。”赵无安站直身子,轻笑起来。

望着小沙弥抱着个木钵蹬蹬蹬地跑远,安晴皱眉道:“是因为有危险,你才让他走的?”

“是啊,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一个丧心病狂的行凶者,难道不危险吗?”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拉长了声音道:“反正,我是不觉得危险啦……”

“之前让你问的几个问题,都帮我问了没啊?”赵无安忽然以慵懒声线问道。

安晴被问得一愣,而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面上逐渐泛起一丝羞愧红晕。

赵无安摇头叹气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跑前跑后探案,你反而坐享其成,真是不公平啊。”

安晴恼道:“我这不是不熟悉路,找不到人,然后听说你被抓了又赶紧过来了嘛!”

赵无安扬了扬手,懒懒道:“行啦,走吧。”

说着,赵无安就径自向门外走去。此时恰逢夕阳坠去,满天红霞散尽,天空残星几点,他未有背匣,背影看上去有些许孤寂。

安晴快步赶上,跟在他后头一尺,疑惑道:“去哪?”

“大雄宝殿。”

寺中骤起霜风,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懵懵懂懂地跟着赵无安走回正院,进到大雄宝殿,正巧撞上一幕闹剧。

十几个来自瓦兰的八尺大汉,大多聚在殿门口,踌躇不前。而本该是庄严之地的大雄宝殿内,久达寺新任方丈济正,正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死死揪着身上袈裟,说什么也不肯放。

济正只能双掌合十,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赵无安是本寺居士,此物我们定会谨慎保管,只是不可贸然交给姑娘。”

“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给不给?你不给我今天就把你身上的袈裟给撕烂!”段桃鲤噌地拔出腰间匕首,在济正面前耀武扬威,大壮声势。

站在功德箱旁边,护着暗红剑匣的安广茂看着这幕闹剧也很是无奈。心中腹稿打了几百遍,愣是没找到一句能让这横行霸道的公主殿下消停下来的话。

赵无安伸手从瓦兰大汉们当中排出一条道路,无奈道:“桃子,别闹。”

听见赵无安的声音,段桃鲤一愣,整个人瞬间僵住,讷讷地收回匕首。

济正与安广茂脸上的表情也很有意思。见到出手解了自己窘境的人竟是赵无安,济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安广茂则是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把掌中剑匣往前推了半步,像是驱赶走了什么妖魔鬼怪。

赵无安悠悠走入大雄宝殿正中。

抬头仰望,大殿顶端祥云环绕,释迦牟尼坐佛宝相庄严。

赵无安双掌合十,行礼道:“济正师祖。小辈无安,愿以身为剑,斩去久达寺中迷雾。”

济正皱起眉头,冷冷道:“赵无安,你黄昏时分还坦坦荡荡地承认是自己杀了人,晚上便又改口,叫我如何能够相信?”

赵无安直视着济正,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本不愿说出真相,亦不想让济玄方丈坚守一生的空门,染上污秽之气……无安此前顶罪,正是源于这点。”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大殿当中,瞳眸一尘不染,眼神认真。

在他身后,安晴也从一群瓦兰汉子当中费力地挤了进来。杨虎牢侧身让开之时刚巧听见赵无安的话,微微有些发怔。

安广茂一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又到处瞎跑,当即冲着她瞪了一眼。安晴也知道自己偷偷跟出去找赵无安是违了父亲的意,只能低着头往段桃鲤身后缩。

瓦兰公主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赵无安出神。

济正的眉头紧锁,问道:“这是何意?”

“无安若是此时信口雌黄,想必难以取信于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还请济正师祖以方丈之名,召几位住持师叔来此。”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但就在济正即将点头应允之时,赵无安又补道:“在此之前,请允许无安稍做些准备,到时候诸位就能知道,慈玄师叔被害的真相。”

包括济正在内,寺中众人面面相觑,眼底俱是一片迷茫。

赵无安躬身道:“麻烦济正师祖。”

济正摆了摆手道:“无妨。”

说罢,瞥了一眼安广茂,便转过身,施施然向外走去,去找赵无安所说的几位住持了。

济正的背影才消失不久,安广茂就提着剑匣,走到赵无安面前,道:“这是你的东西,我在济正方丈屋中找到的,先帮你保管着。”

“谢过安提辖。”赵无安嗓音轻淡。

“但你仍是嫌犯,所以,现在还不能还给你。”安广茂提着挂绳向回拉,显然是已经知道匣中存放何物。

赵无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赵居士,无论在清笛乡还是杭州,你都是拨云见日的那一位。”安广茂声音低沉,显然此语已是深思熟虑已久。

“今朝寺中生变,你身受怀疑。身为安广茂,我不愿拘你,但身为安提辖,我却不得不管。如有得罪,还望赵居士包含。”

“那是自然。”赵无安不动声色。

天空无月,繁星兀自闪现,殿外青铜鼎炉泛着冰冷光泽。

段桃鲤走到赵无安身后,手放在胸口,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赵无安转过身,不经意间与她四目相对。段桃鲤心中怦然一动。

孰料赵无安只是淡淡转身,径自向殿门口走去。凑在门口的瓦兰汉子们见他过来,都不约而同地向两边分散,给这位神秘的居士让开一条道路。

走到站在门口的安晴面前,赵无安轻轻道:“过一会可能有人想要杀我,你准备好了吧?”

安晴瞪大眼睛,蹙起秀气的眉头,困惑不解道:“这要怎么准备啊……”

赵无安忍不住嘴角上扬,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安分点,少来担心我。”

安晴扁扁嘴,颇有些不满意地哦了一声。

二人身后,瓦兰的十四公主段桃鲤,忽然浑身僵住,见证过千里山水而未曾落过一次泪的双眼,此时不知为何,竟然朦胧了起来。

安晴拍开赵无安放在她头顶的手,叮嘱道:“那你要小心啊。你冷不冷?我知道你的衣服在哪,我去帮你拿过来吧。”

只穿着一件亵衣在外头跑来跑去,赵无安也难受得紧,并不故作推辞,而是直白地点头道:“那就快去快回。”

安晴应了一声,转过身,从瓦兰汉子们给赵无安让出的那条路里毫无阻塞地通过,跑了出去。

赵无安眼见安晴与济正先后离去,正待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却突然间身子一滞,已被人从背后抱住。

段桃鲤搂得很紧,像是怕手一松赵无安便会飞走一样。她身上的香气环绕着赵无安,除了女子独有的体香,那香气之中还带着一丝微弱,但却极易捕捉的异域风情。

赵无安禁不住苦笑起来。

民间早有诙谐之语,说若是染上狐臭,久医不愈,只消去一趟瓦兰,回来之时,定然周身香气四溢,招蜂引蝶不在话下。

瓦兰人嗅觉灵敏,国土之上又香草遍地,因而最擅制香。瓦兰富家女子,直到嫁人之前,每日必在香料房中待上两个时辰,日积月累,染出一副诱人香躯。段桃鲤是瓦兰公主,虽然后来十四年中风餐露宿,未曾再熏染香料,但身体之中,果然还残留着瓦兰的香气。

当年赵无安误入瓦兰国境时,也曾被这无处不在的味道熏得呛鼻。而今时隔已久,重又闻到,却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一股怀念之情。

站在门边的瓦兰汉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疑问。公主平日里一直逞凶斗狠,动不动拔出匕首来吓唬人。这样的段桃鲤,居然在一天之内抱了同一个男人两次,还真是十几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事情。

赵无安无奈道:“公主殿下……”

“桃子。”段桃鲤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上泪光闪烁,“你好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只当她是在耍些小孩子脾气的赵无安苦笑着摇头:“你可是瓦兰公主,怎么还能这个样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段桃鲤怔怔地睁开眼,放开了赵无安。方才那阵无名醋,她吃得也很不是滋味,赵无安倒反而没有丁点想法。

赵无安转过身,像当年那样刮了下段桃鲤的鼻子,漫不经心道:“我挺佩服你的。明明一无所有,却卯着鼓劲,跟你那些手握精兵良将的皇兄一争到底。”

段桃鲤红着眼睛,糯糯道:“可是你没陪着我的话……”

“我现在可不是伽蓝安煦烈了。”赵无安凑在段桃鲤耳边,低声说道,“同样,你也不是桃子了。”

段桃鲤一下子怔住了。

“你是瓦兰公主,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到你的子民。与其在各地寺庙中做这些无谓的寻找,寄希望于你那失踪多年的父王,倒不如披甲上阵,亲手把你的瓦兰国夺回来吧?”赵无安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

“既然你能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坚持十四年,就一定能靠着自己的力量,重返瓦兰王宫。”

段桃鲤愣愣道:“你是说……我自己?而不是……父王?不,这怎么可能,我绝对做不到……”

“桃子做不到的事情,瓦兰公主可以做到。”赵无安淡淡道,“同样的,伽蓝安煦烈能陪在你身边,赵无安可不行。”

段桃鲤那刚消停下去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赵无安伸出手,按在她的额头上。

“好啦。能在久达寺遇见,也算缘分一场。”赵无安低低道,“不必伤怀。我有个朋友,每次跟他生离死别,就没见他不哈哈大笑过,我很是中意。你放心,等了了这桩案子,我定请你喝杯离别酒。”

最苦不过离别酒,最咸不过心中泪。纵然将一份情意告与赵无安使他知晓,也难以换他如陪伴安晴一般,陪在自己身边。

瓦兰王二十几个成年王女中最乐观旷达的段桃鲤吸了吸鼻子,以笑藏泪,笑语嫣然道:“那你一定要花大价钱,我要喝整个大宋,最烈的酒。”

赵无安欣然应允:“当然。”

第十七章 桃子(求打赏推荐收藏)

冬夜的久达寺,灯火阑珊,济正亲自提着一盏孤灯,带路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硕果仅存的另外两位住持,和被赵无安点名带来的宏宁。

慈清愤愤道:“先是要我们去大雄宝殿,到了那又不见人影,只告诉我们去了药师殿,这赵无安葫芦里在卖弄什么药!”

济正正色道:“虽说赵无安一向行事乖张,但安广茂乃是清笛乡中有口皆碑的好人。有他作保,我倒愿意相信赵无安这一次。”

慈清哼了一声:“只怕不是缓兵之计,就是调虎离山。”

慈效慢吞吞跟在后头,疑惑了一下:“调虎离山?赵无安把我们调去药师殿,又有什么好处?”

听见几位师叔说着赵无安三个字,宏宁又吓得像是抖筛糠。

慈清瞥了一眼宏宁,不满道:“你胆子也忒小了。久达寺虽说是佛门清净地,也不喜欢无血气之人。”

济正长眉微颤,悠然道:“未必。但观慈效,平日静默不言,关键时刻却能一招制服赵无安,便是静中藏动,佛家智慧。”

慈效自谦道:“阿弥陀佛,方丈过奖。”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药师殿。

殿中灯火凛然,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背对众人坐在正中蒲团上的一位玄衣僧人外,整个殿里殿外,居然空无一人。

济正皱起眉头:“这又是在做什么?”

不料那玄衣僧人忽然出声了,而且是赵无安的声音:“宏宁师叔,那一天你见到慈玄师叔,是这个姿势吧?”

一听赵无安和自己搭话,宏宁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得不接话道:“是,是的。”

“那大约是什么时候?”

“我不太清楚……”宏宁的声音颤颤巍巍,“我起来去上茅厕,也未曾细看水漏,大地是亥时前后吧……”

“亥时几刻?”

“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宏宁一个劲地想往后缩,声音越来越低,额头上不停地冒出冷汗。

然后他又被身后的慈清一把顶住,硬是往前推了半丈。

“那一晚,慈玄师叔守在药师殿,正殿大雄宝殿由济正师祖守着,西侧地藏殿则是慈清师叔,罪莲塔下的天王殿里,是慈恸师叔。”蒲团之上,那个穿着玄衣的僧人用赵无安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着。

“宏宁师叔,在慈玄师叔要求你带几位住持来时,你是如何行动的,还记得吗?”

宏宁疯狂地咽着唾沫,颤声答道:“记得。”

“说来听听。”

慈清又加大了手里的力道,逼着宏宁挺直身子。

宏宁哆嗦着说道:“药师殿离大雄宝殿最近,所以我先去找了济正师叔,然后去了地藏殿,又和慈清师叔一起绕去天王殿找了慈恸师叔。因为方丈住的地方和剩下两位不用守夜的住持离得太远,我就先去找了方丈,三位师叔去喊醒了慈洪和慈效住持。”

“在你离开这里,到回来之前,一共用了多久?”

宏宁低下头想了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快半个时辰吧。”

“寺里这么黑,你出来上茅房,都没拿盏灯吗?”赵无安问。

宏宁哆嗦道:“我是借着月光去的,回去时顺着药师殿走了一段,就被慈玄师叔叫住了……”

“撒谎!”赵无安忽然喊道。

宏宁吓得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涕泪俱下道:“赵师弟,赵无安,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宏宁的反应如此剧烈,令人意外。济正与慈清对视一眼,二人都不明所以。

“今日已是廿三,从昨日开始,残月便只在子时之后才会升起。你在亥时左右出门,怎可能看到月亮?休说是你上茅房之时,即便是几位住持俱到了药师殿,时辰都尚未有到子时。”

赵无安斩钉截铁道:“宏宁,说出真相来,我还敬你一声师叔。否则……”

咚地一声,宏宁趴在地上,对着殿内磕了个响头,急道:“我说,我说。慈玄师叔刚回久达寺那天,就找到我,让我在那天晚上去药师殿里头,他有东西要交代给我。我也算慈玄师叔的半个弟子,只道是他远赴蜀地,给我带来了什么妙法之物,就趁着半夜去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他也是活着的,他让我找别的住持们来,我也没有撒谎,我对佛祖发誓我只知道这么多!”

幽凉夜色里,药师殿口忽然升腾起一阵酸臭。济正皱着眉低头一看,宏宁身下竟已漾出了一滩尿,浸湿缁衣。

济正无奈地摇了摇头,捂住口鼻。还好出家人向来食素,体臭倒不至于扑鼻难闻,只是在药师殿门口突然闹上这么一出,饶是他也难以接受。

“不止这么多。”殿内,赵无安的声音慵懒,却清晰可闻,掷地有声。

宏宁吓得面色惨白。

“慈玄应该还让另一个人陪你一起来,那天晚上,在原本该是你上茅房的时间,应该有三个人曾在这间药师殿里。我说的对吗?”

宏宁一言不发,只是跪在冰凉的地上,浑身发抖。

“这个人,就是本该在地藏殿中守夜慈清。而在夜间行走不可或缺的提灯,正是在他手上。你是和他一起来到药师殿的,慈清师叔,没错吧?”

此言一出,不止是宏宁怕得发抖,他身后的慈清脸色也猛然一变。

“你怎么知道?”慈清也顾不上反驳,愣愣问道。

“因为排除了别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你了。”赵无安淡淡道,“从蜀地回来之后,我们的七位住持和方丈,就分为了两派。一派暗中已然向蜀地十愿僧投诚,另一派仍遵从着久达寺的教义,不愿改变。慈珑师叔留在蜀地,不过只是作为几位住持的一个代表罢了。”

站在殿门前的新任方丈和二位住持都是一愣。

“宏宁是慈玄的弟子,慈玄想找他分享教义自然顺理成章。但是慈清师叔,为何又会被慈玄师叔看上呢?”

赵无安自问自答:“因为慈清师叔向来与慈珑不合,虽然对于蜀地十愿僧已是心悦诚服,却仍然不愿与慈珑同流合污。慈玄师叔特意在深夜邀请慈清,就是为了说服他,一同传播蜀地十愿僧的新教义。”

济正凛然道:“信口雌黄!我也是亲至蜀地的住持,虽然败给那些少年,也是败的心甘情愿。天下佛法本就殊途同归,岂有投诚之理!”

“济正师叔不信,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你并不是想要投诚的那一派。”

月光菩萨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啊?他都不是那一派,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啊?”

被这大逆不道的话一激,济正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面露阴鸷。

赵无安苦笑一声,道:“你就不能安分点躲着吗?算了,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你就出来,把那件衣服拿掉吧。”

在几位住持的注视之下,一位红衣少女从月光菩萨莲台背后跳了出来,跑到药师佛丹墀前头,伸手按在“赵无安”的玄色缁衣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济正怒道:“你这黄毛小儿,怎可玷污菩萨坐莲!”

突如其来地遭了训斥,爹又不在身边,不能卖乖耍赖,安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赵无安懒懒道:“别怕他们啦,大不了以后不来久达寺就是。把衣服掀开。”

手已经放在了缁衣上的安晴点了点头,伸手掀去了蒲团之上的僧人衣着。

其实就算没有安晴出来揭晓谜底,济正也径自猜到了七八分。

蒲团之上并无人坐,只是以一株小青铜烛树,插上几只树枝,撑出个人形罢了。连人偶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个架子。

而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赵无安,则是从功德箱后头、丹墀下方给钻了出来。

安晴也就算了,赵无安也如此大逆不道,济正简直气得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鼻孔喷气道:“你怎可上那佛坛丹墀!”

“济正师叔别生气,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演示一下吗。”赵无安无奈地摊开手,“那天晚上,宏宁与慈清到这里的时候,慈玄其实已经死了。而那个冒充慈玄师叔的人,就是躲在我刚才的位置,面朝着你们说话。”

慈清眉头紧锁,此时连发问的心思都没有,凝神听着赵无安接下来的解释。

安晴拿着那件残破的缁衣站在赵无安身边,像是拿着面可用来耀武扬威的战旗,一绺发丝自肩头垂落。她歪头看着赵无安,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显然也极感兴趣。

“慈玄的死因,是被刀剜出心脏。”赵无安空手比划了一个挖心的动作,“根据胸口那个洞的大小,还有当时现场的干净程度来看,凶手的动作应该很干脆,一刀了事,兴许挖出来的心脏都还在跳,连血都没溅出来多少。”

之前还一脸兴奋的安晴立刻就变了表情,惨无人色的脸,像是生吞了只蟑螂。

“把心脏挖出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塞进了兰草。兰草有除臭的功效,因为慈玄师叔的心肺暴露在外的时间极短,所以当我进来时,没有闻到一丝臭味。不得不说,这个凶手在杀人方面是下了功夫的。”

慈清沙哑着嗓子问道:“慈玄他难道就这么看着别人杀他,都不会反抗一下的吗?”

赵无安了然道:“他倒是想反抗,但只怕也没这个力气了。”

“怎么会?”济正质问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也敢言不会让人随便把心给挖走。慈玄他正是鼎盛之年,心志坚韧,何以有脱力之说?”

赵无安把手放到嘴边,作喇叭状,向外遥遥喊道:“桃子!搬进来吧!”

几位住持一愣。

站在最后面的慈效师叔,一直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说道:“让让。”

慈效慢吞吞地向旁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齐心协力抬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亦步亦趋向药师殿走来。

走在最后的杨虎牢肩负着托起整个物件的重任,冷得牙齿打战,他旁边的公主倒是一脸欢愉,哼着瓦兰民谣跟在众人身后。

杨虎牢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不过就是喊了声桃子罢了,用得着这么开心吗?

再想想自己多年来默默守护,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鼓起勇气送了根银簪,结果段桃鲤戴了两次就给扔到箱子底下,反而是那不正经的居士随手削的一根竹簪被她贴身收藏到现在。杨虎牢真是万念俱灰。

同样都是男人,别人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桃花处处开,自己是一棵歪脖树上吊死,老杨就是不生花。比不过啊,比不过。

第十八章 一拳(求打赏推荐收藏!!!)

二十个瓦兰男人齐心协力,什么东西搬不动?

不过要搬这玩意,还真是费了他们不少力气,大头都花在包装上了。

即便是用棉布给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还是有不少人冻得两手发紫,刚抬进药师殿,就甩开那张寒玉床,拼命往手心里哈气。

明明是冬天,可这东西一放到地面上,立刻就隔着棉布,升起一阵淡泊雾气,青石地面上也凝出了水珠。

安晴立刻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几位住持却还是摸不着头脑。

赵无安走到段桃鲤身边,拔出她腰间匕首,划破了裹在寒玉床外面的棉布,展露出里头那张寒玉床有如千年玄冰般的透亮色泽。

匕首上连着的锁链还缠在段桃鲤腰间,顺着赵无安的脚步,段桃鲤也不得不跟紧在他身后,面上泛起羞赧之色。

只可惜这种微妙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赵无安很快就把匕首塞了回去,指着地上的寒玉床,向几位住持歪了歪头。段桃鲤咳了一声,默默走开。

慈清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

“几位住持可能没在久达寺第一任方丈闭关的屋子里待过。”

才被关了一个下午,赵无安现在显得特别有发言权,摇头晃脑悠然道:“在方丈打坐的那块青石板下头,我发现了这块浑然天成的寒玉。我想,这块玉有多冷,应该无需赘述了吧?隔着一丈距离,我都被它冻得浑身发抖,如果在慈玄师叔打坐的蒲团下头,塞进这块寒玉的一点碎片的话,把慈玄师叔冻得蚀肌销骨,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赵无安撕开棉布,指了指寒玉上方那矮去的一截:“整块搬走自然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把一小块寒玉截断下来搬走,并不是什么难事。慈玄师叔在殿中守夜,主要的职责还是更换红烛,添置灯油,不可能彻夜不动。凶手藏在我之前所藏的地方,只要趁慈玄师叔离开之时,在蒲团之下塞一块寒玉,再躲回功德箱背后,丹墀之下,静待慈玄师叔冻僵即可。慈玄师叔是勤修佛法、砥砺心性,之人,感到蒲团寒冷,自然以为只是冬夜缘故,不会多加上心。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冻得浑身僵硬,想离开也不行了。”

济正皱眉道:“这块寒玉,真有如此功效?”

赵无安见他不信,转身去到殿角日光菩萨坐下,随手拿起一盏尚燃烧着的灯油,走了回来,连油带火,直直浇在寒玉之上。

然而还没等滚烫的灯油接触玉面,就已经在空中凝为一根琼柱,最终落到寒玉上时,则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一小块灯油滚到济正脚边时,还在打着转。

饶是一直沉默寡言的慈效师叔,看到这幅场景,也不由得噢了一声。

赵无安道:“其实这个实验,在行凶的那一天,凶手就做过了,不过他拿的是月光菩萨座下的蜡烛。不知济正师叔是否还记得,那一天,月光菩萨座下有三根蜡烛,是熄灭得早于其他灯盏的。”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一言不发。

“身体已被冻住,对于凶手的所为自然无能为力,慈玄就这么被生生剜出了心脏,并用袈裟裹住,丢到月光菩萨身后。这一点,我在罪莲塔上就已说过,当时不过是想诈一诈几位住持,言语无礼,无安多有得罪。”赵无安微微躬了下身子。

他走到药师佛像前,声音响彻在大殿中:“做完这些之后,凶手继续潜伏在丹墀之下,等到慈清师叔与宏宁师叔来访,便让他们去找其他几位住持一齐过来。为了不被怀疑,二人肯定是要先分开的,这就在二人当中制造了作案机会。因为此前两人一同见证了慈玄的存活,短短半个时辰内就被杀死,两人定然会互相怀疑,这正是凶手的目的。若不是我突然出现,打乱他的布局,只怕如今慈清师叔与宏宁师叔已然会自相残杀了。向蜀的一派,也会在久达寺中彻底凋零。”

济正侧目,瞥了慈清与宏宁一眼,痛心疾首道:“这是真的吗?你们竟然都已心向着那几个蜀地的妖僧?”

慈清眸中有不知名的妖火燃烧,却是一言不发,悄悄向后退去。

赵无安并未注意到殿门口的异动,自顾自续道:“杀害慈玄师叔、向宏宁传令之后,凶手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里——当然,不是走正门,而是地道。”

此言一出,济正瞳中震惊神色更浓:“地道?久达寺何时有了地道?”

“虽不知是何年月修建,但定然当时是大兴土木,挖了好一阵子。整个久达寺的地下几乎都被掏空。凶手能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进入慈恸师叔的院子,估计也是利用了地道。

“但是地道只可出不可进,因此凶手要离开地道,还是得费一番功夫。杀了慈恸师叔之后,他踩着院角的木材,爬上墙头,又顺着墙跳到跃鲤池处,把一身血衣藏在池水当中,自己则换上事先放在茅房中的衣服,就可大摇大摆地离开。跃鲤池在冬天几乎无人会去,那间茅房也就形同虚设,提前在里面放件衣服并且不被人发现,也并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赵无安顿了顿,眼底浮起一层淡薄的雾,幽幽道:“在调查慈恸师叔屋后的跃鲤池时,我被慈洪师叔袭击了。”

众人皆是一愣。杨虎牢踌躇了起来,神色变得极不自然。

但赵无安连看也没看杨虎牢一眼,只是淡然续道:“今年开春,我下山之时,宏远师叔也刚好圆寂。不知是何人从中作梗,慈洪师叔一口咬定是我杀了宏远。他欲为徒儿报仇,出手俱是杀招,我招架不及,反击时失手杀了慈洪师叔。这一点,是我的过失。”

济正眯起眼睛,显然是在怀疑赵无安所言的真实性。倒是一旁的安晴见赵无安这样子,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

站在殿门口的杨虎牢抬手擦去额间冷汗,心里五味杂陈,明明应该放下了块石头,却不知为何,仍是提着心吊着胆。

“但济玄方丈之死,与我并无任何关联。之前已交代过,之所以在罪莲塔上自供罪行,不过是想诈一下诸位住持,更快找出凶手,以免再有人死去罢了。却不曾想没能吓得到师叔师祖们,反而差点把自己送上绝路。”

赵无安的自嘲落在空荡荡的佛殿里,没有一人搭腔。济正眯着眼睛,慈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宏宁则抖个不停。

赵无安看向慈清。

慈清脸上的肉波纹般颤动起来,哑声道:“不是我,我没有杀人。赵无安你别诬陷好人!”

他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连带着他的眼神,也刹那间凝固住了。

一柄尖刀从慈清胸口穿出。

赵无安神色剧变,奈何剑匣不在身边,飞身去救,显然已经来不及。

站在慈清身后的僧人面不改色地拔出了刀。随着慈清一声痛呼,炽热的血溅在药师殿的地板之上,触目惊心。

慈清缓缓倒地,而他背后的人则一脸淡然地抬起袖子,把手中佳人斩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聚在殿门口的瓦兰汉子们全都看得呆了。济正则惊怒道:“慈效,你做什么!”

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一直以来都性子温吞的慈效,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

模仿慈玄的声音也罢,杀掉慈恸也罢,看着都不像是慈效这种慢悠悠的僧人能做到的事情。正是因为如此,当慈效把刀扎入慈清胸口的时候,才显得如此出人意料。

而他唯一一次露出马脚,就是在罪莲塔顶袭击赵无安。

尽管落下剑匣是赵无安有意而为,但一个常年吃斋念佛的僧人,能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赵无安击倒,出手狠辣,令人毛骨悚然。慈清与济正在此之前都被赵无安惊住,因而对慈效此举,仅仅觉得有些亮眼,并未多想。

赵无安可不会想得这么简单。罪莲塔故意供认罪行,就是期待着有人会露出马脚,慈效的一掌正中他下怀。

但即使是胜券在握的赵无安,也没想到慈效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刀结果慈清。

所以当慈效认认真真地把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时,赵无安也是同样深陷震惊。

眼见慈清就倒在自己身边,早就吓得趴在地上的宏宁惊叫一声,浑身颤抖,奈何不能再尿一次裤子,两眼一翻,居然直接昏了过去。

倒在地上的慈清身下,不断有大片的鲜血汩汩涌出。他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狰狞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慈效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面不改色道:“天下佛法,殊途同归。汝等心向蜀地,实在是我所不能容。”

慈清瞪大了双眼,嘶声道:“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猛然一窒,整个人痛得昏死过去。

济正浑身颤抖,怒道:“慈效!纵然这些师兄弟再如何想要对寺不利,你又怎可杀人?”

慈效静静地看着济正,提佳人斩走了过来。

济正慌乱道:“你想做什么?我可没想过要追随蜀地十愿僧!”

慈效一言不发,不断缩短二人的距离。

济正气得面色发白,身如抖筛糠。

千钧一发的当口,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二人中间,手里提着从段桃鲤腰间解下的匕首。

慈效看了看赵无安,眼底勾起一丝戏谑神色:“还想再尝一掌?”

赵无安猛然提起匕首冲向慈效。

慈效哼了一声,抬起从赵无安那拿来的佳人斩抵挡。

两柄短刀相交之前的刹那,赵无安倏忽松开手中匕首,扭头避过佳人斩锋芒,一头顶在了慈效胸口。

慈效不以为意,虽被赵无安的头追逼退一步,却也同时眼疾手快接住了赵无安松开的匕首,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还没正式交手,这人就已吓得丢了兵刃,居然还敢直冲过来。不过拿这头颅一顶,又不是练了铁头功,能有几分力道?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浮现在心头,赵无安就已左手握拳,一拳打向慈效膻中穴。

慈效愣了片刻,简直快要笑出声来,觉得赵无安已是在垂死挣扎。他不再留情,伸出左手,就要以自身压箱底的掌法反将一军。

罪莲塔上,正是以这一掌,他险些直接要了赵无安的命。

然而看着左手握着的匕首,他又是一愣。目光转向右手时,却发现右手早已握住了佳人斩。

抄手夺来的武器,居然刹那间成了累赘。

还没等慈效反应过来,赵无安雷霆般的一拳就已经砸在了膻中穴上。

砰!

气海翻滚,二品境界的全力一拳,赵无安御气出体,霎时穿云裂石,崩天裂地。

慈效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两边兵刃同时脱手,被这一拳打得向后飞出一丈多远。

赵无安站在原地,看着被一拳击倒的慈效,不以为意地抖了抖自己的手腕。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跟我打?”

第十九章 怒发冲冠

从慈效一刀捅进慈清胸口,到赵无安夺了段桃鲤匕首杀向慈效,再到慈效被赵无安一拳打出去,一切都不过发生在弹指之间。那群迟钝惯了的瓦兰人甚至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就已经把凶手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赤手空拳把人捶出去一丈多远,赵无安心里也是难得地有些暗爽。隔山打牛、四两拨千斤,这就是二品高手的代名词啊!

怪不得江湖都说二品之下皆凡人,御气离体的境界,是大多数武夫穷极一生也摸索不到的。纵然赵无安早就修炼离手驭剑之术,如今晋入二品,才算是真正地登堂入室。如严道活那般信手挥洒剑气三千,虽不至于指日可待,终归也是有了个盼头,不再是黄粱浮梦。

慈效显然是被赵无安一拳给打懵了,还没意识到他是个二品高手,倒在地上仍是不肯服输,一个鲤鱼打挺就要站起身,反被赵无安遥遥一掌,又给压回了地上。

随着赵无安站在一丈之外,轻描淡写地挥掌,慈效如被人凌空痛击,砰地一声坠回地面,身下青砖向下凹陷,形成了个手掌的模样。

赵无安身后众人俱是目瞪口呆。

这一掌看着声势吓人,其实威力也就那样,反倒耗了赵无安不少气力,更是佐证了二品境界的御气伤人远非无敌的说法。若不是胜券在握,赵无安也不至于耍这些花架子。

反正已经扮不了猪了,索性就在吃老虎的时候,把嘴给张得大一点,吓吓身后的久达寺新方丈,倒也没什么坏处。

那厢济正并不关心慈效与赵无安的战况,而是焦急地慈清护在了怀里,想替他包扎伤口,但看见他那被一刀贯穿的胸口时,知道已是于事无补。

慈清胸口的血仍在汩汩而流,染红了济正身上新披的方丈袈裟。他低眉闭目,不言不语。

似是回光返照般,慈清在此时悠悠转醒,一扭头,就看见了济正痛苦得几欲潸然泪下的表情。

慈清一阵苦笑,沙哑道:“师叔不必难过。”

“辩不过那些黄口小儿,是慈清无能。想要加入他们,以窥佛祖真章,也是慈清的想法。慈效师弟不过是为久达寺清除门中孽徒,慈清心甘情愿领受。”

济正勃然道:“休要再言!无论尔等作何打算,总归是不该以死谢罪……”

“师叔此言差矣。”

面对济正疑惑的神情,慈清笑道:“六人赴蜀,只有五人回来。五人之中,又有四人的心留在了蜀地。师叔闻禅已久,心境自有定性,不似我们慈字辈的僧人……”

说着说着,慈清便咳出一大滩血,雪齿也被染得猩红,仍是断续道:“辩不过蜀地僧,不是我等对佛法领悟不足,实是中原佛法……仍有缺数……”

济正一愣:“你说什么?”

而此时,慈清瞳中光芒却已尽数散去,被济正握着的手也慢慢滑落,坠于地面。

久达寺数位住持投诚蜀地十愿僧的原因,竟是中原佛法仍有缺数?

这是何意?

抱着昔日爱徒逐渐冰冷的身体,济正心中有万千纷乱思绪,狂扫而过。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瓦兰公主段桃鲤,倒是出乎济正意料地走上前来,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宽慰道:“方丈还请节哀顺变。慈清圆寂,亦是入了寂静涅槃界,称得上善缘。”

济正回了回神,看着身旁这个一直以来都对人加以狠厉辞色的公主,不明所以。紧接着他便看见公主身后的二十护卫也不约而同地双掌合十,宣了声佛号,这才微微一怔,对这公主的印象稍稍改观。

瓦兰毕竟是诞莲之国,普民信佛,于中原而言也是个难以想象的盛况。

在慈清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谶言撒手而去之时,赵无安也把慈效给折腾得半死不活了,安广茂这才拖着赵无安的剑匣姗姗来迟。

不是他不愿早些出现,而是久达寺底下的地道实在太过复杂,人手又不足,安广茂带着几个捕快在里头摸了半天,才找到了通向药师殿和慈恸房间的出口,一一印证了赵无安的推理。

既然取完了证,剩下的任务就是将嫌犯捉拿归案了。慈效虽然掌法凌厉,但自身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被赵无安一招占得先机之后,愣是连还手的功夫都没有。安广茂带人赶到时,慈效已经躺在个半尺深的坑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赵无安径自从安广茂手里扯过剑匣,慈爱地抚了抚,轻车熟路地背回身上,对安广茂道了一声谢。

看着这白衣青年一脸的无辜,安广茂实在难以把他和地上口吐白沫的慈效联系在一起。所谓扮猪吃虎,说的就是赵无安这种人吧!

不过细想今夏在余杭天仙宗看见的武林盛景,还真难说慈效就是只老虎。

将毫无反抗之力的慈效用镣铐拷了,安广茂对赵无安道:“白日里对赵居士多有得罪,安某在此赔个不是。”

“无妨。若不是因为安提辖,无安也发现不了青石板下头的地道。”赵无安善解人意地温颜笑道。

“乱拍马屁,明明是我帮你找的地道!”安晴凑了过来,拿粉拳顶了顶自己的脸颊,对赵无安比了个羞羞的手势。

安广茂无奈:“晴儿,你还是去找了赵居士?”

案子一破,心情大好的安晴自乱了阵脚,慌忙欲盖弥彰道:“不是不是,我就是去个茅房,顺便路过了一下……”

一边做着苍白的解释,安晴一边对赵无安挤眉弄眼,希望他能有什么妙计,圆了这个破绽百出的谎。

这样慌张的安晴,并不故作姿态,自有她的脱俗之处,看着倒也十分烂漫可爱。

赵无安注视了安晴一会,忽然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正晃动手臂想方设法圆个谎的安晴一下子全身僵住,直勾勾地盯着赵无安,眼中神色慌乱。

赵无安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安广茂,忽然笑了一下。他长得明明不怎么样,笑容却有奇怪的感染力。

赵无安开口道:“安提辖啊,安晴早已及笄,我呢也只是个佛家居士,不如就……”

安广茂抬了抬眉毛。

安晴脑袋也不笨,听见及笄二字,又看见赵无安脸上这难得一见的羞赧神情,纵然心中无意,也是猜到了七八分,立刻就羞红了脸。

说她不喜欢赵无安,那是假;但若说她对赵无安情根深种,则是又有些过了。尽管如此,一向为人寡淡的赵无安忽然提起这茬,倒是让安晴的心怦怦直跳起来。

还好段桃鲤离得远,没听见赵无安说了什么,否则现在肯定恨不得手撕了这对名字里都带安字儿的狗男女。

正说到关键处,赵无安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咳了一声,话语也戛然而止。“天还真冷。”

安晴黑了脸,不以为意道:“那边还放着张寒玉床,当然冷啊。”

看着自己最疼的女儿跟赵无安如此亲近,安广茂心里还真有点儿发酸。不过女大不中留,安广茂并不是看不开的人,赵无安如今竟然敢提起这茬,想必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

安广茂抱胸道:“安某倒也很好奇,赵居士何以能够发现地下一处藏得如此隐秘的地道。安某不过在居室内问了几个问题,又何有尺寸之功?”

这个问题倒好回答得很,赵无安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掩盖过之前的窘态,悠悠道:“本来也没想那么多,但见是安提辖受人之邀前来审问,我立刻就猜到,定然是有人躲在某处,好借安提辖来套我的话。我并非真凶,忽然替真凶顶罪,定是事出有因。之前同安提辖一起下山赴清笛乡,也是久达寺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两相合计,我便很有可能在与安提辖单独相处时道出真相,凶手便能将计就计,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见安提辖脸上仍有不解,赵无安补充道:“但是用来囚禁我的那间房子,乃是初任方丈所居,四周并无可以隐蔽之物。因而也不难想到,若是隔墙有耳,偷听者一定躲在地下。”

虽说青石板因他吸收了寒气而碎裂,确实也超乎赵无安的预料。但对于地道存在与否的怀疑,则是早就在他心中成形。说安广茂帮了他一把,也并非无中生有。

“更何况,在地道中我也确实看见了凶手。”赵无安指着慈效之前躺着的那处大坑示意道,“初入二品境界,习了这御气离手之术,也在地道中给了他一记。只可惜离得太远,虽然命中,并未追上。否则的话,慈清师叔也不至于牺牲……”

赵无安话中重点仍在地道之上,不过安广茂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赵无安年纪轻轻,竟已晋入二品境界,这着实出乎安广茂的意料。心中对这青年居士的青睐程度,不知不觉又涨了几分。

说着说着,赵无安忽然一愣。

地道之中,他以手捏气凝枪,应当是命中了逃跑者的。纵然无法将之重创,至少也该留下道伤口才是。

赵无安疾步走到一旁抓着慈效的两个捕快中间,一把掀起他的缁衣,打量着慈效的后背。

常年食素,慈效长得并不壮实,背部瘦骨嶙峋,却光滑完好,绝无一星半点伤痕。

赵无安心头巨震。

这怎么可能?慈效的背上没有伤口,也就是说,赵无安当时所伤的,并不是慈效?!

正在此时,当空一声惊雷炸响,震得在场所有人都猛然一个激灵。

大雄宝殿前头那只高达两丈的香炉,竟被人从殿顶遥遥扔了下来,砸在药师殿前的地面上,青石板砖又凹下去一个深坑。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殿角遥遥传了过来:“赵无安,不过才几月未见,就已经入了二品境界了啊?以前被我一只手打得晕头转向,现在居然敢凝气伤我了?要不是你的表演还有点看头,我还真懒得委屈自己等这么久。”

代楼暮云!

苗疆代楼家号称三善世家,代楼暮云更是其中翘楚,易容作一个僧人混入久达寺,对他而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敏锐如赵无安,指不定也被他骗了过去,擦身而过而不自知。

听见这个声音,除了赵无安脸上神色剧变之外,站在药师殿口的段桃鲤脸上也显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怔愣之色。

坐在殿角的人影漫不经心道:“本来呢,这次是想把你抢回苗疆去的。不是怨我,毕竟桑榆她也挺想见你的嘛。不过你跟桑榆在中原这么久,我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有点吃醋。”

“嘿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代楼暮云猛然间狂笑起来。

“赵无安!乖乖过来,我在地道下头等你。好久没能安心说上话,我们兄弟俩,也该好好叙个旧是不是?”

兄弟俩?

安晴愣愣道:“这个人,该不会是扬州那时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

代楼暮云幽幽道:“要是敢耍小心眼的话,小心你那个最喜欢的小师弟,性命不保哦?”

德炳?

赵无安惊怒道:“代楼暮云,敢以他人性命要挟!”

噌地一声,苏幕遮冲鞘而出,直朝坐在檐角的代楼暮云飞了过去。

清冽剑鸣响彻长空。

第二十章 前仇莫忘,此情莫负

清冽夜色下,苏幕遮破空而去,犹如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檐角之上的人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那逐渐逼近的飞剑,眼底升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看这气势,你已入了二品境吧?”代楼暮云狞笑道,“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为了杀我,你已经憋了很多年了吧?少年人阳气太盛,憋这么久对身体可不太好。”

明明夺命之剑已近在咫尺,他却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心思与赵无安开起了玩笑。

赵无安神色凝重,一言不发,急速向着大雄宝殿奔了过去。

苏幕遮触到代楼暮云衣角的刹那,整个人影犹如琉璃一般,轰然碎裂。修长宝剑呼啸着划过大殿金顶,冲入无尽长空之中。

对于代楼暮云的瞒天过海之术,赵无安心中早有准备,此时见到他凭空消失,并不惊异,只是疾步冲到了大雄宝殿下,遥遥御气,唤回了一飞冲天的苏幕遮,悬于身侧。

代楼暮云戏谑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来抓我啊?看看你的飞剑,能不能摸到我的衣角。”

久达寺地道制式严谨缜密,从外部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大多数通道也是只能出不能进的式样,和清笛乡古墓中的土地庙门别无二致。

这种门,一旦松开手,便会自动缩回去,在原地留下一堵坚实墙壁。缝隙只小,只怕连刀都捅不进去,极大地增强了隐蔽性。

能够从外部进入地道的地方只有两个,除去被赵无安无意间破坏的青石板,就只剩下了大雄宝殿中丹墀下方的洞口。

赵无安冲入大殿之内,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奔向丹墀,御气推开佛龛,一跃而下。

地道幽暗,每隔十步才有一盏灯烛,火焰明灭,映照得这地底愈发阴森,宛如黄泉古道。

走道尽头传来了代楼暮云的狞笑声:“哈哈哈哈!赵无安,你该不会真以为入了二品境,便是天下无敌吧?上面那么多人的生死你弃之不顾尚且不提,居然还敢孤身下地,莫不是太不把我代楼暮云放在眼里了?”

在赵无安前方八十步的地方,站着个衣着华贵、身材颀长的妖艳男子。他身上各处均缀银饰,腰间悬一枚玉佩,颈中挂着个精致银环,剑眉星目,生得是一副英武容貌,气质却妖异得不似男子。

赵无安不答,只是挥手,唤出六柄飞剑,悬于身侧。

头顶上隐约传来人声,显然是赵无安忽然跑出去,吓到了不少人。能听见安晴大声喊他的名字,也能听到段桃鲤颐气指使地说挖地三尺也要把赵无安抓出来云云。虽然隔着一层厚厚地砖,但却清晰可闻。

这地道建造时显然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在上方明明感受不到任何异动,下面却能把上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之前在地道中以冰枪创伤的那个人,想必便是乔装成寺中僧人的代楼暮云。

据桑榆所言,这人是个断袖。他会躲在赵无安脚底下偷听这么久,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但十年之前,赵无安对这种事情可是半点不知情。因而这一次单独面对代楼暮云,仍是紧张不已。

代楼暮云倒没有赵无安这般忐忑,饶有兴味道:“六剑齐出?这是洛剑七一品才能做到的境界,你初入二品,便有如此壮志了?莫不是真的听了那林大娘的教诲,一心要把这洛神剑法传承下去?”

赵无安低头默认,冷淡道:“身受恩惠,自当报之。”

“你若是更早些六剑齐出,即便是天下前十的高手也难耐你何,又如何会落得柳叶山庄那般窘境,还得我出手相救?”

”洛神剑法,五剑境界过后,便是七剑,没有六剑之说。”赵无安沉声道,”七剑不备,六剑绝不齐发。若是六剑齐出,必是第七剑剑技已炉火纯青,剑意已烂熟于胸。”

一番话下来,代楼暮云似是全然没了敌意,兴致勃勃道:“七剑不备,绝不六剑齐发?你是说,洛剑七出山之时,早已七剑练成,多年来只是不出。而当年以一敌七,杀三伤四,也并不是偶然,只是因为他的第七剑,其实早已远超前六剑?”

赵无安默然颔首。

代楼暮云颇得个中意味地点了点头,“前六剑奇巧轻灵,第七剑刚猛迅捷,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也敢合二为一,不愧是洛剑神。说起来也就只有你这种一根筋愿意练这破剑法,到头来难成大器,还被坏人盯上。不过嘛,我也相信你从不无故行事。就如当年朝廷设久达寺一般,南疆之外万里广袤你不去,偏偏来这久达寺当个居士,恐怕也绝非心血来潮吧?”

赵无安皱起眉头:“神经过敏。”

代楼暮云噗嗤一笑,摆摆手道:“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可别告诉我,你真不知道这地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无安环视一圈,道:“储粮留门,以防战乱。”

话音未落,代楼暮云就连连摆手,傲慢道:“少来少来。久达寺建立之时宋朝正值当兴,又身处中原腹地,何来战乱?赵无安怎会是这么愚钝的人?骗那个姓安的小姑娘还行,骗不了我的。”

赵无安直视着代楼暮云,代楼暮云也不闪躲,颇有兴味地看着赵无安。良久,赵无安受不了他**的眼神,败下阵来。

“这么说,你也多半猜到了吧。”赵无安缓缓道。

“**不离十,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代楼暮云微笑道,“毕竟,还可以顺便偷点情报。”

赵无安无奈道:“所谓地道,自然是用来运输。”

“运输什么?”代楼暮云问。

“尸体。”

“谁的尸体?”

“本该活着的人的尸体。”

代楼暮云一愣,咧嘴笑道:“废话。”

气氛压抑沉冷,他倒是浑然不惧。

“久达寺之所以兴建,是为了迎接贵客。地道中有兰草用来祛除异味,说明当时来访的人中有嗅觉及其敏锐之人,也说明尸体会放在寺中颇长一段时间。寒玉床旁边的石台上有布匹痕迹,年久已然化灰,但仍能辨认出是亚麻。“赵无安声音阴沉,缓缓道来,“亚麻用来勒尸提取尸油,而尸油可以伪造出尸体主人的气味。这样比对下来,能够符合条件的客人少之又少。”

代楼暮云满意地点点头:”尸体会放置很长时间无法运出,说明当时寺庙处在对外界透明的状态,并且四周都有人日夜盯梢。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当年瓦兰国国主领一千信徒东来论经那一次吧?瓦兰以制造香料闻名外域,族人生来嗅觉敏锐。我说的可有错?”

赵无安点点头:“所以,十五年前被杀的不是他人,就是瓦兰国主他自己。大宋名为交流佛学,实则已在久达寺布下天罗地网。不知提前多少年准备傀儡,猝然发难,籍由寺中僧人与之论经之时将其击杀,尸体立刻送下地道寒玉床保存。傀儡则枯坐禅房,名为继初任方丈禅意闭关,暗中等待含有国主独特体味的尸油制成,涂抹于身,显现出更加枯槁的色调,硬是瞒过了整千的亲卫,摆驾回国。从此。西域少了一个与大宋抗衡的国度,多了一个败絮其中的王庭。”

代楼暮云很是沉默了一阵,没来由地有些伤感,叹息道:“还好我们苗人懂得敬强者为王的道理。我可不想看着我的族人被汉人颐指气使,被踩在头上过日子。”

“时事轮转。曾经的奴隶也可能变成暴君,反过来也一样。”赵无安淡淡道,“强宋收兵权平边境,如今四族并起烽火通天,反是宋军官冗职繁,武夫无兵可带,文官言辞如海。且看京城里究竟还能否有一二有识之士率军平乱。凡事做的太过火,终究要有报应。阿弥陀佛。”

说到最后,终于还是单手收于胸前,宣了一声佛号。

代楼暮云忽然感兴趣道:“你当时若是进了京城,是不是也和那国王一个下场?”

赵无安冷冷地看着他。代楼暮云干笑道:”怎么,你还想杀了我?”

赵无安语气忽然坚硬:“十年前你自我眼前亲手取走二十九条无辜性命,我当时只道是桑榆所为,念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未有反目成仇。不过既然代楼桑榆已承认此事是你一手所为,我也有了与你一战之力,无论如何,我赵无安会杀了你,替那二十九条无辜性命报仇雪恨。”

代楼暮云哈哈大笑:“伽蓝安煦烈!造叶国皇子!仅仅二十九人,就让你选择与南疆之主代楼暮云一生为敌?你战场之上的杀伐决断、不动如山哪里去了?看来那些个年轻女子,你真是喜欢她们喜欢得紧啊!”

赵无安眉头紧皱,伸手轻扬,三把飞剑悬于身后,发出清浅剑鸣。

“这与她们是谁没有关系,与我是谁也没有任何关系。你杀害了无辜的人,就得为此付出代价。这是赵无安的规矩。”

代楼暮云笑得诡异狰狞,他低下身子,注视着赵无安,语气像是在讽刺他:“规矩?没想到伽蓝安煦烈,也会讲规矩。我代楼暮云这些年还真是把一腔深情,给错了人。”

赵无安神色震怒,右手一扬,三把飞剑破空而出,带起三道炫目流光。代楼暮云袖袍倒卷,向头顶上石砖挥去一击,同时抽身倒退。

坠落的石砖被飞剑击中,顿时化作齑粉,烟尘弥漫在狭窄的地道中,遮住了赵无安的视线。

“德炳在哪?”赵无安愤怒质问。

“不过就是诈你一下罢了。”

代楼暮云从容地站在烟雾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一声轻蔑中含着悲恸的笑。

“情若至深,着实容易犯错。那个小姑娘对你是如此,我对你也是如此。或许在这里放过你,实在是大错特错吧,不过我宁愿放你一条生路。我虽癫狂,却不觉得断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等赵无安回答,他又道:“最近苗疆很不太平,我必须活着回去坐镇。你要是想杀我,就来南疆找我吧。能不能杀得掉我,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我为了活下去,可不会手下留情。”

最后的最后,南疆皇子代楼暮云浅笑一声:“我猜你大概已经喜欢上那个叫安晴的姑娘了。年轻气盛,当年之事我的确有错。至于安晴,我不会杀她。好好待她,别再负了个好姑娘。”

粉尘烟气消散,赵无安指捏剑诀严阵以待,但面前的地道中,早已没有了代楼暮云的身影。

第二十一章 净莲罗生一线隔

这个代楼暮云,出场时惊天动地,跟赵无安过了一番嘴瘾,眼看着要动手时,跑得倒是比谁都快。

再者说,他走之前说得那些话,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什么叫“别再负了个好姑娘”?他赵无安倒是什么时候负过别的姑娘了啊?

手上捏着剑诀,孤零零站在地道里头,看着六柄飞剑在身侧晃动,赵无安颇有种吃饱了撑着的郁闷感。

就好像你因为偷学武功被名门大派驱逐下山,多年以后你练就神功成了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魔头,兴冲冲地杀上山要把当年羞辱过你的师门给彻底剿灭,结果发现这个门派早就因为经营不善,被朝廷勒令关闭了。

你能怎么样?难不成扯起大旗揭竿而起,去跟朝廷对着干?

晋入二品境短短几个时辰来,赵无安是第一次体会到如此令人窒息的郁闷之情。

不过难受归难受,他可没笨到去追代楼暮云。代楼家号称三善世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族中儿女的跑路功夫都是一等一的高。现在又是深夜,代楼暮云成心想躲,便是一大片空阔的草原他都能找到地方躲起来不让赵无安发现,遑论这交错复杂的地道。

知道今日已是无法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赵无安心有遗憾,但也很快接受了现实,收剑入匣,顺着原路返回到大雄宝殿里头。

安晴正在殿里左顾右盼,见赵无安忽然间从丹墀地下钻了出来,面露欣喜之色,惊奇道:“你在这里啊!我们到处找你呢。”

赵无安眯起眼睛,无奈道:“怎么就偏偏是你待在这里呢。”

“那你想要谁呆着?我不过是觉得你既然往这个方向跑,那能去的地方应该不多罢了。”安晴把手别在背后哼哼道。

赵无安侧过头,直勾勾注视着安晴。安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向后缩了缩,问道:“你怎么啦?”

耳畔回响起了代楼暮云那句戏谑之言:“好好待她。”

赵无安苦笑着摇头:“没什么。之前我说的关于你已及笄的话,权且忘了吧。”

不提还好,这一提,安晴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朵根。她撅起小巧玲珑的琼鼻,气呼呼道:“这算什么啊?赵无安你这个臭居士。”

赵无安摸着后脑勺,故作糊涂道:“我倒不是反悔……只是因为见到了代楼暮云,才想起来,还有些大事没做。”

他的声音慵懒如常,里头却透着一丝不容否定的坚定。二十九条人命,赵无安是必报无疑。纵然与代楼暮云拼得两败俱伤,一身功力尽废,也得为那些无辜女子的冤魂,谋个安息之所。

安晴轻轻跺了跺脚,似乎这么做才能平复下她心中的波澜,低声问道:“那你说的事……是认真的吗?”

赵无安忍住笑意,绷着脸明知故问:“什么事?”

安晴气道:“就是你之前提的那个啊!”

拍着安晴的头,对安广茂一本正经地说着“反正你女儿已经及笄了”之类的话。虽然安晴早知道赵无安脸皮厚得很,却直到刚刚才发现居然厚到了这种程度。

如果把赵无安的脸塞进燕云城墙,契丹人绝对几百年都攻不下来。

眼见安晴是真的有些生气,赵无安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走到她身边,低低道:“我这人说话,很少有假的。”

还没等安晴缓过神来,赵无安又自顾自续道:“但是却又有很多时候,我的承诺没法实现。”

此时,东天终于升起了一弯残月,清浅月光照在赵无安脸上,勾勒出柔和线条。安晴倚着门柱,贪婪地看着他,眸中泛起涟漪,出神得忘了呼吸。

“非要坦白直言的话……我毕竟只是个江湖居士,养不活你。再说,我身上所背负的这些罪孽,也不愿意让你分担。”说着,赵无安伸出手,轻轻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并未有多用力,只是轻飘飘地搂着,仿佛怀中是一团浅淡的雾。安晴伏在赵无安怀中,感受着他温厚的胸膛,凝眸不语。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其实都记着。在清笛乡给我送饭也好,在扬州把我带出柳叶山庄也罢,都本不该是你做的事情,却让我很是受用。”

对着怀中的姑娘吐露真心,于赵无安而言也算是头一回,他极尽可能地使动作轻柔些,话语则放得更软,犹如隔山观海,望不真切。

但话中情意,想必是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安晴。

安晴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懂自己到底欢不欢喜你,我只知道我想看见你,想陪你探案,想听你破案。我也不知自己是欢喜你还是欢喜这些案子,我只觉得……有趣得紧。”

赵无安笑道:“欲罢不能?”

安晴从他怀里挣起来,丢过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见好就收。赵无安松开手向后退去,在二人之间留下了一段距离,淡淡道:“段桃鲤人呢?我有事情要告诉她。”

安晴眨了眨眼,眸子里好似能翻出几千句质问的话来。

赵无安苦笑着摆手道:“是真的有要事相商,绝非儿女情长。”

“我信我信,哼。”安晴冲他吐了下舌头,“至少我可没扑到你怀里喊什么伽蓝哥哥。”

赵无安为难地叹了一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都是个误会……”

“我、才、不、听、呢!”安晴一字一句娇俏道,“你要找那个公主就去找呗,反正我不知道她在哪,哼。”

女孩子撒起娇来还真是麻烦得不行。

赵无安正踌躇着是该安抚一下安晴还是出去找段桃鲤的时候,杨虎牢刚好也走进了大雄宝殿。

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瞧见赵无安完好无损,登时大松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赵居士,还好你没事,不然咱哥几个,可真得担心死。”

说着,杨虎牢瞥了一眼安晴,欲言又止。凑近了赵无安,才悄悄道:“慈洪住持的事情,是俺的错,俺已经和公主坦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让赵居士背锅,俺是真的也说不过去。”

赵无安讶异道:“你坦白了?我毕竟也是江湖中人,自卫杀人算不得过分,可你是外邦人,在大宋行凶,只怕……”

“没事儿!”杨虎牢猛地锤了下自己的胸口,一副男子气概荡胸而出,“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苟且一世!何况公主也与我们交代清楚了,从今往后,不再去找国王下落,直接以十四公主的名号回国,光明正大地平定瓦兰内乱!公主都做了如此表率,我杨虎牢一个跟班,怎么能对不起良心,让赵居士平白受污!”

赵无安摇头苦笑,悠悠道:“瓦兰战火纷飞,此时回国,只怕比待在大宋更加危险。你若不在段桃鲤身边……”

“哎呀,赵居士,你就听俺一言,别再犟着了。”杨虎牢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也不顾安晴在旁边了,索性朗声担保道:“俺杨虎牢,一人做事,就是得一人当!这点俺心意已决,赵居士不用再推辞了!”

杨虎牢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赵无安也知无法再强改他人意愿,只得无奈点头。

见赵无安不再反对,杨虎牢也咧开了嘴,憨厚一笑。而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赵居士,你看见俺家公主了没?”

赵无安愣了愣,疑惑道:“怎么?段桃鲤不在外面?”

憨厚的瓦兰汉子挠了挠头,一脸的困惑不解。

“你跑出去没多久,公主也立马就跟过去了。俺们还以为……赵居士你跟公主在一块呢。”

赵无安眸中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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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

微风拂过满地枯草,一株苍松之下,新立坟茔前站着两个人影。

坟头有碎裂瓷片,似乎之前是个水壶。

昔日的苗疆皇子,而今已成苗王的代楼暮云扬长舒了个懒腰,饶有兴味地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坟前站着的瓦兰公主。

段桃鲤冷不丁道:“看够了没?”

代楼暮云哈哈笑道:“瓦兰公主,段桃鲤。嗯,还真是有意思得很,这些年不见,也出落得标致得很。啧啧。”说着,目光便肆无忌惮地在段桃鲤全身上下游移了一番,几处凸起更是受到了重点关照。

段桃鲤脸色一红,闭目狠狠道:“住口!”

“你让我住口?呵呵。”

电光石火之间,代楼暮云的身子已经闪到了段桃鲤身侧,嘴巴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耳朵,吐出一股温热气流,弄得她发痒不已。

“我们苗疆,什么时候还要听你们瓦兰吩咐了?”

段桃鲤娇哼一声,猛地伸手把代楼暮云推了出去,怒道:“离我远点,你这不要脸的皇子!”

“你不还是个不要自己王室身份的公主?”代楼暮云脸上笑意盈盈,让人看着却心生恐惧。

段桃鲤转过脸,努力平息下自己心中怒火,冷冷问道:“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带你来看一个人的墓。”代楼暮云抬起脚,猛然一脚踹在那块刻着“宏远衣冠”的石碑之上。

段桃鲤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那块石碑就轰然倒地,刹那间碎成齑粉。

“还怜惜这个人做什么?他不过就是一颗棋子罢了,为我所用,自然也当为我而死。”代楼暮云冷笑道,“这些年在久达寺,他做的也还算不错,只可惜心有慈悲,坏了大事。”

段桃鲤一怔:“什么?”

“赵无安自然知道,淮西这种温润潮湿之地,不可能捉得到灰雀。”代楼暮云冷冷道,“故布疑阵,生火烤雀,甚至不惜以他最中意的小沙弥为诱饵,就是为了引出我布下的这颗棋子。”

“百年榕树起火时,宏远若是见死不救,放任德炳被烧死,自然就不会暴露。奈何他经书读得久了,已然忘了自己是谁。”

说到这里,代楼暮云那张英武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狰狞,宛若非神非魔的阿修罗。

“你以为赵无安下山,只是因为生火烤雀被抓了把柄?若不是宏远被他识破,自然也不会自绝而亡。临死前留一封遗书,诬蔑一番赵无安,倒还算他做得不错。只可惜他的师父武功实在太差,根本没法对赵无安造成威胁。”

段桃鲤懵然道:“你在说什么……”

“你父王当年北上求经,回国之后便性情大变,你当真不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代楼暮云低低笑道,“瓦兰小公主啊,这久达寺,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一座寺庙,恶毒更甚邪魔外道。”

第二十二章 宏愿

残月高悬,树林枝桠间有乌鸦嘶鸣。

月光浅浅,洒在通向久达寺的山路之上,也照亮了不急不缓前行的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子鹤发童颜,一双丹凤眼给人以笑里藏刀之感,身着圆领赤红蟒袍,其上盘绕大蟒张牙舞爪,头戴精致鷩冕,脚踩漆黑唐靴,悠悠而行。

这名衣着华贵的男子身后跟着六人,分作两列,清一色皆是漆黑官服,相互之间距离两尺,低眉弓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队伍的最后方,却是一个眸若春水的清秀女子。肤如凝脂,唇似点丹,眉若远山含黛,微微蹙起,恰似绣楼高锁。而她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那绝艳的身材,胸前坚挺如两座山峰高耸,后臀更是挺翘诱人。

八人缓缓而前,却是直奔久达寺而来。

山门里头,那几个来自山下小镇的捕快,一边按着五花大绑起来的慈效,一边和安广茂赔笑着告假。

他们都只是镇上的普通捕快,听说过安广茂的名声才前来帮忙。如今凶犯已缚,若是再不回去,难免让家人担心。安广茂听罢也觉得有理,索性便打算连夜下山,到了镇上再权且歇息一夜。

只不过,刚才一个没留神,自家女儿又不知跑去了哪里,让安广茂好一阵头疼。正打算把这些长得差不多的佛殿挨个找过去的时候,安晴却从照壁后头径直钻了出来,绕过山门殿,走到了安广茂旁边。

眼见安晴并无大碍,安广茂也松了一口气,嘱咐道:“这些捕快们都有家得回,我们今晚连夜下山,在镇上暂住一晚。”

安晴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安广茂无奈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为难道:“那个居士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安晴抿起嘴哼哼着,“去找瓦兰公主了。”

啊,自家女儿这是吃起醋来了,对方还是个公主,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安广茂心中百感交集。

“算啦,随他去吧。”安晴赌气般地一甩头发,“我们走,让他也着急着急。”

虽然看着醋意浓烈,但安晴心中却是欢喜。大雄宝殿中的话,赵无安毫无疑问是出自真心实意。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上了赵居士,只是觉得,若此生硬要嫁人的话,赵无安倒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选择。跟着他破案,简直一刻都不会觉得厌倦。

安广茂哪里知道女儿心里这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只道是生了赵无安的气,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毕竟他心里头还是挺欣赏赵无安的,想想安晴闹这脾气,也持续不了多少日子,顺势敲打敲打赵无安,也算一举两得。

心如明镜的安广茂也就不再多言,亲自按住了无力反抗的慈效,点头道:“那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来久达寺的时候,安家父女就没带什么行李,如今离去,自然也是说走就走,十分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那几个山下镇上的小捕快也面露释然之色,接二连三地跟着安广茂走出了山门。

没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了山道之上缓缓而来的那队人马。

为首的红衣蟒袍一见到他们,就忙不迭笑着作揖道:“几位好生辛苦,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三更半夜,他率人出现在山路之上,直奔久达寺而来,显然更是令人怀疑。

安广茂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悄悄伸手摸向了腰间挂刀:“你是?”

蟒袍男子一指轻弹。

安广茂腰间刀鞘砰然炸裂,锋利朴刀冲鞘而出,直向他的脖子抹来。

安晴尖声叫道:“爹!”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言的慈效忽然爆发出猛兽般的咆哮,发力挣脱了安广茂的束缚,猛地扑向了那蟒袍男子。

安广茂腰间朴刀在半空中自顾自打了个旋,猛然下切,一刀割去了慈效项上头颅。

山道之上,血气横溢。

蟒袍男子露出迷离的笑容,再次轻轻动了动手指。

朴刀刀身刹那间裂纹密布。

山道间扑鼻血气中,有青蛇气劲,细若游丝,口吐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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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弯凄厉冷月之下,段桃鲤面色惨白。

“十四年来,你一直追寻着的父王,早就被害死在这久达寺里了。”代楼暮云指了指地下,“这可是连赵无安都承认的事情。只不过是顾及到你的心情,没直说出来罢了。”

“这个久达寺,从建寺起,就不干不净。瓦兰国王前来求经,之所以被安排在久达寺,可不是什么皇恩殊遇,而是大宋早就悉心策划好了的一盘棋。”代楼暮云一字一句,唇齿间仿佛咬着刀剑。

“十年前,赵无安从我的苗疆逃出去,一路北上,跑到久达寺躲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选了这样一间寺庙,但总觉得这做法蠢得很。”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冷笑道,“对大宋而言,久达寺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虽已控制了瓦兰国王,但却不可鸟尽弓藏,那必然引起怀疑。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久达寺里头还藏着不少来自各地势力埋进去的暗棋。我是苗疆皇子,自然也在这里安插进去过一个死士,却被赵无安给抓了出来,算是我的失误。”

段桃鲤瞳中满是惊惧神色,对于代楼暮云说的话将信将疑,难以置信道:“大宋皇帝利用久达寺……杀了我父王?”

“哈哈哈,看你这模样!”代楼暮云狞笑起来,“确切而言,是久达寺的僧人,全部对大宋皇帝言听计从,这也是从一开始就布好的局。瓦兰国王死后,久达寺并未就此没落,反而因接待了瓦兰人而一举扬名,自然就有人布下这局中局。慈效之所以出手杀人,不过是奉了朝廷密令,替久达寺肃清门户罢了。”

说到此处,代楼暮云一拍手掌,了然笑道:“原来如此!赵无安定然也早就猜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出言顶罪,自称是赵家人来肃清门户。知道久达寺内情的住持们必然不敢对他如何,而真正收到了密令的暗线死士则明白他是在虚张声势,欲除之而后快。慈效就是这么在赵无安面前自露了马脚!”

他一面扬声大笑,一面状若疯魔般地自言自语,眸中神色斐然,段桃鲤看着却只有惊惧。

代楼暮云大笑道:“赵无安啊赵无安,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在久达寺躲了这么多年,造叶国公宇文孤悬,可是想你得紧。你倒好,莫不是拼上性命不要,也想把这大宋江山给一举颠覆?”

段桃鲤皱起眉头,不悦道:“代楼暮云,我之所以来见你,是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借兵于我,助我夺取瓦兰王位,而不是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的。”

代楼暮云哼哼了两声,笑道:“公主终于是想通了吗?只可惜,就算我答应借,苗疆八千男儿,只怕也不会答应。”

段桃鲤蹙眉道:“这是为何?你不是已成苗王了吗?”

代楼暮云挠了挠下巴:“有些事情,我就是成了苗王,也无能为力啊。”

段桃鲤怒道:“竟敢诓我!”

她一把拔出腰间匕首,甩开锁链,凌空一抖,就控制着锋利的匕首朝代楼暮云遥遥劈来。

没想到代楼暮云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瞬间就已抓住她手中锁链,逼近至段桃鲤身前。二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都要触到一起。

代楼暮云的眼睛仿佛属于锐鹰雄狮,声音更是冷得吓人,如同来自黄泉幽冥。

“十四公主,这是最后通牒。下一次你要是还敢对我不敬,我代楼暮云杀起人来,可不懂怜香惜玉。”

段桃鲤噤若寒蝉。

很多人道听途说,都认为代楼暮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亲自见了,才知道他并不滥杀无辜。话虽如此,代楼暮云终究仍是喜怒无常之辈,因一言癫狂大笑,因一语暴起杀人,实实在在都在瞬息之间。

正在段桃鲤吓得发抖之时,远处响起一声清冽剑鸣。有如苍龙出海,又似鸣凤在竹。

六柄飞剑呈一字并列飞来,势若惊鸿,直取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狞笑一声,长袖一卷,宏远坟前的苍松被骤然间拦腰折断,飞沙走石之间,已然横亘在他与那六柄飞剑面前。

菩萨蛮撞上粗壮青松,刹那间发出砰然巨响,干枯遒劲的树皮猛地炸裂开来。

代楼暮云猛然将五指一收,凌空成拳。

整株苍松刹那间又从中间崩断,四分五裂。断去的残骸并未凌乱坠地,而是如得神敕,宛若天边落雷一般,猛然向着那六把飞剑砸了过去。

轰!

漫天烟尘,席卷了这片后山平地。满地枯草被尽数连根拔起,飘散于狂风之中。段桃鲤呆呆站在代楼暮云身后,被这二人惊住。

仅仅是对过一招,代楼暮云挥手间崩去一整株粗壮松树,赵无安横溢剑气则是刹那间将整片后山的地皮撕裂重构。

在二人气劲对冲之下,一棵粗壮的松树不消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安撑匣半跪在十丈之外,口中吐出一小滩猩红鲜血。

代楼暮云笑道:“入一品境之前六剑齐出,你简直是在找死。我记得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赵无安显然落了下风,仍是撑着剑匣站起身,沙哑道:“放了桃子。”

站在代楼暮云身后的段桃鲤刹那间眼眶湿润。

代楼暮云哈哈大笑道:“你的红颜知己可真不少!我若是偏偏要带走这段桃鲤呢?”

赵无安一言不发,抬起右手,六柄飞剑一一悬于身前。

代楼暮云凉凉道:“你简直是在找死。”

“不过贱命一条,留在了久达寺,泉下见到二皇子,也能交代得过去。”赵无安说了句令人不明所以的话。

代楼暮云冷哼一声:“抓了慈效,朝廷派来的人不出个把时辰便会到久达寺。你若是此时身受重伤,身后遗愿,又能交付给何人?”

赵无安微微一怔。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声音阴沉:“赵无安,你背上背着的,可不止一个洛神剑匣啊。就算是看在昔日与你为手足兄弟的份上,我都不愿让你把这条性命交代在此处。”

赵无安黯然道:“生死有命,成败在天。以我一人之力,如何与整座江湖为敌?你有不知,黑云会的舵主,正是解晖。”

代楼暮云愣了愣:“哦?你最崇拜之人,就是一直以来欲将你除之而后快的人?”

赵无安缄口不答。

代楼暮云笑道:“既然在是居士,何不发下一个宏愿?看你于绝境中求生,不正是我这些年来的乐趣么?”

十二年前,赵无安初入苗疆,被代楼暮云一手提着,丢进了万蛊坑中,百虫噬身。

若不是代楼桑榆替他挡下最凶残的蛊虫,只怕赵无安此时已是尸骨尽寒。

在苗疆挣扎求生中淬成了百毒不侵之体的赵居士看着代楼暮云,握紧了双拳,眉宇间神色坚毅。

但确实如他所言,赵无安并不仅仅作为洛神剑的传人而活着。

赵无安活着,更是为了一个宏愿。

一个救济天下人的宏愿。

第二十三章 拿命来偿(求打赏推荐收藏!)

山门殿后,大雄宝殿前,血流成河。

蟒袍男子闲庭信步在这满地鲜血的寺院间,饶有兴致地盯着殿中那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坐佛像,眼底掀起一丝微妙笑意。

他上身精致整洁,可谓一尘不染,但两手提着的东西却让人不寒而栗。右手一块通体猩红的令牌,左手则提着慈效的头颅。

那颗头颅尚不瞑目。

大雄宝殿中,安晴躲在父亲怀中,浑身发抖,惨无人色。

一炷香前,在他面带笑意的威胁之下,久达寺所有的僧人被安广茂从睡梦中唤醒,聚集到大雄宝殿前,排成整齐队列。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刚刚继任为久达寺新方丈的济正。

把安家父女和几个小捕快赶进了大雄宝殿,那蟒袍男子挥手示意身后几人守住这间院子各个大小出口,然后亮出了手中令牌。

“怀西路持节令大人收受圣旨,久达寺阳奉阴违,私造兵械,藏粮数石,图谋不轨。命小的前来彻查此案。”

他的声音是一副不男不女的公鸭嗓,听着令人不寒而栗。

蟒袍男子微微一笑。

“小的服侍皇上也服侍惯了,现在对这些僧人道姑,真是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猩红的令牌,“灭杀令在此,久达寺上下,一人不留。”

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男子又咧嘴笑了起来:“不过嘛,我还是决定网开一面。你们自己决定咯,杀到最后一人,就拿着我手里的令牌和头颅,去找持节令大人请功就是。我独孤清平说话算话,不是我的功劳,绝不往自己身上揽。”

语中万象森罗,獠牙毕露。僧人们面面相觑,正在不明所以之时,独孤清平身后的美艳女子猛然出手,青裳一晃,便有两个僧人脖颈间出现一丝血迹,轰然倒地。

独孤清平笑道:“抓紧时间,我养的鸾鸟,耐性可不好。”

话音一落,院落中刹那间万籁俱寂,一种窒息般的感觉油然而生,甚至都能清楚地听见远山乌鸦嘶鸣。

这是出手前的寂静。

只一瞬间,站在院里的僧人们就猛然亮出凶器,彼此厮杀起来。有些手无寸铁的僧人们立刻一命呜呼,缁衣被鲜血染红。

而那些手持利器的僧人们则有来有往,战作一团。场面混乱无比,时不时有人被击中要害,登时倒地毙命,死得不能再死。

大殿中的安晴发出了惊恐至极的惊叫,被安广茂死死捂住了嘴。

身着红蟒袍的独孤清平看着眼前众人厮杀的混乱场景,满意地笑了起来。

江湖、庙堂,各方势力,苗疆也好黑云会也罢,哪个不曾在这久达寺里安插下一两枚棋子?

自从十五年前瓦兰王失踪之后,就不断有人盯上这座寺庙,伪装成僧人混入其中的探子间谍也愈来愈多。而今它虽然仍有声震天下的佛刹威名,却已是败絮其中,对帝国而言,食之无味,弃之不惜。

独孤清平被大宋皇帝亲授旨意,要来久达寺,替帝国除去这群不安分的僧人。

独孤清平便来了,带着六个下属,一位禁脔。

他虽是宦官,却已做到了这一行的极致,位高权重,深得帝王信赖。但伴君如伴虎,多年以来不知多少势力暗中进驻久达寺,这一去极有可能不返,皇帝派自己来久达寺,难保不是想一石二鸟,将以他为代表的这群宦官势力,狠狠扼下去一头。

独孤清平虽然知道此行凶险,仍是来了。毕竟帝王之命不可违。再说,独孤清平也有把握,兵不血刃地清洗久达寺。

人最强大的力量来源是愤怒,其次则是恐惧。这些各方势力的棋子,长年累月提心吊胆,纵然已经抱着必死之心,但多年来吃斋念佛,难免有所懈怠。

而在这个关头,给予他们令人难以呼吸的恐惧,就可以轻而易举,令他们自相残杀。

院中已经有大半僧人死去,尸体倚叠如山。只剩下寥寥十余个武艺精湛的“僧人”,手持饮血利刃,分成两至三组,彼此交攻。在此前的厮杀中,也正是因为这些人彼此之间互帮互助,才能幸存到现在。

看起来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三股势力了。虽然很好奇他们的幕后主使分别是谁,但独孤清平深谙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的道理,心中好奇,下手却绝不会有一点犹豫。

差不多了,再逼下去,这些笼中鸟就会意识到彼此啄食是死路一条,从而齐心破笼而出了。

独孤清平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悠悠抬起手,像是新嫁的小娘抛出绣球一般,把慈效的头颅抛向空中。

这个动作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厮杀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动作,疑惑地看向那个月下之影。

孤独清平小声地说了句:“噗。”

噗通!

慈效的头颅在半空中宛如礼花般猛然炸开,鲜血与脑浆洋洋洒洒,淋了院中厮杀者们一身。

独孤清平眼底浮现起疯狂的笑意。

安广茂死死遮住了安晴的眼睛,却还是让她看见了这一幕。

紧紧缩在安广茂怀中的安晴浑身发抖。她身边那些年纪轻轻的小捕快们也好不到哪去,死死躲在功德箱后头,大气都不敢出。

安晴口中发出含糊不明的呜呜声,紧张与恐惧一同袭来,简直快要将她挤压成肉泥。

为什么僧人们忽然就开始互相厮杀?为什么那个身穿蟒袍的男子有着如此令人恐惧的恶趣味?赵无安呢,一遇到危险总会挡在她面前的赵无安又去了哪里?是不是带着那个瓦兰公主走了,不再管她的生死?

她从未如此期待着赵无安的出现。这个念头如同魔怔,在她心头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院外,残月清冷,寒风慑人。

直到被慈效的血与脑浆淋了一身,那些常年来伪装成僧人的密探们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手中握着十几年来从不曾离身的刀,亲手捅进了朝夕相处的师兄弟的胸口。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开始颤抖,开始捂住了脸庞。但是手上也有血,浓郁的腥味冲进鼻腔,提醒着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

为主子卖命,自然是一踏上这条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用尽各种方法,传递着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的情报;白费自己的青春韶华,剃去头发,潜伏在这间寺庙之中,过得心惊胆战。

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

僧人们捂住自己的脸,却抑制不住那交融着惊惧与悔恨的泪水。

但这正是独孤清平所喜闻乐见之物。

他闲庭信步般地走过这些僧人中间,轻轻挥手,他们手里的匕首就猛地脱手而出,扎进另一个僧人胸膛,溅起一串慑人血花。

他单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极尽潇洒地穿过庭院,随着他的脚步,每个人手中的刀光也此起彼伏,雀跃呼啸着扎进另一人的胸膛之中。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时,独孤清平身后除了那美艳女子,再无一人站立。

独孤清平阴笑道:“真是奇怪啊,躲躲藏藏着不愿见人,难道就是我们汉人待客之道?之前遇上一群瓦兰汉子,反而还比你们更热情些。”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血红的手。“他们的血,尝着好像也更热一些。”

虽说是得了圣旨,但独孤清平并不打算滥杀平民。说到底,每死一个无辜之人,就得向皇上跪请一分脸面。长此以往,明君的耐性定然会被消耗殆尽,独孤清平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不只是靠着一身二品修为。

至于那些个挡在山门前拦路的瓦兰人,他倒是瞧不上眼。瓦兰国内战乱连天,早就与大宋断了往来,现在出现在大宋境内的瓦兰人,必然是偷越国境而来,不管杀多少个都算是为国除害,独孤清平一点儿也不手软。

但他说完了这句话,偏远后头,倒是有个人给诈了出来。

“死太监,拿命来!”

“公主不可!”

独孤清平悠悠地回眸,看见西侧地藏院中,冲出来一男一女。男人体格健壮,长得一般,少女倒是宛如出水芙蓉,颇为可人。

独孤清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干脆利落地命令道:“放他们进来。”

挡在院门口的两名黑衣官员立刻闪到了一边,给段桃鲤和杨虎牢让出路来。

段桃鲤冲入正院之中,本想一鼓作气直奔独孤清平而去,却看到了地上小山般的尸体,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

站在尸山血海中的独孤清平面不改色,看她的眼神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与癫狂。他打量了一下段桃鲤身上的服饰,桀桀笑道:“居然还是个公主,这一趟老夫赚得可真不小。”

段桃鲤气得浑身发抖。

赵无安与代楼暮云终究还是宿敌,没法坐下来好好说话,聊了没两句就又大打出手,占了上风的代楼暮云倒是且战且退,赵无安反而穷追不舍。眼看着劝不了架,段桃鲤只好先回到寺院,再想着从长计议。

没想到刚走到一半,便被杨虎牢拖着躲了起来。一开始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杨虎牢也语焉不详,只是看着外头突然间人山人海,所有本该休息了的僧人尽数聚到大雄宝殿前头,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惨叫声响起时,段桃鲤知道这一次是杨虎牢救了自己一命。不清楚外面状况,她也不敢贸然出门。瓦兰公主走南闯北了四千里,该保命的时候绝不会无故冒险。

偏偏她听见了独孤清平的话。

她听见他说,瓦兰人的血更热些。

段桃鲤当即就抽出匕首,冲出了藏身之地。若是多几个人在身旁倒好,可杨虎牢一个人,实在是拉不住这位犟得像头铁牛的公主殿下。

“我绝不会让我的子民白白牺牲。”段桃鲤一字一句,眼眸中全是坚定,“你给我拿命来偿。”

独孤清平浑然不惧,笑意癫狂:“蚍蜉撼树。你可知我是谁?”

但这句话并没有吓到段桃鲤。就跟他脚下的近百伏尸一样,纵然血气扑鼻,纵然尸山血海惨烈至极,却没有吓到段桃鲤。

段桃鲤紧紧握住了系着锁链的匕首,坚毅道:“我不管你是谁。你也许很厉害,我也许打不过你。但你杀了我的子民。”

“那就给我……”

“拿命来偿!”

第二十四章 你们全都该死

独孤清平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怕死的瓦兰公主,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一只随手就可以捏死的可怜雏鸡。

“拿命来偿?你们这些蛮夷,还真是不自量力。”独孤清平一字一句道。

段桃鲤向着他冲了上来。在她身后,杨虎牢也冲了上来,却是后发先至,冲在了段桃鲤前头。

段桃鲤一怔。

杨虎牢没有回头,而是狂啸着,高举手中挂刀,冲了上去。

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刀,杨虎牢带着它,跟着公主走了许多年。

几千里路下来,他深知他追随的这位公主,不是那瓦兰王百余子女中默默无闻的某一个,而是独一无二的十四公主,是真正的瓦兰王女。

她绝不会向困难与挫折低头,绝不会摆着公主的架子让下属为她开路。无论到了哪里,她永远都一马当先,永远不害怕失败与嘲笑。

她没有把他们当做侍卫,而是子民。

她需要用生命来保卫的子民。

当年还在瓦兰宫中训练,每日听从侍卫长教诲的时候,杨虎牢曾经记住过这么一句话。欲存,则王族以其生命守护子民;欲盛,则子民必以生命为王铺路。

公主殿下,你已经冲在我们前头够久的了,也是时候,让我杨虎牢替你当一回急先锋了。不然的话,以后您回国为王,我们这些当侍从的身上不带点伤,怎么好意思说陪您走了四千里。

这么想着,所以杨虎牢冲在了她的前头,举着这把再普通不过的挂刀,声嘶力竭,睚眦欲裂,一往无前,如猛虎下山,如天神降世。

独孤清平冷冷道:“不自量力啊,不自量力。”

杨虎牢的步子猛然停住,脚下仿佛灌铅,再也难以移动半寸。他和独孤清平之间不过只剩下三步的距离,但任凭他如何嘶吼如何冲锋,却也难以将这距离缩短。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不自量力吗?我跟你之间的差距,是境界的差距。”独孤清平轻蔑道,“二品之下皆凡人,你们瓦兰人有没有听说过?二品可御气离体,隔空杀人。你这点功夫,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他翻起手掌,凌空弹指,一道看不见的气劲被敲在杨虎牢的刀身之上,刹那间裂纹密布。

“看见了吗?我能信手毁去你的兵器,你却动都不能动一下。”

支配人的感受让独孤清平很是舒服,看着停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的杨虎牢,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混蛋!”

段桃鲤显然已是气极,猛然掷出手中匕首。锁链咔咔作响,匕首则破风而去,笔直地飞向了独孤清平。

独孤清平眼底流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情。他退了半步,抬起左手凌空虚划,半空中登时现出几条青色气劲,犹如游蛇般聚为一团,侵袭而上,卷住了段桃鲤丢来的匕首。

意识到情况不妙,段桃鲤一把抓住了锁链的末端。却没想到独孤清平直接以两指夹住匕首,向后一扬,段桃鲤只感受到锁链上传来一道巨力,身子被直直向前拖了一丈有余,摔倒在独孤清平面前。

独孤清平狞笑道:“瓦兰人果然都是些傻子。”

段桃鲤撑着地面想要直起身子,可刚刚抬起脊背,就又被一股重力压回了地面,气喘连连。

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住了两人,独孤清平并未急着下杀手,毕竟他还想好好玩弄一番这个瓦兰公主。

于是他又转向了大雄宝殿里头,扬声道:“躲在里面的人,最好还是快出来吧?否则的话,你们是知道自己的下场的。”

他故作无谓地清理着自己的指甲,幽幽说道:“整个久达寺,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们若是俗世汉人,我倒还真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不开玩笑。”

释迦牟尼佛宝相庄严,丹墀之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安晴则已经瘫在了安广茂怀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气氛冷得可怕。

安广茂拍了拍怀里的安晴:“晴儿,醒醒。”

安晴啜泣道:“我没睡着啊……”

安广茂轻轻笑了笑,把她从自己的怀中扯了出来,瞥了一眼丹墀下方的地道入口。

“没人出去肯定不行,也不知他记不记得我们有多少个人了,但总得出去几个,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安广茂波澜不惊道,“他曾毁去我腰间佩刀,定然记得我,所以我是必去不可的。”

安晴脸上泪痕尤未干涸,慌乱道:“爹,你要做什么?”

安广茂合上了她的嘴,指了指丹墀下方的地道。

安晴瞪大了双眼。

安广茂转过头,看了看与他一同缩在这里的几个年轻捕快,轻声道:“我是肯定得护着我女儿的,你们若都不想出去,必然骗不过那宦官。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只能跟他拼个两败俱伤,你们就快些从地道里逃出去。这下头地形复杂,对方人也不多,若是躲起来,应该能撑挺久一段时间。”

安晴吃惊道:“爹……”

安广茂一把捂住了安晴的嘴,看向那几个捕快,问道:“如何?是跟着我出去赌一把,还是躲进这地道里?”

年轻人们彼此面面相觑,嗫嗫喏喏,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安广茂笑道:“无妨,你们尚还年轻,家中有父母老小,惜命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他刚一说完,就有个面庞稚嫩的少年咬牙道:“反正躲起来也是不见天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家人团聚!倒不如冲出去赌上一把,要那真是个滥杀的魔头,就和他好好战一场,死得其所,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上一遭!安提辖,我随你去!”

另一人也忽然应道:“我之所以当捕快,就是向往安提辖这样的人。清笛乡那个案子水落石出,咱对安提辖佩服得是五体投地,此次有机会并肩作战,简直是三生有幸,何来惜命之说!”

“正是如此!安提辖当为我辈楷模,反正也不过一条贱命,为江湖除恶而牺牲,死得其所,不惜不惜!”

出乎安广茂的意外,这一圈的少年捕快,竟然都已下了必死之心,愿意与他走出这藏身之地。

安广茂欣慰道:“如此甚好。”

安晴皱起了眉头,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安广茂的束缚。安广茂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长得跟你娘越来越像了。”

“以后给她煎汤药,记得盯着她把姜片吃下去。她总是嫌苦,会偷偷吐出来。”

轻描淡写地说完,安广茂在安晴背后用力一拍,就把她拍下了地道。猛然从几尺高的地方坠下去,激起一阵尘雾,钻入安晴的嗓子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去看安晴状况,安广茂直接从功德箱后头站起身子,星目璀璨。

他毅然扬声道:“安广茂在此,敢问阁下何人?”

手中虽无刀,岂灭我镇守神州十九载志气!

在他身后,年轻的捕快们也接连走出。一个个俱是神情毅然,已蒙必死之心。

独孤清平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道:“甚好,甚好。”

既然都是汉人,他也不想多染血腥,权自解释一声是清剿久达寺叛匪,量这群人死里逃生之后,也不敢肆意胡说。

便是他们到处去说了又有如何?既然朝廷敢派他来,就是有了底气,一巴掌把久达寺给彻底打散,翻不了身。不过几张平头百姓的嘴,还怕狮子大开口堵不住?

独孤清平正考量着该如何送这些误入久达寺的百姓离去,脚腕上却忽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那贼心不死的杨虎牢,硬是顶着他的周身气场,一寸寸地爬了过来,伸出血迹斑斑的手,狠狠抓住了他。

独孤清平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最恨有活人把血沾在我的身上!”

心念一动,一道元气自指尖轰然而出,杨虎牢的手腕被瞬息切断,露出血肉之中森森白骨。

独孤清平强忍着心中的恶心,把那只已经被从主人身上卸下来的手给甩了出去,表情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段桃鲤惊呼一声,倒退两步,惨无人色。

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只手,杨虎牢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撑住地面,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

独孤清平咒骂道:“你这条瓦兰的狗!”

杨虎牢扬起了左手,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从地上尸体胸口拔出来的匕首。精铁匕首寒光潋滟,上头还滚动着一串猩红血迹。

他和独孤清平之间不过半尺距离。

独孤清平神色骤然狰狞,聚起几道气劲,缠上了杨虎牢握刀的左手,恶狠狠道:“看我把你这只手也给卸下来!”

气劲有如青蛇,刹那间就将杨虎牢的手死死包裹住。独孤清平以手猛然握拳,向后一拉,那几道青色气劲也猛然向他身后飞去,连拽着杨虎牢向前。

高手气劲,若不是刻意柔化,必然有如伤口上泼辣椒水,常人只要碰及便会被其所伤,疼痛难忍。杨虎牢只要稍一松手,这只仅剩的左手也会被独孤清平给卸下来。

没想到杨虎牢不但不松手,反而向着独孤清平直扑了过去。他的手背上登时就冒出七八个血洞,刀柄沾染血迹,也变得猩红起来。

杨虎牢大吼一声。

独孤清平眼中终于显现出了慌乱神色,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仅仅半尺,杨虎牢手中的匕首立刻就送进了独孤清平的小腹。

身中一刀,对于二品高手的身体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但给心灵带来的屈辱感,则令独孤清平无法无视。

独孤清平狰狞道:“他娘的还敢冲?你给老子去死!”

他心念一动,万道牵连气丝猛然炸开,杨虎牢的左手自手腕处齐根而断,浑身鲜血迸发,已然成了个血人。

段桃鲤呆呆站在后头,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

杨虎牢吐出一口浊气。他七窍流血,五官已然不可辨认,居然还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看着莫可名状,令人心生惊恐。

“俺这辈子,生在瓦兰,没念过啥书,跟着公主走了四千里,也不算亏。就是一直……都听着公主的,未免太怂了些。都是带把的汉子,怎么能听个娘们指挥!”

分明已是身受重伤,能否活下去都难说,杨虎牢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楚干脆,仿佛这全身上下的血不是他流的一样。

面前的独孤清平也愣住了,五官扭曲着,难以置信。

“不过俺信公主,敬公主,在俺心里头,公主就是瓦兰王!”杨虎牢嘶吼道,“躲在公主后头这么多年,俺他娘要是现在还怂着,那就不算个男人!”

眼看着独孤清平眼底闪动怒意,杨虎牢更是哈哈大笑,破口骂道:“你这死太监!要杀俺要骂俺都没关系,就是不准你说俺们瓦兰人全是傻子!要这么说,那公主岂不是也成傻子了?公主她才不是傻子,俺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教教你这死太监怎么说话!”

独孤清平浑身颤抖,愤怒狰狞道:“闭嘴!!!”

他猛然探出手去,就要挖向杨虎牢心脏。

你就是命再大,血再多,被挖掉心脏,我倒是看看你还能不能活!

眼看独孤清平的手就要触到自己的胸口,双臂尽断的杨虎牢猛地张开血盆大口,竟是对着独孤清平的肩膀脖子张嘴咬了下去。

独孤清平的铁手骤然从杨虎牢背部突了出来。

染血布衣破开一个大洞,独孤清平手中,一团赤红血肉正在挣扎跳动。

“嘿嘿……嘿嘿……”

明明心脏都已经被掏出来了,居然还在笑!这家伙难不成是个妖怪吗!独孤清平眼底闪动着愤怒与恐惧,脖颈间猛然传来痛意。

狠狠撕下独孤清平的一块皮肉,杨虎牢似乎想说出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磨牙吮血。

“公主啊,其实我……”

他呢喃般地说出了六个字,而后便戛然而止。

紧紧贴在独孤清平身上的猛虎般的男人终于停止了呼吸。

独孤清平冷着脸,揪住杨虎牢的头发,狠狠把他甩在了地上,抬起脚猛然踹了上去。这一脚用上了二品高手的全力,杨虎牢的身体登时四散炸开,血浆崩裂,独孤清平脚下只剩一团勉强能分辨出人形的模糊血肉。

段桃鲤两行清泪已串珠成线。

独孤清平眼底满是怒火,声音犹如恶鬼。

“我改主意了。今天在这里的,无论是瓦兰人还是宋人,一个,也别想走……”他抬起了染血的双手,缓慢但十分用力地收紧。

那双手不知杀过多少无辜之人、命不该绝之人、背叛王庭之人。独孤清平一直是以这双手为大宋卖命。如今,苍白的十根手指已是瘦骨嶙峋。

手掌染血尚可接受,毕竟仍是天馈之身,但他实在太讨厌太讨厌太讨厌让这身象征着尊荣与权力的赤红蟒袍也染上鲜血。这红上叠红的颜色,就好像是在嘲笑着他——纵然蟒袍加身,依旧不免杀戮罪孽。

一旦蟒袍染血,独孤清平势必杀个天翻地覆方可罢休。

他嘶哑道。

“你们……全都该死!!”

第二十五章 鸾鸟

久达寺罪莲塔,鹊踏枝横空一扫,断去塔顶舍利葫芦。

代楼暮云轻点檐角,一掠身便撤去二十丈远,苏幕遮和虞美人却一近一远,呼啸而来。

赵无安手中提匣,动作却丝毫不缓。晋入二品境之后,可以体内气机隔空唤剑,驭剑的难度比以往低了不少,他以双脚踩在菩萨蛮之上,竟能就此凌空而飞。比之古人所云御剑飞行的境界,只怕也**不离十。

从后山一路杀至罪莲塔,倒是代楼暮云且战且退,赵无安穷追不舍。

勉强避过苏幕遮与虞美人的子母剑式,代楼暮云一式羚羊挂角,赤手空拳弹飞了从身侧袭来的白头翁,而后落在罪莲塔二层,扬头道:“也该适可而止了吧,赵无安!”

脚踩菩萨蛮的赵无安眸中神色一厉,冲着代楼暮云飞驰而来。

代楼暮云冷哼道:“彼此之间已经拆了一百六十招,你难道还不清楚,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赵无安冷冷道:“拼死也要胜。”

说话间,菩萨蛮已然冲至代楼暮云跟前。赵无安凌空跃下菩萨蛮,五柄飞剑悬于身侧,已然逼近代楼暮云,将距离缩短至两尺。

两尺的距离对飞剑而言已是太近。代楼暮云振袖鼓气,向四方胡乱扫去,瞬息之间又挡开赵无安数招,压下胸中怒气,愤然道:“若是想杀我,大可不急于一时!我自在苗疆坐镇,可你若是执意如此,反而是害了久达寺中众人!”

这句话果然见效,赵无安猛然止步,收回五把飞剑悬于身侧,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你聪明至此,难道还不知道皇帝会派人来?慈效一旦败露,自会有人接手,到时候整个久达寺都难逃一劫。”代楼暮云冷冷道。

赵无安不以为然道:“我当然知道。”

代楼暮云抢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今日白天,山下小镇中刚来了个大宦官?”

“……宦官?”赵无安皱起眉头。

“是江湖上名号‘青蛇胆’的独孤清平。”代楼暮云厉声道,“他杀起人来,可从不心慈手软!”

赵无安怔了怔,代楼暮云眼见有效,又续道:“我所以会来此地,实是与瓦兰公主段桃鲤有一段借兵之约,只可惜尚未谈妥,便被你给打断。”

赵无安抖了抖手腕,无奈道:“你来谈国事便谈罢了,倒是非得要自我眼前走一遭。”

代楼暮云冷哼一声:“我怎知道你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反正那瓦兰公主也是不如我期待的那么厉害,被青蛇胆杀了,也正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赵无安以凌厉目光扫了代楼暮云一眼,随即扭头眺望半山腰的久达寺。

代楼暮云笑道:“那本皇便先告辞了。赵无安,你若是真想与我决一死战,来苗疆找我便是。”

还没等赵无安回过头来,代楼暮云便猛然一跃,任凭身子自罪莲塔顶坠落。

赵无安的面色沉了下来。天色太暗,看不清久达寺中情况,但他隐约觉得代楼暮云所言非虚。

独孤清平不过二品高手,真要与之过招赵无安也不会怕。况且,安晴与段桃鲤还都在寺中……

赵无安拧身跃下罪莲塔,半空中提起踏空,向着久达寺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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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清平一身赤红蟒袍已然沾染杨虎牢鲜血,而今金刚怒目站在大院之中,周身气息凌厉可怖,貌似恶鬼,状若修罗。

那位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美艳女子走上前,在独孤清平身后跪下:“主人息怒。”

她的声音清脆悠远,有如空谷清风,过处芳草桃花。

独孤清平扭过头,狞笑一声,抬起手来,一巴掌拍在她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上,丝毫不留情面。

跪下的女子猝不及防,遑论独孤清平这一掌可是用上了内力,当下便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无数尸体中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挣扎着起身时,半边娇嫩脸颊已经红肿起来。

受了凌辱,女子面上没有半分不甘的表情,只是慌忙低下头,整理好衣裳,跪在独孤清平脚边,一言不发。

独孤清平冷哼了一声,狰狞道:“若还有下次,你那弟弟就别想活命了。”

女子立刻低下头去,整个上半身都趴在青石砖上,胆战心惊地回应道:“是。”

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凌辱着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独孤清平已然与厉鬼别无两样。

之前在山道之上被独孤清平断去朴刀,安广茂手无寸铁,身边的捕快们也只有一个佩着把刀,其他人资历尚且,都还只能拿根水火棍。那个佩刀捕快想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把刀交到了安广茂手里,自己则挡在了他面前。

“捕快这条道上,安提辖算是前辈了。现在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好说,就剩这一把刀,怎么说也该给老大拿着。”那位年轻的捕快微笑着,举起角落里燃着烛灯的青铜铁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安广茂尚自怔愣着,他身旁一个小个子捕快已经喊了出来:“大哥!”

少年捕快持着铁树冲向夜幕之中的修罗恶鬼,口中发出视死如归的怒吼。

他的黑衣飘摇,步伐凌乱,眼底却有决意迸溅。

明明只是个少年,何以竟有如此一去不返的滔天侠骨?

独孤清平伸出枯瘦的五指,只是遥遥地一抽,那个少年冲锋的姿势就此凝固在夜色里。

他狞笑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安广茂低下头,看了看手上的刀。这是把崭新的朴刀,刀身尚有不整齐的花纹,显然是淬炼时火候不够,刃口倒是磨得锋利,挥舞起来,估计也是虎虎生风。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刚拿到捕快令牌不久的少年,把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从枕头底下偷偷拿出来,去找平日里有些私交的在铁匠铺当学徒的朋友,趁着大师傅午后吃饱了打盹,悄悄开炉,打了把刀,回去的路上,又买了块价格不菲的磨刀石,偷偷躲在房间里把刃口磨得光亮,这才意气风发地佩在身上,走马上任。

那个朋友指不定还因为偷开冶炉被大师傅好生责骂了一顿。

安广茂怔怔出神。

独孤清平桀桀笑道:“罢了,横竖都得死,我就给你们个痛快。”

他一抬手,万道气丝犹如游蛇般自掌心喷薄而出,呼啸着涌向了大雄宝殿。

一想到殿中那些人片刻之后就会血流满地,独孤清平简直想要哈哈大笑。

气丝扑入大雄宝殿之中,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独孤清平愣了愣,眯起眼睛。细瞧之下,却发现气丝犹如撞在一面厚实墙壁之上,怎么也突不进去。

独孤清平气道:“岂有此理!”又是一挥手掌,一道气流爆出,冲向那道无形墙壁,却又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踪迹。

冷月高悬,大雄宝殿下金光闪动,白衣居士站在檐角,背上无匣。

独孤清平皱起眉头,意识到来者不善,试探道:“阁下是谁?”

那个白衣人一言不发,猛然从檐角之上一跃而下,凌空一踏,竟然向着独孤清平直扑而来。

独孤清平大怒,抬手便御出无数蜂拥气丝,从四面八方向着那个白衣人包裹过去。

白衣人手捏剑诀,遥遥一挥。

刹那间,数道凛然剑意凭空浮现,独孤清平打出的气丝竟被瞬间截断。

与此同时,白衣人已然冲到了独孤清平面前,抬手便轰出势若风雷的一拳。

独孤清平冷哼一声:“后生不自量力!”当下便猛然抬掌,稳稳接下了这一拳。

赵无安拼尽全力的一拳打在独孤清平掌上,亦如泥牛入海,再寻不到丝毫气机可供借力,再发一招。

独孤清平却冷冷笑道:“老夫可不是妄称为‘青蛇胆’!”

随着他一言既出,独孤清平赤红蟒袍猛然鼓起,袍袖一振,两袖中竟然漫出青色气劲,宛若游蛇一般,缠上他双臂。独孤清平手掌枯瘦,手臂却精壮有力,此时被青色气劲骤然勒紧,竟然呈现出紫红色。

赵无安心说不妙,疾步退去,走至大雄宝殿门口,伸手抓起剑匣。

之前能以气劲凝成墙壁当下独孤清平两招,正是靠着赵无安灵机一动将剑匣甩下殿门口。匣中蜂拥剑意虽不至于取人性命,挡住独孤清平两招总算还是绰绰有余。

独孤清平狞笑道:“后生敢挡我路,那便速速受死!”

赵无安不是瞎子,看见独孤清平脚下厚厚一层僧人尸体,就已猜到来者不善,如今见独孤清平空手驭出青蛇气劲,更是笃定心中想法——独孤清平的实力极有可能在他之上。

但若因为实力差距就临阵败退,那也太不像赵无安了。

独孤清平右手青蛇吐信,骤然急冲出去,直奔赵无安心口而来。赵无安一面闪向东侧,口中疾呼道:“鹊踏枝!”

清风无故自来,鹊踏枝划着清冽见光,挡在赵无安头顶,果然替他卸去独孤清平左手气劲。

赵无安借机退出六步。

独孤清平皱起眉头:“飞剑?”

方才他刻意只挥出右手青蛇,实则是要以左手为杀招,直接一气截断这小子头颅。没想到这小子的飞剑造化几已臻化境,居然在闪躲之中,还能驭剑挡下他潜藏的一式杀招。这不仅仅是反应快慢与否,高手过招,大多数时候都仅是靠心中一念做出的选择。

赵无安能在一念之间选择以飞剑护住头顶,显然不可小觑。收起心中轻敌心思,独孤清平向着赵无安直扑过去,手中青蛇再卷狂澜。

接连唤出采桑子与苏幕遮两剑,赵无安又挡下独孤清平一式,脚底如同抹油,一瞬之间又倒退出去七步。

“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独孤清平狂吼道,直追上前。

一直呆呆站在院中的段桃鲤这才猛然回神,而赵无安与独孤清平已然离开了这间院子,杀到后殿去了。

方才赵无安刻意且战且退,将独孤清平向东侧引去,实则是为了保护从西侧地藏殿中冲出来的她吧?

心念至此,段桃鲤举目四顾,意识到自己现在必须得做些什么,来帮助赵无安。

没想到她才踏出去一步,就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脖子。

段桃鲤大吃一惊,艰难地扭头看过去,却见是之前那个被独孤清平一巴掌扇倒在尸潮中的美艳女子。

女子笑得千娇百媚,却让段桃鲤不寒而栗。

女子冲着大雄宝殿中的几人点头道:“你们若是敢动一下,我立刻就掐死这位公主殿下。”

段桃鲤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他明明那样对你……”

美艳女子笑道:“怎样对我了?我是主人的鸾鸟,难道还会不帮主人的忙吗?”

第二十六章 青蛇胆

两道身影极速掠过大雄宝殿。赵无安一路退去,独孤清平则是定了杀心,不把赵无安掏心挖肺决不罢休,因而穷追不舍。

先前跟在独孤清平身后的六名黑衣官员,早就分为三批守在了三个门口,无论赵无安往何处退去,必然遭遇其中一支。

退至大雄宝殿与药师殿院门交界处时,两名黑衣官员如同事先商量好的那般,一同向赵无安背后递出剑来。

剑光森然,二人姿势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了无数残酷训练的好手。若非赵无安背后有洛神剑匣,只怕当即就要被刺成窟窿。

所幸匣中剑意磅礴,赵无安犹如背后生目,早有准备。因而退势不减,两手向后捏去,竟是以食指与中指稳稳地夹住了两柄宝剑。

出剑的黑衣官员都是一愣,彼此面面相觑。

但赵无安并没有让他们的愣神持续多久。

入了二品境,自身气机收放自如,诸如之前独孤清平那般凌空抽取一位僧人手中匕首刺入另一位僧人胸口的把戏,其实赵无安也会玩。

胸中气劲一鼓一收,赵无安双手一叠,耍了个花样,刹那间两剑同时脱手,在空中互换,每个黑衣人手中的剑都反而刺入了对方肩头。赵无安则趁此机会,疾速从二人中间滑过。

纵然独孤清平是不得不杀的魔头,这些跟随而来的官员总归命不该绝,赵无安仍是手下留情,仅仅废去了他们执剑的那只肩膀。

却没想到紧跟在后的独孤清平一声冷哼,两手青蛇狂舞,刹那间将二人心口洞穿。

赵无安瞪大眼睛。

独孤清平神色不变,兀自狞笑道:“谋害朝廷命官,就是逃了也躲不过被杀的命。我倒要看看你这籍籍无名的新二品,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俨然已是笃信赵无安偷袭失败,一心想逃,所以才穷追不舍。

赵无安面色凝重,轻唤道:“菩萨蛮。”

一柄刚猛厚重的长剑冲鞘而出,悬在赵无安胸前。独孤清平冷笑一声,两手一扣,两只青蛇如疾电般席卷而来,逼近赵无安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菩萨蛮刹那间横过剑身,以厚重身板挡住了冲杀而来的两股青蛇气劲。赵无安也骤然停止后退,凛凛立于药师殿大院之中。

见赵无安不再逃跑,独孤清平也狞笑着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双臂间游走的青蛇并不停歇,反而骤然间增长至如树木般粗壮,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向着赵无安铺面而来。

“白头翁!”

又一柄飞剑冲出剑匣,带起一阵浩荡青光,与独孤清平两臂青蛇悍然冲撞,将整片空间都晕染成一片青色。赵无安凛然立于青光之后,身形也随之扭曲。

独孤清平心念微动,粗壮的青色气劲又刹那间缩小至箭矢般粗细,力劲却暴增十倍,转瞬间就将白头翁击飞出去。

独孤清平冷笑道:“你还能有几把飞剑?”

孰料白头翁激起的满天青光消散之后,赵无安竟然已经不在院中。独孤清平瞪大眼睛,仔细一瞧,才发现他竟然已缩进了药师殿内,似乎仍是要寻路逃走。

“休想离开!”独孤清平双袖一振,踏地直飞出去,如离弦之箭般一鼓作气冲进了药师殿中。

赵无安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他与独孤清平之间距离就只剩下短短一丈。

独孤清平两袖一抖,一直盘踞在他双臂之上的青色气劲如逢敕令,刹那间飞散开去,气丝如影笼罩赵无安全身。

独孤清平狂笑道:“后生不妨尝尝看这地狱里头的剥皮之刑!”

随着独孤清平的冷厉话语,散逸在大殿中的青色气丝瞬间凝为尖利锋刃,密密麻麻向着赵无安直杀过来。青色锋刃笼罩四面八方,赵无安无处可逃。

千钧一发的瞬间,赵无安甩下身上暗红剑匣置于地面,以掌心猛然按在大匣之上。一道环状剑气砰然勃发,青色锋刃刺及赵无安周身三寸时,便如逆水行舟,遭到极其强硬的阻隔。

独孤清平眯起眼睛,略有些意外:“护体真气?你这新二品,悟性倒还不错。”

御气离体是一回事,凡至二品境界皆可做到,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以真气凝于身侧,在周身形成一圈护体气息,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一来真气难以掌控,极易散逸,凝聚出一件不大不小的武器就得颇费一番功夫,更何况是在周身形成一圈浩大气墙。即便是入二品境界近十年的独孤清平,也不敢说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真气护体,做到毫发无伤。因而见赵无安不费吹灰之力挡下他的得意招式,心中也颇感意外。

若不是借助洛神剑匣,赵无安当然也绝无可能挡下独孤清平这一招。但匣中剑意皆是取自洛剑七与林芸这两位绝顶天才。剑道之上,只怕前后三百年,再无人比他们理解更深。

只要洛神赋尚在匣中,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磅礴剑气,随时随地,只待赵无安心念一动,便是蔚然气象。

三品之前,赵无安难以轻易御气,也就只能把洛神剑意当作是探路的工具,用来试探敌方动向。但既然入了二品,能够御气离体,自然也就能在自身可承受的范围内,将匣中剑意聚拢至周身一圈,形成护体真气了。

一招过后,独孤清平也是折损不少,一向引以为傲的体内气机循环竟隐隐有衔接不上的架势。赵无安周身护体真气把他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心中暗道一声此子不可小觑,独孤清平便猛然一踏地面,向赵无安直扑过来,俨然是速战速决的架势。

十九岁才净身,入宫便只能做些最末等的工作。若不是靠着一张白净的脸与能说会道的嘴讨好了前太后,独孤清平也决计坐不上如今这个位置。

先皇驾崩,留下九位顾命大臣,独孤清平不在其中,却已买通其中四位。暗中除去前任掌印太监,又将领兵黄书握在手中,独孤清平才换来这一本青蛇秘笈,艰难修炼到如今地步。

他一直是头独行的孤狼,残忍嗜杀,心机百转。即使胜券在握,独孤清平也绝不会松懈一丝一毫。

你何时见过野狼与猎物嬉戏的?那是猫的习性。真正的狼,只会张口就把你的脖子给咬断。只有滚烫的血溅了一身,狼才会知道自己活着。

当上大宦之后的独孤清平很讨厌自己这身赤红蟒袍沾血,一旦脏了,这件衣服便立即弃去不用。既然杨虎牢已经如此贴心地弄脏了自己的衣服,那他倒不介意杀个天昏地暗,将身上蟒袍染得层层叠叠。

独孤清平嘶声咆哮,大片的青色纹路自他裸露在外的肌肉上显现。乍看似是皮下青筋,但仔细一瞧,那些青色的丝线却又在他身上疯狂游走,恰似无数尾灵活的小蛇。

他猛扑而来,犹如厉鬼索命。

赵无安弹指一挥,鹊踏枝与虞美人这两柄最为灵巧的剑便飞了出去。同时匣中剑意收束,赵无安驭其余几剑尽数回匣,仅仅伸出手,握住了悬在身侧的苏幕遮。

苏幕遮似有所感,修长剑身微微颤动,剑上流光迸现。

赵无安道:“断情!”

一道凛然剑气自他手腕处猛然爆裂开来,犹如银环缠在他的手心之上。环中无端生出一条银色细线,如雨滴坠地般向前飞速延伸,很快便触及苏幕遮剑尖。

赵无安飞身而出,居然正面迎上了独孤清平,手中苏幕遮剑光大盛。

独孤清平狞笑道:“是知道无路可逃,决定放手一搏了?”

鹊踏枝与虞美人刺入他左右两肩琵琶骨,却如撞到钢铁一般,迸溅出刺目光辉。孤独清平一声暴喝,竟是直接将这两柄利剑给弹了开去!

赵无安赶紧分出两股气劲,隔空接住鹊踏枝与虞美人,心中暗道不妙。独孤清平虽心性不佳,但毕竟浸淫二品境界多年,只要内力充裕,一身金刚不坏体魄可说是难以破坏。

之前杨虎牢能刺伤他,多半也是钻了独孤清平大意的空子。而今独孤清平已是全神贯注与赵无安对敌,再想出其不意,只怕是难上加难。

独孤清平出手狂蛇,青色气劲化作一条长鞭,凌空向赵无安抽来。赵无安翻身躲过,左手捏出剑诀,鹊踏枝与虞美人半空回环,再向独孤清平袭杀过来。

独孤清平皱起眉头,怒喝一声,周身气势暴涨,眉心出现一块深黑刻印,周身青色气劲几乎已经浓郁转为蓝色。

气劲边缘,万千游丝更是须臾之间狂乱犹如猛火,咬住鹊踏枝与虞美人,拼命噬咬其上赵无安的气机。

赵无安面色一沉,险些控制不住这两柄飞剑。

还好未有驭出更多飞剑,光是两柄便已控制不住,险些被独孤清平以气打气虎口拔牙,若是再多分一处气劲,只怕便要被尽数拔去,得不偿失。

高手间过招,便是如此,即便赵无安有这一套精妙无匹的驭剑之术,若是无雄厚气海支撑,也只有被人蹂躏的份。

苏幕遮已然接近独孤清平胸膛,赵无安转手,勾出一式剑花。

独孤清平胸前磅礴气海骤然幻出青莲,显然是被苏幕遮剑意笼罩,周身气机已然出现破绽。

但独孤清平又岂会如此大意。他双手一并,迎难而上,竟是生生夹住了赵无安手中长剑。

青色气劲如吐火般,顺着苏幕遮剑身一拥而上,刹那间就烧到赵无安手上。赵无安吃了一惊,下意识缩手后退,苏幕遮竟就这么被独孤清平一把夺了过来。

方一夺过苏幕遮,独孤清平肩头两抹气劲霎时化作九天惊雷,高高扬起至大殿梁柱之上,冲着赵无安当头砸来。赵无安手中无剑可御,只得仓惶后退。

脱手的苏幕遮似有所感,剑身剧颤,宛若凄厉哀鸣。

独孤清平狂笑道:“你空有这一身驭剑法门,却学艺不精。死在我这青冥天雷之下,也算你的福分!”

随着他一言既出,药师殿顶,青色气劲悍然凝为一道巨大漩涡,从中不断降下凛然天雷,直朝赵无安头顶打来。

这天降擎雷的架势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赵无安凝神收气,在狭小殿内不断寻觅地点躲避。

独孤清平体内气机好似无穷无尽,空中青雷巨力也令人震惊。狭小雷电在空气中极速窜过,刹那间便粗壮如柱。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久达寺药师佛像从中裂为两半,尘埃四起。

“后生,能与我斗过二十招,也算你天赋秉异。”眼见赵无安已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独孤清平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大有停手之意。只不过这温和,只是源自那居高临下的蔑视罢了。

独孤清平傲岸道:“此时出来献降,我倒可留个情面,替你向皇上求情。若是皇恩浩荡,留了你一命,我独孤清平倒也不介意再多只走狗。你尽管放心,跟了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虽然已经起了纳贤的心思,独孤清平却未有丝毫松懈,凌厉青雷仍然在药师殿顶无道肆虐,两尊菩萨像也被当头劈开,祥云彩印碎裂一地,药师佛的泥塑头颅,从高空轰然滚下。

赵无安御起浑身劲气,将那半空之中的佛头给炸了个通透,自己则踏地倒飞,脚起惊雷,落在佛座之后。

头顶青莲凝聚。

赵无安冷冷道:“要我替那皇帝卖命,倒不如死在这里。”

独孤清平微微一怔,旋即狞笑道:“倒是个狂儿。”

“我此生不慕荣华富贵,此生不图天下平安。”青色雷霆掀起的迷雾中,赵无安的声音冷冽坚决,“此生所愿,便是天下再无罪孽。此生所愿,便是天下无安。”

独孤清平哼道:“少年轻狂!以你一己之力,还能倾覆我大宋王朝?”

赵无安淡淡道:“我说的无安,和你说的不一样。”

“在造叶国,安煦烈一家当了一百四十年的皇帝。那些欲图谋反起义、建个清平盛世之人,所定暗号,便是天下无安。”

头顶有青雷滚滚,身侧菩萨佛陀法身尽碎。

赵无安却端立佛座之后,周身长发轻扬,眸瞳清澈无垢。

“造叶横征暴敛,瓦兰治国无信,契丹尚武轻文,大宋矫枉过正。”

“阴谋诡计、明争暗斗,四朝向来若此。王朝若在,罪孽与之便如唇齿,挥之不去。但以孓然一身,又如何能与王朝为敌?”

“我所愿天下无安,即是愿这天下再无罪孽,众生安乐。便是明知自己挡不住这江山烽火,又有何妨?”

独孤清平眼底血丝浮现。

“这是我的宏愿。”

独孤清平嘶声道:“痴人说梦。”

“确实如此。”赵无安点头道,“但我偏要做到。”

下一刻,他白衣微动,于莲座之上轰然袭来。

独孤清平的双眸猛然瞪大。

第二十七章 我路踽踽,我心孓孓

独孤清平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执迷不悟之人了。

四岁进宫,十四岁被选召进入大内犬麟司接受苦训,二十岁出师以来,独孤清平已为前后两任皇上拔去不知多少朝廷病齿,却从未见到过如眼前这个少年一般,迷途不返、痴人说梦之人。

执迷不悟者,就算是被杀死一万次,行凶之人也得不到丝毫快感。因为他已然不畏死亡。

身为这个唯一的行凶者,独孤清平感到非常不舒服。

这算什么?你若是下跪求饶,或是干脆点,拔剑自刎,我倒说不定还会一时兴起,留你一命。

可你已到穷途末路,仍要如此挑衅,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独孤清平狂吼一声,周身青色气劲再度暴涨。他犹如火中干柴,在药师殿中沸腾燃烧,周身一丈之内,遍地焦土。

眼看着赵无安越来越近,独孤清平狞笑道:“任你来杀,若是能破我这一层青蛇胆,我便将项上人头双手奉送!”

凌厉气劲破风而来,犹如绳索般猛然袭向赵无安四肢。

赵无安心念一动,驭出匣中鹊踏枝,凌空挥斩,断去四根粗壮气绳,自己则趁势翻身绕到独孤清平背后,弹指送出采桑子。

银色小剑破空而去,剑鸣清冽。

独孤清平哈哈大笑:“仍是不服输么!”

他一身赤红蟒袍轰然碎裂。衣裳之下,周身已是密布虬结青丝,忽明忽灭,犹如呼吸一般,摄取着他体内劲气,打于身外。

独孤清平轻描淡写以手接住采桑子,随即面目扭曲起来,显然是错估采桑子强度,被剑气伤及皮肉而吃痛。饶是如此,他仍是怒喝一声,硬生生将这剑气势如破竹的采桑子猛然一拧,旋即甩手而出,竟将之钉至药师殿廊柱之上!

赵无安眉心涌现汹涌杀意,口中低喝一声:“摧月!”

被独孤清平钉至柱上的采桑子尚自抖动不停,下一刻便又被赵无安以雄厚气劲凌空拔出,再度向着独孤清平袭杀而来。

与此同时,六剑之中最可以一当百的菩萨蛮也冲鞘而出,与采桑子一正一副,带着漫天剑气,向独孤清平掩杀而来。

独孤清平怒喝一声,周身青丝再结一层,被勒住的肌肉已经浮现赤红色彩,显然也是承受着极大痛苦,将漫天青色气劲凝作一团,轰然打了出去。

赵无安退后一步,眼中杀意却分毫不减,长发飘扬,背上红匣剑意勃发。

“破军!”

菩萨蛮如得敕令,剑身刹那间染上一抹金黄色彩,长啸一声,冲着独孤清平直冲过来,一气截断数十根拦在其面前的繁复青丝。

独孤清平周身的青丝几乎已经密到了足以织网的地步。这些肉眼可见的蛮横气劲在药师殿中疯狂缠绕,几乎要向着长天蜿蜒过去,与那青冥天雷池短兵相接。

而他头顶的青冥天雷亦如同久旱逢甘霖,刹那间增长至山峰般粗壮,整个对着赵无安蒙头袭来。

大难当头,赵无安确是不退也不避,撑开马步,周身匣中洛神剑意蜂拥聚为一柄五尺巨剑,悬于头顶,与那天雷池针锋相对。

碰撞只在刹那。

轰!

赵无安临时凝聚而出的洛神赋虚影显然比不过独孤清平浸淫已久的青冥天雷池,刚一个照面,洛神赋虚影的剑尖便如琉璃般粉碎,青冥天雷池则如同一大团乌云一般,将之轰然吞没。

眨眼之间,五尺巨剑已经碎去一半,青冥天雷池带着轰然巨响,向赵无安临头压来。破碎的洛神剑气转瞬间化为烟云消散,显然是难以再被赵无安利用。

而此时,向独孤清平袭去的菩萨蛮与采桑子两剑则碰上了硬骨头。纷繁万千、彼此缠绕不休的青丝在独孤清平身前织成一面参天巨网,宛若久达寺院中那株百年榕树一般绿意浓郁,枝繁叶茂。即便是剑意凛然冲天、最擅一剑破万法的菩萨蛮,也毫无办法,进展极缓。

两相计较之下,赵无安的败北几乎已成定局。

独孤清平狞笑道:“后生!虽然你是有些力气,要和我独孤清平斗,还是太嫩了!”

一阵阴风刮来,赵无安墨发被尽数吹至身前,遮住了他的脸。

独孤清平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能听见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是吗?我虽然嫩了点,还是居士,但至少是个带把的。”

这一点显然是所有大宦的最痛处,独孤清平立刻狂怒道:“小畜生不知好歹,自己找死!”

随着他怒意激增,袭向赵无安的青雷池也刹那间气势猛涨几分,赵无安御气在头顶凝成的洛神赋虚影转眼就碎得四分五裂。

瞬息过后,只有剑柄尚存。

然而直到此时,赵无安竟依然面不改色,还以一种稳操胜券般的轻松口气淡淡回应道:“是么,我找死?”

“那你不妨看看……”

“你的脚下,都是什么东西?”

进入药师殿以来,独孤清平几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赵无安身上,从未有闲暇去打量一下别处情景。听他突然间这么一问,竟是怔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去看。

不仅仅是脚边,几乎整个药师殿内,都随处散落着许多碎掉的玉块,圆润透亮,隐隐散发着幽蓝光泽。

独孤清平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寒玉。”赵无安吐出两个字。

独孤清平猛然一怔。

然而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赵无安便已猛然收身,以足踏地,刹那间倒飞出去两丈之远。

他本来就在药师殿口,跟独孤清平之间相距甚远,如今乍然一退,竟是将独孤清平一人给留在了殿内。

独孤清平面上浮现出狰狞之色,刚要提气追出,面色却猛然一寒。随后,他的躯干和四肢,乃至他身上每一块肉,竟然都缓慢地颤抖起来。缠绕在他身上的密集青丝,此时自顾自收束起来,竟然都不听从他的心念指挥。

这些青丝可都是他的丹田气劲,怎可能不听他的指挥?

“这些寒玉,之前是块棺材大小极寒玉石。”赵无安懒懒道,“休说触碰,只要在它附近,便会被这寒气所侵。这些玉石化整为零之后,寒气又会大为增加,药师殿内可说是不吝于冰天雪地。之前慈效短短时间内便冻住慈玄,靠的也是这个原理。按说以二品的敏锐,早就该感觉到药师殿中不同寻常,偏偏你一直以青丝真气护住全身,未有丝毫察觉。”

“少许寒气入体,当然并不打紧,你我都是二品高手,运起气来,抵御这小小寒气,不在话下。但若是全身内力十不存一,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寒气混入真气之中,随着气息收放进入丹田,又随气机循环,遍布全身各处,待你再次收回全身气机之时,寒气有如蛟龙入水,立即开始反扑。此时此刻,寒气已侵入你全身上下每寸肌肤之内,越是调动,只会死得越快。独孤清平,这一场,是你输了。”

赵无安的声音懒懒洋洋,听在独孤清平耳中却如一串惊雷一般,接二连三地炸响。

“怎么可能?”独孤清平难以置信,但全身上下这股痛苦之感确实难以自扼,令他不得不承认寒气入体的这个事实。“可是,你根本不知我会来久达寺,怎可能事先在药师殿中埋好陷阱?!”

“我没有事先埋伏,我可懒得搞这么麻烦。”赵无安面无表情。

独孤清平猛然瞪大眼睛:“是那个时候……”

寒玉床一直摆在药师殿中,未曾被移动过。而赵无安被独孤清平追到院内时,曾以白头翁挡下过他一招。那个时候,白头翁浩荡青光之下,赵无安身形有片刻的扭曲。

“你以青光为遮蔽,就是为了击碎寒玉床?!”独孤清平终于恍然大悟,但却感受不到丝毫参破真相的喜悦,心中只剩下沟壑般深沉的绝望。

赵无安似乎是终于提起兴趣,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从接触开战之刻起,便层层设伏,瞒天过海般地将寒玉床一击粉碎,又想方设法引独孤清平进入大殿。殿中交战之时,赵无安同时驭剑出匣不曾超过三柄,显然是保存内力,避免被寒气所侵。好几次独孤清平想动身追击时,赵无安却又一反常态地直扑而上,逼迫独孤清平站在原地出招,最大限度地接受寒气侵蚀。

直到最后一刻,丢出采桑子与菩萨蛮两剑,自己则退出青蛇攻击范围,引得独孤清平同时全力使出青冥天雷池和青蛇胆,抽空全身内力,遭到寒气反噬。

简直可说是步步算计,招招惊魂。

独孤清平呆若木鸡。

赵无安弯下身,神情肃穆,从匣中抽出巨剑洛神赋。

此时残月当空,群星浩繁,赵无安双手拖剑,缓步而来。巨剑发出轻微颤鸣,仿佛等候已久,此刻难以自已,忍不住放声高歌。

赵无安面上神色庄严冷漠,一如西天如来座下金刚罗汉,又似地狱修罗。

“想来寒气入体不是个太舒服的死法,我来送你一程。”他淡淡道。

独孤清平满脸绝望神色。

“住手!”忽然有个声音在赵无安身后响起。

赵无安一愣,回头看去,见是之前跟在独孤清平身后的那位美艳女子。

女子面上似有泪痕,凉凉道:“前院那四个鹰锐司密使,我已全杀了。贱妾以命相求,只要大侠放过独孤大人,让我们离开久达寺,贱妾担保日后没有任何人会再来找大侠和寺中人的麻烦。”

赵无安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了?此时放过了你们,指不定明天大宋皇帝就御驾亲征,把久达寺一锅端了。”

一见这美艳女子衣裳带血而来,独孤清平仿若见了救星,嘶哑道:“鸾儿,救我!救我啊,鸾儿!”

美艳女子眼中似有惨绝神色。

若不是为了幼弟能活命,大好年华,谁愿意陪着个老不死的太监,练什么稀世武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沦为这老太监床上玩物,白白地污了自己的身子?

不过已然走到这步,她知道自己是想回头也难了。

美艳女子低低惨笑一声,伸手拖出了背后孩童,纤长的柔荑五指捏住了男孩的喉咙。

赵无安惊怒道:“德炳?”

“别担心,他还活着。”美艳女子冷笑道,“大人叫久达寺僧人们尽数集合时,这孩子一个人死倔地缩在房间里,我就知道定然是你喜欢得紧,才特地吩咐的。”

女子单手捏着德炳的喉咙,把他高高举了起来。昏迷中的小沙弥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锁,不安分地扭动着。

“但你若是不让独孤大人活下来,我可也不能保证这孩子活着。”女子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赵无安蹙起眉头,扭头瞥了一眼独孤清平,踌躇道:“并非我不想救,只是他已寒气入体,周身遭到凶狠反噬,纵然华佗再世,只怕也……”

美艳女子眼角一滴清泪滑落。她柔柔一笑,纤细的五指猛然缩紧。

寂静庭院中传出一声颈椎断裂的脆响。

赵无安一双瞳孔骤然失神。

白嫩脸颊上,泪水如线坠落,美艳女子喃喃道:“弟弟,姐姐无能,先走一步。来世再……”

她的喃喃自语被骤然打断。

一柄足以开天辟地的巨剑破风而来,有如寂灭雷霆一般,刹那间。

将她全身贯穿。

剑尖滴血,染红空寂庭院。

赵无安站在院中,一言不发,面露残忍狰狞神色,有如恶鬼附体。

只有曾在人间地狱踽踽独行、尝遍绝望之后孓然归来之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神色是何其可怖,又何其令人心惊胆战。

第二十八章 七堂伽蓝护无量生

安广茂等人提着刀冲向后院时,跟赵无安撞了个正着。

赵居士依旧是那身白衣,除了沾染些许灰尘之外,并无损伤,甚至连一丝血迹都看不到。

安广茂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没和那两个人打起来。

但是他分明是亲眼看着独孤清平和那美艳女子先后杀进了药师殿。此时走出院来的只是赵无安一人,他身后的庭院一片死寂。

手握剑匣背绳的赵无安抬起眼睛,扫了他们一圈,见安广茂、段桃鲤和几个捕快都在,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耐烦似的,淡淡问道:“安晴呢?”

大家被问得一愣,显然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

段桃鲤担心道:“伽……无安哥哥,你没事吧?”

“我问你安晴呢?”赵无安眸中颜色骤然狠戾,周身转瞬间升起一股逼人的凌厉气息。才死里逃生不久的段桃鲤被吓得惊呼一声,倒退开去。

安广茂拿手指挠了挠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皱起眉头。

片刻之前的前院中,那美艳女子挟持段桃鲤之后不久,就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剧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了看守出口的四名黑衣人,而后便头也不回,直冲后院而去。

虎头脱险,几人本该庆幸一番,但一想到此时赵无安在后院,很有可能被两名高手围攻,仍然是放不下心。彼此一合计,还是尽数杀来了后院,想助赵无安一臂之力。

没想到在院门口就已遇上了赵无安,而且他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眼看赵无安怒意滔天,似是一言不合便要对段桃鲤出手,安广茂赶忙圆场道:“之前大雄宝殿前血流成河,我想护住安晴,就把她送到了地道内……”

安广茂话都没说完,赵无安便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与这几人擦肩而过。经过那几个小捕快身边时,明明前路被挡住,他却也并不绕行,硬生生从人群里撞了出去。

年轻捕快们不明所以,慌忙给他让开一条路,望着赵无安远去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出。

走过院门,赵无安脚尖轻点地面,登时足尖便有惊雷炸响。他疾掠而出,每踏一步,便是一声炸雷,同时身形便掠出数丈,很快去到大殿前方。

望着赵无安背影,段桃鲤似乎仍未回过神来,惊恐道:“他怎么会……”

安广茂摇摇头,抬手止住了段桃鲤的话,淡淡道:“是人,就难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忽然间,一个眼神好的小捕快,指着药师殿前院的一处院墙道:“你们看那,是不是血!?”

几人闻声望去,借着惨淡月色,果然见到院墙之上有暗红印迹。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不查个彻底。几人来到后院,却先一眼就看见了独孤清平与那美艳女子的尸体。

一具躺在院中,一具倒在殿内,两具尸体胸口都被破开一个巨大血洞,似乎心脏也被人掏了出来。

之前大雄宝殿外有近百僧人自相残杀而亡,已是足够令人作呕。此刻见到后院这杀人剖心的地狱般的惨剧,那个最眼尖的小捕快已然支撑不住,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强忍着心中不快,安广茂皱眉走到那面有着血迹的墙边。

那上头,有人以血为墨,龙飞凤舞地写着二十八个大字。

“定让你天下无安,定让你尽碎河山,定让你悔不识剑,定让你命归伽蓝!”

力透坚墙,字字刻骨诛心。

————————————

凉风扑面而来,挠得她脸颊发痒,但抱着自己的那人,臂膀却坚定而温暖。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是被何人抱着,她只感受到自己在平稳快速地前进着,但耳边却并无车轮吱呀或是马匹嘶鸣之声。

安晴悄悄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璀璨星河,汇聚成一条绚烂的银色丝缎,华光万丈,仿佛在缓慢流动着。

眼珠向右转动,看见抱着自己的人一袭白衣时,她吃了一惊。

赵无安似有所感,低下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沉默了片刻,赵无安又抬起了头,直视前方,淡淡道:“你醒了啊。”

“嗯……”不知该回些什么,安晴只能不置可否地应着。

“一个人倒在地道里也能睡着,还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我摔疼了,就想先休息会,谁知道……”

“看来是我多虑了。”赵无安不动声色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

安晴皱起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赵无安的身子并没有动,但是头顶的星河却在缓慢移动。

她微微转了转头,望向前方,当即惊讶得忘了呼吸。

残月星辉下,赵无安仿若仙人,带着她浮空而行。极目远眺,依稀可见群山之中,溪水淙淙流过,三两人家,立根白云山涧之中,竹屋几许,小园窄田。

赵无安打横抱着安晴御剑而过,他们脚下,便是大宋的万丈山川。

安晴吃惊道:“你……”

“撑不了多久。”赵无安坦诚道。

看起来他也没骗人,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脚下一柄巨剑,也微微抖动起来。

安晴无奈道:“那你……”

“想散散心。”赵无安又道。

他一下子把安晴想问的话全给抢答了出来,倒是让安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似乎是怕安晴一不留神从怀中摔出去粉身碎骨,赵无安加大了些手臂的力道,把她往怀里紧紧搂了搂,轻轻道:“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不少人笃信佛法。他们说,伽蓝是个好名字,跟天神共名,善武、勇智、福厚、吉祥。”

“但伽蓝除了是神的名字,也是那位神的居所。在我家乡那个地方,佛法和中原有些不同,在那儿的经书里,伽蓝神守护诸天神佛,其神殿妙法无穷,有七堂分部,他自己亦是有十八化身,固守古今来去一切佛缘。因而在我们那儿,有个传说,说是罪孽深重,不可自渡之人,三魂七魄便会散入七堂伽蓝,由伽蓝神以三万万引魂灯指引,断去罪缘,重生修持。”

安晴忍不住小声说:“那他的灯可真多。”

赵无安淡淡一笑:“既为无量神佛,伽蓝神的灯自然也是无量之多。普度众生,守卫诸佛,即是这般演化而来。”

安晴嗯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讲起这件事,凝神观察,总觉得赵无安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阴霾,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开心?”

赵无安抿了抿嘴唇,轻轻道:“嗯。”

安晴咬了下嘴唇,盯着他一成不变的脸,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这个赵居士,可不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更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但是,能让他这么一个人都觉得不开心,那一定是会让人非常难过的事情。

既然是件难过的事情,当事人提起来会难过,安晴听着肯定也会不开心。

十岁生辰的时候,二哥逃了半天的工,替自己捏了个糖人,她把糖人爱惜地塞在枕头底下,高兴了一晚上。可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糖人已经被自己给压扁了。

十岁的小安晴哭得鼻子红肿,可任娘怎么问,都不敢说是二哥逃了工替自己做的东西。久病在身的娘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拖着病躯下了床,把安晴抱在了怀里,又钻回被窝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哼着淮西的童谣。母女俩就这么窝在床上过了一个上午,安广茂从衙门回来时,还一脸惊讶地问我们的大小姐怎么今天笑得这么开心?

当悲难缠身,就连七堂伽蓝也没法替你消灾解厄之时,一个拥抱,或许就能让你走出阴霾,重展笑颜。

安晴从赵无安怀里挣起来,伸长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他。

被少女身上淡淡的芳香萦绕,赵无安一怔。

“别想啦,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安晴轻声道,“我娘身体一直不好,我总觉得她随时会离我而去……但是她现在还好好的啊,每天剪草修花,经常在笑。只要还活着,就应该每天大笑不止吧?”

“……是么?”赵无安似乎是有些不确定。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个胡子拉碴,每次生离死别都狂笑不已的胖子。

那可也是个一品境的胖子啊。

“绝对是。”安晴紧紧抱着赵无安,斩钉截铁。

赵无安苦笑道:“若我说要颠覆这整个王朝呢?”

“为什么?”安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但却不见惊讶,“大宋朝多好呀,国壮民强。再说,你要打它的话,一定会血流成河吧,你明明不喜欢杀人来着。”

赵无安眸中带上一抹黯然,点头道:“是。但我若不做,亦会有人无辜流血,亦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欲以一己之身斩去这世间所有罪孽,而王朝则是罪孽的根源,必被倾覆。解晖以江山为棋,布下百年大局,所图也不过就是颠覆王朝,断绝罪孽之根。然而即使是解晖,也是满手血腥,苍老的身躯里掩埋着永远也除不干净的罪孽。

以罪诛罪,以血断血,终是无用之功。细细想来,仿佛他赵无安的人生只是一个笑话。

安晴悠悠地叹了口气。

“想那么多干什么呀?在杭州的时候,你不是亲口和我说,不可能有人会以一己之力断去这世间所有罪孽吗?能除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安晴的声音清清浅浅,仿佛清风吹过一串珠帘,又似春来微雨落入荡漾碧湖。

“赵居士,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死脑筋,有时候太懒,还有时候说话太多。”安晴一字一顿道。

赵无安失笑道:“这也算什么都好?”

“嗯……挺好的。”安晴的眼睛忽然弯成一个月牙,笑靥如花。

赵无安放低身形,缓缓御剑接近地面,而后抱着安晴一跃而下,立于群山之巅。

飞了半夜,其实倒也没走出去多远,借着月色眺望,还能勉强看见久达寺的罪莲塔。

“哎,不飞了吗。”安晴的声音里带着股难掩的失望。

“你当这么容易啊?再飞下去,我几代师父留下的家底都得给败光了。”一边回应着安晴的抱怨,赵无安一边温柔地用袖子擦拭着洛神赋剑身。

“这把剑,好像以前没见你用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大把剑,安晴想不注意到也难,“总不会也是藏在你那剑匣里的吧?”

“是啊。”

“可是它明明这么长……”

“你没听过‘勾三股四弦五’吗?”赵无安举起背上的大匣子比划着。

“我最讨厌算术了啊!!”安晴抓狂般地大叫起来。

“是吗?算术不好可行不通,改天我教教你。算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赵无安举着洛神赋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安晴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凛冽山风吹来,安晴重又睁开眼睛。

头顶璀璨星海,脚下万里河山。

安晴低低道:“赵居士。”

“嗯?”

“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千山万水,我们一起走。你若想要替这人间断绝一切罪孽,我也陪你。”

“我可是只吃素的。”

“饭菜可以分开来吃嘛。”

“你不陪你爹娘了?”

“……那就九个月陪你,三个月陪他们。”

“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可以等啊。我现在才十七岁呢。”

“呵呵,可是我已经二十七了。”

“……年龄不是问题。”

“你若真想的话……”

赵无安的声音居然就已近在耳后。安晴下意识一转身,就已被他搂在怀中。

安晴心中小鹿直跳。

“陪我去苗疆。”

站在群山之巅,安晴定定地看着脚下的锦绣河山。

“好。”

第二十九章 尾声

“什么,女儿跟个居士跑了?”安家大院里头,一年到头就没消停过几天的那个妇人,又一脸蛮横地瞧着自己的夫君了。

“我说安广茂你这爹怎么当的,还算个当兵的呢,连个整天吃斋饭的居士都不敢打,白给你花了那么多酒钱……啥?你打不过人家?连个居士都打不过,我看我们还是趁早和离了算了。跟你在一块除了受气,好像也没干过啥正经事啊!”

“息怒,夫人息怒。大夫不是说了,你不能动肝火。”即使每天都被骂的一无是处,安广茂对自己这位夫人还是呵护有加,几乎从不曾有生气的时候。谁让当年他参军回来时,这位小家碧玉就已是靠着辣脾气名动乡里的愁嫁妇呢?他不娶,还真没人敢娶她为妻。

不过这么多年过下来,也不知到底是安广茂本身就算个受气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夫妻俩虽然时有口角,夫人还总是卧病在床,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费了不少功夫,但却依然恩爱得很。每年乡里正月放花灯,总能看见安提辖站在河边,点燃一盏写着全家人名字的莲灯,用力推向水中。

然而即使安广茂对夫人呵护至此,依旧改不了这位夫人从没嫁人起就养成的火爆脾气。一听说宝贝女儿去了一趟山上寺庙,竟就跟着个居士跑了,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回光返照般提起草鞋,一鼓作气下床来,追着安广茂满院子跑。

小捕快进门时正撞见这鸡飞狗跳的一幕,恰逢安夫人瞧得真切,一掌送出草鞋,小捕快避闪不及,被当头一拍,脸上出现个鞋底大的红印。

好歹嫁了人,在外人面前,安夫人还是有几分矜持的。一见打错了人,赶紧不好意思地赔礼道歉,还把小捕快给拉进家门里,沏了壶好茶招待。

小捕快也不推辞,有说有笑坐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拎起来手里一只包好的烧鸡并两壶酒,硬是塞到了安广茂手里。

“这都是衙门的兄弟们凑钱买来送给安提辖的。”小捕快诚恳道,“安提辖临危不惧,舍生忘死,正是我们小一辈的楷模。女大当嫁,这也算小弟们一点心意,安提醒万万不可推辞。”

那天赵无安抱着尚在熟睡的安晴出了地道,一言不发便向山下走去。片刻之后,几人便看见一道流光腾空而起,上面赫然站着袍袖风满的白衣居士。

虽说第二天安晴便跑回家里偷偷跟安广茂道了个别,也不算不告而别,但为人父母的怎么能不担心。这群捕快们倒好,一见赵无安这怀中抱美、御剑而走的仙人架势,头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来给安广茂送贺礼。倒不是说这帮愣头青们别有图谋,但就这幅殷勤样子,还真是让安广茂哭笑不得。

一听小捕快提到这事,安夫人就又拉长了脸,埋怨道:“我家这夫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硬实,女儿都让人给抢跑了,还笑呵呵的。”

安广茂脸上有些憋不住,把胡子抖了抖,还是道:“赵居士是不错的人。”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们家女儿,这倒好,直接给拐去了——哪来着?哦,苗疆!那种瘴气横生的地方,你也放心让女儿去!唉,真是可怜了我那女儿。我们安家的气度都给丢尽了!”

安广茂抚了抚胡须,正待说些什么,就听那小捕快忽然道:“苗疆?那地方最近可热闹得紧……”

安家夫妇以不解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安夫人困惑道:“热闹?”

“啊啊,安夫人还不知道吗?”小捕快一脸意外神色,“就是今年**月里重出江湖的贪魔殿,一出西凉就直奔苗疆而去,扬言要尽屠苗疆八千男儿,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小捕快话还没说完,安夫人就咬牙切齿地又往安广茂脸上扔了只草鞋。

“快把女儿给我带回来!!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要是女儿下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少了半根头发,老娘就要休了你!!”清笛乡首屈一指的泼妇当桌大骂起自己的丈夫来。

安广茂唯唯诺诺:“是是是。夫人要不再去床上歇一歇?给您的药快熬好了。”

“不歇!把药端来喂我!”安夫人颐气指使。

看见了这幅场景的小捕快手里尚自提着烧鸡,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着了安提辖手中犹自散发着热气的药汤以及安夫人脸上的红晕,摸了摸后脑勺,恍然大悟,不由得感叹这夫妇俩还真是恩爱有加。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娶个娇俏的美娘子呢?小捕快志虑深沉地蹙起了眉头。

“老安,说归说,你还是得把女儿给看紧了啊。这一去这么远也没个音讯……”安夫人嘴里含着药汤,含含糊糊道。

“我已给南儿去了信了。那居士生来走得就慢,肯定能被南儿拦下来的。你放心吧,南儿他做事一向稳重,赵居士又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晴儿跟了他,不会有事的。”安广茂闻言软语。

安夫人听了,这才点点头,一对秀眉却仍是紧锁,宛如雨中楼台。

席间气氛正沉闷的时候,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坐在桌边的三人都惊愣了一下,而后便看见安晴一袭利落红衣,蹦蹦哒哒地走了进来。

“爹,娘,我回来啦!”她对着爹娘笑着打起了招呼。

安家夫妇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兴冲冲地站起来迎接。安广茂刚刚提起来的勺子又滑回了汤碗里。

“你还知道回来!”安夫人不知从哪里提出了第三只草鞋。

“啊啊啊好娘亲别这样!”安晴嗖地一下退到墙角,跟母亲玩起了赛跑,“我明明是想着快要过年,才回来陪陪你们……啊啊别打别打,我招我招,赵无安说在江宁等我,让我来年开春就去……啊啊别打了嘤嘤……”

一双草鞋本就没多少成本,质量不高,在安夫人雷霆一击之下自然是难承其重,连连崩裂,满院杂草纷飞。

安广茂扶住了额头:“家丑见笑。”

小捕快愣了愣,飞快地摇了摇头。虽然作为个外人,他难免觉得尴尬,但更多却是由衷的高兴和钦佩。

他钦佩安广茂的为人,更钦佩他的家庭。

小捕快诚恳笑道:“安提辖得妻女若此,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鸡飞狗跳声中,安广茂无可奈何地一笑,也不知是为了应付他,还是发自真心。

不过他鬓角的华发,似乎因为这一笑,忽然间浓黑了不少。

兰舟 第一章 冬来探阳春

十二月,江宁府,天降大雪。

无论近处远处,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仿佛天地之间的时间都静止在某一瞬,只余下这雪,漫无止境地飘舞着。

儒雅的青年剑士撑伞站在江边,玄衣落雪。尽管已是数九寒冬,江宁的水却不曾冻结,泛起寒雾的广阔江面之上,仍有船只往来熙攘。

他身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

青年剑士嘴角勾起微笑,转过身,恭敬地鞠了一躬,略带戏谑道:“公主殿下,可真是让我好等。”

茫茫细雪中,段桃鲤迎风而立,长风吹起她一身浅红瓦兰装束。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段桃鲤警惕地问。

青年剑士轻笑一声,摇头道:“公主不必担心,这里很安全。江宁是重镇,瓦兰人在这里,多少还是会受到些保护的。”

段桃鲤把肩上的灰色披风扯紧了些,不悦道:“我知道江宁不排挤瓦兰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个普通人,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湖上总有些人,无事不知无事不晓。”青年剑士微笑道,“当然,我李凰来还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刚好认识几个这样的朋友罢了。这一次冒昧与公主殿下会面,其实是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他脸上浮现出一片谄媚的笑意,却仍然不掩身上那股与生俱来般的尊贵气势,不卑不亢,仿佛胜券在握,得意洋洋。

段桃鲤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这大雪的天气也让她很不舒服,总有种上当受骗般的感觉。她抿了抿嘴,还是问道:“什么惊喜?”

“助公主殿下复国。”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李凰来啪地一声合上了伞,神色郑重地注视着这位瓦兰公主。

段桃鲤一愣:“什么?”

“江宁府前身乃是南唐都城,当年大宋举兵南下,南唐被灭,金陵军一朝消散。但当年的金陵军队,并未全副武装。”李凰来淡淡道,“大宋并未发现的、前唐留下的金陵兵械库,就在如今江宁府的地下。库中足有一万二千余精铁铠甲,长戈刀剑七千余,锐利羽箭二十万余。公主若要复国瓦兰,以此为资本,足以拉扯出一支六千人的精锐部队,绰绰有余。”

“兵械库入口隐秘,机关密布,一旦操作不慎,便会误中陷阱,死无全尸。而我手上,正有兵械库的图纸。只消公主一句话,李凰来便听候差遣。”

段桃鲤愣住了。

在久达寺,她的二十护卫为了保她平安,尽数战死,杨虎牢死时甚至已经不成人形,对她而言举足轻重的赵无安也已带着安晴离去。站在山门前的瓦兰公主似乎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那个年纪,回到了在伽蓝寺边哭泣的那个自己。

但她不能放任自己。

草草埋葬了护卫们,瓦兰公主又提着匕首上了路。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她,依然一往无前。

她要回到她的故乡,就算一无所有,她也要解放她的子民。

这是段桃鲤的夙愿。

长途跋涉,段桃鲤走到了江宁。从这里坐船出海,两个月之内就能回到瓦兰,虽然路途远了接近三分之一,但所花的时间反而比陆路更少。

没想到,才刚到江宁府几天,还没来得及在码头找上一只合适的船,就有人直接把一帖请柬送到了客栈。

请柬的落款是李凰来,也就是面前这个儒雅的青年剑客。他声称有兵械库图纸,可供段桃鲤差遣。

但段桃鲤并不傻。

一座南唐留下的兵械库,足以令大宋王朝都撼动,小小瓦兰自是不在话下。即使李凰来真的拥有图纸,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拱手奉送给她这样区区一个瓦兰国的公主。她一无钱二无势,无论怎么算,李凰来这都是做了笔亏本买卖。

段桃鲤警惕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李凰来脸上笑意更浓。

“让我得到你。”他忽然道。

“什么?”段桃鲤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下仰慕公主已久,不惜冒死助公主回返瓦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公主,享一番床笫之欢。”李凰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段桃鲤愣了半晌,听懂了他的话之后,立刻涨红了脸,咬着嘴唇骂道:“登徒子!”

“若是没有我这个登徒子,只怕公主复国,是遥遥无期吧?”李凰来轻声细语,说话间,已是向着段桃鲤凑近了些许。

段桃鲤警惕地向后退几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匕首,面色凝重地打量着李凰来。

李凰来笑道:“公主勿要多虑。我也是正人君子,若无公主首肯,是断断不会逾距一步的。不如这样,我这便就带公主去拿兵械库图纸,待到公主检点兵械完毕之后,我们再择日成婚,如何?”

段桃鲤蹙眉道:“你献出一座兵械库,就是为了娶我?”

李凰来一本正经点头道:“那是自然。前年五月,我曾在大理城中见过公主,当时便一见倾心,此生非公主不娶。能在江宁府与公主重逢,想来也是天助我也。”

前年五月,那个时候段桃鲤已经离开大理皇宫数年之久,被暂占皇宫的四皇子请回国都赴宴,席间亦有不少宾客,想来李凰来正是其中之一。

不过四皇子断无仁慈之心,段桃鲤也早就猜到那是一场鸿门宴,早早避席逃脱之后便率领亲信一路北上,一直逃到大宋境内才停了下来。自那之后,便再没回过瓦兰。

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段桃鲤确有先见之明。当时宴会上的瓦兰贵族大多在十日之内被族灭殆尽,外邦人则奉为上宾,四皇子雄踞皇城,南征北伐,一时风头无两。不过好景不长,就在去年九月,四皇子视察军队时被死士刺杀,大理再成无主之城,瓦兰上下,更是愈发动荡不安。

“瓦兰王子孙繁盛,除去夭折的孩子,长到七岁以上的一共五十九人,其中二十三位皇子,三十六位公主,弱冠的皇子一共十九位,及笄的公主三十一位。而今瓦兰内乱,根据我的家丁今年十月带来的消息,已有十四位皇子被确认身死,公主们则已经有二十九人失去了动向。”李凰来洋洋洒洒地报出了一大堆数据。

他按住腰间佩剑,眸中神采斐然,笑道:“公主殿下,您取出库中兵械之后,出海南下至福州,贩卖掉一半的兵甲换取银钱,就可雇起一支人数不下三千的兵团。到时重返瓦兰,振臂一呼,击败那些皇子们麾下的残兵老卒,复国称王,指日可待!”

段桃鲤神色一动,手中紧握着的匕首也放了下来。

她试探着道:“到时候,我为瓦兰王女,你便是瓦兰王?”

李凰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公主复国之后,我便会布衣离开瓦兰。李凰来所求,唯有能与公主共度**而已。”

段桃鲤又愣了愣。李凰来资助她,竟然只是为了得到她的人,而非她背后那个瓦兰王的称号,这实在让她想不通。不如说,李凰来倒是个真正的痴儿,价值连城的兵械库,只换一刻**。

这样划算的买卖,若是不答应,那段桃鲤才是真的傻了。

她干脆道:“那你先交出兵械库的图纸,如何?”

李凰来笑道:“好说。”

而后他抖落伞上积雪,拣了条路踽踽走去。段桃鲤跟在后头,雪花落在她的肩头与李凰来的伞面,无声冰凉。

远处江面之上烟波浩渺。

向着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候,李凰来在一间极尽奢华的客栈前停下脚步。他刚刚收起伞,檐下便有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小厮跑过来,殷勤地接过他手里头的伞,还顺便帮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花。

似乎是不满意这小厮过于亲近的动作,李凰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转身对着段桃鲤做了个请的手势。

“出门在外,吃住难免将就了些,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嫌弃。”他笑眯眯地说着。

段桃鲤当然没有嫌弃的心思。常年漂泊,大多数时候身无分文,连客栈都住不起,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进入过如此华贵的客栈了。这来历不明的李凰来,出手当真大方。

既然是家奢华大气的客栈,想必其中住客都大有来头,绝非山野小店,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李凰来与店主合谋给她下套。更何况这里是江宁城中,这个地方,就段桃鲤看来也是安全得很。

于是段桃鲤并未多加犹豫,径直走入了客栈。

与普通客栈没什么两样,这家客栈的一二两层是酒楼,此时人满为患,酒菜的香气扑鼻而来。正中摆了个可供演出的大台子,上面如今正有一位舞娘在琵琶声中翩然起舞。四周桌椅琳琅,人声鼎沸,二楼雅间有素锦长屏缀饰,其后隐约可见人影。

许久没应付过如此大的场面,段桃鲤一时略有些拘谨,身旁的李凰来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折扇,遥遥指点道:“这边上去,三楼的第一间。”

小厮殷勤道:“李先生,需不需要给您来点几碟酒菜?”

李凰来的脸色阴沉下来:“不必。”

被拒绝的小厮脸色变了变,显然是想赚些打赏钱,结果吃了个闷亏,只能闷闷不乐地走开。

段桃鲤与李凰来并肩上楼。

在二楼时还能听到些许来自楼下的喧闹之声,到了三楼就立时安静无比。李凰来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门锁,站在门口,又对段桃鲤行了个请的手势。

段桃鲤无奈地进了屋。李凰来紧跟在后,一反身又锁上了门。

段桃鲤脸色一紧,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被李凰来笑着阻止:“图纸乃是重宝,兹事体大,锁门不过是以防被人窥探到而已。”

段桃鲤皱着眉头,慢慢放下了手臂。

李凰来冲她一笑,拖出了床底的厚重箱子,开锁打开之后,又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涂着金漆的封闭木筒,筒长达两尺半,足有手腕粗细,两头套着厚重铁环,环上还有一套复杂的孔明锁。

他伸手到木筒的侧面,轻轻拨动了几下,用力一拉,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紧接着又飞快转动了好几片木板,弹指敲了敲筒壁,这才一压铁环,将木筒轰地一声打开。

段桃鲤无语道:“要防盗何必弄这么麻烦,盗贼直接把木筒切开不久好了么?”

李凰来摇头道:“这木筒看着粗壮,其实里面的图纸只占很小一块空间,多余的夹层里灌满了强蚀水,一旦以外力破坏,里头的图纸就会被顷刻毁坏。”

“你怎么得到这个的?”

李凰来笑道:“保密。”

说完,他探头看向木筒内部,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段桃鲤疑惑道:“怎么了?”

李凰来把木筒里的纸条倒了出来,伸出颤抖的手将其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兰舟子至江宁府遨游,借阁下图纸一观,归还无期!”

李凰来面色惨白。

段桃鲤怔愣在了原地。

而与此同时,在这家客栈的一楼,一位虬髯刀客,猛地将一大壶酒砸向了桌面,轰然巨响引得周围众人尽皆侧目。

不顾身旁长眉老者的劝阻,刀客对着面前的人醉醺醺道:“给我喝!”

而那与他坐在一张桌子对面的人,黑靴白袍,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身旁放着个暗红的大匣子,在这喧闹的酒楼里,显得相当不合群。

他按住斗笠,抬起头,轻笑道:“我吃素,不喝酒。”

刀客皱起眉头。

酒楼中人声鼎沸。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位白袍人的身后,有位灰衣客人佯装饮酒,却在袖中,悄悄递去一柄杀意凛然的剑。

白袍人亦是浑然不觉。

第二章 铁剑昨夜匣中鸣

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无用的纸条,李凰来忍不住浑身颤抖。

大盗兰舟子,近两三年来在沿海一带名号传得风生水起,据传他有一支以兰巾为帆的船队,在海上横行霸道,无数往来商船只要看见江面上那一抹兰色,便会立刻望风而逃。

而兰舟子这个人自身,亦是绝无仅有的轻功好手,仿佛便是为了偷盗而生。无数富商巨贾,无论采取多严密的防范手段,他们的传家宝也都被他轻易取走,此人更是连相貌也不曾被记住过。虽然不知武功如何,但光是这份举世无双的偷盗功夫,便可说是令黑白两道都忌惮不已之人。

饶是李凰来将图纸重重保护,自进入江宁以来一直低调行事,却仍然不免被这位大盗盯上。更匪夷所思的是,兰舟子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破解了这木筒上的孔明锁。要知道,从他离开客栈去与段桃鲤见面,到回来为止,前后也不过只有一个多时辰而已。

他身后的段桃鲤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李凰来这举动十分反常,不由问道:“怎么了?”

李凰来面色惨白得可怕,嘴唇发抖,仍是坚持着说道:“图纸……被盗了。”

段桃鲤瞪大了眼睛。兵械库图纸价值连城,李凰来对之有多上心,段桃鲤也是看在眼里的。任何强行从木筒中取出图纸的行为都会将其毁坏,而若想要用正常手段打开那孔明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不太可能吧?”段桃鲤难以置信。

李凰来把纸条递给她,可自己的手已经难以维持稳定,不住地颤抖。“兰舟子。这个盗徒!他已经到了江宁,想必是早就盯上我手中的图纸了……”

尽管初到江宁不久,但一直关注着江湖动向的段桃鲤也是知道兰舟子之名的。听到是他盗走了图纸,段桃鲤也有些惊讶:“他要图纸做什么?现在江湖上应该没人知道这件事啊?”

李凰来神色凝重,叹道:“有些事情,想瞒也是瞒不住的。既然我知道了江宁藏有兵械库,那么兰舟子知道,也不足为奇。”

看着李凰来如此失魂落魄,段桃鲤也有些于心不忍,试图出言安慰道:“此事也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她话音未落,下头就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吓了她一跳。

客栈的隔音极好,能有如此响声,那一楼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二人对视一眼,匆匆下楼,李凰来临走时仍不忘将房门锁紧。

走到楼梯口一看,果不其然,二楼已有一大片栏杆被破坏,地板也塌陷下去,两间雅间的素锦屏风消失在滚滚尘灰之中。一楼的看客们大都仰起了脖子,议论纷纷。

原本供人演出助兴的一楼台子正中,有一位虬髯刀客,执刀而立,冷意凛然。

二楼尘雾之中,又传来一声砰然巨响,一个灰色人影猛然弹了出来,手中凤箫长剑寒光闪动,迎面杀向那虬髯刀客。

虬髯刀客冷哼一声,右脚猛踏地面,扬起手中宝刀,以雷霆之势迎了上去。

灰衣人轻功绝尘,瞬息之间就已抵达台上,手中长剑毫不留情,招招直指刀客死穴,那刀客却不为所动,刀光一闪,便轻而易举地将灰衣人的剑招连连破去。

一时金铁交击,刀兵长鸣,铛铛之声不绝于耳。

一看便知两人这是生死相搏,彼此都用出看家功夫,过招拆招繁复不停,眼中更是迸现出慑人决意。

虬髯刀客技艺纯熟,刀势迅猛凌厉,那执剑的灰衣人往往被迫格挡,似乎暂且落于下风。但只消虬髯刀客的攻势有丝毫减缓,灰衣剑客便又会立刻掀起猛烈的反扑,手中长剑以一只短凤箫点缀,频频向虬髯刀客守御的薄弱处递去,剑势凛然。

酒楼里闹出这场大乱,客人们哪里还有继续吃饭的心思,都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这场顶尖高手的生死相较。一开始还有不少人指指点点,交换意见,但慢慢的,声音小了下去,到后来,竟是连耳语声也听不见了。

偌大的酒楼,只剩下两名侠客彼此攻伐的赫赫风声,刀剑相交的清冽鸣响。

二人互不退让,在戏台之上恣意挥洒平生所学,转眼已互相拆去二百余招,不分上下。

而台下的看客们,也被二人的决意打动,渐渐忘了被打扰的不悦,集体保持着默契的静谧,凝神旁观着戏台上的对决。

这可是在别的地方千金难求的顶尖高手生死对决,今天喝顿花酒的功夫就能见着,视野还开阔得很,真是多看一眼都是赚着的!

一大片仰着脖子的人当中,段桃鲤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肩披白袍,头戴斗笠,一直低着头,默默吃着面前的一盘炒竹笋。对于戏台之上的高手对决,更是连一眼都没看。

段桃鲤觉得有些奇怪,更是隐约产生了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她绕着二楼的回廊走了几步,李凰来见状,以为她是要换个角度观战,体贴地跟了上来。

绕到那白衣人背后,段桃鲤远远看见他身边放着的那个暗红色匣子,心里的猜测立刻就落了实。

不过这个人到江宁来做什么?

段桃鲤心中疑虑不已。

又过了片刻,戏台上的两人终于还是分出了胜负。

灰衣剑客显然修习的是内门功法,招招都往对方命门戳去,意图以此打乱对方气机循环,再伺机递剑消耗、而虬髯刀客却是一路大开大阖,令人震惊的是刚猛的刀法居然能滴水不漏地防下对方的进攻。步步紧逼下来,终究还是灰衣剑客略输一筹,向后节节败退。

“阁下技不如人,把命留下吧!”虬髯刀客沉声道。

他足踏尘嚣,刹那之间欺近两尺距离,剑客见状不妙,收剑向他劈砍而来,孰料虬髯刀客竟是侧身弹指挡下此剑,同时长刀在空中一转,径直捅进了灰衣剑客的胸口。

满座寂静,半数人震惊地张大了嘴,脸色灰白,半数人则有意犹未尽之感。

鲜血从胸膛中汩汩涌出,凤箫长剑则径直坠落于地。灰衣剑客死死盯着虬髯刀客,嘶声道:“段狩天,你……会有报应的……”

段狩天一言不发,抽刀而出。

噗地一声,灰衣剑客倒在了血泊中。

段狩天吹去刀上血迹,冷冷收刀入鞘,不以为意道:“报应?我这身躯,早就承了无数报应。”

戏台上的灰衣剑客不再回答,早已气绝而亡。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持刀杀人,这里毕竟不是边陲小镇,这男子如此动作,想必也难逃责罚。

孰料男子并无逃走的想法,而是径直走下台子来。他目光随意扫过的地方,看客们大都身子一抖,忙不迭低下了头。

段狩天并不在乎,从一张张桌子之中穿过,坐在了那白袍人的面前。

白袍人仍旧不动声色地吃着菜。一盘炒竹笋,此时已经快要见底。

段狩天淡淡道:“料理完了,接着喝酒。”

白袍人微微将头向上抬起一寸,露出斗笠下头一双漆黑眸子,懒懒道:“刚才酣斗时,二楼雅间里头已有几位公子从后厨走了。以他们的行径,此时必然已将这里发生的持械斗殴之事禀报给了府衙。你若不走,半柱香之内这里就会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逃。”

段狩天冷哼一声,悍然拔刀而出,身上气势骤然升腾。周围几桌的人刹那间吓得噤若寒蝉,偶有几个想跑的,甚至一下子腿软地又坐倒回了椅子上。

段狩天拎着刀,轻描淡写地以刀身从桌子上挑起了一壶酒,遥遥递到白袍人面前。

段狩天淡淡道:“要么喝,要么……”

“带我去见胡不喜!”

白袍人笑道:“酒,我是不会喝的。胡不喜,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你若是垂涎我这把佳人斩,倒是可以直接给你。”

在白袍遮掩之下,他腰间佩着的一柄猩红短刃,正是当今江湖之上千金难购的名刀佳人斩。

有传言胡不喜自柳叶山庄击败吕全策,夺走这柄佳人斩之后便逍遥江湖,中原各大帮派,几乎都派出人手,全力打探此人的消息。

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如何,竟被段狩天在此遇到。

“我要这佳人斩作甚?段某平生所求,不过一战而已。”段狩天毅然道,“胡不喜是当今刀道魁首,便是我此生至敌。不与他决一死战,段某一生难安。”

“巧了,不与某人决一死战,我也是一生难安。”白袍人站起身子,迎着段狩天的刀刃,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摘下了斗笠。

段狩天眯起眼睛。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在他那所向披靡的刀锋前方,站着个比他略矮一头的居士,一袭白色缁衣,眉眼淡然。

“你若是实在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那我便代替胡不喜,与你打一场吧。”

他话音未落,身旁暗红剑匣便猛然震颤,一圈汹涌剑意,刹那间四散开来。

段狩天眼底浮现出震惊之色,刀尖的酒壶砰然炸裂。

满坐寂然。

二人目光对视,段狩天全身肌肉如水纹般涌动。

赵无安如是呢喃。

“铁剑昨夜匣中鸣,我以我意开浊清。”

第三章 接不住的这一刀

这次,酒楼的戏台子是管不住两位神仙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这客栈要在今儿被拆掉。赵无安放出一阵凛然剑气之时,段狩天立即暴退出去十几丈远,以脊背撞破了客栈的墙壁,当即逃之夭夭。

赵无安占得上风,不做丝毫停顿,拿手一提身边红匣,立即化作一道流云,追了上去。

二人草草对了一招便匆匆退走,倒是苦了酒楼里的看客们。虽然无人受伤,但在赵无安爆发剑气的那一刹那,周围十几张桌子尽皆崩断,碗碟叮呤当啷砸在地上,化作成堆的碎片,酒菜也泼得一片狼藉。

短暂的寂静过后,人声立时鼎沸而起,有如山洪暴发。所有人都在大声地说着什么,楼下一片烦杂喧闹,映衬得台上那灰衣剑客的尸体,显得更加凄凉。

段桃鲤定定地站在二楼栏杆边,望着赵无安消失的那个缺口发呆。

李凰来见状,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关切地走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宽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段桃鲤疑惑地回望了他一眼,不解道:“图纸都被偷了,你还说没事?”

李凰来身子一僵,脸色很不好看。

这时候,之前那个年纪极小的小厮突然鬼头鬼脑地跑了过来,站在两人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方才在旁听了一耳朵,客官……可是丢了东西?”

李凰来一怔,如同见着救星一般,大喜道:“怎么,你有线索?”

小厮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今天早些时候我见着有人没订房间便上楼去了……下来的时候,手里似乎拿着个长筒。”

说着,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恰好与那藏着兵械库图纸的木筒吻合。

段桃鲤一愣,随即明悟。

兰舟子并非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破解了孔明锁,而是自己打造了个一模一样的模本,那上头的孔明锁也是个随便鼓捣几下就能打开的虚架子。他并非是盗走了图纸,而是连着木筒一起拿走了。对于精通撬锁的大盗而言,两把挂锁想必不在话下。

不过这盗匪似乎不太谨慎,如此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出,引起怀疑也是必然的。而这引起怀疑的方式也太过简单,简直像是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只等他们一头跳将进去。

李凰来可没这些复杂想法,一听有了线索,便立时激动道:“你看清他的去向了吗!”

小厮忙不迭点头:“我一直是做的迎客工作,见他行状奇怪便记了一下,应该是西出了城,往钟山那里去了。”

李凰来攥紧拳头,难遏激动之情,振奋道:“这可当真称得上一句柳暗花明!兰舟子盗走了图纸,断断想不到我会这么快便追上去!桃鲤你等着,我这就把图纸给追回来!”

说罢,他便一拂袖子,欲往客栈门口走去,被段桃鲤无奈地拉住:“钟山旁便是玄武湖,地广人稀,你到哪里去找?那兰舟子又轻功绝尘,武艺不明,你便是追到了,又如何重夺图纸?”

孰料李凰来了然笑道:“盗匪,说到底也是种另类的商人,所图乃是利字。只要是图利,便有转圜之机。洽谈妥当,让兰舟子将图纸拱手送出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看着李凰来脸上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这种谜一样的自信,但段桃鲤仍然向着这自信妥协了。毕竟现在除了入山搜寻,也别无他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得来不易的兵械库图纸被人拿走。若段桃鲤要复国,拉扯起一支军队显然是当务之急。

“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去。不过你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兰舟子?”

李凰来道:“他总不能躲一辈子,钟山向后便是荒野,他定然是上山一遭再下来,我们直接上去,拦住之后再作打算。”

说完,李凰来略一思索,向那小厮指点道:“你也来。”

小厮一愣,涨红脸道:“我……”

“别废话了,这酒楼都成了这幅样子,难道生意还做得下去?你是见过那兰舟子的,路上遇到了他,还得靠你辨认。”

说完,李凰来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小厮下了楼,到掌柜跟前交代几句,给了半两银子,便提着那少年杂役的后衣领,把他扯出了客栈。

段桃鲤跟在后头,有些提心吊胆道:“你轻些,人家又不是没有腿脚。”

李凰来面色变了变,仍是松开了手。逃过一劫的小厮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冲段桃鲤羞涩一笑道:“谢谢姐姐。”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把头撇向一边,没有回答。

走出去一段,回头望着细雪之中的酒楼,段桃鲤心中复杂无比。赵无安何以也来了江宁?难不成真是要去到苗疆,找代楼暮云决一死战?

久达寺一别,而今重逢,段桃鲤却险些都不认识他了。赵无安如今心中所想,她更是半点都揣摩不出。

——————————————

玄武湖面广阔无波,清澈如镜。一褐一白两道身影接连自湖面蜻蜓点水而过。

段狩天手中长刀迎面劈出交错刀气,犹如楚河汉界一般,泾渭分明,刀劲似墙,隔断数丈清波,惊起滔天巨浪。

赵无安白袍鼓动,身侧流光环绕。细看之下,那些流光却都是被段狩天的刀气惊起的水流,在他身边凝结成剑,自在飞舞。

从城内战至玄武湖上,赵无安从头至尾一剑未出,全靠洛神剑气环绕身侧,段狩天竟然也未能讨到半点便宜。

转瞬已战过一百二十招,段狩天逐渐由一开始的节节败退转变为伺机反扑,而赵无安的追击势头也逐渐慢了下来,不再一味前冲,而是不时脚踏湖面,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段狩天每每试图拉进距离时,赵无安便即刻后退,脚底惊雷炸入水底,每踩一步,便在水面上激起一朵半径一尺的水莲,身形疾速后退,同时御气而出,将踏起的水莲尽数化作飞剑,对着段狩天扑面而去。

水流飞剑看似脆弱不堪,却都带着凛寒剑意,在这细雪飘摇的日子显得锋芒更甚。若要硬抗这些飞剑,身上多半会多出十几个窟窿。段狩天只得权且停步,手中长刀逆卷,将飞剑尽数卷入自身气劲之中,再撕为碎片。

破坏掉了赵无安的骚扰,段狩天立时又是一刀劈出,斩破十尺飞雪,冷冽刀劲直扑到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犹自岿然不动。洛神剑匣傍身,身侧三寸护体真气几乎是水泼不进,段狩天在十尺之外的一刀,虽然来势汹汹,但到了赵无安面前,也只是金玉其外罢了。稍稍以护体真气加以阻隔,便能轻易化解。

几次三番下来,段狩天竟然没法伤到赵无安一丝一毫。

赵无安放风筝般的无赖战术终于磨尽了段狩天的耐心,他沉着脸道:“你若是再不出剑,休怪段某无情。”

赵无安笑道:“杀掉尹凤箫时,也没见你有多留情。”

段狩天冷厉道:“那是他自己找死!”

“除了灵山派亲传弟子的身份之外,尹凤箫还有个江湖身份,便是罗衣阁的刺客。”赵无安淡淡道,“此次我重回江南道,罗衣阁必然是下了狠劲追杀。你虽帮我解围,但却一举得罪了罗衣阁与灵山派。接下来的日子,想必很是不好过。”

段狩天冷哼道:“谁叫他选在我与你喝酒的时候现身动手?你身上既有佳人斩,便是胡不喜的朋友。打扰我段狩天与胡不喜的朋友喝酒,那便是找死!”

“想不到胡不喜对你而言这么重要。”

“段某平生所愿,便是能与当世刀道魁首一战!生不逢时,没能目睹姜入海横扫雄刀百会的盛景,既然江湖上又出了一位刀道一品,那段某势必以此人为一世之敌,不与之酣战一场,如何痛快!”

“这么说,你连我也瞧不上眼咯?”赵无安问道。

段狩天冷冷道:“你若是出剑,我还能与你斗上一斗。若仍是执迷不悟,段某手中这刀一旦劈了出去,可就是有去无回。”

“你我已过招二百一十六手,比与尹凤箫仅少了十一手,也没见你碰到过我。”赵无安淡淡道。

“我只是没有使出那有去无回的一刀罢了。”段狩天握紧了手中长刀,向着赵无安抬了起来。

细雪翩翩,落在他的刀锋之上,刹那间断成两截。

赵无安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波澜不惊道:“那我们不妨各自试试看。”

段狩天皱起眉头:“我这一刀,你可接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赵无安伸手按住自己肩头的剑匣挂绳。

段狩天神色一厉,飞快扬刀,尖头靴一踏平稳湖面,竟然刹那间在身前惊起滔天巨浪。

水浪犹如天柱,接二连三地自二人直接升起,直冲云霄。段狩天身形如鹤,顺着冲天水流扶摇而上,转瞬就站在了水柱顶端。

他刀身有浅蓝气劲缭绕,密布如藤麻,像是随时能吐出一张蛛网。

段狩天踩着水柱前冲,赵无安则飞速后退。

不过这一次,是段狩天的速度更快。他每脚踩过一根水柱,那水柱便会骤然塌陷下去,化作狂涛顶在他的身后。与其说是飞奔,不如说段狩天是被海啸狂卷着,直扑向赵无安。

二人之间还差着三根水柱的距离,段狩天身后的狂涛便已有了两丈之高,如海市蜃楼,望者惊心。而他手中长刀更是被浅蓝气劲死死咬住,虎口处迸发慑人光泽,仿佛这刀随时会脱离段狩天的拘束,飞驰而出。

但段狩天仍然紧紧握着刀柄,飞跃而出,又踩住一根水柱。

飞珠溅玉,段狩天衣衫湿透。赵无安却停止了后退,白袍猛然鼓动,墨发飞扬。

段狩天横刀身前,死死踏住最后一根水柱,眸中电光石火。

“噌”地一声,赵无安伸手至腰间,拔出了佳人斩。

他与段狩天之间只隔了这最后一根水柱,只待它碎裂的那一刻,便是针锋相对。

但是这根水柱并没有像之前的同类一般轰然倒塌,而是伴随着段狩天的踩踏,骤然间静止了。悬在空中的水流仿佛凝固了一般,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托举着段狩天。他身后的浪潮,已然势同江海。

轻描淡写般的,段狩天扬刀而出。

脚下水柱轰然爆裂。气劲御使之下,水柱炸裂为万千碎片,每一片都棱角分明,锋利有如刀剑。

段狩天厉喝一声,长刀猛然斩劈而下,身前身后无数水流凝成一把巨刃,对着赵无安当头而来。

此气成刀,便可一斩劈山断海。

段狩天知道这一刀定然是出乎了赵无安的意料,至少也能逼得他出鞘一剑了。

然而赵无安也做了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赵无安凌空丢出了佳人斩,就像打水漂那般,将之抛向了空中,迎向那柄巨刃。

二者还未相触,赵无安就轻声道:“你输了。”

佳人斩上的隐藏剑气骤然爆发,呈一条直线,径直刺入了巨刃之中。

段狩天一惊,仍想加大气劲,奈何此刀既出,体内的气机一时紊乱至极,甚至难以维持身体的平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一刀,被赵无安轻易破去。

赵无安脚底生莲,悠然立于玄武湖上,淡淡道:“说实话,你这一刀,我早在西湖上,就接下来过了。”

第四章 数游子狂傲,大厦将倾

湖畔有小亭,亭中石桌一张,小凳两对。

段狩天坐在桌边,脸色很是不好,他对面的人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自六年前以五品巅峰的实力出道以来,大小四十余战,生死之战十一场,胜胜败败,段狩天也并非看不开。只是这一次的对手,与他视为毕生之敌的胡不喜关系匪浅。赵无安仅以初入二品的境界,便能接下他引以为傲的绝招,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眼看亭外的飘雪隐隐有渐小下去的架势,赵无安提上剑匣,站起了身。

段狩天神色变了变,“要走吗?”

赵无安懒懒道:“不是我想走,是怕再不走,会被你拖累。”

赵无安也懒得跟段狩天绕圈,便索性据实以告。酣战一场,二人已在亭中歇息了两炷香的时间,想来官府若出动人手,此时也快要找到这边来了。段狩天终究是杀了人,难逃牢狱之灾,赵无安可不想被牵连其中。

段狩天沉吟一阵,起身大拜道:“少侠好身手,段某佩服。今日一战,始知二品真气象,吾辈实是愧对了此等境界。”

赵无安笑道:“此言差矣。你的刀法分明是刚猛路子,却非要拖到二百招以后才见真章,想来应是先天根骨有缺。如你这般本该放弃武道之人却一路攀登至此,才是让无安佩服。”

段狩天愣了愣。仅仅出手两次,赵无安便能看出他身体有先天缺陷,倒是让他更为刮目相看了些。

高手对敌,若是招式刚猛,则必讲求一气雷动,一招毙敌。出手之时调动全身气劲,凝于一点,骤然爆裂,方能让人防不胜防。段狩天却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等到双方气海都频临枯竭,纯靠战阵之间一呼一吸的循环方能继续为战之时,才悍然出招,正是因为他先天奇经八脉有缺,若是在开局便骤然发力,全身内力便会衔接不上,最终自废一身修为。

光是二品境界的赵无安便有此等豪杰魄力,那一品境界的胡不喜,又是何等令人神往!

段狩天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抱拳道:“相见恨晚,实在是相见恨晚!在下本是个浪迹江湖的游子,全然不惧他什么官府追杀。此次便是离开江宁一去不返,也无大碍,只怕是再难遇到如你这般的高手豪侠!”

赵无安淡淡道:“我只是个居士罢了。这次来江宁,也只是打算借道南下而已。”

“南下?”段狩天愣了愣,“那倒是和我不谋而合。段某有位长兄,这些日子正打算南下回乡,段某来江宁,亦是陪他同行。”

他口中的长兄,应当就是酒楼中那个坐在他身边,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段狩天看见赵无安腰间佳人斩而向他发难之时,那个老者亦有劝阻,只可惜全然拦不住气血上涌的段狩天,而后便袖手旁观。直至灰衣剑客尹凤箫突袭时,也并未有任何反应。

本就是名义上的兄长,却能眼睁睁看着段狩天以身犯险而不强加阻拦,赵无安对这老人的印象还当真没好到哪里去。多半是在红尘飘荡已久,大多时候都会明哲保身,即便是结义兄弟遇事,也很难劝得动他全力相助。

这个看法自心头一闪而过,赵无安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抱拳告辞道:“那么无安便先行告退了。能与段先生一战,也是赵无安平生幸事。”

不知不觉,赵无安竟也染上了一丝江湖习气,与段狩天一战作罢,心头也是慷慨激昂,壮志难掩。

飞剑虽在匣中,剑心却已一飞冲天。

段狩天爽快道:“那便江湖再见!”

与段狩天挥手作别,赵无安扭头背上匣子,径直走入了玄武湖后的钟山。

和安晴约好了要在年关过后才出海南下,其实本来是不急着赶赴江宁府的。只不过久达寺已然被废,再待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即便是以他的脸皮厚度,也觉得就这么去安晴家住下有些太不妥当,便只身先来了江宁。

江宁府是当之无愧的大城,其中自然是鱼龙混杂,以赵无安的手段,随随便便揭穿了几个私盐贩子,就弄到了不少的封口费。刚好天气也冷了,买了身白袍,再挑家酒楼吃顿饭,也在情理之中。居然就这么也能遇到段狩天,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虽然他并未杀人,但动静如此之大,江宁府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本该是伤脑筋的事故,但好在城外便有这样一座钟山。虽然不高,却是草木丰茂,应有尽有。

赵无安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当年身无分文,也硬是从昆仑跑到了苗疆。越是这种深山老林,赵无安反而能活得更好。至于久达寺的十年生活,那简直如同极乐世界一般了。

钟山不高,进山的道路却有些曲折。从玄武湖后绕行,复又走了三四里,面前是一条悠长的羊肠小道,曲折环绕至山后方。那里才是真正攀山而上的通道。

林间静谧,只有山脚下的房舍中传来几声犬吠。距黄昏时分还有大约一个时辰,这些房舍之中,也三三两两升起了炊烟。赵无安不想打扰此中山人的清闲生活,悄悄捡了条小道,自山林间穿行而过。

走了没几步,却听见了人声。

“肯定就在这附近了……”絮絮叨叨的人,似乎心里很是不安。

赵无安心念一动,在看到来人之前,便缩到了一块岩石后头,摘下斗笠,只悄悄探出额头和一双眼睛。

比之大路的羊肠蜿蜒,这条林间小路简直就是根棉线,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肩。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也是一前一后,彼此之间相距不过几步。

看见走在中间的少女时,赵无安眼睛一亮,立刻认出了是段桃鲤。

至于另外两个人,他虽没什么印象,却总都觉得眼熟得很。开路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佩剑青年,最后头的少年则麻衣布鞋,看着寒酸得很。

越往前走,最后头的少年脚步越是拖沓,一脸的苦涩难言,开口恳求道:“大侠,侠女,能不能别再往前走了……”

“不行!既然已经发现了兰舟子的踪迹,怎能半途而废?”佩剑青年握紧了手里的一卷布帛,愤愤道。

走在中间的段桃鲤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觉得很不对劲。

本以为这次深入钟山是在大海捞针,谁知道刚出城门不久,便在路旁茶舍里见着一张兰舟子留下的布帛,大放厥词称就在钟山顶上等候,不见不散。

捏着布帛,李凰来兴奋到了极点,一切正如他所料,兰舟子发现绞尽脑汁也无法破除木筒上的机关之时,必然会被迫出此下策,自曝身份来请李凰来赴会。

至于真正见到了兰舟子之后,又如何以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那便是李凰来其后的谋划了。

不过进山不久,客栈的小厮倒是不乐意了起来。一来此处已经离内城太远,回去又得花上不少时间,极可能耽误工时。二来兰舟子是沿海一带都如雷贯耳的大盗,与他正面对峙,显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段桃鲤也觉得李凰来有些自作聪明了。兰舟子何等人物,李凰来又有几分把握能从他手上讨到便宜?再说请他们深入钟山,敌在明我在暗,亦是失了先机,极有可能被兰舟子设计陷害,白白走一趟。

但段桃鲤也心知肚明,被兰舟子窃走图纸,是李凰来疏忽在先,如今能有机会寻回图纸,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因而知道出言劝阻也是无用,索性跟着入山,兴许还能有点收获。

江宁府前身便是南唐都城,金陵兵械库,想来也有不少令人垂涎的精兵良器。饶是段桃鲤,也难说没有丝毫心动。毕竟得到这张图纸,复国的成功率就大为增加。而若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里,则必定令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段桃鲤也觉得不能让兰舟子恣意逍遥。虽然未曾与此人打过交道,但就从李凰来的口气之中,段桃鲤也判断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只是不知,兰舟子此时又会在何处等候?段桃鲤瞥了眼路旁的岩石,心中暗想,总不至于就在这岩石后头吧?

缩着脑袋暗中观察的赵无安赶紧把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已经够了。”走在最后的小厮停下了脚步,面上满是不忿之色,“我已经不想再这么做了。太麻烦了。”

李凰来回过头,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必须跟着。只有你见过兰舟子,我们不能放他逃了。”

“他都已经留下帛书,指引你们来此,难道还会走远?”小厮愤愤道,“大人,你只帮我请了半天的工,我还得回去赚钱养家糊口!李大人你浪迹江湖,自是没有这种烦恼,我们这些打杂的小厮,可没那么好运气!”

李凰来嘴角动了动,面色很不好看。

躲在石头后面的赵无安听见争吵,又偷偷伸出了脑袋。说来也怪,李凰来那张生气的脸,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跟在清笛乡遇到苏青荷的那一次,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赵无安心中一动。难道……

而那厢,李凰来竭力克制着情绪,沉声道:“有何亏欠的工钱,我再补给你便是。”

“哼,李先生休要再逞强了!”小厮冷哼一声道,“手执梨花落绒伞,腰佩白玉长剑,住江宁府中最豪华的酒楼,李先生当真豪门风骨。但任谁都知道,没了天仙宗的支持,姑苏孟家,已然倒了!”

李凰来面色大变,怒叱道:“一介轻贱小厮,胡言乱语些什么!”

场面忽然大变,段桃鲤一时不知所措,躲在石头背后的赵无安无所事事,听了两人对话,就当做找到了个乐子一般,在心里头琢磨了起来。

说到天仙宗和姑苏孟家,想必涉及到的的便是在杭州时他所破的那起案子。天仙宗宗主肖东来被来路不明的孤女乔溪谋害,实则是为了实现姜彩衣的复仇。他一死,天仙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如今就算仍然苟延残喘,只怕最后仍然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不过姑苏孟家财大气粗,与天仙宗的联姻最多只能说是锦上添花,惊艳群雄的天仙宴也是孟氏一族出资出力一手操办。天仙宗虽亡,孟家却不至于就此家道中落。这小厮说的话,看来确与胡言乱语别无二致。

孰料那小厮不仅不低头认错,反而变本加厉,从段桃鲤身旁绕过,贴近李凰来,一字一句冷冷道:“孟家是前朝大姓,杀害天仙宗宗主之人被押赴开封,当晚便被释放。找谁来顶罪,自然是不言而喻。在那种地方,能杀掉肖东来的,也只有孟乾雷一个人。孟家主一入狱,孟氏便会立时群龙无首,骨肉相残。大宋皇帝喜闻乐见他们自相残杀,也算借肖东来之死,替王朝抹去了一个祸患。”

“孟家虽尚有一气可支,但大厦将倾,已然是既定的气数。是盛是衰,他们总归也已雄踞江南百载之久,盈虚有数,倒是无甚挂念。但你却不一样——”

“没了姑苏孟家,李凰来,你连条狗,都不是。”

李凰来面色大变,震怒交加之下,怒喝一声,伸手便要拔出鞘中长剑,恨不得让这口出狂言的小厮血溅当场。

但是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和这小厮,离得太近了。

近到一掌轰出便会当即令人殒命,近到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白玉长剑,卡在鞘中难以拔出。

事实上就在他的手刚一碰到剑柄时。

砰!

他口中狂吐出一口血箭,身子便如被流矢射穿的飞鸟,猛然倒地不起。

第五章 杀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连赵无安,也没有反应过来。

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小厮出手之前说的那段话。

乔溪被押赴开封,当晚便被无罪释放?

姑苏孟家群龙无首的真实原因,并非肖东来被杀,而是身为家主孟乾雷顶罪入狱?

这是什么道理?

孟乾雷显然不会傻到这个地步,而乔溪毫无疑问已是被人逼入绝境,姜彩衣一死,她绝不会再有何等翻覆天地的神通。

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

那就是,乔溪抵达开封的那一晚,在那座赵无安也未曾亲临过的开封城里,发生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仅仅一件凶案,虽然骇人听闻,但于寻常人而言,最终也只会化作街头巷尾茶前饭后的谈资,引不起多少波澜。但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权谋者来说,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借刀杀人,不过一个再容易不过的小伎俩,便可将姑苏孟家彻底扳倒。

除非在开春之前,孟家能再出一位威望和实力都与孟乾雷不相上下的家主,统合各部,重整家族,否则等漕运旺季一到,姑苏孟氏鹬蚌相争,必然让外人渔翁得利,十年之内再难翻身。

对于大宋那些掌权者的伎俩,赵无安早就心如明镜,即便是听闻了这种事情,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也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不知道,发布命令的究竟是三省内外的哪位宰相,还是那高坐朝堂,万人之上的大宋皇帝。

不过想想这小小的姑苏孟家,估计也轮不到皇帝亲自执屠刀。

赵无安躲在石头后面径自波澜不惊地琢磨了许久,林间小路上那小厮可不会这么有耐心。

李凰来被一掌击倒,腰间佩剑也滚落出去,当即脸上满是骇然神色。

他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时,却又被那小厮一脚踩在了胸口,重重压回地面。

小厮活动了下自己老茧密布的手,骨节咔嚓作响。他盯着李凰来的脸,冷笑道:“本来还想留你一命的,不过这幅姿态,实在是让我没什么耐性。”

这话说的悠然自得,仿佛杀人于他而言只是件眨眼之间的小事,不足挂齿。

李凰来面色灰白,心中骇然无比。小厮踩在他胸口的那一脚看着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只踩在胸口的脚却岿然不动,反而压得他气短力竭,神志模糊。

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打杂,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武功?

借着眼角余光,李凰来瞥见小厮身后,段桃鲤悄悄抽出了匕首,一脸决绝地向他的背后刺了过来。

李凰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可,眉头紧锁起来,担忧地望着段桃鲤。以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厮的武功修为,只怕连头都不用回,就可让段桃鲤吃个大亏。

果不其然,段桃鲤的攻势虽然凶猛,眼看就要刺入小厮的脊背,可那小厮只是轻描淡写地把手掌往后一揽,段桃鲤就惊呼一声,匕首脱手坠地,她的手腕也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段桃鲤痛得喊出了声,持刀的右手手腕如同死尸一般向下垂着,任凭她如何挣扎,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掌控,只有如同灼烧一般剧烈的痛感,让她的额头满是冷汗。

虽然瓦兰公主段桃鲤的武功实在是不怎么样,但是能在一招之内,击倒李凰来、废掉段桃鲤手腕,这个小厮,很明显根本不是小厮。

李凰来惊惧道:“你到底是谁?”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略带绿色的眼眸里满是嘲弄的意味,轻蔑道:“你猜我是谁?”

自告奋勇提供兰舟子线索,给了李凰来柳暗花明之感,在城外茶舍发现了帛书,而后又被迫跟随来此深山密林,一切仿佛谋划得刚刚好,注定要他在此地将二人击倒。

李凰来眸中顿时填满震惊:“你是兰舟子?!”

少年嘿嘿一笑:“不是。”

李凰来刚要说话,便又在李凰来胸口轻描淡写地踩了一脚。看着没用多大力气,李凰来却刹那间口喷血箭,几乎昏死过去。

少年仰起头,瞄了瞄远处的几间农舍,喃喃自语道:“还不算荒无人烟啊。不过这都快黄昏了,连点炊烟都没有,看起来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呢。”

他拍了拍手,口中尽是些与年纪丝毫不符的凶残话语,“那就在此地抛尸,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凰来大惊失色,嘶哑道:“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李凰来对天发誓,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

少年狞笑道:“姑苏孟氏已倒,你还有什么资本?”

“我……我姓李,你可别忘了,这里本来是南唐的都城……”不顾自身的伤,李凰来强行提高了声线,希望能让自己的话更具威慑一些。只可惜看起来太过狐假虎威,少年眼里更是连半点怜悯的情绪都没。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挺可惜的。”少年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楚霆呢,这一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那些对我不好的人。”

李凰来的眼睛猛然瞪大:“楚、楚霆?”

外表只有十三四岁,看上去全然像个孩子的客栈打杂小厮,自称为楚霆。

“你是……西凉贪魔殿那个楚霆?”

少年笑道:“这天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自称楚霆吗?”

西凉贪魔殿,近半甲子以来一直被中原人视为魔道彪炳,殿中的三王六恶四不善,一共十三魔头,更是令人谈虎色变。

而楚霆,便是“四不善”中的“不善童子”,此人幼时得过怪病,身体不再成长,因而被亲人抛弃,入了贪魔殿。如今他据传已年近四十,音貌却依旧如同十四岁少年染病时一般,未曾有丝毫变化。

这样的一个人,确实不需要任何手段,就能伪装成一个打杂的少年。

前些日子,柳叶山庄被灭后不久,便有传闻说贪魔殿中有四人南下,只是行事一直十分低调,江湖上并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四人之一的不善童子楚霆,现在居然就在李凰来的面前。

楚霆蹲下身子,把脸凑到李凰来面前,嘿嘿一笑,腆着脸道:“很快的,一点儿不疼。”

李凰来感受到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脖子,缓慢而致命地收紧。

段桃鲤右手已废,再如何呼救也是无济于事,李凰来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万万没能想到,苦心积虑,数载谋划,就此毁于一旦。

他们就如同命运之神手中的操线木偶,可以挣扎,可以反抗,但终究改变不了结局。

段桃鲤惊呼道:“不要!”

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心要助她回到瓦兰的杨虎牢死了,如今连这个才结识不久,却已笃志要带她复国的李凰来,又即将迎来自己生命的尽头。

眼看着面前的人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楚霆皱起眉头,厌恶地啧了一声,十指缓缓用力收紧,显然已是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那个,打扰一下,可以吗?”

静谧的林间忽然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这让所有人都一愣。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那,段桃鲤脸色一变,心怦怦直跳。

不会吧,赵无安也在这里?

楚霆疑惑地皱起眉头,带着极为不满的表情把目光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里,赵无安从石头后面抬着手走了出来,背负暗红剑匣。

段桃鲤又惊又喜,眼见真的是他,几乎刹那间就红了眼眶。

“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些事情,没反应过来,差点出人命了。”赵无安摸着头,声音依旧懒散无比,好似散步一般,向着三人走来。

但楚霆却刹那间警觉了起来。不等赵无安靠近,他便松开了扼着李凰来脖子的手,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虽然不知这个白袍人武功如何,但直到他自己出声之前,楚霆都未察觉此人的存在。光是这一点,也足以让他小心应对了。

少年的外表让楚霆在与人对敌之时占了很大的便宜,往往能趁对方掉以轻心之时先手袭杀。但是楚霆之所以能在高手如云的贪魔殿打响威名,靠的可不单单是这一手掌法和锁喉功夫。

越是占到上风越要谨慎,要比你的对手更小心,要永远防备着一切危机。

楚霆眉头紧锁,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啊,我叫赵无安,是个居士。”赵无安眉眼倦怠,似乎很不喜欢这个针锋相对的场面,懒懒道,“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还有这边站着的这个姑娘,我找他们有点事,可以不杀他们吗?”

楚霆狞笑道:“让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怎能不灭口?”

“可是在知道你身份之前,我们也没做什么呀。”赵无安无奈道。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就算是殿主也不行。”楚霆眸色一厉,冷冷道,“谁敢对我颐指气使,我就杀谁。我是魔头,这么做,有问题吗?”

“没有。”赵无安摇头。

楚霆脸色微微松缓。

“但要说有,也有。”赵无安又道。

楚霆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边躺着的李凰来,是南唐没落贵族,父亲入赘,随了母姓。生父叫做吴九灏,生母叫做李玉儿。有个大伯,唤作李荆,曾官至河东节度使,于高梁河之战阵亡,死后追封定国伯,食邑八百户。”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揭起了李凰来的底,说得另外三人,包括李凰来自己都一脸茫然。

“至于那个被你弄断了手腕的,是瓦兰十四公主,虽然瓦兰如今内乱,她也流落至宋,但是如今瓦兰最为得势的四皇子与十四公主自幼关系匪浅,二人还曾于国都大理一同进宴。想来四皇子登基以后,当务之急也是寻回自己这位好姐姐。”

赵无安瞥了眼楚霆,悠悠道:“而你呢,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不善童子仅居末席,惹了麻烦,想来你们殿主也不乐意出手。那么请问,现在这里的三人,除了我,你还能杀谁呢?”

赵无安摊开双手,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楚霆被说得一愣一愣,直到赵无安问完问题半天,还没能反应得过来。

第六章 衣暖血烫

夕阳西下,霁雪天气里,漫天的重云层层叠叠,半边都被染成烟霞。远处几间农舍,此时不知为何,连炊烟也不曾升起,仿佛在这日落黄昏的短短时间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了丝毫生气。

林间的气氛也十分沉重,甚而,可说是尴尬。

楚霆神色十分复杂地望着站在自己十几步之外的赵无安,不知如何是好。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楚霆不好拿捏。虽挂着魔头名号,楚霆却也不是一线的那种,白天从李凰来递来的银钱认出是姑苏孟家的制式,以为是个狐假虎威的公子哥,这才闲得无聊跟过来凑凑热闹。如果此人真有如赵无安所说一般煊赫的背景,那倒是不怎么好下手。

当然了,既入西凉贪魔殿,行事就是要无所顾忌。不过楚霆也知道这无所顾忌的背后,日子多半不怎么好过。

紧盯着半路杀出来的赵无安,楚霆难得地踌躇了起来。

李凰来与段桃鲤无足挂齿,但他不知赵无安深浅,贸然动手极不理智。可如若就在此地放过三人,他自己哑巴吃黄连不说,倒是有可能影响了殿主重返中原的大计。

两相权衡,楚霆还是决定先折中试探一番,于是便故作无所顾忌道:“要我停手,光给这点理由可不够。大不了把你们全都杀了便是,到时候抽身一走,谁知道我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很快回答道:“你会留在江宁府,必有图谋,如今自乱阵脚,只怕破坏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

楚霆震惊道:“你是如何知道!”

赵无安淡淡道:“贪魔殿的声名,在下也耳闻已久。”

楚霆心中骇然无比,先前算计好的试探之策也尽数落空。此人明显不可与之久谈,否则不说自己的身份安危,只怕连整个贪魔殿的大计,都要被他在此地看破!

自己若是出事还算事小,如果殿主的大计落空,只怕倒头来君王一怒,便要伏尸千里,而他楚霆,更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楚霆,你去江宁府蛰伏,等一位大人物的消息。不得命令,不可擅动!”

殿主威严十足的话语如同洪钟般回荡在耳畔,无时无刻敲打着他。

想到这一层,楚霆心中便十分不安,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倒退了两步,他猛然扭过身子,飞快地逃离了密林。

杀是杀不得,打又不一定能打得过赵无安,这个节骨眼上,楚霆还是选择了扭头就跑。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就被人困住!他身上还承担着殿主交付的大业!

楚霆飞快向着那几家农舍跑去。

赵无安不动声色,静静站在原地,眼看着楚霆一路狂奔,冲出百丈之外,身形逐渐变小,才凑近了倒在地上的李段两人。

他先是扶起段桃鲤,身后按住她虎口,柔声道:“痛的话就喊出来。”而后猛然一扳。

段桃鲤惊呼一声,汗如雨下,几乎瘫倒在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按住她的手腕,轻轻前后转动,确认已经复位,没有移动的阻塞之后,从白袍上撕下一条长带,为段桃鲤细细包扎,又把她抱到岩石旁,让她靠着山石歇息,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李凰来。

楚霆之难已解,但倒在地上的李凰来神色依旧惶恐,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名字?”

足月而孤,七岁母亲去世,他由家中老仆带着四处漂泊,历尽人世苦楚,直到四年之前,才被孟乾雷找到并接济,踏入孟府大门,成了位外表儒雅,实则孤僻的门客。

那老仆养育他十余载,虽然年老力弱,目花难以视物,但经史子集却是一天也没让李凰来放下过,养成了他一身书卷气,入客孟家,也并未失了朱门气象。

诚然李凰来是竭力装出了一副儒雅的出身,但孟家有财,自幼教育亦并未落伍,初见他之人,无一怀疑李凰来原是家道中落之辈,只当他出自书香门第,博览群书,文武双全。

赵无安看着他的脸,眼中神色说不上来是悲哀还是无奈,只是淡淡道:“被孟氏收养,这些年来,他们都教了你什么?”

身陷死境,李凰来也不隐瞒,索性嘶声道:“复国。复我李唐之天下,报金陵三十万黎民之仇。”

听见这话,倚靠着岩石歇息的段桃鲤一愣。

赵无安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李凰来被问得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赵无安忽然手心向上摊开手掌,身后匣中一道清脆剑鸣响起,随即便有一剑自匣中冲出,悠悠悬于他掌心。

黄昏古道,赵无安沉声道。

“吴九灏为一饭之恩,以一介书生,三尺微命,立地破九境,千军万马之中一剑斩去敌将项上人头,凛然道蕴凝结,铸就了我手中这柄剑意昂然的采桑子。这是你父亲的道蕴。”

紧接着,他又摊开另外一只手,身后又有一声长鸣,一柄轻薄灵巧的剑从匣中飞出,停在他的掌心上方。

“李荆以没落贵族之身,进士及第,布衣而至节度使,一生都在为夺回燕云而努力。他所求的,并非复振盛唐,而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幽州之败,李荆吐血三斗死于关外,迄今无有葬者。他的道蕴,便如春水东流般绵远细长,自有三分冷傲骨,七分精气神,凝为我手中这柄虞美人。”

赵无安淡淡道:“我曾答应过一人,要将匣中六柄飞剑,各自赠予他们昔日剑主。按道理,这两把剑应该都是给你的。”

李凰来怔怔出神。

不过随着两柄飞剑同时飞入匣中,赵无安也话锋一转,“但我没那么大方,现在还不能给你。之所以不惜惹上贪魔殿也要出手相救,无非是替长辈欠你一个人情罢了。李凰来,你的生父与大伯都是一甲子之前,江湖上顶天立地的真英雄。而你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很不舒服。”

李凰来拧起了眉头,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忿忿不满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实在难以撼动这个王朝的根基。”赵无安瞥了他一眼,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转过身,向着段桃鲤走去,“吴九灏和李荆,我并非赞同他们的做法,只是对他们十分佩服。而从你身上,我可看不出一丝复兴后唐的希望。我看与其顶着个李姓,你还不如就叫做吴凰来。”

李凰来面色惨白,皱着眉头,强撑起胸膛里最后一丝生气,一字一句道:“冰冻三尺,岂一日之寒?定教汝等小儿有朝一日,刮目相看。”

赵无安的背影顿住了。

“你就如此笃定,自己可以复兴盛唐?”赵无安淡淡问。

李凰来斩铁截钉道:“不成此举,誓不返乡。”

赵无安走到段桃鲤身前,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瓦兰的深蓝长裙曳地,赵无安缩了缩脚尖以免踩到她的裙角。

“有意思,我等着那样一天。”

说罢,他便足起惊雷,一收一放间,已然踏出去数丈之远,把李凰来遥遥抛在了身后。

夕阳渐落,在西天晕染出一丝猩红云彩。

段桃鲤愣愣道:“伽蓝哥哥……”

“我叫赵无安。”

“……”段桃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救他?李凰来本意是助我复国,并无不妥之举。”

“他伤不至死。”赵无安淡淡道,“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消息,便可两手空空贸然进入深山,这等心性如何让人放心?他被贪魔殿楚霆盯上,也不是无缘无故。”

段桃鲤叹道:“此事也是我过于冒失,还总觉得瓦兰近卫们会护在我身边,行事太过无所顾忌……”

“李凰来的底子倒是干净得很,被孟乾雷当做木偶,本来也可相安无事。但孟家是前朝大姓,李唐之国时地位无比煊赫,自然要被大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我在杭州时办了起案子,和孟家人有所牵连,刚好便被拿来借刀杀人。没了孟家这座靠山,李凰来兀自一人,也难掀什么风浪。”

见段桃鲤听得出神,赵无安抿了抿嘴,总结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楚霆才觉得杀了他也无伤大雅。我之所以报出他父母之名,也是希望藉此震一震楚霆,让他在动手之前多思量一些,多半就能保全你们二人性命。”

说话间,赵无安眼见已走出去很远,几间农舍近在眼前,思量着也快到有了人烟的地方,便将段桃鲤放了下来。她只是手腕受伤,全身脱力罢了,歇息了这么久,应该也能自己走路了。

毕竟已和安晴约定偕老,再抱着别的女子不放,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

段桃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稳稳跳下了地面,轻轻呵了呵脱臼的手腕,不解道:“那个楚霆,说是贪魔殿的人,听他的意思,来江宁也是受主子命令。怎么一言不合便要杀人了?”

“西凉贪魔殿,魔头多不胜数,隐隐已有凌驾于中原所有邪派,成就天下第一魔道的趋势。加入贪魔殿,混个魔头当当,不就是希望行走江湖之时能使人闻风色变,肆意妄为,无所顾忌么?”赵无安悠悠道,“兴起杀人,当然也在其中。”

人不可貌相,楚霆看着是个良家少年,人畜无害,其实手上血腥无数,只怕还要胜过沙场拼杀数十年的老将。明明可以殊死一搏,与赵无安拼个胜负的他,却选择了落荒而逃。虽然看着很没有魔头风范,却是最为稳妥的选择。大不了改头换面,再在江宁府中潜伏下来便是。

赵无安游历江湖也有数载,最为害怕的便是这类人。獠牙虽长,却可忍受尖利,自己划破舌根,也愿意隐忍等待。较之李凰来之流,楚霆的资质殊胜太多。

夕阳已然有大半沉入深山,云霞几乎被染得血红。

段桃鲤突然皱起了眉头,探鼻子嗅了嗅,沉声道:“不对劲啊……这里,好浓的血腥味?”

空气中血意弥漫,经段桃鲤一提醒,赵无安也很快察觉到了异状。

赵无安的第一反应便是楚霆狂奔至此农舍,肆意杀人,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荒芜。

不过面前空落落的屋舍在夕阳映照下染出一片猩红,几根烟囱死气沉沉,似乎在诉说着不一样的真相。

他想起来了,早在楚霆离去之前,这些农舍里就望不到了炊烟。而就在撞见李凰来等人之前不久,他还能看见炊烟。

段桃鲤以左手抽出匕首,下意识地想要身先士卒,被赵无安拿手一挡,格回了身后。

“我可不是你那些护卫。”赵无安头也不回,径自向村落里走去。

旁边的山林中,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没能看清他的样子,怔愣了片刻,皱起眉头。

深山孤村中,屋顶茅草颜色深黑,黄土墙壁上喷溅而出的有新鲜血迹。

一袭蓝白道袍的女道姑,披一件华贵狐裘,执剑站在枯井旁。雪白侧脸染上鲜红血迹,在夕阳映衬下,愈加深红,几乎发烫。

她望着了无生机的村子,怔怔出神。

剑尖的鲜血,有如花瓣般片片滴落。

第七章 值得

夕阳下,原本应是世外桃源的钟山山脚,几间山野农舍,现在已空无一人。

白衣道姑低下头,眉眼平淡,似含浅淡悲恸,吹去剑上血迹。

“你做的很好。这样,才是舵主喜欢的样子。”一名身材姣好的妖艳女子,身着黑衣劲装,自她身后的屋中走出。

小道姑平视着前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淡淡问道:“这样就能见到师尊了吗?”

“还不够,你要打响你的名头。”妖艳女子微笑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严道活的徒弟,绝不逊于师尊。”

小道姑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猝然惊醒一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清冷长剑,轻轻摇头。“我比不上师尊。”

“怎么会?并非是我要夸耀,黑云会中,我能有如今这个地位,十有**是靠了一双识人慧眼,才得舵主赏识。”

代号为残眉,在黑云会中专司江湖情报的女子得意道:“昆仑山弟子二百四十六人,唯你与顾问墟将来的成就,有望与巅峰时期的严道活一较高下。”

“如果我是师尊,现在就该杀了你,再去杀了你们舵主,把大师兄救出来。”小道姑轻描淡写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替你们去杀人。”

“就因为这一点,我比不上师尊。永远比不上。”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柔软,仿佛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又如那曾在春夏之交,自山下漫卷而上的微风,沁人心脾。

而她漫不经心的一席话,却让黑云会首屈一指的头领残眉,心头一颤。

“你最好说话小心些,你师父和大师兄的命,可都在我们手上。”残眉冷哼一声,仿佛发泄一般,反手狠狠拍了下涂弥的狐裘。

涂弥轻轻蹙了蹙黛眉,收剑入鞘,顺手抓住身上那件狐裘,扔在了地上。

寒冬腊月,仅着一袭凉薄道袍,涂弥的唇齿间都漫溢出了寒气。

残眉气恼道:“这可是舵主给你的东西!”

“你们管那种人叫做舵主?”涂弥轻轻反问了一句,径自向前走去,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尽数咽了下去。

她也没有对解晖出言反驳的权力。

不愿与残眉待在一处,更不愿停留在这血气扑鼻的山野农舍之中,涂弥缓步走出了村子。暮色之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与大地贴合在一起。而对面,也远远地走来了两个同样修长的影子。

西天红霞烂漫,她与段桃鲤和赵无安当面撞上。

涂弥一愣。

在她对面,赵无安眸中的震惊神色明显也不逊于她。村中的弥漫血气、涂弥的一身杀气,就算都能解释,可她道袍上的殷红血迹,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去。

四目相对,心地惶然。

赵无安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涂弥当然也不知从何说起,重逢故人本该是喜事,她却惶惑不安。趁着赵无安愣神的当口,涂弥轻抿嘴唇,振袖御风,自他身边飞快闪过,一言不发地逃远。

仅仅一个照面,涂弥便飞快溜走,赵无安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

在他心里,涂弥一向是连蚂蚁也舍不得踩的,而今蓦然重逢,昔日清冷道袍之上,竟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饶是赵无安,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脑筋一转,还是立马反应过来,此事与解晖决计脱不开干系。

本来已经将这个老人的旧事暂且放下的赵无安,在农舍之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

他可以容忍解晖派人追杀他,也可以接受自己儿时崇拜的英雄其实是个恶人。这对伽蓝安煦烈而言或许太过惨烈,但对赵无安来说,都只是逃脱不去的劫数。

但他不能容忍解晖恣意改变他人的人生,替他人做出选择。这种高高在上、凌驾众生的君王格局,正是他说深恶痛绝的。

注意到赵无安的异样神色,段桃鲤关切道:“刚才那个人,和你认识?”

“……”赵无安缄默不答,只是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农舍之中,又走出来了一个人。身段窈窕,媚眼如丝。

“好久不见啊,伽蓝安煦烈。”残眉冲他娇艳一笑,眉眼中却尽是杀意。

赵无安浑身一震,段桃鲤则惊讶地看向赵无安,恍然道:“你叫这个名字?所以你让我叫你伽蓝哥哥,不是为了哄我,而是你真的就叫这个名字?”

“闭嘴。”

赵无安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惊雷炸响在段桃鲤耳畔,她胆战心惊地住了口。

赵无安轻轻伸出手,并未出言唤取,就有一柄飞剑悬于掌心。

残眉笑道:“在这里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赵无安问道。

“兰舟子和楚霆,都是舵主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些山野农人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就得把本不该交出去的命,给交出来了。”

“杀人灭口?”赵无安皱起眉头,“你们什么时候做事这么没规矩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最多再过半柱香,江宁府武库司的兵卒就该到了。要是让他们调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对我们可不是好事。”残眉眉眼含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满怀警惕地盯着赵无安和他掌中飞剑。

纵然柳叶山庄之时有代楼暮云搅场,赵无安与胡不喜依旧拦下了他们的七位刺客半个时辰之久,甚至有迹象表明乙字十二贺知古是被赵无安一招抹杀。

残眉武功不怎么样,在黑云会中能有如此地位,除了知晓颇多之外,最得解晖赏识的,是谨慎二字。有甲字十二祝东风前车之鉴,面对赵无安,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故意报出武库司兵卒之名,也是想让赵无安投鼠忌器。若能在此地与他相安无事,那便是对解晖最大的帮助。

采桑子静静悬于掌心,赵无安紧紧盯着残眉,心中波涛汹涌。

李凰来视为无上珍宝的图纸被盗,凶手却故意留下线索,将他引至此地由贪魔殿不善童子灭口,而几乎同时,黑云会派出人手开始剿灭这附近的无辜村民,替兰舟子与楚霆掩护,欲从官府眼中抹去线索。

若非赵无安出现,此时李凰来已死,图纸也落入兰舟子手中。乍看之下,贪魔殿、兰舟子与黑云会几乎是同心一气,但实际情况不可能那么简单。

若是想拿到李凰来身上图纸顺便将之灭口,只消兰舟子与楚霆二人便够。引李凰来到密林之中,瞬息格杀,远处村舍中也不可能有人发现,便不必多此一举,将整个村庄灭口。

黑云会之所以灭去整个村舍,是为了掩盖某人行踪。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楚霆。

赵无安沉声道:“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去了哪里,你看见了吗?”

“没见到什么贪魔殿的,倒是有个小孩从这边跑过去,还用肉掌跟我们小涂弥对了一剑。”残眉故作无谓道。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点头道:“功夫倒不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不善童子吧?只可惜没什么机会啦,那小子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赵无安一愣:“为什么?”

“被黑云会盯上的人,你真以为每一个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残眉冷笑道,“看看那个小道姑,你就该知道,死在黑云会手里,实在是运气好得很。”

赵无安额角青筋暴突,掌中采桑子也在这一刻骤然狂啸,剑气蜂拥而聚,有如怒龙出海,九天垂雷。

残眉竖起食指放在唇间:“听。”

茂密林间,马蹄哒哒。

江宁府武库司的兵卒,果真到了这片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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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弥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因为撞见赵无安,跑得快了些,竟然又遇到了在村子里头放过一马的熟人。

说来也是怪,这样都能遇到。

冷眼看着拼命赶路的柳叶山庄前管家吓得一屁股摔在泥坑里,涂弥甚至还觉得有些快活。浮生在世,太多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终高处不胜寒,倒是不如像这个小管家一样,把普普通通的生活过出滋味来。不功成不名就,又有如何?

摔倒在地的莫稻却没她这么轻松,只是一个劲地往后缩,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涂弥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阔别半年,莫稻还是和柳叶山庄时一个样子。

莫稻也没想到,自己躲在钟山孤村里,怎么还能被涂弥找上。更是想不通,为什么涂弥面无表情地杀了全村人,偏偏留了他一命。

“快走吧。”涂弥轻轻道,“晚了就来不及了。在这里遇到你也算是缘分,下次见面,可别再这么不堪一击了。”

莫稻愣了愣。

袅袅娉婷,站在黄泥小路上的涂弥依旧飘摇出尘,只是衣角染血,状若修罗。

莫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挣扎着爬出了泥坑,转过身飞快地跑远了。

涂弥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心里想着些从来没想清楚过的事情。

诸如道义,诸如初心。

位高权重,手握半座江湖的筹码,当之无愧的当今黑道第一人解晖,四十年前,又是如何有着为家国江山孤注一掷的初心?

连初心都可以轻易践踏的人,涂弥并不喜欢,甚至可说是讨厌。与解晖相比,张莫闲都显得有些可爱了起来,毕竟他最后仍是正视了自己。

但涂弥现在必须为他卖命。在她杀了他之前,她必须听命于他。这件事情有违道义,却不违背小道姑的初心。

因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师尊严道活和大师兄顾问墟,现在都已在解晖的控制之下。

涂弥本来并不相信,在她心中所向披靡的大师兄顾问墟会被人囚禁。即使顾问墟远赴蜀地之后,已经失踪数年之久,她也仍未怀疑大师兄的安危。在她心里,一个那么强的人,是不会输的。

但是眼见为实,由不得她不信。顾问墟在黑云会的地下水牢生不如死,师尊一直贴身携带的剑穗却在解晖手中——严道活曾对她说过,除非身不由己,绝不会让这条剑穗离身。

解晖和她做了一笔极为公平的交易。她去杀满一百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解晖便会放了严道活与顾问墟。

涂弥别无他法。

她的一生都活在这两个人的保护之下,不是亲人,已然胜似亲人,恩情不论斤两,涂弥已决意要将自己的一切拱手奉上,只祈求这二人的平安。

若为一人,可踏骨沐血、赴汤蹈火,可咒怨缠身、入修罗门,可将此生道法因缘尽数抛去,堕入恶鬼之道,涂弥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因为他们值得。

第八章 最难问心无愧

苍山劲柏,四十铁骑自林间呼啸而过,战阵整齐,收放自如。他们裹挟着夕阳西下的漫天余晖来到此处,仿佛阎罗王送来的招魂阴兵。

躲在一块巨石之后的李凰来,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听着外头官道上骑兵呼啸之声,心头惶然。

而他身边的男人打理着手上的长刀,满不在乎地摇头道:“澶渊之盟,都把这些兵给养油了!我小时候,家门口造叶天天派兵过来打仗,那时候的大宋铁骑,可没这么松散。”

李凰来的眼皮动了一动,难以置信道:“你管这叫松散?”

“唉,不是我要倚老卖老,你们是真的生不逢时,没见到我们大宋军人厉害的时候。”段狩天叹了口气,又摇头道:“不过也是。现在是太平盛世,没什么不好,反正江湖还是和当年一样有滋有味,顶多少了点家国情怀。”

李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仍是诚恳道:“多谢侠士相救。”

若非段狩天路上偶遇了他,将之背到这巨石后头,只怕李凰来就要被呼啸而来的四十铁骑碾成肉饼。

“路遇不平,何足挂齿。”段狩天不以为意。

“不过这些官军跑到钟山来做什么?”李凰来不解。

段狩天自嘲道:“说来惭愧,多半是来抓我的。”

“抓你?”

“我在城里客栈喝酒,杀了人。”段狩天淡淡道。

李凰来如梦初醒:“你是那时候的刀客……”

“哦,你也在场么?”段狩天自嘲一笑,“班门弄斧,献丑了。”

李凰来疑惑道:“阁下几乎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何来献丑一说?”

“不知你可曾听过赵无安此人?”段狩天沉吟几许,问道。

李凰来正准备摇头,巨石顶上就传来个慵懒的声音:“不仅听过,还熟悉得很。”

如同白日惊雷,段李二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向上看时,却刚好看见一张人脸,眯着眼睛,向下不怀好意似的打量着。

李凰来神色变了变,对这救命恩人的感情说不上是好是坏,反正复杂得很。他旁边的段狩天倒是饶有兴味道:“赵居士!想不到隔了半日,竟又遇见!”

赵无安勉强挤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脸,直截了当道:“这里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天也快黑了,我看我们还是挑个场子吃点东西,再把今天发生的事好好谈谈吧。”

李凰来赶紧摆手道:“不敢不敢……”段狩天则是苦恼道:“俺白天才杀了人,肯定是不能进城了啊。”

“没关系,我知道个地方,不用进城,也能吃得上热饭。”

极为难得地,赵无安脸上展露出了一丝似乎能称得上是自豪的笑意。

段狩天对赵无安本就极有好感,为人又豪爽,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子,连声应好。李凰来却还坐在地上苦思冥想了一会。倒不是伤势过重站不起身,实在是因为他本来就对擅自抱走段桃鲤的赵无安没什么好感。

不过赖不过段狩天这粗人一拉,李凰来还是走出了巨石。绕到路上一看,段桃鲤也在赵无安身后,只是脸色不太好。天色已暗,他倒也看得不太清楚,心中拿捏不定,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四人集结,赵无安便带头向着山外走了过去。

这一走可不要紧,为了走出钟山,几乎是绕着玄武湖转了个大圈,先南后东,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际星子高挂,一眼能望见江宁府城门上的牌匾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另外三人游历江湖,都已吃惯了苦头,如今走这些路,倒也不觉得累,只是苦了一直在后头吊着的李凰来。被楚霆打了两掌不说,本身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还要再走这么长一段路,实在是叫苦不迭。

快要走到墙根时,赵无安才停了下来。面前已经是玄武湖与江心的交接处,许多船家在此停泊。只要再绕城转过一角,便是白天人流如织的江宁码头了。

赵无安在许多亮着红灯笼的船只里来回看了许久,才领着众人登上一艘挂着安字旗的商船。

原本亮着一盏烛灯,坐在甲板上和伙计们谈心的船主见了,赶紧迎了上来。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短衣,踏着木板鞋,皮肤带着铜色,身材健硕,看上去强壮精干。

船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赵无安,还没等他说话,便一脸得意地笃定道:“白衣背匣,直奔着我安南的船来,你应当就是小妹书中所说的赵居士了吧?”

赵无安赔笑道:“不敢当。”

“哈哈哈。赵居士不必如此拘泥!”健硕的船家笑道,“既然和小妹相处这么久,她的脾气赵居士不会不清楚。小南儿呢也不是怯外的人,无需多礼,赵居士把这艘船当做自己的家便是。小妹也是难得托我照拂别人,定然不会让赵居士吃了亏的!虽然不算多,但是鱼肉酒菜,我这里还是应有尽有!”

赵无安笑道:“船家跟安晴果然是同胞兄妹。”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赵无安虽是孤身一人,安晴却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外从军,另一个是一直往来于长江水路之上,偶尔还会出海的船家安南。跟安晴约定在江宁见面之时,赵无安就得知安晴有个兄长在此处。

恋恋不舍赵无安的小姑娘还信誓旦旦地拍着不大的胸脯保证会给哥哥写信,要他多多关照赵无安。本来赵无安只是一笑而过,毕竟多年来独身一人也早习惯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真的找上了安南。

还好安南确实与安晴所言别无二致,待人热情且不见外,李凰来的三人也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吃完之后,安南嘱咐下属收走碗筷,自己也是十分默契地去了船尾,并未打扰四人。

安南一走,四个人面面相觑,气氛安静地诡秘。

赵无安向来是习惯这种氛围的,一时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浅啜了两口安南送来驱寒的热茶,静静等待着。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李凰来就一脸懊恼道:“此事是因我所起,事关重大,本来不愿兴师动众,却没想到,连盗匪的脸都没见着。”

段狩天一脸茫然,赵无安淡淡道:“早听说你有样东西被兰舟子偷了,那是什么?”

李凰来皱起眉头,看着段桃鲤,显然十分为难。段桃鲤叹道:“东西已经丢了,又有何隐瞒的必要。”

李凰来叹息道:“是前唐留下的金陵兵械库图纸,货真价实。”

“你是如何得到的?”赵无安不动声色。

“江宁府中,有一女子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却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她的名号。我从她那里,高价收购得来了这幅图纸。”李凰来道,“当然,她也给我看到了证据。她向我展示了一把南唐兵器,那种武器,本来早在淳化年间就已被尽数销毁了,但她手中的武器,依旧是南唐式样,锋锐若初。”

赵无安突然道:“那女子是不是叫残眉?”

李凰来一愣,意外道:“你也知道?”

赵无安无奈道:“这可真是吃亏,只怕你从一开始就上了他们的当。先将图纸卖给你,再折中盗走,最好是连你也一起杀了,多半黑云会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段桃鲤重复道:“黑云会?”

“按照兰舟子在茶舍留下的讯息,说不定便是算准了要你们在那个农舍停留,再由他们尽数杀死。一两具尸体或许会引起注意,但是一整个村子的死人,则根本无从查起,你们也就死不瞑目了。”赵无安淡淡道。

恐怕连黑云会也不会料到半路杀出来个楚霆,差点直接把李凰来给杀掉。不过饶是出了意外状况,黑云会也不应盲目至直接屠村,鱼还未咬饵便急着收网,不像是解晖的手段。更何况,屠村的还是赵无安的熟人涂弥。她不像是被人用邪术控制,倒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也就是说,黑云会屠村,必然还有别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休说李凰来,只怕连偷走了图纸的兰舟子也不知道。目前可以肯定,楚霆与此事本无干系,只是凑了个热闹,但兰舟子与黑云会之间究竟是否有联系,则毫无头绪。

段狩天咳了两声,插进话来道:“在这旁边听了半天,我也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这位公子花重金买了东西,结果还没验收就被偷走了。顺着线索去追的时候,又差点被人半道上黑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说的头头是道,李凰来不住地附和,赵无安也缓缓点了点头。

段狩天摊手道:“依我看啊,赵居士说得没错,这两伙人多半就是一起的。先卖你东西,再偷走,防止你报复,又在道上给你下黑手。”

“其实本无这个必要。兰舟子是知名的大盗,李凰来就算报案也无甚大用。更何况,在钟山密林里头,要杀他的人是贪魔殿楚霆,跟这件事情,几乎毫无关联。”赵无安蹙眉道。

“这我倒是不知道。”段狩天诚实地摇了摇头,“但还有个奇怪的事儿,我本来以为那伙官兵是来追我的,可是钟山那么大,林中隐蔽之处无数,他们好像就一股脑顺着路往前死冲,而且那条路本来也就不是主道。看着倒像是直冲着那个农舍去的一样。”

李凰来醒悟道:“对对,而且这一路往回走,也没见到别的兵卒,好像就派出了那一支。”

赵无安皱起了眉头。

残眉也确实早早说过,会有武库司的兵卒赶赴农舍。只是来得如此之快,让他也惊讶不已。就像是黑云会一面滥杀无辜,一面还自己跑去府衙报信,派了四十铁骑来捉拿凶犯。

一想到那个凶犯便是涂弥,赵无安心中又是一紧。

虽说有鸿鹄之志,但赵无安亦有自知之明。不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颠覆大宋,终究近似痴人说梦,他此生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天下无安,更像是个一笑置之的空喊。

但凡是涉及到微小之事、身边之事,他却又有义不容辞之感。这种心态说来矛盾得很,他也一直在二者之间摇摆挣扎,但还是笃定着一腔断罪热血,绝不动摇。

代楼暮云毒杀他身边二十九名女子,他此生誓杀代楼暮云。那么涂弥在他不远处亲手屠尽一村老小,他是否又该让涂弥偿罪?

按赵无安的道理讲,必然是应该的。可涂弥毕竟是严道活的徒弟,于情于理,赵无安都不该向她举剑。

更何况,回想起扬州桥上那一抹蓝白道袍随风飘舞,小道姑脸颊绯红,明明很不好意思,却又倔强地说着:“赵无安,你要娶我。”

饮尽杯中热茶,赵无安却只觉全身冰血微凉。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要活得问心无愧,当真困难得很。

第九章 我血亦难凉

一伙人,要么有通缉在身,要么受了不小的伤,夜深了也根本进不了城,就凑合着在安南的船舱里过了一晚。

安家人心大,船舱也大,一下子收了四个客人,倒是啥都没说。直到次日早上赵无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南还叼着一片烟叶兴致勃勃地跳下船舱来,热切地问想吃些什么。

糊弄了一下热情的安家二哥,看着他兴冲冲跳出船舱张罗早饭时,赵无安坐在船舱里,认真思考了起来安晴在给哥哥的信函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一天之前还相隔甚远的五个人,到了今天,就在商船甲板上临时搭起的小方桌上围成了一圈,共进早餐。

安南着实热情得很,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愣是摆满了天南海北的小食,从简单的馒头稀饭、包子烧饼,到玲珑剔透的苏氏小包、酸酸甜甜的豆腐脑,应有尽有,任君采撷。饶是赵无安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安晴的信函愈发好奇了起来。

“别客气,吃吧。我看各位都是远道而来,就怕江宁的早茶你们吃不惯,还好这附近就是码头,清早差人去买,也没费多大功夫。”安南为主人,自然是毫不见外,拎了个包子就塞进嘴里,咀嚼的同时也没忘记催几位客人动筷子。

段桃鲤昨天才伤了右手,如今只能用左手拿根勺子,悻悻舀着豆腐脑。男人们都埋头各吃各的,倒也没谁去在乎她。

段狩天和赵无安吃得有滋有味,李凰来却愣是喝不下半碗稀粥,草草就放了筷子,走到了甲板后头去眺望江面。安南见状,把手按到了桌子上,悄悄俯下身子,低声道:“几位,碰上事情了?”

段狩天心思耿直,点头道:“江湖中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这两天进不了城。”

这在段狩天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江湖行侠,偶有自卫失当,当街杀人再正常不过,反正罪不至死,逃几天便是。至于李凰来那些家国情仇,恩恩怨怨,他才不了解,也没心思去了解。

安南和善笑道:“若是这样,虽罪不至死,却仍是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江宁府的管制可是越来越严了。如蒙不弃,我认识个朋友,过两天刚好打算出海,倒是可以带几位一起南下,避避风头。”

赵无安忽然道:“安晴说你能带人去苗疆。”

“走不了那么远,太南边海上不太平。福州倒是可以停,上岸之后径直南行,也就三四百里的样子。”

“我得等安晴。”赵无安把一碗粥匆匆喝完,放下了碗筷,看向段狩天,“段兄,只怕我得年关过后再南下了。这一趟,可能还得段兄自己走了。”

段狩天挥手道:“无妨,段某游历江湖也并非短暂时日,还是有几个靠得过的兄弟的。只是现在无法进城,还得麻烦安南兄弟帮我找个人了。”

“好说,好说。”安南笑着放下碗筷,向段狩天伸出手,“不过我是生意人,在我的船上,吃住无忧。要是找人,可能还得花点银子。”

他向段狩天比了个数字,段狩天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安南兄弟有意思,只怕段某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都不止这个价!你这个朋友,我段某交定了!哈哈哈!”

接过了几粒碎银,安南笑眯眯地唤来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便得意地晃到护栏边上,翻过栏杆,倚舱一坐,两条腿悬在外头,懒洋洋地感受日光照拂。

今晨天气不错,昨日积雪也消了大半。不过霜前冷雪后寒,天气倒是愈发寒冷起来。赵无安不停哈着热气暖手的同时,还不忘把刚刚脱了臼的段桃鲤给压在火炉边上烤暖,防止伤口恶化。

安南在江上走动,吃的是人情饭,消息果然灵通。还没到正午,伙计就带着一位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上了船。那老者一见段狩天,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感叹道:“一言不发便走,我还真当是再也找不到你了!”

“哈哈哈,凌兄说笑!段某如何乐意舍下凌兄独自闯荡江湖啊!”段狩天与老友热情地寒暄几句,随即向几人介绍,“这位是凌志霄,我的义兄。二人结为忘年之交,如今已有接近七载。凌兄曾在道观里头修持过,现在仍算半个道士,看着神棍了些,不过我段某保证,绝对是一等一的江湖豪杰。没有凌兄相助,也绝没有今日的段狩天。”

两鬓花白的凌志霄与几人一一作揖:“道观弃徒,见过几位。”

安南此时也从不知哪家的船上直接跳了过来,背上扛着一袋大米,招呼道:“来都来了,就一起吃个午饭吧,在我的船上别客气!”

赵无安几人自然是没有异议,凌志霄也欣然应允,一桌子人就又这么围坐了下来。

安南的午饭照样烧制得大气,各地风味一应俱全,特地从舱底搬了两大张桌子上来并排摆着,才能放得下来。所有人自然又是吃得撑了肚子,也没能把桌上的菜给扫荡干净。

吃过午饭,赵无安学着安南坐在栏杆外头吹风,正是慵懒得恨不得眯起眼睛睡一觉的时候,李凰来走到了他的背后,轻咳了一声。

“赵居士,我并未牵扯至当街杀人的麻烦当中,还是不陪你在这船上浪费时间了吧。”

“嗯?”

李凰来踌躇了片刻,脸色微微一红,还是道:“我要回江宁府。在这里待着,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既寻不回图纸,也做不了什么复国大计。”

“在船上才是好选择。”赵无安淡淡道。

“少来!你明明就是自己害怕回城会遭到段狩天牵连,才找了这艘船躲避。我又没有杀人,何必要陪你在这船上?”李凰来咳了一声,“我这就去与桃鲤言明利害。”

“她不可能听你的。”赵无安用懒懒的强调,说着自信十足的话,“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是,你一回城,必然遭到陷害,到时候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凰来一愣:“什么意思?”

“给你提供情报的女子,残眉,是黑云会的人。黑云压城城欲摧,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却不可能没接触过它的分舵。大宋与造叶两门十七阁,到处都是黑云会的眼线。武库司四十铁骑及时赶到农舍,多半是因为黑云会从中协调。你现在选择躲起来才是万全之策,一旦进入他们的视野,必被斩草除根。兵械库之事在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为何残眉偏偏把这个情报卖给了你?早在跟你初见时我就说过了,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根本不值一提。”

自始至终,赵无安连头都没回一下,而他身后的李凰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桃子也和我说过了,你要娶她是吧?嗯,借兵械库之威,以三千兵士收复瓦兰,桃子成了王女,你自然是瓦兰摄政王。到时候向苗疆借兵,再与造叶暗通款曲,一同发难,指不定大宋的半壁江山都要被你们啃下来。谋划得不错,只不过,当真西夏人和吐蕃人都是瞎的吗?吐蕃虽然如今退居高原,但在瓦兰仍有十足影响,至于造叶,因为如今西夏建国,更是不可能再分出心思与大宋毁约宣战。几朝之间来之不易的和平,不是你说破坏就能破坏的。”

李凰来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突,沉声道:“你根本不懂亡国之痛,如何能纸上谈兵!”

“我纸上谈兵?我不懂亡国之痛?你一个没落贵族三代之子,有何胆量说我纸上谈兵?”赵无安的话咄咄逼人,语气却仍是懒散的,仿佛不乐意与李凰来争吵一般,“我赞赏你的唯一一点,是你想要翻覆这个朝代的决心。但是以罪诛罪是在我看来是最可笑的行为,否则我早就自己裹上黄袍当皇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心可嘉,但是方法太过幼稚。王朝兴衰并非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你我之间也不是没有共同点,就比如我们都对现在的大宋极为不满。”赵无安站起身子,翻过栏杆,在原地站直了,几乎和李凰来脸贴着脸,四目相对。

“但是,要想实现你的目标,要做的事情还太多了。”

李凰来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也想要颠覆……这个王朝?”

“我想颠覆这个王朝的一切罪孽,但那是痴人说梦。”赵无安咧嘴一笑,轻声道,“但我要做到。”

明知是痴人说梦,却偏偏还要做到。

李凰来本以为赵无安这个人只是为人有些不正经,思路至少还是清晰的。但是此时听见了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李凰来不禁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啊?

但就在下一秒,看着赵无安眼中决然的神情,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

因为,曾经就有这样一些人,虽千万人而吾往,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却非要去尝试。

曾经有无数这样的人,前赴后继,明明面前已是尸山血海,明明再多一具或少一具尸体都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却非要一往无前,稍微多阻挡一会侵略者的脚步。

他们可能只是一对饔飧不饱的贫农夫妇拉扯而大的独子,可能是书香门第负笈挂剑去边疆走马观花的富家公子。

但他们的确为一些无谓的东西奋战过,他们向往和平而生,又为和平而死。

在那个把李凰来拉扯大的老仆口中,这叫愚忠。

在赵无安口中,这叫信念。

夜灯十年,温酒一盏。

满腔热血,中州执剑。

我血亦难凉啊。

第十章 踏平山河冲霄志

问安南借了两本杂书,从舱底毫不见外地搬了只藤椅上来,赵无安又在甲板上消磨掉半日时光。冬风虽凉,他一袭白袍,倒是很难御寒。

李凰来最后仍是气不过,一声不吭下了船,也没见谁去拦他。段桃鲤倒是想插嘴说两句话,被赵无安目光一扫,识趣地住了嘴。

赵无安在甲板上埋头看书,段桃鲤就抱着个火炉坐在一旁,怔怔出神。

安南的商船不算小,算上底部货舱共有三层,伙计也不少。年关迫近,就要出海走一遭,安南这半日也是忙上忙下,都抽不出什么功夫来与赵无安聊聊小妹的事,赵无安也乐得自在,清闲地打发时间,不觉无趣。

良久,段桃鲤才突然问道:“李凰来找不到图纸了,我该怎么复国呢?”

声音空落落的,她说这话时,也并未看着赵无安。

赵无安瞥了段桃鲤一眼,皱起了眉头。

段桃鲤的话,实在是戳得他心里难受。

赵无安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虽誓要颠覆王朝罪孽,可什么事请能做到,什么事做不到,心里也都有分寸,否则也不至于在久达寺蛰伏十年而不改色。

不过毕竟段桃鲤与他是故交,而她心心念念的瓦兰子民,此时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赵无安虽然不住提醒自己此事与他无干,却也十分不是滋味。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逼着他要去帮李凰来一把,找回失窃的兵械库图纸似的。

赵无安很快压下了这股莫名的情绪,无谓道:“你是瓦兰公主,振臂一呼便有百应,自然有办法复国。”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段桃鲤也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几乎将这股失落体现的淋漓尽致。过去十几年里,这位靠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的瓦兰公主,可几乎从来都不会迷茫啊。

赵无安长叹一声,按住额头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合起来丢到藤椅上,嘟囔道:“上辈子欠你的。”

段桃鲤愣愣地看着赵无安整理衣衫,背起剑匣,直到他一步跳上了河岸,都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外之喜。

安南的伙计正悬在栏杆外头检查船壁,看得真切,喊道:“赵居士,这都快吃晚饭了,去干什么啊?安老大交代了你可不能乱走!”

赵无安抖了抖身上白袍,挂起剑匣,回头笑道:“找张纸来,去去便回。”

伙计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继续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活计上。而怀中抱着小火炉枯坐的段桃鲤怔了怔,眸中逐渐浮现出惊喜神色。

“无安哥哥?”她下意识地唤道。

赵无安此时已经转过了身,遥遥摆了摆手,并未回头。

“坐在这等着就行了。一座兵械库,我还真看不上眼。”

已然冲到船头的段桃鲤,听见了赵无安这话,极没公主风范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无安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瓦兰公主还是把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遥遥喊道:“谢谢你啦,无安哥哥!”

思绪倒是不禁飘回十四年前,瓦兰山间的初遇。身着蓝格布裙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涕泪涟涟,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破裂的佛珠。

赵无安嘟囔道:“这小妮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让人省心。”

万丈夕阳灿烂余晖下,背匣居士布衣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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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船了。”落日楼头,一名黑衣人站在阁外,如是说道。

阁内的女人扬了扬脖子:“果然不出舵主所料。赵无安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会给我们添乱。”

黑衣人踌躇了一下,道:“这不是好事吗?赵无安入城,我们的计划也方便执行多了。”

“现在还不急。”屋子内,身侧环绕着三四个面首的残眉如莺啼般娇俏一笑,“我们还能给他点机会,罪不过三嘛,总舵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适用。嘱咐罗衣阁左使,一旦他认为到了时候,不用通报,直接出手抹杀。”

“是。”黑衣人领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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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进了城,径自来到了那天吃饭的酒楼。段狩天在此楼中畅快一战,当街杀人,不但没能抹黑这家店的名声,反而助其一日千里,赵无安此时到时,已是门庭若市的景象,光是等候吃饭的人,便已排了长长一串。

这也难怪,升斗小民,大都佩服着武林高手,平生能以一睹高手对决为幸。奇经八脉缺一脉的二品刀客段狩天,与灵山派首屈一指的弟子尹凤箫,都是名副其实的高手,在这楼中生死相较,自然是件令人趋之若鹜的事情。

只可惜这样的表演并非每天都有,要想让这热闹的景象维持下去,掌柜还得多花点心思。指不定明天便推出一坛段狩天喝过的酒,再聘个嘴皮子利索的说书先生,把当天的战况添油加醋说上个十来场,便能坐享其成,赚个盆满钵满。

赵无安并不是来吃饭的,当然懒得排队,索性绕到客栈后头。后院的门并未关上,赵无安径直走了进去,迎面撞上个正在喂鸡的伙计。

伙计抬起眼睛,瞥了眼这个装束奇怪还背了个大匣子的家伙,警惕道:“你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掌柜叫我来送酒。”

说着,便把背上的红匣卸了下来,假意捧在手中,光明正大往前走去。那伙计仍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只不过就算心有疑虑,手里这粳米也不能就这么乱洒一气,只好先沉着性子,把脚底下叽叽乱转的小鸡们喂饱,无暇去顾及赵无安。

托这个大匣子,赵无安居然就这么混进了酒楼里头。从后院往里走,并不能直接走到正厅,而是先得上二楼,从二楼后厨绕到前面的雅间走廊,才能再通过楼梯回去。

赵无安在楼道里转了半天,也没撞上半个人,偶有伙计端着两盆大菜跑上跑下,也被他轻而易举躲了过去。等把二楼差不多摸索完了之后,赵无安便走回了前厅,向下望去。

果不其然,正中戏台上,一滩暗红发黑的血迹尚未清扫干净,而坐在戏台附近的食客们,大都对那滩血迹指指点点,交流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赵无安上到三楼。按段桃鲤所言,李凰来的房间应该就在第一间。

赵无安伸手推了推门,并未推动,只是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赵无安正待凝神细听时,隔壁屋子里忽地走出来一个客栈伙计。这一次赵无安是想躲也躲不过了,与那伙计打了个照面,伙计当即警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间客房有人住了。”

“啊,正是如此,我才想来这问问的。”赵无安面不改色,撒谎张口就来,“我这人呢有个坏毛病,出来住店一定要住离楼梯最近的一间,为了这个就算多花点钱也无所谓。”

伙计叹道:“那这位客官您还是歇着吧,我这边这间刚打扫完,能住人。那边第一间啊,本来卖得就贵,现在两位大侠一决斗,更是要人满为患了。整个客栈也就只有我这边这间刚刚退掉,您要想租啊,趁早!”

说完,伙计就把身后的门一锁,火急火燎地继续上楼干活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赵无安抓紧时间下楼订房。说指不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赵无安没动窝,只是径自站在房间门口,定神想了一会。

如果楚霆与黑云会和兰舟子都并无关系,跟李凰来搭话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便是坐实了曾有人从李凰来的房中偷走过东西。不过他的房间就在楼梯口第一间,就算盗贼如赵无安一般从后院上来,撬锁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按说是非常容易被人察觉的,为何兰舟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间,反而在离开时露了马脚?

最大的可能,就是兰舟子手上有客房的钥匙。

赵无安沉吟了片刻,走向楼下,路上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墙壁上的诗词铭刻,眼角余光则悄悄瞥向了前柜。

和无数其他的客栈一样,这家客栈的掌柜也端端正正坐在柜台后头,同时身边还有两个打杂务勤的小厮,狭小的柜台几乎被挤得转个身的空档都没有,墙壁上则整整齐齐挂着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

这几乎可说是众目睽睽了,兰舟子再有神通,也不可能从这里拿走钥匙。

赵无安难得地感受到了棘手。一来他并未见过这位大盗真容,很多事情也就无从揣测。再者说,客栈每天人满为患,能够遗留下来的线索少之又少,兰舟子现在说不定早已卷图逃走,再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么想着,赵无安不动声色地走出了门。迎来送往是开店的规矩,纵然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还是有不少小厮向他喊着客官慢走。

走到了门外,对着一街人流熙攘,赵无安忽然一愣。

虽然兰舟子踪迹全无,但是某个关键的线索,似乎依然留了下来。

何止是留下来,简直就是被人双手呈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

入夜时分,赵无安卡着城门关闭的点儿出了城,又回到了安南的船上来。

而站在甲板上迎接他的人却很让他意想不到,竟然是白天里吵了一架之后分道扬镳的李凰来。

赵无安心里有点惊讶,不过对这人为何来此则是半点兴趣都无,想装作视而不见,就从他身旁经过。

李凰来却忽然一曲膝,跪在了赵无安身旁。

赵无安停住了脚步,面色有些黯然。

“在下生来,被教授安家治国平天下之策,亦是以君临天下为己任,虽生而贫贱,终日碌碌,亦是万死不悔其志。”

东方有一轮浅淡弯月升起,好似少女新画的眉。

夜色缭绕里,李凰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闻阁下一言,胜读十年无用书,自视前迹,确有自以为是、故作聪明之举,心中不胜愧然。”

“但凰来此生,惟有此举可寄忠情,惟成此志以报父母,定是誓死不休。”

“先时是我有负赵居士,为成宏愿,李凰来愿效古人负荆请罪,得赵居士拨云见日,助我成愿,李凰来万死不悔!”

赵无安自嘲笑道:“是桃子把我进城找图纸的事告诉你的吧?”

李凰来以头叩地,一声不吭。

他们头顶是唐时的明月,他们脚下是魏晋的川流。

他们生在此时,他们便是今朝英雄。

无论是智是愚,志同道合抑或针锋相对,以此身为志,便有踏平山河冲霄气概。

第十一章 燕回人归

和李凰来冰释前嫌,很多事情也就方便问了不少。虽然赵无安帮他纯粹是看在段桃鲤的面子上,对李凰来这个人并无多少好感,但事关前朝重宝兵械库,赵无安也相当感兴趣。

在李凰来那里又了解了一遍前因后果之后,赵无安意识到他并未隐瞒什么,图纸的来源也确实是黑云会的残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被人给摆了一道。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兰舟子,或者干脆说黑云会那边,是否能破解开藏宝筒上的机关锁。”赵无安坐在船头,悠悠说道,“如果破不开,那么无论钟山之行是不是兰舟子与黑云会联手,他们都会再找上门来的,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李凰来忧愁道:“等多久?”

“少则半月,多则足年咯。”赵无安无谓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人,这类机关,他绝对不在话下,就看黑云会是否能找到他了。”

李凰来急道:“还有这样的人?那我们或许得先控制住!”

“不必着急。”赵无安淡淡摇头,“黑云会愿意请,他还未必肯帮。”

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洛剑七的外侄,自幼心性智虑无不是同辈之中一等一的闻川瑜,怎可能轻易便与解晖同流合污。再不济,也得是对着赵无安来才行。

这个机械天才此生最大的乐趣,只怕就是与赵无安作对了。虽说他亦是作恶多端,喜怒无常,但比起代楼暮云,赵无安对闻川瑜就要放心的多了。骨子里,他坚信闻川瑜还是那个笑起来会有些羞涩的温润少年。

而李凰来则没赵无安这么悠闲,靠在栏杆上一脸忧愁地望着落日余晖下的江宁府。

“现在的办法,只有等。等兰舟子把东西转手出去,在江湖上掀起滔天风浪,或者是,等他自己来找你。”

李凰来愁眉苦脸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兰舟子只不过是个盗贼罢了,他偷这东西,怎会据为己有?”赵无安反问道,“无论这是不是黑云会的局,现在你还未死,他们的目的便尚未达到。不出多时,这卷图纸,一定会重现江湖。”

李凰来长叹了一口气。

安南嘴里叼着根筷子,托着个大碗走上了甲板,冲着二人喊道:“老爷们!别看夕阳啦,吃饭吃饭!”

在安南船上叨扰的这几天,都被好酒好菜招待着,休说是与之无关的李凰来,便是赵无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几人想要辞去时,却又被安南忙赶着拉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放走。

最后段狩天为了这事险些翻了脸,安南这才答应每天收下他一两半银子,给他与凌志霄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段狩天总算是不再闹着要走,不过每天安南安排的饭食却愈发丰盛了起来。布衣粗食惯了的段桃鲤甚至都有些不太习惯,好几天晚上吃完饭,都要趴在栏杆边上呕吐一会。

就这样,一群身份各异,来路不同的人,奇妙地相聚在了船家安南的商船之上,分外和谐地住了下来。

过年前的日子里,江宁府又下了两次小雪。

每到这时候,赵无安总会随便拿本杂书,借张藤椅,就在簌簌落雪之中坐下,或遥望雄伟州城,或眺望玄武碧涛,温柔的雪缀满他墨发与肩头,像是一日之间,就由意气风发的少年变为垂暮老翁。

生长在南国的段桃鲤当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只习惯抱着个暖炉坐在舷窗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重逢以来也算是历经生死,她却总觉得赵无安和那个伽蓝安煦烈不太一样了。

也不知十年之间,究竟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他变得志虑深沉,变得无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他却总能看穿别人。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钟山躲过四十骑兵以后,便再也未曾看见江宁府中派出过大批军队,而一直躲在安南船上的段狩天,也没被任何麻烦找上。仿佛整座江宁府,已经忘记了尹凤箫的死。

不过尹凤箫毕竟是灵山派弟子,黑云会分舵罗衣阁下属刺客的身份,多数人并不知情。只怕睚眦必报的灵山派不会轻易放过段狩天。

段狩天倒也看得开,混迹江湖久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只等年关一过,便躲在安南的商船中南下,去到广南路避风头,是个极为稳妥的选择。

唯一伤神的人,只怕就是李凰来了。与段桃鲤初见时那副儒雅青衫剑士的风范已经所剩无几,每日大把闲暇时光,都在懊恼惊丧之中度过。虽然赵无安早已给定了耐心等候的主意,但这位无论阅历还是心性都过于年轻的南唐遗民依旧终日惶惶不安。

终于。

雪后初霁的夜里,晴空中一道绚烂烟花炸开,映亮了船头安南的双眸。赵无安披着白袍坐在一侧,双瞳依旧沉郁。

城中欢声雷动,街道尽是出来观烟花的汹涌人潮。平头百姓与达官显贵走在同样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天际的绚烂花火接二连三炸开,拥簇出一大片璀璨烟霞。群星虽明,也在这样的辉煌之下黯然失色。

就连城外停泊着的船队,彼此之间也遥相呼喊着恭贺新禧。这家提去一壶烧酒,那家便回送来两斤鲈鱼。一来二去,礼物很快在安南的船头堆成了小山。

四面俱是鞭炮燃放的响声,浓如水雾的夜色里,安南摘了片烟叶在嘴里嚼着,望着天际烟花,对赵无安大发感慨。

“爹娘都说,海上讨生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怕我舍不得。其实也没多舍不得,看看这些船家,和我一样都是些远在他乡的旅人,平日里也都惊涛骇浪上漂泊惯了,就连每年除夕,都为了那一点开年头批货的薄利,不太愿意回家去。苦中作乐,这些个节日倒是都过得轰轰烈烈,颇有滋味。都说出门在外不露黄白,少与生人搭话,可这些与我一样在船上讨生活的生人,彼此反倒是亲如一家,绝对少不了热闹。这些年没回家我也有些怀念,但每年除夕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值当。人生在世,无论何处,得意便好。赵居士,你说是也不是?”

赵无安合上手里的书,浅淡笑道:“说得不错。”

安南忽然咧嘴笑道:“小妹能高攀得上赵居士,说不准还真是我们两个整年回不了家的哥哥给她修来的福分。”

赵无安的笑意有些尴尬,忍俊不禁道:“安晴还真是藏不住话。”

“赵居士也是江湖中人,是高手,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眼界也高不去。小妹她能喜欢,当然是好。我那个爹,瞧着迂腐了些,但我们兄妹做了什么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时候,他也绝不强求,反而是支持得很。”

安南冲赵无安赔笑道:“我这个当哥哥的,就替爹把丑话给先说了啊。赵居士可要顾好我们家小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安南就算是打不过你赵无安,也肯定得从你身上揪几块皮下来。”

“那是自然。”赵无安肃穆道。

阵阵炮竹声中,天圣九年缓缓落下了帷幕。

而明道元年的钟声,也从江宁府内敲响,顺着满天星河,飘荡向夜色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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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元年正月初九,一匹乌蹄红鬃的骏马,飞驰到了安字旗前。马上的红衣少女面色绯红,气喘吁吁,仍是马不停蹄地叫道:“哥!你妹妹来看你啦!”

正一脸凝重地量着船身吃水深度的安南闻言,从岸边直起身子,一回头,就正对上了一张马脸。

粗大的鼻腔打着粗气,一双漆黑的眼瞳直视着安南。他无奈地向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才正眼看见了那个坐在马上春风得意的少女,眯起眼睛哼哼道:“你哪来这么好的马?”

“嘻嘻,说了你都猜不到,苏青荷托人送给我爹的!这不是为了让我能早点见到你,爹就让我骑出来了。”安晴得意地拍了拍温顺的马儿,“他叫赤骊。”

安南仰头哼了一声,颇不屑一顾道:“哼,得了吧,还来看我?我就不记得你这小妮子哪次急着想见我来着。”

安晴憋着笑脸,吐了吐舌头,有些娇羞道:“他在哪?”

“船舱里。”安南哼哼道,“你若是跟他南下,这马怎么办?我可带不走。”

“啊,没事,我送给这里的寺庙僧人便是。”

“真是可惜,这么好的马,说送就送。”安南连连摇头,“我这小妹,可不得了。”

安晴不以为然地冲他比了个鬼脸,翻身下马,轻车熟路地跃上了甲板。

“男人可不喜欢姑娘太主动——”安南头都没回,扬声喊了一句。

安晴连脚步都没顿,忙忙推开了船舱的门。

舱中,那个她日思夜想之人正靠窗坐着,身披一袭御寒的白袍,手里捧着话本,一副冬日慵懒的模样,与驰骋百里而来,脸色绯红的她对比鲜明。

原本安详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赵居士像是如梦初醒似的,从手上话本引人入胜的故事里抬起头来,眸子深沉,浅浅望着面前的人。

又见面了。

又是在这样的初春,城外积雪未化,天空已有燕回。柳芽抽枝,寒梅盛放。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本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安晴忽然犹豫了起来。赵无安这幅理所当然的表情,也太让人失望了,她可是一过初五,就马不停蹄地跑来江宁的啊。

孰料赵无安思索了片刻,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手中的话本,若有所思。

“这里头有个姑娘,很像你。”

“啊?”

“你是从书里跑出来的么?”赵无安问。

“……不是。”安晴几乎有些愠怒了。

赵无安忽然笑道:“那么你还是我的安晴。”

窗外暖阳融融,玄武湖水碧波荡漾。

赌书泼茶佳人侧,何须笔墨勾勒。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沉迷话本啊!”

第十二章 瀚海流光

虽然安晴是来了,赵无安却没什么大反应,寒暄了几句,便又沉默不言。直到午饭时,也没与她多说上几句话。驰骋百里而来的安晴为此很有些气不过。

段桃鲤倒是没想到能与她在饭桌上重遇。久达寺的长夜,她失去了太多,但早就习惯失去的瓦兰公主并未因此斗志消沉,倒是很怀念安晴的旷达性子,如今能够重见,一直闷闷不乐的她也开朗了不少。

安晴与赵无安的那点事情她已猜到大半,心中也早就知道要赵无安回心转意难于登天,索性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午饭过后,赵无安还是与往常一样懒懒地看着书,她便与安晴缩在船尾,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女孩子的事,倒也聊得愉快。

二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提到赵无安。安晴日夜兼程赶到江宁,赵无安却只是草草应付了两声,实在是让她不快。至于段桃鲤,明白就算是提起赵无安,也只是给自己找罪受,权且把安晴当做了话伴,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下午。

暮色时分,赵无安总算是拖着个匣子走过来了。夕阳在水面铺成一片金红,赵无安望着二女的背影,淡淡道:“明天便要出发,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吗?”

正在兴致勃勃讲述瓦兰美食的段桃鲤闻言顿了一顿,心里也知道赵无安这话不是在问自己,索性往旁边挪了两步,装作倚栏眺望湖景。

安晴把头扭向一边,哼了一声道:“现在才来问我,是不是有点迟了啊?”

赵无安无奈地挠了挠头。

很多时候,姑娘对你爱答不理,多半只是你欠她们一个道歉,或者一个拥抱而已。

赵无安对男女情爱虽无太多感觉,但也并不是木头。安晴为何生气,他还是明白的。

赵无安抿了抿嘴,淡淡道:“白天读了本话本,讲了个有意思的故事……”

“赵无安啊,你还好意思提话本?”安晴气得立马转过了头来,美目圆睁,咄咄逼人,就差揪着赵无安的衣领了。

赵无安叹了口气。

“好吧,你不愿意听,那我还是不讲了。”

安晴哼了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场面委实显得有些尴尬,段桃鲤自觉看不下去,摇着头悄悄走开了。

才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了手里提着两大张帆布的安南。

“哟,是你啊,能帮把手吗?”安南问道。

段桃鲤一向是热心肠的人,再说在船上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安南对他们所有人也确实无可挑剔,如果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帮安南做些什么,段桃鲤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点了点头。

“好嘞,那麻烦帮我把这两块布拿着,过会送到我手上就好。”安南把手上的帆布交给了段桃鲤,自己伸手攀住桅杆,如同一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就爬到了桅杆的中段,这才遥遥冲段桃鲤伸出手来。

段桃鲤先后递上了两张帆布,看着安南熟练地把绳索系紧,又拉扯了一番,确定稳固了之后,轻而易举地自半空中一跳,稳稳落地。

“谢谢啦,这两天帮赵居士找东西,我的伙计们都在江宁府里忙得脚不沾地,船上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安南有些无奈地一笑,“不过也没办法,谁教他是我家小妹未过门的夫婿嘛。”

听了夫婿两字,段桃鲤脸色一黑,很有些不好过。

不过安南前面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无安哥哥他要找什么东西?”

“说来你不信,都是书,一本一本的。”安南道,“城里头所有茶馆酒肆梨园,只要是有话本的地方,他都想要来一本。有些是说书人压箱底的故事,不花点钱还真搞不到手。看不出来赵居士这么个人,居然嗜好话本。”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

赵无安前两天,绝对还是没有这个嗜好的。一个人显然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忽然爱好成痴,那么赵无安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搜集话本,必然有所图谋。

也就是说,待在船上这么多天来,他看似只是打发时间,其实却在做着一些他们所有人都不了解的事情。看上去无所事事,但对于寻回图纸,他说不定比李凰来还要上心数倍。

他毕竟答应了段桃鲤要找到图纸。

他一旦答应了什么事,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做到。尽管伽蓝安煦烈曾经不告而别,让那时的小桃鲤伤神许久,但她仍然相信赵无安会是一诺千金的人。

不过他找话本是要做什么?

按捺不住好奇,段桃鲤怀着想要找到赵无安一问究竟的心思,飞快地溜到了船舱后头,恰好撞见安晴缩在赵无安怀里,一同眺望着夕阳西下。

“……”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懊恼后悔之意刹那间涌上心头。她真不该这么莽撞啊!

那厢,抱着安晴的赵无安倒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段桃鲤的出现,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倒是安晴被放开之后,小脸红扑扑的,眼里带着幽怨看向段桃鲤。

“呃……”段桃鲤欲言又止。

“有事么?”赵无安淡淡问道。

“……没事,告辞。”段桃鲤掉头就走。

赵无安有些无奈地扶住了额头。安晴毕竟是个姑娘,而以他的性子,又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有何过于亲昵的举动。这一趟苗疆之行,只怕要惹出不少麻烦。

眼睁睁看着段桃鲤走开,赵无安多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但此时丢下安晴去找别的姑娘,那简直是自掘坟墓,赵居士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长叹一声,继续对安晴提起了段桃鲤走后的话题:“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这么多的话本了吧?”

“江宁的前身金陵,是文人圣地。”安晴到底是个机灵姑娘,赵无安略一点拨,她就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文人过多的地方,就会有个现象,凡是市井传说,乡间怪谈,必然会被记述下来。这些言辞文章,或许不能流传天下,但一定会在当地的市井之中,留下蛛丝马迹。”

说着,安晴便带着一脸的骄傲望着赵无安,一副求表扬的表情。赵无安也浅笑道:“没错。一般的传说,或多或少会有散轶,而在江宁这种文气太重的地方,即便是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的兵械库秘闻,话本里总会留下痕迹。我们要判断黑云会的残眉关于兵械库一事究竟是否信口胡诌,只要从这些话本里,便可窥知一二。”

“那你找到了吗?”明白了缘由,安晴当然也就不怪罪赵无安沉迷话本而不迎接她了,反而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结果。

“找到了。”赵无安点点头。

“这么说黑云会并未无中生有?”安晴激动道,“也就是说,兰舟子盗走的极有可能真的是兵械库图纸!”

“而一届盗贼,拿着这图纸又没有用。想要变卖,必须先解开上面的机关。”赵无安了然道,“孔明锁自古就有,然而每人手中的解锁方式不尽相同。那机关锁是李凰来自己所设,机制也只有他懂。兰舟子能伪造出一把外观一模一样的锁,不算太难,但要想解开李凰来的锁,则是难如登天。他们要想得到图纸,就一定会找上李凰来。”

“难道不能自己破解吗?”

“能啊。”赵无安点头。

安晴一愣,而后有些怨念地嗔怪道:“那他们要是破解了,我们不就白等了?”

赵无安拍了拍她的头,波澜不惊道:“孔明锁变化万千,要想一个一个试过去,耗时极久。我们得赌一赌他等不等得起这个时间。人生有的时候啊,就得靠赌。”

“幸运的是,我从来没赌输过。”

他那倦怠的瞳眸里,有一丝锐利的光一闪而逝。声音犹如寒铁冰冷。

那天凌晨时分,江宁城外湖水依旧安静。深沉夜色之中,蓦地射出来一支插着书信的羽箭,直直钉在了安南的船头。

次日,旭日东升时,又是一夜无眠的李凰来推开门走上甲板,困意朦胧的眼睛瞥见了船头的那支羽箭,刹那间浑身一个激灵,清醒得彻彻底底。

他飞快冲上前去,拔出了那支箭,摘下箭上的书信,几乎是颤抖着将之打开,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仅仅只扫了一遍,李凰来那多日来阴霾密布的脸,像是刹那间被阳光映照一般,如释重负。

而这一天上午,所有人醒来时,见到的也都是李凰来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他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把信纸递到赵无安面前,就已几乎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说你啊,也没必要这么来劲儿吧?”身为李凰来的救命恩人,段狩天也挺看不下去这全无城府的少年,一边擦着刀一边无奈地开口劝上两句。

而李凰来泽摇了摇头,欣慰道:“此事还有峰回路转的余地,我已然欣喜之极。”

而那厢,埋头翻来覆去看信的赵无安,也是慢慢地点着头。

“这字迹潦草模糊了些,不过说的话,倒是值得一看。”他淡淡道。

兰舟子的信上言辞,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倾尽全力也无法解开孔明锁,于是愿意拱手交还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兵械库图纸,但是费尽心思偷到了一块木疙瘩,心中难免不快,希望李凰来交出一样能与之轻重比肩的东西作为交换。若是交出的东西不让他满意,他便不会退回图纸。

“这么说,兰舟子与黑云会,还有那四十铁骑,倒是没有任何关系了。”老道士凌志霄抚着长须,下了论断。

一切果然都如赵无安所料,分毫不差。而兰舟子的要求也简单得很,按时出海,按时抵达福州,只要等待他的拜访即可。

“这兰舟子还真是贴心。”

段桃鲤刚说完,赵无安就摇了摇头。

“他是在警告我们,别耍伎俩。”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船头的箭槽,“无论安家船只是停泊在港中还是出海,我们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别忘了,兰舟子是江洋大盗。”

兰帆快艇,他一袭劲装立于船头,令多少船家闻风丧胆?

安晴听得认真,赵无安忽然转过头,问她:“你怕不怕?”

安晴眨了眨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就在这里,我怕什么?”

船上众人纷纷表示不忍再看。

安南哈哈笑道:“小妹这本事,也难怪赵居士会陷了温柔乡!”

安晴气道:“你少说话!”

被安晴这么一堵,安南似乎是回忆起往昔兄妹相处,更是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日头几乎都已挂在正头顶,安南才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那我想李先生也心中了然应该去哪了。既然大家都是顺路,那我现在,便扬帆出海了?”

湖中碧波荡漾,船头甲板上,众人都无异议。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站在船头,手撑一支长篙,口中大喝一声,猛然发力,把长篙往码头一捅,硕大的船身,便在轰轰声中,逐渐浮入湖心。

“哟,想不到许暗尘这小子力气还挺大。”安南颇欣赏地点了点头,“行吧,我想各位呆了这么多天也早就腻了江宁风景,那我们这就出发。”

“那个撑船的是谁?”赵无安对这些生面孔很是敏锐。

“哦,是我最近新招的伙计。原本撑船的是个顶好厨子,我一直一物两用。这不是最近客人挺多,我就新募了个,让原来那个专心做菜给你们吃。”安南咧嘴一笑。

这话说的,让一直以脸皮厚自居的赵无安也有些动容:“叨扰这么多天,安老板尽心尽力,倒是我一毛不拔,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赵居士此言差异,能照顾我那个不省心的小妹,就足够安南佩服了。”在海上漂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安南很是豪爽,“不必费心,一路上吃的住的,就交给我安南!”

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益,赵无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回头看向日光下逐渐远去的江宁府,心中复杂难言。

此次南下,他主要是为了找代楼暮云做个了结,但却半路碰上段桃鲤,卷入兰舟子之事。同船之人,又有前唐没落子弟和浪迹江湖的老道刀客。这一次出海,前途还真是未卜。

不过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正如李凰来要寻回兵械库图纸,段桃鲤要返回瓦兰,段狩天和凌志霄要甩脱江宁官府的追捕一样,他赵无安,也必须得亲自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

顺便,也好再见见代楼桑榆。从杭州到扬州,他自是珍惜这段旅程,也深知这是代楼桑榆一生之中极少的出门游历的机会。他算是亲历过代楼桑榆成长中最困难的那一段,自知身为苗疆王女,其实并非幸事。

大江涛声凛冽,极目远眺,水天一色。无数在早春时分拔锚离去的船只宛如礁石,布满了江面。西方钟山巍峨,满山紫金含苞欲放。

辞去紫台归瀚海,驰入流光墟中来。

第十三章 二品高手是比不过船夫的

自长江头入海,再转而南下,天高海阔。

出海时同路还有许多商船,但随着时日推移,各人路程各异,同行的船只也渐渐少了起来,大多时候,苍茫海洋上只有一艘孤零零的船,旗帜飘摇。

安南虽然年轻,但已在海上漂泊了许多年月,行船极为谨慎,一路都紧紧依着岸边,不会为了借顺风而贸然航入深海,最远也不过离岸五十里。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都能看见岸边村落酒旗招展。

自金陵至福州,海路较之陆路,虽然绕远,船速却可加快,算起来反而还比陆路先到。一路行来,安南的目标很是明确,白天何时,晚上何时落锚,都算计得一清二楚。按这样走下来,即便遇上坏天气耽搁几天,也能在二月之前抵达福州。

只是不知兰舟子会选在何时发难了。即使破解不开机关锁,兰舟子也一定知道兵械库图纸对李凰来而言无比重要,否则也不会出手偷窃。然而偷到手的只是个木头疙瘩,不难猜测出他是如何暴跳如雷。

兰舟子不比楚霆,后者好歹有贪魔殿作凭依,而前者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贼匪,虽然偷盗技术厉害了些,稍不谨慎,便会顷刻身败名裂,也因而愈加难以对付。好歹也是作为江洋大盗闻名于沿岸地区,兰舟子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以此为前提,不难揣度出兰舟子此时必然也是视这一船人为大敌,不从虎口里拔下几颗牙齿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自从出海以来,赵无安就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一向生长在中原内陆,少有经历海上风浪,因而不成睡眠,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而除此之外,赵无安也责无旁贷地关注着海上各方的动向,夜以继日地防备着来自兰舟子的袭击。

对方既然敢放箭示威,必然是有海上一战的信心与能力,这也与兰舟子以海战闻名的传说相契合。

然而反观自身这边,段桃鲤武艺稀松,李凰来只是个空壳子,凌志霄能否一战还不知晓,安家兄妹与一船伙计也肯定得受到保护,赵无安与段狩天是唯二可与兰舟子一战的人。

海上是对方的天下,而今又是我在明敌在暗,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赵无安实在是不得不全神贯注。

海上风浪大,如今又刚过年关不久,铺面冷风简直如同以刀剜面。即使是在这种天气下,赵无安也只是披着一袭白袍坐在船头,一手紧攥红匣的挂绳,另一手抚摸着船头上留下的箭痕。

从箭痕来看,传送兰舟子消息的那支箭没入木板极深,而且角度极正,简直像被天仙自云端抛下,带着穿云裂石之力,直直钉入船头之中。

商船停泊的码头附近并无高处,唯一的制高点便是半里之外的江宁府城墙,兰舟子也只有可能是从那里一箭射向云端,再使之刺入商船。

在如此之远的距离下,光是射中就很困难,遑论使箭矢自空中坠落而下,还能正正好好击中目标的船只。若是如此,那么兰舟子的箭术造诣,就已高到了几乎非人的地步,想必他自身武功,也是相当值得一看。

兰舟子毕竟是沿岸成名已久之人,就算自己在内陆不常听闻,在江宁府待的几天,也总是如雷贯耳。赵无安不得不防,却只怕自己防不胜防。

风吹日晒,他浑然不觉难受,倒是安晴每每有些看不下去,坐在他身边的甲板上陪着他。

瀚海怒涛,确实名不虚传。即使安南已经竭力靠岸航行,海上风浪仍然是一日打过一日,赵无安甚至都有些不忍安晴陪自己坐在船头。

不时有滔天巨浪,常常打湿二人衣衫。但无论赵无安如何言说,安晴偏偏不肯离去。

“你要是开春染了风寒,我如何和你父母交代?”赵无安无奈道。

“就说是二哥虐待我,让我做苦力!”安晴嘴里含着颗糖丸,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忍不住笑出声来。

安晴嚼的这颗糖丸,想来也是从安南的货物里头翻出来的。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安南的日子过得应该说不上惬意,但就从他招待赵无安几人的手笔来看,显然也是有不为人道的赚钱路子,自家妹妹都如此心安理得地揩油,赵无安自然是没有什么说话的理由。

“兰舟子也不知何时才会来,这附近又没什么船只,你现在下去一会,也没关系吧?”安晴问道。

赵无安摇头道:“有些人天生水性好,加以锻炼,甚至能潜在水下跟上战舰。以往南北对望,不少水军便是败在了这些人手上。我不知道兰舟子有何伎俩,但就从他敢在海上兴风作浪来看,不会是省油的灯。”

安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囊来,递给赵无安:“困了就吃一颗咯,甜的,没副作用。”

赵无安接过去,隔着布料轻轻揉了揉,看上去应该和安晴口中的糖丸一样。他心中一暖,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陪他又坐了一会,安晴已然哈欠连天,便被赵无安赶回了船舱睡觉。他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形如孤舟蓑笠翁,看着还真有几许冷清。

没想到,安晴才走了没一会,身后就又有一个姑娘虚张声势般地咳了咳,像是想吓他一跳。

这船上的姑娘除了安晴,也就只有段桃鲤一个了。赵无安头都没回,苦笑道:“怎么?”

“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愿意出手帮忙对付兰舟子,是因为那张图纸,还是因为我?”段桃鲤小心翼翼地问道。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瓦兰公主,拿得起放得下,赵无安既然已与安晴定情,她便绝不会再纠缠不休。

只是明明久达寺才分别不久,转眼又与赵无安同乘一舟南下,接近故土瓦兰。回想过去十四年来坎坷漂泊,段桃鲤甚至都觉得是在做梦。

坚固船头劈波斩浪,碧水碎作万千珠玉,砸在赵无安脚边。段桃鲤站在背后望着他,一袭白袍,手执红匣,只觉得犹若谪仙。

赵无安以修长手指敲了敲甲板,淡淡道:“两者皆有吧。我也很好奇,能让李凰来倾尽家产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段桃鲤愣了愣,“他不是说了那是兵械库的图纸吗?”

赵无安不置可否。

段桃鲤皱起眉头,想不明白他言外之意,正在苦思冥想之时,船侧忽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滔天巨浪随即升起至二丈之高,仿佛有天仙立于其上。

仅仅一瞬间,赵无安就立刻抓住剑匣站起了身子,段桃鲤还没回过神来时,就从她身边一跃而过,向着声响发出的地方冲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快。

不知在水底潜了多久,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湿透的头发如同断根芦苇般胡乱垂着,唯独眼神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恶狼。

贪魔殿楚霆,竟然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再一次追上了他们。

然而他还没和赵无安打上几声招呼,互相嘲讽几声,就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赵无安一愣,扭头看见桅杆上头,那个皮肤黝黑、性格孤僻的年轻人一跃而下,扬起手中一段紫色丝绸,就把他的双手双脚捆得结结实实。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苦等了几天几夜,他实在是不想两手一收干瞪眼,但仔细想想,发觉自己居然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事了。

这个许暗尘,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栏杆边上放了跟拌绳,两头还系上了足有四十斤重的铁球。楚霆咬着刀子刚从船底下爬上来想一展身手,第一步就踩到了拌绳。

而后他的身子一趔趄,多亏长年累月有所修炼,武艺不俗,竟是没能摔跤,折腾了一阵,总算还是在甲板上站住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恶心人了。拌绳一松,原本放在栏杆外头的两个铁球立刻滚下了船,空悬在外头。稳住身形早就让楚霆使出了浑身解数,如今被这么一拖,自然是摔了个嘴啃泥。

赵无安自以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时,缩在桅杆上头的许暗尘早就跳将下来,眼疾手快地捆住了这个经验不足的水贼。

押着刚一登船就被五花大绑的楚霆到船舱,放任他接受众人好奇中带着疑惑的目光鞭挞,赵无安悄悄把许暗尘拉到了一边。

“你好像很厉害,刚才是怎么抓到楚霆的?”

许暗尘似乎是不习惯这个服侍久了的客人对自己一下子如此热情,支支吾吾,有些束手束脚。

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这些有着一技之长的人,赵无安向来是佩服有加,也颇有些自愧不如。

所以即便他生性散漫,也极想知道许暗尘是如何做到这点。若有这种宛若先知般的独特法门,他也不必辛苦坚守了。洛神剑匣中剑意虽盛,要想不费吹灰之力笼罩住整艘商船,也是痴人说梦。

愣愣看了他半晌,许暗尘才回过神来,不假思索道:“他想上船,我早就发现了。”

“什么!”赵无安难掩脸上震惊之色,“怎么会这样?”

“右舷第四块帆处的水花,比别的地方都要高。”许暗尘淡淡道,“走一圈,就能发现了。跟上船速已经很费力,他不可能再往前游,我把绳子系在第四到六块帆之间,等他上钩就行了。”

赵无安目瞪口呆。

半晌,回过神来的他长叹一声,对着这不闻一名的年轻船工苦笑道:“自愧不如啊。”

凡事熟能生巧,赵无安再怎么全神贯注,终究只是个旱鸭子,对水流变化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他们这些武道高手,二品一品,什么通玄造化,确实是说起来风头无两,威风八面。他们或许能信手便令大江倒灌,却难以从一条小溪的水流中揣测出滩礁缓急。

赵无安一愣,心头宛如深夜行路,忽有一点灯烛明光。

说到底,还是要多看多想,看得多了,甚至少想一些也无所谓。赵无安自认与人对敌,向来力求智胜而非力胜,却似乎疏漏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高手以战养战,赵无安不愿;但若是闭门造车,指不定还得在二品境再逗留上多少年。

造化境巅峰高手,当今天下第一的东方连漠,便是一人一锈刀,在戈壁荒漠中独居十年,不结庐不耕种,狂走朔漠、傲行戈壁,才有如今天下第一的地位。

三千大道,毕竟皆取于这人间山川。

拨云见日般,赵无安脑中似有灵光乍现。

第十四章 无人可信

楚霆虽然名声在外,是个令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大魔头,但是被许暗尘一绊一捆,丢进船舱之后,毕竟只是少年的身躯,一下子就如笼中困兽,丝毫没有吓唬人的威力,只能接受周围人略带戏谑与好奇的目光。

赵无安是在他们之后才进的船舱,特地把安晴让在了前面,是为了起到殿后的作用,以防楚霆还有后手。

不过被绳子束着的楚霆居然并没有挣扎,反而是从善如流一般地被许暗尘押解着进了船舱。赵无安看着楚霆,倒是想起了在柳叶山庄被他和柳停雷押入庄内的叶婷。

那时候的叶婷也与楚霆此时一样,未有丝毫反抗的举动。考虑到叶婷入庄之后柳叶山庄随即迎来灭门之灾,赵无安还真是不敢掉以轻心。

更何况,堂堂贪魔殿魔头,竟然被一个普通船工抓住,这也太让人生疑了。

一船人都已紧紧聚集在船舱内。赵无安据守舱门,头号功臣许暗尘则是站在了楚霆旁边,段狩天握刀守在另一边,心有余悸的李凰来则退得远远的,比身为女孩子的段桃鲤还怕。

安南叼着根烟叶,皱着眉头瞅着这情况。他虽在海上打滚,终究离江湖远了些,对这些纷争,是一向不在意也不留神的。如今忽然在他的船上摆出这么大阵仗,安南是不疑惑也难。

眼见众人俨然把自己视作劲敌,楚霆无奈地叹息一声,“先说好,我可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情况转变得太快,所有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老成的凌志霄皱着眉头坐在安南旁边,轻抚胡须,厉声问道:“这是何意?我听狩天讲过,你可是个魔头。”

“我是魔头不假,不过你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吧?”楚霆的目光自凌志霄、段狩天、李凰来和安南等人身上一一看过去。

“之所以束手就擒,也是不想让你们误会。我确实是不经同意上了船,不过可没有半点劫船的心思。我要出手,这个打杂的还拦不住我。”

想想也是,楚霆好歹算是贪魔殿一魁,怎可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武功都不会的小船工给抓住。就算马失前蹄,也还有后蹄足以应付。

许暗尘略略点了点头,不为所动,但似乎是承认了楚霆所言非虚。

赵无安倚着门栏,一言不发。这种情况下,他要做的便只是凝神倾听。是真是假,说得话多了,自然也能分辨得出来。

“你来干什么?船开得这么快,你又是怎么能过来的?”李凰来缩在桌子后头问道。面对这位魔头,他还是很有些后怕。

“游过来的咯,今天刚好顺风顺水,跟着你们走一程,顺路就爬上了船。本来是想省些功夫,提前和你们交涉,没想到被误会了。”楚霆叹息着摇了摇头,“要帮殿主做事,还真是麻烦。”

“你帮殿主做事?”李凰来不明所以。

“是这样的啦。我之所以到江宁府,就是受殿主所托,在那里等一个人。那天跟着你去钟山也只是一时兴起,不必介怀啦,所以后来我不是溜了嘛,其实也不会杀你的啦。”

李凰来嘴角抽了抽,努力遏制住暴起打人的冲动。那日要是赵无安再晚一刻出现,李凰来的脖子可能就已经被楚霆扳成了两段,而罪魁祸首现在还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开脱罪责。

“这两天等到了人,也接到了下一步的命令,就马不停蹄过来找你们了。”楚霆道,“其实,我想你们可能一直误会了贪魔殿。我们这一次重返中原,是想找机会澄清我们在中原武林人士心中的形象,派我来找你们也是一样,殿主是为了证明贪魔殿并非什么邪魔外道,只是个略有些偏僻的帮派罢了。”

一个略有些偏僻的帮派,会有什么“三王六恶四不善”?派中人士亲入中原,便会险些随性杀人?当年中原武林几乎倾尽全力才将声势壮大的贪魔殿打回西凉,为此也是损失惨重,楚霆倒是说得轻巧无辜,只可惜全无可信度。

魔头便是反复无常,赵无安也知道他此时束手就擒未必就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一边悄然张开洛神剑匣剑意结界,探听四周动向,一边故作无谓问道:“那殿主派你来找我们做什么?”

“殿主想要一件东西,愿意等价交换。”楚霆认真道,“金陵兵械库图纸,我记得李凰来应该有。”

“……滚!”李凰来的怒吼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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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虽然出了楚霆这么个岔子,但除了李凰来的心灵之外,也没受到什么损失。确认没法从楚霆口中问出什么有用信息之后,赵无安亲自把他重新捆了一遍,随手拿根绳子系了丢到船尾,放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怎么说楚霆也是贪魔殿中人,就算在这里被捆住双手双脚丢下大海,估计也能逃出生天。已然束手就擒的敌人没什么好怕的,目前最大的威胁,恐怕就是不知何时才会袭击的兰舟子。

赵无安又坐回了船头,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的层层浪涛,一直蔓延到水天相接处。偶尔回头看一看坐在侧舷的许暗尘,多半会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海水,一言不发,也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

赵无安并没有清闲多久,到了下午时分,就来了位穿道袍的不速之客,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赵无安淡淡应道:“凌道长。”

“不敢当。这么多年不当道士了,也不指望有人喊我道长。”凌志霄和蔼地摆了摆手,“这船也快航行过半了,老夫早听闻狩天与你一战之后的观想,又观你不分昼夜地枯坐这船头,知道你是高手,这才有此一问。对于楚霆所言,你作何感想?”

“信口雌黄,所言不真十之**。”赵无安淡淡道。

“老夫也是这样想。多半是贪魔殿别有图谋,先派他来船上示好,到时候再里应外合,杀人取货。只是那图纸早已不在我们这里,楚霆先前跟随李凰来进山,也不至于不知道这点。他究竟有何算计,只怕难以断言。老夫斗胆有一猜测,还请赵居士加以指点一二。”

赵无安不敢怠慢:“请说。”

“近来西凉的局势并不好。大辽内乱不断,版图收缩在所难免,西凉的党项一族便又隐隐有抬头之势,而老夫活得久了,这旧江湖的些许事情,也还听说过一二,据传当年那在中原势不可挡的贪魔殿殿主,便是党项族人。他被中原武林联手打回西凉,也不知自生自灭了多久,如今却大张旗鼓派着四位手下重返中原,也不见蜀中那位武林盟主有何反应。与其说是视而不见,老夫倒觉得是种默许。贪魔殿与蜀中武林盟主之间,应当达成了什么于双方都有益无害的协议。”

“贪魔殿当年肆虐中原,被七大门派围追堵截,仍然百战百捷。若不是东方连漠横空出世,在龙门附近起手四龙卷,把百里荒漠变成一片炼狱,还真阻挡不了贪魔殿的东行之路。二者之间有如此深仇大恨,身为盟主的东方连漠又怎么可能替贪魔殿开路?”

“时移世易,当今这个江湖,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江湖了。”

老道士口中发出一声叹息,赵无安略微怔了怔,眼前浮现出林大娘的容颜。当年深谷习剑,在听她讲那些名侠故事的时候,她也总是说,那些侠之大者的先辈们,用腥风血雨,替后世换来了一个没那么有趣的江湖。

也真不知这笔买卖,到底是赚是亏。

“如今四海晏清,大宋已数年没有大的战事。若无战事,便无祸乱死伤,江湖便无恩怨情仇,身为盟主,自然不会乐意。”

赵无安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嗨,老了,看得多想得多,难免胡乱说些。这都是老夫一己之见,知道赵居士是明白人,才敢大言不惭说两句,赵居士权当笑话便是。”凌志霄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赵无安却难得地不依不挠:“东方连漠不乐意四海晏清?”

凌志霄苦笑。

赵无安却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贪魔殿楚霆潜入江宁府,也是为兵械库图纸而来。跟踪李凰来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但他却在黑云会屠杀的那个村落前猛然变卦,意欲抹杀李凰来。若是如此一来,线索想必会断掉。楚霆仍然顶着殿主交付的任务,最后甚至还一股脑跑向了农舍,显然智虑精熟,决计不至于因一言不合,便要暴起杀人。

“而殿主交付楚霆的任务,多半不只是找到装图纸的木筒这么简单,他要的是全部的兵械,这极有可能也是东方连漠所默许的。图纸若在黑云会手中,再卖给李凰来,又被兰舟子盗走,贪魔殿是无法得到的。他们的唯一机会,便是派人与兰舟子正面交涉,而楚霆,就是一早就藏匿在江宁府,等待交涉的这个人。他本该杀死李凰来,自己则顶替他去见兰舟子,但是被我拦下,计划因此泡汤。跑向农舍也是在孤注一掷,希望能找到兰舟子,提前以物易物换到图纸。无论他有没有见到,兰舟子都无法打开那个机关,但既然有了贪魔殿这个金主,兰舟子也便敢于主动联系李凰来,约他在海上交易。局中有局,楚霆也想顺势混入我们之中,趁二人交易之时夺回图纸,完成贪魔殿的大计。”

凌志霄不说话,默默凝望着天际的碧蓝海水,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苦笑道:“但是,楚霆这潜入方法也太过无谋了些吧?我若是现在直接将他丢进海里,贪魔殿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老夫也是这么觉得。但就江湖上道听途说来看,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并不是善于说谎的人,他或可编造谎言,却难以当场撒谎。只怕楚霆被抓,早在算计之中。”

听闻此言,赵无安神色凝重,蹙眉沉思许久,仍是不解其意。

凌志霄抚了抚胡须,意味深长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最奉为圭臬的便是,除了奇经八脉缺去一脉,要靠我门堪舆之术方可解开天命束缚的段狩天,绝不轻信任何一人。”

赵无安愣了愣。

凌志霄的话,说得是直白了些,但可谓话粗理不粗。

茫茫大海之上,四顾茫然,人心险恶,又有谁能轻信?

第十五章 兰舟子

双手双脚被缚,仅以一根粗绳缠绕在栏杆之上,面朝着蔚蓝碧波的汹涌浪涛,一个浪花打过来,便有无数水珠溅到身上,无休无止。虽不至于有何危险,但瞧着确实触目惊心。

更何况,已经被这样吊了一整天,睡不着觉不说,就连饭食也不给。眼看艳阳又要挂到空中,晒得浑身痒痒,正是最不舒服的时候,楚霆几乎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关口,赵无安却来了,手里提着壶酒,敲了敲栏杆。

楚霆面带怨色地扬起脖子看他。赵无安拧开手里的酒壶,轻轻倾倒。一条清浅银亮的细线洒下,犹如姜太公手中愿者上钩的鱼线,尽数落入了楚霆那干涩的口中。

海上风浪甚大,要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故而在一壶酒倒完之前,赵无安都一言不发。而喉咙干渴欲裂的楚霆也忙着咽酒,顾不上说话。

直到壶中酒水倒得一干二净,楚霆仍觉得意犹未尽。

赵无安信手把酒壶丢入海水中,看了看挂在下方的楚霆,摇头道:“到现在也不愿意说实话吗?”

楚霆脸上浮现出愤愤不平之色,气道:“我说了实话,你们又不信,还能叫我如何?”

“你的举动,前后多有自相矛盾之处。”赵无安淡淡道,“在钟山袭击李凰来,我还可以算作你喜怒无常,但是这次孤身上船结果阴沟里翻船被许暗尘抓住,我只觉得你太蠢了。”

楚霆面色阴沉。

“但此时你的性命交在我们手上,倒是没必要说谎。如果贪魔殿对我做过调查,就会知道我即使现在不杀你,也有无数种手段防备你在背后捅刀。所以,现在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殿主到底想要什么;第二,殿主让你等的接头人又是谁?”

见楚霆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的意思,赵无安也不介意,继续说道:“你们殿主想要的就是兵械库,你等的接头人就是兰舟子。从钟山开始,你就想要与他碰头,但后来因为我的出现,你并没有见到他。之后兰舟子与你单独见面,告诉了你一个子虚乌有的情报:李凰来已经取回了图纸,向南方进发。那你就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上这艘船,被我们以逸待劳拿下。因为从一开始接头人告诉你的情报就是错误的,所以任你如何解释,我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更加笃定你是在说谎。”

楚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无安,不发一言。

“我本以为,这件事是兰舟子和黑云会合谋,给李凰来设的一个局,但那样未免太看低黑云会的格局了。因你再次出现,便不难想象,兵械库图纸之事本就是兰舟子与贪魔殿的交易,只不过兰舟子此人城府极深,一转手,便又将贪魔殿送来的接头人给陷害了,还能借此反诬一把中原武林,使之百口莫辩,再掀战火。”

“楚霆,你也不过是受害者而已。贪魔殿虽贼心不死,总还是有更聪明的人来骗你们。”

楚霆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兰舟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方连漠。”赵无安只是说了四个字。

楚霆一愣,不假思索道:“中原武林盟主?时隔多年,他仍不肯放过我贪魔殿?我等欲取兵刃,只是为了复我党项一族在西凉的地位,又如何惹上他了?”

“你们没有惹上他,是他自甘情愿要找你们的麻烦。”赵无安淡淡道,“试想如今西凉无战事,一整座兵械库,二十万两银也能拿下,对贪魔殿来说,不算釜底抽薪。但若是在图纸现世之前,就掀起中原与西凉武林动乱,这些兵刃该如何立地涨价?他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只要你死在这里,对东方连漠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楚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大浪淘沙,海风无声却摄人心魂。

良久,楚霆才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此去福州,兰舟子必然现身。”赵无安斩铁截钉道,“到那个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算揪不出他背后黑手,也是虎口拔牙,除去这邪道一大助力。”

试想这武林,还真是有趣得紧。正道领袖、侠义楷模,竟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君子。解晖在前,后又有东方连漠。若不是凌志霄从旁点拨,赵无安还真想不到这位高居蜀中唐门数十年之久的武林盟主身上去。

想来也是,除了东方连漠,还有谁能把价值连城的兵械库图纸当作肉骨头,逼得兰舟子与贪魔殿争先恐后地去抢?只怕是解晖都没这个胆识。

但提到解晖,赵无安又不得不忧虑起来。纵然东方连漠在此事中能够大赚一笔,也绝不是解晖愿意拱手交出兵械库图纸的原因。

早在柳叶山庄时,解晖就已自称以这江山为棋,落子十七。

两朝江山,千万黎民,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全无转圜余地。

赵无安是真不敢有如此大的手笔,敢与人以江山为棋对弈。但就兰舟子一事而言,解晖似乎连武林盟主也敢作为棋子了。这一次他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赵无安是真想不通。

在钟山农舍外,撞见衣衫染血的涂弥时,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不明白何以在昆仑山下连蚊子都不忍心拍的小道姑是如何短短时日就变得杀人不眨眼起来,也就看不穿解晖的所作所为。他明明可派更强的杀手来执行任务,为什么偏偏是涂弥?

“赵居士。”楚霆忽然开口了,声音中似乎带着请求的意味。

赵无安皱眉看着他。

“殿主这些年来,在西凉吃了多少苦头,又为党项做了多少事情,我们这些弟子都是看在眼里的。殿主有何宏图,我们定是肝脑涂地死不足惜。楚霆知道自己在中原是个魔头,但仍愿以性命担保,不再对这一船人出手,此刻所言亦是绝不反悔。但求在见到兰舟子时,赵居士能放楚霆片刻自由,由我亲自杀了那个卖友求荣的混蛋。”

他的话里仿佛含着钢铁,轻轻一咬牙,便有刀剑折断的声音。

赵无安点点头道:“好。”

楚霆仿佛大松了一口气。

“此番南下,最怕的便是不能达成殿主所托,到时候无颜回去。”尽管仍然悬在船身之外,但此时楚霆却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不过,如能手提兰舟子头颅回去请罪,想来也不至太丢面子……东方连漠,我有朝一日定要亲手扭断他的脖子!”

赵无安并不多言,眼底有一抹黯淡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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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的密谈,赵无安并未与任何人提起,仍然任由楚霆提心吊胆地悬在船外。不过一日三餐倒是再也没少过,每一次赵无安都不厌其烦地亲自探着身子喂他,还惹得安晴好一阵担心。

同行一路,安南始终谈资不浅,与凌志霄、段桃鲤等人也算颇说得来话,段狩天生来痴心武道,并不多言,但平日嘴角也总挂着笑意,唯有李凰来,在众人凭栏望海谈笑风生时,依旧不免时常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船上闲散无聊,兄长讲的那些海上趣闻,安晴也多半早就听腻了。横竖无事可干,她倒是偷偷把赵无安之前托人找来的话本给翻了个遍,赵无安看在眼里,并未出言戏谑,只是暗暗觉得有些好笑。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临近了福州,刚好是几天顺风的日子,安南开始略微驶离了海岸线,全速前进。商船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滑行着,就如漂浮在湛蓝天空之中。有时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别的船只,更别说是兰舟子的那一袭耀目紫帆了。

安晴趴在栏杆上,眺望着绸缎般柔滑的海面,无奈道:“那个叫什么兰舟子的,怎么还不来啊?不是说好了要在海上见分晓的吗?啧啧,还不如船尾掉着的那个小少年呢!”

赵无安笑道:“船尾那个可不是少年。他虽然长得年轻了些,但可比我大多了。”

“哇,真的假的?”安晴吃了一惊,“那他都是怎么保养的这么好?”

“呵呵,我想你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敢尝试的。”赵无安不以为意。

海风轻拂,几只白鸟自船舷边飞过,安晴颇不服气地踮起脚尖,拿鼻子用力顶了下赵无安的肩膀。

日渐西垂,洒下柔和的金线,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霞缎,残风呼啸着卷过船头的安字旗,又轻轻挂在飞鸟的肩头。烟云之下那白鸟微一振翅,便向着海岸边的港口飞去。

极目远眺,岸边那是久违的人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高台酒楼彩旗招展,行人如织。

“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呢!”安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从二人背后冒了出来,两手一展,左边揽住赵无安右边揽住安晴,眺望着岸边码头洋洋得意,“现在正是收货的最后关头,所有人都到码头上面来挑便宜又好用的货,只可惜我们今天是赶不上咯。”

“船速不够吗?”

“是啊,你看着近,其实漂过去还得半个时辰呢,那时候太阳早落山了。”安南打了个哈欠,“今晚还得在船上将就一晚。嗯哼哼,我们都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个兰舟子,什么时候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半,就在今晚吧。”赵无安淡淡道。

安南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遥望着人潮熙攘的码头,安晴忽然道:“你们说,会不会兰舟子就在我们当中,一直跟着我们,走到现在?”

仿佛只是灵光一现的话,安南与赵无安却同时愣住了。

安晴继续道:“一路行船过来,很多时候周围一艘船都没有,被跟踪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兰舟子又让我们放心南下,说是会在路上追上我们。从江宁到福州,我们花的时间已经足够短,兰舟子与我们同时出发,又怎么可能比我们先到这里?”

“你在怀疑谁?”赵无安问。

安晴脸色一红,支支吾吾道:“也没有怀疑谁啦,就是提出一个可能性而已。毕竟兰舟子一直没有出现,又不可能用别的方法比我们更快抵达福州……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他与我们一起来吗?”

“你说的有道理。”

安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后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指向岸边的一片棕榈林。

“那你不妨看看,那是什么?”

安晴一愣,顺着安南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瞥见半里之外,生长着一片茂盛棕榈,参天古树的顶头,有一片紫帆飘扬。

身材矮小的蒙面人站在岸边,双手抱胸,严阵以待。

第十六章 宝玉去留

发现蒙面人过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所有人都一股脑聚涌到了甲板上,遥遥注视着棕榈树顶那张招摇的紫帆。

岸边的蒙面人一言不发,身后的紫帆倒是说明了他的身份。安晴好不容易提出个兰舟子隐匿在船上的猜想,一转眼就被推翻,当即恨不得在船板上凿个洞钻下去。

商船离海岸还有好一段距离,安南就喊着减慢船速,最终使之停在了距离沙滩约十丈的地方。

这片沙滩附近的水十分清浅,只消肉眼少加观察,便可发现并无足以沉船的暗礁。不过行船多年,最忌大意失荆州,无论是对这片海域还是对岸上的兰舟子,安南都保持了极高的警惕。

“下锚。”安南吩咐完,又立刻嘱咐道,“去两个力气大的,一旦情况有变,即刻起锚。”

几个伙计彼此对望了几眼,默契十足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领命离去。

安南转头望向赵无安,苦笑道:“赵居士,这场子选得可着实不太好。越近目的地,人心越是放松,何况我们对这块地方一无所知。我已做到力所能及,接下来,就看各位侠士的了。”

“兰舟子会选在此时现身,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我们即使是想走,只怕也走不了多远。”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既然见面了,不妨就问问看他有什么条件。李凰来,你说呢?”

不管此前曾深思熟虑过多少回,当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对岸时,李凰来一时半会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赵无安直呼了他的名字,才如梦初醒,面上浮现出一抹紧张之色。

段桃鲤站在他身后,颇有些看不下去,出言道:“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这关你不自己过,难道还等别人去过?”

被自己的梦中情人一呛,李凰来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胆怯了。身后还有这么多人站着,而对岸的兰舟子,离得远不说,充其量只是孤身一人,难道还能有何神通,隔着这么远要了他的命?

再说,就算是他死了,兰舟子也是得不偿失。

李凰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阁下可是兰舟子?”

岸上的人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得到了确认,李凰来心中又安稳几分,扬声道:“阁下约我在海上相会,可是要洽谈从我这里盗走的宝物一事?”

兰舟子又点了点头,只是这一次开口道:“阁下的宝贝,我偷到手,也花了不少功夫。可惜才智有限,打不开阁下的机关锁,这东西于我而言便是一块废铁,不值一钱。”

“但于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凰来愿以任何东西交换!”李凰来眼见有戏,趁热打铁。

兰舟子撑开袍袖,从中取出了一根长长的木筒,看起来就是从李凰来那里盗走的兵械库图纸了。

“我兰舟子是个贼,贼偷东西,讲究手不空回。既然李先生要想要回这东西,就得以一件等价的东西交换。”

李凰来正色道:“确是如此!”

兰舟子沉思了片刻,伸手遥遥指向了船上的一人。

“那么,便把她身上的玉佩给我吧。”

众人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就连被指的人自己,也是一脸疑惑:“玉佩?”

“你腰上佩着的,瓦兰国的传国玉佩,是无价之宝,我要了。”兰舟子道。

段桃鲤这才将目光挪到腰间。

没错,自从离开王宫以来,她确实一直都带着这块刻着一个晦涩古字的玉佩。

这个玉佩之前一直由瓦兰国王佩着,出行去久达寺求经之时,曾解下交予段桃鲤,嘱咐说此物乃是瓦兰国宝,不可轻弃。

孰料到瓦兰国王一回来便性情大变,不再提起此事。倒不如说,是瓦兰国王早在久达寺便已死了,回国的只是个傀儡。

段桃鲤紧紧握住了手心那块玉佩,皱起眉头看着远处岸上的兰舟子。

“这块玉佩是国宝的事情,你一个汉人,是怎么知道的?”

兰舟子扬了扬眉毛:“这么说,你是不乐意给咯?”

段桃鲤紧抿嘴唇。

历代瓦兰王族都将这块玉佩视为无价之宝。

鲜少有人知道,瓦兰国主视为国宝之物,便是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在瓦兰国王全身上下无数华贵饰品之中,这块玉佩相当的不起眼,与它的价值相去甚远。与其说是国宝,它更像是段家人的一个秘密。

玉器,说到底只是国祚象征,而非国运本身。如果此番不能顺利光复瓦兰,使得他人称王,这块玉佩便只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佩,没有丝毫价值。也许最后它会作为那个逝去王朝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纪念品,随着段桃鲤下葬,消逝在亘古历史长河之中,再无人想起。

以物易物,是赚还是亏,对于段桃鲤而言再明显不过,显然也不需要多加考虑了。兰舟子要这只有空名头的瓦兰国宝,应该算是她段桃鲤运气好。

李凰来为难地看向段桃鲤,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这……”

段桃鲤咬咬牙,握住玉佩用力一扯,把上头的红线拉断,就递到了李凰来面前,自己扭开视线,一字一句道:“拿去。”

怎么说也是生父遗物,就这么拱手送人,段桃鲤确实觉得不舍。

虽然不舍,但她并未犹豫。以空头国宝换一整座兵械库,孰轻孰重,段桃鲤分得很清楚,倒不如说是提出这个主意的兰舟子自己亏了一大笔。

凌志霄与段狩天站在后头,对视一眼。他们身边,许暗尘默不作声地坐着。

安晴缩在赵无安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安南缠着手里头的烟叶,蹙眉看着岸上蒙面的兰舟子。

段桃鲤递出去的玉佩,冰凉温润。她伸在空中的那只手,显得如此决绝。

李凰来长叹一声:“凰来拜谢。此生定助公主光复瓦兰,亲迎御座回都。”

安南插进来道:“你轻功怎么样?我船上的板子最多给你铺十丈,再远点就要你自己踏水过去了。”

李凰来回过头,凝视了水面片刻,笃定道:“无妨。这点深浅,还难不住我。”

安南不敢将船驶近岸边的做法,虽然有些束手束脚,却是难以指摘。他毕竟是船主,李凰来自然也没有办法反对。所幸此地水流缓慢,水质又清澈见底,并不多深,李凰来即便是淌水过去,最多湿了下衣,亦不会有太大问题。

站在岸边的兰舟子也不知听见此处的对话没有,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胸,对此处施以冷目。

那个眼神,虽则看着严肃,却总给人一种荒诞之感。赵无安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肯定是江宁府中曾经出现过的人,或许与他擦肩而过,或许远远不止这些交流。总之这个眼神,他熟悉得很。

那厢,李凰来又对段桃鲤重重拜谢一声,才直起腰,准备从她手中接过玉佩。

然而他的手伸到一半,却蓦然停在了空中。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有个人先把玉佩给一手抄走了。

李凰来愣了愣,转头看向赵无安,目光略有些凌厉,也许是因为坚忍许久之后终于看见曙光,却又被人突兀打断,心中有些烦躁。

不仅是他,翘首等待的一船人,此时都不明白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无安则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拿着段桃鲤的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良久,才啧啧道:“果然熟悉得很啊,原来之前见过。”

段桃鲤一愣:“什么?”

这块玉佩她一直佩在腰间,无论是多年以前还是久达寺再会,赵无安肯定都是见过的,这句话本来毫无意义。

但是赵无安故作感叹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又有些弦外之音,段桃鲤一时想不明白。同船之人,更是无一听懂,面上皆有惘然之色。

唯独安晴看见这块玉佩,愣了愣,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吃惊道:“难道是那时候……”

安晴与赵无安相识已久,杭州、淮西,更是一齐走过许多的路。安晴本就别有慧根,跟着赵无安耳濡目染久了,更是冥冥中也悟到了些伎俩。

这其中就包括,把两件看似毫无干系的事情放在一起考虑。

在他俩相识的最初,破获清笛乡戮子凶案之后,赵无安在夜色之中走上回寺的道路,半途曾被一只力大无穷的青面怪物拦下。

那青面怪是居住在村外乱葬岗下古墓之中的守墓者,不知年岁几何,亦早已不能人言。而他除了感谢赵无安的救命之恩外,还送了他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青鬼将其含在舌根之下贴身保存,显然是珍重至极。

而那块玉佩上头,也用早已失传的古文刻了一个字,与段桃鲤这一枚,十分相似。

一枚可能只是巧合,但是如果两枚制式相似玉佩同时作为一个民族的象征的话,就极有可能暗藏玄机了。

更何况,一向以铸造香料闻名外域的瓦兰,何以传国之宝竟然是一块不起眼的玉佩?

见到这块玉佩,赵无安的心中猜测已然槌定了七八分,之前许多未解之谜,也一下子清晰起来,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他把玉佩交还到段桃鲤手中,嘱咐她紧紧握住,又看向李凰来,淡淡道:“李先生,这场戏,安排得可真不错啊。”

掷地有声。

形式急转直下,在场所有人都一时怔愣,包括李凰来自己。

甚至连江边的兰舟子,此时也无人再去关注,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口出惊人之语的赵无安。

而赵无安则紧盯着李凰来,眉眼洋溢着懒散的气息,波澜不惊。

“我原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这一场戏,真值得我赵无安拍手叫绝。”

第十七章 划算的交易

赵无安此言一出,犹如天地也听从了他的命令一般,落日刹那融入海水,东山孤月出云。

如同孤峭怪石般的兰舟子仍旧屹立在岸边,只是眼中有了一丝疑惑。

满船静寂。

赵无安看着李凰来,李凰来也盯着赵无安。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买什么金陵兵械库图纸吧?”赵无安淡淡道,“你编造出这个故事,又花了这么大功夫编排出一场闹剧,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这块玉佩而已,没错吧。”

李凰来似乎是懵了,喃喃道:“你在说些什么……”

“从一开始为我就觉得奇怪,图纸如此重要的东西,不随身携带,反而放在客栈里,你是怎么想的?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你还订了最外头的一间,它正对楼道,暴露在无数人视线之中,偷盗的难度无比巨大。我也曾亲自去过那家客栈,客房的窗户外面就是后院,无数厨子小厮奔里跑外,根本不可能在白天登上去。而从你离开到折返,前后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兰舟子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入房作案?

“我曾尝试过假装是店里新雇的伙计,从后院潜入楼中,直到我站到了李凰来所订的房间前时,尚未被任何人发现。但是李凰来将如此重宝藏在房中,门锁想必十分令他安心,我也研究了一下,发现短时间内撬开那锁实在是不太可能。更何况,你们去的时候,锁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这就很奇怪了。正对着楼道口的房间,人流如织,兰舟子只要稍稍停留,必然被人撞见,可是为什么整个楼里,只有楚霆注意到了他呢?再说,李凰来你若要保护这份图纸,按照正常人的心理,肯定会租靠里的房间,为什么偏偏是第一间呢?”

“除非,你早就做好了让它被盗走的准备。”赵无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所有人耳朵里,其他人都震惊地望着赵无安,甚至都忘了呼吸。商船寂静若死。

岸边的“兰舟子”皱起了眉头。

“在离开客栈之后,你特地换了身衣服,从后院折返,又经过后厨绕到了三楼客房,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钥匙,进屋取出了木筒——这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对于普通的盗贼而言,自然是靠里的屋子比较容易隐蔽,但是对于伪造成盗贼的屋主人来说,自然是要尽可能缩短进门的这个过程,所以你特定订了上楼的第一间客房,就是为了一上楼来便能拿走东西,减少被人看见的可能。但该说你运气不好呢,你还是被楚霆给看见了。

“按照你本来的计划,带着段桃鲤回客栈,结果发现了图纸被盗。就楚霆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知道你的规划,即便他不说话,你也可以带着段桃鲤四处寻找,然后在城外茶馆发现你提早留下的讯息,再将她带入钟山,你早就勘察好的那个农舍里,引兰舟子与你们见面。

“这个‘兰舟子’,我想就是现在岸边的那个人吧,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你以几两金子雇来,帮你演一出戏。”

赵无安看着岸边那个蒙面人,忽然抬高了声线,大声喊道:“是这样吧,莫稻?”

站在岸边的蒙面人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一步,浑身发抖起来。

李凰来也惊诧道:“你认识?”

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露了馅,慌忙捂住嘴巴,可早已无济于事。段桃鲤看他的眼神嫉恶如仇,仿佛在打量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往农舍那头去时,我曾经在山林中看到一个人逃走,但那时没能看到正脸。后来在农舍门口,撞见了一身是血的涂弥,意识到是她杀了这些人,再想想她那窄到吓人的圈子,也就不难猜到会放跑的人是谁了。”

隔着清澈海水,赵无安凉凉地与岸边的蒙面人对视。“毕竟在柳叶山庄,你曾不顾自己性命安危也想救她,她这算是个回报吧。”

蒙面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沉默片刻,赵无安又把目光转向了李凰来,“你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去往农舍的路上,被楚霆袭击不说,就连整座农舍,都被黑云会给派人屠灭了。你的计划也自然就胎死腹中,难以实现。”

“但天无绝人之路,你被段狩天救起,听闻他说起南下避祸的事由,也就决定再如法炮制一次。本来,你引段桃鲤去钟山的计划可谓是漏洞百出,偏偏各种事态接连发生,使你还没来得及说出目的便被带走。到了安南的船上,你反而是嫌疑最低之人。所作所为,也就甚少引人怀疑。

“首先你与莫稻重新见了面,派他提前几天出发,南下来到这里等候,自己则趁众人熟睡时,偷偷把一支箭插在了船头。从羽箭刺入木板的角度来看,射手几乎是站在城墙顶上冲天发箭的,但你只要把它往船上一钉,就可省去这些麻烦。我们在安南的船上住了有近一旬的时间,莫稻是完全有机会比我们先到此处的。所以,安晴说的其实也没错,兰舟子虽然不在我们船上,却离船近得很。”

听到他突然夸了句自己,安晴一时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之后便点头如捣蒜,显然极其赞同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伪造图纸被盗,又聘请别人扮作兰舟子,不过就是为了段桃鲤腰间的玉佩罢了。若不是我也曾在别处得到过与之相似的一块玉玦,知道它所含秘密涉及到举族的存亡,也绝不会识破你的打算。所以我才说,你这出戏,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其实我挺想知道,你拿这玉佩是要做些什么,毕竟我也肩负着别人的嘱托呢。”赵无安眼神平淡无波地看着李凰来。

李凰来则完全没有赵无安这般冷静。

他面色惨白,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靠上栏杆时,才惨淡一笑,低声道:“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言罢,他便如鹞子翻身般,一头滚下商船。

形势急转直下,包括段狩天这样的高手在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唯有赵无安猛然抢了上前,一手甩下背后剑匣,口中唤道:“鹊踏枝、白头翁、苏幕遮。”

三柄长短不一的剑依次出鞘,赵无安则在这时也跟着飞身翻下了商船。

前方不到三十丈的距离上,碧波浩荡,李凰来袍袖风满,立于大浪潮头,脚踏浪花而前,神色坚毅。

赵无安以脚踏剑,飞快地追了上去。白头翁和鹊踏枝分别悬于两脚之下。

随着他心念一动,苏幕遮则笔直飞出,直向李凰来后背刺去。

他没打算要李凰来的命,毕竟李凰来也没杀人,罪不至死。只是若他仍旧一意向前,不做避让的话,苏幕遮必然将之重创。

但李凰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狂奔,一路冲向海岸。

呆立在岸边蒙面的莫稻,此时显得手足无措。他本就是为生计所迫才答应李凰来到此,对于与赵无安的突然重逢,他亦是吃惊不小。

自从灭门之夜险之又险地逃出柳叶山庄之后,面对江湖上人人喊打的现状,他不敢在扬州久留,一路苟且,走到江宁府时,已是饥寒交迫。对于给了他一饭之恩的李凰来提出的要求,莫稻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进入了钟山农舍,按李凰来的指示化了装,却没等到李凰来,而是等来了涂弥。

等来了杀气四溢的涂弥。

面对骤然到来的灭顶之灾,执行者还是自己熟悉甚至可说心中依赖不已之人,莫稻完全没有等待下去的勇气,莽撞地冲出了躲藏的地点。

她看到了他。在那一刻,她似乎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而后,便将视线转开去,继续屠杀那些同样无辜之人。

“快走。”

这是涂弥对他说的唯一的话。

莫稻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跑。至于最后如何在江宁府中重遇李凰来,又是如何会再次接下这个任务,都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罢了。

而眼看着曾为自己金主的李凰来被当面揭穿,追击他的人又是曾在柳叶山庄见过一面的赵无安,深知此人性格的莫稻,此时不免浑身发抖起来。

赵无安之前就已经直呼出了他的名字,此时二人相距不过几十丈,李凰来一旦束手就擒,莫稻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而在海面上竭力提气奔逃的李凰来,也正在被赵无安逐渐缩短距离。

转身逃走也好,帮助李凰来逃脱也好,莫稻此时至少该做点什么。

可是和柳叶山庄那时一样,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岸边,仿佛痴傻一般,凝视着在海面上你追我赶而来的二人。

李凰来愤怒道:“赵无安,莫要逼人太甚!”

“撞在我的剑上,也算你倒霉。”赵无安语无波澜。

李凰来怒而望向莫稻:“做点事情啊,蠢材!”

莫稻怔愣了许久,定了定神,如梦初醒般,口中应了一声:“啊。”

身后棕榈林中,骤然有隐秘杀气冲出,直奔莫稻而来,而莫稻只是怔怔望着向他逼近的二人,浑然未觉身后的危险。

赵无安眼疾手快道:“留神!”

当下不再私藏任何招式,弹指一挥,苏幕遮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却是绕过了李凰来,又绕过莫稻,流星斩月一般,替他挡住了身后的敌袭。

铛!

金铁相击,电光石火,莫稻被这生意吓了一跳,向前趔趄了几步,被赵无安一把赶上,护在身后。

莫稻疑惑道:“赵居士。”

“你还是来了。”赵无安却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莫稻愣了愣,见这厢李凰来死里逃生,已经精疲力竭地倒在海边,便扭头看向了后面。

在那里,一位仙姿出尘的小道姑,眉眼如画,唇点绛红,身着飘逸白袍,手持三尺长锋。

“该杀的人,必须杀尽。”涂弥语气中含着悲恸。

“为何要这么做?”赵无安并不急着动手,只是缓缓问道。

“因为,”涂弥淡淡道,“这笔交易,很划算。”

第十八章 骨剑身玉头白日

残月孤悬,月色下的涂弥执剑而立,身姿轻远,白衣好似一阵疏朗的风。

在她前方十步,赵无安卸下剑匣,将不久前还追逐着的李凰来和莫稻护在身后。

他皱起眉头:“为何要杀他们?为何又要杀尽钟山农舍中百姓?”

涂弥沉思了一会,提起剑来,摇了摇头。

“我打不过你,但你若是拦在我面前,应该也会吃点苦头。现在退下,对你我都有好处。”

赵无安沉声道:“李凰来与莫稻都罪不至死,何以非要无故杀人?”

“我剑下死去的,皆是无辜之人。”涂弥淡淡道,“此身已深陷罪海,血孽滔天,永劫难复。赵无安,不要再拦着我了。”

赵无安眸中浮现出沉痛神色,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到船上传来安晴的大喊:“低头!”

一道凌厉的杀意倏忽自虚空中闪现,点向赵无安的后脑勺,赵无安神思一动,立马弯下腰去,一柄白玉长剑从头顶险险削过。

赵无安一式平沙落雁,自剑下飞窜出去,来开了距离,才敢足尖点地回身,冷冷凝视着猝然发难的李凰来。

偷袭不中,李凰来兴许是深知自己再难袭杀赵无安,便并未追击,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落寞。

涂弥摇了摇头:“看见了吗?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了你,还不如让我帮你除去这些小人。”

赵无安怒道:“住手!”

然而涂弥已经一荡长袖,冲着李凰来杀了过去,手中清冷长剑在夜色中凝出丝绸般的杀意。

李凰来完全没有正面接下这一剑的胆量,连连后退,却一下子撞在了背后的莫稻身上。莫稻一个踉跄,竟然和他一同摔倒在地。

涂弥去势不减,心中甚至还暗暗觉得轻松。如此一来,只消一剑便可将这两人一同杀死。

本来她只是想杀了莫稻,毕竟按残眉的指示,农舍中出现过的人皆不可留。但李凰来被赵无安舍命救下之后,竟然还恩将仇报,她也不介意顺手替赵无安报一个仇。

长剑递出,涂弥周身爆出凛冽杀机,死死锁定了前方的李凰来和莫稻。

叮!

剑锋猛然撞到一物,杀势竟骤然消逝近半。涂弥手中之剑极为柔韧,半空中撞到硬物,中段立刻向上弹起,整个剑身弯成半弧,去势立缓。

涂弥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东西竟然只是一根插在沙中的拂尘。

船上老人踏浪而来,转瞬之间便至岸边,信手一挥,冥冥之中自成气数,沙中拂尘身体摇晃,片刻之后嗖地一声飞回老者手中。

凌志霄左手捏剑诀在前,右手倒握拂尘,缓步走到了李凰来与莫稻面前。

“你是严道活的徒弟吧,无论是这把剑,还是你刚才那一招,老身我几十年前有幸见过一回。”

听人说起师尊之名,涂弥愣了一愣,不置可否。

“平生周游四方,亦见过无数道法之上颇有建树的大宗,但唯一钦佩之人便是严道活,此生常以不能与之一战为憾事。你既执你师尊之剑,想必已得她真传。”

凌志霄缓缓展开拂尘,面色肃穆,“以大欺小,也是我有过在先。老身只用三分内力,但求与严道活传人一战!”

面对凌志霄的突然出手,赵无安本来是想说些感激之词的。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凌志霄就已向涂弥宣战,倒是让赵无安又怔愣了片刻。听了凌志霄此言,却又一下子释怀了。

正如段狩天走遍大江南北,不断砥砺提升自己的实力,只求与胡不喜一战一样,凌志霄虽然已以一手拂尘淡泊江湖多年,但至少曾是道人,对于道法一途上一骑绝尘的严道活心生战意,也是难免之事。

此去经年,于此地与涂弥相遇,想来也被凌志霄视作命中注定之事。

赵无安淡淡道:“凌道长多加小心。”

凌志霄笑道:“自然。老夫已钻研严道宗剑招数年之久,唯欲一战以试高下。”

涂弥一言不发,但也摆出了一个应对的起手。

凌志霄感叹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手中拂尘刹那间纤丝笔挺,凝于一处。凌志霄飞身而出,若雷霆乍惊,密雨不云;若春来飞燕,一剪凝水。

涂弥掌中三尺青锋剑光灵动,人虽未曾移动一步,十尺之内却俱是凌厉剑影,宛若无数衣带飘摇的白衣剑士,在刹那间降于此处。

瞬息之间,二人战作一处,身形闪动。其间招式往来,一呼一吸之间,俱含道门无上奥义。

尽管心中深知这二人的对决奥妙无穷,若是在旁观看,必对武学进展大有裨益,但赵无安一眼也未向那边瞧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摔在一起的李凰来和莫稻。

莫稻仍然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李凰来怎么说也练过几式功夫,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本但就丢了白玉长剑的他刚想起身,便见到赵无安前来,心生愧疚,本该发力的瞬间又不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赵无安转眼就已走到他面前,李凰来浑身瑟瑟发抖,死死跪倒在地。

但是赵无安弯下腰来,向他伸出了手。

李凰来一怔。

“起来吧。”赵无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但绝无杀意。

李凰来愣住了,喃喃道:“为什么……”

他刚才明明想杀了他的。若不是安晴提醒,赵无安此时多半已成他剑下亡魂。

助他寻那子虚乌有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李凰来本就是对赵无安恩将仇报,赵无安此时就是一剑杀了他,李凰来也不会有丝毫意外。

但赵无安的手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赵无安的眸子也深沉无波,其中不含一星半点的杀机。

他甚至比李凰来出剑袭击之前,还要更加冷静。

李凰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时之间,也就不敢去握住赵无安的手,只是愈发地颤抖不已。

“我当年学剑,听师父讲故事,常羡慕故事里那些侠肝义胆,忠义两全的大侠。”

深沉夜色里,赵无安缓缓地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他是个故事的讲述者,在地狱的门边徘徊。

“后来亲自闯荡江湖才知道,那些大侠,亦不是生来的英豪。他们也会犯错,也会赌气,然后因为赌气犯下更大的错。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生来无垢。你的父亲吴九灏,亦是如此。”

“知道他的故事么?他和你的处境很像,也是个落魄的南唐书香子弟,家道中落后,整日酒楼买醉。穷来则卖出那些家中字画换取谋生银两,偶尔提上自己写就的几句酸诗,终身境遇再难有转圜之机。”

“直到,他遇上你的母亲,李玉儿。”

“你的母亲与她兄长李荆,一直为光复南唐而不懈奔走,他们意识到吴九灏根骨惊奇,气息凝练,乃是天生的剑术高手,希望能说服他加入自己。但吴九灏不愿意,即便李荆是曾接济过他的故交好友,即便李玉儿美人在侧,甚至真正爱上了他,他都没有丝毫动容,依旧沉溺在纸醉金迷之中,仿佛红尘只是一梦。后来李氏兄妹北上,并未向他告辞,我想,你也从未见过你的父亲吧?”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李凰来心中的痛处。他喘着粗气,不知道从哪里兀地生出一股胆气来,恶狠狠道:“这样的父亲,便是没有见过,又有何可惜!”

“李玉儿不辞而别时,已怀有身孕,但吴九灏浑然不知,一日饮酒闲暇,品读起李玉儿留下的一首唐诗《观荆玉篇》,才如梦初醒。”

“那首诗……”李凰来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会背。”

在那遥远的岁月里,记忆已经模糊了的童年之中,母亲常常搂着他的背,在他耳畔有如童谣一般诵起这首诗。她说那是她们兄妹名字的来源,她说那是一个人千里赴北的决意。

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

“吴九灏便是那块荆国宝玉,因落魄受辱而失却斗志,即便是李氏兄妹真诚相劝,也难以令他动容,故而沉醉于花丛间,自甘沉沦。他从不知道为何他们会陪在他的身边,亦不知道他们在离去时,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有个叫解晖的人,写信给吴九灏,告诉了他李玉儿胎怀六甲之事。吴九灏收到信的当天,变卖家中所有资产,在镇上铁匠那里买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连夜策马背上,昼夜不息。七天七夜狂奔三千四百余里,追到飞狐城下时,刚好撞见了解晖那一支战退败北的江湖军队。敌人望见空旷荒野中有一骑掀起满天尘土疾驰而来,又望见马上剑客决然的眼神,以为是大宋主力的军前斥候,不敢追袭,便收兵而回。可以说,是吴九灏拯救了解晖。”

“但那时战局已然扑朔迷离,大宋各部兵马被分散割裂,虽然主力犹存,但帐中军师苏长堤重病无法指挥,皇帝又不知去向何处,只能且战且退。而被吴九灏视作再生恩人的李荆所属部队,则被抛弃在了关外,生死不知。吴九灏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向解晖借了一匹好马,孤身北上,欲以从未习武的一人之躯,对抗十万契丹蛮子。”

李凰来听得怔愣不已,甚至都忘了起身。

任他怎么想也不明白,生下来就没摸过几次刀兵的吴九灏,沉醉于烟花巷陌数十年的吴九灏,怎么就忽然之间豪气干云,忽然之间,敢于一人一骑冲向那史载以来最凶狠的骑兵军队,未有丝毫犹疑。

“为救李荆,吴九灏毅然单骑入燕云。莫州城外,一人一马对上十五万来势汹汹的契丹铁骑,吴九灏立地破境,由九品不入流顿入一品天命境界,一剑‘仙人杖’,召天门大开,仙人下凡,万军之中,一剑割去辽军主帅耶律丹峰项上人头。此后数年,自莫州至王庭四百里中,凡辽人见中州之剑,无有闻风不丧胆者。”

李凰来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之所以会救你,是因为欠了你父亲一个人情。再算上你叔父,则是两个人情。因此就算你刚才想要杀我,我还是会救你。”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只希望,你骨子里,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

李凰来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瞳中有清泪坠下。

坎坷流离中,母亲一直不愿提起父亲的名字,只是告诉他,那是位大侠。护佑苍生,甚至不惜自己身死。

但她却从未讲述过父亲的生平事迹,也没有告诉李凰来,那个剑客是如何从弥漫一生的阴影中走出来,又是如何立地破境入天命,达成了连洛剑七也叹为观止的成就,令整个辽国为之胆寒。

李凰来自幼便有复国之大抱负,立志为仁为义,张天下黎民之愿,伸独坐庙堂之志,却险些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若是真让赵无安死在此地,李凰来纵然能光复李唐,只怕也堕入万劫不复之渊,此生再难有悔悟之刻。

待他骨成剑,身炼玉,头尽霜雪之时,再向旧都祈一场凤凰来。

李凰来深深扣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毅然抬起眼睛,抓住了赵无安的手。

第十九章 我本无道焉无情

自被道人从山脚救起,拜入那座道观以来,凌志霄一生中再未体会过如此痛快的时刻。

涂弥武功平平,甚至连四品境界的门槛也摸不到,无论经验还是境界,凌志霄都是远远凌驾于涂弥之上的。所以这一战,孰胜孰负,其实不难猜测。

但凌志霄却斗了个天昏地暗,酣畅淋漓。

眼前以生涩技艺执剑应对的小道姑,在他眼中已然不是涂弥,而是那个当年一剑灭去一千六百骑的昆仑道宗严道活。

大宋立国已有一甲子之久,天下三百道观,却只出了这么一位道宗。她一身技艺,皆是不传之秘,如今又早已封剑不出,凌志霄常常感叹生不逢时,来不及与之一战。

故而经年漂泊红尘,与斗志冲霄的段狩天一道,也时常自得其乐,不涉江湖纷争。在他看来,虽然自己武学造诣并不高超,但此生除严道活外,已再没有他甘愿一斗的对手。

涂弥算是个例外。虽然她的武艺实在不怎么样,但一招一式,都是严道活亲自传授,有板有眼。

斗到后来,凌志霄甚至已在喂招,只求能再将这小道姑的道蕴临阵激出一些,好圆当年梦想。

转眼已斗过三百余招,涂弥倒退四十五步,终是自口中喷出一道血箭,拄剑而立,面色苍白。

凌志霄站在密林入口,并未追击,而是轻轻收回手中拂尘,面带怀念之色,点头道:“的确是严道活的弟子,你不算辱没了昆仑道宗之名。”

这句话原本平淡无奇,只是他个人的感慨,但落到涂弥耳中,却好似一句挑衅。

她拄剑起身,眸中怒意凛然,道:“我不许你提我师尊的名字!”

凌志霄愣了一愣,面带惑色。对于涂弥的突然出现与剑指莫稻,他本来也有疑虑在心,只是一时斗意高涨,方才压下这份疑惑。

如今涂弥已然落败,凌志霄心愿成真,便问道:“你是昆仑严道活名下弟子,行事理当正道庄严,何以突然袭杀无辜之人?按赵无安所言,那位少年应当只是扮作兰舟子,并非本人。”

涂弥的视线越过凌志霄,落在了赵无安等人的身上。

此时,李凰来已被赵无安一把拉了起来,面带愧疚之色地站在一边,赵无安复又向着莫稻伸出了手。

而更远的地方,不敢确定此地凶险与否的安南仍是未将船驶得过近,只是向外平铺了一块长长的登陆板,斜斜插在水滨之中。若有毫无武功之人想要下船登岸,后半段路必须得涉水而过。

安晴正提着衣角,亦步亦趋地向赵无安走去,小腿每一次摆动,都带起一簇水花聚散。

涂弥紧紧握住了剑,浑身发抖,口角不住地漫出血迹。凌志霄的攻势不算猛烈,她却硬要拼上自身真元对敌,故而受损不小。

但即便如此,涂弥依然不肯罢休。眸中怒意,仍然滔天燃烧。

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赵无安就可以与喜爱的人待在一起,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可以把敌人变成朋友,就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与依赖?

即便是在柳叶山庄时,她也不想依赖他。

她知道他为了真相曾付出过多少惨痛的代价,也不是不记得赵无安硬生生吃了叶婷一刀之后独自走回山庄时有多么痛苦。她只是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同样都是替他人着想胜过自己的人,赵无安始终风度翩翩,她却只能沦为妖魔的剑刃。

而且,为了师尊与大师兄,她必须这么去做。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投机取巧的可能,涂弥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温柔,去残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

涂弥气得闭上了双眼。

“我也不想这么做。”

“但是莫稻必须得死。”

她重新睁开眼睛,眸中含着某种必死的决意,遥遥走向了莫稻。

隔着凌志霄、赵无安、李凰来,她走向了莫稻。一双清澈眼眸犹如古井不波,蓝白道袍染上海岸沙土,风尘仆仆。

凌志霄并无伤害涂弥的想法,见她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也拿捏不准是否应该贸然出手拦路。但想到后头仍有赵无安把关,还是决定暂退开几步,给涂弥让出一条路来。

赵无安却挺直了腰身,握住苏幕遮,凉凉注视着涂弥。

“为什么?”他问。

涂弥不该是这样的人。

就算那个在扬州二十四桥上红着脸不敢看他,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定会嫁给赵无安的小道姑不是涂弥;就算那个在昆仑山一天能搞砸七八件事情,却依旧勤勤恳恳,每日最早起床去到习剑坪练习的真传弟子也不是涂弥。涂弥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解晖再神通广大,终究也是凡人,不可能控制住别人的心智到这种地步。就算是透过涂弥的眼睛他也能看出来,她此时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行动。

赵无安忽然明悟:“他威胁了你?”

涂弥的脚步略微顿了一顿,闭口不答,只是继续向着赵无安走来,视线却越过赵无安,死死黏在莫稻的身上。

跟柳叶山庄那时相比,莫稻依然没什么成长,一见涂弥要杀的是自己,立刻吓得面如死灰,缩在赵无安和李凰来背后,噤若寒蝉。

赵无安的心思简直恨不得要飞驰起来。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没有功夫慢慢思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想透彻这一切。再稍稍晚片刻,他与涂弥,便不得不刀兵相向。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件发生在最开始的,却在最后都没有找得到答案的事情。

“李凰来,你所说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是否确有其事?”赵无安问道。

李凰来显得有些苦恼,但还是认真答道:“我的确见过残眉,询问过那张图纸的讯息。但是她开的加码太高,我承受不起,又迫切想要得到图纸,正巧听她说瓦兰公主身上的玉佩价值连城,才被迫出此下策……”

“这么说,兵械库图纸并非你自行揣度,想要玉佩确实只是以物易物?”赵无安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李凰来就是冲着玉佩而来,图纸只是掩人耳目,没想到真相仍然如此简单。

若是这么一来,那遮蔽着钟山脚下那起屠村惨案的迷雾,总算消散得一干二净。

“为何黑云会会派人屠村,又为何后来会有四十铁骑雷厉风行般地出城,其实都是为了那张兵械库图纸罢了。李凰来,你的原计划虽然蹩脚,但运气可说不是一般的好,因为你随性挑选的那个村落,刚好就是废弃了的金陵兵械库入口所在。

“就在你带着蒙在鼓里的段桃鲤前去深山中找假扮成兰舟子的莫稻时,黑云会也提前到了那个村落,并开始杀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灭口,而是在那四十铁骑上打了主意。没有什么人能比官军具备更高的守备素质,原本寥无人迹的深山之中发生如此大案,官府必然派兵镇守。无形之中,则是形成了一道铁壁,替黑云会把守住了兵械库的入口。即便有人得到图纸,也难以进入其中。”

“而他们会做出这等举动,也就是说,原本想以天价卖给你的图纸,失窃了。”赵无安冷冷注视着涂弥,“偷走图纸的人,我想也差不多就是你要来杀掉的人吧?”

涂弥不置可否。

莫稻则慌乱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图纸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按照李先生说的在那里等着……”

从冠中散落的黑发遮住了涂弥的眼睛,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握紧了剑,淡淡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是奉命杀人。”

“你被解晖胁迫了。”赵无安直截了当道。

“废话!”涂弥忽然带着哭腔地骂了一声,“不然谁愿意替他杀人!”

披着一身曾染过无辜鲜血的道袍,小道姑无声啜泣了起来,双肩止不住地发抖,但握剑的手仍然青筋毕露,骨节嶙峋。

赵无安正待说些什么,手却忽然被人牵住了。他回过头,见是安晴已然涉水而来,不顾自己下身湿透,紧紧地握住了赵无安的手。

赵无安无奈低声道:“何苦跑下船来。”

孰料安晴反而比他更为坚定道:“你这样行不通的。对付女孩子,你还是太不熟练了。这样跟她说话,只会让她越来越听不进去。”

“赵无安啊,你虽然知道很多事情,能看穿很多事情,但你真的不太会讲话哦。”

想不到自己会被安晴给教育一通,赵无安一时汗颜道:“那该如何是好?”

“先不管图纸到底在哪,反正我们肯定也找不到,所以让我和她说话试试看。她叫什么?”

“涂弥。”

“好。”安晴点点头,站到了赵无安身前,本想再向前走几步,但赵无安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她向前。

回头瞥了他一眼,安晴无奈地望向涂弥,伸手道:“是叫涂弥吧?我的名字是安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看你这幅样子我也很不好受。你遇到了什么事请,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涂弥的脸庞扭曲着,嘶哑道:“你让开就行了。”

“别这样,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忍耐,活得很辛苦。我娘说过,人每活一天都是一天,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有什么烦恼就该向别人吐露……是你的父母落在了恶人手里吗?”

赵无安忽然后悔让安晴来处理了。小姑娘口无遮拦,却无意中触动了涂弥心中痛处。足月遭弃,若不是严道活将之捡回养大,涂弥造成了昆仑山风雪里野兽的口中美食。

“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低垂着眼帘的涂弥这么说道。

安晴微微张了张嘴,回头向赵无安求证,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是叫……严道活吧?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救她出来的!”安晴恳切道,“赵无安他很厉害,而且很乐于助人,我哥哥有船,跑到海上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你没必要听他们的话!恶人都是言而无信之辈,跟他们做交易是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赵无安暗自失笑。本以为这姑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出点大道理,没想到还是些最简单不过的逻辑。

不过简单之物往往有奇效。

涂弥的肩膀抖动得越发厉害,几乎是抽泣了起来。“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赌,我打不过他们,一旦我不听他们的,师尊就会有事,师兄也会出事……让我拿这两个人来赌,我真的不敢……”

她一把丢下了剑,两只手拼命地抹着眼泪,哭个不停。

安晴向赵无安一眨眼睛,赵无安会意,立刻松开安晴的手,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自原地弹了出去,一把夺过涂弥的剑,转身就是一扔。

长剑在空中划出清冽的剑光,当啷一声掉进了海水里。近岸水浅,长剑坠于白沙之上,但即便如此,离涂弥也有一大段距离了。

涂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本是想骂赵无安几句,但似乎是哭得累了,头颅昏昏沉沉的,两眼无神,颊上泪痕密布。

赵无安松了口气,走向了涂弥,“……这就好了,你杀人的事情先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等下再——”

倏忽间,一根锐利的箭带着长风刮破空气,猛地自远处笔直飞来,呼啸声间,杀意凛然。

噗。

长箭贯穿胸膛,花甲老道口中喷出一摊鲜血,拂尘落地,惊起一地尘埃。

赵无安猛然回过头,看着这根暗箭飞来的方向,瞳中满是惊异。

桅杆旁,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大弓,眼神清冽无尘,面容冷酷。

段狩天怒喝一声,二话不说便拔刀越过人群,向着许暗尘砍了过去。少年轻描淡写地掷出手中长弓,看着它被段狩天的刀一分两半,自己则悠然跃下船舷,踏浪靠岸而来。

“许暗尘你在干什么?”身为船长的安南也是大惊失色,厉声质问道。

行走在潮头沉默寡言的少年冷笑了一声,双手从背后抽出一对黑色弯刀,不以为意道:“罗衣阁左使,来此,肃清门户。”

第二十章 月下剑凛人惊寒

疏朗月色之下,许暗尘握刀在手,不以为意地旋转着刀柄。仅仅几步路,就已渡过海水,站在了岸边。

双眸颜色深沉,眸中却含着戏谑神情,仿佛一切尽皆在握。

而被这猝不及防的羽箭从背后贯穿胸膛的凌志霄,此刻花白胡须上尽是鲜红血迹,以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肺中的声音却越来越沙哑骇人。

赵无安本想立刻冲上去帮这位老人查看伤势,却被凌志霄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坚定地止住了。

“不用过来了。”凌志霄摇了摇头,“认不清阁中人物,也是我凌某功力不够,活该死在此地。”

“叛徒当然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许暗尘悠悠道,“不过我想凌老也猜不到,你当了二十年罗衣阁右使,最后却死在你的后辈手里吧?”

凌志霄苦笑道:“自古新人换旧人,罗衣阁这种污秽地方,还有什么事情是猜不到的。”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想交代一番,可以吗?”

“请便。”许暗尘把玩着手中弯刀,胜券在握。

凌志霄回过头,看着正踩着木板疾冲过来的段狩天,微弱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饱经沧桑,这位长眉老人的举动总是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和赵无安一样,段狩天在怔愣了片刻之后,也停下了脚步,并未再有靠近。

毕竟,以凌志霄的年龄,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无力了。段狩天冒然上前,倒有可能打断凌志霄想说的话。

凌志霄嘶哑道:“赵居士,你猜的不错,钟山脚下的农舍,的确是兵械库入口所在,黑云会屠村,一是灭口,二是为了借官府之力镇守,也没有错。之所以要杀莫稻,是因为他们见过了我。就在舵主派人屠村之前,我曾到过那里。”

许暗尘冷冷道:“窃走罗衣阁机密图纸,还妄图在江宁府隐藏行踪,右使大人的做法,在下瞧着可真是可笑。早在段狩天呈上酒壶的那一刻,阁主大人就已经亲自到附近了。尹凤箫不过是个噱头,好支开你身边熟人罢了。”

凌志霄苦笑道:“你也知道?不错,就在狩天与赵居士追出客栈之后不久,我就被舵主带去了兵械库前,倒是全无半点逃脱的机会。”

“你若是就在那时自尽了事,倒也没这么麻烦。”许暗尘摇头叹气,“偏偏阁主愿意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还不珍惜。”

段狩天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呆呆立在船板上,赵无安总算还听明白了些许:“凌道长……是罗衣阁右使?”

“不久之前还是。”许暗尘哼哼,“窃走图纸之后又被我们抓个现行,扭送到兵械库门口,屠村威逼之下,信誓旦旦说能帮我们骗到瓦兰国玉,这才放了他一条生路。不过看你和舵主的干女儿打得这么火热,,好像也没这方面的打算吧?我就替阁主肃清门户了。”

凌志霄苦笑道:“老道无能,麻烦诸位了。罗衣阁许进不许出,我费尽心思才找到一个逃开江南道的办法,却没留神到阁主早已派人到了我的身边。不是别人,还正是罗衣阁左使。”

饶是段狩天这样生猛的汉子,一时也无法接受当前的状况。

早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破旧的土地庙中躲雨,刚巧遇上个疯疯癫癫的道士,饥寒交迫之际逢他赏了一块肉饼,后来又在酒楼里请他喝了一整壶二锅头,便结了忘年之交,一同行走江湖。

多少年来,段狩天挑战过无数强敌,也曾遭到过无数人的背叛,因而漂泊游荡,性子成熟多有顾虑。惟有这个老人,这个酒肉 道士,他能与之并肩谈笑、痛饮达旦而无丝毫戒备。

他把凌志霄当做一生挚友,独一无二。

偶尔凌志霄也会离开一段时间,但就跟他追着赵无安出城时一样,二人彼此之间都把不辞而别当做了一种默契,反正江湖虽大,总会在某处重逢。

或是扬州,或是江宁,经常是一个人刚刚坐下,精疲力竭想喝杯热茶时,另外一个人就会从邻桌不动声色地送来一盏清茗。而后便是相视一笑,再携手共游。

他信任了几十年的朋友,是罗衣阁的右使。

段狩天并非不能接受这种情况。虽然凌志霄的真实身份让他大为诧异,但毕竟是朋友,无论如何,朋友之间总该有点秘密的,他不怪凌志霄。

他只是不想让凌志霄死。

那个人是他的导师,是他的朋友。

段狩天这个人的朋友不多,但每一个他都很珍重,尤其是凌志霄。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所以,当许暗尘旋转起了手中弯刀,不耐烦地说着差不多该送你去见阎王了吧的时候,段狩天出刀了。

他仍然站在船板之上,但是他出刀了。刀动的瞬间人也动了起来,遥遥杀向了许暗尘。

他隔得实在太远,故而刀势尽管迅猛,留给许暗尘的反应时间还是太久了。

许暗尘早就知道了段狩天在他身后出刀。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下,而是先漫不经心地挥刀割下了凌志霄的头颅。

“好一颗头颅,阁主要是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的。”许暗尘笑着说道,“罗衣阁的叛徒,就该是这种下场。”

弯刀锐利,割头如割草。一颗头颅提在手里,许暗尘的弯刀甚至不染血迹。

段狩天已然杀到许暗尘背后,赵无安也已背起剑匣,苏幕遮自手心悬起。

许暗尘哈哈大笑一声,猛然回身出刀,当啷一声脆响,双刀相交。

黑色的弯刀虽制式虽小,却坚硬无比,硬生生挡开了段狩天拼尽全力的一刀。

一刀过后,二人各退一步,无名之风卷向中心,地面沙尘兀自爆开,在地上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许暗尘咧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把弯刀舞得犹如风中树叶。

段狩天眉宇尽是毅重之色,深沉道:“我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叛徒,但他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

“你杀了他,我便杀了你,再杀了你们那高高在上的阁主,用你们这两颗头颅给他献祭!”

“那可真是可惜,因为他的头颅已经在我这里了。”许暗尘狰狞一笑,信手把凌志霄的头颅掷上天空,自己则猛然踏地一冲,双刀交错向段狩天斩了过去。

第一式只是最普通的斜斩,段狩天退了一步,举刀格挡。但双刀并未相交。许暗尘飞快变招,转眼黑色的弯刀就来到了段狩天的腰间,带着汹涌气劲,眼看就要把他刺成豚鱼。

左右同时受袭,段狩天飞快蹬地,身形如火凤扶摇一般直冲而上。许暗尘的刀自空气中挥砍而过,并未伤到他。

许暗尘冷笑道:“接下来可没那么好运了。”

升在空中的段狩天,一气用尽,身形难免下落,许暗尘则径直迎了上去,倒握手中黑色弯刀,身形迅捷犹如鬼魅。

身形交错的瞬间,弯刀如闪电般砍出,段狩天挥刀下斩抵挡。

铛!

电光石火的刹那,段狩天眼疾手快,一脚踏在许暗尘肩头,自己则倒飞而出,千钧一发地避过了许暗尘的刀斩。

本想极速追击的许暗尘肩上受了一脚,身子也在原地顿了些许,眼看被段狩天拉开距离,并不急着追击,而是冷笑一声,手里弯刀又飞舞得有如圆盘。

月下棕榈无风自动。

下一刻,许暗尘如一抹影子被月光照拂一般,从原地蒸发了。

而赵无安那柄势在必得的剑,则自他原先所站的位置穿过,落了个空。

白沙之上仅余空荡剑鸣回响。

赵无安一惊,而许暗尘的声音却直接从身后传来。

“跟我比刺杀,你还太嫩了!”

赵无安心下骇然,猛然一提剑匣,身子便向前翻滚出数十尺。在他身后,许暗尘的弯刀猛然刺入地面,惊起一地沙尘,仅仅与他的后颈差之毫厘。

苏幕遮带着银光飞回赵无安身边,而许暗尘却把玩着手中一柄小巧的飞剑。

那本是赵无安的杀招,虞美人。

“以长剑佯攻,短剑在身后猝然发难,力求一击毙命,确实是个好主意。”许暗尘淡淡道,“只可惜你遇上了我。你背后的剑匣应该能够笼罩全身吧?为何偏偏发现不了我呢?”

赵无安瞳中溢满震惊之色。

在众人眼中看来,他仅仅驭剑出匣一柄苏幕遮,其实最为轻薄不显眼的虞美人早就悬在身侧,与苏幕遮一同射出,力求从背后重创许暗尘。

但许暗尘不但看见了虞美人,甚至还瞬间出现在他的背后,打了个猝不及防。早已笼罩他周身四尺的洛神剑意何以没有报警,也实在是令他想象不到。

许暗尘轻蔑地笑了一声,弹指一挥,虞美人笔直射向赵无安。赵无安慌忙御气出体,以气劲结成巨掌,遥遥拧握住那柄小巧玲珑的飞剑,拼尽全力才卸去剑上力道,将之重新收归掌控。

就在赵无安抵挡虞美人的当口,许暗尘却已经从原地飞身而出,犹如黑燕笔直地袭向赵无安!

“阁中有榜,你的项上人头高居第二位,我就顺手取走了!”

满天星子仿佛都化作他身侧杀意,汹涌如潮的气劲填满了海岸间每一寸空间。武艺稀松的李凰来与安晴等人,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而许暗尘双刀刀刃之上,更有一抹浓郁的亮银色气机,紧紧缠绕住漆黑刀身。

“吴钩霜雪明——”

许暗尘的低诵有如谶言,细密而紧凑地回荡在这片夜空之下。海风猎猎,他仿佛成了一抹融化在夜色之中的影子,惟余刀意纵横。

甲板上的安南已经看得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时兴起新收的船工,竟是个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外出航海,最忌对周围人不知根知底,哪怕是被卖了都蒙在鼓里。不过安南自恃一整船只新招了许暗尘一个人,再加上赵无安和安晴关系特殊,又是绝顶高手,他怎么想也觉得出不了意外,就没有多心。

孰能料到,区区一个许暗尘,两把弯刀竟有如此功力。

先前化解虞美人劲力已是让赵无安出了一头冷汗,而今看见许暗尘竟径直杀来,自知已无暇逃脱,唯有正面硬接下这一招。

但这一刀来势如此汹汹,光凭苏幕遮与虞美人显然无法抵挡,甚至是六剑中最为霸道凶狠的菩萨蛮,也难以挡下。

难道要唤出洛神赋?可是洛神赋必须得他手动拔出,显然已是来不及……

许暗尘的刀近在眼前!

已然不可能再多做犹豫。高手对敌,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死路!

赵无安猛然间脚踏白沙,在地上轰出一个大坑的同时飞身后退,勉力又拉开了一丝距离,扬声唤道:“菩萨蛮、采桑子、鹊踏枝、白头翁!”

一连串清冽剑鸣在月光之下响起。

赵无安半悬于空,长发无风自动,六剑如孔雀开屏般展铺于身前,剑意凛然。

第二十一章 此火燎原死不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许暗尘便如夜幕之中的流星一般,强大,炽烈,却又转瞬即逝。仅仅呼吸之间,他就可让敌人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而后,便是他的主场。

摊开六把飞剑的赵无安只记得自己看见了许暗尘冲来的起步,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当中,丢失了许暗尘的方向。

他忽然开始慌乱起来。这一次的对手,显然和以前任何时候遇见的都不一样,他能瞬息之间抹去自己的存在,令人无所适从,然后猝然发难。

银光乍破!

许暗尘仿佛自虚空之中撕出了个口子一般,骤然从赵无安身侧闪现,手中刀锋上银光闪动,有如半空弯月,向着赵无安的脖子径直斩了过去。

若不是有人挡住,赵无安已然成了刀下亡魂。

铛!

双刀相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中间的段狩天一脸愤怒狰狞的表情,手中长刀亦是声势震震。

“喝!”段狩天猛然挥刀横斩,许暗尘抵挡不住,向后跃去,拉开半丈的距离,面色不悦。

他的拿手绝活,本该是挡无可挡的,就算再给赵无安十把飞剑,也预测不到他能从哪个方向进攻。换句话说,只要许暗尘能从赵无安的视线之中逃脱出去,赵无安就已必死无疑。

可他处心积虑的一招却被段狩天给挡了下来,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没有把段狩天放在眼里。

虽然都是二品境界,段狩天甚至比赵无安还要更胜一筹,但他终究只是个拿长刀的鲁莽汉子,有勇无谋,一味地挥砍并不会起到任何效果,许暗尘向来对这种人不屑一顾。

令他更加在意的是驭飞剑的赵无安。不仅周身剑意凛然,深藏不露,更是擅于智斗。若不是许暗尘自幼练了一对招风耳,听力绝伦,还真发现不了虞美人的踪迹,险些就着了赵无安的道。

以一敌二,绝招也被段狩天给挡了下来。看似处于劣势,不过许暗尘并未有丝毫的慌张。

在场诸人,李凰来与莫稻这样的显然不敢插手,涂弥虽有一战之机,但以她现在的情绪甚至连剑也握不牢,要解决的对手只有面前二人,许暗尘甚至觉得容易得过分。

但是,即便如此,轻敌也是对战时的大忌。许暗尘并不急着发起进攻,而是假意把玩手里的弯刀,绕着两人不急不缓地走起了步子来。

“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悠悠道,“隐匿于夜色之中,本该所向披靡,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当了近十年杀手,年纪轻轻便能够做到罗衣阁左使,许暗尘最为自豪的拿手好戏便是在夜色中抹去自身存在气机。再配上鬼魅般的身法,对手甚至连他在哪都还没找到,便被一刀割去了头颅。

谨慎才是百战不殆的秘诀。无论段狩天这一接究竟是不是侥幸为之,许暗尘都愿意舍弃一手进攻的先机,来换取这个情报。

孰料段狩天缄口不答,只是摆好架势,眼神决然。

赵无安六剑傍身,眉眼亦是毫无波澜,淡淡道:“进攻就交给你了,我来防守。”

段狩天点了点头。

赵无安站在他身后二尺,正是柳叶山庄那一晚与胡不喜对付黑云会杀手时的站位一模一样。

在这样的阵法之中,任何一位二品刀客,都足以以一当十。纵然许暗尘并非普通刺客,甚至已有可能踏入了一品境界,赵无安也浑然不惧。

有我匣中剑意在此,倒要试上一试,你是人是鬼!

赵无安大喝一声,身侧六剑灵光闪动,猛然向着许暗尘直刺了过去。

许暗尘一咬牙,身形刹那雷动,从右侧疾驰而来。仅仅一个照面的功夫,手中弯刀便将采桑子与虞美人尽数击飞。

段狩天毅然挡住了他的去路,狂吼一声,长刀骤然挥砍,许暗尘躲闪不及,只能提刀抵挡。

金石对撞,段狩天立刻收刀再出,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宛如狂风骤雨。挚友身死的悲痛与愤怒,此刻尽数宣泄于刀刃之上,一时之间竟将许暗尘逼得无法向前。

许暗尘怒道:“蚍蜉撼树!”

世上没有一种刀法全无破绽,段狩天亦如此。仅仅一个换气的瞬间,许暗尘倒握弯刀,身形一扭,便从段狩天身旁一闪而过,一步便踏过两尺距离,掌中弯刀袭向了赵无安的脖颈。

铛铛铛!

三道寒芒闪过,三把飞剑在那一刹那骤然回身护主,在赵无安身前一寸的位置彼此交错,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凛冽剑意狂啸而出,犹如猛虎啸日般,几乎要将许暗尘连身淹没!

他狠狠啧了一声,抽刀后退,身后又是段狩天劈天裂地般的袭击。许暗尘将身子一抖,自刀锋之中险险掠过,头顶又猛然间砸来一柄菩萨蛮。

许暗尘瞧得几欲睚眦俱裂,双刀交错,向着菩萨蛮笔直地迎了上去。纵横气机爆裂,这柄外貌平淡无奇的飞剑居然刹那间释放出数十上百倍的猛烈剑意,剑身如得金佛点燃七朵火莲,以共工触山之势向着许暗尘死死压来,没有丝毫喘息之机!

赵无安的声音这才传到他耳朵里:“破军。”

解放完菩萨蛮剑意的刹那,赵无安脸色苍白如纸,其余五柄飞剑不约而同失去控制,玎珰散落一地,汹涌如海潮的洛神剑意,也忽然间无影无踪。

安晴惊呼道:“赵无安!”

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赵无安身子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段狩天急忙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关切道:“赵居士切不可再逞能!”

以二品境界身驭六剑,本来就已超出了赵无安的极限。在此基础上,再释放任何一剑的剑意,对赵无安的身体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负担。

就和在柳叶山庄之外,一日之内解放出五剑剑意一般,赵无安此时亦是浑身内力俱空,几欲昏厥。

然而被段狩天扶住的赵无安脸上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是着急道:“快去……菩萨蛮制不住他!”

段狩天一怔,身后便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势如破竹的菩萨蛮竟被许暗尘以蛮力顶飞出去,如无头苍蝇般倒飞一阵,轰然入林,不知所踪。

而半空中那股子撕天裂地的蛮横气劲也是尽数轰入许暗尘身体。他举着弯刀,身子晃晃悠悠,嘴角带血,眼中却是笑意。

“破军之剑,也不过如此罢了。”许暗尘嘿嘿一笑,“赵无安,你的这颗人头,我是要定了。”

他转过身子,提着刀,慢悠悠向前走了过来。每踏出一步,周身之中菩萨蛮剑气便向外狂轰出一分。剑气凝成环状,随即在空中四散,今夜无风,但四面棕榈树叶皆簌簌掉落,更有不少在半空之中便被径直一劈为二。

赵无安脱力,这无主的剑气已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被许暗尘逼出体外之后,只能在空中四处乱窜,胡乱伤人。饶是段狩天也得全力应付,更不必提那边苟延残喘的李凰来等人了。

安晴与莫稻不曾习武,受这剑气侵蚀,一时之间面白如纸,浑身无力。李凰来总算还练过一招半式,却也难以抵御菩萨蛮的冲天剑意,表情十分难看。

而正面承受了剑气冲击的许暗尘,虽然受伤不小,但却仍然面带微笑地走向段狩天,手中的弯刀与夜幕同样深沉。

“这样吧,再给你一个机会,怎么看见我的?要是答案能让我满意,我就不割掉你的头,让你死的体面些。”

尽管到了此时,许暗尘仍旧不敢大意。吴钩霜雪明是他的看家功夫,其最令人意想不到之处便是能够在瞬间是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说是不可能被挡住的,偏偏段狩天接了下来。

可能只是侥幸,可能只是段狩天的直觉挺准,但许暗尘不愿意冒险。如果这一次段狩天能接下他的刀,那么就代表着在将来,他殚精竭虑想要袭杀的目标,也极有可能会看得见他。

这对一个杀手而言可不是小事情。

所以他宁可放弃先手的机会,也要问个明白。

段狩天显然也正在趁此机会消化菩萨蛮带来的压力,并未主动出击,而是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你,我是看见了你的刀。”

许暗尘狠狠地拧起了眉头。

这不可能!一旦御气将自己包裹于虚无之中,许暗尘必然是把双刀别在身后,全力突袭的。段狩天若能看见他,只能说明自己的暗夜气劲还不够完备,仍有漏洞。但看不见人,而看到了刀,这段狩天难道会透视不成?!

“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你的刀影。”

许暗尘心思一动,侧目望向地面。月照白沙,他的影子朦胧而修长。

透过了包裹于体外的气劲,乃至无视了足尖踩在地面上引起的微小凹陷,而是直接看到了刀的影子吗?!

许暗尘曾经听说过,西域密宗有种禁术,通过折磨人的**经脉,使其感受到极大的痛苦,神思濒临崩溃之际,便能见到来自幽冥的影子。在那以后,即便是身处无边暗夜之中,也会对事物的影子分外敏感。

段狩天显然不可能是西域人,但却能径直看破他的影子。

许暗尘愣了一愣,盯着段狩天握刀的姿势看了半天,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先是干涩地咳了两声,而后扬起脖子,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段狩天,你的奇经八脉,早就被断去一条了吧?就是因为那让你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从而在余生之中,肉眼视物皆带昏暗颜色,对于由光照射而成的影子,便会分外敏锐。”

段狩天听罢,怔了一怔,并未多言。

“我道是个什么样孤峭的刀客,原来只不过是残废而已!你这样的废物,居然也妄想追逐刀道!”许暗尘癫狂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是自身的武学还有何致命疏漏,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对方本就是个残废。许暗尘几乎高兴的有些欣喜若狂了,沉浸在屠下赵无安的头颅回去请功的兴奋之中,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段狩天的变化。

段狩天身上的气势其实并未改变太多,只是在听到残废那两个字的一瞬间,眼神闪烁了一下。

而后,变得深沉而冷酷。

“你说得对,我是个残废没错。”

“我拿起刀的第一天就被同门欺侮,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连只配打杂的灰衣弟子都瞧不起我。”

“但最后是我第一个走出了师门。”

“满门被屠,也是我亲自替他们报的仇。”

“你不妨,试试看我这一刀。在那之后,再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段狩天一步未动,但不知为何,站在他二十步开外的许暗尘却刹那间感受到了一丝压迫的气息。

那个叫段狩天的男人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就此星火燎原,不死不休。

第二十二章 起手一刀

李凰来几乎费了半条命才撑过刚才那把飞剑蜂拥而出的剑意攻击。

考虑到身后还有两个未曾习武的人,李凰来更是不敢懈怠,拼命御起自身心法,将周围气劲尽数吸入体内,再调息将之散化。

这个过程不可谓不艰难,李凰来甚至好几次都难以抑制住胸中胡乱撞击的气流,只觉得喉头一甜,神思便要游荡上十几息的时间。

总算是将周围气劲尽数化去,李凰来强撑着身子回头,见安晴和莫稻虽都已倒在地上,但气息仍旧平稳,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但前方的战况却又让他揪心不已。

他隔得很远,所以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但他知道此时许暗尘必然是认真了起来,而段狩天,几乎已经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他本就是一往无前的浪荡刀客,如今凌志霄已死,只怕举世再无能令他束手束脚之物。因而今夜他的刀锋也有去无回,折冲破坚。

若是死拼力气,许暗尘显然不敌段狩天,但他怎会是如此愚钝之人,了解了段狩天奇经八脉有缺,体内气劲难以无缝循环,更是心生戏谑之意,对招过程中反复拉开距离再猛然缩近,逼得段狩天难以借气补气,狼狈不堪。

这便是许暗尘与尹凤箫这等人的区别所在。

若是与后者较量,段狩天以独门刀法配上粘字法诀,大可以与之缠斗上一二百招,从中借力以补全自身气机,此消彼长,最终耗费全身气力挥出一斩,奠定胜负。

但许暗尘明显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二品巅峰乃至步入一品的高手,看穿了段狩天经脉缺数之后,必然会随之看破段狩天的刀法套路,从而在打斗之中不断变换招式,频繁自断气机又从丹田续气,意在消耗段狩天,而使其无法从自己这处得到补给,最终自断退路。

尤其是对上许暗尘这种以拿捏气机为看家本领的杀手,段狩天更是难以讨到便宜。许暗尘明显是抓着他的气机断处不放,退三打一,令段狩天无力可借无刀可出,只能勉力抵挡,却节节败退。

“该是残废就注定是残废,任你有如何厉害的补气法子都没有用处。你以为我会乖乖地让你从我这里借力打力?那你可真是把这个江湖想得太好了!”许暗尘狞声道。

“不妨就让我来教教你,人该怎么在江湖上混下去!”

无边暗夜之中,一柄闪着银光的弯刀骤然挥出,直直往段狩天脖颈之上挥了过去。然而就在刀刃快要接触到段狩天身体上时,却又骤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仿佛有人以指蘸水,从画布上抹去了一丝墨迹。

从此山水不再,徒余凛冽杀意。

“吴钩霜雪明。”许暗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冷冽的风。

刀锋横切。

段狩天覆手便是一撩,双刀相击,铁石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许暗尘只是冷笑一声:“有点意思。”

毕竟段狩天能够看穿他的身形,许暗尘也就不再在隐匿踪迹的方向上大花功夫。原本围绕着周身凝成一圈遮蔽的气劲骤然喷薄而出,以他为圆心,四周近五丈的空间刹那间昏暗无光,天空朗月失色。

正如许暗尘那一招的名字一样。他吴钩出手,天地间唯有霜雪仍明。

便是青天白日,也叫你黯然失色!

原本凝神观察着刀锋轨迹的段狩天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浑身已经笼罩在了细密刀影之中。

“一刀!”

沉重的刀背猛然间砸在段狩天胸口,他狂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出去。

“第二刀!”

许暗尘的声音中几乎带着狂笑。

这一次,双刀斩肩。饶是段狩天竭尽全力御气于体外,免去了断臂之苦,双肩仍是刹那间便被豁开一个大口子,深红色的血汩汩流出。

段狩天暴退出一丈有余,勉力提刀抵挡,仍是分辨不出许暗尘的刀影所在。

“三刀断你头颅!”

浓墨般的夜色中,两柄泛着寒光的刀,忽然自段狩天脖颈左右浮现而出,就如黑龙出水,气机暴溢。

那一刹那,段狩天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以长刀当胸一点,右手急速抖动,只听得叮叮两声,居然挡开了这誓要取他性命的一刀。

两把弯刀倒飞而出,被许暗尘握回手中。瞧着段狩天站在他十步开外,狞笑道:“你倒是福至心灵。”

段狩天却呆愣愣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眸中精光闪烁。

本想乘胜追击的许暗尘皱了皱眉头。

段狩天现在的神色,完全不似是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而是带着一股别样的灵动。反倒衬得他刚才接下许暗尘的那一刀,有些轻描淡写的意味。

许暗尘很不喜欢这样的神色。他拎了拎手里的刀,周身浮现出数倍于之前的杀意,显然不打算再陪这个残废继续玩下去了。

残废的东西就该送去重铸,残废的人就该送下阎王殿重新投胎。

什么以残缺经脉打通天命之关,入一品境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他面前这个人却似乎是偏偏要做到这个笑话。

“是我搞错了。”段狩天低低道。

周身气势骤然升腾。

许暗尘心道一声不妙,飞驰而出,一刀便向着段狩天脑袋砍来。

“是我非要争什么二百招,非要攒什么满袖气。”

许暗尘的刀近在咫尺。

“你说得对,三刀断头颅。这世上本就有三刀之内决胜负的武斗,何必要拖那么久呢?”

许暗尘神色骤然狰狞凌厉,黑色弯刀距段狩天脖颈仅剩一寸。

却偏偏就停在了这一寸。

许暗尘大惊失色,运起全身气力,尽数聚涌到手腕之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弯刀再向前推出哪怕一丝一毫。

不久之前他还轻而易举地两刀砍在他的肩上,段狩天确实料到了这一招,但根本抵挡不住,肩膀上的两个大口子,现在还在流血。

不过是片刻功夫,何以这比起肩膀还要脆弱数倍的脖颈,竟有一层他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护体真气?!

只见段狩天抬起右手,轻描淡写地在许暗尘刀刃上一弹。

弯刀脱手而出。

犹如回旋的飞燕的一般,许暗尘引以为傲的弯刀就这么在空中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而后斜插入一棵树木之中,死死钉住。

许暗尘怔愣了一下,还没能回过神来。

砍不断他的脖子也就算了,何以连自己的刀也会被一弹指击飞?

对一个刺客,尤其是对一个使刀的刺客来讲,丢刀简直是一件不亚于丢了性命的事情。

许暗尘心中一沉,表情也狰狞起来:“混蛋!”

然而此言一出,前方的空气中便忽然间展开一道浑圆的气劲,硬生生往他的胸膛之上砸来。许暗尘刚刚开口骂人,一时之间胸腔之中余气不足,竟是猝不及防,倒摔了出去。

在半空中慌忙调整身形,将仅剩的单手刀插入白沙之中,惊起一地沙尘,许暗尘才勉强止住后退之势。

然而抬头再看时,却发觉段狩天比起之前,真真不一样了。

此时,一抹阴云掩盖了月色,夜空之中,有星斗阑干光辉投下。

段狩天全身沐浴在星光之中,低眉淡目,手中长刀却似有所感,铮铮起意。

“生来就已是个残废,偏不信命。既要出人头地,就以为总得多花些功夫。我二十年学成的这套刀法,今夜才晓得它什么都不是。”

与人对敌,必到二百招后才见真章,段狩天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凌志霄也一直告诉他,经脉先天有缺,便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一刀见分晓,是万万不可去想的。

“谁管他经脉是不是有缺?”段狩天哼哼道。

两败俱伤也好,有去无回也罢。若是不敢拼死一搏,谁他娘的还耍这个刀。

“老子偏要起手一刀,取你性命!”

第二十三章 一品

原本晴朗的夜空,自残月被一抹阴云遮住之后,倏忽间雷声大作。

轰!

天光乍破,头顶惊雷阵阵,一片翻滚的黑云中紫气横溢,似有狂龙入劫。

远远地,船上的安南抖了抖身子,嘀咕了一句:“这是不是该说算个好兆头?”

几乎所有人都已下船登岸,他仍是不动声色地据守商船之上。岸边风起云涌,就连几个手下也看不过去,壮着胆子问道:“老大,我们要不也做点什么?这么干站着发愣,总觉得不好。”

安南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昂首往船尾示意了下,沉声道:“生死有命,这船尾还吊着个煞神呢。我可不敢拿一船人的性命开玩笑。”

然而他紧盯着岸上昏迷不醒的赵无安和被剑气所伤的安晴,也是心中不安。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都知道船尾的楚霆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时疏忽,说不定连作为身家性命的商船都保不住,还是放下了掺和一脚的念头。

“就看那两个耍刀的,谁更厉害了。”

似乎是觉得寒冷,安南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躺在白沙之上,昏迷中的赵无安似有所感,手指微微一动。

神识虽然模糊,但隐隐之中却似乎看见一个影子,端立于他的灵台之中,逍遥生姿。时而痛饮美酒,时而一刀骤出、天昏地暗。

夜风凄凉,带着冰凉细密的雨丝,直直砸向大地。密布的阴云之中,狂雷咆哮,紫电作蛇形散。

许暗尘心道一声不妙,段狩天这模样,是要直入一品境界的架势。

他的修为也不过二品,与段狩天本该斗个平分秋色,但招式互有生克,他的速战速决正是把段狩天的满袖刀法给死死吃住,才能占据如此上风。

若是到了如此关头,段狩天突然明悟,显然对许暗尘不是个好消息。

他遥遥凝气抬手,一道蟒状气劲自掌心涌出,裹住那把插在树干之中的弯刀,狠狠扯了出来,拉回到手里。

二品境界便是如此,只要曾以自身气劲包裹,隔空取物也不值一提。而那现今普天之下也不过寥寥十几人达到的一品境界,又该有如何的神通?

许暗尘并未与真正的一品高手为敌过,因而对那一层境界,也是三分憧憬,七分惊惧。段狩天如果在此晋入一品,他只怕是连全身而退都困难。

杀手的信条里当然是没有什么退字的,许暗尘只会往前杀过去,杀得他人仰马翻,杀得他刀断人亡。

你若要晋一品,我便在今夜以刀血刃一品宗师,也算大功一件!

心神一凛,许暗尘直冲而出。

全身气劲在那一刹那骤然爆发,尽数散于体外,却并非形成护体真气,而是犹如群魔缠身一般,蔓延出无数细密缠绕的杀人气劲,随着他的步子,直直扑向段狩天。

段狩天知道来者不善,也不莽撞对敌,当即提刀后退。天空洒下的细密雨丝被他凝为屏障,层层叠叠地挡在身前。

许暗尘不退反进,疯狂挥舞手中弯刀,急速地将那刚刚形成不久的雨丝屏障斩破。刀锋斩上密布气劲的雨墙,便如琵琶铮鸣,珠玉玲琅。

段狩天每退一步他便再进一步,二人的拉锯之中,无数雨丝聚拢又飞散,无数道气劲往来冲撞,消散又刹那重生。无论段狩天还是许暗尘,丹田真气都在急速运转,显然已是到了以命搏命的生死关头。

碎珠溅玉,环佩玎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倒是把段狩天的神魂又打回了二十年前。

手握一把尚未开锋的刀,面对无数同门师兄弟的暗中耻笑,他走上派中刀台,向七师叔挑战。那一天,虽是白日初蒙,天空倒也像如今这样,下着细密连绵的春雨。

那些年在江湖上也算名动一方的开海断刀派,派中刀台四周插有六百柄断刀,环绕高台一圈,锋刃骇人。众人注视之下,段狩天赤足自布满钢铁碎片的炼锋道上走过,登上刀台,即使脚底鲜血淋漓,也一丝不苟地双手倒握长刀,抱拳胸前,向着七师叔遥遥作揖。

那时候的七师叔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一生若是痴迷于刀,必不得善终。”

段狩天则是一言未发。

那一场比武,打了六个时辰。结束之后七师叔自断宝刀,弃于炼锋道旁,拂袖走下刀台。

也就是从那一天之后,段狩天自开海断刀派出师,独闯江湖,结识了凌志霄。他一生孤独无友,唯独身为罗衣阁右使的凌志霄,萍水相逢却恩重如山。

他不怪凌志霄隐瞒自己的身份,亦不怪凌志霄多年以来一口咬定他无缘一品境界。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用许暗尘的话来讲,是个残废,一点不错。

只叹是红尘浅薄,得知心好友一二,却被人无情陷害。

半空有紫雷轰响。

密雨惊蛰,想来正是江南河豚欲上之际,凌志霄却无缘品尝了。

段狩天一面不住倒退,一面疯狂挥刀御出气劲,串联起雨丝,在身前织成无数壁障,阻挠着许暗尘的攻势,自己身上的气势却升腾得越来越快。

天空惊雷乍鸣,紫云翻滚,犹如四海沸腾。远山之外,空中不时降下数道粗壮雷柱,却有向着此处海岸愈来愈近的趋势。

无论如何加速挥刀,都始终斩不破段狩天面前细雨壁障的许暗尘已然怒极,手中弯刀犹如对剪蝴蝶般上下翻飞,冰雨密帘被撕为万千碎片,然而不管他追得有多快,刀挥得有多狠,与段狩天之间,始终都只差那一线。

只是毫厘之差而已。

许暗尘大怒道:“废物!你怎可能晋入一品!”

一品境是何等可遇不可求的殊胜境地,许暗尘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十九岁便已摸到二品门槛,更是一路做到了罗衣阁左使的地位,多少年来许暗尘一直停留在二品,对于那天下最顶尖的十几人,也一直只有仰望的权利。

他最恨这可遇不可求的天机,最恨这语焉不详的谶言,最恨这些得了上天眷顾,便一步登天之人。

他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如果有人要一步登天,那为什么不是他?

狂雷轰响,几乎已在耳畔。片晌之前还停留在几十里外的雷柱,转瞬间就逼近了海岸沙滩。数株粗壮的棕榈树应声而倒,碎叶胡乱纷飞。

一向自诩心境超脱的许暗尘难以自扼,双目血红,周身一道阴蚀的气息闪过,速度再次快了几分。

罗衣千变万象森罗。

罗衣阁不传之秘,阁下数百刺客杀手修行心法的无上奥义,此时被心急气恼的许暗尘无所顾忌地使了出来。折损寿元,他亦不辞不惧。

一时之间,刀锋再变,蝴蝶弯刀快如疾电,他与段狩天之间那道雨幕,几乎缩窄到了看不清的地步。

段狩天不言不语,脑海中却尽是凌志霄那些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

“你奇经八脉缺去一脉,在寻常武夫看来已是绝境。段狩天,此生你是无缘一品境界了。”

“你这刀法,与人对敌非得要拖到二百招之后,攒得了满袖真气再出。哼哼,依老夫看来,碰到硬点子,可大为麻烦。”

“道观早被人给一把火烧了,老身也是个吃酒好肉的道士。来来来,咱们今天也不谈什么刀法武功,也不管你那破了个天大窟窿的经脉,就是要一醉方休!”

“这江湖啊,就活脱脱是个煮皿,把一堆东西扔进去了,煮了另一堆东西出来。谁浮谁沉,真个不好说。”

“不是我要说你啊,段狩天。就你这股子痴迷劲,要是没我在旁边提点着,早不知道把人头给交代在哪了。”

凌志霄在世之时,段狩天痴绝刀道,却往往惧于凌志霄经脉之谈,对敌但求谨慎,因而免去了无数杀身之祸,满袖刀法,亦是那时成形。

而此时凌志霄离世,尸骨虽未寒,段狩天却忆起了当年刀台之上,击退七师叔那福至心灵的一刀。

若无凌志霄,段狩天断然到不了二品境界,早把性命丢在别处。

但若仍有凌志霄,段狩天一生茕茕,终是难以险中求胜,窥得那天人一境。

许暗尘面容狰狞,弯刀撕破雨幕,带着尖锐的杀气,狂啸着冲到段狩天面前。

“跑不掉了!”许暗尘冷笑。

原来如此。

你多年来不断的明示暗示,竭力将我压在二品下重的境界,就是等着这一天吧?

此时天幕四合,紫云翻涌凝聚,万道惊雷齐天而下,在浅淡白沙之上掀起轰天巨响,段狩天身侧十尺尽皆焦土。

但许暗尘的刀锋已然近在眼前,段狩天覆手抬刀,已被逼得没有了出手的空间。

他整个人向着许暗尘迎了上去,也向着他的刀迎了上去,全无避退的念头,一往无前。

像是举盾迎着箭雨冲锋,像是策马向着逃兵穷追。

“好歹是个刀客,认什么怂啊,一刀见分晓。”

明道元年正月二十三,开海断刀派遗徒段狩天,入一品境界。

第二十四章 残刀虽有式,舵手却无情

胜负只在一刀。

胜负只在片刻。

胜负只在机锋流转、只在气劲交汇聚散。

世上万万没有常胜不败,万万没有无所不破,越是复杂的对决,机关算尽、筹策万千,到了最后往往只是真刀实枪,面对面的一搏。击中的人便赢了,没有击中的人便输。生死之局,亦是如此。

曾花了二十年时间,将自己经脉残缺的劣势转化为优势,琢磨出一套满袖刀法的段狩天,在这天夜里,彻底抛弃了自己千辛万苦才得以熟练运用至今的刀法。

他的新刀法,只有一招,也只需要一招。

这招击中便赢,击不中,便输。

叫什么名字呢?

仅仅只是短暂的思索过后,段狩天便决定了这套刀法的名字。

可能,他这一生,也只能够挥出这刀一次。但便是这一次,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不能与胡不喜交锋或许是生之不幸,但得以窥见一品奥妙,已是生之大幸。

当年挑战师叔以出师也好,此地破境也罢;与凌志霄相识二十年、得其教诲而不知其真实身份也好,将一身满袖刀法彻底弃绝也罢。

这一切,段狩天无怨无悔。

亦无可退避。

“残刀一式——”

“——冲霄。”

九天惊雷骤然齐鸣,段狩天的刀身刹那间布满细密电纹,挥扫而出。

他的身子本就已与许暗尘撞在一处,黑色弯刀也在几乎同时向下横斩。段狩天全身气劲尽数凝结于长刀之上,周身真气一时疏散,被许暗尘的弯刀直直穿过。

段狩天刀身雷蛇狂舞。

许暗尘刀身夜幕深沉。

二人身形交错,脚底白沙溅上一串鲜血。

时间仿佛凝固。

船上的安南愈发踌躇不安了起来,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丢下一句嘱咐,便皱着眉头孤身往船尾走去。

伙计们本想跟上,却都被他挥手遣退,段桃鲤虽觉得奇怪,却也知道沙滩上的变故远比船尾的楚霆来得严重。

她蹙眉迟疑了一会,不假思索地跃下船板,向着沙滩跑去。但是刚走出几步路,却又被一个面生的年轻伙计给拉了回来。

“老大说了,你不能走。”那个伙计摇了摇头。

段桃鲤皱起眉头。有许暗尘前车之鉴,如今她看着这一船的伙计,不知为何,总有种不信任之感。

而沙滩边缘,已经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了许久的李凰来,此时终于有功夫抬起头,看一眼犹自站立着的二人。

先前的对决,气势太过强大,身后护着的安晴和莫稻都已陷入昏迷,他虽然有些武学底子,不至昏厥,却也神识不清了许久。直到此时,方才略略回过了神来。

神识清明,便看见了这场生死决斗的结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段狩天败了。

是的,尽管晋入一品境界,尽管面对挚友之死已是决然无两,但段狩天仍是败了。生死关头他挥出的残刀一式虽然击中了许暗尘,但没能杀死他。

沙滩上的血,也是段狩天的。

二人之间相隔五步,许暗尘捂住了汩汩流血的侧腰,指缝间已是一片通红。

但段狩天的伤势显然更重。肩部到胸口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连带着衣衫与皮肉,伤可见骨。

许暗尘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缓了一缓身上的痛楚,咧嘴笑道:“要跟专业的杀手拼刀,你只怕还稍逊一筹。”

段狩天不言不语,只是眼睛里已浮现了死意。

他再一次握紧了手里的刀,不顾身上致命的伤口,向着许暗尘走了过去,步履蹒跚。

仅仅五步的距离,他走得很慢,花的时间很长。那样蹒跚的姿态,简直比一个耄耋老人都犹有过之。

许暗尘愣了愣,看着段狩天这滑稽可笑的姿势,干笑了两声,摇头道:“还不死心吗?”

段狩天不答,只是继续缩短着距离,眼中的决意摄人心魄。

许暗尘谨慎地向后退开了几步,几乎就要踩到李凰来的手,悠悠道:“别再逞能了,我又不是非要杀了你。现在溜出去找个好郎中,指不定还能捡回半条命来,你说呢?”

段狩天此时已然像个真正的残废,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腿,不断向着许暗尘逼近,掌中长刀仍裹挟有雷电之势,嘶嘶作响,好似蟒蛇要择人而噬。

他又举起了刀。

“残刀一式……”

几乎已是垂死挣扎。

许暗尘眼里的笑意逐渐散去。

段狩天这一刀几乎可说没有任何威力,但他也终究放下了之前那戏谑的心态。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认真的,他不惜浪费掉自己来之不易的一品境界,把性命彻底交代在此处,也要许暗尘死。

许暗尘不想死,那就只有杀了他。

他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耍弄起了手里的弯刀:“求之不得?那我就给你个痛快。”

他迎面向着段狩天走了过去,逐渐远离了李凰来,腰间伤口虽在流血,步履却稳健。

李凰来焦急了起来。酣战的二人显然并未注意到他已经苏醒,而环视场中所有人,涂弥枯坐树下,莫稻与安晴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赵无安则是强行解放剑意抽空一身内力,生死不知。

只有他。在这个时候,只有他能救人。

李凰来咬咬牙,站了起来。之前一直锁在鞘里,拔不出来的白玉长剑,也悄悄地拔了出来。

我真的可以吗?

再者说,就算杀了许暗尘,自己就能被原谅吗?

他本意不坏,哄骗段桃鲤的玉佩也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都是因为贪魔殿和黑云会的横插一脚,才让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今日许暗尘出手,是罗衣阁自己肃清逆徒,本来也与李凰来无关。

他只是想得到那张价值连城的图纸,而后实现他那复国的宏伟大志罢了。

图纸,实在只是个起点。事实上,就连李凰来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做到那一步,最多也只是与大宋分治江山罢了。

但即便如此,李唐遗民的血脉依然在他体内,金陵龙气的遗梦依然每夜造访,挥之不去。

按理说,李凰来不该出剑,也不需要得到这些人的原谅。

但是他想到了他的父亲,那个叫吴九灏的南唐书香子弟。

母亲在世时,提到父亲,总是语焉不详,李凰来对他也无半点印象。事实上,早在李凰来出生之前,吴九灏便已战死在了关外。临死前,他一改数十年迂腐书生形象,由九品顿入一品,一剑斩杀了辽军三军主帅项上人头。道蕴凝聚,结为赵无安手中那柄采桑子。

这是赵无安告诉他的故事,也是赵无安从楚霆手中将他救下的原因。

甚至,他刚才悄悄向赵无安出剑时,赵无安也未有丝毫怒意。

李唐江山,说到底太过遥远。而世人仁义,侠肝义胆,却近在眼前。

李凰来握紧白玉长剑,向着许暗尘的脊背直刺了过去。

噗呲。

许暗尘的脚步骤然停顿,眼瞳也在一瞬圆睁。

他手里的黑色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过了片晌,脖颈侧面才隐约现出一条红色细丝,喷溅出点滴鲜红。

而后那抹细丝骤然扩大成了个口子,许暗尘的脖子上也出现了一个深达四寸的伤口,鲜血喷洒不止。

挣扎着最后的力气,他愤愤扭头,目光宛若噬人一般,死死盯向棕榈树脚。

而尚且持着白玉长剑,未到他身旁的李凰来则吓得浑身一抖,不明所以。

树底下,那个身着白袍的居士缓缓撑起身子来,揉了揉头发。

他睁开眼睛,眼神慵懒,漫不经心道:“两个时辰之前你识破了我一剑,两个时辰之后,怎么就着了道?”

半空之中,忽然有清冽剑鸣无端而响,就如拂过镜湖的春风。

一柄染血的虞美人飞回赵无安身侧,赵无安站直身子,以手掌托住飞剑,轻轻吹去剑上血迹。

衬着他的漫不经心,满面骇然神色的许暗尘则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个黏糯的音节。

而后,这位二品巅峰境界的罗衣阁左使,就这么仰面倒了下去。

赵无安长长出了一口气,望向李凰来:“多谢。”

并未多加言语,但仅从这一句多谢,李凰来就已知道赵无安是如何心思玲珑。就连自己提剑前的想法,只怕他都已一清二楚。

李凰来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摇头道:“是我有辱了先人气节。”

赵无安摇了摇头,也不与他细说,而是向密林深处走了几步,挥手驭出了之前失去控制、剑气四散的菩萨蛮。

躺在林中的飞剑如狼犬遇见主人一般,欣喜地扑了上来,又被赵无安以指捏剑诀遥遥一点,悬在了他身体一尺开外。

赵无安控制着菩萨蛮,走近段狩天身侧,言辞淡然却恳切道:“恭喜段兄台晋入一品境界。”

浑身浴血的段狩天未说什么,只是轻轻放下了刀。沉重的刀头铛地一声砸入地面,他眼神迷离。

“这柄菩萨蛮的道蕴,是取自一甲子之前的刀道魁首姜入海。你晋入一品境,也多亏之前这把飞剑剑意失控四散,入你体内,才能与天地沟通,融合出你的刀道来。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段狩天愣了愣,喃喃道:“姜入海?”

“正是此人。他一生多舛,却笃不信命,在刀道上走出了后人企首难及的成就,亦是我神交已久的一位前辈。”赵无安淡淡道,“我曾答应过师父,要将六柄飞剑分别赠予他们的后人,只可惜姜入海一生放荡不羁,未有血脉之亲。你今日以与他相同的道蕴晋入一品,也算是得了姜入海传承。我的菩萨蛮,有朝一日一定是你的。”

段狩天眨了眨眼睛,思考了半晌才意识到赵无安是在承诺赠剑,苦笑道:“辛苦赵居士了。只可惜段某这一生,耍刀就够了,多出来一把神通广大的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使。”

李凰来急道:“你现在是命在旦夕,不可再多言语,先回船上止血才是!”

言罢,又看了看赵无安,自知需得认错,心下一横,坦诚道:“图纸一事,也是我有错在先,愧对诸位。”

“所幸未曾惹下祸事。”赵无安淡淡摇头,并不多加怪罪,“能迷途知返,自然是好的。”

不过,另一位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且不说黑云会到底预谋何在,涂弥终究是杀了人。赵无安扭头看向枯坐树下的涂弥,仍在考量着是否应该去帮上一帮。

李凰来则是对段狩天道了一声得罪,已是不由分说将他背了起来,涉水向着船上走去。

却意外地发现,安南之前架出来的那块木板,已然被收了回去。李凰来愣了愣,抬头看向商船时,才惊觉整艘船竟然也在慢慢远离岸边。

“赵……赵居士……”李凰来浑身发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沙哑起来。

“嗯?”

“你看……那个。”李凰来遥遥地指向了那艘逐渐远去的船只。

赵无安闻言扭过头来,也是忽然间一愣。

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正斜倚在商船的一角,遥遥看向他们,不住地啧啧摇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而一直以来待船上客人厚道无比的安南,正不动声色地,替这艘船换上一面崭新的帆。

一面兰色的帆。

(兰舟篇 完)

第一章 黄泉杯酒共谈笑

福州是滨海城,虽然不小,但规模比之杭州江宁之流则要袖珍上太多。

在这种城中找一处隐秘的居所,显然也难度颇大。赵无安和李凰来二人拖着昏迷不醒的莫稻、安晴,还有伤重已然不能自己走路的段狩天,已是十分艰难,但凡挂着悬壶济世招牌的小店,一见他们的形容,便慌张得闭门不见。

二人也无他法,只能胡乱走着碰运气,直到拂晓时分,才得到一位妙手仁心的老郎中接入店里,连夜医治。

身受重伤的段狩天显然最需要抢救,而其他两人不过是暂时昏睡罢了。李凰来与赵无安一阵折腾,也是劳累得很,李凰来恨不得沾了枕头立马睡觉。

赵无安却没这个休息的心思。由于人力有限,他们只能把这三人带回来,涂弥则是不得不暂时丢下不管。

入城的时候,赵无安曾看到涂弥提着剑走在他们身后,不过到了半途,却是一眨眼又无影无踪。在城里转悠的这半宿,也没看见她的身影。

目前涂弥是否入了城还不好说,再说福州与江宁极其类似,靠港码头便可自行进出,眼看将要天亮,城中即将人海茫茫,赵无安要找到涂弥,还得颇费一番功夫。

更不必提那忽然驶船离岸的安南了。临走时楚霆亦坐在船舷边,一脸胜利的表情,实在是让赵无安难得地有股被人摆了一道的失意感。

这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安南此举太过出人意料。虽然此前种种迹象已然足够明显,但赵无安还是陷于他与安晴的兄妹关系,并未向他身上猜多作测。

“同样都是在海上谋生,招待我们吃住时也挥金如土,原本以为他是卖了私盐之类的东西来牟利,却没想到竟然就是兰舟子本人。”想到这里,赵无安也是不住地叹气。

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安晴那时仍在昏迷,并未见到自己兄长在船上挂起的一袭兰帆,否则麻烦只怕会惹得更大。

不过现在的局势也说不上有多好。

进入福州,也就临近了苗疆,代楼暮云的眼线比比皆是,赵无安难有藏掖之机。而涂弥不知所踪、段桃鲤被兰舟子与贪魔殿合谋带走,不知去向何处,也实在是令他焦头烂额。

夜凉如水,听着屋内水漏声点滴潺潺,赵无安枯坐在台阶前,轻抚身侧洛神剑匣,怔怔望着东天云破日出。

李凰来走到他身边,也不顾地上灰尘,学着样子一拂衣袍,坐了下来,长叹道:“这老先生果真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段狩天现在已然无大碍了。”

当年跟随林芸习剑,亦粗浅学过些诊脉之术,光是瞥一眼那老郎中的手法,赵无安便知道是遇上了高人。此时听李凰来如此感慨,也不显意外,只是淡淡点点头,神思仍然落在之前的局里。

见赵无安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李凰来也知道他是在苦思冥想案情,喟然道:“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确实全都怪我。赵居士,凰来知道如今道歉也是无用,只求下次有何赴汤蹈火之举,能代赵居士而行。”

他如此表明心迹,是在已是愧疚不能自己,孰料赵无安只是摇了摇头:“你摆了个局,意在利用我等骗到段桃鲤的护国玉佩,再用之换取图纸,却不知早已落入一个更大的局里。这件事情,即使是没有你,他们也能做到,并不怪你。”

“你说的‘他们’,是指贪魔殿与兰舟子吧?我也是没能料到,那位船长的算计居然深沉至此。”

“不。”出乎意料地,赵无安摇了摇头。

“……啊?”李凰来不明所以。

“贪魔殿想要的是图纸没错,但安南显然不可能事先知道你会借兰舟子的名号来哄骗段桃鲤,那么楚霆也就没有理由跟着你走。”赵无安淡淡道,“但是现在贪魔殿与兰舟子劫持了段桃鲤离去,倒是可以肯定楚霆并非心血来潮跟着你,而是早有准备。如若我不出面,你在那座农舍前被楚霆杀死,安南也就不可能得到有关于兰舟子的消息,也就无法接近段桃鲤拿走玉佩。

“但如果是这么看——凌志霄身为罗衣阁右使,背叛罗衣阁,偷走图纸,与不明真相的段狩天一起来到江宁,路遇尹凤箫袭杀,段狩天为救我出手——以他的风格,就算在那之前没有因为佳人斩而将我认出来,多半也会替我挡下刺客,从而注意到我腰间的佳人斩。

“段狩天平生心愿便是与胡不喜一战,眼见佳人斩在我身边,向我宣战显然是必然之举。而我所用武器不能出示人前,必然会带着他远走到某处静僻的地方。江宁城中喧嚷,少有无人巷陌,最保险的地方便是玄武湖。我也的确在那里与他一战。

“这个时候,凌志霄身旁并无熟人,再加上又是个老道士,被罗衣阁使点把戏带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也差不多与此同时,你与段桃鲤、楚霆,一路向着钟山走来。

“凌志霄被先行押到了兵械库前,为逼他交出图纸,罗衣阁不惜安排昆仑弟子涂弥屠杀满村无辜,最后凌志霄是否交出了图纸我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他们并没有刁难凌志霄,而是放任他与我们重新相见。”

“对啊,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个已束手就擒的叛徒,居然放虎归山。”李凰来点头道。

“但许暗尘自己也说过了,留着凌志霄,不过是望他能将功赎罪,从段桃鲤那兵不血刃地把玉佩拿回来。凌志霄一旦出手对付涂弥,许暗尘便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李凰来神色黯然。

“段狩天与我战毕,择路而回时,恰好都遇到了你们。这究竟是不是算计,我实在不清楚。毕竟钟山也是个不小的地方,进山虽然只有一条大路,但小路犬牙交错,难保我便不能从楚霆手中将你救下。

“但罗衣阁的算计其实很简单,无论我们能否相遇,他们最后都会得到玉佩与图纸。只可惜兰舟子这一手,将军将得太是时候。”

李凰来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贪魔殿想要的东西,是图纸。因而楚霆一开始跟踪你,就是想要你手上的图纸。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收到殿主的消息,听闻兰舟子盗走图纸,就想先跟着你,杀了你之后再伪装成你去索要图纸,总不是太难的事情。但他如果去了,便会发现整个村舍已被屠杀殆尽。这时段桃鲤孤身留在路上,会被罗衣阁中人带走——多半便是杀人离去的涂弥。那以后很快便会有四十铁骑从大路上驰骋而过,楚霆则被瓮中捉鳖,也根本轮不到安南有何动作了。

“而他如果没有杀你——也就是现在发生的情况,楚霆节省了一点时间,避免被瓮中捉鳖,自己逃入深山之中,没过几天就得到了殿主的消息。他们要接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船长安南,也就是兰舟子本人。

“因为你被我们救走,而后所有人又相聚到了安南的船上——我会去找安南,也是一开始就被算计好了的。至于这个算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是真不知道,也许早在我下山之时,就已有人理出来了这一条线。总之,我完全怀疑不到安南的头上,也就坐着他的船出了海。

“昨夜,涂弥会杀莫稻,也是应了罗衣阁,不,说白了,就是罗衣阁背后的黑云会的命令,抹除兰舟子。但是没能想到这一次仍然是你用人布的局,安南是兰舟子的秘密也就掩盖到了最后。若不是段狩天骤入一品境,我们击败了许暗尘,段桃鲤多半也是黑云会的囊中之物。”

李凰来醒悟道:“这么说来,之前捉住楚霆的,也正是许暗尘其人!”

“没错。他早就有心在排除可能的威胁,只可惜我们这些人的战力实在是超乎了他的预料,反倒将他拖死在了岸边,使得兰舟子和贪魔殿渔翁得利。”

李凰来苦恼道:“可是这两批人为什么会同流合污?按照江湖传闻,兰舟子唯利是图不假,可至少分得清轻重,即便偷到图纸,也不过转手贩卖掉罢了。现在怎么会不计得失,反而帮起贪魔殿来了?”

“我正觉得奇怪呢。”赵无安也摇了摇头,“段桃鲤身上那块玉佩到底是有什么价值,就连黑云会,也不惜拿图纸交换?”

李凰来挠了挠头,不解道:“你一会说黑云会一会说罗衣阁,明明跟我做交易的只是个叫残眉的女子……”

“罗衣阁就是江南道的黑云会。”赵无安直截了当道,“黑云会麾下有两门十七阁,足迹遍布造叶与大宋两朝,在下一盘以江山为局的棋。”

福州算是广南路的重镇,也不知这里的黑云会,又是个什么样的形态,会不会继续追杀他。

不过想想十年以前自己从苗疆逃出来的时候那狼狈模样,好像也大有可能。

解晖可真是个不得小觑的对手啊。即便是自诩智略超群的赵无安,在与他对弈时,都不知道他这几步棋是为了什么。

何以带走涂弥、何以放他生路、何以不惜用图纸换取玉佩,实在都是全无头绪。

赵无安正待感叹着,就听见后方传来一个沉雄的声音:“多谢赵居士提点了。”

赵无安一愣,和李凰来一同回过头去,只见胸口缠着厚重白纱的段狩天已然独自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

一品境界果然不同凡响,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势,接近三个时辰未有救治,居然仅休息了一会便能下床走动。

不过做到这些的段狩天显然也是元气大伤,脸上几乎惨无人色,嘴唇苍白。

“听那些人说什么罗衣阁,我还不明白该去哪里寻仇。赵居士倒是拨云见日。既然位于江南道,那我便去江南道,把他们的阁主给抓出来。”

此刻旭日初升,晨曦蹑手蹑脚地爬上了福州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方小院,此刻也显得暖意融融。

赵无安怔愣道:“许暗尘已死……”

“但他只是左使吧?能发号施令杀了我那位老友的,估计只能是罗衣阁的阁主了。”段狩天沙哑着声音道。

李凰来慌张起来:“你如今大伤在身……”

“伤随时都能养,报仇却是一刻等不得。”

婉拒了老医师的挽留,段狩天从腰间摸出几块大碎银放在桌子上,一手提着新抓的药,一手握紧了刀,走向门口。

眼看他去意已决,赵无安亦是没有什么挽留的心思,只是苦笑道:“凌志霄得好友如你,怕是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

段狩天此时已然走到了小院门口,听见赵无安此言,竟是也顿了顿身子,嘴角微微翘起。

初春日头凉薄。

“是啊。”

他的声音沙哑深沉,仿佛以清泉冲洗着积年的黄沙。

“我有这么个酒肉 道士当忘年之友,九泉之下,也必定大笑不止。”

第二章 死心眼,也不错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目送走了段狩天,见赵无安没有挽留的意思,李凰来也不好意思出言,看着天亮了,便上街逛了逛,刚好看见隔壁有家煎饼铺子,顺势买了五个煎饼回来,给那还没掉牙的老郎中一个,又留了两个给昏睡不醒的莫稻和安晴,这才和赵无安一人一个,坐在台阶上啃了起来。

昨夜还是个被赵无安抓现行的戏精,今天就能愉快地坐在一条台阶上啃煎饼,李凰来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迷幻。

故而被赵无安这么问起时,竟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答案。

老郎中颇有儒风,深夜接待了走投无路的一行人不说,直到现在也没有自作主张地来询问一二,一看便知是阅世丰富,见怪不怪的人。赵无安显然也对此十分放心,故而一直没什么自觉地赖在台阶之上不走,倒是李凰来觉得屁股有些凉了。

福州是港城,清晨时分总是喧闹的不得了,唯有医馆这种地方还相对冷清些。听着院外的喧嚣,李凰来亦觉得举目无亲,不知有何地可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赵无安吃东西一向细嚼慢咽,李凰来都快吃完了,他才啃掉小半个饼。咀嚼的间隙,他不动声色道:“你若是不知该去向何处,我倒是有个建议。”

李凰来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地望着他。

“蜀中有个蜀地十愿僧,颇有名气,前些日子开坛辩经,也是大败天下佛学之士,令我们寺里头几个住持心生向往,甚至弄出一桩惨案。”提到这事,赵无安显得有些含糊其辞,“不过道听途说,那几个少年僧人的功底还真是不错,你不妨去瞧瞧。”

李凰来愣了半晌,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道:“你让我去出家?”

“不是出家,是做居士。”赵无安指了指自己的一头飘逸长发,“带发修行,像我这样的,居士。”

“那和出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就算兵械库一事黄了,我这志愿,一时半会还是不打算改的。”

“就你那复国的志愿……”赵无安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李凰来来了气:“怎、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是不是?”

赵无安叹了口气,悠悠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若你去到蜀地,将来倒是仍有一步登天之机。”

“什么意思?”李凰来愣了愣。

赵无安按住了额头,长眉紧锁,“还要我怎么解释?天机不可泄露,这帮蜀地和尚如此厉害,必然是有什么妙法。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已然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十六年,改选已是大势所趋。五载之内蜀中必是天下群雄注目之所,你早些去那里,总归没有坏处。”

李凰来还想问些什么,赵无安已经站起了身子,伸展懒腰,悠悠道:“我就说这么多了再多不说了啊。你要是还想不开那我也没办法了。哦对,顺便把莫稻带走吧,我看那小子那么信你,也不能老是坑他。”

能从柳叶山庄的灭门中逃出,莫稻也算是福缘深厚。李凰来虽然是个不怎么上道的主,但与莫稻一起,在蜀中历一番坎坷,说不定还真能成就凤凰涅槃之业。

了结完代楼暮云一事,如果还能活着,赵无安也是势必要去蜀中的,不过相对而言,期限便向后顺延得无穷无尽了。

丢下李凰来一个人在院中,赵无安啃着煎饼,向坐在大堂里翻阅药经的老郎中打了个招呼,扭头进了安晴的房间。

出乎他的意料,安晴居然已经醒了过来。还从床上坐起,呆呆地看着一床棉被。

医馆的隔音并不怎么样,隐约还能听见隔壁莫稻的鼾声,赵无安不禁暗自叹了句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见到赵无安进门,安晴紧张的神色一下子松缓了许多,表情也带了点娇俏:“这是哪?”

“福州城啊,还能是哪。”赵无安把桌子上尚温热的煎饼递给她,手伸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自顾自收了回去,“不对,还没洗漱。”

安晴气道:“赵无安!一大早的,你就要来折腾我啊!”

赵无安憋笑道:“可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

不紧不慢啃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眼见安晴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被褥,眸中似有浓烈的询问神情,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淡淡道:“别多想了,大家都平安着呢。”

安晴眸中的忧郁之色显然不会随他一句话而轻描淡写地散去。与赵无安相处久了,有什么事情,他并不是都能轻而易举地瞒过安晴。

于是他强打起笑容道:“凌志霄死了,不过段狩天得了菩萨蛮剑中姜入海道蕴,临阵晋入一品境界,给了许暗尘点好果子吃。你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发现市场不太对,许多货物都已提早到了福州,于是一大早又赶紧拉帆南下了。我们接下来要深入苗疆,只怕是难以再遇到他。”

赵无安又续道:“啊,对了,还有涂弥。凌晨的时候背你们回来,人手实在不够,没能看住,让她给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听完赵无安巨细无遗的解释,安晴紧攥着被褥的手这才微微松了些,但眸中仍有难以抹去的阴郁之色,低头无奈道:“要是我那个时候没晕过去就好了,还能搭一把手。”

她与赵无安一同面对过的险境中,也确实是只有这一次,赵无安输得令人扼腕。久达寺时虽然满寺尽灭,赵无安终究还是手刃了独孤清平及其属下,算得上惨胜。

而昨晚,光是菩萨蛮四散的剑气便让安晴昏迷不醒,她会难过自责,也在情理之中。

赵无安走近床铺,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是你告诉我,活着就要多笑笑吗?”赵无安的声音温软,“不要紧的。涂弥走丢了,我们就把她找回来。你哥哥走了,我们回清笛乡等他便是。”

就算涂弥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血,就算安南已是江海上令人谈虎色变的兰舟子。

赵无安也不会再绝望。

因为有个姑娘,曾缩在他怀里告诉他,只要活着,只要在笑,便是好的。

日光透进窗格,散作缕缕金线漫洒在安晴床头。

赵无安浅笑道:“天亮了。今天,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动身去苗疆。”

安晴愣愣地点了点头。

福州熙攘,实则已与苗疆接壤,若是乘一匹快马向南疾行,三日之内便会抵达两朝边境。

苗疆自古无主,现在是代楼家称王,也算得上对大宋俯首称臣,只是暗地里两朝一直有些小动作,边境还算得上太平。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再加上自己已有二品境界在身,赵无安才敢深入苗疆。否则在当年叛逃事件之后,他若是还敢回来这里,只怕都不消代楼暮云动手,便会死无全尸。

安抚好了垂头丧气的安晴,赵无安转身出门,走到那垂眉提笔书字的老郎中桌边,双手合十,肃穆行礼道:“无安谢过先生。妙手仁心,悬壶济世,先生当之无愧。”

老人闻言抬起了头来,皱纹密布的脸上漾出笑意,眼睛眯成细细的缝,喉咙里挤出了苍老却豁达的声音:“无妨,无妨!换做四十年前,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他虽年迈,但药方上的字迹仍遒劲有力,有老而弥坚之感。

这老人因医者仁心而救了段狩天一命,便是替这江湖留下了一位一品高手,也不知在未来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但段狩天确实是个好人,赵无安也不想让他死。

同样的,莫稻与李凰来虽然做了些坏事,赵无安也知道他们是好人,虽然不免小惩大诫,但总归罪不至死,他倒宁愿睁只眼闭只眼。

要正世间清浊,还是得好好瞧一瞧安南这样的人。虽然不知此间究竟有何内情,身为安晴兄长的特殊身份也让赵无安头疼不已,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赵无安躬身诚恳道:“大恩不言谢,无安亦无金块珠玉可酬此恩情,还敢问先生姓名,日后行走江湖,定铭记于心。”

老者抚了抚胡须,似乎觉得这也不算个太过分的请求,于是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墨迹干透之后,卷起递给赵无安。

赵无安接过纸,淡淡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在他和老人交谈的这点功夫里,李凰来已经收拾好了一身行头,还不知跑去哪里添置了一堆东西,站在院口,一副游子负笈远游的姿态。

赵无安笑道:“想清楚了?”

“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妨信你一言。何况你也算是被我坑了,就算说得不准,也是我自讨苦吃。”李凰来干脆道,“只等莫稻一醒便出发吧。这小子没什么大志向,给他点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无安也是心中暗叹一声。“他至少有颗赤子之心,倒是不容玷污。”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做假扮兰舟子这样的事情了。”李凰来别扭地摆摆手,“……不过,这几日来,也多谢你了。”

赵无安轻轻摇头,“无妨。”

李凰来苦笑:“我就知道我怎么道谢,你都是这两个字。我说你平时懒得说话,一讲起事情来反倒口若悬河,能不能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别这么死心眼?”

“我很死心眼吗?”

李凰来点头如捣蒜。

赵无安抱着胸,蹙眉看了看他。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那就这么死心眼下去好了。”

李凰来哭笑不得。

第三章 广南飞鹊

在福州草草逗留一日,赵无安带着安晴辞别了老郎中,心安理得地花着从李凰来那要来的钱,租了匹劲足好马,径直南下。

李凰来和莫稻则提前一日便已离开福州,一路西行。广南地域盗匪居多,即便是官道也偶有不便,李凰来选择早一日出发,亦是自有考量。

不过,广南向西虽然有匪情,也总比赵无安要走的这条路安全得多了。短短半日,赵无安与安晴一路上便已目睹了四场械斗,至少十人撒手归天。

对于这些人,赵无安的态度一向都是鲜明的——不管。

尽管有断罪决心,赵无安终究仍是个凉薄之人。苗疆与大宋边境有多么乱,他早在十年前就见识过了,胡乱插手只会给自己惹一身洗不干净的泥,更何况这些人本就救无可救。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江湖事江湖了,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不会去多管闲事。

若此时跟在身边的是代楼桑榆,对赵无安的做法不会有丝毫意见,但安晴显然没见过这种架势,看着一路上纷争不断,赵无安却只是策马一个劲地前冲,安晴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看到了正午,便是早春,赵无安一身白袍也被南方的太阳烘烤得很不舒服,便就地择了个人少冷清的酒店,下马而入。

虽说出门在外,行大路住大店才是平安保障,但广南之地是非甚多,靠近苗疆更是一日得见三回血。与什么人同桌吃饭,赵无安都觉得不甚安全,反倒是这种无人问津的荒野小店更能得他喜好。

反正以赵无安在苗疆练出来的身子,一般的毒药还真拿他没奈何,自己又一尝就能知道是否下了毒,甭管荤素酒水,自己先尝过一遍再给安晴吃,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更何况如今暂时落脚的这家店,虽然生意冷清,门面倒是撑得极大,店里二十来张桌子也都擦得干干净净。

见有客人到访,老板娘亦是从柜台后头迎了上来,急急拉人入座。她年纪看上去不到三十,生得慈眉善目,虽然身段玲珑,穿着却并不暴露,很得赵无安好感。

拖着安晴在后面,他小声道:“出门在外,就别想吃那么好了啊,今天吃素。”

安晴扁了扁嘴,应了声哦。

点了份清炒刀豆,一份醋白菜,又看在安晴面色上勉为其难来了个韭菜炒鸡蛋,并上两碗米饭,应该可把这一顿午饭给应付过去了。

老板娘脸上始终挂着笑,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转头到后厨忙活去了。店里虽然干净,但并无什么值钱装饰,柜台后头也空无一物,看样子并不担心二人趁着前厅无人偷摸东西。

安晴疑惑道:“这店里就她一个人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一个人怎么可能摆出二十张桌子。看她年纪不大,应当是替父母看会店吧。”

听了这话,安晴没来由地警觉起来:“这么说,她做的饭很可能并不好吃?!”

赵无安没客气,对着她的额头就来了个栗子,“都快到苗疆了,还顾忌什么好吃不好吃。”

他本想说些进了苗疆只能吃毒虫的话来吓唬一下小姑娘,不过见安晴捂着头闷闷生气的样子,还是欲言又止。

玩笑归玩笑,把安晴吓得不愿意进苗疆,那事情可就大了。

等了一时半刻,几道菜便都上齐了,倒是色香味俱全,做出了超越山野小店的口味,米饭也是中原人吃惯了的稻米,饱满圆润,谷香十足,看得十分下口。

赵无安和安晴赶了半天的路,此时是真都有些累了。确认无毒之后,二人也不再多说话,埋头认真吃饭。

年轻的老板娘则撑着头站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二人,秀发轻垂。

吃了没多时,远远便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声势不大却极为洪亮,看样子有不下于二十骑,正往这家店过来。

赵无安点头道:“果然来了。”

“什么来了?”还未从白天里道旁械斗的事情中缓过神来的安晴,现在一听到马蹄声就有些提心吊胆。

“原本应该在这里吃饭的人啊。”赵无安理所当然道。

安晴歪着头,正不明所以,忽然有一人走入了酒店。

而老板娘看到他的瞬间,也是一下子喜笑颜开,语气甚至有一丝嗔怨:“今天怎么晚来了这么久?你看你的位子都被人给占了。”

一口饭没咽下去的安晴险些呛了出来,咳嗽不已。赵无安咬着筷子,善解人意地顺了顺她的背。

来人身长八尺,甲胄全身,身材雄硕健壮,手提一杆青缨枪,头盔之下的一张脸却生得眉清目秀,也难怪深得老板娘青睐。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解释道:“遇到一批没按要求竖旗子的新兵,训了两句话,往这里赶的时候才发现晚了。位置嘛倒是无所谓,不过那边两位,要是能赏个脸与我徐荣同座,那定然是不胜荣幸。”

此人进门不久,许多与他穿着一样盔甲的军人也都接二连三鱼贯而入,各自择了座位坐下,便彼此轻声交谈起来。小小的山野酒店一下子人满为患。

赵无安低低道:“看,这便就是该在这里吃饭的人。小小一间酒店,怎么可能无故摆出这么多张桌子?”

安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的当口,徐荣已经毫不避退地向这张桌子走了过来,摘下头盔放在桌子上,便在一边径自坐下,咧嘴笑道:“若是二位不答,那我也只能在这坐下咯?”

店里的军人大约有三十人出头,座位应当是各自习惯了的,坐下之后也都规矩得很,彼此谈笑声音也都不高,也许半是因为劳累,半是因为军中纪律。老板娘已从后厨捧来一壶酒,正挨个为这些将士斟杯。

反倒衬得赵无安和安晴陷在一堆兵甲之中,颇有些不自然。

徐荣露出一口皓齿,丝毫不见外,爽朗道:“我等是奉命在这边关巡视的飞鹊营,每日骑程便有二三百里,在这家店里吃个午饭,也算是习惯成自然,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赵无安淡然摇头道:“将士戍边,保家卫国,高山仰止尚来不及,何有介意之说。”

“那便好,那便好!我徐荣是个粗人,平日里也少见这些情况,二位若能担待,那便是再好不过。你们今天这顿,我请了!”

这时,那老板娘已然提着酒壶来了他身边,一碗酒斟完,还剩了些许,便直接放在了他的桌旁,嗔怪道:“你还请呀,也不看看自己月饷才几个银钱。”

徐荣哈哈大笑道:“有老板娘每日多赏这半碗酒,徐荣的酒瘾已是戒了,何来银饷不够之说啊?”

老板娘见他这幅模样,秀眸轻白了他一眼,转而向着安晴与赵无安拆台道:“别看他手底下这些兵士闻言软语的有多纪律,喝完了一碗酒啊,一个比一个能撒疯。”

说完,又伸出葱茏的手指头,轻点了一下徐荣的额头,“他撒得最厉害。”

徐荣不说话,捉了老板娘的手,只是笑。

安晴可怜巴巴地瞥了赵无安一眼,眼底满满都是对于秀恩爱者的无可奈何。赵无安轻笑一声,极不给面子地轻轻按住了安晴的后脑勺:“都是军中人士,有些男儿气概,可以理解。”

徐荣哈哈一笑,竖起了老茧密布的大拇指,“嗯,兄弟有眼光!今天这半碗酒,我是少不了敬你!”

“这还是算了,我吃素,不喝酒。”赵无安轻笑道。

很快,供给飞鹊营的午饭便都呈上了桌,清一色都是冒着热气的煮牛肉配上土豆切丝,再加几片蘸了醋汁的青菜下饭。徐荣虽是一行人的小头领,但饭食与手下并无不同。

赵无安吃得丝条慢理,但仍是比这伙当兵的先来不少,徐荣碗中的酒还剩下一大半,二人就已把盘中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眼看无事可做,赵无安便打算起身告辞。

徐荣吃了一惊:“这么快要走?钱不用付了,我请我请!”

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碎银的赵无安苦笑一声:“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有钱可花……”

徐荣却是当仁不让,饭也不吃了,跳过桌子来就把赵无安的手里的银子往回按。

安晴到底涉世未深,见两人你推我挤,额头上几乎都要急出汗来,拉着赵无安的袖子无奈道:“人家也是好心,何必这样推拒?”

赵无安无奈地回瞥她一眼,心道这些边境伍卒生活最是凄凉,此番若是请他吃了顿饭,指不定不久就要省下一双草鞋的钱寄回家中……

不过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我们自己有钱,何必拿别人的?”

徐荣摆手道:“今天在这儿遇见了,就是你和我们飞鹊营的缘分。不是我要夸口,这方圆六百里地,就是我们二百多号人管的!我也算个小头领了,以后路上指不定会再遇见,勿要推脱!”

赵无安忍不住苦笑起来,有口难言。

这样棘手的人物,他还真极少碰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仅一面之缘,便要自掏腰包请我吃饭,徐统领还真是豪爽之辈。”

这句话显然很对徐荣胃口,他哈哈大笑道:“是这个理!若是还认我是个宋军统领,便不要推辞了!”

“只是我等有手有脚,亦非巧取豪夺之辈,徐统领为国戍边也是劳苦功高……”赵无安仍然不肯放弃。

徐荣摸了摸额头:“你这出家人,咋这么倔呢?”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酒店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嚣声响。似有大批人马,正向此处赶来。

赵无安和安晴对视一眼,确认并非自己听错,都愣了一愣。而一直死死按着赵无安银子的徐荣,此时也神情一变。

“你的兵?”赵无安以为整个飞鹊营百来号人都会在此吃饭。

徐荣却只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手下的兵全都在这,一个没跑。”

他凝神谛听,直到察觉到有人已在店外下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啐了一口唾沫,当机立断道:“兄弟们,酒肉都先放下,外头有动静。”

此言一出,满坐顿时寂然。

而后,便向事先约好了一样,近四十人刷地一齐站起了身,身上甲片簌簌响动,就如一整片林地的竹子骤然一同拔节。

然而尚未等到徐荣再下命令,店门便已经被人打开。

被人以刀斧枪戟,粗暴地打开。

第四章 生息

尚未入苗疆便遇到这种事情,实在令赵无安始料未及。

冲进来的人不由分说,便立刻手执着各色武器,对店中人当头杀去。然而直到站在门边的士卒被当胸刺穿,徐荣部下的兵甚至还没能反应得过来。

当即便有四五个人,或被刺穿心肺,或被砍去了头颅,横尸当场。

杀戮仍在继续。

徐荣的部下们大都未带兵刃,刀枪都挂在马背之上,排成一列停在外头,哪里能想到平日里吃饭聊天的休闲地方,居然眨眼间成了阎狱。

事发突然,赵无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安晴护到身后,送她去往后厨。而随着赵无安,见惯了杀伐之事的安晴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见到惨状发生,并未出声惊叫,只是任由赵无安扯着,向后退去。

飞鹊营的男儿们也都是真汉子,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统统不退反进,与冲进来的人们近身肉搏起来,徒手接刀挡剑,任凭手上血流不止,也只是大吼一声,继续向前厮杀。

酒店的老板娘早就看不下去,吓得大叫一声,便缩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赵无安带着安晴,则由徐荣护着,带到了后厨。

“这帮天杀的,也不知是谁派过来的,总之兄弟你先走,出了天大的事我们飞鹊营罩着,见着有人的地方帮喊一声,我徐荣这辈子认你这个兄弟!”

赤手空拳终究敌不过真刀实枪,饶是飞鹊营的斥候们一个个骁勇善战,还是不断地有更多的人倒下去。手持白刃的凶手们,也逐渐逼近了过来。

杀进来的一队人马亦是身着铠甲,颜色与徐荣等人身上的别无二致,只是制式稍有不同,肩部的锐鹰雕饰被改成了圆甲,腰间的锁子排数也略有差别。

最前面的人马几经接触,双方一看便都是在军营里真真切切练过的铁打汉子,赤手夺白刃毫不含糊,倒是因为地方太小,不方便兵刃的施展,猝然发难的一方打得也有些艰难。人挤人之下,还真被飞鹊营给夺到几把兵刃,杀得有声有色。

徐荣一把扯过缩在柜台后头的女子,拥在怀中狠狠抱了下,然后一把推向赵无安。

“青娘她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了……我一定活着再来见你!”

言罢,不等青娘回应,徐荣深深看了一眼赵无安,扭过头提起一张长凳,就对着迎面杀进来的几人不由分说地砸了过去。

赵无安自知承担着徐荣的希望,更何况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再要出手也是无益,只能一手拉着安晴一手扯着老板娘,向后厨跑去。

“荣郎!”那被称作青娘的女子当即便要挣脱赵无安的束缚,向徐荣追去。

赵无安哪里能让她这么溜走,只得道了一声得罪,拉着二女,用背脊撞开了后厨的门。

后厨地方不小,几乎与前厅的一半等大,其中摆满了各种新鲜食材,牛肉就有好几大片,分散悬挂在绳子上,大铁锅下头尚有余烬未熄。

后门仍自开着,也许是山野之中实在无人造访,老板娘也安心留着这空无一人的后厨门廊大开。

赵无安拖着二人就冲了出去,向着山坡上一路疾跑。以他的身手当然不必惧怕这些人,只是如今答应了徐荣要保护老板娘性命,总不能撒手不管。

凌志霄已是前车之鉴,赵无安绝不愿再辜负他人的期许。

冲上半山腰时,赵无安回头瞥了一眼酒店前的小路,只看见几十匹快马在小道上拥挤着,正自从鼻腔中喷出白雾,一柄上绘有双鹊纹饰的旗帜迎风飘舞,无人护旗。

赵无安心念微微一动。

跑到半山腰来,安晴倒是回过了神,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惊异,而被赵无安扯着的青娘口中则仍然念叨着荣郎,显然是牵挂已深,不舍断绝。

放着一堆人在那客栈中厮杀显然不成道理。

瞥见前头有个山洞,赵无安催促二女躲进里头,自己山前山后转了两圈,确认并无隐患之后,仍是卸下对自己来说重如性命的洛神剑匣,放在安晴身边。

安晴抬起眼睛:“你这是要……”

“洛神剑匣有匣中剑意,我再注入我三分真气,便可让其笼罩周遭五丈。一旦此匣鸣声示警,你就立刻逃走。”赵无安语气严肃。

安晴瞪大了眼睛:“你要不带这剑匣去救飞鹊营?”

“我已是二品高手,无碍。”赵无安淡淡道,“若是有人来,别管这剑匣,你直接走便是。”

安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神剑匣对赵无安而言有多重要,安晴最为理解不过。当年在清笛乡古墓底下,就算是让安晴摔了一身灰,他也会先关注自己的剑匣是否完好无损。

而现在,曾经视匣如命的赵无安却告诉她,别管剑匣,自己先走。

安晴发觉自己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这算什么……赵无安,你千万给我……活着回来啊!”

眼眶一下子红肿了,泪水都在里头拼命打转。赵无安苦笑了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尽胡说八道。放心吧,还没到苗疆,我不会死得那么早的。哦对了,按住这个青娘,可别让她乱跑。”

拖着她出来的时候赵无安就发觉她被人点了穴道,想想也只能是徐荣趁拥抱的时候制住了她。毕竟,一个成天负责着几十号男人吃饭的女子,总不会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想跑,赵无安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拦住。

在安晴眉间蜻蜓点水般地一吻之后,赵无安飞身杀回了酒店。

店中的拼杀声已经很弱了,但仍有桌椅的响动之声。赵无安径直落到大门旁,才发现片刻之前的双鹊旗竟然已经不见踪影,连带着马匹的数量也少了不少。

随便从一匹战马侧面的刀鞘中抽了把铁刀出来,赵无安一脚踹开了半倚着的门板。

然而店内已是人去房空之景。

桌椅已经完全凌乱了,店中胡乱横躺着几十具尸体,身着两套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卒们彼此手腿相枕,血流成河。

显然凶手已然得逞离去,此地空余罪果。

深山孤店一片寂寥,有无名风自坡头吹来,掀起白衣居士如瀑墨发。

他衣袂轻扬,一缕发丝遮住眉眼。

赵无安低垂着头,死死咬牙。手中镔铁长刀发出轻微颤鸣,随着一声轻响,吞口处出现了一块裂痕,随即犹如毒蛇蜿蜒般,密布刀身。

轻描淡写地将被捏碎的铁刀向地上一丢,任凭它化作一堆废铁碎片,赵无安蹲下身子,一个一个地探那些军人的鼻息。

他向来最恨这样的场景。

尸山血海,苦觅生机,最后往往是无望而返,失魂落魄,枯坐了半晌才忆起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却偏偏不能停下,偏偏要继续向前。他若不动,便会有更多的人身死。

在通向后厨的门边,赵无安看见了徐荣。这个男人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扼守住了那扇门。他做得很好,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从那扇门前走过去。

赵无安神色悲凉,踉踉跄跄踏过一地尸体,接近了那个靠着后厨的男人。徐荣双目紧闭,清秀的脸上满是血污,一身银甲也是斑驳不堪。

就在半柱香前,徐荣还拍着胸脯,非要替他请客付钱。

赵无安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

却忽然间被他给死死抓住了。

一直躺倒在尸群中一动不动的男人像是忽然间活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也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打趣道:“怎么?吓着了?”

赵无安被他死死抓着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荣并没有死。相反,他活得好好的,脸上的血污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出自敌人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赵无安愣愣道。

“那帮家伙就是些花架子,明明占尽了上风,但等我们稳住了阵脚,都一个个望风而逃,兄弟们早就扯起马追上去了。我之前拼得太累,倚着门小憩了一会。”

徐荣说着,像是自鸣得意一般笑了起来,骂道:“一群小王八羔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飞鹊营也是他能惹的?”

赵无安面色无悲无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有种上当受骗之感。

似乎是察觉到赵无安神色有异,徐荣摆手道:“这件事情,我还真是毫不知情。本来飞鹊营在边境巡视,也不可能遭到如此袭杀,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死去的兄弟,也绝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赵无安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回忆了一遍那些兵卒杀进来的架势,赵无安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哪方的的人?”

“以前没见过,不过看肩膀上的圆板,应该是苗疆那边的战甲。”徐荣沉声道。

赵无安回过头,在尸首之中扫视了几眼。

这种事情,若是让安晴来做,想必才一眼就已经干呕不止,赵无安和徐荣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的人,这样的场景,虽然心有触动,但早也就见怪不怪。

苗人和汉人长相相去不远,尤其是像徐荣这些长期在边塞风吹日晒的将士,长得与苗人便更为接近。光从外貌,实在难以区分。

赵无安又问道:“有面旗帜,上头绣着一对展翅的喜鹊,你可曾见过?”

“那不就是我们飞鹊营的旗子吗?每天出巡都擎着的。”徐荣不明所以。

赵无安听罢,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凝眸沉思起来。无论是追击还是败退,显然不该有哪一方特地带走那杆沉重的营旗。再者说,把身为统领的徐荣单独留在此处,而无一人作陪,也实在不像是正规军的做法。

未等赵无安对飞鹊营提出何等质疑,徐荣就已关切道:“青娘她没事吧?”

赵无安摇了摇头:“就在后山,这便可以带你去。”

“好。”徐荣点了点头,向赵无安伸出手来。赵无安略一犹豫,伸手将他提了起来。

“多谢兄弟了。敢问兄弟大名?”

“赵无安,一个居士。”赵无安回答得心不在焉。

“今日之事,徐荣必定铭记在心。”环视了一眼倒在酒店之中的昔日同袍,徐荣眉间也浮现出一抹沉痛神色,“先找到青娘她们,确认平安,而后还要麻烦赵居士,与我将这些袍泽掘坑葬了,入土为安吧。”

赵无安浅浅点了点头,与徐荣一同出门,择路向山坡后头走去。

在赵无安身后,不经意间,徐荣悄悄握紧了拳头。

“竟敢在此地对我飞鹊营大开杀戒……我徐荣,必让他血债血偿!”

走在前头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未说什么,只是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光芒。

第五章 西归南行北望

当时从后门出逃,赵无安只是翻了半座山坡,并未走出去多远。如今按老路前行,脚下荒草丛生,说不出的凄凉。

二人脚程都极快,片刻功夫就到了后山洞中,所幸安晴与青娘都还平安无事。赵无安豁出命准备的“洛神预警剑匣”,也并未派上用场。

虚惊一场的赵无安将剑匣背回身上,脸上神色顿时大为轻松,然而再细观安晴的脸色,也是知道避免不了被她一顿腹诽了。

重又见到平安无恙的青娘,徐荣显然已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顾满身血污,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那柔弱女子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番,见徐荣态度坚决,脸上浮现出娇羞神色,也就不再抗拒,闭上双目,轻轻依偎在他怀中,睫毛之上有泪珠点缀。

徐荣显然也很清楚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仅仅片刻之后,他便一脸坚毅地松开了青娘,沉声交代了一番山下酒店中的境况。

“那处太过血腥凶险,二位姑娘家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何况我飞鹊营几十位幸存的弟兄尽数追击敌军,也不知是否会误入险境,当务之急还是得告知主营,避免各军之间消息不通,结果被逐个击破。”

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在此处伏击你们,你觉得是苗人的手笔?”

“不然呢?在这边境,还有谁会这么做?”徐荣显然也是没想到赵无安会有此一问,“山野酒店中袭杀我部军士,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宣战信号。区区山贼抢匪,可是不会一言不发就进店杀人的。”

徐荣的话的确无可指摘,广南虽乱,总不会无缘无故蹦出几十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最大的可能,其实还是苗人入境宣战。

但是前不久代楼暮云才刚刚继任为苗王,久达寺罪莲塔顶也与赵无安说得清清楚楚,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代楼暮云只怕连内政都忙得焦头烂额,又如何能有余力向大宋发难?

想不透这一茬,赵无安终究还是不敢尽信旁人。

“你说的那个飞鹊营主营,离这里有多远啊?”左看右看都没人说话,安晴也是个不惧不畏的性子,径直向徐荣发了问。

徐荣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向西一百六十里,现在骑快马全速赶往,暮日之前能到。”

安晴与赵无安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神领会,转而看向徐荣时,神色也尤为无奈。

赵无安冲着徐荣遥遥一作揖:“实在抱歉,我们有要事在身,十日之内,非到苗疆不可。”

听了这话,徐荣也奇怪起来:“哦?正是模棱两可的关头,阁下是何等人物,居然要孤身赴苗疆?”

本来,一对年轻男女远赴苗疆,怎么看都是不太合理的事情,虽然并不打算再与他人同行,但是一路之上,总难免与人攀谈,所以赵无安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他不急不慢道:“说来惭愧,家父早年至苗疆做生意,误入毒虫陷阱,一去不返。吾辈如今已然长成,念及生父尸骨未归,总是于心不忍,所以这一次不惜带着妹妹远赴苗疆,也要将父亲遗骸带回。”

徐荣点了点头,脸上不无遗憾之色。

“那徐荣也只能祝二位一路平安了。萍水相逢,无可相赠,徐荣唯有一份情义在此,百转千回,绝不磨灭。”

赵无安肃然道:“承君吉言。”

站在徐荣身旁的青娘也温婉道:“小女子定会早晚三炷香,向上苍祈求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徐荣轻轻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青娘的手牢牢握住,侧过脸望向她,淡淡道:“青娘,这一次,你说什么都得随我回军营了。可能会吃不少苦头,但我徐荣……”

青娘脸上泛起一丝酡红,低下头,轻声打断道:“不必说了。随你同道,有什么苦头都不算。”

徐荣眸中情意涌动:“青娘……”

赵无安禁不住苦笑起来,扯过安晴,双手一甩,悠悠向徐荣长拜道:“那我们便先行告辞。”

徐荣也一下子回过神来,对着赵无安忙不迭地点头:“赵居士此行凶险,万勿大意。”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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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徐荣,自荒山酒店前将马重又牵回大路,绕过一座矮山,赵无安把马暂时交给安晴牵着,自己则又一股脑折回了店中。直到日暮西山,才悠悠回到路口来。

等得腿脚酸痛的安晴有些埋怨:“你去做什么了,花了这么长时间?”

“徐荣赶回飞鹊营报信,必然是马不停蹄,我只是替他把那些兄弟葬了而已。”

赵无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在尸堆中往复半晌,他一袭白衣也难免沾了尘土血污,看上去风尘仆仆,好似从荒凉的战场上归来。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帮忙?”安晴恨恨叹了口气。

赵无安抬起那双慵懒的眉眼,瞥了瞥她,“你?力气多大先不说,只怕是看到那场景就得干呕好一阵。”

安晴气恼地挠了挠脸颊,最后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牵着马儿走得飞快。

赵无安懒懒坠在后头,也无意和她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只是静静看着夕阳之下安晴牵马而走的背影,嘴角荡出一阵温暖笑意。

笑归笑,一回想起酒店中的惨剧,他仍是眉头紧锁。

苗人与契丹人极为相似,向来讲求力胜者王,与中原以血脉为尊的传承模式并不一致。

代楼暮云虽强,但年纪轻轻为王,必然难以服众,想来会采取些雷厉风行的手段稳固内政,在国内完全稳定下来之前,不会采取什么大的动作。否则在久达寺时,一向狂傲自大的代楼暮云,也不至于面对赵无安的锋芒一味退避了。

仅就赵无安对苗疆的粗浅认知来讲,除去苗王之外,族内最受尊崇者便是掌管大小祭祀事宜的巫咸。然而巫咸威望虽高,却无人可直接统御指挥,更不会派兵北上,骚扰宋军斥候。

那么这样一支圆甲锁子军,究竟是来自哪一方势力?

“你走快点啦!还这么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天黑之前都看不到人家啊!”安晴在前面冲他大声嚷嚷。

赵无安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暂不去管这些无谓之事。毕竟今日酒店的突然袭杀,最多也就是大宋与苗疆两国恩怨,而赵无安这一次赴苗,是纯粹为了找代楼暮云做一个了结。

两国关系如何,与他其实并无干系。

赵无安快步赶上安晴,一翻身上了马背,又弯腰将安晴也拉上来,护在身前,不急不慢从腰间抽出地图展开,对四周景致一一核对。

“徐荣说的飞鹊营,在此地向西一百六十里,那应当就是隶属于永州的部队了。那里距离苗疆王庭极近,的确是边疆重中之重。若要宣战,确实也该先拔掉永州这颗钉子。”

“既然那里离王庭更近,我们为何不与他同行?”安晴不解。

“苗疆按说是臣服于大宋,但这些年来领内反抗之声不断上涨,故而边境也划分得明白清楚。我们若是直接通关入苗,手续繁琐不说,还极有可能半途生变故。”

古往今来出门远游,都是走大路,住大店,多花银两,不露黄白,但求保个平安。

艺高人胆大,赵无安却是偏偏要挑小路走,从苗疆境内南行再西绕,直插云州境内的始安府王庭,打个措手不及。

小路定然是多有贼匪滋扰,平头百姓叫苦不迭,对赵无安而言却算不得威胁。倒是大路人多眼杂,掩藏行踪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时刻防备着暗处的袭击,抵达王庭之时,早成强弩之末。

正是有此考虑,赵无安才不惜绕远也要走小路入苗疆。一路上若有毒草虫蛇,也伤不及他,只需顾好安晴便是。

不过会在这种乡野小店遇袭,倒确确实实在他意料之外。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天黑之前是不可能赶到那家小店了,多半只好露宿荒野。”赵无安懒懒道。

安晴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会有狼吧?”

“那怎么可能?”

“那就好……”安晴松了口气。

“最多就是些毒蛇啊,蛤蟆啊,黄背百足之类的。”赵无安不以为然。

“哇,真的假的啊!”安晴惊恐地往后一缩。

赵无安轻笑一声,以手握紧了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骗你作甚?”

“我不去苗疆了!!”

“都走到这里了,你跟我说不去?”

“哇啊啊我要回家……”

日薄西山。

鸢过高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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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街市,到了日落之后,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她提剑从此处走过。一条长街,三两老树。

眉心的朱砂痣戾气已然黯淡,眼底也逐渐有朦胧雾气升起,只是一袭苍寂白袍,似乎刹那间遍染鲜血。

她惊呼了一声,倒退一步,目光直直落在身旁一口水井之中。奈何天色已晚,清水倒映不出她的形迹。

手中长剑轻声铮鸣。

“柳叶山庄的小管家,还没有死哦。”

听见这个声音,她浑身一颤,转身看向了身后。

宽广的街道不知何时已被雾气笼罩,朦胧深沉,似乎要向着她压迫过来。

转瞬之间,整座福州城,竟成牢狱。

小道姑下意识地想提起手中的剑,摆出入昆仑山第一天就学会了的起手式,却发觉自己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在了道袍一角,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放不开来。

迷雾之中,黑云会的残眉缓缓走出。她周身缠绕猩红气劲,眉眼凌厉,仿若从地狱幽冥之中,蹒跚攀爬而出。

“新河村一共三十七口人,你是都杀了没错。可当时,那个小管家,也在村子里,你为何把他放了?”残眉冷冷一笑,“舵主的命令,现在就该不听了吗?”

“我可没什么好提醒你的,那少年是三山断骨之脉,若让他在二十七岁以前融断骨铸气海,便是一步登天。那个时候,他会怎么看你,你还不清楚吗,小涂弥?”

夜冷如霜,天地冰寒。

涂弥站在空无一人的福州城中,如坠冰窟。

第六章 断骨背水意难决

出福州城四十里,天降大雨瓢泼倾盆,长路泥泞难行。

李凰来好容易从包裹里掏出些许铜钱,购了两套蓑衣,二人身上原先的衣服,却早已被淋得湿透,紧紧贴着衣服。

初春料峭的日子里,冒雨前行,两人都冻得浑身发颤。

日暮时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总算略微减了些势头,淅淅沥沥地滋润着道旁的野花野草,而莫稻与李凰来也总算找到了一家可以投宿的客栈。

由于自己几乎把全身的银子都借给了赵无安,现在囊中羞涩无比,所以尽管颇有些不愿,但李凰来还是勉强与莫稻共住了一间。

不巧的是,似乎是因为淋了春雨的缘故,一进客房,莫稻就瘫倒在了床上,浑身发抖,脸倒是涨得通红。

李凰来皱起眉头,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伸出手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莫稻的额头。刚一触到额尖,便被那异常的高温吓得把手往后一抽。

“感热了?这可真是麻烦。”他低声自语道。

如今两人正一路西进,接下来的路还不知有多少坎坷,莫稻若是在此病倒,接下来势必无法继续前行。此地虽然也非荒山野岭,但要找个药房则是难上加难,最好的办法则还是回返到福州就医。

只不过这样一来,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只怕就要消耗殆尽,又如何能再西行?

李凰来懊恼地摁住了湿漉漉的头发。当初怎么就一时心动,答应了赵无安的建议呢?

不过姑苏孟氏已倒一事,总不是虚言。即若不向西进,李凰来回到姑苏故里,只怕也无人接济。倒不若在江湖中漂泊闯荡,试出一番锋芒来。

李凰来虽则使了点诡计想要骗到段桃鲤身上玉佩,但终究不怕这些苦头。来路艰险,他亦是丝毫无惧,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与他随行的莫稻,胆小怕事也就算了,竟还是个病秧子,实在是让人头疼。

连蓑衣也顾不上脱下,莫稻的身子就已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双目紧闭,似乎在做着什么痛苦的噩梦。

“现在荒郊野岭的,肯定也找不到大夫,先咬咬牙撑过去吧。”李凰来先替他把蓑衣解下,而后无奈地把两床被子都搬到了他的身上,摊展平整,又裹得严严实实。

饶是他忙了个满头大汗,莫稻的脸色却一点也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头顶不住地冒着冷汗,身体更是抖个不停。

正当李凰来想着是不是该去楼下厨房里头讨一碗姜汤时,莫稻居然开口了。

“没……用了……”他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全身则滚烫至极,显然神志已然不清。

李凰来皱起眉头,对莫稻这生来软弱的性子很是不忿,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给我撑住!就是一场小病罢了,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不,不是小病……”莫稻喃喃道,“早就……有了……”

出乎李凰来的意料,高烧之中神志不清的莫稻居然还能与他一问一答,本以为莫稻早已烧得头脑糊涂,但看他的回应,似乎并非如此。

更何况,堪堪淋了一场春雨就烧成这样,纵然莫稻不是习武之人,也不至于如大家小姐一般娇生惯养才是。

此事极有可能深藏玄机。

“必须……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然像是在呢喃。

“去哪?”李凰来问。

“……柳叶山庄。”

忽然间,莫稻浑身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瞳眸清澈,全无一丝浑浊,似乎全身的颤抖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莫稻眨了眨眼睛,扭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堆得如山高的被子,皱起了眉头。他一言不发,胡乱扭动着身子,四肢并用地爬出了被窝。

见片刻之前还病入膏肓的莫稻一下子自己坐了起来,李凰来觉得仿佛看见了天方夜谭:“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倏忽生病,倏忽好转,这小管家还真是有点儿莫名其妙。

莫稻苦着脸坐在床边,思索了好一会,才长出一口气,无奈道:“对不起,只怕是不能与你一同入蜀了。我必须回扬州一趟。”

李凰来这才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莫稻反常的身体状况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这样的,其实也不用在意……”莫稻的眼神正闪烁着,却比李凰来一下子扣住了手腕。

饶是这位李氏子弟武功不高,总归还是习过几年武,身上佩着把剑,也不是全装样子。他轻描淡写地一翻手,就把莫稻给扭得龇牙咧嘴,痛不欲生。

“快说,你到底怎么了。”

李凰来自幼有宏图大志,当然并不习惯关心他人,尤其是莫稻这样在他看来卑微之人。

片刻之前还想着要为他拉下脸面去讨一碗姜汤,能做到这地步,李凰来自认也算尽心尽责了。

莫稻咧着嘴连声叫痛,直到观察他脸色又有些异常,李凰来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快说吧。”李凰来很有些不悦地双臂抱胸。

“当年四爷收留我,并非单纯供我温饱,更多的,则是用柳家宝刀刀意,替我压住这该死的天生经脉。”

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莫稻眼里有一丝黯然的情绪闪过,声音也变得低沉无比。

李凰来愣了愣。

莫稻短短的一席话他愣是回味了半天,而后才难以置信般地反问:“你天生经脉有缺?便如段狩天一样?”

“……不。我并不知他是如何断去一根经脉,但我的身体,应该与所有人都不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与其说是经脉有缺,倒不如说……是我生来便不容于世。”

话音未落,莫稻就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一条残命在世,本来也就无牵无挂,你且西进,我自己回扬州柳叶山庄便是。若是死在半途,也无甚遗憾。我命当如此。”

李凰来与莫稻认识算不上久,但从他到江宁府开始,也算有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却从未听莫稻提过这件事情。平时他与莫稻也并不经常见面,如今也是第一次看见莫稻发病的样子。

症状并不严酷,持续时间也不算太长,但若是过去十几年中一直都忍受着这样的煎熬,承担着非人之苦,李凰来真是想想就觉得如坠冰窟。

莫稻的话更是让他心中一痛。

何人不容于世?何人生来便当半途而亡?

即便是如吴九灏那样的穷酸落魄士子,也可有立地破九境,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壮举,莫稻竟也甘愿自弃性命,实在是令李凰来大为不齿。

他深吸一口气,把身上那些儒雅温良的气质尽数抛掉,狠狠啐了一口。

“之前看你咬着牙撑到这个地步,我还算把你当条汉子,以前那些令人不快之事,我也权且放在一边,不会鄙夷你到何种地步。可你如今这又是什么做法?为人在世,且不提此身乃是父母授予,便是七尺男儿,纵立于天地间,也当有一番豪情壮志,应持我命由我不由天之念想!莫稻,我可瞧不起你这种自甘断绝之人。”

该说莫稻不愧是莫稻,李凰来不过随口说了一段,他竟然能就此怔住,定定地看着李凰来,微张着嘴,眼底满是诧异神色,一言不发。

李凰来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

“若是体质特殊,回柳叶山庄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是柳四爷靠着柳家宝刀的刀意才把你身体里那东西压制下去,现在柳叶山庄早已被灭,七把镇庄宝刀都已流落外人之手,就算是回了山庄,你也活不成,还不如早想办法,自己弄一把刀回来。”

莫稻拧起了眉头:“这可不行,他们都是自身习武……”

“那你也习武啊!”李凰来愤愤叹了口气,“就连我这样的,都曾经习过三年武呢!江湖儿女,哪个身上没带着点功夫?”

莫稻无奈道:“我都已十九岁,还习什么武?”

李凰来觉得自己是真真没话说了,唯有长叹一声。

“莫稻啊,你这幅德行,要是将来能有大出息,我李凰来一顿吃二百个锅子,食言是小狗。”

莫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旧苦恼地皱着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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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一场大雨落尽,入得夜里,又是无止尽的淅沥春雨。

他裹紧了自己身上的黑衣劲装,不顾头发早被雨水冲湿,在泥泞的山道上拼命奔逃着。

阴云蔽天,此夜无月。

尽管他已自认把行踪隐藏得无可挑剔,但追兵仍是紧紧黏在身后,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前方就是路关,今天必须甩掉他们……否则等到天亮,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若无文牒,绝无可能出关,但若在此与之一战,则又是必死无疑。

无家可归、无路可逃,四面楚歌,背水一战。

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逆境之中,人总能爆发出力量来。

他郑重地卸下背上那柄几乎不曾出鞘的重刀,转过身来,睚眦欲裂。

金刚怒目,饿虎扑食。

孰料,黑暗之中的来者并无出手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

“柳停雷,都已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何路可退吗?”

第七章 一去踏幽冥

自福州向南,过泉州,渡湘水,十日一晃而过。

苗宋间并无关隘,即便眼前已是平州地界,路旁也仅有一间小店,店前五六张木桌,权当是州境的象征。

苗疆虽说也属广南路内,但按苗人的习惯,却是自身分成了三州,最北端的云州地势崎岖逶迤,亦是苗疆王庭所在,天坑及溶洞比比皆是,道路虽然并非有多艰险,沿途风景却往往令人胆战心惊。

西部的子阳州与瓦兰接壤,是苗疆山水最盛、风景最为殊异之所,苗向宋称臣后,常有宋人来此游历,不少官员甚至以顶撞王上而被贬此地为荣。虽然值得一去,但赵无安此行却不会途径阳州。

而南部的平州,也正是赵无安与安晴此行途径之所。在平州边境草草休息一日,明天一早便从此启程,今后便是西进,直入云州。

自从那一日与徐荣分别过后,赵安两人一路行来,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与那日酒店中袭杀者类似的装束,恰恰相反的是遇上了不少与飞鹊营将士穿着一致的士卒,在苗宋边境间策马调动,行伍间气氛森严。

若说苗宋开战,赵无安是不信的。但飞鹊营将士如此紧急调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究竟是何情况,赵无安则多半无缘见证了。

在小店前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也不顾路上走马跑驴弄得沙尘飞扬,赵无安开口要了两盏浓茶,接过来便咕嘟咕嘟饱饮一阵,悠悠呼出一口浊气,好好舒缓了一下几日来的疲惫。

连日赶路,安晴也是累了个半死不活,好容易今天走到了平州,更是觉得浑身都腰酸背痛,小小一盏浓茶,入口却似琼浆玉露,她也学着赵无安似的,一仰脖子,把整盏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舒一口气,恨不得大呼痛快。

赵无安无奈地浅笑着,伸袖替她抹去嘴边的茶汁。

茶馆前头,不时有汉人策马扬鞭而过,惊起一阵滚滚风尘。

连日劳累,早起晚歇,此刻这难得的空闲,让二人都宁愿静静坐着感受红尘喧嚣,而非像往常一样彼此聊个不停。

茶馆虽小,五六张桌子却都已坐满了人,不少都是与他们反向而行,自苗疆去往福州的生意人。旗杆旁边围着一圈马车,车上俱是打包得严严实实的货物,看着价值不菲。

那群生意人的谈话,赵无安也有心无心听了一耳朵,大抵便是什么目前苗疆内部暗潮汹涌,明眼人就该趁现在时局还稳定的时候,赶紧将货物运走云云。

毕竟苗疆的手织品,如今在大宋北边仍是有着极为不错的销售环境,来自大宋的苗疆走商人数也因此总是居高不下。

不过随着代楼暮云继位,即将采取的强制措施,只怕是要将这股商贸之风给一股脑扑灭了。

壶中茶水尚余不少,赵无安却没了饮茶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平时尽管性子大咧了些,但安晴却一向都是心细如尘的,极为敏锐地意识到了赵无安的叹息并不是随性而为。

赵无安有感而发道:“都说代楼暮云是不亚于贪魔殿的中原第一魔头,性情阴鸷,喜怒无常,随性杀人,在我看来,大抵是误解。”

安晴歪了歪脖子。对于赵无安的突发感慨,她实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会去找他,不正是因为他随性杀人,你才要报仇吗?”

当年千里奔逃远离苗疆,代楼暮云一路追击,毒死赵无安身边二十九名无辜女子,此事之骇人听闻程度,就连安晴也仅仅听过一次便已牢牢记在心中,难以忘怀。

遑论是亲历此事的赵无安。

赵无安叹道:“确实如此,但代楼暮云行事自有风度,且如今之城府,只怕已不逊于诸多王侯将相。身为苗疆王,他深知与大宋经济往来便是在荼毒苗疆内部,最终会迎来如瓦兰一般从内部腐朽的结局,因而刚一上任便迫不及待故意制造风浪,将大宋的商人尽皆遣出苗疆。此等雷霆手段,正说明他是苗疆难得的明君,亦是大宋不得不专注应对的强敌。”

安晴摇头表示并没有听懂。

“当今四海晏清,全无战事,然而瓦兰又是如何起内乱的?正是因为瓦兰王被大宋派人谋杀掉包。代楼暮云会去久达寺,也是为了查明当年瓦兰王性情大变一事真相,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也就坚定了自己的方针。与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代楼暮云宁可闭关自锁,拼得两败俱伤,也不会让大宋有机可乘,如法炮制地将苗疆瓦解。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安晴皱了皱眉头,表示依然没有听懂。

赵无安无奈地想了想,道:“总而言之,苗疆有乱一事,半是因为前任苗王身死而生发出的实情,另半则是代楼暮云为达成目的而自导自演的局。他宁可自断退路,也不会给大宋半点侵蚀苗疆的机会。虽说现在看起来苗疆大厦将倾,代楼暮云全无威信,但只要大宋不正面出兵,苗疆十五年内绝不会倒。”

“这样啊!”安晴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不过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人确实很不一般吧。”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说的没错,他喜怒无常,随性杀人,但即便在久达寺,面对赵无安六剑齐出的疯狂攻势,他亦能冷静克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对赵无安或者段桃鲤主动出手的心思。这对一个因一念不合便要毒杀他人的魔头来说,是何等困难之举?

代楼暮云就是这么一个对他人凶残、对自己更凶残的人。生父去世,他便把整个苗疆都扛在了肩上,不由分说也不顾一切,就这么一步一血沼,一步一莲花地、义无反顾地前进。

有这样的人做对手,赵无安还真觉得三生有幸。只可惜闻川瑜此时不在此处,否则还赵无安还真想点着他的额头,洋洋得意地说我遇到了个更有趣的对手。

尽管不容于世,被黑白两道追杀,尽管生性淡薄,早已看淡了世间一切名利,但赵无安还是不得不承认,骨子里,他十分期待能遇到这样的对手。

大概就与段狩天渴望与胡不喜交战一样,赵无安,此时也无比期待着真正与代楼暮云决战的那一天。

那一天,必然是晴空万里,一气断去百丈长虹。

饱饮了几壶茶水,闲闲看着日头西沉,也见了不少商旅自这一路走过,在茶馆稍事歇息。

休息够了,远山也渐含落日,赵无安与安晴踏着暮色向南又走出半里,便见到残破西风里一面颜色斑驳的旗子飘摇招展,其下客栈里头人流如织。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十年之前来过,店主是个不错的人。”赵无安细细凝视着那面旗帜,眼底有怀念之色。

安晴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一听赵无安曾在此住过,当即激动起来:“是吗!那我们要是去跟店主打招呼,他是不是能看在我们是熟客的份上打个折啊?”

赵无安淡淡垂下头去,轻声道:“打不了。”

“也是哦,你都是十年前来的了,他不一定记得你。”

“她打不了折,因为她已经死了,就葬在后院的桃树下。”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一下子呆若木鸡。

直到赵无安越过她的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好远,安晴才如梦初醒,满脸懊恼地跑上前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赵无安淡淡摇头,走进了客栈。

店前大旗被风扯得嘶哑。

十年未见,这家店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楹联虽旧,仍是熟悉的那一副,店中的客人也不多不少,吃的菜不好不坏,与赵无安的预期别无二致,只是柜台后头的掌柜似乎换了副陌生面孔。

赵无安沉默地付了钱,就由伙计领着二人去了后院,并未多做停留。

院中已有几匹骏马正在吃着槽中草料,马厩边上,一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埋头细细打理着自己的那副良弓,他眼神孤傲,身旁的马车上整齐垒着十几箱货物,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院中有张石桌,此时正有个大腹便便的商人靠在桌旁饮酒,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却只是沉默地继续自斟自酌。并无下酒菜,也无人与之对饮,他就这么醉意醺醺,甚至都看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偌大院中便只有这沉浸于眼前之事的两人,连安晴都觉得自己的出现实在是一种打搅。

“这间就是你们的住处了。”伙计把二人领到一扇门前,如是说道。

那一刹那,赵无安似乎觉得马厩边上那个持弓的镖师看了自己一眼。

安晴轻轻拍了拍手,颇有些满足地说道:“这客栈看起来不错,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而且在一楼的话,进出也都方便,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住下几天!”

赵无安轻笑道:“我们的银子可不够。”

“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随口一说。”接过伙计手里的钥匙,安晴开门走进了客房,回头看见赵无安也紧跟着走了进来,忽然脸上一红,轻声问:“你……只开了一间?”

“是啊,我们银子不够。”赵无安答得理所当然。

安晴的脸又红了一红,没说话。

赵无安不以为然:“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我呸!我当然没抱什么期待啊!”安晴欲盖弥彰。

赵无安把剑匣放在床角,兀自解下白袍系在床头,都没回头看她,只是意味深长答道:“哦——”

安晴忿忿地冲他的背影剜了个白眼。

赵无安脱下外衣,又将卸下的剑匣背回了肩上,抓着背绳的手攥得紧了些,仍旧没有回头,“今晚要出事。”

“……哈?”

赵无安复又推开了门,既没看那马厩旁的镖师也没去看那醉酒的商人,只是静静凝视着院中那棵在夕阳晚风中含苞欲放的桃树。

“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赵无安轻轻说出了十二个字。

坐在床边的安晴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搞不明白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能不能讲得清楚一点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无安只是抬脚出门,兀自离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开门。”

伴随着砰的一声,赵无安紧紧地合上了门。

安晴这才觉得事情有些太不对劲了,慌忙跳下床来,冲到门边,用力向外推门,却发现无论她如何用力,那扇分明没有上锁的门都打不开了。

“赵无安,赵无安!有什么话你说清楚啊,别老是想留我一个人啊!”安晴拼命砸门。

门外却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仿佛他自此一去,便从此踏入幽冥。

第八章 月下谷人掌

日落月升,东山群星璀璨。

小道长坡,客栈长杆之上,斑驳老旗被一阵乱风掀起,紧紧裹成一串。

忽有飞马踏尘,自道中疾驰而来。

一整队人马,二十余骑尽是白衣胜雪,头缠蓝巾,足踏漆黑马具,手持长兵。

月色斑斓,星辉黯淡。

为首的白衣将军猛然一挥手中长戈,“彻查此地。”

无一人应答,但在那一刹那,却有一半骑当即下马上前,另一半人则端立马上,神色冰封。

白衣将军背脊虽依然坚挺,却已挡不住脸上老态,华发相生,两颊皆有挂肉,双鬓斑白,皱纹更是层叠不息。

然眸中精意昂然不歇,似有龙虎火凤栖息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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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客栈中暂住的皆是远行之客,此时大多合衣躺下。

只有一开始便在石桌边醉倒的那位富态商人,此刻反倒是清醒无比地坐在屋顶,仰头细数天上繁星。他年岁已近五十,神色颇似有中年知天命之感。

与他一道坐在屋檐边上的那位中年镖师,此时正握着他心爱的长弓严阵以待,背上箭筒之中仅有十五六根羽箭,却根根笔挺锋利。

富商开口道:“从老哥,留在此地也是死路一条,我们注定跑不出平州,随我同行的走商之人除了那位谷如来,亦是皆已散去,你又为何要与我一同赴死?”

镖师细细检查着自己的每一根羽箭,不以为然地沉声道:“万里镖局的名声,总不能坏在这一批货上。”

“这批货注定是保不住了。代楼暮云想要,我们没法不给他。”

万里镖局的少当家,时年已有三十七岁的从万机冷静地倾听着下方惊马踏门之声,捏紧了手中弓弦。

“吕老板是生意人,讲究的是有赚有赔,可我们镖师,讲究的便是护镖。镖在人在,镖去人亡,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蜀中虎来商会的商人吕乾愣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请放心,我们万里镖局只要还有一人一息尚存,便不会让苗人接近那批货半步。”

一袭白衣铁骑出现在院门口,从万机高高站在屋顶,看得真切,当即拈弓搭箭,一箭射出,直取那名倒霉鬼的胸膛。

可怜这进来探路的弟兄连谁出的手都未看清,当即便被万钧飞箭一瞬贯穿,身形如一蓬稻草自马上跌落,瘫倒在地。

“对手也不过就二十来骑,断不至于命亡今夜。”从万机的话中满是肯定。

吕乾却紧紧蹙眉:“谷先生尚在房中,还望他不要被惊醒才好……”

“吕老板此言差矣。他就是想睡,想来今夜也睡不着了。”

又是一箭射出。

却正打在一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门板之上。精铁箭头捅进去一大半,终究还是被木门板给牢牢拦住,尾翼犹自震个不停。

持弓的从万机面色一沉,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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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窗外正是杀戮的开端,赵无安却在房内,故作清闲地饮着茶。

他对面那人倒是一副真真正正的清闲姿态,无论外头传来的是惊马踏门之声,还是有骑士中箭而倒,他的神色都未有丝毫变化。

这间开在平州最北部的客栈,规模并不大,一共也就二十来间,院子更是狭窄得只有不到十丈见方,除去各类必备之物,空闲的地方也就只够种一株桃树了。

赵无安十年之前会选择这里投宿,正是看中了它的貌不惊人,但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让他对苗疆,尤其是对代楼家产生了恐惧。

虽然从外看来,这间客栈平淡无奇,赵无安与安晴入住的房间也只是一般水准,但这位客人的居处则大大不同。

无论是墙上的前朝顾闳中真迹,脚边的后汉青铜三脚六口香炉,还是面前这张黄梨木镶玉桌,都在彰显着此地的显贵大气。

即便是京城之中,只怕大多高官显爵的卧房也不会比之气派到哪里去。

他面前的男子,年已三十有余,衣青冠紫,相貌堂堂。

屋顶上,从万机与吕乾口中的小小走商谷如来,便是此人。

“时隔十年,你还能认出来我,倒是让在下吃惊不小。”谷如来和蔼笑道。

对方看着颇为亲近可人,赵无安却连半点松懈的情绪都不敢有。仅仅对坐了半柱香,冷汗便已几乎湿透了背。

“时隔十年,自从玉萱死后你便不曾远离过这间客栈,究竟意欲何为?”赵无安冷冷道。

谷如来悠悠啜饮了一口茶水,“且慢,我想先听听,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是如何认出来我的?这间客栈内外,人们应该都以为我是虎来商会的随行者而已。即便如今铁马将军亲至,想来也不会把麻烦找到我的身上。”

赵无安神色冰冷:“十年之前你替我揪出毒杀玉萱的刺客,将之一掌毙命后,便有一抹道蕴留在我的剑匣之中。虽非我愿,但的确是一靠近你便能看得出来。”

谷如来慢慢地点了点头:“这点确实是我疏忽了。清风掌杀机太过浓烈,若非当时那名刺客已跑到十五尺之外,担心他另有图谋,我倒并不会出手将其贸然击杀。”

赵无安难抑神色波动,“怎么说我也把你当做半个老师,这十年来你始终不离苗疆,在天下有识之士几乎公认大宋的下个目标是造叶时,你却不北上反而南下,这是为什么?”

谷如来神色不变,透过桌上茶水袅袅上升的雾气,悠然道:“须知当世,大宋之强敌不在北而在南,乱象不因胡马而起,却由瘴气而生。钦天监隔世探求一甲子,自洛剑七死后中州便再也没有停下对造叶的防备,实则皆是所求无物。当年我护你出苗疆,便是因为四十年内有你在世,造叶便不再为患,已是板上钉钉。”

赵无安皱起眉头。

面前的黄梨木镶玉桌,虽则只摆了两盏热茶,一枰空棋盘,赵无安心中,却已落下无数黑白子。

“我……并非能抑止造叶之人。”良久,他一字一句道。

谷如来笑道:“人非为正确之事而行,而是为所见不平之事而行。”

赵无安一怔。

“当年在残阳城外,两朝武林合谋杀死洛剑七,已是为中原敲响了警钟。大宋上下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造叶朝中却又有人视你为尊。解晖不杀你,正是为了牵制造叶国,从而使得大宋抽得出手来对付瓦兰与苗疆的联合。”

谷如来盯着赵无安的眼睛:“你以为他不想杀你?正是你的子民,把他最珍视的朋友杀了。解晖欲对两朝江山复仇,对你的怒意必然最深。但他不杀你,自是有他的理由。”

赵无安猛然回过神来,犹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这些年来他面前这位隐世高人都在做些什么。

十年前赵无安自苗疆出逃,流落至这间客栈,被女店主收留。但后来店主却为代楼暮云派人毒杀,若非谷如来及时出手相救,抽丝剥茧揪出了下毒凶手,赵无安也断断逃不出苗疆。

此人虽然深不可测,但赵无安亦是将之引为平生恩师。

“谢晖曾说,欲以江山为棋,已在两朝间落子十七……”赵无安喃喃。

“今夜你便会见到三子。”谷如来波澜不惊,“其间二子打劫,一子冲关。能否扳回一城,就看你的了。”

赵无安愣愣道:“先生在此,究竟是为了……?”

“我扮作商人,跟随中原的虎来商会,自云州王庭出发,往蜀中运一批货物。”谷如来淡淡道,“代楼暮云必然派人来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头公子夸远莫邪麾下猛将,铁马将军燕弃冰。他还有个你更熟悉的名字,燕归来。”

赵无安苦笑道:“是么?”

“我以为你会吃惊不小。”

“今天见到院中桃花欲放,倒是早先就想到了他。”

“他自造叶国,不远万里投奔苗疆无头公子,你以为是为了谁?”

“是为了伽蓝安煦烈罢。”

谷如来静静看着赵无安,良久,一言不发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好。居于红尘之中,这一盏清茶,倒是让人舒服。”

他静静站起身,向外走去。“我也该活动活动,这老旧的身子骨了。”

赵无安刚欲起身,便有一股莫名的力道自双肩袭来,硬生生把他压回了座位之上。

“我自然知道你是何立场,也因而明白,你反而会站在我这边。但是赵无安啊,这世间复杂得很,还不到你舍身而战的时候。”

谷如来越走越远,然而任凭赵无安调动起全身内力,依旧没法从他的气劲束缚中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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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机不得不承认,灵机一动拿木板挡住身体的人很是聪明。

但同时他也觉得这人有些自作聪明了。就凭他手中弓力,不说一箭,三箭之内必可将这块木板拆得四分五裂。

而那个时候,指不定对方甚至还没走到装满货物的马车旁。

从万机不言不语,从身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拈弓上弦。

身旁的吕乾忽然道:“等等!谷如来出门了,且先停手!”

从万机皱起眉头,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若不继续,他即便是走到院中,也会被那些苗人砍成肉泥。”从万机并没有停手的打算,瞄准院子里的门板,又是一箭。

在上一箭钉入的位置上方一尺处,又有一支雷霆万钧的箭死死钉入木板,当即将整块板子从正中劈裂。而持着门板当做盾牌的骑士也吓得向后退出不少,缩在了院口。

但他却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在从万机破坏木板的当口,已经有三四人冲入院中,躲藏在了马车之下。

已然躲入车底下的敌人自然射不到,从万机也就把目光移向了院口。透过高高的院墙,隐约能够看见客栈正门口,站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将军,背脊挺得笔直。

擒贼先擒王,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从万机拈弓搭箭。

但正在此时,却有一人凌空微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从万机愣住了:这可是足有两丈之高的屋顶!怎会有人轻而易举便直飞了上来,还刚巧挡在他的面前?

看清那个人的脸的时候,从万机脸上震慑更深:“谷如来?”

谷如来似乎以某种绝顶的轻功,悠悠悬在了屋檐外头。他看从万机的眼神似含悲悯,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也救不了你。黄泉再会吧。”

一掌递出,便如清风垂露,月上柳梢。

气机却近乎直冲云霄,惊裂苍穹。

从万机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头颅便整个爆开,血满青瓦。

第九章 代楼家到

万里镖局,一向以护客万里,血战至死为护镖信条。纵然身为镖主的吕乾自己也知道这一趟出逃苗疆凶多吉少,不怪罪半途离去的镖师,身为镖局少当家的从万机仍是陪伴他到了现在。

若是能撑过今夜,他们便可离开平州,自湘关入广南道,甩脱苗人追兵。

虽然这也注定是痴人说梦,但一直陪在吕乾身边的小小走商,居然一掌击杀了吕乾最是信任不过的镖师,仍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

从万机引以为身家性命的银月弓从手中滑落,失去头颅的身体颓然倒在屋顶之上,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吕乾虽然震惊,却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就算谷如来此时不出手,他与从万机也不可能护着这批贵重的货物离开苗疆了。

日暮时分石桌旁买醉,早已是他自认为一生中饮的最后一壶酒了。

谷如来静静看着吕乾,吕乾也全无惧意,冷冷与谷如来相对视,眼底虽有愤怒惊惧,却毫无懊悔。

“虎来商会的商人,倒是比我想的要多些血性。”良久,谷如来点头评道。

吕乾冷哼一声:“运货离开云州时,吕乾便已存了必死之心。这批货落入代楼暮云手中无足轻重,只是别看低了我们中原男儿。”

谷如来反笑道:“谁说这批货会落到代楼暮云手里了?”

吕乾一愣,“苗疆少玉石,代楼暮云新为苗王,权势足而气焰难张,劫我一车独山玉,正在情理之中。难不成还有外人插足?”

“就为你这一车独山玉,代楼暮云还真懒得出手。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夸远莫邪刻意派人劫镖,好赖在代楼暮云头上。若非你们穷途末路,我还真不想出手相助。”

名为出手相助,他却一掌便拍死了勤恳护镖的从万机。如此反转,实在让吕乾想不通此人一路藏拙至此的目的。

“从万机今夜必死无疑,你却定要带着货物回到商会,这是我杜伤泉给你们虎来商会的承诺,言出必践。”

说完这些,他轻描淡写地回过头去,身子便如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回院中。长襟在身后拖展而开,眸中神色淡然。

坐在屋顶的吕乾,则一瞬间从酒意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眼中满是骇然神色。

“杜……杜伤泉?!”

没了屋顶从万机的箭术压制,客栈外头的骑兵们一股脑涌了进来,在院子四周分散站立,都将手中长戈对准了从上方落下的谷如来。中间空出一骑的位置,等待那名领头的中年将军策马而入。

嗒。嗒。嗒。

月色空凉,院中数十人白衣飘然,谷如来神色不变。

白衣将军见到院中的谷如来,神色微微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与屋顶上的吕乾对视了片刻。

那位商人眼底的神色十分惊恐,但他明明长得没那么吓人。

这样的气势让他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并不打算多言。能速战速决,必然是好的。

以铁马踏破客栈之门已然是十分危险的信号,若是一个不慎让人抓住把柄,惨烈的后果不亚于满盘皆输。

将军赌不起这种事情,所以他开门见山地向这个商人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铁马将军的名号,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苗人要的东西,就别想从我们的疆域中带走。”他冷冷道,“若是识相的,不再反抗,我们也绝不滥杀无辜。这间客栈中,绝不会有一人受毫发之伤。”

“但若是不从……”白衣将军的眉头骤然一沉,“休怪我燕弃冰手中长枪无眼!”

谷如来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扬起双手,拍了拍手掌。

啪啪的声响在空寂的庭院中回荡,勾勒出一抹幽冷气息,墙根下持枪的士兵们都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燕弃冰,好名字。你出身自造叶国铁衣军,就这么甘愿当夸远莫邪的走狗?”

白衣将军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是叫你燕归来好一些吧。我犹记得当年,在有着塞上小江南之称的临渠传唱不歇那句民谣。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

谷如来起手摊掌,召得清风徐来。

“我倒要看看今夜,是谁杀谁?”

——————————————

角落里的檀香悠悠生烟,赵无安却是坐立不安。

谷如来下在他身上的禁制其实并没有多强,差不多在谷如来自己离开房间十息之后,赵无安就已凭借自身内力将之冲破。

然而即便身体的移动已经不受控制,赵无安仍旧不敢轻易出门。

倒不是惧怕院中的苗疆军队,光是这四十骑,谷如来甚至只用一只手就能对付。真正让赵无安犹豫不决的,是领衔这些兵卒的白衣将军,燕弃冰。

提起苗疆燕弃冰,估计整个大宋也没几个人听过。但要是说到他的另一个名字燕归来,只怕天下无人不识。

这位造叶国引以为傲的铁衣军山字营统领,在当年宋叶之战中大放异彩,四战四捷,据传在北凉边境,能止小儿啼哭。

造叶与大宋相互攻伐的七年里,边境死伤无数,两朝内外更是暗潮汹涌。燕归来也算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在两国议和之后转眼间不知所踪。

当时坊间多有传言,燕归来的弃军离去,与造叶二皇子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一点倒是连赵无安本人也不得而知,所以对于燕归来只身离开造叶,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里与燕归来和谷如来重逢,实在是让赵无安头疼得紧。前者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前朝将军,后者则是深谋远虑的一品高手。

无论哪一个,现在的他都惹不起。

既然惹不起,那也只能先躲为敬了。

紧了紧身上的背绳,赵无安眉宇间带着复杂的神色,悄悄推开了谷如来房间的窗户。皎洁月光洒下,窗边一片霜白。

窗框亦是精铁打造,格中镶嵌钢珠,一推即开,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尽管十年之前接触不多,赵无安也知道谷如来不是个将就的人,这间屋子想必也是作为长居住所才如此精细打磨。

但是一位中原高手,何以会在苗疆边境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长居十年,赵无安仍是想不透彻。

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待在这里,但他今夜不惜杀人也要保住的这批货却是蜀中虎来商会的,再加上谷如来本身便是巴蜀口音,也不难猜到,此人与蜀中那位武林盟主的关系是何等密切。

这天下的豪雄,如今尽在抬手布局,环环相扣,往往杀人于无形。

今夜尚不知货入谁手,倒在院中的几位白衣士卒,或许是亲眼能见的死者,而那些因这批货而倒毙在某些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的败子,只怕才是数不胜数。

赵无安翻身出窗,借着月光走回到安晴的房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房中无烛,但能听见脚步走动,似乎安晴并未做闹出什么大声响,赵无安心中一轻。

房中的人轻轻推开了窗户。

四目相对,赵无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开窗的并不是安晴。

浅淡月光之下,窗户后面的少女披着黑纱,眼眸沉静得仿若一口古井。

赵无安怔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不是感怀的“好久不见”,而是“你怎么也来了”。他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像是在询问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们曾自杭州的夜雨与扬州的桥头走过,曾一同在苗疆度过三载岁月,甚至曾经拯救过彼此的性命。

但重逢之时,赵无安仍是如此冷淡。

那本就是他的个性,只是很奇怪地,对安晴不太适用。

不过屋中的少女并未流露出丝毫介意的表情,反而是一贯沉静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因兴奋而产生的红晕:“那批货是我们的!”

赵无安侧了侧头:“所以,你就毒晕了安晴?”

此时,赵无安想接走的人正躺在漆黑的房间中唯一一张床上,神色安详,胸部随着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

代楼桑榆挠了挠下巴:“啊,顺手就做了。”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翻进窗户,代楼桑榆向他递出手来,他却并未握住。

“快走吧,今夜这里有一品高手,你们打不过的。”他小声道。

代楼桑榆怔怔地收回手,见赵无安径自走向床边,打横了抱起安晴,略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会,赢的。”

赵无安疑惑地扭头,他的眉头亦是皱了起来,“不过一车独山玉,那夸远公子想要也就算了,代楼暮云已成苗王,怎会再争这种东西?更何况还是派你来。”

对于赵无安的质疑,代楼桑榆不置可否。

她只是静静走向了门边,脚腕上银铃轻响,便有无数色泽斑斓慑人的毒虫自房间的各个角落中游走而出。

若是安晴此时醒来,望见这种情形,只怕要吓得大呼一声。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扭头,与代楼桑榆背身而去。

代楼桑榆忽然道:“你,要走?”

她脚边已有近百只毒虫聚集,彼此身体相压,犹如平地升起一座璀璨莲塔。

赵无安苦笑:“燕弃冰、谷如来,再加上你,如今这客栈里头,有哪一个是我惹得起的?孤身在外,还是保险一点儿好。更何况,我这次来苗疆,是奔着你哥哥去的。”

代楼桑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总算,想开了。”

赵无安怔了一下,想通了代楼桑榆话里玄机,随即一抹恼怒浮上脸颊:“怎可能与他同道!我是去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

代楼桑榆哦了一声,语无波澜道:“武运昌隆。”

赵无安顿了顿身子。

代楼桑榆立于一片黑暗之中,月色难勾勒佳人妩媚。

燕归来所听命的夸远公子,想必与代楼暮云并不对付。因而今夜,她要对上四十白衣铁骑,再加一位一品高手。

她却预祝去挑战代楼暮云的赵无安得胜。

似乎是觉得怀中的安晴有些不安分,赵无安把她又往臂弯里紧了紧,掩盖住他刚才的身形停顿。

他轻轻道:“你也是。”

“嗯。”

回应简短而清脆。

赵无安抱着熟睡的安晴,默默走上大路。月光皎洁。

他的思绪飘飞回那年春天的苗疆。

而代楼桑榆只是静静注视了片刻他的背影,转过身子,推开了房门。

院中对峙的双方显然都未曾料到她的出现,而今六目相对,局势顷刻复杂了起来。

代楼桑榆清了清嗓子。

“代楼家到,交货不杀。”

脚边百虫爬过。

恰如大军出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第十章 此去为佳人,一战当世神

尽管冠着代楼的姓氏,被尊为苗疆公主,地位不凡,但苗疆乃是强者为王的地域,她若不强,难承其姓氏之重。

在代楼桑榆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赵无安就曾数次亲见她被丢入蛊坑,接受万虫噬身。

蛊坑深约三丈,四尺见方,圆壁光滑平整,坑中无数毒虫彼此相压,相互为食,肢体和虫蜕积着厚厚一层,如同在一口枯井中倒入一大桶五彩斑斓的沙。

每一年,代楼桑榆都会被丢入这样的坑中两次。持续足足一天一夜。

整整十二个时辰,几乎在代楼家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那女孩的哀求和哭喊。

仿佛亲临地狱。

声声递减,不绝于耳。

每一次,都要等到次日的鸡鸣时分,才会有人来将代楼桑榆带出蛊坑。那个时候,代楼桑榆浑身血肉淋漓,双目早已失神黯淡,浑浊得如同阴翳的天空。

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如傀儡般被人牵引着前进,口鼻之中,还不住地翻出许许多多细小的虫子。

但这对桑榆而言并不是地狱的终点。此后足足一旬时日,她都必须独自一人幽居在漆黑空荡的大蓬屋中,将那痛苦的记忆化作对虫群的掌控力。除了大巫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座屋子。

这被苗人称作驯习。

赵无安仅仅看过代楼桑榆驯习一次,便再也忘不了那一幕。以至于以后的数个深夜他从梦中惊醒,听着窗外夜莺叽啾,脑海中还响彻着代楼桑榆的哭喊声。

后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在代楼桑榆又一次接受驯习时,他提出了抗议。

而抗议的结果,是他被代楼暮云一脚踢下了蛊坑,与代楼桑榆同处地狱,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赵无安在苗疆呆了三年,代楼桑榆也进行了六次训习。他亲眼看着代楼桑榆从对训习的深恶痛绝,变为渐渐麻木的习以为常,从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活泼变为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木讷,从热情纯真的苗疆女孩变为看淡人世的冷漠少女。

正因如此,清笛乡外的重逢,连赵无安也颇感意外。

她仅仅在苗族盛装之上披了一袭黑纱,就这么离开了她一直生长着的苗疆,连代楼暮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杭州西子湖,扬州二十四桥,凡是她想去的地方,赵无安都尽力带她走过。因为那一次的出行,极有可能便是代楼桑榆一生一次的冒险。

赵无安实在不愿给她留下遗憾,尽管他知道她的生命便可说是个遗憾。

星辉璀璨,月色清幽。

赵无安抱着安晴在山路上全力奔跑。

他本不用这么迅速,毕竟客栈之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苗疆与大宋之间的权力斗争,与他并无直接联系。

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有种奇怪的压迫感,仿佛身后的客栈之中有只手持离魂勾的恶鬼,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那种感觉的来历,也明白它的名字。

那种东西,叫做悔恨啊。

怀中的安晴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

赵无安骤然停住了脚步。

不知不觉,已然奔出数里之远,先前在客栈中只能勉强一望的峰顶,此时已被他踩在了脚下,一览众山小。

夜空星斗斑斓,映照着脚下的羊肠小道,一直蜿蜒伸向远方。赵无安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而刚刚苏醒不久的安晴,回过神来之后,脸上也是立刻浮现出了责难的神情:“我说你啊,凭什么又一声不吭就丢下我!”

赵无安俯下身子,把安晴轻轻放回了地上。等她站直身子,才淡淡说了一句:“对不起。”

月色之下,赵无安的脸色略有些落寞。见他突然如此直率地道歉,安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也没必要道歉啦,我其实不怪你……不过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好担心啊!”

咬着嘴唇,一脸别扭地说着担心的安晴,果然是有着可爱之处。

赵无安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安晴气呼呼地瞪着他。

“我得回去一趟。”

“回去?啊,说起来我们这是在……”安晴左右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赵无安带来了这荒郊野外。

月光凄厉,郊野中似有狼嚎。安晴免不了颤栗起来:“我们离那间客栈已经很远了吧!”

“是很远了……怪我,犹豫不决。”赵无安淡淡道,“但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浅淡的月色映照着赵无安的侧脸,安晴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

“……我欠着桑榆一条命。”良久,赵无安轻轻道。

“那个时候师娘刚撒手人寰不久,我从昆仑一路南逃,跑到云州边境时,终于支撑不住而倒地,四面八方也俱是瘴气,若不是她那时刚好随族人出行……”

“好啦好啦,不想听你这些故事。”安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顿了一会,又解释道:“现在不想听。”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尴尬之色:“所以我……”

“所以,你快去啊。”安晴板着脸道。

赵无安愣住了。

安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往他头顶敲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啊还在取舍不定,你要是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的哦?”

赵无安退后了一步,为难道:“可是你……”

“我不会有事的啊!你还真当我是大小姐了,既然是荒郊野外,也就是说除了野兽之外,无人会来为害,我只要生一堆火,坐在这里等你不就好了?”安晴理所当然地抱着胸道,“别当安家人好欺负啊!”

他怎么会以为安家人好欺负。安晴那个哥哥,可是把他们所有人都给摆了一道啊。

赵无安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愧疚:“荒郊野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安晴中气十足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声音高得简直把阴影中那些野兽都吓得往回窜了不少,荒野里的嚎叫声也一下子低了下来。

“决定了什么就去做啊,不但不用犹豫反悔,还应当一并把后果也给承担起来!赵无安,这才是你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吧?”

赵无安眯了眯眼睛。

“我都没想好自己该成为哪种人。”赵无安失笑。

“那就照你想的去做,去救代楼桑榆。让你带着我确实没什么大用啦,不过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安晴笑眯眯地看着他。

“唉呀……”赵无安略带感叹地别过了头,“你这么懂事,还真是让我意外。”

安晴面色不变,只是忽然娇哼一声,抬起腿,一脚踹在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

赵无安顺势向前轻跳一步,背起了剑匣。

“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啊,无论你还是桑榆。”安晴娇声道。

“毕竟,我也是女孩子啊……你给我,速去速回!要是敢,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直到天亮的话……”

“不敢不敢。”赵无安慢悠悠地打断了她的话。

一声清冽剑鸣忽然在山野之中响起,随即,赵无安掌心荡出一抹青光。他转过身子,把手中的白头翁递给了安晴。

“晋入二品之后,总算能把气机寄托在剑身之上,让它离人亦能发光了。”

安晴愣了愣,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青光浩荡的白头翁,把它捧在了掌心。苍老的剑轻轻颤动,似乎在向她问候。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剑递还了回去。

赵无安微微一愣。

“六剑齐出,方是洛神剑法吧?”安晴对着他柔柔一笑。

望着她的笑容,赵无安怔了片刻,深深地吐了口气,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带着桑榆平安回来。”

这样虚无的保证,却好像真的能带给人力量一样。

赵无安挺直了腰板,伸手紧紧捏住剑匣的背绳,顺着来路,直冲了回去。

把安晴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如果让安广茂知道了,肯定会不顾那把半老的骨头也要好好教训赵无安一顿。

就这么冲回到客栈里头去,跟谷如来还有燕归来对峙,若是让这二人见到现在的自己,更是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相比这些,赵无安更关心的却是代楼桑榆。她今夜出现在这里,明知敌人中有一品高手,却不曾退缩半步。以赵无安对她的了解,这丫头多半是存了必死之心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就像十二年前,赵无安为救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跃下那令人作呕的蛊坑一样。

十二年后的今天,已至二品境界、卯足了劲要和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赵无安,也会为了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与一品高手刀兵相向。

若要问是为什么的话。

那简直是废话。

江湖上哪个少侠会不为曾经心仪的红颜佳人,拼死而战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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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王庭,以水草丰沃闻名。在地势险峻瑰奇的苗疆,这一片深处于山腹之中的百里平原,无论从位置还是物产来说,都显得尤为殊胜。百年之前的苗族先祖会在此择址建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苗人的城镇,向来规模小而分散。即便是在南方闻名遐迩的王庭,也不过就占地四里见方,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的吊脚楼,大小各异,矮屋宽敞,高屋则攒尖据顶,气势轩昂。

在一大片相似的建筑之中,现任苗王代楼暮云居住的登云楼别具一格。

登云楼楼高十丈,上下共分七层,底层仍然是吊脚中空,只不过以金线编织成穗状,缠绕着苗族花鼓,填补了原本应饲养着牲畜的空缺。一至四层用于日常起居,五层宴客,六层则是极为考验工匠能力的观景平台。在地势崎岖的苗疆搭上这么一座称得上巍峨的建筑,前几任代楼家祖也算得上是煞费苦心。

月色如水,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四层极目远眺。

夜幕星辰之下,这座苗人引以为傲的王庭苗寨,就如一枰方正的棋盘,在四合穹顶之下显得分外渺小,而那些四处散落的吊脚楼与汲水坑,便是在这面棋盘之上,更为沧海一粟的黑白子。

代楼暮云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一名裹着黑袍的枯瘦老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声音如碎叶般沙哑阴沉。

“代楼吾王,夜已至深,何以未眠?”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仡伯,我记得这个时辰,你不该还在登云楼中。”

老人神色未变,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向枫神诉了几句衷愿,不觉时候已晚了。代楼吾王此时不眠,可是在心忧王妹?”

代楼暮云搭在栏杆上的手微微用上了些力道,“我养的鹞昨日北归了。按照前一天带来的消息,虎来商会的那批独山玉应当是今夜到坪山客栈。”

“夸远公子的人马已经把他们逼成强弩之末,王妹此去,定是满载而归。”

代楼暮云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容带着些许落寞。

“仡伯,你呆在苗疆太久了,已然忘了那些中原人,是如何背信弃义。”

第十一章 双掌对一毒

(这两天当地网络不好,没有更新,在这里说声抱歉)

代楼家族靠三项长处闻名中原内外,号称是善使毒、善潜行、善易容的三善世家。

代楼桑榆会易容却不易容,可潜行却未潜行,光明正大地走入了坪山客栈的后院,身后万毒随行。

说来可笑,她竟是从之前赵无安与安晴所住的房屋中走出来的。就连天下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化名为谷如来的杜伤泉,在看到代楼桑榆时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虽然早就料到代楼暮云会派人来劫,把这当做今夜坪山客栈之中唯一变数的杜伤泉仍是未曾预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代楼桑榆。

早在十年之前,领受盟主密令,化名为谷如来前来这南疆经营之时,杜伤泉就曾从东方连漠口中听说过这位苗疆毒后。

那时的代楼桑榆不过就是个发未及腰的小姑娘,却能得到远在唐门的天下武林盟主一等一的重视,杜伤泉自然也是不敢小觑。

十年谋略,而今终于接近了收盘之机,虎来商会的一车独山玉更是其中首屈一指的重要之物,杜伤泉不敢大意,一路紧紧跟随,便是害怕代楼暮云会在商会将将离开平州之前出手发难。虽然他也知道苗疆内部并不太平,燕归来背后的夸远莫邪不可能与代楼暮云同流合污,但一致联合起来对付他这个外人,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杜伤泉并不怯。

他所倚赖的最可信之物,便是自己的实力。身为一品高手,杜伤泉在天下五年一评的高手名录中虽未挤进前十,却也高居十一。

这便是他胆敢孤身在这南疆腹地一呆十年的资本,也是他一出手便率先击杀了万里镖局少当家的资本。若不在此时给虎来商会施压,又如何能确保他们出了平州之后对盟主尽心竭力?

院中四十铁骑,代楼桑榆到时还剩二十,杜伤泉衣未沾血,二十骑俱倒毙在他十步开外。

就连燕归来,面对此景也只能是心中暗叹。纵然手下这四十铁骑已是无可比拟的精兵,对上一品高手,却着实尝不到半点甜头。

若是能有百骑围院,局势倒说不准能有些许转变。

而猝然发难的代楼桑榆,抢得了先机,却亦是没能占到上风。

万毒随行,孤身一人前来的代楼桑榆并不亚于携带着一支军队,饶是早在造叶国时就已以御兵闻名的燕归来,见到这万毒随行的场面也是自愧不如。

苗疆上下早有传言,代楼家族这一代得了一对兄妹,兄长继承王业,妹妹则为毒后。

自幼在毒蛊坑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少女,便是当今整个苗疆,乃至整个天下的驭虫第一人。

燕归来始终面色凝重,而杜伤泉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脸上则渐渐浮现出一抹释然之色。

也好,怎样都会碰上,与其在最后与之相见,倒不如就在一开始拼个高下。

爬虫虽小,速度却飞快,转瞬之间就已接近杜伤泉身边,一个个都躬起脊背,收缩腹壳,将要跃起而扑向杜伤泉时,却又像是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刹那间翻回半空,重重坠下。

有硬壳的蝎子之流,背上甲壳裂为数瓣,还能苟延残喘,百足与蜘蛛则像是被一只巨手重重拍回地面,刹那间化作一滩浓汁。

自始至终,杜伤泉不曾动过半步。周身气息浓郁紧密,仿佛一阵足以将人扼死的雾。

自习武以来,他手不曾触过半件兵刃,一直便是靠两手掌法与一套浩瀚深厚的护体真气行走江湖。“清风晓雾”便是江湖上给这位一品高手的独有评价。

任何人,想以投机取巧或声东击西的方式突破他的护体气墙,最终都只会自食其果。

在这方面杜伤泉向来极有信心。所以即便将所有精力放在眼前的代楼桑榆身上,后背全然暴露给燕归来一行骑兵,他也未觉有丝毫不妥。看向代楼桑榆的眼神甚至暗含轻蔑。

代楼桑榆一言未发。

冷月骤然凄厉,仿佛夜中的风声也被刹那间撕裂成一首瘆人的歌。

更多密密麻麻的虫子自代楼桑榆脚边的青石板下翻出,就好似一个破了七八个洞的牛皮药囊,不断地渗出星星点点的黑液。

这一波毒虫的体积更小,数量却比前一批多出数倍。杜伤泉面色一沉,环绕周身十步的真气再严一层,边缘几乎成了锋利的刀刃,那些黑色的小虫刚一爬入真气空间便被压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原地一滩绿色汁液。

但更多的虫子仍在前赴后继,汁液迸溅,却始终穿透不了杜伤泉的护体气墙。很快,在二人之间堆砌的毒虫尸液便堆得越来越高,顺着无形气墙缓慢爬升,变为一道绿色的弧形墙壁。

地底不断翻出更多的毒虫,似乎方圆数十里的虫子尽数聚涌到了这座客栈之下,墙壁已升到半人之高。

代楼桑榆毫不忌讳地与杜伤泉正面对视,眼中毫无半点波澜。

而在他的身后,白衣铁骑燕弃冰,向着自己剩下的二十几位兄弟悄悄使了个眼色。众人微微点头,默而不应。

杜伤泉对苗人使毒之术并不熟悉,多年来虽然也曾旁敲侧击了解过一些,但最隐秘的终究还是掌握在苗人自己手里,他并不清楚。

饶是如此,他的护体气墙已然紧密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倒要看看这些苗人还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来!

绿色墙壁逐渐升到一人之高。直到最后遮断二人对视视线之时,代楼桑榆眼中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冷得犹如冰人。

杜伤泉隐约感觉到些许怪异,却说不出来。

就在绿色墙壁没过头顶的那一刹——

“杀!!”

他身后,来自造叶国的叛逃大将与他麾下二十骑兵发出了震人心弦的呐喊。

分散在院落四周的二十人同时挺枪突刺,动作浑如一人。

杜伤泉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刹那间,他全身气机如河海倒泄,往四面八方猛散开去。只听院落正中一声轰然巨响,白衣铁骑的二十杆精钢打磨的长枪,连枪头都在同一刹那扭曲。

心忧代楼桑榆暗中使毒,杜伤泉抱元守一,丹田之中留有三分真气,剩余七分浓郁气机由墙化作锋利刀刃,顺着二十杆长枪卷向身后白衣铁骑。

虽说这些白衣军队俱是出自燕归来一手教导,军阵气势当属天下前三甲,但此时客栈之中白马铁骑人数实在过少,彼此之间气机联系并不紧密,轻易便被杜伤泉的气刃撕碎。

一时之间,又有十余人当胸受重击,大口喷出血箭,自马上坠下。

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亦未有丝毫退缩,拍吗挺枪,怒吼着向杜伤泉杀来。

燕归来嘶声道:“莫欺我苗疆无人!”

杜伤泉冷冷笑道:“造叶叛将,也敢自称苗疆中人。”

散为一片的气机顺着燕归来手中长枪凝聚,倒追而上,如出海狂龙一般直直拍在燕归来胸口。燕归来神色一烈,手中长枪却更是一往无前。

周身气墙有七分化作气刃,杜伤泉面前那堵由绿色汁液构成的墙壁却仍然未曾垮塌。二十铁骑出枪直到现在,他更是未曾回头,除了分去一半气机之外,剩下皆是全神贯注于眼前墙壁。

比之闻名海内的燕归来,他更不放心代楼桑榆。使毒之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隔去这面诡异墙壁,在他看来才是重中之重。

除燕归来外,四十铁骑已是全军覆没,代楼桑榆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虽说当今在苗疆,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无异于针锋相对,但若是遇上外人来抢苗人志在必得的东西,双方联手也未必不可。

代楼桑榆很清楚这二十白衣铁骑冒死冲锋是在给她制造机会,但她并不打算领情。

即便是单独一人,她也宁可相信自己。

因而她人虽未动,毒虫却已遍布杜伤泉身侧,与之堪堪隔开十步距离,刚好紧密分布在气墙之外,层层叠叠地围着。只因有绿墙遮蔽,杜伤泉迄今未曾察觉。

杜伤泉冷冷道:“燕归来——不,燕弃冰,我看你为异主卖命这么多年也着实可怜,不如就在你死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燕归来缄口不答,只是拼命地将手中长枪向杜伤泉背后戳去,胯下马匹早已没了气息,一身铁甲也被气刃割得七零八落,却是金刚怒目,睚眦欲裂。

杜伤泉叹了一声:“着实是可叹可怜可惜。”

“你苦等十二年的造叶二皇子的确未死,并且就在一炷香之前,离开了这间客栈。”

燕归来忽然一怔,手中长枪去势也不觉减弱,杜伤泉心念一动,气墙便化作厚重云团,砰地一声将其连人带枪弹了出去。

“我本有意引你们相见,也算是替这天下留一份念想。只可惜,他似乎无意于此。”杜伤泉缓慢地抬起了手腕,“因此,你也就没必要再留着这条残命了。放心,出于不让夸远公子起疑,我会亲自动手。”

燕归来从喉咙中咳出一口浓血,难掩眼中震惊之色:“谷如来!难道你在我苗疆蛰伏十二年,就是为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破你中原之外,四朝结盟的百年大计。”杜伤泉冷冷一笑,料到燕归来已无还手之力,向后缓缓转过了身。

“用我这看家的清风掌送你上路,也算对得起这二品高手之名……”

杜伤泉洋洋得意。

身后那堵高耸绿墙,却在他转身刹那间四散崩裂!

密集如雨的虫潮当头直扑而来,犹如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团,刹那间将他全身笼罩。

而在他三十步外,代楼桑榆跨出了第一步。虽然并未如赵无安那般步起惊雷,却也是迅捷得令人一惊。

借着虫潮掩护,她飞快地扑向杜伤泉,掌心生百足。

那只百足仿佛自她手心生出,一人一虫骨肉相连。百足身长一尺四寸,头顶生有倒挂蝎刺,猩红触目。

被虫群淹没的杜伤泉一声未吭,只是将丹田之气向外一吐,那一大团笼罩着他的黑色密云,便就在一瞬之间爆胀为一蓬血雾。飞肢走骸,腥臭刺鼻。

这并未超出代楼桑榆的预料。说到底,再多的毒虫都只是掩护,无法给身为一品高手的杜伤泉丝毫伤害。

真正能伤及根本的,只有苗人呕心沥血,以她的毒后之躯炼出的九蛊虫王。就连杀人于无形的断肠血蛊,也无法与这九蛊之王相提并论。

苗人炼虫,将九虫置于一笼,彼此相食至最后一只,称为毒,再将九毒置于一笼,彼此相食至最后,称之为魁,九魁相食再得其一,称为蛊。每九蛊,代楼桑榆才从其中选出一只,贴身携带。

数次驯习,代楼桑榆身侧毒虫已然数不胜数,再将之尽数置入蛊坑之中,相杀至最末,得一九蛊虫王。

此刻,杜伤泉身侧万毒俱去,代楼桑榆掌心百足挺直躯干,张牙舞爪,姿态狰狞得触目惊心。

双掌对一毒。

第十二章 前辈后辈

坪山客栈。

这间客栈开在平州的北部,与云州仅有不足百里之遥,向北便能直入中州,一向是人来人往,车马不绝之地。

但是今夜的坪山客栈有些许不同。

太过萧瑟,太过阴冷,太过血气扑鼻。

嗅觉灵敏的乌鸦们意识到了美餐将近,都不知从何处飞来,密密聚在屋顶上,仿佛一团黑色的云。漆黑的眼瞳望向地面数十具死尸,似乎满含渴望之情,尖利的嘴巴开开合合,从中发出喑哑的叫声。

吕乾死死地伏倒在屋檐上头,身前三步,便是从万机那挂在檐头逐渐冰凉的尸体。已然有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向这端接近。只是惧于生人,尚且不敢放肆享用。

苗疆公子夸远莫邪派来的四十铁骑,除了领头的燕归来一息尚存之外,已然全军覆没。

新晋苗王代楼暮云派来的亲生妹妹亦坐倒在墙根,白皙的肩头已然被真气撕开一大片,向外淌出汩汩的鲜血。

唯一的胜者,似乎当仁不让便是仍然端立在院中的杜伤泉。

不过他的面色亦不好看。

代楼桑榆虽然极善使毒,一招一式的时机都把控得无可比拟,在他防备最浅的时候祭出了最强的杀招,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但作为生死相斗的参与者,她的实力实在太弱,甚至连丹田之中流淌的真气都尚未熟练化用,按中原的分阶,连七品的门槛都摸不到。

仅仅以一身蛮力向前进攻,纵然代楼桑榆手中有所向披靡的九蛊虫王,也极难给一品高手造成威胁。

但代楼桑榆并不笨,先是不断以万毒消耗杜伤泉,在燕归来等人以性命为祭挺击的时候也未贸然出手,而是用虫液为墙挡住他视线,待到杜伤泉耗散自身本就已不太浓郁的气机试图抵挡住每一滴四散的虫液时,代楼桑榆再祭出九蛊虫王,强攻其中一点。

这收放自如、进退有序的套路,的确击破了杜伤泉成名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气墙,这在他多年所对之敌之中,也算得上少有。

九蛊虫王不愧从是苗疆千虫万蛊之中脱颖而出的稀罕至宝,在常年与毒物相伴的代楼桑榆手中更是如虎添翼,仅仅断去一根尾刺,便将杜伤泉的气墙破了个洞。

不过在那蛊物扭着身子向杜伤泉扑来之时,杜伤泉的掌风也紧跟着扑到了代楼桑榆身上。

几乎毫无御气功夫的代楼桑榆当然承不住中原宗师的这一掌,双肩受击,当即皮肤皲裂,鲜血满溢,向后倒飞出去,直直撞到墙根才勉强停下,脊背仍是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凹痕,显然受伤不轻。

但九蛊虫王亦是在此时爬上了杜伤泉的身子,虽然杜伤泉立刻就聚起全身气机将之轰成一团肉汁,身体终究还是被那毒虫沾到些许。

人道是苗疆有蛊,蛊若至强,触闻嗅乃至眼见口言,皆可受毒。

虽然这是不切实际的传言,但身为万里挑一的九蛊虫王,它全身必是遍布剧毒。仅仅被碰了下身子,杜伤泉便已意识到大事不好,慌忙运气全身功力,竭力逼毒。

毒力如雾如气,转瞬间便侵入全身大小经脉,所幸杜伤泉中毒不深,又有一品功底,此时尚不致有性命之忧。

他冷眼望着代楼桑榆,见这小妮子死到临头,眼里仍冷若冰霜,心中甚至难免暗叹一声可怜。

饶是身中剧毒,杜伤泉身为一品高手的敏锐感官并未过多退步,仅仅运气疗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敏锐意识到了客栈外头又有人接近。

心里暗自笑了笑这群驽钝的苗疆人,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竟能起得动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杜伤泉面色未有丝毫松懈,再一次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那人前来的方向。

一袭白袍现身月下,肩负红匣,其间有凛然剑意。

杜伤泉不由暗叹一声。

“去而复返,还真看不懂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从屋顶跃至地面,白袍惊起一群栖息在屋顶的饕鸦。

“我来找人。”

赵无安走到代楼桑榆面前,蹲下了身子,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这靠着墙壁的少女。

杜伤泉以掌法闻名,全力拍出的一掌自然非常人所能承受,代楼桑榆能硬吃而不死,已是大幸。

话虽如此,她的双肩亦是被掌风彻底撕裂,原本白皙的肩头此刻血肉模糊,鲜血化作一道道小溪,顺着手臂向下流去。右手掌心之中亦有一个豁大的口子,里头血肉漆黑,与她原本的柔荑玉手相衬之下,可说是触目惊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赵无安的气息,代楼桑榆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向上打了开来。

睫毛覆盖住的是一双明媚的剪水双瞳,依旧清澈无尘,赵无安能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刚刚睁开眼睛的代楼桑榆似乎还没有看明白面前来人是谁,微微张开的双眼又轻轻半阖了几下,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满身的伤痕好像没有给代楼桑榆带来半分痛苦,她轻轻歪了歪头,发梢从肩头滑落,悠悠垂空,似乎在好奇着赵无安的折返,眼瞳中是秋水三千。

赵无安轻轻叹了口气。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十二年前,三丈深的蛊坑中那一幕的重现。

只不过那一次,他是被代楼暮云踢下蛊坑,自顾不暇,而这一次,他身负浩然剑意,前来救她离去。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凑近了代楼桑榆,伸出手来,小心地绕过她双肩,环住了她的腰,欲抱其离去。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向后仰了仰,左手紧紧地拽住了墙根里一棵杂草,眼底流露出一股抗拒之意。

赵无安愣住了。

虽然表情惊讶,可在心底,他也是再清楚不过。

代楼桑榆这是在拒绝他的营救。

十二年前,他掉下蛊坑,望见了在虫堆中挣扎的少女,那时候他虽然担心,但更多是对深陷绝境的惊恐。

那个时候,便是代楼桑榆艰难地挪动到他身边,用自己的本就瘦弱不堪的身躯,替他挡下那最凶残的一两只毒虫。

转眼已过十二年,他已是二品高手,却仍然救不走代楼桑榆,报不了铭记一生的苗疆恩情。

也唯有代楼桑榆,是他此生自认最负之人。不然,也不会在误以为是代楼桑榆毒杀二十九名无辜女子之后,仍然愿意冰释前嫌。

代楼桑榆倒是不愿意领这个情。纵然已身负重伤,再无一战之力,代楼桑榆也仍不愿就此随赵无安离去。

毕竟,这也是代楼家培育代楼桑榆的真正目的。

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便不是什么美貌可人的苗族公主,而是外柔内刚,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苗疆毒后。为代楼家、为苗疆而战,不计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死不休。

这一次,代楼暮云想要的是那一车独山玉,那么无论是否能胜,代楼桑榆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与杜伤泉为敌,直到身死为止。

赵无安长叹了一声。

“谷先生——我知道你真名并非谷如来,但也请容许无安称前辈一声先生……”

在旁负手静待已久的杜伤泉神色不变,从容点头。

“无安也明白这要求太过无礼,本就是欠了先生一个恩情,却还要再欠一个……我并无意与先生动手,只是这一车独山玉,能否赠予无安?他日无安自苗疆回返中原,定有重谢。”

杜伤泉低头沉吟几许,波澜不惊问道:“之所以拉下脸来与我求情,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吧?”

赵无安缄默不答。

杜伤泉幽幽道:“我苦心扮作商人,混入商队,一路跟到坪山客栈此地,足见这车独山玉对我有多重要。你该见过我房中收藏,以你的聪慧程度,不可能猜不到这一车的独山玉,只是瞒天过海。必有价值连城之物藏匿其中。”

赵无安长叹道:“先生亦是不肯放手了?”

“别的都可以。独山玉,不行。”杜伤泉斩钉截铁。

客栈门口的白衣将军从口中咳出一口鲜血,竟是仍未死绝,拄枪起身,怒道:“此物乃是夸远公子志在必得之物,尔等休想携玉离开苗疆半步!”

此话似乎触到了杜伤泉心中某些痛处,他面色骤然一凛,拂袖冷笑道:“苗疆?真当是天高皇帝远,土匪称霸王。”

燕归来口中不住地漾出鲜血,却仍是倔强地拄着枪,步步带血前行。

杜伤泉全无出手之意,只是面带冷笑地望着赵无安:“看见了吗?这便是你曾经的臣子,而今却为他人卖命求荣。”

赵无安眉心一拧,全身白袍骤然鼓起,身后洛神剑匣,剑意凛然。

“伽蓝安煦烈已死,此地,唯有赵无安。”

听见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燕归来的身姿骤然一顿。而一直紧紧抓着墙角杂草、眼神迷离的代楼桑榆,似乎也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愣愣地望着身前的赵无安。

随着一道圆形的剑气展开,赵无安卸下洛神剑匣,护在代楼桑榆身前,面前五剑悬空。

杜伤泉冷冷一笑:“你这是要向我问剑?”

“晚辈无安,自知不敌前辈,但愿一试,清风晓雾。”

第十三章 剑递剑去,人来人笑

夜风过晚墙,冷月凄厉,楼顶群鸦密集,白衣铁马的中年将军拄着枪站在原地,神色茫然。同是一身白衣,赵无安周身剑气四溢,长发飘摇,身前五剑悬空。

站在二人正中,即将受到前后夹击的杜伤泉仍是负手而立,神色淡然。代楼桑榆的蛊毒确实已入他体内,但接触时间过短,毒量少之又少,对常人而言足以毙命的剧毒,在一品高手看来却远非不能抵御。如今暗自运功疗伤已有半柱香之久,杜伤泉的功力虽未回复到全盛状态,却已差之无几。即便燕归来与赵无安同时发难,他也有信心将之接下。

更何况,重见当年造叶国二皇子,燕归来此时的心态想必极为有趣。杜伤泉更是觉得不足为惧,

这一切,都落在了代楼桑榆的眼底。

她不明白为什么赵无安要回来救她,为何明明并不情愿,却仍是向杜伤泉摆出了动手的架势。

她技不如人,带不回独山玉,便是输了,便是死了,本无可非议。

赵无安却偏偏要来搅这个局。她觉得很无奈,也觉得很苦恼。若是自己死在此地倒也无妨,可她并不愿就此拖累了赵无安。

四肢百骸中忽然一阵暖流涌动,不知从何处生出来了力气,代楼桑榆以几乎碎裂的肩膀靠着墙壁,伸出手撑起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虽然懵懂,不知这力量从何处而来,但代楼桑榆明白自己又有了一战之力。

她向来不善言语,所以这一次,她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了赵无安的身边。

杜伤泉冷冷一笑:”何必呢?一二品之间亦是天壤之别,即便是以一敌三,我也并不惧你们。”

眼见代楼桑榆又站到了身边,并无生命危险,赵无安震惊之余,心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但大敌当前,他亦是知道,与杜伤泉这一翻脸,除了死战,便再无转圜之机。为救代楼桑榆,赵无安别无他选。

所以他又上前了一步,几近触碰到杜伤泉护体气墙。

”无安本无意冒犯……但此事涉及桑榆,得罪。

杜伤泉冷笑一声:”萤烛不自量。”

半空中一声轰然炸响,采桑子、菩萨蛮、苏幕遮并驾齐驱飞出,刹那间空中便印出三处凹痕,震鸣之声不绝于耳。

杜伤泉虽然口中不屑,但眼见赵无安真正动起手来,他自己又身中剧毒,亦是不敢托大,今夜起第一次用上了双手。

杜伤泉成名绝技是一手清风掌,但看家功夫,却是极少在常人面前使出的晓雾拳。赵无安能一语道破他的“清风晓雾”,想必已是透过谷如来的化名,看穿了他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杜伤泉已再无惜才之心。苦心经营坪山客栈十年,杜伤泉就是为了这一批货,断不可能因为一名流落异乡的皇子相求,便抽身而退!

左手递出一道气劲弥补气墙之上的凹痕,杜伤泉身形疾动,右手五指握紧,霎时成了个金刚不破的铁拳。随着他踏步递招,一拳自密集气墙之中打了出去。

拳风撞至气墙,轻轻一颤便散作一团大雾。雾中却又似含有无数交织气劲,三柄死死插在墙上的剑被这拳风一振,竟不受控制地倒退了出去。

杜伤泉兀自岿然不动,身侧三尺云雾聚散,尽是巍峨气象。

“三式过后,前辈若仍不愿退,无安只得祭出匣中洛神赋!”

狂风惊起,赵无安厉声疾呼。

杜伤泉实力强悍若此,赵无安深知在他面前藏拙也是无益,只能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背水一战。

三剑已倒,赵无安身后匣中又出三剑。

虞美人、鹊踏枝、白头翁。

白头翁剑身散发出浩荡青光,几乎直达庐顶,惊得檐头乌鸦一阵扑棱。鹊踏枝剑意淋漓,有如提笔点墨般,向着杜伤泉周身气墙尽撒过去。

而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则化为一抹不可捉摸的隐约气劲,消融于夜色之中。

白头翁青光浩荡。

本就已彼此熟识十余年,赵无安此举是何用意,代楼桑榆怎会不知。

虽说洛神剑术奥妙无穷,但在赵无安手中并不算如虎添翼,倒不如说这便是赵无安得以行走江湖的唯一倚赖。而此战的对手乃是高居一品的杜伤泉,更不可能看不出赵无安刻意掩藏在二剑杀机之中的虞美人。

以浩浩荡荡的白头翁与鹊踏枝为引,暗中递出虞美人,遇上二品高手或可出其不意,却断断瞒不过杜伤泉的眼睛。

所以,这一回合的胜负,其实并非取决于赵无安,而是其他人。

燕归来忽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如同丧门恶犬一般的厉吼声,双目溢血,挥舞着长枪向着杜伤泉的后背杀了过去。

代楼桑榆莲步轻移,右掌中又生新蛊。几只带着血沫的肉'虫自她袖中蠕动而出,在漫天浩荡青光的掩盖之下,向着杜伤泉爬了过去。它们的身段虽肥硕,速度却迅捷无比。

这边是当年在江南道时,代楼桑榆用以击杀二品高手解彦的断肠血蛊。这种毒物炼制同样不易,不过相比蛊毒虫王而言已是便宜上太多,代楼桑榆一次性也能带上数只出行。

这种蛊虫体外无毒,不贴身便无法形成杀伤,优势便在于行动迅速,且气息极为隐蔽。解彦当时被这种虫子突入身体之前,也未曾有丝毫察觉。

遭受三方夹攻,杜伤泉眼睛虽注视着飞驰而来,欲正面突破气墙守御的鹊踏枝与白头翁二剑,却早在暗中提防着那柄一闪而逝的虞美人,未有丝毫慌乱。

燕归来的长枪触至杜伤泉身侧无形气墙,便如泥牛入海,一身气力尽数打入虚无。

鹊踏枝与白头翁两剑一前一后呼啸而来,却几乎同时受了杜伤泉抬手拳掌,硬生生被挡在半空。若非赵无安强行御气加力,几乎又要如先前三剑一般被顶回地面。

五六只断肠血蛊在浩荡青光掩蔽之下,偷偷越过了那扇无形气墙。饶是以杜伤泉的神通,亦已将全部余力放在了提防虞美人之上,对于这缓慢走入他气墙中的断肠血蛊,却无丝毫察觉。

洛神剑匣剑意凛冽,赵无安与杜伤泉之间已然有五把飞剑胡乱散落,却始终不见那柄虞美人的踪影。

咔嚓一声,燕归来的长枪骤然折断。

赵无安在身后竖起手指,随机便有一柄轻薄飞剑轻快地环绕于指尖。

那几只断肠血蛊,也终于爬到了杜伤泉的脚边。

直到这时,这位以拳掌闻名江湖的一品高手,仍未有丝毫察觉。

赵无安微微皱起了眉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虽说以他和代楼桑榆默契无间,做到这种配合并非难事,但杜伤泉直至此时仍未有反应,似乎也有些太不对劲。

很快,他那不祥的预感就得到了印证。

而将这预感印证的,是从天空中掉下的一样物什。

那东西鞠球般大小,夜色之中隐约有刺目色彩,自屋顶被骤然抛下,砸在了杜伤泉脚边。那几只千辛万苦才爬过来的断肠血蛊,也在此时被砸成一滩血肉。

场中四人俱是一惊。

因为那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东西,是一颗头颅。

就在此时,今夜众人争夺得你死我活的那车独山玉中,忽然钻出了一个人影。

他一股脑钻破了好几只用来伪装的箱子,一吹口哨,马厩里头便有两匹骏马忽然发了疯般顶破护栏,跑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手抓过一只马背上的缰绳,身形如飞燕摆尾,一路碾过了十几个白衣将士的死尸,直朝着院子正中拼杀着的四人疾驰而来。

饶是杜伤泉,在此等变故之下也难以快速做出反应,又不知道马上之人是否有何杀招,当即也是向后退却一步,堪堪避过了这两只发了疯的骏马。

虽说夜深月隐,看不清那人容貌,但仍可知其手段不浅。虽身悬在两马之上,双腿却能同时一踹马尻,又将双马激得更凶一层,咆哮着冲向代楼桑榆与赵无安。

经过两人身边时,他忽然一拉手中缰绳,放慢了速度。代楼桑榆尚在懵懂,那人却不客气,径自越向了一只马上,两手同时拉住赵无安和代楼桑榆,向上一扯一拽。

赵无安倒不打紧,本就身受重伤的代楼桑榆可经不了这般折腾。身子还没飞上马背,便就几乎痛得昏死过去,被赵无安紧紧搂在了怀里,才没从马上跌坠下去。

赵无安大喊:“往哪走!?”

那人也同样以大吼回应:“撞出去!!”

“我……”冒到嘴边的脏话还是被赵无安憋了回去,“你们军里头就是这么打仗的?”

“废话,老子认你是兄弟,你就别跟老子不懂装懂谈兵法!”

说话间,那人已是纵马疾驰向前,一股脑朝着院中那堵白墙撞了过去。

顶着铁辔头的大马嘶叫着把雪白的墙壁撞开了一个窟窿,碎石黄土倾泻,跟在后头的赵无安有苦难言,只能拼命俯身,护住怀中代楼桑榆的口鼻。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硬是撞进了坪山客栈的一间客房。

“跟紧了!我们飞鹊军的马,就是这燥脾气!”

丝毫不给赵无安喘气的机会,走在前头的那人又一甩缰绳,胯下大马怒吼一声,甩动着马鬃,抬起两只前蹄往客房的窗户上踩了过去。

年月已久的桉木窗在铁蹄之下自然是不堪一击,轰地一声便整块碎裂。继砖石倾泻之后,紧接着又是木屑飞溅,赵无安心里真想骂娘不止。

明明马势已经停滞不住,眼看着就要把他的脑袋往雪白的墙上糊过去,那人却仍是面色不变地喊道:“弯腰低头,钻出去!”

说话间,他就把脑袋死死地埋在了马首边上。去势难减的骏马一步下去,后蹄扬起,便从窗户之中钻了出去。

赵无安也煞是无奈,只好跟着一扬手中鞭子,驾马冲向窗户的同时俯身弯腰,把头拼命向下低,紧紧地护住了代楼桑榆,同时又小心地不触到她双肩的伤口。

窗外荒原白土接天,似有天光乍破。

夜色原野之下,飞鹊营统领徐荣肩披着用来伪装的麻衣袍子,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贯响天地。

第十四章 人头

嘈杂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漆黑夜色之中,篝火噼啪。

安晴屈膝坐在火旁,一声不吭跳跃的焰色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周围的狼嚎却越来越近了,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啮咬声、草木断裂声,以及近在眼前的火焰噼啪声。安晴并非不困倦,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睡。

在荒野睡着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即便是最害怕火焰的野兽,在确定猎物陷入昏迷之后也会愈来愈胆大,最终扑上前去发疯地啃咬。尽管心知肚明,安晴却亦觉得自己撑不到天亮了。

东方的天色暗如泼了浓墨,安晴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荒野里发起抖来。

而答应她去去便回的赵无安,却直到此时也不曾出现,只有愈来愈近的狼群,不曾远去。

安晴不由得回想起了仍在清笛乡的日子。

她那自小生长的镇子,虽然不如京杭繁华,亦不似这苗疆与福州的趣味横生,却别有一番滋味。那总爱乱发脾气的娘,说话永远慢半拍的爹,看着鱼肉百姓其实却颇有大贤官气象的县令爷,都是那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日子里,不可忘怀的风景。

而她却一心想要跑得更远,跑到福州仍不满足,硬是跑来了苗疆。半是因为对赵无安的承诺,半也是因为自己心里,一直不安于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

她也渴望像赵无安那样,拥有一身胆识武学,能剥丝抽茧,气驭飞剑,斩去这江湖上无数罪孽。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无能也无力面对这江湖的纷繁,人心的复杂。

若非是赵无安,她也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贪狼啸月,夜色里忽然亮起了几点萤火般的绿光,极速地移动着向这边接近。

安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从面前的篝火之中拿出了一根燃烧着的火把,双手握紧,对向了未知的夜幕。

夜色中有狼群吠啸,安晴打足了精神,警觉地注意着身边的一切。

忽有马蹄哒哒,如风般击碎了这夜色的沉寂。

在安晴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身披白袍、肩负红匣之人已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正如那一天土地庙外,他伸手拂去厚重木门上灰尘时,一般地突如其来。

赵无安驭马在安晴面前停下,骏马高扬前蹄,惊起一地尘嚣。

方才还冷静得无以复加的安晴,在看见他出现的瞬间,一下子泫然欲泣。

她几乎想立刻冲上去抱住他。

赵无安翻身下马,安晴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了出去。她受够了这里的孤寂和寒冷,只想在他怀中寻得一丝暖意。

但她的脚步却忽然间停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赵无安怀中,已然抱着一个女子。安晴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安晴安然无恙,赵无安松了口气:“还好,你还没事。”

安晴欲语眼先红,眼看眼泪就要不争气地留下来,她立刻耍小性子般把脸扭向一旁,只是以余光投来疑问的眼神。

赵无安无奈道:“我总不能看着桑榆赴死。”

他形容枯槁,显然此前也是恶战一场。安晴虽然也知道代楼桑榆对赵无安而言意义非小,但她刚刚独自一人在荒野中呆了半晚,赵无安却呵护有加地抱着代楼桑榆来见她,安晴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说话,索性就继续把头扭向了一边。

偏偏那边儿另一匹马上还有个更闲不住的小将军在火上浇油。

“看不出来赵居士还是个左拥右抱的主,都已经有了如此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是毫不贪恋,一心想着英雄救美,徐荣佩服!”

被取笑了的赵无安连半点羞赧都无,反而是一脸冷淡地注视着徐荣,语气中敌意显然:“你身为飞鹊营统领,为何会躲在虎来商会的那车货物之中?苗家与蜀中武林为争这一车独山玉可谓倾尽全力,一品高手与苗疆蛊王尽出无遗,东西却落入你怀中,倒是坐山观虎斗得不亦乐乎。”

徐荣被说得一怔,胯下马儿倒退了两步,一脸痛心疾首:“赵居士,我徐荣与你以兄弟相称,便是对你掏心掏肺,何以还怀疑起我来了?”

赵无安缄口不言,徐荣与他对视了半晌,只得叹口气,解释道:“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有反心,朝廷对之忌惮已久,不过当今天下半数一品高手皆在东方连漠麾下,正面宣战对蜀中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若要将东方连漠赶下台去,唯有斩其爪牙一途。”

赵无安默默地听着,并不发表看法,眼中疑虑之色不但未有消减,反而更甚。

“你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清风晓雾’谷如来,真名叫做杜伤泉,便是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十年来此人一直在苗疆活动,经营着不少据点,这家坪山客栈就是其中一个。我那天带着青娘赶回飞鹊主营之后便收到拦截此人的命令,说他前些日子乔装打扮,跟着虎来商会的一批货物北上,看样子是想暗度陈仓,借机离开苗疆。不过就刚才客栈之中的情形来看,是将帅想错了。”

“坪山客栈既然是杜伤泉一手所创,这里想必是他设立的收网之处。也正是在此处,他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正是如此!”眼见赵无安能举一反三,徐荣十分高兴,“虽说主帅的命令是让我混入商队,伺机识破杜伤泉的阴谋,但既然杜伤泉已然打算在坪山客栈杀人越货,那我也就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了。正因如此,此前才未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与你们相识。”

“那你又是如何混入货物之中的?”

“虎来商会自一旬之前从云州出发时,一路便遭遇无数拦截,杜伤泉乔装作成一名走商,自然不可暴露武功,所以大多人马,都是由万里客栈的少当家从万机所阻。一路行来,万里客栈的镖师和趟子手也损失惨重,只剩从万机一人护镖。趁他不在意之时从马厩中钻入车内,其实简单得很。”

“从马厩里?”

赵无安回忆起了初来此地时所见之景,也就恍然大悟。当时商队的主人吕乾在石桌旁买醉,而从万机则背靠马厩,一脸决然地修理着自己的弓。徐荣大概就是趁这个时候,从马车后面钻了进去。

那时谷如来深居屋中,虽然以一品高手的浩瀚内海,能够感应到整个坪山客栈的气机涌动,但徐荣的行动并不需藉由武功,也就几乎没有奇迹外泄,再加上客栈内外人来人往,在谷如来眼皮子底下掩盖住徐荣的行动,其实并不算太奇怪。

“你受命而来,一人却带着两匹马?”赵无安抱着代楼桑榆,看着在身边走来踏去的两只马驹,仍是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

“这你就别问了吧。”徐荣的神色有些黯然。

“嗯?”

“此事涉及中原安危,所关非小,我本带着飞鹊营二十骑手前来坪山客栈。飞鹊军有条死令,人亡,马负而归。”

赵无安怔了怔,听明白了徐荣弦外之音,震惊之余,面色也有些微黯然。

“谁干的?”

“仍是不知。来袭的军队依旧穿着那一支异服,人数是我军四倍有余。除我身负军令不得不逃之外,其余兄弟尽皆战死。”

赵无安别过视线,一阵唏嘘,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此行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知道,杜伤泉想要什么了。”

徐荣强打起了几分精神,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出来,在赵无安面前晃了晃,略略回复了些神采。

赵无安一怔。徐荣手里拿着的玉玦,和他在清笛乡外与东海之上,青鬼与段桃鲤的那一对玉佩形制十分相似。

“且不谈杜伤泉是一品高手,虎来商会亦是中原大商会,怎可能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拼得你死我活?那车独山玉只是掩饰,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暗中藏在车上的一块玉玦罢了。”

“这是什么时候跑到你手上的?”赵无安问得巨细无遗。

“你怀里这个小姑娘使的毒曾经伤到过杜伤泉,那个时候他内力就已耗去大半,我趁机翻了翻整个车厢,最终在夹层里摸到了这块玉。”

赵无安默然不语,低头思索了半晌,问道:“屋顶上掉下来的那颗人头,你看见了吗?”

“什么人头?”徐荣一愣。

“那你又是如何将出动的时机卡得正好的?”

“那正是杜伤泉最虚弱的时候,不在那时出手,我还能等到何时?”徐荣不明所以,“再说,即便杜伤泉实力已然十不存一,我也不敢贸然与之应对,只来得及救走你与这位姑娘,至于那白衣将军,只能爱莫能助了。”

赵无安冷眼看着徐荣。

“你救了我没错,但我希望你没对我说谎。”

“我洛神剑匣一开,周身十尺之内,背后生目。可直到那颗人头落地之前,我都未能察觉有何人现身。”

“换句话说,那人之前躲在屋顶上头,也是在屋顶之上被杀死的。既然杜伤泉已然事先杀了从万机,那么这颗人头,也就只可能是虎来商会之主吕乾的。”

徐荣挠了挠头,不明所以道:“吕乾死了?”

“而且是被一名高手所杀。”赵无安淡淡道,“既然除了我们几人,坪山客栈中仍有高手在场,并且杀了吕乾。那么这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无非两种可能:一、与徐荣同道,前来斩草除根。

二、并非与任何人同道,而是作为外人加入厮杀,欲夺玉玦。

他们自坪山客栈疾驰至此处,走得并不算远,却已然歇息了一炷香有余。若是有人追杀,此时想必已无处可逃。

徐荣面色微变。

第十五章 何人尸骨无存

“老哥,你这做法也太不明智了吧?”

黎明将至,徐荣为难地看着自己身边两匹闲庭信步般的马驹,一边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心下十分紧张。

而赵无安,背着尚自痛得昏迷不醒的代楼桑榆,还抽出一只手来握着安晴的手腕,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当然了,他身旁的安晴脸色更黑。

时间紧急,徐荣只来得及带出两匹马驹,而代楼桑榆又深受重伤昏迷不醒,赵无安显然不敢放心,一定会贴身照顾。如此一来,安晴就得被迫与徐荣共乘一骑,这显然也是她所不愿意的。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这幅光景。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四人两马,身后极可能有追兵,却非得尽数步行。

这几日来已至少遭遇了两次袭杀的徐荣,对赵无安这种处理方法显然颇有微词,却也做不到丢下三人,自己策马离去。

躬身背着代楼桑榆,赵无安依旧是慢悠悠地走在几人的后方,全然不在乎身后即将到来的追兵,径自哼着安晴和徐荣都听不懂的曲子,看着心情似乎还不错。

饶是徐荣生性豪爽,面对此等绝境也自认难以做到豁达超脱,而见赵无安这般万物皆过眼云烟的态势,不由皱起了眉头。

几人身后,东天渐起了一道鱼肚白,黎明缓慢地接近着这方天空,其下的苗疆千里原野,劲草勃发,荒渺四合。

徐荣长吁一声,余光瞥了瞥一直黑着脸的安晴,不动声色问道:“赵居士,这位姑娘与你又是何种关系?”

虽说在客栈里头,赵无安与安晴是以兄妹自称,但徐荣又不是个傻子,见到安晴这种模样,虽然不知其中款曲,但也猜了个**不离十。

他自知赵无安并非拒人千里之人,此时的神色也多有异样,心中不解,因而有此一问。

赵无安低着头思索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了徐荣一眼,笑道:“反正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荣愣了一愣,不明所以。

然而,就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奇迹似的,走在前头的安晴脸色忽然释然了几分,主动伸手牵过一匹马儿的缰绳,温柔地将之向前引去。

徐荣见此情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赵无安的心境却更是悠然了起来。他一直都知道,安晴虽有些小孩子心性,却绝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早与安晴互印心迹,如今虽然为救代楼桑榆身陷险境,在外人看来已是矢志不渝之情,但自清笛乡一路相处至今,赵无安对代楼桑榆是何种感情,安晴也是心知肚明。

之所以摆出张生人勿近的脸,不过是耍耍性子罢了,赵无安任由她去。

只是可怜徐荣,被二人这一套形意拳打得摸不着头脑,再加上置身苗疆腹地,身负重任,愈是心急如焚。

所幸几人运气还不算太差。向西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大白,旭日东升之时,身后仍未有追兵来袭的迹象,似乎他们已经从坪山客栈的那场厮杀之中抽身而出。

赵无安与徐荣未有过多谈论,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从小路前进。苗疆地势崎岖多变,平州北部已是少有的平原,西进接近云州之时,放眼望去已然是成片的崇山峻岭,群山之上绿意盎然。

徐荣轻叹一声:“这山山绕绕的,鬼知道里头藏了多少毒死人的虫子啊。”

赵无安不置可否。

自打入山,道路就变得扑朔迷离,几人时上时下,时而自山缝之中穿过,时而又贴着悬崖的边向前挪动,半天下来,已经爬得筋疲力尽。若非靠着徐荣手中的地图艰难择路,指不定走了一天又会回到原点。

好在临近午后之时,代楼桑榆已从昏迷之中转醒,虽然无法自己下来走路,但至少能趴在赵无安的背上替他们指一指路,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

为了尽可能甩脱来自身后的未知追兵,几人都沉默着赶路,只有代楼桑榆不时竖起食指指向某一个方向,而后赵无安便机械地迈动步子。

转眼之间,日渐西沉,天边已有星辰闪烁。

走了整整一天,以赵无安与徐荣习武之人的体魄,多少还能支撑,安晴却已经累得走不动路,甚至伏在马背之上也显得面色枯槁,连提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

毕竟已是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徐荣也觉得如此行进太过破釜沉舟,于是建议停下休息。

一听终于不用继续前进了,安晴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了路边。徐荣收起地图,拾来些许干柴在她身边生起了一堆篝火。

赵无安将代楼桑榆小心地放在地面之后,转过身去,解下了身上的剑匣置于地面,伸手注入一道内力,顿时,洛神剑意充斥周遭三丈。风吹草动,尽入他眼。

徐荣瞥见了这一幕,心中暗暗有了些思量。

等赵无安将四周情况尽数排查完毕,悠悠靠在石壁之上闭目养神之际,徐荣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故作不以为意道:“你看上去悠闲,其实心里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紧张吧?”

赵无安淡淡道:“对了一半。”

“那就是说我还有一般猜错了?”

“不是紧张,是兴奋。”赵无安睁开眼睛。

徐荣略感意外:“兴奋?”

“我已有十年未至苗疆。”赵无安懒懒道,“这一次,平州对上谷如来,救走代楼桑榆,算是了了我两件生平大事。再入云州,便是与代楼暮云决战,我如何能不兴奋?”

徐荣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想必是肺腑之词,徐荣没看走眼,赵居士果然痛快!”

赵无安侧过头,瞥了一眼徐荣,“你呢?”

徐荣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赵无安所言之物后,不厚道地嘿嘿笑了两声。

“想来也瞒不过赵居士。没错,我并非飞鹊营的普通士卒,乃是与苗疆燕弃冰将军一般,为主上执行密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银甲军。”

赵无安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侃侃道:“二十年前,造叶国凭一支号称是我骨为衣的铁衣军名震海内,引得大宋将之列为头号强敌,这才有了后来那导致铁衣军全军覆没的宋叶之战。战争结束后,反而是大宋也学起了造叶的这一套吗?”

赵无安忽然这般长篇大论,倒是把徐荣给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难得地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这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嗨,咱们这些下面的兵,也弄不清楚上头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先给你练着,练完了就出来做事呗。我也不懂太多。”

“玉玦已在你手,接下来不考虑回去吗?”

“那我也得有路能回去啊。”徐荣苦笑,“来路肯定是不安全了,到处都有那看不清底细的神秘部队,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走。”

“你想从云州返回?”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按你的说法,苗疆若起叛乱,云州之路必然封死。”赵无安冷眼注视着徐荣,“在坪山客栈之时,你抢走玉玦逃去便是,又为何要救下我们,随我们深入苗疆?”

赵无安的质问让徐荣愣在了原地,愣愣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无安这般咄咄逼人的言辞似乎让安晴也觉得颇不舒坦,她有气无力地爬到赵无安身边,冲他瞪了瞪眼睛。

而赵无安未有任何反应,倒是徐荣,在度过了这段愣神的时间之后,默默低着头,苦笑了起来。

“这世道,倒真是好人难做。”没来由地,他忽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回轮到赵无安发愣了。

“飞鹊营鼎盛时曾有一千七百将士,算到天圣年间却已只余六百不到。不过二十年时间,近半将士阵亡在苗疆边境,你以为这都是谁的手笔?”

与客栈初见时的随性不同,与他救走二人时的狂傲豪放亦不相同。此时浮现在徐荣脸上的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神色,带半分歉疚,半分忿然。

“若是苗人心无不轨,大宋何以重兵压境?若是代楼勿父子无半点据宋自立之心,我何以牺牲近百兄弟也要深入平州?”徐荣咬牙切齿道,“赵无安,我跟着你,是在护你,你若是不领情,我这边就转身离去,留你在此地尸骨无存。”

言罢,他赌气似的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他牵着马才迈出一步的时候,山脚下便传来了隆隆杀声。

徐荣面色微变。听这声响,来者至少有三百之数。

赵无安连眼睛都没抬,只是懒懒道:“代楼桑榆就在我背上,你若是走了,我倒想看看是谁尸骨无存。”

第十六章 身穿流云意劈天地

山脚下的杀声是如此震耳欲聋,就连早已筋疲力尽,几乎睡死过去的安晴也一下子从浅眠中惊醒。

她一屁股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记得赵无安和徐荣似乎起了些争执。只是她实在太过劳累,一坐下便觉得困意上涌,难以抑制地闭上了眼睛。

而现在从睡眠中醒来,安晴的第一句话便是:“什么声音?”

回答她的却既不是赵无安也不是徐荣,而是早已伤得奄奄一息的代楼桑榆。

她仍旧用着那清脆且利落的嗓音说道:“夸远家。”

安晴愣了愣。对于对苗疆一无所知的她而言,这个简单的回答,与不回答并无二致。

而几步开外的徐荣与赵无安,却是彼此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夸远家,这是赵无安早在客栈中就听说过的势力,率领四十铁骑的白衣将军燕弃冰,就是来自夸远家的人马。

虽然离开苗疆已近十年,三州之内的变化也可说是天翻地覆,但某些事情并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无论十年之前还是十年之后,夸远家始终都是这片土地上实力最强劲的家族之一。而代楼暮云此前所言的内乱,也多半与这一家有关。

既然代楼桑榆已经明言指出来袭的是夸远家的部队,此前诸多疑云,也就不解自散。

为夺虎来商会运送的玉玦,代楼桑榆亲自上阵,可说是其背后的代楼家出尽了全力,而身为与之实力不相上下的夸远家,却只派来了一位将军,四十骑兵。

四十铁骑在一品高手的面前自然不堪一击,而燕弃冰虽说也是二品高手,可多年疏于战阵,武艺早就不如之前精进,对上杜伤泉,筹码显然不够。

“那么夸远家丢掉的筹码究竟在哪呢?”赵无安低低自语。

“当然便是设在这处岐荒山了。鹬蚌争食,不如瓮中捉鳖。”徐荣顺畅地接过了话头。

代楼桑榆在一旁嗯嗯嗯嗯地点着头。

“那么,”赵无安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懒懒地打量着徐荣,“你还打算走吗?”

徐荣撇了撇嘴,大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夸远家再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此地杀了代楼桑榆。否则惹怒代楼暮云,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两边的日子可都不好过。

所以,有代楼桑榆在此,便可说是拥有一张免死金牌,即便是面对夸远家的大军,也不必有丝毫担心。

徐荣提起钢枪握在手里,收起了之前的笑意,肃容道:“不过此玉事关重大,夸远莫邪究竟是否下了决心还不好说,我们也只能严阵以待了。”

赵无安道:“是从西边来的,很奇怪。”

“哪里奇怪?”安晴问。

然而赵无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他的头颅停止摇晃的那一刹那,身后不远处地面上的洛神剑匣,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颤鸣。

那真的只是极轻极细微的声响,在半山腰的风声中几乎转瞬即逝,但赵无安却像打了一个激灵,飞快地蹦了起来。

他一跃便冲向了几人栖息的山岩后方死角,白头翁无声出鞘。

“清歌!”

仅仅一个照面,未有任何招呼或试探。一上来,赵无安就解放了白头翁剑意。

刹那间,浩荡青光遮天蔽日。

白头翁则如腾跃于青云之上的骁龙,在青光之中冷不丁拧过一个角度,便刺向了山岩之后。

青光之中,忽起血雾。

先发制人,赵无安却无半点追击的想法,立即伸指一勾,遥遥唤回白头翁,头也不回地大喊:“跑!”

徐荣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抖枪花便收起了钢枪,伸手将代楼桑榆扶了起来。

代楼桑榆一起身子便站住了,肩膀上的伤势虽然仍触目惊心,却似乎对她的神智已无太大影响。

倒是边上什么事都没有的安晴没能反应过来,直起身子时一个踉跄,直接倒在了赵无安怀里。

“啊啊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每到紧张的关头,安晴总是特别讨厌自己这只会添乱子的性格。

赵无安什么也没说,驭白头翁回匣,一手背起洛神剑匣,就拖着安晴跟在了徐荣与代楼桑榆身后。

四人向着西边儿一路冲了过去,与那阵杀声越来越近。

而身后,却又有无数人持着刀枪杀了出来。脚步声势众,除此之外却无任何响动,山野间安静的可怕。

对于赵无安如此突然的变化,徐荣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群从山岩之后杀出来的人,身着锁甲,肩头有锻钢圆板。

只这一眼,徐荣便明白,他不能就这么逃跑了。

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悄无声息,跟随在你的身后,沉默无声地夺走你的性命。

若不是赵无安的剑匣报警,徐荣险些再一次着了这些人的道。

上一次遇袭,死去的是他的兄弟袍泽,他的师长下属。逃出来的是他自己,是他一直爱慕的青娘。

这一次遇袭,青娘不在身边,袍泽已赴黄泉,飞鹊营中只剩下了他。

这一次遇袭,他不想也不能仓皇而逃,这一次,他不愿也不甘苟且偷生。

他是飞鹊营的人,只要他生一天,就该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战友袍泽,出一分血性。

徐荣松开了扶着代楼桑榆的手。

其实,就算不用他搀扶,代楼桑榆也已能够自己前进了。长期生活在万虫噬身的疼痛之中,即使是双肩被撕裂,对代楼桑榆而言算不上多大的痛苦。

徐荣又提起了他的枪,打开了腰间佩刀的刀镡。

“我去去便回。”

他像是哪本评书里头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似的,扭头对赵无安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便怒吼着杀入了那群兵士之中。

安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奔逃的脚步也不由得缓了一缓,讶然道:“他这是疯了吗?!”

“不是他疯了……算了,他就是疯了。”赵无安慵懒的眉角挂起一丝恼意,“按在客栈里遇到的来看,那帮追兵的武功稀松得很,我猜徐荣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脚步倒是丝毫不停,转眼就裹挟着代楼桑榆与安晴跑出几十尺远。安晴回头时,几乎已经看不见徐荣的背影,只能见到无数尖刀起起落落,长枪进进出出。

“你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吧……”回想起几次相遇,徐荣都奋不顾身地保护着一些人,安晴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

赵无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是被包围了,强突也不是不可行,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听过没有?”

“但是徐荣他会死啊!赵无安,你到底还要冷漠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与你相关的人的命就比金子还重要,而你觉得与你无关的人命,就可以弃之不顾?!”安晴含着泪质问道。

赵无安低低反问道:“不然呢?”

安晴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急匆匆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面前似乎是一座半断的悬崖,并不太深,最高处也仅有十五尺左右,由南向北逐渐走低,与其说是断崖,倒更像是与这座岐荒山走向相悖的一片山坡。

坡底则是那片一直萦绕在耳畔的杀声的鼎沸之处。

赵无安慢慢减缓了速度,同时也松开了怀中的代楼桑榆,把安晴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

安晴当然颇有些抗拒,赵无安却只是对代楼桑榆轻轻点了点头。

“拜托你了。”

“好。”

平淡无奇的对话。

代楼桑榆以手为埙,扣在嘴边,吹起了不为人知的曲子。

周身十丈之内,土翻,虫出。

赵无安则一边继续向那座断崖奔跑,一边卸下剑匣,单手托在了手里。

“你跑慢一点!!”扑面而来的厉风让安晴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是企求着想让他放慢些速度,好让自己的脸颊好受一点。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又把她向怀中搂紧了几分。

在他们脚下,来自苗疆的奇蛊异虫自地下钻出,斑斓的色彩点染着灰白的土地,宛如一支凭空而生的军队。

赵无安道:“洛神赋。”

一声沉雄剑鸣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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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山头,岐荒山的山道却是空前地热闹。

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本来只够三人并肩前行,如今却是五人并驾齐驱,半弯着身子齐头并进。在他们身后,更是五人递五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从入山口绕上半山坡。

这些士卒步伐小心谨慎,身着整套锁甲,肩头有圆板防护,除此之外的小腿与手臂则暴露在外,露出精干虬结的肌肉。虽然人数众多,却几乎毫无声响。

而与之相对的,在岐荒山的另一头,夕阳映照着一座断崖与其下近半里的浅草地。春风吹拂,盈盈绿草之上,正有数百苗疆将士,嘶吼着冲向断崖之上。

西沉暮日之下,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垂暮老者,面上覆着漆黑的枫木大鬼面具,身着宽大长袍,枯槁的双手推着一张轮椅。

轮椅之上的青年人手持一把羽扇,紫冠朱衣,丰神俊貌,眉心一点朱砂痣,猩红得近乎漆黑的嘴唇微微上扬,似乎心情极为不错。

“这次能成这瓮中捉鳖之局,还多亏了大巫咸您的助力。”

尽管年青人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但仍是让激动之意尽显其中。

戴着面具的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应道:“夸远公子是天命所归,老身亦是在为苗人世代谋福。区区卜算,何足挂齿。”

苗疆曾有七大家族,太平元年大宋曾驱兵南下,灭去其中最为鼎盛的南骁一族,此后又有三族改为汉姓,一族远避西部子阳州中隐居,一族驾船南逃出海不知所踪。而今的苗疆之中,可堪为王的只剩夸远与代楼二家。

代楼暮云乃是当今苗王,夸远莫邪则只能屈居为庸庸一届家主。

夸远莫邪当然不喜欢这个家主的称谓。尽管因为失去双腿而被苗人认为不堪为王,但夸远莫邪从来就没有熄灭过称王的野心。代楼家虽已数代为王,夸远莫邪仍要以一己之力,将之倾覆。

这已是他的鼎盛之年。人生长不过百载,已经熬死了代楼勿,又来一个代楼暮云,尽管都是硬点子,但夸远莫邪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更何况,苗疆的大巫咸也站在他这一边。对苗人而言,巫咸的号召力甚至高过了王,能得此人支持,夸远莫邪信心十足。

坪山客栈一役,他早就知道客栈中藏有一品高手,仍是只派了燕弃冰带领四十骑前去搅局,正是听了这位善于卜算的巫咸的建议。

出兵前夜,巫咸曾言,坪山客栈乃是必乱必死、两败俱伤之局。与其倾尽全力截杀,不如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商会之主吕乾身死,而那块决定着整个苗疆命运的玉玦,则在几个汉人手里。

夸远莫邪不信,他们疾行一天一夜,还能打得过自己这数百潜伏在岐荒山下以逸待劳的苗疆士卒。

他很有信心,所以他也很高兴。

在他看来,杀掉那几个汉人,将玉玦夺取到手,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夸远莫邪将代替代楼暮云,成为苗疆新王。

一想到这里,夸远莫邪就得意得恨不得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有道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数百苗疆将士冲向那一方断崖,不少人已经从地势缓和处爬上了崖顶。

残阳如血,映照着岐荒山上下嶙峋的石块,映照着夸远莫邪阴冷含笑的侧脸。

所以当他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他几乎从轮椅上跳了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

仍在浅草地上奔跑的苗疆将士们有半数愣住了,抬起头来,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一片残阳之下。

身负红匣的白袍男子怀中抱女,脚踏五尺巨剑,顿穿流云,神色冷冽冰封。

他悠悠向夸远莫邪望来,仿若仙人下凡。

第十七章 一些人

即便是在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的江湖传闻之中,飞剑之术也一直是玄之又玄的功夫。若是绕剑弹指,吐去吸来,杂耍一般的功夫,倒还能在街头巷尾见到几手,但谈及那弹指间取人头颅,乃至御剑飞行之术,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夸远莫邪虽则双腿残废,多少年来却始终不曾荒废过对中原及其周边四朝武学的研究,夸远家所藏四千卷武库书,他十六岁前就已尽数翻阅完毕。

然而即便是以他之博览群书,也仅曾在书中见过一次,有关飞剑的故事。

史载雍熙三年,造叶国残阳城外,曾有天剑出世。

当是时,天荡云阔,残阳城上空万顷流霞,顷刻散尽。

六柄飞剑环绕无名剑客身侧,以一敌九,未有丝毫落于下风。

那是一本记载颇为详实著作,笔者也曾是武林中名动一方的剑豪,按理说不会出现不符实际的描绘。

关于此事,夸远莫邪也进行了诸多考证,却除此书之外,再无任何线索。纵然这位执笔之人已是纵横江湖数年的老资历,夸远莫邪也是不信远多过相信。此后数年,他又阅览过无数典籍,再无一本提到飞剑之术。

久而久之,夸远莫邪也就逐渐忘怀了这一仙人般的术法。

然而就在今日,赵无安却脚踏洛神赋,穿过流云而来。

那袭迎风鼓荡的白袍填满了夸远莫邪的眼瞳。

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大巫咸,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轮椅的手。

“夸远公子,来者不善。”苍老的声音自夸远莫邪背后响起。

夸远莫邪微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失色的瞳孔中重又有焰火引燃。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眉眼之间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惊讶神色。

“那是自然。善者不来。”

数百苗疆将士们都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颅,遥遥望向半空中那个飘逸的御剑身影。在他们的印象之中,还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敌人。

所以一时之间,即便是骁勇善战的苗族战士,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而事实上,这也是御剑之术,时隔四十余年,重现于这片江湖之上。也不知战死于残阳城外的洛剑七,看见这幅景象,会是作何感想。

江湖不老,一代儿女去,一代儿女生。

赵无安捏指为剑诀,自空中遥遥一挥,降下一道惊雷。

一剑而下,便是漫天云霞失色,四合**化雷霆。

而半空之中,也是响起了一道果决的声音。

“菩萨蛮、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白头翁、采桑子!”

采桑子与苏幕遮勾出的日月辉光自身后乍现,转瞬便化作流光分为左右袭向夸远莫邪,厚重难当的菩萨蛮则裹挟风雷之势自云霄直坠而下,摩擦着空气,引出赫赫风声。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虞美人自青光之中暗匿杀机。

仅剩的那一只鹊踏枝,却由赵无安右手捏成的剑诀牵引,仿佛生根一般,牢牢凝结在他右手前方一尺处,汹涌剑意凝蓄。

晋入二品之后,赵无安对驭剑之术的理解可谓是再上了一个层次。而今六剑齐出,对他而言虽然亦是超出了原本所能承受的界限,但以右手生出气劲隔空控制鹊踏枝,便如同将此剑握在手里,实则仅驭五剑于外。

借助此等方法,赵无安总算是实现了六剑齐出。也因此彻彻底底震慑到了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

那可是飞剑之术!

曾几何时仅在书中惊鸿一现的神秘武学,而今以分毫不差甚至是更胜一筹的姿态,出现在夸远莫邪面前。

夸远莫邪鲜红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两瞳缩得极小,却从其中透出极为锐利的光。苍白的脸颊,甚至因看见赵无安而微微红润了几分。

直到赵无安与他的距离仅剩一丈之时,他似乎都还沉浸在这令人激动的场面之中,难以自拔。

夸远莫邪身后的老人长叹了一声:“公子,此人是来取您性命的。”

大巫咸所言不差,赵无安心中所打的便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虽说不至于将夸远莫邪直接杀死,但通过要挟他来达到全身而退的目的,并不算难。

更何况,而今的岐荒山,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东方的锁甲军与西边断崖之下的苗族勇者们,无论从装束还是作战策略都大相庭径,显然不是同一支军队。但苗疆之中势力虽多,有能力掌兵的却不过寥寥几家,难道那一支锁甲军,是代楼暮云派来的不成?

心有疑惑,不代表手下留情。

菩萨蛮如同一道铁闸,把赵无安和夸远莫邪拦在一边,挡住了三百名英勇无畏的苗疆战士。

最前头的苏幕遮与采桑子,则从两侧袭向夸远莫邪。

虽然飞剑令人意外,但自始至终,夸远莫邪未有丝毫恐惧之情。

就在双剑即将刺入夸远莫邪肩头之时,这位久负盛名的残废苗疆公子前方地面的泥土之中,钻出两道黑影。

电光火石。

锋锐无两的采桑子与苏幕遮便纷纷偏离了轨迹,向两边荡开去。赵无安及时收束心神,又将二剑收回掌控,同时再御剑前进一尺。

两只青蛇般大小的蜈蚣出现在了夸远莫邪面前,面朝着赵无安。猩红的口中满是手指大小的尖锐倒牙,百只铁足不住伸缩,夭矫灵动,头角峥嵘。

它们的身子已钻出泥土四尺有余,下半截却仍然埋在泥土之中,不知埋了多深。

赵无安对此并不意外。

在汉人眼中,苗人可驱虫驭兽,全身上下萦绕着数不清的谜团。对于曾在苗疆生活过的赵无安而言,这迷雾虽然没那么深,但也足证这些苗人俱身怀异能。

身侧十尺遍布毒虫的代楼桑榆便是个最好的例子。在使毒方面,夸远家虽然没有代楼家那么高超的技艺,却也绝对不负苗人之名。

两剑方去,紧跟着便是三剑齐出。虞美人与白头翁一正一奇,在浩荡青光掩映下杀向夸远莫邪。

赵无安则果断地从洛神赋上一跃而下,一抬手,便看似随意地将鹊踏枝投掷了出去。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握住了那柄刚要失势下坠的五尺巨剑,一转身,便将其送回了放在地面上的暗红剑匣。

再然后,他脚步不停,抢上一步,稳稳地接住了从半空中坠落而下的安晴。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鹊踏枝甚至还未飞出去一丈。

安晴懵懵懂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无安恬淡道:“救生。”

话音一落,洛神剑匣剑气外放,赵无安周身十丈土地瞬息炸裂。

飞沙走石,地崩云散。

夸远莫邪脸色终于一变。而他身后的老者,面具之下,花白的长须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翻滚的沙尘一瞬间就遮住了安晴的视线。她在粉尘中咳嗽了几声,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然坐在了洛神剑匣之上,而赵无安则不见了踪影。

她身后便是发出铮铮剑鸣的菩萨蛮,为她阻挡住上百名苗疆战士,却已是强弩之末。

面对这迟迟不散的烟尘,安晴慌张了起来。但她也知道,在此处惊叫出声,无异于自寻死路。

安晴俯低身子,从洛神剑匣之上跳了下来,紧紧地依偎住这散发着凛冽剑气的剑匣。赵无安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这生人勿近的强悍剑意,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

汹涌的剑气不断洗刷着这一片空间,安晴隐约能辨识出面前青光惊闪,却不知赵无安究竟位于何方。

等到烟尘终于消散,已然是半柱香之后。

赵无安安然无恙地站在安晴前方,准确地说,是站在了夸远莫邪面前。

他一身白袍沾染沙尘,显得风尘仆仆,就连眼神也有些倦怠,手臂之上,更是新添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在他身侧十步之内,数把飞剑散落一地。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鹊踏枝,却紧紧贴住了夸远莫邪苍白的脖颈,脚边落着两颗尚在滚动的蜈蚣头颅。

那名佩戴着鬼面具的华发老者,则在不知不觉间,退到了夸远莫邪身外五步。

夸远莫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而后,笑颜逐开。

“不愧是苗疆的大巫咸,所行之事,确确实实都是为了苗人的存续啊。”夸远莫邪虽然是暖意融融地笑着,话语间却是满满的讽刺。

为斩杀夸远莫邪那两只护身蜈蚣拼尽了全力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微微一愣。

方才的尘雾之中,赵无安是结结实实与夸远莫邪的两只蜈蚣死战了一场,虽说最终成功将之斩落,但接近夸远莫邪之时,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只要那位巫咸再稍稍加一分阻力,赵无安就绝对不可能威胁到夸远莫邪。而恰恰相反的是,那位老人反而退后了五步。

戴着鬼面具的老者把目光转向赵无安,微微躬了躬身子。

“阁下既然是白袍红匣,有飞剑之术,应当就是苗王所言的贵客了。远道而来,苗疆多有接待不周之处,巫咸慕容祝在此赔个不是。”

面对这猝然转换的情境,赵无安蹙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贵客?”

“苗王早吩咐我在此等候一位驭剑背匣的白衣贵客,老身也早有迎候之意。只不过刚巧赶上夸远莫邪意图封王自立,所以就以阁下做诱饵,布了个小小的局。”巫咸缓缓垂了下头颅,“这一点,祝万分抱歉。”

“布局?”

赵无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里的鹊踏枝,而后又砰地一声,将之迅捷地摔回了夸远莫邪的肩头。

“我拼死才将飞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岐荒山前头尚有大批兵马,劝你们赶快退兵。你如今却和我说,你这是为了擒住夸远莫邪所布的局?”

他的表情并无变化,语气也一如往常地慵懒,但安晴敏锐地意识到,赵无安这是生气了。

他一向讨厌被人利用。

瘫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此时冷不丁笑出了声。

“这位贵客,这么说似乎不妥吧?为了博得这位大巫咸的信任,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到头来,一言不发就被背叛了的,不还是本公子我么?贵客你不过是受了些许惊吓,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本公子可是连称王的大业都一并泡汤了。”

巫咸似乎有些歉意地看向了夸远莫邪,“夸远公子,老身也无意背叛,只不过代楼暮云,才是唯一的苗王。”

赵无安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愠怒之色。他用空闲着的手撑了撑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道:“我再说一遍,岐荒山前尚有大批兵马,双方若是短兵相接,你们讨不到丝毫便宜,劝你们赶快退兵。”

他的眼神冰冷淡漠,神色阴寒慑人。仿佛他并非白衣居士,而是自地狱归来的修罗,自罗生门中蹒跚而出的将死未死之人,自九天之上俯瞰阴邪人间的无情神袛。

即便是陪着他一同经历了无数生死的安晴,也不曾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赵无安上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久达寺中,被独孤清平养为禁脔的女子袭杀德炳的时候。

“我再说一次,退兵。”

“要是因为你们的固执,与那根本就无关紧要且一团浆糊的政斗,在我眼前牺牲了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对诸天神佛发誓,绝不放过你们。”

神鬼无情而人有情。

赵无安竭力做无情之人,实则至情之人。

安晴以手扶住了不再散发凛然剑气的洛神剑匣,缓缓直起了身,遥遥凝望着那个白袍翩然的背影。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赵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些人,便是在重逢很久以后,才会让你明白当初为何相遇。

第十八章 跨遍千军皆可杀

最终,夸远莫邪仍是退兵了。

轮椅的辘辘声中,夸远家麾下锐不可当的三百士兵集结成阵向西退却。大巫咸慕容祝仍是如来时那般以手握着夸远莫邪的轮椅,但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却从顺从变成了威胁。

岐荒山残阳如血,断崖在暮色之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座孤峭的山峰。浅草地上有几只彩蝶翩翩而来,绕过那些苗疆士兵的双肩。

赵无安白衣飘动,洛神剑匣上又平添一道斑驳痕迹。晚风呼啸,面前的岐荒山安静若死。

他却忽然跪倒于剑匣边,闭上双目,从不束起的黑发在风中胡乱飘扬。

那些苗疆的战士们一一自他身边走过,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些许忌惮和好奇。

毕竟这个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山头御剑而来,纵然不是仙人,只怕也所差无几。现在却跪坐于此地,显得如此落寞。

安晴匆匆跑上前去,关切地半跪在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赵无安深深叹了口气。

“三百换二,我是胜了还是输了?”赵无安仍旧闭着眼睛,虽然脸微微侧向安晴,却仍像是在喃喃自语。

安晴愣了一愣。

先前赵无安带她御剑飞奔之时,安晴并不知赵无安想做什么,只道他是抛弃了徐荣兀自逃生。

而如今断崖之下,原本士气高涨欲杀上岐荒山的三百苗人却尽数保全了性命。这些人与赵无安素不相识,赵无安也本无保护他们的义务。

但他却宁可抛下代楼桑榆与徐荣,也要亲自御剑赶来,阻止这一场短兵相接。

“既然此处的三百人是夸远莫邪布下的口袋,而最能代表代楼家势力的代楼桑榆又与我们在一起,也就是说,那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板甲军,绝不会隶属于这二人名下。”

说到此处,赵无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侧目望着安晴。此时夕阳坠入他瞳中,似有金焰重燃,掀起万千波澜。

“也就是说,他们会杀了徐荣和桑榆,不会手下留情。”

“我欲救这三百生,就必须让那二人赴死。”

安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无安低下头颅,伸出手撑着剑匣,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很可笑吧?才刚刚把她从客栈救出来,一转眼却又将她丢在了深山。”赵无安颇有些自嘲地轻笑了起来,“安晴,有些时候,我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安晴怔了半晌,低下头思考了好一会,才闷闷道:“你有你自己的道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必要在意别人怎么看?”

赵无安沉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我欲救生,便是三百换二。我欲渡生,便是为了二十九条性命,不远万里来寻代楼暮云一战。我欲护生,便是断案缉凶,清净此世罪恶。我欲成仁,却非得再要这天下无安。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矛盾得很。”

安晴急忙道:“但那些事情都是不冲突的呀!”

赵无安瞥了她一眼,“其实,我本非我。那个欲肃清此世罪恶,济世救生之人,与赵无安,并不是一个人。”

安晴傻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走吧。”

赵无安却再没了说话的心思。

然而等他刚一转过身,却又止住了步子。

苗疆的大巫咸,慕容祝,去而复返,站在了赵无安与安晴的面前。

“独山玉,不在你们身上吧?”慕容祝开门见山道。

赵无安别在身后的手暗暗握住了剑匣的背绳。

慕容祝追问道:“明明还有人躲在岐荒山里头,为什么不去救他?”

“来不及了。”赵无安的声音很是僵硬。

慕容祝顿了一下,而后了然道:“拿得起放得下,确实是很值得挑战苗王的人。只不过,若是让那块玉玦落到汉人手里,对我们影响可不小,还望阁下审慎思量。”

“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回去一趟?”赵无安把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眉毛懒懒地垂了下来。

鬼面之下,无人能知慕容祝表情如何,他只是冲着赵无安作了一揖,“若是阁下有玉玦在手,祝以苗疆大巫咸的身份保证,可护阁下平安抵达云州王庭登云楼下,绝不再生半点波澜。”

赵无安悠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以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极少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站在一旁的安晴觉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甚至可能是赵无安出手的前兆,吓得立刻躲在了赵无安身后。

孰料赵无安只是面不改色地转过身,顺势背起剑匣,牵过安晴就走。

被赵无安抓起手时,安晴还愣了一愣,直到跟着他走出去十几步远了,仍旧显得懵懵懂懂。

她回过头,发现无论赵无安带着自己走了多远,慕容祝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赵无安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前行。

一路踏过来时的青草地,岐荒山的断崖却离得越来越近,安晴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赵无安忽然说。

安晴彻底懵了:“从刚开始就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要道歉?”

“之所以要道歉,是因为我骗了你。”赵无安的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事实上,徐荣和代楼桑榆,都不会死。”

“什么?”安晴吃了一惊,“那你刚才还做出那么伤心的样子……”

“所以,我才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啊。”赵无安悠悠道。

安晴气呼呼地嘟起了嘴:“我还真上了你的当!不过,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局。然而并非是针对坪山客栈的虎来商会所布之局,而是从我们踏入苗疆那一刻起,整个局就已经布成了。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你、我,乃至代楼暮云、夸远莫邪,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听闻此言,安晴蹙起眉头,颇为疑惑不解道:“既然算计如此之大,那么又是谁布的局?”

“你说呢?”

虽然看着懵懵懂懂,但某些时候,安晴的确聪明得超出了赵无安的想象。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倒宁愿让安晴自己多想一想,而非直接把谜底揭晓。

一手被赵无安拉着,安晴只能伸出另一只手,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代楼家、夸远家、徐荣、谷如来……啊,难道说是那个武林盟主布的局?”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派杜伤泉去坪山客栈拦人。自我们逃出客栈之后,便已从他的掌控之中逃脱了。”赵无安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安晴一下子泄了气。

赵无安不气反笑,伸手又紧了紧背上的剑匣,悠悠道:“初遇徐荣之时,我们就曾在山中酒店里遇到一伙身着板甲的士兵。他们行动诡秘、人数势众,但武功往往不怎么样,手无寸铁的飞鹊营士兵们都能将之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在追击他们的时候,飞鹊营的兵士们还顺手带走了他们的旌旗。”

“同样也是这样一伙人,在徐荣领兵策马自飞鹊营前往坪山客栈的路上又埋伏了他们一次。这次飞鹊营没那么好的运气,只剩下徐荣一个人逃了出来,并于坪山客栈将我救走。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徐荣,我和桑榆都不会来到岐荒山。”

“抵达岐荒山之后,我们先听见的是来自此处断崖的冲杀声,而这些声音的源头,则是夸远莫邪所率领的士兵,算准了我们会逃到岐荒山,也做好了从我们手中夺去玉玦的万全准备。”

“但正是在这个关口,我们却提前一步遭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袭击者也同样是那些身着板甲的士兵,我虽带着你逃了出来,徐荣与桑榆却落在了后头。”

说着说着,赵无安已然带着安晴从断崖低矮处爬上,继续向着山腰前进。

风吹草低,硕大的夕阳已有一半沉在了地平线之下,岐荒山也显得分外平静安详。

安晴回头向下望去,惊讶地发现那位叫做慕容祝的苗疆巫咸,仍然纹丝不动地守在浅草地上。

“我之前之所以要假装自己很难过,也是为了不让你发现这个事实。”

登上断崖的顶端,赵无安握着安晴的手,又加紧了几分力道。

安晴闻言向前望去,随即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打进入苗疆以来便如同心头梦魇般缠绕不去的板甲士兵们,正成群结队站在她的面前,肩头的圆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人数众多,却几乎无声无息。

而提枪挈刀,站在众人前头的,正是不久前才被赵无安甩在后头的徐荣。

双肩受伤的代楼桑榆却并未因此而得到什么好点的待遇。她被五花大绑着,犹如一件物品般丢在徐荣的脚边,不省人事。

见到他们,徐荣咧嘴笑了起来:“赵居士,还真是好久不见啊?”

虽然仍是初见时那般爽朗的微笑,但即使是安晴,也能嗅到此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杀意。

望着面前的千军万马,赵无安的神色未有一丝波澜。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白衣居士语出惊雷。

第十九章 冤魂

山中日色渐斜,浓黑的夜影已然笼罩了半座山腰,也同样罩住了山中数不胜数的士兵。

他们身着板甲,肩头原本应有雕饰之处只是一片浑圆铁板。

而站在众人面前的徐荣,饶有兴味地盯着赵无安看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

“哈哈哈,就算杀了我又如何?我们飞鹊营数千兵士,你难道就找得到那一块独山玉玦,在谁的身上?”

面对这骤然紧张起来的局势,本就耐不住性子的安晴愈发急了起来:“徐荣!你站在那些人那边做什么?”

徐荣只是狞笑不止。

在安晴看来,现状实在是太奇怪了。

原本杀气腾腾的圆甲士兵们,自从刚入苗疆开始就一直针对着徐荣以及他所属的飞鹊营,甚至连她和赵无安也险些就没能死里逃生。

而在岐荒山之上,再一次遭遇这些士兵的时候,徐荣却一反常态地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这对安晴而言,实在太难以理解,也太出乎意料。她于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无安。

是了,一直以来,赵无安永远是那一个看透真相的人。尽管他有时候也会失误,但安晴永远会选择相信他。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安晴。

四目相对,她似乎从他眼底看出了无奈,和更甚于之的情绪。

赵无安淡淡道。

“在这一场争斗之中,夸远莫邪派来的是燕弃冰,和那方才撤离的三百兵士。代楼暮云派来的是代楼桑榆。而在坪山客栈中,杀了吕乾又抢走独山玉玦的,却并非来自这二人麾下的势力,而是徐荣——或者说,是徐荣所代表的飞鹊营。”

“苗疆的局势,看着复杂,其实简单得很。从头到尾,有能力袭击宋人的也只有夸远与代楼二家。然而无论是代楼桑榆,还是这三百兵士,显然都与那些板甲士兵素不相识。既然苗人未曾在任何时候派出过人马袭击宋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是宋人瞒天过海,自己袭击了自己。”

“飞鹊营的旌旗,其实并不在徐荣身上,而是在这些身着板甲的士兵处。同样的,真正的飞鹊营人也并非我们之前所见的那些将士,而是现在面前的这些士兵。早在我们抵达青娘开的那间酒店前,他们就已埋伏待命,准备好了那一场戏。身着板甲、穿木不穿铁,都是为了降低行军时发出的声响。飞鹊营,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大宋为了对付苗疆,特意培养出来的一支潜行军队。”

“而派出这一支军队,使用苦肉计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徐荣取得我们的信任。也正是因为这信任,徐荣便借着我们的便利,在局势扑朔迷离的坪山客栈中取得了玉玦,还妄图将夸远家的怒火引到我们的身上。从结果来看,他们成功了。不仅拿到了对于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独山玉玦,甚至还抓住了苗疆公主。”

“大宋有飞鹊营在,拔去苗人这颗眼中钉,确实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听着赵无安的解释,安晴的神色渐渐由诧异变为惊恐,甚至不敢再去看那站在眼前的徐荣一眼。

而赵无安则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徐荣,以及他身后那数也数不清的士兵们。眉眼之中,亦无半分杀意。

相对于表情耐人寻味的徐荣,他显得无比冷静,甚而是冷漠。

耐着性子听完了赵无安的一串分析,徐荣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这一切,为什么还敢回来?”

毕竟胜券在握,代楼桑榆与玉玦尽皆在握,先前不惜演了一出苦肉计获得的赵无安的信任,在此时已经不再有必要,徐荣也就难得地放松了下来,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的赵无安。

他当然不急着出手。在苗疆的乱局之中,赵无安是死是活,对大局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你错了。”赵无安冷静地说。

徐荣一愣,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赢了,但是你错了。”赵无安淡淡道。

赵无安的表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徐荣便索性支起了下巴,用手指摩挲着络腮,丝条慢理地认真道:“愿闻其详。”

尽管一开始接近赵无安,徐荣就是怀着别样的目的,但在性格方面他并未掩饰什么,他确确实实是个豪爽开朗,又严肃认真之人。

故而此时此刻,面对赵无安垂死挣扎般的示警,他并未嗤之以鼻,而是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

赵无安也不客气,连姿势都没变,就这么站在原地继续说了下去。

晚风凄凉,残阳如血,他的声音回荡在残风与夕阳之中,仿佛来自幽深的洞穴,显得深远难辨。

“纵观苗疆,欲夺这一块独山玉玦的,有夸远、代楼二家,大宋飞鹊营,以及虎来商会背后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四方争夺,从明面上看是汉人占了优势,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都吃了闷亏。可你们虽然抢到玉玦,却犯了个不可弥补的大错。”

赵无安那双因慵懒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徐荣,“你们不知道,这块玉玦到底有何作用。”

“什么?”

不出他的预料,此言一出,很快有人疑惑地追了问。

然而追问的人既不是徐荣,也不是他身后那数以千计的飞鹊营士兵,而是近在咫尺的安晴。

飞鹊营军纪严明,未有号令,无人胆敢交头接耳。而身为这些人的首领,徐荣的一言一行显然都得深思熟虑,故而赵无安发言之后,他并未很快接过话头,反倒让安晴给抢了先机。

但也不怪她,赵无安这半席话,的确让人费解。

“独山玉玦究竟有何作用,你们知道吗?”赵无安重复了一遍。

徐荣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得玉者为苗疆王,这可是夸远莫邪亲口说的!”

“苗人善制器、养蛊,银饰与乐器与中原相比都别具一格,却唯独未曾听说过产玉。”赵无安淡淡道,“不然的话,虎来商会的吕乾为何又要运一车独山玉进苗疆?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在不产玉的苗疆高价卖掉这批货而已。”

他直视着徐荣,声音冷冽低沉,“试问,一个自古以来未曾产过玉的族类,为何要以玉石作为王的象征?”

这番话,显然与众人一直以来的认知相去甚远,却绝非无稽之谈。

徐荣怔了片刻,随即激动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会为了一块普通的独山玉,争得你死我活?”

“你确定他们是为了这块玉争得你死我活?”赵无安语气淡然,“那一夜的坪山客栈,你从头到尾都在场吧?燕弃冰与代楼桑榆之间,相互可曾有过哪怕一分为敌的念头?”

徐荣一愣。

当夜的坪山客栈,他当然是忍辱负重地藏在车中观察了半天,直到几方人马都再无战力之时才敢出来坐收渔翁之利。鉴于杜伤泉的实力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当代楼桑榆与燕弃冰合力对抗杜伤泉时,他并未感到奇怪。

但此时细细想来,两批人马,未经任何商讨,就能摆出一副如此默契的阵仗,也确实有些许怪异。

最重要的是,代楼桑榆此人,绝对不会为了某些利益,而苟且与他人合谋。

徐荣的脸色渐渐变了。

从初见赵无安时的胜券在握,逐渐变为了阴冷与疑虑。

“那你说说看,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这块玉玦,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赵无安道。

“没有什么意义?!”徐荣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嗯。”赵无安点头。

徐荣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这怎么可能!夸远家欲封王自立已久,如今不惜以举族之力与杜伤泉、代楼家相对抗,就是为了夺取这一块独山玉玦,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意义!?”

赵无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便是整个计划当中,最令人想象不到的一环啊。”他抬起眼睛来,打量着徐荣。

那一双慵懒的眼睛里头,藏着浅淡的嘲弄笑意。

徐荣怒道:“赵无安!少在这里跟我故弄玄虚!只消我一声令下,二千飞鹊营兵士便会顷刻间让你灰飞烟灭!方才与夸远莫邪以死相斗,你早就筋疲力尽了吧?到时候我拿着你与代楼桑榆的头颅去王庭之下逼战,倒要看看他代楼暮云,承不承得住这苗疆王位?”

赵无安摆了摆手,似乎露怯了一半道:“那还是不必了。”

然而,尚未等到徐荣露出得逞的笑容,赵无安接下来的一句话便重又击碎了他的神智。

“你根本到不了苗疆王庭。东方连漠的十里龙卷,会让你的飞鹊营,有去无回。”

“你说什么?”徐荣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赵无安摊开手掌。

“这便是你背后那些大宋高官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自以为能将周边四朝这些散兵游勇不费吹灰之力地逐个击破,达成雄霸四海的目标,却低估了对手的野心。”

“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与苗人达成了协定,若有人能自虎来商会手中夺走独山玉玦,便可领受东方连漠出手相助。夸远莫邪不惜代价也要夺玉,乃是因为这块玉能够让东方连漠助他成王,而并非玉玦本身有什么特殊含义。”

徐荣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东方连漠早就在谋划苗疆之地,怎会反过来帮助这些苗人?”

“因为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赵无安的眼底淡漠无波。

徐荣难以自扼地颤抖了起来。

没错,身后有两千军士,手握对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一块玉玦,甚至还有代楼桑榆作为人质。可他依旧颤抖了起来。

派遣飞鹊营作为卧底,使出苦肉计,破坏苗人的夺玉计划,这本来便是上头的决定。徐荣作为飞鹊营统帅,亲临前线,欺骗赵无安与夺玉也本来只是分内之事。

但当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指出他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之时,他仍然恐惧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失败而恐惧。

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赵无安。

在上头所发下的绝密文案中,这个人的真名叫做伽蓝安煦烈。

安煦烈,是造叶的皇姓,赵则是大宋皇姓。

顶着两朝王室在苗疆横冲直撞的白衣居士,身后有飞剑在匣。

徐荣颤栗着问道:“赵无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吗?”赵无安似乎愣了一下。

他竟然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懒懒道:“我,大概是个冤魂吧。”

第二十章 千雷动

云州,王庭,登云楼顶。

在温暖的南方,入春一月,气候便已宜人至极。然而即便如此,在楼顶铺席而坐的代仡宁仍是裹紧了自己那件几经春秋的薄棉衫。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他养的第十四代鹞已经学会筑巢生子,老到王庭内外,已再无人记得代仡的姓氏。

故而他身上这一件棉衫,也已经很旧了。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它是哪年哪月,只依稀记得,似乎也是这样的春日黎明。

檐下有鸟雀叽啾,似又是有新燕衔泥来此筑巢。燕儿不惧楼高,反倒觉得比起树木来更为舒适。故而每年入夏之时,登云楼的檐下都会多出无数鼓鼓囊囊的巢穴,远望像是一顶顶深棕色的灯笼。

代仡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浅酌低吟。

楼底有脚步声渐近。

除他之外,整个苗疆也只有一人有权登上这座楼的楼顶,故而代仡宁无需任何猜测,就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而来人那双紫云靴踏在木板上不急不缓的声音,也太过容易辨认。代仡宁知道他要是存心想隐藏起自己的行踪,绝不会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所以倒不如说这脚步声是故意踩给自己听,只是为了宣告那人的到来而已。

未等那人自台阶底下露出头来,代仡宁就已经自觉地将他面前的那杯酒给斟满。

代楼暮云不急不缓地登楼,不急不缓地迈步至楼顶酒桌边,望着桌上杯中清亮的酒液,沉默不语。

代仡宁当然知道他在忧虑着什么。

苗王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但真正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甚至夸远莫邪,都不值一提。

“王妹吉人自有天相,无需多虑。”代仡宁淡淡地劝了一句。

整个苗疆上下,也只有他胆敢与苗王这样对话。

代楼暮云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就不曾担心过自己的妹妹。”

代仡宁也为难地沉默了一阵,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初为寻私自出逃的代楼桑榆,苗王要亲自微服北上之时,代仡宁为了劝阻,可没少受过这人的气。

“外忧内患,父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可真是让我好一阵头疼啊。”

说着,代楼暮云的手抚上了登云楼顶的枫木栏杆。

倚楼而望,视线可及苗疆百里。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我可不怕。”

代仡宁始终端着酒杯,欲言又止。

这位被外界传得凶神恶煞的苗疆霸王,本尊可没那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代仡宁与他交谈之时,仍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生怕戳到他的痛处。

代楼暮云伸出手掌,拍了拍栏杆。

“先来说说中原之事吧。柳叶山庄虽灭,但柳停雷未死,柳家七把家传宝刀也有三把在他身上。东方连漠要想斩草除根,必派人对其追杀不止。以他的权势,不难给柳停雷安一个必死的罪名。但柳停雷要死里逃生也不算太难,只消投向另外一位中原武林巨擘,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代仡宁不动声色道:“是解晖吧。”

“不错。若说如今东方连漠是正道领袖,解晖便是在邪道上一手遮天,但还远远不到摊牌的时候,柳叶山庄这一次可谓是走投无路了。”代楼暮云面带微笑,眼底隐有杀机闪动,“至于东方连漠的后手,也不是没有。除去唐门败絮其中,不值一提外,太原聂家、昆仑道宗,以及造叶国上下,都可谓是这位武林盟主的一大助力。久达寺之变,段桃鲤若能活着回去,瓦兰便算是与大宋彻底撕破了脸皮。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能将我等拉拢,东方连漠可说是胜局已定。中原这盘棋,是他赢了。”

“赢得兵不血刃啊。”代仡宁又给自己悠悠斟上一盏酒。

“但段桃鲤并未回去。”代楼暮云笑道,“这便是解晖的高明之处。劫段桃鲤回贪魔殿,瓦兰便会在其中摇摆不定。而控制住严道活,昆仑道宗也不敢擅动。东方连漠一下子失去两枚筹码,唯有借太原聂家之势,抓紧侵食柳叶山庄,才有一战之力。正因如此,他才不惜派杜伤泉亲自出面,也要送我苗疆这一份大礼。”

代楼暮云伸手从腰间猛地拽下一枚玉佩,放在掌心把玩起来。

“无论我还是夸远莫邪,自相争斗必然奄奄一息,与东方连漠合作似乎已成定局。他及时送来的这一块独山玉玦,我虽没有抢到,却也未便宜夸远莫邪。说起来,还多亏大巫咸站在我们这一边,逼得夸远莫邪退兵回到子阳州。东方连漠的好意,顿时成了一张废纸。”

代仡宁此时也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得玉者为王。本意是让你们互相争夺,两败俱伤从而不得不依赖他,以博取苗疆与之结盟。但既然如今夸远与代楼一家都未得到独山玉,东方连漠应该也很头疼吧?”

“所以,仡伯你其实多虑了。”

代楼暮云走回桌边,仅用一指挑起桌上的酒樽,送到嘴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桑榆落难,我其实并无半点担心之意。因为大宋若欲使我苗疆失势,注定会把桑榆,连同那一块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独山玉玦,给我亲自送来登云楼。我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代仡宁皱起了眉头,嗓音深沉。

“只怕他们还没这个悟性啊。”

“不必担心,因为他们当中还有个脑袋好使的中原人。”代楼暮云嘴角带着浅淡笑意,“他说他要来苗疆找我,那他就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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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鹊营不愧是大宋军队中首屈一指的精英。

相处已有两日有余,无论行军扎寨还是进食入眠,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即便是军中忽然多出了几个外人,安晴在这些最普通的士卒中也看不见丝毫交头接耳的现象。

自朝至暮,一路西进行军,这群人沉默得就像是木偶。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飞鹊营啊……”安晴若有所思地抿着嘴,“总觉得之前受骗了不少。”

“之前要让你相信徐荣是好人,当然得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来。”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握着缰绳,缓缓驭马前行, “你以为在苗疆这种敏感地带,大宋的军人会很亲切可人?”

安晴板着脸:“我果然还是比较讨厌那种欺骗别人的人。”

“他也是被迫为之。毕竟身为大宋的军人,肩上的重担也是我们想象不出的。”赵无安眯起眼睛,打量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徐荣,眼底并无多少不满之意。

“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讲,说是我们胁迫了他也不为过。”

坐在赵无安马鞍后头的代楼桑榆愉快地高举双臂欢呼了一声。

瞥了一眼大大方方与赵无安同乘一骑的代楼桑榆,安晴愤愤地咬着嘴唇,哼道:“不行,相比骗人,我果然还是更讨厌……”

赵无安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之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照顾伤员,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有暴君才会弃之不顾。”

代楼桑榆对着安晴眨了眨眼睛,歪过头,笑靥如花。

“别对我笑啊喂!”安晴一下子窘迫地红了脸,转过视线。

始终是一脸淡然的赵无安,此时也难免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时间倒回到两天之前,他与安晴二人面对数千深入苗疆的飞鹊营军士,仅仅用几句话,便将徐荣的一切作为给彻底否定。

肩负了重任的飞鹊营当然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徐荣甚至差一点就有了将赵无安碎尸万段以泄愤的念头。

但最后,面对着盛怒的飞鹊营统领,赵无安仍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救了自己与安晴,也一手导致了如今这飞鹊营与他们一同西进的局面。

首先,既然独山玉玦是东方连漠送来苗疆的信物,也就相当于将这二者绑在了一根绳子上。对于这位雄踞一方的武林盟主,大宋一直苦不堪言,如今有了这层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然而象征着信物的玉玦已经被宋人自己抢到了手里,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要继续拉东方连漠下水,宋人也只能再把这块经过数层算计抢到手的玉玦亲自给苗人送回去。

出于大巫咸慕容祝与赵无安的威胁,夸远莫邪已然退兵。虽然不知巫咸究竟对夸远莫邪做了什么,但以苗人阴险复杂的秘术,夸远莫邪就算仍有反扑之力,只怕也偏居一隅,不敢再度出兵。

那么要送回玉玦的对象,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将玉玦送去苗疆王庭,坐实代楼暮云与东方连漠的联盟,再以此为藉口,同时向二者发难。对于大宋来说,双线开战虽然艰难了些,却已是最妥当的做法。因为若是让不稳定的因素存续下去,所造成的损害必然是此时此刻的数倍不止。

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这句话用来形容苗疆与东方连漠极为合适,对飞鹊营与赵无安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毕竟赵无安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飞鹊营若要讨伐苗疆,助力自然是越多越好,赵无安与之同行,也是徐荣深思熟虑之后,咬牙接受的最好结果。

到了这一步,局势似乎已经极为明朗。

飞鹊营在苗疆边境行的苦肉计仍然生效,用来诬陷苗人也是再合适不过。赵无安随着两千全副武装的飞鹊营将士,亦是一路西进,逐渐接近了位于云州的苗疆王庭。

与此同时,东方连漠埋在苗疆的棋子,除杜伤泉外皆未现身,也不知这位武林盟主是否为了挑起战火,亲临苗疆。

大巫咸慕容祝自那日岐荒山惊鸿一现后便不知所踪,夸远莫邪也已率领着三百亲兵退回子阳州休养生息,无人知道他是否还有心参战。

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顶,举樽在手,遥遥俯瞰百里苗疆大地,双目含笑。

悠悠云州。

三千雷动。

第二十一章 人不为己

莫稻最终还是与李凰来分道扬镳了。

后来的十日里,他又大病了三次,每一次都越来越重,却每一次都拒绝李凰来陪他返回。

最终,望着犹如一滩烂泥躺倒在路边的莫稻,李凰来一脸冰封地背起了包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人只有求活的,没有你这样求死的。”

李凰来走后,莫稻独自一人在路边躺了半天,一直怔怔地望着天空,直到一阵淅沥的春雨落到他的脸上。

他站起了身子,往东方走去。孤身一人,他也必须回到柳叶山庄。

李凰来所言其实不差。江湖中皆传言柳叶山庄被灭,所藏宝刀被尽数掳走,如今要寻刀,不应去扬州,而是该去那天下武林至高之地的唐门,求东方连漠网开一面赐他一柄活命的刀。

可莫稻不是武夫。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在他手上,和平常切菜砍肉的菜刀也并无区别。不明刀中玄机,莫稻即便拿到了柳家宝刀也不知该如何激发刀意。还不如回到柳叶山庄,那里至少能让他稍稍安心。

其实在第一次为他压制体内经脉时,柳四爷就已告诉过他了,自己的三山断骨乃是绝脉,世间断无医治之法,只能以神兵自身意蕴压制,即便如此,仍可说是命悬一线。

所以多少年来,莫稻始终勤勤恳恳,一为报答柳家救命之恩,二为自己也能在这世上活出一个道理来。

如今柳叶山庄已不再存于世,莫稻也注定命不久矣,李凰来离开时虽则还留下了不少银两,但莫稻都没了捡拾的心思。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柳叶山庄,所以他又回了福州。

阔别多日,福州城依然如开春时一样热闹非凡。入城的队伍排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半里开外,其间更是有着果蔬摊贩与商贾猎户各色人等。

福州人口众多,入城检查不苛刻却严密,故而队伍进展得极慢。身份悬殊的人们各自从马车上毛驴上走下来,在城边茶馆喝一口水,甚至是席地而坐,素不相识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不分天南地北地闲聊了起来。

推了一车咸鱼的渔夫爽朗地送了周围每人三条用海盐腌得正当吃的鱼,枣贩子揭开自己枣车上的麻布,招呼所有人都来上几颗,甚至有架镀了金纹的香轿里头,也有位千金小姐差了仆人送出来些瓜果,供路人解渴。

背着空空行囊的莫稻夹杂在人群之中,独行至此,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落寞。

仿佛过去十七年,他的人生只如一滴墨水般消融在池中。

他不是那位笔耕不辍的书圣羲之,亦不能仅靠一滴墨水,化出整池乌黑。

日头正盛,莫稻提包入城。

城内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福州城,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喧嚣。不因他离去几日,而变得冷清半分。

整整一个上午,莫稻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城内四处乱串,却连要去向何方也不明白。直到午后来临,他才意识到,自己若要去柳叶山庄,又得继续出城。

想明白这一点,他长叹一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愚钝。

背着行囊向北门走去,路过市集之时,却见原本拉得松散疏长的人群聚成了个大圆,外头的人不住向内仰着脖子张望,偶有人指指点点,但都是低声交谈,脸上俱是不敢多言的神色,似乎当中正在发生着什么大事。

莫稻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自与李凰来分离后,他数日以来便只顾着顺原路回返,路上之所见所闻,而今竟是一件也回想不起来。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抵达了出发的地点,莫稻这一次,终于对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起了一丝兴趣。

他弓着瘦骨嶙峋的背,挤进了人群。前头的人已经攒聚得十分密集了,但莫稻似乎是魔怔了一般,执意要看个究竟,一面不住向周围人道着抱歉,一面慢慢挤入了人群的中心。

而当他终于来到了一群人的最前端时,眼前所见之景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若说那是一座高台,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它仅仅比地面高出一尺,寻常人一迈步便能踏上去。

而现在,高台之上却只有两人。

一人手提屠刀,左手握酒盏,另一人双臂缚于身后,半跪于地,身着囚衣。

在看到那个人的瞬间,莫稻两眼一缩,面色刹那间变得灰白若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台上那个将赴黄泉的囚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轻轻抬起了下垂的头,向着莫稻看了过来。

人群之中,他一眼便看见了莫稻,就如莫稻一眼便看见了他。

一切好似某种注定。

莫稻慌了神。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昔日信任有加、对之毕恭毕敬的少主,转眼就沦为了阶下囚。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柳叶山庄年轻的大管家,八面玲珑,身为江湖浮萍,却飘荡不知所之。

就在他慌乱不已的时候,人群之中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死囚柳停雷,自扬州奔逃至此,为本官所缚。而今验明正身,午时已到,行刑!”

此言如一道惊雷自莫稻脑海之中劈过。

刑台之上,柳停雷轻薄的唇竟然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莫稻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笑容的意思。

他不惧死。

柳叶山庄或却有罪孽,而身为二少主的他却一生无过,惨遭陷害。他不怕死,只是死得冤枉。

刽子手闻言,高扬起脖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又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双目血红地举起了刀。

莫稻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喑哑不出。

人群之中渐起了低沉的惊呼声。但因为早就知道结局,并无人惊恐,只是稍稍有些慌乱。

莫稻的心却煎熬地难以忍受。

他不知道一路行来,柳停雷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因何获罪,被何人陷害,更不知柳停雷背上那对他而言关乎性命的刀,去了哪里。

但柳停雷乃是他服侍了十七年的柳叶山庄二少主,柳家未来的当家。

大少爷赤身**死在深山之中,大小姐当着他的面撞柱而亡,三少爷则自刎于庭中。好好一个庄园,已然四分五裂,十不存一。

而一把屠刀即将落在柳停雷的脖颈上。

有道是一生如一日,浑浑噩噩,刹那清醒。

那一瞬,仿佛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又或者是仙人自天庭之上,不慎洒下一滴能让人脱胎换骨的仙露。

一个撕心裂肺震耳欲馈甚而是痛不欲生的声音自人群的最前头响起。

“住手!!”

那一刹那。

他的身形仿佛化作一只黑虎,饿虎扑食也好,狂龙出水也罢。

便是万籁俱寂天地远,便是四海潮生阴阳殆。

他扑向了刑台之上的那把屠刀。

直到多年之后,垂垂老矣的莫稻回想起这件彻彻底底改变了他人生的事情时,仍是一脸的迷惘神伤。

细细想来,他之所以会出手阻拦柳停雷赴死,多半不是因为柳停雷曾是他的少主。

而是因为,柳停雷身上有着柳家宝刀的秘密。

那个秘密,可以让他活下去。

莫稻,便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终于明白了,人生一世,其实是为了自己而活。

他的身影扑向了高台。孱弱不堪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与平时极不相匹的活力,仅仅一步,便跨出了近一丈之远,接近了刽子手的身侧。

四肢百骸仿佛在燃烧,整个世界倒映在莫稻瞳中,分毫毕现。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他把手伸向那柄即将坠落的屠刀,用力地握紧了刽子手的手腕。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莫稻自己,在那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只看见了结局。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猛然间倒摔出去一尺多远,手中的屠刀则刹那间四分五裂,节节断碎坠地。

玎珰脆响回荡在柳停雷耳边。他抬起头,与站在他面前的莫稻对上了视线。

莫稻一愣。

柳停雷冷笑道:“还真是大变样了啊。”

“什……”莫稻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处于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看见自己脚边碎掉的刀,一下子又慌乱起来,“不,这不是我干的……”

“当然不是了。”柳停雷耐人寻味地摇了摇头,“但是,你被选上了,和我一样。这可真是件令人无奈的事情。”

莫稻愣了愣:“什么……意思?”

然而柳停雷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息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莫稻的眼中,夕阳黄昏荡漾,五湖海水倒灌入城,天塌地陷。

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么想着,然而眼前的崩坏之景越来越明显,人群都逐渐模糊成一片水墨,却并无半点喧嚣,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终于,在神识的最中央,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模糊得仿佛不可见,却又有着极为强烈的存在感,如同神明一般,自上而下,死死盯着莫稻。

“你果然还是想活下去吧?”那个声音自头顶之上传来。

莫稻颤栗着抬起头,却又立刻恐惧地伸手遮住了眼睛,战战兢兢道:“你……你是谁?”

“我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庄严,那个人影也在不断地下落,最终落到与他等高的地步。

“柳停雷是我欲杀之人,可你与他不一样。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他就能活下来——连带着他那些刀。我知道,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可以。这是天下第一,他绝不会无缘无故与你交易,那个交易带来的后果必然是你无法承受的。

可是人总得想方设法乃至于咬牙切齿地苟活下去。

莫稻颤抖着点了点头。

那个人影笑了起来。

“很好。”

“不愧是我东方连漠所选中的人。看来这一次,我依旧没有下错注。”

第二十二章 为何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翻过了初入苗疆那些坎坷山路,如今展现在面前的是被群山环绕的一片小小平原。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平坦的青草地,点缀着珍珠般的水洼,再配上这云瑞风清的天色,令人的心境不由轻快了起来。

飞鹊营的将士却没有因这景色而感到丝毫的轻松。

当最后一道山峰的阴影即将从众人头顶散去之时,徐荣终于勒马回缰,阴着脸对赵无安道:“只能到这里了,前面请你们自己走。”

毕竟一直以来,飞鹊营都是在苗疆暗中行军,之所以没能被发现,除了他们自身军纪严明之外,苗疆多变的山势也功不可没。

而再向前,便是苗疆王庭,附近百里之内水草丰沃,再无群山可掩映踪迹,飞鹊营若要潜藏行踪,也是不可能继续向前了。

赵无安没有丝毫不满,行云流水般顺从地下了马,还对着徐荣作了一揖:“多谢款待。”

徐荣目光阴冷地看着他,“这一次的确是我们错了。但大宋的军人绝不会就此妥协,苗疆也别妄图裂土分邦。”

“那怎么至于?”赵无安皮笑肉不笑地赔笑道,“细说起来,你们飞鹊营如今进退维谷,其实也挺惨的吧?”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徐荣沉默不语。万里晴空本是一碧如洗,高大的山石却遥遥挡在他的头顶,投下一片阴翳。

领受如此艰难的使命,牺牲了无数兄弟才得以走到这一步,夺走了苗人视为至宝的玉玦,却被告知一无所获。

而本来作为先遣军潜入苗疆的飞鹊营两千士兵,也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而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继续龟缩在他人的领土之上,等待将首的下一个命令。若是强行攻取苗疆王庭,以两千之数对上八千苗疆勇士,飞鹊营也必然有去无回。

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身为军人,从命乃是天职。就算本意不愿,我也仍是骗了你们,抱歉。”

赵无安摇了摇头,“无妨。飞鹊营如今是进退两难的处境,如果你诚意悔过,我倒是可以帮你。”

“帮我?”徐荣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赵无安可还没有善良到仇将恩报的地步。

“宋人的意愿,无非就是扑灭苗人的封王自立之心。而在代楼暮云气焰如日中天的现在,已是非强兵而不能制止,没错吧?”

徐荣坦诚地点了点头。的确,若非代楼暮云已经强大到令大宋王朝都感到恐惧的地步,上头也不会命他潜入进来,试图从内部瓦解这个民族。

“我这次来苗疆,本意就是要与代楼暮云决战。这一点,初见之时我也未曾如实相告,所以我们算扯平了。”赵无安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平和,“若是我能胜过代楼暮云,便让他发誓不再称王,如此一来,大宋也算可安心了吧?你们也不必身怀必死之志在苗疆苟且度日了。”

徐荣怔住了,好半天才道:“可是,仅仅一面之词……”

“别被那个凶神恶煞的传言给吓到了,代楼暮云言出必践。”赵无安斩钉截铁。

徐荣的神色黯然下来,握着缰绳的手却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良久,他才低声道:“徐荣代飞鹊营二千四百将士拜谢。”

赵无安正色道:“我是个居士,救生罢了。”

说完,他便再也不去看徐荣,以及那些日夜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卒一眼,径自转身,紧了紧身上的剑匣。

“走吧。”他轻声道。

代楼桑榆立刻蹦跳着跟在了他身后。安晴愣了半晌,见赵无安已然毫不停顿地走远了,这才懵懂地追了上去。

“赵居士!”徐荣忽然大声喊道。

赵无安并未回头,只是悠悠地抬起了手,自顾自向前走去。

骑在马上的徐荣咬了咬牙,眉尖蹙起,脸上却忽然涌起一股坚毅神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伸手,从护心镜中掏出了那块日夜携带着的玉玦,用尽全身力气,向赵无安抛了过去。

“受命而为,实非无奈。来日若能在苗疆之外重逢,徐荣甘愿自罚三杯!”

青天白日之下,苗疆百里平原之上,徐荣声若洪钟,字字千钧。

玉玦在空中划出银月般的弧度,被赵无安稳稳接住,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徐荣的喊话当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耳朵里,回想起那个大腹便便的善刀胖子,赵无安不由轻笑道:“三杯怎么够,至少得三百杯。”

代楼桑榆的眼睛忽然一亮,竖起指头,炫耀似的背道:“会须一饮三百杯!”

安晴抓了抓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赵无安头也不回。

“我只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你们男人了。”安晴按住了头,“真让人头大啊。”

安晴的感叹还未结束,辽辽平原之上,便有一骑绝尘而来。

马身通体银白,四蹄乌黑,一望便知不是凡品。苗疆少马,尤其是此人所骑的白玉踏雷骢,只怕是倾尽全疆之力,也找不出第二匹。

骑在马上的人却没那么风光,以一袭麻布袍子裹住身体,兜帽将脸遮的严严实实。渐趋渐近之时,几人才注意到他的兜帽中有几根散落的华发。

只是远远地看见那匹马,代楼桑榆就高兴了起来:“是仡伯。”

“他还没死啊?”赵无安不假思索地问。

饶是不拘小节的代楼桑榆,听了赵无安这话,脸上也一下子浮现出不快的神色,气呼呼地剜了一眼赵无安。显然那名被称作仡伯的人,对她而言极为重要。

安晴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功夫,赵无安已是走到了两人前方几步,如释重负道:“不过既然见到了他,也就意味着我总算到了苗疆王庭了吧。”

王庭就在十里之外,今日天高云阔,的确是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高耸于大地之上的登云楼。

白玉踏雷骢在赵无安身前十步堪堪停住,马蹄掀起一片尘土。

赵无安不为所动,静静候在原地,白衣胜雪,衣袂随风飘摇,身后红匣微颤。

代仡宁翻身下马,揭下自己的兜帽,露出其下苍老的脸。

干枯凹陷的眼窝浑浊无神,满头苍发胡乱地打着结,面容枯槁,似乎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安晴低呼了一声,显然是被来者惊人的老态给吓着了,然而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早在他刚来苗疆时,代仡宁的面容便与现在所差无几,他甚至连代仡宁如今到底几十岁,都猜不出来。

有些老人便是这样,尽管半截身子已经埋入了黄土,也并不注重养生之道,却总能苟活过一年又一年,就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掩盖住了时光带来的痕迹。

那样东西,大抵叫做野心。

赵无安理了理袖子,冲着这位老人庄重地作了一揖:“无安拜见代仡先生。”

代仡宁以相同礼节回应,而后道:“一别经年,也无须以先生之名称我了。你此生的师父只有林芸一个,我并未传授你什么。”

“是。”赵无安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此去不远便是苗疆王庭了。这匹雪墨,是暮云特意交代了要我送给你的。骑着它入城,便能直上登云楼顶。”

赵无安微微怔了怔,苦笑道:“它不叫白玉踏雷骢了吗?”

“主子觉得以前起的那些名字太拗口,全都给改了。”代仡宁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还记得那只叫做翡翠落玉溅山阁的猪吗?后来改叫了绿宝,前年除夕给宰了,一寨子人吃了三天。”

赵无安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的确是阔别已久了,过两天我还要好好听您说说代楼暮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蠢事。”

“大红袍配瓜子,代仡宁必奉陪到底。”代仡宁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

赵无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回头瞥了安晴与代楼桑榆一眼,顿了顿身子,什么也没说,便就骑上雪墨,扬长而去。

安晴禁不住小声嘀咕:“他到底是来决战的还是来叙旧的啊。”

因为这话的声音实在有些太小,所以代楼桑榆与代仡宁都未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长途跋涉的代楼桑榆困倦地伸了个懒腰,而代仡宁也恰到好处地问安道:“恭迎公主回都。”

代楼桑榆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眼见赵无安越骑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安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尴尬之处,不由愣愣地问道:“那……那我该去哪啊?”

“不必担心。无安此去,绝不是叙旧的。”代仡宁波澜不惊道,“我们只要站在这里等候便好。”

“……干站着?”安晴果然还是不能接受苗人的思路。

代仡宁微笑道:“要坐的话,我也可以派人安排。”

“……那还是免了。”安晴自觉地摆了摆手。

这一年,赵无安身披白衣红匣,脚蹬白马乌蹄,一骑绝尘入王庭。

苗寨纷繁,寨笼里的鸡犬不住冲他叫嚣着,路上偶遇的苗人男女,一见此马奔袭入城,俱面带惊恐地逃至路边。

仅余登云楼顶,尚有一道声音,仿若天人质询一般自云端响起,穿云裂石向他袭来。

“赵无安,既成居士,心怀慈悲,缘何为杀出剑!?”

亦有一道声音自赵无安肺腑之中冲出,仅凭内力激荡,洪亮之音响彻整座苗寨。

“代楼暮云,既为苗王,俯瞰苍生,何不为仁避战?!”

赵无安心底有个声音在默默念叨着。

为我肩上所搭廿九无辜性命。

登云楼顶,代楼暮云亦是嘴唇翕动。

为我身后千里苗疆数万黎民。

第二十三章 沧海付东流

剑起。

不需要任何铺垫,也再无什么起手前的预告、暖场的赫赫声势。出剑,便是一切。

那两句对彼此的质询就已是唯一的宣告,那匹乌蹄骏马的嘶鸣声就已是开战的号角。

甚至连对视也不再需要。身处楼底的赵无安,根本看不见楼顶上代楼暮云的眼神。

四方苗寨并无城墙,登云楼就已是至高的建筑,俯瞰四野。

赵无安如一道陆地龙卷,自马背上扶摇而起,几道轻灵剑光也在那时,自洛神剑匣中呼啸而出。

仍旧手握着酒樽的代楼暮云似乎仍改不了话痨的毛病,直至此刻仍看着杯中的清亮酒液喃喃自语:“等了十二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被我当做困兽一般折磨,未有任何准备便把你踢进了蛊坑,还毒杀你一路上萍水相逢的所有女人。那是二十九还是三十个?无论如何,你现在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吧?”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压抑阴沉,却又带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乐趣。仿佛你听着他的笑声,你也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可真是,有趣得紧。”

天高云淡,一抹白衣翩若惊鸿,自旱地拔起而上。

登云楼七层,于赵无安而言如履平地。不过弹指之间,七层檐板在他脚下一一踏过,一袭白衣也随之映在了在代楼暮云的瞳中。

剑破!

采桑子、苏幕遮与鹊踏枝率先袭向了悠然自得地站在楼顶的代楼暮云,出手便是凛冽杀气,未有丝毫掩饰。

而赵无安,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任何东西。

一头未束的长发,本就已颇引人注目。而在内力激荡之下,那长发更是胡乱地扬起,在他身后四散飘舞。

洛神剑匣剑意盎然,虽是个四方的匣子,给人压迫之感却不亚于一柄三尺青峰。

“很好,很好。看来你已经学会,该如何打人了。”

剑至眼前,代楼暮云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只是握着酒杯笑了起来。

下一刻,剑影穿透了他的身躯。

而在那时,原本兀自站立的“代楼暮云”如琉璃般骤然碎裂,五彩缤纷的光影自赵无安面前轰然塌陷下去,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还是太蠢了!”

代楼暮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无安神情一怔,眉宇间的毅然气息却不减反增。仅一瞬之间,便又有两柄飞剑呼啸而出。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菩萨蛮则如蛮牛般一去不返。

赵无安凝气拧身,踏上登云楼顶的栏杆同时翻转身形,面朝着那一整片青光织成的壁障,迈步后退。

只一瞬,代楼暮云便撕开了那层青光壁障。

他捏掌为爪,动作迅猛矫捷,华贵紫袍之下,全身的肌肉如山峦般拱起,双目中也燃烧着仿佛要将赵无安撕裂的渴望之情。

那一整片浩荡的青光并不意味着白头翁便失去了利器的本职。在代楼暮云撕开屏障的那一瞬,白头翁便倒转身形,猛然冲着代楼暮云的背后直刺了过去。

大开大阖的菩萨蛮也在赵无安控制之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向代楼暮云前胸。

飞剑之术之所以令人忌惮,便是因为它之出人意料、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六剑齐出尚有难度,但即便仅是五把毫无轨迹可循的飞剑,也足以使敌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正因如此,如今手无寸铁、悬在空中的代楼暮云,被两柄飞剑夹击,才显得危险至极。

代楼暮云却没有丝毫紧张的表情。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面带阴冷笑意,眼底则燃烧着熊熊烈火,不死不休。

完全不顾身后的白头翁,他伸手对向了那柄气势如虹的菩萨蛮。

飞剑势猛,二者还未接触,代楼暮云掌心便已生出几道细微伤痕。

赵无安眼见代楼暮云处于颓势,当即下定决心,果断命令道:“破军!”

二字一出,犹如敕令,菩萨蛮剑意解放。

凛冽杀机刹那间萦绕了整个登云楼。剑意大盛的菩萨蛮呼啸而出,剑锋上几乎燃起烈焰,誓要将一切阻挡之物尽数破去。

这柄剑的道蕴便是如此。

不如说,是此道蕴的来源者,姜入海便是如此。一人一刀,杀破十余万契丹铁骑,他不惧不悔,亦无人可挡。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菩萨蛮剑势激昂。

代楼暮云面色一凛,五官也是骤然扭曲起来,伸出的手掌上每一处肌肤都被气劲死死环绕,轻微地颤抖着。

皮下之骨,经受剑气摩挲,气劲压迫,想必亦是剧痛难忍。然而代楼暮云忍了下来。

就算生接这一剑,代楼暮云极有可能废去一只手臂,但他并未退缩。漆黑的瞳子里,此时此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点亮了。

就此烈火燎燎,烧至九天之上,犹不止息。

因为他的身后,可是整个苗疆啊。

代楼暮云不退反进,覆手凝结气劲,寸劲聚于拳心,丹田气海之上掀起惊天巨浪,汹涌澎湃。

原本势如破竹的菩萨蛮,在撞至代楼暮云掌心气劲的那一瞬,速度不由分说地缓了下来,像千斤巨力打入了层层叠叠棉花一样,难以推进,但后劲仍旧惊人。

代楼暮云拼尽全力凝出的掌心气劲,正在菩萨蛮惊天剑气下寸寸碎裂。菩萨蛮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势亦是艰难。

赵无安右手捏剑诀,左手遥遥一荡,身侧又起三把飞剑。

“采桑子、鹊踏枝、苏幕遮。”他的声音清冷无情。

冷冽剑意再起,剑影参天。三把飞剑刹那间化作流光,再一次袭向了抵挡着菩萨蛮的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实力已达二品中上,护体真气本是源源不竭,故而代楼暮云放心地将脊背让给了本无锋锐的白头翁。然而此时三剑齐出,俱是凛冽剑意向代楼暮云劈头盖脸地袭来。

彼此皆为二品,赵无安更是能越级杀人,代楼暮云不敢托大,定然得分出一分精力来对抗这三剑。

但若此时松手,已然释放了剑意的菩萨蛮必然会先行洞穿代楼暮云的身躯。

这便是赵无安的高明之处。看似只是对招,纵然代楼暮云已是先作假身骗到了先手,但赵无安仅以一剑锋刃,便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抵挡。

而到了这个时候,再出三剑袭杀,代楼暮云便是被推到了进退两难之境。饶是以他的天纵英才,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打心底里对赵无安佩服起来。

由不得他不佩服。赵无安虽然武学天资平平,二十八岁才步入二品境界,但在一招一式之间所藏的细密谨慎心思,却是连一品高手也不得不防。

既然已至生死关头,代楼暮云也不再藏拙,一气吊起丹田二十八穴气海,掌中气劲暴涨三尺,一瞬淹没了菩萨蛮。

破军剑意也在那一刹那,被代楼暮云的气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松拳作掌,遥遥扯住菩萨蛮,信手向面前一挥。

失去掌控的菩萨蛮有如断翅之鸟轰然倒坠,汹涌的剑势将紧随袭来的三剑也打得散乱一片。

与此同时,赵无安骤然退后五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凝神驭剑不同于以气驭剑,这种江湖人闻所未闻的飞剑之术,本就是将心神与飞剑联系在一处,同生同灭,而今持有着破军剑意的菩萨蛮刹那间被代楼暮云破去,赵无安亦是难免心神受损,丹田一时气竭。

此方气竭,彼方却是实力正盛。

代楼暮云隔空踏云,又是凌空一跃,踏回了登云楼顶。在他身侧,不多不少散落着五把飞剑,俱已失去气机掌控,颓然坠在地面。

“二十八星落玉海,一片丹田铸剑来。”代楼暮云饶有兴味道,“吸取他人剑意反攻自身。我这一手,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却也不怕。”赵无安声音低沉。

“为何?”代楼暮云挑了挑眉。

“这样的招式,我不信你能反复使用。”赵无安撑住地面,喘了几口气,直起了身子,“既然只是第一剑,我就逼你用出了压箱底的功夫,那你离输也不远了。”

代楼暮云默然站立了半晌,轻蔑地一笑。

“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压箱底的功夫。但我的箱子,可不止一个。”

“那是自然,苗疆之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为我而败。”赵无安的气色已经逐渐恢复,目光又变得冷冽了起来。

“我虽然只有一个箱子,但至少还未使出压箱底的功夫。”

代楼暮云眯起了眼睛,眉宇间颇有无奈之色,“时至此刻,你仍要与我决死方休?”

“我不能辜负那些逝去的魂灵。”赵无安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闻言沉思了片刻,时而眺望远方的山头,时而低下头颅闭上眼睛。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赵无安,眼神复杂深邃。

“那件事情,是我有错。”他淡淡道。

“可认错之事有很多,但人命并非如此轻易便可揭过。”赵无安握紧了手中仅剩的一柄虞美人,“当年蛊坑之中,若不是桑榆舍身护我,我如今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我那时候是知道她一定会救你,才把你踢下去的。”代楼暮云无奈笑道,“她对外人,可心疼爱护得紧。”

“我知道。”赵无安语气冷硬。

代楼暮云长叹一声,昂起头来,面带轻蔑笑意地看着赵无安,眼底又是雷云翻滚。

“好吧,好吧!人无法为已犯之错补救,唯有承受惩罚!这一点我承认,但我也不会束手就擒,我可是苗疆之主代楼暮云!赵无安,要杀我,你可敢承受后果?!”

“无安心甘情愿领受。”赵无安摊开手掌,虞美人在掌心自在转动。

“好,好,好!那就来吧,杀了我,用尽你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一切,竭尽全力,不顾一切,杀了我!!”代楼暮云狂吼起来,睚眦欲裂。

全身气势升腾,他的紫袍也在刹那之间被一股浩瀚如海的气劲彻底震翻开来,露出内衬之上华美繁复的影纹。颈间玉佩甚至开始颤抖,头顶的银冠吱吱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轰然断裂。

赵无安神色不变,高举手中虞美人,意欲释放此剑剑意。

他悠悠道:“东流。”

故人一别未见,往事一去不返。

惟余沧海付东流。

第二十四章 剑意生尘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朝君主,确为一位才子。

故而这柄以李荆道蕴入体的飞剑虞美人,也承载了几分那来自数载岁月前的纸醉金迷。

剑意释放,赵无安步踏横摇,挥洒间是春花秋月。

但他深知,虽然同为南唐遗民,李荆并不同于李煜。相比于君临天下,他更愿这天下苍生再无劫难,更愿四海清平,百姓安居乐业。

为之以战止战亦无何不可。

正因如此,才有了李荆极力主导的幽云十六州之战,也才有了高粱河战败之后,吐血三升死于关外的那位南唐遗民。

作为故事,赵无安曾听林芸不止一次地谈起,也都已尽数在江宁府外与李凰来讲过。

但是作为道蕴,作为李荆生而为人坚守一生的那抹信念,赵无安却是第一次紧握掌中。他当然知道,那位看着风花雪月无所不谈,被人冠以遗唐第一雅士名号的才子,究竟是个怎样杀伐果断、为达理想不计一切后果的决然之人。

所以赵无安手中的虞美人,虽然剑身轻薄,却亦是一柄无前的杀人剑。

剑势一起,便是满场光影凌乱,仿佛日月失神,堕于人间。

代楼暮云的前行也变得困难无比。那把剑仿佛能够分化作无数形体,代楼暮云每想前进一步,那柄剑便会被赵无安控制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骤然飞来,袭击不成后便会又在刹那间回归于掌中,声势逼人地阻拦着代楼暮云。

其实,双方都明白,那把剑自始至终一直紧握在赵无安的手里,未曾变动过分毫。

“果然是东流之剑,不出手便已有了沧海横流之态。”沐浴于剑影之中举步维艰的代楼暮云冷笑道,“不过,赵无安,你难道打算握剑在手,杀了我吗?”

光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虽然的确阻挡了代楼暮云的前进,但却无法伤到此人。

赵无安亦是心知肚明。

虞美人的剑意也仅止步于此了。毕竟李荆说到底只是位统帅,而非亲身厮杀的将军,比之菩萨蛮的雄厚杀意,自然是有所不及。

赵无安淡淡吐气道:“不打算。”

话音未落,他脚底便骤然炸响一道惊雷,身形迅速模糊成一片白影,向着代楼暮云飞掠过去。

代楼暮云狂笑一声,双掌向下一击地面,全身便骤然拔地而起,先前所站之地地面下陷,显露出一朵莲花的形态。

“斩霆步?你的轻功比起以前,有所进步啊。”

“你自己不也是把步踪生莲给练到了前无古人的十一层!”赵无安发泄似地大声回应道。

登云楼顶,两道身影刹那相遇,一触即分。

赵无安撕开了代楼暮云身前气墙,代楼暮云也仅用一掌便将笼罩在赵无安身边的虞美人剑影击散。

再遇,便是刀剑相击,电光石火。

代楼暮云手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把制式奇特的蝴蝶刃,翩然翻转,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出手袭向赵无安。

赵无安忽然翻转身子,覆在背后的左手猛然气势,竟然一出手便是威赫风雷。

铛!

一触过后,微微吃惊的代楼暮云收手后撤,赵无安也随之飘然落于地面。

只隔一瞬,赵无安触地换气,惊雷再响。

代楼暮云仍旧飘于空中,却是凌空踏云,脚底聚拢流云,又生一朵灿然莲花。

步踪生莲,乃是南疆秘传绝技,练至八层之上,则每步踏地必生华美莲花,九层则可破山生花,十层踏水。而代楼暮云的十一层,能空踏流云,顿生莲花。

气流聚散,赵无安挥剑杀破翩然而来的一串莲花,左手再递一式。

他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把刀,刀刃宛若琥珀晶莹,刀柄猩红如血。

佳人斩。

正是有此刀在手,赵无安才挡下了代楼暮云那两柄蝴蝶刃。

瞥见赵无安拔出佳人斩的刹那,代楼暮云眼瞳微微一缩。

蝴蝶刃翻转交错成十字,挡下佳人斩纵来一刀。而后刹那间分散成双片,横斩向赵无安。

赵无安脱手丢出虞美人,借力倒身,放任自身下坠。

虞美人一离手便又化出浩瀚剑影,阻拦住了代楼暮云视线。他将一对蝴蝶刃挥舞得有如飞花,断开横亘在眼前的无数剑影,又一气劈飞破风而来的虞美人。

虞美人失力翻飞,又被赵无安御气拉扯回自己手中。

赵无安落地。代楼暮云尚在空中,却即将失势下坠。

惊雷再响!!

第三声雷鸣,自登云楼顶传了出来,而赵无安脚底留下的大坑也越来越深。他的身形再次化作一抹白影,向着犹在空中的代楼暮云急掠过去。

这一次,却没了第三朵莲花与赵无安对敌。代楼暮云停顿在空中已有三合之久,饶是他已到二品境界,离一线大宗师却尚有天壤之距,不可能一直聚气停在空中。

接下赵无安两刀,自身气海已是濒临枯竭。再不换气,只怕挡不住赵无安的下一刀。

而赵无安并无停手的意思,一抹惊鸿白影又一次杀向了代楼暮云。

右握虞美人,左持佳人斩,刀剑交错,意气纵横。

砰!

蝴蝶刃向内一合,同时挡住了赵无安竭尽全力劈出的佳人斩与虞美人。

只不过这一次,赵无安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已落地二次,丹田尚有余气,代楼暮云却被逼上死路。

刀锋紧贴,擦出绚烂花火。四目相对,代楼暮云眼底并无慌乱,但认真肃然的神色已然将那轻蔑眼神占去大半。

而赵无安的眼神,则自始至终古井无波。

或是强掩情绪,或是他真的已至无悲无喜的境界。

“变招。”赵无安低低道。

刹那纷繁错乱,璀璨刀光斩出一片清冽银河,间杂无数嘶鸣剑影,山呼海啸般向着代楼暮云倾泻而来。

剑啸刀吟。

饶是代楼暮云已将蝴蝶刃舞出一片清澈光影,丹田气竭已是事实,抵挡不住佳人斩与虞美人的交相错斩,身形失势直坠。而赵无安紧紧逼迫,不肯退让分毫。

代楼暮云苦笑道:“你还真是,赌上性命也要杀了我啊。”

“但很可惜,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代楼暮云紧盯着赵无安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看出一丝波澜。但或许是赵无安藏得太好太深,自始至终,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烟尘熄。”

那年柳叶山庄内,大火侵天,烟尘弥漫。

不少正道人士临死之前,所见的却都是一只枯蝶,自烈火烟尘之中升起。

而踏蝶而来的,正是代楼暮云。他杀了人也救了人,在中原两大武林巨擘,代楼暮云与东方连漠的争斗之中,巧妙地布下了一个局。

为了这个局,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故而代楼暮云开口唤出烟尘俱熄。

刹那间,代楼暮云的身子仿佛消失了一般,化作烟雾缩进了紫袍里。而整件袍子也在一瞬之间凹陷下去,仅从领口与袖口之中不断吐出紫色的烟雾。

两把蝴蝶刃失去支撑,自半空中落到了地上,赵无安则措手不及,被烟雾吞没。

浓密的烟雾之中,他看不见地面的位置,只能凌空踩踏,强提气劲,以备猝不及防摔伤。

而四面八方,又忽然涌出了无数彩翼蝴蝶,簇拥着他,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五彩斑斓的翩然羽翼瞬间将他吞没。

飞来的蝴蝶似乎太多了些,赵无安被紧紧包裹,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他握紧双手想要挥刀挥剑,却发现根本挥不去这些彩蝶。

形式一幕接一幕地突转,赵无安防备不及,紧接着便重重摔在了地上。双手也不知为何没了力气,虞美人与佳人斩在坠地之时猛然脱手滑出,不知去到了哪里。

“我对你不用毒,因为一般的毒根本杀不死你。”

遥遥地,他听见了代楼暮云的声音。

“但这彩蝶幻象,可不是毒。或者说,它并非一般的毒,这种毒深植于每个人心底,一旦引发便浩瀚如潮无可阻挡。你还算不错,我死盯着你的眼睛半天,才知道蛊应该下在何处。”

赵无安心中一紧。

毫无疑问,代楼暮云对他下了蛊。但他为何说毒深植于每个人心中?代楼暮云又是看见了什么,才对他下了蛊?!

“赵无安,别再挣扎了,你根本就不是伽蓝安煦烈,何必承担他的痛苦。”代楼暮云凉凉道。

被数不胜数的蝴蝶紧紧包裹到几乎窒息地步的赵无安听见这话,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禁不住苦笑了起来。一咧嘴,又被几只蝴蝶给钻了进去,花粉深入喉管,几乎要让他干呕起来。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件事情。

那你就错了,代楼暮云。

我承担的不仅仅是他的痛苦,还有他的希望。纵然那东西令人不齿,那也是我的东西。别人想要,我誓死不从。

因为多年以前,除了背上的剑匣,那就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一片昏暗之中,洛神剑匣缓缓泛起了光泽。暗红的剑匣,令人联想到夕阳,但此刻,红漆之下,隐隐有金光闪动。

耳畔又回荡起林大娘那些年的教诲。

“一气入脉,便是四肢百骸共用。你需得先通这奇经八脉,再将剑意融入其中,通达于外。”

“普天之下,人皆有道,万人即是万道,无可言好无可言坏,你只消驭剑去斩,不必疑虑自己究竟该循何道。”

“师娘也不瞒你。这七把剑里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拎起这洛神赋。”

洛神赋剑意名曰“生尘。”

讲的是洛剑七一意孤行,为救妻女悍然赴造叶,引得九州生尘。

虽是令四海不安的气象,但念叨起来,却是气势如虹。

赵无安缓缓睁开双眼。

四海潮生。

洛神剑意,如刃如圜,在登云楼顶大破开来。

第二十五章 剑啸登云楼

赵无安身后有一只不起眼的暗红大匣,却视若珍宝,无论去往何处皆随身携带,不弃不离。

明面上来讲,这是在以匣护身,凭借匣中凛然剑意,笼罩周身十尺,背后生目,行走江湖,随时随地防备不测。

然而绝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赵无安背着剑匣,还有另一个目的。

早在修习洛神七剑时,林大娘就不止一次告诫过赵无安,神剑难驭,便是惊才绝艳的洛剑七,在抵达一品境界之前,也未曾敢于六剑齐出。

而凌驾于六剑之上的第七剑,洛神赋,则更又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座高峰。

在亲眼见过洛神赋出鞘的人眼中,此剑剑意狂傲汹涌,仿若仙剑入世,举世无双,极有可能是借了洛剑七一丝真气的缘故。

说来的确不错。洛神赋能有如今气象,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洛剑七早年勤恳不懈地养剑。日供一卒功不唐捐,本就气势恢宏的洛神赋能得洛剑七以精意蓄养,自是一度雄浑无两。

但宝剑还需人驭。当年造叶国残阳城外,两座武林联手,终于害死了洛剑七,最后却将作为战利品的洛神七剑拱手奉还,正是因为无人可驭这七柄蕴含了洛剑七一生意志的好剑。宝剑虽锋,若失善驭之人,则钝若顽石。

这便是赵无安背匣的另一个目的:藏自身锋锐之意,尽以养剑。

洛神赋傲意无双,即便是学了飞剑之术,赵无安在晋入二品以前也连摸它一下都困难万分。不过林大娘当年曾说过,飞剑认主之时,可感灵而兀自出鞘。

现在是时候了。

纵然一身神妙的代楼暮云尚有无数引以为傲的功夫不曾展露,但也到了他赵无安尽出全力之时。

十年寺庙藏锋蓄锐,只为今朝,可以手中之剑一展胸中壮志。

赵无安低声唤道:“洛神赋。”

紫色衣袂颤动,代楼暮云退到登云楼另一侧,凝神注视着被紫烟包裹着的赵无安。

蝴蝶不过是幻象,能够看到便说明已然中了蝶蛊,看上去赵无安已被彻底控制在了幻象之中,但代楼暮云仍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因为他听见了那三个字,也因为他明白赵无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会幽居寺庙,他会事了拂衣,但他绝对不是个毫无锋刃的人。

他只是将一身锋刃内敛,等待着一朝出剑震天下。

现在或许就已是不得不出的时刻了。

洛神赋。

光是这三个字,便足以让整座江湖、半座朝堂震惊。

毕竟故人虽去,传说却不灭。

暗红剑匣金光大盛,侧面的暗扣自然而然地向一边弹开,露出了深藏其中的隐秘空间。

刹那间剑气涌动,狂风般的气旋几乎席卷了整座登云楼,四周围栏被一股看不见的杀意尽数毁去,碎木断屑四散奔流。

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代楼暮云仍是猝不及防,险些便从登云楼顶摔了下去。俯身以手撑地才止住了退势的代楼暮云冷冷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算没让我失望。当年连生吃一只毒蝎尾都不敢的少年,竟然有了一口吞蟒的心思。”

气旋稍散,然而这不过是刚刚开始。那柄曾令整个江湖震动不已的五尺巨剑,自赵无安身后的红匣之中掉了出来。

确确实实只是掉了出来。因为洛神赋实在太过巨大,缩在赵无安身后的剑匣中也只能斜放,而今暗门一开,它便侧着身子从缺口处掉出来,砸在了赵无安的脚边。

而在它坠于地面的那一刹,萦绕着赵无安身侧的弥漫紫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身着白衣的赵无安俯身反手提剑,抬起头来,眼神清冽地望向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笑道:“在杭州时光是拔出来就已耗费全身内力,现在已经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驭出了吗?”

“过去的十二年里……”赵无安的声音逐渐从低沉到高亢,握着洛神赋的手骤然用力,青筋展露,双目更是睚眦欲裂。

“并不是只有你在努力!!”

剑出。

气势如虹。

奋力跃起的那一瞬,赵无安调转了持剑的姿势。从反手拧握,到两手交握高举过头顶,他只用了一瞬。甚至就连代楼暮云,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变换姿势的。他只知道,赵无安停滞在空中的这一瞬,化作了剑神。

这已是无比接近一品境界的一剑,赵无安哪怕是丹田气海再浓厚一分,只怕便已在此时立地破境。

但再接近,他始终还不是一品。

眼看着赵无安持剑愈来愈近,代楼暮云仍是始终没有半点闪躲之意。

他的假身已在见面的第一招被赵无安破去,用以蛊惑对手的蝶蛊也被赵无安以自身之力击破。但饶是如此,他仍是代楼暮云。

“你确实很努力了,变得很强,但你终究未曾破入一品。”代楼暮云冷冷盯着赵无安,那双冷眸之中,此时再也看不出任何玩世不恭或不以为意的神情,仅余一位君王的不可一世。

“赵无安,你给我记好了,在这个世上,无人能在二品之内胜过我。”

代楼暮云双手电光石火般地一张一合,两柄蝴蝶刃结成单刀,向上空抛出。

洛神赋自半空劈斩,磅礴巨力惊天动地,刃边略带血色的蝴蝶刃仅仅与之刚一相触,便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而后便化作风车,倒旋着跌向了登云楼下。

洛神赋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迟滞的迹象,仍旧带着风雷之力斩向代楼暮云所站之地。

但代楼暮云却已然抢出了一步,他紫衣消失之地,徒留一朵清净白莲。

代楼家号称三善世家,其中有一便是潜行。这注定是鬼魅与迅捷之术,而代楼暮云更是个中翘楚。

仅是一瞬,他便已然扭身冲至了赵无安身侧,跨步横移,落在后头的手臂则反身一扣,刹那间紧紧地拧住了赵无安的左肩。

洛神赋剑气无匹,顶着雄厚剑意贴近赵无安的代楼暮云本该受千刀万剐之苦,却因之前那对蝴蝶刃短暂地扰乱了洛神赋的剑意屏障,被代楼暮云抓住机会,冲至了赵无安的身后。

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对于抛出兵刃的时机或者对手的气机分布稍有一丝拿捏不稳,便会顷刻被蜂拥剑气所伤,无丝毫转圜之机。

但代楼暮云毕竟是不世出的天才,他不仅抓住了机会,还掌握得无可挑剔。

将全身劲力集中在这一剑的赵无安,对于自己身后的设防一定浅之又浅,再加上原本供给着洛神剑匣无穷剑意的洛神赋此时已然离开匣外,赵无安身后的那最后一条防线也将彻底崩溃。

肩膀是赵无安全身漏洞最大的弱点。以代楼暮云的掌力,只要片刻时间,便会将赵无安的左臂彻底拧断,令他再无握剑的机会。

但就在代楼暮云抓住赵无安肩膀的那一瞬,他身侧的风向忽然变了。

气机倒转,风流逆行,一片小小的空间之内气氛骤然凝固。紧接着,便是无穷剑意,排山倒海,以无人可挡之势扑面而来。

代楼暮云怔住了。

他只愣了短短的一瞬便明白过来这一剑的意味。但正是这短短的一瞬,已然令他至于彻底的下风。

代楼暮云再次变式,拧的姿势转做了推,一掌拍向赵无安的同时,自己则抽身倒退。运起步踪心法,他一路退出十五尺,步步生莲。

但紧逼的气劲仍旧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来。退却的过程并不好受,代楼暮云身上华贵的紫裳被剑气割成段段碎片,无数零落的发丝消散于长空之中,就连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也出现了两三道细长的血痕。

到了后头,代楼暮云气劲见底,长靴虽然仍在空踏,生出的莲花却已逐渐散了形状。最后,只余一双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之音,留下两串灰黑泛红的痕迹。

总算退出洛神赋剑气地界,代楼暮云毅然咬牙,站起身子,狠狠地剜了一眼赵无安。

赵无安淡然道:“兵不厌诈。”

打从最初的起手,他便没有打算以劈斩伤人。持剑落地之后立刻反转剑势向后横斩,这才是赵无安心中的算计。

就像代楼暮云了解他一样,他也以超乎想象的程度了解着代楼暮云。在退却与进取之间,这个人一定宁愿冒着腥风血雨也要向前冲,才不顾之后的一切,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种自信却被赵无安所利用,反将了他一军。之前赵无安故意以左手提剑再在空中翻覆,便是要代楼暮云认为他的左臂此时无力,从而选取左侧进攻。

而代楼暮云的每一步,都恰巧踏入了赵无安精心准备的陷阱。

洛神赋势大力沉,光是剑意便远超其余六剑之和,被这剑气所伤的代楼暮云,外裳已然只剩几片碎布,模样更是狼狈不堪。

“洛神剑意,名不虚传。”代楼暮云凛然笑道。

“不。现在的江湖上,你已经听不见它的名字了。”赵无安冷着脸,拖着五尺巨剑,一步步走向代楼暮云。

“你在仇恨着什么吗?这座江湖,还是我?”代楼暮云挑了挑眉。

“没有。”

“你刚才的那一剑,分明就带着刻骨的恨意。”代楼暮云直白道。

赵无安的步子顿了一顿,而后前行如常,“那又怎样?”

“能将仇恨藏得如此之深,甚至大仇得报的当口也面不改色之人,只有你了吧?”

“别再挣扎了。”赵无安的声音毫无感情,“你明知已敌不过我,欲借我恍神之机为自己争一分胜意罢了。”

“哈,哈哈哈……”代楼暮云低声笑了起来,“你若是真这么觉得,那未免太过天真了啊……赵无安!!”

最后的名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吼声响彻天地的那一瞬,代楼暮云腾跃而起。

此时日已西斜,残阳之下,天空日月齐辉,星斗阑干。代楼暮云金刚怒目于空中,恍若明尊降世。

赵无安则低眉善目,幽幽道:“我当然,不可能想得如此简单。”

话音未落,整座登云楼顶顿起剑啸。

龙吟凤鸣。

清冽剑鸣一声接一声扬起,一声盖过一声,声声相叠,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台,那一瞬竟如同有千剑齐鸣。

紧接着,先前与代楼暮云过招中散落于楼顶各处的六柄飞剑,几乎在同时贴地飞起,迅速窜上半空,袭向了代楼暮云。

赵无安则手持洛神赋,神情冷淡且认真地将之扬起,遥遥对准了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哈哈大笑道:“终于认真起来了吗!那我也得给你点真颜色瞧瞧了不是吗,伽蓝安煦烈!!”

晴朗夜空骤然卷起乌云,惊雷轰响。

登云楼顶,七剑齐出。

第二十六章 大厦倾

昼时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入了夜就顷刻间变得乌云滚滚,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珠便从天空倾泻而下,在竹木制成的檐下串成了线。

安晴撑着腮帮子坐在屋内,身前的桌子上有一盏热茶,正冒着袅袅香烟,她却全无品茶的心思,愁眉不展地望向窗外的高楼。

赵无安骑骏马远去之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遑论照她所想的那样说些体己话。而与代楼暮云的一战,也是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直到此时,胜负仍不见分晓,登云楼高七层,位于此处也看不到楼顶情形,可谓是令人忧急交加。

“安姑娘愁眉不展若此,可是苗疆的茶水不合心意?”年迈的代仡宁在她对面悠悠坐了下来,明知故问。

安晴长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位来历不明却深得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信任的老人,她并无太大的戒心,只是无奈道:“前辈莫要取笑了。”

将枯瘦的手指伸向桌上另一盏茶,代仡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安姑娘大可放心,无论此战输赢如何,赵无安或许会杀了苗王,但苗王,是绝不会害了赵无安的。”

代楼桑榆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安晴一愣。代仡宁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她也因此来了精神,豪饮一口茶水解了口中干涩之感,便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询问道:“此话怎讲?”

代仡宁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这才不慌不忙道:“苗王,虽说已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子,但心中,或多或少,仍是留了几分对赵无安的爱慕之情的。”

安晴还没咽下去的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爱、爱慕之情?”

“唔……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代仡宁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些过分,改口道,“若说成倾慕,似乎来得更为妥当一些。只不过,苗王对赵无安有情,且并非普通同袍之情,倒是货真价实。”

安晴傻了眼。

但她旁边的代楼桑榆却一边往嘴里塞着些令安晴敬而远之的苗疆食物,一边不住地点头附和着代仡宁的话。

“所以……他之所以要毒杀赵无安身边的女子,是为了……留、留下赵无安?”

虽说之前,安晴也或多或少听赵无安讲过代楼暮云这家伙的恶行,久达寺初次见面也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可人家毕竟是苗疆之主,统御数万子民之人。进入苗疆,尤其是遇见了夸远莫邪和代仡宁以来,安晴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代楼暮云会与赵无安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所以说到最后,原来是因为代楼暮云由爱生恨,毒死了所有潜在的情敌!?

虽然看着荒唐,不过代入代楼暮云的地位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倒是该说,惹上了赵无安,才是他的失误。

“不过当年那件事情,的确是苗王有错,无安离开苗疆的这些年里他也醒悟了不少,多半不会再如当年那般因情误事,不然也不至于在苗疆布下此等大局……”

说到这里,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代仡宁连忙咳了两声,改口道:“但苗王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即便能胜过赵无安,也定会念及旧情,放他一条生路。而无安,我想你也明白,绝不会一时想不开而自寻死路。苗王放过他,他就一定会继续磨砺,不断地变强,直到他能真正击败代楼暮云的那一天到来。”

代仡宁慈祥地看向安晴:“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代仡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安晴一时难以消化,但总算理清了大致的意思,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片晌的功夫里,代楼桑榆又往嘴里送了不少看起来奇奇怪怪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是食物的东西。

“所以在此心忧也是无用,这二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必有一战,也不足为奇。”代仡宁悠悠地望向了风雨之中矗立着的登云楼,“安姑娘还是好生休息,静候佳音吧。苗人吃食简陋,委屈安姑娘了。”

安晴连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代仡宁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绽放出了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凝视着风雨中的登云楼,眼底却有一抹难免的忧虑。

不知为何,偌大的登云楼,似乎在他眼前轻轻晃动了一下。代仡宁眨了眨眼,又见到其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雨中,不由锁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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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楼暮云很强,这是江湖上公认的事情。因为早年的一些随性杀戮,他在中原的声名甚至远超贪魔殿,坐稳了当今江湖第一魔头的交椅。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代楼暮云并非魔头,也绝非滥造杀孽之人,这两点与传闻皆不符实。

但剩下的那一点,即代楼暮云究竟有多强,则是一个谜团。

在苗疆的三年,赵无安见过代楼暮云很多次出手杀人,却几乎从未亲眼见过他勃然大怒的神色。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都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笑。

今夜,是他第一次见到了代楼暮云发怒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江湖第一魔头的强大。

本来一直都像话痨一样说个不停的人,真正生气起来却一言不发,只是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出招,每一招的角度与力道都刁钻至极。

明明自己已经身处于数柄飞剑的包围之中,却屡屡能够转守为攻,逼得赵无安对他的每一招一式都不得不用心防备。

剑舞飞闪灵动,代楼暮云却自始至终没有再拾起过他那一对蝴蝶刃,仅以袍袖卷风,双掌御气,便能正面接下赵无安七剑齐出。

饶是一心欲杀代楼暮云的赵无安,此时此刻也不由深感佩服。

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便是这类人的代名词。与赵无安同龄的代楼暮云,显然早就有了升入一品境界的能力,只是不知为何,始终自愿停在二品巅峰,不再向前一步。

这样的二品,显然不同于胡不喜之前那始终吊着一线的水准,而是已真正踏上了一品的门槛,只是迟迟没有迈过步子去。

日沉月升,天空中不知不觉已然遍布繁星。七柄洛神剑在登云楼顶恣意交错舞动着,间杂紫袍飘摇。

若非异况突发,这样的鏖战还不知要进行到何时。

二人交手频率极快,步踪生莲与斩霆步不住地闪动,原本整齐如切的登云楼顶也变得坑坑洼洼,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塌陷下去。

挥袖荡开掩杀而来的虞美人与鹊踏枝二剑,代楼暮云欺身向前。

赵无安当机立断,一跺地面向后退去,脚下又传来一声雷霆炸响,白衣在空中一荡,飘摇向后,地砖也随之被他踩出一个大坑来。

菩萨蛮遥有所感,飞回拦于代楼暮云面前护主,白头翁亦在那一刹散发出浩荡青光。

青光如幕,将半片天空染成白昼。赵无安微微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紫衣一卷,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忽然向下坠去,洞穿了他方才踩出的坑洞。

赵无安吃了一惊,挥手收回身后六剑,本欲仰头去看代楼暮云究竟是何情况,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自己也跟着向下倒去。晴朗的夜空飞快地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白砖。

紧接着,白砖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仅剩下遥远的视线尽头隐有红光闪灭。

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从前方伸了出来,狠狠地把他向那抹漆黑的深处拉拽。任凭他聚起全身力气阻止身体的下坠,仍是阻拦不了地被那黑暗给吞噬。

扑面而来的风中含着血的气味,碎裂的木块划过他的肩头眉间。赵无安实打实地怔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登云楼,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坍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与代楼暮云,也不约而同地被这天地伟力拖向了深渊。

骤雨狂风,头顶九重天雷怒吼齐鸣。

万里黑云翻滚,天地合一。

唯一的感受,便是坠落。

眼看那点烛火般的红光越来越近,赵无安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捏起剑诀,口中波澜不惊道:“鹊踏枝、采桑子、白头翁、苏幕遮、虞美人、菩萨蛮、洛神赋。”

漆黑楼中,七道清光渐次亮起,明灭不定,却隐约盘聚于一处,鸣声清冽。

那抹飘摇下坠的白衣,似因此而些微减缓了坠势,但赵无安与代楼暮云鏖战已久,此时丹田几近气竭,终究是力有不逮,凛冽的清光在身下忽闪了几下,最终也与他之间失去了相连的气机。

犹如惊鸿落地,赵无安被一股脑卷入了楼底浓厚烟尘之中,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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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白光打过,天空猛然被闪电劈成两半,震耳欲聋的雷声隆隆而来。

暴风雨中,那座苗人多年以来视作王族象征的登云楼正在由上至下,一层一层地逐渐垮塌。从代仡宁所居的小屋中望去,便如同天柱崩塌。

身为苗族长者,亲眼看着代楼兄妹从天真活泼的孩童一路成长为可堪大任的苗疆之主,他被代楼暮云许诺每日可入登云楼七个时辰,且可在各层间随意走动,算是多年以来仅此一人的特例。

因而,他对这座楼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甚至可说比世代居住在其中的代楼家人还要厚重。

然而看着这座承载着苗疆数十年风雨的大楼在今夜垮塌,他却不是屋内最激动之人。

远道而来的红衣姑娘眼尖得很,一看到楼顶有些不对劲,便立刻扭身冲出了门外,冒着狂风暴雨扑向那座大楼。留在屋内的代仡宁与代楼桑榆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

直到一整座雄伟的登云楼在眼前彻底化为了废墟,代仡宁转过身,给自己沏了一盏茶,抬起眼睛,看见代楼桑榆正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桑榆,你从小什么都能做好,却唯独,遗忘了所有感情。”

第二十七章 以命托命

烟尘弥漫。

一座令所有苗疆人引以为傲的高楼,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彻底消失在了风雨之中,徒留下漫卷的烟雾。

就仿佛雾中藏着一只专门吞食屋宇的巨大妖物,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将整座登云楼一口吞入了腹中,潇洒惬意地打着饱嗝。

就仿佛过往几十载耀眼辉煌,只是过眼云烟。虽则大厦倾塌声势震人,整个苗寨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个人影顶着暴风雨拼命向前奔跑。

狂风骤雨、漫卷烟尘,阻拦不了安晴向内横冲直撞。

她掩着面,尽力不去呼吸那沉浊的空气,却仍旧避免不了在狂风暴雨之中踉踉跄跄,咳嗽不止。嗓子像是灼烧了起来,但她还是大声呼喊着赵无安的名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已成废墟的登云楼中心挤了过去。

他如果之前在楼顶的话,那么一定就倒在中心。很近,她只要及时把他救出来,就一定没事的!

安晴先是手脚并用地爬过了几根倒塌在道路上的廊柱,而后在堆积成山的废墟前伸手挖掘了起来。推开横七竖八的木栏杆,又用力搬走一根拦在眼前的庭柱。木刺已然割破了安晴的手,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里挖掘,仅凭着一双血迹斑斑的手。

四合之内,骤雨不止,安晴的脑海却一片空旷,像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又像是在一瞬间想起了无数的事情。

她想起清笛乡中潜入盗洞之时,她不慎滑倒,伸手抱住了赵无安,那个白衣居士清冷的嗓音。

她想起他在杭州城外,穿着自己熬了一整夜为他新缝的缁衣,面带笑意地送给自己一块翡翠耳佩。

她想起那一夜他御剑带她飞过大宋锦绣河山,在她耳边轻声道:“跟我去苗疆。”

那个时候,安晴答应得无比轻快。

爹娘当然会担心不已,但毕竟安晴已经到了该闯荡江湖的年纪,安家人也向来没有护子不出的规矩。所以这一次,她陪赵无安来苗疆,其实已然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远行,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丝毫意外。

在安晴心里,无论遇到多危险的情况,总会有一个白衣背匣的身影,会第一时间护在她的面前。所以,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但是。

这个为了斩去世间罪孽而不顾一切的白衣居士,这个放豪言要颠覆整个河山却会对哪怕最微小的生命以尊重的妖孽剑客,却比她先倒下了。

紫雷苍云,天绝地孤。世间一刹那间寂静若此,徒留大雨如注。

安晴呆愣愣地站在雨中,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碎屑割得鲜血淋淋的双手。

眼前,依旧是一片废墟。整座苗寨仿佛在一瞬之间死去了,一座高楼坍塌,除她之外却无任何一人出门围观。

徒留寂寞天地,萧萧冷色。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举到了自己面前,认真凝视了片刻。

安晴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代楼桑榆走到了她的背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

“会疼,然后留疤。”代楼桑榆的声音依然轻轻浅浅,令人如堕幻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代楼桑榆现在的状态。

安晴搞不明白为何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就像与感情彻底绝缘了一样,即便是亲生兄长消失在面前,都能够维持一成不变的语调。

初见之时,代楼桑榆就比她更亲近赵无安,更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虽然安晴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在如此情况之下,代楼桑榆仍能不动声色,实在是让她忍无可忍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安晴崩溃地冲着她嘶吼起来,嗓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不该有的沙哑,“你的哥哥,还有赵无安,都在这堆废墟之下!代楼桑榆,就算你不善言辞,至少也能分得清状况吧!!”

代楼桑榆的身子微微一顿,眼底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然而还未待她做出反应,安晴却已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之前好几次也是这样,在杭州也罢了,柳叶山庄那次我不在,赵无安可是差一点就死了,你能不能上点心啊!!”

人非圣贤,必有爱憎情仇。有了爱憎情仇,就会有失神落魄之时。

入眼万物皆逆,天地无情,转而向旁人撒气,其实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代楼桑榆却愣住了,或者说是被安晴这副破口大骂的模样给吓到了,向后退了两步。

“每一次你出现在他身边,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安晴面色苍白地望着代楼桑榆,眼神空洞,仿佛一眼能望到尽头。

代楼桑榆怔了片刻,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安晴言语所指。她咬了咬嘴唇,倔强地反驳道:“我没有。”

安晴苦涩地笑了一声。

“罢了。”

像是忽然对眼前的代楼桑榆失去了兴趣,她轻轻地扭过头,继续在眼前的废墟上挖掘了起来。

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如果是以眼前这个人的性命做交换的话。

她会闹脾气,会对他装作生气,刻意地撒娇,也会因为他的怪异举动而真地大发雷霆,可到最后总会无奈地原谅他。

因为无论何时,赵无安从来没有让她受到过哪怕一丝伤害。安晴虽从未出言感谢,却也深知,这样的结果,是赵无安历经了无数次牺牲才换来的。

而现在轮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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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杯来迎——呀嘿——”

少女清澈的嗓音犹如天籁,幽远宁静,迎着陡峭远山,和着那只振翅初飞的鹞儿,也惊住了那些趁着晨曦躁动起来的狼。

青草悠悠,和风拂面。这歌便是唯一的旋律,回荡于天地之间。

“苗疆的水儿清又清,鱼儿水中游。”

“苗疆的月儿圆又圆,人儿月下逢,呀——啊——哎——”

她对着空谷吟唱,空谷也不耐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传来同样的回应。

天高云阔。

这天籁般的歌声却被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公主殿下,日已及竿,您该去驯习了。”

苗寨的男人,每一个都对她毕恭毕敬,语气却都是如此地不容置疑,就像是根本不害怕她会反抗。

她的父亲是整个苗疆最有权势的男人,这本该是天赋的权力,而今却只成了她的牢笼。

头顶的银冠发出了一声不甘心的脆响。

“我知道了。”代楼桑榆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是天禧四年的秋天。

那一年,赵无安逃出苗疆。自后九年,代楼家长女再未于人前出过一言。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奇怪的梦,但可别对我妹妹做什么下流的事情啊,在梦里也不行。”

这一次吵醒赵无安的,又是代楼暮云那一入耳就令人感到头痛欲裂的声音。

他撑着额头,无奈地直起了身子。虽然的确从难得一做的梦中惊醒了,但他暂时还不想睁开眼睛,只是愤愤道:“就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一会吗!自打进了你这苗疆我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连睡觉都要喊桑榆的名字,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什么不可言说的梦啊。”代楼暮云一脸严肃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梦到她在唱歌。”

“那还真不错。因为你走之后她就再也没唱过歌了。你可是把苗疆的一只黄莺给扼死了啊。”代楼暮云声音幽沉。

赵无安愣了愣,睁开眼睛:“她再没唱过歌?”

“连话也不说。”代楼暮云的面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幽深的眼神中并无丝毫恶意。

片刻之前还嘶吼着要与对方决死方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胜过对方,片刻之后却坐在昏暗的石室之中,四目相对。

赵无安知道代楼暮云完全有机会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动手,但他并未这么做。显然是有事相求。

二人此刻的所处位置,明显并非登云楼中,而是其地底的一处隐秘所在。代楼暮云既然能在坠落的短短时间内将二人转移到此处,就说明他是早有准备。

赵无安当然是个识时务者。当年他误以为毒杀二十九人的是代楼桑榆,却因她曾在蛊坑之中舍身救过自己而无奈放弃了报仇。这一次,代楼暮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但若以他事回报此次救命之恩,报仇倒是可以日后再提。

换而言之,暂且休戈。

“苗疆的局势,一直扑朔迷离。我虽居高位,却也难劈断这迷局,只能将计就计,局中设局。你现在待着的这间石室,便是我设局的一环。”

“登云楼倒塌,也在你设计之中?”

“虽然很遗憾并非如此,但的确在我预料之中。”代楼暮云傲然笑道,“在这场连东方连漠都参与进来的博弈里,我和夸远莫邪,都不是罪魁祸首。有人刻意搅混了这碗水,就是要浑水摸鱼,在动乱的苗疆之中独收渔翁之利。身为苗王,我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这么说,我得帮你。”赵无安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你了解我的习惯,也清楚你和桑榆之间的不同,所以设局的同时也算计了我一步。救我一命,逼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情。”

“不错。”代楼暮云的眼里又有了自得的笑意,“除我之外无人知道这间石室的存在,也就是我俩在众人心中,此时已经死了。之所以要拖你下水,也是因为有些事情,顶着苗王的脸,还真是下不去手。”

“但顶着代楼暮云亡魂的名义,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对吧。”

十年未见,虽则已成欲将彼此置之于死地的仇敌,但他们之间,仍是一如既往地默契。

“哈哈哈哈,不愧是赵无安,聪明至极!”

代楼暮云解下颈上玉佩,压到赵无安掌心,合上他手掌。

“本来这次与你一战,我为了身后数万苗民,拼死也想要赢下来。但既然已中算计,便唯有如今一途可走。整个天下都以为我颈上的银环是王权象征,其实只是玉佩罢了。你拿着这个,所有苗人都会相信你说的话。这是我们隐瞒汉人的秘密。”代楼暮云疲倦一笑,认真看着赵无安的眼睛,“活下去,离开这里,这是我的愿望。你比我更有可能揭穿他,只有将他绳之以法,我的族人才能得以幸存。”

赵无安动容:“谈何容易。”

代楼暮云咧嘴一笑:“对谁而言都不容易,不过你可是赵无安啊。登云楼之事先且揭过,柳叶山庄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如今用我这条命托你护我族人,不过分吧?”

“不过分。”

“不过分就对了。走出去,走过桥。你活下去,我的族人才能活下去,何况,我也根本就不想你死。”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回身望着石室漆黑的入口,笑道。

“我可是代楼暮云,我看上的人,能死?闹呢。”

十六个字,一气呵成,仿佛他正对着花海饮酒,而远非置身绝境。

代楼暮云朝着与出口相反的方向,毅然走去。

第二十八章 他与世人,毋须多言

空山新雨后。

代楼暮云所指示的石室出口,是一条幽邃深长的地道,绵延向前,一路无灯,直通向苗寨背后的深山。若不是因为出口处有一丝天光指引,赵无安甚至怀疑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登云楼坍塌,从外侧看来是逐层下陷,其实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代楼暮云能设计救走他,却救不走他视之如性命的洛神七剑。

而今赵无安背着空空如也的剑匣行走在山间,免不了眉头紧锁。

自从林大娘撒手人寰之后,他还从未有一次,曾让洛神七剑离得这么远。不过换而言之,既然他已将视之如命的洛神剑都丢在了登云楼中,那位幕后黑手想来已经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洛神剑乃是天下垂涎的宝物,一手构筑了苗疆惊天大局的凶手显然不会放弃这块到口的肥肉。只要东方连漠不横插进来,赵无安几乎可以肯定,谁拿到了洛神七剑,谁便是幕后黑手。

不过即便如此,赵无安现在足以称为筹码的东西也太少了。夸远莫邪早有不臣之心,苗疆王庭又是不可贸然进入之地,代楼暮云所给的玉佩,与其说是杀手锏,倒不如看成是翻转局势的底牌。在老谋深算的敌人浮出水面之前,不可轻率动用。

而除此以外,他所能够驱使的,便唯有袖中一柄佳人斩而已。

代楼暮云既然将揪出凶手的使命交给他,自己自然会去做更为惊险关键之事,在苗疆这纷繁万变的局势之中,仅靠他们二人,简直连夸远莫邪那八百亲卫军都难以应付。

看似已是必败之局。

然而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他和代楼暮云,其实是同一类人。

即便走投无路,即便四面楚歌,即便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翻盘机会的赌局,他们也会毅然入场,并压上自己全部的筹码。

孤注一掷的结果,可不一定是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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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云住,若是刻意忽略那倾塌在苗寨正中心的高楼废墟,整个王庭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祥和。

阡陌行人交错,鸡犬相闻。彩蝶翩然,翡翠蜘蛛则顿着脚悠悠爬过小院。从这座在苗疆颇为罕见的庭院里头,传出一阵捣药声,夹杂银铃清鸣。

一双白皙纤柔的手就此废去,就连代仡宁也觉得心疼不已。

而坐在院中,握着石棒捶打药钵的代楼桑榆,一缕发丝从银冠中滑落,面上仍无半点表情。

代仡宁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照料自己面前正煎着的药汤。火候正好,壶中也传来一阵略带清香的药味,只待水沸雾出,便可熄火出炉。

而随着水温升高,原本浅淡的药味也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安晴似乎被这药味给刺激到,在睡梦中紧紧皱起了眉头,嘴唇翕动,像是在轻语着什么。她抬起手臂,似乎想向头顶那片虚无之中寻觅什么,却又将之慢慢垂了下来,放回到身边。

她的双手血肉模糊,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赤红。

“都是小姑娘,有的会缄口不语,有的却想追着你到阴间去。无安啊,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娃。”

不同于登云楼顶的沉默睿智,此时的代仡宁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絮絮自语着,轻摇手里的小扇,凝神盯着药壶底下那闪灭不定的火苗。

小炉之中,那左右摇晃的火苗,忽然间扑棱了一下,而后便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代仡宁的自言自语却戛然而止,挥扇的动作也在那一瞬停了下来。

一把冰凉的刀刃,已然抵在了他那皱纹密布的脖颈之上。

“我问,你答。”他身后传来不容抗拒的声音,低沉却震慑人心。与此同时,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着的威压,降临了这座小屋。

代仡宁苍老浑浊的眼瞳中忽然浮起了一丝亮色。

“苗王如今,连老身也不再信任了吗?”

“你辅佐代楼家三代为王,可称功高震主,理应知道这不是好事。诚然,你要先王为你筑楼修屋,金银美人贪得无厌,是在以退为进。但多年来苗疆乱象频生,难说没有你一份助力。”

代仡宁苦笑道:“我若是再问下去,便会被一刀杀了吧?”

“我知道仡伯一直是个明白人,我的问题亦不会太长。十二年前赵无安误入苗疆,有无你从中引导?”

“未曾。”代仡宁斩铁截钉。

“好。洛剑七、林莺、闻钧这三人之中,你听过几人,又见过几人?”

“洛剑七六十年前乃是武道领袖,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林莺闻所未闻,闻钧,倒是见过一面。”代仡宁俱如实相告。

身后的男人沉默了片刻,“闻钧现在在哪?”

“黄泉之下。”

“他死在了哪里,死因又是什么?”

“死于吐蕃雪山之上,为幼子摘雪莲。”代仡宁的声线纹丝不颤。

代楼暮云却很是沉默了一阵,心中闪过万千纷杂思绪。

在外人看来,当今的苗疆,无非就是代楼家、夸远家,东方连漠欲横插一脚,再加上大宋浑水摸鱼的四方争夺。可身为苗王,代楼暮云能比赵无安看到更多的东西,也就知道,真相绝无这么简单。

但既然最有可能是布局人的闻钧已死,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不少。

“代楼勿之死,与你有无关联?”

“若说有的话,那便是先王常年嗜酒好色,而身为家臣,宁未有以命相谏。”

在代仡宁身后,新任苗王眯起了他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

“最后一个问题,东方连漠入苗疆了吗?”

“没有。”代仡宁道,“他若敢擅入苗疆,我必让他有来无回。”

代楼暮云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对这位见证了苗疆一甲子风雨的老人的戒备也稍稍和缓。

“苗王。”

代仡宁的一声呼唤,刹那间又让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代楼暮云的身形顿了一顿,立刻又将横在代仡宁脖颈间的刀向里推进了半寸。

老人闷哼一声,刀刃压在密布的皱纹之中,渗出淡红的血迹。

“我不会信任任何人。苗疆乱局之中,只有我,才是唯一能够破局的人。”

“就连赵无安也不能?”

“他当然不能。”代楼暮云眸色深沉,“你又并非不知情,他一直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代仡宁犹豫了片刻,一字一句道:“但他见过解晖。”

代楼暮云一怔。

“你怎么会知道?”

“苗王,老身身在苗疆,四十年未曾踏出过这王庭苗寨一步,可不代表我不知这天下事。”

代楼暮云哼了一声道:“何时这小子的事情也算作天下大事了?”

“东方连漠未至苗疆,可不代表杜伤泉已然离去。只要玉玦仍在赵无安身上,他就有最后破局的可能。”

代楼暮云一愣。

没错,对于飞鹊营的一举一动,他虽然皆知,却根本无意应对,只因拿准了玉玦于宋人而言毫无作用。

但有什么东西在赵无安手里,似乎总会发挥出一些常人意料之外的力量。

“永远不要说,你在登云楼倒塌之后见过我。”

留下一句话,就像来时的无声无息一样,代楼暮云如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代仡宁身后。

小屋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火苗在炉子中无声地雀跃着,壶中的煎物散发出浓厚的药香。

院门口,代楼桑榆仍旧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药钵,较劲似的用石棒一下一下地捣着。

床榻之上,昏厥已久的安晴终于从无止境的噩梦中浮起。她轻轻颤抖了下身子,而后睁开了眼睛。

窗外雨停。

双手之上传来的疼痛准确地涌入脑中,就像有一万根针同时扎了上去。她想要借着惊呼来缓解痛苦,但开口时才发现喉咙是如此干涩,稍一用力便如同业火灼烧。

她昏昏沉沉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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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背着空剑匣的赵无安,正徒步跋涉过苗疆的百里群山。凭借着早已残缺不全的童年记忆,他正顺着当年进入苗疆的路,一路向西北走去。

天空云层厚重,荒芜深山小道之上,有位老者一袭青衫,迎风而立,遥遥向他投来视线。

“好久不见了,赵无安。”

“少来。”赵无安眯起眼睛,“既然你会在此,便是说明,苗疆之争尚有计较吧?”

苍颜白发立于山路尽头的解晖低头沉思了片刻,淡淡道:“你比上一次,冷静了不少啊。”

赵无安眼神淡漠,“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如果都感到意外的话,那可能是个傻子。”

“你七剑尽失,而黑云会在苗疆尚有整整二百四十名杀手。现在你觉得,自己还有胜算吗?”

解晖的声音沙哑深沉,夹杂在风中向赵无安飘来,令他几乎听不真切。

黑云会两门十七阁,耳目遍布造叶大宋两朝上下。而身为两门之一的五毒门设在苗疆,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赵无安不以为然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出人意料地,解晖居然笑了起来:“我知道林芸那丫头,为这洛神七剑赋上七种道蕴,各有其名,故而我这盘两朝大计,也借了那丫头慧珠,从中原世家门门清歌为始,最后要令这九州生尘。”

“我知道了。”赵无安点了点头,前行一步。

这一次,解晖是独自一人出现在他面前,但他明白,在阴影之中一定隐藏着无数死士,会以性命护解晖安全。

赵无安有佳人斩在腰间,却万万不可出鞘。

一手紧握着代楼暮云托付的玉佩,另一手则紧攥着从徐荣那里拿来的玉玦。

在这浩荡世间,只剩下这双全玉,是他翻盘的唯一希望。

纵然深陷绝境,纵然胜算全无,赵无安也会毅然入场,压上全部筹码。

这早就是他与世人之间,毋须多言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他于人间,沧桑过客

风过草低,十二年前入苗疆时走过的道路,在如今看来仍旧一成不变,而他那时所憧憬的英雄,却已以武林邪道领袖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解晖似乎比柳叶山庄那次相见又老了不少,但他仍倔强地独自站在风中,无一人搀扶。

柳叶山庄之中,左右皆有英豪环绕,他如擒虎驱龙的枭雄。而苗疆的深山小道上,他孓孓独立,却只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沧桑老者。

但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拦住了赵无安的前路,也就意味着,他又先了赵无安一步。

被解晖拦在此地,象征着代楼家在这苗疆乱局之中又失了一分先机。时局至此,已近无可挽回

但赵无安别无选择,唯有逆流而上一途而已。

“在开始之前,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布局。”赵无安肃容道,“若我真毫无转圜之机,那便甘吞败果。”

“我会在此出现,你应当已猜到了七八分。”解晖淡淡道。

“听你亲口说出来,不是更能让我绝望吗?”赵无安反问。

解晖苦笑道:“老夫早过了那个爱刁难人的年纪。不过既然你有此一言,我将布局和盘托出,也并无不可——但夫子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便交换好了。”赵无安面色纹丝不变,“我先来吧。当年我入苗疆,是你一手策划,对否?”

“对。黑云会上千刺客沿途围追堵截,却只在这一条通向苗疆的路上未设阻碍。”解晖悠悠颔首,“那且也容老夫一言:杜伤泉,是我安在东方连漠身边之人。”

赵无安瞳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但瞬息之间便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口中继续道:“代仡宁、夸远莫邪、慕容祝之中,有一人亦从命于你。”

“又对了。但你点出三人,我可不会告诉你谁为真凶。”解晖坦坦荡荡地绕过了赵无安关注的话题,转而又道:“飞鹊营入苗疆,则大宋半月之内,必出兵攻入云州,缘由一概不论。”

那一瞬间,赵无安几乎就要脱口而问大宋何以如此行动,但千钧一发之际,胸中翻涌而上的疑惑与惊讶却被他尽数狠狠压了回去。

千万不能让解晖看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尽管在他的城府面前,赵无安只是班门弄斧。

只要留下一线希望,一线就够了。

但自己一路行来,持有的线索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便将整个中原纳入考量的范围,也难以参透解晖究竟在下一局什么样的棋。

既然杜伤泉是解晖的人,那么万里镖局毫无疑问就是东方连漠的亲信。所以在那一晚,杜伤泉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击杀从万机,以防他靠着武功潜逃出去,透露情报给东方连漠。

至于不明杜伤泉真实身份的商人吕乾,手无缚鸡之力,即便留下也无何不可,还能作为一个好欺负的诱饵,引得苗人对这一车独山玉趋之若鹜。

所以,不难想见,杜伤泉出手,就是为了抢夺独山玉,也就是解晖想要得到玉玦——以此骗得东方连漠出手。

无论这位武林盟主与苗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以肯定的是这对苗人而言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助力,甚至有可能让武林盟主亲至苗疆。

既然东方连漠极有可能进入苗疆,解晖想得到玉玦,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是要以玉玦作为诱饵,在苗疆坑杀这位享誉盛名已久的武林盟主。

这与五十四年前,大宋与造叶两国翘楚,联手谋害洛剑七的情势如出一辙。只不过解晖要以一己之力,做到当年整个两朝江山才能做到的事情。

如此一来,赵无安就有了第一块筹码。

“你要的玉玦,在我手上。”赵无安扬起了右手,给解晖展示手中的玉玦。在解晖看清之前,又飞快续道,“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登云楼中,玉玦也理所当然埋葬其中。你不去王庭走一遭,不会有人相信这是真的玉玦。”

解晖眯起了眼睛。从开始对峙到现在,他第一次开始了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赵无安来说算是一次难得的喘息之机。很快,解晖便再度开口了:“玉玦并不重要,毕竟除了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整个苗疆也无人明白它的使用方法。若无这二人开口,便无法请动东方连漠这尊大佛出山。”

“但是代楼暮云亦已死在了登云楼下。也就是说,你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权,那就是夸远莫邪。”赵无安趁胜追击。

解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未与赵无安对视,而是悠然道:“徐荣是大宋驸马,每日必以一灵雀向军营通报平安。他若与京师断讯超过三十个时辰,则大军开拔,只差一令。”

赵无安猛然怔住。

解晖之前所说飞鹊营深陷苗疆会使得大宋出兵,看来是为了此言铺垫。

而赵无安自以为识破的布局,其实只是解晖算计中的冰山一角。独山玉玦,并不是逼东方连漠现身的唯一选择。

而一旦宋人主动掀起宋苗之战,原本就已乱象横生的苗疆必然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苗人势必会向此前欲与之结盟的东方连漠求援。

若在大宋攻势之下,苗疆瞬息覆灭,则东方连漠形同痛失一臂。城府深厚的武林盟主自然不会迂腐至此,到了苗疆危在旦夕的时刻,即使没有独山玉,他也会出手护苗人一个周全。

而徐荣所率领的飞鹊营,已入苗疆整整三天。

就是说,现在无数大宋将士,正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杀声震天地攻向苗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之前算你告诉了我两件事,那老夫也告诉你两件事。”眼见赵无安神情剧变,解晖淡然续道,“第二件,徐荣随身会携带三只灵雀,用尽方会失联。所以,你其实还剩二十二个时辰。”

虽说是个好消息,但赵无安依旧觉得冷汗在一瞬间流遍了全身。

解晖早已胜券在握,甚至连徐荣会随身携带几只通信用的灵雀这种事情也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所谓给他二十二个时辰,只不过是想再看着赵无安无谓地挣扎一番而已。

“那……你在苗疆布局的目的呢?”

赵无安似是已被解晖一番言论给彻底击垮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讷讷问出了一个会令人嗤之以鼻的问题。

不过解晖并未露出轻蔑的神情,抑或者说,他早已沧桑到足够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瞳中,横眉冷对,不余一丝温润地注视着这浩浩尘世,徒留千机百算、胜王败寇。

“半生恰自春风度,终与天下尽陌路。”

劲风嫩草,解晖的声音在风中传响,仿佛来自黄泉幽冥。

“为承一诺散千金,且教九州化三途。”

“我的目的很简单。东方连漠想与苗疆联合,扳赢他在中原的颓势。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反将他一军罢了。”

“可你真正想做的,是向大宋、向造叶复仇吧?”赵无安问,“在苗疆掀起乱局,与你并无好处。”

“但也无坏处。”解晖不以为意道,“怎么,难道你想站到东方连漠那边?”

赵无安沉默了下来,摇了摇头。

解晖悠悠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倦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袍袖,淡淡道:“布局九十手,收官只在一两着。你虽天赋秉异,却再无翻盘之机了,现在抽身出局,倒还能全身而退。交出玉玦,我便放你从这条路离开苗疆。”

赵无安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还想从老身这讨到什么便宜?”解晖躬着脊背,皱起了眉,“方才已与你和盘托出,苗疆这一场,你早无半分胜算。”

他顿了顿,想借此看一看赵无安的反应,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颅,那姿势像是在忏悔,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令解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思索了一阵,心中暗道赵无安也许是不信自己会放他离去,于是解晖向路边跨了一步,侧过身子,让出了这条通向苗疆之外的羊肠小道。

深山古道,十二年前赵无安便是沿着这条路进入苗疆,十二年后他又将由此离去。

赵无安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那抖动看着颇有些不同寻常,令解晖把眉头皱得更深。

而后,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笑声。

饶是已在天下间布局五十载的解晖,也未曾料到赵无安会有此举动。他微微张了张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青年。

“呵呵呵。”

赵无安抬起眼睛。眼底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解晖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赵无安之前之所以低下头去,并非忏悔或认错,而是在隐藏自己的笑容!

“解晖,呵呵,不过如此。”他凉凉道,“谁说没有翻盘之机?你的死穴,早已被我死死拿住了。”

解晖眸中精光一闪。

赵无安自袖中驭出佳人斩,反手紧握。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四野骤然起势,无数道黑影从地底跃出,接二连三的杀意彼此重叠,转眼便笼罩了赵无安的全身。

发丝凌乱,遮住他的双眼,徒留嘴角泛起浅淡笑意。

“住手!”解晖疾呼。

赵无安不以为然,握着佳人斩,举到自己颈间,幽幽道:“早在柳叶山庄,你便能杀了我斩草除根,但你并未这么做,无非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替你自己造一份大业。”

“然而赵无安不过是一介草民,普天之下知者寥寥,伽蓝安煦烈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天下都以为伽蓝安煦烈已死,只除了你和——造叶国公。”

“而他绝不会让我死。”

“这便是整个苗疆之局唯一的转机,唯一的破盘之机,唯一的胜算所在。”

解晖一直以来沉静如水的眼瞳中,终于映现出了惧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赵无安绝不会为了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解晖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无安的手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就这么果决无比地削向了自己的脖颈。

“给我拦住他!!”

一刹那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解晖喊得声嘶力竭。

此时一阵狂风刮来,掀起赵无安额前碎发。

他的眼瞳清澈无暇,倒映着天光云影,璀璨斑斓。

“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你积虑半生,气焰遮天,已然放不下这人间之事,再难直面生死。”

“而我不一样。”

“六岁习剑,九岁领军,久达寺修持十年。”

“我于人间,仅是沧桑过客而已。”

佳人斩血光横溅。

第三十章 破局(上)

在中原人眼里,苗疆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深陷于群山包裹之中,地势崎岖不平。虽然水草丰沃之处不少,却罕有大片的平原以供种植。

成千上百年来,一代代苗人就是这样生活在他们祖辈留下的土地上,勤勤恳恳地栽药、养蛊,繁衍生息。

他们分出几大氏族,确立了自己的图腾和信仰,选出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巫咸,在每年的盛大节日里向天地祭祀,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巫咸是苗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人,甚至连触碰巫咸也被视作一种禁忌,而巫咸触碰的人则被认为受到了祝福与神佑。

大巫咸的大帐,立在云州最西部的一处苗寨正中心,用青竹撑起黑色牛皮,上缀牛羊头骨,离地足有一丈之高。风吹过那些干透的白骨,发出呜呜的低吟。

每年春日正月初四,苗王就会率领着自己的亲族,来到巫咸的大帐前,接受他的触碰,这代表着王族在一年内都会受到神的庇佑,继续统御着这方大地。

这一年的开春,代楼暮云并未到访慕容祝的大帐,但他却在今日来了。

细说起来,现在仍是春日,也不算坏了祖上留下的规矩。

顺着一条由细线串着软木搭成的悬梯,代楼暮云悠悠拾阶而上。

黑牛皮织成的门帘紧紧闭合着,即便室外春风和睦也未有一丝掀动,似乎要将那些不容于世的秘密彻底掩埋在岁月深处。

代楼暮云心念所致,一道气刃自指尖弹出,将那历经风吹日晒已然坚韧无比的牛皮门帘拦腰斩开。

大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靠屋角的柜子中有个把草药、些许瓢盆之外,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苗疆的大巫咸慕容祝,已然解下了他平日里用以示众的鬼面,阖目端坐在大帐正中。

面具之下,慕容祝的容颜确也老去,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痕迹,其中有一条有如沟壑般的深长伤疤,自他的额尖一路向下,贯穿了鹰钩般的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

代楼暮云不请自来,甚至还划破了巫咸帐中沿用多年的门帘,慕容祝却连半点反应也无,像是封闭了六识,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按此前的密信,你已成功解决了夸远莫邪叛变一事,迫使他领兵回到子阳州,再不敢踏入云州一步。”

代楼暮云毕竟是苗王,休说是慕容祝,便是天下第一的东方连漠站在面前装神弄鬼,他也不可能发憷。所以,慕容祝不说话,他便先开门见山了。

代楼暮云紧盯着慕容祝脸上的那条伤疤,一字一句道:“可有此事?”

“斗胆问苗王一句,夸远家那孽子,可有杀到王庭之下?”慕容祝睁开眼睛,淡淡反问道,“若是没有,老朽便是做成了此事无疑。”

代楼暮云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嘲弄之意,眉毛一挑,冷笑道:“是么?夸远家确是无疑,但可未派人至我王庭请罪。这一件,我便要治你之过。”

慕容祝波澜不惊道:“苗王有令,老朽怎敢不从。愿伏地听判。”

代楼暮云并未说话,只是抬起他骨节修长的手,用力一握,激得其上一根青筋暴突。

大帐四面的黑色牛皮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中心吸去,引得撑起这座帐子的竹骨咯吱作响。慕容祝神色淡然地端坐在正中心,眉眼平静。

随着代楼暮云眼底怒意越来越深,聚集在这座大帐正中的气流也越来越汹涌不平,四面八方俱是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响,似乎下一刻,这座帐子就会轰然崩塌。

“慕容祝!!”代楼暮云疾呼。

慕容祝沉默不答。

“下毒谋害我生父代楼勿,写密信邀东方连漠出手介入苗疆乱局,暗中与夸远莫邪互通有无,意图代我而为王的,都是你这位,苗疆的大巫咸吧?!”

慕容祝眨了眨眼睛,俯下身子,想拾起地上的鬼面具。

但那一刹那,一道气刃劈空而来,一击就将那副恶鬼面具击得粉碎,他伸手只捞到了一团尘雾。

“令前苗王在春秋鼎盛之年骤然暴亡,在苗疆留下一个双雄并立之局,看似只是站边的问题。但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让我或夸远莫邪当中的任何一个得到那块玉玦。”代楼暮云的声音阴冷深沉,“只不过想以之为诱饵,逼得大宋派兵入苗,好让东方连漠与解晖这两股势力在苗疆一决雌雄。”

“而你,只要浑水摸鱼,即可在决战之后元气大伤的苗疆坐收渔翁之利,一气称王也并非痴人说梦。”

气息被压迫到极致的狭小营帐之中,代楼暮云的瞳子仿佛在燃烧,银冠之下英发飘舞,他冷冷地盯着慕容祝,一字一顿问道:“可、有、此、事?”

慕容祝不发一言。

“夸远莫邪虽则被你要挟退兵,却并未做出任何不再重返云州的承诺。而一旦东方连漠与解晖开战,他必然则一相助,你只消代替我,将代楼家的兵力投到另一边,便可造成这两败俱伤的局面。”

慕容祝始终不说话,代楼暮云却径自说了下去,没有一丝停顿。

一切都是推测,他却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且无从辩驳。

“所以,你才故意策划了登云楼倾塌之事吧?岐荒山上遇见赵无安,便大抵能够猜到他到王庭还需花多少时日,而后算准日子,在我与他激战至气力俱损的时候毁掉登云楼,让整个苗疆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距离登云楼坍塌,过去了还不到一天,即便是最快的马匹,现在也到不了子阳州内,传达不了我死去的消息。你的谋划虽然无懈可击,却也无法将广阔的苗疆,压缩在一块小小的沙盘之上。你的计划,需要时间来完成。”

“而我只要在这里杀了你,一切便将宣告终结。”

“你的毒谋和你的野心,将会一起沉入黄泉之水,经受三途河永恒洗礼,非至三界终末,枫神凋零,用不得脱!!!”

随着代楼暮云敕令般的宣告,用以支撑大巫咸营帐的十余根青竹接二连三地从正中崩断,屋外狂风漫卷,经历岁月摸索的水牛皮一张一张飞散在空中。

原本漆黑的营帐,也随之渐满天光。

失去了一直用以遮面的鬼面具,慕容祝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刺眼的阳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任由锋利气刃割裂着自己的身体。

面对代楼暮云的滔天怒意,即便是赵无安也会感到一丝恐惧,但这位被苗人信仰了数十年的大巫咸,眼中没有丝毫惧意,静如月下清湖。

“你错了,苗王,错得离谱。”他淡淡道。

代楼暮云眸中闪过一丝惑色。

但笼罩着整个营帐的气力仍旧在聚拢,没有一丝停顿迟疑。

“搅乱整个苗疆,并非是为我一己之私。”

“杀了我,于苗疆局势也无分毫裨益。东方连漠仍会出手,大宋军队仍会入苗。这一切,早就在解大人的画卷中,绘得清清楚楚了。”

波澜不惊地说完了这些,慕容祝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总算有了表情。触目惊心的那道疤痕缓缓向外挤出枯死的血肉,他的眼里似有笑意。

而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代楼暮云心头巨震。

“你说什么!?”

解大人,谁是解大人!?

这个问题简直不配提出口,答案不言自明,代楼暮云一直便把解晖作为苗疆乱局中最强的敌人来应对。虽然直至现在他仍未能抓到解晖,但他相信只要杀了慕容祝,乱局便顷刻可解。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东方连漠还是解晖,都只是被眼前这个老谋深算苗人给算计了而已。

然而解大人三个字,却从慕容祝口中蹦了出来。

解晖所领黑云会,在天下共设有两门十七阁,造叶与苗疆各有一门。这件事情,代楼暮云也心知肚明。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解晖一个中原人,却能将势力如水一般渗透到苗疆的最核心,眼前的慕容祝身上。

“你……你是五毒门主?”代楼暮云难以置信地问。

“苗王,又猜错了。”

然而慕容祝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起来,并非完全由于代楼暮云的气机压迫,更多的则是因为,他自己身体内的变化。

这个来历几乎已被世人忘记的苍苍老者,在代楼暮云面前忽然拔高了起来。

他的脊背如一座山那般隆起,陈旧的布衣被撕成碎片,脸上恐怖的疤痕里头不住有血肉夹杂着细小的虫向外滴落,五官不约而同地下陷,从眼窝和耳廓里生出细细长长的甲片。

“我,只是五毒本身罢了。”

苗疆大巫咸,慕容祝最后的声音,淹没在了浩瀚虫潮之中。

他的身躯化为一只硕大的虫子,顶着锋锐无双的气劲之墙,向着代楼暮云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蜂鸣声,野兽猎食的低吼声,牛皮混合着青竹被斩碎的裂帛之声,一一响彻在代楼暮云耳畔。慕容祝此前的发言已令他无比震惊,而眼前景致的骤变,则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身在人间。

他一震袖袍,退出大帐之外。耀眼天光洒下,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苗寨血气扑鼻。而就在半柱香之前,这里还是生机盎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苗疆传言,世上有种引魂草,可将一人的性命与数人相连,当魂眼死去之时,服过引魂草之人便会尽数七窍流血而亡,魂魄去往阴间,为其人铺路。

慕容祝帐中空空如也,唯独墙角柜中有草药几许。

代楼暮云的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上来,引燃成燎原之火。

他可以容许别人欺骗他、伤害他、利用他。他是王,一路行来必然敌多友少,他早已认清。

但他不能容忍有人伤害他的子民。

如若不能守护身后万千黎民,则不配为王。

从登上王座的第一天开始,代楼暮云就已然决意要以一己之身,扛起整个苗疆。前路是满池莲花也好、血海炼狱也罢,他都会一路扛着苗疆,咬牙切齿地向前走去,哪怕自己全身血肉模糊、筋骨尽断,也绝不停下。

慕容祝所化的大虫向他扑来,伤疤形成的血盆大口中传来阵阵腥臭气息。

代楼暮云眉心杀气横溢。

“别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束手待毙了。”

“解晖、东方连漠、五毒门,我会一个一个杀过去。”

“我以苗疆之王的身份起誓——”

“我代楼暮云,誓破此局。”

“否则,便叫我目瞎口哑,耳不得听,鼻不得嗅,肉身受三万万凌迟之苦,神魂囚于断罪之海,永世不得超生,戮万民而罪不当此!”

第三十一章 破局(中)

二十年前,造叶皇宫。

深红的廊柱染上夜色,在昏沉的风里显得阴郁不明,仿佛将一片宫宇拉入幽冥。

通向大殿的道路以血与星光铺就,头顶的轩辕镜映着闪灭烛光,照亮了丹墀之上,那位帝王的冰冷眼神。

而丹墀之下,那位娇俏佳人,一袭血衣,单手拖着与纤细身段极不相符的巨剑,肩背红匣,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她都在不断接近王座之上的那位皇帝,每走一步,她的眼睛里都迸溅着血与火,每靠近一步,她的身子便伏得越来越低。

大殿中四处横尸。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然天下缟素。

这个距离,已经太近了。近到她丢出手中剑,便极有可能伤害到那位帝王。饶是惯于端坐于龙椅上,俯瞰苍生挣扎的皇帝,此时也感到了一丝不适。

但那名女子终究还是停住了。她的人连带着她的剑,一同停住了。

因为一往无前的她被挡住了。

拦住她的人,像是突然从阴影中出现,又像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

眼见鹤氅纶巾的青年背对着他出现在丹墀前方,皇帝这才在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道:“宇文爱卿救驾及时,立功当赏。”

轩辕镜下,烛火的阴影里,面带深沉微笑的青年悠悠眯了一下他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轻举手中玉笏,阴阳怪气道:“多谢圣上厚爱,臣,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帝王的眼底蓦地闪过一丝汹涌杀意。

血衣女子一字一句咬舌道:“宇文孤悬。”

鹤氅青年悠悠一揖:“正是在下。”

宽及两掌的巨剑微微颤动,鲜血自剑尖滴落。

“洛千霞,你确是天纵之才,前后一甲子,武林之中只怕没有哪位女子能再有你这般惊才绝艳。然而,你今夜即便在造叶杀了个天下缟素,自己难道就逃得过这一劫?”

血衣女子表情黯淡,眼神却凌厉若刀锋。

“杀了洛剑七不够,还要废了闻川瑜,是不是若没了我手中洛神赋,你们就恨不得让洛神剑法在这世上烟消云散才好?!”

宇文孤悬浅笑道:“言过其实了。洛剑七之死、闻川瑜之废,皆非我愿,却都在造叶境内发生,在下也伤心难以自已。”

“废话少说。”

血衣女子神情冷漠,已然血痕密布的白皙手臂再度挥动,奋力提起了剑尖垂地的洛神赋。

宇文孤悬忙制止道:“洛姑娘是明白人,想必不会愿意洛神剑法在今夜失传吧?”

女子冷笑道:“失传了又怎样,待我一剑削去这狗皇帝头颅,也算为大宋攒一件功德,消一场血腥。”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和闻川瑜一起活下去,洛神剑法也不至失传。”宇文孤悬忽然道。

血衣女子一愣。

“只需再为洛神剑觅一个新的传人便可。”宇文孤悬凉薄一笑,“我便容许你改为母姓,继续在造叶活下去,造叶会给你庇护。”

血衣女子怔了片刻,尽染血污的脸上,逐渐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菩萨怒目,杀天撼地不止。

她漆黑瞳眸,那一刹绽放凄厉锋芒。

“妹妹已死,双亲尸骨已寒,但尚且不过如此。我洛家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与你造叶国不死不休,此仇不报……”

宇文孤悬脸上笑意更深,不慌不忙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恶鬼在附耳呢喃。

“是吗?若我说,我为洛神剑准备的传人,是廖筱冉后人呢?”

听闻此言,满身血气杀意,打算垂死一搏的女剑客,眼底忽有一道金焰燃起,仿若云散月出,四海潮生。

“你……你说什么?”

宇文孤悬岿然不动,笑意深沉。

大中祥符四年,四海晏清之时,原本在契丹与大宋两国压迫下沉默多年的造叶,忽然出动了一支人数约三万的铁衣军,借由清缴草原马贼的名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中原的河套至雁门关一带大片区域,使得黄河以北,最为肥沃的一片土地,就此落入了造叶的手中。

自此一役,近二十年的宋叶之战拉开了帷幕。

战争。带来的便是无数家破人亡,曾经碧草莹莹的草原,残阳如血半天红,遍地枯骨无人收。

“洛千霞,你我都知道这是个如何不易的机会。将洛神剑法传承下去,将廖晓冉的等候传承下去,我们需要一个人来继承这一切。”宇文孤悬娓娓而谈。

血衣女子冷眸一凛:“可他不该接受这样的使命。”

“不,他应该,因为他和你一样,是天纵英才。”宇文孤悬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洛千霞怔了怔,垂下头去,眸含怜色地望着掌中的洛神赋。

经年漂泊,九死一生,本以为熬得苦尽甘来,却只等到至亲残废的消息。

她背起父亲的剑匣,拔出母亲铸造的神剑,如一去不返的流星自造叶版图之上划过,才终于杀到这大殿之中,丹墀之下。

而面前的宇文孤悬,面白如玉,鹤氅纶巾,丹凤眼眸中隐含嘲弄之色,却不怯不惧地拦在了她的面前。

本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要与这朝堂拼个玉石俱焚。

此时此刻,另一种可能性却从洛千霞心头升起。

——————————

赵无安从沉睡中惊醒之时,车内的檀香还未燃至一半。

他撑了撑因昏厥而发痛的额头,才意识到自己颈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视作性命的洛神剑匣依然放在腿边,只是摸遍全身上下,已寻不见佳人斩。

脚边的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赵无安俯下身子,揭开炉盖,才发现炉中香灰已积过半。

将紧闭着的窗帘拉开,从窗外的景致,赵无安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凭那高低不平的山峰,能够断定依然在苗疆之内。

确定了这一点,赵无安微微放下了心。他把背舒舒服服地靠在为他精心准备的垫子上,面带笑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剑匣。

只要宇文孤悬尚在人世,解晖就不可能让自己死。

赵无安曾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与那个远在漠北的国度撇开关系,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依靠了它一番。能以这种方法令解晖吃瘪,他心底也不由有些快意。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进着,车夫显然极其熟悉苗疆道路。赵无安掀开帘子向前方看了看,车夫一身苗人装束,正侧身坐着,单臂驭车,唇上有针扎痕迹。

见赵无安掀开了门帘,他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抬起那只空悬的手,呃呃啊啊地摆着些复杂的手势,眼底流露出慌乱之情。

赵无安叹息一声,会意地点了点头,坐回了车内。

果然,解晖不可能甘心被他如此戏弄,所以尽管未让赵无安离开苗疆,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哑车夫,让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这么说来,他现在将前往何处,仍是受着解晖引导。要想破这局中之局,几乎无从下手。

按常理,他一定会背起洛神剑匣,从车后头一屁股翻出去才对。

然而赵无安却只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之上,伸手攥住剑匣的背绳,表情慵懒,任由马车行驶,不问前路,全然不似受制于人。

在这阴霾密布的苗疆,他似乎放松得过了头。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其间每一次他脚边的檀香燃尽,车夫就会停下车子,极尽谦卑地替他续上一支香,并借此歇息片刻。

除此之外,二人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在几近荒芜的苗疆原野中策马而行,越走越偏。

第二日的黎明,赵无安脚边的檀香才燃了三分之一时,车夫便停下了车子。

仅仅瞥了眼檀香,赵无安就知道到目的地了。他站起身,背上洛神剑匣,大大方方地掀开门帘而出。

乍破的天光迷了他的眼。

仿若久达寺那日初见安晴,那时的风也如这般和煦,那时的寺庙,也像此处一般静谧。

赵无安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扫尘一般拂去,走下马车。

他眯起眼睛,借着些微晨光,眺望眼前这座建在一片临湖平原上的建筑。

那是一座高塔,制式和中原的很不相同。除了底部的塔座稍稍大一些之外,整座塔由上至下几乎是一根笔直的柱子。

塔身之上,绘有斑斓壁画,五彩缤纷,内容更是玄妙晦涩。即便是自小观摩佛画的赵无安,在这塔画面前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塔前站着三人,二男一女,彼此之间似乎相性并不好,而赵无安的到来,又让这原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三人之中,赵无安只认识杜伤泉一个,另外两个则见所未见,在脑海之中搜索,也无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名女子面容姣好,身段婀娜,身着锦绣绸缎,尽是西域打扮,手持一把与代楼暮云所用极为相似的蝴蝶弯刀,只是制式更大。

而那名男子以黑纱遮面,全身上下更是包裹在玄衫之中,背负一件重物,亦被厚厚包裹,看不出究竟是何物。

既然杜伤泉来自解晖一方,那就不难猜出,另外二人中应有东方连漠的手下。

不过杜伤泉从命于解晖之事,东方连漠未必知情。但解晖既然敢把赵无安送来这里,就定然是已稳操胜券。

换句话说,这位在生意场上从未失手过的老者,自信自己可以取胜,无论是否存在赵无安这个搅局者。

而赵无安亦是拿定了主意要反败为胜。他既然能反将解晖一军,就有破局的可能。

直到看到这座高塔,和塔前三人的时候,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而等到那个西域打扮的姑娘开口说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那个被唤作慕容清竹的姑娘一字一句道。

“我等了二百四十五年,你们总算来了。”

……什么?

你等了……

二百四十五年?

第三十二章 破局(三)

慕容清竹自称已在这湖边守了二百四十五年。

而后她就看见了新来的白衣居士惊讶的眼神。没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一个外表看起来正值貌美如花岁月的姑娘,不可能有二百多岁。

但慕容清竹只是指着那座湖淡淡道:“每过一年,我就会在湖边留下一个深达一尺的印记。而今是第二百四十六个年头,印记已快要绕湖一圈。”

赵无安闻言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湖泊。湖水十分平静,附近无树,故而甚至连飞鸟也看不见,但用泥土与石块堆成的记号环绕着湖边,倒是十分显眼。

看起来,她在守护这方平静的湖泊。但她守的不是湖,而是塔。

三名来客尚未相互介绍,慕容清竹就已转身推开了高塔的大门。

“这座塔,在苗疆已然矗立了近三百年。我的师父死了,但我一直留在这里,为了不让我族的秘密永久消逝。”

杜伤泉与玄衫男子皆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赵无安虽然心中极为好奇,却也不好意思打破此时的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在瓦兰,在吐蕃,在造叶的深处,曾经也有这样的一座塔。但那些最后都坍塌了,只剩下苗疆的这一座尚在人世。”

说话间,慕容清竹已径自走在前头,领众人进入塔内。

塔内构造十分简单,仅有一条环状走廊通向圆塔中心,内壁绘满绚烂壁画。

塔内静得落针可闻,不似有人迹,赵无安便凝神研究了下壁画,只能隐约看出似乎是些古代氏族互相攻伐或结盟的场景,心中暗暗揣测了下这座塔的来历。

不过这个叫做慕容清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自称在此等待了二百多年?

“这些塔,象征的是和平,象征的也是我族不愿磨灭的传承。”慕容清竹娓娓道来,“汉人长久居于中原,攻伐不断,使得天下百族十不存一,亦引发了我族先祖之惊惧。若要是我族存续,不苟且于汉人戈矛之下,便唯有联合一途。”

“故而我族长老在中原之外觅集了三位盟友,暗中结盟来应对盛唐不断扩张之势。因为此等举动,我族的确在中原乱动之中幸存了下来。只可惜,盛唐颠覆后不久,我族就受到了背叛。”

慕容清竹的声音中蕴含着悲恸之情:“他们放任苗人遭受十万汉军的进攻而袖手旁观,冷眼看着苗疆一步一步被汉人蚕食,最终被迫臣服,自始至终未曾出手相助。我在苗疆深处守着这座塔,对此亦是无能为力。”

玄衫男子肃容道:“此事,吐蕃却有难处,还请慕容姑娘见凉。”

杜伤泉哼了一声:“见谅?若非当年苗疆陷落,也不会致使如今这副景况。”

玄衫男子额角青筋一跳,咬着牙道:“当年亦是无可翻覆之局!若让汉人得知我等四族结为联盟,岂不是必然举族遭受灭顶之灾!”

杜伤泉又哼一声,不再理会。

赵无安走在最后头,仔细咀嚼着几人的对话,试图从中摸索出些东西来。而从刚才得知的信息来看,他之前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清笛乡中,那只硕大青鬼拜托给他的事情,总算稍稍有了些眉目。

隐约之中,他似乎尝到了命运的味道。

赵无安把手伸进缁衣的内部,摸到了那块青鬼郑重其事交给他的玉佩。

至少,当时在安南的船上,李凰来最想要的,是段桃鲤那块与之极其相似的玉佩。

而拴在赵无安手腕上的那块玉佩,则是不久前登云楼陷落之时,由代楼暮云亲自交到他手中的。

以解晖之工于心计,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块玉佩的特殊性,但既然没有将之拿走,一定也别有目的。

正在赵无安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慕容清竹突然停了下来,退到走廊一边,动作灵活地收起手中刀刃,躬身向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赵无安把手放在内衣里的姿势刚好被她看了个正着。这位西域打扮的姑娘有些难掩心中厌恶之情地皱了皱眉头。

赵无安只能尴尬地将手从领口里拿出来,硬着头皮跟在杜伤泉后头走入了塔内。

与心中所想差异甚大,这座圆塔的正中,其实空无一物。

头顶上有一道半径约三丈的圆状通道,一直延伸到塔顶,投下耀眼天光。内壁上空无一物,但脚下却有一大幅色彩冰粉,人物栩栩如生的壁画。

画面上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服侍皆大不相同,姿态各异,看着并无多少联系,却不偏不倚地每人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地面,众星拱月般环绕着正中心的一颗火球。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颗看上去似乎在灼灼燃烧的火球之中,浮动着九州地图。

“瓦兰、造叶、吐蕃、苗疆。二百余年前,我等四族曾结为盟友,誓要互相守护,同生共死,将四族之名在九州大地上存续下去。为族一朝,为国永世。”

慕容清竹站在走廊的入口处,对凝神打量壁画的三人庄严道:“而当苗疆受汉人进攻之时,另外三族却将其弃之不顾,甘愿借此来达成扰乱中原的目的。他们成功不假,中原此前却有不堪乱局,但四十年前已然仅剩下大宋一国,再加上北方有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另三族这才又想起了结盟之事。”

“但可惜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上,已经没有人想去结盟了对吧?”

赵无安看着慕容清竹。

“为了确保盟约有效,每一族都要向另外三族运送人质。你是吐蕃人,被送来苗疆当人质,而这位穿玄衫的是你的情郎,为救失忆的你,装作是吐蕃使者前来苗疆。”

他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些话,在场的三人都是一愣,那位玄衫男子更是神色大惊,冷眸注视着赵无安,丝毫不掩盖眼底敌意。

“苗疆善制毒炼蛊,而其中一种在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忘情蛊,也不是子虚乌有。”赵无安的视线在慕容清竹与那位玄衫男子之间转来转去,“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只当自己是苗族的守塔人,而你是吐蕃使者。”

玄衫男子大惊失色,两眼直直凝望着慕容清竹,冷汗不住地从额尖滚落,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清竹……”

慕容清竹始终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疑惑神情。

故人一别多年,相逢已是三生。

双目通红的玄衫男子一拳捶向石壁,面目狰狞道:“这帮歹毒的苗人,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我想你错了。要报仇的目标不应当是苗人,而是吐蕃。”赵无安从衣服里头掏出了青鬼给予的玉佩,向半空遥遥一抛,又将之稳稳接住。

如今细看起来,这玉佩之上繁复晦涩的古文字,似乎的确曾在昆仑附近见识过,只是当时未曾将这二者联系在一处。

“四族结盟,以玉佩为信物。这虽是我的猜测,却应是**不离十。瓦兰公主与苗王代楼暮云随身皆携带进一块玉佩,与我早年在造叶所见别无二致,与我手中这一块从中原古墓中探得的也别无二致。”

不远万里,从吐蕃赶来苗疆的玄衫男子神色复杂,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无安手中的那块玉佩。

“这样的玉佩,我已见过瓦兰、造叶、苗疆的三块,那么这最后剩下来的一块,,毫无疑问代表的是吐蕃。吐蕃最有特色的景致便是大漠与雪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毫无疑问是沙。而那座深处于中原腹地的古墓,设计的初衷,也是要以一种神水,凭空造出一片沙漠来,与吐蕃人的生活作风很是符合。

“既然玉佩会在墓中被发现,也就是说,吐蕃在这二百年间,遭遇了不少变故。”

“而情况也的确如此。纵观四族古今,瓦兰所受外敌有所减少,苗疆虽臣服大宋但版图未变,而造叶更是一举扩张到足以与大宋和契丹三分天下的地步,唯有吐蕃,是一步步地被外族蚕食,余部如今只能在高原雪山之上苟且生存。

“我想,吐蕃人中,大抵是有一支信奉着沙漠的氏族,当吐蕃的版图被不断蚕食之时,他们带着象征吐蕃人身份的玉佩进入了中原,希望能在中原腹地培养出一支不死的军队,为此不惜牺牲了整个族群。在苗疆陷落、盟约废弃之后,剩余的吐蕃人不甘见证自己族群的消亡,便有了重启盟约的念头,但象征着盟约的玉佩已然丢失,他们无奈之下,只有送来人质。”

赵无安提着玉佩,走向站在通道边缘的慕容清竹。慕容清竹一愣,眼底流露出惊恐之色,赶忙向后退去。

一阵风动。赵无安蓦然停住脚步,而玄衫男子,却已冲到了慕容清竹身前,拦在了赵无安的面前。

“我令狐亚这一次来苗疆,就是为了带清竹离开。”玄衫男子面容冷峻,眼底却有灼灼光华。

他伸手到肩后,扯下了那件重物之上的裹带。

一柄比洛神赋还要巨大慑人的钝剑,展现在赵无安面前。

“无论她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带她离开这里。挡我者,唯杀而已。”

慕容清竹蹙起秀眉,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一阵突兀的掌声打断了。

啪。啪。啪。

赵无安都不用去看,就知道这掌声一定来自杜伤泉。

坪山客栈中,拼死与之一战,还是借着徐荣相助才能勉强逃出。而今除了空空如也的洛神剑匣,赵无安手无寸铁,更是没有与这位一品高手当面翻脸的信心。

在这圆塔之中,杜伤泉想杀他,只是一合之事而已。

不过既然杜伤泉听命于解晖,也就断然不会对赵无安下手。这一点,他还是有信心的。

那么剩下的关键就是,杜伤泉出现在此处,以及解晖送赵无安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隐约觉得,在苗疆层层乱象之中,这里,才是旋涡的核心。

第三十三章 破局(下)

苗疆深处,人迹罕至之所,有一湖,一塔,一位自称在此守候了二百四十五年的少女。

人可存世百岁之久,却闻所未闻有人曾活二百余年,仍能容貌如初。

赵无安自然不信。所以他推断慕容清竹被下了忘情蛊,前尘尽忘,也就混淆了时间和岁月,自以为居住于此二百余年。

而令狐亚,则一直在寻觅她的踪迹,为此深入苗疆,甚至不惜与解晖或东方连漠合作,以此获得见到慕容清竹并将她救走的机会。

至少,从身背重剑的令狐亚当前的反应来看,他猜对了。

但解晖为何要在茫茫苗疆之中,安排他来到此地,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杜伤泉,在极突兀地鼓了几下掌之后,才悠悠开口道:“不愧是赵无安,舵主诚不欺我。以你文武双全之资,假以时日,天下前十,必占一席。”

赵无安很不喜欢他这副避重就轻的模样,当下随口应承道:“前辈谬赞。”

“呵呵呵……我谬赞与否,你心中自有定论。”杜伤泉的脸色收敛了几分,显然对赵无安这心口不一的回答很不满意。

“这座塔,整个苗疆也无几人知道,送你来此,黑云会的诚意想必你已一清二楚。舵主之所以不肯放松苗疆,正是因为比起那些中原武林的门派世家,苗疆与大宋本就水火不容,反而与造叶站在同一条线上。”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赵无安,声音犹如梦呓:“十年之前,我也算对你有恩,坪山客栈你为代楼桑榆对我出手之事,我亦可以既往不咎。”

赵无安心中一动,隐约已然猜到杜伤泉出现在此的目的为何。

“舵主意欲颠覆两朝江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图谋。如今宇文孤悬竭力保你,黑云会也确实是杀你不得,但你或造叶,任何一方与黑云会为敌,显然都不是明智之举。”

杜伤泉眼底顿现十方锐意:“不如暂且以洛神传人之名与黑云会合作,倾覆大宋之后去留如何,你自作决断。”

果然。

对解晖而言,如今在造叶一手遮天的宇文孤悬绝不是他能动的人,而对于受着宇文孤悬庇护的赵无安的扰乱,他想必也头疼不已,却又束手无策。

消灭不了的敌人,那就化敌为友,这的确是个明智的做法。

所以他将赵无安送到这座塔前,拱手交出了自己的情报,也确信赵无安能够凭着眼前的线索,推断出当年四国结盟的真相。

再然后,便借由曾与赵无安有过萍水之缘的杜伤泉出面,表达与之联手的意愿。

赵无安心中猜测得到应证,悬着的石头也放了下来,但随即摆在面前的,却是个更困难的选择。

若此时不与解晖合作,则苗疆万民堪忧。代楼暮云的嘱托,也不一定能够达成。

但解晖既为黑云会之主,手沾罪恶,又是赵无安断断不愿与之为伍的那类人。

两相计较,饶是赵无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疆乱象之所以生,起因便是东方连漠与解晖皆在觊觎这块仅在名义上属于大宋的地盘,都想要得其助力以打击对方。

只不过东方连漠看到的只是苗族术法对于江湖的影响,而解晖则将重点放在了苗人二百年前的四朝结盟,借此动摇中原之根基。

光从这点来看,东方连漠在权术之上便比解晖落后了不止一筹。

还好直到目前为止,东方连漠仍是武道第一,在江湖上仍有极大的名望,并非解晖一时半会所能动摇。

赵无安略加思索,抬起头来,并未直接回应杜伤泉,而是又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吐蕃送来的守塔人名叫慕容清竹,而苗疆这一任大巫咸的名字是慕容祝。这二者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这问题来得过于突兀,杜伤泉明显愣了半晌,才僵硬地回应道:“这点我并不了解。”

“你不了解,也就是说解晖会了解咯?”赵无安追问道。

杜伤泉眉头一皱,厉声道:“舵主雄才大略,怎会事无巨细告知于我等?”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

赵无安笑道:“说是合作,是因为解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吧?从这位姑娘被种下忘情蛊,送到塔边开始,慕容祝便已成巫咸,由上到下控制住了苗疆。这块地方这么多年来无人问津,也正是因为慕容祝将此地设为禁地。

“黑云会在两朝上下共有两门十七阁,而分布在苗疆的正是其中的五毒门。慕容祝应当就是五毒门主,而这里,虽然曾是四朝结盟的象征,但也同时是五毒门的总部所在。

“代楼暮云多年以来虽想端掉五毒门,但一直受限于五毒门主是苗疆巫咸,无法动手。所以在登云楼塌陷之后,我来与你们对峙,他则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慕容祝。

“而此时此刻,解晖将我送到了这里,见到你们三个,实际上也就是告诉了我当年四朝结盟的真相。有此为铺垫,本身就为造叶人的我,为了达成拒东方连漠于苗疆之外以及联合四族重启盟约颠覆大宋的目的,必然会与你们合作,”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杜伤泉,深邃的眸里闪过一丝懒散神色。

“是个人就会这么想。”

低沉清冽的声音,回荡在通天圆塔里头。

“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杜伤泉的眼睛里头终于开始荡起一抹异样的色彩。

“第一,苗疆既亡,盟约本身就已必不成立,就算玉佩仍在,也不意味着四朝就能达成百年之前的协定。更何况,如今造叶声威远超其他三朝,宇文孤悬又不傻,何必要拖自己下这趟浑水?即便以我为人质,最多逼他交出玉佩而已,绝大多数造叶人,如今仍是信任着这位造叶国公,不会贸然纳外。

“第二,被吐蕃送来此处的人质,慕容清竹,多年以来未见一人,只是固执地守着湖泊与圆塔,等待有人前来,也是不合道理的。至于这位令狐少侠,为情救人缘实感人,但只怕直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你所念念不忘的慕容清竹早已死了,而眼前这个,才是五毒门真正的门主。

“慕容祝位居高位,城府极深,是个人就会猜到他是解晖布在苗疆的棋子。让此人登巫咸之位,其实已经是代楼家的败着。但解晖怎会是寻常之人,任何人都认为慕容祝是五毒门主,他便偏偏让一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来当门主。代楼暮云,当然扑了个空。”

令狐亚怒道:“休要胡言乱语!清竹便是清竹!”

赵无安无奈地看着他,叹息道:“令狐少侠,在这世上,要让一个人完全忘记挚爱,其实是有两种办法的。第一种是给她种下忘情蛊,第二种则是剥下她的面皮,盖到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脸上。”

令狐亚一愣。在他隐约意识到真相的同时,握在手中的巨剑也颤抖起来。

“代楼号称是三善世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解晖派人在苗疆潜伏数十年,可不是丝毫没有偷到师啊。”赵无安摇头道。

“知道为什么解晖特地让你来到这座塔内,见到你日思夜想的慕容清竹吗?”赵无安的眼眸古井不波,“因为我一旦答应了与他们合作,就会杀了你这个破坏盟约者,以向他们立下投名状。解晖之所以放你进来,不过就是为了做我刀下亡魂罢了。”

自打进入这座塔来,解晖展示给他的东西,就半真半假。

四朝联盟是真,重启盟约则是假;吐蕃送来人质是真,而人质却不是慕容清竹,又为假冒;拉拢他以颠覆大宋是真,但想借此骗到宇文孤悬与之联手,则又是无稽之谈。

打从一开始,黑云会就不可能与造叶扯上关系。

尽管知道解晖也没有寄希望于自己身上,只是把自己当了一个挡箭牌,但赵无安还是对这胎死腹中的四朝联盟感到些许惋惜。

若非如今武林之中,东方连漠与解晖这黑白两道的两大巨擘彼此针锋相对,极尽所能拉拢一切势力,大宋周边的四朝能否恢复联合,还真不好说。

若是这联盟真的恢复,大宋虽则失势,造叶却会前所未有地壮大,对解晖来说真不是个好消息。

从这个角度一想,就能明白解晖所言的四朝联盟不可能实现,也就想通了眼前的慕容清竹,不可能是真正的吐蕃人质。

在这场布局之中,受伤最深的大概就是眼前的令狐亚了吧。虽然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做到如今一步,但赵无安心知肚明,不管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如愿带走慕容清竹了。

他只是被解晖彻彻底底利用的一个棋子,而棋子怎可能有实现愿望的机会?

就在令狐亚尚愣神之际,他面前的杜伤泉和他身后的慕容清竹,已然同时出手了。

弯刀由天灵盖长驱直入,杜伤泉则一掌轰破了他胸前血肉。

赵无安隐约能看见一团鲜红之物在杜伤泉掌风之中跳动着。

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够目怀怜悯地看着令狐亚,就这样倒下。

而他双手紧握着的那把巨刃,也从他手中滑落,顺着汩汩流淌的血迹,停在了赵无安脚边。

“我破局了吗?”赵无安问。

“你若径直杀了令狐亚,或许还能走出这塔几步。但既然你已毫不留情地揭穿了真相,我等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装疯卖傻了好半天的五毒门主,慕容清竹冷笑道,“赵无安,有时候嘴快可真不是件好事。我们虽然杀不了你,却能让你此生都离不开这座圆塔。”

“是么?你的嘴倒的确慢得很,直到刚刚,我都还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五毒门主。”赵无安淡漠道。

“对女人而言,学会伪装是很重要的。”

说话间,杜伤泉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慕容清竹面前,抬眼冷冷看着赵无安。

二对一的局势。

黑云会统御严密,情报消息传递极为严格,若要彻底击溃解晖在苗疆的布局,只消杀了面前这位五毒门主即可。

但赵无安手无寸铁,唯一的武器,便是令狐亚留下的那柄巨剑。

“而你,赵无安。”慕容清竹娇艳一笑道,“根本杀不了我。”

赵无安凝眸看着地上那柄沐浴在血泊之中的剑。

“是么?”他这样问。

而后,便有一柄黑刃沐血而起。

“其实我刚才根本不必问你。”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苗疆的局,我早已破了。”

第三十四章 二对二

眼见漆黑巨剑自赵无安御使下悠悠升空,慕容清竹心中轻颤,后退一步。

通天圆塔之中,一道日光自天空洒下,日辉耀耀。

光尘密布着整个塔心,金辉映照着血泊中的巨剑,折射出熠熠光华。

赵无安低下头,凝视了一番那柄令狐亚随身携带的剑。剑身以黑铁打造,中缝处有金线闪耀,寒光赫赫,一见便知是中原少有的材料。

当今之慕容清竹,虽是听命于解晖的五毒门主,但至少这一张面皮是为欺骗令狐亚而戴。令狐亚能与当时吐蕃送来的人质相恋,想必也非寒门。

就民生而言,吐蕃虽不若大宋繁盛,但其中的贵族亦是一般钟鸣鼎食。想必令狐亚随身带来苗疆的这把剑,不会是凡品。

因而见赵无安御起这把黑铁巨剑,慕容清竹与杜伤泉对视一眼,心中自是难免紧张了起来。

有解晖交代在前,二人定然是万万不敢杀害赵无安。但若赵无安以此为把柄,说什么也要杀了慕容清竹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

然而赵无安凝气起剑之后,并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而是静静注视着剑身,似乎在琢磨什么。

杜伤泉心中一动。

赵无安会犹豫,难免是仍拿不准能否杀了慕容清竹,毕竟光是他一人就已是毋庸置疑的一品境界,方才与慕容清竹联手袭杀令狐亚的动作又如此迅捷,不可能不给赵无安留下一丝威慑。

心念至此,杜伤泉趁赵无安尚未出手之际,向前踏了一步。

他刻意从令狐亚尸身之上踩了过去,扬起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无安,道:“赵无安,苗疆之乱已成定局,何必再孤注一掷?坪山客栈中,你与代楼桑榆联手不过勉强挡下我三招,遑论现在?”

黑铁巨剑在赵无安身前一尺处悠悠浮空,一道看不见的混元气劲在其上覆盖蔓延,如流云般包裹了整个剑身。

赵无安凝神驭剑,对杜伤泉的话语闻所未闻。

慕容清竹冷哼道:“舵主说不能杀他,可没说不能伤他。废了他气海丹田,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驭剑。”

杜伤泉冷笑道:“你这女人还真是蛇蝎心肠。”

“若不然,我岂非白当了这么多年的五毒门主?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舵主的期望。”慕容清竹理所当然道。

“不过很可惜,他是当世唯一会洛神之剑的人。他那气海丹田,现在还不能废。”

杜伤泉说着,一边面露无奈的表情,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不过,废他一只手臂,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音一落,清风双掌隔空轰出,破风惊空。

两道凌厉掌风自杜伤泉手中喷涌而出,涌泉般轰响赵无安所驭的黑铁巨剑。而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则如他所言,是剑后赵无安的右臂。

赵无安轻启朱唇:“生尘。”

灵海神识深处,一道凝结的道蕴解放开来,恰如月起东山,群星耀夜。

原本寂静得针落可闻的圆塔中心,忽然绽放出一道圆形气劲,以赵无安为中心,猛然向四周飞散开来。

从上方望下去是圆,但一旦接触到那锋锐的圆边便会发现那是锐不可当的剑意,向着四面八方猛然发散,一浪高过一浪。

杜伤泉轰出的双掌,就此烟消云散。他神情一凛,周身刹那间罩上一层护体气劲,正是江湖传名已久的“晓雾”。

凭着清风晓雾,杜伤泉才算是在一品高手之中站稳了脚跟,也才算是仅以双掌闯荡江湖而打下赫赫威名的当世第一人。

而今双绝尽出。

坪山客栈之时,赵无安六剑齐出也未能在这双绝之下讨到便宜,而今除了一柄黑铁巨剑之外手无寸铁,杜伤泉自认稳操胜券。

然而就仿佛看破了他在想什么似的,赵无安冷不丁道:“我可不是手无寸铁。”

“至少,我还有背上的剑匣。”

话音刚落,赵无安便猛然动了起来。在那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的剑气屏障之中,他一动,风中便只留下一串白影。

猩红的剑匣却向着杜伤泉当头砸了过来。

杜伤泉心中一动,自丹田猛然提上一口真气,化作凌厉掌风径直劈了出去。洛神剑匣的来势被瞬间扭转为去意,方一接触就被杜伤泉破去。

以洛神剑匣为圆心的一道圆状气劲也在那时向远离杜伤泉的方向退去,凝结于整片空气之中蜂拥聚集的剑气也随之稍稍消散。

然而杜伤泉根本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赵无安的身形已然化作凌厉的白影,手握漆黑巨剑,自侧面向他当头劈了过来。

一见赵无安是以手握剑而驭剑,杜伤泉心中把握又大增了几分。他对赵无安的了解不亚于解晖,早就知道此人剑术平平,武学全靠洛神一派的飞剑秘术支撑。

除了飞剑,再怎样的神兵利器,到了赵无安手里,都与一块废铁无异。

杜伤泉不慌不乱,下身后撤一步退出剑风范围,上身则不退反进,身子如蛇扭动,自赵无安剑影之中斜穿了进去,双掌搭上剑身。

一道温热气机自手心传入剑中,杜伤泉刹那间灌注全身内力。

赵无安面露异样神色。

杜伤泉则是冷笑一声,只道了一声:“破!”

双掌交互,拳劲化作无形气劲,尽数自剑身侧面最柔软之处灌了进去。

赵无安手中的黑铁巨剑,在这一式之下,随着杜伤泉的喊声断成了数截。

杜伤泉笑道:“黄口小儿,也敢与老夫这双掌争锋……”

他原本所想的嘲弄之语却并未说完,因为赵无安已然握着一把残剑,毅然决然向他扑了过来,剑势仍旧凌厉。

而刚刚扭断了黑铁巨剑的杜伤泉此时消耗颇大,一时难以再以空手接剑,只得姑且退出几步距离,愤而皱眉道:“不知好歹!”

避过几招凌乱剑式,杜伤泉看准时机,又出一掌,正中赵无安肩头。

赵无安转瞬就失去平衡,向后滚去。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勉强停下,那把黑铁剑也丁零当啷地滚落在了一边。

杜伤泉愤愤地拍了拍自己的袖袍,冷冷道:“赵无安,徒劳之功,何必一再而为!”

赵无安一言不发,只是支撑着站起身子,又伸手捡起了地上的残剑。

洛神剑匣已倒在一边。

登云楼已塌,包括安晴在内,整个苗疆都以为他与代楼暮云已死。

而代楼暮云既然误以为慕容祝是五毒门主,必然也已扑了个空。

杜伤泉是解晖的人。

洛神七剑俱已离身,甚至有可能落入外人之手。

但是,但是。

只要在此地杀了慕容清竹,整个苗疆的联系网就会断去。解晖精心准备的颠覆苗疆之计,也会因此大受阻挠。

只要能争到这片刻时间,再去飞鹊营与徐荣达成协议,阻拦宋人出兵,便可救苗疆于水火之中。

不过,若解晖在此之前就已以独山玉玦引东方连漠入苗疆的话,一切就又是白费功夫。

杜伤泉实在不明白,事已至此,赵无安究竟还有什么可坚持不懈的理由。

“苗王代楼暮云,亦是你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手。就算不与黑云会合作,破坏解晖的计划对你而言也无好处,你究竟在执迷不悟些什么?”

杜伤泉蹙起眉头:“没错,这里已是五毒门核心,慕容清竹也是五毒门主。但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事请来,并不能阻挠我们的计划。舵主已然离开苗疆,无论你怎么做,都已然不能动摇此局的根本。”

“都已经是这种局势了,你还在坚持着什么?该不会真是为了那毫无意义的苗疆黎民吧?”

赵无安突兀笑道:“可能么?”

“那是为什么?”杜伤泉咬牙问道。

“无论赵无安还是伽蓝安煦烈,都绝不会是认准了死理不肯回头之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还在坚持着,是因为我确信,我能赢。”

“不可能!”杜伤泉矢口否认。

赵无安笑道:“你知道当年大宋对造叶展开暗战,那些住在西域的情报贩子逃走之后,都怎样互相联系吗?”

“他们把对彼此而言有着独特意义的东西互相交换,并设定一个周期。当周期过去,而事物的交换出现了漏洞时,他们就知道事已生变。而且,根据少了什么东西,他们能够知道问题出在哪个人身上。”

“柳叶山庄灭门当晚,解晖亲至。那个时候,手持佳人斩的胡不喜深陷在数百人的包围之中,与鬼手书圣大战一场事毕,更是全无余力。以解晖的算计,若想抓住胡不喜夺走佳人斩,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并未这么做,说明他对佳人斩并不感兴趣。”

赵无安冷眼望着杜伤泉,眼底有嘲弄之意。

“但是在苗疆,我用佳人斩,在解晖面前试图自尽,醒来之后,却找不见了那把刀。所以你明白发生什么了吗?哦,我不如这么问,刚才送我来此的车夫,你认识吗?”

杜伤泉心下一凛。

“杜伤泉,你大错特错了。在这圆塔之中,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一品高手。”赵无安咧嘴一笑。

“我们是,二对二。”

话音一落,塔顶之上就有一个豪放的声音传来。

“吃我老 胡这一刀!”

杜伤泉眉心一拧,踏地起身,便欲向那高空打去一掌。

然而蜂拥的气机划过他的衣袍,却在身下炸开。

身形凝滞在半空之中的杜伤泉心中一震,回头看去,却发现刀锋所落,一直站在入口处的慕容清竹,颤栗着倒地。

第三十五章 尔虽仓皇,仍勿忘其狂歌一斩

锋锐的刀劲自半空倒劈而下,转到身后方凝为实体。

在那个声音刚响起来的时候,慕容清竹也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去,但直到佳人斩的锐意自颈后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和杜伤泉一样,都被彻彻底底地欺骗了。

赵无安驭剑而起,声势唬人地说要一刀杀了慕容清竹,是骗局;

胡不喜的声音自天空传来,引得杜伤泉当即便一掌拍向头顶,亦是骗局。

不过,明白了这一切的慕容清竹,早就失去了还手的机会。佳人斩挥出一道残忍刀锋,刹那间就将她的头顶削去一片。

终究,五毒门主与代楼桑榆之间还有着天壤之差。代楼桑榆自幼被作为蛊王容器培养,身侧五尺密布毒虫,五毒门主却没有这个能力。

直到胡不喜偷偷摸摸到她身后,她也毫无察觉。

但见血沫狂涌,慕容清竹也如同令狐亚一般倒在地上。

赵无安苦笑道:“现在又是二对一了。”

杜伤泉神色大惊,拧身后退,遥遥望着形成犄角之势的胡赵二人,眼中神情惊疑不定。

“嘿,瞧你那熊样!”胡不喜满不在乎地把佳人斩的刀背往肩上一砸,大大咧咧道,“若说是那姓解的老头亲自来也就算了,派个不知道排行老几的手下,也好意思在我老大面前狐假虎威?”

他以手握拳,重重砸了下墙壁,敲得圆壁之上粉尘皆簌簌飘落。

“老大打得过的人,骂得过的架,我老 胡绝不插手蹚浑水。老大打不过的高手,吵不过的婊子,老 胡我统统一刀砍了去,别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塞了啥,就想着恶心我老大!老大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也是你们能恶心到的?”

赵无安无奈地瞥了瞥他:“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啊。”

胡不喜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夸夸夸。”

二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丝毫也看不出是许久未见的样子。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错,毕竟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胡不喜乔装扮作车夫的样子,送赵无安来这座圆塔。

近半年不见,胡不喜比起久达寺时消瘦了些许,但仍能看出那圆滚滚挺起来的肚子。不知是不是乔装的效果,他的脸倒是更沧桑了不少,浓黑的胡茬绕着嘴唇,一蓬乱发也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味道。

唯有那手握佳人斩,咧嘴大笑的模样,和柳叶山庄之时一模一样。

望着这丝毫没有惧意的二人,杜伤泉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可别以为人数占优,就是稳操胜券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半柱香前的你。”赵无安慵懒眼神中伴有一丝轻蔑。

胡不喜何时入的苗疆,何时扮作车夫混入了解晖的手下,这些赵无安一概不知。

但从佳人斩消失、他在车里醒来的那一刻,赵无安就已心知自己胜券在握。

毕竟彼此相识已逾二十年,那个驾车的背影,赵无安一望便知。

二人此时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倒是令杜伤泉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束手于身后,暗聚掌力,本期可猝不及防地出招,袭杀二者中的一人。但就在他凝神感受塔内气氛之时,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知何时,赵无安已然抓过洛神剑匣放于身前,与胡不喜彼此相隔四尺。洛神剑意如圜如刃,并不强盛,但已然能将周边十丈笼罩在内。

而胡不喜手握佳人斩,身上气息升腾,刀意凛冽,仿佛一气出刀便可骤灭塔内曜日光辉。

杜伤泉长眉微蹙,装作不经意地放下袖中所蓄之势,波澜不惊地后退了一步。

倒是胡不喜得理不饶人地往前迈了一步,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笑道:“呦呦呦,怎么回事啊?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黑云会舵主的手下,以清风晓雾闻名于中原武林的杜伤泉,也会有露怯的时候?”

杜伤泉额尖有青筋跳动,但抑制住了与之搭话的冲动,谨慎地保持自己在赵无安的洛神剑气范围之外。

赵无安心中,倒是对这位一品高手的看法又上升了一层。柳叶山庄中的百里狂也算是二品高手中的佼佼者,却连续吃了两次闷亏才反应过来他与胡不喜搭配成的阵法的高明之处。

而杜伤泉,仅与他交过一次手,就能敏锐判断出二人站位乃是结阵,并未莽撞入内,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们得打一场硬仗。

品阶上仅差一级,实力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赵无安此时也算是明白了代楼暮云所说的二品之内无人胜他是什么意思。以代楼暮云的天赋,只怕早就有了晋入一品的能力,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才将自身实力限制在二品之下。

如此说来,此番苗疆乱局一过,他能否胜过代楼暮云,还真不好说。

眼见一般的挑衅无用,胡不喜不禁龇牙咧嘴地一笑,将佳人斩高高抛上半空,又稳稳接住。

“哎呀,你这老家伙可真没意思。大家都是一品高手,打就打嘛,干嘛扭扭捏捏的。”

说着,胡不喜就作势要向前走去。杜伤泉见状,又飞快后退了一步。

不料胡不喜迈出去一半的步子却又收了回来。杜伤泉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若这边动了,必然落入陷阱。而对方一旦动身,则是自乱阵法。

慕容清竹方死不久,难不成他们三人就一直在这边耗下去?

心中冒出来这个念头没多久,赵无安似乎便沉不住气了,叹道:“罢了,在此处耗着也没有意义,苗疆之乱尚未解围,我们先走吧。”

说罢,他竟然看也不看杜伤泉一眼,便背起了剑匣,转身向出口走去。

眼见赵无安此举,杜伤泉心中一动,却又疑他有什么别的陷阱,始终站在原地不敢走动,期待着胡不喜也放下警惕的那一刻。

尽管始终腆着一张笑脸,把玩着手里的佳人斩,但杜伤泉知道胡不喜可没有一刻放松过。

不过赵无安都已经走了,胡不喜想来也快了吧?

孰料,直到杜伤泉已经看不见赵无安的背影了,胡不喜仍然站在门口,与杜伤泉对峙着。

片刻之后,胡不喜淡淡道:“老大,出门之后,记得按车上的地图走,去到云州北部的午阳关,就能见到大宋的军旅了。到那时候,是成是败,可就怪不得我老 胡了啊。”

甬道里,只回荡着一阵愈来愈小的脚步声,而无赵无安的回应。

胡不喜只是继续朗声道:“不过我知道的啦,老大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会来苗疆的。嘿嘿,这个就暂且保密吧,不过可以稍稍透露一下,是一位即将与你为敌的前辈给我的提醒。”

脚步微微一滞,而后前行如常。

“老大,以后的路,老 胡我是越来越难陪在你身边啦。不过就跟那年你杀狼的时候告诉我的一样,认清了一件事那就做到底,选择了一条路那就走到头,没有反悔可言。老 胡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甬道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赵无安心知胡不喜对他亦是多有隐瞒,却不敢出声再问。

只是心底,难免升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

其实,胡不喜一直站在原地大放厥词之时,赵无安就已明白他意中所指。他们几乎打娘胎里下来开始就是互相熟识的朋友,彼此之间传递消息,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与柳叶山庄时如出一辙的结论。面对一品高手,胡不喜留,赵无安走。

拼死战一场,或许也能与杜伤泉打个平分秋色,可苗疆危局已然刻不容缓。

又是胡不喜留下来单独面对不知深浅的对手,又是九死一生。

终于临近了圆塔的出口,胡不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几乎听不真切。

“说归说,但我是不可能死在这里的。”

“贺阑珊的事情,还没有好好与你道谢呢,不是么?”

赵无安心头一震。

“老大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乔溪的案子,也就只有你才能处理成那样了。”胡不喜感慨道,“这辈子有老大你这个朋友,我老 胡就算是与全天下为敌,也浑然不怵啊。”

赵无安几乎难以自扼地回过头去:“你——”

甬道深处,骤然爆发出一道炫目光华。晴天白日之下,西天有斗牛二星紫气冲霄,刀意连横。

“且瞧我这一招半里刀法!”胡不喜的声音从其间传来。

赵无安已安然无恙,他却向着杜伤泉发动了一往无前的冲锋。

赵无安的思维停滞了短短的一瞬,随即他回过神来,便再也没有了在原地停留的念头,而是发了疯一般地向着那辆马车走去。

像是在争取着什么,又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一生之中,他唯有两次,走得如此彷徨。

一次是雁荡关外,契丹铁骑蜂拥而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刹那间被冲的四分五散,他生命所寄托的人也消散在浩瀚马潮中,血衣成灰,肉躯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便是苗疆禁地圆塔之外。

他白衣红匣,眉宇间神色如旧,仓皇而逃。

而胡不喜,向着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清风晓雾,劈出了忘我的一刀。

一刀可破半里乾坤,一刀可熄天地日月,一刀可崩山川星辰。是为胡不喜的半里刀法。

赵无安脑海中,又回荡起了那个养育他和胡不喜在草原上长大的温润女子,所诵出的那一首豪情万丈的词。

“千古江山,风流人物,更难数豪杰几许。”

“凡尘俗事,岂可阻凛然意气!”

“狂歌执剑,风流傲岸,去且去,江山百代,自有我来斩!”

第三十六章 忘情待忆

春日阳光晴好,院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某人自制的藤椅。线绑得歪歪斜斜,只是勉强弄出一个椅子样式,能不能坐人还很成问题。

走入院中的代仡宁看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不加评述。

径自铺开那张已经破损得几乎握不住的席子,代仡宁在院中坐了下来,眯起眼睛,悠闲地享受着午后阳光。

很多年了。自从代楼勿登上那座登云楼,他就再难有如此休闲的日子。而今回味,竟然觉得数十年时光不过虚度,他亲自抚养大的那两代苗王,其实根本未曾长大过。

“代仡先生。”少女的声音自屋门边传来。

代楼桑榆是绝不会这么叫他的。所以毫无疑问,这个声音属于刚来不久的客人,安晴。

代仡宁思索了片刻。昏迷初醒,行路必然不便,然而安晴的双手又以被他用厚厚的白纱捆裹。既然能以手扶墙走到屋门口,就说明她恢复得不错。

于是他放弃了劝安晴回去休息的念头,和蔼道:“醒了就好,以后可别再做这种傻事。”

安晴咬了咬嘴唇,眼底又有倔强的神色翻涌了出来:“可是赵无安他……”

“苗王未死,无安也就不会有事。他们都是命硬的人,在达成宏愿之前,就算是枫神,也无法让他们死去的。”代仡宁幽幽道,“我觉得你该相信他。”

安晴愣了愣,委屈地噘起了嘴:“我一直都相信他啊,可他骗了我。他说他不会有事……”

“我向你担保,赵无安没有死。”代仡宁回过头来,苦笑道,“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个老头子之前死。”

安晴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不甘地看着自己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的双手。

“若非我在你这双手上用了多年来珍藏的药蛊,痊愈几乎是天方夜谭。”代仡宁不动声色道,“不过既然药蛊已下,恢复原状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以后逢秋冬天干之时,要记得勿让双手脱水皲裂。”

安晴怔了半晌,这才意识到代仡宁为救自己的双手付出了何等努力,连忙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来:“实在是麻烦代仡先生了!”

代仡宁笑道:“你这姑娘说话,怎么和无安一个脾性。”

他指了指院中的藤椅:“比起这个,你知道那张藤椅的来历吗?桑榆就算一时兴起,应该也不会去做这种东西。”

把视线移到院落中的藤椅上,安晴怔了片刻,回忆道:“那个,应该是杭州府衙里头胡不喜的藤椅吧……是因为他不开心了会躺在上面,桑榆想让我也开心起来吗?”

代仡宁淡淡道:“这么说,那孩子总算想起来一点了啊。”

“想起来了什么?”安晴不明所以。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心怀柔怜之人,是无法成为锐刃的,所以我让她遗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代仡宁闭上眼睛。

“什么……东西?”安晴问。

然而还不等代仡宁回答,安晴的询问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打断了。

“仡伯,难不成我有事忙着的时候,你都是把这种事情归到自己身上来揽功的?”

声音落尽,说话的人才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模样不可说不狼狈。原本华贵的紫裳早就坏得连蔽体都艰难,破缝处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上猩红泛黑的伤痕。而之前悬挂在胸口的玉佩与银环都不知所踪。

代仡宁睁大眼睛,眉心微拧地打量了那人一番,低低吟了一声:“苗王……”

此人的音色和体型对安晴而言都不算陌生,再听代仡宁这一声苗王,她吓得往门后头缩了好几步:“苗,苗王,代楼暮云!?”

“不然这苗疆之内还有第二个王吗?”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藤椅之上躺了下来。那眼神倒是把安晴给吓了一跳。

代楼暮云悠闲地闭上眼睛,拍了拍藤椅的扶手,啧啧道:“这是桑榆的手艺吧,我还真没想到她居然在制作藤椅方面的技术已经如此完美了,简直挑不出刺啊。”

那明明是张左右扶手都做得不对称,稍微晃一晃就有可能散架的藤椅,还被代楼暮云如此夸赞。

安晴虽然默默腹诽了一阵,但总觉得要是说出来就好像在什么方面输了一样。

代仡宁面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苗王,你的伤……”

“本王还会被这种东西给伤到么?”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阖了阖自己的衣摆,笑道,“解晖搞出来的那五毒门,又有哪样毒术不是从我们苗疆偷师出去的?虽然他搞出来一个毒人模样的巫咸还真让我吓了一跳,但慕容祝已然伏诛,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代仡宁默然道:“剩下的,就要靠无安了吧。”

“是啊。虽然让我承认这点很是困难,但本王的确到了需要他的时候。”代楼暮云苦笑道:“否则,也不至于非要与他在登云楼上相约一战了。慕容祝身死那夜我已见过胡不喜,他的确装成是东方连漠的手下,来了苗疆。”

“唔,所以胡不喜能从柳叶山庄及灵山派传人的围攻之中逃出去,的确是受到了东方连漠的庇护啊。”代仡宁若有所思。

“那当然了。不同于黑云会收人谨慎,东方连漠既然是武林盟主,必然来者不拒。杜伤泉是黑云会的卧底,这点你我都知道,东方连漠又怎可能毫无觉察?既然给我们送来独山玉,他又怎可能将苗疆之局交给杜伤泉,必然再派一子前去搅局。胡不喜就是这枚棋子咯。”代楼暮云幽幽道

躲在门后头的安晴,忽然听见胡不喜三个字,心中一动,只是惧于那位苗疆魔王的存在,仍然不敢探头出去搭话。

代仡宁眯起眼睛:“可是,东方连漠必然也不会尽信胡不喜,只是将之作为对付解晖的一个手段。如此一算,这枚送来的独山玉,岂非毫无意义?”

“解晖要与东方连漠决战,前提是能在苗疆布下这个口袋啊。”代楼暮云语重心长道,“所以,无论杜伤泉和胡不喜是谁的人,为了引东方连漠出手,独山玉最终都会回到我或夸远莫邪手中。解晖操控慕容祝逼退夸远莫邪,又摧毁登云楼,都是为了延缓口袋收束的时间,好确保东方连漠能一头钻进来。只可惜,这只老狐狸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

这么一解释,代仡宁也就立刻明白了情况:“知道了东方连漠意图联盟苗疆,解晖便在苗疆设局。而知道了解晖在苗疆设局,东方连漠则立刻就转移了目标,反而利用解晖在苗疆投入力量的这段时间,抓紧了在中原的布局吧?”

“不错。至于东方连漠究竟在中原布了什么局,就不是我们现在该关心的问题了。”

似乎是休息够了,代楼暮云一下子就从藤椅上跳了起来,甩了甩头发。

“仡伯,给我拿件新衣服,明天一早我就去瓦兰。嘿,那边那个姑娘,你真的不打算见我一面吗?”

缩在门后的安晴浑身一抖。

代楼暮云嘟囔道:“真是的,就算刚杀完人狼狈了一些,本王的脸可还不算丑吧?凭什么连赵无安那样的你都看得下去,反而躲着我?”

没想到这苗王的内心还挺脆弱。

安晴战战兢兢地从门板后头探出头,和院子里的代楼暮云对视了片刻。代楼暮云颇为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还真怕赵无安那个家伙因为你搞出什么事。放心吧,现在胡不喜、桑榆和我都在苗疆,我们是他的朋友,一定会拿出命来帮他。”

安晴愣了愣。这苗王,好像正经得和外界传得不太一样。

明明赵无安这次入苗疆,就是为了来杀他,可他为什么反而还把赵无安当做性命相托的朋友?

代仡宁躬身道:“安晴醒来一个时辰之前,王妹已经带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所以最后一把剑是留给我的吗?”代楼暮云径自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桑树下,伸手握住了插在树前的一柄巨剑。

出乎意料的是,剑气汹涌得生人勿近的洛神赋,居然就这么顺从地接受了代楼暮云。剑身微微颤动,发出一阵轻柔剑气,讨好般地环绕着代楼暮云的手臂。

“是王妹给自己留下的东西。”代仡宁踌躇道,“毕竟,蛊期已近,我想王妹是到了回想起那样东西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难得地怔了片刻,苦笑道:“是么?”

他松开了握着洛神赋的手。巨剑颤了两下,又恢复了平静。

“也罢,苗疆乱局,终究得靠我来扛,她也该到了做回自己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喃喃自语。

“我可是哥哥啊,什么事都让妹妹挡在前面,也太没面子了。”

说罢,代楼暮云便进入了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之中。他负手在后,缓步踱出院子,不见了身形。

安晴这才敢从门板后面探出头来,看了看院中的那柄插在土中的洛神赋。而后又像想起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了看屋子内的一张石桌。

登云楼倒塌之前,安晴还未见过这张桌子,照理说应当是新添置的物什,但居然已经伤痕累累,像是已然经历了一阵漫长的岁月。

在遍地竹楼的苗疆,代仡宁住的这座瓦房已经颇为奇特,遑论房中架起一张石制的桌子。

“洛神七剑剑意太过浓郁,寻常木桌,根本无力承载。”

像是知道了安晴在思考什么,代仡宁解释道。

安晴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之前二人交谈中,提到代楼桑榆已经抱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赵无安现在在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他现在还没法见你,你得安心等待。”代仡宁的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安晴无奈地垂下了肩膀,蹙眉问道:“你之前说代楼桑榆忘了东西,是忘记了什么?这把洛神赋吗?”

代仡宁微微动容,而后摇了摇头。

“赵无安初入苗疆那一年,那孩子在一次驯习之中,舍身保护了被苗王踢下蛊坑的赵无安。”

安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所谓驯习。”代仡宁无奈解释道,“就是将公主置于一个三丈深的蛊坑之中八个时辰,坑中成千上万毒虫,无时无刻不在啃噬驯习者的身体。每个欲学炼蛊的苗人都必须在成年时驯习一次,而公主自小开始,每一年都要驯习两次。”

安晴吃惊地捂住了嘴。

“当时,苗王与皇子,还有老身,都认为公主当时的做法,不配承担蛊王之责。所以,老身亲自出手,给公主种下了一味忘蛊。”

“……忘?”

她未曾听说过以单字为名的蛊,所以为了咀嚼这个字的意思,安晴愣愣地重复了一下。

她就忽然回想起登云楼倒塌的那场暴雨中,代楼桑榆面对废墟,不以为意的神情。电光石火般地,她意识到了什么。

“桑榆她……忘记了感情吗?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代仡宁点了点头。

“不过,忘记了的东西,总会再想起来的,更何况是感情这种东西呢。跨越三生,也不敢说就能将之忘得一干二净吧。”

正午晴光之下,代仡宁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们忘记一些东西,就是为了再次想起它的那一天啊。”

“对公主而言,就是今天了。”

随着代仡宁的深沉话语落在院落之中,桑树下的洛神赋,又起一丝清泽。

第三十七章 尔等但前,可敢自承其果?

(之前中午自动更新的一章顺序错了,已改好,这是今天第二更)

一向平静的午阳关,却在今日朝阳初升之时,出了些许变故。

若说这变故事关重大,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因为从头至尾,在这场骤变之中倒霉的只有四个驻守关门的苗人士兵。天亮之时,他们被人发现倒在了墙根下头。

而其他士兵,无论守关将领还是巡夜的士卒,则都双臂被缚,一视同仁地押在了城墙根下头,一字排开,脸上不约而同弥漫着愁苦的神情。

尽管在外头,苗疆之乱已被传得玄之又玄,几乎到了不日便兵戈相见的地步,但对于云州的这些士兵而言,宋人的军队攻过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毕竟,他们已向大宋称臣数十年有余;毕竟,苗疆内部的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正厮杀得不可开交。

在这样一种乱局之中,苗疆即便有反心,也难有谋反之力了。

这些松懒散慢的守官士卒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宋的军队来得如此之快。仅仅一个晚上,身为云州北部咽喉的午阳关,就已沦陷于宋人手中。

阳光在这座北部雄关之上洒下万道金线,站在城关中的金甲将军梁崇恩收起手中纹金卷轴,回头瞥了一眼缩在墙根下的人质们,幽幽道:“南下。”

“那这些人?”一位传令官模样的属下躬身询问道。

梁崇恩轻哼了一声:“号称是云州南行咽喉的午阳关,已被兵不血刃地拿下,可见苗人俱是缩首畏尾之辈。我等进苗乃肩负重任,留此等鼠辈一命,并无大碍。”

“是。”传令官点头应道,而后转身,向后方的人附耳说了些什么。

梁崇恩负手身后,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了片刻。一炷香之后,他淡淡道:“动身。”

“是!”

这一次,大军齐呼,声势震天。

日影渐高,在梁崇恩一骑白马带领之下,宋军排为四列,有条不紊地行出午阳关。队尾约有十分之一的士卒,不声不响地留在关隘出口,立矛驻守,神色凝重。

城墙脚下一字排开的苗人士卒们,脸上的阴霾愈发浓密起来。

若非驸马失踪,梁崇恩本意也不愿如此迅速出兵。

东方连漠这老狐狸,直至此时也不肯在苗疆露面,十有**这口袋是合不上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再藏掖着宋人实力,索性借入境搜寻驸马之名,给这些苗人一个敲打也好。

以往的出征号令,交到他手上时,多半已是红绳黑匣密封的军令,唯独这一次,却直接就是纹了金线的圣旨。

大宋自太祖朝以来,就一直奉行着裁军减兵之策,广南路的常驻兵士也不过二万有余。梁崇恩虽能统领其中的三分之一,却仍是不得不听从于那位广南路刺史的号令。

这也算是当朝的传统,梁崇恩身为一介武将亦是早已习惯。然而这一次拿到的却是圣旨,也就诚惶诚恐,卯足了劲想要速战速决,打苗人个措手不及。

更何况,据上头所言,有位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的大人物,已然近了苗疆,不日即会现身。若被这位大人物看中,则升官加爵,不过是打个报告的事情,梁崇恩自然是要好好表现。

而从昨夜到现在的行军状况来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午阳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拿下,此去一路更是可以绕过三座山,直抵苗疆王庭,定然能打代楼暮云一个措手不及。接回驸马,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当然不知道如今代楼暮云身死的消息已然在苗疆内部传得风风火火,仅剩云州北部的这一小段,还尚未传开。

顺着峡谷小路一路前行,转眼已到正午。大宋军纪严明,将士们虽头顶烈日,亦无人有半句怨言,梁崇恩对自己的御下之术也颇为满意。

军中无人起怨,然而小路的尽头,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长路清幽,那辆咯咯哒哒响着的马车,在高阳之下拖着深长浓厚的影子,悠悠而来。

瘦马自鼻腔中吐出粗厚气息,歪斜车辕几已不可再用,车上那人一袭白衣染尘,身背暗红大匣。

梁崇恩皱起眉头,向上抬起了手。

手方一抬起,他身后近万将士便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身上甲片簌簌一响之后便再无动静。望去正是一片空谷人满,却无声无息的壮阔景象。

徒留白衣居士驱马向前,车轮辘辘而动。

梁崇恩毕竟是当年在宋叶战场厮杀过来的大将,被调到这南疆虽说有些大材小用,心中亦是不平,但多年来也因此未曾荒废过武学。而今见到一人驾马车而来,也是艺高人胆大,放心地任其接近。

不过,这近也是该有个限制。若是他胆敢不经允许冲近军阵二十五步之内,则伍中的弩手便有权直接开弓射杀。

到那时候,几十支钢矢将那家伙的白衣染成血衣,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出乎梁崇恩的意料。

那位驾车的白衣人果然没有贸然接近,而是不多不少地在距离军阵二十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翻身下车,冲着梁崇恩遥遥一揖。

“诸位,大宋驸马的确身陷苗疆腹地,然不至有性命之危。贸然出兵,对苗宋实在皆有不利。还请大军原路返回至午阳关外,无安以性命保证,大宋驸马定会安然无恙回朝。”

梁崇恩眯起眼睛,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一番奇怪的言论,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领兵受命入苗疆,他也只是听闻了大宋驸马陷入苗疆的消息,被要求找回飞鹊营将领徐荣。

名义上是入苗疆找人,实际上则是借机彻底打压一番苗疆,这是从上到下,大家都默认的事情。梁崇恩身为将领,担起这刽子手的名号,也是职责所在,无可推卸。

因而对这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又以驸马劝他退兵之人,梁崇恩自然觉得无法理解。

以往行军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奇怪之人,梁崇恩对此向来是不假理睬,全当没有看见。这一次,他也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于是他松下了抬起的手,大军在旗帜指挥下,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行。后面的兵士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也就不加任何犹豫地向前继续走去。

赵无安叹了口气,不退反进。双方距离转眼便缩短到了十五步。

他按住背后剑匣,衣角轻扬,周身剑意勃发。

梁崇恩皱起眉头,厉声道:“天高皇帝远,你便是身死此地也无人得知。若是再胡搅蛮缠下去,休怪刀兵无情!”

赵无安苦笑道:“我也不能,总是让别人替我收拾烂摊子吧?”

梁崇恩眼底闪过一抹杀机。

电光石火的一刹,大军阵中骤然袭出十二支箭矢,泛着青寒的光向赵无安射来。

锐刃破空,冷光惊鸿。

隐藏在十二营中的百里流光神射手,手持的俱是十五石精钢劲弩,奔袭百尺不过一瞬。

这向来是梁崇恩最得意的奇兵。将之分散于大军阵中各个位置,确保能将来自各个方向的威胁击破。

十二根泛着冷光的箭矢冲到了赵无安眼前,触及了那一层淡薄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洛神剑气。

便如桃花扇开,一舞迷醉十二王侯;便如孔雀金屏,一步摇落十二星子。

赵无安身侧十二支劲弩箭矢,在同一刹拦腰折断,悉数坠落于地。

梁崇恩眼中浮现出震惊之色,胯下白马也忽然嘶鸣一声,向后连步退去。

“仅凭一面之词,阻不了宋军南下,这一点无安亦是心知肚明。”

不动声色地拦下了十二支箭矢,赵无安神色不变,言辞之中仍是淡漠语调。

“不过,有些事情,就算做不到,也得拼上性命去试一试吧。不然,我也对不起那个男人和他誓死要守护的苗疆子民。”

赵无安又向前踏了一步。

十二箭矢再出,洛神意气骤然爆开,将那些势大力沉的羽箭尽数卷在一处,又猛然撕扯得粉碎。

一人对一军,二者只差十四步而已。队伍最前列的长枪兵,甚至只消向前冲锋几步便能将枪尖扎进赵无安的身体。

然而他浑然不惧,倒是身侧堆满了精钢羽箭的碎片。

御气碎精钢!

梁崇恩脸上的震惊几乎已经转化为了骇然:“你到底是谁!?我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无安这个名字……可你少说也有二品实力,何以要置江湖威名于不顾与我大宋军人为敌!?”

“也对。赵无安这个名字确实太不起眼了,就算挂着个赵姓,也没那么让人闻风丧胆。”

匣中无剑,但洛神剑意却翻转如圜。

如潮的气魄在他身侧荡漾开来。赵无安长发飘飞,衣袂扬起。心念至处,以气凝出六柄飞剑。

菩萨蛮、苏幕遮、鹊踏枝、采桑子、虞美人、白头翁。六把半虚半实的飞剑环绕他周身,带起道道幻羽流光,来去皆有嘹亮剑鸣,冲霄撼地。

“那么,这个名号如何?”

他伸出右手。掌心纯白气劲凝结之处,逐渐向外生出一团浑厚雾气,宽及两掌,长达五尺。

赵无安眼神冰凉。

一种从未现于名为“赵无安”之人身上的绝寒死气,自他眼底浮现。

覆手曾令河山崩裂,双目曾亲见伏尸千里。

“我是伽蓝安煦烈,造叶国之二皇子。”

“我一息尚存,尔等便休想有一人踏入我身后之苗土。”

他站在这里,孤身一人,拦住近万大军。

只是为了答应代楼暮云的一个承诺,只是为了还苗人一片平安乐土。

当年逃出造叶,自以为远离了那无尽的庙堂之争,远离了那从头至尾就是骗局与阴谋的战争。

可天下,不过是个更大的庙堂。江湖,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战局。

赵无安自知终难逃过,便下了决心要给这天下一个教训,要颠覆这遮挡了九州炽日的阴霾。

但这颠覆的江山,不该再有遮天战火,不该再有烽烟铁马、民不聊生。

所以他站在了这里。孤身一人,不畏不惧。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代楼暮云誓要以生命守护的家乡。

“尔等但前,可敢自承其果?”

伽蓝安煦烈眼中阴郁死气凝结,昭昭燎原。

手中气机结为洛神赋,骤然吞吐出一道惊天龙鸣。

第三十八章 但尽人事,休论生死

弓弩对这个人根本没用。

无论是多少石的劲弩,无论箭矢是一根一根还是一波一波,如天降大雨般地泼过来,都只会撞在他身侧那阵环绕的气墙之上,而后拦腰折断。

半路忽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梁崇恩也颇为头疼。不过他身后可是有近万训练有素的士卒。即使面前来的是个一品高手,也不足为惧。

所以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最前列的二十名矛兵便喝着号令,齐阵冲杀了过去。

赵无安眼神一凛,洛神剑意骤然向前攒聚,凝结成墙,将那二十柄矛头卷在一处。气状白头翁横来一截,便将之尽数断去。

而后洛神剑意向外高涨一圈,二十人便被尽数推了出去,摔倒在阵前,狼狈不堪。

梁崇恩颇有些按捺不住。为袭杀一人而召动整营将士,显然有些过于大动干戈,可稍稍几十名士兵却又对其难以构成威胁。

两相权宜,梁崇恩还是决定速战速决。

“告诉连山营、惊休营将士,自左右两侧同时突袭。神雀营按原有批次出箭,如虎营由统领亲率,发动冲锋!”

“是!”他身侧所有传令官同时接令,一道发动了四个营的号令向着整座军阵传达开去。

为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子,却要出动全副武装的四营人马。不少将士都觉得大帅这一次的动静有些大了。

虽然心中奇怪,但毕竟是将帅之令,三军无有不从。号令方毕,左右两侧军阵之中,便忽然冲出来一队骑兵,二人一列,从左右两侧接近了赵无安。

这些吃着大宋军粮的马儿,俱是可一日奔行五百里的马中俊才。比起契丹铁骑固然有所不足,但每只军马也都有五百斤之重。再挂上精铁重甲,一身可达六百余斤。

在这狭窄小路之上,每一狂奔的马都可掀起三尺之尘,遑论四骑并驾齐驱。

最前方的四名骑兵已然接近了赵无安。靠中间的二人拔出鞘中长刀,边缘二人则提起长枪,枪尖下垂。

伽蓝安煦烈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十四步的距离不过一瞬。两柄长刀同时当头劈下,赵无安一挥手中以气凝成的洛神赋,便硬生生将这两柄刀的刀势给拦了下来。

长枪侧插,却被六柄飞剑牢牢挡住。但见电光石火,轰鸣不止,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防御。

奔马无法立时停住。所以在略一接触之后,两名枪兵便被迫抽回了长枪,待马向前奔跑一段距离之后,再抽身折返。

而洛神赋却将中间二人,连人带马地牢牢拦了下来,动弹不得。一千二百斤的重量砸在伽蓝安煦烈双臂之上,的确一刹那就令他憋涨了脸。

但洛神赋气劲反而更加凝实。模糊不清的白雾之中,渐起一道清亮剑光。

仿照代楼暮云在登云楼顶,以二十八处周天气穴沉入丹田,倒击菩萨蛮之式。

赵无安御气沉入丹田,而后紧闭周天二十八处大穴,双掌骤然发力前推。

一时之间,腹腔深处仿佛有烈火灼烧。每处穴位化作一颗玉子,接二连三地将气机喷薄而出,尽数涌至手掌。

洛神赋剑光一闪,生生将两匹铁马给掀翻过去!

马上的二位骑手猝不及防,俱是给朝夕相处的战马压成了肉泥。

扭转过身子的两名枪兵又一夹马腹,向着伽蓝安煦烈的后背刺了过来。与此同时,第二批四人骑兵也从前方向赵无安冲杀了过来。

对方毕竟是二品以上的高手,能赤手空拳掀翻一两匹战马,并不算难事。

不过武林高手之所以敌不过千军万马,便是输在了这阵仗之上。你一人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够扛住这一波又一波,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的冲锋?

伽蓝安煦烈按住身后洛神剑匣,大吼一声,白雾状的洛神赋死死插入地面,自己则纵身跃起,躲过身后长枪刺杀的同时,伸手按在来人天灵盖上,掌心当即爆出一团血雾。

洛神意气暴涨,六匹战马的四足被尽数削断,六名骑手的身子也随之一陷,旋即就被飞驰的六柄气剑割了喉咙。

白衣飘摇。赵无安身形方一落地,便又有四骑冲杀而来。

“再来!!”伽蓝安煦烈狂吼道。手中又聚气成剑。

只不过这一次,他双手掌心同时聚起不散的白雾,雾中隐有清亮剑光。六柄飞剑悬于头顶,杀意冲霄。

掌中气剑再度喷薄而出,暴涨至五尺。

伽蓝安煦烈挥动双手,两把洛神赋同时横扫而出,白雾流散如同泉涌,掀起一道飓风般的剑意,将袭来的四骑斩成了肉泥。

然而,接下去仍有四骑,踏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向伽蓝安煦烈冲杀了过来。刀刃映日影,枪尖闪寒光。

伽蓝安煦烈一次又一次地调动全身气力,织成洛神赋向前劈斩而去。他身上缠绕的那层气墙愈来愈薄,手中的雾剑威力也越来越低。

由于过分调动早已枯竭的丹田,现在几乎已是空无一剑的洛神剑匣在死死支撑着他的身体,剑意已然倾泻难返。

他开始七窍流血,一身白衣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血衣。肩头与腰部各中了一刀,后背四处受枪伤,但衣裳上所染的更多则是敌人的血。

宋人的尸体,在他脚底堆积成了山。宋人之血,在他脚下血流成河。

伽蓝安煦烈时隔十五年,再入当年砺鹰谷无人之境。但目睹眼前尸山血海,而兀自屹立不倒。

自始至终,他未曾后退过一步。将宋人阻在苗土之外的承诺,也踏踏实实地做到了。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一抹死气,现在已经蔓延为浓厚的血色,不死不休。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军的冲杀停住了,骑兵们挥舞着刀枪,却彼此面面相觑,踌躇不前,只余下稀稀疏疏的箭矢仍向着伽蓝安煦烈射来,大部分也都在碰到他的身体前就歪向了一边。

梁崇恩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一袭白衣被染成血衣,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重又在手中凝出气剑,看着他手无寸铁,却坚守到了现在。

他手下的士兵们违抗了冲锋的命令,但是无人因此受到惩罚,因为就连主帅,也难得地犹豫了起来。

梁崇恩知道,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死,却绝不会倒下。

这听起来或许很蠢。一个死了的人,即便自己不愿倒,被别人推一把,也就只能倒下来了。

但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似乎即使死了,他的尸体也会如同当年在造叶戈壁之上所见的那些胡杨一般,死而屹立不倒。梁崇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否杀死他。

但他若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支军队,仍旧是不自量力。

只是。

一次又一次,宋人的铁骑向他冲杀而来。

一次又一次,他手无寸铁,却能爆发出那般撕心裂肺的呐喊,能以自身气力凝成斩绝一切的巨刃,能面对无穷无尽的冲锋,而面色不变。

他眼中浮升出的那片淡漠死气,仿佛昭示着他曾跨过多少尸山血海,亲面过多少生离死别。

所以伽蓝安煦烈不畏不惧。

正在这一片僵局之中,山崖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女。

她穿着苗疆常见的服侍,全身华贵银饰,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宴。

山崖并不陡,寻常人也可徒步而下。但少女似乎有些害怕地抱着怀里的包裹,紧贴着崖壁,一寸一寸地挪了下来。

梁崇恩楞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些诧异。而他身后的士兵也在那时完全停止了动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人迹罕至的午阳关外小道,为何会出现一个盛装少女。

近万军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看一个少女下山。

这个少女也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自始至终,她的眼睛只注视着那个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的孤峭背影。

等她终于下到了峡谷底部,才打开怀中的包裹,从里头取出一个石匣。

梁崇恩皱了皱眉头,而伽蓝安煦烈始终不动声色,一双杀意横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军队,连看也未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一眼。

少女一言不发地揭开石匣,将里头的东西向伽蓝安煦烈泼了过去。

梁崇恩只听见一片玎珰鸣玉之声,而后便看见那少女泼出的一片清冽剑光。

“无安哥哥!”

伽蓝安煦烈忽然一怔,扭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他先是看见了扑面而来的六柄飞剑,而后才是手捧着石匣的代楼桑榆。

洛神七剑,自有凛然意气。

刹那间,赵无安仿佛大梦初醒,轻一抬手,以心驭剑之术重出,六柄飞剑兀自同时打了个激灵,一一穿入他凝气而出的那几乎消散的气剑剑形之中,卷起赫赫风雷。

笼罩他周身的洛神意气,则在那一瞬,再次暴涨十倍,抵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空谷上方,骤然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宋人手中帅旗猎猎舞动。

代楼桑榆身上的银饰也在风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无安哥哥!”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喊了一声。

赵无安愣了愣,像是这是才认出她来一样。眼底那层浓郁的血色微退下去,对她柔柔一笑。

“无妨。有剑在此,我仍能再战。”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道:“不是这件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离开的那天,我忘记了什么东西!”

赵无安愣了愣。

“是歌!你离开苗疆那天,教我的那首造叶的歌!”

山风吹拂起代楼桑榆的发丝,又调皮地将她的裙摆掀起些许。她穿得如此盛大,像是要送人离去,又或是要迎人归来。

“其实我没有学会,但是我知道哥哥派的人马上要追上来了,怕你逃不走,就骗你说我学会了。”

在赵无安印象里,代楼桑榆几乎从未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而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倒是比他想象中要表现得流畅不少。

“记不住调子的话,我就记不住歌词。所以你要走的时候,我就慌忙把歌词都给记下来了。因为怕会忘记,所以就一直藏在心里,也不敢说别的话,怕一说就忘记了那首歌怎么唱。结果,我还是忘记了……”

说到这里,代楼桑榆眼底流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赵无安微微一惊。

“但是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不是想起了歌词,而是那首歌的调子。”

“所以,你不用再硬撑着了,桑榆会帮你的。无论来的对手是虎狼还是宋军,桑榆都一定会把他们狠狠打回去。我要告诉他们,不能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悠久的记忆闪过赵无安的脑海。

那时候的代楼桑榆,很羡慕哥哥。代楼暮云比她高也比她强壮,说的话在长辈之中也比她更有用。

但她知道自己始终是妹妹,所以就突发奇想地想找一个弟弟。而原本比她大的赵无安就被迫充当了这个弟弟的角色。在苗疆的三年,无论他去到何处,代楼桑榆都会尽力陪伴左右。

赵无安不禁哑然失笑:“那些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啊。”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原来你只是忘了一首歌。

在他们头顶,洛神六剑轻轻转动。

在他们面前,千军万马列阵如龙。

“好吧。”赵无安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底血腥杀意尽数散去。

“我先是赵无安,而后才是伽蓝安煦烈。如果有人要伤害苗人,我就和桑榆一起拦住他。”

代楼桑榆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顺着他的视线,把目光转向了前方。

赵无安周身尽荡凛冽气机。

“若是为你的话,就算只是为了那三年的照拂,这千军万马,我说什么也得用性命挡下来啊。”

代楼桑榆愣了愣,使劲摇头道:“我不要你死!”

“我知道。”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不过,我在造叶,曾听过这么一句话。”

“但尽人事——”

“休论生死。”

第三十九章 遍地桃红无人收

铁马长戟,我骨为衣。但尽人事,莫论生死。

二十年前,赵无安曾听那一支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军队这么呐喊过,至今不忘。

造叶铁衣军的一将一卒,俱是铮铮铁骨、忘死而生的决然铁汉。即便是那名被造叶抛弃、远赴南疆的将军燕弃冰,在临死之前,也曾愤而呼喊出那句“我骨为衣”的誓言。

“你说说看,连卒子都能有如此觉悟,我身为他们的主上,岂有不以身作则的道理啊。”

千军万马阵前,赵无安与代楼桑榆并肩而立,血衣鼓荡。

春风袭过苍苍山崖,吹落万瓣桃花。

漫天桃花密雨之中,洛神六剑齐出,悍然迎向梁崇恩所部军队。带起一片清亮剑鸣。

虽然人数占优,但这些兵士此前怎见过如此凶悍的飞剑之术,一时之间面上俱露惊恐之色,驭马连连后退。梁崇恩虽有御下阻敌之心,却难以按捺住身下坐骑惊恐,一时也跟着大部后退。

赵无安悠悠然立于原地,却似以心感应,使得洛神六剑各自为战,自敌阵中来回穿梭,留下一道道凌厉剑光。。

剑光所到之处,俱是一片人仰马翻,虽然少有血光迸现,宋人的损伤也远远不如之前伽蓝安煦烈大开杀孽所造之多,但自身阵脚却被彻底打乱,纵使传令兵反复呼喝安抚,也难以阻挡众人战意涣散,数千战马更是撒开蹄子四处狂奔,对那紧追不舍的飞剑避之不及。

他竟真的以一人之力,拦住了近万宋军。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清醒。他死死盯着一身白衣尽染鲜血、发丝散乱的赵无安,眼中浮现出难掩的果决杀意。

身披这身御赐的金甲,替圣上守了这多年苗疆,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出兵的机会,却被一名二品游侠给拦在了山道之上。若是传到朝中,叫他梁崇恩有何颜面披这身甲胄?

为国为家,他也不可在此处回头。

伸手紧握住缰绳,安抚了胯下坐骑,梁崇恩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喊道:“逆贼休狂!我梁崇恩便要以手中百炼神枪来试一试你这邪魔外道!”

言罢,他拍马而出,手中长枪惊起如虹,探出如龙。

虞美人、苏幕遮、鹊踏枝飞回救驾。梁崇恩一晃枪尖便捣开虞美人剑影,又顶着鹊踏枝风袖剑意纵马而前,睚眦欲裂,全身甲胄在日头之下闪闪发光。

扑面狂风夹杂落花,点缀着梁崇恩一身百战金甲,仿若一人一骑便是三千繁华,又带着英雄迟暮的无尽落寞。

赵无安伸手向前,一道薄弱气机探出,遥遥缠住了苏幕遮。

一杆金枪向着苏幕遮狠狠砸了下来。在它上方,是梁崇恩如狼似虎的凶恶眼神。

四周土地微震,掀起些微细小尘埃。

赵无安摇了摇头。

他身边的代楼桑榆愣了愣,露出不甘的神情,退后了一步。而那些震动的尘土,也在那时复又安静下来。

梁崇恩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仍旧带着拼死一搏的神情,不断挥动手中的长枪,向那兀自岿然不动的苏幕遮砸过去。

自始至终,苏幕遮都被赵无安以气机遥遥牵引,牢牢控制于手中。梁崇恩在战场上虽然也算一员猛将,但若论及内力,比起二品高手则自然是远远不及。

纵然赵无安先前轮战数人,内力已然几乎消耗殆尽,但此时仅仅驾驭一柄苏幕遮,对上梁崇恩一身蛮力,却仍是游刃有余。

纵然无数次劈砍突刺,苏幕遮仍在原地纹丝不动,梁崇恩似乎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正如方才的赵无安一样,一次又一次,拿着手里的枪向前冲杀过去。

电光石火,仿佛迷了这战场硝烟。

赵无安眼神淡漠。

“你这又是何必。”

挥枪的间隙,梁崇恩喘气似的呵呵一笑:“你身为汉人,却拼死守护苗疆,又是何必!?”

赵无安淡淡道:“我答应了别人,要守住这里。”

“那我也是一样!”梁崇恩声嘶力竭地呼喊道,“我亦是答应了圣上!大男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有何足惜!!”

赵无安神色微微动容,却不知为何,眼底有怒意生出。

他伸手向前一推,苏幕遮骤然爆发出蓬勃剑气,一下子便又惊起梁崇恩胯下白马,将之轰然推下地面。

“你倒是回头看看,随你而来的这近万军人,是否每一个都有你这般意气?”极为罕见地,赵无安的声音中有愠怒之色,“若是这样,我根本都挡不住你们,又何须抛头颅洒热血。”

一夫当关,不过六把飞剑,便吓得近万宋军手足无措,确是事实。面对赵无安白衣化血衣而不敢再前,也确实是这些大宋军人做出来的事情。

梁崇恩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吐出一嘴泥沙,哼哼着笑道:“老子带出来的兵是什么样子,老子自己还不清楚,用你说?”

赵无安面色波澜不惊:“你既然早知大宋军人已无心死战,何必再领兵而入?”

“别他娘问军人这种问题。”

梁崇恩艰难地站起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枪,沉默不语。之前的突刺太过拼命,已然让他虎口开裂,而今血流满掌,稍一用力便撕心裂肺地痛,甚至连枪都难以握紧。

“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大宋这是怎么了。文不像文,武不如不武。”

梁崇恩长叹一声,苦笑道:“罢了罢了,驻守南疆二十余载,本以为能借着这次将功赎罪,重回京师。是我梁崇恩命不在此,只是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

他扬起左手,噔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反手架在颈口。

“只是这杆金枪,这辈子,还真舍不得放下啊。”

空谷之中山风凛凛,洛神六剑在军阵之中盘旋,数千将士人仰马翻,却几乎无人注视这厢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前还严肃整齐的军阵,飞剑一出,便立时群龙无首,威势全无。

代楼桑榆有些犹豫地贴紧了赵无安,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赵无安淡淡摇了摇头:“时移世易,他会如此做为,也不算奇怪。”

宋军外强中干、恃强凌弱之举,在赵无安心中早有预料。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决心做出这般,以一人之力抵挡近万军马的壮举来。

不过赵无安也不是傻子。他又非旷古奇才,以一敌万还能赢简直就是白日梦。他之所以毅然挡在此处,是在赌一个可能性。

他不喜欢打赌,但事情已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绝不会犹豫。是非成败,其实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而已。

眼见梁崇恩死意已决,而赵无安全无出手干涉之意,代楼桑榆眼底流露出一丝焦急。她不停地向赵无安抛去询问的视线,就差出口相询了。

然而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二人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且慢!”

赵无安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般,一瞬间就失去了全身力气,几乎立刻就要瘫倒下来。军阵之中的几把飞剑也在同时戛然而止,而后徐徐退回赵无安的身边。

代楼桑榆一慌,连忙跑过来,扶他到自己怀中,这才愣愣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走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队伍。

一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似乎已在这苗疆折腾了许久的队伍。但仍然整齐安静,几千人向此处走来,竟然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为首的银甲统领看向梁崇恩,敬重地行了一礼,朗声道:“梁将军。”

梁崇恩怔了一怔,睁开眼睛,看见来人,悲怆的神色略有松动,迟疑了许久,仍是硬着头皮应道:“驸马。”

代楼桑榆眨了眨眼睛,颇为疑惑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驸马?”

“那是徐荣,大宋朝的驸马。我来到苗疆,经历这么多事情才见到代楼暮云,也多半是拜他所赐。”赵无安苦笑着低声说道。

代楼桑榆看了看徐荣, 又看了看赵无安:“那他会不会伤害你?”

“也许吧?”

赵无安从代楼桑榆怀中挣起身子,扶住洛神剑匣悠悠站直,扭过头,注视着徐荣。

与赵无安对视的那一刹那,徐荣浑身一个激灵,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无安嘴唇翕动。

看清了赵无安的唇语,徐荣面色昏暗地低下头去,良久,才一字一句咬牙道:“梁将军,请退兵吧。”

梁崇恩眯起眼睛,眼中悲怆之色再起:“驸马殿下,虽则今日入关是为了救您出苗疆……”

“我领飞鹊营入苗疆,的确是为了找个机会将之一网打尽。”徐荣抬起头,凝视着梁崇恩,一字一句道,“但是,我想,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这或许比起圣上的一句许婚,要贵重太多。”

梁崇恩愣了一愣:“这……”

“我答应过这位兄弟,若是在苗疆之外再见,我要请他喝上一杯酒。”徐荣看向满身血色的赵无安,“既然答应了他,那就不能让他死在苗疆。所以,请梁将军退兵吧。苗疆本就是大宋领土,在此等危急之秋,自相干戈,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回朝之后,我也会向圣上禀报的。”

梁崇恩张了张嘴,只觉得万千语言堵在胸口,兀自化成满腔的气势,天地之大,却无处安放。

终究,他只是大宋朝的一名将领。君上有令,何能不从?

至于他心底那些小小的野望,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烟雨楼阁罢了。

“臣,领命。”

最终也只能将一腔抱负化作这三个无能为力的字罢了。

梁崇恩细细打量了一遍站在赵无安身边几步的徐荣,径自扭头,颤抖着举起伤痕累累的手,将长枪扛在肩头,徒步走回了军阵之中。

而军阵前头,有个传令兵,在梁崇恩与之擦肩而过之后,忽然福至心灵般地大喊了一声:“恭迎驸马班师回朝!”

而后,便是整座军阵的士卒们齐声高喊道:“恭迎驸马班师回朝!”

长期以来,一直在苗疆腹地严阵以待的飞鹊营将士们,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徐荣却没有半分轻松得意味。他犹豫了许久,迈步走向赵无安,却立刻就被代楼桑榆警觉地拦在了几尺之外。

徐荣苦笑道:“赵居士。”

“……嗯?”赵无安懒懒地回了个单字。

“我那天说过的话,仍然有效。”徐荣诚恳道,“如若能在苗疆之外再会,我定请赵居士畅饮达旦。”

“免了,我不喝酒。”赵无安的声音已然低到难以分辨,上下眼皮疯狂地打起架来,只有扶着洛神剑匣才能勉强提起一丝精神。

他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凉凉地望着徐荣。

“退兵,只是权宜之计。”他轻声道,“你心里清楚得很,杀不了我,却定然要杀了代楼暮云。”

徐荣与他对视了半晌,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赵无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沉默良久,才苦笑道:“赵居士,无论何时,我是真的未曾想过对你出手。至于我究竟要杀谁,也与赵居士无干吧?”

明明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可那双慵懒的眼睛,看上去竟仍是如此杀意十足。

徐荣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慢走不送。”赵无安一字一句。

徐荣悠悠笑道:“赵居士,我不打算杀你,甚至还有纳贤之想。只不过,若你下一次还挡在我的面前,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说罢,他才不急不缓地迈动脚步,跟在飞鹊营将士的身后,走上回午阳关的路。

春风习习,将众人的来路染成一片桃红。日光之下,金甲罩万花。

代楼桑榆愣愣道:“他到底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伤人的?”

“很简单的道理,我和梁崇恩,他谁都不希望死。”赵无安淡淡道,“至于不杀我,那是因为怕你。”

“怕我?怕我杀了他?”代楼桑榆问道。

赵无安点点头,又道:“只不过,他是否真有为了救我而出手之意,我还真看不出啊。”

“你之前是为了赌这个吗?”代楼桑榆问,“赌这个人,是否会出来救你?”

赵无安不置可否。

代楼桑榆有些恼怒地鼓起腮帮:“如果是这样,那无安哥哥你做的事情也太危险了啊。”

赵无安摇摇头,苦笑道:“我应该说过的吧?我这一世……”

话音未落,他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倒在了代楼桑榆怀中。

苗疆三月的风,送来丝丝暖意,吹落满山桃花。

白衣居士一身更胜桃色。

遍地桃红无人收。

第四十章 黄袍

住在寺中的时候,赵无安十年不曾换过一件缁衣,而今堪堪下山一年有余,身上的白衣居然就已换了三件。饶是赵无安知道一件衣服值不了多少钱,总还是习惯性地为之肉痛了一阵。

听他躺在床上,大言不惭地如此唏嘘一番,安晴拿余光狠狠剜了他一眼:“命都差点捡不回来,还有心思担心这种事!”

赵无安狠狠笑道:“谁说的?要不是那帮怂蛋退出关外,我还能站在那里大战两个时辰。”

“得了吧。”安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桑榆可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你是昏倒在她怀里被背回来的吧?”

赵无安张开喉咙本欲解释什么,但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机一样,本能的求生欲又让他闭上了嘴,一句话也没解释。

安晴笑眯眯地磨着剪刀:“你该不是想说,自己其实还有余力,只是故意昏倒在她怀里,好感受下美人怀抱的吧?”

赵无安尴尬地咧开嘴笑道:“哪能呢。”

安晴脸色忽然一黑,手中剪刀寒光一闪。

然后她把剪了线头的缁衣往赵无安床头一扔,面色严肃道:“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情来让我担心了。我会真的很担心。”

说完,安晴转身出门,留赵无安一人在屋内,低头望着那件新绣的缁衣怔怔出神。

————————————

“无安向来是个重诺的人。答应了代楼暮云,他就必会如此去做,想来你也是清楚的吧。”

小院桑树下,代仡宁语重心长地对安晴解释道。

安晴撑着额头坐在阶前,眼神黯淡,却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代仡宁阅世何止倍于安晴,一瞬便看破了安晴心中真正所想,不由乐呵一笑,和蔼道:“你其实是怕,他为了别的东西拼乎性命,反倒将你给搁置了吧?”

安晴被说中心事,当即脸色通红地向远处移了两步,缄口不语。

代仡宁悠悠叹了一声。

“无安心有宏图之志,必难偏私。但他既敢带你来苗疆,便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无安行事稳重,少有阙漏,此事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你若有意,左右相随即可。”

安晴的脸色凝重起来,为难地沉默了好一阵。

自那日赵无安自午阳关外浑身是血,被代楼桑榆背回王庭,已然过去半月有余。

其间,胡不喜成功斩杀一品高手杜伤泉,自己亦是受伤不小。他曾于一日午夜至此处居所,与赵无安短暂见过一面,便又连夜离去,不知所踪。

而苗王代楼暮云,自宋人退兵那日之后,便就此失踪。整个苗疆上下,如今似乎只有代仡宁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然而这个沉默睿智的老者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苗王的去向。

王庭方面,却是由代楼桑榆暂代了代楼暮云的位子,于登云楼废墟之上重建一处吊楼,管理苗疆内部事宜。

西边子阳州的夸远家主夸远莫邪,则在前巫咸慕容祝身死的那一日,与之同时暴毙。如今夸远家正在紧张遴选新的家主,一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却暂时难以威胁到代楼家了。

苗疆之争,太多人参与其中,局中设局,一环环的算计,退让与进攻,看似只是苗疆内乱,却牵涉到了大宋江山。牵扯到庙堂与江湖。

安晴本以为,这只是赵无安与代楼暮云的一次决战,却没料到入苗以来屡屡生变,到最后,甚至演变成赵无安与代楼暮云联手拒敌的局面。而如今代楼暮云失踪,赵无安又重伤初愈,显然短期之内,二人难再战一场了。

那么这次入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正在安晴作这般思考的时候,小屋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阳光微斜,背匣居士又换上那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袍,眉宇恬淡,眸色慵懒,古井不波。

路过安晴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轻轻拍了下安晴的头。

代仡宁悠悠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刻意不去看这位早已并非当初少年的江湖侠士。

赵无安却悠悠道:“先生,这次又是你救了无安一命。”

代仡宁轻摇蒲扇,淡淡道:“手施菩提,心结业障。我又有何可称你的师父。”

赵无安听罢,站在原地默默怔了一小会,也不回应,径自走到那棵亭亭如盖的桑树下头,低头看着斜插在柔软春泥之中的洛神赋。

绿影浓郁,其间有无数细碎金光罅隙。

赵无安轻轻道:“那一年,我记得也是初春。我陪桑榆逃了每日的早训,翻到王庭后山去,漫山遍野地带她去找那桑树和榆树。等我终于找到的时候,一向爱吃的她却亲自摘了一大捧的桑葚,送到我面前,说什么也要让我吃完。”

代仡宁呵呵笑道:“那必是酸涩难忍。”

“我还是吃完了。”赵无安忍住笑意,目光明亮地悠悠说道。

他伸手握住洛神赋,轻轻一提,便将之扛在了肩上。

“因为桑榆之事,我曾经有些记恨过先生。”

“但不管她最后有没有忘记我,我也许都该谢谢先生吧。若非桑榆,我在苗疆早就死了无数次。”

赵无安转过身,对坐在阶前的安晴扬了扬脖子:“再不走,可赶不上清笛乡的荔枝了啊?”

安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此举有些热情过了头,连忙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步子却十分诚实地向赵无安这边迈了过来。

赵无安无奈地笑笑,背剑走出院门。

却在出口撞见了正向这里走来的代楼桑榆。

四目相对,赵无安怔了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代楼桑榆却先把眉毛弯成了新月,浅浅道:“要走了?”

近来代任苗王,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一下子多了起来,甚少出现在代仡宁这一方别院。

赵无安犹豫了片晌,从喉咙里挤出了应答。

“嗯。”

代楼桑榆望着他,眼神明亮,仿佛倒映着皎月星辉。

“我还能再去中原找你吗?”

“嗯……能吧。”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安晴。

安晴拿手撑着下巴,满脸复杂神色。但见到赵无安回过头来看自己,还是忙不迭地点起了头:“对啊,欢迎你来找我们玩。”

“嗯。”代楼桑榆笑了起来,清瞳明媚,如汪洋大海,“一定会的。”

日光映照之下,她白皙的脸庞上微微渗出几滴汗珠,像是苗疆深处那清澈奔涌的溪流。

赵无安怔住了。

少女微笑着,站在原地,身上却散发出春日暖阳般柔和轻盈的气息。此时暖风袭来,代楼桑榆脚腕上银铃轻响,她向着赵无安歪了歪头,眼底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南有佳人,明眸善睐。

赵无安忽然松开了洛神赋,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安晴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忽然被赵无安抱住,代楼桑榆似乎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不安地来回游移着,吞吞吐吐道:“你……怎么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一直,都想要对你道谢。”

“在我还是伽蓝安煦烈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

“桑榆,不管为了什么,谢谢你了。那天你摘来的桑葚,其实很好吃。”

说罢,赵无安便松开了手。恰到好处的拥抱,似乎微微击溃了代楼桑榆完美无缺的防守。

此时的代楼桑榆,眸中除了方才那抹悠扬笑意,又染上一丝困惑,一丝忧愁与不舍。

但是这样就够了吧。代楼桑榆有她自己的使命与人生,赵无安唯有感激,而后祝福。

“再见了。”赵无安轻轻道。

“再见。”代楼桑榆的声音低如呢喃。

赵无安重拾起洛神赋,悠悠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走了没几步,身后响起安晴的声音。

“赵、无、安。”

“嗯?”赵无安闻声回过头去。

“啪!”一道惊天动地的巴掌声在苗疆上空响起。

代仡宁摇着蒲扇,叹了口气,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屋,看看自己那壶水烧开了否。

——————————

远山写墨,绿意葱茏。近处溪水潺潺,头顶日光轻柔。

倚着自己那一向视作性命的洛神剑匣,赵无安陪着安晴坐在溪边,静静看着面前清澈溪水流淌。

安晴捧起一簇溪水,洗了洗因赶路而沾染了不少灰尘的脸颊。

赵无安揉了揉仍然肿胀的半边脸颊,打趣道:“连二品高手的脸你都敢扇,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安晴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管,我不许你在我面前对别的女孩子这样。”

赵无安叹了口气,反手撑住身子,半坐在地上,懒懒道:“正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才会那么做以证清白,用来打消你那点难免的嫉妒之心。”

安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很不愿意搭理这个不要脸的居士。

“不过,这趟苗疆之行,好像还是没能杀掉那个苗王呢。”赵无安忽然道。

安晴蓦然颔首,“你其实也不想杀死他吧?纵有再多恨意,他始终都与代楼桑榆一起,陪了你那三年。”

“他心里当然也清楚,我要杀他,并非一时半会能够达成的事情。不过就是故意施了个伎俩,好让我来苗疆帮他解围罢了。”赵无安摇头道,“只是没想到此行如此凶险。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安晴恼道:“你孤身一人,去拦那千军万马,到底是打了什么怪主意?!”

“苗人自顾不暇,东方连漠未在苗疆大布阵势,解晖麾下五毒门又被击溃,理应是无人阻挠飞鹊营的。”赵无安淡淡道,“徐荣若有意要走,三日之内,也够从午阳关外翻过去了。所以我拦住大军的地方,一定离他不远。”

“那又怎么样?徐荣和宋军可是一条心的!”

“我就是在赌,他到底愿不愿意出面救我。”赵无安看着安晴,“最后看来,是我赌输了。我待徐荣并无恩德,也就不指望他能救我于水火。”

安晴愣了愣:“可是徐荣最后不还是……”

“他现身之时,我用唇语对他说了些话。”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尘土,“江新竹之死,你还记得吧?她的腹内被种入蛊虫,平时无碍,但只要以琴声作引,便会顷刻发作,夺人性命。”

“所以,我赌的第二条,便是徐荣他对青娘,究竟有无真心。”

安晴一愣:“青娘?你对青娘下了蛊?”

“我曾在苗疆生活三年,可不是白待的。”赵无安的眼神一刹那间冰冷无比,“若是不然,你以为我在洞中之时,为何会将洛神剑匣卸下,放在你们身边?”

安晴愣了片刻,想通了赵无安所言之意后,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从那时候起,你就有所怀疑……”

“我看到营旗失踪时,就已猜到了**分。”

赵无安说完,抬起头,见安晴面色惨白地站在溪边,一言不发,不由失笑道:“别这么看我啊。我身上的蛊虫也都是桑榆给的,数量有限,不会用到你身上啦。”

听到这话,安晴稍稍安定下来。平复了一会心绪,她艰涩道:“赵无安,我可是放下了一切跟你来苗疆,千万不要……丢下我啊。”

赵无安叹了口气,踏过溪边碎石,走到安晴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我本想说,既然一时半会也杀不掉代楼暮云,那也该带你回清笛乡了。我说过了吧?回去晚了,可赶不上荔枝。”

被赵无安紧紧搂在怀中,安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先前的恐惧退散下去,她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之后,就向你爹娘提亲吧。”赵无安叹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洛神七剑也有一大半将来是得送人的,就拿一把洛神赋当彩礼吧。你可得给我好好保管,别弄坏了,贵着呢。”

安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真拿把剑上门提亲,我爹娘岂不是想不答应都不行。”

“别笑,我很正经的。”

他明明自己就是一脸宠溺笑意,却非要安晴绷着脸不许笑。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咳。

赵无安连忙松了手,转身扶住洛神剑匣。安晴仰头看去,不远处的浅滩之上,站着七个人。

前六个人打扮得一模一样,黑衣红袍,在原地站得无比笔挺,一动不动。而他们后面那个年轻的少年,身着一套华贵黄袍,负手而立,年纪虽小,却显得器宇轩昂。

安晴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眼前的景象分外眼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赵无安淡淡嘱咐了一句:“站在这里别动。”说罢,自己走向前去。

安晴应了一声哦,便站在原地看着赵无安向前走去。眼见他离那七人越来越近,安晴心里也慢慢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身着黄袍的少年,脸上神情,还有那负手而立的姿态,未免也太凌然了些。

赵无安走到了靠近那七人的地方,与之草草交谈了几句。

而后,那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转了过去。

最前方的黑衣人说了几个字,然后抽出了长剑。

安晴瞪大双眸。那三个字,她通过他的嘴型,看的一清二楚。

“是,陛下。”

而后,长剑贯穿了赵无安的胸膛,染出一条鲜红绢带。

琴钟篇 第一章 流年

天高云淡,四野苍茫。

行了一辈子医的老郎中,抱着怀中所剩无几的两根药草,颤巍巍走到两座新立的坟前,脸上老泪纵横。

“我这辈子,都在救人。偌大一个暮秀村,我硬是救了七七八八,却唯独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能救回来。”

他把怀中的药草一把洒在坟前,抹去眸中老泪。

“罢了,罢了。这偌大一个村子,也到了该釜底抽薪的时候了。医者不仁,与魔头何异。”

暮风卷来,挟起一地草药,不知所踪。

那是天圣元年的秋天,那是一切的起点。

那一年,赵无安拜入淮西久达寺。

那一年,涂弥自严道活手中接过昆仑亲传神剑。

那一年,柳四爷自山庄之外,救回了寒风中濒死的莫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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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江湖之中,虽说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与代楼暮云几已占尽邪道魔头之名,令人谈虎色变、闻风丧胆。但若谈及这座江湖万恶云集之所,无数武林人士第一个想到的,仍是黑云会。

黑云会的总舵究竟设立在何处,无人知晓。武林盟主东方连漠集天下无数慷慨侠士,十年之前就号称要令这掌控着江湖一半仇杀生意的组织覆灭殆尽,却直到今日也未能如愿以偿。

严道活对此心知肚明。

从七十年前开始,解晖就是江湖上公认的生意天才。解家传承九代的江南绸缎庄在他手里不但没能如众多商人期待的那般凋敝下去,反而在无数同道的排挤之下愈做愈大,远销到了吐蕃与造叶。

从那个时候起,严道活就知道解晖此生必成大业。至于他究竟是成武林正道领袖,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那时的她实在看不真切。

到了现在,她总算看明白了一些。她明白的着实不多,但却已然足够看清自己。要看清解晖,实在还是远远不够。

黑云会对她的看守,看似十分松懈。以她几十年来修炼得愈发精纯的道宗之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杀出去。

但严道活终日坐在雅室之中,平视着墙上那张老君画像,盘腿打坐。雪白长发如瀑散落,轻轻搭在身后,一身蓝白道袍,一尘不染。

日复一日如此度过,就像她仍在昆仑山上,饮冰室内。

每日末时,就有白鸽自窗外送来一纸信笺,内容别无二致,都是些鲜红的数字。从“十七”开始,逐渐增多到“二十一”“四十九”,昨日已成了“九十二”。

严道活照例阅后即焚。烛火舔舐纸张,使之逐渐化为一团灰烬。

“待涂弥杀尽九十九人,你可愿告诉她真相?”

屋外,响起了那位昔日挚友苍老低沉的声音。

严道活默然颔首,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沉声回应道:“自苗疆回来了?”

解晖难得地愣了片刻,感慨道:“不愧是道活,依然如当年那般聪慧灵巧。”

“算算时日,也就只有苗疆值得你跑这一趟了。”严道活淡淡道,“我穷尽一生,替你带出这位真传血徒,还望你好生珍惜。”

“与顾问墟相比何如?”

“此事之后,还请你送问墟回昆仑,继任掌教道宗之位。”严道活阖上双目,“冼心剑,清心诀,养心丹,三样昆仑圣物俱已传与涂弥。用她来对付东方连漠,也该是十拿九稳了。”

解晖幽幽道:“只是不知当年戈壁那场十里龙卷,是否就是他此生巅峰啊。”

听闻解晖此言,严道活脸上骤然浮现出愠怒之色:“涂弥已是冼心剑唯一传人,你便是再搭上顾问墟一条性命,又有何用?”

却没想到解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二品至一品,天壤之隔。聚灵至通玄,又是一道难关。通玄之上,是为造化。东方连漠现已是造化境巅峰,与那传说之中的天命境界,一线之隔。”

严道活不以为然道:“我当年与天命境界,亦是一线之隔。”

“只是不知涂弥能否过这一关啊。”解晖摇头道,“福州城中,我以柳停雷为饵,想引莫稻现身,却被东方连漠给抢了先。现在莫稻想必已被置于他周密保护之下,即便是派一品高手前去,只怕也凶多吉少。”

“莫稻……”严道活喃喃自语,“你所说的变数,便是此人吧。”

“以变消变,以劫消劫。”解晖淡淡道,“这是我一向的棋路。”

“我知道。”

时光都自他们身上淌过,在他们的脸颊上留下痕迹,在他们的脊背上施以重量。

但是无数年过去了。解晖的脊背佝偻,却未曾垮塌,严道活须发皆白,瞳中精光却尤盛当年。

他们都在等待这一场江山的棋,下到收官的那一着。

——————————————

蜀中,唐门。

四面环山,唐家堡便是坐落于这群山叠翠之中,山下小镇有水流潺潺,拾阶而上行至山腰时,则见对面长峡中豪瀑落星。

瀑布长近二十丈,偌大峡谷两侧,唯有一座吊桥相连。

此时吊桥之上,一行四人正排成一列前行。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着一袭儒雅长衫,高束长发,佩玉持剑,气宇轩昂。

而他背后的青年则身着青色劲装,背负双刀,满面桀骜神情。

走在中间的莫稻,双手捧着少当家刚交到他手里不久的那柄断海刀,怔怔望着那仿佛从云端垂下的瀑布。

走在最后的青衣小娥掩面笑道:“公子莫要出神了。待日后住在唐家堡中,天天都有机会登那临仙石观瀑,岂不比此处惬意万分?”

莫稻愣愣地目瞪口呆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那青衣小娥是在嘲笑自己,当即汗颜了片刻,快步赶上走在前头的柳停雷与东方连漠。

柳停雷面色不善,东方连漠却是将东道主的风头展露无疑,满面春风道:“知书,客人要观瀑,便陪他便是,也算一尽地主之谊,何有催促之礼?”

走在四人最后,身材娇小,面容俏丽的小娥轻轻福了下身子,乖巧道:“知书知错。贵客但请自便,知书陪侍左右,断无半句怨言。”

东方连漠笑道:“毋需多虑,我唐门虽为当今武林圣地,但某可没把那些礼法规矩看在眼里。诸位在唐门,一切但请自便。如有需要之处,吩咐一声,自然有人相助。”

莫稻只能应和着点点头,仍是不敢放慢脚步,紧紧地跟在柳停雷背后走过了吊桥。

岳知书跟在他后头,不停地掩面偷笑。

唐门、唐家堡,虽然皆冠了个唐姓,但如今的主人早已不是当年建堡之人。东方连漠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居住于此多年,广交四方豪雄,使之成了天下英才汇聚之所。也才随之滋生出了山下那些渔米小镇。

不过,休说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莫稻,即便是当年被冠以“神工”美誉的易学岚,在见到这座矗立在山腰之间的堡垒时,也不由惊叹了一句巧夺天工。

是了,寻常言语已然不足形容此堡的神秘伟岸之处。虽然大多武林英才都没有机会亲自走遍唐家堡每一处屋室,但光是从外看去,便能知其巧夺天工之所在。

三山聚脉,其下又有六泉流淌。唐家堡主楼矗立于一块外凸山岩之上,足有四十尺之高,几可手摘星辰。而其余几座偏阁,更是夹于山石之间,仿佛兀自生出,令人叹为观止。

直到亲自走入了唐家堡中,莫稻双手捧着断海刀,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自福州城中被东方连漠救下之后,连带着柳停雷也被赦免了死罪,分了一把断海刀作为莫稻的佩刀,又一路将他们带来此处。

尽管一路行来,柳停雷甚少与他说话,面对莫稻的嘘寒问暖也不过是草草应付,莫稻本以为他是舍不得那把断海刀,但转念一想,二少爷本来就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情,因而未有多加在意,反而对东方连漠的出现,颇有些心生感激。

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终于在他被东方连漠带入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时,彻底惊醒。

房中并无他物,唯有两个铜人,并无数刀枪剑戟,森森罗列。

“柳停雷是当朝缉拿要犯,即便是以我之威名,也只能在唐家堡中为你暂瞒片刻。”东方连漠脸上仍旧带着温煦笑意,“一月之内,若是战不过柳停雷,你便替他去死吧。不必担心,断海刀最终仍会送到他的手上。”

望着东方连漠那张和煦的笑脸,莫稻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一月之后,你与柳停雷决一死战,胜者生,败者死。”东方连漠未带任何停顿地重复了一遍,转身扬长而去。

莫稻愣了半晌,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连忙想要追出去,却被那叫做岳知书的青衣小娥拦住了。

“公子这是要去哪?”

岳知书亦是一脸温润笑意。

莫稻怔了怔,有些着急地涨红了脸:“我要去找盟主……”

“盟主日理万机,岂是你能随意拜见的?”岳知书脸上笑意渐浓。

莫稻只觉得有苦说不出。这位小娘可不像愚笨的样子,却偏偏说什么也不肯让开道路。

饶是愚钝如他,此时此刻也稍微弄明白了些。这个从见他第一日起就被东方连漠安排来照顾他起居的姑娘,事实上是个监视者。

莫稻苦恼道:“盟主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岳知书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是在唐家堡外,就连他也保不了你们这么久。真当大宋的法令是儿戏?”

“那二少爷,他的罪名是什么?为何在福州城被判了死罪,而且就地处斩?”

“我不知道。”

岳知书笑意翩然。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公子你要杀了他。而这一个月内,知书会陪着你,侍奉左右。练刀、御气、寝食,我都会一步不离。”

——————————————

暮秀村已经安静了好多年。

虽说这个村子并不比清笛乡小上多少,村内也少有只能盖得起茅草房的穷人家,但却一向平平淡淡。生意人们往来进出,终究少有外人造访。

然而在这夏日初曦,却有个红衣少女,一手拖着个硕大的红匣,背上背着位昏迷不醒的居士,来到了暮秀村。

村内已无人问津多时的老郎中,终于又得翻出他的老账本,磨一盘陈年的砚,以分叉羊毫点染几滴墨汁,再在上头记上一笔药草支出。

第二章 宋叶之战

“这暮秀村,安静得太久了。这村子里的人啊,就连我这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也能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出来。你们这倒是破了个多少年来第一对外来者的先例。”

老郎中拿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沾满血污的手掌,走到安晴身边,望着远方将落的夕阳。

安晴面带担忧之色,回眸望了一眼躺在竹床之上,白衣渗血的居士。

春夏之交,南方的气候已然闷热得颇有几分火炉的味道,只有在这夕阳西下之时,才会稍稍好转。赵无安身上的伤口,在此等天气下难免地散发出了一阵恶臭。

“小姑娘不必担心,你的情郎虽然伤势严重,却巧妙地避开了致命之处。”老郎中幽幽道,“剑尖刺在七肋下一寸九分,离寻常心脏之处差之毫厘。他应当是料定了自己躲不过那一剑,索性微微掂了身子,心脉并无大碍。”

安晴皱起了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他可是二品高手啊。那么普通的一把剑,他想躲,怎么可能躲不掉?”

“哦?那姑娘的意思是,这位居士是故意受了一剑?”老郎中问道。

安晴以手扶住额头,闭目叹息。

“我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地就倒下了。那些来人,也一言不发就走了。”

老郎中思忖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我的药膏已上,血已止住。这位居士,最多再过片晌时辰便会转醒了。到时候,你心中千般疑问,只消问出口便可得到解答了。”

老郎中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听说过太多没有谜底的谜团,因而对于安晴如今的处境,他仍然认为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此时此刻,坐在这间老屋的阶前,回想起离开苗疆的那天,安晴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赵无安被看似毫无玄机的一剑刺穿胸膛,就此倒下。而后那些神秘的不速之客便又抽身而退,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安晴一眼,仿佛那片溪畔只有赵无安一个人。

看见赵无安倒下的那一瞬间,安晴立刻就慌了神。她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赶紧撕下衣服替他包扎伤口,而后背着赵无安回去找代楼桑榆。

但就在她要向回走的时候,赵无安却轻轻拉住了她。

“要留性命,便不可再回苗疆。”

说完这一句话,赵无安便一头垂在了安晴肩上,任凭安晴如何呼唤,也不见他有半分清醒的迹象。安晴只能感受到炙热的血流过自己的脊背,带来一丝酥麻之意。

纵然她包扎得已经足够牢靠,仍是抑制不住赵无安胸口的鲜血狂涌。若非有人妙手回春,只怕赵无安很快便将命丧黄泉。

不能再回苗疆,便唯有向外冲去,奈何苗疆之外本是一片贫瘠荒凉。安晴背着赵无安不分日夜地狂奔了三天,才终于在一座小山坡上遇到了外出采药的老郎中。

三天三夜滴米未进,饮水也只是就着溪边喝上一两口。每过几个时辰安晴就必须再撕下一块衣服给赵无安换上,三日过后,她与赵无安的一身衣服都已褴褛不堪。

不过,能救回赵无安一条命来,对她而言简直可说是个奇迹。

背着一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安晴自然不敢走大路,越出苗疆都是翻山越岭,绝大多数时候走的地方几乎都没有被称为路的东西。

夜深林静之时,头顶冷月高照,洒下一片凄厉光辉,安晴都觉得已然到了无可挽回的绝境。

但每当她心头浮现出那般“在此了结一切”的念头时,赵无安那平稳但微弱的呼吸却又像在鼓励着她。但尽人事,休伦生死。

她想到这个人,自造叶奔赴昆仑,自昆仑奔赴苗疆,九死一生,被代楼桑榆救起才侥幸生还,却又自苗疆奔向了中原。

他的一生,必然无数次被逼入绝境,必然无数次死中求生,必然无数次闯过难关,活了下来。

若非如此,赵无安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带着赵无安,深陷在此等境地。

正是因为那些苦难,赵无安都一个人扛了过来,并且仍是白衣胜雪,低眉善目的模样,安晴才有了为他分担一丝肩上重担的念头。

这个想法自心头升起之时,安晴仿佛又得到了某种力量。

她伸手自树上摘下几个酸涩的果子送进口中咀嚼,又以衣物蘸取溪水,替赵无安补充了些水分。而后她毅然决然地背起赵无安,继续前进。

身上衣物俱被用来做了止血带,锐利的树枝径直划破了她的手臂与小腿,百足、蜘蛛与孑孓亦是一路缠扰不休,如疯了一般顺着血气袭来,叮咬着她与赵无安身上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三天三夜之后,她终于是支撑不住,险些倒在暮秀村的后山,幸好在彻底昏迷之前,刚巧遇见了那一天上山采药的老郎中。

那时候,手里抓着一把止血草,身上背着个尺寸不亚于洛神剑匣的大药篓的老郎中也给吓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一对不知如何落到了这般田地的苦命眷侣给拖回了老旧的住处,开了几方药,又给安晴端来一碗稀粥,四个馒头。

至于这一对男女究竟缘何会变成这样,安晴自己不说,老郎中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人活得久了,自然见怪不怪,尤其是像老郎中这样妙手仁心,行医济世的乡村医生,几十年来救治过的痴情落魄男女也不止这一对。

多半都是双方门不当户不对,却偏偏情投意合,私奔出逃,结果被对家追杀至此,诸如此类的原因。

安晴本来虽无大碍,但三天三夜未曾合过眼,就着老郎中送来的餐饭狼吞虎咽了一顿后便躺在地板上睡了过去,直到方才夕阳西下才清醒过来。

而对赵无安的救治则令老郎中颇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不是没救治过这类病人,但成功与失败的几率几乎是对半开。如今多年不曾医人,一上手便是心口的致命伤,险些让他把自己的半条老命给搭进去。

虽然过程狼狈,但赵无安的伤口毕竟未曾贯穿心脉,老郎中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止住了血势,还特地用上了自己珍藏许久的灵根妙药,这才有把握说赵无安能在几个时辰之内醒来。

夕阳西沉,天空换上一袭夜色,月朗星稀。

安晴将凌乱的头发拂至耳后捋好,对老郎中深深行了一礼:“救命之恩,安晴没齿难忘。”

老郎中摆了摆手,“医者仁心,便是济世医人。若是连这都要见死不救,老头子我也白当了这么多年郎中。”

“能在一日之内便令无安转危为安,显然并非寻常药草可行。奈何安晴此时全身上下无值当之物,愿返乡之后再携黄金百两报于先生……”

安晴说着说着,忽然一愣。她伸手摘下颈上的翡翠项链,递给老郎中:“这项链倒是能算得上半件值钱之物……”

孰料她话未说完,老郎中便向后退了两步,愈发加大力度地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这一看便是你与情郎的定情信物,老夫如何能平白拆散鸳鸯?”

定情信物?安晴看着手里的翡翠项链,回想起杭州城门口那个日光和煦的清晨,平白无故地有些发怔。

半晌,她猛然回过神来,讷讷地收回了手,脸颊飞起一片绯红。

老郎中见状,轻轻叹息了一声,束了束袖子走到阶前坐下,“小姑娘啊,我帮你,不必谢我什么。老头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富大贵又能用来做什么呢?活到这个岁数仍是孤独飘零,在这世上,能行一件善事,便算是为来生攒一分功德了。”

安晴愣了愣,意识到这一日之间,确实在这座屋子附近除了老郎中没见到任何人。这暮秀村,有些过于安静了。

“老先生,请恕安晴冒昧,您的家人……”

“有两个儿子,都死了,战死在造叶。”老郎中长吁一声,悠悠道,“大媳妇改嫁,带着我的孙儿去了村北。”

“战死在造叶?”

“二十年前,那场宋叶之战,大宋可是战死了不计其数的好儿郎啊。白骨眠霜草,好啊,好。”

月色之下,老人忽然扬起了头,老泪纵横,拍打着膝盖,口中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好字。

安晴愣了片刻,不知为何,口中仍是喃喃重复了一遍老人的话:“二十年前,宋叶之战……”

很多事情,在她脑海中回放了起来。

胡不喜是汉人,赵无安来自造叶,二人却自称是从学走路开始就认识的好友。

胡不喜手中的胡刀,有一式叫做砍草,砍去的却至少是三十丈方圆,半里乾坤。整个中原,也只有漠北有那样浩瀚的一片草原。

而漠北,却不巧正是在二十年前被造叶铁衣军踏平,并收入造叶国版图之中。

赵无安——当年的伽蓝安煦烈,当时也是那场战争的统领之一。以十二岁的稚嫩年龄,于鹰扬谷外挡住宋军的反扑之势,替宋叶之战画上了句号。

虽然真正的交战时间不过六年,但很多人都认为,宋叶之战,直到现在还远未结束。

“……不明白。”安晴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念头从心头赶走。她走进竹屋,来到赵无安的床前,想等着他醒来,为她解释这一切。

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安晴牵起赵无安的手握在掌心,却发觉他的手意外地冰冷。

而与之相对的,赵无安的额头却烧得滚烫,脸色也比之前差上了许多。

安晴慌张了起来:“老先生,老先生!”

老郎中急忙从外头进来,揉了揉自己老得发昏的眼睛。

“老先生,无安他怎么会烧成这样?”安晴着急道,“您不是说他几个时辰之内就会醒过来吗?!”

老郎中一边念叨着勿慌勿慌,一边坐在床沿,拉过赵无安的手臂诊脉。

他的两根指头刚一碰到赵无安的手腕,口中喃喃的字就变成了“坏了”

“怎么了?”安晴心急如焚。

“刺他的剑上,应该有毒。”老郎中面如死灰。

“初伤无碍,三天三夜后才发作。一旦生毒,便无法可解。”

第三章 妇人

夜凉如水,院中一片静寂幽冷,屋内烛火通明。

此时的老郎中脸上,早已不见了黄昏时那胜券在握的神色,只剩下满脸的忧心忡忡。他枯守在一座柴火噼啪的小炉前,凝神谛听壶中的汤药咕咕作响。

床上的赵无安始终紧闭着双眼,全身滚烫,四肢不安分地胡乱扭动着,口中呢喃的都是安晴听不懂的话语。

然而安晴只能拼命帮他压住那松散的被角。他扭动得太过激烈,以至于被子几乎没有一刻是好好盖在身上的,安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帮他盖好被子,手忙脚乱地按住被角,忙出了一头大汗。

这是老郎中去煎药前留给安晴的唯一嘱咐。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赵无安把被子踢掉。

“能隐忍三日不发,此毒毒性必是极寒。故而即使他全身欲焚,也万万不可解去他身上的衣物束缚。”

安晴唯有照做,但赵无安可谓是一点都不听话,屡屡与她顽强地对抗着。安晴心急如焚,所为却多半都是徒劳。

夜深人静,村落之间连犬吠也已销声匿迹,窗外甚而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老郎中终于捧着一碗药汤,颤巍巍地回了竹屋之中。他让安晴退到一边,自己伸手在赵无安身上几处穴位上按了按,又以汤匙舀汤,往赵无安唇间滴去几滴药液。

黑色的药液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一望便知苦涩难以下咽。饶是安晴看见也觉得于心不忍,神志已然不清的赵无安更不用提会顺从地咽下。药汤甫一沾唇,他便疯狂地咳嗽起来。

“帮我按住他。”老郎中神色肃穆,又回身舀了一勺汤。

安晴自知此事无可回避,也只能含泪帮忙,压住了赵无安的身子。老郎中空出了一只手打开赵无安的嘴巴,将药汤倒了进去。

如是反复了许多次。赵无安的挣扎越来越虚弱,安晴眼中泪光也愈来愈盛。

等到一碗药汤尽数喂尽之时,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

老郎中筋疲力尽地将汤碗掷在一边,直起佝偻的脊背,不住地咳嗽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而赵无安,在药力的作用之下终于暂时停止了挣扎,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起来,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只是额头仍然热得发烫,胸前的伤口看上去也触目惊心。

老郎中咳嗽了好一阵,深深地抹了把汗,感慨道:“得亏他是二品高手,能以自身气机护住心脉,阻止毒物扩散,再加上老头子这碗烈药,应当能熬得过今天。”

安晴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只熬得过今天?那以后呢?”

“还得靠他自求多福了。”老郎中叹了一声。

安晴愣了愣,自知此时说话也是无益,只能怔怔望着床上昏迷的赵无安出神。

老郎中也识趣地出了屋,径自去院中分拣他昨日采来的药草。自救了安晴与赵无安回来,他亦是直到现在都没合过眼,身为花甲老者,身体已是极难消受。

若是平日的安晴,当然不会注意不到这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过现在又岂是寻常时候。

她一点一点地挪到床边,伏下了身子,望着赵无安那并不安详的睡脸,慢慢坐到了床沿。

“赵居士,赵居士。”她连声轻唤着赵无安,但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字词,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算得上呢喃。

安晴低下头,把耳朵轻轻贴在了赵无安的胸口,隔着两层衣被,感受那来自赵无安胸膛中的跳动。她伸出双手,包裹住了赵无安的大手,放到嘴边,轻轻呵着气。

“赵居士,那么多生死关头,你都一个人走过来了,现在是我跟你两个人,可不能就这么倒下了啊。”安晴喃喃道。

“要不然,我得多丢脸啊。”

晨曦如霰,犹如泡沫浮上水面一般,安晴缓缓沉入了梦乡。

入睡之前,她隐约听到院中传来了孩童嬉闹之声。

“宇儿别跑,来娘亲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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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熟睡中醒来时,安晴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赵无安的身上。窗外阳光明媚和煦,暖暖撒在床前,光影镂花。。

安晴眨了眨眼睛,驱散走残余的困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压住了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赶忙两手撑住床沿坐起来,扶住额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赵无安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无安的脸色似乎比之前亮堂了不少,胸膛依然有节奏地起伏着,呼吸匀称。

安晴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声音:“那个好看的大姐姐呢?”

孩子稚嫩的童音,遥遥地传到了安晴的耳朵里。她愣了愣,按着眉头站起身,走出了门。

院子里阳光明媚,井中水波在日影下粼粼发亮。一老一少坐在阶前,老郎中悠悠地拾起一根草药送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嚼着。在他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在和手里头的木块较劲。

恰逢孩子这么问了,老郎中便回过头向安晴看了过去,了然道:“醒了啊?”

安晴躬身道了句打扰了,便按着衣角走到了二人身边。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认真拧箍着手里木条的孩子,试探着问道:“是……您的孙儿?”

老郎中慈祥一笑,点了点头。

“我说过的吧,儿媳妇带着他住到村北头去了,每十天回来一次,刚巧今天就是。”

他轻轻地拍了拍孩子的头,“宇儿,跟这位姐姐玩,什么都可以问,但是别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也别问她什么时候走。”

孩子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安晴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多谢老先生。”

“无妨。”老郎中摇了摇头,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何人不曾年少过,老夫明白得很。”

安晴咬了咬嘴唇,侧过头释然一笑。

孩子欢呼了一声,高举起手中的木条:“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安晴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上前,弯腰拍了拍他的头:“宇儿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香风,孩子倒是怔了半晌,而后愣愣转过头,忽然对爷爷道:“爷爷,我想上街去玩。”

暮秀村并不小,硬要按规模算起来,也称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了。正因如此,从村北到村南才非得十天一次。宇儿要说上街,也不是存心要胡闹,多半还是想和多日不见的爷爷出去逛逛。

老郎中跺了跺鞋子上的尘土,回望了一眼屋子里的赵无安,叹息道:“不是爷爷不愿意陪你,实在是现在抽不开身啊……”

宇儿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眼见这一对难得相聚的祖孙又要闹得不快,安晴赶忙道:“那要不然,宇儿你想要什么,姐姐帮你买来?”

小宇儿一下子来了劲头,老郎中却皱起了眉。

眼看老郎中一下子板起了脸,安晴赶忙摆手道:“没关系的!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了,安晴这次离家也不是身无分文……”

老郎中又送了根药草进嘴,边嚼边道:“不是这个理啊。暮秀村人虽不多,但着实不小,见了你一个外乡人去街上,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来……”

坐在一旁的小宇儿闻言,眼睛里好容易亮起的光芒又熄了下去。

安晴无奈道:“这……只是买些东西,也无碍吧?”

见老郎中仍在犹豫,安晴索性深深行了一礼道:“实不相瞒,我陪无安走了这么多的路,生死关头也早就走了不止一两遭了。唯独这一次,他是真的倒下了,若非先生相救,我一介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老郎中悠悠抬起的手给止住了。

沉默良久,老郎中叹了一声:“去吧去吧。现在的姑娘,真和我们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听了这话,安晴一下子又没绷住,咧嘴笑了出来:“好!宇儿,你想吃什么、玩什么?”

小宇儿把木条往怀里一塞,大声道:“糖福禄!”

“好,糖葫芦,还有呢?”

“糖画,糖人,糖炒栗子……”小孩子一口气报出无数个糖打头儿的词,惊得老先生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对着安晴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有蛀牙。”

安晴会意地点了点头:“完全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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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郎中家出来,取道往东,没走两步,便看见隔壁牌匾上头悬着一丈白绫,把安晴给吓了一跳。

“哟,外乡人?”

恰巧一个夫人担着菜篮走过,见她在此处发愣,主动找上来搭话。

安晴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讷讷地点头。

“我知道,那老不死的又给救起来的吧?”妇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凑近安晴低声道:“别靠这家人太近,最近刚死了小儿子,邪乎着呢。”

面对这一下子拉近距离的妇人,安晴有些抗拒地后退了半步,木讷地点点头:“好。”

“还有啊,别给那老不死的太好的脸色看。”妇人又贴近过来,几乎对着她附耳言道,“听我的,你要是能把他给气病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灵药,我卖了贴你一半。”

虽然刻意压抑了声音,但安晴还是逐渐听出了些端倪。她曾经听过这个妇人的声音,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她入睡的那一刻,曾经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宇儿别跑”。

那个声线逐渐和面前的妇人重合起来。

安晴面色一肃,不声不响地后退了几步,微一躬身,从她身侧绕了过去。

“嘿,你这小姑娘。”妇人吃了一瘪,来了脾气,反倒从后头追了上来。

安晴也懒得和此人计较,索性回过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便先大吼了一声。

妇人被喊得一愣,倒退了半步。

“我不认识你,也不会照你说的做,还望自重!”安晴一字一句大声道。

若是在平时,她绝对不敢和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话。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二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安顿下来的暮秀村,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胆气自她心头升起。

连那七百里苗疆,我都陪着赵无安走过来了,还怕这些做什么?

人生苦短,她还有无数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该也不愿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安晴指了指那牌匾之上悬挂的一丈白绫:“妇人之言。”

她冷冷道:“说与不说,又有何异?”

第四章 负琴而归

听了安晴这话,那妇人蓦然一怔,竟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脸颊憋得通红,好一会才愤愤道:“一定又是那老不死的教你这么说的!我就知道他看起来不在意,实际上可盼着我出事情了吧!”

说着,妇人又狠狠剜了一眼那悬着白绫的人家,“指不定这家的孩子死了,是因为什么呢,哼。”

话不投机半句多。安晴不想再与这个妇人纠缠下去,转身便打算离去。若这妇人平时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都对小宇儿灌输过些什么念头。

“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打了人还想走?”那妇人又在背后大嚷大叫起来。

“我什么时候打了你了?”安晴颇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却意外地发现,之前那空空荡荡的白绫下头,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男子,大约三十上下,素衣黑氅,头罩一蓬乌纱,眉眼间神色凉薄。

他手里淡淡持着一卷古书,面对宇儿生母不讲道理的撒泼闹事,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宁府近日服丧,还请切勿在门前喧闹。”

安晴这才注意到,在白绫的罅隙中,牌匾上的两个字似乎确为“宁府”。

“小公子,你可一定得给我评评理啊。”妇人捂着脸颊上子虚乌有的“伤口”,看着那男子,可怜巴巴道,“这个外乡人,才一来没多久就这么凶狠,谁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最美不过菩萨心肠,最毒不过美人蛇蝎。

服素男子皱起眉头:“我已说了,别在宁府前头吵闹。”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迈出门槛,直直向二人走来。那妇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倒是安晴不畏不惧地站在原地。

到二人相隔不过五步时,男子停下了脚步。“外乡人?”

安晴讷讷地点头:“是。我受那位老郎中之托,想替他上街买些东西。”

男子稍加思索后,略一点头:“我带你去吧。这暮秀村人多眼杂,对外人可没那么友好。”

说着,也未有去看旁人一眼,而是径直走在了前头带路。安晴怔了片刻,也连忙赶起脚步跟在后头。

而二人身后的妇人,在听完男子此言之后,便如遭雷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变成了一根木桩。

二人走出去十几丈远,男子幽幽道。

“夏涟此人,行事作风便是如此,村内也是人尽皆知的。不过她本心并不算坏,只是为一己之利,所行之事有些不堪罢了。”

安晴哦了一声,对那妇人的话题没什么兴致。

男子兴许也是注意到了这点,又改口续道:“我的名字是许昶,姑且算是宁府的管家……不过,有我没我,这家也差不多该倒了。”

回想起他站在屋中那落寞的神情,安晴关切道:“是因为……少当家出事了?”

“不……若说是出事,也算是出事吧。”许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个报应罢了。慕乡村多年以前曾有黄钟大吕,是宁府未曾亲自敲响过。”

“啊?”安晴愣了愣。

“不,没什么。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也正常。”许昶淡淡道,“自从十年之前,大少爷背琴离家后,夫人便一病不起,老爷也失了当年那才情。他醉后屡屡言说,是自己当年未曾敲钟,才使这琴钟不合鸣,造成了此等罪孽。”

安晴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是应该是件挺悲伤的事情吧……虽然是件挺悲伤的事情,但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罢了。”许昶苦笑道,“归根结底,暮秀村也就是个小村子而已。宁府盛衰,于这天下,实在是无关紧要。”

安晴心下黯然,又牵挂着赵无安的安危,一路行至街市时,尚有些魂不守舍。

许昶显然也注意到了安晴的心不在焉,身为外乡人来到暮秀村,肯定在某种程度上遇上了迫不得已之事,许昶是生性冷淡的人,自然也不会多问,转而向安晴不咸不淡地介绍起了暮秀村的情形。

“这村子不小吧?从规模上看来,几乎已与一个镇子差不多大,最中心的地方,也是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热闹得很。”许昶把手里的书卷了起来,塞入袖中。

“其实,暮秀村里大多数人,之前都不是住在这里的。也就是七八十年前吧,因为一些原因,都集体搬来这里住下,聚在一处,也就成了村子。村西头便是苗疆的那座孤秀山,于是便给起名叫做暮秀村。”

说完这些,许昶侧过头去观察安晴的反应,却见安晴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许昶脸色一红:“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应该都对吧……不过你真的有必要和我说这些吗?”安晴的脸色有些尴尬,“我……并不想知道这些啊?”

她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有什么疑惑也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然后才发现许昶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他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道:“前头就是集市了,姑娘想买什么的话,就请自便吧,在下先回去了,家中还有夫人要服侍。”

说罢,许昶便面色绯红地转身欲走。安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紧张起来的背影,始终有些摸不着头脑。

“算了,大概是个好人吧。”她对自己说道。

暮秀村确实大得根本就不像个村子,身处村中心,安晴竟恍然有一种处在当年杭州城十八条错杂小巷之中的感觉。人流熙攘,目力所及,心中所想之物应有尽有。

两条十字交错的小路中间是一口水井,以井为中心,四周皆有摊贩,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在这集市之上来回走动,小声交谈。

虽然集市所占的地方挺大,人也不少,但整片空间并不显得吵闹,人们的走动也相对十分舒缓,许昶那急急离去的身姿便显得极为僵硬。

所以当看见有人把手放在许昶的肩膀上,止住他的走动时,安晴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心底还隐隐有一丝猜中了结局的愉悦感。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下摆垂地,五官清秀,棱角分明,身背一架七弦琴,长发束于身后,柔滑顺畅。

“许昶。”他微微一笑,轻声唤道。

那个声音,莫名让安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不知从何而来。

许昶的整个身子在那一刹那僵住了。他讷讷地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两三遍。

“少……少爷?”

他的双眼似有泪光闪烁,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整齐地打着颤。被那男子按住的肩膀,更是剧烈地抖动着。

正准备扭头去挑些东西带给小宇儿的安晴,听见许昶喊的这两个字,饶有兴味地扭头朝后看了过去。

她没记错的话,宁府的牌匾之上尚悬挂着一丈白绫,而其所凭吊之人,便是英年早逝的宁府少爷。

那么面前这个人是谁?难不成宁府还有别的少爷?

背琴的男子悠悠一叹,眉眼含笑道:“许昶,我回来了,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许昶愣了愣,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在这算不上吵闹的集市之中,忽然有个人下跪,实在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不少人都向这里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家仆许昶,恭迎少爷回府!”许昶把话说得震天响。

宁少爷失笑道:“得了得了,你快给我起来吧。小小一件事,说得像恭迎天子回都一样。”

许昶嘿嘿一笑,摸着脑袋站起了身。

“不管怎么样,少爷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宁家的少爷把眸子转了转,看向尚立在原地出神的安晴,“这位姑娘是……?”

方才的一句天子回都,让安晴回想起了在苗疆见到的那个黄袍少年。正沉浸在对赵无安遇刺之事的疑云之中的安晴,骤然被这么一问,呃呃啊啊地什么也没能答出来。

宁家少爷愣了一愣,面上浮现出顿悟之色,俯身作揖道:“失礼了。在下宁丹桐,当年为寻琴中真意远走北武林,惹得家人好生担心一阵,又因俗务缠身,一直未有闲暇归省,直到今日方才得以归家。”

安晴啊了一声,歪了歪头,仍是不理解为何这人上来又讲了一大通她并不想知道的话。

许昶意识到主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这位姑娘也是外乡人,似乎是隔壁唐老头的客人,今天老头子去见他孙子,我就顺便带着这位姑娘来集市上买些东西。”

“原来如此。”宁丹桐注视着安晴,缓缓点了点头。

那样的眼神让安晴感到了一丝不适。

不过很快,宁丹桐就收回了注视,向着安晴遥遥一揖道:“那在下便先失陪了。与父母及弟弟阔别已久,还真想好好叙一叙多年来的见闻啊。许昶,引路吧。”

“是,是。”许昶点头哈腰地走在了前头,领着他的少爷离开了集市。

眼见这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主仆总算离去,安晴才抹着额头松了一口气。赵无安不在,让她孤身一人和外人说话,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照宁丹桐这么说的话,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过世了的消息。许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绕过了这件事情未提,单单领着宁丹桐回了家。

等宁丹桐看见家中牌匾之上挂着的白绫,想必会十分意外,而后悲痛欲绝吧。

想到这里,安晴便觉得心情沉重了起来。她在集市之上草草逛了几圈,买了些宇儿想要的东西。

她是外乡人的这个事实,显然已经纸包不住火了。小贩们与前一个客人有说有笑,到了她这里神色一下子就有如冰封,货物的报价也有意无意便高了一两个铜板。

安晴也是在清笛乡中生长大的,理解这些人护内排外的心思,再加上长日奔波的疲惫,实在没有精力再在这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花费功夫,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眼看头顶的太阳逐渐烈了起来,给宇儿和赵无安的东西也买了个七七八八,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日晷。

未时三刻。

提着一篮筐的小玩意,安晴沿原路返回。走到能够看见老郎中家的竹屋时,倒是先瞥见了跪倒在宁府门口的背琴身影。

安晴心底暗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会来,阻止不了。

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图不做声响地路过宁丹桐身边。浪子回头金不换,却也最是悔不当初。安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尽量不去打扰这位甫一归来便惊闻噩耗的悲戚少爷。

却不料,宁丹桐还是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向她盯了过来。

安晴愣了愣,向后缩了缩肩膀。

“呵呵呵……果然是我宁家命当如此。”他冷笑道,声音犹如来自黄泉幽冥。

安晴赶紧劝慰道:“你别这么想……”

“杀了我弟弟不够,还要取我父亲性命。”宁丹桐冷冷地站了起来,神色冰封,“真以为,我背上这架琴只是摆设吗?”

“你父亲?”安晴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所看不见的是,在宁丹桐身后,宁府的深宅大院之中,一座悬挂着两条三丈白绫的灵堂。

此时,堂中火烛明灭,一条白绫随风飘舞,另一条孤零零坠落于地面,衬着一大片触目猩红血迹。

第五章 疯病

宁家老爷死了的消息,没花一刻钟便传遍了整个暮秀村。

宁府门口一刹那间挤得人满为患。夏涟的诅咒像是成了真似的,这宁府居然又出了一条人命。

在人多到水泄不通之前,安晴和宁丹桐都被许昶眼疾手快拉回了宁府之中,而后他牢牢地闭紧了大门。

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在这常年几乎一成不变的村中,忽然有人暴毙,的确是件令人紧张的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在宁家,则令人愈发激动起来,猜测其间隐秘。

而刚刚归家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宁丹桐,此时则面无人色,任许昶搀扶着,坐回到堂中。

安晴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凶案她见过不少了,只是不知道宁家的老爷到底是怎么个死法,一想到她极有可能与死者共处一室,安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许昶给宁丹桐斟了一杯茶,后者却颤抖着手接不下去。在原地枯坐了半晌,宁丹桐忽然一把站了起来,吓了安晴和许昶一跳。

孰料宁丹桐只是解下背上的琴放于膝上,席地而坐,垂着头拨弄起琴弦来,声音噪难入耳。

许昶无奈地与安晴对视一眼,转身去到了侧屋门帘前,敲了敲门框,恭敬道:“夫人,门外挤了很多人,都想进来看一看究竟。少爷他也因此有些不安……”

那间耳室看上去不算小,从内传来阵阵馨香气息,粉色的门帘上绣着金色凤凰,浴火振翅,栩栩如生。

这时,门外一道清风吹来,半掀起粉色纱帘,安晴隐约能瞥到床上那名侧躺着的女子,鬓发散乱,手捧一卷话本,目光却呆呆看着上方。

“唔,好麻烦啊。”女子眯起了眼睛,声音慵懒,“我不想起床……”

许昶面露为难之色:“可是,老爷的尸首还需人收纳……”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收的。”女子把被子一裹,摊开话本,懒洋洋道:“先去喊仵作过来吧,然后再叫我。”

“是。”

许昶面露无奈之色,安晴则在后面听得毛骨悚然。明明出事的是自己的丈夫,这位夫人却连一看究竟的心也没有,只顾着躺在床上翻着话本。

许昶只是默然地退了下来,厅中宁丹桐也正在埋头拨弄着琴弦,安晴没来由地觉得这一家人都奇怪得近乎恐怖。

许昶转过头,眼含无奈地望向安晴:“能拜托你在宁府稍后片刻吗?县衙离这儿比较远,堂府也设在了村北,我得从后门去一趟。”

所谓堂府,便是在暮秀村这种离县较远的县中所设规模较小的衙门,包含村长在内通常也只有三到五个人,审理村中的各类小事,已然足够。

安晴点了点头:“好。”

许昶苦笑道:“对了,门口必然挤得水泄不通……我得从后院翻出去了。”

安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宁府的老爷……是怎么回事?”

“从观远阁顶跳下来了。”许昶扭开头,“反正夫人和少爷也都不当回事,你想去看的话,就跟在我背后吧。只是别乱动现场。”

安晴心中一动,跟在了后面。

若论对案发现场蛛丝马迹的探查,安晴自然是远远比不上赵无安,但听许昶说起宁老爷的死因,再看一看宁府这些人的表现,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异样之感。

宁府并不大,比起柳叶山庄更可说是九牛一毛。

许昶在前头带路,片刻之后便到了后院,之前所说的观远阁,应当便是分割前后院的一座,足有三层之高,是整个府苑的制高点。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命案现场的时候,安晴仍旧忍不住感到一阵反胃,连忙扶住墙根压制心中的吐意。

倒在院中的尸体,乍看似乎有三百多斤之重,肥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甚至连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也泛着点点油光。

宁府家主宁龙海,就这样倒在他自家的后院正中间。他的前方是一座烛火通明的灵堂,堂前柱上本来悬挂着两根数丈长的白绫,此时只剩一根仍然在风中飘舞,另一根则坠在了院子之中,沾染猩红血迹。

仰头向上看,这间院子前头矗立的三层名为观远阁,第三层有一方平台向外探开来,应当是作风雅之用。

在观景台的最外侧护栏最下方,地面上有一根径宽七寸,高约一尺七的铜柱,其上镌刻有蜿蜒条纹,顶部锐如塔尖,如而今亦是沾染上了些许血迹。

安晴凝望那方染血铜柱半晌,才意识到那上头镌刻的都是自魏晋以来各大书法名家的成名之作篇目。

“老爷向来喜书法,平生所好便是在那观远阁顶边痛饮朵颐边提笔挥毫。”许昶解释道,“那根铜柱,也是照老爷的意思设立的。”

安晴仰头看了看观远阁顶的那做平台,又盯了那根铜柱半晌。

宁龙海的尸体便倒在铜柱旁边,距离不过一尺不到。

“这么说,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刚好撞在了这根柱子上么……”望着眼前的景象,安晴似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许昶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姑娘见谅吧……我得从这里出去找人了。”

他指了指相比前院略显矮小墙根,又作揖道:“把姑娘牵扯进来,许昶心怀歉意。”

安晴摇头道:“无妨,比起这个,我倒觉得,你们宁府的人是不是都太冷静了些……”

若说她冷静,那毕竟是因为已经与赵无安经历过了不少生死关头,再加上见到尸体之前就已听说了宁老爷出事的情况,所以最多有些抵触,而不至于惊恐。

不过宁府中这些人对于家主的离世,似乎表现得有些太过冷静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夫人姑且不论,即便是许昶,此时眼中也难以窥探得到哀伤之情。

许昶愣了一愣,犹豫道:“这……”

“老爷的死,本来就是大家公认的事情呀。”

本是二人四目相对的寂静庭院中,忽然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娇若莺啼,却近在耳畔,吓得安晴浑身一抖,险些惊恐地大喊出来。

而后,便有一双手臂猛然环住了她的腰,一对弹性十足的玩意也顶上了她的后背。

“嘻嘻,小姑娘,来了我们宁府,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走掉的哦?”那个莺啼般的声音凑着她的耳畔,气吐如兰。

安晴几乎吓得噤若寒蝉。

许昶皱起了眉头:“归溪,勿要如此,安姑娘是客人。”

而他的视线,则落到了那女子身后。

被称作归溪的女子嘿嘿一笑,但仍是听话地松开了手。安晴吓得一步弹了出去,惊恐地扭头向后看去,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冲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客人?我们宁府,什么时候有过客人啦?”归溪龇牙笑了起来,露出一大片粉红牙龈,“任何人到了宁府,不都变成了老爷的食物吗?这点,你我心里都有数,对不对,妹妹?”

说着,她回过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绿衣姑娘。

站在归溪身后的那人比她略矮一些,但身段也是同样的婀娜玲珑。她与许昶略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听到姐姐的回答,慌乱道:“不,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场面越来越乱,安晴已然懵得不知如何是好,许昶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两个丫鬟,这是归溪,后面那个是她的妹妹,锦岚。”

安晴哦了一声:“原来是府上的丫鬟啊。宁府这么小,居然有两个丫鬟……”

“很奇怪吗?”归溪笑着搂过锦岚,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哪家大户不会养着几个像锦岚这样好身段好脸蛋的丫鬟啊。若有财力盈余,一两个怎么够,肯定还要再多养几个。”

安晴也不由恍然大悟:毕竟不是每个府邸都如柳叶山庄那样,在预感仇家将近的时候就已遣散了所有家仆的。

然而一想到归溪此前所言,安晴又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悸然道:“不过,你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呀。为什么我们对老爷的死一点儿都不意外?为什么你所见到的这个宁府,这么寂静又这么奇怪?”

归溪笑得愈加疯魔,即便许昶在一旁呵斥,也依然故我。

一阵阴风吹来,灵堂中火烛灭去两三,惊起一沓黄纸,洋洋洒洒飘过长天,白绫拂卷。

“姐姐,别这样……”一边拉着归溪的衣袖,锦岚一边委屈无奈地望着许昶,而后者则粗着脖子低沉吼道:“归溪!”

“孩子,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归溪小声道。

归溪忽然甩开锦岚,后退了一步,眼神迷离,似有金焰闪灭。

“这个宁府,早就被诅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待在这里?那只有死路一条啊!”

许昶飞快地扑了上去,一把将归溪摁倒在地上,锦岚吓得后退了一步。

“放开我,你个混蛋!污了我妹妹清白身子的畜生!”归溪在他身子底下疯狂挣扎着,神色狰狞可怖。

而许昶始终紧紧皱着眉头,手中不留余力地压制着归溪,归溪被制得无奈,发狠般地猛咬了一口许昶的肩头,趁机将他一把推开,掉头溜了出去。

许昶按住肩头,龇牙咧嘴地坐在原地,锦岚担忧地蹲在了他的身边。站在后面的安晴则吓得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让你见笑了。”许昶咬牙道,“归溪她一向都是这样,有些疯癫。”

安晴愣了愣,刚想摆着手说无妨,一瞥眼却看见锦岚半跪在许昶身边,眼中带着一丝渴望神色,半揭下自己身上的亵衣。

安晴吓得又倒退了一步,心头有极为不详的感觉升起。

归溪说,这整个宁府都被诅咒了。

也许她说的不错。这整个宁府的人,似乎都生了什么吓人的病。

第六章 不需要脑子的村庄

日渐西沉,在观远阁高大楼宇之下,这一方小院已然染上一丝阴翳。

而方才还躲在姐姐身后的锦岚,在触碰到许昶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神迷离,顺着许昶的臂膀向他靠了过去,口中气吐如兰。

“别,锦岚,在这里不行……”许昶似乎想挣脱她的束缚,但锦岚反而向他贴得更紧。

“可是我已经忍耐不了了……”锦岚像是在向他迫切地渴求着什么一样。

面对这忽然旖旎起来的场景,安晴移开了视线,眼底难得地风平浪静了起来。

这接二连三的巨大冲击已经让她放弃了思考,种种迹象表明,只要你还身在这宁府里头,带着脑子行动就不是一件好事。

视线一移,就免不得看到院子正中斜躺着的那具尸体。安晴瞥了两眼便不敢再看,索性丢下那对缠绵不休的野鸳鸯,匆匆走回了前院之中。

回到正厅,宁丹桐正抱着琴,站在原地发呆,见安晴来了,才不由啊了一声,向后退出去两步。

他这么一退,安晴才看见了在他身后美人靠上的女子。

那名女子看上去年轻至极,似乎只比安晴稍长几岁,身段窈窕可人,一张雪白脸蛋更是生得饱满娇俏。她身着粉红罩衫,正斜躺在美人靠上翻着话本,神情慵懒倦怠。

一页接着一页,她的目光仅仅在那些书页之上停留三五息,便又翻到下一页去,不去理那微乱的云鬓,一对桃花眼也只是有眼而无神,秀眉微曲。

安晴曾听爹说过,长着这样眉眼的人,生来无情。

虽说只是乡人戏言,安广茂也只是随口说起,权当一桩趣闻而已。但安晴此时,却惊觉此言放在这女子身上是如此贴切。

尽管之前在正厅之中未曾看得仔细,但这翻阅话本的姿势,和宁丹桐在此人面前的表现,都确凿地说明了她的身份。

她便是宁府独一无二的正房夫人。

与安晴相对无言了一阵,宁丹桐或许也是觉得尴尬,转而朝向那躺在美人靠上翻书的夫人,嗫喏道:“小娘……”

女子仍旧懒懒翻着书,连理他一下的心情都没有。安晴在一旁瞧着,也觉得甚是尴尬。

毕竟陪许昶去了趟现场,想学赵无安破案终究是力有不逮,时间还耗去不少,眼看着天色渐晚,安晴慌忙瞥了一眼屋中的水漏,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水漏设在大厅的墙根,眼前整个厅中寂静无比,也无人顾得上她,安晴便悄悄走到水漏旁边,低下头看了看。

遗憾的是,水漏中的水似乎早就已经流干了,而并无人再续。她失望地低头瞥了瞥,发现水漏的周围湿了一大片。

“这宁府还真是奇怪啊……”安晴自言自语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她突然发现光是“奇怪”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座府邸的情况了。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该是诡异才对。

安晴正在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木裂之音。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才发现宁丹桐已然将他珍爱无比的琴一把掷在了地上,面对着粉衣女子跪了下来。

古琴自当中崩断,裂为两截躺在地面,琴弦断去三根。

“丹彤自知这多少年来,未曾归省一次,惹得小娘担心无比,是丹彤的过失。”宁丹桐一字一句沉声道,“但如今弟弟与父亲已死,若是小娘不愿搭理丹彤,丹彤如何能担得起这宁府家主的重担?”

女子拿手按了按眉心,蹙眉道:“你自己去吧,别烦我就行,我不想动。”

宁丹桐额角青筋跳动,狠狠咬着牙,胸膛激烈地起伏着,显然动了真怒。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低头道:“如若小娘能将观远阁钥匙交给丹彤,丹彤保证不再来烦扰小娘。不仅如此,儿女之责、膝下陪侍之事,丹彤亦义不容辞。”

女子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钥匙就在我屋里。”

宁丹桐立刻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也不顾地上断裂的古琴,径自走进了里屋中。

临进屋时,他似乎才注意到站在水漏旁边的安晴,意外道:“你还没走么?有什么需要的话去找归溪或者锦岚,不要来烦扰我小娘。”

安晴实在是有些无语。如果门外的人不挤成那个样子,她也想早点走啊!

宁丹桐回过头,瞥了一眼躺在美人靠上的女子。

“我小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被我爹霸占而来,玩腻之后便抛之冷阁,拼了性命为他生下的一个孩子也夭折了……她想杀我爹,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

安晴一愣,震惊道:“你说她杀了你爹?”

“我可没这么说。”宁丹桐瞪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

宁丹桐在屋子里翻找了没多久,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哗人声。安晴循着声音走出去,迎面遇上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许昶和一名手提工具的老仵作,站在他俩后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捕快,再后头则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

捕快一脸肃然正色,一见安晴,便亮出一张纸来。

“暮秀村又出一条命案,事关重大,涉案人等,无论大小,一律记录。得罪了!”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红泥,要安晴画押。

许昶连忙制止道:“她是外乡人,与宁府的人都不熟!”

谁料那捕快反而面色一凛:“哼,外乡人才正是不得不防。暮秀村太平得太久了,可别以为外面都是人心向善。”

言罢,不由分说,还是抓着安晴画了押。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地有些超出安晴的预料了。

要说这位小村子里的捕快,来头还真不小,据说当年在京城里干过一段日子,各种手段也都熟门熟路,不多时就把宁府中几个人都给带到了正院之中,画了押排成一路,挨个审问。

锦岚被许昶从不知哪个角落带出来的时候,正衣冠不整,满面桃花,也不知此前都在做些什么。

满村人都是一脸了然的神情,安晴满脸羞红地扭过了头。

首先受审的,便是身为管家的许昶了。按他的说法,今日午时前后出门时,老爷才刚刚辞别了他要去观远阁顶赏景写字。由于平日里宁龙海也就有这般雅兴,许昶并未觉得奇怪,将家中草草收拾一遍,便打算出门去集市上买些东西。而刚一出门,就遇到了正在对峙着的安晴与夏涟。

“你去买些什么?”捕快一本正经地铺开纸,手握毛笔,询问巨细无遗。

“酱醋,还有老爷的火墨,给夫人收的话本。”许昶毫不停顿。

“都买到了吗?”

“买到了,因为遇着了少爷,所以一路相谈,反而多走了些路。回去的时候,应当是……未时三刻前后。”

捕快一笔一笔记了下来,而后向他示意无事,转向宁丹桐询问了起来:“你是宁府的少爷?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了吧?”

“是的。”宁丹桐点点头道,“说来惭愧,我其实三日之前已然在村头的客栈住了下来,只不过一直深居简出,直到今天才出门购置些物什。”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去宁府?”

“近乡情怯嘛,再说我听闻弟弟夭折的消息,一时也在犹豫是否要去打扰家人。”

一反大厅之中的窘态,宁丹桐此时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对于捕快的询问,也能够对答如流。

“不过今天午后,刚巧遇到了许昶,也就瞒不下去,只能随他一同回来了。”

这个回答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捕快也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了宁府的女主人,庞俶。

“庞夫人,打搅了,我想问你些问题。”捕快重新蘸了蘸墨,颇有些书生模样,“您整天都在房中吗?”

“是啊,没出去过。”庞俶撑着额头,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安晴这辈子总算见到了比赵无安更对审问不上心的人了。

捕快凝神思索了片刻,“那您最后见到您丈夫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见到不清楚,好像今天没见过,不过中午听到过他在外边儿咳嗽,把我都吵醒了。那个声音,一定是他。”庞俶懒懒道。

捕快面色一动:“何以如此笃定?”

“说是就是咯。只有像他那么肥的人,才能发出那种猪哼哼一样的声音。”

捕快沉默了一下,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能具体点吗?”

庞俶眨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未时整。”

“你确定吗?”捕快问。

“确定啊,我那个时候,刚好看了一眼水漏,从我房间里望出去就能看到。”庞俶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懂了。被他吵醒之后又睡了一会,醒过来才知道这家伙已经去见阎罗王了。”

即便面对着捕快,庞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悲痛或者惋惜的模样,仿佛后院里那个死掉的胖子与她无关。

饱经风霜的捕快大叔显然也吓了一下,提笔的手不经意抖了一抖,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一滴墨汁。

“你应当不是你夫婿的原配?”捕快问。

“是啊,我是他第三个老婆,今年才二十六呢。”庞俶以一根葱茏玉指抵住下巴,媚眼如丝,“怎么,对我有意思?”

捕快无奈地摇了摇头,被迫放弃审问,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锦岚的眼神依旧痴迷着,像是做了个春秋大梦还没睡醒,回答也显得模棱两可。好在她一天大多时间都与姐姐共度,口供也与归溪的所差无几。

等到捕快做完所有人的笔录之时,夕阳早沉入山头,天色已黑。四周看热闹的村民也散去大半。宁府虽大,毕竟也只是暮秀村的一户人家而已,这些村民闲来无事,看个热闹固然无害,却不愿耽误了自己的饭食。

捕快也收起一堆卷宗,站起了身,“事不宜迟,现在我去现场看看吧。”

说罢,便向许昶投过去了个眼神问路,许昶会意地点了下头,引他走向后院。

而见众人已经散去,空出了之前水泄不通的道路,安晴也打算就此挥手告辞。反正她又不是赵无安,待在这里,只是徒增麻烦而已。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告辞,捕快却先扭过头叫住了她。

“你是外乡人,所以现在还不能走。”捕快冷淡道。

安晴傻了眼:“这又是为什么啊?”

捕快咳了两声,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宁府,向来是人尽皆知的和睦之地,一家人住在一块,多年来连架都不吵,今日却突兀生出命案,这是什么道理,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眼见安晴一脸的目瞪口呆,捕快索性直白道:“我怀疑你,所以你还不能走。”

安晴简直恨不得一剑洛神赋把这个家伙劈成两半。

这暮秀村,还他娘的有没有正常人了?!

第七章 深府幽命

尽管心底有一万个不情愿,安晴还是只能乖乖地跟着这位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靠谱的捕快大爷重又回到了后院。

当然,宁府几个与她一起被审问的人也一样没能逃得过去,全被仵作盯着一个个“押送”到了后院里头。

月黑风高,灵堂中的火烛已经几乎全灭,仅剩下飘曳白绫缠绕着一座漆黑的棺材,看上去幽深可怖。

距宁龙海之死已有半日,月色之下,庭院中的血迹已是漆黑一片。耳畔有瑟瑟风声。

遥遥望去,便能看见庭院正中,伏着一具肉山般的尸体,身上盖着一条白绫。

捕快皱起眉头,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毅然道:“有腥气。”

这还用你说吗?满地的血,没有腥气才怪。安晴狠狠犯了个白眼。

看起来,这乡下小村的捕快,到底没有城里那般精明。休说是初走马上任的苏青荷,即便在清笛乡当了不到二十年捕头的安广茂,只怕也比这家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与其听他在这里泛泛而谈,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去到处转转,碰碰运气。

宁龙海死的地方,说不上有多特殊,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座院子,只不过这座院子的前头是宁府最高的书阁,后头则是为了夭折的小少爷新设的灵堂。

借着月光,安晴心里打着鼓,鼓足了勇气去观察宁龙海的死状。下午初来时,由于景状实在惊人,她的周围除了许昶也没有别人,便不敢多看。现在虽然是晚上,但身边人多势众,也算给了她一丝胆气。

宁龙海的尸体距离那根镌刻了名家著作的铜柱很近,最多不过离开了半步的距离,头向着着染血铜柱,面朝上倒在地上。

尸体的正上方,便是宁府书阁观远阁的平台。

从底下向上看,并不能将观远阁上情况看得真切,但安晴至少知道能看到其边缘那一圈完好无损的围栏。

宁龙海本身肥胖至极,若是撞碎了栏杆摔下来,倒还尚有可能,翻过栏杆对他而言则是无比艰难。既是如此,宁龙海又为何会坠楼?是谁使他坠的楼?

月光映照下,安晴偷偷摸摸从后头瞥向了宁府的女主人,庞俶。却发现她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兴致缺缺,此时已然乏味地打起了瞌睡。

宁丹桐今日在大厅之中说的话,又回响在安晴的耳畔。

老夫少妻,儿子夭折,饱受冷遇,的确都是这位夫人怨恨丈夫的理由。她会杀宁龙海,也的的确确在情理之中。

不对不对。

安晴晃了晃脑袋。绝对不能被这些表象所迷惑,要如赵无安那般,不为他人所动,透过一切迷雾抓住最核心的东西。

就像在杭州时那样,一连串的命案,每一起都相互关联,却又找不到共通之处。就当连胡不喜都觉得凶手是既有动机又有作案时间的聂星庐时,赵无安却从蛛丝马迹之中抓出了真凶。

“其实胡不喜本该也能看出乔溪的异常之处,只可惜他本能地选择了忽略这一切。”

后来与她讨论起这件案子的时候,赵无安曾如是评论过。

“感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无论在什么时候,这句话都是有道理的。就像清笛乡中,也没有人相信杀害孔修籍的人,会是他的父亲。”

“但是感情有时候又往往是破案的捷径。既然孔百桑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痛下杀手,就一定有别的动机。再从孔修籍真正的生父是谁这个角度来判断,动机与手段,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水面了。”

赵无安看似随口说出的一句句话,细想起来,无一不是在指导她去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人。

安晴的目光又在观远阁顶与宁龙海的尸体之间来回转了几遭,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而后将视线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飘荡在庭院之中的白绫,显然不久之前还是挂在灵堂之上的,而今却在庭院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仔细看去,才发现它之所以未曾飘走,是因为有一小部分被宁龙海压在了身下。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太过巧合的事情,往往就藏有玄机。

安晴向前走了两步,目测了一下悬空白绫的长度。用作灵堂的房子屋宇高大,因而挂在檐头的白绫也有四丈之长,几乎足够在这院子之中铺一个来回。

一个念头灵光一闪般地自安晴心头闪了过去。

而就在她观察这院中一切的时候,那位自命不凡的捕快已经用一双锐眼和不安分的手脚将整个后院翻了个遍,顺便嘱托仵作将尸体运回检查。

“这有何好检查的?”庞俶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贵家老爷死因奇特,疑似有人刻意陷害,本捕不可不彻查。”说罢,捕快便又对着那灵堂大手一挥道:“至于这灵堂,亦有不少可圈点之处,本捕还要细细探查。”

庞俶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宁丹桐慌忙走到她身侧,关切了几句,庞俶也没回答。

而在此之前,还安安静静陪着锦岚站在一边的归溪则颇有些按捺不住,呵呵一笑,便撸起袖子,走向了院子当中的捕快大爷。

那捕快正负着手在院中巡视,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还以为是仵作有何发现,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对上归溪一张如花似玉却凶恶暴怒的脸。

按宋律身高四尺九的归溪一把揪起了五尺六的捕快的领子,就像提着只待宰的小公鸡一样信手拈来。

“你这破捕快,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归溪咧着嘴呵呵笑道,“我们宁府的事情,你能少管就少管,能不管就别给老娘在这添堵,听见了么?”

一个不起眼的丫鬟,竟然能有这般力气,显然出乎了捕快的预料,他舔了舔嘴唇,摆手道:“我……”

“老娘问你听见了吗!”归溪破口大喊,满面狂怒神色。

“……听见了。”

归溪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有十四五息,忽然狞笑一声:“听见了就好。”

而后,她便一手提着捕快的衣领,反手将之摔出去了四五尺。

捕快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似乎还崩掉了半颗牙齿,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来,归溪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安晴吓得连口气都不敢喘。

那厢仵作还没来得及把宁龙海的尸身给收殓完毕,这头捕快就被宁府的人给摔了。饶是这老仵作已经上了年纪见怪不怪,看到这幅情景,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归溪拍了拍手掌,两手叉着腰,把头一歪:“人,你们要拿要走,宁府不管。事情,别在我们宁府闹,懂吗?”

捕快捂着半边脸,折腾了好一阵才坐起来,恶狠狠道:“什么大户人家,尽是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还敢在暮秀村呆下去!”

归溪完全不掩饰脸上的怒色,双瞳瞪得发亮,嘴角甚至挂有一丝轻蔑的笑意:“滚。宁府能不能在暮秀村住下去,关你什么事?”

这语气太过硬实,饱经风霜的捕快大爷也难得地楞了一下,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便走。

“慢走不送!”归溪一字一句道,而后转向仵作,“你呢?”

比捕快年纪还要大的仵作默默地躬了下身子,语态谦详:“死者当入土为安,我会收殓死者尸身,连夜处理,再送至贵府之上。这是几十年来的规矩,还请行个方便。”

归溪动了动下巴,点头道:“行啊,那就这样呗。”

说完,她伸了个懒腰,走回原位,不经意间还顺便拍了下妹妹的臀,惹得锦岚一刹那间面色通红。

“大少爷,老爷刚死,以后这宁府,还得靠你来撑着啊。”归溪眯起眼睛,饶有兴味道。

“义不容辞。”宁丹桐屈身道。

庞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去睡了啊,困死了。”

听闻庞俶此言,宁丹桐神色略有松动,锦岚则忙忙走到她身边,搀扶住庞俶送向住处。

归溪也哼哼了两声:“这么看来,总算没事情了吧?啊,还有个姑娘。”

她的视线刚一扫过来,安晴便吓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向后退去。许昶连忙走到她身前,对着归溪摇了摇头:“你吓到她了。”

而后他对安晴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干,我这边送你回去吧。”

言罢,便走在了前头,安晴连忙从背后跟上,直到走出宁府,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这宁府很奇怪?”

回去的路上,许昶问道。

安晴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默默地加快步速,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许昶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归溪才是我们当中最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我自己毕竟也在宁府之中,这事情是逃不过去了。”他愁眉苦脸地望向夜空,“今日之事,请你当做未曾发生过吧。宁府太过可怖,不是你应该扯上关系的地方。”

尽管心中的疑问已经堆了一筐,但在这漆黑的夜里,安晴实在不乐意多问,只能埋着头一路不停地赶着。

所幸宁府与老郎中的家仅是一墙之隔。稍走了几步路,便到了门口。

“请留步吧,送到这里便可。”安晴对许昶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许昶遵命地停下了脚步,望向安晴,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态。

“今日诸般事情,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半晌,他道。

安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推了推老郎中家中的门。

门未锁,安晴一推即开,便看到老郎中叼着一根药草坐在阶前,双目似瞑。

她轻轻合上门,就听见老郎中道:“这一去,可花了不少时间啊?宇儿已经回去了。”

“隔壁出了命案。”安晴默然道。

“这点老头子我知道。”老郎中幽幽道,“只不过啊,人生一世,可不能净被垢物染了视野。”

安晴愣了愣,想到赵无安,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先生这是何意?”

老郎中轻叹一声,站起了身子。

“你的这位情郎,怕是挺不过今晚了。”

第八章 江湖英雄老

老郎中说得很简单,也很明白。

可安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还是先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仿佛这句话不像老郎中说得那么言简意赅,而是其中暗藏了某种玄机,使之在传到安晴耳朵里的时候,变成了许多晦涩难懂的字句。

空白在延续。或悲或喜,紧张与释然,都不存在,脑海之中什么也没有。

而这样长时间的停顿,令安晴有些不适应。她张开嘴巴想要用力吸一口气,却发现胸膛像是阻塞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舒缓不开。

空白到了最后,就会滋生出恐惧。

安晴一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只有赵居士在旁边的时候,才会变得胆大一些。

而现在,那不知何时被她逐渐遗忘了的恐惧,重又开始占据心头。

安晴恐惧的时候,就会开始慌张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会啊,你别开玩笑了,他以前在苗疆呆过,可是百毒不侵之体。”安晴浅笑一声,眸中神采粲然。

老郎中嚼断一根药草,缄默下来。

安晴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叨叨着一些在老郎中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你可能不知道吧?西子湖上,他一个人扛下了洛剑七当年遗留的所有剑气,顶着几千斤的西湖水,惩治了凶手。柳叶山庄被灭门那一夜,也是他,在死局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我大吃了一惊。”

“哦对了对了,还有苗疆的事情,可不能不提。他独自一人,连把剑也不带,就敢去拦住大宋的一万精兵。那可是足足一万人啊,硬是被他拦在了山谷小路之中,一步也不得前。”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就死了的吧?不会死在一把剑下、不会死在一副毒药之中的吧?”

老郎中满面惑色,而其实连安晴也听不懂她自己在说些什么。

安晴颤颤巍巍地走进竹屋,不小心在门槛之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迈步进去,扶住陈旧的木墙,望着里屋中那点寂寥的烛火。

“还有清笛乡的时候,清笛乡的时候……”

安晴顿了一下,像是忽然从心底里生发出来什么力量一般,冲进了屋子里,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步子,一下子扑倒在床边。她撑着地板直起身子,膝行到床沿边,慌乱地伸出双手。

棉被已被老郎中掀到了一边,躺在床上的居士仍旧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衣,只是胸口处,破了个漆黑的血洞。

正是春夏之交,老郎中放在赵无安胸口的几味香兰,挡不住那里传出的扑鼻恶臭。

安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赵无安的身子滚烫无比,额头红得像是焰火。

“在清笛乡的时候,你说你会破案,你还是你会尽全力让这世间的罪孽减少几分。”安晴喃喃自语,“现在又有案子发生在你的身边了,你别躺着呀。快点痊愈,然后爬起来,去破案,这才是你该做的吧?”

没有回应。

安晴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房屋之中,幽冷寂寥,就如一粒石子投入枯井,没能激起半点水花。即便是她自己,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赵无安?”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感从胸肺之中涌起,排山倒海般冲向了鼻腔与眼瞳。几乎在她嘶喊出声的同时,涕泪俱下。

“你给我起来啊,赵无安!!”

老郎中长叹了一声,默不作声地走出屋子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阶前夜凉如水,天边残月灰暗。暮春的凉风在院中无谓地搜刮着,渴望带走这个春季最后的一抹盛意。

撑着因年迈而不太听使唤了的腿脚,老郎中在台阶边上慢悠悠地坐下,仰头眺望天空璀璨银河。

也不知在这村子生活了多少年了,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被族中的长辈告知,终此一生,勿出暮秀村。

于是他就在这台阶之上坐了六十年,看遍了六十年的朝暮昼夜,风风雨雨。他的两个儿子都到了足以成家立业的年纪,都策马披甲戍边卫国,又都马革裹尸长眠青山,他仍坐在这里,望着这片并不那么好看的星空。

“呵呵,暮秀村,暮秀村。”老人喃喃着,又送了一片百灵根入口。此药入口微酸发苦,有清舌苔、御寒之效。

“人啊,活了一辈子,也不能总陷在这件事情里不成。”

自言自语着,他又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已隐姓埋名到此等地步,不当为这二人自断后路,此事还需从长计较。”

屋内,安晴的哭喊声已逐渐低微,几乎听不真切。

“赵无安,这个名字,我的确听过。”老人自语道,“不过,也不一定便是那个人啊……当年造叶的亲卫军送二皇子入宋,在两朝边境遇契丹铁骑,应当是尽数战死了才对。那位皇子若如今依旧活着,也不应出现在这里……”

说着说着,他又伸出右手,径自掐了掐指,默然摇头。

“不对不对,当年我已算过一卦,造叶二皇子,确实是身死在了那场奇袭之中,直到如今,结果仍然未变。”

一边喃喃自语,他一边不断地伸手掐指。枯槁且皱纹密布的手指灵动地收放着,看似毫无规律,却又暗藏某种玄机。

约莫过了半柱香,老者骤然一怔,双目瞪大,脸上满是惊疑之色。伸在半空中的右手,也固定为了一个指势,不再变动。

未变,但有变数。

他钻研这奇门遁甲之术足有一甲子,却未曾听过什么人身死之后,卦象尚有变数的。那二皇子象理有变,便是未死之相。

“照那小丫头的说法,赵无安这短短几年时间里,可走过了不少地方啊。”老人说着,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怪不得那本该高坐明堂的二人,一下子都变得这么神经兮兮。”

他不再犹豫,一挺腰板就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屋子,临进门时,从屋里地面上揭开一块木板,抱出了放在暗门后的小药箱。

老人抱着药箱走进里屋。果不其然,伤心过度的安晴,已然依偎着床沿睡着了。看她那满面泪痕的模样,与其说是睡着,倒不如说是昏了过去。

老人没有理会安晴,径自绕到赵无安身边,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一味形状独特的药草。

有茎无叶,肥厚的根部呈土色,其上有些微红色斑点,远望如同新挖出的土豆。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在其上揉捏了几下,便将那根部拧成了一根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的杆子。他撬开赵无安的嘴,将那被拧成杆状的药草小心但果断地塞了进去。

药草顺着喉咙滑入食道,赵无安的胸膛被顶得微微向上隆起,一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双目已然紧闭。

一整个草药都被老人波澜不惊地塞进了喉咙里,最后只剩下顶部一片圆润饱满的茎尚悬在口中。老人松开了赵无安的嘴巴,任由那根药草死死顶着他的食道。

“这已然是我唐家最后一根‘最通天’了。虽则外表肥厚,内里却充盈灵气,入人喉腔而不阻塞呼吸。待到这片寸茎凋零之后,你应当就已无碍。”

明知赵无安与安晴此时都已听不见他的话,老人却还是把这药草的效用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上了年纪,话就是有点多,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说罢,他悠悠打了个哈欠,扶着腰向屋外走去。“都到了这把岁数,再不看开些,我可真没什么蹦头了。赵无安?这名字起得不错,但愿你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造叶二皇子。”

晚风过院篱,老人合上了在风中吱呀作响的木门,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小院,径自向院外走去。

出到门口,他不出所料地望见了路口站着的那个背影,了然一笑。

“让我猜猜,六十年来藏匿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东方先生,还是解大少爷?”

那个人略有不悦地抿了抿唇。

“二者皆有。对于唐家堡的建造者的后人,他们可未曾有一刻放下过心来。”

老人悠悠立在晚风之中,神色淡然:“唐家堡,不过就是一座屋子罢了。通天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味草药。江湖中人,总是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

“江湖杀伐,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难免的事情吧,唐老先生。”

“现在这座江湖,戾气太重。”唐姓老人一字一句道。

路口的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唐姓老人眯起眼睛:“怎么,困了我六十年,现在不杀我了?”

“自始至终,盟主没有想过杀你,也没有想要控制住你。”年轻人按住手中的长刀,神色悯然,“唐先生,是你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这暮秀村中,足足六十年。”

老人怔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像是欲细数一番这漫天星子似的,低低一笑。

夜风凄冷,寂寥月色之下,苍凉的声音在小院门口缓缓响起。

“我的两个儿子,去到造叶边境卫国戍边,大儿子是马革裹尸回来了,小儿子丢了一条手臂,大病难愈,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没了性命。你们又派了夏涟来,以我孙儿为挟,想方设法要逼我交出那味‘最通天’。我唐家为你武林正道造那一座唐家堡,倾尽三代人力财力,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你却和我说,是我画地为牢?”

年轻人低头思索了一阵,避重就轻道:“你本可用那一味通天根来救你小儿子性命。”

老人冷冷一笑:“若是如了你们的意,老夫还怎有脸自称是个唐家人。”

年轻人叹息一声,“冷先生,再不走,这座江湖的未来你便无缘见证了。”

“阁下真不杀我?”唐姓老人话中带着轻蔑意味。

年轻人摇了摇头,在夜色之中,径自走向那座门户紧锁的宁府大门。

“冷先生为这座江湖所做的一切,晚辈皆有所耳闻。如冷先生这般的人,在江湖之上本该是如雷贯耳,万众敬仰,却在乡野小村孤老至此,并非我愿。”

“东方连漠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冷先生无需多虑。”年轻人的清冷嗓音停留在晚风里,“晚辈自有计较。甘愿违命,只是希望能让冷先生,亲眼看一看这江湖的未来。”

大宋乾德元年,蜀地之中,忽有一股势力声名鹊起,自号唐门。

门中弟子无不蒙面往来,性情深沉,然宁死不屈。

其为首者唐冷,坚忍多谋,智计超群,极擅建筑及药理之术,人称工药双圣,却极少见客,故有“冷先生”之称。

幽云十六州之战大宋惨败之后,东方连漠于蜀中一夜成名,唐门则在其时没落。直至今日,江湖中几已无人听闻唐门之名。

夜风凄然,这位早被江湖中无数人遗忘了的老者,悠悠走出暮秀村。

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第九章 试试看

清晨,整座村庄尚且笼罩在一片稀薄的雾霭中,树梢与屋檐间却已传来了鸟雀叽啾。

冥冥之中,赵无安觉得自己睡得不算舒服。先不提喉咙里头那一阵如同生吞了一团薄荷叶般灼烧的清凉感,光是压在这身上的一床重被,似乎就已经让翻身变得困难无比。

虽然睡得不舒服,但这梦魇般的困意却是实打实地缠绕着他。再加上那本就懒散的性子,赵无安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是微微扭动了一下,翻个身子,就继续睡了下去。

耳边有的鸟雀叽啾,听着如同塞北草原之上雄鹰的唳声,赵无安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嗅到青草的气息。

照这个时间推断,此时胡不喜想必已经起了床,给羊儿们梳洗打理完毕,手里再端着跟赶羊用的鞭子,就快要冲进营帐里头把赵无安给揪起来了。

不过赵无安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会拦住他。面对草原上那些死犟的蛮牛都浑然不惧的胡不喜,永远都不敢顶撞这个女人。

毕竟她是收留了他们,抚养他们长大的再生父母。这样一份恩情,胡不喜与赵无安都必然终生难忘。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胡不喜和赵无安那时候都不识字,却生生地记住了那三个字的写法,每一个都熟捻于胸,手到擒来。

他闭目喃喃:“廖……”

却被别人给打断了。他觉得有些意外,一般在草原之上,没人会进入他睡的这间营帐。

趴在身上的那床重棉被居然自顾自动了起来,还令人惊诧地发出了一阵呢喃。等到那股压力从赵无安身体之上撤去之时,他听见了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赵无安,赵无安!?”

更出乎意料了,居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赵无安拧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自己身上也只盖着一床一点都不重的薄被。

他眨了眨眼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有一团红影扑进了怀里。

“赵无安!!”

赵无安受宠若惊地半抬起了头,尽管看不到面前这姑娘的脸,他却能够讯速地感受到自己的胸口被泪水打湿了。

他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恍若隔世。

“赵无安,赵居士,赵无赖,无赖居士,坏人。”安晴连珠炮似的叫出一串名字,死死缩在他的怀里,不肯探出头来。

赵无安撑着额头,哭笑不得地望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少女,一绺墨发从肩头滑落。他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寻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柔声道:“让你担心了。”

“是非常担心!以后一定一定不许再这样了!”安晴愤愤地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露出两个哭得红红的眼圈。

赵无安苦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怔了怔。安晴的脸,从未离他的眼睛如此地近,他甚至能数清安晴修长睫毛上星星点点悬挂着的泪珠。

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却又带着些欲拒还迎的压力,赵无安愣了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回应着安晴。他生来懒散薄情,初尝此事,亦是毫无经验,亦步亦趋地琢磨着。

晨光透过窗花,在床前洒下一道金辉。

过了半晌,安晴微微向后仰了一仰,与他稍稍拉开点距离,转过脸去,脸色羞红。

赵无安咋了咋嘴唇,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随机便被安晴狠狠瞪了一眼。

他憋住脸上笑意,故作不动声色道:“你倒是好生着急。”

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安晴恼道:“我能不着急吗,好好的你就受了人家一剑,还正中胸口。你以为这么多路,我是轻轻松松就走过来了的吗!”

赵无安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做的很好,超出我的意料。”

“若我没能把你救出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死在苗疆了?”安晴质问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又笑道:“那怎么可能。”

他把视线移向窗外。“那天来杀我的人,是大宋皇帝。我若不死,他一世难安。”

“我知道。”安晴点点头,轻轻依偎在了他怀里。

世道虽险,此间虽无安身之处,但只要与之相互依偎,安晴就觉得无所畏惧。

“避无可避,我唯有接下那一剑,赵无安也必须如伽蓝安煦烈一般,在这世上彻底蒸发。”他淡淡地补了一句。

“我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道无常,一味退让终究不是我的作风。我活在这世上,其实也有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赵无安淡淡道,“就凭这点,我也不能赴死。”

安晴连连点头,娇哼道:“都怪那个庸医,大半夜的说你撑不到天亮,可吓死我了。”

“庸医?”

纵然安晴说得一本正经,但赵无安可是一等一的敏锐,她说话时那点撒娇般的小心思,赵无安怎会不知。

安晴讷讷道:“他是救了你一命啦……不过他说的那句话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

赵无安无奈笑道:“让我见见这位救命恩人吧。”

安晴点了点头,就从床上窜下去,扭头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赵无安一个人。他低下头,瞥见自己胸口的一大道伤痕,也是微微吃了一惊,以手轻触,这才发现胸口的血肉俱已腐烂发黑,隐隐传出酸枣般的气息。

赵无安皱起眉头:“剑上……有寒毒?”

这可真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观这屋中形制,似乎也早就出了苗疆山界极远,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天,与他预计的昏迷时日相去甚远。

若是这样,那自己又是如何会挺得过这一关的?

赵无安心中正惊疑不定,却见安晴也一脸疑惑地走了进来。

“奇怪,找遍了院子都没看见他,可能是趁早上街去了,午时之前应该能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等吧。”

“好。”赵无安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我昏迷多久了。”

安晴算了算日子:“四五天了吧。”

赵无安皱起眉头,心中那份不详的预感愈发沉重。

安晴则一向都是没这份细腻的心思,也猜不到鬼门关头徘徊回来的赵无安在想些什么,只是对他能无碍感到由衷的高兴。所以她连蹦带跳着又缩到了赵无安的床边,开心道:“好啦,现在你也醒了,身体也没事啦,我们就等那个老郎中回来,道谢告辞便好。你渴不渴?”

赵无安没回答她,只是拧了拧眉心,无奈道:“我们也当做些事情来报答老先生的恩情。”

安晴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现在暮秀村乱得很,我估计他也没这个心思让我们报恩吧。”

“乱?”赵无安一怔,“这可怎么说?”

安晴便坐在他身边,把这两日来在宁府发生的案子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包括宁府中人的异常举动,与她对案情的些许疑点看法都逐一道出。

赵无安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未有出言打断。

等安晴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一口气喝下一整壶水的时候,赵无安才微微一笑:“不错啊。”

“哪里不错?那个府里头的人都吓死人了好吗!”安晴心有余悸。

“我是说,你那些分析都很不错。”赵无安直起身子,双手交握,眉毛微微一挑,“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试什么?”安晴疑惑。

“像我一样,自己揪出凶手。”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眼睛,笑意如春风化雨。

“你不是一直都很憧憬这件事情吗。那么,要不要试试看?”

第十章 活人死人

面对赵无安这听上去半开玩笑似的话语,安晴怔愣了一下,而后摆手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肯定得赵居士你来呀。”

说罢,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赵无安却无半点开玩笑的神色,支起了身子,失笑道:“我可是彻彻底底的外人,从头至尾,连现场也未亲身去过,怎会如你那般使人信服?”

安晴吃惊地张了张嘴,思索半晌,颇有几分气恼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事发之时,有多少人在府中?”赵无安问。

“宁夫人庞俶,还有两个丫鬟都在。不过锦岚和归溪二人却自称一直待在一起,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安晴回忆道,“庞俶则说她睡了一整个下午,连床都没起。”

她下意识地拿手指头盘起了自己的发丝,“许昶和我去集市,遇见了归家的宁丹桐,他们两个应该不是凶手。但是另外三个人,我没有任何线索啊。宁龙海死后那些人的反应也太平淡了些,就像在说是他们合谋杀掉了家主一样,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默默听着安晴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叨,眉头紧蹙,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赵无安?”

赵无安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才发现安晴不知何时已经凑近了他的脸颊,神色关切:“你怎么了?刚刚是走神了吧?”

赵无安愣了愣,懒懒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多说无益,不如去现场看一看。”

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坚决,安晴却觉得有些棘手:“可是,宁府现在大门紧闭,想必是拒不见客啊……”

“何必走门呢。”赵无安笑了笑,“你不是自己也说,这老郎中的家和那宁府只是一墙之隔吗。”

安晴愣了下,而后神情紧张起来:“你你你可别冒险啊!才刚醒过来就要翻墙,摔伤了怎么办!”

赵无安颇有些哭笑不得:“一堵土墙,还能挡住二品高手?拜托你对我有点信心,成么。”

安晴闷闷地退了一步,走下床沿,轻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赵无安掀开身上的薄被,下床站起身子。虽然身体感觉上已无大碍,外伤对行动也几乎不造成影响,但他起身的瞬间,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刚刚退出一步的安晴又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他,满面关切之色。

赵无安摆了摆手,失笑道:“无妨,无妨。我们破案去吧。”

破案去。

这三个字倒是很合安晴的意,莫名能令她回想起在清笛乡初见的那些日子。

安晴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弯得像是月牙。“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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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说起来是一墙之隔,但其实两座院子之间,还是有一道不到两尺宽的小巷。一边是已然破损掉渣的残壁,另一边则连白漆都刷得干净惹眼。二者放在一处,对比分外明显。

“宁府平日既然是大门紧闭,那么在宁龙海身死的前后,便不会有他人进出。就算他是死于蓄意谋害,谋害他的也只能是宁府中人。”赵无安淡淡道,“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安晴听他讲的头头是道,到最后忽然冒出一句反问,顿时觉得上了当,下意识地反驳道:“肯定不对!这堵墙这么矮,谁还爬不过去啊!附近的人肯定都有嫌疑!”

“但是现在老郎中不知去了何处,也就无从向他询问最近是否有可疑之人出没。不过也不排除老郎中本人就是凶犯的可能。”

赵无安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顺着小路向前走去。

“若是这么想,那么每十天才来一次的夏涟也极有可能与之脱不开干系。那个捕快的思路其实没有错,只是太急于求成,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安晴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无安身后,目光也漫无目的地在这面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的墙上游移着,不明白赵无安为何要在此处停留。

赵无安忽然不动声色地停住了脚步。安晴走了神没能看着前方的路,一头装在他背上,连连喊痛后退。

“走得好好的干嘛突然停下来啊!”安晴瞪了他一眼,而后才想到赵无安是大病初愈,自己的态度未免有些过于粗暴,凌厉的眼神不由稍稍柔和了些,像一只挨了饿的小狮子。

赵无安并不以为意,转过身来,眼神慵懒如初,却带着些微轻柔的笑意。“看。”

“看什么?”安晴问。

“真相是不会自己跑出来的,它隐藏在迷雾之后,所以你要把它找出来。这个寻找的方法,就是去看。”赵无安静静道,“不要问我去看什么,而是你要去看所有的一切,要去问你自己,什么地方是疑点,什么东西是看似无关,却又至关重要的。”

“等你看到了这一切,你也就看到了真相。”赵无安转过头,静静望向宁府之中那座高耸的观远阁,“观远阁顶摔死?呵呵。”

阳光映衬着赵无安一袭白衣,在雪白砖墙之上投下瘦削身影,像极了那一日在集市之中见到的日晷。

安晴怔了怔,见他一脸稳操胜券的模样,心情没来由地有些低落。“你能如此轻易就看得出来,我可做不到啊……”

赵无安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着急,仔细想想看,你一整天时间里都看见了什么?”

安晴皱起眉头,按着记忆随口说道:“小宇儿、药草、牌匾上的白绫、日晷……”

赵无安哭笑不得:“不是这些,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线索,你给忽略了。”

他认真地看着安晴:“那就是,大厅之中的水漏。既然仍然在每天使用,为什么会忽然漫出来一大片水呢?是哪里坏了吗?”

安晴愣了愣,赵无安的话确有拨云见日般的功效。此前一直疑惑着的某些东西,现在好像也忽然被揭开了冰山一角。

“这个……应该要去问问许昶吧?”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但我们可不能直接进宁府啊。”

“这好像确实是不行……”安晴无奈地咬了咬嘴唇。

见她这副一本正经地苦恼着的模样,赵无安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轻轻揉了揉她那一头柔顺的长发,附耳轻声道:“但我也没说,宁府就进不去了。”

“不管用什么理由,他们都会拒绝的吧……”安晴仍旧傻傻地立在原地苦思冥想。

赵无安轻笑一声,懒懒道。

“活人进不去,死人,可就未必。”

第十一章 牢笼

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老旧衙门上恨不得缺了半边的牌匾,安晴忽然就对接下来的事情很没了信心。

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万念俱灰般道:“就这么个小破衙门,还没清笛乡一半儿大呢。”

“毕竟只是个村子啊,能有衙门就不错了。”赵无安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径自伸手去拨弄起了那挂在鸣冤鼓边的小红槌。

“我很怀疑你说的那个法子到底可不可行啊!”

“绝对可行。”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说完,他便将手里的鼓槌一举,猛地往鸣冤鼓上砸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天巨响在小小的衙门前炸开,三三两两的路人俱猝不及防地浑身一震,满含震惊之色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衣人。

更何况,而今的赵无安,胸口还尚留着一道浓黑的伤痕,远望起来,那是相当的触目惊心,不由令人疑惑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里鸣鼓,却又因为恐惧那个真相而不敢去深究。

安晴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以为当日万人空巷堵住宁府门口的景象又要重现。但她等了半天,才发觉路人们只是惊诧地站在远处,并不敢贸然上前。

而赵无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咚咚当当地敲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赵无安从头至尾未有分毫停顿,直到连安晴都觉得自己快要聋掉的时候,衙门的门才终于向外开了一条缝。

里头是当日那个颇有几分自命不凡的捕快,正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往外查看是谁在鸣鼓。

但赵无安可不给他这个面子,信手一抬,那捕快就哎呦一声向后摔了过去,门也吱吱呀呀地向里开出了一个足以通人的距离。

他眯起眼睛,很遗憾似的,懒懒道:“哎呀哎呀,您怎么摔了一跤。这屋内昏暗,您可千万要多吃点枸杞明目啊。”

跟在他后头的安晴虽然竭力板着脸,但听见赵无安这句若有若无的嘲讽,还是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跌倒在门后的捕快一下子面色变得极为尴尬。

虽然面上始终是副懒懒的样子,但赵无安好歹是个二品高手,眼疾手快那是必然的。再有重伤在身,运起几分内力,御气出体推个小捕快,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人倒门开,赵无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低头看了一眼犹自躺在地上的捕快,不禁略有点意外:“这地板那么滑吗?”

捕快怨念十足地瞪了赵无安一眼,而后还是自己默默地爬了起来。

趁着这个时候,安晴也已走进了屋子里。这间衙门确实小得很,正门就连着主屋,屋子后头还有扇小门,通着一方不大的院子,院中情景如何,安晴在这里却看不真切。

按老郎中所说,夏涟的居所位于暮秀村的正北头,那就应当与这间衙门离得极近。按赵无安的筹划,二人在郎中家中等到正午依旧不见人影后,便留下一张字条,出发前来村北衙门。

若以村子的规模算,暮秀村简直可说大得独一无二。赵无安和安晴的脚程都不算慢的了,从那头走到这头,却还是花了接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其间还都是平坦的乡间小路,人烟稀少,也不见有大片的农田。身处其间,倒让人完全看不出来置身大宋何地。

赵无安一路行来便是出奇地沉默,这个时候忽然身后推倒捕快,似乎也是此前未有过的举动。

安晴隐约觉得赵无安有些许不对劲,却不知错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

虽然初次的见面不太愉快,但赵无安还是以一副谦恭的姿态向捕快表明了来意。

当然,手段还是老样子。赵无安这人,说慌从来不打草稿。

“说来也颇有些自惭形秽,这位姑娘呢,其实是我的主子。她在北方与宁家少爷相见倾心,这才抛下万贯家财随之南下。却不料那少爷反倒将之抛弃不顾,当奴才的看在心里,也是为小姐惋惜不已。”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凑着那个捕快的耳朵如是言说,像是害怕安晴听到似的。

早就和赵无安互通一气的安晴此时自然应当是佯装恼怒地教训他一通,只不过看见赵无安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倾慕别的男子,心底感到好笑的同时也觉得颇有些愤愤不平,不忿道:“你乱说些什么!”

此言出自真心,反倒是毫无雕饰之意,纯朴得让人难以生疑。

赵无安不愧是赵无安,面对安晴此等有趣的表现,脸上竟是半点笑意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惋惜,三分愧疚,四分的欲说还休。

“唉,实不相瞒,小姐虽有家财万贯,但终究是要嫁人的。老爷多年来见人提亲也是腻了,倒情愿小姐能挑个喜欢的郎君……若是小姐这一生能得眷侣,小安儿便是死也瞑目啊!”

二人一唱一和,虽没什么配合但却把气势托得浑圆雄厚,老捕快看得一愣一愣。

赵无安假惺惺抹了把眼泪,眼见快成功了,悄悄冲安晴使了个眼色。

安晴很快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地挪过去,一把抱住老捕快的手臂,嚎得昏天黑地。

赵无安也立马扭过头去,泣不成声道:“我与小姐都不肯信那宁丹桐是个绝情之人,此事必有隐情。又在昨日惊闻宁家主子身死之事,料想宁丹桐此时必是悲从中来,奈何府门紧闭,遇见而不得。小安儿自幼受安家善待,便是肝脑涂地亦不足惜。而今小姐逢此劫难,小安儿绞尽脑汁,也唯有出此下策,故而才来击响那鸣冤鼓。”

老捕快懵道:“什么下策?”

“送宁老爷遗骸归宁府之事,还望能交予小安儿而为。”

此言一出,目的所指实在是太过显眼,老捕快不由得皱起眉头:“此事……”

“还望官老爷成全!”赵无安全无半点自觉地跪了下来。

眼见赵无安身负重伤还强行跪倒在地,安晴心中一阵刺痛,也连忙道:“您也能跟着,没关系的!只要能让我进那座宁府就行!”

为了加强些许说服力,赵无安把腰弯得更低。安晴看在眼里,心底更是疼痛莫名。

而这心情展现在脸上,则就变得令人信服无比,老捕快也不由叹道:“唉,如若当初我也能遇上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家仆……”

“嗯?”

“哈?”

赵无安与安晴心头同时泛起一串疑问。二人一高一低,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一阵苦笑。

电光石火般的笑完,当然还是飞快地换上一副哭丧脸,刚好错开了老捕快回忆青春岁月的时间。

带着满脸怅然若失的老捕快幽幽道:“你们去吧,遗骸就在后院,我本来也是打算片刻后就出发的。”

“多谢老爷!”安晴感激涕零般地连连哈腰,一把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赵无安,带着他夺门而出。

走到后院里头,安晴才皱着眉头,小声道:“演戏就演戏,怎么还跪下来了呢,地上多凉,你身上又有伤。”

赵无安斜斜瞥了一眼安晴,并不言语。

后院的角落里,两块并列横置的木板上头放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赵无安挣脱了安晴的搀扶,走上前去,伸手在麻袋上按了按。

“时间紧迫,只能大致看看了。”他对安晴轻声说道。

说完,便隔着麻袋,在尸体上飞快地摸索了一阵。安晴离得稍远了些,只看着赵无安动作,自己却不敢上前来试一试。

实际上,就算让她自己尝试,估计也摸不出个名堂来。这一点赵无安也是心知肚明,索性就临时代劳了。

只不过,这一副刚能下床不久的病躯,经历了这一番动情的表演,似乎还真没那么利索了。赵无安隔麻袋验着尸体,亦能感受到头一阵阵地发晕。

他紧皱着眉头,轻轻嗅了嗅袋子。而后直起身,转向安晴,面色凝重。

“头部有两道伤口,均是受了重击,与清笛乡中摔死的几名少年状况相似,只是伤在后脑。身死应当只有不到一天,除了头部之外并无其他伤痕……”

赵无安思忖了一小会,飞速道:“接下来是推测,他似乎中了很深的迷药,昏睡过去好久。”

“昏睡过去?”安晴愣了愣,“在观远阁顶吗?有人在他食物中下了毒?”

“不确定。”赵无安摇摇头,又转身看了一眼那个被宁龙海肥硕的身体撑得几乎要爆开来的袋子,神色复杂。

“之前未曾意识到宁家家主是何种肥胖,而今一见,只怕他是患了嗜食之症。”

“而他的夫人庞俶懒惰,两个丫鬟,锦岚似有**,归溪暴怒不堪,宇儿的生母夏涟则是坐定了嫉妒的罪名……”

安晴歪了歪头。赵无安的这一段话,严格来说与案情似乎并无干系。

赵无安目光深沉。

“你之前说,觉得这个村子很奇怪,是吗?”

安晴点点头。

“我现在就告诉你,奇怪之处到底在哪里。”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这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是罪人。他们患着如跗骨之蛆般难以拔去的罪孽,并且尚引以为傲。”

安晴猛然瞪大了双眼,这个结论可说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却又如此合乎情理。

“可是……这是为什么?”安晴难以置信地问。

赵无安回过头去,目光凝在了地上的麻袋上。

“我没有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猜测。”他淡淡道,“暮秀村,姑且应当是个牢笼吧。”

第十二章 替我杀人

在老捕快首肯之下,由赵无安与老仵作担着近三百斤重的遗体,并上安晴三人,重又向宁府走了过去。

仵作的年纪看着不比那位老郎中小,脊背佝偻着,脸上沟壑密布,两只眼睛小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看得见,一双枯槁的手却分外有力,浑身隐隐散发着令人不太舒服的阴晦气息。

好歹安广茂大小也是个捕头,安晴从小就和这些职位熟悉得很,也知道老仵作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在与尸体打了数十年交道之后,缠绕在身上难以消散的死气。

走出衙门没多远,赵无安便与这位老仵作主动攀谈起来:“老先生,请恕小人冒昧,这宁家家主真是从观远阁顶坠楼而死的吗?”

老仵作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一边艰难地撑着担架一边道:“老身又没亲眼看见,怎么知道真不真。”

眼看他一开口说话,手里就使不上力气,整个担架也颤抖起来,安晴赶忙在旁边帮忙扶了一把。

赵无安却不依不挠道:“他未曾被人下毒吗?”

听闻此言,老仵作低头思忖了片刻,又瞥了一眼安晴,长叹一声感慨道:“小姐啊,您家真是出了个了不得的仆役。”

“哈……啊?”安晴不解其意。

不过老仵作随即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龙海之死却有蹊跷,却不是局外人可以左右的了。老身本来也不该多话,但倒是真的不觉得,送一具遗骸回去,就能博得宁家少爷回心转意……小姐,若是尚有回头路可走,便赶快回头吧。宁家,不是个好地方。”

安晴不明所以,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默默赶路。

赵无安在前头圆场道:“无论如何,我家小姐都想见宁丹桐一面。”

老仵作蹙眉沉默了片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既已情意相定,倒也确该如此。”

正是春夏之交,微凉的阳光洒在寂静街头,这方小村庄仿佛独立世外,安详宁静,与风雨无关。

但行走在这样的街头上,赵无安在衙门小院中的话,以及老仵作的劝诫,都给安晴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回想起呆在暮秀村这短短的几天,除了那位老郎中,所遇之人似乎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若要说这偌大一个村子,是囚禁人所用的牢笼,未免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一些。安晴自小到大,从安广茂那听说过不少奇特的案例,对于此事却是闻所未闻。

赵无安方才的话,听起来也更像只是一句惊人之语。若是他人,安晴不过过耳即忘而已,可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赵无安,便令安晴惶惶不安起来。

心中烦虑,对于脚下的路,安晴也就没那么上心了。不知不觉间,时间悄然流逝,一抬头,宁府已近在眼前。

一见到这座给她留下了极为不好印象的府邸,安晴就觉得身上没来由地不舒服。

站在最前头的赵无安心中似有所感,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有安抚之色。

而后赵无安转过身去,上前敲门。轻轻叩了几下之后,前来应门的照旧是许昶,安晴连忙躲到尸体后头,赵无安只说是按约定送回家主遗骸,老仵作也未有多言。

由于此前宁家人都未见过赵无安,所以许昶对他并未太过在意,点点头就让出了道路,也只是不以为然地道:“放在前院便好。”

许昶所示意的地方,距离门口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若真是只把宁龙海遗骸置于那里,只怕安晴都来不及跟进宁府。

但既然心已笃定此案非同寻常,赵无安又怎会善罢甘休。

他前进了一步,斩钉截铁道:“刘捕快有言,此案尚有未分辨明晰之处,还需将尸首放回遇害之处,用以考量。”

许昶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印象都没有,不由道:“你是……”

“我是刘捕快的侄子,初来乍到,助他办案。”赵无安把谎撒得一本正经。

许昶愣了愣,而后脸上流露出严肃之色,身子扭了扭,抵住了门缝。

“不可能。”他道。

“刘捕快,根本没有侄子。”

躲在后头的安晴一怔,脸上立刻流露出了追悔莫及的神色,懊恼自己连一点忙都没帮上,就让赵无安被轻而易举地给识破了。

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身边的老仵作,脸上也随之出现了讶然中带着一丝紧张的神情。

谎话被当面揭穿,赵无安神色仍然不变,反而又向前踏了一步,淡淡道:“请让开。”

许昶面色凝重了起来,抵着门摆开架势,沉声道:“宁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赵无安侧过脸去,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安晴与老仵作,以及寂寥的长街。

道路两侧虽有不少房屋,却连人烟也无。这里以及是暮秀村的最南端,又恰恰是午后时分,行人稀少的可怜。

赵无安心中有了分寸,再转向许昶之时,便已然不再藏拙,右手振袖一挥,随口便道:“苏幕遮。”

随着一声清冽剑啸,六剑之中最为清冷修长的一柄苏幕遮,就这么自赵无安身后剑匣中冲出,直直悬浮于其指尖向外一寸处。

许昶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一脚撞在门槛上,倒跌在地。

赵无安看着许昶,神色一反常态地冷冽,那股子慵懒气息消散无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一言不合便要大开杀戒般的冰封杀意。

“我就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你是能够挡住我,还是如何?”

————————

古树镜湖之下,南风温婉,新生的枝芽在风中轻轻鼓动着,把整片湖畔染成碎玉般的一片青绿。

从漠北逃到西湖,又从西子湖畔去到苗疆的汉子手持一只瓢,自那湖水之中舀了一瓢水上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末了擦擦嘴,把瓢随手一丢,仰面躺了下来。

日光虽炽,树荫之下却凉风习习,飒爽阴柔。汉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把残破的胡刀,确认它还在之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而那被他丢掉的瓢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过树顶,掉在了一条羊肠小道上。

一位老者刚巧从这里经过,俯身见到那只被丢掉的瓢,沉思片刻,将之捡了起来,回望向那棵古树下头的阴翳之中,带着一脸笑意躺下去的男子。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静静问道。

那闭着眼睛的男子猛然间皱起了眉头,但并未睁开眼睛,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打扰了他的午休。

“你受伤了。”老人继续道,“伤得很重。”

男子磨了磨牙齿,不满地哼哼道:“关你什么事?”

老人沉默片刻,幽幽道:“老夫在村子里头住了六十年,消息不太灵通,但江湖上谁在何时成了一品高手,我倒是都能以推演之术猜个十拿九稳。”

躺在树下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不必紧张,老夫身无分毫武功,你便是信手凝出一道气刃砍来,老夫指不定就得死在这里。”

“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我?”

胡不喜的声音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意味。他侧了侧身子,似乎想盖住些什么。

老人思忖了片刻,淡淡道:“自你晋入一品以来,江湖上又有两名一品高手死去,分别是‘鬼手书圣’吕全策与‘清风晓雾’杜伤泉。这二人,应当俱是死于你刀下。”

“嗯。”胡不喜面色略带烦闷地点了点头。

“老夫精通卦象推演之术,总觉得阁下今生战绩不当止步于此。为演周天之数,老夫斗胆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胡不喜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按住身侧的胡刀,不耐烦道:“是个江湖术士就想骗我老 胡的名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怎么不去蜀中唐家堡里头问问呢?我敢赌再过十天半个月,那里满满都是我的消息。”

老人含笑道:“正有此意。”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胡不喜的眼睛却在老者说完这句话之后睁了开来,其间散发出炯炯精光。

他按住树干,站起身子,目光凛然地看着那位老者:“你是谁,为何要去唐家堡?”

“你又是谁,为何要去暮秀村?”老人笑意悠悠地望着他。

胡不喜面色一凛,周身气势骤然升腾,一道凛然杀气四散出去,掀起老者衣袍。

让人觉得他下一刻,似乎就要出刀杀人。

“越境斩杀杜伤泉,你已是强弩之末,又中他临死一掌,而今丹田气息已难调节复原。再加上旧伤复发,你即将步那鬼手书圣的后尘了吧?”

老人面上没有丝毫害怕,一字一句地指出胡不喜身上破绽:“你双足原本应当前后分立,好向前一气斩出,此时却与双肩并齐,无非是因为你没有了斩出这一刀的信心。”

胡不喜一怔,眉头紧蹙,眼底却隐隐有异样的情绪溢出。半晌,他松开了握刀的手,对着老者遥遥作了一揖。“前辈在上,晚辈甘拜下风。”

老者也毫无倨傲之姿,回了一礼,淡淡道:“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你必死无疑。”

“是啊。”胡不喜倒没什么怨念,直白叹了口气,“所以才打算去那个什么村子,再找老大聊聊天嘛。”

老者摇了摇头,忽然一翻袖子,从里头抽出来一袋草药。

“但你遇上了我,我便保你不死。”

胡不喜一愣。

他岂会不知这世上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当即警觉地后退了几步。

老者一笑。

“无需多虑,我并非何等仁心之人。所以救你,亦是有所相托。”

“你刀法既已是此事大成,那便替我去杀一个人。”

胡不喜心中一动。

“谁?”

“天下第一。”老人一字一句道,“东方连漠。”

第十三章 一箭飙红

晴天白日,一道巨响却从寂静的村庄中传出,伴着清冽剑鸣。

“夫人,夫人,不好了!”锦岚急急忙忙地掀起粉红色的纱帘,冲到床边,“前院有人闹事,已然快要冲进来了!”

庞俶皱着眉头,从一大床棉被里头抬起脸来,冷冷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锦岚红着脸,把几乎已被褪到腰际的外衣往上提了提。

“什么事。”庞俶懒懒地问。

“有个使剑的,扛着老爷的尸体,说什么也要冲进来,把这件案子弄个真相大白。”锦岚诺诺道。

庞俶闭目躺靠在床上,轻哼了一声:“什么真相大白,既然是使剑的,叫许昶去挡下来不就好了。”

“许管家他……已经败在那个使剑的手里了。”锦岚嗫喏道。

“许昶败了?那怎么可能?他若是去挡了人,那你之前又是在和谁……”庞俶瞥了一眼锦岚不整的衣衫,撇撇嘴,“罢了,早知道那个少爷也防不过你,一看便知是三年不知肉味的主。”

锦岚红着脸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

庞俶也只是懒懒地哼了几声,良久,才撑着头悠悠坐起来,向着锦岚一伸手。锦岚会意,连忙从座椅之上拿过夫人的衣服,贴心地为其披上。

“好吧,那我就去会会这个人。”庞俶无奈地披起衣服,迈步下了床。锦岚侍奉左右,殷切地给庞俶处理着冠带首饰。

粉衣金步摇,腰肢摇曳,步履生香。庞俶却一脸烦闷神色,懒懒出了门。

锦岚紧随在后,神色紧张。

出正门便是大院,宁府之中连影壁也无,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空阔,更显其后观远阁一览众山小之态。

赵无安正站在院门口,白衣飘曳,胸前仍然清晰可见一道漆黑痕迹。

而大院之中,许昶半跪在归溪与宁丹桐前方五步,脸色难看至极,口溢鲜血。

归溪已然是满脸蓬勃怒意,若不是有宁丹桐将之扯住,只怕当即就要冲上去与赵无安死斗。饶是已被紧紧拉住,她仍是在原地跳脚不停,口中尽是辱骂之词。

站在归溪身旁,极力将之制住的宁丹桐亦是一脸的无奈,衣衫尚有不齐之处。庞俶瞥了一眼身旁脸红如桃花的锦岚,轻蔑地哼了一声。

隐约听见庞俶的声音,许昶面色变了变,极力作出不动声色之象,淡淡掸了掸袖上尘土,站起身子。

“宁府不喜迎外客,大侠还是早走为妙。”许昶闭目咳了几声,脸色僵硬。

赵无安轻轻摇了摇头,一手提着苏幕遮,另一手直接单手托起那三百余斤重的宁龙海尸首,径直走入了宁府大院之中。

“我说过了,这次来宁府,是要让真相大白。”他不依不挠地又前进了一步,“带路吧。”

许昶面色变了变,却无论如何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锦岚报急之后,庞俶虽然是穿戴整齐起了床,却只是静静站在院中,看戏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

算得上初来乍到的宁丹桐面对此等景象,一时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衣冠禽兽!老爷尸骨未寒,便要来踩踏我宁家大院的门,真当宁府无人否!”归溪仍是怒骂不止。

赵无安叹了口气,微微敛眉,向着许昶示意了一下。“还不带路?”

老仵作识趣地默默跟在赵无安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倒是把安晴给吓了个半死。在她印象里,赵无安可从未如此嚣张过。说好了是使智计骗入宁府,怎么这才没走几步,便如此硬来了?

赵无安连看也未看那些站在许昶身后的人,自始至终,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许昶,只在等一个问题的回答。

随便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头,他若是这么做,一定会有人出面阻拦。但是现在,没有。

偌大的前院,除了归溪偶尔发言辱骂之外,鸦雀无声。

整个宁府,家不成家,上下无序。家主与夫人尽是一言不发,反倒是丫鬟口出狂言,管家出手拦人。

便是从安晴的转述之中,赵无安也早知道这个府邸是如何畸形。寻常法子,只怕根本不可能进入这里。

但真正进来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找到府中真正管事的人罢了。

他认定了这个人,是许昶。

而许昶显然也有功夫在身,赤手空拳接了一记苏幕遮,居然还能站起身子。饶是赵无安出手之时只用了三分力道,也足见这管家不同寻常。

想来许昶此时也自知挡不住赵无安,除了让道,没有第二个选择。

对峙良久,始终无人出声,就连归溪,最终也只是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

良久,许昶一言不发,轻轻侧开身子,向着后院方向一抬手。赵无安便轻哼一声,单手托着宁龙海尸体,当仁不让地向他指示方向走了过去。

院中寂静若死,好几双眼睛都随着赵无安的身形移动。安晴见他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离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距离,赶忙追了上去。

“我认识,我带你走吧。”好歹也走过一次宁府的路,安晴实在是不想再让场面就这么尴尬下去。

赵无安不置可否,倒是许昶怔了怔,默然退后,并未继续跟上。

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院,整个大院之中都无人出声。

许昶眼中的神色也在不断翻滚。由疑惑变为焦虑,焦虑变为狠毒,最后,停在了一个复杂深邃得让人难以看透的角度。

庞俶将放下的手轻抬至下颌,一双勾魂媚眼望向老仵作,声如幽魂:“怎么回事?”

老仵作不动声色,垂眉道:“此人非同寻常。”

“为什么不早点杀了?”庞俶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又四下望了一眼,“若是让人发现……不对,若是那人就在宁府之中……”

“他此前一直被唐冷藏在屋中,今日方才现身。”回答她的是许昶。

庞俶淡淡瞥了一眼许昶,眼中神色复杂。

场面一时又归于凝滞,归溪冷哼一声,打破了这难得的沉默:“真是有意思,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只怕是要交代在今天。”

说着,又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把赵无安碎尸万段。

宁丹桐垂下眉头,一言不发。

————————————

“就是这里了。”

故地重游,安晴已经显得冷静很多。她指了指头顶的观远阁,又指给赵无安看那根矗立在其下的铜柱。

“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后脑勺上的伤口。如果是撞在铜柱上再掉下来,为什么会有两处伤口呢?”安晴叹了口气,“难道就真的那么巧,他头朝下撞在铜柱上,又再弹起来,还是头朝下撞上地面?”

她比划了一下当时宁龙海躺倒的地方,“而且还是脸朝上。”

赵无安思索了片刻,却未曾如安晴那般把视线望向上方的观远阁,而是径自走向了那座仍有黄纸香烛的灵堂。

灵堂前三扇大门俱开,屋内景象一览无余。应是有太上急急如律令的散魂之意。一座不算大的漆黑棺材放在灵堂正中,其后立着木制灵牌。

赵无安信步走入灵堂,在棺材前沉吟良久,蹙起眉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灵牌上头的字样。

宁融开磬之灵位。

安晴也紧跟着赵无安走进了灵堂。虽说来过这院子两次,但两次都只是远远地看了灵堂一眼。出于少年新亡的忌讳,在宁家人面前她还是尽量不去看这灵堂景象。

不过赵无安可没这个避讳。

眼见安晴跟在身后走了进来,他抬起手,大大方方地指向了棺材上头唯一的一个灵牌。“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把手放下来,这样不好。”安晴头疼地想拉住赵无安那相当没避讳的手指。

“偌大一个宁府,偌大一个灵堂,只有一个灵牌。”赵无安淡淡道,“我还记得你说,那个老郎中告诉过你,暮秀村历史不过百年?”

“嗯。”安晴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所以宁家就只有这一个灵牌,是正常的吧?”

“怎么可能。”赵无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大户人家,落魄到什么地步,才会在搬家的时候不带走祖上灵位?即是落魄到了那种地步,在这个无人司其职的府邸,如何能短短百年便积攒巨财?真当何人都是解晖不成?”

距离柳叶山庄之事过去不过短短半年,他却已能拿解晖来开这等玩笑,安晴心里也是暗暗佩服不已。虽说这佩服的角度,委实有些奇怪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忽然道:“算了,不礼貌。”

正当安晴云里雾里之时,赵无安便又调转步子,回到灵堂门口,看似随意地揪了揪垂下来的那根白绫。

而后他指着前方后院的一大片空地,突兀说道:“这里昨日,曾有一条白绫。”

安晴愣了愣,点头道:“对啊,应该是被风吹下来了,刚好压在宁龙海身下。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赵无安阴阳怪气笑道:“你上屋顶看看。”

“怎么了?”安晴莫名其妙。

“若是在别的地方,你一定什么也发现不了,可这里偏偏是宁府,偏偏是暮秀村。”赵无安啧啧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晴愈发莫名其妙了起来:“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必去看观远阁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已一清二楚。”赵无安转过身子,犹豫了片刻,“嗯,那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礼不礼貌了,反正在这里也没有死者为大这句话。”

说完,他振袖出手,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剑气激昂的菩萨蛮。

而后他一剑向灵堂之中斩去。

安晴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灵牌当即被蜂拥剑气撕成碎片。那厚重的棺椁,也被剑气给劈开一半。

安晴慌忙捂住眼睛不敢细看,却不经意间从指缝中窥得一角。

“嗯?”她疑惑地仔细看了看,而后愣愣移开手掌。

厚重的棺材之中空无一物,外头是漆黑的木材,里头亦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你看到了吧?”赵无安一字一句道,“其实你的感觉没有错,我的也没有。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罪,也都疯了。一场刻意的戏,他们要演的平凡。而一件平凡的事,他们却做得刻意。”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安晴喃喃摇头。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瞳中猛然映满惊恐之色。

观远阁顶。

一道青色身影临风而立,手持长弓,一箭飒然破风而来,直指赵无安后背。

这对二品高手赵无安来说,似乎算不得什么威胁。有洛神剑意护体,再加上身背红匣,他几乎无懈可击。

而持着剑的白衣居士,这一次似乎微微走了神。直到锐利的箭风在耳畔嘶响起来,他眸中才映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一箭飙红。

第十四章 暮秀村的真相

再一次,赵无安的身形在安晴面前倒下。

与苗疆溪畔如出一辙,一道绸带般的红线自赵无安后背悠悠飘出,空气刹那间带上一抹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后,那白衣的居士微微晃了晃身形,垂至腰际的墨发向上一扬,便如残阳如血的战场之上残破的战旗,被人削断了旗杆。

他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衣染尘,飘逸不再。

安晴尚未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这场景如此地熟悉,甚至赵无安倒下之时所激起的尘土,已然迷了她的眼睛。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就在十日之前。赵无安心口受剑,倒在了安晴的面前。细细回忆,再上一次,似乎是在柳叶山庄之外,安晴亦是将他背回了客栈,无一句怨言。

午后阳光,似已消融在这时光之中,借一袭染尘白衣,荡出一道锋利笔墨。安晴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他的肩膀轻扶起,搁在自己怀中。

我与君携手一场,生则相伴,死则相依。

脚步声渐起,由远至近,数人接踵而至。

安晴淡淡地抬起头,瞳眸深沉,其中无一丝惧色。

她凝望着那些逐渐从前院中走来的人,视线一个一个自他们身上扫过去,未曾在谁身上作过多停留,也未曾漏看谁一眼。

所有人都在。庞俶、归溪、锦岚、许昶、宁丹桐、老仵作、捕快,甚至夏涟。

除了小宇儿和那位不知名姓的老郎中,她这几日间所遇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里。

庞俶懒懒地敛了袖子,神色冷淡:“我早说了,这两人不是纪师,非要和我计较个高低。现在看看,那一箭是谁射的?”

那个自称身经百战的捕快仰起头,往观远阁顶看了看,也不知是否看见了什么,只是啧啧了两声,“纪师不愧是纪师,这么多年了,始终都守着暮秀村的规矩。”

“毕竟当初可是他们自己说好了的,有始有终。”宁丹桐微微一笑,取下背负的长琴,“丹桐离乡多年,至今仍是信着这个道理。”

夏涟嘁了两声,不以为意道:“宇儿的老祖宗不还是走了?”

“他可拦不得。”宁丹桐淡淡瞥了一眼夏涟,“倒是你,说话也太没分寸了些。”

夏涟立马露出了大事不妙的神情,讷讷收手,往众人后头退了两步。

庞俶轻哼一声,往安晴的方向扬了扬头:“白衣服的死了,那个姑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么在宁府住下,要么赶出去,还非得让我们杀了她不成?”归溪嘿嘿笑道,“这可不太合纪师的规矩。”

众人站在大院之中,身后的铜柱尚染着宁龙海的血迹,而他们脸上却没有半点忧伤之色。

而安晴,跪在一座空荡荡的棺材前头,搂着赵无安,秀眉微蹙,双眸漆黑。怀中的赵无安双眸紧闭,呼吸已渐趋细微。

“噢哟,可别是吓坏了。”归溪刻意地耸起了肩膀。

众目睽睽之下,安晴微微咬了咬牙,自地上撑起双脚,两臂用力内收,想要将赵无安抱起来,却终究吃了姑娘家力道不够的亏,只能勉强将他扶正,却难以以双臂将之抱住。

安晴最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半跪于地,将赵无安搂在怀中,看着站在面前的众人,轻轻道:“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这个暮秀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众人眼中露出惊奇之色,彼此间看了几眼,都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

安晴却强抑着胸中翻涌的酸涩情感,一字一顿道:“暮秀村是囚笼,你们都是其中的困兽。有人是驯师,注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只能刻意让自己变得疯狂,变得奇怪,才不会被从这暮秀村中抹去。”

庞俶悠悠地抱着胳膊,许昶负手于身后,归溪始终在疯狂地笑着,锦岚似乎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反复拉扯着自己的颈领。

“暮秀村是个怪人的村子,这句话也没错。”安晴喃喃道,“你们所有人,都有不一样的毛病。宁龙海贪食,庞俶懒惰,夏涟忌妒,锦岚有**,归溪易怒,宁丹桐初归宁府便要房要财,贪得无厌,村中唯一的捕快也傲慢自恃……因为唯有这样,你们才能在暮秀村中生活下去。才不会如同宁家的小少爷一样,忽然消失。”

“小少爷的消失是对你们所有人的警告,你们为之办丧,却又迎来了大家主之死,才明白之前大张旗鼓不是纪师希望看到的样子,故而对宁龙海之死毫不上心。”

说着说着,安晴的眸中似有一抹恐慌之色逐渐浮起,但她飞快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异样情绪,强行说了下去。

“但是,宁龙海,是死于某人蓄意谋划,而非所谓的纪师。”

安晴瞥了一眼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脸上出现了些微异样的神色,僵硬,甚而是愕然。

是了,那些人面对赵无安时,就是这样一种表情。错愕,震惊,因伎俩被揭穿而恼羞成怒,又自愧不如。

安晴一直很向往那样的赵无安,而现在轮到她了。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赵无安是倒下了不假,但他给安晴的提示已然足够多。

如若她不能在此时彻底撕破这个谜局,便休提拯救赵无安,更遑论离开这暮秀村。

听见“纪师”这个名字的时候,安晴其实就已猜到了七八分。纪师者,掌纪之师。那些人手中所掌握的,必然是整个暮秀村的纪律。

而诸如庞俶、宁龙海等人,如此放纵自己,懒惰暴食,无不是为了适应纪师定下的规矩罢了。从他们口中也不难得知,纪师亦是讲规矩的人。

若是如此,那么对于破坏了规矩闯进来的赵无安和安晴,暮秀村当然是毫无疑问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了。

即使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也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但安晴偏偏要讲个透彻。为了这暮秀村中苦苦坚持的所有人,为了赵无安,也为了她自己的夙愿。

声嘶力竭,垂死挣扎,她也要为这昏暗尘世,讲出一个道理来。赵无安不就一直是这么想,也这么做的么?

“庞俶,不是凶手。锦岚与归溪也不是。宁龙海死时,凶手一定不在宁府之中。”安晴一字一顿道,“证据是大厅里的水漏。庞俶听见宁龙海咳嗽之时,曾看过一眼水漏,时间是未时整。那个时候,许昶和宁丹桐都不在宁府之中。”

“但那不是当时的真正时间。”

“那天日暮时分,我去宁府大院之时,曾在水漏附近发现过一大片湿润痕迹,也就是说,水漏中的水没有尽数滴入盆里,而是溢出了不少。”安晴认真道,“这便是最大的漏洞。也就是说,有人在水漏上做了手脚,使之显示的时间延后了。看上去那是未时,其实,却只是午时前后。”

站在她面前的几人面面相觑,眸中映出怀疑神色。

沉默了片刻,安晴忽然苦笑一声:“无人应和,我一个人讲着很尴尬啊。”

“说说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庞俶抱起双臂,脸上满是狐疑之色。

安晴咳了两声,无奈地冲她报之一笑,续道:“以冬日储藏在地窖之中的冰块置于水中,用两根绣花针刺入底部,使之沉入漏壶水底,便可使水位上升。更重要的是,正午一过,南方气候炎热难忍,冰块自然融化,便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凶手正是以冰块为道具施了个障眼法,使得壶中的水位提前升到未时的线上,才会让熟睡之中的庞夫人误以为那时已到了未时。”

“但是,无论未时还是午时,宁龙海确实都曾出现在正院中过。从观远阁坠下一说,则是无稽之谈。”

安晴的视线透过众人身影,望向那根矗立在地上一尺多高的铜柱。

“他死得极为有趣,甚至可说是自行跌落,却又不折不扣是凶手的做为。而宁龙海在死前,真正所呆的地方,是这座灵堂的屋顶。”

赵无安曾让安晴上屋顶看看,那个时候安晴尚且不知他何意,然而此时回忆起那根被压在宁龙海身下的白绫,再加上当日老郎中院中,小宇儿手里那块不知从何而来的木条,安晴便恍然大悟。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连通了起来。

“自观远阁下至院中不久,宁龙海就被下了迷药迷倒。而后凶手将之带到后院,扯下一根白绫,自他一边腿脚和袖口中穿入,又自另一边穿出,中段,则挂在了这根铜柱之上。”

安晴抬起头,看了看灵堂的屋檐,如魔怔了一般,马不停蹄道:“之后他便扯着白绫,将宁龙海的身体搬上屋顶放好,有用两根木越过屋脊搭在白绫上将之固定。白绫约四丈长,也刚好就是一个来回的距离,将之放至屋顶,显然刚刚足够,还略有紧缩。”

“将这一切布置完成之后,凶手便离开了现场。宁龙海自昏迷之中苏醒,只消稍稍一动,身子便骤然顺着白绫下滑,头颅猛然撞上铜柱,紧接着白绫从身体中掉出,宁龙海再次重重坠地,这才在后脑勺上留下两个伤口。”

傲慢的老捕快皱起眉头:“这都是些什么神神鬼鬼的?杀个人至于这么麻烦吗,再说了,你所说的一切,根本就不成道理啊。什么绣花针,什么木条?那些东西都在哪?”

“当然都不见了,因为已经有人把这些东西全部拿走,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安晴淡淡道。“他设计害死了宁龙海,却要让你们所有人相信,这是那无所不能的纪师所为。他成功地转移了视线,逼得所有人欲说而不能,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的所作所为惹怒了那些纪师,从而在暮秀村中凭空蒸发。”

“可你们都被骗了。”安晴摇了摇头,“有个人,不仅骗了你们,还骗过了那些纪师。”

“这才是暮秀村宁府之中,所发生的惨案的真相。”

第十五章 七弦琴动

嫁入宁府的那一天,自迎亲的花轿上提着裙摆走下来时,庞俶透过红盖头,遥遥地望见了自己未来的夫君。

赶路的车夫侧身让出道路,口中道着恭喜恭喜。所遇之人脸上俱带欣喜笑容,溢耳尽是祝福之词。被大人牵着站在路边的孩子们向她投来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目光。

忽然一声炸响,宁府前头鞭炮齐鸣,纷扰的烟尘,迷了她的眼。

而她的丈夫,那个挺着个犹如十月怀胎般大肚子的厚实读书人,正负手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第三任夫人。

在他身边,已然长成的少年正僵硬地立着,看她的眼神之中,敌意远远多过漠然。

她心底知道这门婚事不被村里人喜欢,只是因为宁府势大,所以无人敢跳出来唱反调。一个出身寒门、不学无术的姑娘,怎么能做朱门才子、宁府家主宁龙海的续弦之妻?

不过庞俶无所畏惧,毅然向着宁府走了过去。无人为她引路,无人为她提裙,罩着红盖头,她脚步轻轻一迈便跨过了门槛后的火盆,引来旁人一阵惊叹。

她心中却全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想好好地活出一个模样来,让那些煽风点火之人都能闭上嘴巴,不再多生闲事。

父母双亡,若不是宁龙海愿意将她纳入府中,只怕此时此刻她已在村头那座酒楼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对于宁龙海,她并无过多感觉,却常听闻此人的诗文在村中闻名,便是放到天下去与那些才子相较也让不得几分,只是为人贪食嗜酒,随着年纪增长,身形愈发走样,从后看上去几乎已是一座肉山。

他的优点也好,缺点也罢,庞俶却丝毫都不关心。她知道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如何死去。自出生伊始,直到现在,她都明白,暮秀村笼罩在一些人的控制之下。村民们称之为纪师,却不知其究竟位于何处。

他们只知道,纪师定下了一些代代相传的规矩,就刻在每座屋子的地窖之中。

暮秀村中之人,不得扬恶行,不得存善念,不得纪师许诺,终生不可出村。若有心存正道、善养浩然之气者,杀无赦。

便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规矩,困囿着暮秀村祖祖辈辈无数的人。他们终日惶惶于此,却连纪师的模样都不知道。

很多人怀疑过,那些所谓的纪师是否真的存在,从而稍稍改一改自己的行为,试图挑战这些底线。

可一旦那些真正身无瑕疵的人出现时,却又立刻死于非命。

庞俶的父母正是不信这一点才双双暴亡,庞俶亦不信这个邪。她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不厌其烦地监视着这个村子,且无从反抗。

所以她才嫁入宁府,想与自己的夫君一同努力,替暮秀村中之人找出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纪师,将之正法,以还整个暮秀村一个自由自在。

在她看来,乡人交口称赞的宁龙海,正是一个足以用来挑战纪师的人。在瑕疵遍地的暮秀村,他也确实几乎全无缺点。

不过洞房之夜,当看见宁龙海托着一大盆鸡腿走进婚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而全然不往她这边看一眼时,庞俶终于明白,暮秀村中无人正常。

正常的人早就都已死了,而她极有可能是下一个。

白日里温文儒雅,挥毫泼墨的宁龙海,在冷月红烛之下饕餮得犹如一只坐着的猪。烛火在墙上映出肥硕的影子,庞俶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发抖。

她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人,那就只能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她不再出门,甚至不再下床,每日翻阅着那些早就看烂了的话本,说话也极简,只有贴身的丫鬟明白她的意思。

饶是如此,宁丹桐前来找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我能出去了。”

旭日未升,东方的鱼肚白里,喊着她小娘的少年已然长得玉树临风,跪倒在她的榻前,语意深沉。

“此去约莫十年,丹彤要寻觅一番这琴中真意。”

“琴钟?”她愣愣地问。

清晨的空气尚有些微冷,宁丹桐自口中吐出一口白雾。

“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宁丹桐低低道,“若丹桐这一次能够回来,或许便能知道那位琴师是谁。为村中父老,宁丹桐心意已决,虽死无憾。”

而后宁丹桐便背着那架琴走远,消失在了庞俶的视线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再问一问宁丹桐还知道些什么。可一股莫名的恐惧住了她,让她连下床也做不到。

再后来,小少爷出生。添了新丁的宁府稍稍热闹了些,庞俶存了个心思,未有将这暮秀村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他。而孩子也在逐渐长大,活泼而开朗,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很突然的一天,庞俶从午睡之中醒来时,才发觉床边的摇篮已经空空如也。

自那以后,她虽然也每天午睡,却再也没有睡着过一次。包括她夫君暴毙的那一天,她其实也没有睡着。

那人俯着身子,往水漏之中放冰块的动作,她其实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接下来安晴都说了些什么,庞俶其实并未用心去听。前因后果,她大多都已猜到。

却不妨碍其他人听得一脸认真。安晴那一句并非纪师所为,直接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住在宁府隔壁的,是位替人治病的老郎中,两个儿子都因造叶之战而为国捐躯,唯一的孙子也被托付给他人,一旬才能见面一次。”

安晴抬起手指,指向身后,唐冷那座小竹屋的方向。

“而那一天,夏涟带着小宇儿来的时候,小宇儿的手中抓着一根木条。”安晴一字一顿道,“那便是证据。用来压住白绫的木条被放在屋脊之上,而转醒的宁龙海只消稍稍一动便会坠下,木条也会因此滑落。白绫需要在铜柱上绕一圈才能回来,以这木条的长度没办法同时压住两边,所以一定会存在两根木条。小宇儿恰好捡到了一根滑到院子外头去的,剩下的一根,应该便卡在这灵堂顶上的某个角落。所以赵无安才会说,让我去屋顶上看看。”

所有人闻言抬头,欲往那屋脊之上寻觅些什么,却碍于高度并未看见想要的东西。

“如若是在别的地方发生此事,,凶手定然会急着赶回来清理现场,我们也不可能隔了这么久,还找得到证据。可这里偏偏是暮秀村,一切举动均能由那些自称是纪师的人来承担后果,且无人敢于追究。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大摇大摆地任其晾在屋脊之上,反正也无人会去看到。”

“那水漏呢?”许昶问,“冰块无法沉入水底,所以你说,是借了两根绣花针吧?”

“钢针能刺入冰身,沉重且易于隐藏。”安晴淡淡道,“但是水漏不同于屋脊,每天都会有人照拂。若是骤然被发现其中藏有绣花针,自然会引起怀疑。”

安晴慢慢收回了手,又慢慢向前指了出去,指向人群之中那个悠悠负手而立的身影。

“所以,当时第一个进到大厅的,其实是你吧,宁丹桐?”

站在最前面的许昶一愣,没料到安晴会忽然如此言说,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宁丹桐。

宁家的大少爷,仍旧默默地站在原地,玉树临风,面上没有一丝异样神情。众人看他的目光,则慢慢变得奇怪,乃至于锐利起来。

“你与许昶在集市相遇,刻意错开了时间,让人误以为宁龙海死时你不在场,又提前去到大厅之中,假意问庞俶索要家主之位,实则是为了取回钢针,消灭证据。”

回忆起那一天厅中场景,安晴又续道:“为表诚意,你特地掷琴于地,将木盒都摔得半断。这固然极有说服力,可你明明是横着手丢琴,怎会崩断琴弦?”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在琴弦之上,藏了些别的东西。一旦失力坠地,钢针便自琴夹之中挣脱出来,顺而崩断了琴弦。”

“方回宁府,便要权要钱,还睡了府中丫鬟。你刻意彰显自身贪婪之相,就是为了嫁祸于纪师,好让众人都怀疑不到你头上去。而你的真正目的,大概就是杀死宁龙海吧?”安晴问道,“他本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为何不惜代价,也要行弑父之举?”

宁丹桐像是入定了一般站着,现场寂静若死,只能听见安晴深深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望着宁丹桐,在等他做一个解释。

安晴的心脏跳得飞快,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全身上下都在拼命地出汗,脸颊更是像烧起来一般火辣辣地烫。

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而真相揭晓前的寂静,反而最让人难以消受,只恨不得远远逃开才好。

一旦从眼前的景象暂时逃脱,却又要面临更残酷的现实。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赵无安,安晴的心情又如坠谷底。

她做到了。点出了凶手,讲明白了真相,替所有人拨云见日,可赵无安却不能在旁边鼓一下掌,甚至不能笑一下,甚至不能懒懒地轻蔑一句不过如此。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宁丹桐轻轻摇了摇头。

他解下背上的琴,轻轻拨了一声。铮音乍响,在这幽静的庭院中回荡。

“你说错了,大错特错。”

“我才不是要把这件事情,嫁祸给什么纪师。”

“我就是要把那些纪师引出来,而后杀掉罢了。”宁丹桐看着安晴,轻轻摇摇头,眼眸中带着怜悯之色。

“我本不欲大开杀戒,至少也想放这暮秀村中活着出去几人。但既然你已如此一说,想必那些纪师非得借天时地利把我扼杀于此了。”

他轻叹一声。

“那么宁某不才,先行动手。”

琴音骤响,七弦铮鸣。

就在宁丹桐出手前的刹那,许昶一拧身形,拦在了他的面前。

第十六章 纪师

纪师。

近百年来,凡暮秀村中人,无论男女老少,听此二字,俱谈虎色变,匆匆避退,不敢多加一言。

纪师就如同一个看不见却挥之不去的梦魇,遥遥悬在暮秀村的上空,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知道纪师是谁,只知道若忤逆了纪师定下的规矩,必遭严惩,甚而付出生命。

所以,暮秀村的每一个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离去,也不欢迎有人到来,一个庞大的村子,就这么沉默地出现在了中原大地的南方,村人各自心怀鬼胎,将自己伪装成不会得罪纪师的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庞俶是如此为之,宁龙海是如此为之,傲慢的老捕快和恶毒的老仵作,亦是如此为之。

却无人知道宁丹桐是如何感想。他在血气方刚之年离开暮秀村,一去十年不知所踪,却又在此时突兀回返,手上挂着自己亲生父亲的性命。

他解下背上所负之琴,周身荡开一道令人窒息的威压,眸中神色冰冷,显然杀意已决。

宁府灵堂屋檐之下南风悠然,融融暖意摩挲着安晴的衣袂,她却因跪得太久而双腿发麻,难以动弹,只能护着怀中昏迷的赵无安,坐在原地,无计可施。

而挡在她与宁丹桐中间的人,却是许昶。

就在宁丹桐周身爆发出汹涌杀意之时,许昶便已然一拧身子,挡在了安晴面前。随着他剑眉倒竖,青衣下摆骤然荡起,凛然真气向四周平铺开来。

宁丹桐冷笑道:“都是一村中人,何必挡我替天行道。”

“你为何要杀家主!?”许昶的声音中含着滔天怒意。

“什么?你挡住我,就是要问这个?”宁丹桐歪了歪头,嘴角似乎有一股笑意。

许昶沉默了片刻,安晴趁机打量了一下众人神色。站在宁丹桐身后的诸人虽都不说话,脸上却皆有惊诧乃至于惊恐之色,像是完全猜测不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许昶沉默了一小会,脸上愠怒之色逐渐浓郁起来,声音也在那一刻变得深沉可怖:“家主辛苦经营数十载,才能得纪师法外开恩,将你送出这暮秀村。你却要回来杀了家主?宁丹桐,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宁丹桐哼哼了两声,翻转手中古琴,冷冽道:“我欲救这暮秀村中所有人,为此牺牲宁龙海一条性命,有何不妥?再说他当年那些布局,迎娶庞俶过门,又要我与你身份互换,无一不是拿我当了祭品,你倒能在这暮秀村中光明正大地活。”

他语速极快且面色不变,始终只是冷冷持着古琴望向挡在面前的许昶。而许昶却被逐渐说得发怔,额尖不断有冷汗落下。

站在宁丹桐身后的庞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打破了昔日用以粉饰的懒惰性子,怔怔问道:“宁丹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龙海迎娶我过门,是在布局?”

“小娘,你看似聪明,实则太蠢了。”

宁丹桐连一丝回头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淡淡抚着手中的琴,神色冷漠。

“暮秀村中,除了纪师之外,还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如同普通人那般浑浑噩噩,虚伪粉饰,只求苟活下去的囚者。第二种,是如你父母那般宁死不屈,也想将这束缚给彻底挣脱开来的人。第三种,则是如宁龙海这般,阳奉阴违,暗地布局,非要将暮秀村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之人。他要达成目的,就需要第二种人,所以将你娶进了门。可惜你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庞俶愣住了。宁丹桐的话语,仿佛把她带回了新婚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乡人口中称赞不已的富秀才宁龙海,在灯下大口饕餮,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只待宰的肥猪。

都是计策。宁龙海娶了她,只是想以她为开路的卒子,那么就要先试一试这个卒子是否忠诚。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结婚的第二天,庞俶就懒懒地躺在了床榻上,直到日上三竿也不愿起床。

她忽然开始意识到,宁丹桐消失的这些年里,都去了哪里。

“那,那你……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是海浪。

“我不过是个奴役,却取代了许昶的身份,冒充了宁府的大少爷这么多年。庞俶,我不过是你的替代品罢了。宁龙海总要有一枚开路卒子,你不够格,便由我来。这是宁龙海早就打好了的算盘。

“那些纪师,其实就隐藏在暮秀村中。但是纪师也是人,是人就避不开生老病死,他们必然会去寻觅继任者。既然第一种人听话地活着,第二种不听话的人都死了,那么继任者,只可能从第三种人里诞生。

“但若没有第二种人铺路,逼纪师出手,第三种人也不可能见到纪师。原本的打算是把你作为这个弃子,可你却退缩了。我们只好多花了点时间,让你的儿子来当这枚弃子。”

灵堂下,空空荡荡的漆黑棺材之中,本该就躺着宁府的那一枚弃子。

宁丹桐说罢,又抬起头来看向许昶,眸中满含轻蔑嘲讽之色。

“许昶,你以宁龙海亲生儿子的身份,当了这么多年的宁府管家,难道就连一丁点都没有意识到,你的父亲,其实跟我这个仆役更亲近吗?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

许昶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拳,面色发白,牙齿不自觉地打起颤来。他浑身气机激荡得近乎满溢,似乎下一刻就要飞身而出,直奔宁丹桐而去。

“可你为什么要杀了他?”良久,许昶从牙缝中挤出了九个字。

“在宁龙海的布局之中,有弃卒,有开路之兵,便也就有中坚大将。”宁丹桐悠悠道,“多年以来,你始终坦率地活着吧?却根本未遭丝毫处罚。”

许昶面色一动。

“宁龙海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想试试看那些纪师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他们杀了你而宁龙海岿然不动,说不定就能挑战到那些人的底线,逼他们与我们接触。”宁丹桐淡淡道,“但是,没有。从头至尾,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人来找我们,也没有人去杀你。许昶,暮秀村中,唯独你是正常的,这实在是个最大的不正常。”

望着许昶的背影,安晴也意识到,宁丹桐此言非虚。

在一个从头至尾都畸形着的村庄中,许昶却坦率地活着。或许他有些不善辞令,情绪也莫名其妙,但至少没有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弊处。与锦岚的私通,在大户人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宁龙海死时,你肯定有惊恐,却刻意压抑了下来,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在怀疑我。但你是没有勇气去揭露这一切的,你在等我被人揭发,而后再教训我一通,没错吧?”宁丹桐笑道,“你演技不错,也有忍辱负重之志,却完全入不了那些纪师的法眼,至今仍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这到底是为什么?”

宁丹桐低下头去,眉眼低垂,浅淡道:“其实,我就是纪师。”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归溪嘶声道:“畜生!”

她一个健步便要冲出去,却被锦岚给揪住了袖子。归溪回过头,看也不看便扇了妹妹一个耳光。

锦岚痛呼一声,捂着脸倒地,归溪继续不管不顾地向前冲过去,却被站在前头的庞俶以一个冰冷的眼神给拦了下来。

始终咬着牙双目血红的归溪狠狠捏了捏拳头,终究是不愿忤逆主人的意愿,只能仰天怒吼一声,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庞俶扭过头去,含泪道:“我就知道,自你拜别我的那一天起,便已然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什么两位琴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你便是那位琴师吧!?”

孰料宁丹桐只是笑了笑:“骗你们的。”

“那天与小娘道别前,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来找我。我是自己背了一把琴,自己走出了暮秀村。无人阻拦,无人质问。我之所以会编出那样一个故事,也是因为那一日趁隔壁老郎中上山采药之时,偷偷闯进了他家的地窖,想看一看各户地窖中的刻字是否一样,结果发现了一口黄钟大吕,这才灵机一动,随口胡诌了个故事。”

他看着许昶,轻抚琴弦,眉眼中居然浮现出悲伤神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活着,你的弟弟却死了,而且是凭空消失,死得不明不白。我杀了宁龙海,就是想逼出那些只会偷偷摸摸躲起来的纪师,想亲自问问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

“但是,没有人出现。”

“这两个外乡人不是纪师,我也不是纪师。许昶,你也不是。自从宁龙海死后,没有任何人找上我,也没有任何人出现过,倒是隔壁那个老头子趁着夜色离开了。从头至尾,那些可恶的纪师,似乎还是隐藏在帷幕之后,任凭我们翻天覆地,哪怕背上灭亲的罪恶,也不轻易出现哪怕一小会。”

他的目光从许昶身上移开,在安晴和赵无安那里停留了一会,而后转过身子,一一扫过站在身后的归溪、锦岚、庞俶和老仵作。

“所以,我们还在怀疑什么呢?”

“我离开了暮秀村,我又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杀了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诸位村中父老啊,这暮秀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纪师了。那些不可触犯的规矩,那些令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警告,都只是一纸空文。”

许昶蹙起眉头:“那这些……”

“这些笼罩着暮秀村的罪恶,”宁丹桐一字一顿道,“都是出自我们自己之手。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纪师。是由我们自己,当了我们自己的刽子手。”

第十七章 姓唐的军人

宁丹桐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沉默着,眸中起雾,似在思索他方才所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旁观者清,也许是因为有人在她之前参破了却未将之说出口,安晴竟成了所有人当中,最先道破真相的人。

“大家都以为的纪师其实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暮秀村的人们一直都在自相戮害,只是纪师掩盖住了他们的罪孽。”安晴喃喃自语般,将这个笼罩着暮秀村的秘密生生暴露在白日之下。

宁丹桐没有说话,只是翘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砰!”

锦岚替庞俶捧在怀中的金步摇脱手坠地,转瞬就化作万千碎片,仿佛丹炉倾塌,泄出一地铜液。

而她也在那时,小脸变得煞白,摇摇晃晃后退,禁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锦岚……”许昶脸上露出些许担忧之色,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拉她一把。

然而他刚刚迈出去一步,宁丹桐便顷刻间翻转琴身,一道由雄厚气机凝结成的杀意气劲自琴弦之上弹出,轰然袭向许昶。

眼见杀招顷刻而至,许昶眼中精光一闪,飞快撤身后退,以化解开宁丹桐这一击。

“宁丹桐!既然已知这村中没有纪师,你为何尚不罢休!”许昶怒道。

“三件事。”宁丹桐将手又放在了琴上,声音清冷微苦。

他的双手都按在琴弦之上,琴身却悠悠悬于空中,仅以一身内力外放,在琴下将之托住。

能做出此等动作,宁丹桐的修为再不济也已到了二品,只怕能与赵无安斗个不相上下了。

见此情形,安晴的心绪又难免沉重了起来。老郎中已然不知何处而去,似乎不会再回这愁云惨淡的暮秀村,而赵无安又不知被何人所伤,至今仍昏死在她怀中。

无论情况如何发展,安晴都想不通,该如何死中求生,再带赵无安离开此处。

“第一,我此行离去暮秀村,既是想试探一番纪师是否拦我,又是想在这江湖上闯荡一番,修习琴意。我去到太原聂家,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也就知道了这暮秀村的来历。”他望向许昶,“那个人的名字,叫姜彩衣。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许昶眼中仍是迷惘神色,安晴却心头巨震。

“你或许不记得她了,可你们其实见过面。姜彩衣她这一生想杀很多人,其中一个便是你,我答应代她行这一件义事。”宁丹桐淡淡道,“第二,这村中如今确实没有纪师了,但却曾经有过。而正是你彻底扼杀了那将死的纪师活下去的希望,从而让这成了一桩秘闻,致使整个暮秀村都陷在迷茫之中,不知真相。”

“别说了。”许昶冷冷打断,“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第三件。”宁丹桐却不依不挠,“你便是如今潜伏在暮秀村中的几人之一。你的上头,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刚才在屋顶之上出箭射杀那位白衣居士的人,便是你的同伴。你们二人在暮秀村中代行着纪师的身份,杀人作恶,天理不容。”

“到底是谁杀了宁龙海,你还是我!”许昶怒不可遏道,“一届凶犯,还有什么脸面敢在此混淆黑白!”

宁丹桐冷冷一笑,道:“我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罢了。顺便一提,我也是盟主麾下的聂家派来的。你放走唐冷的事,盟主早有预料。”

似乎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许昶的死穴。在宁丹桐说完的那一刹那,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顷刻间就被冷汗浸透。

他低下头去,脊背轻微地颤抖着。安晴从背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听到那仿佛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令人心颤的声音。

“你给我……去死!”

话音未落,许昶已然猛地向宁丹桐扑了过去,形如猛虎下山。

庞俶连忙制止道:“许昶,住手,让他说完!”

但她的命令下得太晚了。许昶已然化作了一道模糊的青色影子。二人之间本就相距极近,此前更是早有剑拔弩张之势。此刻一旦出手,只消片刻便会站至一处,不分彼此。

宁丹桐抽身而退,不过只退了一步便停了下来。许昶赤手空拳,却如同疯狗一般对着他的脸扑了过来,面目狰狞,很快又将这一步的距离缩得更短。

宁丹桐只是争取了瞬息之机,但便已然足够。他将硕大的古琴收至腰际,左手轻抹,右手自琴身侧面骤然发力,竟从其中抽出一把刀来。

刀身细长,刃口处纹有稀疏火纹,颜色暗淡,仿佛染尽凡俗尘土。

安晴的记性尚还算不错,也记得姜彩衣当年曾到过太原聂家,与聂星庐有过一段露水之缘。

当今武林之中,除去被灭的柳叶山庄不算,太原聂家可谓是牢牢占据着天下第三大武学世家的鳌头,仅稍逊于西蜀七百剑雄与那汴梁韩家。家门尚武且刀剑枪戟皆精,宁丹桐既然在那里呆了十年,想必一身武艺修为差不到哪里去。

而初出暮秀村之时,宁丹桐的想法却是修习琴艺。即使是从他方才那三言两语,也可看出其与姜彩衣交情匪浅。

不过按赵无安的故事,姜彩衣出生于吐蕃,被养父带回漠北收养,养父遇刺身死之后便四处流浪,何以又与许昶有过一段相遇?

刀光剑影乍起,一瞬间便打散了安晴本就纷乱的思绪。宁丹桐一手执琴一手握刀,拆解着许昶的进攻,周身气息鼓荡如球。

而许昶,更像一只被逼到了末路的狼,穷凶极恶,龇牙咧嘴。他手无寸铁,仅以身法闪避着宁丹桐的刀锋,而后更加不要命地向他扑过去。

或许是因为手中执琴的缘故,宁丹桐的刀砍得并不准,但每当许昶从他的刀影中找到破绽,想要长驱直入,撕碎他的胸口时,却又往往被琴给挡了下来。

二人仅仅相斗了几招,庞俶便大喊道:“住手,我说了住手!”

“一个人管我叫小娘,一个管我叫夫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宁府夫人!都给我停下来!都是一家人,把话好好说清楚,动什么手!”

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去理会她,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老仵作抱着袖子,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些,眯起眼睛,一副看戏的心态。锦岚双目通红,泫然欲泣。

归溪则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不知是高兴还是震惊的神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错过这二人争斗的任何细节。

安晴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胸口中箭的赵无安至今未得到任何救治,而她对此又一窍不通,只能抱着他慢慢地挪入灵堂,缩在棺材旁边,唯恐赵无安被那酣斗的二人所伤,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昶,你还不明白吗?”宁丹桐的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宁龙海的亲生儿子,你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注定要解放村民的英雄。不同于别人,你从不展露出你的恶性。被武林盟主青眼相加,传授功力,你一定以为自己才是能够击败纪师的人吧?这些年里暮秀村中逝去的那些无辜性命,你手上又挂着几条?”

“住口。”许昶沉着脸,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我身受盟主寄望,自然是要替这暮秀村惩奸除恶!私放唐冷是我有过,却绝无半点悔意!”

“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宁丹桐苦笑了一声,骤然丢开长刀,双掌扣琴向前推了过去,正中许昶胸口。

“砰!”

许昶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灰白,如纸片般向后悠悠倒了过去。

“盟主真是个善人吗?以他的威望,只消振臂一呼,自有无数英杰要来解放这暮秀村,又何必劳你在村中孤军奋战至此?”

许昶的眼瞳微微一缩。

“我从聂家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暮秀村的真相。”宁丹桐并不急着追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道,“暮秀村,最开始的确是个牢笼,关押的尽是战犯、奸细与其亲族。”

“当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一开始会狂躁难以自抑,久而久之,却会逐渐适应这个现实,从而变得沉默、乖巧、言听计从。但他们根本就不是从内心臣服于这座牢笼,而是为了取悦看守者——也就是那些纪师,以求早日获得自由。这是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都会想到的法子。”

他转过身去,目光自身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笑道:“但是纪师们可不领情。”

“暮秀村中,你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只要不离开这个村子,就不会有人来干涉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终生不能离开这里。”宁丹桐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所以,两相对比,答案便不言自明。在一个这样的牢笼之中,表现得太过正常的人,一定心中有着更大的野望。身为看守者,纪师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们大开杀戒,也就定下了暮秀村中这个代代相传的规矩。打从一开始,暮秀村就是一座特殊的牢笼。村民怡然自乐,却独独要遗世独立。”

“所以呢?”许昶喘着气问。

从被推出去的那一式中许昶已经看明白了。尽管他也算是这江湖上的佼佼者,却是注定打不过宁丹桐了。

比起垂死挣扎,还不如把事情的真相给听个明白。这个他生活了这么久的村子,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是谁设立了暮秀村,至今已不可考,但聂家主认为中原之上,只有骁勇好战的先帝才有这个胆魄。高梁河之战惨败之后,先帝心力交瘁,也就无力再管顾这远在南疆的暮秀村。纪师们只有自力更生,却不慎断在了二十年前,断在了你手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许昶。“你应该清楚我的意思。”

许昶躺在地上,四肢张开,目光呆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将雨不雨。

“我清楚。”许昶淡淡应道。

二十年前,宁府的隔壁,就已经住着那个姓唐的老郎中,和他的两个儿子。

暮秀村人口极多,却只有这二人,在战争爆发之时,被征召去了前线。去时是一对兄弟,回来则成了一具残躯并一卷马革。

姓唐的老人为照顾儿子竭尽心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直到将断臂上的伤口感染尽数清理完毕时,才沉沉睡去,一睡便是一天。

那时尚是个懵懂孩童的许昶,趁着老人熟睡之时,钻进了他那小儿子的房间。一边惊诧着这人竟然少了一条手臂,他一边用自己那只在泥塘中摸爬了一天、遍布污泥的小手,试着去碰了碰伤口。

隔了几天,传来唐家小儿子因断臂感染而死的消息时,许昶正坐在台阶上,一脸专注地垒着从屋顶上捡来的瓦片。

宁丹桐说,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

许昶其实也恍然大悟,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姓唐,另一位也姓唐。

之所以甘愿违抗盟主之命,放走唐冷,许昶多半也是因为心中有所歉疚。

“我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第十八章 画地为牢,不如斩个干净

观远阁顶那座观景台,空旷无物,仅靠墙架了张饭桌。倚栏而望,的确是能将半个村子都收入眼底。流水人家,山水画卷。

闲暇无事、又确定宁龙海不会登阁的时候,白舜怀便会在许昶的准许下,偷偷来到这观远阁顶,好好喝上半壶小酒,或左黑右白地自我对弈几局。

当然,更多的时候,白舜怀还是会持着那柄连睡觉洗澡都不离身的弓,凝神守望着整个暮秀村的一举一动。

自幼便被告知,暮秀村中有纪师所在。也是在自幼就已笃志,不惜付出再多也要将这暮秀村的风风雨雨给挥扫干净。

而自十年之前,遇见了云游至此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时,少年看似异想天开的雄心壮志,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盟主传他与许昶功力,又赠他一柄百步穿杨的神弓,而唯一的希冀,只是要他为这暮秀村的未来奋战而已。

纵然在后来的十年之中,盟主的要求越来越奇怪,白舜怀也亲手杀过人,与许昶一同偷盗过东西,却从来都问心无愧。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为暮秀村拂去这遮天蔽地的迷雾。他自己或许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可是盟主明白就够了。

而现在,宁龙海早就成了一具尸体,观远阁的楼阁也锁了起来。白舜怀却早已将他那张宝贝之极的黄粱弓收在身后,漫不经心撑着下巴靠在栏杆上,向下头探着脖子。

一边遥遥俯瞰着院落中的景象,一边掰着指头细想自己的箭囊中还有几发羽箭。

神箭手融自身气机于天地,眼中能辨万物流转、气息生灭。白舜怀虽不是此道上的天下第一,却也算排得上名号的江湖翘楚。隔着一座楼阁张望台下众生生息,于他而言当然不算难事。

而此时此刻,他发现了两件颇为奇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烦躁地拿指头敲击着栏杆。

一指入木三分,三指过后,栏杆凹陷一寸,他处却未有变形,似是凭空被人拔去一截。

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眉头轻轻皱起,脸上露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受了他一箭的赵无安,虽然的确一头栽倒在地,直到现在也没有爬起来的样子。但遥遥望去,他那一身玄妙气机不散反聚,竟是越发充沛了起来。

第二件事,就是那占尽了上风却一直不杀许昶的宁丹桐。按说许昶和白舜怀,都是东方连漠安插在暮秀村的眼线,本该对宁丹桐有所了解才对。奈何白舜怀此前却从未在意过这个人。

他与许昶几乎是在同一天遇上了武林盟主,得盟主传授功力,也得盟主给予厚望,这才十年如一日不懈锻炼功,只望能有一天,在武林盟主的带领之下亲手揭开这暮秀村的疑云。

若不是穷究真相,非要一剑劈开空荡荡的棺材,暴露宁家二少爷未死而只是失踪的事实,白舜怀也不至于出箭杀了赵无安。

毕竟宁家二少爷是盟主亲自下令要拿,还明确说了认活不认死,白舜怀与许昶只能将之趁夜色将之掳走,交予盟主送来的信使手中。宁家既当其已死,还瞒骗整村父老摆了灵堂,白舜怀便不愿事情再生变故。

故而赵无安劈开棺材之时,他未有任何犹豫,便是一箭出手。

但这不知从哪个斜刺里杀出来的宁丹桐,自称也是武林盟主所御聂家而来,又说暮秀村的纪师早已死绝,只剩下心怀鬼胎的村民。算他在内,在场之人已然不少,白舜怀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若是杀了宁丹桐,到时盟主怪罪下来,他和许昶也不好交代。若是此时继续无动于衷,只怕许昶就要死在宁丹桐手里,盟主在暮秀村也将痛失一员爱将,更重要的是,身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白舜怀会很难过。

更何况,所谓盟主麾下,只不过是这个琴师的一面之词,究竟是真是假还不一定,白舜怀要是就这么任由他动手杀了许昶,那才真是傻子。

可他皱着眉头在这楼阁上候了半天了,宁丹桐仍是半点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一直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倒真有几分让人恨不得抓耳挠腮的君子风度。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这个人说了半天,还是不动手?”

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居然就响在耳畔,简直宛如呢喃,却令白舜怀心头骇然,轰然间如临死境。

不及细看,白舜怀转手便以手作刃劈了出去,于空气之中兀自生出一道一闪即逝的锋锐白色气劲。再扭头时,却发现自己情急之中的一招只是劈到了空气。

而观远阁顶,那张用来摆放专供宁龙海的酒食与字画的桌子之上,忽然多出了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他背靠着墙壁,双腿盘曲着,毫不在意地露出圆鼓鼓的肚皮,一手提着个牛皮酒囊,仰头往嘴里倒去清亮的酒线,一面还笑嘻嘻道:“连吐气传声都分辨不出来的杀手,还真是可爱。”

逍遥恣意,笑如弥勒。堂而皇之占着别人的桌子饮酒,还满面春风如逢喜事。若非此人的体型尚且只能算微胖,白舜怀简直要以为他是宁龙海从阴间给爬起来了。

光凭刚才那声自耳畔响起的呢喃,白舜怀便断定此人是个高手。然而观他全身上下,却只有腰间挎着一把短得都不及半截手臂长的斑驳胡刀,白舜怀又不禁怀疑起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来。

无论如何,总之是小心为上。若是连自身都难保,更休说去从宁丹桐手下救走许昶。

白舜怀一面警觉地观察着这个大口喝着酒的胖子,一边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按住了肩上东方连漠亲赠的黄粱弓。

以他的全盛状态,若是骤然拈弓搭箭,同时后退拉开距离,便可保证箭矢在距长桌一丈七的地方射出,即便那胖子身形暴动,也难以将与他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内。

心中的算盘打得稳,但白舜怀的手刚刚碰到长弓时,那胖子便不屑一顾道:“别偷偷摸摸的了,你还真当我喝得眼瞎看不见啊?东方连漠亲自来了老子我都不怵,更别说是你了好么?你并上下头那两个斗得正酣的兄弟一起上,老 胡我一只手就能撂倒。

小动作一下子就被发现,白舜怀的表情变得像在学堂上被先生揪住了打瞌睡,摸到弓上的手放也不是,抓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面露尴尬之色。

“你是谁?”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发制人。看不穿别人的功力,也要在言语之上先抢个上风。

“我叫胡不喜。你之前射的那个家伙,是我老大。”

胡不喜扬起脖子,把剩下的酒都给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末了打了个酒嗝,高声道:“不是唬你啊,我和我老大,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老 胡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别人伤我老大半分。懂了没有?”

他的音调平平淡淡,不见丝毫愠怒抑或威胁之色,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今日有幸在屋下相逢,他温了一壶好酒,给你浅浅讲一些风月旧事。

白舜怀却听得浑身发抖,就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魔力。既然他曾发过誓要护着他的老大,那么对于伤了赵无安的自己,他岂不是要痛杀不赦?

杀人的事,白舜怀这么多年来也干过不少,一半是为了开解这暮秀村的迷雾而惩治罪人,一半也是对东方连漠言听计从而奉命行事。赵无安是属于后者,他并未心慈手软。

那么对于胡不喜,也不当心慈手软了。

白舜怀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不过嘛,我现在倒是对你没什么恶意,不用太担心。”胡不喜把酒囊一丢,咧嘴笑道。

白舜怀一愣。

“在苗疆九死一生杀了那个杜伤泉,才知道这天地之间一品境界并不算得什么。离开之前,我和老大约好,不入一品造化境,绝不再相见。老大遇到危险之时除外。”他说着说着又禁不住笑起来,“可能是老天也舍不得我们分开,老 胡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遇了刺,赵无安身死的消息在整个苗疆传得沸沸扬扬,我本意是花半个月走遍这广南去寻他,却没想到杜伤泉留下的旧伤又发作,自己也差点把性命交代在此处。”

他抚掌道:“还真是多亏了唐冷先生,我才知道自身经脉运转亦有不够完备之处,也知道他把江湖上最后一根‘最通天’给了我老大当做救命稻草。我能知道这些,也都是因为底下那个姓许的小子敢于违抗东方连漠的命令,放唐冷离去的缘故。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伤你了吧?”

“因为许昶?”白舜怀试探性地问道。

“废话!不然还因为什么,你射了我老大一箭,我还得谢谢你不成?”胡不喜忽然吹胡子瞪眼起来,“后生,人在江湖上混,还是要识点趣的啊!”

莫名被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家伙叫了后生,白舜怀心中难免有些不爽,而胡不喜却丝毫没有自觉,仍旧得意洋洋道:“那可是最通天啊,最通天!啧啧啧,一支箭算什么,就是心脏被戳了个窟窿都能复原……不过话是这么说,事情结束之后,你他妈还是得好好给我老大送点东西致歉!”

仿佛什么事请到了胡不喜这儿就能变得分外简单了似的,白舜怀被这跳跃的思维牵扯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几个问题同时涌出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怎么让事情结束?”他莫名其妙地问。

“等那个姓宁的小子把话说完。”胡不喜说着,伸长两条腿,从桌子上走了下来,白舜怀一下子又浑身警戒起来,伸手摸向背后的弓。

胡不喜都懒得理他了,百般无奈地投过去一个何必如此的眼神。

“他自称来自太原聂家,而聂家多年来一直是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他要你和许昶在此地,应当是为了他自己能控制住这暮秀村中的人。不过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再多此一举,派一个宁丹桐过来?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意识到,暮秀村中的纪师究竟是何来历了?”

“是何来历?”白舜怀下意识地问道。

这也不怪他。少年自幼习武的唯一动力,便是揭开这个谜团。甚至为此不惜欺骗自己的父母,得到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武林盟主的相助。

“是唐家。”胡不喜面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唐冷也是在离开暮秀村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始至终,暮秀村的纪师就只有唐家一架,证据便是他家地窖中的那口黄钟。而唐冷却以为东方连漠在暮秀村大布谜局,实则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东方连漠也以为多年以来暮秀村阴霾密布乃是出自唐家余孽之手,其实,也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这江湖啊,就是这样。各人画地为牢,顾此失彼,各人口蜜腹剑,心怀鬼胎。”

胡不喜走到栏杆边上,叹了口气。

他一气呼出便是整串南风,山呼海啸般破去灵堂之上另一条空悬白绫。细碎丝绸遍布空中,洋洋洒洒如大雪落下。

这位一气冲斗牛的汉子拔出腰间斑驳胡刀,未有任何犹豫,自观远阁顶一跃而下,看得白舜怀目瞪口呆。

“倒不如尽斩过去,斩他个天地清净、众生明白!”

第十九章 江湖旧琴钟

白舜怀呆呆地望着胡不喜自观远阁顶一跃而下,空挥出手中胡刀,看似没什么威力,却以刀锋为分界,将横亘面前的无数细碎绸缎,刹那间斩做两团布球,轰然坠地。

而那个刚才还懒懒地趴在长桌之上痛饮美酒的胖子,也自空中放任自身下坠,身形在地上投出一个硕大的影子。

砰!

随着一声巨响,胡不喜稳稳落在许昶与宁丹桐中间,犹如流星天降,激起了半尺高的尘土。

宁丹桐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许昶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胡不喜,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

看见那个胖得颇有些喜感的背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安晴的眼泪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老 胡!”

“小姑娘还真是不认生啊。”胡不喜略略撇过头来,饶有兴味地瞥了她和赵无安一眼,没一会便又自我纠正道:“不对不对,现在该叫嫂子才对。”

安晴没能忍住,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嫂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老大他吃了武林盟主都垂涎半甲子的灵药,区区一发羽箭要不了他的命,现在只不过是在蓄意养神罢了。”胡不喜把袖子一甩,举起手中斑驳胡刀,“至于说,有谁敢在这个时候伤害老大的话,老 胡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他挑起眉头,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人,又一脸理所当然地转过身子,弯下腰跟躺着的许昶对视了一眼。

“有吗?”胡不喜认真且大声地问道。

宁丹桐皱着眉头退后了一步,死死咬牙。

“嘿,别生气了,说的就是你。”胡不喜冲他点头。

宁丹桐心下一沉。此人能做到从观远阁顶不作任何防备跃下而无伤,是连他自己都确信做不出来的举动,显然修为不浅。再加上这一身并未刻意显露却丰沛充盈的气机,手中一柄残边缺角的胡刀,更让人难以参透。

但宁丹桐已然在宁府中人面前露出了全部的獠牙。他既然决定出手,就已经没有可以用来回头的理由。

眼底骤然闪过一抹狠厉神色,宁丹桐决心已下,当下不再有一丝犹豫,伸手在琴弦之上猛然一拂,七弦骤然齐鸣。

铮铮铁响,一声盖过一声,重音叠曲,密集的气劲如狂风斜雨般向胡不喜劈头盖脸弹来。

第一道气劲还未触及胡不喜周身护体真气,宁丹桐便又将古琴向前一掷,挽起手中长刀,飞快地顶在木琴中段,灌注入全身气力,向前推进。

沉重古琴受刀劲锋锐气意加持,疾去如风,破开之前宁丹桐所叠的一层层音障,发出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炸鸣声。

而这个时候,胡不喜尚且还在看着躺倒在地的许昶,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像是根本感觉不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琴音音障已然触及胡不喜周身护体真气,伴随着一道刺人耳膜的嘶声,空气中骤然飘起一道白雾,相接触的地方,空气被压缩到了极致,甚而连风也扭曲凝固。

“好机会!”宁丹桐心脏狂跳,自琴下一跃而起,高举手中长刀。刀刃因灌注气机,赤色纹路霎时金光大作,耀眼无比。

“吴钩流霜、千秋散!”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疾电,在古琴前后穿梭,刀意凛然。

而胡不喜这个时候才堪堪转过身子来,面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眸中的颜色轻轻一动,像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你还真要作妖啊。”

而后他才不急不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刀,眼神平淡得波澜不惊,与出招前的赵无安倒真有几分神似,只是身上的气机仿佛静止了一般,连一丝一毫的变动都看不出来。

他就这么站着,淡淡看向竭尽全力向之攻来的宁丹桐,手中的胡刀未灌注丝毫气机,却自有凛然刀意。

刹那间,天昏地暗,万籁俱寂。七弦琴的音障,刹那崩溃为万千细碎铮鸣。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想避过那稍后便会炸开的惊天巨响。安晴也连忙抱着赵无安向后缩了好几步,躲入空棺材的阴影里。

但是那意料之中的巨响却没有到来。整片院落,从胡不喜出刀,到宁丹桐中刀到底,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或许在真气爆裂之时,的确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就在它扩散开来之前,却又被另一道真气给死死压了回去,最终就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就如宁丹桐和他的琴、他的刀,在同一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委实安静得有些不像话,本已躲得好好的安晴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又从棺材底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想一窥院中真相。

却一眼就望见那七弦尽断的古琴,撞在铜柱之上,而后又摔回地面,四分五裂。木材与银丝飞溅,老仵作猝不及防,给一根弹飞出来的锋利断弦割破了脸颊。

随着扑通一声,半边脸颊沾染着宁丹桐血迹,满面惊恐的锦岚跌坐在了地上。她眼中也满是骇然神色,四肢并用地连连后退。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件完好无损的白衫。

又过了大约四五息的时间,一声悠远的刀鸣自头顶响起。众人抬头去看时,却见宁丹桐此前所用的那炳刀,自半空之中掉了下来,笔直地插入那件白衫之中,柄部犹颤抖不止。

满院寂然。

只有胡不喜,仍是我行我素地吹去刀上血迹,将之在袖子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收回到袖中。

而后他抬起头,意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诧异目光,不由侧了侧头,“我怎么感觉,胖胖的自己忽然变得受欢迎起来了?”

本来憋着一腔感动的安晴一听见这句话,立马破功认负地笑了出来:“不会啦!你这种胖子是不可能受欢迎的!”

“那可还真是令老 胡我很为受伤啊。”胡不喜转过身来,望向躲在灵堂中的安晴与赵无安,颇为难得地苦笑道:“罢了,身为小弟,生来就该给老大开道。”

安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赵无安,像是怕他溜走似的。

不搂不要紧,这么一搂,安晴便听到怀里一阵挣扎声。

忽然有了动静的赵无安吓得她赶紧松开手,弯下腰去查看赵无安的状况:“赵无安,赵无安!你醒了?”

“唔……我还没死啊。”

头被枕在安晴的膝上,赵无安睁开眼睛之后的一瞬间,眼瞳就变得清明起来,只是整张脸上的表情,表明他仍处于迷惘之中。

刚刚喜上眉梢的安晴一时又忍不住在心底担忧起来,不轻不重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老说这种话!以后不许说!”

赵无安愣了愣,眼中显然还有些疑惑,但仍是点了点头。

“好,不说,不说。”他的声音极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胡不喜这时候绕过许昶向他走了过来,一反常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老大,通天根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可让人起死回生,甚至有脱胎换骨的可能。唐冷老先生,的确是在你身上赌下了一切啊。”

赵无安愣了半晌,又皱起眉头细细思量了好久,才颇为疑惑地问了句:“胡不喜?”

“是我啊!老大你不会大难不死结果把老 胡我给忘了吧!”胡不喜一下子如临大敌。

“不是,怎么哪都有你?”赵无安疑惑地眯起眼睛。

“嗨,我这不是没离开苗疆几步就听说老大你遇刺了吗!你可能在山里头不知情,但整个苗疆可是都知道了赵无安死掉的消息!甚至连你……之前的身份也被人挖了出来,说正是因为造叶,皇帝才下决心杀了你。”

说到后头,胡不喜很有分寸地压低了音量,甚至连安晴也听不真切。

赵无安皱起眉头,算是弄明白了一小半,又接着问道:“唐冷是谁?通天根又是什么?”

这倒是让胡不喜愣了半晌,他讷讷地挠挠头,道:“原来,唐老先生什么都没告诉你啊……”

然后这一向没自觉的胖子又忽然沾沾自喜地拍了下掌,高兴道:“诶,这么说,这次岂不是老 胡我给识破了真相,揪出了凶手?”

“你少自以为是了吧,宁丹桐明明是我给查出来的。”凶犯伏法,赵无安又安然无恙,安晴也雀跃了不少,一本正经地与胡不喜顶缸。

听闻安晴此言,赵无安把头转向外头,见到地上染血的白衫,怔了一下,而后讶然道:“你们,杀了宁丹桐啊……”

胡不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安晴却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赵无安不说话了。

而这三人一沉默,场面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寂静。

院子当中的庞俶便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把许昶给拉了起来,就要往回拽。

而许昶显然伤得不轻,一起身便咳出好几滩血,吓得瘫坐在地的锦岚又惊叫了一声。

“把你这些年做的事情都给我一五一十招出来……”庞俶别过头去,声音却颇有些愤愤然,“我几乎受够了这没有尽头的日子,你既然肩有担当,又为何要隐忍不言?”

许昶断断续续道:“当初既然已经与宁丹桐互换了身份,做这宁府管家,便要认清这现实……”

“真是废话。你是我管家,也是我丈夫的长子,优柔寡断,倒是白白断送了一条好人性命。”

这二人离去之后,归溪也不声不响地将锦岚给带进了屋子。临走之时,她似乎饶有兴味地朝着胡不喜看了一眼,还舔了舔嘴唇。

末了,只剩下老仵作还倚着墙角,眯着眼睛看着灵堂中的三人。

胡不喜索性问道:“有何高见?”

老仵作摇摇头道:“高见不敢当。老夫只是怀疑,你们究竟是谋划好了要来倾覆这暮秀村的救星,还是说,只是三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冒失鬼?”

胡不喜来了气:“嘿呀,你这老头子,说话倒颇有几分意思啊?看不见地上插着的那把刀吗?”

说着,就作势要把手伸进袖中拔刀。赵无安和安晴都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也懒得出手阻止。

老仵作只是摇了摇头,面色肃重。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了。”他叹了口气,“也对,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江湖上曾经那段琴钟的故事呢?”

这江湖,太不念旧。就连唐冷都被人遗忘了,更何况那把琴,那口钟。

老仵作语意深沉,赵无安眸中则渐渐升起一抹凝重之色。

第二十章 我有遗珠不得寻

漆黑且深不见底的洞口刚刚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安晴仍如清笛乡时那般止不住打了个颤,心头升起一丝惧怕退却之意。

前头的赵无安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安晴赶紧挺起胸膛,面色肃穆,做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模样。

赵无安扯了扯嘴角,像是想问些什么,但迟疑了一会之后,还是放弃似的摆了摆头,转身继续看向脚边的漆黑洞口。

西侧的柴房中,忽然间亮起一道微弱的火光。胡不喜举着火把从里头走了出来,顺手关上房门,叨叨道:“我就说嘛,唐老先生再有神通也还不是个凡人,一把年纪了,起夜什么的,还能没个明?”

而大伤初愈就生龙活虎地亲手揭翻了地窖门的赵无安,不以为然道:“他已经很多年没开过这个地窖门了。若是寻常起夜,又何须在柴房之中放火把。”

“是哦。这么说,火把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安晴脑中灵光一闪,扣拳道。

“差不多吧。”赵无安点点头。

靠着墙角闭目养神的老仵作懒懒打了个哈欠,并不参与进几人的讨论之中。倒是天黑之后才姗姗来迟的许昶面露悔然神色,痛心疾首道:“若是早知真相便藏在唐家地窖之下,我又何必十年间在这暮秀村行尽恶事……”

赵无安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若非唐冷的两个儿子都因战乱而死,你所作所为也并非毫无意义。说到底,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罢了。”

胡不喜一本正经地跟着赵无安猛点头,而后又问道:“对了,你那个使弓箭的小兄弟呢?没来?”

“舜怀……回去给母亲熬药了。”许昶面色暗了暗,“自从十年前见过盟主之后,他的娘亲就生了怪病,每每呕血不止,需得一日三碗现熬的灵山汤药方能好生疗养。舜怀为此曾跪求盟主半日,才得盟主每月差人送来药材。”

赵无安哦了一声:“就是因为这个,他才甘为东方连漠肝脑涂地,甚而掳走宁龙海的小儿子也不在话下的,是吧?”

“是。”许昶面色沉痛地答道。

胡不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又毫无顾忌地对着许昶指指点点道:“被带走的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吧?这你都忍心?人家小子是为了救娘亲才肯替盟主卖命,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许昶忽然眉头一紧,转而朝向胡不喜,毫不畏惧地厉声道:“当然是为正道!我早受够了这暮秀村的人不人鬼不鬼,若有人能助我破开这村中阴霾,还村中父老一个世外桃源,那许昶自是甘愿以性命相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不喜怔了下,罕见地低了些声气,点着头讷讷道:“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苗子,被东方连漠利用,唉。”

许昶自知这些年来,东方连漠也没让他少做过坏事,对于胡不喜的评判也就未做回应,只是涨红了一张脸,紧攥双拳。

此时天色已暗,暮秀村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街上灯火阑珊,行人稀少,每个村民仍惶恐地活在假象之中,不断伪装自己,不断怀疑他人。就仿佛下午那一场惊天巨变并未发生一般。

而赵无安等几人所在的小院,则是与宁府仅有一墙之隔的唐姓老人居所。

按胡不喜的说法,这位其貌不扬的老郎中,其实正是数十年前蜀中唐门中人,极善药理,又精通跟踪刺杀、诡谋布局之术,当年也是江湖上传唱一方的枭雄。

可惜,唐门的盛况,自东方连漠在漠北戈壁掀起一场十里龙卷之后,便一蹶不振。到现在,江湖上妇孺皆知的蜀中唐门,早已变成了东方连漠的唐门。而唐冷,毫无疑问是个输家。

身为输家的唐冷却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暮秀村这么多年,这也是令赵无安和胡不喜都困惑不已的事情。

也不知幸是不幸,离开暮秀村的唐冷遇上了正在附近如没头苍蝇般乱窜着寻觅赵无安的胡不喜,既为他治了伤,又替他指明了通向暮秀村的这条路。但关于暮秀村纪师之事,却只字未提。

所幸事情又有峰回路转。从宁丹桐之语推断,早就在暮秀村绝迹了的纪师,正是唐冷的两个儿子。而宁丹桐伏法之后,却又是个不知来路为何的老仵作告诉他们,地窖底下藏着真相。

胡不喜和赵无安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暮秀村之谜如此令人意想不到,他们又怎会对触手可及的真相视而不见。

故而在胡不喜不费吹灰之力斩杀宁丹桐之后,几人稍作休息,便顺应着老仵作的指示径直来了暮秀村。

除了早就候在墙边的老仵作之外,许昶倒是个意外之客。不过稍一细想他向东方连漠投诚的本心乃是查出暮秀村的真相,也就令人有所释怀。

“既然火把也有了,人也齐了,那边下去瞧瞧吧。”赵无安向着地窖中探入身子,瞥见一架几已腐朽的木梯,就架在地窖的入口处。

“让我来让我来,这梯子年久失修说不定快倒了,老大你身体还没康复,我又有火把,让我老 胡先来探路。”胡不喜殷勤地嘿嘿一笑,拦住赵无安冲到了最前面。

望着那随胡不喜身躯扭动而颤抖着的肚皮,赵无安无奈笑道:“好。”

反正梯子要是能承住胡不喜的体重,那他们几个人就可以绝对放心了。

胡不喜咧开嘴巴,嘿嘿笑了笑,谨慎地扶住梯子,向下摸了过去。火把从外头探入地窖时,先忽闪了一下,而后又慢慢燃烧起来。

走了没两步路,胡不喜就一脚踩到了冰凉的地砖。他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真的踩到了地面。以火把四下照了照,墙角有冬日存下来的冰块,正前方则矗立着一口硕大的金钟。

“老大,下来吧,这儿没任何问题!”胡不喜冲上头喊道,“这地窖就一点点深,除开放了一口钟就几乎没别的了。”

在上头的赵无安听了,刚要迈步下去,却又被一抹衣袂晃了眼。

定睛再看时,却是许昶急着抢在了前面。他只能感慨一笑,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路。

许昶面色复杂地冲赵无安道了声谢,而后攀着梯子,也走下了地窖。

尽管地窖不深也不大,但胡不喜的火把确实没有照亮多少地方,从上头望下去仍是一片漆黑。掂量着安晴心里多半还在不停打鼓,赵无安便转过头望向仵作,神色淡然:“先生先请?”

“我就不必了。”老仵作摇了摇头,“那东西,看过一次就够了。”

“先生的意思是不下去了?”赵无安不动声色,拉过安晴的手。

“不了。”老仵作淡定地否决。

赵无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仵作的装扮。虽是春日,但南方已颇为炎热,老仵作却仍穿着厚衫马褂,还特地用一圈围巾护住脖颈,身上死气升腾。

那股死气,是全天下所有仵作和大夫的通性,赵无安本未有多加在意。但此时瞥见老仵作脖颈上的围巾,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你是……”赵无安似有所感。

老仵作却忽然向前挺了挺身子,脊背离开墙壁,睁大眼睛望着赵无安,浑浊的眼眸之中,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一瞬间,仿佛一道电流通过全身,拨云见日。

赵无安恍然大悟。

老仵作笑道:“既然你已明了,这里也就无需我再多言了。老朽告辞。”

安晴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就明了了?赵无安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少说话。”赵无安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安晴的小手,瞬间让安晴痛得惊叫一声。

眼见老仵作轻一鞠躬之后便欲离开,赵无安忍不住出口唤道:“先生留步!所以,唐冷老先生,肯将那品连东方连漠也求之数年而不得的灵药用在我身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离十。”老仵作轻轻点头。

赵无安眸色一黯,别过头去低声道:“可任凭诸位如何相助,我终究不再是造叶二皇子……”

“无妨。”老人摇了摇头,“宇文大人,一直在等你回去,无论你是谁。”

赵无安怔了怔:“这……”

“这就够了。”老仵作以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造叶从来都没想过称霸天下。漠北,其实已经足够美了。”

说罢,老仵作再也不停脚步,兀自转身离去。

南风过巷,头顶菩提树沙沙作响。

一声悠长的喘叹自巷间传来。

“岁尽未消少年狂。”

“明镜几曾悬高堂。”

“我有遗珠不得寻——”

“赠起九州江海声。”

赵无安怅然若失。

安晴疑惑地歪了歪头,心有余悸道:“你不会再捏我吧……他到底是谁啊,你们认识?”

“我不认识他,但他应该认识我。”赵无安转过身子,踏上了地窖的台阶。

“哎?真的吗?那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你?”

“是个太监。”赵无安头也不回。

“太……太监?”安晴一愣,随机恍然大悟道,“对哦,他一身阴阳怪气,而且也带着围脖看不见喉结……所以他是皇宫里的太监?”

“嗯。”赵无安嗓音清冷。

牵着犹自站在原地的安晴,赵无安向下走去,安晴被他扯得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耸着肩膀,缩头进了地窖。

第二十一章 十四年

二人下到地底的时候,胡不喜手上的火把都已燃了大半,昏黄的光在阴暗的地底艰难地挣扎着。许昶朝着那口摆在地窖正中央的金钟探头探脑,一脸狐疑。

终于听见了那姗姗来迟的脚步声,胡不喜往地窖的入口抬起头来,看着十指相牵着的赵无安与安晴,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就说老大怎么这么久了都没下来,原来是在上头做了什么啊,是吗?吗?”

“什么也没做。”赵无安照例用那毫无起伏的腔调回应胡不喜的大惊小怪。

照顾着安晴结结实实踩到了地面上,赵无安才放心松开她的手,转身环视了地窖一圈。

的确如胡不喜所言,地窖并不大,一口金钟便已占据了不少空间。除此之外,墙角还放了些冬日储存下来,用来过夏的冰块。

“你看,当时宁丹桐在水漏里放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冰块。”赵无安淡淡指点道。

“嗯,我猜到了啦。”安晴颇有几分小脾气,“你不在我也是可以的呀!”

赵无安失笑道:“好。”

既然左右已无其他线索,赵无安的视线便挪到了正中的金钟之上。在昏黄火把照耀之下,那口巨钟闪着隐约的青金色,其上有晦涩纹路。

“上头好像有字,但不是梵语。老 胡我肚子里没几滴墨水,肯定是看不懂啦,不过老大你说不定有机会。”

胡不喜无所谓地一摊手,火把上头便坠了几粒火星下来,火焰也暗下去了几分。

许昶叹道:“这可真是难上加难。在下对文字并无过多考量,只能隐约看出这不是苗疆文字,似乎是漠北一带,吐蕃或者造叶……”

“造叶的。”赵无安波澜不惊。

许昶一愣,暗暗吃惊道:“阁下认识造叶的字……?”

“学过几年。”

赵无安仍旧不动声色地牵着安晴,绕着金钟缓缓踱起步子来,目光始终注视着钟上的字迹。

那口金钟不算大,但已有一人之高,整个倒扣在地上,寻常人想要拖动也是难如登天。

钟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造叶文字,有些颇为晦涩难懂,甚至连赵无安也看不懂。但大部分都尚还能够猜出意思。而其中位于最顶端也是最大的四个字,则是“永御四宇”。

“你看明白了吧。”赵无安对着安晴叹了口气。

“不明白。”安晴老老实实承认。

赵无安有些无奈地摁住额头:“都是自己破过案子的人了,怎么该聪明的时候还是蠢得不行。”

然后他赶在安晴揪着他的袖子撒疯抓狂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赵无安凑在安晴耳边,低声道:“别闹了,现在站在你身边的男人,可是命中注定的中原之主。”

安晴心神一荡,胸口便不觉小鹿乱撞起来。

赵无安此言固然令人震惊,但在外人注目之下忽然被他搂在怀里,更令安晴心跳不已,一时间俏脸绯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一看自己深思熟虑了许久的话并未给安晴带来预料之中的反应,赵无安微微一怔之后,也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他摇头道,“这是口造叶的钟。所以,这个村子,也是被造叶利用的。”

他还没接下去说,站在后头的许昶便猛然惊呼出声:“什么,是造叶国利用了我们!”

赵无安面色复杂地回过头去,望向胡不喜。胡不喜也在微微一怔之后,便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悠悠把袖中那把斑驳的胡刀往肩上一扛,啐道:“管他什么造叶还是大宋,不把人当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

赵无安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道:“暮秀村的前身既然是囚困战犯之地,就必有人见缝插针,欲引以为己用。放在暮秀村底下的这口钟,便是当年造叶国送给唐家的信物。”

“信物?”许昶低头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悟。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把安晴往身后拖了拖,淡淡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许昶眼波流转,半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深深俯下身子去:“还请先生赐教!”

赵无安叹了一口气,“寻常人家交往送礼,也不至于送一口钟给人家。好坏姑且不论,这寓意,未免太过恶毒。”

安晴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对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却就被赵无安给一下子扼住了手腕,凶狠得几乎毫不留情,吓得她一下子把想说的话全给噎了回去。

“不过造叶的意思,是要送大宋王朝的终。”赵无安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字字掷地有声。

“东方连漠掀起十里龙卷,但一人之力却终究难以颠覆整座蜀中唐门,其后必有大宋支撑。唐门受难没落,心中亦是不甘。造叶在此时递出长枝,正中了唐门的下怀。”

“而大宋虽则借东方连漠之手,打压了一大片势头过大的武林势力,却也扶持起了东方连漠这个武林盟主。直到现在,东方连漠已然成了连大宋也不得不正视的一大劲敌。在他之外,寻常武林门派似乎都已不值一提。”

“造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向唐门送来一口钟,让他们以纪师的身份,将这个暮秀村,罩在他们监视之下。唐门与造叶联手,一旦颠覆了大宋,必能报当年东方连漠之仇,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唐家的两个儿子,才成了人们口中的纪师,守着这暮秀村的规矩。生人勿入、村人禁出。”

许昶愣愣地半张着嘴,疑惑不解道:“为什么?唐门早已失势,造叶若要将之扶持起来,根本不必以一届小小村落为舞台……”

“正是因为唐门早已失势,若是在明面上扶持,必然遭人注意,从而将之一举打压下去。造叶可不愿这么做。他们联手唐门的目的,就是为击败东方连漠、翻覆大宋,留一份助力。”赵无安淡淡道,“至于为何要以纪师的名义控制这暮秀村……其奥秘就在于,暮秀村本来关押着的战犯身上。”

“那些战犯身上有什么秘密?”

“数十年前,大宋曾对造叶展开过一次人数达数十万的间谍入侵,从造叶处盗取了大量情报,致使在那一场宋叶之战中,造叶虽占得先机,却屡战屡败,最终被迫退守漠北一带。但也正因那场谍战,大宋在西凉三百万户,十室九空,整片河套地带,可说是因此失了根基。而那些从中叛逃的流民与探子,则有不少,被关在这暮秀村。前朝皇帝死后,这制度也因此失效,纪师们也大多返乡,却有不少被用于囚禁战犯的村落仍循着古训,不敢违例半步。”

赵无安淡淡道:“造叶要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情报。宋人能用他们来对付造叶,造叶就敢用他们,反过来对付大宋。西凉三百万户子民,便是这场宋叶之战中,最悲惨的牺牲品。”

许昶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双唇动了一动,却是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眸中无声泪流。

眼见许昶这副模样,胡不喜扭过头去,叹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两朝大战,又何止这三百万人遭殃。”

许昶回过神来,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几滴泪,赶忙伸手捂住脸颊,微微躬下身去,背脊却分明地颤抖着,起皱的青衣扑簌下几许浮尘。

“我本以为,我本以为……”

良久,压抑的声音自地窖之中响起。安晴担心地探出头去,却仍是被赵无安给大力按着,半点都挣脱不开。她心中烦闷,不由得拿头顶了下赵无安的脊背。

“我本以为,我能找到幕后黑手,能以自己十年来辛苦锻炼的一身功力,还暮秀村一个清平,让大伙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许昶按着脸颊,声音却在止不住地颤抖,仿佛一碗水,悠悠悬在一根钢丝之上。风来水动,令人胆战心惊。

“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若是如此,若这竟然是我村人的宿命,那我又为何要坚持这么久……又为何要手染上无辜鲜血……”

“你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赵无安道,“你的村人,也能就此无忧无虑地生活。”

“但是造叶,最后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吧?”许昶仍是满面愁容,“而且,我所犯下的那些错也……”

“你为你心中的正道,伤了人,这是事实。”

赵无安却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而是正视着许昶的双眼,一字一句。

“但你心有正道,这也是事实。我不知道你过去究竟为东方连漠做过些什么,但至少从现在起,你可以不必再那么去做。你可以为了暮秀村的未来,好好地努力一番。”

“……他们不会愿意再被卷入战乱,绝对不会。”许昶坚定地摇头。

赵无安点头,摊开双手:“这不就对了?”

“就是就是啊!既然你有这个信心,那就护着你的村人好啦!南疆和造叶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又打不到你面前来。”胡不喜大大咧咧地猛拍了几下许昶的背。

但许昶旧伤未愈,经胡不喜这么折腾,一阵咳嗽,险些吐出血来。胡不喜见状赶紧收手,握着胡刀讷讷道:“总之,别的你不必管。从今往后,这暮秀村可没那么多事了。好好活着吧。老大,那我们就走了?”

“走了。”赵无安点点头。

而后他牵过尚一脸疑惑的安晴,随着胡不喜举走出地窖,往村外走去。

胡不喜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赵无安牵着安晴,并肩跟在后面。夜色深沉,天空星子寥落。

走出去没几步,背后便传来了一个满含感激的声音:“赵大侠,胡大侠!”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二人都无奈苦笑起来。

“他在叫谁,你吗?”赵无安问。

“俺可不是什么大侠。老大也不可能是吧?”

“不是。”赵无安摇头。

“那就不是在喊咱们。”胡不喜嘿嘿一笑,“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走我们的!”

说罢,也不管身后许昶如何呼唤,二人大步前行,将整座暮秀村甩在身后。

安晴被赵无安拖着,虽有些不情不愿,但仍是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离开暮秀村半里之远,眼看后面已绝无可能有人跟上,安晴才一鼓作气甩脱了赵无安的手,气呼呼问道:“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在地窖里,你一句话都不允许我说?”

赵无安没说话,胡不喜却抚着胡刀长吁短叹道:“安姑娘,这祸从口出的道理……”

“我不要听你说话。”安晴怎会还不知道这两人穿得就是一条裤子,径直指着赵无安:“你说啊,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夜风萧瑟,四面原野无声,一棵歪着脖子的菩提树上,有夜鸦嘶鸣。

月色之下,赵无安的侧脸近乎冰凉,却又带着一抹让安晴无比熟悉的温情。

“有些事情,是真的不知道为好。”

良久,赵无安低低道。

“我离开那座王庭十四年,似乎,终于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第二十二章 故人旧白衣

出暮秀村,向北五里,便又是一片让人心生恐惧的无垠原野。

自千百年前,人从鸿蒙之中走出开始,面对大荒,便有了一股与生俱来的恐惧之情,徘徊于心头,挥之不去。

一片天地任由己身驰骋,原野看似是最为自由的所在。但真正置身其中时,在偌大原野面前体会到渺小的自身,人却又会变得茫然无措起来。无关个性,这便是每个人与生俱来都会拥有的情绪。

若是放任安晴自己在这片原野中行走,无依无靠,指不定半日便会崩溃。只不过一路行来,正是因为一直有赵无安伴随左右,千山万水,才显得有情有意。渺小,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而在他们逃出暮秀村的这一夜,安晴却头一次觉得,赵无安是如此地陌生。

自山上名刹间相遇,清笛乡中并肩破案,赵无安始终是那个眉眼慵懒倦怠,却一尘不染的青年。

而此时,夜风掀起白衣居士额前碎发,他身后菩提树鸣声沙沙,梢上有夜鸦呜咽。

赵无安难得一见地卸下洛神剑匣,身子向后倒去,靠在了树干上,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望着夜空,眼眸清澈。

胡不喜叹了口气:“老大,你这是要告诉安娃子了?”

“嗯。”赵无安声音低沉。

“那行吧,行吧。”胡不喜舔了舔嘴唇,眉头虽然皱着,却并未反对,“那你们先说着,老 胡去给你们望风,不用管我了。”

说罢,他便从袖中取出那柄生锈的残破胡刀,一边兀自抛接把玩,一边悠悠地又往暮秀村的方向走出了几步,留赵无安与安晴二人在菩提树边。

古树伫立之处地面微微隆起,形成了一个小土坡,胡不喜方才提刀下坡,便是将赵无安和安晴留在了土坡之上。俯瞰四周,旷野一览无余,向南尚能看见暮秀村不少楼宇巷陌。

四周只剩下了赵无安与安晴二人。而赵无安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并不急着说话。

安晴心思动了好几动,努力装出一副心沉如水的模样来,等候赵无安的解释。但任凭她如何按捺心中骚动,着急的性子总是一时半会改不掉,最终仍是忍不住率先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夜幕深沉,星辰汇聚成一条长河,洋洋洒洒地漂浮在天空之中。

“我是造叶人,你应该猜到了吧?”良久,赵无安抛出了一个问题。

只是个看似简单的问句,安晴却怔住了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无安的问题一如他的处事风格,直来直去,每一次都刚好正中靶心,精准得几乎完美无缺。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近乎无情,却在某种程度上颇对安晴的胃口。

“不回答,那就是猜到了。”赵无安看着她。

“嗯。”安晴觉得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既然她能猜到赵无安的来历,那赵无安想必也早就有了预料。

“久达寺上,我曾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伽蓝。”赵无安的声音轻得如同无根的浮萍,“伽蓝安煦烈,他们这样叫我。安煦烈是造叶的皇姓,我则是造叶国的二皇子。”

安晴张大了嘴。

纵然她早就知道赵无安来历不简单,却也没预料到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凡。一国皇子,只怕已是这天地之间,除九五至尊之外最令人心动的位子。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安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也在赵无安的预料当中。他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只是平淡地继续道:“宋叶之战,造叶暗中图谋三十年,自洛剑七死后就一直在磨刀霍霍,最终一朝猝而发难,打下了漠北平原的大片肥沃土地。却不料大宋此前早已暗中对造叶进行了数十年的谍战,开战之时,大宋对造叶国的兵力布置、粮草供给、乃至于作战方略,无一不了如指掌。”

“于是结局也就在意料之中。造叶虽然猝然发难,占到了先机,却在接下来与大宋的战斗中屡战屡败,一路退却。最终到了砺鹰谷外,才靠着我领一支编外的奇兵阻击,将大宋军队挡在了造叶国境之外。那场战役结束后,二国议和,大宋愿弃贺兰山以南大片领土不予要还,只要求造叶派二皇子入京为人质,赐赵姓,按汉家礼法修习,直至成人。”

一字一句,赵无安讲得是如此平淡,甚至可说乏味。但即便隔着近二十年的岁月回望,安晴也能隐约想象得到那场遮天蔽日的硝烟。

这个故事,她其实也曾听父辈讲过。大宋惊于伽蓝安煦烈的绝顶天才,宁可以七百里河山相换,也要将之扼杀在汴梁城中。

这不过就是两国之间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交锋,即便是写入史书,也只是供说书先生在谈国策之时讲起,聊以为一案例而已。

但笔墨之间决定的,却是一朝的兴衰。

“后来我起名叫赵无安。”赵无安道。

安晴这才终于理解了赵无安名字的含义。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曾说天下无安……是要以伽蓝安煦烈的身份,要这大宋江山,天下无安?”

赵无安不置可否,低头思忖了片刻,开口便又继续讲了下去:“造叶纵然万般无奈,但大宋兵临城下,不和便只能玉石俱焚。无奈之下,答应派人,送伽蓝安煦烈进京。那个时候,他听闻消息,便已将自己的名字改作了赵无安。”

赵无安的叙述有了些许人称的变化,不过安晴沉浸入故事当中,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轻轻屏住呼吸,等待着赵无安接下来的话。

因为每一个宋人都知道,伽蓝安煦烈,最后并未进京。直到今日,你在汴梁城中,就算能找到赵无安、找到胡不喜,也决计找不到一个叫伽蓝安煦烈的人。

“行至冷州边境时,恰逢一队契丹蛮子铁骑南下。那时澶渊之盟刚订不久,盘桓在两国边境的契丹军还未尽数得到调令,军饷偶有不足时,便一如往常,铁骑南下来取。”

“伽蓝安煦烈车驾奢华,毕竟那是一国颜面,不可轻弃。却也因此被契丹铁骑给盯上,于半路间拦道而劫。造叶派入宋境的仅是一小队护卫与大批仪仗,与精于马战的契丹人短兵相接,自是一触即溃。整支队伍,包括伽蓝安煦烈在内,尽数身死,几乎无一幸存。”

安晴瞠目结舌:“这……”

赵无安明明还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

“伽蓝安煦烈没有活下来吗?”她觉得难以理解。

“没有。”

“可你……”安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无安。

“所以我其实不是他。”赵无安淡淡道,“居漠北,赴昆仑,修洛神剑意,这都是我。负皇命,砺鹰谷拒强宋,受赵姓入汴梁,这都不是我。”

一件件事情自安晴脑海当中闪过,长期以来赵无安在她眼中早已成型固化的那个身影在不断地模糊、重影、闪动,仿佛他一瞬之间是许许多多的人,又仿佛他一瞬之间还是他自己。

“我出生不久便遭抛弃,是廖娘自漠北冬夜的风雪里听见哭声,救回了我。”赵无安顿了顿,“廖娘的真名叫廖筱冉,不过我和胡不喜都喊她廖娘。在漠北草原上,没有实力的人不配拥有牧地。廖娘是那里唯一有着自己牧地的女人,却从未与其他男人起过争执。大家都很敬重她,我跟胡不喜更是如此。”

安晴怔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赵无安此时所讲的,是一个和之前她所听过的都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而一直以来作为赵无安挚友的胡不喜,也终于在故事中出现了。

“廖娘独自一人,在漠北住了很久,大家都觉得她是在等候什么人从关外归来,却一直没有等到。胡不喜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谁知道那家伙的老爹姓不姓胡。”

提起胡不喜,赵无安又免不得来了一句嘲弄,而后便又正色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廖娘的的确确是在等一个人,还打算用胡不喜的名字来作回应。但是,直到造叶攻进贺兰山,我与胡不喜、贺阑珊、廖娘分散之时,都没有见到她所等的那个人自关外回来。算算时间,我已有二十二年没有见过廖娘。”

颇为难得的,赵无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黯然失意的神色,安晴瞧在眼里,心底也是没来由地一阵绞痛。

“我被造叶铁衣军生擒,却未就地处置,而是被一路带入了都城,乃至进到皇宫,见到了造叶国的皇帝与二皇子。时至今日,我都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与我长得那般相似的人。”

安晴并不笨,赵无安说到这里,她便已然反应了过来,双掌一拍道:“他们是想把你培养成伽蓝安煦烈的假身?”

“没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造叶人喜欢有备无患。我能在造叶战乱中活下来,都是多亏了长相。”赵无安哂然一笑,“宋叶之战打了七年,我也就与伽蓝安煦烈一同生活了七年。这期间他主我仆,一直层次分明。但私下里,其实他待我很好、很好。我们亲如兄弟”

他低下头,碎碎念一般地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以为除了我,漠北平原上的人都已经死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常常垂泪。不过第二年,林大娘就带着胡不喜走入了造叶皇宫,的确是一件让我颇为喜出望外的事情。虽然相聚的时间不算长,至少让我知道了胡不喜还活着,这对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幸事。当时,造叶似乎一反对待洛剑七时的态度,而是恭恭敬敬地请林芸入宫,担任刀剑教习。我与胡不喜、伽蓝安煦烈三人一同修习,虽然一年以后胡不喜便心生叛意,从而一去不复返,但林大娘却直到逝世为止,都守在我和伽蓝身边。”

“对了。”赵无安忽然回忆起来,“当时,在造叶皇宫中作为伽蓝安煦烈假身生活着的,其实不止我一个,柳叶山庄那个负了涂弥的张莫闲便是当中一人。造叶在海内各地寻找与皇子长相外形相似之人,但最后只有我留了下来。其他人,要么驱逐出宫,要么就地处刑,张莫闲其实还算是幸运的。”

他一开话匣子便絮絮叨叨不止,安晴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替他分担这一份陈年的情绪。

风从头顶吹过,菩提叶响。

“天禧四年,造叶战败,两国议和。改名为赵无安的造叶二皇子车驾赶赴汴梁途中,恰遇契丹突袭,二皇子亦殉难。”

赵无安抬起头,看着安晴,“我独自一人,撑到几乎筋疲力尽的地步,才被林大娘携洛神剑救走。从那以后,我便顶着赵无安的名号,替他在这世间生活至今。”

“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赵无安问。

安晴愣了半晌,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生不由己地飘荡在这江湖中,便是为了给他正名。”赵无安扭过头去,望向北方的辽阔原野。

“伽蓝安煦烈离开造叶之日,沿途万民唾弃,皆言是他出卖造叶致使战败,而今又要长驱至汴梁寻求庇护。”

“伽蓝安煦烈为护百姓逃生,死于契丹铁骑刀下之时,又有宋人言这是他所使的苦肉计,只为金蝉脱壳,就此逃出两朝掌控,逍遥自在。”

“伽蓝安煦烈虽为我主人七年,却待我如兄弟。而今他虽死,我却仍活在这世间。我不害怕,也不奢求能达成他那颠覆江山的遗志。我只希望,我能让天下都知道,伽蓝安煦烈,曾为这片天下付出过一切,竭尽全力,无愧于心。”

赵无安转而看向安晴。四目相对,眸中深意涌动不息。

昔年习剑雪峰下,云碎金栏,远山翠障。

而今故人旧白衣,看山河安好。

第二十三章 仇家打架

“可是,纵然伽蓝安煦烈死不瞑目,大宋也的确在追杀着他……”

安晴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嘴唇,不知到底该不该问出那句话。

你要为他正名,又如何做、又能让谁听闻?便是使其声名重扬天下,又有何用?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那些陈年旧事,都是铺垫。”赵无安的声音散在风里,仿佛他自造叶一路行来,早已满身倦意。

此时风过四野,低矮的土坡下头,胡不喜忽然警觉地皱起眉头,望向了旭日将出的方向。

“造叶有位国相,名唤宇文孤悬,是伽蓝安煦烈自幼的太傅。当然,也是我的训师。他为太傅,也是当年的事情,先帝驾崩前,他已然进爵为国公之位,如今又任摄政。幼帝年少,他可说是造叶真正的君主。能想到在大宋腹地种下诸如暮秀村这等火种的人,也多半只有他。”

他顿了顿,又道:“而按唐先生,和那位仵作的意思,多年以来,宇文孤悬一直在等我回去。他明知伽蓝安煦烈已死,却仍要在这江湖争斗中不惜一切保我活着,就是看中了我与伽蓝安煦烈相似的这具皮囊。”

安晴疑惑不解:“可按你的说法,而今伽蓝安煦烈在宋叶两国俱已声名狼藉,就算能得到一具唤作伽蓝安煦烈的傀儡,于这天下大局也无甚益处……”

赵无安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宇文国公的厉害之处。你还记得我刚刚说过,我此生大愿是什么吗?”

“你说要,在宋叶两国为伽蓝安煦烈正名……欸?”安晴说着说着不由一愣。

赵无安知道她已会意,轻轻眯了眯眼睛,无奈摆首。

“我若是那样去做了,便是正中了宇文孤悬的下怀。十多年来,我之所以未曾为伽蓝安煦烈之事奔走,而选择蛰居于久达寺,便是在等待宇文孤悬的态度。若他已然放弃伽蓝安煦烈的名号,我便可无丝毫后顾之忧地替他正名。但若宇文孤悬始终紧攥着这位早已死去的造叶天才名头不放,一旦我为伽蓝正名,自己就必然陷入朝堂纷争之中。说到底,仍是在劫难逃。”

夜色掩映下,赵无安那张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可称作酸楚的情绪。

安晴的心思没来由地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让她来安慰这个永远都不会向困难低头的赵居士,似乎也不太可能。

但是,总归是要试一试。

毕竟赵无安在漠北、在造叶、在苗疆,也无一时不是在不断尝试,才能活下来的。

她自小在清笛乡长大,从未体会过如赵无安这般辛酸流离、坎坷辗转的生活,但曾听乡中赴北参战过的老人描述过那哀鸿遍野、荒无人烟的景象,也觉得颇为震撼心神。

而自幼经历征战磨难,又因洛神剑而被牵扯入这江湖纷争的赵无安,心中究竟是怎么一种情愫?

一种可能性忽然自安晴心中升起。

来不及细想,她向前走了两步,一头扎进了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一愣,还未来得及回应,安晴的双臂就已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决然得像是临别时的拥抱,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他不禁苦笑道:“又不是自此不再相见,抱得这么用力做什么。”

“和见不见没关系。在久达寺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不开心,我就要抱住你。”

埋首在赵无安怀中,安晴奋力地拔出头,自下而上认真看着他。

赵无安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我并未不开心……”

“你就是不开心。”安晴一字一顿地打断了他,“赵居士,人活着,还是坦诚一点好呀。”

她把耳朵贴在赵无安的胸膛前,听着那颗饱经沧桑却仍坚韧如初的心脏缓慢跳动,轻轻道:“你要为伽蓝安煦烈正名,你要逃开造叶与大宋对你的拘束,你要颠覆这世间罪恶。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不管那是属于你的,还是属于伽蓝安煦烈的梦想,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就跟你一起做。”

她忽然啊了一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和我成亲!不然……我娘也不让我跑这么远啊。”

成亲么?

看着赵无安脸上逐渐出现怔愣一般的严肃神情,安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句不该说出口的话,一下子羞涩起来,俏脸通红。

“不,不着急的。本,本来在苗疆我这么说,是怕你又急着到处去找代楼暮云……但现在也没事啊,反正离清笛乡也还远,倒不如先回福州,去找找我兄长……”

安晴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看见头顶赵无安那张脸逐渐由怔愣变得僵硬,而后竟又慢慢趋于缓和,到最后唇角微翘,轻轻笑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他低低道,“我这就带你北上,回清笛乡提亲。”

说罢,赵无安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安晴的额头。

想来也真是有几分奇妙。二十年来,从北到南,算得上是双脚走过足足六千里江山,却始终是孓然一身。独居久达寺十年,也因有住持方丈,及各位师兄弟在,始终不觉得寂寞。

倒是因为下了个清笛乡,去与胡不喜重又见了一面,屡屡奇逢。在柳叶山庄外被安晴救起时,赵无安就知道,多半甩不开这个性子急躁的红衣姑娘了。

性子急归急,女孩子家该有的细致与温婉,安晴可半点都不少。这一点,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赵无安倒的确颇有几分受用。

娶安晴的念头,说起来,也就是在苗疆的那几日,才笃定下来的。虽说身为她兄长的安南都已被解晖所掌控,但赵无安向来不惧这些江湖巨擘。解晖也好东方连漠也罢,不过是来一战一,来二战双罢了。

暖风袭人,头顶菩提枝新叶茂盛。

胡不喜悠悠举着那把胡刀,走回了土坡。恰逢赵无安的唇方才离开安晴额尖不久。

安晴赶紧红着脸躲进了赵无安怀里,胡不喜却一反常态地没做什么调侃,而是拿刀尖指了指北方,道:“很抱歉打扰了你们浓情蜜意。只不过,这幕景象,我觉得老大你该看看。”

赵无安神色一动:“怎么了?”

说话间,他已然向胡不喜所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当看见大地之上那道淡薄尘土时,他也不禁一愣。

他们身处的土坡并不高,离平地最多也就半丈多的距离,但是用以眺望却已足够。倚在菩提树上,能望见北方大约一里之外,两队江湖人士正在交战,激起一地扬尘。

从此地望去,能看见双方的参战者当中,都是使剑的较多。只不过身着白衣、佩蓝冠的那一方麾下,俱是清一色的剑客,剑路敏捷轻灵。

而另一边的玄袍大汉中则不乏几人使刀,刀势迅猛凌厉,剑法亦是大开大阖。一位看着已到不惑之年的男子,灰衣宽袖,负手站在最后,双目微合,袍袖无风自动。

双方在荒野之上激战不休,彼此间意气纵横,进退都颇具章法,一看便知师出不凡。

胡不喜点出之时,早已不知他们酣战了多久,连马匹也寻觅不见,多半是被弃置在某地,而后双方一路且战且动,才行至此处。

“一路是灵山派弟子,看功力皆是一流,手上捏着不少灵山秘传的招式,才能与那拨使刀的战个不相上下。”胡不喜指点道,“另一边则是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刀剑双修,看样子派出来的是年轻一辈,只有站在最后头那个两袖空空的男人,有点老一辈的样子。聂家有双剑酌欢、望岳,我只盼望岳剑不要藏在这家伙的袖中就好了。”

“能打得过吗?”赵无安问。

“哈?老大这问题问的?怎么说也是一品高手了,二百个打不过,打二十个总没问题吧?”胡不喜摆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聂家不知深浅,先不提,那边灵山派的弟子,我老 胡若是三十招之内放不倒,这辈子都不跟老大你混了!”

“我不是问灵山派那边,我是问那个人。”赵无安向那个灰衣宽袖的老人颔了颔首。

“不好说。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啊?万一江湖上四十年未出的望岳就在他手上,那我最多也只能弄个五五开啊!”胡不喜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赵无安闻言低下头,眼中思绪翩跹。

安晴见他颇有几分焦虑,不由也自己在一边儿思忖了起来。虽然不知这两批人为何开打,但赵无安既然没有一走了之,就意味着他们与之关系匪浅。

安晴下意识地想到了身后的暮秀村,灵光一闪:“被胡不喜杀死的宁丹桐,就自称是聂家派来的。”

“唉哟这又关我老 胡什么事?杀他那是替天行道啊,我很无辜的!”胡不喜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一脸无辜。

“聂家是随宁丹桐来,要查暮秀村之事。灵山派与之交战定然有所图谋,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去年在柳叶山庄,斩了他们门派那个实为黑云会麾下刺客的大弟子洛书剑,惹得好几人下山前来寻仇。但所幸我跑得比较快,他们应该是自那之后,便未回过山上,直到今日遇见。”

安晴这才想起来,赵无安却是曾经与他提过灵山派之事。而胡不喜在久达寺逗留的那一夜,也与赵无安转告过那个消息。

当时灵山派的歇脚点是在庐州,消息可说是做到了方圆百里皆知。那里离聂家所在的太原,也不算太远。

如此说来,虽然归还酌欢剑,聂家也未必肯就此善罢甘休。姜彩衣已死,赵无安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

这几件事叠加起来,再加上不久前在苗疆轰了登云楼,虽然未曾关注江湖消息,但赵无安之名,估计已然传到了不少人耳朵里。

也就不难解释,“那一位”居然会亲临苗疆,亲眼看着剑刺进他的胸口里了。

虽然止住入苗的宋军,但当日赵无安倒下之时,那个年轻的大宋皇帝,曾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话。

“再入苗疆,则代楼桑榆,命不过三日。”

正是这一句看似寻常的话,却比无数威慑,都对赵无安更管用。但皇帝的刺杀方便逃,这来自聂家与灵山派的寻仇,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

“看着都是来找你的,倒是自己打起来了。老大,我们要不要干脆走掉?”胡不喜提着刀问。

赵无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不妨先帮我问一件事。”

说着,他瞥了安晴一眼。

“我若要成亲,则这件事不可不问。”

第二十四章 江湖,刀起,剑出

活到聂君怀这把年纪,又坐上了如今这等高位的人,对于那些什么江湖争斗、名次高低,早就不那么在意了。

若说那是年少血气渐消,再无一剑在手纵横江湖试遍天下的傲气,那也不对。你看蜀中那个叫东方连漠的老头子,不是这么多年来都始终牢牢据着天下第一的位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松吗?

只是相对于个人的高低,聂君怀要考量的事情更多了太多。他肩上负着一整个家族的兴衰,或者再稍夸大一点儿,他肩上负着的,是整个北武林。

近一甲子以来,洛剑七死了,严道活封剑不出,唯一在江湖儿女心中留下足以铭记一生的印象的,恐怕便是当年东方连漠在戈壁上掀起的那场十里龙卷。

在许多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天才先后殒没的时代里,整座武林,除去向这个男人低头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年轻的时候,聂君怀也不是没有动过向东方连漠出手讨教的意思,只是困囿于家族繁杂事务,一直未能抽得开身子,转眼就到了如今的位子。再回身去看时,才发现以一己之力去斗东方连漠,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聂家也只有随着整座武林,向那个男人低下头去。但聂家人心中,始终都存着一份独步天下的心思,北地十二月的狂风傲雪,亦吹抹不去。

去年五月,族中嫡长子聂星庐在杭州被人谋害,贵为家传双剑之一的酌欢虽被归还,却连侄子的骨灰也寻觅不见。身为看着聂星庐自小长大的叔子,聂君怀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五月事发,六月十四日消息传到太原,二十日酌欢剑到,二十二日聂君怀便率族中二十名高手南下,直指杭州。

可是直到八月初二,聂家人抵达杭州之时,才发现不久前还在苏杭二地叱咤风云的孟家,已因家主被召入朝领罪而一夜倾倒。树倒猢狲散,就连曾经做着一统江南大梦的天仙宗,也已易主,其下一片鱼龙混杂。

无处问罪,聂君怀本该带人回返太原,休养生息,奈何即将从杭州出发时,却收到了来自东方连漠的密令。

即刻带人南下,去寻一座名为暮秀的村子,搬走其中的一口钟。

东方连漠毕竟是武林盟主,威望之高足以号令四海,再说聂家早已在明面上归附于他,被下命令也在情理之中。虽说聂家有权决定是否照做,但违抗命令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所谓江湖正道,是靠道义和情意支撑起来的圈子,任何事情,帮了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实力则是在此之外计算的东西。奈何如今聂家正是老辈渐亡,新辈未锐的时候,又痛失了倾族之力堆砌起来的少年二品聂星庐,实在不是个合适的翻脸时机。

前后权衡,万般无奈之下,聂君怀除了从命也别无选择。带人南下,东方连漠也并未给出具体的地点,这么一找就是半年,才终于从广南路最北端摸到了这里。

可是眼看着前面不到十里路就已是暮秀村了,半路上却被这群灵山派弟子给拦了下来。一言不合,便要开打。

聂君怀心中也颇有几分无奈。行走江湖,讲的便是道义二字,能动口的绝不动手,这帮灵山派弟子倒好,上来也不问不说,隔着老远便是一道剑气劈来,若非聂家这边养着几位善养沉顿气劲的老道刀客,排开三柄大刀挡了去,只怕还真有几名弟子要猝不及防受伤。

灵山派来的弟子,一共也只有二十余人,且大多年轻得很,只因猝然出手才占了个不上不下。而今聂家人也逐渐站稳脚跟,除开聂君怀外都已抽身入战局,形势一下子就变得一边倒了起来。灵山众人且战且退,聂家人也紧紧咬着不松口,向前步步平推,离那暮秀村,亦是愈来愈近。

形势确实是一片大好,但一直冷眼观摩着战局的聂君怀却始终紧锁着眉头。

南方,有一股大气象逼近。

其来势虽则迅速,却掩映在夜色之下,几令人分辨不真切。而凝神投入在争斗之中的聂家与灵山众后辈,更是无一人对此有所预感。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势如虎啸,朔而不亡。

聂君怀心头猛然一震,当即便飞身冲到战局一侧,斜过身子,正对着南方那暮秀村的方向,强起双掌。

掌底傲然剑意激射而出,如登临山岳,一眼而万物寂空。

铮!

两道无形气劲相撞,于半空中撑开了一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弧状气纹,而后飞沙走石,形意惊天泣地。

便如欲登而尚未登岸的海潮,胡不喜那抹刀意,一开始黯淡得出人意料,直冲到聂家与灵山派面前时,方才显现出那狰狞面目来。

他本无杀心,故而这一刀当中也未尽全力,只是想先行出手,搏他们一个意想不到,好方便赵无安问话而已。

却没想到,那灰衣宽袖的中年人,居然注意到了这夜幕掩映之下杀来的一刀,甚至冲到激斗的众人面前,将之给滴水不漏地接了下来。

就是连胡不喜,对这一刀颇有些意外。

刀挥出时,他人尚站在半里之外,直至被聂君怀给接下来,他与那人也还有二十几丈的距离。

胡不喜倒是没有赶着时间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了下来,苦着脸摸了摸脑袋:“这年头,一品高手还真是比白菜还不稀罕。”

“一品?”赵无安在身后问道。

“嗯。”胡不喜点点头,“能在一息之内掌凝剑气,阻住我那一刀而不退半步,定是一品无疑。”

早在胡不喜提出要过来先劈一刀立威的时候,赵无安就嘱咐安晴不要向前靠近,而今他与胡不喜并肩站在一处,彼此沟通便只需三言两语,面对这近半百号人,也是浑然不惧。

刀意刚出之时,虽然晦涩黯淡,但与聂君怀掌中剑气相触之后便骤然通胀,几乎遍及方圆一里之地。而战阵中激斗正酣的双方后辈,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望向了来人的方向。

“来者何人?”聂君怀岿然不动问道。

赵无安使了个眼色,胡不喜便心中了然,而后丝毫不顾及脸皮地大喊道:“你先说!谁后说谁是小狗!”

他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声音直冲云霄,站在后头大老远的安晴都听得一清二楚,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面的两拨人,也都面面相觑,彼此议论纷纷。

聂君怀面沉如水,顿了片刻,波澜不惊道:“太原聂家,聂君怀。”

胡不喜眯起眼睛,哦了一声,低声道:“果然是个老一品。”

当今江湖之上,算上新晋的胡不喜与段狩天在内,再除掉死在胡不喜手中的杜伤泉与吕全策,不多不少,仍是十七位一品高手。

蜀中东方连漠,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天下第一,昆仑严道活也高居一品之位近一甲子之久;汴梁城中,皇帝老儿身边藏着两位贴身供奉,再加上使文圣笔的欧阳家与称霸三代的韩家刀,大宋京城共有六位一品。

西凉贪魔殿,近日重返中原,殿主也赫然一品在列,造叶国深宫之中,也养着三位二十年前就已晋升一品的隐世高人。

而已双剑酌欢、望岳笑傲江湖近百年之久的太原聂家,这一辈上最为杰出的二人,便是身为家主的聂白霜,与二人面前这位号称是胸藏百万刀剑的聂君怀。

“不好对付啊。”胡不喜低声道,“望岳,就在他的袖中。”

近二十年来,聂白霜贵为家主,已然从江湖血斗中抽身而出,端居高位,酌欢剑亦是传给了家族耗尽无数心血打造的天纵英才聂星庐,而他自己则逐渐被这座江湖淡忘。

聂君怀却不一样。若说聂白霜主内,要为聂家大计深谋远虑,聂君怀便是主外,他如一柄锐利的剑,只顾着一往无前,为聂家披荆斩棘地开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需要考虑。

“不要紧,我们不是来打架的。”赵无安淡淡道。

而后,他捧起双袖,对着聂君怀遥遥作了一揖:“在下赵无安,是个居士,曾在淮西路久达寺修行。”

聂君怀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芦中卖得什么药。对他而言,赵无安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却一时半会想不清在哪里听到过。

这边聂家人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厢的灵山派弟子叫嚣了起来:“他就是赵无安!”

侧目敲过去,却见那些白衣弟子一个个都是同仇敌忾怒发冲冠,像是恨不得要生啖了赵无安的肉。

就在赵无安以为这帮灵山弟子要一股脑冲杀上来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为首的人却荡了下袖子,道:“罢了,师兄之死与他无关。都说了是个使刀的。”

“可洛师兄与尹师兄死时他都在附近!这又如何解释!”身后立刻就有弟子大喊起来。

“掌门说了,只杀使刀的!”为首的弟子道,“你们替尹洛二位师兄报仇心切我能理解,只是不要妄造杀孽,反生心魔!”

“哦?对我们出手,倒就不是在造杀孽、生心魔了?”聂君怀斜着眼睛凉凉道。

“少说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私藏了段狩天!”为首之人勃然大怒,猛然一挥手中长剑,浩然剑气荡漾而出,环绕周身。

聂君怀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倒是周身气息骤然升腾,一瞬之间杀意凛然。

赵无安面带笑意道:“果然如此。”

“嗯?什么什么?老大你又看出什么来了,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们口中那个叫段狩天的,在江宁斩了灵山派的尹凤箫,那些灵山弟子下山要寻的仇不是我,是他。但段狩天随我到福州之后,虽则晋入了一品,独身一人亦是难以杀回两浙路罗衣阁。他会寻求谁的帮助,也就不难猜测了。”

“哦,罗衣阁属于黑云会,而解晖确实一直都跟东方连漠不对付……”胡不喜毕竟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所以段狩天的确是投奔了聂家?”

“看这聂老头的反应,是**不离十了。”赵无安理了理袖子,“灵山要和聂家在此处开战的原因竟是因为段狩天,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胡不喜愣了一小会,忽然哦了一声,道:“这就是说,这中原江湖两大巨擘,终于要正式干上了?”

“是啊,这也意味着,他们暂时都无暇管我了。”赵无安微微一笑,“而我,总算有功夫去好好想一想,怎么替伽蓝正名了。”

“你告诉那丫头了?”

“说了。”

“她没什么反应?”

“有啊,逼我跟她成亲呢。”赵无安苦笑,“今夜之事先不提,送安晴回乡,而后我去一趟汴梁。回来之后,再与她成亲”

“入京啊。”胡不喜碎碎念道,“让人等倒是没问题,辜负了人家姑娘可就不好了……”

“此事我今生必为,在汴梁全身而退也大有难度,所以才这么决定。”赵无安面色波澜不惊道。

“就没想过不去做这件事?”

“没有。”赵无安摇摇头,“伽蓝安煦烈若就这么死了,赵无安,还拿什么称作赵无安。”

胡不喜笑:“好。”

那边儿,灵山派又有弟子喊了起来:“你看那个胖子,用的也是刀,是不是段狩天!”

“管他呢,今天别放一个人走!”很快又有人附和起来。

聂君怀面色沉了下来,袍袖鼓荡,显然是出手的前兆。

赵无安苦笑道:“你看吧,这便是江湖。由浅至深,处处伤人。”

“俺知道,这不就是江湖嘛。”胡不喜咧嘴一笑,“狭路相逢,不问恩仇。”

刀起,剑出。

第二十五章 洛神,琴与钟

暮秀村外那一夜,望岳剑并未出袖。但聂君怀与胡不喜酣斗二百七十**,看得大半灵山弟子目瞪口呆。

至于那小部分没有目瞪口呆的,倒并不是旁观过多少高手对决,见怪不怪,而是因为自身修为过低,早在胡不喜与聂君怀蓄势之时,就已经受不住气浪冲击,昏厥在地。

二百七十六手走毕,胡不喜收刀退步之时,赵无安掠安晴入怀,一气驭出六剑,疾冲三十余丈,当即又逼得聂君怀倒退十步,几乎下一手就要唤出袖中望岳。

但一切终究还是在胡不喜一声狂笑之中止住了。

“江湖浮沉,往来不息者,尔等亦半甲子余。庸庸扰扰,勾心斗角,为蝇头蜗角,又有何忙?”

“却不知天地永寿,而走兽岁不过数十,人亦难百。”

“何如我这一刀劈天地、碎星辰、覆日月、倒江海、尽破武林!”

那一夜,胡不喜晋入一品造化境界。手中斑驳胡刀出鞘之时,碎尽星辰、倾覆日月。

——————————

夜深,灯火阑珊,清笛乡早已陷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多村人也都已沉入了梦乡,只余村头黄狗,半夜里还兀自发出几声吠叫。

南国夏早,淮西的夜里却仍有些暮春寒意。起夜的安广茂披了身棉麻外裳,解决完事之后,反倒因而没了睡意,便温了一壶冷茶,在庭院之中小坐片刻。

夜风微凉,衬着天边如水月色愈发清凉幽寂,仿佛清笛乡中永远都是这般,岁月静好安详。终老与此,的确让人心生惬意。

想想自己当年在外征战,无数个不眠的思乡之夜,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便是家乡的这一轮月亮啊。

而今圆月依旧,安家这座紧挨着衙门的小小院子,却寂寥了不少。

人到半老不老之时,尚未来得及享到膝下儿女成群,就得先忍受子女离散之苦。家中的那位看着没多少变化,仍是得按时喝药,一天下不了几回床,有事没事就拉着安广茂劈头盖脸地唠叨来出气,安广茂也得好脾气地应和着。

其实那位每到夜里,睡着做梦的时候,总会呓些子女之事。安广茂听在耳中,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留自己这位夫人自己去化解那些难言的不舍之情。

夫人虽然身子弱,但心地却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为坚实的。早年长子初显戍边之志时便大力支持,二儿子言读书升官无用,宁可去海上讨日子,夫妻俩点着长灯商量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任由孩子放手去做。

到了现在,就连一直都缠着他们说这说那的小女儿,也跟着江湖上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高手远走高飞。原本热闹的安家小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夫妻二人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安家的儿女,便是敢想敢做,江湖庙堂来去自如,才不愿受那世俗拘束。

安家的一对夫妻是这么做了,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是这样去做,为人父母的便有了儿女成材的欣慰之情。因而除了这偶尔的一丝落寞,安广茂倒还真没感受到多少中年之苦。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三下,再三下。

捧着热茶的安广茂尚以为是自己错听了风吹石走,愣着眼睛望向门扉,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门在停顿了几息之后,却又响了三下,不快不慢,声音与之前一模一样。

这下却是再也装不得糊涂了。安广茂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门边,心中径自盘算着有谁会在这三更半夜来敲安家的门。

俩夫妻一世为人俱是端正自在,在乡中名望颇高,不做亏心事,半夜自然也不怕鬼敲门。

安广茂沉着脸拉开院门,却在见到门前那一袭白衣之时,生生愣了神。

许久不见的白衣居士正负着暗红剑匣站在门外。他面色寂然,风尘仆仆,怀中打横抱着个熟睡的红衣少女。

“安提辖。”

多日不见,但赵无安打招呼的方式并未改变,仍是简洁至极。

安广茂又生生呆了两息,这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讶然道:“是赵居士啊。你从苗疆回来了?小女这是……”

“她只是睡着了,无碍。”赵无安摇摇头,伸出双臂,便想将安晴往安广茂怀中送去。

安广茂连忙让开身子关切道:“这么晚了,一定跋涉了许久,未曾歇息吧?快来喝两盏茶水,好好睡一觉。赵居士不必拘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即可——”

“不了。”赵无安摇摇头,“我只是送安晴回来而已。”

安广茂一怔,一时不知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安晴的睡颜,心头又悄然爬升起一份忧心之情。

女儿毕竟与这居士在外飘荡许久,未曾修书回家,究竟是何情况,他这个当爹的也是两眼一抹黑,一概不知。而赵无安深更半夜出现在安家院前,却言要送完安晴便走,未免有些令人生疑。

但尚未等安广茂将那长篇大论的腹稿打完,赵无安便已看出了他的担忧,淡淡道:“无安以性命相保,令千金未有纤毫之伤。”

此言出自赵无安之口,安广茂倒是不必太过怀疑那真实性,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仍是面色沉肃道:“既然亲自送小女回来,赵居士又是要去往何处?小女定然思君,何不歇息一段时日再走?”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良久,向着安广茂微微低了低头,眼底竟是罕见的愧意。

“无安,不敢见她。”

安广茂皱起眉头,心中不妙的情绪愈来愈浓:“何意?”

“我答应她,回了清笛乡,便向您与夫人提亲,迎娶安晴。”

赵无安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但就在将离苗疆之时,偶发奇事,使我知道,这天下还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关键是现在若不做,将来便再也不会有可能去做。”赵无安叹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我一旦去了,便很难再全身而退。我,并未对安晴如实相告。”

“这……”圆滑世故如安广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无安。自己的女儿向来直来直去,想想也不会喜欢撒谎的人。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骗了她的是赵无安,就连安广茂,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指摘这位来历不明却心怀正道的居士。

“离清笛乡三里之时,我弄晕了她,料到您歇息未熟,所以才半夜前来叨扰。若是打搅到了雅兴,无安赔个不是先。”赵无安微微一鞠躬。

安广茂愕然:“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

“儿女尽漂泊在外,当父母的,怎么会睡得着。”赵无安善解人意地轻轻笑了笑。

安广茂一愣,哭笑不得道:“赵居士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不过想想,自己虽是如此,家中那位倒还真不一定惦记。瞧她每晚那鼾声连天的睡相,只怕是赵无安在外头把门敲裂了都听不见。

千人千相。安广茂不过也是芸芸众生的一毫罢了。

“不过赵居士,此举说来是为小女着想,只怕小女倒是不一定乐意……”安广茂字斟句酌地说着,却没想到赵无安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苗疆这等凶险之地,我都已带她去了,您难道还觉得是我不够胆大吗。”

安广茂一愣。

“我要去汴梁。”赵无安道。

安广茂愣愣道:“汴梁啊,国都的确是林大水深……”

“汴梁有很多想要我性命的人。而且有六位一品高手盘踞,实在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赵无安淡淡道,“但是,骗了安晴,也是我的错。”

他将安晴交到安广茂怀中,伸手到背后,卸下了剑匣。

安广茂难免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女儿的脸。多日未见,女儿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不少,身子骨也愈发轻了几分,只是那沉沉的睡脸,仍旧安详地宛如清笛乡中旧梦。

安广茂正沉浸在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中时,忽然听见一道沉雄剑鸣。

而后,清笛乡的三更夜里头,骤起一道凛冽气劲,宛如风暴般侵袭过十里长亭。淮西三月暮春,却有万花漫卷长天。

风卷残花,漆黑的夜色,昏黄烛火灯影里头,白衣居士持剑而立,衣袂随风飘摇,长发乱舞。

而他手中五尺长剑,自肩头斜拄于地,沉雄剑鸣与清冽剑意一同散在这静谧的清笛乡上头,便如这位居士的影子一般亲密无间。

“这柄洛神赋,我赵无安,赠予安家人,权当是提亲的彩礼。”赵无安慢慢道。

安广茂一时怔在原地,喃喃道:“赵居士,这……”

“安晴她知此剑珍贵,便如我身家性命,安提辖但请收下,绝无戏言。”

“无安若能自汴梁活着回来,必娶安晴为妻。此亦绝非戏言。”

——————————

唐门三月的风,仍是带着丝丝凉意,宛若刀锋一般,切割着人的脸颊与手背,在上头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莫稻的手心之中,却已比一月之前多出了无数道伤痕。其中有刀伤剑砍,有磨破的皮,也有自己使刀不慎而留下的裂口。他愣愣握着那把本不属于他的断海刀,凝望着面前的百尺吊桥。

临仙石上,岳知书一袭青衣翩跹,巧笑嫣然。

而吊桥的另一端,柳停雷持双刀而立,面冷如霜。

东方连漠似仙人般端立于不断汹涌流动的瀑布之上,沉声道:“开始吧。活着的那个,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莫稻忽然不能自扼地喊了一声:“为什么要这样!”

柳停雷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拔刀而出,步伐稳健地走上吊桥。

瀑布顶端,东方连漠笑道:“为什么要这样?江湖沉浮,有什么事情,是你说不做便不用去做的?”

岳知书像是赞同似的,轻一拂袖,奏响身前檀木古琴。

———————————

清冷长剑毫无颤抖地一刺一收,便带出一串凄厉血花。

残眉悠悠地鼓起了掌:“不错。这是第九十八个了。离舵主给你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身着染血道袍的小道姑面不改色地甩去剑上血迹,冷着脸,僵硬道:“下一个是谁。”

“你的师兄。”残眉笑意瘆人,声音更是带着股遮掩不住的揶揄之意,“顾问墟。”

涂弥的肩膀,忽然狠狠地颤了一颤。

而那本一直都被她揣在胸口,由大师兄亲自题字的清心诀也掉了出来,砸在面前尸体的胸口之上,轻点染几滴炙热鲜血,望着莫名可笑。

“为,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残眉故作吃惊地扭了扭脖子,“舵主的命令,你何须去问为什么?他该死,仅此而已。他若是死了,你便能救出你的师父,这样不好吗?”

“……”涂弥咽了咽口水,极力遏制住瞳中满盈的泪水,“我视他如长兄。”

“这样啊。”残眉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毫不留恋地离去。

“那你自己决定咯。”

涂弥孤身站在苍野草房之中,身前倒着具尚温热的尸体。

屋外,血色夕阳,遥遥传来一声钟鸣,却不知为何人而奏响。

(琴钟篇 完)

情若有知篇 第一章 昆仑雪

对顾问墟而言,寻道坡上那场千秋雪,一下便不停。从他十三岁下到三十岁,从和风微雪,下到铺满昆仑。

那是天禧四年的冬至日,晨光方从树梢的罅隙中透出一点微曦,便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身负深红剑匣,自寻道坡七百七十级石阶下踏雪而来。

天边雁荡,顾问墟拄剑山门前,一袭崭新的内门弟子衣袍尚未剪去冗余线头,孤立于寒风之中,虽然年幼,却已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谪仙姿态。

而那踏雪而来的女子却更似仙子。鹅黄衣袂在细雪微风中翻飞,她以一只柔荑玉手,握住了身边那名白衣少年的手腕。

一长一幼,身着浅薄衣裳,冒着昆仑山的风雪,自寻道坡而来。他们那相牵着的双手,看似轻柔不堪一折,却又坚韧得百炼凝钢。

道宗不喜外人上山。在前宗主御下香火旺盛的昆仑山,而今几已人丁凋零,除昆仑弟子外再难见到他人踪影。而曾经人流熙攘的寻道坡,如今也只有顾问墟一人拄剑而立。

他并未为难这对千辛万苦才抵达昆仑山脚下的男女,微微侧过了身子,恭敬作揖道:“宗主有请。”

严道宗,严道活。居于昆仑山中,封剑不出二十年。

饶是如此,纵观这整座浩荡江湖,修为在她之上的也不过三人。凡对山下外人提起严道活三字,听者无不肃然起敬。

而眼前的女子,却与那些山下人,都有些不太一样。

听见宗主二字,女子那张布满倦容的脸上,慢慢荡开了一抹温馨的笑意,仿佛三月春风卷来,叶盛花繁。

“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姑姑她,是否还记得我。”那女子如是说着,如释重负地卸下了肩上的剑匣。

顾问墟怔住了。久居昆仑,外人寥寥,他一直心如止水。而这如天仙下凡一般自寻道坡上而来的女子,却如一道温柔剑气,劈开了少年心中尚懵懂的情愫。

就此山海难阻。

他下意识地上前,想要为她接过那沉重的匣子。那女子却恰到好处地收回了手,仍是笑意浅淡,柔柔道:“麻烦了,请带我去见严道宗。”

恍惚间,顾问墟只觉得怅然若失。甚至连后来洛千霞内力顿失,倒在他怀中时,顾问墟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只能依稀忆起寻道坡前那嫣然一笑,恨不能让人折剑斩尽一春桃花。

顾问墟这一怅然,便是十七年

赵无安与洛千霞,其实只在昆仑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同样的,那也是改名为林芸的洛千霞,此生最后一段安逸的时光。

洛神赋本是势大力沉的雄剑,非身强力壮的男子不能驱使。为报洛家血仇,洛千霞以女子之身强行驱使洛神赋,性命本就已如风中残烛,一吹即灭。更何况在大宋边境又为救赵无安,极力挥出她之境界所不及的一剑,纵有昆仑山千般灵丹妙药调理,身子也再难恢复如前。

留给顾问墟惊艳的时光,自然也不多。

寻道坡初见后,洛千霞便再难掩盖身上伤势,住在严道活特地为她开辟的一间小屋之中,整日卧床不起,身子却仍是一步步地越来越差。每一日严道活都会差人前去探望,送药送餐,清理屋舍。

昆仑弟子大都将此事轮了个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始终都未轮到身为大弟子的顾问墟。

心中有愧,顾问墟自然也不敢揣度道宗心思,一直未曾出言询问,。只是在不练剑的时候,顾问墟便会不知不觉间走到那座小屋前,再生生止住脚步。驻足凝望片刻,回身便走。

而那个时候,他往往就能看见坐在悬崖边上赵无安。

那时的赵无安极少言语,整日孤僻坐在云海之前,抬头凝望着昆仑峰顶终年不化的雪。只偶尔与那爱管闲事的涂弥闲聊几句。

洛神剑匣,自那时起就背在他的肩上。

其实,自从林芸在寻道坡前倒下那一刻起,洛神剑匣,就始终负在了赵无安肩上。顾问墟没有一时一刻见过他将之卸下。

昆仑雪,终年不化。昆仑的人,也像是能终年不散。

不过这一座偌大的昆仑山,终于还是散了。小涂弥非要持剑下山,去寻那早不知何处去了的赵无安。顾问墟也很快负剑下山,混迹江湖之中,却始终总与那小师妹差之毫厘,不得相见。

再后来,只听说师尊也下了山。昆仑山没了道宗,就像没了每年冬日的纷扬大雪。

正当顾问墟沉浸在这些往事中时,蒙住他双目的黑布被人给扯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却一下子被耀眼的天光给刺得双目生疼,连忙又将之闭上,举起双手挡在了眼前。

而他未受到任何阻碍地举起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也不知何时没了束缚,自由自在地活动着。

顾问墟有些吃惊。

而后,一声脆响,砸在脚边,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摸,发现那竟是柄冰凉的剑。

慵懒的女子声音自头顶响起,却让顾问墟刹那间凉意彻骨。

“你以前一直用的剑,实在太破。也没什么玄机,让你拿那把剑打,是存心让你寻死。所以握着这个吧。”

顾问墟难以自扼地浑身颤抖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这个声音他太过熟悉了。被黑云会囚禁的日子里,四肢受缚,终日不见天光,也无一人可与交流。而唯一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便是残眉的声音。

这位据称是解晖最为心腹密使的女人,会极尽所能地折磨他。而每一次残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便会意味着顾问墟将遭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残酷折磨。

残眉不在的时候,顾问墟就会陷入一阵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之中,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崩溃,顾问墟只能够尽到自己的一切努力,去回忆自己存在过的每一个细节,以此坚持下去。

而这一次,残眉为了折磨他,所给的自由未免也太过夸张了,甚至还丢了柄剑在他的脚下。

难道她不知道,昆仑弟子,手中握剑之时,心中便有三千剑气,一去不返吗?

“不用多想了,这一次你的任务简单至极。”残眉道,“眼罩都已经揭去了,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

说着,残眉竟然还真的像是要彻底给他自由一样,向旁边走了好几步。

顾问墟努力抑制着内心的颤抖,挪开挡在眼前的手,睁开了眼睛。

惨白的天光仍然让他头晕目眩了好一阵。习惯了这样的光线之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的仍然是之前那个铺满稻草的小房间,不过五尺见方,墙角躺着一根原本套在他脚腕上的铁链。

残眉站在小屋的门口,将手悠悠地指向了屋子另一头:“你要做的,只是杀了她,或者被她杀掉而已。”

顾问墟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不禁一怔。

他看见了涂弥。手持冼心剑,一身是血的涂弥。

而涂弥显然一早就看见了他,漆黑无神的瞳中,微微透出一丝茫然。

“为什么……是他?”

竟然是涂弥先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不过就是为了救他们而已……可是为什么,最后一个要杀的人,是我的大师兄?”

残眉哼哼道:“谁知道呢,这是舵主的意思。”

小屋中骤然拉出凄厉深长的剑气,自涂弥身侧而出,半息之间就已扑到了残眉面前,来势汹涌,如驱虎吞狼。

“你说谎!!”涂弥尖叫着,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

忽而有一股大力袭来,向着残眉直扑出去的涂弥脚底一滑,竟是就这么径直摔倒在了距离涂弥不到一尺的地步。

残眉的背后响起了一个沉雄的声音:“早和你说了,不必以身犯险。悟不悟得出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刚才要是真伤了,我如何对舵主交代?”

涂弥咬着牙,眼底透出了与个性差异甚大的坚毅神情,双手撑着地面,仰起头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站起身子。

残眉冷笑道:“我只是觉得可惜。你瞧瞧他们,还沉睡在那场昆仑大梦之中,何时能醒?”

眼见涂弥已是如此不屈,顾问墟也不禁动容道:“你不配提昆仑二字。”

“哦,是吗?”残眉扭过头来,冰冷一笑:“但愿你在杀了你师妹之后,还能这么对我说话。”

“我绝不会对我师妹动手!”

“我也是。”涂弥倔强地咬着嘴唇,纤细的手在地板上抠出凹痕,手背青筋暴露,“我绝不会,伤害我的师兄。”

“不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残眉摇了摇头,“舵主的意思大概就是,虽然你杀了九十八个人,但师尊和师兄,你只能带走一个。我们以为你肯定是更喜欢师尊的,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你来杀你的师兄咯?”

涂弥一愣,眼底很快又泛起了不甘的情绪:“为什么!不行!他答应得好好的,我两个都要!”

“那可真是可惜啊。人生在世,总得放弃些什么东西,对吧?”残眉阴阴一笑。

而后,未等二人有所回答,小屋的门便轰然合上。涂弥一愣,飞快地蹦了起来,想追上那去破开那扇门,却在沉重的锁声之中化为了徒劳。

她敲着敲着,也像是认同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拳头,屋内一时静谧无声。

顾问墟苦笑道:“连师尊也着了道啊。”

“……嗯。”涂弥低声道,“我……杀了很多人,为了救你和师尊。”

“你这又是何必。”顾问墟叹道。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你们!别人我都不管!”涂弥着急地打断他。

顾问墟苦笑:“小涂弥,你可真是成长了不少啊。”

涂弥一怔,愣愣站在原地,因他这句话而出了神。

“被黑云会所缚,也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但你居然能与他们达成这个交易,实在是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他弯下身子,捡起了脚边的那把剑。

“涂弥,把师尊赐你的冼心剑捡起来。”

他俨然是命令的语气。涂弥愣了愣,听话地低头捡起了剑。

“我这一生,空活三十载,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寻你入这江湖,而后又不知怎么,便被抓到了这黑云会中,能与你再相见,也算是种缘分吧。”

他侧过头,眼底忽然绽放出粲然光彩:“来,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探郎剑法?”

那一年昆仑雪峰之上,便是这一套剑法,引得卧病在床半年的洛千霞,头一次起身下地,对着白衣翩然的三个少年少女,笑靥如花。

第二章 刀斗

仙人座下长生莲,莲断之处谓临仙。

临仙石上,岳知书埋首抚琴,纤纤十指之下,流淌出一曲扬州慢。

浩浩飞瀑漱玉之声,盖住岳知书手下琴声,更盖住柳停雷身后啮日出鞘时那震耳刀鸣。

他侧身解开腰间斩鸿刀的刀镡,手拖啮日长刀,一步一步踏上百尺吊桥而来。

柳叶山庄被灭之时,柳停雷便已身怀四品功力。而后九死一生侥幸逃出扬州,又遇江湖人士一路围追堵截,功力愈战愈强。直至今日站在吊桥之上直面莫稻时,一身三品实力早已无处可藏。

而东方连漠只是面带笑意地立于瀑顶,意味深长道:“大可肆意出刀。若有我在,这桥,断不了。”

他脚下飞瀑碎珠溅玉,衣角却半点未湿。所有的水珠都在弹到他身边的那一刹那湮灭,连半点痕迹也未曾留下。而他周身上下,却看不出任何一丝真气的涌动。

柳停雷的三品,在当今江湖上已可说是百里挑一,但那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却是一品天命境界,当今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

任何敢于违抗他的人,便只有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报偿。东方连漠虽甚少妄造杀孽,却也绝不会手软。饶是懵懂的莫稻,对这件事情,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与东方连漠为敌,却也始终下不了伤害柳停雷的决心。

承蒙十年照拂,若无柳叶山庄,莫稻早就死在扬州十二月的那个寒夜里,又哪里等得到今日,哪里能站在这吊桥飞瀑之前。

刚听说他与柳停雷只能活下去一个的时候,莫稻是着实吃了一惊。自福州一路行来所做的美梦不但醒了,还碎成一地琉璃,再无转圜余地。

这无异于再杀了莫稻一次。他心如死灰,终日缩在墙角,连那柄救了他性命的断海刀也不管不顾,随意弃置。

岳知书每天都来,却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只是就着屋子里的铜人兀自演练一遍招式,就像完成了东方连漠指派的任务一般离开,无半点眷恋留意的样子。

一旦不以刀意护体,莫稻的身子便越来越差,时时白日昏死,深夜方才惊醒,只能摸到手边的一盏残烛。住处的屋子是常年紧锁的,四周都是冷铁所铸的墙壁,以他的功力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兴许是因为他的退缩惹恼了东方连漠,每日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丰盛,逐渐减少到一日一餐都吃不饱的地步。

终于支撑不住了的莫稻在墙角昏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一睡不起,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岳知书的温颜。

“饿不饿?”她笑语盈盈。

莫稻本想说不,但胸腹之中升起的一股空虚之感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更遑论提起思考的力气。他眨了眨空洞的双目,僵硬地点了点头。

而后岳知书便手捧来一碗温得恰好的肉粥,拿汤匙一勺勺舀了喂他。从始至终,莫稻都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听着岳知书的温言软语,嘴唇一开一合。

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腹之中那股饥饿感在逐渐退去,但入了口的醇厚肉粥,却味同嚼蜡,令人生厌。莫稻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奇怪的肉糜。

“你看,活着多好呀。还有热粥可以吃,还有我在这里。”岳知书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少女独有的芬芳软香将莫稻轻轻包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岳知书和莫稻以往所见的那些女孩都很不一样。在他面前的岳知书永远都是笑着的,一身绿衣仿佛从来都纤尘不染,始终散发着淡淡香气。

她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因他的身份而对之轻视。岳知书会把一些很简单的话语,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她的声音婉转犹如黄鹂,带着股摄人的魔力。

但莫稻还没傻到以为她是真心对自己好。这个女孩是东方连漠的养女,她的一切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都不言自明。

“但是,如果活不下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吧?”岳知书把眼睛弯成一对小小的月牙,“你看,人活着,多重要。除此之外的一切皆为虚妄。”

莫稻木然。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呀,要拼尽一切活下去。”岳知书在他耳畔喃喃,“你瞧那个柳家少爷,不也是在这么做吗?若不是你,他早就在福州法场被斩,你不欠他什么,又何须问心自责?”

又何须问心自责?

莫稻其实也知道自己一向都惯于自责。但习惯成自然,甚而已然成了他存在于世的印痕,轻易更改不去。

但岳知书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曾经认定为生死之交的朋友;一个在偌大柳叶山庄之中,无论他是管家还是奴仆,都能与他平齐平座的公子;一个能在他重病缠身时替他打理起整个山庄的内务,还在百忙之中抽空为他送来一碗热粥的兄弟;一个自言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放弃,最终却甘愿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服毒自尽的可怜人。

人命如草芥,罗印生偏偏不信,却又偏偏以身试法。

既然早就决定了要为他活在这世上,莫稻又怎能再走罗印生的老路。

纵然此生走过的是斑斓血路,也绝不能再心生丝毫犹豫。

喝完那碗热粥之后,莫稻第一次自愿地捡起断海刀,走到了铜人面前,尝试挥砍。他的动作着实笨拙,一柄以灵巧见长的短刀,在他手里却僵硬得像是根攻城木。

在旁观摩的岳知书噗嗤一笑,而后走上前来,耐心地从握刀手法开始,一点一滴地教。

莫稻学得很认真,但进展实在不快。他天资本就不甚聪颖,甚而还有几分愚钝,岳知书也不能算是一位良师。饶是他每日起早贪黑,半个月的时间还是一晃而过。

转眼,就已到东方连漠所约定的吊桥决战。

柳停雷将啮日刀举过头顶,欲对着莫稻当头劈下时,莫稻才堪堪回过神来,自鞘中手忙脚乱地抽出断海刀。

一座百尺吊桥就这么沦为无用。因为接下来的战斗,莫稻始终都被柳停雷死死地压在了吊桥边缘。

吊桥窄小,对短刀断海而言是绝佳的战场,却极不利于啮日刀的旋转与挥砍。柳停雷未有任何犹豫地冲桥而来,莫稻却把宝贵的备战时间用于了发呆出神。

果然,自始至终,他都不能算是个厉害的人。厉害的人,应该像柳停雷这样,把活下去的机会紧紧握在手心才是。

啮日刀一斩便不歇,柳停雷如同魔怔,狂风骤雨般地砍下无数雄浑刀气,每一刀都足够要了莫稻性命,却都偏偏被莫稻舞着断海刀,险之又险地挡了下来。偶有几道斩中他身体的刀气,也在触碰到莫稻衣角的那一刹便被削去九成力道。

莫稻也讶然于自己竟然能够跟上三品高手的速度。柳停雷的刀虽然锋利,却势大力沉,舞起来颇有几分笨重之感。莫稻凝神观望他挥刀手法,竟然次次都能从柳停雷肢体细微举动之中看清刀势的来去路数,从而得体应对,不落下风。

约莫拆了三十余招,柳停雷攻势突变。威力最大的啮日刀猛然弃置不顾,却是飞快抽出了早已解开刀镡的斩鸿刀,径直朝着莫稻的胸口刺去,动作快如疾电,不留丝毫情面。

莫稻心下大惊,自知接不住这一刀,连忙后退,却猝不及防脚底一蹭,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险险避过了近至眼前的刀锋。

倒地是不由自主,虽然避过眼前一刀,却几乎让自己成了活靶子。莫稻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拧身子,向一旁侧滚了过去,刚刚好闪过柳停雷的劈砍。

下劈的斩鸿刀轻轻嵌在土里,柳停雷转过脑袋望向莫稻,眼底满是冰冷杀意。

莫稻哆哆嗦嗦地起身,低声道:“二少爷,我本以为你会顾及家族情面……”

柳停雷一言不发,扭身收起斩鸿,一扬手,便又举着啮日刀,向着莫稻猛劈了过来。

而他漆黑眼瞳,仍然没有半分情感。

临仙石上,不觉已一曲弹毕,岳知书揽袖起身,望向瀑布下方酣斗不止的二人,只觉惊风甚寒。她仰头望向仙人般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担忧道:“叔父,这么斗下去,不知要打到何时……”

东方连漠眼底透露出揶揄笑意:“心疼那姓莫的小子了?”

岳知书脸上浮现出恼怒神色,别过头去,生生道:“当然不是。知书只是有些在意。柳停雷早已身死,此时便如行尸走肉,一味打下去,对莫稻又有何裨益?”

“伤泉在南疆待了十年,搜罗来的控心蛊虽可杀人如无形之中,却往往对于心志尤为坚定者效力有限。”东方连漠并不藏掖,光明正大解释道,“柳停雷而今看似行尸走肉,为我所控,实际上只怕尚保有一丝神志。”

岳知书皱起眉头:“既是如此,又为何还要留情……若他伤到莫稻,岂不是毁了叔父大计?”

“这一点,可大大有意思。”东方连漠笑道,“不必担心莫稻。我已收回了数年之前在南疆种下的一粒种子。还记得那个前两天被送过来的,姓宁的小少爷吗?”

岳知书点点头:“以他血肉所做的粥,孩儿已盯着莫稻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暮秀村中尽是能人异士,在宁龙海培养之下,那小少爷一身都是宝贝,食他血肉更甚于食天地灵气,于莫稻而言,在炼体一途上便可一日千里。”东方连漠幽幽道,“即便是三品高手的招式,在如今的莫稻面前,也变得慢到足以看出破解之法。”

“那叔父是想要用这木偶似的柳停雷,给莫稻喂招?”

“不单如此。”东方连漠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还想看看,这江湖上敢与聂家并称为‘南柳北聂’的柳叶山庄二少主,究竟有几分实力。”

百尺飞瀑之下,啮日飞光,斩鸿流影。

第三章 封剑再出

严道活封剑不出二十年,终日闭门打入定,极少出关。即便是昆仑弟子,也有十之五六未曾听过她亲自训言。

而在这位扬威天下的昆仑道宗闭关的日子里,便是由昆仑山的大师兄领众弟子习武修行。习剑坪上,常有白衣翩然,一剑西来,便是惊鸿照影,切碎昆仑漫天飞雪。

探郎剑法,亦是顾问墟亲自教给自涂弥之后的每一位昆仑弟子,二十四式不算繁杂,变化也极其有限,却能为不少高深的昆仑绝技铺路。

涂弥在剑道上的天赋超脱绝尘,对那二十四式探郎剑法更是直到如今都熟捻于胸,不加思索,便能信手挥泄。

但这一次,也是六岁登上习剑坪、得顾问墟授受剑法以来的第一次,涂弥收了剑。

顾问墟一剑斜斜点出,看似凶猛迅疾直取涂弥面门,剑锋却刚刚好在她的琼鼻前停了下来。

“出手,杀了我。”顾问墟冷冷命令道。

冼心剑仍在鞘中,半点动静也无。

涂弥眼波深不见底,一字一句道:“师兄,你明知我做不到。”

“我自被黑云会缚来此处,便早知命不由己,无须为我多过挂怀。”顾问墟轻轻摇了摇头,“我虽为昆仑山的大师兄,剑道之上却比你逊色太多。谁该活着从这里出去,不应有疑吧?”

涂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漆黑眼底,渐泛起深邃波澜。

兴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严厉,顾问墟略将剑锋向后收了一寸,语重心长道:“在山上时,你总问我江湖是何物。如今你该明白了,江湖不过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但这浩渺人间,锦绣山河,想来也颇有滋味。”

说罢,他对着这位昔日最为珍爱的小师妹轻轻一笑。

岁月如沙,已于不觉间将他双鬓墨色洗去。昔日昆仑山上一众弟子视若谪仙的大弟子顾问墟,也不过就是个俗务缠身的江湖人罢了。

为寻涂弥下山,初入江湖,也曾一头扎进这纷繁人世之中,一颗尘心却始终未动。算而至今,也许他早在见到洛千霞那刻起,便已置身于这江湖之中,身不由己了。

“多说无益,动手吧。”

剑光一闪,顾问墟收剑入鞘,挺着颀长的身子站在涂弥面前,闭上了眼睛。

他兀自摆出了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涂弥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缩在鞘中的昆仑神剑,没有半分冲鞘而出的意味。她竭力扼制住面上表情不动,却藏不住眼中万丈波澜。

“再不快些,就没有机会了吧?”顾问墟淡淡道,“黑云会的人,可没有这么好骗才是。”

他猜得不错。每杀一人,残眉都限涂弥在一炷香之内完成,否则便不算人数,须得再来。

有时候,一人面对一整户山野人家,那男主人还有几分力气,能扛得住涂弥数剑,往往便过了时限。因而到后来,涂弥甚至已然上来便将剑锋指向那些缩在角落中的妇孺。了结他们,总比与人硬碰硬来得快得多,也简单得多。

反正无论如何,这些人最后都逃不过黑云会的屠刀。而涂弥只有尽快达到解晖钦定的数字,才能减少杀孽。

直至杀到顾问墟面前时,一颗无尘之心早已化为杀心。而涂弥,也终于在无数次单调枯燥的挥剑之中,变得逐渐冷漠起来。

漠然地看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失去动静,漠然地看着那惶恐乞求与绝望的神情僵硬在冰冷的脸上,漠然看着温热鲜血溅上自己一身道袍。

她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不顾一切地哭喊着求她停下。然而挥剑的手,始终稳健得没有一丝颤抖。

反正那都是与她陌不相识的人,反正那些人最终都会死在黑云会手下,区别只是由谁来当这个刽子手而已。

她也设想过与顾问墟和严道活重逢的场景。以解晖的风格,她多半会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这么一身血污地见到他们。

她也想过,师兄必然会如习剑坪上那般,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怒骂,末了却又会揭下自己身上的道袍给她,而后将那件血衣丢去不知哪个角落。而师尊,只怕看她的眼神之中,失望会远远多过重逢的喜悦。

而自一面以后,甚至能否再有江湖并肩,都不好言说。涂弥早已下定这个决心,只要能救他们出来,自己身陷地狱亦不足为惜。

但这重逢的景象,与顾问墟的态度,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在她印象中,那个为人刻板的大师兄,从来都没有说过一段如此温柔的话。

“师兄,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杀人不对。你为什么不像习剑坪上那样告诉我,我这么做是违了道心呢?”

像是真的苦恼着一般,涂弥蹙眉轻轻问道。

“人在江湖。”顾问墟垂眉淡笑道,“我总不能再如昆仑山上那般护着你。”

涂弥微微一怔,眉心朱砂黯淡,染血道袍无风自动。

她声色喑哑:“这要我如何杀你。”

音落之时,冼心剑出鞘。

剑光一刹之间晃了顾问墟的眼,然而剑锋却倒转,向着涂弥颈间削去。

白衣小道姑背对窗站在午后光幕之中,瞳眸不再漆黑深沉,倒升起一股云淡风轻的情绪。

“我可不喜欢这座江湖。”

“不可!”顾问墟向前扑去。但冼心剑寒芒一震,剑势已然将他彻底拦在光幕之外。

千钧一发之际,小屋的门轰然向内破开,一道鼎天巨力袭来,刹那间攻破涂弥那浅淡的护体气墙。

残眉侧身站在门口,冷冷蹙眉:“没用的东西。”

站在她身边的何智亦是一脸无可奈何,还夹杂着几分强行压抑下去的愠怒之情:“舵主已说了勿要强逼,你偏要一意孤行——”

“舵主的话你还听不分明吗?他老人家向来做事喜欢留一线,养我们可不是用来鼓掌叫好的。”残眉毫不留情地对着他恶语相向,“若不是有我助你,你以为你能升到如今这甲字的位置?”

何智颇有些愤愤然地别过头去,健壮的双臂抱于胸前。冼心剑非同寻常兵刃,要隔门将之击落,即便是以何智的气功修为,也颇费力气,他不愿到了此时还与残眉计较。

教训完了何智,残眉转过头看向屋内的二人,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咬着牙,抿起嘴唇,犹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既然不愿意杀了你的师兄,那你们这辈子,都别再见面了吧,还有你的师尊也是一样。”残眉压着嗓音,眼神阴冷得像是要杀人。

涂弥倔强地扬起脖子,伸手一挥,欲唤地面冼心剑。何智看在眼里,连忙又是一道气波推出,将冼心剑拉得离涂弥又远了数尺。

“你没资格再握冼心剑了。”残眉摇摇头,“至于你这位师兄,被我们囚了七个月,你以为他尚有一身能带你杀出黑云会的功力?”

尚未等涂弥有何反应,顾问墟便苦笑着回应道:“纵然一身功力已十不存一,你又怎信我不会为小师妹斩出一条道来?”

残眉蹙起眉头,眼神阴鸷可怖。

“昆仑山外有个寻道坡。”顾问墟一字一句道,“我今天就让你看看那坡上腊月飞雪,是如何壮烈。”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然飞出。一抖手中剑花,脚步虽踉跄,却一往无前。

残眉怒道:“何智!”

站在她背后的何智早有防备,轻踏一步便上前,口中怒喝一声,赤手空拳迎上顾问墟锐利剑锋。

白衣翩然闪动,顾问墟手中长剑绽放出万千光华,仿佛在那一刻晃了天日,剑身反射凌厉霜雪,剑气盛放如兰。

初遭阵仗,何智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脚步仅仅退了一寸,便牢牢站在地上,将顾问墟的剑格在了一尺之外。

一尺的距离,却远如天堑。任凭顾问墟倾尽全力,那剑锋也不颤分毫。

何智显然比他游刃有余得多,还能顾得上询问残眉:“怎么说?”

“留着一口气就行。”残眉显然气极,声音中透着一股满满的不耐烦。

何智点点头:“好。”

一对悍然拳掌轰出,顾问墟被当世最硬气的外家拳手硬生生拍进小屋之中,身形撞破木墙,摔倒在数丈之外。

涂弥急急唤道:“师兄!”

倒地的顾问墟生死不知,涂弥心下一急,又要伸手去唤那冼心剑。

冼心剑似有所感,竟是隔着数尺距离再度悠悠起身。何智见状不妙,连忙一掌冲着冼心剑拍了过去。

却没想到掌力被冼心剑给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何智猝不及防,当即便如顾问墟那般,向后狼狈地摔了出去,还险些撞倒身后的残眉。

残眉怒道:“怎么回事!”

站在屋中的涂弥也微微怔了怔。方才冼心剑那恰到好处的一弹,显然不是出自她的手笔。

残眉似有所感,扭头向身后望去。

午后明亮的日光之中,有人素衣白发,自远方缓缓行来。她明明走在一片平地之上,但周身气息,却让人觉得她是踏过漫天风雪,跋山涉水而来。

而那柄无主自悬的冼心剑,也如遇故人般浑身一颤,骤然向着那人飞了过去。

剑入手。

严道活悠悠抬眼,微一敛眉,袖袍顷刻静止不动。

残眉一愣,一股难以遏制的恐惧自心头升起。她想唤何智赶紧起来应敌,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听说,你想留我徒弟一口气?”

遥遥地,那个昆仑山上无悲无喜的道姑,如是问了一句。

残眉不敢应声。

“真是可惜。解晖没和你们说过吗?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恃强凌弱。”她轻轻摇了摇头。

虽已迟暮,但眉眼之间仍可见当初风华正盛的模样。残眉看在眼中,又不由深深一怔。

严道活轻一叹息。

冼心剑鸣。

“勿躁。以逆血祭青霄。”她道。

剑出那一刹,便如昆仑山巅,万丈翻雪。

这座江湖,有东方连漠自戈壁掀起十里龙卷,亦有严道活自飞狐城外一剑出三千剑气。

只是封剑终有再出日,故人难回初遇时。

第四章 舍不得,放不下

于涂弥而言,师尊始终是师尊。她知道师尊很厉害,也或多或少听过些江湖上关于师尊的传闻。在许多昆仑弟子眼里严道活清冷孤绝不问世事,但对涂弥而言,师尊却是个很好的师尊。

涂弥的好坏,与强弱无关。对她好,她觉得很好,而对这个天下好,她也觉得不坏。师尊可谓是两者兼得。

飞狐城外,立地成道宗;黄沙满地,挥剑气三千。

但这位曾咏出“剑气三千斩情丝,自此不问红尘事”之言的女子,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

昆仑山与世隔绝,饮食常年清淡,涂弥甚至有过三年不知肉味的时候。那一年正值冬寒,昆仑山下向东三百里俱是一片雪白,寻不得半点生迹,涂弥却偏偏在那个天里染了伤寒,一病便不好,身子日渐颓废下去。

昆仑三百弟子,涂弥是唯一的真传,甚至连顾问墟,按等级而言也当喊她一声师姐。但昆仑并无如此森严的等级,各级弟子俱在一处修行歇息,只是修习内容稍有不同。

涂弥本就是少小时就被严道活相中的亲传弟子,收入门中之后,甚少与其他弟子交流,数九寒冬的天里,孤身一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涂弥,也只有严道活一人看在眼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时候,涂弥似乎瞥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师尊,眼眶微红了一红。

那天下午,师尊没来由地消失了三个时辰,临走时指派大弟子顾问墟临时停了半天的训练,来涂弥床边寸步不离地盯着。

等到夕阳西下时,一身无尘道袍,仙姿脱俗的昆仑道宗便手捏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野山鸡揽袖而归,另一只手里还提着用芦草串起来的一打鸡蛋。

“去给你师妹把鸡炖了。”泠泠寒风中,严道宗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顾问墟却傻了眼:“我不会炖鸡汤啊。”

严道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因此更深了一层:“我在旁教你,不会就现学,难道还有昆仑道宗亲自给弟子下厨的道理吗?”

顾问墟只能扁扁嘴,道了声是,然后学到了一个他这辈子都说不定不会再用上的炖鸡技巧。

炖完了鸡,也是由顾问墟给亲自捧到涂弥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了她,涂弥这才觉得雪天中冻得僵硬无法动弹的身子,此时微微有了一丝暖意。

而严道活则在鸡汤出锅之前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涂弥来不及见到严道活那一身鸡毛的模样,只在半月之后恢复如初去习剑坪上时,才隐隐听闻同门言笑师尊如何如何。

本与这些人便不太熟的涂弥按捺不住心下好奇,鼓起勇气,刚想过去问上一问,却赶着大师兄到了习剑坪。弟子们立刻作鸟兽散,噤若寒蝉。

寻常都该因多嘴多舌训上他们一两句的顾问墟,此时却也没有太过计较,反而是自顾自板着脸,僵硬地授受剑法,像是一时憋不住便会笑出声来。

早训过罢,又是一上午时光在好奇之中虚耗而过。

直到午时,与严道活在塔中相对打坐时,涂弥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在窗外透入的曦光中微微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长发如雪的师尊。

严道活仍旧闭着眼睛,嘴唇却翕动:“何事?”

涂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师尊哪里是常人,分明更像神仙,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东西,不足为奇。

于是她脆生生答道:“同门们都在言说,师尊你那日如何如何。只惜我卧病在床,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那日如何?”午后暖阳之中,严道活睁开了眼睛,眸若深潭。

涂弥一下子僵住身子,讷讷道:“我,我也不知师尊如何……”

严道活静静盯着她,目光像是能把她穿透。涂弥自知错言,惭愧地低下头去。

半晌,严道活却像是叹息一声,声音柔和道:“不必低头。”

涂弥一愣,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双黑豆般的眼珠眨了眨,正映上窗外阳光,一时间晶莹如琉璃。

严道活淡淡道:“我少时下山,曾学过一道带汤的叫花鸡做法,很是奇怪。它奇就奇在一只鸡可当药用,调理伤寒却比寻常草药更要卓著百倍。那日观你病况愈烈,我便想起这个法子,入山替你寻了两只鸡。”

涂弥愣愣地忆起顾问墟喂到自己嘴里的两只鸡腿,幼时心境无何沟壑,直来直去,只是匪夷所思地糯糯道:“可是我只吃了一只啊……”

“另一只,下汤的时候给跑了。”严道活苦笑一声,眼纹悄然攀上眉梢,“我说了,那道菜的做法可很是奇怪。”

能信手挥出三千剑气,恣意破去一千六百骑的无上道宗,却看不住一只只会扑棱翅膀的野山鸡。

饶是那时还不满十岁,懵懂未化的小涂弥,也隐约知道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便在寂静落灰的古塔之中,当着严道活的面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刚缺的乳牙。

日光微曦,世人眼中封剑封心、一剑破红尘千丈的严道活,在涂弥面前笑得如二八少女。

那一刹,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所流转的六十年倏忽消散,她仍是那个胸口怀着一本《道法自然凝》就敢毅然闯入红尘,最终在解晖亲自下厨的昆仑宴上大大方方坐下,饥肠辘辘却只轻夹了三筷子便奔赴华山论剑台的决然道姑。

那是师尊唯一一次,在涂弥面前提起山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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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事纷繁万千乱人心神,又何如手中这柄冼心剑,可一气斩破红尘,不问分休。

再度握剑在手,严道活俨然天仙入凡尘,袍袖兀自不动,何智的身子却已不受控制地向上升起。

何智大惊,连忙尽数御起丹田气息抵抗。但外放的气机便如江流入海,一打出体外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为己所用。

习武至今,何智可说是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心头大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重如磐石的身子,只在严道活注目之下,便悠悠升上半空。

“要我徒弟,留一口气?”

严道活袍袖不动,手中冼心剑轻轻抬起,宛若与人合一。

她眸中神色清冷,全无半分杀气,亦无半分江湖气。而眉宇一扬,却有如江南杨柳,无声生姿。

她朱唇轻启:“那你便一口气也别留。”

何智慌乱而迅猛地摇起头来,四肢在空中胡乱舞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重重向后砸去,一如顾问墟的坠势,只不过摔得更远。

这位黑道上无人不闻风丧胆的硬气师,一口气撞穿三座房屋的六七面墙壁,全身上下密布木屑石灰,重重摔在一地尘土之中,转眼便断绝了生机。

转瞬便杀一人,但冼心剑仍在手,仍有清绝气息。

站在原地的残眉浑身一颤,一股难以抑制的绝望之情自心头升起。她很清楚面前站着的严道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若杀心已定,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严道活眼波流转。

残眉几乎要哭喊出声,但嗓子仍喑哑得连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道活。”

就在天地之间杀意几乎冷冽得堪比肩昆仑之巅时,残眉身后却传出一个苍老人声。

“剑术已臻化境,当年华山论剑台上,何以又输半式?”

天地颜色忽明,残眉只觉得先前的压迫忽然消失无踪,紧接着便有一股作呕感从腹中涌起,脊背一弯,便靠着墙壁干呕起来。

小屋后头,那个佝偻着脊背、须发皆白的老人负手而出,侧目瞥了残眉一眼,神色深邃。

残眉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身后尚随着一大队黑衣扈从,顾问墟就被架在其中一人的背上,昏迷过去,生死不知。

随行扈从们走过小屋便默契止步,解晖则独自一人负手而前,神色平淡。

“可是因为我为你做的昆仑宴,没初见时那么好吃?”

严道活眉间神情微动,解晖那些话显然勾起她一丝陈年记忆,不忿道:“未曾输在剑式,输在了剑心。”

解晖苦笑道:“剑心通明,我一直以为江湖上唯有你才当得起这个称呼。”

严道活神色清冷道:“那时执迷江湖,看不破这红尘,剑心自然始终便差了那半式。直到飞狐城外你一败涂地,契丹千骑南下,我才算能一剑斩破那千丈红尘,不是吗?”

说罢,她轻抬眉眼,遥遥望向小屋之中犹自伫立着的涂弥。

小道姑身穿着染血道袍发愣,直到严道活投来视线,她才意识到,站在前方的,不折不扣便是她的师尊。

多日如噩梦般缠身的眷恋,今朝终于得解。她见到了师兄,也见到了师父。

“师尊……”千般辛酸苦涩从心头泛起,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

解晖幽幽道:“既然如此,又何必执意要救那顾问墟。”

红尘如障,拦在世人心口。若心不如死灰,何能有超绝道心。

严道活收回了望向涂弥的目光。“你不当如此逼她。”

“你终究是舍不得,你终究是放不下。”

解晖声音冷硬。

严道活目光倏忽凌厉起来:“谁说我放不下!?”

天光乍暗,狂风忽来,掀起严道活垂地雪发,冼心剑端清冷剑光骤然暴涨十倍,刹那间,天地霜绝。

解晖身后所有扈从一应俱动,刹那间六七样独门兵刃出手,便要向着严道活甩过去。

解晖抬起手臂,一瞬间便将身后蠢蠢欲动的影子们尽数止住,幽幽道:“道活。你师尊常言,你的道虽活,心却是死的。”

凌厉霜风中,只有解晖的声音一如往常。

“心若死了,道从何来?”

冼心剑出,刹那间便划破十丈虚空,悬于解晖身前,离其脖颈只差一瞬。

解晖摇了摇头。

“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由于心软而亲手铸成的大错,就能被抹去吗?”他问,“道活,我可始终记得一清二楚。这江湖无情,霜雪梦冷,但人心,可不傻。”

严道活眸中似有赤龙怒目,欲挣链而出。

但冼心剑辉却在解晖言语之中,渐趋黯淡。

良久,弥漫冼心剑上的气机消散,这柄清冷长剑当啷一声坠于地面。

严道活一字一句道:“东方连漠,我去杀。”

“那莫稻呢?”解晖问。

严道活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清冷背影。

“师尊!”涂弥心中惶恐,连忙拔腿追了过去,却不慎在门槛之上一绊,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小屋。

“师尊,师尊!师尊!”涂弥大声冲那个背影喊着,严道活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涂弥拼命地向前跑,道袍卷膝,她迈不开大步,只有尽可能加快速度,冲着严道活追过去。

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换得严道活的一个回头。

她跑得怔愣失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已经被一个老人给死死地拉住了。

“别追了。她若成心想走,你是追不上的。”解晖摇了摇头。

涂弥咬着嘴唇,含泪大叫道:“你还我师尊!”

“你师尊,要去做一件大事。”解晖淡淡看着她,眸中波澜不惊。

“这本该是由你去做的事情,你师尊,是为了你,要去杀那天下第一。”

第五章 江湖风雨盏茶间

庐州城,南接荆州,北通汴梁,西边儿矗立着江湖闻名的灵山,东头则可一路顺水下至两淮佳地。

北有太原,南有福州,俱是天下英豪聚散之处,各路情报层出不穷。但要数这中州武林消息最流通之地,却是非庐州莫属。

城中有一茶馆,店铺开得阔气至极,在庐州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占了块七八十尺见方的地,盖起四层屋宇,再在屋顶拉开一面皇帝车盖般大小的旗,刻上个简简单单的“茶”字,随风飘舞,站在庐州城外好几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所卖茶水的价格与他处无异,但茶馆里头却分了好几块不同的地方,八仙桌到垂帘再到雅阁,不一而足,却是将平头百姓、囊中羞涩的江湖浪子,那些世家纨绔的性情都给照顾到了。

故而小小一方茶馆,浓墨重彩不逊江湖。

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还是那南方的福州城外,又出一名起刀唤惊雷的一品刀客,令人不禁惊叹这江湖近日怎么竟接二连三地冒出一品高手。然而转眼之间,那名号唤作刀起惊雷的段狩天便在众人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消息多么灵通的,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各种小道消息也就应运而生。有说段狩天苦练刀法是为报仇,而今功力大成自然是去寻仇家了。也有人探得段狩天消失前几日,聂家的二把手聂君怀恰从福州经过,不由揣度段狩天的失踪是否与这北武林魁首有关。

这江湖,最不缺的便是传说。但既然有前人能将洛剑七那般绝世剑客的传说都给抹去,段狩天自然也难逃一劫。没几日,在这小茶馆中如风暴般扩散的,便是苗疆附近一个叫暮秀村的村子,被人尽数给屠了城。

消息一出,人心惶恐。虽说庐州离南疆还算远得很,但这村子的灭顶之灾来得未免有些太过突然,不由令人联想到前不久大宋与苗疆之间关乎驸马徐荣的一次摩擦。不少有识之士当即在茶馆定论说这是苗疆反扑的预兆,而那所谓失踪的代楼暮云则必然未死。否则,一向以力为尊的代楼桑榆怎可能安居于苗王之位整整两个月?

就在那儒衫纶巾的士子敲着桌子激昂陈词这个观点的时候,一扇珠帘后面,赵无安终究是忍不住,把刚饮入口的热茶给喷了出来。

“老大慢点,老大慢点。”胡不喜殷勤地递上丝巾,为赵无安拭去领口沾湿的水珠。

“若是让他在代楼桑榆手下走几个回合,不知敢不敢再这么说。”

赵无安放下手中滚烫茶盏,哭笑不得道。

“哎呀,这些个酸败儒生便是这副德行。他只怕是这辈子都没踏进过广南路,道听途说,还能讲得这么有理,管他作甚。”胡不喜摆摆手,脸上尽是厌烦神色。

四周皆有帘幕遮挡,二人正中摆着一副小桌,三两茶盏,尽着色泽金黄的浓茶。茶至盏沿七分处,馨气浓郁。

帘幕之外,到处传来或低或高的交谈之声,有者言及市井肉蔬,亦有高谈阔论而今天下大势者。

小小茶馆,俨然一座有滋有味的江湖。

二人坐于帘后,一边听馆中鼎沸人声,一边都以内力暗送言语,彼此交谈,倒是无需顾及外头那吵闹环境中会隔墙有耳。

“不过,老大应该也觉得没来错地方吧?这里虽然愣子多了些,但消息总还是传得比淮西及时许多。我上一次便是在庐州听说了昆仑有人下山,才急急去久达寺找你,果然那边儿还没这个消息。”

赵无安轻蹙眉头,沉吟道:“不,如今仔细一想,似乎直到许久之后,淮西也无昆仑来人的消息。就像是那些昆仑弟子下山半途便消失了。”

胡不喜眼见又撞到根桩子,不禁一傻眼,连忙补救道:“但至少我们知道了那暮秀村被屠了啊!都在南疆,总不能是同名同姓吧?”

赵无安叹了口气:“虽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我仍然不明白,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还用想吗?谁造了这个村子,自然是他的对头把村子给毁了。”

“东方连漠显然在利用着这个村子,那么是解晖吗?又或者,因为宁丹桐揭开了暮秀村的真相,导致东方连漠亲自摧毁了它?”赵无安低声道,“别忘了,我们离开暮秀村那一天,遇到了谁。”

胡不喜微微一愣,握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半分。他把头一撇,哈哈笑道:“老大是想说聂君怀?不过只是个一品高手罢了,便是他望岳酌欢俱在,老 胡我还不信,能压得我这小胡刀出不了鞘?”

江湖有传,聂君怀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这却皆非谬赞,而是实指。聂家望岳剑收于聂君怀袖中,可造出一身堪比天地造化的凛然正意,而两袖气机涌动,更能如龙直驱百尺,威势不亚于胡不喜那半里胡刀。

胡不喜虽一向为人洒脱不羁,但血脉之中终究还是有着江湖人的几分争强好胜之意,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年轻便登临一品妙境。

故而在他面前提起聂君怀,胡不喜多少还是有点未能酣畅一战的不忿之意,这倒是与段狩天如出一辙。

赵无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聂家听那位武林盟主差遣,这算是整个江湖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吧?”

胡不喜露出思考的表情,两手交叠着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之上,向椅子背靠了过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过,除了那位姓解的老人家,只怕这整个江湖也都只能听命于那位武林盟主的差遣吧?”

“自天圣九年我出久达寺以来,大小遭遇过数十次黑云会的截杀,其中遇到过两人来自灵山派,还都是声名不小的内门弟子。”赵无安淡淡道,“虽说解晖一直无意取我性命,甚至在宇文孤悬的威慑下也不敢取我性命,但他麾下的两门十七阁还是在接二连三的送上门来找死。”

“所以老大你想说什么?”胡不喜茫然。

“解晖为黑道领袖,有些事情上无法限制自己的下属,毕竟人众难驭。”赵无安缓缓道,“同理,东方连漠既为正道领袖,也必有些无法驱使之人。而聂家早在他上位之时就已鼎力相助,直到现在也是北武林首屈一指的世家,反观柳叶山庄,在韬晦方面,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赵无安说得隐晦,但胡不喜可谓是一点就通的典型例子,当即哦了一声道:“所以,聂家并非诚心与东方连漠合作,而摧毁暮秀村,是另有图谋?”

赵无安点头复摇头。

“毕竟,东方连漠留一座暮秀村在南疆,若只为了困住那唐家后人,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他是武林盟主,杀鸡焉用牛刀啊。”

“所以,暮秀村为何会倒,才是问题所在吧……”胡不喜不禁又陷入沉思,摆在肚皮上的手指头,依序摆动起来。

赵无安道:“再加上我们那一夜也见到了灵山弟子,所以不难猜测,关于段狩天的传闻有一段是真的。他也许真的隐姓埋名,进了聂家人的队伍。而那群聂家人南下,应当就是为了屠灭暮秀村。”

赵无安话音未落,茶馆门口便响起一声巨震。

隔帘望去,原来是一人直接纵马轻骑想闯入这茶馆大门,却没能控制好马儿的步幅,致使胯下骏马一个跟头栽在门槛上。

马毕竟四足稳健,一个跟头不至于摔倒,趔趄了一下便站稳了身子。马上的人却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从马背上摔下去,重重摔在地上,真可说是见者心惊。

却没想到那人只是身子僵了一僵,便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如个没事人一样地舞着手里头的纸张,眉飞色舞道:“大消息,大消息!南方那暮秀村的事儿,结果查出来了,查出来了!”

“什么,查到了!?”“竟然如此神速?”“是朝中哪位大人接了这个案子?”“快详细说说……”

一时人声鼎沸,小小茶馆,热闹如千军万马战场,而那骑马进来还摔了个跟头的通信人,俨然是军中主将。

眼看那人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被捏得皱巴巴一团的洁白纸张,朗声读道:“从瓦兰发来的密报,那一向在海上兴风作浪,嚣张跋扈的大盗兰舟子,从福州上岸了!”

“什么!”“那人竟然不声不响便入了中原……”一时又是纷纷惊呼。

“而他上岸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随意寻了个村子开屠,尽显他那无法无天之志。”读信者一脸认真,“恰逢聂家人为寻酌欢剑主尸骨下落南下,自村外二十里处,瞥见一道惊雷卷在暮秀村上空,心知不妙,这才派人向前试探,却发现了一面兰色的帆旗!”

立刻有人一拍桌子道:“兰舟子何许人也?虽则资料甚少,但也该知道他轻功绝尘却不杀人,何能一夜之间屠尽整个村落?”

“你着什么急啊!”读信的人反吼了他一嗓子,“聂家的人说了,那一夜兰帆之下大开杀戒的除了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还有位挥手间唤得天雷骤降的刀客!”

满座哗然。

能以长刀唤天雷,在那南方,除了段狩天,还能有谁?

一时间满座衣冠,却是寂静得针落可闻。

正当读信人对这鸦雀无声的一幕十分满足的时候,一张纱帘缓缓向上掀起。

卷帘的女子已徐娘半老,腰肢却仍旧纤细,身姿也颇为丰满妖娆。她静静低着眉,连一眼也没望向厅中众人。

帘子后头,一位世家公子模样的人一合手中折扇,理了理胸前坠金白衫的褶皱,一字一句饶有兴味道:“你刚刚说,那是从瓦兰来的消息?”

第六章 小二收茶

世上那些话本折子戏里头,到了主角该出场的时候,必然会先造一场大声势,好让看客知道这人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至少大有戏份。

而那位坐于帘后,轻摇折扇的世家公子显然便是刻意挑了这么一个出场方式。在众皆静寂的时候卷起珠帘,一上来便单刀直入地问话,引得那兴冲冲前来宣告消息的人一愣,激动神色也僵硬在了脸上。

“怎么,不敢答了?”世家公子抿唇一笑,“瓦兰与苗疆虽邻,却差了暮秀村十万八千里,那里的消息,是如何传过来的呢?”

那人愣愣地答道:“公子勿要不信,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的,不信你看,这信上还有江宁府尹的红戳!”

他伸出信纸,一一递到周围的人面前,确实得到了旁人印证。

世家公子一合折扇,“这封信纸又是如何到你手上去的?”

“就贴在城门口的告示栏上!我眼疾手快才撕下来的!”读信人脸上又泛起了一丝骄傲的情绪,显然对此事很是得意。

世家公子哦了一声,扬起折扇,冲卷帘女子道:“沂娘,他承认了。”

卷帘女子微微福了福身子:“是,公子。这就扭送衙门。”

读信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那站在帘边的女子便大步流星冲了过来。她身形妖娆,可双足却全无女子曼妙姿态,大大方方,一步迈出去足有近半丈远,转眼便走到了读信人面前。一双看似软若无骨的手揪住来人领口,轻而易举便将他自平地之上提了起来。

读信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她这么揪着到了茶馆之外。直到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女子轻易举走,他才慌忙挣扎起来:“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

“国有国法。城门口的告示,谁允许你这升斗小民揭了?”

公子哥满面无奈地又撑开折扇,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馆里安静了半晌,无人言语。直到一人忽然站起身子,满面钦佩地鼓起掌来,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跟着猛拍巴掌。安静了没有多久的茶馆立刻又热闹了起来。

公子哥叹了口气,也未去看他人一眼,径自放下了垂帘,身形复又隐入一幕珠帘之后。

另一面帘幕后头,赵无安轻掷了烫手的茶盖,笑道:“茶有好坏,戏分优劣。这家店的茶水不错,戏演得倒真是劣。”

胡不喜挠了挠头,显然也是明白了赵无安弦外之音,赔笑道:“江湖嘛,不就是大家各凭手段,打名声出风头赚金银,也各有活法。那世家公子哥儿有权有钱有手段,喊个人来陪自己演场戏出出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家茶馆,我记得倒没啥不许演戏的禁制。”

赵无安道:“聂家为了拉段狩天入伙,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胡不喜在旁窥见他神色黯然,自然也猜得到老大的心情不算很好。许多事,江湖上众说纷纭,但他们本身身在局中,倒是能从某些隐秘之中,一眼便把真相给看破出来。

再喜怒无常的一品高手,也不会一时兴起便屠了整个村子,那是魔头才干得出来的事。而两人那夜从暮秀村外杀出时撞见聂家与灵山弟子起争执,正是因为灵山怀疑聂家私藏了段狩天。

从聂家来说,就算段狩天本不乐意依附于之,但他们毕竟为段狩天挡了找上门来的仇家,再随便找桶污水泼在他身上,引得江湖正道人人喊打,自然也就逼得他除了聂家,无处可去了。

这等流氓做法,若是看了个真切,也确实该感到愤慨不平,胡不喜也不由暗自喟叹了一阵。

但他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也知道赵无安绝不会光因这等事情消沉,便故作无谓地学着那公子哥儿的样子把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叹道:“嗨,我说老大你也不用这么想。万一这是那叫段什么天的老哥自己想入的聂家呢?再或者说吧,万一真是他屠了那暮秀村,我们也不得而知啊,对不对?”

“城门上的消息,既然点明了瓦兰,应当颇有几分可信。”赵无安思忖道,“兰舟子劫走段桃鲤,是为了那块象征四朝同盟的玉佩,但苗疆危局已解,五毒门主被杀,解晖在苗疆应当没有那么大的手段,集齐玉佩以控四朝之说,不太可行。所以,要利用段桃鲤,多半还是会把她带回瓦兰去。”

“然后咧?”反正这些事情胡不喜知道的也不多,索性放弃了思考,听着赵无安讲下去。

“自福州去瓦兰,陆路遥远,但海路却需深入外海,更为艰难。稳妥起见,兰舟子与贪魔殿应当是选择了前者,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在那时候经过暮秀村,只是刚好与我们擦肩而过。”

“啊哈,这么说真是那个兰舟子弄死了一村子人?”胡不喜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罪孽滔天了啊老大!”

“不。”赵无安摇摇头,“直到安南驶船离开福州,我都未曾发现他有一丝武功。我那时已入二品境界,除非是天下前十的宗师,否则不应当有人能在我面前掩饰这么久武功。会干出屠村这种事情的,多半还是贪魔殿。贪魔殿劫段桃鲤回瓦兰,这件事上处处能看得出黑云会的影子,所以贪魔殿顺路为解晖解决掉一个麻烦,也不足为奇。”

胡刀从袖中滑出,胡不喜伸手握住,而后以它撑着桌子直身,摇头道:“老 胡我,也就探个别案子能有点思路,误打误撞找到真相。像这种天下大局,生杀予夺的,还真是跟不上老大你脑筋转弯儿的速度。”

赵无安苦笑,饮下杯中早已无热气升腾的茶水,闭目不言。

胡不喜默不作声地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老大这苦不堪言的表情太过不同寻常,除了江湖纷争,总应该还有点什么事使得赵无安心神不宁才对。

他忽然一拍脑袋,福至心灵地大喊道:“我懂了,老大你果然还是想要安丫头陪在你身边吧?”

话一出口,胡不喜隐约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自茶馆四面八方射来,穿透过珠帘,聚集到他身上。

胡不喜一愣,赵无安才懒懒道:“你忘记以内力吐息了,笨蛋。”

胡不喜挠了挠脑袋,嘿嘿傻笑道:“算啦老大,现在聊得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真打算从汴梁回去之后,立刻就娶安丫头?我看按那妮子的性子,说不定还都不乐意呆在清笛乡等你那么久。”

赵无安板起了脸,丢下茶盏,站起身子。

胡不喜连忙道:“我开玩笑的,老大你别走啊。”

赵无安瞥他一眼,眸色暗了暗:“我没生气,你说得对。”

“她那个急性子,指不定都等不到我做完这件事。正因如此,我才不可继续在这里浪费时光。”赵无安紧了紧身上剑匣,回眸望向盏中冷茶。

“江湖、红尘。浓墨重彩,确实很有意思。”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驭剑而被剑气割得伤痕密布的手,“但与我无关。反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这就出发吧。再不去,汴梁的门就得关了。”

“好的好的,老大等等我。”胡不喜连忙弯腰拾起背囊,兴致勃勃地跟在他背后,咧嘴笑道:“自二十年前逃出漠北之后,我们俩,还没一起干过这么大的事吧?”

“那可要看是什么事了。我至今觉得四岁那年在洞窟门口徒手杀的那只狼,是我此生所遇最凶残的对手。”赵无安不动声色。

胡不喜哈哈大笑:“谦虚了,老大!”

那是漠北的四月。北方春迟,原野之上方有茵茵绿意。

而草原的狼,此时正是最饿的时候。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饥饿已然逼得它们难以忍耐初春的料峭,一双眸子都绿得发狠发凶。

狼成群行动,但冬日里会有些狼脱离队伍独自觅食。若不如此做,共享猎物之时,饥饿会导致群狼争夺,从而大打出手。

而开春之后,那些在冬日里脱离了队伍的狼往往会一时找不到冬日约定的聚集地店,在林中循着气味无谓地徘徊,其结果便是慢慢接近人类的住地。

漠北的人们活得与狼极像。狼以实力分割狩猎地域,而人以实力分割牧地。

廖筱冉是所有牧地主人中唯一的女子。无论何时,她几乎都穿着一件针织长衫,在漠北的草原上劳动着。养牛、放羊,修篱笆,她什么都会干,却仍然掩盖不了她是个南方娇小女子的事实。

在这片牧地之外的地方,牧地主们互相吞并也是常有的事,但整片草原上的人们,却都对她尊而敬之,无人知道是为什么。

被她视为孩子的赵无安和胡不喜,则在属于他们养母的牧地上自由地驰骋着。转眼又是春来,为了安抚冻了一整个冬天的羊儿们,他们决定带着群羊去远一些的地方觅食。

这一走远,便被一只迷了路的狼给盯上了。

饿狼自一块山石后头一跃而出,群羊慌忙四散奔逃,纵然赵无安与胡不喜奋力拦截,却还是阻挡不了羊群的奔散。

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狼,脚步几乎都已不稳,竟是被那群羊给远远甩在了身后。但追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这头聪明的狼转换了目标,向着两个孩子发起了扑击。赵无安眼疾手快地把胡不喜推进了一个低矮的洞穴之中,自己也弯腰进入。而狼却被挡在了洞外。

赵无安回过头,与狼四目相对。

灰狼冰冷的眼瞳里泛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光泽。它忽然伏下身子,开始以爪刨地。

组成洞窟的是坚硬的山石。但是风吹日晒,地面却铺了极厚的一层沙土。若是将之尽数刨去,说不定便能闯进洞去。

那时候,面对生死的关头,胡不喜瑟瑟发抖地缩在洞窟的最角落里,平常耍得开心的胡刀,却连握都握不稳。

而赵无安,则从他手心里抓过了那把刀,拔刀出鞘,接近了那只在洞口刨坑不止的孤狼。

身子挤不进去,狼头却恰好可以塞进洞口。赵无安尚未接近,那狼便张开嘴巴冲他尖啸起来,一股恶臭扑在赵无安的脸上。

他提起胡刀,捅进了狼的右眼。狼当即吃痛,缩爪想要后退。

赵无安却拧住了狼的下巴,拔刀出来,又捅一刀,这次是左眼,血液喷了赵无安一身。

鼻子。舌头。耳朵。前腿。赵无安一刀一刀地捅,胡不喜却自始至终只是缩在后头,一脸惊悸。

等到一只凶神恶煞的狼在少年面前没了生息之时,胡不喜才敢慢慢地爬到赵无安身边,开口道:“从今往后,你是我老大。”

一晃二十余年。

忆起往昔之事,赵无安甚至还颇有些想笑。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缩在洞口里吓得尿裤子的稚童,而今竟无师自通地成了一品高手?

一切不过江湖缘起缘灭,他与胡不喜也不过如此。

他与这人间也不过如此。

赵无安揽衣道:“小二,收茶。”

第七章 他日重逢,以剑锋相贺

早在清笛乡送走安晴的时候,赵无安和胡不喜就已决定要在庐州暂停,打探一番消息之后辗转再入汴梁城。汴梁毕竟是天子脚下,局势纷繁复杂,各方势力风起云涌。要入汴梁,两眼一抹黑可是万万不行。

在庐州消磨的这半天,未曾听到东方连漠或解晖之事,反倒是段狩天与聂家传得风风雨雨。不过这也意味着那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应该处在一段相对平和的时间中。否则以两地的距离,若有什么大事早该传到庐州城了。

虽则为伽蓝安煦烈平反一事早已拖了二十年,不在乎这几天,但赵无安可是深知安晴那着急的性子,休说是几日,只怕听说赵无安去了汴梁,便连半日也等不得。

故而半日一过,自茶馆结了账出来,二人便自北门出城,直奔六百里之外的汴梁而去。

说巧不巧,就在庐州城门口,胡不喜和赵无安又遇到了方才茶馆里头耀武扬威的一对主仆。

隔着三四丈,赵无安便看见那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贴着告示栏的墙根处,那公子哥儿仍旧不慌不忙地摇着手中折扇,指挥着那名上了些年纪的女仆人把皱巴巴的告示重新贴回墙上。

早在茶馆,胡不喜和赵无安就已猜到他是聂家手下。段狩天屠杀暮秀村人的消息越是能被这天下知晓,聂家对他的褒奖想必也就越高,故而即使已然在茶馆出尽了风头,也还要再不依不挠地把这告示重新张贴出来,普告天下。

对这种他人门下走狗,赵无安向来懒得多加留意,便不声不响从他旁边路过了去,胡不喜也会他的意,一声不吭地跟在赵无安背后。

却不料那白衣坠金线的公子一见二人背影,连忙合起折扇,扬声道:“二位侠士留步!”

胡不喜和赵无安那是何等默契,彼此想做什么,自己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连对视一眼的功夫都不用。当下二人便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浑然像是同时失了聪。

那白衣公子苦笑道:“赵居士、胡捕头,俱是武艺不俗,何以与我这一介小民计较着?茶馆之中那场戏,我亦是身不由己才会如此去做。”

他轻而易举便点出二人姓氏,甚至连身份都一并道破。而在此之前,他最多只是听胡不喜说过一句话罢了。

若只是江湖相逢,休说此人,便是他的顶头上司聂君怀,也做不到一望便知赵无安与胡不喜身份。

赵无安和胡不喜同时停下脚步。这一次,二人疑惑地对望了一眼。

那白衣公子这才堪堪赶上二人。他绕到两人面前,一上来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在下蒋濂,这位是家仆祝沂,沂是沂水的沂,唤她沂娘便可。我们主仆二人居于这庐州城中,对大小消息,了如指掌。”

而后他直起身子,冲着赵无安抱了抱拳,苦笑道:“料想二位也猜得到,在下还听命于北武林魁首,太原聂家,算是他们种在此处的一步暗棋。”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胡不喜抱臂于胸:“你倒是坦诚。”

“与二位结交,不坦诚也不行吧?”蒋濂苦笑道,“我其实也就替聂家在此收集些情报,一份情报换一份报酬,偶尔才替他们做这些事情,也是实属无奈。”

“所以呢,嗯?”胡不喜把胡刀握在手里颠来倒去,满脸横肉抖了一抖。

蒋濂咽了口唾沫,对着胡不喜又深深一揖:“在下敢冒昧与二位搭话,乃是因为有人要我如此去做。他说若在庐州城见到了一位白衣背匣的侠士,那定是赵居士无疑。而他身边那位胡子拉碴,身形……身形微胖的,就一定是胡捕头。”

“不是,我怎么总觉得你在针对我老 胡呢?”胡不喜不解道,“老大,要不你离远点,我一刀砍死他算了。”

眼见蒋濂一下子汗如雨下,赵无安无奈苦笑:“他开玩笑呢。是谁让你等我们?”

蒋濂这才惊魂未定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低下头,战战兢兢道:“是两浙路如今的总捕头,苏捕头苏青荷。他近日进京述职,离汴梁已然不远,吩咐我带你们过去与他会合。”

赵无安一愣:“苏青荷?他在等我?”

身为前朝国士之后的苏青荷,与赵无安只在清笛乡中有过短暂相逢。虽说破案的过程中苏青荷看他很不顺眼,但最后终于还是携手让真凶伏了法。赵无安也觉得,这小子虽然比他祖父的韬晦城府都差了一大截,但总归比李凰来要强了不少。他与苏青荷之间虽然曾有坚冰,但理应是化了个十之**,最后一份缘分还得靠鹊踏枝去补全。

但即便如此,他也想不到,苏青荷有什么理由会在前方等他,又怎么可能料到他会从庐州城过。

赵无安行走江湖,虽然从未刻意变换装扮,始终是白衣背匣的模样,那是艺高人胆大,苏青荷不应对他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揣测,料定赵无安到如今还是这副打扮。

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是个陷阱大过于邀请。

蒋濂见赵无安犹豫不决,连忙道:“我能证明!”

还未等赵无安询问,他便挥手唤沂娘:“沂娘!把那印给我!”

正恪尽职守护在告示牌旁边的祝沂闻声来到蒋濂身边,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双手递到蒋濂面前。

蒋濂接过锦囊,松开口袋之后又将之呈到了赵无安面前:“这是苏捕头的官印,胡捕头应当是分辨得出真假的。另外还有他的手书。”

胡不喜不禁感慨道:“这小子,半年前还是佥事,现在反而成了捕头,还得我老 胡来帮他辨印,混得可真是一个赛一个地惨。”

虽然嘴上这么说,胡不喜还是赶在赵武安前面拿过了蒋濂的锦囊,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往里头窥视。

赵无安扬起眉毛,有些意外:“看你根骨步伐,武功并不比你的侍女低。如此重要之物,为何竟敢放在仆人身边?”

蒋濂呵呵一笑,道:“兵不厌诈嘛。但凡有些眼力之人,都能看出我武功不俗,有何物自然是随身保管,又怎会注意一个看起来既无武功,容貌又不出众的侍女呢?”

他说话时,祝沂始终低眉福身在他身后静待,一言不发。

胡不喜嗤笑道:“别的先不说,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提什么兵不厌诈?再说了,我看你这位侍女,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弱嘛。”

茶馆之中,能不费吹灰之力揪着领口提起一个成年男子,这是令赵无安都颇为咋舌的臂力。他也淡淡附和道:“沂娘秀外慧中,又能兼有一身惊人膂力,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被这嘴上不留情的二人拐弯抹角损了一通,蒋濂倒也不恼,只是扬眉道:“二位,可有将这东西检查清楚了?”

胡不喜把锦囊往蒋濂胸口上一丢,“东西是真的。老大,怎么办?”

“走呗。”赵无安性子温吞,动作可不慢,话一说完,便脚下生风地向前走了过去。

“难得老苏等我,也不能爽约不是。你懂的,他们苏家人,可最讨厌被人给放鸽子了。”

他的语气平缓淡然,完全看不出一丝恼怒之情,但意中所指,却又显然带着尖锐的刺。

当年苏长堤自高粱河败退,解晖所率的援军却因地图出错而在飞狐城外与敌军散兵鏖战,最终致使燕云十六州再无攻克可能。

那一日,李凰来的生父李荆于关外吐血三升而亡,苏长堤率军一退十里,终于一病不起,被迫退下前线。

自那以后,直至入土,苏长堤二十年不曾见解晖。

赵无安虽然如今也知道解晖不复从前模样,但少小之时,听林大娘讲起当年故事,对苏长堤的割袍断义很是愤愤不平。若无解晖、李荆、严道活等人拼死为战,苏长堤根本就不可能带着宋军主力及御驾亲征的先帝安然回到关内,又哪里来的道理生二十年的气?

说是无理取闹,赵无安其实心底也知道苏长堤那时是何其气愤。自己为之奉献了一生的那座城池就近在眼前,他与玉乘之上那位帝王都从未离自己的梦想如此接近,却因一张地图,一个人的失误,而一梦黄粱。

时移世易,如今苏青荷等他究竟为何,赵无安也无暇胡乱猜测,更宁愿亲口等到他的解释。

他与胡不喜都步行惯了,自此徒步过去六百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却苦了世家公子哥蒋濂。

看着两位都是不好惹的江湖前辈,蒋濂耐着性子陪二人走了一段大路,却发觉两人一连走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无奈派祝沂租了一匹快马回去驾车而来。这一去一回,又是一个半时辰,胡不喜和赵无安却走得顺畅无比

等到累得半死的蒋濂终于坐上了沂娘驾的马车,不用亲自赶路的时候,已近日暮西山,几人也抵达了按蒋濂所说的,苏青荷等赵无安的那间客栈。

晚风清凉,残照当楼。苍凉大道之上稀疏的人流,缓缓各自行进着。偶有行人也如他们一样,牵着瘦驴走到路边客栈之上,或打尖或住店,浮生百态。

那座立在路边的客栈,看上去已颇有些年月,窗边的木板都在风中发出喑哑低语。楼高四层,其后亦有小院,黄墙高围。正是黄昏时分,院中隐约传来浣衣剁菜声响,窸窸窣窣,尽皆入耳。

赵无安轻轻紧了紧身上的薄衫,叹了口气:“今年的夏天来得还真晚。”

“是因这帝都前头,难免有狂风满袖吧。”客栈前头,倚着古树的青衣人怀抱长剑,眉眼修长清冷。

赵无安不是没有设想过两人重逢的情景,只是没有想到再相遇时,双方竟能如此地默契。仿佛二人已是多年挚友,苏青荷毫无任何阻碍地便接上了他的话头。

赵无安笑道:“我对你说过的话,看来你还都记着啊。”

“没齿难忘。”

苏青荷站直身子,舒展了下手臂,而后眉眼猛然一沉,扬起手来。

落情出鞘。

“顺便,青荷还想再领教一番,赵居士手段。”

苏青荷衣随剑动,朝赵无安杀来,剑影铺天盖地,一如狂风满袖。

他出手便是压箱底的绝技,毫无保留,却亦毫无杀心,单单纯纯地较量高低。

赵无安眯起眼睛,摇头道:“可你的功夫,还是那么差。”

并未唤剑出匣,而是将手向身后微一晃动,鹊踏枝便已紧握在手。

“独立小桥风满袖。”

第八章 剑气化霜雪

赵无安与苏青荷的第二战,一样发生在落日楼头,一样观者寥寥,一样明明能很快结束却又拖了许久,也当然,迎来了一样的结果。

三百余招战罢,满身青衫被汗水浸湿的苏青荷黑着脸,将那柄祖传的落情剑毫不怜惜地随手丢到了树上,而后一屁股坐在树根底下,接过蒋濂递上的牛皮水袋豪饮起来。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将鹊踏枝收回了背上剑匣当中,连飞剑的把戏也没敢耍一下。毕竟这是在客栈外的大道上,路上行人虽少,却远远谈不上安全。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只是寻常切磋,赵无安便绝不会冒险在人前驭出飞剑。

胡不喜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张谄媚的脸,及时献上奉承溢美之词:“真不愧是老大,封剑不出多日,武学竟无丝毫退步,再出招时,仍是如此行云流水、鬼泣神惊!”

赵无安扯了扯嘴角,“安静点儿。”

虽说他向来自认天资不算卓绝,但那也是相对于胡不喜和伽蓝安煦烈这等天纵英才而言的。伽蓝安煦烈对洛神剑术堪称无师自通,初学一年便可驾驭菩萨蛮,他却要等到七岁,面对那些南下的契丹铁骑时,才能勉勉强强驭出六剑中最为轻薄的那柄虞美人。

更不用提胡不喜这个刀狂。三十岁以前晋入二品境界者,在他前头的那个人,只怕还是洛剑七。

与这些人相比,赵无安显然不算天赋异禀,将近二十八岁还仅停留在二品中段,武技平平。但相对于苏青荷这等既无机缘也无天赋的武人而言,已是望尘莫及的速度。

苏青荷的天赋与机缘都说不上低,毕竟也是苏长堤后人,自幼精于武学。只是相对于聂星庐与胡不喜这等痴心于其道之上的武狂而言,苏青荷就显得颇为泯然众人。

清笛乡之战,他不能说没有使出全力,却多少有些不知对手深浅,出剑也顾虑极多。而今日黄昏楼前,苏青荷的的确确是每一剑都未曾手下留情,却始终也无法破开赵无安仅以一柄握于手中的鹊踏枝所织成的防御。

赵无安确认了自己背后的红匣已然紧闭,而后慢悠悠地走到苏青荷所坐的树下,卸下剑匣,自己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苏青荷冷着脸往旁边挪了挪。

赵无安笑道:“我去过杭州。大城事务纷繁,身为总捕忙于政事,疏于武学,也在情理之中。”

夕阳斜照,头顶一树新叶,在脚边投下密密的影子。江湖跋涉,赵无安和苏青荷的脚底,俱沾了大大小小的泥沙。

远处,胡不喜怀抱着胡刀,耐心地椅墙等候着。蒋濂却难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边指挥沂娘进客栈办住店事宜,一边又向这边探头探脑,不知是否应当打搅二人的清谈。

苏青荷不忿道:“在杭州,反而比淮西时更清闲些。我可是一刻都未曾生疏过这祖上传下来的剑法,起早贪黑,日日修习。”

“你之所以比不过我,不是差在剑法上,而是差在剑道。”

赵无安懒懒地说完,瞥见苏青荷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连忙真诚道:“你别生气!这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洛神剑法虽无何精妙之处,但这离手驭剑,随心所欲的境界,却非得一颗超凡剑心才能做得到。”

“剑法是指对剑的运用,而剑道则是对剑的理解,你是这个意思吗?”苏青荷问。

赵无安思忖了下,点点头道:“差不多吧。”

毕竟,自己虽继承了这洛神剑,却不敢说有洛剑七与林芸哪怕十分之一的领悟和感触。所言所想,也只能是从自己心中生发而出的罢了。

“你对你的落情,领悟还不够。”他认真道,“我虽比你高出一个境界,但却未驭剑离手,也就相当于并不存在差距。等到哪一天你对落情的理解,超过了我对鹊踏枝的,那大概就能击败不驭剑的我了吧。”

苏青荷斜过眼来,瞥了瞥他,满脸狐疑:“驭剑与不驭剑,足有一个境界之差?”

“我三品的时候对上二品高手,未尝一败,你说呢?”赵无安苦笑,摊开手掌,给苏青荷展示手心无数细微伤痕,“洛神剑难,最难却不在出剑而在驭剑,这些伤痕,俱是我五岁前留下的,而那个时候我甚至从未成功驭剑脱手过哪怕一次。”

苏青荷蹙起眉头,似有所悟:“所以你谈剑道,是因为驭剑需得先悟剑支撑?若无超凡剑道,无以驭剑脱手,也就无怪这江湖多年以来,飞剑只存于传说之中……”

“是啊。”赵无安颇有些感慨,“在江湖人眼中,驭剑脱手,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苏青荷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第一次见那般情景,其实也吓了一大跳。”

“呵呵。”赵无安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苏青荷那刚好转了几分的脸色转眼又阴了下去,神色复杂道:“赵居士,你还真是……不同凡响。”

“你也是啊。能从这片纷乱江湖之中找到我,也可算是不同凡响了。”赵无安慵懒地往树干上一靠,眯起眼睛望着正逐渐下落的垂阳,“黑白两道,再加上那坐在皇宫里头的大宋皇帝,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找我。”

苏青荷犹豫了片刻,才道:“一年期满,回京述职的路上,我顺道回了清笛乡一趟。算算日子,应该刚好与你前后脚走,便猜你会来庐州打探消息,所以就差人以一匹快马入城,事先照拂了下。”

胡赵二人的脚程虽然都不慢,但非是生死厮杀时也无须全力运起轻功,所以比不上快马一日千里,也在情理之中。

“安提辖和你说了?”赵无安问。

苏青荷面色复杂地点点头:“安家小姐已然闹得快疯了,我看她爹娘也拉不住她几天。”

“不慌的。她若是独自一人出乡,只怕连路也不会认得。”赵无安悠悠吁了口气,“待我办完大事,再回去清笛乡找她。”

“这样好吗?”苏青荷问。

“有什么不好?”

“我祖父当年也曾下定决心,攻下燕云十六州便与解晖回扬州,终日闲茶对棋。”苏青荷犹豫道,“自作主张地不辞而别,等到重逢时再道歉,或许对你来说是种希冀,但于安家小姐却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你既然找我,就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赵无安坐起身子,风轻云淡地转了话题。

苏青荷未尽的言语生生止住,无奈地看了赵无安几眼,叹道:“两浙生变,不过应当算是好消息。那日突入一家开在杭州城外的酒家彻查,我拿到了罗衣阁的名册。”

“哦,这对黑云会倒算个打击,他们与东方连漠争天下的筹码又削减了一分。”赵无安点头道,“杀掉阁主了?”

“未曾,罗衣阁主在逃。但从酒店后头发现的线索来看,应当是往汴梁的方向跑了。”苏青荷道,“放线钓鱼。阁主既然侥幸逃脱,就必然会去寻黑云会总舵所在,而按那舵主的性子,极有可能将总部设在了汴梁附近。”

“所以,你找到我,是为了做什么?”赵无安问,“从蛛丝马迹之中找出阁主?”

“我借进京述职之名离开两浙,实则是暗地里去追查罗衣阁主的踪迹。”苏青荷道,“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十二批人自淮西、两浙、江南三地调动,封锁了前往汴梁的各路交通要道,按照名录抓捕了罗衣阁四十多人,甲到丙等几乎全部落网。”

“但这没用。”赵无安道,“不杀掉阁主,罗衣阁就会死而不倒,再过几日,便会又冒出一批甲等乙等的刺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苏青荷诚恳道。

“有什么线索吗?”

“我只有一本名录,但是名录上头却没有阁主的名字。”苏青荷站起身子,取下挂在树梢上的落情剑,“就在我属下那里,现在带你过去看。”

赵无安跟着他站起身,拾起洛神剑匣背在身上,疑惑道:“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至关重要的东西都不放在自己身边吗?”

“兵不厌诈。”苏青荷一脸淡漠地说出了和蒋濂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语,“更何况,以之为诱饵,岂不是更好吗?”

赵无安背匣的姿势顿了一顿。

而后,他难得一见地翘起嘴角,忍俊不禁道:“果然,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谁都不敢是。”苏青荷淡淡回应了一句,在他前头走进了客栈。

————————

是夜繁星满天,虽已入夏,临仙石上却仍传来丝丝凉意。

莫稻背着那柄对他来说尚有些过于沉重的啮日刀,缓缓站到了临仙石的最前端,鼓起勇气,低头望下方碎珠溅玉。

一月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

一直死死地紧跟施压,无论他如何诉说都不肯减缓半分攻势的柳停雷,终于让莫稻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从柳停雷那双漆黑深邃的瞳眸之中,莫稻如今可以清晰地瞥见一丝猩红。他终于意识到,二少爷已经不是二少爷了。即便是自己以血祭刀,柳停雷也无法得到自由。

而在二人的头顶,如仙人一般站在瀑布源头的东方连漠始终含蓄地笑着,仿佛与这人世毫无关联。

却偏偏要主宰他们的生死。

但他为何又要听从这个邪恶的武林盟主?为何自己也好二少爷也好,都拼尽了全力,却换不来一个好好活着?

从始至终,他想做的,也就只是好好活着而已。

万念俱灰之下,莫稻劈出了反攻的一刀。仅仅只是一刀,便砍在了柳停雷的脖颈之上。

而一直势如风雷,锋锐无匹的柳停雷,居然就生生地败在了这一刀上。他全身凌厉的攻势刹那间消散无踪,身体也由吊桥之上坠下,堕入无底深潭。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莫稻活了下来,但一月之中除了岳知书他见不到任何人,仍然只能关在小屋之中苦练刀法。这唐家堡,始终让他有一丝不真切之感。

今夜却是例外,东方连漠允许岳知书他来这临仙石上,说要让他看一看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他本以为东方连漠指的是瀑布,但站在临仙石顶向下观望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看,只是些无谓下落的水花罢了。

而抬头再望向夜空之中,头顶虽有繁星,脚下起伏丘陵与山脉平野却是一片漆黑,几乎看不真切。

身后的岳知书忽然吐气如兰:“仔细看。”

莫稻愣了愣,一时不知她所指为何。

而后。

万千冰晶霜雪,自平野而起,层层叠叠直铺至山丘峰顶。一片漆黑大地,竟在刹那间繁茂如天上星空,惊人意气扑面而来,朔风之中杀机四散横溢。

莫稻心中暗暗震惊。

冰霜破风,直奔山腰之上的唐家堡而来。夜空之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

“东方连漠,贫道封剑不出二十年,今夜一剑,誓要为这山河苍生,取你性命!”

三千剑气。

瞬间化为凌厉霜雪。

第九章 刻伤亦刻情

于天下游子而言,世上的客栈想必是有好有坏,有顺应心意的,也就有不顺的。而说到底,无非是这客栈之中,可否能寻觅得到那一丝家乡意味。

苏青荷挑的这一家,虽然从外看来陈旧了些,内里桌椅却都干净整齐,地面一尘不染, 显然是店家细心打理。一楼里三三两两散落着几位旅客,浅吟低酌,都默契地保持着这环境的安静。

老板娘半施粉黛地坐在柜台后头,撑着下巴打盹,宁静天真,眉宇却又不**为生意人的精明。靠着墙坐的几个官差打扮的汉子见苏青荷进来,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欲迎。但苏青荷只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首,径直往老板娘那走去。

“其实,还有件事情,未曾告诉你。”去往柜台的路上,苏青荷故作冷静道。

赵无安不解:“什么事?”

“在罗衣阁提供的名录里,有一个才组织加入不久,但是目前仍未落网的人。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我们推断出来,他极有可能与西凉的贪魔殿有联系。”苏青荷淡淡道,“他的名字叫闻川瑜。”

赵无安闻言一窒,大腿也险些撞到桌角:“你故意逗我的吧?”

苏青荷无所畏惧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全无半点逗弄神色。转而伸手敲了敲柜台,向那台子后头打着盹的老板娘清脆道:“来一瓶烧刀子,不要温,凉着上。”

说罢,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直奔那角落里头的几人而去,留下青衣荡然。

半梦半醒中的老板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蹙起秀眉望着赵无安:“刚才是哪位客人要烧刀子?”

赵无安瞠目结舌,也顾不上回答老板娘,急急追着苏青荷而去。

到了店角落座,一群围桌而座的官差俱对苏青荷恭敬行礼,而后带着略有些疑惑的目光,望向坐在他身旁的赵无安。

胡不喜当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和苏青荷唯一的交集只怕还是两浙路总捕头这个职位上的交替,也就不自讨没趣,大大方方地拣了张隔壁无人的桌子坐下,唤来小二,径自点了几个菜。

赵无安此时却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凑近了苏青荷耳边,小声问道:“闻川瑜他,真的入了罗衣阁?”

苏青荷不动声色地排开了持着酒壶殷勤起身欲替自己斟酒的下属,伸手接过酒壶,以清亮酒液缓缓盛满自己面前的陶瓷酒盏。

“我依稀记得,你在清笛乡中说他,虽然天赋超绝,却是个瘸子,心性也颇不同常人。”苏青荷徐徐道,“所以,我猜他能入罗衣阁,且直到至今尚未落网,所任职务一定非同寻常,极有可能与那神秘的阁主大有关联。”

“我确实说过这话,但你把顺序弄反了。”

一提到闻川瑜,赵无安的话语里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他虽是个神智有问题的瘸子,但却天赋超群。建筑、冶炼、机关术,他无一不是当世超杰。”

苏青荷举起酒盏,淡淡啜了一口,理所当然道:“ 嗯,你说什么都行,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知道他是罗衣阁的人了。”

“重要的是你知道只要我在,他就会自投罗网吧!?”赵无安可不傻,苏青荷讳莫如深,他却一下子就猜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苏青荷悠悠夹了一筷子花生入口:“是啊。”

这声承认得真是比赵无安一贯所为还要无赖上几分。

赵无安长长出一口气,头疼地按住了脑袋,“老苏啊,你来这么一手,我们这路上可就不太平了啊。”

“本来也就说不上什么太平。能抓到罗衣阁主,对我而言再好不过,于你来说,闻川瑜不也是惦念好久了么。”苏青荷不以为然递了一盏酒到赵无安面前,“喝吗?”

赵无安白眼:“我可没惦念过那个家伙。不喝,吃素。”

“你在清笛乡,问安提辖要过一壶春酿,那老板娘还跟我提过。”苏青荷不动声色。

“你怎么和你祖父一个样,絮絮叨叨地没完?”

横竖是说不过这个家伙了,赵无安悻悻地起身,与胡不喜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苏青荷未有挽留,眉宇之中神色也丝毫未变,只是接着饮酒时,嘴角总不时浮现起一抹笑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以赵无安的性子,休说是苏青荷与罗衣阁主,便是解晖、东方连漠这当今武林两大巨擘,再加上那位汴梁城中高坐丹墀之上的皇帝老儿一起来,他也不会有半分怯色。却偏偏一听闻川瑜这个名字,就头疼得不行。

自天禧四年林大娘仙逝昆仑以来,赵无安所到之处,闻川瑜必如影随形。尽管他先天气海有缺,而后又因造叶生变而被废去双腿,但这要杀赵无安的心思,可半点都没因为实力的差距而有所削减。

光论武学,赵无安必然甩下闻川瑜一大截,但闻川瑜奇就奇在他那非同凡响的一双灵巧奇手。各类杀人不见血的神兵利器都能被他无中生有地造出来,用以取赵无安性命,清笛乡中更是直接搬出了一具全副武装的铜人来代步。赵无安初见之时,亦是猝不及防,险些便被一锤锤中胸口,一命呜呼在那地道之中。

所幸这段时间以来行踪飘忽不定,更是自江宁直接走海路去了苗疆,闻川瑜想必也是欲追而不得。

甩掉了闻川瑜一年有余,赵无安也是颇感意外,但他深知那少年的心性是何等孤绝,即便一下子甩掉了十年,脑海之中的那根弦仍是不敢有半分放松。

而今再一次听到闻川瑜的消息,居然是从苏青荷口中,得知他已然加入了罗衣阁。若是旁人,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博得解晖信任,赵无安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这个人偏偏是闻川瑜。而一旦提到闻川瑜,赵无安永远都无计可施。即便是向来性子冷淡不擅玩笑的苏青荷,也能三两句话弄得他无话可说。

一顿饭吃得苏青荷很是惬意,算是终于报了当年清笛乡的一箭之仇。赵无安则为了闻川瑜这个多年来不见长进的家伙颇有些茶饭不思,吃饱饭便掷了碗筷,径自去小院里头坐着发呆。

胡不喜没多久也随之吃完,但看赵无安一脸沉思着的模样,也不好打扰,便径自去前头柜台那边儿开了两间上房,先行歇了下来。对胡不喜这副忽然善解人意起来的模样,赵无安倒很是受用。

只不过这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时候,胡不喜仍是一副好管闲事且不讲道理的赖子模样,赵无安知其根底,并不反感,只是旁人难免另眼相看。

苏青荷领一班官差,各自找好了住的房间安顿下来,弄得院子里颇为吵闹了一阵,所幸不久就归于平淡。其间蒋濂领着他那个风韵犹存的仆人在旁又殷勤地借店家之花献了好几次佛,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整座院子倒是都静了下来。

小院幽凉,身侧夏花轻绽,隐隐闻得后院浣衣之声。正对着赵无安的那间楼宇,二楼雅间之中,有位佳人点起一支红烛,烛光将她的绰约身姿映于窗上,顾盼生姿。

赵无安撑额看着。直到那红烛之下佳人宽衣解带,烛火又灭下去。

不觉夜已过半。四下无人,唯有天空胧月清明。

赵无安长叹一声:“这样终究还是不行吧。”

说罢,他自石桌边站起身子,运起斩霆步,一气便奔出小院,径直向西南杀了出去,白衣雷动。

每走一步便是一道雄浑气劲向四周炸开。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声骤然惊响,近乎天雷乍鸣。

一气奔出十里之外。

天边月明,赵无安骤然停步,抹身回眸时,剑已出匣。

“鹊踏枝、苏幕遮、采桑子、菩萨蛮、虞美人、白头翁!”

一声声清澈剑鸣渐次递出,悠悠原野之上,清冽剑光闪动赵无安全身上下左右。

而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地面顿起波澜,尘土飞扬。

赵无安一跃而起,白衣在月色之下如化作翩若惊鸿的影子,剑光纷繁,一一刺入土中,又飞快窜出。虽则剑气纵横,所经之处却无半点血光涌起。

尘土骤然翻飞,一声比起斩霆步还要震耳欲聋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几乎引得四野震动。

随之破土而出的,是一条地龙。

涂着红漆的血盆大口之中满是尖锐倒牙,木刻的身躯却坚若磐石,一双黑曜眸子反射着月光,显得炯炯有神。

它虽本无生命,却在月色之下矫夭而立,昂首卓姿,一跃便翻卷起一地扬尘。

赵无安飞身倒退两步,六柄飞剑环绕身侧,冷眸注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巨龙的下半截身子尚且埋在土里,亦是垂着头颅,居高临下般地俯视着面前的白衣居士。

“二十一年了,你还没有放弃么?”赵无安冷冷地问道,像是相信着面前的这条木制巨龙能通人言。

出乎意料的是,荒芜寂寥的原野之中,竟然真的有人回答了他。

“你每一次都变得越来越强,我真是越来越不清楚该如何杀死你了。”

少年的声音清澈如水,却又暗含着钢铁般坚韧的决意。

“但是……我活着若不是为了杀死你,我以这副残躯,继续在世间受尽屈辱折磨,如果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杀死你……”他像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狂躁不歇的情绪,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咬着万古不化的坚冰。

“我又何必要苟活于世!?”

修长的影子自巨龙后头转出。那人身着一袭绿色织袍,悠悠站着,身材颀长,脚底却有转轮吱呀之声。

赵无安淡淡道:“你这样,对得起林大娘吗?”

“我不需要你来评判我的亲人!”闻川瑜大吼一声。

他身旁的巨龙闻讯而动,高吼一声,便向着赵无安张口咬了过来。

木龙扬起的飞尘迷了赵无安的眼。纷纷扬扬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初春,那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站在朝霞之中,奋力握着那柄足以将他全身伤得透彻的虞美人,一次又一次向着木桩砍去。

但碎木飞溅,我心如顽石不改。

而今朝朝暮暮一晃而过,岁月如刀,刻伤亦刻情。

第十章 罗网

身为造叶国公,宇文孤悬在外人眼里是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天才。他振臂一呼,造叶朝宇内外无不响应。

而事实上,宇文孤悬立于造叶朝坛。便如依偎在悬崖边摸爬滚打,孤绝半生,回首峥嵘之时少之又少。能坐到如今的国公高位,只靠了两个人,两件事。

那两个人,一个叫施边灼,一个叫洛千霞。一个是万民敬仰的护国大将,一个是江湖宇文孤悬与洛千霞达成了约定,并借她神剑之力杀了施边灼。

施边灼是上一任的造叶国公,与先帝可谓是袍泽之交,深得信任,同时也手握着造叶国近半的兵权,精于练兵,又深谋远虑,智计周全。他与宇文孤悬一内一外,又有春秋鼎盛的先帝坐正中堂,两位皇子俱是大略之才,一时之间,造叶人都满怀信心,自以为能成千秋鼎盛之大业。

但施边灼的手中兵权过盛,在军中威信极高,自己却又不通处世之道,为人始终低调无比,逢年过节进京面圣时,准备的礼物也都趁夜运入宫中,为此甚至遭了不少言官弹劾。再反观南方大宋的文武之制,双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帝与宇文孤悬出现了同样的忧虑,因此都在考虑找个由头将施边灼就此打入无底深渊。

但施边灼行事一直极为小心谨慎,为人滴水不漏,甚至连皇上也找不到他的缺陷。唯一的破绽,只在一个人被天下武林遗忘的人身上。

于是宇文孤悬略施小计,废了闻川瑜气海又断他双足,使他不得修炼洛神剑法,逼得洛千霞提剑入宫,再与之达成了协定。

于是,在一个幽深的夜里,洛千霞持洛神赋,跃入了施边灼卧房的窗户。

那一夜,将军府中血溅五步,洛千霞亦受深重内伤,余寿不足五年。

而那一夜,也是赵无安第一次见到闻川瑜的时候。那时的夜色,也正如今晚这般幽深凄凉。

气海被废、双足被削断的少年,由人举着带到赵无安面前,因为脸朝着天花板,看不见衣冠楚楚的赵无安,甚至误把他当做了造叶二皇子,那时的闻川瑜气愤填膺道:“今日之屈辱,闻川瑜终日铭记,有朝一日,定要翻倍偿还。”

从那个时候起,少年温润的嗓音之中,就透着一股坚冰般拒人千里的味道。

虽然名义上是同级,但任谁都知道,闻川瑜只是赵无安的附属品,只不过是为了顺应化名为林芸的洛千霞的心意才会将他留在宫内,反正皇宫大得很,多了一个少年的口粮,也算不上是多。

赵无安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对忽然出现在他迷茫生活之中的姨侄,但闻川瑜却像是把导致自己身体被废的所有原因,都归结到了赵无安的身上。

从林芸第一天教授剑术开始,闻川瑜便对赵无安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会让你知道,我配去使用洛神剑,而你不配。”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闻川瑜的话,的确对了一半。

尽管林芸在教导之上不算出类拔萃,但至少也是用尽心思,对几人一视同仁。但赵无安在剑术之上的造诣却未有突飞猛进,反而是把不少心思放在了她闲暇时所讲的那些故事上。

而每当他与伽蓝安煦烈二人围坐在林芸身边,听她讲述那为国效力的七人故事时,闻川瑜总会自己转着轮椅,从红匣之中偷偷拿走一柄虞美人,便跑去木桩旁边,从最基础的挥砍练起,一练便是半天,片刻不闲。

日积月累,即便是最为轻薄柔和的虞美人剑气,也在闻川瑜手心上划出了无数道细微伤痕,乍看并不显眼,但定睛细察之时,才能发现常人手掌上那些纵横的沟壑,在闻川瑜手上几乎寻觅不到踪迹,尽是剑气留下的伤痕,将皮肤划得支离破碎。

每每提起这件事,林芸总忍不住扼腕叹息,却也无能为力。

习武已然是闻川瑜最后的坚持,若连这一点都要剥夺,林芸几乎再也找不到什么能够安慰他的方法,赵无安亦是如此。

所以,尽管林芸去世之后,闻川瑜几乎立刻就展开了对赵无安的追杀,但这许多年里,赵无安始终只躲不战,一次又一次,放任闻川瑜对他宣泄怒火。

今夜月冷星稀,荒野之上,几乎只有这二人相视而立,并一条闻川瑜巧夺天工造出来的地龙,在月色之下矫夭峥嵘。

闻川瑜负手立于沙土之上,身材颀长,地龙如护卫般环绕在他身侧。这地龙虽是木制,却能承飞剑击打而不损,更不知它内里机括是如何运作,竟能无人自动,仿若通灵。

波澜不惊地拉开距离到地龙攻击范围之外,赵无安才淡淡道:“你不该出手的,不知道有人想抓你吗?”

尽管苏青荷事先已有提醒,但闻川瑜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迫不及待,的确是大大出乎了赵无安的意料。

要抓罗衣阁主,这当然是苏青荷和赵无安都达成的共识。但若要以闻川瑜为诱饵,赵无安却难免要犹豫几分。枯坐小院到半夜,赵无安也是刻意制造了一个足以刺杀他的机会,来看看闻川瑜究竟是否已然来到他身边潜伏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赵无安半夜忽然掠身出门,这陷阱似乎也下得太明显了些,简直是把闻川瑜当成条傻鱼来钓。按说以闻川瑜的谨慎,不该在此时出手。

闻川瑜却没有对赵无安的质疑有丝毫反应,而是猛一拂袖,地龙便冲着赵无安所站的方位呼啸而出,下半身猛地于泥土之中抽出,激起一阵飞沙走石。

赵无安挥袖而退,周身六剑随行,地龙却径直前冲,在身后留下一道深沉长痕,血盆大口之中,两排倒牙寒光粼粼。

闻川瑜脚下代步的木轮随地龙而动,自己亦是对赵无安紧追不舍。

常人若是见到一个瘸子能跑得这般迅捷,早就吓掉了下巴,但赵无安没有半分意外神色。

他从客栈之中奔逃至此,一路上斩霆步未有丝毫停歇,闻川瑜既然能跟得上,就不可能被他现在这几招迂回给拉开距离。

也就是说,此一战避无可避。要想在击败闻川瑜之前就让他好好地说话,以此揪出罗衣阁主,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一直以来,赵无安却根本就没有想过彻底击倒闻川瑜。毕竟他这一身洛神六剑,本身就是属于闻川瑜的。闻川瑜对他心生恨意,赵无安也心中也清楚。

但这一次,情况又稍稍有些不同。闻川瑜为杀他,毕竟已犯下了许多罪孽。赵无安既自诩为除恶卫道者,便不可视而不见。

躲过木龙一次冲袭,赵无安趁机纵身跃至龙背之后,骤然道:“清笛乡那二十条人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说话间,袖手微探,虞美人向着闻川瑜喉咙抹去。

闻川瑜闻言一怔,眸中透露出惊异神色,脚下动作却不慢,飞快拉回身子,躲过这欲将他喉咙隔断的一剑,而后微卷眼睫,冷笑道:“要什么交代?拿你性命来交代!”

言罢,土中巨龙又猛然一抖身躯,向着赵无安猛扑过去,身上木制关节咬合,吱吱声动。

赵无安见始终躲不开这巨龙追击,也知道取胜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收六剑之中的鹊踏枝入鞘,而后扬起右手捏剑诀,果断道:“断情。”

苏幕遮剑光大盛,剑意解放,瞬间便向着那巨龙的右眼戳去。流光一闪,一击即中。

木龙顿了一顿,却仿佛苏幕遮根本不存在一般,又向赵无安扎了过来。赵无安慌忙闪避过去,原先身体所立之地突兀现出一个大坑。

立在龙后的闻川瑜忍不住放声大笑:“你不会真以为我造了条龙,只要戳眼睛,就能杀死它吧?”

赵无安皱起眉头。闻川瑜再有巧夺天工的本事,也不可能生造出一条活龙来。这龙身上必然存在着什么绝妙的机关,只是他尚未察觉。

巨龙又撑起了它的上半身,插着飞剑的眼睛冷冷俯视着赵无安,张开血盆大口,反射着泠泠月光,头角峥嵘。

一路退来,算上客栈至此的路程,这条木龙几乎已经在赵无安身后尾随了近三里,尾部却始终不曾离开过土地。

赵无安心中一动,复又收虞美人、白头翁入鞘,开口唤道:“破军、东流。”

犹自悬于身侧的菩萨蛮与虞美人刹那灵动,一左一右,向着那巨龙包抄了过去。赵无安自己亦紧随其后,一袭白衣悍然鼓动。

闻川瑜眼底锐光一闪:“这家伙。”

两柄剑几乎在同时戳向木龙的身躯,但那巨龙却忽然一弯身子,双剑擦着龙鳞的边角而过,仅仅留下两道刻痕。

赵无安则全速运起斩霆步,侧身一闪,便从龙口底下绕到了木龙的身后,距离闻川瑜仅有一丈之遥。

他周身已无飞剑,闻川瑜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赵无安看也没看他,深处遒劲有力的手掌,死死攥住了那半截仍然插在地底的龙身。

伸手触到的是坚硬结实的木制身躯,但却比预想之中的要轻了几分。赵无安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气劲,将手臂细细缠绕住,而后猛然吐气用力,将沙土之下的龙身拼命向外拉拽。

闻川瑜惊道:“混蛋!”

巨龙的头颅也随着这声怒骂猛然一抬,但赵无安已然在此之前将那泥土之下埋藏的真相给拖拽了出来。龙首一昂,而后便无力地向下垂去。

赵无安以单手,拖拽出了一整块巨磁,磁身以木板相隔,便紧紧连在这徒有其表的木龙身躯之下。

赵无安单手提着比他人还要高的磁铁,冷眼望向闻川瑜:“大娘一直叫我让着你,我也因你年幼,总不过多计较。可这一次,我是真不能睁半只眼闭半只眼了。”

闻川瑜强自镇定道:“你想怎么样?”

“助我揪出罗衣阁主。你别无选择。”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从你现身之刻起,苏青荷等人便早已布下口袋,你这是自投罗网。”

然而闻川瑜并没有如赵无安预料的那般惊诧。

他只是淡淡露出了一个与少年的脸极为不符的狰狞笑容,摇头道:“赵无安,你可真是错得可笑且离谱。明明就是你,和苏青荷,自投了我们的罗网。”

第十一章 名册何处去

闻川瑜的话让赵无安一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月色之下,少年悠悠立在他面前,虽然赖以进攻的木龙已被赵无安连根拔起,眸中却无半点失落之意,满目尽讥讽。

赵无安免不得心里打起了鼓。

面对闻川瑜,无论取得了怎样大的优势,赵无安的心底始终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忌惮之情。清笛乡墓道之中的突袭已然表明了这少年的心境城府是何其令人后怕,宁可放过赵无安身上的大片破绽,也要在剑光骤暗、赵无安丹田气缺之时才悍然出手。

虽然年轻便已残废,但假以时日,闻川瑜必然是能够令整座江湖都震颤的惊才绝艳之辈。加入罗衣阁,说不定只是个开始。

赵无安心中的疑虑逐渐加深,而闻川瑜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兀自立在原地,唇边泛起一抹讥笑之意。

赵无安暗暗揣摩了片刻,开口试探道:“苏青荷是官差,这一趟是进京述职,如若遇袭,定然难逃追责。就连黑云会想要对付朝廷命官,动手之前也得好好权衡一番。小小一届罗衣阁,便敢说一口吞蟒?”

闻川瑜只是笑得愈发讥诮。

眼见所有话语尽如投石入水般不见回应,饶是赵无安也难免心中恼怒。

若是旁人还好,偏偏立在他面前的是闻川瑜。

是那个初见之时便立誓要他好看的闻川瑜;是那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未曾有片刻歇息,却仍未能继承洛神剑法的闻川瑜;是那个在林芸撒手人寰后,便立刻追杀他至天涯海角的闻川瑜。

饶是如此,闻川瑜也仍是林芸的外甥,纵他对赵无安欲杀之而后快,赵无安却对闻川瑜却始终不曾有过半点杀心。

江湖之大,大至伤人千万而不自损半分的地步。太多人萍水相欢,转瞬便又狭路相对。

在造叶皇宫之中,与闻川瑜一同依偎在林芸身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之间,这个少年却已不惜与他互相算计。

事到如今,再空耗时间已然没有意义,于是赵无安心念一动,六柄飞剑倒退飞回,渐次收入匣中。

“我始终不觉得,你入罗衣阁,是个好决定。”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以你之资,无论做什么都必大有成就,何必痴心于此道不改。”

“你不还是把这洛神剑当个宝贝一样,说什么都不肯放下来!?”闻川瑜猛然吼道。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袍袖微动,白衣便一闪而过,运起斩霆步,向客栈的方向奔去。

闻川瑜独自一人立于荒野之中,默默望着面前的木龙残骸,良久,咬牙切齿般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讥笑。

“赵无安……赵无安……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求饶的……”

少年的眸子里,泛起一抹血红的杀意,仿若倒映出尸山血海。

“而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

客栈中,原本已是人去灯灭的一楼大堂,此时灯火通明。苏青荷敛衣坐于柜台后头,冷目望着面前的一干人等。

一座官印下去,整座客栈,从扫堂的店小二到亵衣半解就睡下了的画舫姑娘,全都给叫了起来,深夜聚在这大堂之中,面面相觑。蒋濂与祝沂也赫然在列。

出口处,俱有苏青荷带来的官差守卫,确定客栈之中已然没有他人藏匿之后,苏青荷便一屁股坐到了柜台后头,冰冷的视线从这些人头顶挨个扫了过去。

在他旁边,老板娘正娥眉微蹙地倚桌打盹,老板则满面愁容,视线在苏青荷和众客人之间来回移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更半夜忽然点起数盏明烛,客栈的老板娘倒是不在乎,但做生意精打细算惯了的老板,却难免要为之肉痛一阵。

这客栈开在大道边上,寻常接待些江湖客,出手豪爽,店家也就愿意送几个顺水人情。即便是遇到了囊中羞涩之辈,多半也立下豪言壮语,功成名就之后再来偿还掌柜大恩,极少有吃霸王餐的。算来算去,生意不重人情重,始终不亏。

但这官家可就不一样。手中有权,一间小小的客栈自然是斗不过,吃住也都听着官家给价,虽说少不了,却也不可能再多一个钱。如今又大半夜的要明烛亮火,自然是白亏了些火烛钱,也无处可去哭冤。

把所有人的模样特征都给默默记在心里之后,苏青荷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在座的各位……”

“嘭”地一声,一位黑衣官差连带着半扇门板,自他眼前飞了过去。

“怎么回事!姓苏的你三更半夜要对我老大干些什么!”胡不喜提着刀站在门口,一张横脸之上杀气四溢。

屋中所有的官差几乎在同时拔出兵刃,场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苏青荷连忙站起身子,冲着下属命令道:“收刀,收刀!”

他可不是有多喜欢胡不喜,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一帮子人一拥而上,只怕还接不住胡不喜单手一刀。与其前赴后继地送死,当然还是活着比较好。

眼见属下们都悻悻收了刀,苏青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胡不喜,正头疼发愁时,却发现这胖子也飞快地冷静了下来:“嗯?我老大不在这里吗?你们把我老大藏起来了?”

嘴上虽然仍旧不饶人,但那柄手中胡刀,却已看不出有多少凶狠的杀意。苏青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胡不喜也不是不辨是非之辈,赵无安的失踪固然令他心中紧张,却也不至于归咎于苏青荷。

胡不喜会大开大阖地杀进来,多半还是怕客栈之中有意外状况发生,先立下马威而已。既然目前一切仍在苏青荷掌握之中,他自然也就无需再摆出一副凶狠架势。

苏青荷无奈走出柜台,到胡不喜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应当是出了客栈,与闻川瑜相遇了。”

毕竟入夜时分,苏青荷和赵无安的对话,胡不喜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如今乍然听见闻川瑜三个字,胡不喜难免愣了一愣。

苏青荷只得解释道:“来此的路上,我弄到了罗衣阁的名册,闻川瑜的名字也在其中,我就想以赵无安为饵,把整个罗衣阁给连根拔起。他应当是照做了,只可惜我这边没能跟上去……”

“对啊,你不跟上去,在这边做什么?”胡不喜满脸疑惑地拎刀指了指厅堂中几十号人。

苏青荷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解释,门外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

“老苏,这次,是你迟到了。”

苏青荷一怔,寻声望去,却见一袭白衣,身背红匣,正悠悠立于方才被胡不喜轰开的半边门板之后。

在他面前,两名官差已然摆出抵御之姿,一左一右站在两尺之外,提防着赵无安。

苏青荷命令道:“退下。”

官差闻声而退,赵无安悠悠走了进来,面上有疲惫之色。

急行一路,深夜又与闻川瑜酣斗了半晌,来回皆是狂奔不停,即便是赵无安这样的二品高手,也难免有些吃不消。

苏青荷面上浮现出愧疚之色:“抱歉……”

赵无安却只是摆了摆手:“无妨。与我交谈无需致歉,只谈事因即可。”

苏青荷怔了怔,道:“好。”

他转向客栈厅堂之中,各自拣了座位,三三两两坐着的几十号人。其中有游子,有行商,亦有客栈中的小二和厨子。

苏青荷提高了声线,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

“鄙人苏青荷,任两浙路总捕头,一月前自杭州出发,进京述职。而此行却还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将深植于两浙路已近一甲子的杀手组织,罗衣阁,连根拔起。归功于两浙路弟兄的努力,前不久,我拿到了罗衣阁的名册。”

他刻意将这事告知给所有人听,究竟所欲为何,赵无安一时半会想不清楚,但好处至少有一个,那就是他不用再费心思给胡不喜讲了。

“原本,我与这位白衣背匣的居士在客栈之中布下了一个口袋,请君入瓮,而后将阁主及其下属一网打尽。”苏青荷淡淡道,“计划本是临时起意,也无人知道能否成功,所以在此之前,随我而来的弟兄们,也只有一小半知道这个计划。”

“今晚,我们的确以赵居士为饵,钓上了一条鱼,可惜不是最大的那条。而且,我们倒反被鱼给咬了一口。”

赵无安心中难免紧张了起来。

苏青荷微侧头颅,与赵无安对视一眼。

“我手上的罗衣阁名册,失窃了。”他一字一句道。

“收网之前,苏某就已监视住了客栈四周,可确保除赵居士之外无人进出,所以真凶,定然藏在诸位之中。我希望各位,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苏青荷以两浙路总捕头之名担保,绝不错抓好人,也绝不错漏罗衣阁中任何一名犯人。”

——————————

月朗星稀,庐州城外的官道上,少年拖着十几丈长的废弃木制机关,一瘸一拐地走着。机关的尾部拖着个一丈见方的大磁块,他虽走得艰难,口中却不时哼出欢快的歌谣。

在他前头,那位袖中藏剑、胸中藏意气的老人,合袖而立。

“哟,君老儿,好久不见了。”

明明年岁差距甚大,这少年却无丝毫敬畏之色,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

聂君怀长叹阖目,无奈道:“闻公子,聂某已按照约定,收了那名姓段的刀客……”

“不不不,既然你收了他,他就不姓段了。”少年摇了摇头,“至于他是姓聂还是东方,还是别的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是。”聂君怀俯首,试探性地抬起眼睛:“那下一步?”

“戏已开场,角已到位,就看他们怎么演了。”少年似乎是走得累了,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木龙的残躯上,拍拍手,笑道:“现在的聂家,该关心那雄刀百会才是。”

第十二章 仙人比斗

说起查案这桩事情,胡不喜和赵无安自然是个中老手,但苏青荷身为前任淮西路总佥事,对之也当然熟捻于胸。如今虽然位子降了些,本领却可未曾生疏。

在他的授意之下,整个四层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被聚集在大堂之中,确保每一间房子都空无一人,还特地派出人手去查探地窖,看看当中是否藏人,抑或是否有可以逃到外部的出口。

实行了人员的聚集之后,下一步便是控制与排查。但进京述职又不是进京勤王,苏青荷带的人手其实也极为有限,一边搜查客栈角角落落,一边对大堂之中的客人依次盘问,官差们难免有些分身乏术,进度也十分缓慢。

所以,子时过了没多久,赵无安和胡不喜就从坐席里头站出来,跑到苏青荷边上,提起纸笔,帮着审起了嫌疑人。

当然,提笔的是赵无安。胡不喜大字都认不全几个,只能拿着胡刀,凶神恶煞地扮起了审问者的角色。

虽然一直以来,苏青荷看赵无安都不怎么顺眼,但那纯属个人恩怨,与能力无关。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手头堆积的一些事情交给赵无安来处理,反倒比亲力亲为更让苏青荷来得放心。

这二人忽然反客为主,人群之中显然是颇有些微意的,但见苏青荷已然默许,惧于他腰间那方官印,便不敢出声置疑。

毕竟算上厨子小二,整座客栈之中有四五十号人,苏青荷与赵无安分开审问,也耗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差不多把所有的口供都给记录完毕。

其实大多数人的口供都出奇地一致:旅居在外,舟车劳顿,便早早睡下,至于夜间生事,毫不知情。

为防有人说谎,自然是要把这些人来到此处歇脚的前因后果、入睡前的一切行为,也都仔细问得一清二楚,难免耗去大半时间。综合起来看,可疑之处不多,能有价值的,倒是也就只有寥寥几份。

收了证词,将笔墨都抖落干净,天边已泛鱼肚白。

由于人手实在不够,去逐间搜查的官差至今还没有回来。而大堂之中,客人们的不满情绪,却已将要达到顶峰。

“都已呆坐了一整晚,这都快天亮了,还不让人歇息,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位看着颇有些富态的商人晃了晃手上的大金扳指,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一位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显得尤为气恼:“俺腿脚不好,好不容易才得好心人帮着送上了顶楼,这被窝还没躺热乎,又给你揪了下来!官家也不能这么当啊!”

这声牢骚发得太过嘹亮,胡不喜瞪了他一眼,吓得那男子立刻闭口不言。但在此之外,却有不少悉悉索索的交谈之声响了起来,场面逐渐失去了控制。

若这些人要强行冲破阻挠,以胡赵二人的功力,自然有办法拦得住。但苏青荷此时代表的,毕竟是官府,行事需得多加思量。稍有不慎,查不到真凶不提,还会惹祸上身。

微曦的晨光里头,苏青荷双手交扣抵着下巴,坐在柜台后面望着骚动的人群,眉宇清凉,侧颜冷厉得如同一座孤峭山峰。

赵无安叹了口气,拂袖起身,淡淡道:“这么下去,显然不是办法。有些人的确与此案无关,不必太过挂怀,只消往疑点去寻便可。”

苏青荷微蹙起毅重长眉,面色复杂道:“但整座客栈,明明都是疑点。我们派人去追你和闻川瑜,却明明有人守着楼道口……”

“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在他身边坐下,“我静候到子时便走,闻川瑜跟上,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手下汇报了吧?”

苏青荷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闻川瑜并非从客栈内部追出,而是一早就伏击在客栈外头,等你身形出现之时,立刻追上。而我们为了能够快速策应,将房间全部定在了二楼。闻川瑜追出之时,一半的捕快们便抢下楼梯,冲了出去。但你和闻川瑜,都走得太快,我竭尽全力或许尚能赶上,但那些捕快则连半柱香也没撑过,便已在荒野之中寻不到你们的踪迹。”

“然后呢?”众目睽睽之下,赵无安自柜台上拾起一把小剪子,故作无意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追出去的只是一部分人,剩下的则把守住了各个楼道口,以防罗衣阁突袭。”苏青荷轻抚手中落情剑的剑格,“名册放在丙字房中,由一位弟兄随身携带,但已拆了线,伪装成话本模样。另一位弟兄扮成我的样子在走廊尽头的甲字房中,而我则潜伏在无人入住的丁字房中,随时等候消息。”

“都已严防死守成了这模样,东西不该被偷啊。”咔擦一声,赵无安剪掉大拇指上已然留长在外的指甲。

“事发极为突然,当时四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确定无人上下,但我却看见有一道人影极为快速地自丁字房前闪过,一望便知实力不同寻常。于是我即刻拔剑推门而出,走廊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上了当,当即冲入放着名册的丙字房,却发现房中的那名弟兄已经晕倒在原地,而怀中名册不知所踪,窗户大开。”

“门是反锁着的?”

“未曾。”

“窗外应该就是官道吧?”

“这倒确实。”

赵无安把手中剪子一丢,嗤之以鼻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是个轻功还看得过去的就敢跳窗逃走,指不定现在已然抱着名册,逍遥远去了。你就是再把这群人审出个花儿来,也抓不到凶手。”

“不,我有证据,能证明凶手还在客栈之中。”苏青荷笃定道,“而且,一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赵无安眯起眼睛:“什么证据?”

“多说无益,你随我来吧。”苏青荷站起身子,欲带赵无安自大堂后门离去。

他刚一起身,人群便又悉悉索索发出一阵骚动,显然有人欲跟随他而离开这里。黑衣官差们彼此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挡在了人群面前,不由分说,强行将他们按回了原位。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赵无安问。

“不可错放。我绝不能冒这个险。”苏青荷头也不回。

赵无安正心中暗自叹息时,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呼唤。“老大!”

他闻言回过头,见是胡不喜也随着二人来到了院子里头,不由暂且先任苏青荷在前头等待,转而靠近胡不喜,温颜道:“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是,胡不喜脸上竟然有一丝为难之情。他慢慢挪到了赵无安身边,忽然一弯腰,低声道:“对不起。”

赵无安一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是一品高手,气机能盈于体外而不泄。昨晚,我本该以气机笼罩整座客栈,这样也不可能有人逃得过我的法眼了。”胡不喜皱眉道。

他既然说了“本该”,那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没能做到。

赵无安也不恼,知道胡不喜绝非本愿,于是摇摇头,轻快道:“无妨,此事本就难以预料……”

“不,这本该是习惯才对,我昨晚偏偏困倦得很,头一沾枕头就止不住眼皮打架,到了后半夜,甚至差点背过气去。”

从胡不喜口中听到这样的描述,着实让赵无安吃了一惊。他关切地探了探胡不喜的脉搏,讶异道:“怎么回事?是那唐老先生的药草,还没把你的身子调理完备吗?”

胡不喜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复杂。

“天地之间,不过十七位一品高手,共吞吐天地气运。彼此气机盈虚之数,虽隔万里,却犹有所感。杀杜伤泉与吕全策时,我亦有这种感受。昨夜却尤为明显。”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的弦外之音,可谓是再清楚不过。

就在昨夜,天下间又有一位一品高手陨落了。而且按胡不喜所言,极有可能在一品之中看来,仍是佼佼者。

是那蜀中唐家堡里头俯瞰了这座江山四十余年的盟主吗?还是那个昆仑山上,一剑化出三千剑气,却从此封剑不出的道宗?

赵无安一时心中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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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堡的又一个黎明,在漫天飘扬的霜雪之中到来了。

莫稻裹紧了岳知书自山下送来的棉袄,难以置信地盘腿坐在临仙石上,痴痴望着这五月飞雪的景象。

岳知书抱着一架古琴,巧笑倩兮立于他身侧,开口问道:“怎么样?一品高手之间的过招,刺不刺激?”

莫稻摇摇头,一开口便哈出一口寒气:“仙人打架,凡人遭殃。”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岳知书笑起来,“你看盟主他,不也耗了许多功力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严道活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莫稻没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漫天飞雪。

在头顶,雪如瀑般下落,但临仙石下方的那条瀑布,却已凝为一条壮阔的冰幕。

本该是转瞬即逝的碎珠溅玉,却停留在了它被凝固住的那个时刻,一路前铺,不向下,反而向上延伸,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泛着粼粼光辉。

东方连漠,便以手为剑,踏着这条自山下一路铺向天门的冰幕,一步一顿地前行。朔风扑面,他半边青丝变白发。

三百里外,华山之巅。

一剑令整座蜀中五月飘雪的白发道姑,正悠悠然立于山巅之上,眸色清冷。

临仙石上,莫稻心有余悸:“所幸,东方先生如今仍是天下第一。”

岳知书却含笑摇了摇头。

“若是严道活有冼心剑在手,东方先生能否挡过一招,都还不好说。”

第十三章 故事

前几日新下了一场春雨,虽不至于满盈到令道路都泥泞不堪的地步,但确也足够将道路两旁的泥沙都洗刷一新。这家客栈后头的一大片土地,亦是如此。

赵无安如今便背靠着客栈后门,站在泥路旁,深深吸气,仿佛还能闻到细雨裹挟着泥土的清香。

苏青荷以剑鞘向远处地面一指,淡淡道:“发现名册消失的那一刻,我便由窗户追下来看过,整片被洗刷一新的泥土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处脚印。”

这家客栈沿路而建,除了大门,四周并无青砖铺路,清一色都是泥地,带着罗衣阁名册的那名官差所住的房间下方也不例外。即便从窗中跃下,若要回转上大路,至少还得在泥地上跑出去二三十丈的距离。

而如今的地面之上,却只有一串延伸出去十几丈,又踏了回来的脚印。苏青荷照着其中一个,小心地踩了进去,刚好与那脚印贴得严丝合缝。

赵无安贴着墙缝,走到苏青荷身边时,抬头看去,望见了头顶一扇向外大开着的窗户。

苏青荷向赵无安身后示意了下:“前天刚下的雨,你即便是贴着墙缝走,也难免留下脚印。”

“若是有轻功超绝之辈,一气掠出去二三十丈,直接踏上官道,也绝非难事。”赵无安道。

“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的确都能做到在这泥地之上走过,而不留下脚印。”苏青荷道,“但要做到那种地步,周身气机必然倾泻如注,百丈之内都能有所感应。我明明就在隔壁,却丝毫未曾察觉得到有人运气而过。”

赵无安道:“在事发之前,你看见一道黑影自你门前闪过。”

苏青荷一愣,而后点头道:“没错。但是四名把守着楼道口的兄弟都没看见有任何人进出,我追出房间之后,也没有看见那道人影……”

“而后,名册就失窃了。”赵无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要么自己瞎了,要么罗衣阁里头,有人能隐于夜色,不受察觉?”

苏青荷叹气道:“我倒宁愿是自己瞎了,可偏偏现在看东西,都还是一清二楚的。”

赵无安仰头望着二楼那敞开着的窗户,思忖了半晌,忽然一提身子,运起斩霆步,脚下一声巨响,便已攀上了二楼的窗沿。

苏青荷只来得及看见白衣一闪,赵无安便已抓着窗沿,以一副从外头看来极不雅观的姿势爬入了室内,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泥地之中。

呆愣愣站在外头,苏青荷的心情极为复杂。

正不知是该如法炮制地跟着赵无安爬上去,还是绕回到客栈里头乖乖走楼梯,胡不喜又从后院里头大开大阖地杀了进来。

刚一跑出门,胡不喜便张大了:“老大,老大!我找到了个线索!嗯?老大人呢?”

眼见赵无安忽然消失,只剩下苏青荷握着剑,一本正经地站在一串脚印里头,胡不喜当即大喝一声:“喂,你把我老大弄去哪儿了?快从实招来!”

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了那把破旧胡刀,一下子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对着苏青荷当头一刀。

苏青荷才懒得去回答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他的前任,只是站在自己昨夜踩出来的脚印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要和这两个神经病合作,总是让他头疼至极。

——————————

苏青荷虽然如今连个七品官也算不上,但行事却比清笛乡时愈发严密。尽管人手已经十分紧缺,可作为案发中心的二层丙字房中,仍有一位官差按刀而立,紧张地守在门口。

见赵无安翻窗而入,一袭白衣下摆悠悠摊在窗口,那名官差立马拔刀而出,厉声喝问:“站住!汝何人也,为何翻窗而入?”

赵无安懒懒地把因翻身而散落到额前的头发拨回脑后,咧嘴一笑道:“有什么事情,多问问你家苏老大,别来问我。”

说完,他便撑着窗沿慢慢站起身子,扫视了一遍房间。昏倒的兄弟显然已经被架走了,但是地上有以石灰粉划出的人形,还原了他倒下的场景,特地标明了头朝着窗边书柜,双腿则交叉着摆在房间正中,倒是颇为专业。

至于整个房间,则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柜中已然掉出了不少书本,桌上的茶盏也已倒在一边,在桌上留下一滩茶渍。赵无安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石灰线,走到桌前,伸手按了下茶碗底。

一见赵无安开始动起了手脚,那守门人立刻又粗声道:“住手!谁允许你乱碰东西了!快报上名来!”

嘴上虽然凶狠,这守卫却自始至终都举着刀,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挪。

赵无安抬起眼睛,有些疑惑地瞥了瞥他,这是一张看起来起来颇为陌生的脸。若是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那么作为一届官吏,此人对赵无安的态度显然应当更强势一些,而不是如今这般,像是在畏缩着什么似的。

“苏青荷与你提过我了?”赵无安一针见血地问。

那提刀的守卫闻言一愣,支支吾吾起来,赵无安便索性转身,一边打量起墙角的书柜,一边漫不经心道:“穿白衣,背红匣,目中无人。他大概是这么形容我的?若是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勿要阻拦,是不是?”

那守卫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僵着身子点了点脑袋。

赵无安啧啧道:“老苏啊,怎么尽做些无趣的事情呢。”

他又越过那些石灰粉,走到了书柜前头,随便取出一本翻了起来。这家客栈临近都城,又开在官道旁边,相较一些乡野小店,设施自然豪华不少,客房中都专门辟了一块地方,放些用以消遣时间的杂书。

赵无安手上这本,记载的便是个庐州本地的乡野怪谈。讲的是一个穷书生,因无钱买饭,半夜饿得睡不着觉,只好出门踏月吟游,恰在山间溪水旁遇到了个美丽女子,以为遇妖,拔腿便跑,却不慎迷了路,反而被那女子追上,带到竹屋之中,饱餐一顿,顺势做了些美事,留宿一夜。

次日日上三竿之时,那书生醒来,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人背上,由那人送回了城里的家中。定睛细瞧时,才发觉那男人眉眼与昨夜的美人是如此相像,待他又颇有温情,一时心头大骇,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在归家之后,尴尬地与那男人挥手道别,然后赶紧收拾东西,连夜搬到了城中一处偏僻地方,从此闭门不出,整日埋头苦读。

苦读终有回报。三年之后,书生中了状元,受皇命进京迎娶公主。洞房花烛夜时,见到公主容貌,惊觉与三年前乡野中那不知男女的美人竟生得一模一样,不由又大吃一惊。

公主居然也认得书生。原来三年之前,皇上要将公主下嫁给一位边将的长子,而公主素来喜欢文人,对舞枪弄棒之辈毫无感觉,便与双胞胎兄长连夜出逃,逃至庐州时,恰逢那位一路吟游而迷了路的书生,一见钟情,便不顾身份与之一夜温存。兄长发现之时,木已成舟。

不过一介穷酸书生,显然不能入得圣上法眼,兄长迫于无奈之下,令妹妹先回家向皇上告错,自己则背了那书生送回家中,并替公主与皇上约定,待到那书生考得状元,就将公主下嫁与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书生最终竟真的考上了状元,也与当年一见钟情的公主得以长相厮守,算是个圆满的故事。

赵无安读书向来快速,一目十行,却能记得清楚。花了半刻钟的时间读完这个故事,哭笑不得地将其塞回了书柜之中,想了想,又抽出来卷进袖中。扭头看向地上散落的几本,光从篇目来看,应是换汤不换药。

那守门的官差早已讷讷收了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以免他在屋内做出什么太过可疑的举动。正在这时候,苏青荷总算从楼底走了上来。

一见苏青荷,那官差就如见着救星一般长舒一口气,而后两臂一举,恭敬地扬声叫道:“见过苏捕头!”

赵无安闻言望向门口,果然望见了负着剑,一脸无可奈何的苏青荷。他二话不说,把袖中那本书给抽出来,遥遥往苏青荷头上砸去。

苏青荷眼疾手快,当即猛地一挥袖子,狠狠拧住了那本书。稍一用力,书封上便出现了几道裂痕。

站在一边的小捕快连忙又对着赵无安举起刀来,战战兢兢。

赵无安嗤道:“你这手下可真有意思。”

苏青荷瞥了一眼门边的下属,那小捕快自知表现不佳,讷讷低下了头。

“不过也算尽忠职守。”赵无安又淡淡补了一句,便走到窗边,抬脚踩上了窗沿。

“你要干什么?”苏青荷连忙问。

“调查啊。”赵无安理所当然,“你要是愿意一直走楼梯,你走便是,我可懒得这么折腾。哦对了,你手上那本书里的故事,很有意思。”

说着,赵无安便又一翻身子,白衣在窗口一晃,再次没了踪影。

费了好半天功夫才跑到丙字房门口的苏青荷,从鼻子里头长长喷出一口气,眉头紧锁,嘴角抽搐。

而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后头的胡不喜,这时恰到好处地竖起大拇指,点头道:“对嘛,老大这境界才有个查案的样子,比起某些人,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咯。”

苏青荷无言地抽动着脸部的肌肉,心想还是拔出剑来,一剑把这俩恼人的家伙捅成串算了。

不过想想归想想,真要打起来,这俩人一个一品一个二品,他又打得过谁啊。

前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

第十四章 雄刀百会

以影子扰乱苏青荷的视线,趁几名守卫不备,进入丙字房带走名册,其实都不是太难的事情。若是先前有所准备,即便是赵无安也能保证独自完成。

而唯一的疑点,就在于取走名册之后,凶手是如何逃离丙字房的。

由于罗衣阁中不乏顶尖高手,苏青荷与官差们的证词不一定作得了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能性仍是存在的。若是赵无安,或许能够看破迷雾,但事发之时,赵无安并不在现场,极有可能也是罗衣阁刻意而为之。

毕竟早在杭州时,这个组织就已在赵无安手上吃过苦头,更不用提福州城外,一剑菩萨蛮取走了许暗尘性命,可说是形同断其一臂。罗衣阁若是对赵无安再不设防,简直可说不配统御两浙路黑道如此之久。

也就无怪乎闻川瑜为何会面对赵无安的嘲讽而镇定自若,这本就是他们罗衣阁的计策,赵无安与苏青荷,可说是恰恰中了算计。

乍看起来的确是有些棘手了,可惜赵无安从来都不是那种肯向困难低头的人。再难走的路,以洛神赋劈出一条道来,总能走得下去。

自二楼又翻回了一楼,踢开窗户跃入屋内,赵无安环顾四周,意识到这间房子似乎无人入住,一切物件都摆在原位,地板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临近夏日,庐州也算距江不远,气候相当潮湿,无人乐意住在一楼,也在情理之中。

但头顶便是昨夜生出变故的丙字房,若是有人卷走名录之后跳窗而逃,却没有在外头留下脚印,多半就是进入了这间屋子。

赵无安转过身子,看了看自己进来的那扇窗户。插哨已然掉在了地上,窗格上也印着一个无比显眼的脚印。

赵无安略有汗颜:“这可就尴尬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朝里打开了。

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的苏青荷站在门口,冷眼望着赵无安,无奈道:“这间房子的窗户应该是反锁着的吧?你这么一踢,岂不是破坏了线索?”

“但是,门也是反锁着的吧?如果直接开门,岂不是正中了凶手下怀?”赵无安立时机敏反问,倒是让站在门口的苏青荷措手不及,深深一愣。

胡不喜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就是说,这是间密室吧——”

苏青荷与赵无安对视一眼,显然二人眼中皆有此意。

“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一条路也就相当于不通了……”苏青荷沉吟几许,“三楼的话,倒是还没查过。我记得昨晚那里是有住人的。”

“住的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灯熄得还挺晚。”赵无安点头。

胡不喜也接过话头:“对对,长得是挺好看的!”

苏青荷一愣:“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坐在院中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她房中的红烛啊。”赵无安慵懒地眯起眼睛,回答得理所当然。

胡不喜也正气凛然地点点头道:“老 胡我就住在她隔壁,上楼的时候,恰好遇着了。要不是昨晚老大没回来,我还真想跟老大早点说这事儿,嘿嘿。”

苏青荷简直不知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那就赶紧去找那女子问个明白吧。她的供词,我也早就觉得有问题了。”

那女子的证词是赵无安记录的,但苏青荷后来又将所有的卷宗全都翻看了一遍,以免错过什么细节。如今提起住在三楼丙字房的那位,三人显然都有极深的印象。

女子名为杨歇,今年刚好二十,尚未出嫁,是个土生土长的汴梁人,本来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但放在人才济济的汴梁,就显得颇有些平凡了。大宋女子本不该独自出行,杨歇原本也是随兄长一道去庐州,参加个诗会,兄长豪取桂冠,因而被太守留下,大宴三日。

杨歇素来独立,与寻常女子很不一样,见兄长俗务缠身,着实难得空闲,便先欲先行告辞,回返京城,这才在这客栈投宿一晚。

至于深夜燃灯不眠的原因,杨歇的解释是客栈书柜当中的话本都颇为有趣,她又自小喜好这些故事,看得起了滋味,便睡得稍晚了些。

这个理由,乍看之下编的很没水准,但在赵无安特地翻了翻二楼丙字房书柜中的那些故事之后,才发现的确别有深意。

至于深夜有无听见其他声响,有无见过异状,杨歇的回答一概都是不知。

偏偏她的屋子位置太过巧合,就在事发房间的正上方,再加上其他可能的逃脱路线都已被苏赵二人一一否决,杨歇顷刻便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既然线索已都逐渐指向了一人,继续专注于后院的搜查已经无异于浪费时间,几人便从厨房取道,径直回到了大厅之中,想要从杨歇身上再问出点东西来。

重回正厅,已是日上三竿之时,大多数客人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之上,之时脸上的愤懑不满之色,愈发严重了起来。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柜台前头,忽然出现的几幅新面孔。

虽是一排崭新面孔,一看便知与昨夜的案情没有关联,但那为首的老人,对赵无安和胡不喜来说,却一点儿也不陌生。

几人回到大堂的时候,老板正愁眉苦脸地缩在柜台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见苏青荷回来,松了好大一口气,赶忙拂去额上的汗珠,向苏青荷求援道:“苏大人,苏大人,这些人说什么也要在这里住下,小人实在是婉拒不了……”

说话间,他的额头上亦是不断地冒出冷汗,显然此前面对这群不速之客,吃了不少苦头。

那灰衣老者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等旅途劳顿,风餐露宿至此,想在贵栈投宿一日,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该出的钱,我聂家自然是一分都不会少。”

老板则苦苦叹气道:“这位老爷,非是小人不愿让您住下,实在是这苏捕头不同意才……”

聂君怀侧过脸,微眯的眼,目光却如鹰隼般直直钉在了苏青荷脸上,似乎浑然未曾注意到一旁的赵无安与胡不喜。

苏青荷蹙起眉头。聂君怀的目光虽然锐利,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机也令他颇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并未打算这么轻易就退缩。

倒握落情剑,苏青荷对着聂君怀深深一揖:“见过聂先生。青荷这一次是奉令进京述职,但关键材料却在客栈中为人所窃去,这才封锁住这间客栈进行调查,给聂先生造成不便,青荷心中亦有歉意。但事关重大,青荷实在是万万不敢大意,还望先生高抬贵手,加以体谅。”

聂君怀却完全没有退步的意思,紧跟着便接道:“信物丢失,不去责成事主,反倒在无辜旅客身上搜查,岂非有倚权自恃之嫌?”

苏青荷不由得狠狠皱起眉头,聂君怀来势汹汹,且毫无退意,背后又站着整个聂家乃至于东方连漠,实在棘手得很。

一方是江湖世家,一方代表着朝堂,这小小客栈,的确是没法同时供起两尊大佛。

站在苏青荷身后的赵无安轻叹一声,对胡不喜使了个眼色。

胡不喜立刻会意,走上前去,挡在了苏青荷身边,毫不在乎地咧开嘴,狰狞一笑道:“怎么地,聂老头,还想再打一场?”

此言一出,聂君怀身后的聂家弟子立刻就变了脸,好几个当即撸起袖子,作势要上前来给胡不喜点颜色,却被聂君怀一抬手给拦了下来。

这么一闹,聂君怀却是再也无法无视二人了。他冷眸注视着冲上前来挑衅的胡不喜,一字一句道:“你要查案,我要住店,互不干涉,为何不许?”

“就是不许呀。你要是不服,要不打一架?”胡不喜从袖中抽出斑驳的胡刀。

聂君怀蹙起眉头,眼神复杂,显然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至此。

站在最后头的赵无安见状,低下头,微微勾起嘴角,用极低的声音笑叹道:“一物降一物啊。”

苏青荷这等姿态,在江湖与朝堂之上,其实大多时候都吃得开,但若遇到聂君怀这样地位与实力兼备的老油条存心刁难,可谓是半点还手之力也无。

这种时候,就需要胡不喜这种人出来救场了。虽说在这江湖上名声并不如何,但胡不喜胜在有一身境界,还敢于拉得下脸来出言不逊。只要能让他把话放到聂君怀前头,这聂家老油条可就骑虎难下了。

聂君怀的投宿要求,听着毫无问题。但一个月前刚在南疆打了一场,转眼就又在汴梁城外碰上面了,赵无安真是想不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都难。

细看聂君怀带来的几名聂家弟子,人数比起南疆少了许多,显然有一部分人并未至此投宿,而段狩天,极有可能就藏在那些隐藏着的人当中。

当初福州挥别的时候,段狩天便说要亲自调查出罗衣阁阁主所在,替兄弟报仇,而今苏青荷与赵无安已然无比接近了答案,却与段狩天近在咫尺而难以相告。说到底,还是世事无常,人斗终究不及天斗。

谁又能想到段狩天居然入了聂家呢?东方连漠与解晖的争斗已然愈演愈烈,聂家如今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亦是令人生疑。

沉默良久,聂君怀沉下脸来,毅重道:“那一夜,你能一气劈出半里之外,应当便是胡不喜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落在大堂之中,还是有不少人听见了,其中一半人一听这个名字,登时都瞪大眼睛,交头接耳起来。

“是俺,怎么了?”胡不喜半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聂君怀脸上的皱纹向中心聚了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就更不该拦我了啊。”

“毕竟,不久以后的雄刀百会之上,你还得靠我才行。”

第十五章 祝沂

在柜台前头对峙了半天,聂家人最后还是集体住进了客栈之中。

既然已开了这个先例,苏青荷也就再难靠着官家的威势,把所有人都聚在大堂里头了,只能暂且放住客们在客栈中自由行动,再派人把守住各个出口,不许擅自离开而已。

而经了这么一番折腾,原本找杨歇问话的计划被迫延期,现场更是早就被破坏得荡然无存。苏青荷自顾自忙得焦头烂额,赵无安却不似他那般,还需得管顾官场事宜。案子进程受阻,他倒也乐得清闲。

自顾自从后厨摸了一壶正温热的茶,赵无安连胡不喜也没告诉,便偷偷登上客栈顶楼的露台,在唯一一张桌子上头揽袖坐了下来,独自品饮几口香茗,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日天气晴好得很,坐在此处极目远眺,甚至能望见烟云之中的那座汴梁城。

毕竟相隔甚远,以赵无安之目力,也只能勉强望见城中几处高耸的城楼,其余建筑则隐于浩瀚烟云之中,宛如海市蜃楼。

聂家出现在汴梁城外的客栈中,虽然疑点重重,但的确带来了个让人意外的消息。即便是赵无安,也难以对聂家人这次的行为有所指摘。

已销声匿迹四十年之久的雄刀百会,即将在韩家主持下,于汴梁重开。而本就以刀剑双修闻名于北武林的聂家会参与,也就不足为奇了。

雄刀百会本举办于淮扬武林,五年一届,先后一共办了七届,每一届必有名刀问世,而刀的出路往往不为人知。

与江南相比,淮扬武人往往更有一股骨子里的英气,故而习刀之人远远多过习剑,一甲子之前更是由几位刀道翘楚协力,将淮扬刀的名气给打得震天响,惊动江湖的雄刀百会,也应运而生。其初衷在于聚天下刀客于淮扬,共较高低,而能一路赢到最后者,便可获得一柄宝刀、三千白银作为奖励。

在七十年前的第一届雄刀百会上夺魁的,正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姜入海。

晨起开坛之时,他怀中挟着一把刚在集市上买来的卷口刀,以无名小卒的身份上台,斗至暮色四合时,便已名震天下。

一日连战一十七场,未有一败,最终卷走佳人斩扬长而去,惊得无数武林高手瞠目结舌,纷纷气急而纠集人马追杀,却始终没能奈何得住姜入海这只插翅猛虎,让他给逃进了当时天下闻名的扬州解家庄,被解晖拜为上宾。

不过世易时移,随着淮扬四刀的落魄,柳叶山庄又无心接过大任,第七届雄刀百会草草落幕后,整片淮扬地带便再无此事的风向。雄刀百会,仿佛就这么腐朽于路人闲谈之中,成了这座江湖的余话。

但是聂君怀却带来了不一样的消息。

“六月十五,韩家将于汴梁城中,举办第八届雄刀百会,冠军的奖品,便是柳叶山庄镇庄之宝,沧海归。”

柜台前头,那个一手抬起了聂家百年基业的老者如是说道。

“而我等赶赴汴梁,便是为按时参与这届盛会,又有何错?”

那个时候,胡不喜本还想再顶撞几句,赵无安却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二人相识二十余年,这个动作是何含义,胡不喜怎会不知。一下子便把所有想说的话尽数咽了下去。苏青荷见到二人这副态度,自知不该再拦,便径自提剑离去,任由聂家入住了进来。

若非雄刀百会一词对当年那北斗七友而言太过特殊,赵无安也不会甘愿退步。

姜入海与解晖、解晖与洛剑七,几乎都是因这雄刀百会而结识,虽然并无证据能够表明韩家与解晖有何干系,但能够突兀提出雄刀百会这四个字,赵无安就绝对不相信这其中没有解晖的一丝算计在。

既然洛神剑在肩,就终有一日要与解晖一战。只要能为自己添哪怕一分筹码,赵无安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腹有算计,便不觉时间流逝。赵无安在露台之上坐了半个时辰,一壶茶堪堪见底。

正当他欲离开楼顶的时候,阁楼底下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赵无安一怔,向外伸出去的脚不由又缩了回来。

本以为来者是胡不喜或苏青荷,但出现在门口的人,却是蒋濂的那位女侍。

这女子年岁已然不小,望上去便知有三十余岁,眉梢及额尖都已有了几道岁月划痕。年轻姑娘的豆蔻虽失,却多了一股寻常难以得见的雅致风韵,仪静体闲,柔情绰态。

赵无安难得地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道:“何事?”

“您果然在这里。苏捕头说,你喜欢找地方一个人呆着。”那女侍走上前来,自顾自坐在赵无安对面,微微低头福了一福身子。

赵无安花了片刻才回忆起来,蒋濂喊她沂娘,而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做祝沂。

“这客栈里头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姓胡。苏青荷还早着呢。”赵无安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不出意外的话,祝沂现在找上他,多半是苏青荷的调查又有了进展。于是他收束心神,准备好好听听祝沂接下来的话。

孰料,祝沂却莫名丢了个问题:“是吗?”

赵无安一愣,她却接着问道:“也许,一个人根本就不知道谁最了解他。他认为的最了解他的人,只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赵无安怔了怔,低下头,手指在茶盖上划了一圈,才疑惑道:“你来找我,是为了说这个?”

虽说一向心性懒散,但赵无安也不是不愿与他人闲聊之辈。当初在清笛乡的墓道底下的时候,他就自认和安晴很聊得来。

只不过这祝沂,一上来就抛出这么个问题,实在有些没头没脑了几分。

赵无安的疑惑收到了等同的回应。祝沂显然怔愣了好半晌,精致的眉头才微微一蹙,小心翼翼问道:“赵居士,应当有过这种体会吧?被人算计,无处容身?”

赵无安抚了抚下巴,无奈苦笑道:“你是谁?关于我的事情,倒是问得清楚。”

祝沂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向后仰了仰身子,才道:“祝沂……祝沂并不是谁,祝沂只是个女侍罢了。”

“嗯。”对方有所隐瞒,赵无安也不愿穷根究底,淡淡应承一句便收了那抹笑容,而后正色问道:“你来找我,应当是有事情要说吧?”

“……是的,苏大人让主上来找您,主上便派我来此处传达消息。”

祝沂从衣领里头抽出一卷纸,递到了赵无安面前。

“就在刚刚,杨歇卷了全部的金银细软,欲从后门逃走,被苏大人领人抓了个正着。如今已然缚起她手脚,派人看守。这是她的供词。”

说完,祝沂便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匆匆站起身子,对赵无安施了一礼,便推开桌子,飞快离开了露台,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赵无安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江湖啊,能不能给我个没那么多故事的人?”

说罢,他提起面前那卷案宗,展了开来。

在卷宗之上,原本写在最右头的“杨歇”二字,已由人画了个大大的红圈。赵无安曾在清笛乡读过苏青荷审理的卷宗,一看便知这红圈乃是苏青荷亲笔所为。

而这一份案宗,较之此前的,则要详细许多。

杨歇,汴梁人士,祖籍则在两浙。四十年前举家随祖父搬来汴梁,而那恰巧是罗衣阁创立伊始的年份。

五月十三日,杨歇入住沁诚客栈,开了三楼的丙字房。入住之时,随身只带着一只书箱与一件包裹。书箱之中藏书十六本,其中四本为时下正流行的话本,五本诗集笺注,剩余皆是四书五经范畴。除了两本话本尚显新态之外,别的都几经翻阅,可看出陈旧痕迹。

包裹之中,除了四十两的白银之外,就只剩两件女子衣服,并些细小首饰,并无多少可疑之处。

而杨歇所住的房间,窗框之上被查出半块脚印痕迹,靠着窗户的书柜中有几本书散落在地,其上亦有灰尘。靠着前窗的书桌上,有三根燃尽了的红烛。

被问及为何要逃走时,杨歇的说法是与家人约好了,要在雄刀百会开始前赶入城内。但再问道细微之处时,却又不肯作答。

案卷的最下头,苏青荷以朱砂简简单单地记下了自己的看法:“罗衣未褪,红烛何熄?”

虽然说的是案情,但这用词乍听之下竟有几分旖旎意味。赵无安啧啧了两声,小声道:“老苏啊,你这文采,有待提高啊。”

正坐在大堂角落闷头翻阅卷宗的苏青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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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客栈,苏青荷是派人包下了二楼,三楼也有诸如胡不喜和杨歇这样的租客,最为潮湿、难以卖座的一楼,却也偏偏有人租了下来。

虽是初夏,风中却已有压迫的热意。蒋濂穿着一袭轻衫坐在窗边,手里还捧着一盏滚烫的茶。

“吱呀——”

木门向内打开,祝沂双手合握放在身前,垂眉走了进来。

“如何?那位居士,回应你了吗?”蒋濂并未去看来人是谁,径自低下头去,吹了吹手中的茶水。

“未曾。”祝沂摇了摇头,眼底刻满复杂的情绪。

蒋濂轻笑道:“你也不必失落。赵无安的难缠可是出了名的,苏捕头都无可奈何,何况是你。”

“我以为,他是我们这边的人。”祝沂低声道。

“他的确是我们这边的人。”蒋濂望向窗外,视线像是能穿过这百里的山水,直抵汴梁。

“只不过,他几乎从未选择,与世人站在同一边罢了。”

第十六章 藏书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祝沂离开不久,露台之上便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而赵无安,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面前仅剩的半盏茶给喝完。

那人出现得极其突然,就仿佛有张原本挡在赵无安面前的透明帘幕,被一下子揭走一般,甚至以赵无安的耳力,都没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名骤然出现在楼梯口的男子一袭劲装,头戴一张狐狸面具,身形壮硕修长,来势汹汹,手中却并无兵刃。

赵无安花了片刻回忆了一番昨夜及今早在大堂之中见到的人,确定其中并无脸戴面具之辈。不过身材与此人近似的倒也有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便是一位汴梁富商的三名镖师,身材几乎都与此人一模一样。

他既然戴着面具而来,想必是不愿让赵无安猜出他是谁了。不过刻意穿着紧身的衣物,倒有些自信过头之嫌。

虽然猜不出相貌,但这狐狸面具,赵无安却熟悉得很。

男子在楼梯口静静站了半柱香的时间,赵无安也不急不忙地把杯中最后几滴茶水饮尽,而后以袖口擦了擦嘴角,放下杯盏,才懒懒道:“你们到我身边多久了?”

“不久,两日而已。”那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道。

“就是说,你们原本就在这家客栈当中咯。”赵无安道。

“是的。我奉宇文国公之命在此地等候,说是料到了公子必由庐州进汴梁。”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赵无安提起放在脚边的洛神剑匣,重新背在身后,站起身子。

戴面具的男子忽然一收右脚,单膝半跪下来,右手搭上左肩,低头诚恳道:“公子殿下!大事已毕近十年,宇文国公担保,只要公子现在归国,整个造叶便听候公子差遣!”

“宇文孤悬不过就是要利用我与伽蓝相似的这一张脸罢了。伽蓝安煦烈已死十余年,他在这两朝究竟风评如何,难道宇文孤悬心里还不清楚吗?”赵无安不悦道。

男子又把头埋得更低,声音虽低,却坚硬如铁。

“公子欲行之事,造叶不问是非,全力相助,这已然是一国所能给的最大承诺。而我等唯一所求,便是事成之后,公子能够……”

“别说了。”赵无安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男子。

正极力想着劝说之词的男子猛然一怔,愣愣跪在原地。

“我不打算与造叶再扯上关系了,我说真的。”赵无安淡淡道。

他波澜不惊地绕过半跪于地的男子,走向楼道,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挂在身上的洛神剑匣背绳。

“越接近这个国家的中心,我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这是不争的事实。前十年的时间里,就连黑云会都没法找到我,如今却连苏青荷也能够轻易摸到我的行踪。你们难不成以为,汴梁城里那位小皇帝,是瞎子不成?”

走下楼梯的最后一刻,赵无安淡然回眸,瞥向了那个立在楼顶的沧桑背影,亦是难免于心不忍,叹道:“伽蓝安煦烈终究死了,现在活在这世上的是赵无安。赵无安想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比如现在,他绞尽脑汁,只想揪出那个窃走名录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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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摧垮罗衣阁,赵无安不遗余力,也是因为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来罗衣阁乃是黑云会麾下两门十七阁之一,既然在南疆拔去五毒门,已然令解晖元气大伤,不如就再接再厉,在这两浙再下一城,也算是替当年杭州的天仙宗出一口恶气。二来,毕竟与段狩天也算是江湖相逢的半个兄弟,赵无安或许薄情,却往往能把答应别人的事情记得很深。如若真的抓到了罗衣阁主,他指不定会让段狩天来亲自处刑。

原本想着绕去客栈大堂,找苏青荷再聊聊有关杨歇的事情。既然她能不顾一切卷财逃跑,就多半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了。赵无安怀疑的只是一届女子,如何能不动声色击晕壮年捕快而已。

却没想到,才走到二楼,就又撞见了一场争执。

争执的位置在昨天苏青荷所住的丁字房前头,而纠纷的其中一方,正是昨夜那个被击晕的倒霉捕快。

昏睡了半宿,如今这个捕快似乎精神好得很,还有工夫拉着别人争吵些什么。而被他拉住的那人也颇有些不同寻常,竟是坐在一辆轮椅之上。细看下,才发现他的双腿已然瘦削到非人能及的地步,脸上也带着几分疲惫苦痛的神情。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捕快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道,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味道。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无奈叹道:“这位官爷,您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吧!这不过就一本书吗,我是见到你们头子也拿了本在看,才想说过来借一本……”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那个捕快对面儿,投过去几个疑问的眼神。

这里的捕快们显然都经苏青荷敲打过,一见到赵无安这白衣背匣的姿态,当即威风便弱了好几分。他指着那坐在轮椅上的那人道:“这刁……这人他来二楼取书。”

“取书?”赵无安疑惑。

那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愁苦地捂住眼睛,深深叹息一声。

像是唯恐惹怒赵无安一般,那捕快连忙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家客栈,并不是每一间房子都有书柜的,只有甲到丙字房的才有,故而价格也比一般房间要高上几分。按老板的说法,遇到人多客满的时候,他们往往便会允许客人互相之间借阅几本书去看,只要临走时能把书都留下就行了。”

赵无安听罢,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难理解。

毕竟这沁诚客栈离国都汴梁已经相当之近,道上往来的多是富贵人家或腹有诗书的才子。屋中放书柜,算是迎合这些旅人的胃口,但这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终究没那个财力把每一间都塞满杂书,取个折中的方法,也未尝不可。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无奈道:“明明都已准了有人入住,却偏偏还是不肯放人离开。在下原定是今日便要出门去汴梁的,轻装出门,这白白歇了半日,实在是无事可干,闷得发慌,听说这庐州故事颇有滋味,才想着去借几本书来看,也是得了老板同意的……”

“那么多屋子你不去,干什么就非得来这间?”那捕快也毫不客气,指着鼻子就问。指完一见赵无安尚在一旁,吓得赶忙又收回了手。

赵无安看了看那人的双腿,淡淡道:“庐州入夏,气候潮湿,住在一层必然腿脚疼痛不止,难以入眠。而楼高又对你的轮椅颇不方便,所以是住在了二楼?”

轮椅上的男子听赵无安如是说,眼睛不由一亮,点头道:“对,对,是这个理!”

“二楼的话,甲字房按理说是苏青荷所住,一直紧锁。乙字房无人入住,更是无法打开,所以也就剩下了这敞开着的丙字房可供取书。你本想拿完就走,却没想到这间房子的守备是外紧内松,看着毫不设防,其实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你呢。”

“是啊!我也没料到会生出这么件事情……”轮椅上的男子叹息一声,“小人只是取了几本书而已,并未动任何手脚,大人明鉴啊!”

赵无安往丙字房里望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那大开的窗户之上,眼底始终有几分复杂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赵无安问。

男子连忙道:“小人曾杞,是庐州人士,与汴梁的亲戚约定了,要去为人家题几幅字画。”

浩瀚卷宗之中,赵无安的确记得曾杞这个名字。他住在二楼的最顶头,刚好和苏青荷的甲字房一东一西,虽然昨夜苏青荷其实是在丁字房待了一整晚,但这同样住在二楼的曾杞,应当是由苏青荷昨夜一开始就审问了的。

虽然身体残疾,但曾杞自小苦练书法,再加上颇有天赋,自称在庐州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之辈,应亲戚邀请去汴梁题字,不足为奇。

虽说在赵无安看来,这个理由莫可名状地奇怪,但毕竟身在客栈之中,消息有限,也就无从探寻真伪。退一步讲,即便能够查到曾杞的身份真假,也肯定早就过了抓到凶犯的最佳时间。

“搜身吧。”赵无安干脆道,“便可自证清白了。”

曾杞闻言一怔,本就愁苦的面色又青了几分。

赵无安身后那捕快立刻又露出一副恶棍嘴脸:“对,搜身!鬼知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走!”

曾杞低下头,重重叹息一声,认命般地抬起了双手,道:“好吧,你们搜便是了。只是勿要……勿要伤了读书人本分。”

“都是男人,有什么扭扭捏捏的!”那捕快显然是个直来直去的汉子,对曾杞这副读书人的作态很是不悦。

既然已经定了要搜身,赵无安也就不再去在意这二人的争执,转而又一次踏入了丙字房中。

苏青荷的下属的确轮班将这现场保留得很好,一切还都是早上的样子,窗台下头也依旧散落着几本书,石灰粉尚维持原状,看样子曾杞确实只是小心翼翼来借了几本书。

赵无安在书柜前头驻足良久,蹙起了眉头。

书柜本就塞得并不满当,如今又有好几本落在了地上,自然看着没那么拥挤。赵无安的目光从无数本书的书脊之上一一扫过,入眼皆是清一色的藏青缝线。

他正觉得心有所悟的时候,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第十七章 此地偏无声

除了那名发现尸体的小捕快之外,赵无安赶到现场的速度,是最快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他恰好就站在窗口,于是直接翻过窗栏纵身一跃,就抵达了案发的现场。

前夜刚下过雨,如今客栈屋后的泥土仍然有些潮湿。一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面朝天仰躺在这样的泥土之中,七窍流血。赵无安上前俯身去探,发现他尸体虽然温热,却早已没了鼻息。

而在不远处,那位发现尸体的小捕快正一脸惊恐地缩在墙角。

由于聂家入住客栈,苏青荷没法再将所有人都留在大堂之中,只能暂且退步,原先兵分两路为看守和搜寻的捕快,也只能尽数用来把守住客栈的各个角落,以防有人趁乱逃跑。

如今这个小捕快,应当是被分配来看守客栈屋后的这一块地方了,只是这看见尸体就吓得心惊胆战的素质,实在是不适合当个捕快。

话虽如此,但恐惧毕竟是人之常情,这捕快光从容貌看来也年轻得很,尚未及冠,最多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这倒是让赵无安想起来久达寺中遇见的那个小捕快,又连带着想起了寺里头的小沙弥德炳。

毕竟是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即便是赵无安,也不可能对久达寺全无感情。但转眼已离开久达寺半年,却不曾在江湖上听闻到半点有关于之的消息,也不知那一夜过后,这间寺庙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心神只是稍稍黯淡了一刹,赵无安很快回过神来,自知苏青荷所有手下都已听过他那白衣背匣的威名,于是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眼见赵无安上来问话,小捕快吓得脸色煞白,颤颤巍巍道:“就,就在刚刚……”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悦道:“具体一点。”

他的不悦似乎成了个点醒小捕快的信号,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猛地甩了甩头,仍是惊魂未定,道:“一炷香之前刚换了班,我就把这片草地给巡查了一遍,回过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道黑影从楼上跃下来,吓了一跳。”

原来是亲眼见到这男子自楼上坠落,也无怪乎会发出惊呼了。赵无安心中对这名捕快的不快之情略略消减。

“从哪边落下来的?”他抬起头,仰望了一下这座客栈的四排窗户,“我方才就在丙字房门口,却并未看见有什么黑影坠落。”

小捕快摇了摇头,而后伸出手,指了指露台顶上:“从顶楼,是从最边上掉下来的。”

赵无安抬头看了看露台,又对比了一下狐狸面具男子尸体所处的位置,摇摇头道:“这可不太对。你看他跌落的位置,分明就正对着丙字房。”

小捕快一愣,皱起眉头,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我肯定没看错,说不定……是风,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赵无安瞥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了些微迷茫神色。

二人的独处并没有延续多久。很快,以苏青荷为首的一行人就已通过后门走了出来,后头跟着的既有捕快,亦有寻常旅客,聂家人与胡不喜也在其中。

他们会一起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小捕快那声惊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有个领头的,这些寻常客人倒也不会无事生非地赶着到现场来看个究竟。

还未等苏青荷接近尸体,赵无安就凑近了他,故作平静地说了一句:“此人之死,勿要深究。他背后的人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苏青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赵无安却径自与之背道而驰,拍了拍胡不喜的肩膀,无谓道:“走吧,苏捕头到了,这边就不用我们多管闲事了。”

他正要离去,站在人群当中的聂君怀便突兀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哪都有你啊,赵居士。”

赵无安不以为意,面色如常,很快便从人群之中穿过,不见了踪影。

苏青荷瞥了瞥聂君怀,自知以他的力气动摇不了这些老江湖,也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轻叹一声,走到尸体身边,俯下身子,伸手欲揭去那人颊上的面具。

毕竟是条人命,当务之急,还是得确认死者的身份。

五指触到面具的边缘,向后用力拉了拉,却没能拉动。

苏青荷愣了愣,加大了力道,几乎要把面具从这人脸上给扯下来,可面具仍旧岿然不动,死死扣在死者的脸上。

一股恐惧感从苏青荷心头缓缓升起。

“苏捕头,怎么了?”一旁的小捕快见苏青荷动也不动,有些疑惑。

“无事。”苏青荷摇了摇头,眼底写满迷惘神色,“只是这面具……像是黏在了他脸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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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规律,和年龄、性别无关,对所有人都适用。

那就是,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事情,而人们的行动不受制约之时,他们一定会向出事的地点移动。

这间客栈如今住下的客人并不算多,却大多都因名录失窃不得离去,从而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一听后屋出了命案,便纷纷涌向了客栈的后门。这栋四层的轩屋里头,一时间人去楼空。

赵无安却拉着胡不喜逆势而为,头也不回地向着顶楼爬了过去。客栈之中静悄悄地,只有二人的脚步之声回荡。

被赵无安一路揪着往前走,胡不喜却难免疑惑。

“老大,这是要去哪?俺老 胡可是连人怎么死的都没看到,你就知道该去哪找凶手了?这次也太快了点吧!”

“他是怎么死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赵无安淡淡道。

“哈?不愧是老大,已然跳出了案件本身,不在客栈而胜似客栈!”胡不喜肃然起敬。

对这家伙无时无刻不在乱拍的马屁,赵无安早没了脾气,也不反驳,只是无奈道:“尸体的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一炷香前,还在楼顶和我说话。”

“嚯,狐狸面具,那不是造叶的人嘛!”

胡不喜自然不笨,一听到赵无安如此言说,立马换了内力传音。若是有人在旁,修为不够的话,只能听见他口中蹦出了一团毫无意义的杂声。

赵无安点了点头,对胡不喜吩咐道:“把刀拿出来,准备打架了。”

“嗯?这是怎么回事?楼顶还有人?”

“不一定,他一定会选择最方便的位置逃走。”赵无安摇摇头,“其实,现在赶过去,已经来不及堵住他了,但却是取证所必不可少的阶段。”

说着,二人已然登上了露台。赵无安小半个时辰前刚从这里离开,唯一一张石桌上甚至还有他留下的茶盏。

赵无安径自走到露台的最边缘,顺着栏杆向下看去,刚好能看见那具倒在草丛之中的尸体。

苏青荷正围着尸体,着手做勘探的工作。再往旁边去一点儿,则聚着一大堆人,几乎都是赶来看热闹的租客。

“杨歇的窗台之上有脚印,对吧?”赵无安问道。

胡不喜点头:“是啊,怎么了?”

“抓杨歇,没问题。”赵无安淡淡道,“但是,名册肯定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她的房间里头。”

胡不喜一脸惊讶,夸张地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怎么回事,这就看出凶手了吗?老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我都说了,你该多读点书,而且别老拿忙做借口。”赵无安无奈地回眸瞥了他一眼,“不然的话,我们来做个试验就好了,不过现在,先抓人。”

说罢,赵无安指了指客栈正北方,那株曾见证过他与苏青荷酣斗的老树,“你去那边。”

“我去那边。”赵无安指了指正西方,“不兵分两路,可抓不住这人。”

突然,赵无安一拍手:“对了,得写点东西留给老苏。”

说完,他便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对纸笔,就着之前品茶的桌子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阵,还特地遮掩住不让胡不喜看,而后将之放在了桌子上。

“这就行了。老 胡,往北边追吧。”

“不过你写了什么……”胡不喜终究还是有几分好奇。

“别看了,快滚。”赵无安冷着脸。

“哦哦好……”一见赵无安这副脸色,饶是胡不喜也不敢贴冷屁股了,听话地别过头去,准备向北边进发。

他方一回头,赵无安便卸下身上剑匣,单手提住,在露台之上猛然冲了起来,看得胡不喜都为之一怔。

冲到露台的西边缘时,赵无安猛一提气,斩霆步炸响,晴空之中骤然一声巨响,赵无安便从露台之上一跃而下。

白衣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踪影。而方才还四面无风的露台,忽然间便生出一股阴风,冲着胡不喜吹了过来,险些把他的胡子都给吹掉一半。

“我滴个乖乖。”胡不喜惊魂未定地按住了自己视若珍宝的半茬胡子,“老大你自己长不出胡子,也不能这么对我老 胡辛辛苦苦蓄起来的这一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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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向西一里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候了很久。

马儿百无聊赖地低头啃食路边并不好吃的荒草,而车夫始终端坐在车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面上看不到一丝放松神色。

咯吱咯吱的车轮之声,自车后响起。

听见这声音,那车夫松了口气,淡淡道:“你可算来了。要是再晚上一点儿,阁主非大发雷霆不可。”

“嗯,走吧。”

坐着轮椅的男人伸手攀住马车栏杆,猛一用力,便从轮椅之上腾起身子,坐进了车里头,而后再伸手一提,便将那轮椅轻松地揽进了车里头。

车夫扬起马鞭,“你来得还算及时,没被那帮聂家人给盯上吧?”

“放心吧,我可从未让阁主失望过。”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直接走,不用等甲七了。”

“不等了?”车夫略有些愕然。

“她被盯上了,跑不掉。”

“好吧。”

车夫叹了口气,挥动马鞭,方才还在埋头啃草的马儿瞬间吃痛,一仰脖子,便向着西边儿的树林疾驰而去。

暮色四合,马车走过的平野之中,无声雷动。

第十八章 罗衣阁主

太阳半落的时候,胡不喜才悠悠返回了客栈。

以他的功力,全神贯注之时,方圆一里之内的一草一木尽在掌控。但按赵无安指示的方向一气追出去十里,却仍然不见人影踪迹,自然便是他选错了方向。

既然他错了,那赵无安追的便极有可能是正确的方向。但胡不喜并不知赵无安是如何考量,折向西行,终归是太过贸然了些。

两相权衡,胡不喜还是先回了客栈,却一眼就瞥见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头,手忙脚乱的苏青荷。

胡不喜并不好打扰他人,苏青荷忙碌,他便默不作声地跟进屋子,挑了一张人少的桌子坐了下来。

捕快们在大堂中清点了一番人数之后,上报给了苏青荷,他坐在一张桌子堆满了案卷地桌子前头,眉头紧蹙,真是让胡不喜看着都累。

名录被窃之事,原本已足够棘手,而今又平白多出来一条人命,确然是让苏青荷焦头烂额。

按目击了此人坠落的小捕快所言,死者是从露台的边角跃下,摔在了丙字房旁,按理说必然有什么机关,可露台之上却找不到任何绳钩的踪影。不仅如此,黄昏时分,再次将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三人。

这简直可说是苏青荷当官以来,遇到过的最为糟糕的事态了。

听说了人数有变的情况,大堂中的租客们顿时哗然大惊。

几乎只过了一瞬的时间,便有个精壮汉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都已经跑了三个人,还在这里拦着我们做什么?跑掉的人必然是心怀鬼胎,去追就是了,凭什么还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壁桌子上也有个头发稀疏的男子应和道:“就是啊,大家伙既然投宿这官道边上的客栈,肯定都是有急事系身,哪来的时间在这里耗着?你虽是官家,也不能始终把大家都拘在这里吧?”

大堂角落里头,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品高手聂君怀,正抱着袖子,饶有兴味地望着苏青荷出洋相。

强忍着发胀的脑袋,苏青荷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诸位稍安勿躁,事出突然,本捕头也明白诸位心中焦急,只是如今新出一条人命,本捕头不可妄放罪犯。”

“你都已经放跑了三个人,还说不能妄放!”精壮汉子怒道。

苏青荷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会少三个吧。”

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那精壮汉子亦是一愣。转过身去,就看到了个长得比自己还蛮横的家伙,一脸横肉,肚子向外凸起,手里握着把破破烂烂的胡刀,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逃走的犯人,是一个,被杀的人,是第二个,而去追拿案犯的,就是第三个人。”

胡不喜一字一句道:“这就是少掉的三个人,听明白了么?”

那精壮汉子一听,愈发得理不饶人道:“既然杀人凶犯已然逍遥法外,又何必把吾等良民困在这客栈之中……”

“老子他妈有说逃掉的是杀人者吗?”胡不喜粗声将之打断,“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大放厥词,很蠢你懂不懂?”

尽管不像面前这个汉子一样有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可胡不喜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实在太过慑人,再加上周身隐约荡出的一品高手气机,一下子,便将客栈之中压得鸦雀无声。

唯有聂君怀修为精深,并未受到这气机影响,依然袖手站在客栈角落旁观这争吵,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嫌疑最大的杨歇,如今已经被苏青荷安置在了柜台后头,远离人群,由两名捕快看守。

除了苏青荷的属下之外,随赵无安一起来此的蒋濂与祝沂亦坐在人群之中,却不见赵无安本人的踪影。

而除了大堂之外,几乎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头,捕快们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房间,也没能找到那本失窃的名册。

一本薄薄的名录,放在整个客栈当中,要去寻找,的确无异于 大海捞针。更何况,名册极有可能被离去的三人中的某人带走,再也找不到了。

而那名狐狸面具的男子,苏青荷费尽全力也无法将面具从他的脸上摘下来,只能先置于后院当中,拿竹席卷起,再做安排。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团乱麻的地步,与之相对的线索却少之又少。核对完今昨二日的名册,发现失踪的三个人,除了赵无安和一个叫做曾杞的瘸子,剩下一人便是那位肥胖富商的镖师。

然而仅仅知道消失的三人是谁,于事件真相并无裨益。事到如今,除了从杨歇口中套取情报,苏青荷却已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调查的方法。

而杨歇显然也对这套问讯手段了然于胸。从上午直到现在,无论如何盘问,她的回答始终滴水不漏。

窗台之上那个最为可疑的脚印,按她的说法,居然是因为想把窗户关紧,自己踩上去的。事实上,那个脚印的大小也的确与杨歇的鞋模完全吻合,找不出任何漏洞。

对于胡不喜的救场,苏青荷很是感激。可是租客之中毕竟有聂君怀这般老江湖,胡不喜不可能永远镇得住场子,而与之相对的,他所负责的案情,却毫无进展。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临近夏日,夜色已然降临得越来越迟,窗外仍有昏红颜色。

大堂之中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赵无安却始终不曾现身,苏青荷握着落情剑,坐立不安。

如果此时赵无安在这里,想必已经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凶手了吧。苏青荷默默想着。

虽则一向为人淡漠低调,但毕竟是苏长堤的后人,苏家那股骨子里的自负之情,仍然刻在苏青荷的身体上。

所以会不甘于被赵无安击败,所以被降职成捕头之后,反而愈发勤奋,没日没夜地审案子、翻卷宗,没日没夜地练剑。

只是不甘人后罢了。

苏青荷并不认为赵无安能有如今成就,与勤奋毫无关联,但每每想到赵无安如何破获奇案,他总是觉得匪夷所思。

“多去去现场,总能找到线索,无论过了多久。”

清笛乡中,赵无安的那句话,忽然间浮现在了苏青荷心头,仿若一道当头重击,刹那间拨云见日。

苏青荷猛地抬起头来,幡然醒悟。

“你们看住这里。”

匆匆丢下一句话,苏青荷便出了门,直奔客栈后屋而去。

从案发地开始?

不对,要从一切地方开始。只要是现场,就会有线索。

他先是冲上了二楼,从甲字房开始,一间一间地看过去,在丙字房的书柜前停顿了一会,而后扭头冲上三楼,一头抢进杨歇的房间。

屋中昏暗,桌边有三根燃尽的红烛,苏青荷走到窗边,尚能看见窗台上的半块脚印。

他推开窗子,伸手出去。窗外无风,但却能感受到一丝压抑的气息。

苏青荷微微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个,就是楼顶了。

他转身冲出门外,顺着台阶,又一路冲到了露台顶上。

此时,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在西方留下一抹月牙状的深红。头顶繁星璀璨。

苏青荷能隐约感受到身后传来阵阵凉意。在偌大原野之上,这矗立在官道旁的四层客栈,一览众山小。

苏青荷走到栏杆边上,低头望向楼下,若有所悟。

忽然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样物什。苏青荷侧头望去,见到石桌之上,一枚空茶碗下头压着的白纸。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隐晦都在他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是……答案吗?”

没来由地,苏青荷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快了几分。

他扶着栏杆,走到桌旁,拾起了那张纸。

果不其然,那上头潦草的字迹,开头就不按格式地写着个“赵无安留”,完美地体现了这东西出自谁的手笔。

“如果看到这个的是别人,那请放回原位;如果是老苏的话,那恭喜你,你已经接近真相了。时间紧迫,老 胡那家伙书读得太少了我根本没法解释,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想明白这一切吧?为了防止你们这些人傻到连摆在眼前的真相都看不出来,我留了一个小提示。”

“如果想知道什么提示的话,那就松开手吧。”

苏青荷一愣,如纸上所言地,松开了手。

无风的空气中,信纸飘摇着,悠悠地向地面坠去。但身后的凉风像是在有意阻挠这张纸一般,将它向外推了出去。

目光紧随着纸张的坠落方向,苏青荷原本遍布迷惘的眼瞳,忽然一紧。

——————————

沁诚客栈北部十五里,密林之中。

随着一架马车悠悠地停下,那名面朝着溪水清洗双手的男子也随之抬起头来,转向了两名来客。

明明已是初夏,男子却披着一件大衣,缀满了鲜艳鸟羽,如披肩般柔软地挂在他的肩上。

而他的容貌也颇近于妖。一张还算得上英挺的脸却偏偏要涂满厚重的白 粉,唇间点绛,双鬓有如染血。

虽然外貌奇怪,但这丝毫不影响男子自诩为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人之一。

按照男子的计划,一切都在稳妥而有序地进行着。在外界看来他已然身陷绝境,自救不得,可事实上,客栈当中的那些人,才是陷入了绝境之中而不自知。

在男子看来,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能够打破他计划的人。

于是他转过了身子,面带着诡异的微笑,望着马车上的两位来客。

然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两名来客,变成了三名。

离手驭着虞美人与苏幕遮两柄飞剑,分别架在车夫和曾杞脖子上头的赵无安,懒懒地半坐在马车顶上,皱着眉头看着溪水边上的人。

“你就是罗衣阁主?还真是妖艳得不行。”他煞有介事地点评道。

而车上的曾杞与车夫二人,则被颈旁的飞剑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出。

第十九章 声响

看守住大堂中的租客,虽是苏青荷亲自下的命令,但真要执行起来,难度却大得没边。

苏青荷这才离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子在客栈大堂里头来回走动,频繁地想要接近通往后院的大门。捕快们虽然试图制止,却毫无作用。

别说是捕快了,就连胡不喜,此时也头疼得很。别人倒还好说,嘴皮子磨不过,总能拿武力给镇压下来。偏偏角落里头窝着个叫聂君怀的一品高手,他若是要带自己的手下离开这间屋子,胡不喜还真不好拦。

他倒是不怕和聂君怀一对一来上一场,只是这间小小的客栈,实在是禁不起两名一品高手如此折腾。

苏青荷在的时候,租客们多少还有惧于朝廷命官的压力,不敢大肆顶撞。但如今苏青荷径自跑了出去,只剩下这些小小的捕快,委实是镇不住场。

时间渐渐流逝,大厅中焦躁不安的气氛愈发升腾。坐在柜台后头,由两名捕快重点看守着的杨歇,波澜不惊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到底谁管事啊?这都大晚上了,到底还开不开厨房,给不给吃饭?”胡不喜桌子前头的那个精壮汉子又烦躁地拍起了桌子。不过这一次,附和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正当胡不喜犹豫着是否应该再如法炮制地把这汉子给按回座位的时候,后门口的门帘一挑,苏青荷终于回到了大堂之中。

原本已然蠢蠢欲动的人群,随着苏青荷的出现,立刻便安静了下来,只余寥寥几声窃窃私语,也很快归于平静。

孰料苏青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诸位,来去自定吧,本官的调查已结束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为之一愣。

聂君怀抚了抚胡须,问道:“苏捕头此言何意?”

“沁诚客栈之案已结,从此时起,诸位要留要走,皆请自便。”

“可那个死人呢?”一位富商抖着自己身上的肥肉追问道,“我的镖师一直也不见人影……不会死的就是他吧?”

“是他。”苏青荷淡淡道,“他从露台之上跳了下来,自尽身亡。”

“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你的镖队的,但他一定是自杀无疑。而且他的容貌已毁,除了身形之外,已找不到足以对上身份的证据,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在世间的存在给抹除掉。”

“这这这……”那富商抹了抹颈间的汗,难以置信道:“大人您这话……可有根据?”

“他是仰面倒下的。”苏青荷道。

那富商愣了愣,满脸迷茫神情,显然没能理会苏青荷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不仅是他,别的租客们听见苏青荷这么说,也都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坐在最后头的胡不喜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要是从什么地方给摔下来,肯定想着先翻个身子朝向地面,然后再拿肩膀或是手臂给撑住缓冲一下啊!这人既然是仰面死的,就说明他死的时候,根本没想活着,就是一心求死。”

“我在露台的西南角,发现了他的脚印。”苏青荷补充道,“露台之中,曾有多人经过,足迹自然凌乱难以分析。但栏杆外侧不到一尺的空间里,前夜雨后却几乎无人踏足,因而留下了一双完整的脚印,也能作证当时旁边并无他人。”

那富商张大嘴巴,讷讷地点了几下头,惶惑不解的神色,仍然停留在他的脸上。

他身后两名劲装镖师中,忽有一人质疑道:“脚印在西北角,可我们明明看见那尸体倒在外墙中段,几乎对着乙字房那块地方!”

苏青荷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要解释这件事,的确有些困难,如果谁真的想知道的话,不如随我过来,我直接演示给你们看。”

那劲装镖师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料到苏青荷如此淡定,一时慌张道:“这,这就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兄弟,怎么死的,总得弄得明明白白!”那富商叱道,“再者说,你们三人本来就是随我护镖去汴梁,途中生变,也不可就此放过……”

“我们其实和他根本不熟……”那捕快叹了口气。

话音未落,就被胡不喜的大嗓门给打断了。

“去就去呗!反正现在天色也晚了,怎么说都得再过一夜,你们难道想趁夜走不成?”胡不喜扛着胡刀问。

角落里头,聂君怀拂了拂袖子,点头道:“胡大侠说得不错,如今我们是横竖都得在这沁诚客栈住上一晚,倒不如看看苏捕头是如何破这桩奇案的。老夫也颇有兴趣。”

“那就走啊。”胡不喜大大咧咧地像是要给苏青荷开道一般,率先抢出门去。

苏青荷暗叹一声,跟在他后头。快走出门口的时候,他扭头对柜台后头的捕快示意道:“把杨歇拷了带上。”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两名捕快还是应了声是,便将那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柜台后同,宛如老板娘一般的杨歇姑娘给拷住,押解着跟在了苏青荷背后。

一行人径自走入后院,又从后门绕了出去,来到客栈的外墙后头。抬起头,便能看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跌下来的露台,以及这一面墙上整齐排列着的无数扇与各间客房相通的窗户。

跟来的看客只有寥寥十余人,聂君怀,那富商与他的两名镖师自然位列其中。而剩下的旅客们,因苏青荷已然解放了禁制,大多都各自分散开去。

几人才在墙边站了一会,便已听到后厨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开伙之声。平白停了一天的工,饶是沁诚客栈的老板为人厚道,这亏吃得也的确不小。

晚间仍旧无风,泥地之上,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当然早已被搬走,此时仅以石灰划出他之前所躺的位置,向高处一比对,与露台的西北角的确差了接近二十尺。

“如果是以正常的姿势仰面坠落,也不可能横飘出去二十尺的距离吧?”胡不喜率先问道。

“如果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的确不可能。”苏青荷同意。

聂君怀将手抬到与肩同宽的地步,眼中略带轻蔑地笑道:“自从前夜那场雨后,这附近可是好几天没有风了,难不成刚好在他掉下来的时候,起了一阵妖风?”

苏青荷道:“没错,就是妖风。”

包括发问的聂君怀在内,所有人均是一愣。

苏青荷抬起头,望向了夜幕之中缓慢转动的万千星海。

“这间客栈地势特殊,前屋低矮,后屋却高达四层。方圆数里之内,也只有这一处制高点。正是因为这种地势,再加上前夜的骤雨,才在这片空间当中,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乱流。这乱流也叫风切,凡俗百姓,大多将之称为妖风。”

“这……这是什么**?”胡不喜迷茫地挠起了头。

“初夏还暖的日子,冷雨骤下之后,这片地域的气候便会转冷。按理说冷气下沉之后,便会向四面扩散,从而很快消失,使整片地区处于平衡之中。但这栋高楼却阻碍了冷气的移动,导致一大片阴冷的气息就塞在这面墙外头,直至与露台相接,气流方能流通。因为此地的温度与露台之上已然接近,所以这一片地带的气流便会相对凝固,令人感觉不到风的流动。”

他举起落情剑,指向露台的西北角,而后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停在了后院的院门处。

“这里,便有了一大团僵直不动的冷气,与周围的空气难以融通,院子里面,其实也有一团相应的气流,犹如两跟柱子一般,夹着这幢楼。这样的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等到气候再变之时,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巧就巧在,一切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

“一团相对冷凝的空气,其实与周围的空气也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之中,而异物的出现,便会割裂这样的平衡。那个时候,冷气下降与暖气相冲,柱子外头的气流便会顺着墙根涌过来,想要进入柱子当中,便会形成一阵妖风。因为这卷入的形式与横切一刀及其相似,所以这妖风被叫做风切。

“而诸如此类的异物,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一个人的躯体了。”

说着,苏青荷转向了双手被拷的杨歇,神情认真。

“就比如那位自杀的镖师,再比如,与你配合盗走我所运送之物的曾杞。”

杨歇秀眉一动。

“在无人在旁的情况下,那位镖师戴着面具,翻过栏杆,自露台的西北角一跃而下,因为受到这股风切的影响,身体坠到了此处。”

苏青荷目光如炽地看着杨歇,口中道:“而曾杞,也一样翻过栏杆,从其上一跃而下,同样受到风切的影响。但和死者不一样的是,曾杞一层一层下落,每一次都固定地落在了某一层的窗台之上。最后落到三楼丙字房前时,你打开了窗户。因为他下身残废,根本就没有双脚,所以也就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留下脚印。窗栏上的脚印,的确是你的,那是你为了探出窗户,拉住他,使他能够倒悬着身子向下,抵达二楼的丙字房。

“你之所以会在窗前点燃足足三根红烛,就是为了以之来判断风切的存在与否以及大小,从而实现这种神乎其神的做法。等到曾杞抵达你的窗户之后,由你拉住,倒悬到二楼之后,以短刃划开窗户的插哨,而后径直进入房中,击晕了守护名册的兄弟,取走了名册。”

胡不喜惊讶地张开嘴:“不是吧,你不就在隔壁吗,怎么没听到这个声音?”

“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在深夜发生的。”苏青荷一字一句道。

“本以为,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他们等到闻川瑜引走赵无安之后才开始动手。而实际上,早在赵无安离开这个庭院的第一刻起,一切就已然发生了。”

“曾杞攻入窗户的声响,被赵无安的轻功,完美无缺地掩盖住了。”

胡不喜不由一怔。

赵无安的斩霆步。

步起之时,足底惊雷闪动。

第二十章 身不由己

暮色四合,夜空逐渐缀满繁星。披着鸟羽大衣的男子怔怔看着面前的景象,眉心涌起一抹狠戾之色。

在他面前,无论是有腿的车夫,还是早就没了脚掌的曾杞,全都在飞剑的声势压迫之下,两股战战,寸步难行。

“这是怎么回事?”男子皱起眉头,责问似的道。

曾杞与车夫艰难地对视了一眼。

赵无安心念一动,两柄飞剑骤然铮鸣,吓得刚有动作的二人立刻又弹回头去,不敢有一丝动弹。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奇案,有事先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也有几乎是完全的巧合,造成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结果。但我不得不说,罗衣阁做事,很胆大,胆大到我几乎从未见过的程度。”

赵无安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毫无起伏:“我有个朋友一直想杀你,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

“你说的是那个刀起惊雷的段狩天么?”身披罗衣的男人问道。

赵无安略微有些愕然,旋即苦笑:“到底是罗衣阁,什么事请都瞒不过你们的眼睛。”

“毕竟,让右使去杀左使,这种无异于自断一臂的举动,天下也鲜有人知道。”

“早了解你们罗衣阁行事大胆狂放。不过说实话,能以这种方式盗走名册,实在是令我意想不到。”

————————————

“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啊。就算是曾杞盗走了名册,他也总得放在身上,要么放在房间里吧?可你们几乎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在客栈的上上下下去找那本名录,可是一无所获啊?”胡不喜分析得头头是道。

苏青荷点头道:“这才是最令人意外的地方。就算能够拿走名录,在有高手镇场的情况之下,罗衣阁又不可能运起轻功骤然跑到我们都寻觅不到的地方。只要封锁及时,按理说就是能够找到名录的。”

“那为什么没找到呢?”

发问的是聂君怀,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

“其实,名录一直以来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让它从眼底滑落了。”苏青荷说着,从胸口抽出了一本书。

胡不喜一惊:“这是……!”

旁人眼中也俱露出惊恐神色,饶是聂君怀,在看到书封的时候也不由一愣。

“这是赵无安给我的小说。”苏青荷一本正经地把书摊开,照着念起了上头的梗概,“一位穷苦书生与公主辗转悱恻的爱情故事……据说还涉及到了这位公主的皇兄。”

“……哈?”

胡不喜黑着脸,抬手指了指书封:“你当我傻吗?这上面明明写着罗衣阁名录五个大字。”

“那是我刚刚随便写上去的。原本的名字被我用墨水涂掉了。”展示完毕之后,苏青荷随手把书一丢,“罗衣阁的人是傻子吗?名录上面就写着名录两个字?”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本被丢弃的书,在半空之中划出一个弧线,然后目睹着它在一阵骤起的妖风之下,向南边飞落。

“不过,也是多亏了赵无安的提醒,我才知道了罗衣阁究竟做了什么。”苏青荷道,“准确说来,在击晕守着名册的兄弟之后,曾杞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给罗衣阁的名录,换上一张书封,然后塞到窗户边上的书柜里头。”

“再然后,他带着换下来的话本由窗户离开,重新回到杨歇的房前,让她将之烧掉。杨歇的窗前整整燃了三只红烛,最多两只是用来判断风切,第三只,则焚毁了她口中所言,极为精彩的话本。”

他走到杨歇面前,道:“你想必是一页一页撕了看,阅完即焚,以至于在我问你的时候,也能把内容都给复述下来。”

杨歇别过头去,一言不发。胡不喜本想说两句,苏青荷却向他丢过来一个警示的眼神。

不过他到底不是赵无安,没那么大的面子让胡不喜彻底听话。胡不喜挠了挠头,虽然没说什么,却不屑地啧了一声。

“焚完之后,曾杞自你窗边跃下,利用风切的原理,回到了他一楼的房间边。而你则在同时从楼上甩下来一张皮影,自我门前一晃而过,引我出门。因为风切的缘故,皮影甩到楼下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卷进走廊,也就能伪造出有人自我门前经过的假象。可惜人手实在不够,不能在三楼也布下警卫,否则你这点雕虫小技,早该被看穿才是。”

安静了一路的杨歇终究是反驳道:“说了这么多,证据呢?”

“皮影想必被你一并焚了,顺着窗户洒下,因为风切的缘故散落在这片外墙后头,难以找到。而用来支撑皮影的则是你那些稍显纤长的首饰。说到底,我其实并没有证据。”

“那又有何可说的。”杨歇冷笑道,“不过一届贪官,平白冤枉好人。”

她的态度其实算不上诚恳。一双明眸之中,除了少许毫无反驳力道的无辜,更多的是对苏青荷坦坦荡荡的恨意。

但她的确生得很漂亮,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无法对她有所指摘。肤若凝脂,眉若远山含黛,声如莺啼婉转。身着这一件汴梁正流行的流苏粉裾,如此妙龄少女却要受牢狱之灾,那富商看了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他对苏青荷道:“苏捕头,只是一届女娥,没必要为难至此吧?”

苏青荷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想了好半天,才道:“罗衣阁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可是她也没什么武功,到现在也没反抗,再说那东西也不在她这儿不是……”那富商颇有些犹豫道。

苏青荷摇头道:“算了,就算没有证据,杨歇为罗衣阁行事之事也是确凿无疑,今夜先囚住,明早押送汴梁。”

手下纷纷应是,便押着杨歇回了客栈,那富商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无转圜余地,也叹了一口气,带着两名镖师转身离去了。

聂君怀对苏青荷遥遥一揖:“真是精彩的表演。苏捕头之雄才,聂某甘拜下风。”

苏青荷连忙躬身道:“前辈谬赞,青荷诚惶诚恐。”

聂君怀笑道:“苏捕头过谦了。既然已经过了耳瘾,那聂某也就不再逗留,回房歇息去了。”

“前辈请便。”

寒暄几声过后,聂君怀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外墙的墙根旁边,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胡不喜抱起胳臂,忧心忡忡道:“杨歇是抓住了,可是和她共犯的曾杞还在外头,也不知老大那边怎么样了。”

“既然是赵无安,想必是放长线钓大鱼,不追至亲眼看见罗衣阁主,是不会罢休的吧?”苏青荷试探性地问道。

胡不喜挠头感叹道:“他是会这么做没错,也是我老 胡发愁的地方……倒不是我信不过老大,他那飞剑之术虽然天下无双,但也就对付对付二品以下的一般高手。要是遇着对方有备而来,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一起去找他。”苏青荷提议。

“难就难在这块啊……”胡不喜皱眉道,“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天黑之后,我就感应不到老大的位置了。”

“感应?”苏青荷疑惑。

“嘛,这跟你说不清楚。”胡不喜叹道,“总之是一品高手的事。入一品境之后,气机的境界几与天地等同,老大那一身洛神剑气,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常人虽然感觉不到,一品高手却能寻觅得到它的存在。再加上我对洛神剑气又特别熟悉,因而千里之内,就算无法锁定具体的位置,也能够知道老大大概会在哪个方位。”

他低下头去,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可是,从入夜之后不久的某个时间段开始……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丝洛神气息了。”

————————

“捕快们搜了三四遍都没找到的名录,其实就放在房间当中,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与数百本几乎风格一模一样的书放在一块,根本没有人乐意去一本一本地找,最多翻出来看一眼书封,却绝对不可能去查阅其中的内容,是否与书封相对应。”

面对面白如霜的罗衣阁主,赵无安浑然不惧,娓娓而谈。

“而后曾杞亲自去取书,也是编出了个完美无缺的借口,一到房中抽书便走,但在门口却不巧被守卫给拦下来了。他自然拒不承认,但却难免会被人怀疑。我提出要搜他的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点上,你们做的太厉害了。就在我欲亲自查看曾杞身上携带之物的时候,有人坠下了楼。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而我再回到楼中的时候,曾杞早就带着名册远走高飞了。甚至连接应者,也都早就在官道一旁待命,我若是再晚到一点,只怕直接就让你们从这儿给逃出去了。”

树林浓密,虽然溪水边只有男子一人,但难保周围没有伏兵。赵无安只能一边说,一边尽全力撑起洛神剑气护体。

反正有洛神剑在,这么短的距离上,胡不喜肯定能够找到他。他只要尽力多拖住这些人一会,就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这么一想的话,从头到尾,你们虽然做得胆大,但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赵无安道,“你们转移了人的注意力。”

“以杨歇在窗边点烛,吸引了院中的我和胡不喜的注意力,让我们没能意识到何时有何等气机流动;以我离开客栈,闻川瑜追出,而吸引了大部分捕快的注意力,从而达成了悄无声息变换名录位置的目的;又等到造叶密使追着我上到露台之后才去取书,因为你们知道造叶的狐狸军,若是不达使命,必然以死谢罪。”

“这么细细想来,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不但知道造叶人的秘密,甚至还知道我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赵无安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你不是罗衣阁主,那又有谁是!?”

溪水边的男子怔了半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好,好。你叫赵无安是吧?说得真不错,合情合理。”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真可惜。你这张嘴,很快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一阵浓郁杀气,骤然在这片空间之中聚集。

赵无安没有任何犹豫,抬手一抹,两柄飞剑就划破了曾杞与那车夫的喉咙。血涌如注。

二人瞬间倒地,赵无安连忙收剑抽身,警觉地目视四方,摆出守势。

来了!

溪水边的男子却一动不动,自顾自地狞笑着。

果然有埋伏。不过是哪一边?

天空一声惊雷炸响。

赵无安猛然扭头,却迎面对上一柄悍然狂刀。

“……是你!?”

“抱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二十一章 人去楼未空

月落乌啼,一片清辉之下,有两骑一前一后,自平野之上奔过。

顺着官道上的车辙痕迹一路追踪,再往前,便是一片密林。相对于这空阔的平原,树林的隐秘性的确高出了不少。

“差不多了。”胡不喜正色道,“老大的气息消失的地方,的确就是这附近。”

苏青荷面带疑惑地瞥了胡不喜一眼,他径直翻身下了马,从袖中抽出胡刀,一言不发地步入密林之中。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能从旁人的评述之中,苏青荷也大概猜得到胡不喜绝不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此前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胡不喜,与传言中的简直大相庭径。

客栈之中的事情解决之后,苏青荷便与胡不喜策马赶来了赵无安失踪的位置。一路上胡不喜一言不发,只是在前引路,直至到了此处,仍是神色凝重,下马后径直便入了林子。

苏青荷或许还不了解胡不喜的性子。但凡赵无安遇到了危险,胡不喜永远是没心思与别人开玩笑的,除非他与赵无安一同处于危险的正中心。

那才是应当横刀立马,仰天长笑的江湖。

而如今,赵无安失踪,徒留胡不喜一个人在安全的地方,实在是让他很不高兴。

径直步入林子,胡不喜大步流星,丝毫不掩饰周身杀气,苏青荷一下马便迈开步子狂奔,甚至还险些追赶不上。

等到苏青荷终于追上胡不喜的时候,胡不喜已然在林中一条小溪边上停下了。溪水潺潺,在月色之下宛如流动的雾。

胡不喜却蹲在距离溪水几丈远的一处平地上,俯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块树根。

所幸月色明朗,即便离得很远,苏青荷也看清了那树根上的东西。

那是一串血迹。出血量并不大,至少没有到致命的地步,但形状却很吓人,呈喷射状,由树根一路铺到树腰之上。显然这道血迹的主人是被某个持刀的人给结结实实地砍了一刀。

或许唯一应该庆幸的,便是周围没有其他喷溅出来的血珠。若是那样,血迹的主人只怕是被长刀给捅了个对穿,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是他的血。”胡不喜断言。

苏青荷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这味道我熟悉。”胡不喜扭过头去,望着潺潺如烟的溪水,“那一年他练剑,每一天日暮之时,掌心必鲜血淋漓,我再熟悉不过了。”

他径自循着血迹坠落的方向走去,苏青荷却愣在了原地。胡不喜无心说出口的一句话,却在他脑海中回荡起来。

“每一天日暮之时,掌心必鲜血淋漓。”

当初习剑之时,的确有擦破皮流血的时候,但苏青荷也都咬咬牙挺过来了,料想这不过就是习武的必经之道而已。

而回想起赵无安掌心无数细碎伤痕,再联想到那江湖上独一无二的飞剑之术,苏青荷不禁心头黯然。

差距,或许就在这里吧。能在武道之上有所建树,并非是天分如何之高,更重要的在于心性坚忍,能历万苦而不折。

胡不喜的话又把他唤回现实。

“这里死了两个人,不过尸体都被带走了,地面上也能看到车辙的痕迹。我们之所以循着那条车辙入林,应该是因为当时林中并不止一辆马车。”

胡不喜站在溪水下游的位置,指着一片空旷地面,如是分析道。

苏青荷愕然,回头凝视了一下方才二人行来的方向,难以置信道:“但是两条车辙的新旧却大抵一致,几乎是同时入的林。就是说……随着赵无安入林,林中也就下了埋伏?”

“应该是这样。”胡不喜面色凝重,颇有些怀疑地瞥了苏青荷一眼,“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罗衣阁已被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了吗?怎么居然连能遮蔽洛神剑气的高人都在?我以前可几乎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高手气机之流,我也并非十分清楚……”苏青荷一时有些语塞。

胡不喜没说话,但苏青荷似乎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转瞬消散在溪水的轻雾之中。仅有二人的林子里头,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

原本,赵无安亲自去抓凶手,苏青荷是觉得稳操胜券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这座江湖上能胜过赵无安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但如今的现实是显而易见的。赵无安受了不小的伤,而且连人带剑不知去了哪里。

“你回去吧,我去找他。”胡不喜忽然说道。

苏青荷一愣,不解道:“你要去哪……?”

“随便去哪里。”胡不喜像是真的无所谓一般,随便挑了个方向便走了出去,“我与老大相识这么多年了,俩人命都硬得很。我还就真不相信,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死掉。”

“我老 胡也活了挺久的了,什么时候老大有危险我不在?你是不知道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洛神剑气只要还剩一丝余气,我就会穷追不舍。因为我知道,我老大那家伙,嘴皮子利索,打架可不干脆。”

苏青荷心里默默叹了声苦。赵无安那功夫,打起架来还不干脆,那他算什么?

“现在洛神剑是没了剑气了,但是只要没看见尸体,他就还活着。他活着,我就去找他,找遍天涯海角,总能找得到。要是还找不到,我就到黄泉之下去找他。”

苏青荷着急道:“生死事大,勿要一时冲动!”

“想什么呢,我是要拿这把胡刀,好好问问阎王爷,怎么记错了生死簿。”胡不喜回头瞥了瞥苏青荷,冷笑一声。

“这辈子,凡是赵无安有丧命可能的地方,我胡不喜,一定先赤身**地碾过去,绝无例外。”

说完,那个看上去颇有些猥琐的胖子,身形骤然一动,刹那间便飞奔出去数丈之远,形散如烟。

而犹自站在林中,甚至尚且来不及出言叫唤一声的苏青荷,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是了,那个胖子,虽然一直都口无遮拦,没个正形,但怎么说也是一品高手啊。

“可你们俩,永远都这么一骑绝尘,同为当年北斗七友的后人,我可是会惭愧的啊。”

自顾自又叹了一声,苏青荷重整精神,缚好背上的落情,扭头上马,向着客栈冲了过去。

赵无安与胡不喜再强,也只是一两个人,或许能定大局,却难以扭转局势。

而他不一样。在这场针对罗衣阁的清剿中,他是苏捕头,下属虽然不多,却已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

只要他能一直做出正确的选择,罗衣阁,就不可能逍遥法外。

——————————

月朗星稀,官道之上,快速闪过几道骑马的身影。

在那些骑手后面不远,一位车夫正用力挥动鞭子,催促着拉车的两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欲与那些骑手缩短些距离。

比起前头疾行的那些,拉车的两匹马儿虽然更为健壮,但这种出自西域的夜乌蹄极具个性,喜好光亮之处,在夜间行路,则效率难免大减。

那车夫显然也因此而十分着急,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马鞭,口中连声发出“驾,驾”的命令。

“不必如此着急。”身后马车之中,传来了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车夫难免有些焦虑地回过头:“先生,可若让苏捕头发现的话……”

“我是光明正大出的客栈门,苏青荷便是发现了,又能说上些什么?”

马车内,合袖闭目养神的聂君怀,端坐于羊毛垫上,不以为然。

“休说让他发现,便是现在正面与他撞上,我们也大可不必担心。”他淡淡道,“苏青荷不过是一碟小食,我们真正在防备的,是赵无安。”

“这……赵无安?不是胡不喜吗?赵无安只是个二品高手而已啊!”车夫一时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聂君怀暗叹一声。

“这些就不该是你了解的了。闲话休提,且先赶路。”

“啊,是!”车夫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所幸二家主为人和蔼,并不因此而动怒,在大家主手下,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心知肚明,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于是那挥动马鞭的手,愈发勤奋了起来。

“驾,驾!你们这些乌蹄子给我好好跑,等到了汴梁城,有的是让你们大吃一顿的上等草料!”

星夜之下,一队人马在黑暗掩映中离去,将那沁诚客栈,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苏青荷再回到沁诚客栈的时候,已然夜阑人静。整座客栈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一楼大堂中如往常那般在柜台上亮着一盏灯烛。

但柜台后头的人,却不是客栈那个嗜睡的老板娘。

眼见蒋濂的侍女宛如值夜一般坐在柜台后头,苏青荷不由有些愕然:“怎么是你?”

“主人让我在这里等您。”

一见苏青荷回来,祝沂连忙站起身子,绕出了柜台。

她的身材确实保持的很好。虽然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仍然丰韵紧致,丝毫看不出老态。

一般而言,一个女子若能在三十五岁的年纪,还能保持着如祝沂这般的外貌,要么她出自青楼,要么出自皇宫。

可祝沂偏偏既不来自青楼,也不来自皇宫。

“蒋濂他要找我?”苏青荷有些困惑。若是蒋濂有事相求,以他的性子,大有可能熬夜不睡,只为了能当面与苏青荷说上几句,是断断不可能让侍女来代劳的。

“我想,应当是让您去找他。”祝沂鞠了一躬,嗓音清浅认真。

“就在您离开客栈半个时辰后,聂家人,从客栈的后门走了。”

苏青荷一愣:“全都走了?”

“一共十一人,全都离去。除聂君怀坐着马车之外,其他人一律轻骑劲装,与来时无异。”祝沂的声音全无起伏,“主人他意识到情况不对,便先着了夜行衣追了出去,让我在此候着您。”

“这……”苏青荷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那杨歇还在吗?”

“她还在。”

“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去追聂家人啊,他们只是为了参加雄刀百会,说不定是汴梁那边传来了什么新消息……”苏青荷有些奇怪。

“三楼戊字房中,仍有人居住。”祝沂道,“从容貌来看,应该仍是昨日入住的聂家人。”

苏青荷一怔。

由于捕快们之前已把第二层的房间给包了下来,天气潮湿,第一层又无人愿住,因而聂君怀订房时是从第三层开始的,戊字房,自然也在其中。

可如今人虽去,楼竟未空。

第二十二章 匣中剑寂匣外起

夜色深沉,仿佛巨大的铁爪,向人们包裹过来。虽然随行的骑手们大多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但这点光明深陷在浩瀚的黑夜里,却显得无济于事。

正如这江湖中那些故步自封的余孽,纵有断江蹈海之能,却终究无法与这天下大势相抗衡。

近来时局紧张,外人虽不觉得,但在都城之中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这座以玉树银花不夜城闻名的汴梁,也已临时实行了宵禁。

正因如此,虽然此时车队距离汴梁已不到五十里,四周却仍是一片黑暗。再加上置身密林,头顶纵横交错的树枝挡住了皎洁的月光,若无火把照明,甚至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身处马车之中的罗衣阁主倒是不用担心赶路的问题。虽然赵无安杀死了一直以来为他执缰的车夫,但罗衣阁中,并不是只有这一位经验丰富的车夫,若有空缺,随时都有人顶替。

一路急行,接近汴梁时,这支车队反而放缓了速度,在林中搜寻了起来。他们的人手亦不充裕,但追杀一个身负重伤的二品高手,还不算太紧俏。

再向前走,便是汴梁城下足足方圆三十里的广阔平原,其上只有零落村落。赵无安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寻找栖身之所。

既然一路行来,已经被他逃到了此处,罗衣阁是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前进一步了。

应舵主的要求,故意泄露名录,冒着被一锅端的危险,以身做饵,亲自设局,只为将赵无安抹杀在此。

决不能放他进入汴梁。这是舵主唯一的要求,也是舵主的底线。

如果倾罗衣阁上下之力,还不能除掉赵无安的话,罗衣阁亦是再无颜回返两浙之地了。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身披罗衣的男人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了然地揭开帘子。

马车前头,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身披一袭灰褐麻衣,腰间束以雪白布条,肩扛一刀,干干脆脆地半跪于地。

见那汉子双手空空,马车上的罗衣阁主略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凉薄的唇。

“人呢?”他问。

“属下无能。”那汉子如是回应道。

罗衣阁主冷冷哼了一声,放下帘子,径自坐回车中,沉声道:“你号称刀起惊雷,可自赵无安身后劈出去的那一刀,却明显未有正中他的脖颈。是该说江湖上对你的传闻名不副实,还是说,你这柄段家刀,根本就是一把废品?”

汉子半跪于地,一动不动,混若木雕。

这时,从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一只腿上悬着铃铛的青羽雏鸟扑棱着翅膀,自林中飞来,灵巧地停在了马车的舷窗边。

罗衣阁主轻轻勾起一根手指,那鸟儿便跳到了他的手指上,低头浅浅啃啄。

罗衣阁主笑道:“多亏我的鸟儿不像你那么废物。找到了,就在后头,他正打算回去求援呢。”

跪在地上的汉子一怔,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吓到了?”罗衣阁主冷笑道,“自以为放了他一条生路,就能让赵无安活下去了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他再度掀起帘子,声线已然变得冷若冰霜:“限你一刀之内,杀了赵无安。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达成你的夙愿。”

跪在地上的汉子浑身一颤,冷汗自额尖滚落。

“在下明白。”

“说错了,不是在下。”

男子自车中坐起,慢悠悠踱下马车,走到汉子的面前,忽然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那汉子的脸上。

“你是甲字十五,蠢货。”

————————————

林暗草深,赵无安伏在草丛之中,屏息静气。

一队持着火把的人马,隔着不过三四丈的距离,堪堪自他面前奔过,惊起头顶一片飞鸟。

火把仅仅是往此处探了一下,一队人马便逐渐行远,马蹄声落在耳中,渐渐不可听闻。

又过了片刻,林中彻底死寂下来,只能听见头顶的乌鸦偶尔发出几声喑哑的嘶鸣,浓郁的血腥味在鼻尖环绕。

赵无安知道这些乌鸦是为何而来。正如南疆坪山客栈中时一样,这些羽翼漆黑的鸟儿,往往对血气最为敏感。

他撑着之前潦草埋在草丛之中的洛神剑匣,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把脊背对向了粗壮的树干,一下子靠了上去。

肩膀立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赵无安咬着牙,从洛神剑匣中抽出虞美人,向肩头削去。

剑尖入树,一抹清凉的汁液落下,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的肩头,逐渐遮住了那抹四散的血腥气息。

染血的白衣已从肩头断了个豁大的口子,赵无安一身尘土,满面疲色,懒懒地摊在草丛之中,任凭绿色的树汁滴在他的肩头,锈蚀那柄价值连城的虞美人。

透过头顶的树叶阴翳,赵无安怔怔地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半晌,他喃喃自语道:“人心叵测,这世上本无可尽信之人。”

话虽如此,他却如此尽信着胡不喜,并且也将这份信任,逐渐地转交给了他人。

若是有一日胡不喜在他背后捅了一刀,赵无安想必到了下下辈子都不会明白是为了什么。他能够看透隐藏在迷雾后头的一切真相,却看不透这人心。

直到现在,让他去回忆林中见到的那张面孔,赵无安都会觉得自己看错了。

可那惊天雷霆,那刀意中蕴含的一品真劲,在这座江湖之上却又偏偏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十丈之外的草丛忽然起了一阵响动。赵无安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死死靠在树干上头。

雷霆刀意灌注入身,半边身子被震得麻痹,如今已经到了无法使唤的地步。赵无安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挣扎,任凭那沙沙的声响愈来愈近。

春夏之交,在这汴梁的城外,本不该再有饿狼了。

而这慢慢逼近到了赵无安面前的,也的确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头有着墨色眼瞳的草狐。

保持着不到一丈的距离,草狐警觉地用它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盯着赵无安,绕着他的身子来回走了好几圈,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发动攻击。

赵无安苦笑起来,淡淡道:“虎落平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忽然出声,那草狐像是吓到了,一下子向后跳去,猛然竖起一身皮毛,冲着赵无安凶猛地龇起牙齿。

赵无安轻轻挥动手指,苏幕遮骤然出鞘,在空中翻转了一瞬之后,便向那草狐刺去。

但比起以往,这道流光显然失了锐势。那草狐灵巧一跃便躲过了刺击,苏幕遮叮铃一声,坠落在草丛之中。

而那草狐,似乎是被赵无安的举动激怒了,不再忐忑示威,而是直接狂吼着向赵无安扑了上来。

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赵无安几乎可闻到这畜生嘴里的腥臭。

忽然间寒光一闪。

一道看不清形意的刀劲,不知自何处袭来,一瞬便将那草狐劈成了两半,淋漓的血落了赵无安一身。

仍旧瘫靠在树干上的赵无安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非要亲自让我死在你刀下,才能甘心?”

身着灰褐色衣裳的持刀汉子一言不发,从大道之上慢慢走过来,接近了赵无安。

赵无安仍是镇定自若,浑然不像被逼入了绝境。

“段狩天。”他波澜不惊、一字一句道。

持刀的汉子浑身一震,坚硬的面孔,一下子全无血色。

“为何这么做?我只想要一个理由。”赵无安淡淡道,“罗衣阁主,不是你此生誓杀之人吗?”

持刀汉子沉默了半晌,道:“他确然是我此生誓杀之人,直到此时也未改变。”

“既然如此,又为何替仇人卖命?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逆天而为的段狩天。”

“我没有替罗衣阁卖命。”段狩天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段狩天一愣,“不,杀你是一个命令……”

“罗衣阁居然会杀我么?真是有意思。”赵无安合起手掌,“还是说,是聂家和罗衣阁,联起手来要杀我?毕竟聂家为了拉你入伙,可是不惜在中原制造那样的传闻。仿佛这天下间,所有不是东方连漠那边儿的刀客,就非得入了魔道似的。”

段狩天黑着脸道:“够了。”

“怎么?”赵无安笑问,“开始为自己的主子说话了么?他对你恩重如山?”

平日里待人愈是薄情冷淡,面临绝境时,就愈能够坦然而笑。

赵无安,自然是这一类人。

段狩天的面色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竭尽全力扼住手中的刀,可刀锋仍旧不免颤抖。

“我没有这么做,我从未……这么认可过。段狩天为人一世,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你的脸上还留着鞋印呢。”赵无安毫不畏惧。

段狩天浑身一震,惨白的额角,青筋跳动,像是在认同着赵无安的话。

“除了这么做,我别无他法。为杀罗衣阁主,给那老道士报仇,我什么都会做……即便是让我拜入聂家门下,我也从未有半句怨言……至于杀你,只是他们与我的一个约定罢了。只要杀了你,他们就能把罗衣阁主,送到我的刀下。这是他们应承着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赵无安愣了愣,略微有些愕然,还是冷笑道:“聂家与罗衣阁不过一丘之貉,你堂堂一品高手,竟然会听信这种话?”

“那是因为罗衣阁已经无路可走……”段狩天说着说着,忽然一愣,而后难以置信道:“你在套我的话?”

赵无安忽然不说话了,神色严肃得可怕。

如梦初醒的段狩天下意识地先发制人,手中长刀向着赵无安的头顶劈了过去。

悬在赵无安肩头的虞美人发出清冽剑鸣,剑身微颤,自树干中倒拔而出,迎向段狩天的刀锋,却刚一接触便被那刀劲弹开,遥遥地坠到了远处的草丛之中。

而埋在土中的洛神剑匣,更是灰暗如死,观不见丝毫凛然剑气。

“你的匣中剑,已被我废了。不必挣扎,安心待死便是。”段狩天的眼神绿得如同要噬人,“自重逢之后,洛神剑意便低到足以被轻易压制的地步。赵无安,你再无剑可出鞘了!”

璀璨的刀锋迷了赵无安的眼。

赵无安忽然笑道:“匣中剑不可出,那么,已经出匣的一剑呢?”

段狩天觉得他的话毫无意义:“虞美人已被斩飞了!”

慢着。

刀锋快要触及到赵无安额尖发丝的时候,段狩天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赵无安出鞘的剑,似乎并不止一把用来削断树皮的虞美人。

正当他刚想起这回事情的时候,身后,却已响起一声嘹亮剑鸣。

第二十三章 世间恩仇,刀剑分说

(说个不好意思的事,周末两天断网了,试了各种方法也没能修好,今天才终于连上网,跟大家道个歉。)

黑夜若水,草木皆寂。

风中传来喑哑的嘶鸣,令人回想起那一年江宁府将落未落的雨。

潮湿得有些抑人的气氛之中,段狩天以三百式段家刀叠出一招破天,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由灵山不远千里,前来找赵无安寻仇的尹凤箫。

在那之后不久,赵无安便于玄武湖上,第一次正面对上了这名先天经脉有缺的刀客。

今夜则是第二次。

只不过自玄武湖一战罢后,段狩天已于福州城外生死绝境之中逆天而为,以体内残缺七脉沟通天雷,晋入一品境界,自此俯瞰苍生。

而赵无安,于登云楼顶与代楼暮云生死一战,此后又以一人之身对上近万宋军足足三个时辰。虽则在暮秀村中得一味通天根入体,修为却谈不上有多少精进。

第一次的较量,是赵无安赢了半酬,但是此消彼长,段狩天怎么算也算不到,他会连续赢下第二次的胜利。

何况还是现在这般境况。赵无安身受他一刀,半边身子已然麻痹得不能动弹,而段狩天尚在一品境界,自身气劲直达天地,甚至能感受到赵无安那一直以来藏于匣中的洛神气劲的衰竭。

再在此基础之上,段狩天尝试以自身的气劲,将那洛神剑意屏蔽。就连他也没想到,此举竟会收获到如此奇效。

直至现在为止,与赵无安相隔不过几十里的胡不喜,竟然迟迟未有现身。赵无安虽然侥幸从他们的包围之中出逃,却又在此处被段狩天给拦了下来。

背水一战。

黄昏第一次出手时,段狩天本想着速战速决,却又不愿让赵无安死得不明不白,故而下手之时,终究还是有了几分犹豫,那本该笔直斩向赵无安脖颈的刀,微微偏了一分,斩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一次,决不能再犯一样的错误。

段狩天的刀着实是快如疾电,赵无安却也不遑多让。

身处绝境之中,赵无安的头脑却仍然清晰得如同珠算。他早料到了段狩天就在附近,那一柄看似射偏的苏幕遮,其实从来都未曾脱离过赵无安的掌控,如今刹那起身,便是势如狂龙,笔直袭向段狩天的后背。

那将落的刀光尚未降至赵无安眼前的时候,段狩天就听闻了来自身后的剑啸,一双原本坚毅深沉的瞳孔,刹那间盈'满如月。

自从晋入一品境界之后,段狩天的刀路相比以前可谓是大相庭径,原先拖而后绝的战术被彻底舍弃,转为了出手一刀夺人性命的强势。乍看之下,的确是难以抵挡。

不过赵无安可是亲眼看着段狩天晋入那般境界的,很多人不明白的事情,在他看来如同明镜。段狩天那向前的刀越是锐不可当一分,他那看似壮硕的后背,便越是脆弱一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下无敌,不过是两相权衡的结果而已。

苏幕遮剑去如虹,在段狩天后背上戳出潋滟的血花。

而与此同时,背靠着树干的赵无安,不知从哪里忽地生出来一股力气,竟然生生按着地面,撑起了自己的半边身子。

刀锋险险擦着赵无安的脸颊而过,削断他几根发丝。

赵无安的瞳眸火星四溅,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喝,抓着树根的手背青筋暴突,白衣悍然舞动,整个人旋绕到了树后。

沉重的银背刀猛然站在一块树根之上,陈年虬结的树根被一齐斩断。四周阴风乍起,段狩天与赵无安的衣摆俱是一阵飞舞。

一招已过,胜负尤未分。

段狩天抬起眼睛,望向树后的赵无安。

他与赵无安只不过隔了不到两尺的距离,若是此时起身接上一刀,便能顷刻间将再无余力的赵无安一刀两半。

但此时刺在他后背上的苏幕遮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段狩天实在很是怀疑,赵无安这个人,究竟还藏有多少诸如此类的后招。

“你,未出全力吧?”

短短的一句话,不过六个字,却几已花费了赵无安全部的力气。说完之时,他浑身都是冷汗,抓着树皮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段狩天怔了怔,一言不发,复又双手举起了刀,神情认真。

眼见段狩天并无什么放下刀好好说话的念头,赵无安只得苦笑起来。

他知道,有些事情他原本不愿说,此时却为了保命,也不得不说了。

“早在福州城外,即便入了一品,若非有虞美人临头一剑,你又如何能杀得了许暗尘?这笔账,你打算怎么算?”

段狩天闻言一愣。

隔着半截树干,赵无安盯着他的眼睛:“江湖多有不义名,我也听闻你屠了暮秀村,但始终信着,你是个侠者。”

段狩天眼中露出些许怅然之色,但仍是紧握着刀,沉声道:“若是能手刃罗衣阁主,替挚友报仇,便是被整座江湖唾骂,段狩天此生亦无憾。”

“你要如何手刃罗衣阁主?”赵无安问道。

段狩天没回答,猛然运起周身气劲。随着一声噗嗤轻响,那刺入他背部的苏幕遮,被他一下子弹了开去。

“便是告诉你,其实也无妨。段某已经以这一品高手的身体,与聂家达成了协议。只要我杀了赵居士,他们便会将罗衣阁主,交由我处置。”

段狩天顿了顿,像是怕赵无安不相信一般,又补充道:“这一切,都由一位聂家和罗衣阁都十分敬重的前辈主持。扶聂踩罗衣,亦是那位前辈的主意,我无需担心聂家会在其中动上什么手脚。”

“可你明明,就在替阁主办事。”赵无安的声音沙哑。

段狩天摇头道:“那并非罗衣阁主本尊。只不过是聂家人为了迷惑你,所设下的一个圈套罢了。真正的罗衣阁主,此刻绝对不在此处。”

赵无安一怔,自今夜遭遇段狩天之后,眼瞳中第二次流露出震惊神色,只不过夹杂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味:“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段狩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太多不该告诉赵无安的事情。

于是他又高高举起了刀,神情肃然道:“江湖信义,便是说一不二。他人或有阳奉阴违之辈,段狩天向来以为不齿。既然如今应允了聂家,要以赵无安性命换罗衣阁主性命,那段某便只有一条路可选。赵居士,得罪了。”

说着,手中长刀便慢悠悠对着大树砍下。虽然动作不快,可刀锋之上细密气劲所缠绕着的紫气,几乎浓郁到了肉眼可辨的地步。

“且慢!”

赵无安猛然向后倒跳了一步,恰巧躲过段狩天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刀。

数十尺的巨木在这一刀之下轰然化作两半,巨大的黑影向着两边倒去。赵无安自飞扬的沙石之中掩袖躲闪,止不住地咳嗽。

“段狩天,这笔账,你怎么就不会算呢。”

看似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句话,赵无安又猛地咳嗽了两声。嘴边赫然有猩红血迹,却被他漫不经心地抹去。

“胡不喜会循着我的洛神剑气,找到我。”赵无安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或许能够屏蔽这份剑气,但我若死了,胡不喜必然心魔大发,再不可能挥出那般恣肆的刀法。”

赵无安紧盯着弥漫烟尘中提刀端立的段狩天,一字一句道:“杀了我,你也就等于杀了胡不喜。与天下第一刀客较量的夙愿,也就不可能成真了。”

烟尘之后,那位天下人交口相传的一品刀客,迟疑了许久。

赵无安知道他在犹豫,但也多半能猜到,段狩天犹豫之后的结果。

果不其然,在经历了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之后,段狩天缓缓开口道:“此生夙愿,确是与胡不喜一较高下……但若大仇不报,狩天又有何颜面见凌志霄于九泉之下?”

那位决然刀客,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赵居士,少打几分算盘,你或许能死得干脆些。”

赵无安苦笑道:“我可不想就这么死了。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干。”

段狩天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凌厉长刀再度挥出,直直朝着赵无安劈了过去,退无可退的白衣居士只能举起双手抵挡。

一阵刀光闪过,脆弱的白衣便如纸片一般在段狩天的刀劲下断裂,赵无安轰然飞退,身子重重地撞在后头一棵树上,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随着袍袖被段狩天刀劲削断,一卷纸也从赵无安袖中滑出,顺着风倒飘回段狩天面前。

段狩天愣了一愣:“这是……”

那是张很普通的纸,因为一直被赵无安藏在袖中,沾染了汗渍,显得颇有些陈旧。但真正让段狩天吃惊的不是那张纸,而是纸上的字迹。

一年多来,辗转南北,无论到了哪里,段狩天都带着一张纸。纸上记载着一道平淡无奇的药方,却能治愈他晋入一品境那一晚所留下的伤痕。

因为重伤难愈,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少有停歇之时。所以每得空闲,段狩天往往便会按着纸上的药方去药房抓药,疗养一番自己这副残躯。

而那药方上的字迹,与赵无安袖中滑落出的这一张,竟然无比相似。

趁着段狩天发呆的功夫,赵无安以手撑地,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手无寸铁接下段狩天三刀,他居然还活着。

“段狩天,这便是那个救了你的老郎中的名字。你那一日提了药便走,是我替你要到了他的姓名,以待有朝一日来报答这救命之恩。”

漆黑夜色下,赵无安遍体鳞伤,一袭白衣也早已皱成一团。只是那双看遍这世间恩仇的瞳眸,依旧清澈得发亮。

“段狩天,人活着,不能只有仇念,而无恩心。”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段狩天怔愣了许久,猛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那张飘飞在空中的纸片。

“恩仇,且以一刀分说。”他淡淡回应道。

“你说不明白。”赵无安认真地摇了摇头,“入聂家,你的决定大错特错了。你便是做到现在这副模样,胡不喜也绝不会饶了你。”

“那岂不是正好?”

“一点也不好。我从来都不觉得,胡不喜是谁能够随便应付掉的对手。”赵无安直起身子,严肃地望着段狩天,冷冷道:“杀了我,于你并无好处。至于你所说的罗衣阁主……”

段狩天蹙起眉头。

“我也能杀。”

第二十四章 少年执刀,少女负剑

天**晓,在苍茫官道之上奔袭了一整夜的聂家弟子,脸上大多留着挥之不去的疲态,胯下一夜疾驰了三百里的骏马,也尽数从口中吐出浑浊白气,两眼发白。

饶是如此,也未有人提出休息,整支队伍仍旧犹如离弦的利剑,急急地赶向不远处的那座雄伟都城。

汴梁。

只要能在东方日升之前进入汴梁城,事关家族存亡的大计便可就此一锤定音。

百载基业,江湖浮沉,尽在此一朝尔。

马车之中,檀香已然悠悠燃烧过了一半,聂君怀早早地睁开双眼,束手并袖,望着窗外的那抹曙光,双眉紧蹙。

明明距离聂家历经无数牺牲,才得以换来的曙光,仅仅剩下一步之遥。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聂君怀心中却升起了一抹不详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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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一条官道之上,苏青荷正背负落情,一言不发地向着前方策马疾驰。广阔的道路一眼无际,亦看不清路上有多少行人,但苏青荷犹自疾驰不止。

直到此时,先前那些零落在细小之处的线索,才终于被一点一滴捡拾而起,并最终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追查罗衣阁,直至名录失窃之后封锁客栈、寻觅线索,这一切,苏青荷都没有做错,甚至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可惜,做得再好,最终居然都没能逃过那些人的算计,被狠狠摆了一道。与这些人斗心术,苏青荷每每觉得,还是自己太过年轻。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个一身白衣,从不束发的居士,倒是往往能与这些家伙斗智斗勇,最终逐出个胜负来。

事到如今,纵然苏青荷全力疾驰,能够追上聂家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赵无安,现在能拦下他们的,只有你这家伙了……”

明知赵无安也是凶多吉少,但苏青荷除了寄望于他之外,也已别无他法了。

若是能如清笛乡那般,在所有人之后,仍旧留有一手,并能将局面反败为胜的家伙,苏青荷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赵无安一个。

“此番我确然已将全部身家尽数押上……赵无安,是胜是败,我苏青荷与你同去!”

荒芜官道之上,青衣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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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荒林之中,二人相对盘膝而坐,身上俱有密集气劲升腾。

虽则已主动为自己要杀的人疗伤,但段狩天眉间仍有不快之意,倒是安心享受着段狩天输送而来内力的赵无安,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一品高手真气入体,瞬间在体内形成一团灼烧着的暖流,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暖意顺着经脉畅行,过处真气蕴结,再生周天之相。

在暮秀村时,赵无安虽然自己并不记得,但也能从胡不喜和安晴的描述中得知当时自己的情况是如何凶险,伤口处被人下了几乎无解的剧毒,性命垂危之际,若无唐冷老先生赠予的一味通天根,只怕此时他早成了泉下亡魂。

而服下草药后不久,赵无安周身气劲竟然就已丰盈到足以受一箭当胸穿过而不死的地步,足见这通天根有着何等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奇效。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效果似乎直到如今还在发挥着。两个时辰前赵无安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难以行动的地步,而两个时辰之后,丹田之中竟然复又生出了那足以调使洛神六剑的周天气劲。

就算有段狩天这般的一品高手给他输送气劲,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也绝对起不到这般奇效。

就连段狩天,也对赵无安的恢复能力暗暗觉得意外。给赵无安疗伤之时,无意中看见他破碎缁衣之下密布的伤痕,愈发觉得惊恐: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战斗,才能留下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但赵无安就像完全不在乎似的。段狩天给他运功疗伤的间隙里头,这个白衣居士脸上始终挂着得逞的笑容,令段狩天很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直到天边亮起黎明曙光,山野之中传来一声嘹亮鸡鸣时,段狩天才放下了一直给赵无安传输着功力的手掌,长叹一声道:“这一次权且当做报恩。”

“何必如此?”赵无安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道,“你心本正道,若入聂家,将来这般身不由己之事,必然还会再发生数次。要杀罗衣阁主,我替你去抓来便是了。”

“段某江湖名誉已然被聂家尽数毁去,除此一途已别无选择。我亦心知赵居士乃是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但段某并非出尔反尔之辈,既然答应当了聂家的门客,便当有始有终才是。”

将周身气息重又运行一遍,赵无安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无安深知阁下意决便矢志不改。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扭了先生意愿。”

段狩天默不出声。

赵无安叹道:“只是多谢阁下不杀之恩。”

段狩天摇了摇头:“与胡不喜一战,是生平大愿,还要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你打算应战了?”赵无安犹豫道,“若是聂家存心刁难,只怕你日后难逃一劫……”

“无妨。”段狩天笑道,“赵居士为了劝我,都不惜牺牲到了这个地步,段某又怎能不领这个情?”

他站起身子,伸手招来身畔长刀,长出一口气,了然道:“此一战,便是段狩天生平封刀之战了。能与天下第一的刀道高手一较高下,段某此生无憾矣!”

言罢,身形一晃,如若雷动,刹那间掠出十丈之外。几个起落,段狩天便在些微晨光之中,不见了踪影。

大难不死的赵无安复又独自坐了一会,良久,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如若来的人不是段狩天,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了。这一次,还真是险之又险啊。”

话音落在空荡荡的林中,连只鸟雀也未曾惊起。

赵无安眯起眼睛,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细细品味了一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喃喃自语道:“但这世上理应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果然幕后黑手,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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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城的早晨,来得正有夏天的样子。

尚不过寅时,东天便起了一丝微亮,恰如圣女沾露为墨,在夜幕的角落画上了无意的一笔。

而那人来人往的庐州茶馆,此时正处在难得的赋闲时候。

上百张桌椅都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桌子的正中央恰到好处地摆上一盏茶壶,往里头倒入不多不少二钱茶叶,盖好壶盖,只等屋后的大锅水一烧开,便能把整座茶楼煮得沸腾若江湖。

年迈的掌柜已然在这家茶馆的柜台后头坐了四十年。四十年里他从少年变成垂暮老者,眼神由迥然坚毅变为浑浊淡漠,闯荡江湖的心思,也由灼热慢慢变凉。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江湖,自有一代新人换旧人。老掌柜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就像此时,偌大空寂的茶馆中,独自捧着一盏冷茶,倚窗而坐的瘸腿少年。无人在侧,他也并不吵闹,但举手投足之间,却莫名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看透的神秘感。

老掌柜在柜台后头坐了四十年,自诩见过了这江湖上十分之九的大小人物,却从未遇到过如这少年这般的人。

就仿佛他仅仅是坐在客栈里头,寸步未移,却已将这天下,化作了一枰棋盘。

是非输赢,尽在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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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

顺着那抹忽明忽淡的洛神气息,胡不喜一路追到了汴梁城下的密林。再向前三十里,便是那座整片大宋江山抬首仰望的神都汴梁。

胡不喜在林前停了下来,双目凛然,周身气劲飙升。

再向前去,便是汴梁城外方圆三十里低矮平原,再无可藏身之处。若是有人刻意将赵无安藏了起来,那只能在这片林中。

就像是回应着他的到来一般,此时那密林之中,亦升腾起了一道汹涌的气浪,一聚便蹿跃而上,直至数丈之高。汴梁城上空数里之内的烟云,亦在那一刹那翻涌不休,骤然聚起昏暗墨色。

胡不喜一言不发,袖中胡刀出鞘,刹那间惊动满林绿叶。

并无风过,但见满林飒然,万叶离枝而不坠,悠悠悬空。

树林中,以内力为引,传出一道雄浑的人声。

“不才,天禧年间,开山断海派弃徒,段狩天。久仰胡大侠刀道英名,愿以手中残刀,一试这天下第一刀。”

胡不喜沉下脸去,低沉着声音问道:“是你抓了我老大?”

声音虽沉,但整片树林的浮叶,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向前移动了寸许。

林中沉寂了片刻,而后复又响起一道人声:“我能在此,也是托了那位居士的福。”

段狩天并未多做解释。

但胡不喜其实也不需要他做太多解释。

胡不喜的人就和他的刀一样简单。无论前面是什么,只要是他确认能够阻拦他的东西,那就一刀斩下去,直到那家伙无力反抗为止。

他没赵无安那么玲珑百转的心思,刀道上的天赋也并不能抹杀数十年如一日的勤修,若是有人要在他面前伤害赵无安,那他的回答,就一定是那柄残破斑驳的胡刀。

势起,刀出,甚至不需任何铺垫,一出便是一道令天地霎然失色的光。

胡不喜身如狂雷,身侧百株乔木,万叶霎时淋漓尽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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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早晨,其实还有一件更不平凡的事情,在苏青荷等人才离去不久的那间沁诚客栈里头发生了。

挥别了之前几个站着地方添堵的麻烦客人,老板娘正如往常一般倚在柜台边上打盹,忽然有人把几两银子砸在了她面前的柜台上。

从美梦之中惊醒,老板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一间客房。”少女的声音清脆,却带着点彻夜未眠后的疲倦沙哑。

老板娘略有些诧异,不过客栈开得久了,倒也不是未见过这类奇怪的客人。她匆匆开了间客房,便将钥匙并找钱一齐递给了少女。

少女接过东西便走,背影蹒跚。

老板娘也因而看见了她背后的那个大家伙,不由得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第二十五章 手段

离汴梁城仅剩三十五里的时候,聂君怀下达了停车的命令。

距家族百年基业的一朝腾飞近在咫尺,但没有人会质疑聂君怀的决定。训练有素的聂家子弟们奉命停了下来,疑惑地仰起头,望向那抹欲曙东天。

连夜奔波给他们带来的疲态,已被这新换上的震惊神色给一扫而空。

微曦的曙光里,那座雄伟都城上空一碧如洗,似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然而就在他们前方十几里处的高空上,却有一团翻涌不歇的厚重云团,在雄风之下卷出浓郁墨色,其间无声雷动,紫气纵横,仿若磐龙渡劫,一气连横。

聂君怀眯起眼睛,淡淡道:“这阵势可不小。”

同辈之中,稍显年长的几位聂家弟子相互对视了几眼。他们都是随聂君怀一同南下至暮秀村的,深知那场灭村惨案的内幕,因而对这幕异象,多少都心有准备,未觉得意外,只是理解了此前聂君怀突然下令止步的原因。

一品高手之间忽有感应,除非刻意掩藏己身气机,否则都能由天地之气的变化,而感应到对方的状态。

离汴梁城还剩三十五里,聂君怀便意识到段狩天要认真了。而纵观天下,能够令他如此聚精会神的,也不过就只有一人罢了。

“气冲斗牛”胡不喜。自入一品以来,连斩吕全策、杜伤泉两名一品高手,在当今江湖之上,已是任谁都不可小觑的角色。

虽然他早就下令要让段狩天尽量避开此人,但雏虎尚未养成便纵虎归山,难免不太听话,聂君怀对之也并未感到意外,毕竟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就算如今段狩天与胡不喜将有一场恶战,暂时被拖在林中,但聂家尚有他这位一品高手坐镇,要进入汴梁城,仍是易如反掌。

至少在汴梁城外,这天下间,他还找不到谁胆敢拦在他的面前。

闭目沉吟了几许,聂君怀开口道:“前头十字坡处左拐,绕道自西门进城吧。”

两名一品高手在进天子脚下动手,无论谁胜谁负,都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聂君怀也一样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几名领头的子弟彼此对了下地图,确认聂君怀所指的道路之后,俱合衣上马,执起马缰,眸中又起毅然清醒神色,浑然不像刚刚奔波整夜的模样。

然而就在整支队伍整装待发之时,道路的尽头,却传来几声轻啸。

那声响轻如空弹弓弦,却又惊起流星破空之势。

车中的聂君怀仍旧拢着双目,但马车夫却已发出了连声惊呼,“大人,大人,大事不好!”

嗖,嗖。极其轻微的响动,自身前、自身后,自四面八方传来。聂君怀眉头微蹙,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倒地之声。

聂君怀讶然地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马车的帘幕是垂下的,但借着车外的火把,能够在其上映出人影。此刻映入聂君怀眼帘的窗外景物之中,已无了持着火把的聂家弟子,而仅剩他们胯下的骏马,在原地不安地摆动着头颅和尾巴。

当车夫的惊呼之声再次响起时,聂君怀才能感受到一股锐利剑气,已然冲到了眼前。

“我们中了埋伏!”

剑气贯长虹。

就在一柄几乎消融于夜色之中的飞剑抹向车夫的脖子时,从马车之中骤然射出一道惊天气劲,势头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给掀下车去。

两边气劲对撞,刹那激射出无数道散逸的气机,贯彻周遭近一丈空间。而几乎未曾习过武的车夫,置身于气劲对撞的正中心,险些没能受住这两道气劲的冲击,当即口吐出一大片鲜血,倒在车辕之上,不省人事。

而原本呈众星拱月之势环绕在马车旁边的骑手们,此刻大多被利剑割伤了胸腹或者手脚,不至致命,却再无行动的余力。

垂帘无风自动,聂君怀自车中走出,目光炯然若仙人。

小路尽头,那名身穿着破碎白衣的居士径自站着,按着手中洛神红匣,肩头尚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嘴角却挂着不羁的笑。

“你来了。”聂君怀敛容。

“我本不该来的是么?”赵无安反问了一句,向前踏出一步,“要借他人之手杀我,你们还不如……”

随着车队之中骤起汹涌狂风,一道粗壮如柱的气机当头劈来,如铁棒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赵无安头顶,当即将他轰飞出去二十余尺,烟尘弥漫。

“不如怎样?”聂君怀音声冷厉。

远在数十丈外的那股烟尘,慢慢消散下去。出乎他的预料,烟尘之中,那个人又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看这实力,居然是真的聂大人啊。我还以为这瞒天过海的把戏,你们打算玩到最后呢……”赵无安嗤道,“可算被我给抓住了。”

聂君怀不悦地抿起嘴唇。

赵无安艰难地直起身子,掰着指头说道:“一开始,苏青荷接任两浙总捕头,未有多久,便拿到了罗衣阁名册。在两浙路与江南路的合力围剿之下,曾在江南道一手遮天的罗衣阁,几乎被连根拔起,只剩不足十分之一的人逃到了庐州境内。但苏青荷可没打算手下留情,放这些十恶不赦的人生路。借着进京述职的名义,他带着名册进了庐州,一路追击。若非有人庇护,罗衣阁可说必然会在这位捕头的雷霆手段之下,顷刻灰飞烟灭。”

他眯起眼睛,望向聂君怀,竖起了两根手指:“两件事。一、闻川瑜进罗衣阁;二、段狩天成为聂府门客。你要在黑云会与武林正道之间周旋,其实不过是凭借着这两件事罢了。我说得可对?”

聂君怀没有回答,但在听到闻川瑜三个字的瞬间,他双目之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早在闻川瑜进罗衣阁之前,你们就已准备好了万全之策,一步步导向到如今的结局。我不敢说你们两人究竟是谁听命于谁,但既然你用来与段狩天作为交换的条件是我的命,那也就不难猜想,你与闻川瑜必有合作了。毕竟这小子这么多年,也仅仅只是要我死而已。

“因为有着洛神剑传人的背景,自然而然地被认为是与解晖相亲近的人,所以闻川瑜在打入罗衣阁之后,很轻易地获得了阁主的信任。当然,罗衣阁主也没那么傻,在发生名册失窃事件之后,他肯定会怀疑叛徒的身份,而凌志霄恰好填补了这个空隙。死人不言,那一夜福州城外,罗衣阁左右使俱亡,趁此机会将名册散布出去,便能打消阁主的疑虑。如果是闻川瑜,我相信他肯定会这么做。不光如此,他还算好了时间,等到段狩天的名头在庐州传响之际才故意散出名册,时间上也把握得无可挑剔。从往后的计划里我想你也发现了,他是个多擅长利用人心的人。

“因为准备好了替死鬼,所以在名册被发现、罗衣阁命在旦夕之时,闻川瑜便提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利用早已暗中倒戈向黑云会的聂家,来庇护罗衣阁,在这场风暴之中生存下去——这,应该就是闻川瑜告诉罗衣阁的话吧?”

聂君怀忽然道:“你的话,太多了。”

不同于第一击的雷霆声势,聂君怀周身并无汹涌气劲,但双袖却无风自动,鼓起如球。

赵无安恍若未见,自顾自继续道:“其实闻川瑜的话,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没有问题:你的确与黑云会有所往来,也答应会在此时接纳落难的罗衣阁,即便罗衣阁主怀疑也是无用的——如若他们询问黑云会总舵,只会得到和你一样的答复。你会给他们以庇护,实际上,你也给了他们庇护。我想,现在这支十一人的队伍里面,就有你所谓的‘聂家子弟’吧?我说的对吗,罗衣阁主!?”

两道如出一辙的赤红气劲骤然自聂君怀袖中喷出,朝着赵无安席卷而去。

赵无安眸中闪过一道冷色,浅白气劲于身前凝聚,结出数柄宽刃的飞剑模样,首尾相连,旋转起来,在他面前织成一道屏障。

聂君怀袖中的两只火龙撞在屏障之上,蜂拥的气流背后,赵无安的身形出现了片刻的扭曲。

“赵无安,休要再肆意妄为了,这片江湖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聂君怀声如沉雷。

“那可真是不巧,我偏要这片江湖好好听听我说了些什么。”

浅白气障轰然粉碎,而屏障之后,赵无安的身影也如一滩水瀑般,刷地消失不见。

聂君怀转瞬收手,汹涌火龙刹那间被吸回袖中,而后又以内力激荡,反从身后冲出,在黎明天幕之下盛开成六瓣绚烂花朵。

光华一闪即逝,但潮水般的气劲已然以他的位置为中心,引向了四面八方。十名被赵无安以飞剑击伤的聂家弟子,俱被这团坚韧的气劲给保护起来。

聂君怀冷冷道:“你真以为你一个人,就斗得过整个黑云会?你真以为你一个人,就能与整座两朝江湖为敌?”

他眼前不见赵无安踪影,但他知道他就在附近。

“不,我可不认为我在和黑云会斗。我从一开始就说了,闻川瑜打入罗衣阁是别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显然不是让你们来庇护他。”

一道圆润的无形气劲自林中展开,而后聂君怀耳畔响起几道轻微剑啸。

“我这么说吧。你在黑云会与东方连漠之间周旋,庇护罗衣阁看起来是要向黑云会示好,但这无法解释你收容段狩天的举动。所以,自始至终,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聂家成为江湖第一大世家。黑云会也好,武林盟主也罢,你哪一方都不想依赖。庇护罗衣阁,也不过就是你的手段罢了。”

十一人聂家子弟中,忽有一人瞪大了眼睛,眼中写满惊诧神色。

西天月欲坠。

赵无安骤然现身与曙天之下,周身六剑悬空。

“聂君怀,我此言,可有几分真假!?”

第二十六章 有位前辈

聂君怀在这座江湖上已经混迹了五十年。

五十年来,无论是当初跟在父亲身后参加那雄刀百会,还是披上那袭尊荣的二家主鹤氅,替聂家在江湖上下肃清敌手,他都从未见过有人如赵无安这般,舍生忘死地向他扑来。

毕竟他是聂家的刀,聂白霜才是聂家的剑。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惹了他不但不会有好果子吃,还会反遭他手下的门客劫杀至天涯海角。

寻常人若是要给聂家下点绊子,往往都是向聂白霜身上招呼过去的。而聂君怀行走江湖多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来决定对方的生死。那些在他眼中低贱如蝼蚁的弱者,甚至连让他动一根手指头的兴趣都没有。

今年早春时节,在广南路,的确有人曾经逼得他差一丝就要御出袖中望岳剑,但那个人,不是赵无安。

所以对于赵无安而今的攻势,聂君怀半是费解,半是无趣。

他看破了罗衣阁与聂家的联手,也看穿了聂家所为的图谋,只可惜他不该自己找上门来。

六柄飞剑冲向聂君怀,而他兀自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口中低喃道:“赵无安,你实在是愚蠢。”

虞美人、鹊踏枝、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采桑子。

六剑锁定了聂君怀的全身上下,狂啸着向前冲去,几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位老人彻底贯穿。

然而随着聂君怀的低语声出口,六剑却倏忽一顿,停滞在了他身前一尺处。

聂君怀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自身旁马车车辕下头,抽出一根辕轴来,握于手中,内力微一震荡,便将其上的木漆纷纷震落,露出一道闪着寒光的锋刃来。

“这柄自柳叶山庄中得来的百胜刀,或会让你死得释然些。”

刀尖指地,森森然剑光之下,聂君怀波澜不惊地踏叶而行。

他每前进一寸,身前六剑便向后倒退一寸。纵然赵无安汗珠已然浸透了脊背,也依旧无法阻拦他的前进。

二品与一品,本就是天壤之隔。赵无安要以二品境逆流而上,斩杀一品境的聂君怀,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

也正因如此,面对猝然出现,拦在汴梁门前的赵无安,聂君怀简直提不起一丝兴致。

杀死赵无安,正如捏死一只蚂蚁,不过是通向大业的道路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绊脚石罢了。要成聂家百年宏图,不得不除的人还有很多。

他叹了口气:“甚是无趣。”

刀光斩出,只是惊鸿一瞬。仿佛聂君怀并未出刀,而是那刀自身,在停滞的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但这风轻云淡的一刀,却仿佛斩断了某种始终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连结。

赵无安浑身一震,身前破碎白衣再度被震碎,口中猛然喷出一道血箭,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倒滚出去足足二十来尺。

而与此同时,六柄飞剑也俱落在了聂君怀身前一尺的地面上。

他满不在乎地踏过那些凌乱散落的飞剑,一步一步地靠近赵无安。

赵无安支着地面撑起身子,上半身还未挺直,便又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受了段狩天三刀,再加上我这一刀,还能活着,的确令人意外。”聂君怀淡淡道,“但你明知打不过我,又何必自己跑来找死?你心里头那点所谓的正道,真的比命还重要么?你倒是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偌大一片江湖,又有几人坚守正道,宁死不屈?”

赵无安咳出一口血,低声苦笑道:“阁下杀人,话还真不少。”

聂君怀拧了拧眉头,郑重其事地走到赵无安面前,沉声道:“最好瞧瞧你现在是副什么模样!别以为有宇文孤悬保你,你就可在中原狐假虎威。”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呢?早在段狩天向我挥刀的时候,我就猜到贵派是要下杀手了。”

“那你还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岂不是自己找死?”聂君怀质问道。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聂君怀眼看着赵无安低头咳嗽了两声,而后站起身子,与他平平相视。

“我可不是来找死的。”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你们聂家与江湖魔道同流合污的真面目,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原聂家,究竟是一群怎样人面兽心的家伙。”

四面八方昏迷过去的聂家子弟中,似乎有人被赵无安的话刺激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而饶是自诩看惯了这江湖恩仇的聂君怀,在听见赵无安这么一番话之后,竟是也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手中那柄自柳叶山庄中夺来的百胜刀,几乎到了发烫的地步。

毕竟江湖运筹,毕竟左右周旋,毕竟问心有愧。纵然心中坦然是为了聂家的百年大业,但直至被后辈当面点明,聂君怀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从未放下过这一切。

他终究还藏着一份侠心。两手为家族尽染罪恶也浑然不惧,却唯独不愿污了袖中那一柄聂家望岳剑。

故而担负起聂家复兴之计的二十年来,他一直以双掌毙敌,袖中望岳只出手过三次。

却仍旧逃不过,“人面兽心”这般诛心之语。

不记得多少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颤抖的聂君怀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赵无安便又道:“东方连漠成为武林盟主之前,正是你聂家头一个依附于其下,为其四处奔走、招揽声望的吧?而今黑云会声势日渐壮大,眼见东方连漠略有倾颓之态,你们便如墙头细草一般随风而倒,可还真是大户人家的作风。”

聂君怀死死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无安不才,可从没听过什么人像你们这样,歹事做尽还敢自诩为正道魁首,光明正大地去参加什么雄刀百会的。”

“住口。”聂君怀的声音阴冷得像是来自寒渊之下。

“要杀就杀了我啊,反正就算我死了,也迟早会有别人来揭穿你,到那个时候,你一定恨不得和我一样死在这里。这一纸放屁江湖,要他何用。”

尽管衣不蔽体,但赵无安看聂君怀的眼神,却溢满讥讽之色。

“我让你住口!”怒火冲上了聂君怀的双瞳,他不顾一切地举起百胜刀,像是要斩断什么挡住视线的污秽一般,向着赵无安的脖颈劈去。

只要在这里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人会知道我与武林魔道同流合污,也没有人会来阻止聂家的光复大计。只要赵无安死在这里,一切就会恢复如初。

赵无安最后的眼神仍然带着令聂君怀愤怒欲狂的讽刺,仿佛在嘲笑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这可真是找死,你以为你面对的是什么人?那可是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

但赵无安毫不惧怕地轻笑一声,喃喃道:“我之所以知道自己不是在找死,不还是多亏了你么,师祖?”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徒孙。”虚空之中传来一声低语,却又转瞬即逝。

百胜刀悬在赵无安颈前一寸处,眼看着鲜血就要溅上聂君怀的长袍。千钧一发之际,那名身着破碎白衣的居士,却凭空消失在了聂君怀的面前。

举着百胜刀的聂君怀一愣,以为自己见了鬼。他使劲晃了晃头,才意识到赵无安是真的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休论赵无安已经身受重伤,一贯谨慎的聂君怀甚至早已以气劲锁定了赵无安的周身上下,按理说他就连抬一下眉毛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可是偏偏在百胜刀将要取下赵无安的首级之时,他从聂君怀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一阵久违的恐惧之情从聂君怀心头升起。晋入一品境界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玄妙之事,甚至说是见了鬼也不为过。

不明白这赵无安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根知底的招式,聂君怀不敢松懈,心下一沉,密集气机便如四海潮生般向体外倾泻过去,刹那间覆盖住周身十丈。纷繁交错的气劲就犹如缠绕一处、不分彼此的狂蛇,在聂君怀周身疯狂翻腾起来。

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便感受到了身后三丈处传来的一丝异动。

“找到你了。”聂君怀吐字如出锋。

仅仅是一瞬的功夫,聂君怀就已转了身。

不仅转身,他甚至一瞬便腾跃出去三丈,手中百胜刀劈向了那抹气机异动之处。

黎明的官道之上寂静若死,周遭的十位聂家弟子又已被赵无安尽数击倒,那么此时此刻,唯一还能被他感应到的,毫无疑问正是赵无安本尊。

虽然不知赵无安是如何逃过那必杀的一刀,不过第二次,聂君怀可不会再轻敌了。

纵横江湖五十载,无论拥有着什么样的优势,聂君怀都未曾掉以轻心过。百胜刀如惊鸿掠影,转瞬间便劈开一道绚烂华光。

“你逃不掉了!”

刀影斩落,带起一串血光,聂君怀心下微微一松。

然而等刀光过去,他却讶然地发现,喷溅出的鲜血,染红的是聂氏子弟的长襟。

而赵无安则悠悠然站在其后一步的地方,白衣翩然。

他面上神色并无多少惬意自得,倒也不出聂君怀的预料,此人所受伤势之重,已然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不过赵无安似乎毫不在乎身上的痛楚,眸中反而透出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来。他轻勾手指,苏幕遮倒卷入手。

聂君怀皱起了眉头:“还不投降?”

“有位前辈,是要我拼了性命,也得赢下来啊。”赵无安苦笑道,“既秉先人遗志,无安又怎能不以命相搏?”

“请赐教罢。”

汴梁城外,双刀引天雷,紫云卷如潮。

而官道之上,赵无安独对当今江湖一品高手,眸中七分桀骜,三分疏狂。

第二十七章 一线生机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暮春时节的华山之巅,本该是烟雨迷蒙的日子,此时却万里云卷,风狂雪急。举目望去,入眼尽是纷繁白影,不辨天地,更遑论斜阳芳草。

严道活轻笑道:“时隔五十年,我可算登上了此处。”

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彼方,幽幽传来一声深重长叹,自负之中带着些许落寞惋惜:“时至今日,你仍跨不过心中那道坎,这便是你与我最大的不同。”

尽管知道隔着漫长山水,那个人看不见此地情景,严道活仍是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和你一样,我也不需要跨过那道天命的境界。于严道活而言,能战死于华山之巅,已然是此生最大的夙愿。从头至尾,我所面临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罢了。”

六十年前,怀中捧着一本《道法自然凝》,年少清狂的严道活,趁着师门论道,悄然夺了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闯入红尘。

红尘便如一道紫纱帘幕,少不更事时摇头晃脑地一撞上,便再难从其中抽身。严道活或许算是这个江湖上的幸运儿,初到山下,尚未来得及得罪任何人,便就先败给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而后,她遇到了解晖。

那个时候的解晖,是江南绸缎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庄主,却也是最有为的一个。接过家中的生意仅仅五年,便将生意从江南扩大到了瓦兰和造叶。而在那两年的江湖风云榜中,他也是唯一一个身无一丝武功,却能屡屡斩获威名谱前十的传奇。

当然,初入红尘、懵懵懂懂的严道活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解晖只不过是个饭做得很好吃的少爷,性子甚至还有些软。

那时的严道活也无处可去,便随着解晖一路云游,自蜀地回江南,又从江南至汴梁,四千余里行过,眼看着解晖一路结交无数英雄好汉,在途经之地皆留下雅达声名,才知道他绝不是个如外表所示那般的纨绔少年郎。而解晖温润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一颗如何的虎狼之心,严道活仍旧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年的蜀中大侠宴。

时值贪魔殿被东方连漠击退回到西凉,中原武林的正道势力蒸蒸日上,众人便也萌生了选出一位武林盟主发号施令、群雄协力的念头。

最初,几位正道魁首共同商定于华山之巅举办一场武林大会,由群雄角逐,产生的胜者便任盟主之位。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于是由蜀地巨贾叶问天牵头,在成都举办了一场形同于大会报名的宴会,便是大侠宴。

而在大侠宴上,严道活有生以来第一次,违抗了解晖的指示。

近三百位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有识之士于厅中欢饮达旦时,城楼之外,正有百余魔道中人磨刀霍霍,意图伏击。而厅中假意畅饮的严道活,正是替这所有魔道人士通报信号的,正道叛逆。

那一夜的蜀中大侠宴,锦官城内外血流成河。而严道活则于风雪夜中疾驰三百余里,仅以一柄七方剑为凭,便自华山背后的峭壁连夜攀登而上,黎明时分,抵达了峰顶的试剑台。

为了在这里见一位故人,她不惜把半座江湖端上案板。

那一日的华山,也如现在这般飘着细雪,头顶云卷云舒。

————————————

蜀地之外,东方连漠如仙人般凭空而立,手中持一柄青玉杖,神情肃穆。由那座华山逐渐往蜀地吹来的飘雪,染白了他的半边髭发。

东方连漠长叹一声,幽幽道:“之所以选在华山,也是因为当年那个人吧?”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连几丈之外的人都听不真切。但随着那些字句打入风中的气机,却如一道跨在两山之间的长虹,穿过了漫长的飞雪,抵达华山之巅,严道活的面前。

严道活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道:“与何人无关。红尘之事我早已尽数放下,如今只是想给那座昆仑,留一道遗响。”

五十七年前,契丹大破雁门,奇袭飞沙关,多亏宋人早有准备,边将寇霆领五万精兵连夜赶赴边关,激战半月,终于将那股只剩下逞勇之劲的契丹人赶了回去。

但就在这半月之间,蜀中却也有一位声望如日中天的正道魁首,被人揭发私铸兵甲,押往汴梁砍了头。

如今回忆起往事,东方连漠心中对严道活仍是佩服有加:“我东方连漠出道六十年来,唯二打心底里佩服的江湖女子,便是你与洛千霞。”

“言重了。”严道活不轻不淡地回应。

明明是生死相较的关头,不该有此等闲心,但在凝注了全部精意挥出的那一式过后,二人都明白胜负已定,此刻不带任何包袱地谈上几句,竟然像是在拉扯家常。

天地间气机转圜,忽而浓郁忽而浅淡,暧昧不明。东方连漠知道严道活已近弥留,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按理说以你的境界,刚才的那一剑,应该未尽全力。”

五十年前已能一剑断去千余铁骑的道宗,如今的一剑,应当能令半座中原三月飞雪。而严道活却只将雪引到了蜀地。

面对东方连漠的疑问,严道活倒也不遮不掩,淡淡道:“我只用了七分实力。”

东方连漠略微有些恼怒:“要来杀我,也不用上你十成力道?”

“其一,我知道你也不会尽全力,想着赌上一赌。”严道活的声音愈来愈飘渺,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其二,余下三分气机,我都已四散而去了。一分给了昆仑山,一分给了汴梁城前洛剑七那个不肖徒孙,还有一分……”

东方连漠等了许久,却仍未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还有一分去了哪?”

风中并未传来严道活的回答。在青玉杖指引的前方,风雪渐去,不多时竟有耀眼天光射下。饶是东方连漠也觉得刺目难耐,赶紧收了一身功力,悠悠落于一座孤峰峰顶。

左半边的鬓发已然彻底被风雪染得霜白。他回过神来,望向华山的方向,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位清冷道姑的冰绝气息。同样,对于那剩下一分气机去向的询问,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天光夺目,东方连漠站在山顶,兀自怔了半晌。

——————————

朝日离地平线已有三指之高,而官道之上,身着破碎白衣的少年仍旧站着,虽苟延残喘,却眉眼锋利。

五十招后,聂君怀再一次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

能够战至现在而不倒,赵无安已然是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而其中缘由,赵无安不说,聂君怀也自能琢磨明白。

他亦是一品高手,客栈那一夜,他也如胡不喜一般,清楚地感受到了天地气机的变化。只是没有想到,聂君怀终生未得一逢、只能在江湖传说中略窥一斑的那位昆仑道宗,竟会在临终之前,分一道气机于眼前这少年身上。

而赵无安之所以敢在被段狩天重伤之后,还亲自前来堵截,多半也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份昆仑气劲护佑,命不该绝。

如是看来,赵无安身上的秘密,还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但他已经触碰到了禁忌的秘密,乃至于会断送聂家的百年大业,这是聂君怀绝对无法容忍的。

无需留情,无需退步。凭借着境界的优势压迫晚辈或许的确不是大家所为,但聂君怀早已给过赵无安收手的机会。赵无安不退,他便只有以死亡使之明悟。

“已经过去五十招了,我很惊讶你能撑到现在。”聂君怀一字一句道,“但我不会再让你拖延时间下去了。严道活的这份气机,就由我替她回收了。”

在他面前,手持着一柄苏幕遮,气喘吁吁的白衣居士苦笑道:“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气海受损,内力便如江流入海般一去不返,饶是有着严道活不远千里送来的气机加持,苏幕遮仍然剑锋垂地,其余五剑更是早已凌乱散落,脱离了他的控制。与其说是他只握着最后一柄苏幕遮,倒不如说是苏幕遮强行吊着他的一口气。

“死鸭子嘴硬。”

看破了赵无安的满身破绽,聂君怀丢下了手中自柳叶山庄强抢而来的那柄百胜刀。

“不过,光是这一分前辈的气机,的确值得我去尊重。”聂君怀说道,“送你上路,用这柄百胜刀,不值当。”

他举起右手,袍袖无风自鼓。

赵无安一言不发,但一出手已是惊鸿之势。

雪白的剑锋飞快划破长空,转瞬便到聂君怀面前。

两道气劲相触,聂君怀惊愕之余,仍未失了一品高手的风度,仅仅倒退一步,挥卷袍袖,便将杀至面前的那道气机逼退回去。

银亮的剑锋一闪而逝,重回赵无安的手中。

“在这般状态下还能摆出驭飞剑离手的阵势,果真不能小瞧了你啊……”聂君怀的语气依然平淡,但眼中却透出了明显的震怒之意。

伴随着这句不轻不重的讽刺,一道更为沉郁的压迫感自上空降下,几乎令空气都为之凝滞。

赵无安以苏幕遮拄地,用力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气,却仍旧无法缓解胸口的紧张之感。

他知道,聂君怀不打算再留手了。靠着严道活强加在身上的这一份气机,他挺到了现在,却也彻底惹恼了聂君怀。

使得聂家能够跻身于这座武林顶端的秘宝之一,望岳剑。就藏在面前之人的袖中。

来自一品高手的气机加持,的确不可小觑。西湖之上,姜彩衣就是靠着三分洛神剑气在身,便能与三品上下的赵无安打个平手。

然而一品高手的气机再有多神妙,加持在赵无安身上的也不过严道活全部实力的一成而已。换句话说,也就是十分之一的一品罢了。而在他面前,却站着一个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

绝对,不可让他拔出望岳。

纵然已经遍体鳞伤,纵然已以一人之躯,做到了令所有人都惊叹有加的地步。

但这还不是终点。

如果是那个叫做伽蓝安煦烈的家伙,肯定能做到更好吧,他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有胜无败。即便是他也只有仰望的份。

但是既然已经用着他的名字活了下去,又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我还等着将你的名字重又散布到这片神州每个角落的那一天,再一人桂花载酒,江湖少年游。

赵无安握紧了苏幕遮,艰难地直起身子,眼神像是虎狼欲择人而噬。

“毕竟这身红匣是被人以性命所托付,毕竟就连一直以来最难说话的那位前辈……也给了我这最后一线生机吧?”

剑光一闪而逝,汹涌的气劲却如堤坝,将赵无安的攻势死死拦在聂君怀袍袖之外。

赵无安沉心吐气。

“断情。”

苏幕遮剑光遮天。

第二十八章 望岳剑下

赶不上。

赵无安迈开步子的瞬间,头脑里就已经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聂君怀毕竟处于几乎全盛的状态,在之前五十招中,赵无安消耗尽了全力,但对于聂君怀而言,却只是热了个身而已。

望岳是聂家祖传宝剑,寻常人难以驾驭,即使是一品高手,要从袖中御出,也必然要停顿上几息的时间,御气凝于剑上,与之神魂相连,方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赵无安要抢的便是这个时间。他要在聂君怀拔剑之前,将那柄望岳连同聂君怀的妄想,一齐打到死角里头去。

但他意识到,他来不及了。

他与聂君怀尚且隔着足足五丈的距离,而聂君怀御剑出袖,几乎只要三息。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赵无安也难以在三息之内将距离缩短到五丈,何况是如今的他。

三息转瞬即过,聂君怀周身气流几已凝滞,惟余袖间一道疾风流转。

“断情!”

赵无安脚步不停,却将手中那柄唯一剩下的苏幕遮朝着聂君怀直直掷了过去。

在半空之中解放了剑意的苏幕遮剑光如潮,转瞬之间便已杀到了聂君怀眼前,远非上一次那抹一闪而逝的剑光能及。保护着聂君怀周身的真气屏障,也因被击中而出现了些微的裂缝。

尚未等聂君怀御气修补这些裂缝,赵无安便又抢上了一步,马不停蹄道:“洛神!”

身为道宗的严道活已亲自将这一分修为加在他身上,他若是不用,也未免太不给这位前辈面子。

而赵无安记得,在提及这位前辈的时候,林大娘曾面带着神往,描述过她手中那柄冼心剑。

以赤血祭青霄。剑虽不在手,但剑势本无需凭剑出。

同苗疆时如出一辙,赵无安掌心兀自生出雪白气劲,往复缠绕,竟在一息之间,向前突兀织出一柄五尺巨剑来。

饶是聂君怀,看到这幅景象也不由心下一惊:“怎么可能!”

以气凝物,虽然的确是二品境界就能做到的事,但若是要凝结出这么一柄长达五尺的巨剑,怎么说也得耗去使用者一半内力才对!

这尚且还是针对气海充盈之人。赵无安已与他鏖战了半晌,内力早就所剩无几,怎么可能再凭借自身气劲,凝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一柄巨剑!?

聂君怀心下吃惊,凝气的动作稍稍慢了半分,赵无安却毫不犹豫地直冲上前,手中结出洛神赋的下一刹那,便将之猛地掷向聂君怀眉心。

望着一柄如此巨大的剑朝着自己直射过来,任何人都会心中发颤,饶是聂君怀也不例外。

但他飞快地平复下心情,将原本鼓足于袖中的气劲猛地拍出体外,直直砸在那道汹涌而来的剑状气劲之上。

巨剑再如何慑人,也不过就是由气机凝结而成的罢了,只要以更强的气劲反击回去,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聂君怀咬牙冷笑道:“技止此耳!”

两道气劲对撞,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是在一刹那间压抑到了极点。

聂君怀袖袍狂舞,束发的长冠也因风暴的冲击而坠落至地,但整片空间却寂静得出奇,赵无安甚至能听见洛神赋划破风墙的嘶嘶声。

整个领域内,只有他与洛神赋,能保护苏幕遮按照预定的方位前进。

赵无安并不打算停下。刚刚丢出洛神赋的右掌掌心尚有余热,但踏出下一步时,他的左手便复又凝出一柄五尺巨剑。

“再来!!”因气劲对撞而显得无比安静的风中,赵无安的声音像是困兽咆哮。

第二柄洛神赋击出。

这一次,是顺着被聂君怀弹回的苏幕遮,将其轨迹修正,重新对准了聂君怀右袖的结果。

沉重的剑锋砰地弹开脆弱的空气,干脆利落地将苏幕遮卷入其中,而后便如离弦之箭那般,精准地袭向聂君怀的右袖。

直到此时,聂君怀仍然在与赵无安驭出的第一柄洛神赋做着较量。

在这无比安静的空气里头,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下来。赵无安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一缩一放,能敏锐地看见他的步伐扬起的每一粒细碎尘埃,能够将面前横亘的无数深邃气机逐一化解,铺陈为再简单不过的横竖线条。

聂君怀的右袖开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膨胀,倒不如说在这一切都近乎凝固静止的时刻内,那是唯一快速运动起来的东西。

赵无安也感受到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了。与聂君怀的距离不过三丈,却仿佛隔绝千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驭出的两柄洛神赋以掘地般的速度撕开空气,逼近聂君怀那即将气机充盈的右袖。

二者的比较是如此明显。

聂君怀周身的气墙强韧到几乎不可攻破的地步,而就算是赵无安再抢上一丈的路程,也难以在望岳剑出袖之前抵达聂君怀的面前。

“终究是……阻拦不了吗?”这样的念头在赵无安心头浮起。

第三把,如果我能够驭出第三把洛神赋的话……

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逝,如同泡沫那般在脑海中消失了。赵无安明白那不过是妄想。即便是在苗疆,那般如入无人之境的他,也只能够同时以气劲凝出两柄洛神赋罢了。

倒不如说这本来就是非人的壮举,赵无安侥幸能够凝出两柄已足够令人意外,再多加一把,就成了绝无可能之事。

“但是……”

在本就已凝滞的空间里,赵无安的脚步变得仿佛停止一般缓慢,触手可及的绝望感铺天盖地而来,如同欲将人活生生吞噬的深渊。

“我不会,束手就擒的。”少年的低语回荡在近乎静止的时空中。

聂君怀的眉头微微一动,眼中透露出了些微诧异之情。

“严道活明明只分了你一成气劲,能在我手底下撑过五十招已是奇迹,怎可能……”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蜂拥至面前的气劲所拦腰截断。

“洛神——”

第三把洛神赋的淡白气劲,自赵无安双掌之间盛开,一如紫萝绽放。

脚步踉跄的白衣居士,双手合握着早已不存在了的洛神赋,在近乎凝固的封闭时空中,对着难以战胜的敌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

而后,封闭的时间在一瞬解放,开始重新流动。所有本该褪去的喧嚣,也在那一刻重新充盈赵无安的耳廓。

咔嚓,咔嚓。

如琉璃碎裂般轻微的声响,从赵无安与聂君怀的身体之间发出。

三柄由气机凝成的洛神赋已经悬在了半空,每一柄都死死刺入了聂君怀身为一品高手所引以为傲的护体真气之中。当然,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仍是一开始便解放了剑意的苏幕遮。

断情剑意的神髓便是以一消万。将一切真元都凝在一剑之中击出,剑光如潮,剑势亦无可匹敌。虽然没有菩萨蛮那样横冲直撞的威风霸道,威力却仍不可小觑。

毕竟这抹断情道蕴的主人,可是曾以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啊。

再加上严道活附在赵无安身上这一成功力,才造成了如今击碎聂君怀近身气罩的局面。

聂君怀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仅仅三息的时间,赵无安唤出了三柄巨剑,甚至能够穿过一品高手自身所带的时障效果,直接将气劲凝成的剑插在他的护体真气之上。

更重要的是,由于之前苏幕遮已经将真气层击碎一部分,导致了洛神赋的气劲直接缠上聂君怀的手臂,如今聂君怀的右袖,气机已散去十之三四。

灰黑的眼底缠上雾色,聂君怀紧紧地咬住了牙齿。

赵无安抬起眼睛,咬牙切齿地与这位近在咫尺的一品高手对视,睚眦欲裂。

“你的确很厉害。”聂君怀点了点头,“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即便有那位前辈的气机加持,能击破我的护体真气,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惜,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原本已然干瘪下去的袍袖,在一刹那间,再次充盈。

赵无安脸色倏变,合握洛神赋的双手猛然间青筋暴突。

但更加圆润的气劲已然将他手中的那柄洛神赋紧紧包裹起来,仿佛黏住一般,进退不得。

“不必白费力气了。你该不会以为这点小伤,真能够破坏我的内海罩门吧?”聂君怀毫无起伏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赵无安急道:“苏幕遮!”

清冷长剑瞬间入手,赵无安持剑横挥的同时踏步前跃,狠狠地撕开了拦在面前的护体真气。

“来不及了。”聂君怀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渊。

倒握于手中的苏幕遮剑光如瀑,如同毒蛇的尖牙。

赵无安运起全身仅剩的最后气力,向着聂君怀满满鼓起的右袖斩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划破细密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无数气劲丝线,终于触及了聂君怀的衣袖。

刺啦!

赵无安心脏狂跳,脑海却闪过一阵狂喜:“来得及!”

望岳仍未出鞘!

“晚了。”

聂君怀的墨瞳之中不见一丝亮色,而后他猛然鼓起左臂,狠狠甩在赵无安的胸口。

赵无安自口中骤然吐出一口血箭,紧握着苏幕遮朝后翻滚出去,扬起一地带血的尘埃。

聂君怀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尘土,又皱着眉头,瞥了瞥自己被划出一道口子的右袖。

“你是赢不了我的。我与你的差距,绝非哪位一品高手带着几丝气劲就能扳平。”聂君怀冷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就像是你方才,拼上了性命,也只不过是砍下我的一片衣角而已。”

聂君怀将右侧的衣袖卷起,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胳臂。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明白我与你的差距究竟在什么地方。打从一开始,你就采取了错误的战略。赵无安,我可不是你以前对付的那些小蟊贼,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一品高手。”

他缓步走向赵无安,左手紧紧地握住了蜂鸣不止的望岳剑。

“不过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你足够强大,配得起死在这柄望岳剑下。”

“现在,说你的遗言吧。”

第二十九章 道活

严道活离开黑云会的这段日子,没有人再强迫涂弥去做任何事情,冼心剑也交由她保管,一日三餐相当丰盛,可她却从来都未曾动过哪怕一次筷子。

对顾问墟的囚禁,也几乎在同一天解除了。解晖甚至亲自派了一支可靠的车队护送他回程。但当顾问墟提出想要带涂弥回昆仑时,却被解晖拒绝了。

涂弥再傻也知道解晖在等待什么。严道活要去杀东方连漠,却将冼心剑留给了涂弥,解晖在等严道活完成使命,回来取走她的冼心剑。

或者,在等严道活的死讯。

而结果来得有些出人意料地早。

今天日出之时,那片在西方盘亘了好几日的冷厉寒风,倏忽间消散了。就仿佛叶上的晨露,在朝霞照耀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解晖走到她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淡淡道:“你走不了了。”

涂弥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但她没有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红一下,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日光从小窗的顶端斜照下来,将冼心剑浸泡在其中,久久地出神。

门外的老人低下头,苍苍白发映在东升的朝阳里头,像是檐头残雪。

“想不想听听你师尊的故事?”他忽然问。

日光透过门缝,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罅隙。老旧的木墙,一如那个老者的声音,古旧悠远。

涂弥怔怔道:“六十年前的师尊?”

柳叶山庄外,赵无安曾向她提过三言两语。关于那个正值豆蔻年华,便执剑下山,一头撞进红尘的小道姑。

“是啊,那时候的道活,甚至比你还要年轻,完完全全就是个闲不下来的小丫头。”解晖似是在喃喃自语。

无论何时都有至少一队护卫跟随的解晖,这一次竟是破天荒地一个人过来了,与涂弥只隔了一面窄窄的木墙,她能清楚地听见墙壁的那一端,解晖的自言自语。

“那一年昆仑的论道会盛大得很,完完全全地抢了华山的风头,你师尊也趁乱跑下了山。还没来得及离开昆仑,就在山脚的酒楼里头爱上了一个男子。他自称是华山派前来昆仑揽胜的弟子,一顿饭的功夫,便把道活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当即以身相许。其实他是齐云庄的少庄主,一直在为蜀地巨贾叶问天寻找失踪的亲生女儿,一早就盯上了严道活。

“不过你师尊也不傻,跟着那家伙跑了几天,意识到不对,转头就溜,身上却又没带盘缠,幸亏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遇到了我。我给她下了碗阳春面,加了两个我从杭州带来的水晶圆子,她却说一看就想到了昆仑雪峰,硬要把那碗草率无比的面,叫做昆仑宴。

“后来蜀中大侠宴,领衔的叶问天早有反意,在自家地窖里藏了几千副铸好的兵甲,想趁着契丹攻破雁门的乱子谋反。若非严道活指引那一百魔道中人杀入厅中,强行中止了宴会,只怕现在的蜀地仍会是一片战火纷繁。”

涂弥愣了愣,下意识问道:“是正道人士想要谋反,但被魔道阻止了?”

解晖理所当然地回应道:“是啊。道活她也没跟我说一声,就往肩上扛了这么个重担子,差点被整座江湖拿唾沫星子给淹死。偏偏第二天又是华山派一年一度的大比,她不知从哪里听得的风声,齐云庄少主也在那里,便随便拿了匹马,疾驰一夜,轻剑攀援,径直登上了华山绝巅。”

解晖顿了顿,才道:“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取下那个骗了她一颗真心的伪君子的头颅。”

涂弥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师尊……应该没有出剑吧?”

“没有。”解晖道。

涂弥松了口气。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师尊。

“以德报怨并非道活心性,但华山、齐云庄与叶问天却早已沆瀣一气。蜀地的大侠宴无疾而终,华山派却仍有三千精装兵士。从成都狼狈逃脱的叶问天逃至华山,摇身一变成了叛军领袖。在严道活下山之路上,他领着三千雄兵站在严道活面前,非要她承认自己是她的父亲。”

“什么?”涂弥没弄懂。

解晖幽幽道:“叶问天本是道活生父,道活出生满四十九天那一日,适逢道人自叶家门前经过,听闻女童啼哭,算到此童于大道之上成就匪浅,便欲将其带回昆仑抚养。当时叶家夫妇正在入不敷出之时,叶问天又早有反心,一听送走一个女儿便可给自己带来无上功德,自然是欣然应允。严道活便从此再未与亲生父母谋面。”

涂弥惊得停住了呼吸。

空气中纤尘点点,在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影子,融于朝霞金光,倒像是谁家泼碎了一地珠玉。

“后来叶问天在蜀地经营丝绸,与当时我的绸缎庄也多有合作,聚了不少的财宝,也算得上是东山再起。从那以后,他便藏掖不住自己一颗忤逆之心,偷偷铸造兵甲以图谋反。但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一样珍贵东西。他开始无比想要找回那样珍贵的东西——他的女儿。为此,叶问天甚至不惜指使齐云庄少主去欺骗道活的感情,只为了能确认道活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涂弥一怔,讷讷道:“明明是自己亲手交出去的东西……如今却想着要回来么。”

“人心本就是如此,贪得无厌。道活当年之所以下山,也颇有几分寻回亲生父母的意图。但一为情伤,二为家国大义,道活却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认这个父亲。她自削项发,自华山绝巅一跃而下,自此不见踪影。叶问天自此心魔大作,不信以严道活的轻功会就此摔死,领着叛军一鼓作气杀上了昆仑,想要揪出严道活,强行把她囚在自己身边。”

“这……”涂弥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害怕失去,当初却为何又要将之拱手抛开?

“不过叶问天的疯狂之举也不无道理。在红尘之中受尽了劫难的道活自华山绝巅一跃而下后,确实回了昆仑,叶问天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平乱的宋军就在昆仑山下,离叛军不过咫尺之遥,但叶问天浑然像是发了魔怔,什么也不顾,派手下叛军去把昆仑山给翻了个底朝天,指名道姓地要找一个叫严道活的道姑。”

说到这里,解晖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嘴角微微扬起,下颚处挂起的赘肉叠成了一条细长的纹。

“那一天,我倒是见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有趣的景象。”

“一整座昆仑山,少说一两百女弟子,无论老少,皆自言,姓严名道活,任凭叛军如何强施威压,犹如走火入魔一般,不为所动。”

第三十章 聂家

辰时三刻,正宫朝圣门大开,近百官员手捧玉笏,队列整齐地由大庆殿前鱼贯而入。站在高处远远望去,人潮犹如一条黑色的丝绸,缓慢而紧密地纠缠在大宋王朝的脖颈之上。

耀目的金光透过轩窗,照亮了文德殿中昏暗的青色地砖。二三宫娥正围绕在那位年轻的帝王身边,替他做上朝前最后的打点。

生而至尊的少年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的灰暗天色,蹙起眉头来,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这天色,是有大雨欲来的征兆啊。”

话语轻轻地落在文德殿中,力不足扬尘。而替他整理衣冠的几位宫娥,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短短一瞬,整个大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侧帘后的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道瘦削人影,仿佛飘荡似的由帘后走出,接近了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毕恭毕敬道:“聂家的望岳剑,出鞘了。”

少年天子的眉眼倏忽间变得锋利,而语气仍是不紧不慢地,甚至还带了些许蔑视:“聂白霜,还是聂君怀?”

“聂君怀。”来人的应答低沉铿锵。

少年淡淡地哦了一声,无谓道:“天子脚下御望岳,聂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无需朕再多言。”

“遵命。”那人低头应承了一句,而后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为难道:“陛下,臣有一言……”

“讲。”少年皇帝的眼瞳像是属于孤狼。

“据半柱香前探子回报,与聂君怀在城前官道之上大开杀戒的少年,用的乃是几柄飞剑,只不过瞬息即被聂君怀击落,火候像是尚未精深。”

“哼,这年头到处都是飞剑。”少年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今天可还真是热闹,寅时有两个刀客闹腾,辰时又有两个使剑的不得安生。”

他轻抿薄唇,“真该死绝了才好。”

那阴影中的人全身赫然一震,而后赶忙低头应承道:“臣遵旨。”

而后,他便如来时那般,悄然消失于水墨色的庭柱阴翳中,不知去向。

环绕在帝王身边的两名宫娥这才如梦初醒,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神,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辰,她们竟连圣上的衣冠都未有理好。

——————————

聂君怀离他不过五步而已。

其实以这位一品高手的能力,要想杀了如今的赵无安,十步之外都可以轻松做到。

但聂君怀选择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一次又一次地逼问他的遗言。要抹杀此时的赵无安的身体,对聂君怀来说当然简单至极,而困难的事,却是斩断他的灵魂。

身为一品高手的自负不允许他输给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身为五十年老江湖的自信,也让他难以忍受被赵无安拦在官道之上的体验。

“要杀了你,实在是易如反掌,这我早就说过了。”聂君怀缓之又缓地挥舞着手中的望岳剑,袭来的剑气密集如丝,一根一根地钉入赵无安的身侧,令他动弹不得。

“但让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聂君怀在离他五步的地方停住,俯下身子,眸中满是灰黑杀意,“明知道打不过我,却又为何要自寻死路?我为聂家大业不惜行离经叛道之举,是我有违江湖道义。但这天下之大,又有几个人是一清二白的?赵无安,你管得这么宽,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初被赵无安戳穿之时的慌张愤怒,在此时的聂君怀脸上已然寻不到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此时当然可以放肆自得地笑。赵无安是他的手下败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五步之外,赵无安强撑起残破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了弯自己的手指。但那柄苏幕遮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几丈之外,不听他的调遣。

“还不放弃?”聂君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明明已是必死之身,赵无安的这幅举动,他倒是着实没有想到。

回应他的是一声苦笑。

“我怎么可能放弃啊……”赵无安的声音像是从骨缝深处传出,却又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因为你……根本就杀不死我啊。”

聂君怀闻言一愣,而后眼中透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说你杀不死我……”赵无安摇摇晃晃地欲站起身子。

“放肆!”

随着聂君怀的出言打断,一道迅猛的气机猛然在毫无防备的赵无安头顶三尺处炸裂开来,又将他击倒在地面。

愤怒再一次蔓延上聂君怀的眼眶:“你再说一遍?”

“够了,聂君怀。这场戏演到这里,真的已经够了,你骗不过我的。”

赵无安仰面躺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漫卷的紫雷,任凭破碎的衣衫沾染尘土。

“段狩天要来杀我,是真心的。我也知道要从他手底下躲过一劫有多难,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办法。我来替他揪出罗衣阁主,而他则去与胡不喜一战,满足自己的毕生夙愿。”

日光渐炽,在官道之上投出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伫立着的聂君怀背后,是被赵无安击晕昏迷的聂家众弟子。

“但这就意味着,我要以一人之身击败聂家最精锐的十个人,再加上一个深浅不明的罗衣阁主。”他淡淡道,“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其他十人尚且还好说,但你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品高手,先前猝然发难袭杀你的手下,已耗尽我大半力气。无论如何,我都是斗不过你的。来此地之前所能想到的最好战果,也不过就是逼得你御出望岳罢了。虽然达到了这个目的,但倒是比我预想的要狼狈得多。”

听了赵无安这些话,提着望岳剑的聂君怀一愣,面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这里是都城近郊,段狩天和胡不喜的表现早已经引起了城内人的注意,此时你拔出望岳,不可能骗过汴梁城中那些老不死的大能的眼睛。”赵无安以手肘撑地,缓缓支起身子,半坐起来。“这就是我的目的。”

“另外,我敢来这里,敢以命相逼你拔出望岳剑,正是因为听了段狩天的一席话。我知道,你是不会杀死我的。”

他的眼神平静若初,聂君怀眼中却突然刮起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滔天巨浪。

赵无安淡淡瞥了聂君怀一眼,道:“段狩天告诉我,你能与罗衣阁达成这个交易,多亏了一个人。那个人,姓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闻川瑜没有一刻不曾想着亲手杀死我。他甚至恨不得把我杀上成千上万次,我深晓他对我的恨意。这样的闻川瑜,怎么可能会把杀死我的机会平白让给他人?”

他凝视着聂君怀手里的望岳剑,声音因负伤而显得有气无力,落在聂君怀耳中,却犹如雷鸣。

“是你要段狩天来杀我的。你打足了算盘,不仅算计了一手东方连漠与解晖,也把我和闻川瑜、段狩天算计了进去。在你的剧本里头,我必死无疑,而闻川瑜会为追究段狩天不惜进入汴梁,暴露在解晖的视野之下,被他轻松捏死——以作为罗衣阁牺牲的报偿,同时也是你取得黑云会信任的敲门砖。”

“聂君怀,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我早就说过了,你心里,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你深知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对抗闻川瑜,才想着借刀杀人。而这柄杀人刀的刀柄,就是我的死。”

赵无安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般敲击着聂君怀的心灵。虽为功力正盛的一品高手,但握着望岳剑的手,竟开始情不自禁地颤抖。

这个其貌不扬的白衣青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为何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穿他的所有谋划?

他确实不想杀赵无安,但赵无安又必须死。聂君怀不过是想创造一个契机,好让赵无安之死这件事情看起来与他毫无干系。如若不然,那闻川瑜的反击,必定会让聂君怀痛不欲生。

但赵无安已经看穿了这一切,所以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人头送到了望岳剑下。问题在于,聂君怀明明知道赵无安在此地必死无疑,却又迟迟不敢砍下这一剑。

他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发隙间滚落下豆大的汗珠。

但是不能在这里再等下去了。苏青荷定然已经发现了他的偷梁换柱,现在正从客栈向此处疾驰,四面八方更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早早上路的行人。一旦有人目击,对聂君怀而言便是地狱。

不如就趁现在杀了他,也算是对解晖投诚。

问题在于,罗衣阁能依附聂家属于走投无路,但解晖却并不一定领情。这位老人精于世故,比之聂君怀更甚。如果聂君怀惹恼了闻川瑜,而又不能得到解晖的庇护,那才是真正的四面楚歌。

但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为了家族大业,他必须在这里做出一个决定。

颤抖着发紫的嘴唇,聂君怀缓缓地举起了剑。

剑名望岳。

这是一柄在江湖上留下了无数佳话的宝剑,也是百余年来,聂家在这座江湖之上的象征。

聂君怀即将用它斩下一个无辜者的头颅,但他是为了家族的振兴。因此而溅的血,并不会玷污这柄望岳的神圣。

气机流转,望岳剑身之上紫气密布如织。聂君怀御起全身气力,将剑向着赵无安劈了过去。

“且慢。”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悠远如古寺将逝的晚钟。

可这四周却如此地寂静,聂君怀举目四顾,官道之上空无一人。

身为一品高手,气机虽只能遍布周身三尺,但方圆十里之内的情况却皆能掌握。今日乃是事关聂家存亡的紧要关头,聂君怀每时每刻都戒备着周遭的一切。

再迅捷的身法,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间跨过十里的距离,袭向自己身边。

然而下一个刹那,周身裹着黑色纱布的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身背古刀,眼神慑人,仿佛是从幽暗墓穴中爬出的尸鬼。

在看到那人的瞬间,聂君怀大惊失色:“你……”

“好久不见。”来人声音沙哑,杀意却凝重,“聂白霜以仁为道,可不曾教过你妄杀。聂君怀,你不该也不配,再握这柄望岳。”

第三十一章 梅子黄时雨

第一场春雨过后,汴梁的天气莫名地暖和了不少。而那座终日漂浮着浅淡紫气的皇庭,似乎也在这烟雨之中,一时朦胧了起来。

青石路上行人纷纷,街头巷尾传的俱是那高门大户的韩家将要重开雄刀百会的消息。而与之相得益彰的,当然就是前几日城门之前,当世两位一品刀客的对决了。

小巷转角处,也有明眼人紧俏地摆起了评谈。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评书一摊开,打板一拍下去,便能说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现场一般。周围听众也俱屏息凝神,唯恐错过了一处细节。

“眼看着那段狩天一刀劈来,胡不喜心中掂量:自己这柄胡刀短于那段狩天成名的引雷天刀,强挡定然不成,当即便脚步一动,向后退去二三十丈,紧紧地避开了段狩天砍来的这道刀劲,右手却是一挥,劈出一道凛然刀气,在空中打了个旋,向段狩天劈了过去。”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浑然不顾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青山一片黛色。

苏青荷执一柄油纸伞,自人群之外绕过,在小巷深处的一扇木门前停住脚步。木门半掩着,其后的小院寂静安宁。

他搁了伞,推门而入。

屋子很小,但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暗红的剑匣置于屋角,斑驳的烛台上,一串微弱的火苗正燃烧着。

赵无安坐在小屋中唯一一张床上,双手抵着下巴,眼神一片空洞。

苏青荷扯了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放心吧,十名聂家弟子昨日已交付刑部司提审,我听今天散朝时朝门边的风声,应当是找到真正的罗衣阁主了。这件事情,辛苦你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醒来有一会的赵无安紧蹙着眉头,沉默了许久。轩窗外,雨帘密密而挂,显然已过了惊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在陷入一片彻绝的黑暗之前,赵无安最后看见的,是在他头顶吞吐澎湃紫气的望岳剑。

疲于奔波、劳心焦思,又与段狩天生死一战。在抵达聂君怀面前的时候,他其实早已没了余力。

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怀着送死的念头。但事情却出了些许波折,演变成如今这样。

“聂君怀去了哪?”他问。

苏青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官道上疾驰了一夜,然后就看见你和十名聂家弟子倒在了那里。之前在客栈,我已发现聂家偷梁换柱之事,便将那十名聂家弟子一同拘捕,再将你救回城内。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进入汴梁或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便让蒋濂与祝沂为你挑了间屋子安置下来,权且先修养一阵。”

赵无安没说话,握着被子的手慢慢用力,在雪白的棉被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苏青荷叹道:“看来你也很疑惑?”

赵无安轻声道:“这件事有些奇怪。其实应该怪我自己预判错误,在那个情况下,聂君怀应当是无论如何都该杀了我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苏青荷:“也就是说,有人拦住了他。”

苏青荷道:“是啊,从那天之后,聂君怀就失踪了。我动用了自己在汴梁仅有的一切资源,也没能查出他的去向。现在这座汴梁城的老百姓,全都在期待韩家即将重开的那场雄刀百会了。”

他皱了皱眉头,手也忽然用力握紧成拳:“按我本来的打算,既然连根拔起了罗衣阁,就该有希望顺藤摸瓜,直捣黑云会的。只可惜聂君怀这一失踪,直接让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这里……”

“不对。”赵无安干涩的嘴唇中轻轻吐出两个音节,苏青荷为之一愣。

“我之所以敢去揭发聂君怀,是因为我知道有人会保住我,聂君怀也不敢杀我。”赵无安喃喃道,“但是已然到了那个地步,按聂君怀的手段,两相权衡,必然会选择先杀我以保太平……他,不可能忽然弃我而逃。”

聂君怀打的如意算盘,是在早就与东方连漠站边一致的情况下,靠着拉罗衣阁一把,博得黑云会的青睐。

但黑云会在这座江湖上足有两门十七阁,赵无安也绝对了解解晖的狠戾行事手段,区区一个罗衣阁倒下,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再折腾出一个新阁来。

相比于无关大雅的罗衣阁,显然是造叶国宇文孤悬的势力,对解晖而言更为重要。

所以赵无安敢去拦住聂君怀,因为他知道解晖的人马一定会在聂君怀杀了他之前出手相助。

助力的确来了,但却比他所想象的要晚。望岳剑只差三寸就可以取下他的头颅,在这个情况下还能够剑下救人的,只有可能是一品高手。

但江湖上的一品高手屈指可数,即便黑云会里强手如云,也不可能特地调拨一位出来,守在他赵无安的身边。

苏青荷愣了愣,不解道:“也就是说……聂君怀因何事而失踪,是个未解之谜?”

“正是如此。”赵无安低声道。

苏青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一阵响亮的喊声所打断。

“我说老大啊,死里逃生了就别想这么多啦!人生不过百年,比之英年早逝之辈,我等这些苟活人,还当好好珍惜眼前才是啊。”

不用刻意去想来者是谁,只要听到他口中那“老大”两个字,心里头的答案自然就只剩下了一个。

换了一袭崭新衣装的胡不喜手里提着半斤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瓷酒坛往小木桌上一搁,震落下几点烛星。

自汴梁城前一别后,亦是多日未见。如今重逢,这死胖子说话居然还有点书墨气了起来。

赵无安失笑道:“我可不敢有一刻,放松脑子里这些算计。”

苏青荷闻言怔了怔。

死里逃生,如今的赵无安脸上的确是他前所未见的温和神情,但与平时的慵懒不同的是,此刻那抹温和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一丝肃杀气机。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汴梁城大,不比清笛乡。”

孰料赵无安只是垂下眼睛,轻描淡写地回道:“你以为我这些年来算计万千,都是把什么当做棋盘的?”

苏青荷愣了愣,胡不喜却哈哈大笑道:“老苏啊,出生入死这么几回,我老 胡也把你当兄弟了哈。我说句公道话,别小瞧我老大,否则有得是你后悔的!”

赵无安苦笑道:“这倒不至于。历经辛苦总算是到了汴梁,虽然接下来每一步都坎坷重重,但至少……我已走到了此处。”

天际紫雷闪动,映衬着他消瘦的脸。

又坐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眼看着屋外有大雨欲来之势,苏青荷便起身告辞。

复又提了伞回到庭院外,抖落伞上雨花将之撑开,回首瞥见巷口,那说书人仍在滔滔不绝,围观的人群却少了许多,大多被这将来之雨给催回了家中。

苏青荷垂下头,默默自这群人间走过。

蒋濂已然束着袖子候在了巷口,见苏青荷出来,便立时垂首到:“苏大人。”

苏青荷淡漠道:“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蒋濂应道,“那日官道上的人,使的是一手早已失传多年的刀法,不过并非由来无踪。这刀法出自二十年前的韩家家主,韩裁歌。韩家入驻汴梁之后,相传此人一夜之间患上失心疯症,携刀疾走无归,失踪至今。”

苏青荷别过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道:“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之时,身后的蒋濂面上却流露出犹豫神色。眼看着苏青荷即将离去,蒋濂忍不住出声唤道:“苏大人。”

苏青荷止住步子,“何事?”

“我携祝沂相助苏大人,由庐州至此地,当初答应苏大人之事都已办完。能否……”

蒋濂咬了咬牙,将剩下的话一股脑低声说了出来:“能否将罗衣阁主……交予我和祝沂处置。”

苏青荷回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了,我会向朝廷禀告的。”

而后他别过头去,乌布靴在青石板上踏出一串水花,悠悠离去。

在他身后,蒋濂久久地站在巷口,一动不动,直到水雾化作密集的雨帘,将他的白衫淋了个透彻。

——————————

“段狩天去了哪里?”赵无安问。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的那一封纸条真的有了奇效,让他南下去福州城,找那位老医师了。”胡不喜置下酒瓶,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饱嗝,望着窗外泠泠细雨,“不过老大你还真是厉害啊,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我,也不敢说能在两名一品高手的攻势下全身而退,老大你居然还能迎难而上。”

“运气好罢了。”赵无安淡淡道,“如若解晖要救我,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从聂君怀剑下夺下我一条性命的,另有其人。”

“是谁这么厉害?”胡不喜瞪大了眼睛。

赵无安摇了摇头:“毫无头绪。这里又不是造叶。照理说这座汴梁城里,多得是想要我性命的人才对。”

——————————

淅淅沥沥的雨,在闹过了几声响雷之后,忽然便大了起来。

守门的兵卫忧心忡忡地望着天际的雨。今年的梅子时节来得不早不晚,却不知家中快要临盆的那位,会不会因这场雨而慌了心神。

一声清脆的呼唤将他从茫然之中拉了回来。

“我要进城。”

兵卫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少女。她身着宽大的纯白衣袍,背负一件巨大物什,足有五尺之长,以白布包裹。

守卫指了指她身后的东西:“那是什么?禁物不可擅进京畿重地。”

少女柳眉倒竖:“我是来参加雄刀百会的!连这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区区门卫也要管吗!”

守卫吃了一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究竟是哪位豪门军阀的千金。一想到继续追问下去便有可能惹祸上身,以至不能在家中那位临盆之时陪伴左右,心中便惶恐无比,连忙退到了一边。

少女看也没看他,紧了紧背上之物,便亦步亦趋走过城门。

四月十二,汴梁大雨倾城。

踏着一路飞溅的水花,白衣少女负剑入城。

(情若有知篇 完)

龙衔烛篇 第一章 玉手搭肩

天禧四年的秋风,吹尽了漠北荒原的野草。曾经一望便能激起心中无限豪情的旗帜,在如今残阳斜映之下,染着一抹无论怎样都抹不去的荒凉。

行走于这片荒野之上的队伍,便如饭桌上一只可笑的蠕虫,弱小而不自知,犹自炫耀着自己斑斓的须爪。

远处,数十骑绝尘而来。

目光一闪,他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隐约记得为首的那一人腰间的墨绿佩囊,在残阳之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泽。

而后铁骑奔驰如雷,刀光便如他的目光那般闪烁,转瞬溅起一片片慑人的猩红。

“不必介怀。”

刹那间赤血染枯草,白骨堆老桑。

那名曾受万民爱戴、亦发自肺腑地珍爱着他的子民的皇子,在生命的最后,用尽一切力量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不必介怀。”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归墟,飘渺又空灵,“从今往后,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

“你自由了。”

而后,就像他攥住他时那般决绝,伽蓝安煦烈的手,毫无征兆地松开,向下垂去。

那是赵无安最初的自由,也是他最后的噩梦。

——————————

昨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痛快得好似酒仙在九天之上摆了筵席欢饮达旦,直至黎明时分方才停下。

青石街道的两侧,也因昨夜的骤雨而积起了好几道潺潺的小溪,被暴雨打落的杨花漂浮其间,充斥着春尽夏来之感。

不过暴雨并不能阻止大相国寺如期开启寺门,也同样无法阻止来访的善男信女们,数十年如一日,如期登门祈拜。

大相国寺,光是名字就已昭示了其为大宋国寺的无可撼动之地位。大相国寺位居汴梁城东,紧邻东上下三市,始建寺来已逾四百年,乃是大宋天下香火最盛之地,访者终日络绎不绝。

昨夜骤雨,院中不少地方还存着尚未扫尽的雨水,但香客们都极自觉地以香油浸了手脚,再赤足入殿。

已上了年纪的住持,手持一串佛珠,静立在法坛边缘,面带微笑地目送着每一位香客自大雄宝殿中进出。今天也和以往一样,有不少新面孔,亦有几张每天都能见到的熟悉脸庞。

右手戴着一串金铸枫叶链的少女向住持微微福了一身,笑颜如花道:“昨夜的雨可真是大呢。”

住持也淡淡一笑,了然道:“是佛在拈花啊。”

“拈花何以雨落?”少女将眼睛眨了一眨,似是故意不明一般问道。

住持笑道:“佛拈花一笑,自是时岁流逝。雨声,不过逝岁现耳罢了。”

少女巧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对话的二人,虽然彼此心有灵犀,但在旁人听来,难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巧不巧正从少女身边走过的微胖汉子捋了捋短须,哼哼道:“这俩人打得哪门子太极啊,老大你知道不?”

顺着人流垂眉向前的赵无安闻言,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道:“佛门重地,可不许你这么没轻没重。”

“是是是。”胡不喜叹了口气,极为无奈,“俺也是单纯好奇一下嘛……”

“如果只是好奇的话,你今天就不会带我来这个地方了。”

拥挤的人潮逐渐向前流动,赵无安在鼎炉旁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大雄宝殿”四字。

难得地,他的神情略微有些松动。

胡不喜在一旁偷偷瞥了几眼,这才抱起手臂,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是啊,为了今天能带老大来这个地方,俺老 胡可是煞费了一番心思呢。也不知这城里头现在找你的人到底有多少,我还特地拉下面子去找苏捕头,帮我连夜画了一幅路线图出来,才敢带着老大从那小巷子里头钻出来,到这大相国寺来转上一转。”

赵无安礼佛却不信佛,云游路上,但凡见佛寺,皆要入内一拜。胡不喜深谙他这作风,无论赵无安意下如何,他自然是不愿让赵无安错过这与大宋国运紧密相连的大相国寺。

“多谢。”赵无安忽然不冷不淡地出声道谢。

这回轮到胡不喜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哪里哪里。要不是老大这么多年来罩着我……”

“都已到了汴梁,你还能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我的确没有想到。”赵无安低声道。

胡不喜愣了愣,若有所悟。

他的聪慧之资不输赵无安,怎会意识不到赵无安话里所言,是在担心当初乔溪之事,在胡不喜心中留下芥蒂。

胡不喜可以为了贺阑珊毫不犹豫地反抗所有人,而赵无安所做的却是背着胡不喜,将她送往了汴梁。

本可以指着赵无安鼻子破口大骂的胡不喜,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嘿嘿笑了两声,信誓旦旦道:“老大做的事,我老 胡向来不会怀疑半分,这一点,老大你可放心好了。”

赵无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淡淡道:“苏青荷曾说,乔溪被押赴汴梁的当晚,就被人释放了,转而让孟乾雷顶罪。你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在这浩大的汴梁城中找到她。只是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就须你以自己心中的秤去衡量了。”

言罢,他刻意不去在意胡不喜的回答,赶上几步便走到了大殿的门边,脱了鞋袜,以香油浸润手脚,便随着人流,赤足走入了大殿。

倒是胡不喜,在清晨未散的水雾里怔愣了好一会,才苦笑道:“俺老 胡心里头哪有什么秤。老大的秤,就是我的秤。”

说完,他又提起脚步,紧跟在了赵无安后头。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除了修得更高更广阔,倒是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赵无安跪在蒲团上,紧紧凝视高悬于头顶上方的三尊佛像,也并未觉得那比久达寺中看惯了的三世佛有什么更加法相庄严的地方。

佛坐莲台,俯瞰众生,身侧童子睿智妙像,祥云聚集,瑞兽盘踞。

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进了这大雄宝殿便尽数默契地不再出声。空寂的大殿中,能遥遥听见古寺晨钟的悠然传响。

三叩首已毕,赵无安又站起身子,双掌合十,闭目默立了一会,口中喃喃一声:“阿弥陀佛。”才又随着人群离开这座大殿。

大雄宝殿之后是罗汉殿。殿顶以琉璃瓦铺就,檐角向八方翘起,其下更有八面回廊,威武轩昂。时人又称之为八角琉璃殿。

放眼天下,也就只有这么一座佛殿,虽为罗汉殿,却造出了宝塔的感觉。

赵无安站在人群之中,怔怔看着这座雨后大殿。早在造叶的那些岁月,他就不止一次地从伽蓝安煦烈口中听到过这座佛殿的名字。

那时两朝虽多有争斗,但身为二皇子的伽蓝,却对大宋风俗颇感兴趣。提到中原盛行的大乘佛教时,更是赞不绝口,誉之为两朝化干戈为玉帛的最大助力。

而今两朝虽然议和,其间却造成了无数牺牲……赵无安压下心头怨结,缓步登临罗汉殿大堂。

忽然,胡不喜在一旁低声道:“老大,一会回去的路,可能走不通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

胡不喜不动声色地把头向东南边偏了偏,道:“那群穿着宽袖麻衣的人里头,有至少十来个四品境之上的,其中二人境界不明,极可能临近二品。”

赵无安低眉道:“是来找你,还是来找我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从罗汉殿出来,就得混入边廊离开。”

赵无安叹了口气:“难得想替故人上柱香。这些朝堂走狗,还真不给面子。”

胡不喜笑:“等成了天下第一,再进这大相国寺,老 胡我亲手替您,为伽蓝安煦烈上香。”

人潮涌动。

院落东南角的麻衣人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之中,逐渐朝着他们包夹过来。

胡不喜与赵无安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潮行动,慢慢接近了那座罗汉殿。侧门的水房后头,几个年轻的僧人持着念珠,在小院里头闲散地漫步。

尽管整体来说是在向前移动,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分越开,由三尺变为二十尺,靠着十几名麻衣人,显然不足以将二人同时包围进去。

罗汉殿口,一位住持单手结印于胸前,对前来的香客俯首行礼。

随着人流奔涌不息,赵无安与那位住持擦肩而过,波澜不惊地进入了罗汉殿中。

与此同时,胡不喜则身形一闪,扭进了侧门的水房。

这便是相识多年培养出的默契。任凭其后追踪他们的麻衣人来自怎样高深莫测的组织,他们终究是一群人,无法在瞬息之间对局势做出完全一致的判断。而赵无安与胡不喜,仅仅只是两个人,只要他们互相明白对方的意图,就能做到完美无缺。

十几人的围攻,以他们的武功固然可以轻松击破,但困难的却是在暴露实力之后,甩掉京城中所有的眼线回到小巷的旧屋之中。这在天子脚下的汴京,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一旦兵分两路,一来二人能够靠着绝顶的默契使追踪者陷入踌躇,争取到半步先机;二来又能将每人所面临的对手数量削减一半,使逃脱变得更加容易。

这一切谋划的定型,并无丝毫言语,仅仅只是眼神示意罢了。

闯入水房的下一刻,胡不喜就又从后门冲了出去,闯进别院。

无视了院中小僧人们的诧异神情,凭着脑海中的印象,胡不喜进门便向左侧回廊一闪,御起轻功,飞快奔逃起来。

身后开始传来密集细碎的脚步声,似乎大部分人跟着他来了,这倒是暗合胡不喜的心意。

他本身就是一品高手,在这雄刀百会重开前夕,进入汴梁也有绝佳的借口。能为赵无安吸走一些注意力,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然而接下来,一品高手胡不喜遇到了一生中最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他冲过一间平淡无奇的禅房时,房门后头忽然伸出了一只玉手,搭在他的肩上。

而后,一个纵横天南海北从不曾在力道上输过的汉子,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便被揪进了禅房之中。

第二章 拈花

罗汉殿统高四层,其所供奉的十二罗汉却都聚在最下二层,回廊由檐外生出,通达至内。若是在这八宝琉璃殿内来回转上几圈,所见定然是别样风景。

但赵无安可没这个闲工夫。胡不喜引走了不少麻衣人,但此时跟在赵无安身后进入罗汉殿的,却仍有四人。

大病初愈的赵无安,行动尚且不便,又背着个大红匣,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十分显眼。即便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够甩掉这些麻衣人。

罗汉殿并不如大雄宝殿那般拥挤,不少香客只是在三世佛前上了一炷香便走,相对少有继续参拜的。赵无安此时若是由侧门出去,绕至小路离寺,想来也不会太奇怪。

赵居士心下叹了口气。也罢,这趟来大相国寺本就是打算讨个彩头,有了找上门的麻烦,躲也是终究躲不过的。

心念一定,赵无安便不再迟疑,当即转身离开大殿,通过侧门,绕至了寺庙西头的长廊。从这座人迹罕至的长廊一路回溯,不消半柱香便能回到大相国寺的正门前。

此时运起斩霆步的话无异于自找麻烦,赵无安便索性在长廊中徐徐而行,等着身后众人逼近。

果不其然,还不到二十步的功夫,身后就已响起了四道重叠的脚步声。

赵无安识趣地主动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在一息之后消失。

他背对着四名麻衣人,站在悠长的回廊中,不动声色。左侧浅塘波纹流动,有红鲤跃水而出。

其中一人躬身道:“先生睿智。”

“不敢。”赵无安懒懒应道,“到了汴梁,就按你们汴梁的规矩来。”

对方虽然实力不弱,却并未一上来就示强。赵无安隐约意识到,这群人盯梢他和胡不喜,另有所图。

索性将担子甩到他们那边,看看来人如何应承。

“多谢先生好意。”为首的麻衣人沉声道,“我等乃是当今朝中大臣范宰的捉影郎,跟随先生并无恶意,只是想择个无人的去处,给先生,及先生那位使刀的朋友一点忠告。”

“哦?”赵无安眯起眼睛。

“雄刀百会召开在即。此次大会乃是韩家一手操办,会上奖品则是柳叶山庄的家传宝刀。”麻衣人的声音毫无起伏,“范宰让我劝告两位,勿要逞一时之勇,而坏一世大计。”

“他特地让你找到我来说这句话?”

“是让我等去找一位持胡刀的微胖男子,应当是当今天下一品刀客胡不喜。”麻衣人如是相告。

赵无安无奈道:“既然如此……”

“但主上又说,若是见到一位背着红匣的男子在他身边,务必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转告给您。”麻衣人续道。

赵无安怔愣了一下,淡淡道:“我知道了。”

“话已带到,那么我等,就此告辞。”

四名麻衣人动作划一地对着赵无安的背影作了一揖,而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了赵无安身后。

赵无安默默伫立了半晌,抬起手,按了按自己酸涩发紧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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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高手胡不喜从来没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竟会被一个弱女子对付得毫无还手之力。

被那只玉手毫无防备地抓住肩膀之后,还没等胡不喜做出反应,肩膀之上就传来一道排山倒海般的抓力,轻而易举地扯着他双脚离地,不过顷刻之间,就将他抛进了房中。穿过狭窄门缝的时候,胡不喜的额头甚至还在门边磕了一下。

无奈之下,胡不喜只能通过在半空之中翻腾半圈并稳稳落地,来彰显自己身为一品高手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可将他一把扯进来的姑娘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急急合紧了门,而后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

一屁股坐在屋内的胡不喜似乎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潦草装束,长叹道:“这位姑娘,将老 胡我带至此地,我怎能不明白你心中所想,奈何我胡不喜乃是……”

“嘘!别说话!”门边的姑娘将食指封在唇间,回过头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上,凝眸谛听。

胡不喜只得乖乖闭嘴。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姑娘是在帮他躲避那群人的追踪,所以最开始被抓进门的时候才没有大力反抗。不过她自己的来意究竟是善是恶,胡不喜一时还不好掂量。光从她刚刚扯住自己的那一抓来看,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

姑娘凝神倾听着外头的声响,无所事事的胡不喜便趁机打量起姑娘来。倚门的小姑娘看上去正值二八年纪,身材窈窕玲珑,胸前两团花骨朵儿正是含苞欲放的程度,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双腿匀称修长,脚下蹬着一双寺庙里居士常穿的布鞋,沾了几瓣昨夜新落的杨花。

这样一个姑娘,怎么看都不可能仅凭一只手,把他撂个底朝天。

胡不喜正在琢磨着的时候,眼睛无意间落到姑娘的右手,才发现她手上竟然戴着一串金铸的枫叶链。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胡不喜当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若没有天大的巧合,那么这个女子,应该就是在大雄宝殿前与住持对接禅机的那一位……

胡不喜心中惊疑之时,几道麻衣身影自窗前闪过,脚步声由大变小,显然是那些追击者在逐渐远去。

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时,倚坐在门边的姑娘才松了口气,抬起右手轻捋了一抹发丝到鬓后,回头对着胡不喜道:“可真有你的,居然惹上了这些人。”

胡不喜不解道:“那些是什么人?”

孰料女子不惊反笑,眸中尽是了然神色,得意地问道:“第一天来汴梁吧?”

胡不喜挠挠头:“的确待的不久。”

女子站起身,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细细观察了一阵,才低声道:“那些是欧阳家的捉影郎。身穿麻衣,行动迅捷,仗着朝中的滔天权焰,在汴京横行无忌。你要在汴梁长久待下去,可得远离这些人。”

胡不喜怔愣了半晌,仍是不解,“就是那个有着一只御赐文圣笔的欧阳家?那个有名一品高手欧阳泽来的欧阳家?”

当今江湖,严道活已死,则包括胡不喜在内共有十六位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就是其中一位。然而欧阳家享誉海内,并非是因为出了位一品高手,而是前朝有人官至宰相,得了先帝御赐的一柄文圣笔,权倾朝野不说,当年收的一位范姓徒弟,如今也是从一品的宰相。两朝帝王的肱股之臣,从来就少不掉欧阳这两个字。

有这两个字撑腰,那些麻衣人确实有足够的底气,在汴梁城横行霸道了。

“是那个欧阳,但又不是那个欧阳。”女子先是点点头,赞同了胡不喜的话,而后又话锋一转,眉眼似乎也倏地凌厉起来。

“被先帝御赐文圣笔的欧阳休老爷子,现在早已不涉朝堂之事。虽然平日上朝也能得一蒲团而坐,但十多年来,再未议过一次政事。如今的欧阳家,虽有一杆文圣笔撑着,却也与门庭冷落,所差无几了。”

胡不喜闻言一愣。

虽则只是三言两语,但这女子眼界,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现在的欧阳家,欧阳泽来只能说充个门面,入一品境后他亦近十年未曾出手。真正能主管欧阳家生死的,还是朝堂上那位从一品的宰相,范忠业。”

言及此处,女子顿了顿,又劝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范宰宦海沉浮数年,信奉的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既被盯上,只能说是身上藏着某些隐秘,倒没有严重到必须得送命的地步。今日就算我不救你,那些麻衣人想必也不会害你性命。”

胡不喜沉默地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从来自诩不是笨人,但是在这姑娘面前,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三岁稚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口若悬河,自己则插不进半句话。

良久,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么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从小笃信佛法,住在大相国寺隔壁,算是个俗家居士。”少女对他回眸一笑,“你呢?看你握刀的手法,应当是个不逊的刀客,江湖上有没有叫得响的名号?”

自报名号,本该是一品高手的得意时刻,胡不喜却只能尴尬地苦笑。

堂堂一品高手,却被一个无名少女凭空撂了个跟头。这要是传到江湖上,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他掩了掩自己腰间的胡刀,不动声色支开话题道:“我看你在大雄宝殿前与那住持探讨佛法,似乎对于此道颇为精深啊。”

“略懂略懂。”少女俏皮地双手合十与胸前,“毕竟我佛慈悲,就算是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去肆意谈佛,佛祖也不会生气的吧?”

她笑得明媚如春光。与方才那位谈及欧阳家时凌厉阴鸷的少女判若两人。若不是这间房中只有少女和自己,胡不喜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

这样的变化让胡不喜颇有些不舒服。他把手伸到腰后,轻轻按住了胡刀,“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少女的眸子亮如皓月。

“你说自己是居士,但你的武功,应该不弱吧?刚才那一抓,十分不同寻常。”

极为难得地,问这句话的时候,胡不喜感觉到自己握刀的手心出了汗。

而那少女,则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抬起自己纤细的五指,狡黠一笑,道:“没什么啦,我只不过是,偷学了佛祖一手拈花的功夫而已。”

第三章 一线之差

好容易闯出了大相国寺的重重人海,满头雾水找了一上午也不见赵无安踪影的胡不喜忧心忡忡地回到小巷里头的临时居所,却发现赵无安早优哉游哉地在小院里坐了下来,甚至还不知从哪里找出一罐茶叶,架起炉子,把水烧得滚热。

“哎哟,老大你原来先回来了啊,可把我吓了好一大跳。”虚惊一场的胡不喜拍拍胸脯。

赵无安把视线从水炉上挪开,移到胡不喜头上,皱起眉头:“跑得时候太急,撞伤了?”

胡不喜一愣,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发现了一小道伤痕,摇头道:“虽然确实是撞伤,但还真不是因为我跑得太急,老大我还没跟你说呢,那相国寺里头,有个高人!”

赵无安不以为意:“汴梁城哪个角落没有高人。”

“是那种高得不能再高的高人!”胡不喜恨不得跺起脚来,“老大你是没亲眼见到,估计这辈子都不会信,居然能有个看着文文弱弱的姑娘,一只手就把老 胡我给揪翻了个跟头!”

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瞟了胡不喜几眼,注意力仍然大多放在面前嘟嘟作响的水炉上头,淡淡道:“相比于这等怪人,麻衣人还算好对付的了?”

“那能比吗,那群麻衣人直接被俺给甩了,云里雾里的!”胡不喜夸张地一摆身子,“说起来,老大你怎么这么快就把那些人甩掉了?”

“我轻易甩不掉他们,所以干脆就没打算甩。”赵无安道,“我跟他们聊了几句。”

胡不喜瞪大眼睛:“聊了几句?他们居然没有当街动起手来?”

“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他们未必捞得到好处,我想京城里头应当少有这种蠢材,就听了他们两句话。”

面前的水炉忽然喷出汹涌的白气,赵无安当机立断,一手抄了壶柄,便将沸水抖落作一道银亮的线,密密灌入脚边的茶盏中。

“是朝廷里的人。本意想找你,叫你别去参加雄刀百会。”

胡不喜闻言一愣,竟是气笑道:“这是什么道理?天下一品的刀客,还能不去参加这时隔数十年才重开的雄刀百会?”

“毕竟这已不是当初那一拨矢志刀道的扬州子孙,韩家重开这雄刀百会,究竟意图如何,发人深省。”

赵无安凝眉注视着滚烫的水填满茶盏,其间碎叶浮上水面,又渐次沉没。

胡不喜无谓道:“正是因为不知韩家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才要去好好地争一争这名次,立个下马威不是?”

“我来汴梁,可不是为了这些事情的。”赵无安放下水炉,一手捧起茶盏,将盏中茶水慢慢倾倒于炉边水槽之中,“你固然能去参加这大会一展手脚,我却是万万不可再现身于众人面前。背上这暗红剑匣,如今还是太烫手了。”

连一个从二品的宰相都能知道背着暗红大匣的白衣人与胡不喜交情匪浅,在这罗网密布的汴梁,要指望消息不畅无异于痴人说梦,洛神剑匣则几乎可说是置赵无安于死地的绝妙利器。

胡不喜若有所思道:“说得也是。那老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赵无安闭目道:“说到底,能在汴梁见的也就只有那两个人,我打算一一去见一遍,而后再作计较。”

胡不喜点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还特地去弄了把茶叶过来。”

“不温习一遍这点茶之道,就要去与那人相见,我心里也是着实没底啊。”赵无安感叹。

说罢,他伸手解下挂在炉边的茶筅,微微扬起。

筅长一尺三寸,被赵无安悠悠提于手中,欲脱未脱。另一只手则抓起壶柄,凌空画弧,滚烫的沸水自壶嘴中涌出,遥遥隔着近三尺的高度,准确无误地灌入炉边的温热茶盏。

茶中碎叶刚刚经过一碗滚水冲泡,此时正是茶香已绽而茶味未盛之时。右手提点水壶注入沸水的同时,赵无安左手似隔纱点化,将茶筅侧浸入滚烫沸水之中,飞快撩拨。

竹丝击打沸腾茶汤,生出滋滋之声,碎叶尽数沉底,在赵无安的茶筅之下,亦可看见数道茶沫不分先后地自盏底浮起,在水面形成小小的涡旋。清香之气,一时溢满小院。

然而赵无安手腕虽然抖得激烈,茶筅顶端的竹丝却丝毫未触盏壁,任凭沸水如何激烈,也不曾有一滴水珠飞溅到越过碗沿的地步。

沸水不过几息之间便注完,赵无安右手放下水壶,左手却仍以极快的频率搅动着茶水。鲜白的茶沫接二连三地从盏底浮现至水面,逐渐聚合凝留,茶汤的颜色则变得越发清亮。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

赵无安倏忽一振手腕,左袖整个向上一扬,茶筅也近乎垂直地离开盏中。竹丝之上所挂的最后几滴茶水,在这一振之间,尽数抖落,融入鲜白茶沫之中,刹那冲散盏中馥郁的馨香。

繁华过后见真章。

收式时的振袖,近乎完美无缺。原先因那过于繁复的搅茶手法而变得有些浓郁的茶香,在这一振之间收住,重新回到了似有似无的淡泊之态,另生出一股欲说还休之美。

这场点茶唯一的观摩者恰到好处地送上喝彩:“好!不愧是老大,简直天纵英才!这一手绝妙的点茶术,就算是陆羽再世,也只会感叹不及啊!”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

拍完了马屁的胡不喜笑嘻嘻道:“那老大你就先忙着呗,洛神剑匣不放心带出去的话,让我保管着就行。你放心,这天下还没有几位敢从俺老 胡身边抢走东西。”

赵无安放下茶筅,注视着盏中缓缓消散的茶沫,忽然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心大得已经快忘了这茬的胡不喜赶忙拍拍脑袋:“啊呀你看我这记性,老大泡一壶茶的事情就能忘个精光。那姑娘,就是那个在大雄宝殿前头和寺里住持说什么花啊叶啊的,是个高人!我看她也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但是偏偏就能用一只手,把老 胡我给掀翻过来,我当时都吓了一跳!”

赵无安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可没添油加醋!那姑娘真的就用了一只手,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胡不喜信誓旦旦,“也是亏她把我给抓进禅房里头,我才能那么快甩掉那些捉影郎,只是后来找老大你花了不少时间。”

“她没说这功夫是哪里来的?”

“说了。她只说,这是跟佛祖学的拈花功夫。”胡不喜挠挠头,叹口气,“这天下,隐世高人还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光一个佛门,就能整出这么多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幺蛾子。”

赵无安愣了愣。

拈花?

“问了名字么?”

“我特地问了,她说她叫诸南盏,平时就住在大相国寺旁边。”胡不喜嘿嘿一笑,笑容里莫名地带着几分猥琐气息,“我觉得,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不妨去找她切磋切磋,也好在武学之路上,再深入几分。”

赵无安到了这一步,才总算听懂胡不喜的弦外之音,这家伙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姑娘,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

“瞧老大您这话说的,俺老 胡又有什么时候不是这幅脾性了?”胡不喜恬不知耻地嬉笑起来,水纹般的肚皮忽然一颤,宛如盏中逐渐消散的茶沫。

赵无安捧起茶,浅啜了一口,眉宇深沉。

“佛门精深,绝非虚言。我在久达寺一住十年,才算勉强看明白那些个佛书经文,而登堂入室之后,再向前却是步履维艰,以我的天资,只怕是今生无缘窥见那些佛书之中的深意,更休论暗藏玄妙。”赵无安淡淡道,“而你所言的那女子,既然能以方寸之力,扳倒你这江湖之上鲜有敌手的一品高手,应当是在佛法之上有独到领悟的天资超绝之辈,若是她真的窥得了佛法之中哪怕九牛一毛的玄机,不论现在是何身份,前途也绝对不可限量。”

胡不喜咂咂嘴,哑然道:“老大,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人。往常就算是那些个一品高手,在你口中似乎不过尔尔,怎么今儿就敢放宽了海口夸这小姑娘了?”

赵无安不以为意:“不是连你也觉得她高不可测么?”

胡不喜尴尬地挠挠头:“话虽如此……俺只当她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能让你措手不及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一把刀的话,现在你已经不可能站在这陪我说话了。”

捧着饮了一半的茶,赵无安站起身子,踱步进屋,遥遥丢下最后一句话。

“你若是有心,最好多多留意这个诸南盏。”

站在院子里头的胡不喜愣了愣,失笑道:“这不是一定的事儿吗?就算老大你不说,俺也不可能把那姑娘抛到脑袋后头去啊。”

说罢,他便抬起腿,想跟着赵无安进屋。

屋中却倏忽涌出一团雄厚气劲。

胡不喜一怔,脚步不进反退,速速撤出去三四丈,愣愣望着木屋。

午后盛阳撒入院落,赵无安独立屋中,手中犹自捧着茶盏,身后洛神红匣之外,六剑顺次出鞘,清鸣不绝,剑气如虹。

他周身七尺,尽布细密气机,如一道无形的笼,将一袭白衣拘在其间。

胡不喜笑道:“护体真气已成形十之**,老大这一品境看来是触手可及了。”

赵无安的回应依旧波澜不惊:“虽只一线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第四章 茶馆

功力增长虽然是件好事,不过赵无安可说不上会因此而欣喜。

早在二十一岁那年晋入四品之时,对自己的武学天资有了把握的赵无安就谋算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寻常江湖人习武,起步通常是慢之又慢,一方面扎稳根基不假,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各人天资在此时尚未见得完全显露,故而修行速度相差无比。

但到了四五品左右,众人的功力增长速度便有了明显的先后。有如胡不喜、聂星庐这般,起步虽慢,但跨过六品关头便如涅槃重生,从此一骑绝尘,直冲一品的;也有苏青荷这般稳扎稳打,不温不火,却慢慢在临近三十岁时爬到三品境界的。总的说来,各人天资有高低,但即便是苏青荷这样的,也不能说就是天赋不够,毕竟江湖上停留在六七品的武人还比比皆是,能至上三品境界,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比之胡不喜聂星庐,赵无安当然不能算什么天资超绝的妖孽奇才,但事实上,能仅靠一部洛神剑法,就将自身内力修为提升至江湖公认的三品境界,赵无安也是能当得起天才二字的。

早在久达寺,赵无安就心知肚明,自己在三十岁之前,必然登临至二品境顶部,距那一品妙境,只有一线之隔。

不过,正是这看似简单的一线,有些人跨了一辈子,也没能跨过去。

如今赵无安暂且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护体真气八字才刚刚有了一撇,如何妥善处理六剑与护体真气之间的气机调度,还有得考虑。

按内力而言,他的实力不过二品中段,胡不喜那句只差一线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奉承,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那位在汴梁开着茶馆的老先生。若是没有他,赵无安这一路行来、为伽蓝安煦烈正名的念头,其实也就无从谈起。

就着胡不喜从巷口带回来的两碗阳春面随便应付了午饭,又在苏青荷临时租下的屋子里头休息了片晌,趁着胡不喜午睡的闲暇,赵无安又将刚刚那惊鸿一现的护体真气默默演练了一遍。

进屋之时驭六剑出匣,纯属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却没想到能自成一道护体真气,也不知算不算是多年不运这点茶之术,为自己攒下的一两寸薄缘。

一二品之间的最大差距,其实就在这一层三尺之厚的护体真气上。

单论聚气凝于体外,其实一二品均可做到,但一品高手殊胜的地方就在于这真气并非自身分心神所御,而是自然而然地环绕于周身,正如形影一般彼此不离。

赵无安身上这套由飞剑构成的护体真气,虽然仍需消耗自身气力,但初召出的那一瞬,的的确确是自发生成的。只消再将几柄飞剑稍加调度均衡,形成与一品高手媲美的护体真气,应当指日可待。

下一步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提升这早已冲到瓶颈的气海了。人身如玉瓶,所能积攒的内力上限因人而异,但在这个以内力论品阶的江湖,没有浩瀚如潮的气海,实在是不可能与一品有缘。

跨入二品时,是沾了久达寺那张寒玉床的光,若是接下来没有如那时一般的奇逢,赵无安卡在如今的位置十年也不足为怪。

所幸这午后的推演还算顺利,洛神六剑出匣的瞬间又在他身侧七尺形成了一道圆润的护体气机。相对于一般的三尺真气,赵无安身上环绕的范围明显太大了些,因而气机也显得松松散散。不过要将这些松散的气机整合收缩至身侧三尺,可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赵无安睁开眼睛,驭剑近身,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虞美人,拖动整柄剑,放到了自己的左臂之上。锋利剑刃紧贴皮肉,却因一层淡淡的气机笼罩,而未曾伤及分毫。

毕竟是在汴梁,上午在大相国寺的遭遇已然敲响了警钟,纵然洛剑七已经被整座江湖遗忘,但在这汴梁城里,认得洛神剑匣的人仍有不少。携带洛神剑匣出门,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还是太冒险了些。

虞美人置于小臂之后便不再动弹,赵无安复又探手出去,夹回一柄鹊踏枝,这一次按在了右臂上。

既然聂君怀能藏望岳于袖,那他亦能如法炮制,将这六柄飞剑,藏于自己身上。只要自身气机不散,就能维持住六剑贴身,暂时舍弃洛神剑匣。

菩萨蛮贴于心口,修长的苏幕遮则安在了左腿之上,再将白头翁一并放在左臂,颈后藏住剑意最盛的采桑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赵无安仔细打理了一遍胡不喜自集市上新买来的白袍,将洛神剑匣安置于小屋的最里头,而后走出了院门。

在院中打着瞌睡的胡不喜霎时惊醒:“老大,你要走了?”

“嗯,看好我的剑匣。”赵无安的回应淡漠如水。

出院门是小巷,再出巷口,面前的则是汴梁十六横街的第十四条,算是相当偏僻的地带,与他此行的目的地截然相反。

汴梁共有十六条横路与十八条纵路,横者称街纵者称道,上午去的大相国寺与这小院同在城东,占了约莫三四条街的宽度,也是城中较高的一景。而赵无安接下来要去的,则是相较城东要繁华得多的西城。

汴梁著名的两处烟花之地,醉月阁与引香坊尽皆分布在城西,相互仅有一街之隔。

城内不便运出轻功,赵无安缠浅淡气机于足底,顺着十四街快步向前。

因为韩家大张旗鼓要重开雄刀百会,如今的汴梁城显然比寻常要多出不少江湖人士,因而街上巡视的金吾卫人数也增多了起来。赵无安谨慎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不时望一眼街边的路牌,确定自己没走错。

对于那家茶馆,毕竟没有亲临过,他其实也只有寡淡的印象。行走在繁华的汴梁城,还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间,不知所向。

一座城,无论大小,总归是由人聚居而成的。其内必是浮生百态,不一而足。汴梁这地方尤其如此。

烟花巷陌,鸡犬交闻,大宋朝的纸醉金迷与繁税重赋,前所未有地重合在这片河内之地。将军府前禁军林立,天机台顶士子斗墨,引香坊中舞女振袖,十六街头乞者如堵,无不在诉说着这座繁华天都的雄伟与落寞。

歌舞不休,小儿啼哭不止,沿途乞者亦不尽。

赵无安不禁暗自苦笑:“这便是一国之都么?”

国力倾颓的造叶,国都路旁虽也有乞者,却不曾如汴梁这般,潇潇歌舞与行乞之声交相奏起,实在滑稽。

路过某家招牌挂着粉红丝绸的青楼时,阁楼之上有人悠悠撒下一把春末采摘的桃花瓣,落在路上行人肩头。

赵无安伸手拂去肩头花瓣,随即头顶便响起了妖媚的女子声响:“这位客官,行迹匆匆是要去哪儿呀?不如来小女楼中坐坐?”

赵无安未有理会。

说来也巧,走过了那家青楼没几步,便到了赵无安此行的目的地。

虽然此前从未来过这家茶馆,但是看见街边那面陈旧得发黄发黑的旗子,赵无安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与寻常茶楼不同,这家茶馆只有一层,面积不大,生意也不似十分红火的样子,竖在门口的更不是寻常招子,而仅仅是一面意味不明的旗帜,高高挂在二丈三的旗杆顶头,上绣有纹路繁复的跃姿麒麟。

从未见过那面旗的赵无安,却对旗上那只麒麟熟悉得很。

当年伽蓝安煦烈奉帝命赴汴梁,临行的前夜,曾将这只麒麟纹章示予赵无安。

“此去汴梁,途中定多磨难,如遇不测,而你恰巧生还,勿忘至汴梁之时,去找到此人。他在汴梁经营一家茶馆,无论过多少年,只要你报上伽蓝安煦烈的名号,就能换他肝脑涂地。”

遭遇契丹铁骑之后,造叶的仪仗队几乎全军覆没,赵无安也是战至力竭方被洛千霞救走,可谓死里逃生。那之后伽蓝的不义之名便传遍两朝,而赵无安也是一样遭到多方追杀,不得已躲入久达寺,一晃就到了如今。

虽然已过去十多年,这面旗帜亦发黄发旧,但很明显,那个人还在这里,开着这间茶馆。

赵无安不想知道伽蓝安煦烈是如何联系到汴梁城内的汉人的,也不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深谋远虑,多少狼子野心。

他相信伽蓝安煦烈不是狂傲好战之辈,也相信他在生命的最后,所赋予赵无安的,是一个满怀光明的希冀。

毕竟,契丹的马刀劈下之时,是身为主上的伽蓝安煦烈,亲自将他的仆从从刀锋之下救了出来。

而后,伽蓝被一刀划破脊背,鲜血飞溅。

那时赵无安什么也来不及做,只是愣愣地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主上,一反平日姿态,舍生忘死地替他挡下了那一刀。

造叶花费上万财力培养赵无安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本意是让赵无安在万不得已之时为二皇子去死,不料结局却恰恰反了过来。

那个时候,弥留的造叶二皇子,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必介怀。”

“从今往后,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

“你自由了。”

当年那场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赵无安一直怀疑其中藏有某种阴谋。

而数十年不变,在这里经营着茶馆的那人,必然知道些什么。

第五章 断线

扶着因陈旧而略有些发潮的木门,赵无安跨过门槛走入店内。

还没站稳,便有挽起袖子的店小二点头哈腰迎上前来:“客官请进!别看小店门店小,整座汴梁的茶,除了进贡给圣上享用的,还没几家卖得有我们好的!顾渚紫笋、雅安露芽,休说是淮南茶,就是徽茶和海茶也是应有尽有,这位客官,不来上一壶?”

遍览整座茶馆,地方的确不大,除去柜台仅摆得下十二三张桌子,隔帘后头大抵是私密内院,外人免进。如今十余张桌子大概只坐了一半,还有不少人都是单独前来品饮,连带着四处奔走的店小二与柜台后头算账的掌柜,统共不过二十来人。

赵无安知道这种茶馆外头看来陈旧,内里却其实大有玄机,与南疆途经的几间小茶馆可大大不同。光看这茶叶名目便可略知一二,南疆偏远之地,所能提供的不过二三种廉价茶叶,这里却是应有尽有。再看入座饮茶的诸人,其举手投足、衣着品味,毫无落俗之感,显然在这汴梁城中,也算得上大户子弟。

这间茶馆能够在汴梁最繁华之处开上十余年,定然有长盛不衰的道理,其中最真切的一点便是档次。乍看只是座平淡无奇的茶馆,但其中经营往来货财之巨,极有可能超乎许多人的想象。

赵无安自然知道这种店里每一味茶都贵得惊人,不敢贸然挥霍,只能从中挑了最便宜的一味小龙井,要了三钱。饶是如此,也花出去他接近一两银子,实在肉疼。

见赵无安出手抠门,那店小二眼中很快浮现起讥讽之色,但口气仍是殷勤:“好嘞,请客官稍坐,好茶一会便来!”

毕竟进来这种茶馆的,一下午花出去百两银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带着一抹愧色落座,赵无安还没来得及细察这茶馆环境,就听到隔壁桌传来一声疑惑:“哦?这不是赵居士吗?”

赵无安侧过头,瞥见隔壁桌子旁,一身出尘白衣的蒋濂,正好整以暇地坐着。

他的惊疑神情不似作假,面前三壶冒着袅袅雾气的砂壶也昭示着他来此许久。身为蒋濂贴身女侍的祝沂正手拎着其中一壶,半俯身子,一丝不苟地替他斟茶。

自从客栈之中不告而别,赵无安与蒋濂虽同在汴梁,但却还未相见过。如今在这茶馆偶遇,实在是巧得出奇。

“这么巧,你也来此地品茶?”蒋濂笑意悠悠,“我还以为知道这地方的人很少呢,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来,也不敢相约汴梁老友。却想不到,赵居士也有这般雅兴啊。”

赵无安尚未想好做出什么回应,先前那店小二就拎着一只铁砂壶过来了。桌上原有一套茶具,将那铁砂壶放下后,小二竟是什么也未说,转身即走,忙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茶壶由好到劣分作四等,上等为釉,又以青釉最佳,次之为黑釉,再次为瓷,泥瓦壶则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摆在赵无安面前的铁砂壶,又别有一番深意。硬要分类,铁砂壶应当归于瓷器,虽质地进于釉,但成色和品质都大大不同,严格说来,难登大雅之堂。

面前摆着三壶俱是上好青釉的蒋濂见了赵无安桌上这幅模样,心中瞬息之间便有了判断,忍住笑意道:“赵居士好雅兴。”

赵无安极力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懒懒眯起眼睛,不情不愿应道:“嗯。”

在此地遇到蒋濂,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态。按原计划径直去找这家店的掌柜,显然困难重重。

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甩脱蒋濂之时,对方反而毫不在意地凑了上来,一脸神秘道:“赵居士可想听听这家店的来历?”

他招呼也不打便坐到赵无安身边的板凳上,一旁祝沂默不作声地将三壶茶并整套茶具也一起移到了赵无安的桌上,而后挽手静立一旁。

赵无安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个字,却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二人拼桌的场景。

他虽然头痛,蒋濂却是意气风发,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便侃侃而谈起来:“这家店,先帝在时就已是汴梁城内首屈一指的茶馆,新《茶规》颁布之前,更是几乎一手承断了淮南以南的所有茶叶生意,整日门庭若市,这条街上不曾有一刻没有排满过人。休说朝中权臣,便是德隆望尊如先帝,也得向这家店寻茶。”

顿了一顿,蒋濂脸上浮现出一抹做作的痛心之色:“可惜啊,好景不长。意识到茶路被垄断的先帝即刻采取了措施,《茶规》一出,几乎断了这家店十之七八的财路。虽不至于闭店歇业,但昔日那门庭若市的景象却是被冲淡了不少,到先帝继位时,此处近已了无来客。”

“不过嘛,”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此时坐在厅中的十余位客人,“如我这样的识货者,其实还是不少的。要知道正宗的双井白芽,可只有在这家店才能品到。”

说罢,他指了指面前的一只青釉壶:“赵居士,来上一盏?”

祝沂当即从茶枰之上又取下一只崭新的黑釉茶盏。

赵无安赶紧摆手道:“不必不必。”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眼见蒋濂脸上展露出失望之色,赵无安赶紧追问道:“那这家店的掌柜是何方高人?何以能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之下,将一家寻常无奇的茶馆打理了这么久?”

“这个嘛……”蒋濂刻意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反问道:“赵居士可还记得,在庐州的时候,在下曾提到,在下在汴梁尚有几位靠得住朋友?”

“确实。”赵无安承认。如蒋濂这般来历不明的世家公子,谁还能在国都没个靠山?

蒋濂笑道:“说来惭愧,其实在下这所谓的靠山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后院之中便传来一声瓷盏打碎的脆响。

茶馆里头本来客人就不多,大多数人更是都在沉默品茶,包括蒋濂在内,仅有寥寥几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声紧邻着门帘的碎瓷声,一下子震得馆内所有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名小二模样的人慌慌张张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赵无安心下一紧,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猛然涌上心头。

那小二一下子冲到柜台前头,急道:“账房,账房,掌柜的出事了!”

柜台后头,正专心致志记着账目的账房闻言一愣,一对斗鸡眼眯成两条缝:“你说什么?”

惊慌失措的小二还没来得及好好解释,门帘便忽然扬起了一阵风。

手里尚握着黑釉茶盏的祝沂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座位,一时怔愣。

眼见赵无安风一般消失在面前,蒋濂也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赵居士,果然不是凡人啊。”

祝沂轻咬了咬嘴唇,“主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蒋濂眯起眼睛,“但,这也是避不过的。我不信命理之说,甚而坚信人定胜天,可这几件事情,你我无论如何都插不进手。”

颇为难得地,祝沂着急道:“那……难道就让……”

蒋濂抬起了手,祝沂浑身一震,欲出口的话瞬息而止。

蒋濂捧起一只黑釉茶盏,离席起身,摇摇摆摆走到了茶馆门口,往门上懒懒一倚。

刚巧此时有位客人结了单子,往门口走来。

蒋濂不由分说,抬起一只腿,便踹在门栏之上,挡住那人的去路。

这位客人腰悬紫玉,显然也是身价不菲之人,见蒋濂如此作态,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位先生……”

“我不管你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家母重病、爱妻临盆,哪怕是圣上召见,”蒋濂望了他一眼,眸中带着刻骨的凶意,一字一顿道,“事情水落石出前,不准从这里离开。”

————————

冲进后院的时候,赵无安其实已经知道,大局已定。

但心底里,他总不愿意放弃这近在咫尺的希望,故而在听见那小二宛如报丧一般的呼喊时,他冲得比所有人都要更快。

已然置身汴梁城中,则博弈无处不在,赵无安未曾有一刻放松,也早就知道,事情永远不可能如自己希冀那般发展。

他只能不断地与所有人针锋相对,争抢那微乎其微的胜机。

相对于拥挤的茶馆内,后院则显得空旷许多。右手是一间茅房,朝南的墙壁下摆了一张竹席,上头铺满了正在晒干的茶叶。与竹席相隔不远,便是水气冲天的水房。再向北,依次坐落着几间小屋子,中间仅一墙之隔。

水房无门,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里头架着八口大锅,全都冒着滚滚热气。司职量茶与冲泡的两名茶房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埋头工作着,身影几乎淹没在了水气之中。

在他们隔壁,是一间朴实无华、随处可见的屋子。此时,那间小屋的门朝外开着,午后艳阳斜照而入,赵无安能清晰地看清屋中情景。

屋子的内部陈设,还算得上豪华,当然,若放到汴梁来看则只算得上普普通通。一床一桌一椅,后有书阁,壁悬字画。

长桌紧靠着窗,在日光映照下,青釉茶盏中热茶水雾升腾。

金丝楠木椅上,年迈的男子闭目斜躺着,胸膛毫无起伏,七窍之中,流出淡淡的血迹。

赵无安走进房门,伸出二指,试探此人鼻息。身体还算温热,但已然气绝。

他暗叹一声,“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离探寻多年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人比他早到一步,毫不留情地掐断了真相揭晓的苗头。

不早不晚,刚好死在这个关头的茶馆掌柜,毫无疑问,便是赵无安要找的人。

但从死人口中是没法问出任何东西的。伽蓝安煦烈给出的线索已断,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找出凶手了。

第六章 杀人与障眼法

城西的茶馆出了人命。

毕竟是雄刀百会将至的特殊时期,城中大小警备俱是严阵以待,一听到这个消息,金吾卫迅速出击,人数比平时足足多了一倍,成群结队走在街上,霎是威风。

本来只有掌柜和跑堂去报了公门,长街上并无多少人知道这事。尽金吾卫这么一摆弄,愣是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不知多少双眼睛望向了这间在烟花巷陌之地沉默伫立了数十年之久的茶馆。

然而,当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冲到茶馆门口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预想当中慌张的人群。茶馆内的真实景象,着实让他们瞠目结舌了好一会。

一副妥妥世家弟子打扮的蒋濂,伸着一只脚挡在门口,完全是市井泼皮的作风。而穿着朴素更无甚亮点的赵无安,却反而在柜台后头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着什么。

蒋濂再横,到底也不是皇城里头那位天子,看见几十个金吾卫忽然赶到现场,当然也就不敢继续拦着。还没等领头的厢长出声训斥,便自觉地放下脚,退到了一边。

那厢长见状,信心大增,挺了挺胸膛,一边闯进茶馆,一边高喊道:“金吾卫到!闲人回避,肃清勿扰!”

赵无安懒懒地放下笔,不为所动道:“来得可真慢啊。”

厢长双目圆瞪:“敢对环卫不敬!”

赵无安似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将柜台上头那原本用于记账的账本向领头的遥遥砸了过去,正中那厢长的胸膛。

厢长下意识将账本捞回了怀里,正惊疑赵无安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时,那厢柜台后头,赵无安已然开始自顾自说了起来。

“死者是这间茶馆的掌柜,死在后院他自己的卧房之中,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中毒而亡。我去探时是在一炷香之前,那是尸体七窍中血迹已然转淡红,身体尤温热,小臂未青,死亡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他死在了午时末刻到未时三刻之间。”

厢长听得一愣,捧起账本,难以置信道:“这……”

“这间茶馆的小院,墙后一街之隔便是将军府,十队禁军护卫昼夜不休巡视,常人若要避开他人耳目,从那里进入,根本毫无可能。并且,南墙之下铺着一地湿茶叶,没有丝毫被人踩踏过的迹象,也可证明无人入侵。若有人要趁金吾卫不备,自墙头翻下,则必然会踩上这些茶叶,留下脚印。”

赵无安转出柜台,将屋后的隔帘掀开来,指了指墙根下铺满树叶的竹席。

厢长愣愣道:“这是……”

“而掌柜的死因,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他桌上那杯顾渚紫笋,我在其中发现了毒物。”赵无安转而指向了茶馆内部,墙角一株已然发黑的苦竹,“半盏茶水刚浇下去不久,那苦竹便已从根处黑化烂死。至于究竟是何种毒,还有待考量。”

厢长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发觉到自己完全没有插嘴的空间,可还是不甘心地想要打断赵无安说上几句:“你是……”

“所以,结合以上三点,符合作案时间、拥有作案空间,以及可能掌握着作案技巧的,总共有这六人。”赵无安却一反常态地强行把话延续了下去,“我全都记录在你手中的账本上了。凶手,只会从这六人里诞生,这就是在你来之前,我所能得出的一切结论。”

说完这些,赵无安才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自觉闭上了嘴巴。

他不闭口倒不要紧,但一闭口,便使得整座茶馆刹那间鸦雀无声。之前散落在各张桌旁的茶客,因为蒋濂拦住了大门,不得离去,就都被赵无安聚集到了一处,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多亏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安静,厢长才找到了说话的空档,忙不迭问道:“虽然说的是很有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谁啊?”

“我是位居士,来自淮西久达寺,名为赵无安,阿弥陀佛。”

都到了这个份上,赵无安居然还能面色不变地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

蒋濂看得很是佩服。

这无赖般的回答让那厢长也很下不来台。不过一码归一码,赵无安的调查的确很有道理,倒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帮他梳理了一遍现场。

厢长一边吩咐手下四散去调查保护现场,搜集线索,一边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打开了手中账目,打算姑且先看看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再来应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赵无安。

账目上以朱笔写出了“甲乙丙丁戊己”六字,加上红圈,相互间隔三寸,每字之下,又以墨笔写下长短不等的描述。

甲,陆中州,四十二岁,城东富商,来此处品茶,所点茶品为二两顾渚紫笋,七钱双井白芽。午时四刻至茶馆,并在午时七刻、未时三刻去过两趟茅房。

乙,白馨艺,二十九岁,城西白家大小姐,携三位仆从至此地品茶,所点茶品为六钱顾渚紫笋,四钱金片,四钱普洱。未时一刻至茶馆,未时四刻去过一趟茅房。

丙,张初,四十七岁,茶馆的老师傅,擅长制作茶饼,案发前后一直在水房之中称取客人所需的茶叶交予跑堂,与吕双全共处一室。午时七刻前后,掌柜前来说要一盏顾渚紫笋,于是便亲自泡了一盏放在水房桌边,然茶盏随后不知所踪。

丁,吕双全,十九岁,刚上任没多久的茶房,案发前后一直为张初打下手,也同样听到了掌柜要顾渚紫笋的要求,在张初泡好茶后,想待其稍温再送至隔壁,然随后不知所踪。

戊,程禄,十九岁,茶馆的跑堂,于午时三刻水房开锅以来,直至案发当时,曾数次出入后院。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己,梁实,二十三岁,城西武馆拳师,午时七刻至茶馆,所点茶品为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未时二刻曾去过一趟茅房,未时五刻又去过一次。

“乖乖,这记录大有文章啊。”厢长看得吃惊不小,头顶冒出阵阵热汗。账目上的记述虽然都极为简短,但所记内容却尽是重中之重,直直点向案情的核心,从案发时间及在场证明来看,这六人确然都有杀害掌柜的可能。

厢长隐约意识到遇着了高人,忙将账本交予手下,吩咐好好保管,自己转头去寻那高深莫测的居士,却发现赵无安已然不在原地。再在茶馆中环视一周,也再没能找到那人的踪影。

他大吃一惊,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世外高人前来,指明了前路便悄然归返……”

然而留给厢长感叹的时间并不多。赵无安不知道一晃眼去了哪,但桌边围聚着的茶客们却大多坐立不安,神色紧张。

毕竟是被卷入了命案之中,无论是否与己有关,紧张总是在所难免的。

“厢长,这些人怎么办?”最终还是属下先问了出来。

厢长蹙眉沉思了一会。赵无安给的记录虽然明确,但终归欠缺详尽,则破案之时若遇阻碍便会难以推进,但若要此时对这些人再录一次口供,则质量难免下降,不若改日回访效果更好。

念及此处,他肃然道:“卷宗上六人留下,其他人验明身份之后,回住处暂候,金吾卫随时上门寻访。”

“是。”属下得令之后,便打算招呼桌边围坐的诸人离去。

“且慢。”这时忽然响起了个声音。

厢长皱起眉头,这次又是什么人敢和他冲撞?

扭过头去,却见蒋濂仍以一只腿横挡着门拦,不以为意道:“那居士所言,也不尽然都对,厢长大人何以如此相信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这……”那厢长被戳中痛处,当然不甘心吃瘪,怒目而视:“本官正要派手下去一一核实,既然他所言属实,又有何不信?”

“赵无安只是将案发前后,曾经出现在后院中,有机会作案的人罗列了出来,但却不排除使用障眼法的可能。确切来说,从有人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掌柜,到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茶馆中的所有人,都有嫌疑。”蒋濂掷地有声。

“这……”厢长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怔了半天,才红着脖子道:“那你倒是说说能用什么障眼法啊!”

“可行的法子很多,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伪造死亡时间。”蒋濂面色不变道,“程禄发现尸体的时候,是未时四刻,但此前足足一个时辰,并无人见过掌柜,也就是说,他可能在午时七刻之前,就已经死了,而且是死于其他手段。那盏下了毒的顾渚紫笋,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障眼法。”

厢长闻言一愣,赶紧回头在赵无安送来的账目本上翻找了一阵,而后仰起头厉声道:“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张初和吕双全都能证明,掌柜在午时七刻时来找他们,指明要泡一盏顾渚紫笋!”

“水房中雾气缭绕,他们甚至连彼此都看不清,更不可能看见来人的模样。”蒋濂道,“所以,完全有可能是凶手在杀人行凶之后,再冒充掌柜的声线去要这盏茶。”

这般匪夷所思的想法令厢长瞪大了眼睛,周围不少人显然也颇为意外。

厢长气急恼怒道:“这般天方夜谭,简直是在寻衅滋事,扰乱金吾卫办案!再说,你分明也是这里的茶客之一,也有杀害掌柜的可能,何能如此置身事外!”

“我?杀害掌柜?”

一直守着门的蒋濂像是听到什么疯话一般,眼底浮现起一抹苦涩之意。

“蒋某虽游戏人生,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谋杀生父的地步。”

第七章 一对主仆

因为蒋濂一句惊人之语,茶馆里头霎时众尽哗然,那统领着这条街上所有金吾卫的厢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相对而言,后院此时就安静了许多。几名金吾卫分散在各处,小心翼翼地探看着现场,并且都不约而同地与那间出了人命的屋子保持了距离。

这些人能着金吾卫之衣,巡护京城,当然不会是胆怯怕死之辈,何况面对的只是一具死尸。之所以不敢上前,只是因为之前令厢长瞠目结舌的赵无安,此时尚在那间屋子之中而已。

虽然这个居士来历不明,但三言两语就能让厢长刮目相看,显然不是了得的人物。身死的茶馆掌柜也并非位高权重之人,破案不急在一时,就算被赵无安扰乱了些许关键线索,也追责不到他们头上来。

厢长一抬头就不见了赵无安踪迹,自以为遇上世外高人,然而说来可笑,赵无安其实只是趁着厢长读记录的时候,走回后院看了一遭而已。

毕竟案发突然,虽然有蒋濂帮忙守住门,及时问询了一遍所有人的口供,但还未来得及仔细侦查现场。尤其此事发生在国都的闹市之中,金吾卫抵达之前,赵无安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记录口供一事而已。其他实在是无暇顾及。

笔录之时,他也曾一度担心,在他离开的时候,后院会发生某些变故。

不过所幸,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掌柜的尸体仍然搁在那张金丝楠木椅上,被赵无安用作实验的那盏有毒的顾渚紫笋,也仅仅只倒了半杯,剩余的放在原位,似乎无人动过。

隔壁的水房中,八口大锅的火已经全数熄灭,萦绕在屋子里的水雾散去不少,赵无安走到炉灶边,低头看了看。

因为长期烹茶,而甚少有油烟侵扰,这里的大炉灶与寻常人家很不一样,灶面干净整洁,全无一星半点油污。赵无安对着灶面轻轻哈了哈气,而后抬起衣袖,将呼出的水雾拭去。

之前发现尸体时,水房中尚有两名茶房在烹茶,由于二人都深深淹没在水雾之中,对隔壁发生的惨案毫无意识。

按照一般的推测,凶手应当是趁着去茅房或者其他借口进入后院的时候,偷走了放在水房之中的顾渚紫笋,从中下毒并将之送到掌柜的身旁——就算是从蒋濂的说法也能看出来,掌柜是个有才之人,定然不会待人冷若冰霜,那么饮下陌生人递来的茶水也就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若按照这个逻辑去想,事情的漏洞倒是多得很。首先,客人不会知道掌柜在这个时间点刚好想要喝茶,也不会在水房弥漫的雾气之中,一眼便看见摆在炉灶上的顾渚紫笋;第三,就算水房却是雾气弥漫,要在张初和吕双全都不在意的情况下偷走茶水,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再说,如果这个掌柜真是赵无安此行要找的人,那么他至少应当心思玲珑些,总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喝下陌生人递来的茶,而后一命呜呼。

带着这样的疑惑,赵无安再一次走进了掌柜的房间。

这的确就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卧房,门边便是透明窗格,窗下有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半盏顾渚紫笋,而掌柜坐在金丝楠木椅上,虽然和桌子隔了些许距离,但伸手够一够,还是能够摸到茶盏的。

椅子后头,便是一张普通的床。赵无安心下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伸手在床上摸了一圈,并未有什么发现。

赵无安在房中站了半晌,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他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些金吾卫已做好了其他所有地方的搜查,只剩下案发的第一现场,却碍于他的存在而不敢贸然进入。

估摸是由于此前赵无安在茶馆里头厉声打断厢长的行为,此时院中的金吾卫里也未有人敢直接上来搭话,大多只是带着好奇的眼神,远远观望着赵无安。

这点注视对赵无安而言还远远不到不舒服的程度,以他的厚脸皮程度,与这些人交换一下情报,实在是手到擒来。

他伸展了下因为捆绑着太多飞剑而酸麻的躯体,走出死者的屋子,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一位个头矮小的金吾卫的肩膀。

被翻牌的金吾卫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出声。

“这家店的掌柜,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赵无安随口问。

那金吾卫浑身一紧,绷住身子,高声答道:“是!略有耳闻!听……听说是叫蒋隆一!”

赵无安怔了怔。这个无心之问倒像是带来了点新奇的东西。

“你们在别的地方有发现什么吗?”赵无安问。

在水房和掌柜的卧房对面,小院东头也有两间房子,此时都房门大开,显然已被彻底搜查过。赵无安抬起头,发现就连屋顶上,也有两名金吾卫,踩着瓦片,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是……吾等已彻查了一番院子内外,未有发现可疑人士。存放杂物与会客的两间房内也没有有人入内的迹象。倒是茅房,显然有不少人去过。”小个子金吾卫战战兢兢地答。

赵无安瞥了一眼与水房呈对角坐落在东北角的茅房,懒懒道:“这岂不是废话。”

“是……!我等又已彻查了一番屋顶,靠外墙的瓦片俱排列整齐,并无裂坏痕迹,应该无人自屋顶之上进入院中。”

在赵无安的注视之下,小个子抖得越发厉害起来,显然是紧张至极。但饶是如此,他握刀的手,却令人惊讶地纹丝不动,仿佛钉子一般焊在身体里。

赵无安略微有些诧异,多此一举道:“好好干,你在武道之上,前途匪浅。”

说完,又觉得这话实在有些冗余。各人命途不一,福源亦有厚薄,要以江湖眼光来看着市井中人,尤其是身为汴梁脊柱的金吾卫,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丢下小个子疑惑的目光,赵无安走回茶馆之中,发现那厢长还拿着他刚刚丢下的账目钻研,其他一群人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浑然像场闹剧。

赵无安摇了摇头,走到茶馆的大门边上,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蒋濂却仍不为所动地拦在门口,满脸桀骜神气。

这倒是和庐州初见之时颇有几分相似。

赵无安盯着蒋濂看了半天,才道:“我有个猜测,想与你确认一下。”

蒋濂的目光自赵无安身上扫了一遭,笑道:“不必确认了。你既已冲我而来,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本该人尽皆知的事情。”

赵无安不以为意道:“死者光从外表而言,五十余岁,据说姓蒋。”

“没错,经营着这间茶铺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蒋濂道,“在庐州时我曾告诉过你我在汴梁有所靠山,说的,多半就是他。”

赵无安直直盯着蒋濂,一字一顿:“他就死在与你相距不足二十丈的地方,你却不为所动。”

他的语气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起伏,但瞳中已然写满了惊疑神情。

饶是赵无安,也无法理解蒋濂此时的所作所为。

如若蒋隆一真的是蒋濂的生父,他现在完全不该这么冷静才对。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蒋濂垂下头去,故作无意地修理着自己的指甲,眼神无波。

“早在伽蓝安煦烈被杀的消息传到汴梁那天起,他就不觉得自己能再在这世上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世事皆有报偿轮回,有因必有果。他知道那段因缘的结果来到汴梁的那天起,就是他的死期。赵居士,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赵无安一怔,顿时心头骇然:“你说……什么?”

“为赵居士看门,是信得过赵居士的本领,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孰料蒋濂竟不轻不重地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这一次,就连赵无安,也是彻底傻了眼。

蒋濂是这间茶馆主人的儿子,还知道自己的父亲与伽蓝安煦烈相识?

赵无安一时竟无法判断蒋濂是敌是友。若他与父亲同心,此时则必应该顺应地解答赵无安的疑惑才对。

可蒋濂自顾自说了下去。兴许是因着外头热闹人群的映衬,他的声音在赵无安听来带着几分慵懒,更像是对这一切的厌倦。

“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必与伽蓝安煦烈有关。其中究竟是怎样是非曲折,以我蒋濂的才能,注定无法探明。不过若是赵居士,应当能拨云见日吧?”蒋濂冷冷注视着赵无安,“毕竟,赵居士与伽蓝安煦烈,也脱不开干系吧?”

赵无安心脏狂跳。

蒋濂悠悠行了个礼:“时辰不早了,今日蒋某且先告辞,破案之后续,还望赵居士见教,蒋某定会在家中静候佳音。沂娘,我们走。”

说完,他便转过身子,从门口围观的人群之中钻了出去。祝沂也赶紧从茶桌后绕出来,对赵无安微微福了福身子,便欲跟在蒋濂身后离开茶馆。

赵无安猛然伸手,一把便抓住了祝沂的手腕。

这位外表看着柔弱的妇人武艺却相当了得,远远不止庐州茶馆初见时的三两手功夫。赵无安的手指才触到她的手腕,便能感觉到其脉搏之下充沛如海的气机。

赵无安很快加重了力气,几乎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不容祝沂挣脱。

“初次见面的时候,蒋濂告诉我他住在庐州,替聂君怀办事,顺便又受苏青荷之托找我。”赵无安的声音极为罕见地带上了怒意,他极力压低声线,但却遮不住脸庞上的愠色。

“全部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和你的主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八章 很有意思

赵无安早就知道蒋濂主仆有问题,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问题。

庐州城中自导自演,坐实段狩天的污名,又引他与苏青荷相见,客栈名录失窃之时,更是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外。虽然赵无安早就排除了他俩跟罗衣阁沾边的嫌疑,但若不是后来追捕聂君怀耗去太多时间,他原本也是想找这二人仔细问询一番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去找这两人,倒就先与之在旧茶馆中相遇了。

被赵无安死死攥住手腕的祝沂并未反抗,按理说以她的武功,应当有一试赵无安的资本。

但就跟生父遇害却波澜不惊的蒋濂如出一辙,祝沂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得过了头,简直令赵无安的心头都难免一颤。

“沁诚客栈中,我曾问过先生,是否体会过,被人算计、无处容身之感。”祝沂淡淡道,“那时候,先生未曾理会我的问题。”

赵无安一愣,细细回忆一番才想起来,那时的确与祝沂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只不过当时他便颇有些怀疑蒋濂主仆二人,故而对祝沂的问题,并未正面作答。

他骇然道:“你,你们……”

祝沂别过头去:“所以这次,也请恕我,不能回答先生的问题。若先生实在疑惑不解,七日之后,去怀星阁顶,敲一声编钟,或许有人会为之解答。”

赵无安下意识追问道:“此话当真?”

祝沂沉默片晌,“这是少爷的打算。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赵无安猛然一怔。

祝沂轻轻甩动了下手腕,便挣脱了忘记加力的赵无安的束缚。

“告辞。”她一甩衣袖,身影翩然消失于人群之中。

赵无安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余祝沂最后的那句话,回响不绝。

“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身受追杀已近二十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未知的袭杀,对这所谓的朝不保夕之危已然几乎没有了恐惧,但赵无安清晰地意识到,祝沂刚才的那句话,与其说是追诫,倒更像是警告。

雄刀百会将开,在这风雨欲来的汴梁城中,有某种更大的危险,正在等待着赵无安。

它屏息以待,又会忽而张开血盆大口,仿佛海雾之中择人而噬的蜃。而赵无安,甚至不知道这一次的对手是谁。

他的敌人还能是谁?解晖、东方连漠、还是那位高坐丹墀之上的帝王?

面上表情虽不动,赵无安心中却难免凝重起来,前途应当如何行事,更是前所未有地变幻莫测。

在这天子脚下、汴梁城中,本就是每一步都危机四伏的地方,遑论他还是赵无安——披着造叶已故二皇子名号的洛家飞剑传人。无论江湖还是庙堂,想要他这颗人头的,可都大有人在。

正出神间,隐约听见有人在身后不停地叫唤:“赵居士,赵居士?”

一声更比一声着急,在赵无安听来,未免有几分过于聒噪了。

他回过头,却发现是之前那个厢长,此时捧着他写过几字的账本,满面笑意地恭敬道:“您回来啦?”

他不过是去了趟后院而已,在这厢长口气中倒像是出了次远门。

“您点出的这几个人我都给你留下来了,剩下的,我看呆在这里也是碍事,就让手下登记完之后,基本就先送走了,您看?”

听厢长这口气,俨然是把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成了天降的救星。

赵无安实在是不敢想象大宋王都就是靠这么一群人来维护治安的,简直连清笛乡里那个县老爷都比他要靠谱点儿。

他叹了口气:“不能放人。现在证据不足,虽然能基本确定并无外人进入院内,但仅就刚才的几段问话,并不能确定凶手就在我点出的六人之中。”

“这……”厢长怔愣了半晌,才努努嘴,无奈道:“我倒也不是没想过这点,刚才走掉的那个少爷据说还是这家店掌柜的儿子……但案发已然过去近一个时辰,让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实在是不太好啊……”

“有何不好?”

“这……这坏处当然明显了。这位居士你是不知道啊,我们金吾卫也是有口难言,如今在闹市这当口儿出了命案,按期得在半日内破案,否则就要追拿问罪。这里若是再聚着这么多人……”

“你自知破不了案,所以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害怕人多嘴杂,耽误了破案,问你的责是不是?”赵无安说话出口毫不留情面,当即惊得屋内其他金吾卫也为之一震,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是了,大家朝夕共事,厢长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又怎会不知。只不过是假装配合着一下,不愿让头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而已。

手操金戈,按说就是为国护良除恶的卫士,奈何放下兵刃回到家里头,谁还没个老母妻儿?金吾卫是门人人想得的好差事,但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出了案子,而未能限期抓住犯人归案的话,那么不仅是这一厢的厢长,他们每个人,都得问责处罚。

明知按此时的情状不可放人,却赶着缩小范围,只求不问真假,先拿住一个犯人归案即可。厢长此举说来是玩忽职守,但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这些手底下吃饭的兵啊。

一时之间,众金吾卫面面相觑,虽然皆知厢长面色难堪至极,却无人敢在此时出言相劝。

然而赵无安心境何其通明,不消厢长继续搜肠刮肚想些委婉之词,一望茶馆中其他金吾卫神色,便已将其中曲折猜到了个七八分。

他垂了垂眉,看向坐在桌边的茶客和茶馆众打杂,生硬道:“毋需放人,此案我会在半日之内给个眉目……账本给我。”

厢长见赵无安的手一下子伸到自己面前,没能回过味来,一时竟怔住了。

赵无安无奈道:“账本。”

那厢长才如梦初醒般地浑身一震,连忙交出账本,放到赵无安手上。

接过账本的赵无安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仰头在人群里搜索了一阵,叫道:“陆中州。”

“老身在!”一位体态偏胖的中年商人憨憨点了下头。

他并非独身到此,身边跟着两个家仆,但自始至终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身旁,倒是不妨当做单独一人。

“你今日至此,所点的茶品可是二两顾渚紫笋,七钱双井白芽?因为饮茶腹胀,你是否曾在午时七刻、未时三刻去过两趟茅房?”

“对,没错。这家店里头是什么茶叶就用什么壶装,讲究得很,现在这俩壶茶还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呢。”

陆中州显然是典型的生意人,大方磊落,笑面示人,展示自己桌前的两壶茶水时也动作也未有刻意。赵无安点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账目:“白馨艺。”

白家的大小姐一言不发,眼中带着股嫌恶,慢悠悠举起了自己白皙的手臂,待赵无安与之对视之后,便又自顾自放了下去。

赵无安倒也不恼,复又问道:“你今日所点的茶品可是六钱顾渚紫笋,四钱金片,四钱普洱?”

白馨艺似是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理会赵无安的意思,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欣赏屋角的苦竹。她身边那位家仆代为答道:“公子所言正是。”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梁实,今天你点的可是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

……

除了账目上原有登记的六人,赵无安又将别人都问过了一遍,而后合上账目,微眯起眼睛,沉默了一阵。

的确如蒋濂所言,这家茶馆算不得热闹,即便是午时至未时这段最热闹的时间里头,茶馆中一共也就十余名茶客,还是算上了蒋濂主仆和赵无安。

除了嫌疑最重的三人之外,一直在茶馆中坐着的茶客里头,也有大有来头的人。照厢长的意思,有一人似乎在朝中担四品官,名号虽大,但却并非实职,倒无需过于忌惮。倒是另外有个五大三粗的,一查来历居然是将办雄刀百会的韩府家丁,着实令赵无安意外了一下。

一番问询完毕,时间又已过去近一个时辰。赵无安仍旧沉默着,时间过得仿佛凝固般漫长。

下了一天的雨,临近黄昏,倒能看见如熔金般的太阳缓缓垂向西山头了。赵无安仍旧是一副恬淡的眉眼,看得厢长心急如焚。

只不过是把原本的问题重又问了一遍,赵无安甚至连一个新的问题都没提出来,平白消耗掉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不光是厢长,即便是只有持戈资格的年轻金吾,也不由得打心底里痛心这被赵无安浪费掉的时辰。

毕竟只是偶遇上的人,身份底细不明,从外表来看也不像个高人,厢长怎么就答应了让他来办案?

就连厢长,也在内心里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信赵无安的包票。

然而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这起命案,我原本觉得问题最大的,在于店中原本有嫌疑的三人身上。”

赵无安的声音缓缓在寂静的店里响起。

一时众人不由屏息。金吾卫与茶客,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初、吕双全、程禄,你们都是蒋隆一的属下,为他在店中干活。虽然不知蒋隆一其人,但我可以猜测你们与他有了些许纠葛,杀人动机,倒是很容易猜。当然,除了你们之外,蒋隆一还雇了账房和别的跑堂,但是在他遇害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你们有机会出手。”

说到这里,赵无安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这起案子之所以让我想了这么久,就在于它的复杂程度——看似简单,其中玄机,却令人咋舌。”

他苦笑道:

“在下不才,愿与各位稍加分说一二。至于这真相——我倒是不敢胡乱猜测,只能说,很有意思。”

第九章 盏茶之间

“那就先从茶馆中的三人说起吧,这不过是这起案件的一个侧面罢了。”赵无安摊开账本,垂下眉头,波澜不惊道。

“首先是程禄。作为茶馆的跑堂,从午时三刻,水房开锅制茶以来,一直是你在前后院出入,为茶客端来茶水。另外两位跑堂的虽然也一直在服侍客人,却未曾进入过后院之中。可以说,你是唯一有机会在蒋隆一的顾渚紫笋之中下毒,并且将茶水放到他面前的人。”

被点到名的年轻人骤然一愣,旋即惊慌地摆起手来,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当然,不会是你。”赵无安摇摇头。

程禄又为之一愣,双目怔怔瞪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赵无安的意思。

“你只是最有机会下毒的人,却是最没有时机下毒的人。这家店客人虽少,但跑堂却仅三人,出入后院取茶的更是只有你。从他人的证词来看,午时三刻到未时五刻这段时间,你并未无端消失过,而所有的客人也几乎都极快地得到了所点的茶水。若是要你在不引起水房中二人注意的情况下,特地再捎上一杯蒋掌柜的顾渚紫笋,再到无人注意的地方腾手下毒、再递给掌柜,再回到茶馆中,所耗时间定然不短,也就没有投毒的机会。”

厢长皱眉道:“就这么简单?他若是手脚快一点,也是有可能不引人注目地下毒的吧?”

“不会的。水房只是被水雾遮掩浓郁,但其中的二人可没到瞎子的程度。为了让程禄能尽快拿到茶水,他们一定会把客人所要的东西捧来门口,程禄接过便走——而在这个瞬间,程禄是不可能取走放在桌上的顾渚紫笋的。

“退一步说,即使程禄取走了茶水,但此时他必然双手持着托盘,要想在杯中下毒,还得找个地方将东西放下才是。而对面的两间杂物房都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程禄最多只可能将托盘放在地上,这时候只要看看他手中那盘子的背面有无灰尘就行了。就算他可以用肩上的布将盘底擦拭干净,也是没有时间去洗涤布的。无论如何,必然会留下痕迹。”

赵无安微微侧了下头,厢长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站在程禄边上的一个金吾卫命令道:“去查!”

那金吾卫奉命解下程禄肩上的布,反复检查了几遍之后,摇了摇头。

程禄大大地松了口气,而赵无安已然继续道:“同理,张初与吕双全,也没有作案的时机。这与水房中雾气浓郁与否、以及他们是否有时间下毒,都完全无关。事实上,帮助他们排除嫌疑的,恰恰是程禄。”

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程禄,而刚松了口气的程禄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我?”

“你当初,为何会发现掌柜的尸体?”赵无安问。

程禄紧张道:“我,就是,有位客人想加点茶水,我就跑去了后院,路过掌柜的房门时发现掌柜坐在椅子上,头歪在一边,状貌有些怪异。我喊了两声都无人应答,我就上前探了探,才发现掌柜,已,已经……”

“然后你就径直回来找了账房。”赵无安不慌不忙道。

“是,是的。”程禄忙不迭点头。

“整个案发过程,程禄始终是进出院子最频繁的人,而水房中两人完全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进来,也就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程禄去的时候,掌柜的房门是开着的。”

赵无安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一边开口的方形,又在其中画了一个窄长的方形。在大方形旁边,他又画了个与之形状相仿的开口方形。

“这个代表水房,其中那个则是架着八口大锅的炉灶。”赵无安点了点自己方才画的窄长方形,“张初是茶馆的老人,一整天都忙着制作茶饼,烹茶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用的肯定也是最靠内的两口大锅。他沏好顾渚紫笋之后,则将之放在了稍靠外侧的地方,希望吕双全能待其稍温之后送去。我在水房中发现了这一块的圆渍,也就是说的确有一盏茶在那边放了许久。从下毒的角度而言,张初和吕双全都有机会顺手为之,吕双全按理说更是应该直接将茶水送给蒋隆一,但巧就巧在,他们二人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将茶水送出去过。言外之意无非是,这盏茶,自己跑到了蒋隆一的桌上。”

“这……”

茶馆中人面面相觑。

“茶当然不可能自己长了脚。而未关的房门,更是证明了这杯茶不是他们送去的。也就是说,我认为他们并没有说谎。”赵无安认真道,“真正拿走这盏茶的人,就是蒋隆一自己。他在令张初沏茶之后不久,又回到了水房前,而忙碌的二人并未注意到他,他就顺手端走了放在炉灶最外面的茶,回到自己房中。所谓‘茶盏消失’的过程,其实就这么简单而已。”

厢长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蒋隆一自己拿的?”

“如果我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想要毒死自己的老板,在将茶送到他卧房中之后,我定然会关上房门。一来这是对掌柜的尊敬,不至于让自己想毒杀的对象起疑;二来能够延长他被发现的时间,从而让我自己更加安全。蒋隆一的卧房采光很好,大窗正对着小院,而他的任何一个手下,在将茶送去的时候,都应该关上门才对。不关门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就是蒋隆一自己双手捧茶入室,没有时间关门。”

“可是就算捧走茶水的是蒋隆一,张初和吕双全也有充足的时间下毒啊!”厢长道。

“没错,但是他们想要下毒,就必然事先藏毒。而二人都在水房中未曾动过半步,只消搜身之后彻查一番水房,就可以确定他们身上是否携带着藏毒的容器了。如果找不到,那么下毒的人就不是他们。”

“容器?”厢长愣了愣。

“加在顾渚紫笋中的毒能令草木枯萎,按常理来想多半会是诸如‘百草枯’一般的毒物,但人服下百草枯之后不会掌柜是这种反应,他死得太过安静了。”赵无安道,“掌柜是死于另一种叫做‘红酥手’的奇毒,中毒者先是会出奇地安静,而后慢慢气绝,最后才会显出七窍流血的症状。待毒素循环周身之后,会聚涌于指尖,使十指呈血红色,故而称作红酥手。此毒是液体,仅能装于瓷瓶之中,不可能轻易处理掉,所以我才说,一定会留下痕迹。”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厢长吃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以前喝过,侥幸没死。”赵无安平淡地将众人的惊讶一言盖过。

“正因为掌柜的房门是打开着的,所以这一切方能成立,我也才把视线由最有嫌疑的三名打杂,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赵无安续道,“白馨艺、梁实、陆中州,你们三人都曾在掌柜身死的时间段内进入过后院,理由也都是去茅房。我至今不太清楚红酥手的毒理,也不明白其生效时间的长短,所以只能姑且认为你们都有相等的嫌疑。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判断究竟谁才是凶手,不过,倒是有些蛛丝马迹,指向了一个让我怀疑的人。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还原一下,蒋掌柜死亡前一段时间的真相。

“蒋隆一的卧房,布置简洁,但却并不简单。明明坐在桌边干什么都比较方便,可他的金丝楠木椅却偏偏离桌子有一段距离,还得使劲伸手才能碰到桌上的茶水。无缘无故,他肯定不会将椅子摆得离方桌这么远。还有,明知此时是茶馆最忙的时候,他却偏偏还吩咐了两位茶房腾出手来给他泡一盏茶,似乎稍微有些不讲情面吧?”

上了年纪的张初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老爷平时也不怎么向我们要茶……”

“是啊,所以他突然在这个时候,要了一盏茶,却不肯将茶摆在手边,到底是为什么呢?”赵无安摊开手,淡淡道,“相比桌子而言,他的椅子反倒是离床更近。如果假设他的夫人就坐在床沿边与他说话,这场景倒一下子合理了起来。唯一不合理的地方恐怕在于,他只要了一杯茶吧?一般说来,蒋掌柜总该给客人再泡一杯才是。”

“客人?难道说……”厢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蒋隆一之所以忽然要茶,又亲自将茶端走,还没有关上自己的门,特地把椅子挪到对他而言不太方便的地方。种种迹象都告诉我,在他活着的最后时刻,那个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为了不让院中的人看见,他坐在了床沿边上,蒋隆一用自己的椅子,替他挡住了来自院中的视线。这样一来,他们就实现了一场小小的密谈。而当来人重新推开门出去的时候,蒋隆一已经死于了自己茶中的毒。”

“这不可能!更不可能了!就算来了客人,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下毒?”厢长猛然摇起头来。

“这就要关系到,密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以及,这个客人对蒋隆一来说,究竟是什么存在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什么意思?”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声参与进来,赵无安一怔,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才发现之前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白家大小姐白馨艺,此时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些所谓闺阁之秀的大小姐,倒是比他想象的都要来得耿直许多。

赵无安哭笑不得,只得继续道:“若是普通客人的话,蒋隆一身为茶馆掌柜,想必不会连一盏待客的茶也舍不得吧?他只向水房要了一盏茶,就说明,要么来的客人自己带了茶水,要么,他根本就不想为这个客人沏茶。”

白馨艺兴奋地等待着赵无安的下文,在场持戈的金吾卫们也都不敢大声呼吸。

“或者,两者都是。”赵无安的声音冷硬得毫无起伏。

第十章 我这件衣服

虽然生在汴梁,还是位人人称道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温良恭俭,但对生性就闲不下来的白馨艺而言,平淡无奇的日子简直是种折磨。就算是出门喝个茶,都要有三名家丁护在身旁。大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见到这个阵势,哪里还敢上前来搭讪。

饱含着一颗好管闲事之心的白馨艺当然是过得百无聊赖,恨不得发生些什么惊天大事,来打破这些平凡的日夜。

就像是如她所愿的一般,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茶馆之中发生了命案,可谓是足以惊动半个汴梁城的大事件。

然而身为白家的大小姐,她却忽然间失去了闯在最前头的勇气,甚至在听见后院中有尸体的那一刻,便吓得小脸煞白,缩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把话说明白的话,她白馨艺,除了缩在人群之中被动地接受事态发展,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被养在深闺之中的大小姐,除了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能做的呢?在她之前的无数姑娘便是这样,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人也是这样,身份虽尊却不得自主,只能随波逐流,浑噩度日。面对近在眼前的危机,她也无法如想象中一般,奋不顾身,去彰显自己不屈的意志。

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身为白馨艺,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拿自己那双时常被人夸耀的水灵清眸去盯着角落里那株因毒茶枯死的苦竹,做些诸如靠着眼睛溯源追凶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内心仿佛被一道围栏封起,兀自蒙尘。

她知道,拦住她的不仅是礼仪家规,也不仅是身边的仆役,更是自己胸中的围栏。

所以当盯着那株枯死苦竹的她,再一次听见宛赵无安喊起她的名字的时候,心中那抹沉寂已久的围栏,倏忽一颤。

他把所有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仅仅调整了顺序,或者压根连顺序都没有调整。两三个问题,五六个嫌疑人,翻来覆去地问。

而仅仅一瞬,白馨艺就明白了赵无安的意图。眼前这个宛如神棍的白衣居士,当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录,而是想要通过反复的询问,找出某些人话语中的漏洞。一旦前后的供词出现了差别,那么那个人说谎的几率,就会大增。

然而在命案发生的当口,白馨艺终究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不太敢相信自己当初的记忆,所以也就无法将第二次听到的供词与之比对。但就从赵无安的表情来看,他肯定问出了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随着赵无安的抽丝剥茧,白馨艺越听越入神,几已不记得自己身处茶馆,也几乎忘了相隔几丈的后院之中,尚且陈尸一具。

她仿佛不慎跌入了某本话本的字里行间,而赵无安的一言一语,皆是纸上鲜明留痕的词句。

双目逐渐移不开去,胸口更是犹如种下了一粒火种,隆隆作响。白馨艺忍不住跳起来叫道:“说下去!快!”

赵无安反倒是稍稍停顿了下,神色柔和地冲她点点头,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而原本听得入神的众人,多多少少不满地瞥了白馨艺几眼,她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如堡垒般紧紧将她护在中心的家丁也不知为何,没有及时拦住她的放肆动作。

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言语,说出去也太不合名门千金的形象了。

不过白馨艺好似突然什么都不害怕了一般,紧紧地盯着赵无安,脸颊兴奋得发烫。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告诉她,赵无安的推断,极有可能就是最后的真相。

“所以,在死前的最后时段,蒋隆一经历的是一段这样的过程:得知有人将要来访,但很不巧,那个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的,所以蒋隆一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当来客将要抵达时,他要水房沏了一杯茶,也许是考虑到需要说话,避免口干。但他并没有给那个讨人厌的来客准备茶水。见面之后,二人也应该的确进行了一场不算愉快的交流,甚至可能起了争执。争执之中,来人一怒之下,将毒物——”

赵无安刻意停顿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人群之中端坐着的一人,淡淡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细说了吧,梁师傅?”

厢长闻言一惊,赶紧低头翻找自己刚刚抄下来的记录:梁实,现年二十三岁,是城西武馆的拳师。

坐在角落里一位身着广袖长衫的男子被赵无安突然点名,面上浮现出一副不似作假的意外神色。

赵无安神色动了动,“不肯承认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言外之意,是我杀了掌柜吗!”反应过来的梁实不禁怒火中烧,袖子往桌上一拍,恶狠狠地反问道。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努了努嘴,叹道:“不肯承认的话,那我就先说结果吧。是你杀了蒋隆一,原因是他没有按事先说好的比例将赃款分给你,我猜他用的理由应该是目前茶馆用以周转的资金不足。而你一怒而杀他——不,你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今天杀掉他。你熟悉这间茶馆,知道他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看起来像是杂货间的屋子里,之所以用毒,多半也是想嫁祸一下这家店里的人们。因为你也许已经知道,蒋隆一所谓的资金不足并不是骗你,而店里这些下属,已经多日没有拿到薪酬了。没错吧?”

他转向先前询问过的三人,眼神中透露出求证之意。程禄愣了愣,点头道:“的确如此,薪酬已经拖欠了多日……不过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这里打杂,倒是不怀疑蒋老板的为人,宁肯多等些时日。”

“但有的人可等不了那么久。”赵无安闭上眼睛,“正因为蒋隆一资金不足是真,所以这些下人才有了杀人的动机,我也才会在一开始,把目光重点摆在他们身上。不过,他们互为证明,都不具备完全的杀人时机,虽说三人联手倒是有可能将掌柜杀死,但若是那样,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将尸体曝露出来,只会徒增他们三人的可疑性。所以,我把视线聚焦到了你身上,梁实。”

赵无安站起身,走到嘴唇发紫的拳师面前,半俯下身子,捧起他桌上的一樽茶壶,啧啧道:“紫砂的,应该就是装的那四钱顾渚紫笋吧?茶壶倒是漂亮,可惜不知道,茶盏去了哪里?”

略显空旷的桌上,仅仅放着三壶茶,宛如壁垒一般围在两杯茶盏外头,正对着梁实的胸口。

赵无安淡淡道:“你点了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其中除了顾渚紫笋是慢茶之外,龙井和蒙顶都是不折不扣的快茶,慢饮则废。按正常的饮茶速度而言,一盏茶耗时一刻,慢茶再加一刻,快茶却只有九分。两盏快茶加在一起不过一两四,你午时七刻到,未时二刻去过一次茅房,未时五刻又去,敢问在中间这三刻里头,你到底是喝了什么?可别告诉我是发涩的龙井和苦麻的蒙顶茶。”

梁实一愣,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茶,眼中流露出不明所以的震惊之色。

“那我就代劳了。你抵达客栈之后不久,院中的掌柜就注意到了,并吩咐茶房去沏一盏茶。你先将龙井与蒙顶尽数豪饮下肚,而后在顾渚紫笋之中下毒,捧着它,假借去茅房之名进入后院。接着,你将茶藏在袖中,去到蒋隆一的房中,假意与他相谈。谈话中,你故意提到蒋隆一藏在杂物间中的贵重之物,趁他去取那样东西的时候,你将两盏顾渚紫笋,对调了。

“因为这家茶馆,同一种茶全都用相同的器皿盛装,所以回到房中的蒋隆一并未发现异常。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很快就喝下了下毒的茶,而后一命呜呼。你将那样贵重之物卷走后,很快便回到了茶馆中,假装只是去了一趟茅厕。

“本来,这个时候你应该结账离开了,但你忽然发现了问题。有毒的顾渚紫笋与无毒的固然外貌无异,但蒋隆一的茶比你所点的要早泡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是说,蒋隆一那盏无毒的茶泛黄发苦之后,被你下过毒的茶才刚刚现出点深色。茶水会随着时间而变质,每过一盏就会变换一种模样,只要是对茶道稍有些研究的人,就能从桌上的茶水中,揣测出问题。而这是家老字号的茶馆,最不缺的就是会品茶的人。你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案发之后,你必然大有嫌疑。

“发现这一点之后,你别无选择,只好在未时五刻又去了一次茅房,将袖中的顾渚紫笋倒在茅房之中。因为茶叶也会暴露,所以你干脆把所有茶叶倒在茶盏之中,一股脑丢在了茅房里头。就算将来有人能从茅房底下找到茶盏,也不可能再从茶叶或茶水的成色中推断时间了。”

赵无安打开手中紫砂壶的盖子,往里瞄了一眼,点头道:“这里头果然一片茶叶也没有呢。你平时喝茶,会这么仔细吗?”

与他仅仅一桌之隔,身材更为高大的梁实,却嘴唇发白,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身为拳师,当然练过胳膊上摆碗水而不洒的功夫,你今天又特地穿了一件大宋男儿颇为少见的广袖,是为了不让蒋隆一起疑吧?”赵无安波澜不惊道,“然而你的功夫再怎么好,热茶终究不比冷水,袖上定然留有茶渍……”

说话间,他忽然疾电般地一伸手,抓住了梁实的手臂。梁实避闪不及,竟是生生一个趔趄,向后倒去,一侧袖管也从手臂上滑落,露出内侧一块深色的印记。

赵无安道:“你唯一的失策,大概就是穿了件白色的衣服。我这身白衣,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第十一章 触手可及

夕阳将落之时,凶犯落网。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被点明了证据的梁实并未垂死挣扎,顺从地接受了金吾卫给他戴上的镣铐。这虽说有些出乎赵无安的意料,但倒还算在情理之中。

毕竟梁实说到底也只是个粗通拳脚的练家子而已,赵无安使出三成力道就足够对付,更不用提身边还有这么多专门司职都城安定的金吾卫。想在这种地方拘捕,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名脸庞尚显稚嫩的金吾押解着梁实离开了茶馆,而院内的尸体,也被人蒙上白布,抬了出来。茶馆外头尚有不少伸长着脖子看热闹的市井百姓,见到这幅犯人与死者一齐出现的场面,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窃窃私语之声又响了起来,逐渐上升为喧闹的程度。赵无安略有些烦躁地以手按了按眉头。每当这种时候,他还真是有些想念久达寺的清静。

只可惜,独孤清平血洗久达寺之夜过后,这片江湖上就再也没听见那座寺庙的消息了。

赵无安正自喟然时,金吾卫的厢长来到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人出手相助,本官愚钝,若非有高人指点,非得因此案受罚,牵连一干兄弟不可。若高人不弃,待本官为本案结词时,定为先生记上一功。先生放心,我皇城金吾,虽说在大宋军中排不上什么名号,但枢密院里总归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到时枢密使发下赏赐,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白日的傲然已然隐于眉目之下,此时的厢长,眉宇间尽是钦佩与感激。

赵无安摆摆手,苦笑道:“赏赐就不必了,嫌弃也是不敢的。皇城金吾,为护宋都安宁,殚精竭虑,百姓是有目共睹的,阁下不妨当我是报众金吾卫日夜守护之恩,权且出手相助一回罢。我可先说好,这功就是强加到我头上,我也是不敢要的。”

厢长闻言愣了愣,眼一红,骤然抱拳嘶声道:“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

士为知己者死。

赵无安固然是考虑到己身安危,不愿录名在册,但在这一介普通的厢长看来,又何尝不是宁舍千金,换一位皇城金吾的尊严。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然而市井中人人艳羡的金吾卫真正站在面前时,赵无安不由心生喟叹。世上又如何能有白得来的好处。

本是百折千回的复杂心路,自然不能与眼前这位厢长言说。赵无安踌躇几许,从面上挤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淡然道:“既有此誓,来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汤蹈火了。”

“定不负恩!”

堂堂七尺男儿,在一座古旧的茶馆里头,竟像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赵无安收起笑意,挥袖道:“得了得了,该去衙门就快去吧,晚了挨罚。”

“是!”

垂眉看着这位厢长喊了声收队,二十几名或少壮或年轻的金吾卫便纷纷斜了长戈,按刀出门,在夕阳中列队整齐,向北方行去。

围观的人潮,也因金吾卫们的离开,而散去不少。茶馆重又恢复了静谧除了不知因何事而一直窝在原地没有动静的白家大小姐,屋里头只剩下几个跑堂和茶房,在柜台边上同账房愁眉苦脸地低声商讨着去路。

眼见无人打扰,赵无安便拣了张长凳坐下,拧眉沉思起来。

案子虽结,却仍有重重疑点。别的不说,身为拳师的梁实,是从哪里弄到那种名为“红酥手”的稀罕奇毒的?赵无安在苗疆待了三年,也仅仅听过红酥手之名两次,今天才是头一回亲眼遇见。

而蒋隆一与伽蓝安煦烈的渊源,更是没有丝毫头绪。倒像是蒋隆一注定要死在今天,线索也注定要在今天被斩断,而赵无安刚好在这时候找上门,只不过是运气太差了而已。

赵无安正凝眉思忖着,忽然间隐约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过头去,刚好对上白家小姐那双炽热得几乎要发光的眼睛。

赵无安干咳一声,不动声色拉开了点距离,额尖滚落几滴冷汗。

白馨艺眨巴眨巴眼睛,也不避,拖来一条长凳大大方方坐在他面前,好奇道:“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像是淮西那边的,怎么会跑到汴梁来查案了?”

在她身后,三个满脸无奈的家丁一字排开,面面相觑。

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自来熟姑娘的赵无安艰难道:“云游至此。”

“原来是云游过来的啊,我就说怎么这么厉害!啊啊对了,方才你的推断,小女子尚有几处不解……可以告诉我吗?”白馨艺可怜巴巴地问道。

若是寻常的疑问,赵无安当然懒得回答,但既然是与案情有关之事,他倒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于是干脆道:“你想问什么?若是杀人动机,我是从他家账目上推断出来的,近几月的盈亏,有些过于粉饰了。”

“唔,倒不是账目与钱财之事,动机根本不需要关心啦。”白馨艺理所当然地摇头,黑瀑般的长发在身后灵巧地晃了晃,“值得关注之事,应当是梁实如何将蒋隆一骗出房间的吧?毕竟要想将茶水偷梁换柱,这总归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我已说过了,梁实与蒋隆一有些合作,而合作的内容则关系重大,被蒋隆一放在了杂物间中。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交给金吾卫去查便是。”

“可你怎么知道那东西放在杂物间里?”白馨艺问。

“金吾卫搜查的时候,我在场。”赵无安无奈道,“虽然杂物间和隔壁堆放茶叶的房间一样,乍看无人出入,但中间明显有一片空旷而无灰的地带,显然不久前有人自其上走动过。再考虑到凶手的作案时机,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了。所以我判断,梁实是趁蒋隆一去杂物间取东西的时候,实行的偷梁换柱。”

白馨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赵无安无辜地眯起眼睛,脸色复杂,一如白馨艺身后站着的三名家丁。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白馨艺略带失望地撇了撇嘴,双肩耷拉下来。

她身后一位家丁见状,赶紧凑上前说道:“小姐,既然这位先生也不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就先……”

“不过,我有线索!”白馨艺浑然未在意身后人说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双眸炯炯有神,“你这么神通广大,如果知道了这个线索,应该就能推断出来!”

赵无安略微怔了一下,翘起眉头。白馨艺固然无何掩饰,但她的所谓线索,倒有可能值得一听。

“我记得,梁实在第二次从后院里回来的时候,把一样东西放在了隔壁桌上,然后双方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品茶了!”白馨艺回过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茶馆,指着一张桌子信誓旦旦道:“就是那个!当时在那张桌子边上的,应该是韩家的人!”

赵无安闻言一愣。

而白馨艺所指的桌子,确实就在梁实当时所坐的位置旁边,紧靠着茶馆的角落。即便是在这间来客寥寥的茶店,那里也是寻常人不易注意到的一角。

白馨艺能注意到这点,实属难能可贵。

赵无安思忖道:“梁实与韩府的家丁交换了一样物什?”

“对啊,我当时还没多想,以为是熟人呢。不过现在出了命案,应该就不止是巧合了吧?”

“是什么东西?”赵无安问。

“我没看清楚,但好像是一幅卷轴,书画或者别的什么……”白馨艺说着说着忽然一愣,懊恼地跺了跺脚,气道:“我是不是又说晚了一步啊……如果能早些开口,哪里还有现在的事……”

“不晚。不如说是刚刚好。”

赵无安站起身子,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向店门口走去,“多谢了。”

“你要去哪?”白馨艺忙不迭站起身子,却哪里跟得上赵无安的脚步。

“与你无关。”赵无安淡淡道,“不过此事,得向你道声谢。”

若非白馨艺无心之举,线索极有可能就断在了蒋隆一之死上。

赵无安也早该想到的,世上绝无如此巧合之事,蒋隆一会死在这个关头,再加上蒋濂主仆的提示,早就证明了这一切都与伽蓝安煦烈脱不开干系。

而关于梁实的杀人动机,赵无安仅就账目的亏损来进行揣度,实在是有些一叶障目了。身为拳师,梁实与茶馆掌柜会有什么钱财交集?他铤而走险的背后,多半还有另一股势力的支持。

而宣布重开雄刀百会的韩家,显然就是这股势力最合适的扮演者之一。

再加上今天上午,大相国寺中,与那群麻衣人的对话。

他们带来了朝堂中的消息,奉劝天下第一刀客别去参加雄刀百会,乍看虽然奇怪,却在此时与韩府的这条线索完美无缺地联系了起来。

简直天衣无缝。

一切的秘密,应该都藏在了韩府那深墙大院之中。

韩家虽然神秘难测,但对赵无安而言,却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离自己追寻一生的目标如此之近。

乃至于触手可及。

第十二章 潜入

“你要走了吗?”

赵无安推门而出之时,长发及腰的少女从长凳上噌地站了起来,满面绯红。

夕阳如血,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片金红。赵无安的衣袂被风吹起,檐角带雨的风铃倏忽响动。

“我!我叫白馨艺,是……是白家的,大女儿!”

简短的介绍,却好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视野里那件飘舞的白衣仍在逐渐远去。

明明相识不过盏茶时间,却好似已引为一生知己,掏心剖腹。纵然心头确有千言万语,可她倾羡的终究不是赵无安其人,将她困囿住的,也绝不仅仅是白家千金的这个身份。

但该说的话总要说出口,心中的希冀,也终有一日要将其实现。

“我很喜欢……你的,你的活法。”白馨艺细声呢喃。

“你还有事业未竟吧?我在汴梁城中虽是人微言轻……但,若有重逢之日,可否让我,相助阁下一番?”

赵无安在门边停住脚步。茶馆的旧旗在春末的风里猎猎舞动。

“你已经帮了我不小的忙了。”赵无安道。

“那不一样!”白馨艺急忙否决。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如果还能有下次的话,就靠你自己吧,大小姐。”赵无安侧过头,淡淡道,“迈出第一步的勇气,你已经有了。”

白馨艺怔怔立在昏暗的茶馆中,身旁三名家丁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饶是如此,我也不过是一介女娥……”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深墙大院之中,又能求得何物……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本该是对求而不得之人的婉转哀叹,在这位大小姐口中,却分明变了意味。

她并非不愿担起这白家大小姐的责任。贵字已是淋漓尽致,自由便只能成奢望。然而笼中金雀,又如何能不去艳羡那展翅高飞的大鹏,但凡得一丝契机,总归是要……求上一求。

赵无安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本不关己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动到了心底晦涩之处。

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认识一个人,内海被废,双足俱断。靠着无与伦比的意志,他重新站了起来,甚至能跑能跳,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我的命。还有另外一个,算是姑娘,不甘心一辈子都被道法自然束缚在圈子里,于是抱着本道经闯入红尘,一剑便能劈去三千情丝。”

他的目光一寸寸漫不经心地滑过这京城的一隅,像是在对白馨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道:“走下去吧,无论前路是对是错……走到底,总能找到答案。”

白馨艺猛然怔住。

夕阳余晖中,赵无安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松动,然而终究是欲言又止,转身径自向着街道尽头走去。

非是他不愿再与白馨艺交谈下去,而是深知点到为止便已足够。形如白家小姐这般不安于天命的黄莺儿,他当年在造叶皇宫中亦见过不少。真有心求自由而走至头破血流的,却少之又少。

归根结底,他与白馨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纵然能逍遥自在醉饮山林,殊不知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相貌的伽蓝安煦烈,又是如何结局?

这才是赵无安的执念,赵无安的怨结。若他注定要入阿鼻地狱,也要在临走之前,替伽蓝安煦烈留一个清白乾坤。

汴梁城并无宵禁一说,但日落之后,城西的店家则大多关门打烊,仅有几座青楼酒楼尚在。更热闹的夜市,则大抵聚集在城东。

此时夕阳半落,赵无安所在的这条街道上,行人亦稀疏。前方不远,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抬起满载瓜果的板车,欲收摊归家。

赵无安赶紧上前将之拦住,问道:“晚辈初来汴梁,敢问老先生,韩府怎么去?”

老人瞥了他一眼,明明白白道:“开雄刀百会的那个韩府?”

似乎问到了个明白人,赵无安忙不迭点头:“正是。”

老人家估摸着是把赵无安当做了慕雄刀百会之名而来的外乡人,想来近日因这等理由进入汴梁的人也不在少数,见怪不怪。

虽然在赵无安身上未能见到兵刃,但老人也并未因此而起疑,没有多问,便给赵无安指了条路。

轻易就问到了去往韩府的路,倒是让赵无安有些喜出望外。向老人道了声谢,赵无安便飞快拔步,赶往韩府。

夕阳已然半落山后,昏红的夜幕笼罩着汴梁城的大街小巷。赵无安宛如影子一般在巷陌之中穿行,目光牢牢地盯住几条长街之外,那高耸的楼宇。

暮色四合之下,汴梁城中星罗林立的高楼,遥望犹如仙都。

说来也巧,与蒋濂主仆相约七日后见面的怀星阁,竟然与韩家府邸只有一街之隔。饶是赵无安对汴梁街道并不熟悉,但有高耸入云的怀星阁为路引,摸到韩家府邸附近,也不算困难。

慢慢近了韩府正门,在行人愈发稀少的街上,赵无安终于发现了此前茶馆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家丁。

由于此人接近未时五刻才抵达茶馆,比赵无安早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坐在位子上,哪也没去,所以最初录口供之时,赵无安轻易便抹去了这人的嫌疑,之后也一直未多加关注。

若不是他与梁实交接的瞬间刚好被白馨艺撞见,只怕赵无安现在仍因蒋隆一的死而一筹莫展。

本来,梁实的作案之举就疑点颇多,而眼前这位韩府家丁,或许刚巧能解释为什么他杀人之后,还要在案发现场逗留许久。

梁实与人约好了在茶馆交接蒋隆一保管的某样东西,甚至因财杀人的动机,都有可能只是掩饰。但是他杀死蒋隆一、取到东西之后,接头人并未及时抵达,因而梁实才被迫在茶馆中一直等到未时五刻。

中途折返、二度进出后院,甚至也有可能不是为了丢掉作为证据的茶盏,而是想顺利完成交接——当时梁实与韩府家丁的情况,在蒋濂那个位置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而两人很有可能早知道蒋濂与蒋隆一的关系,不敢光明正大交接,只能在装作从茅房回来之时,以身体做掩护,快速将东西转手。、

也无怪当时与蒋濂相邻的赵无安没能注意到的事居然被白馨艺看见了,他们极有可能本就是为了躲避蒋濂的注视,才顺带瞒过了赵无安。

夜幕已深,头顶繁星渐明,前头那家丁仍旧一丝不苟地走着,单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里。赵无安悄悄隐入街两侧房屋的阴影之下,放轻脚步,不急不缓地跟在后头。

从衣着打扮上来看,这个人在韩府的地位不会高到哪里去,充其量也就是如白馨艺口中所言,一介家丁罢了。

但若真是普通的家丁,何能以被托付如此重任?赵无安想不明白。

蒋隆一身怀着造叶国已故二皇子的秘密,韩家特意挑了这个点重开雄刀百会,显然野心不浅,朝堂之中必然也多有防范。然而无论如何,单派一位普通家丁去城中最繁华处的老旧茶馆,怎么看都令人生疑。

偷偷跟了两段路,那家丁也一直未曾回头,赵无安虽然心有忐忑,但还是一直跟到了写有“韩府”二字的门庭前。

韩府大门紧闭,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二致,只不过门前一对石狮子俱是披甲踏刀,赫然声势,倒是一看就有武户之风。

大宋重文轻武,形如太原聂家那般文武双全,倒还不足为奇,偏偏韩家是靠着一套霸海刀法,硬生生从武林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数年前边境亦是战功显赫,乃至攀到此等高位,京城独得一间大宅,实在是少之又少的传奇。

那家丁走到这里,才如梦初醒似的向四周瞧了瞧,赵无安当然是一声不吭地隐于街角墙后,悄悄探出半个头。白衣虽然亮眼,但他与那家丁离得极远,倒是完全不必担心。

没发现什么异状的家丁上前叩了叩侧门,不过几息功夫便有人来应,赵无安眼看着应门的老者与那家丁对话了几句,便放其入内。侧门砰然合上,整座街道寂静如常。

以往没到汴梁之时不觉得,还以为汴京便是如外界传闻那般,昼夜笙歌不歇。直到此时亲身在汴梁城中走了一遭,才知道原来汴梁的城东也不过如此,天黑之后街上便几乎空无一人,竖起耳朵才能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的欢声笑语。

说到底韩府只是寻常大宅,比不得官邸,并无卫士把门。赵无安揣度了片刻,便悄然跑近墙跟,翻身一跃,贴近了檐头。

刚爬上墙,他便黯然叹了口气。穿一身白衣到底是有不好之处,便是在这无月的星夜里,也显得太过亮眼了。

自己的轻功又不好,稍微想踩个大步便有惊雷贯耳,实在是不适合干这飞檐走壁的勾当。

死活在墙壁上趴着也不是个事,所幸韩府的内外墙都是白色,赵无安在檐头一踩一蹿,便抓着瓦片,翻进了内院之中。方一落地,便很快躲入假山之后,以防院中有人经过,将他给抓个正着。

万幸的是这一方偏院似乎荒芜了许久,假山前凉亭上都已结了细密的蛛网。

赵无安绕出假山,顺着府中小路,悄然前行。方才那家丁进门之时,他并未看清他的走向,不过无论是左是右,横竖也就是赌一把的事情而已。

横着心向前摸了两三个别院的距离,赵无安居然又在一片池塘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瞧那家丁的路向,似乎是要去池塘正中的一方水阁里头,面见什么大人物。

赵无安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坐落在池塘正上方的水阁。他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第十三章 宴上贪魔

水居坐落于一方约七亩的池塘正中,四面垂帘,紫烟缭绕,由一条九曲回廊接至岸边,其上每隔七步,便有一女娇娥提灯而立。

未至盛夏,然而满塘青荷已是含苞欲放,点点流萤游走与荷叶之间,衬得正中的水居仿若仙境。

而正中水居,在垂帘之内,竟是好端端盖了座房子,透过门窗,能瞥见其中灯火通明,隐有推杯换盏之声隔水而来。

眼见那家丁径直走入九曲回廊,赵无安心一横,趁夜色接近池塘边,拨开荷叶,屏气潜了下去。

轻微的入水声,很快消逝在新蝉聒噪的夏夜里。回廊之上,有位女娥疑惑地向此处投来视线,但却一无所获,片刻之后,便又讷讷收回。

二品高手皆可御气出体,此气虽不同于人体六脉畅行之气,但终究大同小异。赵无安入二品已有一段时日,此时潜于水下,暗调心肺气机,虽不至于夸张到如鱼得水的地步,但在游抵池心水居之前不露出水面换气,倒是不在话下。

韩家将重开雄刀百会,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天下有名有姓的刀客大多不远万里来了汴梁,俱等待着当世一品高手韩阔掀起一场大风浪。

但在这风暴正中心的韩府,倒是不若外界那般热闹,反而安静得可疑。

赵无安一路跟踪那家丁,从韩府外墙至此处水阁,竟是未曾路过一处喧闹之所。莫不是韩家真有一套严于律己的治家之术,上至家主下至仆役,俱是一副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的性子?

内心藏着满满疑惑,赵无安拨开重重荷叶,靠着头顶水阁四周透下来的隐约光亮,逐渐摸向池塘正中。

九曲回廊上每隔七步便有女侍,水阁正门更是有一整队卫士按刀而立,可称得上是守备森严。赵无安当然不会去硬撞这个霉头,偷偷绕向水阁背面。

水阁边缘四面垂帘,其他几处帘幕都紧贴墙壁垂下,不远处即是水面,仅余下可供一人行走的空间,唯独背面的这一处,向外延展了有近十尺的平台,应是夏秋温润之夜,用以把盏赏月而建。

平台与正中水阁之间,仅有一道移门之隔。此时移门紧闭,但能看见其内人影憧憧,推杯换盏之声不绝。

许是这平台今夜无用,台上及四周也未立有侍卫。但移门两旁却不多不少站着四人,要同时应付也的确难度不小。

赵无安心念一动,悄悄解下臂上虞美人束缚,于水底驭剑出袖,控制着它在水下驰出一大段距离,才将手指一挑。

虞美人当即跃出水面,切断好几根莲叶,在寂静的水面上激起一阵喧哗水花。

“水上有动静!”果不其然,移门边一个眼尖的侍卫很快喊了出来。

见鱼儿上钩,赵无安立刻将自身气劲尽数放出,驭着虞美人遥遥疾驰出去,一猛子扎在池塘最边缘的一株槐花树上。

动静倒不大,但树叶纷落,即便在星夜也足够显眼。

“快去报信!”两名侍卫当即绕到水阁边上,顺着帘后小道冲了出去,剩下二人仍旧按着刀,在原地观望。

移门便形同于这水阁的另一堵墙,非是十万火急之事,当然不能直接开移门而入。这两人绕着水阁走这一圈,对赵无安而言已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横跨着半个池塘驭剑,这也是赵无安如今力所能及的最远范围了,还多亏是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才能做到一股脑扎进树干的情况。

不敢再多浪费气机,赵无安遥遥抽剑而回,仗着虞美人剑身轻薄,在夜色掩映之下直直飞回身边,又嗖地冲着水阁蹿了出去。

而后,剩下两名侍卫便看见水阁一侧的长帘幕,忽然齐根断了下来,悠悠飘落于水面上,却恰好与刚才两名共事所走的方向相反。

二人对视一眼,“声东击西”四字应当是同时自心头浮现,便尽数拔刀出鞘,猛然向着另一侧小道冲杀了过去。

这倒是正和赵无安的意。区区四个守卫,略施雕虫小技便能尽数调开,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水阁前的这侧平台一时无人,赵无安却不愿安安分分爬上去,而是御气于脚底,猛踏一步,身子便如鱼跃般飞出水面,直直冲向了水阁的顶瓦。

与此同时,水底惊雷炸响。

赵无安则不慌不忙驭出菩萨蛮垫于脚底,纳住从自己衣裳之上滴落的池水,平稳坠于屋顶之上。

身上的水迹极有可能暴露行踪,但菩萨蛮毕竟也是跟着衣服一起在水底泡了一遭,难保不坠下水滴。不过既已下水,天衣无缝是做不到了,只能希望不要留下能被发现的线索才好。

在水底运起斩霆步,本是极为冒险的举动,但却恰好能起到声东击西之效。先前虞美人刺入东侧槐花树,又隔断西侧帘幕,正不敢让这些侍卫轻举妄动,从而回守后方平台,寻找入侵者。

即便能想到上屋顶追查,赵无安也可趁此机会直接顺着墙根溜下方才被切断帘幕的西侧墙壁。

无论这些人采取何种选择,赵无安横竖都能接近水阁,不过是位置的高下罢了。

水阁的屋顶以黛瓦铺就,乍看是江南对锋造构,但正中屋脊处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凹陷平台,并未如刀刃般聚于一处。

赵无安紧紧趴在凹台之中,全神贯注聆听着下方动向。

最后的一下斩霆步果然把先前往两边寻人的侍卫们又聚集了回来,甚至守在正门前也有一位像是侍卫长的人闻声绕来了后方。

“刚才是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刚才西侧的帘幕也被划破……东边槐花树那边也像是有人的样子。”

“水阁守备森严,怎么可能同时混进这么多人?刚才这里的声音最大吧,你们人都去哪了?”

“这……水声响起来的时候,好像没人在附近……”

“一群废物!四个人守一扇门还守不住?”侍卫长训斥道,“少家主正谈到关键的地步,你们少给我添乱!”

“是!”四人齐声应允。

赵无安身下传来嚓嚓的声音,似乎有人推开了移门。

“没事吧?”青年清雅温润的嗓音传出。

“请少当家放心,一切无碍!”侍卫长肃容道。

“好。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聊到兴头上的时候来捣乱。”青年意味深长。

移门复又合上。

侍卫长低声呵斥道:“刚才那就算了,西侧的帘幕先收起来,分一个人去墙角盯着。都给我精神点!今儿晚上可马虎不得!”

“是!”四人又一齐低声回答。

随着侍卫长的铁靴声远去,水阁下方恢复了寂静。

赵无安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潜进来了。不过那侍卫长说韩府护卫森严,倒是有些奇怪。一路潜入,他分明几乎没受到任何困扰。

赵无安微微侧过半个身子,伸手揭开脸颊边的一块瓦片,向下望了进去。

水阁之中,果然是一副灯火通明的酒宴之景,光是来来去去的侍女就有十多个,一张酒桌上菜肴更是丰盛得无以复加,却只有四人围坐。

最靠近移门的一位青年,身着儒雅长衫,手持一册画卷,椅边隔着柄宝刀,一看便是坐上之主,其余三人皆为宾客。

对这青年,赵无安没有任何印象,倒是与他同桌的那二男一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面熟。

他一路跟踪至此的那家丁,此时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少爷身旁。显然赵无安潜入这水阁花了太久时间,已然错过家丁面见青年的那一幕。

不过青年手中所执的画卷,应当就是家丁从茶馆带走的那副卷轴。赵无安离得太远,青年又将之半遮半掩,实在难以看清其上细节。

那青年只是粗略看了一遍画卷,便举起酒樽,对另外三人道:“几位贵客,我想,这份礼物,应当对得起诸位远道而来,不至于失了我韩修竹的面子吧?”

一名胡子满面的男子狞笑道:“韩少爷天下俊才,如何能失了面子?只不过区区一册画卷,恐怕不足让我们贪魔殿满意啊。”

屋脊之上,赵无安骤然心头一震:贪魔殿!?

另一侧的冷艳女子也附和道:“我等六恶人、四不善倒不至于疑心公子,只是殿主他对此事尤为上心,不眼见为实,只怕是不会轻信。”

韩修竹笑道:“此事好说。待到雄刀百会落幕,一切自有分晓。修竹今日宴请诸位,也不单单是为了神兵之事。众位有所不知,我韩家除开霸海刀外,倒是还有一派刀法,流失已久。若能托几位的福分重新寻回,修竹定有重谢。”

坐在韩修竹正对面的笑面男子轻轻抚了抚白净的面庞,道:“韩少爷莫不是想背着老爷子,与我们做些交易?”

“那阔儿爷在外头威风八面的,想来韩少爷也不愿甘居人下啊!”胡子男道,“韩少爷,这一点,我老冒服你!”

胡子男口中的阔儿爷,想来便是当今江湖之上独树一帜的一品高手,韩家现任家主,以一手霸海刀法笑傲中原武林的韩阔。

趴在房顶上没听几句的赵无安,此时心头骇然不小:原以为蒋隆一之死,乃是一手操办了雄刀百会的韩阔有意为之,可细听这席间对话,倒像是身为他嫡长子的韩修竹,亲自摆了父亲一道。

这还仅是其中一角。更令赵无安惊诧之处在于,身为武林正道魁首的韩家长子,竟与贪魔殿中人有所来往?

第十四章 斩几颗大好头颅

论及当今江湖第一魔头,或许还会有人恬不知耻地提及早就失踪了的代楼暮云,但若谈到当今江湖第一魔教,则第一个浮现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毫无疑问是贪魔殿。

与黑云会的隐秘行事不同,贪魔殿每每做出何事,必会毫不避讳乃至大张旗鼓,事或许未能及时做成,但风头是一定得先打出去的。

赵无安自久达寺下山以来,由江宁去苗疆,一路上听说了不少贪魔殿的消息,也确实遭遇过其中的不善童子楚霆。

但在福州岸边时,楚霆与“兰舟子”安南齐心绑挟段桃鲤而走,从此不知所踪。赵无安虽然心知段桃鲤不会有生命之危,但多时不曾相见,心中难免有几分担忧,故而也就一直关注着贪魔殿的消息,却不曾想在此地亲眼遇见。

说起来,上一次贪魔殿出手,应当是帮着黑云会灭掉了南疆附近的暮秀村,再由聂家人顺便嫁祸到段狩天头上,好收这位一品高手入其麾下。

但这说到底也是赵无安的推测,暮秀村遭灾之时他早已北上,对南疆之事的了解也只有靠道听途说。

虽然一路上,贪魔殿的消息不停窜入耳朵,但亲眼相见,这才是第二次。

既然安了贪魔殿的名字,下方那三人的身份也就跟着水落石出,也无怪赵无安此前觉得几人面熟了。早些年贪魔殿初入中原,这些人的画像也是被当做通缉令,到处乱贴的。

满脸胡子的男子,名号是“不善阎王”陆胤,冷艳女子是“不善罗刹”杨千稻,而那满面笑容的白净男子,则是“不善面首”柳涛。

三人与楚霆同阶,位列“三王六恶四不善”的末席,但实力却不可小觑。四人之中,又以“不善面首”柳涛之喜怒不形于色、暴起杀人而面色不变,最为令人闻风丧胆。

若是同时对上这三人,休说胜算,赵无安只怕连全身而退都难。

即便趴在房梁上,望着下头这宴饮的四人,赵无安的冷汗也在几息之内流遍了全身。

所幸下方的四人,离一品都还有些距离,此时宴饮正酣,并未注意到房梁之上的气机异动。赵无安也尽量放轻呼吸,凝神去听下方的交谈。

方才提到的交易之事,却已被韩修竹一笔带过,不再细说,反而又提起了手中那卷画册。

“梁实此人,行事的确踏实,这画卷中所载的神兵,也与我数年之前在大相国寺中偷听得来别无二致。此时家父正在别院中宴请贵殿两位天王、四大恶人,七神兵中的一把,想来现在已经示与那几位过目了。”

陆胤笑得颇有几分狰狞意味:“神兵之事,是真是假,如今四海之内尚无分辨。但贪魔殿追踪许久的线索,到了韩家这里,就只剩下了几把刀?韩少爷,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让我们贪魔殿满意,我们可不甘心让少爷当刀使。”

席间气氛剑拔弩张,韩修竹却浑然不惧,脸上笑意也多了几分阴险桀骜:“几位,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江湖交涉,道义二字可弃之不顾,但‘信’一字,可不能说丢就丢。”

“去年十二月,江宁府传来神兵兵械库的消息,最后不了了之,还折了我贪魔殿一员兄弟,阁下如何解释?”杨千稻抿唇不悦道。

“哎,这可就与我韩家无关了。能有幸请到贪魔殿的诸位,当是我韩家幸事,岂能如李凰来那浪子信口胡言?”韩修竹笃定道,“神兵之事,固不敢轻骗诸位,而关乎我韩家失传的那脉刀法——说来惭愧,倒想与诸位商讨一番。”

“小儿不妨说来一听。”陆胤仰起脑袋。

赵无安赶紧缩回了头。若是在这个时候与陆胤来一场隔空对视,那可就不仅仅是场好戏那么简单了。

隐约听见下头一阵桌椅响动,约莫是韩修竹讲到激动处,离席站了起来:“我那失踪了二十年的爷爷,韩裁歌。他携刀离开汴梁的那一夜,恰逢我的生辰。他一去便不返,也带走了形同韩家一臂的清影刀法。如今韩家刀虽然靠着一套大开大阖的霸海,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却始终不及失散的那部‘清影’的十分之一灵妙。几位如能助我夺回清影刀法,待在下为韩家之主后,对贪魔殿,定有不浅的报偿。”

“就是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能给我们,却要我们替你卖命找一部失传的刀法?”杨千稻冷颜道。

韩修竹赔笑道:“此言差矣。刀法之事绝非无稽之谈,不然修竹也不会在此拜托各位。”

言及此处,他顿了一顿,指向身边那送来画册的家丁:“据城中近日探听来的小道消息所言,就在几日之前,城外有一道枯瘦身影,拦下了几十年来头一回御出望岳剑的聂君怀,所使的,正是清影刀法。”

这一回,不仅是贪魔殿三人,就连躲在屋顶上的赵无安,也为之一愣。

当初能从聂君怀剑下死里逃生,赵无安至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将他营救至城内的苏青荷也语焉不详。却万万没想到在此处得到了答案。

居然是一位使韩家刀的前辈,从聂君怀的望岳剑下,救走了他?

可那人究竟是何立场,为何要如此行事,赵无安实在是难以揣测。

百思不得其解,他只好略微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躯,将脖子转了个方向搁置,企图以此换一换思路。

这一转脖子,他面朝的便是不分高低亮着数十提灯的九曲回廊,一直延伸到池塘边。回廊旁的女娥们还如他来时那般,低眉垂目,一动不动。

而在近些的地方,比他所处位置低不了多少的房顶边上,似乎多出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赵无安愣了愣,心中难免哭笑不得:头一回当这梁上君子,竟还遇到同行了。

那个卧在房檐边上的人,也是一袭出尘的白衣,身旁还搁了个以白布紧密缠裹着的大东西,在这夜色中简直醒目得堪比冥火。赵无安默默咋舌,心道果然还有和他一样,蠢得敢在大晚上穿白衣来潜进人家府邸的人。

虽然打扮离奇,但赵无安不得不承认此人的位置的确选得精妙。远处的提灯女娥本就极少动作,即便注意到了此处的异状也不敢多言。

而水阁的房檐刚好在边缘上翘,守在屋檐底下的卫士们即使生了四只眼睛,也不可能看见趴在这边角的窃听者。

敢于选这么个位置,还有极重要的一点考虑——汴梁近日多雨,而这水阁屋前能立足之地又极其有限,并非如屋后一般尚有宽广平台。能做到既避雨又守备紧密之处,也就唯有屋檐下方而已。

正是在这些条件综合之下,房檐处那看上去本来极为滑稽的位置,才成为了唯一的死角。

赵无安免不了在心里啧啧感叹起来。

然而他还没感叹多久,更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那白衣人的身子越来越偏,越来越塌,整个人就如融化一般,逐渐滑向了屋檐的最边缘。

他本来就卧在极其靠边的位置,如今也不知是困倦了还是如何,竟然又向边上移了过去。三下五除二,自然是免不了径直摔向了大地。

赵无安轻轻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片刻之后便会震响水阁内外的坠落声。

看那坠姿,再结合这水阁的高度,显然是受不了致命伤。不过这么一摔,那些侍卫除非是既瞎又聋,否则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了。

“什么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队人围了上去。赵无安安静躺在房顶,心中也不由暗叹几声。

“我就说西侧垂帘如何能无故自断,果然是有贼人潜入!”

那人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沉顿几息之后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这里的客人,是韩少爷的熟人……”

竟然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赵无安闻声一愣。

“怎么又如此吵闹?”推门而出的韩修竹声音明显带了丝愠怒,“嗯?你怎么在这里?”

赵无安变了脸色,心头也满是和韩少爷一样的疑问。

“回禀少爷,此人在屋顶不知行何鬼祟之事,掉下来被我等抓了个正着!”侍卫长义正辞严。

“哎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韩修竹,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打什么好主意,今晚偷偷跟过来,果然发现你图谋不轨!”

短暂的沉默过后,韩修竹像是将什么形同酒樽的东西向池塘里头一掷:“埋了,留全尸,东北的槐花树。”

言罢,又是一声阁门闭合的轻响。

“是!”侍卫长毫不犹豫应道,随即便是一阵紧促的衣物窸窣之声。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啊啊啊呜呜……”女子的呼救声很快被淹没在一阵水花波澜之中。

赵无安坐直身子,瞥见两三个侍卫正分工按住那女子,将她的头死死闷在了池水里。

女子力弱,这姑娘又显见习武不精,怎可能敌得过几个大男人齐心协力。

赵无安长叹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走到那女子先前坠落的檐角,俯身拾起她遗留之物。

白布缠身,此物足有五尺之长,惟余手柄在外,也需得双手合握。

赵无安提起此物之时,无形气机微动,环绕着那物什的白布,一圈圈自行滚落。

感受到眼前飘落雪花的侍卫们怔怔望向上方。

赵无安站在檐角,一双眉目浑如雷帝临世,不怒自威。

他叹道:“不杀尔等,实在是对不起我与她,那一纸婚约。”

巨剑吟啸,斩落五六颗大好头颅,血溅如花。

第十五章 说话算话

夜静,槐花叶入水,未起涟漪,却惊起滔天巨浪。

九曲回廊在一刀一剑之中,轰然断去一半。先前萦绕着回廊间的那数盏提灯,也在瞬息之间灭去十之五六。

赵无安一手提巨剑洛神赋,一手怀抱安晴,飘然若仙人般自水上倒滑十五尺,悠悠停于回廊断处。

白衣叠白衣,一对佳人,一柄巨剑。夜空无月,风动身后数盏灯火。

方才自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的安晴回过神来之时,自己的双手已然紧紧搂住了赵无安的脖颈。而赵无安的手,也早已揽住了她的腰肢。

在他们面前,无数女娥因回廊被毁而跌落池塘,水花四溅。

正是花前,正是月下。

是佳人重逢,却无半分旖旎色。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血腥味。水阁边缘,被赵无安一剑斩下的几颗头颅,犹自在水中不安分地上下浮动。

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独狼般的韩修竹伫立在水阁的一边,手中按着尚未出鞘的长刀,与赵无安隔着被毁去一半的回廊,遥遥对望。

而贪魔殿三人,虽已尽数走出水阁,却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样子,聚在一处,冷眼旁观。

这也正和赵无安的预料。从屋顶之上听到的几句对话来看,韩修竹和他们的关系远没亲密到足以并肩作战的地步,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可能避去同时面对四人夹攻的情况,自那群侍卫手中救下安晴。

不过话虽如此,赵无安总不可能看着安晴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刚才那一瞬他究竟做出了什么判断,唯独最后的选择是不会变的。

世上可走的路千千万万,偏偏某些人只会一条道走到黑,哪怕重复一万次,也绝不后悔犹豫。

赵无安紧紧搂住了安晴纤细的腰肢,手中洛神赋发出低沉的震颤,宛如故人重逢。

站在水阁前的韩修竹盯着二人冷冷一笑:“好一对野鸳鸯,天堂有路你不走,倒闯入我韩家门邸来。”

寒光一闪,韩修竹手中长刀震鞘而出,一如脱水之龙,潋滟峥嵘。

他兀自伫立不动,周身却有凛寒气机升腾。细长的双目微眯,俨然已将赵无安视作了必与一战的对手。

九曲回廊断口处,赵无安轻声叹息:“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跑到这汴梁韩家。”

并非责怪,言语之中也并无震惊与意外,尽管赵无安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离别时是红衣阑珊,再见却已白衣倾城似仙。

先前被强按入水中,险些就此溺亡的安晴显然还没回过魂来,散乱的乌鬓处犹有水痕。赵无安的话落在耳中,却恍若未闻。

依身低语尚可充耳不闻,但对岸水阁之上惊雷炸响,却由不得她不听。

韩修竹人随刀出,一刹便冲过十丈水潭,长刀直抹向赵无安脖颈而来。

赵无安站在残断的回廊边缘瞧得真切,不退不避,巨剑洛神赋举重若轻,遥遥一挥,便稳稳拦在了韩修竹刀锋之上。

刀剑相交,雄浑气机乍然再破,赵无安脚底所踩青石板骤然断八块。

四目相对的刹那,韩修竹冷笑道:“是个高手。只可惜在我们韩家,任凭你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全身而退!”

赵无安挥剑横挡,脚下惊雷一破,抽身而退。

眼见两袭相叠白衣骤然自眼前疾退,韩修竹深眸一凛,抬脚便在水中一名女娥肩头一踏,衣袂破空而啸,复又急追至赵无安面前。

而那名不幸落水,又被他踩踏肩头的女娥,则是忽然间小脸煞白,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沉入水下,不见踪影。

赵无安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震惊。眼见韩修竹又持刀杀至眼前,再度倒手挥出洛神赋,阻拦韩修竹逼近刀锋。

韩修竹来势汹涌,如潮气机亦是避无可避。赵无安脚步急变,紧紧将安晴护在身后,一边避闪韩修竹刀锋,一边疾速后退。

韩修竹狞笑道:“已入这净荷别院,还想退到哪里去?”

赵无安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已听见了身后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身处九曲回廊正中,后有追兵,前则有韩修竹虎视眈眈,留给赵无安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此子修为虽然不高,就赵无安与之交斩几刀来看,甚至不知有无二品水准,但一身精湛技艺确是无可挑剔,长刀每出,尽显名家风范。

稍有不备,即使是赵无安也极有可能被其所伤,更何况怀中还带着个安晴。

若是有一步差池,便是不可挽回之局。

瞬息之间,赵无安心念已定。

身后的脚步愈来愈近,显然赶到的护卫们并未忌惮九曲回廊之势易守难攻,而是径直朝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扑了过来。

腹背受敌,那就只能从中间打出一条道路来了。

赵无安俯低身子,对安晴道:“你先在风中等我一会。”

“哎?”怀中的安晴瞪大眼睛。

下一刻,她已从赵无安的怀中飞出。九曲回廊虽长,但她所飞的方向却非前也非后。

赵无安将她径直抛向了水面,正对着那株歪脖子的槐花树。

韩修竹眼底泛起一丝轻蔑玩味笑意。

赵无安眸底无澜。

水阁边缘,贪魔殿三人俱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冷眼打量着韩修竹与赵无安这短暂的片刻对峙。

杨千稻无谓道:“那小子选错了。”

“哦?”回应她的是似笑非笑的柳涛。

“自以为能借空中这一时半晌的对招限制住韩家少爷,却不知是把那姑娘的人头拱手奉上。以韩家少爷的城府,定会不惜代价,先杀了那手无寸铁的姑娘。”

柳涛笑着点头道:“深以为然。”

陆胤挠挠头,狞笑道:“你俩倒是看得透彻啊。也好,就借这一阵,好好瞧瞧这韩家少爷值不值得下注吧。”

在三人注目之下,立于九曲回廊中段的韩修竹,身形骤然自地面拔起,手中长刀挥出一道悍然气劲,直指悬于半空之中的安晴。

而使了大力气将安晴抛向空中的赵无安,纵然手执五尺巨剑,显然也没办法在瞬息之间后发先至,拦在韩修竹面前了。

杨千稻从鼻腔中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孰料赵无安却压根没有阻拦韩修竹的心思。他回过身,面朝着从岸边驰援而来韩府侍卫,手中洛神赋横挥起一阵凛然杀意。

那些侍卫的功力在他面前何值一提,自然是抵抗不了洛神赋这汹涌气机,仅一个照面,回廊之上便又纷纷掉落数颗头颅。

水阁边,杨千稻眉头一皱,柳涛也是微微怔愣。

陆胤道:“这小子反算了一着?这么说那姑娘是枚弃子?”

杨千稻忽然道:“不!”

眼看就要将飘在空中的安晴一刀两断,韩修竹的身子却忽然一歪,右肩蓦地腾起一道血雾。那股随着他腾身而盈于刀刃上的气劲,也被瞬间削去大半。

持着洛神赋劈砍了一圈的赵无安这才转过身来,乌云履踩上长廊边的祥云栏杆,长袖一震,如白鸟般自池水边跃起。

他跃起之时韩修竹却已在下降,二人气机一升一灭,几不可同日而语。

短暂的照面,洛神赋剑去如虹,与之相对的霸海刀,则僵硬得几乎再摆不出任何名家姿态。

韩修竹逼不得已收刀而挡,但仍是被洛神赋势大力沉的一剑斩中刀身中段,一下失去所有余力,轰然坠入水中,激起一道冲天水柱。

赵无安则凌空虚踏,一把搂住了悬空的安晴,抽身飞向岸边。

陆胤瞪大了眼睛,显然没弄清楚刚才那一瞬是怎么回事。

柳涛沉默地摇着折扇,杨千稻则怔怔道:“怎么……怎么可能?刚才击落那韩家少爷的……”

柳涛淡然接道:“不是那把巨剑。”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惊惧无以复加。

虽然只是一刹,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

在韩修竹飞身而起,长刀即将斩中安晴的刹那,有一道锐光自夜幕之中闪过,径直刺入了他的肩膀。

那时尚且站在地面上挥舞着巨剑的赵无安不可能射出暗器,更何况是那样诡异的弧度,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术法。

“而是飞剑!”二人异口同声。

陆胤一愣,“哈?你俩看见什么了,飞剑?那小子用的?”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的视线仍随着二人移动到了岸边那棵歪脖子的槐花树。

此时此刻,赵无安已然怀抱着安晴,在那厢安然落地。

半座韩府已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声,无数杂乱的脚步此起彼伏,不约而同向这方聚拢。

槐花叶打着旋飘落,点缀在赵无安一身白衣之上。

赵无安将洛神赋斜插入土中,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怀中的安晴。

枯枝轻响,几只受了惊的雀振翅自月下飞过。

安晴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挣起身,紧紧抱住了赵无安。

“你这家伙!留下一把洛神赋就说要去汴梁,明明自己功夫就不怎么样,还非要把洛大侠最厉害的一把剑给扔下,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不回去了啊!?”

久闻了的声音,仍是清脆中带点精怪,舍不去的怪脾气。

“这就是你来汴梁的理由?”赵无安问。

“我当然要把洛神赋还给你啊!没了洛神赋,你怎么打得过那些老妖怪,怎么活着回来娶我!”安晴忍不住抽泣起来,“赵居士,你可是个男人,要说话算话的!”

赵无安苦笑:“嗯,说话算话。”

他拍拍安晴的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追查到这韩家府邸里来,不过,辛苦你了。”

红了眼眶的安晴轻声道:“没事。”

赵无安点头:“没事就好。”

杀声愈来愈浓。身后的池塘中,一道身影骤然自水中跃起,汹涌气机,霎然斩断满塘青荷。

第十六章 温柔乡英雄冢

满塘青荷齐根而断之时,赵无安已然抱着安晴,自槐花树旁一闪而过,身形飞速掠入其后别院。

虽然与那荷塘已然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但那股割断满塘荷叶的汹涌刀气却仍如影随形。赵无安回眸一瞥,却惊诧地发现自水中跃起的韩修竹竟已追至槐花树下。

被虞美人创伤的右肩连皮带骨留下了个洞,仍自血流不止,将浸润池水的华贵长衫染上深红血迹。零落的碎叶之中韩修竹踏着残破的荷枝前行。横刀紧握,眼中散逸深邃杀意。

他浑身湿透,就连发梢也不停往下滴水,但那周身气焰却未因此而显弱半分。

“刚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有点意思。孤身一人,还带着个拖油瓶,敢当我的面杀我家丁。我只道你是个好手,只可惜来错了地方。”

在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呼杀声中,韩修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宛如饥饿的豹锁定令他着他的猎物。

“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多亏你藏了一手我做梦也想不到的飞剑。”

他不动,赵无安也不动。二人之间仅隔着三丈距离,虞美人静伏于赵无安袖下,一动不动。

韩修竹轻压眉梢,眼神锐利。

“我会亲自杀了你!尽我毕生所学、倾尽一切代价,让你尝一尝地狱的滋味!连带着你怀中那位温香软玉——”

赵无安突然摇了摇头:“地狱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可惜她不行。”

韩修竹像是突然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猛然大笑道:“这里可是韩府!!无名的白衣剑士啊,你的剑我会好好保管,就让这件白衣为你陪葬吧!”

言出刀至。

眼前的少年年纪虽轻,修为亦不高,但这股能自池水中爬出尚且面不改色的凌厉心性,饶是赵无安也不得不为之感叹。

虞美人骤然自袖间飞出,挡下韩修竹欺近身旁的一刀。赵无安转身而走,脚底惊雷炸响。

“你对这块地方,有多熟?”赵无安问怀里的安晴。毕竟韩府地大,潜入之时仅仅走了其中一小段路,而从槐花树向内的这座别院,对他而言陌生至极。

“我也没比你好多少,早来了一两天罢了……”安晴嗫喏道。

摆在眼前的是一条三岔路,无论哪边俱是人影憧憧,火把熠熠。而那追兵韩修竹,在斩飞赵无安以气劲维持的虞美人之后,又飞快欺身而来。

“……真没办法。”赵无安低声念叨了一句,俯身便向着左边一条竹林小径冲了过去。

他脚底一路惊雷连响不停,白衣一连拂过无数青竹,身后的韩修竹亦是拖刀一路狂追,四散刀气卷碎无数林叶。

一跑一追了没多久,赵无安的前路上就出现了一群手举火把的韩家家丁。

他脚步不停,只是随手将安晴的屁股挪到了肩上,双手握起洛神赋,一边道:“抓稳了!”

安晴吓得大气不敢出,死死抱住赵无安的脖子,夜风吹起她的满头青丝,糊了赵无安一脸。

提剑飞奔的赵无安心下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但脚下动作仍是不停,直奔那伙人而去。

短兵相接的前一刹,洛神赋骤然脱手飞出,直入人群。去处气劲四散如潮,锋锐无两。

手中无剑的白衣居士纵身一跃,身形停滞半空之时,腾出手来将安晴抱回了怀里。

他们脚下便是无数原本四散在偌大府邸之中的家丁侍卫,如今成群结队堵在此处,只为拦住不请自来的赵无安和安晴。

洛神赋如通神灵一般在人群中四散游走,所过之处鲜血横溅,一颗颗头颅如波浪般此起彼伏。

安晴看得胆战心惊,“何必杀这么多人?”

“你不喜欢吗?”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自人群中腾跃而过,斩霆步踩上一人头颅,再借力继续前跃数尺距离。

脚下血花炸响。

斩霆步,一步惊雷,可斩头颅。

洛神赋被以粗壮气机牵引回手,赵无安此时身无剑匣,气机相连终究弱了些,没法离手空驭洛神赋,以气机牵引已是极限。

耗尽余气拖拽洛神赋回手之时,赵无安的身躯已经开始下落。围在下方的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手中刀兵飞快向其招呼过来。

巨剑入手的瞬间赵无安就已将之舞出一片斑斓。往他身上打来的七八柄刀铲被挡掉一半,又护紧安晴闪过几人攻势,脊背和肩头却是避闪不及,各自结结实实受了一刀。

赵无安一言不发,洛神赋倒转,剑刃染上几近金黄气劲,一剑便摘落数侍卫项上人头。

周身一时空旷,安晴立即见缝插针说道:“我当然不喜欢杀人啊!”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回复,身后的韩修竹却提刀愈近,汹涌刀意如离弦之箭,满怀杀气向他袭来。

他的轻功本就不怎么样,是靠着一身境界才能把韩修竹拖在后头,何况怀里还抱了个安晴,此时被前方众侍卫家仆稍稍阻挡一步,自然被很快追上。

赵无安不以为意,回身轻描淡写提起洛神赋,道:“别忘了,他们想杀的人是你。”

安晴一愣。

“我倒不管这些人原本有何过往,我向来便自认是凉薄之人……”赵无安低声道,“不过若有非要以死者来掩埋的罪过,那他们便统统死不足惜。更何况,他们想杀的人,是你。”

韩修竹欺身而近,眸中迸溅火光,刀势如雷。

“断海绝天!”

来势汹汹的一刀,斩出之时好似隔断了整条天河。从寰宇的这端到那端,于持刀者而言不过就是汪洋大海微不足道的一片而已。

举刀断水,自然难断,可水中人却能被轻而易举一刀两断。

赵无安冷眼相向,波澜不惊递出手中洛神赋,一袭白衣鼓动如袍。

“有人想杀你,却没问过我,那我又何必要跟他讲这世事道义?”

刀剑相触!

“砰!”

丰盈气机一触即散,狂雷般的刀意与锋锐剑意两相交融,几乎同时穿透了韩修竹与赵无安织出的护体气劲。

韩修竹如柳絮般倒飞出去,跌入竹林深处,赵无安亦是白衣一震,倒退数十步,险些松开怀抱着安晴的手。

“没事吧。”虽是这么问,但他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能被一个勉强摸到二品门槛的后生逼迫至此,赵无安倒是意料不到。

“我没事……”安晴的声音低得像蚊子。

“没事就好。”赵无安仍是不肯放下她,转过身继续择路而走,“我会带你出去的。”

安晴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虽然赵无安的确提起了全身力气狂奔,但偌大的韩府的确是一眼望不到边,别院小径又是层出不穷,虽然甩脱了韩修竹,情况却不见好转,毕竟此时与他们为敌的是整座韩府。

眼看着赵无安斩开一条又一条的血路,却只能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安晴终于忍不住含泪道:“停手吧,赵无安!”

赵无安不动如明尊:“我说了要带你出去。”

“只要甩下我,以你的轻功,是能直接飞出去的吧?”安晴挣扎起来,却被他更加紧地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赵无安!”安晴恼道,“你带着我,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

“你想说什么?”赵无安淡淡问,“想让我把你丢下,然后一个人逃跑?”

安晴咬住嘴唇。

“若我现在这么做了,那不久之前,又何必救你?”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我还没这么快出尔反尔。”

安晴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明明就是我拖累了你!是我想要一个人闯进韩家打探情报,说着想要帮你的忙可自己又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不停地给你拖后腿,现在又要把你一起拉进火坑……”

若是没有她,让赵无安一个人做这些事的话,他明明能做到很好的。

可自己偏偏不甘愿放手,甚至不甘愿见不到他,自私地想陪他经历一切。

“你都已经把最厉害的洛神赋给留下来了,让我怎么安心你一个人在汴梁闯荡啊……”安晴抽泣道,“我知道,你怕我生气你丢我下去,其实……就算什么都没留给我,把我丢在清笛乡,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啊。我知道我根本不应该陪你来汴梁,却还是自作主张地来了……”

赵无安叹道:“你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哭哭啼啼,我是很没法子的。”

安晴闻声连忙止住了哭泣,却还是止不住地吸着鼻子。

“留剑给你,本意就是当做彩礼,我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赵无安淡淡道,“我既然已把聘礼给了,就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诚然我有大愿未竟,但能与自己的结发之妻死在一处,又何尝不是大丈夫所为?”

安晴愣愣地,不知该哭还是不该哭,嘴犟道:“大丈夫就不该死在……”

“大丈夫当死在他愿死的地方,管他是温柔乡还是英雄冢。”

不知不觉,二人已逃至一座破败书阁前,小道前后俱是人影憧憧,而左边那直通正堂的青石板路上,一位雄武男子正手持两掌宽的陌刀踏步而来,身后两排黑衣家仆如影随形。

明明是无路可走的绝境,赵无安却笑了起来,还一反常态地笑得欢畅。

安晴怔怔问道:“你笑什么?”

赵无安转过身,面朝着那手持陌刀的男子。

一直紧紧箍在安晴腰上的左手,终于松了开来。安晴的双脚也终于又踏上了阔别已久的大地。

“没什么,想到胡不喜而已。”赵无安淡淡道。

那家伙,入一品境的那天夜里,也是独自一人面对这般绝境啊。

第十七章 决心

“我入上三品境界二十年,还没遇到过会驭飞剑的对手。”

夜幕深沉,重重火把辉映之下,人影近乎歪斜,叠至一处。赵无安眯起眼睛,与那站在人群最前头、手持陌刀的雄武男子四目相对。

“这就是你身为家主,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赵无安不畏不惧地反问。

除了身后尚有一座破败书阁,赵无安与安晴周身三面,已尽数围满了全副武装的韩家侍卫,无路可逃。

此时,右肩已缠上绷带的韩修竹拖着刀去到那雄武男子身边,附耳道:“爹,我绝对没看错!他当时尤站在地上,却能隔空驭一柄飞剑刺伤我!”

眼前这雄武男子,便是当今天下十七位一品高手之一的韩家家主,韩阔。

韩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废物。技不如人,还不退下?”

韩修竹一愣,咬牙道:“非是孩儿不如他……”

“住口。”韩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韩修竹的话。

韩修竹闻言识趣地闭上嘴巴,却仍死死地盯着赵无安,眼底闪烁着滔天怒火。

韩阔站在原地打量着赵无安,气机未散出一丝一毫,但书阁前的静谧肃杀之气已然浓郁得刺鼻。家主不开口,韩府下人无一胆敢擅动。

“每年闯入我韩府的人有很多,大多是想偷师几招霸海刀法,也有不少,是来找我,为前辈报仇的。”

良久,韩阔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得像是磨石。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死在了府里,托他们的福,这些年来府上的槐花开得很好。并非是我主动要杀他们,而是这些人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赵无安笑道:“在下倒并非不自量力,只不过恰好想把未过门的媳妇给带回家而已。”

“身陷重围,你倒还笑得出来?”韩阔问道。

“巧了,越是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我便笑得越好。”赵无安一本正经地接话,“平常时候,我反而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娘子你说是不是?”

都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有心思去戳一戳安晴的肩膀。

安晴呆若木鸡,回过头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般而言,闯进这里的家伙都没法活着出现在我面前。韩府禁制虽不如那皇城严厉,总归还是设了不少暗哨陷阱,你能一路避过说明运气还不错。”韩阔徐徐握住刀柄,“只可惜,杀了我那么多家丁,这个仇,不能不报。”

赵无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杀人偿命。不过,那也是你们先动的手。”

“情况我大致了解,要怪只怪你的小娘子好奇太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听了不该听的东西。”韩阔冷冷道,“韩府没有什么留下手足和舌头的规矩,要留,就把整条命给我留下。出剑吧,能死在我刀下,算你至幸。”

左手握住安晴手腕,赵无安单臂缓缓举起洛神赋。

韩阔皱眉:“出你全部的剑。”

话音未落,陌刀已然出鞘,修长刀刃带起一道寒光,自鞘中瞬息而出,及至垂地,刀尖竟是一颤不颤,犹如隔空移物。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以韩阔的一品境界,他在白衣之下贴身所藏的六品飞剑,根本瞒不过对方的眼睛。到了这地步,再藏拙已没有分毫必要,唯有豁出一切,斗个生死痛快方可。

心念一动,飞剑之中自生无形剑气,切断束缚,由袖中悠悠驭出,引为六道流光,环于身侧。

包括韩修竹在内,韩府众家仆皆看得目瞪口呆。韩阔只是微微一哼,道:“果然是非同凡响之士。韩某佩服。”

剑已离身,刀已出鞘,接下来,便只差一斗而已。

安晴忽然挣脱了赵无安的手,猛然前冲几步,一个趔趄跪倒在韩阔面前。

赵无安和韩阔几乎同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是我的错!是我乱闯水阁,坏了韩府的规矩,他杀人也都是因为我!”安晴伏在地上,急切道:“杀我一个就好了,他并未犯韩家的规矩,与诸位也无冤无仇,求韩家主放他一条生路,安晴愿引裁于家主身前!”

赵无安一愣,旋即开口说道:“安晴……”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一阵霹雳般的大笑所掩盖。

韩阔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为滑稽的场景一般,按捺不住地大笑道:“好一个痴情姑娘!你的情郎听见你这席话,只怕是转世投胎还要找你来再会了。”

安晴深深伏低了头,几滴泪珠陷入青石板中,语气颤抖得近乎央求:“求韩家主放他离开,安晴甘愿自裁。”

赵无安紧紧锁住了眉头。

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的韩阔饶有兴味地看向赵无安,表情夸张:“如何?你这未过门的妻子这个提议,我看倒还算不错?”

站在一旁的韩修竹骤然瞪大了眼睛:“父亲,这可不成!此人乖张无道,滥杀我府上家丁,早已铸成大错,岂能就此放走?”

韩阔侧过眼睛,冷冷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

韩修竹吃了一惊,仍是不情不愿地说道:“今夜父亲有宴,孩儿本不想扫了父亲兴致,便打算独自擒了这贼。谁料这贼人越走越近韩府深处,反倒是惊扰了父亲,本来也并非孩儿所愿……”

韩阔冷冷哼了一声:“身为我的儿子,审时度势没学到,倒是把一身刚愎自用模仿得惟妙惟肖。末了,还不是要让你爹来给你收拾尾巴!”

韩修竹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水阁之外只是一时不备,重来一次,孩儿定能杀了这小贼,才不会丢韩家威风!”

安晴颤抖着身子闭上眼睛,清泪汩汩而出。

韩阔冷着脸,又瞪了瞪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而后慢悠悠收回陌刀,眯起眼睛,悠悠道:“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去杀了那个使剑的,剩下这个长得还算水灵的小姑娘,我便任你差遣。”

韩修竹如蒙大赦,连忙应道:“是!”

答应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道:“爹,这样的货色,我还真看不上眼。再说,谁知道她还是不是个雏儿。瞧着低声下气的模样,多半早和那情郎把该行之事行尽了。”

赵无安听得心情复杂,见韩阔收刀,无出手之意,才慢慢上前,一把拉起安晴。

安晴没有看他,惨白的脸颊梨花带雨。

赵无安压住心头的一丝愠怒,低声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你做出这幅模样。”

“……”安晴无声抽泣起来。

赵无安咬牙道:“听好。无论是何等绝境,我都会先挡在你面前,还远远轮不到你来替我……”

“看招!”

他话还未说完,韩修竹就已霍然举刀,裹挟着赫赫杀气当头劈来。瞧那阵势,赫然是将二人一同卷在其中,意欲先发制人,同时取二人性命。

赵无安猝不及防,将安晴往怀中狠命一拽,斩霆步一踏,身形飞速后掠。

饶是如此,也无法避开韩修竹那逼近至眼前的刀光。在这个距离上,就连握在手中的洛神赋也无法运转自如。巨剑声势大则大矣,近战却吃尽苦头。

赵无安咬着牙默念口诀,心念至处,六柄飞剑接二连三自身后掠出,层层叠叠挡在韩修竹刀前,叮当连响不绝。

闪烁的刀光剑影自赵无安眼前紧紧擦过。忌惮着安晴会被这刀光所伤,赵无安复又咬牙,倒退一步,斩霆步轰响之下,白衣飞退,一头撞进了身后那座破败的书阁。

三层高的旧书阁年久失修,昔日用以进出的陈旧木门自然也是不堪一击,在赵无安与安晴的重量之下轰然向两侧崩裂,粉尘一股脑灌进了二人的口鼻。

怀里的安晴剧烈咳嗽了起来。

赵无安却顾不得其他,趁着韩修竹尚在门外的短暂时间,飞快将安晴护在身后,双手交握洛神赋,紧紧盯着那一抹紧逼而来的刀光。

他死死咬着牙,睚眦欲裂。

由于韩阔的威逼,洛神七剑已被他尽数祭出,方才六柄飞剑又在韩修竹的近斩之下被尽数击退,仅剩洛神赋尚可一用。而在父亲的注视之下,韩修竹必将放下一切闲心,只想着倾尽全力取赵无安性命。

休说安晴方才的求饶让他心里难受,就算是韩家父子,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的想法。

早就是置身死地,赵无安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这次的确有些不同,他的身后多了个可以被称作累赘的人。

一个人面对绝境,与两个人一起面对,赵无安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此时此刻他所想的东西依然简单得很,那就是专注地接下韩修竹这全力以赴的一刀。境界的确有高低,但眼前这个少年的求胜之心炽烈得如同熊熊大火,赵无安也唯有全神贯注应对。

“断海隔天!”

相似的一刀,池上与书阁中,韩修竹却劈出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说是舍生忘死倒也不恰当,但从那刀光、从那飞驰而来的少年决然的眼神中,赵无安的确读出了很多东西。

那是誓杀某人时才能有的决心。

“洛神。”

他轻喃。

五尺巨剑如附神灵。

赵无安白衣狂鼓,如不动明王般挥舞手中巨剑,正面迎上韩修竹的攻势,不闪不避,但长剑挥出的角度却又是如此诡异刁钻,简直离奇得不属于人间。

第十八章 生尘

这座破败书阁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二三层的书架间蛛网密布,手边的长明灯座也看不出一丝油迹。

若不是今夜赵无安顶破门板,说不定这里的一切就将如这样一般衰老下去,被时光所抛弃,直到迎来它终结的那一天。

安晴扶着冰冷坚硬的墙壁站起身子,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怔怔望着二人在狭小的厅堂中缠斗不休。

书阁本身便不大,只有一层厅堂中尚有小片空地,但赵无安与韩修竹的气劲却也已带倒了角落里不少的书架。

韩阔始终拄着陌刀,静静站在屋外,眯眼望着这二人的对决。没有他的号令,书阁外上百号韩家侍卫更是不敢擅动分毫,仅有韩修竹一人,视死如归般地挥刀,一次又一次向赵无安发起进攻。

洛神赋终究是大剑,在狭小的书阁之中难以发挥距离优势,赵无安的出招也颇受掣肘,屡屡被韩修竹欺近,只能靠着洛神剑气反攻回去。

这间书阁仿佛带着魔力般,不知为何他的六柄飞剑完全不受心念使唤,在最初挡下韩修竹的突发一刀之后便散落在门口。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韩修竹逼至此等田地。

赵无安曾想到这或许是韩阔使的把戏,好让自己的儿子能在与他的战斗中占到上风,然而赵无安并非没有对敌过一品高手,诸如聂君怀与段狩天,并不能强行将飞剑拉离他的控制,即便是以气劲掌控闻名的杜伤泉,也没有切断赵无安所有气劲的能耐。

何况韩阔还是以刀道入一品的外家高手,更不可能尽绝这内家一品都难以参透的玄妙飞剑之术才对。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座书阁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脚下的石板也是坚硬得出人意料,就连斩霆步都轰不坏分毫。

然而赵无安感到棘手之处,对韩修竹却没有丝毫影响,反而是愈战愈酣,劈出的每一刀都凝满了决然之意,眸子亮得像是在燃烧。

“挥剑啊,挥剑啊!一味地退避算什么!!”韩修竹大声咆哮,横刀时而力斩时而斜穿,每一招一式都无不在限制着洛神赋的剑迹,与盏茶之前相比,可谓脱胎换骨。

挡在安晴身前,艰难挥舞着洛神赋的赵无安紧紧皱起眉头。

韩阔能放心让他单独对上自己是有道理的。眼前的少年境界虽低,但就刀道而言,确实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其天赋心性,与杭州时所遇的聂星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刀技精湛而紧密,更能随对手与环境的不同而变换方针,熟练自如,可见平时从不曾疏于训练。

比刀术更令赵无安心惊的,是这少年的眼神。

在偷听他与贪魔殿的对话之时赵无安便知道韩修竹不简单,却没想到他的决意炽热到了如此程度。

那是贪狼的眼神。并未无路可走也并未饥肠辘辘,只是单纯渴望着猎杀,渴望刀剑交斩时擦出的耀目火花,渴望每一抬手、每一斜劈那宛如舞蹈般的对决,渴望命悬一线的生死戏。

韩修竹的生命里仿佛只有刀,他的灵魂里仿佛只剩下狂意。他并非投入地战斗,而是享受着厮杀。

这样的一个人,除非杀了他,否则是无法让他停下的。少年的决意是向死而生。

横刀斩在洛神赋中段,赵无安岔开双腿放低身形,紧盯着逼至眼前的刀锋,眉头紧锁。

“快出手吧,你这把巨剑,可不只是看着玩玩的吧?”韩修竹如骷髅般耸起肩膀,空洞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在狭小的室内以修长的横刀对上笨重的洛神赋,韩修竹当然知道自己在技巧上处于压倒性的优势。正因如此,他才期待着赵无安使出一些能让他大开眼界的剑术。

“再退避下去,我可不保证会先乱刀砍死你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哦?”他森冷一笑。

赵无安咬牙道:“你疯了。”

“刀道一途,本来就只有疯子才能走到极致。该不会你这使剑的,还自认为是个凡人吧?”韩修竹眼神骤然一冷,横刀疾收复斩,却冷不丁变了个方向,袭向赵无安的右腰。

赵无安拼尽全力抽回洛神赋,前迈一步挡在安晴面前,以剑面挡开了韩修竹的攻势。

“飞剑之术,这座江湖过去四十年间闻所未闻。无名的白衣剑士,妄以人力通天,你才是真正的疯子!”韩修竹厉声道。

赵无安眸色一厉,洛神赋骤然灌输气劲,震开横刀,白衣鼓荡。

韩修竹倒退两步,重又握紧手中长刀,狞笑道:“终于要使出真本事了吗?”

赵无安双手合握洛神赋,心中忐忑。

西湖之上,仅仅解放洛神赋剑意,赵无安便飞剑脱手,一剑斩杀了身怀洛剑七当年剑意的姜彩衣。

登云楼顶,洛神赋出匣之后,亦是逼出代楼暮云全身功力,战至力竭楼塌,二人才双双坠入废墟。

曾经借洛神剑气,这柄洛神赋在赵无安手中,的确战绩斐然。

然而如今的洛神赋,离匣过久,原本缠绕剑身的浓郁剑气几乎消散得十不存一,洛神剑匣也并未被赵无安带在身边。

此等局势下,想要解放洛神赋剑意,就只有将自身气劲尽数输入其中。

然而赵无安终究只有二品,此前与聂君怀拼死一战,更是伤重未愈。想要以如今的境界挑战洛剑七曾经抵达过的地方,难如登天。

韩修竹其实说得不错。妄以人力通天,赵无安从来才都是真正的疯子。

可是谁又知道洛剑七在那前人未及的道路尽头看见了什么呢?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从开始修行洛神剑法的那一天起,这样的宿命早印在赵无安血脉里了。

洛神赋剑意名曰“生尘”。

本是援引曹子建名篇之中罗袜生尘一句,但用在洛剑七的这柄洛神赋上,则另有深意。

是以一剑,令九州生尘。

“你是能令任何人都肃然起敬的对手。”赵无安点评道,“洛神赋值得为你而出剑。”

韩修竹眼中跳动着火焰。

赵无安的声音有如呢喃:“生尘。”

洛神赋周身一震,如蒙敕令。

海量的气劲由赵无安的双手往洛神赋中传导过去,这柄巨剑如饥似渴般地吞食着赵无安的气海,四周的空气也因而颤动,随之而起的风,扬起了赵无安的长发。

韩修竹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冷冷地盯着赵无安,眼神发亮。

他在等着那个瞬间。赵无安运出全部气劲、劈出舍生忘死那一剑的那个瞬间。只有接下那一剑,他才算是彻底杀死了赵无安。

杀死一个人并不难,摘下头颅便算完事。但若要连灵魂一同斩断,就得兼具耐心与决意。

韩修竹自认拥有这二者,所以他一向更愿意将对手的灵魂也一并折断。

狭小空间之中的三人,赵无安与韩修竹都凝神屏息,等待着这即将到来的一瞬,唯独安晴如梦初醒般地低头望向了地面。

在他们脚下,坚硬的磐石地面微微震颤,从石砖的缝隙中,隐隐透出了锐剑般的幽光。

安晴愣了愣,隐约意识到某些事情即将发生。她抬起头看向面前对决的二人,却欲言又止。

赵无安已然释放了洛神赋剑意,此时经不得一丝打扰,而韩修竹也在翘首以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赵无安身后可有可无的安晴。

随着赵无安周身气机一寸一寸地被洛神赋抽空,磐石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无数粉尘自书阁顶上簌簌滚落下来。

砖石缝隙间的光芒已然爬上了三人的鞋跟,安晴看了几眼便无可奈何地别过头去——那光芒几乎剧烈到刺痛眼瞳。

这书阁分明算不得重要,在韩家也是破落的存在,为何唯独地面的用材如此特殊?

一道灵光自安晴脑海中闪过。她倒退一步,脊背撞上了冰凉的墙壁。

赵无安手中,已然盈-满气机的洛神赋如同狂龙。

韩修竹提起了横刀,惊喜交加道:“不错,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

剑光大炽!

赵无安怒喝一声,洛神赋举过头顶,如明王般对着韩修竹当头下劈。

韩修竹狂笑道:“断海隔天!”

又是同样的一招,今晚的第三次出手,却又与前两次是不同的意境。韩修竹刀出之时,无名书阁四海潮生。

赵无安手中神剑则已尘嚣如海。

刀剑即将相触的刹那,安晴却忽然上前了一步。

她使出全身力气,伸手抓住了赵无安的肩膀,破釜沉舟般向后倒去。

早已将全身力气凝结于洛神赋之上的赵无安本就没了力气,此时被安晴猛然以全力拉扯,竟是一个踉跄,阵法大乱,身形也随之向后倒去。

挥刀中的韩修竹亦是大吃了一惊,然而刀势已出,赫然向着毫无防备的赵无安当胸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

“嗖嗖嗖嗖嗖嗖”

原本散落在书阁前的六柄飞剑如蒙神启,竟于此时不约而同地被一股无名气机扯回赵无安胸前,一剑递一剑,挡下韩修竹雷霆般的一击。

“铛!”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由六剑织成的壁障被韩修竹击退,飞快朝着赵无安和安晴倒退过去。

而三人脚下的地面,也在这时光芒大作,几乎将三人从中淹没。韩修竹被光芒所刺,竟是一时失明,不自觉地捂住了眼睛。

书阁之外,目睹这幅奇景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而一直作壁上观的韩阔,也终于在这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吃惊之色。

盛光之中隐约传来机关响动之声,持续了约有十息。

十息之间,韩修竹竟是被一股无比强大的气劲所阻,停在原地遮住眼睛,寸步难行。

而等到光芒终于消散之后,韩修竹重新睁开眼,打量了一圈这破败的书阁。

厅堂之中,休说赵无安与安晴,便是那七把剑,也一并没了踪迹。

第十九章 脱

赵无安这一次醒得很慢。

看来久达寺漫长的十年生活,可能确实给他带来了一点儿坏习惯,比如说身体累得快垮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打起瞌睡。

要知道当年无论在造叶还是苗疆,哪怕任务完成之后筋疲力尽地倒头就睡,也能在周围传来脚步声时瞬间惊醒,并清醒得无以复加。

能在黑云会那跨越两朝的追杀之中活下来,靠的也是这股倔强到骨子里头的狠劲。

不过这一次,他显然睡得太久了点。等到惊醒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安晴的脸。

怪不得他睡得如此之熟,原来竟然是枕在了安晴的腿上。

尽管头仍是昏昏沉沉的,但赵无安还是想撑着什么东西坐起来。胡乱摸索之中,他握住了安晴的手。

“再休息一会吧,你看起来好累。”安晴道,“别担心,这里很安全,你的剑也都在里头。”

他们似乎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仅有视角尽头一点萤火之光足以照亮安晴的脸,让赵无安知道她在身边。

赵无安放弃了挣扎着坐起身的打算,仰头倒在安晴腿上,懒懒眯起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你怎么会来汴梁?”

今晚的相遇简直算得上是离奇。一路忙于冲杀,赵无安直到现在才来得及问这个本该最初就问出口的问题。

安晴脸一红,移开眼神,“偷偷跑出来的。”

这一点她倒是挺坦率,虽然害羞,但并不隐瞒。

赵无安悠悠叹口气:“就为了找我?”

“也不尽然……”安晴低声道,“我找到了一点,可能会对你有用的东西。顺路调查下去才进的韩府,本想在见你之后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差点把命送了。”

赵无安哑然失笑:“就这么喜欢勉强自己?”

“我,我……”安晴的声音低了下去,落寞之中却又带着一丝令人意外的不甘,“我……也不能一直停在原地啊。”

赵无安恍然失神。

“你是二品高手,心中亦有为了故人而赴汤蹈火的宏愿,我虽只是清笛乡中一个不知人世炎凉的小丫头,但连日来所想,都是多少要做些什么,不然何谈,与你并肩?”

赵无安一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安晴柔柔笑道:“你又要怪我不自量力了……可是,早在杭州我不是就说了?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一件一件尝试。你终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我会尽力去帮你。你要以一己之力去劈开这世间浑浊,那我也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安家的儿女,话一出口便是君子之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赵无安神色微动:“即使是在,这杀机四伏的汴梁城中?”

“即使是在风起云涌的苗疆,即使是在人尽可诛的暮秀村,即使是在杀机四伏的汴梁城。”安晴一字一句,“赵无安,我想用我的方式帮助你,我想成为你身边的安晴,而不是赵无安身后的任何人。”

说到这里,安晴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什么难为情之事一般别过头去,幽幽道:“当然了,你若是觉得我累赘,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清笛乡。就当,从来没遇见过你这个居士。”

赵无安不由苦笑,嘴上仍是不饶人:“就算真的累赘,我又怎么敢说出口让你听见。”

“你!”安晴气得挥起拳头,作势要朝他打来。

然而她的粉拳还没来得及撞到赵无安身上,身后就蓦地响起了一声冷笑:“我道是谁,原来只不过是个出了家的居士,碰巧冠着皇帝老儿的姓。”

那声音阴冷苍老,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更重要的是,直到他开口说话之前,以赵无安的气机,居然都没能发现他的存在。

赵无安飞快地跳起身,一把将安晴护在身后,右手一伸,躺在几尺之外的苏幕遮便呼啸着入手,于黑暗中绽开一道冷冽剑光。

“得了得了,别像只受惊的雀儿一样,就你这两下子还不值得老夫出手。更何况,小两口刚才躺那么久,浓情蜜意的,老夫若是有杀心,不早趁那时候把你俩脑袋给摘了,还等到现在?”

除了那阴冷的人声,黑暗中并无丝毫杀气,而赵无安仍不敢放松戒备,警觉地将苏幕遮架在身前。

方才那阵昏迷,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以至于连身处韩府之事都给忘了。而片刻之前还在书阁之中与韩修竹拼死一搏的他,如何就忽然间到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着实令赵无安倍感蹊跷。

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角落里那点萤火之光,在赵无安与安晴面前映出一个佝偻的背影。

满头霜雪的清癯老者走到了角落里头,低下身子,捧起了那盏摇晃不歇的萤光,又走向二人。

赵无安连忙严阵以待,安晴则对他附耳道:“这位前辈并无害人之心,我们之所以能从书阁来到这里,也是多亏了他出手相助。无安,还是把苏幕遮收起来吧。”

捧着灯盏的老人身形佝偻,赤足无履,一身褴褛破布,眉眼间却隐有霜风厉气。

而在这种距离下细看他手中那盏光色离奇的灯,赵无安这才发现灯芯中竟无一丝实物,仅有一团佛珠大小的冷蓝真气悬浮其间,不断回旋燃烧。

老人细细看了赵无安一会,笑道:

“后生可畏,此言非虚。年不满三十,便能有一品气象,若是在二十年前那座江湖,想必已名扬天下。”

赵无安微微怔愣了下。虽不知这老人究竟是何方高人,又是使了如何手段才能将他自书阁中移来此处,但观其神色,的确不像存有杀心。

将信将疑间,赵无安缓缓放下了苏幕遮。

安晴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似有些嗔怪:“刚才在那上面,你也太冒险了些!若不是前辈及时启动机关,将我们送来此地,等你被洛神赋抽空了气机,还想怎么逃出去?”

赵无安一时语塞,讷讷了半晌才道:“本就是无路可逃之局……”

“非也非也!老夫这儿岂不就是一处绝妙的去处?”老人举着灯盏,在身侧悠悠晃了一圈,“这女娃心细,你们斗得正酣的时候,倒是她发现了书阁的内墙乃是面机关。”

赵无安一愣:“内墙?”

“是啊。我明明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安晴像是赌气一般朝着赵无安做了个鬼脸,“我们慌不择路间逃进的那间书阁很不一般,外表看起来虽然破败不堪,却唯独大厅的地面毫无落尘,而且坚硬至极,就连你的斩霆步也无法动摇分毫。你和韩修竹缠斗的时候,我研究了下我们背后的墙壁,才发现那也是用与地面相同的材料制成的。那时候我就知道,这间书阁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赵无安回忆起了解放洛神赋剑意时最后的场景:“那个时候,你拽了我一下……”

“然后我们背后的墙壁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直接把我们给吞了进去!”安晴夸张地张开双臂。

老人幽幽道:“并非翻转的机关,亦非一扇隐藏起来的暗门。在气机通达之前,那确实只是一面墙壁而已。女娃子用‘吞’,其实形容得颇为巧妙。正是老夫略施巧力,使那面墙壁活了过来。”

赵无安皱起眉头,安晴则激动得连连点头:“没错!所以之前透过石砖的缝隙,从地底射出的蓝光想必也是这气机所致——”

老人却呵呵一笑:“非也。此气彼气,形虽相近,魂却大相庭径,女娃子切不可混为一谈。”

安晴闻言一愣,自知失言,不自觉地静了下来,赵无安心底疑惑则更甚。

“无安斗胆问前辈一句,前辈究竟何许人也,为何孤身呆在这破败书阁之底?”

老人如狐狸般眯起眼睛,森森笑道:“你就这么想知道?我在韩家的府邸里头,自然是韩家人。”

赵无安心中一惊。韩修竹与贪魔殿诸人宴饮之时,提到的韩裁歌之名,悄然浮上心头。

换在二十年前,那也是位海内闻名的刀客,却在韩修竹出生的那天夜里携刀出走,从此不见踪影。

眼前这位老人,不论年龄还是实力,都恰好与失踪的韩裁歌相符。而据韩修竹所说,数日之前,正是有人以一套清影刀法逼退聂君怀,也在无形中救下了赵无安。

一想到眼前之人很可能便是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饶是赵无安也难免过意不去,讷讷道:“前,前辈可是韩裁……”

“与其拼了命来打探老夫的底,后生倒不如先想想怎么活着出去。”老人语气不善地打断了赵无安。

“老夫这块地方固然是金汤不破的静界,后生与女娃子却不可能如老夫这般不吃不喝待上几十年。不过若是凭这一身枯竭丹田去与韩家老少为敌,指不定他们连刀都懒得拔。”

赵无安闻言默默低下头去。

强行解放洛神赋剑意几乎抽空了他全身内力,而身在书阁之中,气劲本就受到压制,赵无安之所以会昏睡过去,主要便是因为解放剑意之后,一身气海几近枯竭,难以承受这地下秘境的气劲涌动。

老人冷哼道:“罢了,这一次且算你运气好。我这归寂阵虽然寂寞,却也不至于让两个后辈陪我熬成白骨。把上衣脱了。”

赵无安一愣。

安晴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

老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露出一股不耐烦的意味,啐道:“我呸!你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给我脱!”

第二十章 相信,从而一往无前

毕竟极有可能是有过救命之恩的前辈,在无名老人威逼之下,赵无安终于还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地脱了衣服。

安晴抱着半截他褪下的衣裳缩在一旁,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两人都没料到,这老人叫赵无安脱下衣服,竟然只是为了传功。

老人右手捧着燃青焰的灯盏,左手二指自赵无安背部奇经八脉一一点过,每一指都疾如闪电,乍触即收,赵无安几乎感觉不到老人的动作。

但在每一指点下之后,那如海潮般由穴位涌进体内的气机却几乎让赵无安痛得喊出声来——与刀劈剑砍、虫啃蛇噬都完全不同的痛感,像是拿一根锥子,先直直种入血脉深处,再顺着气血经络,大刀阔斧地改造。

这样的扩张几乎与破坏无异,饶是以赵无安的坚忍心志也觉得疼痛难忍,脑袋四周俱浮现出豆大的汗珠。双目紧闭,唇角也流下淡淡的血迹。

安晴在一旁看得心慌,连声呼唤赵无安的名字。

“女娃子安静点儿。”老人一副悠哉的模样挥动手指,血丝密布的双眼却死死盯着赵无安的脊背,仿佛正在那里构筑一张宏伟的星图,“正是容不得一点差错的时候,要是现在让他分心,可就不止是走火入魔那么简单了。”

安晴一惊,连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而赵无安的痛苦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五官几乎扭成一团,每一寸肌肤上都淌出淡红色的汗滴。

“这……”嘴巴虽被捂着,安晴却仍旧免不了大惊失色,“这……这不是血吗?”

坐于冷蓝气雾中的赵无安宛如浑身浴血,七尺身躯抖得像是筛糠。

“江湖上多少人对老夫这一丝气劲求而不得,如今差不多是白赠了你这夫君,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老人恶狠狠道。

像是呼应着他的话,老人右手的冷蓝火光倏忽一闪,似比先前要黯淡了几分。

“气顺八脉,转走**,五方行尽,七窍如绝,四方来朝,九鼎归一。”

老人快速念着些晦涩字句,手指逐渐由神柱穴划向天柱穴,而后蓦然一顿,右手持灯盏接近赵无安脑后,一触即收。

一团就连安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幽紫气劲自那灯盏之中分散出来,萦绕住赵无安额头,而后骤然向内缩去,紧紧箍住了赵无安的脑袋。

安晴看得心惊肉跳。

那老人做完这些,倒退三步,又静静候了几息,才道:“得了,没大事,算你小子命大,这股气劲入体都能接得下来。”

赵无安慢慢睁开眼睛。突然接受了过量的功力,以至于视线甚至都有些模糊。

安晴急道:“你什么意思?就是说无安他可能会死?”

“这世上可没有白赚钱的生意。”老人不以为意地幽幽道,“亏本才是常态。”

安晴气得咬牙切齿:“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人刻意摆出了一副夸张的神情,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捧着灯盏瑟瑟发抖。

赵无安无奈:“晴儿,你明明说了要敬重前辈,何出此言?”

安晴嘟起嘴:“他说你有危险嘛……”

“老夫都说了这小子命大,还要嘀嘀咕咕个不休?”老人很不耐烦地撇撇嘴。

赵无安苦笑两声缓解尴尬,而后起身穿好衣服,转过身,对老人郑重其事地长揖一礼:“无安拜谢前辈。”

虽不知这待在韩府破败书阁下的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观其修为,绝不会在二品之下。赵无安能得其相助,确是三生有幸。

老人摆摆手:“没什么好谢的,归寂阵能散不能聚,你能进到这地方来,也算你实力的证明,和我其实并无什么必然的关系。既然见了面,眼睁睁看着你死,总是说不过去。”

赵无安愣了愣,这是第二次听老人提起“归寂阵”这个词。如果不做他想的话,指的多半就是书阁底下这一方隐秘的空间。

按这空间内种种来看,相比起密室,归寂阵倒更有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阵法。否则,光凭几块地砖,何来能耐挡住一品高手韩阔这么长的时间?

但老人的话外之意,倒是又让赵无安摸不着头脑:“晚辈能进入此地,难道不是前辈打开的机关……”

“老夫只是弄法子活了面墙壁,哪来那么大能耐把你们拉进来。”无名老人吹胡子瞪眼,“说到底,还是由于后生你在那最后一剑上灌注的气机,引来了这守护着阵法的气机响应,通道才有可能打开那么一瞬。这么多年,我倒没见过第二个。”

“气机响应?原来当时地底那些光芒,是这阵法自身……”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之前洛神赋解放剑意的当口,书阁地砖下忽然涌现出足以将人淹没的蓝色光芒,当时不明所以,现在自然是恍然大悟。

“小子,我问你,是叫赵无安吗?”那老人忽然阴恻恻地来了一句。

“是。”

“该不会和皇城里头那位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吧?”老人阴着脸问。

赵无安一愣,苦笑道:“我倒希望着能有点儿什么关系,正好天生富贵,飞黄腾达。”

老人哼了一声,对赵无安的笑话并不感冒,冷冷道:“没关系的话,就快点儿走吧。这归寂阵只困真龙,困不住伪龙,运你那飞剑之气,往墙上碰碰运气便是。”

困真龙不困伪龙?

二人疑惑地对望一眼,不明白老人话中深意。

老人恼怒道:“还不快滚?得了我这先天紫气,还不出去教训那韩家少爷,等着我给你烧香呢?”

赵无安赶紧转过身子,面朝老人所言的那面墙壁,运气驭剑。

得老人传功之后,体内真气便如野火难抑,在奇经八脉之中疯狂游走,而此番运起剑来,竟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轻松随意。六柄飞剑同时悬于身前,气海竟尚有不小的盈余。

意外之余,赵无安也不禁有些窃喜。此番因祸得福,虽不知这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至少,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了。

何况,身边还有个半大丫头一路陪着,虽说多是添乱,但也有不少时候帮了大忙。

赵无安轻轻握住了安晴的手。

“破军、断情、东流。”

“风袖、酒枭、清歌。”

赵无安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时解放六剑剑意,刹那间,势如狂澜。

六柄飞剑织出数不清的气劲,一同轰向了面前的墙壁。只见原本不动如磐石的壁面,忽然出现了扭曲的波澜。

墙面并非本身就坚不可摧,而是在其中注入了堪比西湖水底洛剑七遗宝那般程度的强大气劲,使得原本普通的石头变得固若金汤,即便一品高手施以全力攻击,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瓦解。

而这老人传到他身上的真气,虽说通至体外后威力大减,但却能以柔克刚,恰巧将这组成墙壁的坚固石块通达溶解。赵无安运气之时,虽然也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阻碍,但毫无疑问,比之在书阁中,如今的墙壁在他面前显得柔和了许多,几乎接近了一触及分的地步。

以安晴的功力自然是无法理解其中真意,所以这般玄妙之变化,落到她眼中,当然只能落得个“墙壁活了过来”的形容了。

理解这阵法组成的赵无安胸有成竹,六剑剑意更是一去如虹。转瞬之间,面前的墙壁就被打开一个足以通人的缺口。

“走吧,这通道维持不了很久。”赵无安向着安晴伸出手,“在这外头,还有人翘首等着我们呢。”

虽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赵无安却说得满脸轻松。

多亏了他这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紧张不起来的轻松样子,安晴那颗悬着的心,似乎也微微放了下来。

无论前往多遥远的地域,无论面对多强大的敌人,无论摆在眼前的是多么纷繁复杂、匪夷所思的案情,安晴都一直相信着身边的这位白衣居士,相信他能抽丝剥茧、拨云见日,相信他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

自始至终,安晴都是这样相信着。从未怀疑、从未迷茫,乃至连赵无安都开始迷惘的时候,安晴也绝不会失去前进的方向。

因为她相信着他能够解决眼前的一切。所以每每看到他那张懒散得让人恨不得揍一拳头上去的脸,她总会奇怪地感到安心。

正因如此吧。

正因如此,即使是此时此刻,安晴也未曾感到一丝绝望。

由心底油然而起的情愫,会成为她前进下去的一切动力。

“嗯,就让我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吧!”安晴说道。

赵无安牵过她的手,苦笑道:“只是二品上境,我可不敢说,能令韩阔失威。”

饶是如此,他的脚步也未曾停下。牵着安晴,二人一同走过绝黑的暗道。

从墙壁的束缚之中脱出时,眼前仍是破败的书阁。灯火阑珊。

围在书阁旁边的一圈侍卫已经撤走了大半,不过还是有至少二十人守在门口,领头的正是已然等待得昏昏欲睡的韩修竹。

赵无安提着洛神赋走出书阁,与骤然惊醒的韩修竹四目相对。

韩修竹眼中露出无比惊诧的神色:“你你你——果然还在这里!”

“嗯。”赵无安扬起手中巨剑,不以为然,“所以呢?”

漆黑星夜,韩府一角,骤起吞天剑意。

第二十一章 刀威

尽管刚刚六剑齐出,几乎耗尽了全身内力,但在走出书阁的那一瞬,老人传至体内的气劲便如山海倾倒般顺着血脉呼啸而上,瞬间又将枯竭的丹田填满。

而此前一直如困兽般咆哮不休的气劲,在这般填满丹田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赵无安挥动洛神赋之时,那些刚入体不久的气劲也立刻乖巧地顺势而出,附于巨剑之上。

赵无安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情绪。“原来如此,并非传到我身上的气劲本身就有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而是特意提前留出了用以走出归寂阵的气机么……”

洛神赋剑身微颤,经赵无安丹田流转而出,附于剑刃之上的那抹幽蓝气机,在夜幕中骤然显出一抹紫韵。

剑尖流转辉光,赵无安提剑,遥遥直指韩修竹,剑意吞天。

守在书阁门口的韩修竹大惊失色,连连倒退数步,颤声道:“不,不可能!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赵无安漫步出书阁,内心思忖了一番。以他现在的修为而言,在此处直接斩杀韩修竹并非难事,少了这人的纠缠,脱出韩府也能轻松不少。只不过若与那位一品大刀客结下杀子之仇,只怕以后在汴梁的日子好过不起来。

何况,韩修竹虽然狂傲,但心性天赋,俱是他所见过的少年之中一等一的。饶是赵无安,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惜才之心。

惧于洛神赋的汹涌剑意,韩修竹及身旁侍卫尚未一拥而上,赵无安趁机对安晴道:“你应该比我早来几天,这韩府地形,你能有几分熟悉?”

安晴皱眉思忖了一会,犹犹豫豫道:“进出的两条道倒是都认识,除此之外就……你能摸到那块池塘,才是让我意外不小。”

“那你来指路。”赵无安一把揽起安晴,衣袂一闪,身形便如飞燕般掠入,跌入人群。

韩修竹勃然大怒:“你这混帐!”

洛神赋如舞魁般在人群之中灵巧转圜,凡是近至足以触及安晴及赵无安的人,衣裳都被剑气瞬息弹破,自身也一骨碌倒飞出好远,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坐在赵无安肩膀上的安晴奇道:“你这出手分寸,怎么较之不久前稳妥了那么多?”

“……指路。”赵无安无奈垂下眉角。

“哦哦。”安晴赶紧正襟危坐,“总之先冲出这间别院!我看看……然后应该是往右!”

洛神赋剑光大盛,排山倒海般在人群之中开辟出一条道来。赵无安步起惊雷,瞬间将一群韩家侍卫甩在身后,疾速掠出院门。

眼前是一条前后通达的小道,右手侧,果然又有一队侍卫向二人冲杀而来。

“别想走!”身后传来了韩修竹的声音。拔刀破风之声亦是极速趋近。

赵无安嘴唇翕动:“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

三柄飞剑猛然自身侧浮现,呈格栏状挡下了韩修竹的进击。

赵无安腾出一只手紧紧揽住安晴,单手握住洛神赋,面向着小路尽头的人群,轻轻吐息。

安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紧张。

“之后怎么走?到尽头还是中间拐出去?”赵无安问。

安晴愣愣道:“这……你能翻墙的话,走到头就能直接出去了。”

赵无安苦笑:“早知道你认路,就不瞎跑了。”

安晴恼道:“你又没先问我!”

“知道了知道了。”赵无安道。

三丈之外,韩修竹挥刀劈开拦在面前的三柄飞剑,咆哮而来。

赵无安眸色一厉:“清歌!”

白头翁如蒙敕令,自衣袖下荡然飞出,织起一片浩荡青光,刹那间将二人淹没。韩修竹欺身而近的一刀当即砍空。

手持器械冲来的韩家侍卫们也随之一愣。目光所及,尽是浩瀚青光,全然不见其中人影。

如雾的光芒深处,斩霆步响。

韩修竹一紧眉头,冷笑道:“障眼法做的太蹩脚了!”

赵无安的轻功伴随雷霆巨响,纵然所有人都被这青光闪得不知方向,但斩霆步响起的位置,定是赵无安之所在!

韩修竹猛然提刀前冲,冰冷横刀在空中斩出凄厉的半弧。

如残月半落,如静湖微澜。

刀光劈开如织的青光,迎面而来的却是狂啸如潮的气劲。

韩修竹不退反进,狞笑道:“休想走!”

横刀于半空忽复横斩,骤然扭转出凌厉角度,指向了斩霆步贯响的前方。

此处定是那白衣居士身形所至之所!

铛!

刀光剑影纷繁,扑面而来的锋锐剑气将韩修竹漆黑发丝斩落,如碎花般席卷而去。

白头翁自人群之中呼啸而过,青光旋即由盛转衰。

光芒褪去的那一刹,韩修竹猛然失神。

“什么!”

挡在他横刀面前的,赫然是交斩于一处的菩萨蛮与采桑子。

二剑虽外形殊异,剑气却皆凌厉无匹,正面接下韩修竹全力一刀,仅是铮鸣不止,竟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

而在小道的另一侧,数十韩府侍卫的身后,赵无安一袭白衣,悠悠落地。

他回过眸来,洛神赋隔空一啸,六剑便如群鸟归巢般凌空飞回,在他身后悠悠悬定。

澎湃剑意,几欲通天达地。

所有韩府侍卫俱被这浩瀚如潮的剑意压迫得面色惨白,双膝跪地,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这哪里还是片晌之前那池上的白衣剑士,如今缠绕赵无安周身的气劲足以外放十尺开外,乃是如假包换的一品大气象!

韩修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颤抖的手几乎握持不住横刀。

自这白衣剑士于书阁中消失之后,父亲便一反常态地不再追究,领人撤走。韩修竹不甘就此罢休,才带着一队亲卫在此守候,天知道他究竟遭逢何种奇缘,得以盏茶之间将功力提升至如此境界?!

“你……你……”

知道今夜以一己之力已然不可能拦下赵无安,韩修竹虽然胸中愤懑不堪,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单单是畏于赵无安周身的澎湃气机,最令他愤怒的,仍是知而不得、战而不胜的残酷痛念。

他是未来的韩府家主,是注定要继承天下第一刀的霸海子弟,如今却连一个来路不明的剑客都无可奈何,任凭对方在自家后院横行无忌。

眼瞳逐渐染上深红的痛色,耻辱的怒火几欲破胸而出。

正在他几乎抑制不住地要冲上前去与赵无安拼死一战时,白衣剑客的声音悠悠落在了耳中。

“无需悲恸,再过十年,我不如你。”

短短十二个字,听来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慵懒与清冷,却又不似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孤绝。说到底,眼前气势无双的白衣剑客,说起话来,仍旧像个普通人。

若再多三分市井,则这语气,几乎与汴梁集市上的贩夫无异。

韩修竹怔怔抬起头,讷讷无言。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震身而起,白衣越过墙头。

翻过两道矮墙,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汴梁城朴实无华的青石街道。

放眼望去,入夜的汴梁东城一片漆黑,偶有几点灯火,也都是彻夜不烊的酒家。层楼高阁都化为蛰伏于黑暗的巨兽,与白日的喧闹判若两地。

赵无安淡然落定于墙根,这才将肩上的安晴放了下来。

甫一落地,安晴便眼眶一红,贴近身子,紧紧抱住了赵无安,将头埋在他胸前。

赵无安无奈道:“行了行了。”

“对不起。”

千言万语,到最后挤到嘴边时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赵无安抬起手臂,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

“你呢,不用跟我这么见外。嗯,虽然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

安晴气鼓鼓地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

“……不过相比起责罚,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无安继续说了下去,“独闯汴梁,潜入韩府,探听韩修竹与贪魔殿对话,我相信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做这些事情。之前是身陷险境,没来得及问,现在脱险了,你得把来龙去脉,都好好交代明白。”

安晴咬了咬嘴唇,声如细纹道:“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本不用以身犯险的。”

大闹一番韩府尚且不谈,在韩阔这个一品高手面前祭出了全部的家底,才是最为致命的。

由茶馆蒋隆一调查至此处,赵无安若还想为伽蓝安煦烈正名,日后肯定少不了与韩府继续打交道。到那个时候再与韩阔对上,自己便处于绝对的劣势中了。

不过那好歹也是以后的事情,当下并不算全无线索,还是先听听安晴的调查,再做决断。

六柄飞剑虽可收回袖中,洛神赋却只能肩扛,所幸此时夜色已深,小心应对的话,应当不会撞见什么麻烦事情。

赵无安转过身,握起安晴的手。“走吧,等见到了胡不喜,再把你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就在他迈出步子的当口,半条街外,韩府大门忽开。

一道凛然气劲以韩府大门为起源,激荡半座东城。

赵无安下意识抬起洛神赋抵挡气劲,将安晴护在身后,周身白衣却仍被这股狂啸刀气切出无数细碎裂痕。

四面八方,原本寂然的街道突然响起物什断裂之声,无数木格灯笼的碎屑扑面而来,几乎填满眼眶。

赵无安心头骇然:这难道就是被称作天下第一刀的韩阔所使霸海刀法的真正威力?

仅是起手一式,威势便足以撼天动地。

明知对方是在以气机锁定自己,但境界差距便如霄壤之别,饶是赵无安与韩阔相隔了足有半条街之远,此时却已心知肚明,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毕竟是韩家的一品高手,毕竟是天下第一刀。

赵无安心下一横,双手紧握洛神赋,眸中色厉。

安晴担忧道:“无安……”

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那股声势慑人的刀意却倏忽消散无踪。

赵无安一愣。

韩府经年难得一开的大门前,身着墨衫的乌冠男子悠然一揖:“不愧刀道大家,韩家主好生豪杰风范,泽来佩服。”

已然出鞘的陌刀又被收回鞘中。

韩阔眸中杀气渐散,转换回一脸笑意道:“欧阳兄,说笑了。”

第二十二章 造叶的刀

赵无安与安晴筋疲力尽地奔回隐蔽的小院时,天边已隐约浮现出了鱼肚白。已过夏至的天自然是越发炎热,天也是亮得一天比一天更早。

若非同为一品高手的欧阳泽来突然在深夜造访,赵无安还真不好说能从韩阔那刀威之下逃出来。不过话虽如此,欧阳泽来为何会在深夜拜访韩阔,实在也令人不解,只是现在无暇顾及了。

整晚守在院门口的胡不喜一见熟悉的身影奔回,连忙站起身子,圆饼似的脸上难得露出焦急之情:“老大你可算回来了!嗯?这位是……”

安晴恼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胡不喜连忙回过神来:“喔唷喔唷这不是嫂子嘛!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刚刚没看清你,快请进快请进!”

安晴闻言,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低下头飞快进了院子。赵无安淡淡瞥了胡不喜一眼,“少说废话。”

胡不喜毫不在乎地冲他咧嘴一笑,笑完还挤眉弄眼了好一阵。

他又怎会不知,赵无安会带着安晴晚归,其中遭遇必然曲折惊险。然而他与赵无安相结识至如今,即使生死之间也从未感叹半句。能同生共死则必生死相随,若重逢时尚且能相视一笑,则那些凶险自无需提。

胡不喜当然明白得很,赵无安只是有些不开心而已。安晴觉得赵无安不开心会紧紧抱着他,胡不喜当然不会这么做。赵无安嘴上嫌弃他嬉皮笑脸,然而这么多年来,又何曾生过他哪怕一次气?

入了小屋坐定,赵无安将周身七剑置入匣中。胡不喜忙去后厨,温了两盏冷茶端给二人暖身,安晴初喝便呛了一口,赵无安倒是啜饮稳然。

接连为战,又一路狂奔而回,且不说入韩府所见令人疑惑,便是面前按着胸口咳嗽的安晴身上,此时也藏有诸多谜团。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

胡不喜端完了茶便坐在一边儿,也不问,倚着洛神剑匣,眼神柔和。

安晴在汴梁,其实他并不意外。那日与段狩天尽兴大战一场,与苏青荷送赵无安入城时,曾在街角见一背大剑的白衣女子惊鸿一现。

胡不喜心思何等玲珑,一下便猜到了那是安晴背着洛神赋,离开清笛乡前来汴梁寻赵无安。他也深知安晴并非无理取闹的性子,前往汴梁想必是事出有因,而非“千里寻夫”这等简单。

二人若皆在汴梁,则迟早会重逢,他倒也不急着为赵无安续这个媒。

烛火昏黄阑珊,奔波了一夜的赵安二人沿桌而坐,盏中茶青烟袅袅。胡不喜倚匣而看,双目微瞑。

天色微白,此一刻倒似是难得的清净人间。

然则世间谜团,终究难解难分。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眼睛,眉眼恬淡:“说吧,你来汴梁,是为了什么?若仅是为追我而来,是不可能摸得进韩家府邸的。”

捧着茶盏的安晴鼓起腮帮,视线在盏壁的花纹之上流连许久。

赵无安挑眉:“不想说?”

“不是,不是。”安晴连忙摇头否认,“我只是在想……该从何说起。”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知从何说起?那你……在清笛乡中,应当是听说了什么?因而才急忙提着洛神赋来汴梁找我?”

安晴支吾道:“嗯……是啊……不过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凭你的话,也能猜到十之**吧?”

赵无安盯着桌角飘忽的烛火,按了按眉心,“能让你追入韩府,此事必与雄刀百会有关。而在韩修竹的宴会上,他向贪魔殿之人提起两件事,一是所谓的‘七把神兵’,二是其先辈韩裁歌的‘清影刀法’。”

“嗯,我之所以找来汴梁,是因为七神兵之事。”安晴低声道。

赵无安蹙起眉头,“今夜之前,我从未听过所谓‘七神兵’之名。”

“是啊,不光是你,除了韩家,这整座江湖上也极少有人听过这个称谓。”安晴道,“不过说起来,这七柄神兵,你却全都见过了。”

赵无安一愣。

胡不喜闻言,也不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倚靠的洛神剑匣。

“不是洛神七剑。”安晴摇头,“是柳叶山庄的,那七把藏刀。”

胡赵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疑惑更甚。

“如今柳叶山庄家藏七柄宝刀,开山断海,啮日逝月,百胜斩鸿,还有我身上这把沧海归。”那日阁上对饮,柳四爷的话犹回响在耳畔。

赵无安不自禁低声重复道:“开山、断海、啮日、逝月、百胜、斩鸿、沧海归。”

“对。柳叶山庄被灭之后,七把刀也散落江湖,去处不一。但韩家这次重开雄刀百会,应该就是为了吸引天下刀客,从而重新集齐七把神兵。”

“集刀?”赵无安一愣,愈发觉得离奇。韩府办雄刀百会只是为了区区几把好刀,又如何能与那茶馆老板蒋隆一扯上关系?

“难不成集齐七把刀,还能召唤什么厉害的东西不成?”胡不喜不解地挠头,“要是这样,那那什么柳叶山庄把七把刀放在一块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被外面人给轻而易举地灭了?”

“不,这,我也不太明白……”安晴摇摇头,犹豫起来:“但是,我或许能回答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想法,很可能不对……”

赵无安敏锐地眯起眼睛:“说。”

安晴讷讷应了一声,缓缓道:“我想,柳叶山庄之所以有那七把刀,不是为了以刀而强,而是想以柳叶山庄的盛名,来保住这七把刀。”

“什么?”赵无安一怔,“为什么?”

安晴被这追问吓了一跳,声音也戛然而止,眸色又不定起来。

赵无安蹙了蹙眉,自知逼之过急,默默捋了捋额发,淡声道:“无妨。把你心中所想,全说出来吧,错了也不要紧。你既已靠一己之力找到了汴梁来,就该有这份信心。”

安晴闻言,轻轻点了下头,这才幽然续道:“柳叶山庄被灭门之晚,受江湖诸多正道围剿,柳四爷也因昔日所铸之错,畏罪自刎而亡。曾为江湖刀道魁首的南柳北韩,‘南柳’就此消逝,这是你告诉我的。”

赵无安道:“柳四爷恩将仇报,灭了大隐于市的叶家铸刀人,确然有罪。然而那夜墙倒众人推,围攻柳叶山庄的一帮乌合之众,也并非皆是清清白白的江湖正道,甚至有不少是黑云会麾下的杀手,前来浑水摸鱼。”

“对!”安晴点头道,“黑云会麾下的杀手,在扬州的应当是罗衣阁吧?”

赵无安应道:“确是如此。”

那夜他与胡不喜久违并肩而战,一连斩了罗衣阁十余名杀手,自是印象深刻。与安晴提及时,虽然刻意忽略了解晖其人,关于黑云会与罗衣阁之事却仍是坦诚相告,未有隐瞒。

“苏青荷前不久从杭州进京述职,路过清笛乡时,曾拜访过家父。”安晴顿了顿,从内衫中取出一册卷轴。

几个时辰之前刚在韩府水阁中见过一卷类似的卷轴,如今看到安晴掏出来的这一册相似之物,赵无安心中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这是苏青荷给我的东西……其实是我抄下来的,他还吩咐过我不要外传。”安晴嗫喏道,“所以你……也别告诉他我给你们看过。”

赵无安苦笑:“是什么?”

安晴将手中卷轴摊开,那竟是一册长长的名录,卷首以娟秀的字体写着罗衣阁三字。

赵无安一愣:“这东西你这里有一份?”

“我只抄下了一些。苏青荷进京述职是假,借述职之名铲除罗衣阁才是真。而在这份名录里头,有这样几个人的名字很奇怪,一看便不是汉人的姓氏。”

赵无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胡不喜也探过头来。此前在沁诚客栈中,虽就与苏青荷就着罗衣阁之事有过合作,但毕竟未曾亲自经手名录。如今才算是头一回阅读。

安晴指了七个名字,赵无安的目光也在卷轴之上移了七次。

七次过后,赵无安断然开口:“是造叶的姓氏。”

他抬起头,正对上安晴的眼睛。

安晴一字一句问道:“柳叶山庄的柳四爷,被什么人救了,又恩将仇报了什么人?”

赵无安下意识道:“柳叶山庄,活下来的是柳家,那么死的当然是叶家……”说着说着,他猛然一愣。

安晴追问道:“柳叶山庄被灭门之夜,你因发现了山庄中的旧祭坛,又挖出白骨,才知道柳四爷曾犯下此等罪孽。那么应贺知古的命令,包围在山庄之外的鬼手书圣吕全策,又是如何能知道这个秘密?”

赵无安心脏狂跳。

安晴顿了顿,才道:“这就是我的推测。”

不复多言,亦无需多言。胡不喜与赵无安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点到为止,对他们而言已然挑明了一切。

而之前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也终于因为安晴带来的信息,转眼就合为了一条显眼的线。

曾经有造叶国的人在罗衣阁中任职。

淮扬一带,曾有一群姓叶的铸刀者,留下过七把稀奇宝刀,甚至造了柄此世独一无二的佳人斩。

而数十年前的第一届雄刀百会,姜入海初出江湖便冠绝群雄,从四海豪杰刀下,赢走了那柄佳人斩。

因那把佳人斩,他与解晖结缘,也因那把佳人斩,淮扬“雄刀百会”之名,响彻宇内。

如今解晖麾下的罗衣阁,在受苏青荷打击之前,一直经管着江南路三分之二的黑道生意。

回到柳叶山庄那一夜。

佳人斩失窃,赵无安因知其来历,答应入柳叶山庄破案,从而发现了柳叶山庄深藏数十年的惊天隐秘。

正在那一夜,数百正道侠士围攻柳叶山庄,誓要撕破柳四爷正人君子的假面,乃至于不惜放火烧庄。赵无安侥幸从中逃脱,涂弥却为解晖所掳走,七把神兵宝刀也不知所踪。

“那些刀……所谓七柄神兵……是造叶的刀。”赵无安喃喃自语。

得齐七神兵,则可成韩修竹口中的大业。

安晴肃然道:“这就是我的推理,也是我不惜背着洛神赋,从清笛乡来找你的原因……赵无安,从柳叶山庄开始,你的每一步,早就与伽蓝安煦烈息息相关了。”

第二十三章 六日

“现在我们来重新梳理一下所有的线索。”

两盏见底的茶已被胡不喜撤走,赵无安按着安晴的卷轴又铺开一张白纸,却苦于无笔墨,一时面带无奈之色。

“老大别慌,来来来,我早猜到有这么一天,特地问那姓苏的要了笔墨纸砚。”胡不喜从后厨走出来,手里居然真提了一对笔墨。

赵无安无奈:“你还真什么都要。”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帮了那小子那么多,要点儿东西不是正常得很?”胡不喜不以为意。

“苏青荷是朝廷命官,此番入京必引来无数注视。减少他与我们的接触为妙。”赵无安顿了顿,又想起乔溪之事,改口道,“你若是想去,还是要小心隔墙有耳。”

“这点老大你放心!在汴梁走着,老 胡我肯定不敢忘了这茬!”

赵无安点点头,这才接过笔墨。

笔是灵山软羊毫,颇合苏青荷的性子,墨也非凡品,捏在手里毫不留色,往砚上轻敲两下,却已有光泽淌出。

安晴忽然站起身,自赵无安手中拿过了墨砚。赵无安愣了愣,但未说什么,便低下头提起了笔。

“首先是叶家人——照这条线推断下去,罗衣阁中的造叶国人,与当年救下柳四爷的那群隐士,应该就是同一群人。是他们造出了七把宝刀,后来为柳四爷夺走。”

赵无安说到这里停了停,眸中闪过一道锐色,顿笔道:“疑点有两处。一是柳四爷的动机,他究竟是为利所诱,还是如你考虑的那般保住七把神兵,这点尚不明确。二是罗衣阁的动机,既然大张旗鼓杀上柳叶山庄,为何不将当年失落的七把刀全部夺回,反而是从我身边带走了涂弥?虽然后来又在南行路上两度遇见涂弥,可实在是无力相助,直到如今也不明白黑云会如此重视她,究竟有什么秘密。”

安晴虽埋着头研墨,眸子却专注得发亮,听完了赵无安的话,几乎不假思索便道:“也许罗衣阁本意是想一箭双雕,只是奇袭柳叶山庄那一夜,反而遇上代楼暮云搅局,才未能集全七刀。”

的确如此。事实上,那一夜若非代楼暮云出手搅局,赵无安与胡不喜连杀出几百名江湖正道的围攻都困难,遑论再去应对一品高手吕全策。

“仍有漏洞。若那一夜的主要目的是夺回神兵,那么黑云会没有理由等到现在,更没有理由让韩家的少爷联系贪魔殿来办这件事情。他们远有更多的手段。”赵无安道,“要通过举办雄刀百会这种办法来收回七刀,这种方法只有韩家才能想得出来。也只有韩家,才能用得上这种方法。”

换成他人,就算对这七把刀求之若渴,也不可能特地重开一场雄刀百会来达成目的。纵览四海,也就只有汴梁韩家有这个地位和财力来重开旧会。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韩家自己所为。”安晴断然道,“而他们的目的,一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赵无安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赞许道:“果然成长了不少。”

安晴一怔,脸上不由泛起一抹酡红,连忙低下头去研墨。

胡不喜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虽然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着二人交谈,却未有插上一句话,眼底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他当年在草原上,也是个除了练刀和放羊什么也不会的毛头小子,但奇怪的是,仿佛不管什么人,只要跟着赵无安混熟了,都会在某些特定的方面厉害起来。

胡不喜默默一笑。老大果然还是老大啊,不说别的,至少眼光不差。

“如果韩家此举乃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么黑云会袭击柳叶山庄就并非志在夺刀。那么下一个要解答的谜题就是,所谓的‘七把神兵’,究竟能做什么?”

安晴认真应道:“造叶兵甲。光是这四个字,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赵无安蹙起眉头。

“雄刀百会近日已经开始报名,天下各路使刀的英雄好汉咸聚韩家府邸,我也是因此才能混入其中探听消息。其实就在韩修竹宴请那三人之时,韩阔亦在正厅,宴请的是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另外的几位恶人。”

赵无安听得仔细,立刻问道:“三王六恶四不善,三名不善与六名恶人,全都聚在了那韩家府邸里头?”

安晴信誓旦旦道:“不仅是恶人,说不定那几位‘王’也在其中!”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赵无安皱眉。

“我……我听一个韩府的家丁说的,所以才决定去水阁看看。”安晴说道,“韩阔是一品高手,灵识真气皆是天下翘楚,我担心被他发现,才退而求其次……”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赵无安当然不会把这句话给说出口,而是又疑惑道:“韩府广纳天下众多英雄入其中,人多眼杂,还敢光明正大与贪魔殿聚宴?”

毕竟贪魔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魔道,而韩阔成为家主多年以来,虽说底子并不干净,但总还是堂堂正正住在天子脚下的大家名门,高手风貌定然不缺,行事也比杜伤泉吕全策之流来得端正许多。这二者在一处宴饮的场景,实在是很难想象。

“贪魔殿确是魔道,但这次的雄刀百会,广迎天下豪雄,他们也算是光明正大地入住了韩府的……”安晴道,“我在韩府住了三四天,所有前来参会的刀客都住在府邸一隅,韩阔则找人每日宴请,看上去是想在正式开会之前将这些刀客尽数宴请一轮。”

赵无安正埋头沉思,胡不喜则久违地开口道:“哎,安娃子,你这背上明明是把剑,怎么能骗过他们说是刀的?”

安晴研墨的手顿了一顿,贝齿轻咬朱唇,终于还是无奈闭眼,下定决心坦白道:“是苏青荷帮我进去的啦!找了个官府印名,走了扇后门才混进去……”

胡不喜极尽夸张地惊声大呼:“哎我的天!苏青荷这小子老早知道你在汴梁,还真瞒着我和老大,那么像回事啊!”

赵无安则叹息扶额道:“若韩家知道你与苏青荷有牵连,今夜对一下客人名单,他必然是跑不掉了。”

安晴撑起腮帮,闷声糯糯道:“那该怎么办啊?”

“无妨。韩家既然与贪魔殿密谋,短期内便定然不会去触朝廷这个霉头,苏青荷是朝廷命官,剿灭罗衣阁亦是一件大功,韩家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关头给苏青荷下绊。”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他居然放心让你一个人进韩府,还不告诉我和胡不喜,恐怕是上次揍没挨够,真得好好敲打敲打。”

这样的狠话,放在赵无安口中来说,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晚饭。安晴扁了扁嘴,像是想开口劝上几句,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吞进了肚子。

“就是啊,真当老大的洛神剑和我老 胡的这把小破刀是吃素的呢!”胡不喜大呼小叫,“明天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安晴埋头研墨,赵无安则顺手将罗衣阁那几个造叶人的姓名都抄在了纸上。

虽然没人理他,但胡不喜就是有股一个人咋呼到底的大无畏气概,毫不在乎地跃跃欲试,像是恨不得立马就闯出去找苏青荷好好讨教一番。

“是该去一趟衙门。苏青荷毕竟有罗衣阁的第一手资料,我们要确定这几人是不是造叶的,还得找罗衣阁主对证一番才行。”

“那必须的!老大你要是怕被人找麻烦,就在这儿等我老 胡的消息吧!区区一个罗衣阁主,我还是自信能对付得了的。”

“我得去。”赵无安认真道,“那天的事情,我还要问明白。”

胡不喜愣了愣,知道赵无安指的是他在城外拦下聂君怀的那天,他战力尽失之后的事情。

“唉,这事儿俺还真代劳不了。那时候跟段狩天杀得昏天地暗,只道是帮老大挡住了一个人,接下来没啥问题了,鬼知道那聂君怀居然还是解晖那头的!”胡不喜叹气道。

“那我们明天……去找苏青荷?”一听要重见苏青荷,安晴心里终归有点忐忑。

“安娃子你放心!那家伙要是想刁难你,老大第一个不同意,我第二!”胡不喜豪气干云。

安晴干笑道:“呵呵,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赵无安的笔顿了顿,在“韩阔”二字下头,又补了“清影刀法”四个字。

安晴和胡不喜都凑过头来看。“这是啥?”胡不喜问。

“是神兵之后,韩修竹所提到的第二件事。”赵无安道,“柳家七把宝刀,毫无疑问茶馆的蒋隆一知道不少内情,此事几日之后必有进展。但这失传多年的清影刀法,据说曾于你鏖战段狩天那一日,在城外乍现。韩府破败书阁的密室内,我也遇到一位不知姓名,但自称是韩家人的前辈相助。这二人极可能联系匪浅。”

安晴思忖道:“那位前辈,我看着像是一直被困于密室之中,缘何能够出城去使什么清影刀法?”

“这正是疑点之一。但若不曾是他自聂君怀剑下救走我,又为何会在密室中初见之时,便赐我一身澎湃内力?”赵无安问道。

胡不喜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别的地方:“那茶馆的蒋隆一不是死了?怎么能如此笃定来日有所进展?”

“哦,这件事,我倒忘记说了。”赵无安搁下笔,“庐州遇见的那个蒋濂,是蒋隆一的亲生子,约我七日之后,于怀星阁顶相会。”

远处雄鸡啼鸣。

赵无安改口道:“不,现在是六日了。我只要活过这剩下六日,就能在怀星阁,知道一切的后续。”

第二十四章 拜会

苏青荷最近几日过得很是不安分。

雄刀百会重开在即,,四海武夫尽数涌入城中。以前还好,都是在远离皇都的淮扬之地,这次却直接办到了天子脚下,而那位小皇帝对这些江湖武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

休说近日都城的外来人愈来愈多,难以管束,就算能小心翼翼控制着大会不在百姓中引起骚乱,也难保不会惹来圣威震怒,到时候从上到下一起倒霉,官民谁也逃不掉。

所幸都城的治安还只是金吾卫的事务,再焦头烂额也影响不到他这个临时进京述职的小捕头。令苏青荷困扰的,是述职结束之后,被迫留在刑部督办的那几件棘手案子。

原本每年春末,各省官员进京述职,需按州序觐见天子。苏青荷虽说身负清剿罗衣阁的隐命,但及至入京也只剩下一件述职之事,而所谓苏杭总捕头,比起之前那淮西路巡抚司佥事的官职还要低,虽有幸面圣却也用不着说什么话,站着等上半日,各自散去即可。

同道而来的杭州官员,大抵在近几日齐聚游历了一番京城,很快便要打道回府,唯独苏青荷被刑部员外留下来处置两个令人为难的犯人。

那两个人,一个叫孟乾雷,一个是罗衣阁主。

罗衣阁主自不必说,自己亲手督办的案子,由他自己来审最是合适不过,只不过这个孟乾雷明明不是在自己的任期内,却因为在他的地盘上被抓,反而如今要他来组一套口供。

孟乾雷被拘捕时,胡不喜早就甩了总捕头的位子浪迹江湖去了,而他又刚刚受命,还未来得及从淮州起行。对于这件去年在杭州闹得沸沸扬扬的“洛神”案,本身也是一知半解,这几日熬夜翻了翻卷宗,发现大多都有圈点涂改过的痕迹,更是有不少连他都能看得出来的前后矛盾之处。

他倒是想秉公办案,两袖清风。只不过看起来老天爷没那么好说话。

昨夜看到三更时分才睡下,今日又是个早起的日子。

草草打发完了前来嘘长问短的刑部官员,苏青荷回到房中,在桌前坐下,一手抬袖研墨,另一手又开始翻阅起那些褶皱的卷宗。

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有人在外头敲门了:“苏捕头!有人来访!”

苏青荷心道又是那群打点关系从不嫌过犹不及的朝廷官员,也懒得去想到底是谁,直接说了声见。

“是,那我安排他们到绝雪堂等候。”

“嗯,我随后就到。”苏青荷淡淡应付了一声,心中不由感叹这汴梁还是和半年前一般,虚情假意令人不快。

然而等他把手头的卷宗合上,穿好正衣去到会客用的绝雪堂时,却差点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好整以暇坐在客座上的,正是他这两日翻看洛神案卷宗时,恨不得把头撞破了都找不到的胡不喜,以及每次见面要么用剑要么用脑子,横竖就是要把他羞辱一番的赵无安。

苏青荷当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儿,每每都不屑和这两个流氓一般见识,即便查案遇到瓶颈也惯于自食其力,哪里想得到这两个人居然还直接找上了门来。

“哟,好久不见啊老苏!最近过得怎么样?这刑部待遇还不错吧,是不是比那个除了寺庙功德箱里就哪儿都没一分钱的杭州好多了?”胡不喜丝毫不客气,一上来就重重拍了三下苏青荷的肩膀。

这只练了二十年刀的手,不说开山碎石,把人给一拳锤个半死不活总还是没问题的。苏青荷黑着脸硬扛了三掌,真气一滞,答不上话来。

赵无安倒是没背匣子,一身白衣如旧,敛着眉目半躺在椅子上,任凭胡不喜对着苏青荷恣意挥舞魔爪。

“喔哟?你小子怎么啦,当大官了就装不认识我们这俩旧人了?”胡不喜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可知道我们老大!在汴梁那叫一个九死一生,前天更是彻夜未眠,本想着昨儿就来找你,硬是让我给摁住了,好生休养了一日才过来,你小子这表情,是不想见?”

赵无安这才像是看不下去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劝道:“胡不喜,适可而止。”

话是这么说,他当然没有任何起身阻拦的意思,神色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品茶。

苏青荷把胡不喜搭在他肩上的手拿开,有气无力道:“说吧,找我想干什么。”

以这两人的脾性,要不是有事相求,天塌了都不会来主动找他一次。

来找他也就算了,还非得摆一出拙劣得一眼就能识破的红白脸,苏青荷才不想给他们继续戏精下去的机会。

戛然而止的胡不喜和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的赵无安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苏青荷忍不住大声道:“还对什么眼神!你们一点自觉都没有吗!真的以为自己演技很好!?”

一片死寂。赵无安看着胡不喜,胡不喜看着苏青荷,苏青荷看着赵无安。

胡不喜把手伸到后脑勺,挠了挠,呵呵了两声,笑道:“老苏你变精明了嘛。”

苏青荷扶额:“不,我没有。”

“是你们在某些方面真的蠢得难以言喻。”这下半句话,苏青荷想了想,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虽然难缠,但无论清笛乡还是汴梁,苏青荷当然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人远远说不上坏。之所以自作聪明使这么一出,说不定只是为了缓和重见的气氛罢了。胡不喜倒不好说,赵无安可颇喜欢在这方面故弄玄虚。

略微平复了一番复杂的心绪,苏青荷恢复冷静,径自走到主座上坐下。

“抓罗衣阁,是你们帮了我。虽然大家远远算不上朋友,总归我欠了你们情。你们想要什么,也不必遮遮掩掩了,直说吧,我还有事要忙。”

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赵无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抱歉叨扰。”

“我说了不必拘礼。”苏青荷皱起眉头。洛神案久未出结果,他的心情本就不好,倒并非完全因为胡赵二人突然到访。

“那我就直说了。”苏青荷不愿长篇大论,赵无安当然也不会再拐弯抹角,“我想见罗衣阁主,或者至少让我问他几个问题。如果见不到他,他的所有卷宗,我全都要看。”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苏青荷反问。

罗衣阁案已结,名单之上所有人要么已死要么被捕,无一逃脱。苏青荷在杭州撒下的这张网,算是大获全胜,如今只差最后审问的一环。

赵无安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事要调查。”

“罗衣阁主是朝廷要犯,如果只是因为个人恩怨,我是不可能让你见他的。”苏青荷道,“若你要问问题,我倒是可以代劳。只不过等着他的是三司会审,你要知道结果,还得等上至少三天。”

“我可以等。”赵无安道。

“那好,说问题吧。”苏青荷抬眼看了一眼胡不喜。自他与赵无安的对话开始后,胡不喜便一直站在大堂正中,不落座却也不动。

他倒没什么心思去猜这种世外高手的想法,径自挽袖摊纸,一手研墨一手提笔,显然已做好了笔录赵无安所说之话的准备。

赵无安看在眼里,却微微有些吃惊。苏青荷好歹是个世家公子,出生来也未曾家道中落过,而做起这亲手研墨之事,倒是信手拈来,全不见生疏之感。

而赵无安有所不知的是,自祖父病故后,苏青荷凡起居饮食,皆自行经手。即便在淮州老家,也从不曾有过哪怕一个丫鬟或书童。

父亲曾一度以他此举为忤逆,苏青荷却甘之如饴。

祖父苏长堤号称是开宋第一雅士,绝非自傲,而是江湖庙堂皆德隆望尊的智叟,常以磨砻淬励之辞鼓舞苏青荷,但对这个家族中独一无二的孙子,却实在是严厉不起来,嘘寒问暖不谈,只差护在手心了。

故而苏长堤在世之时,苏青荷除去练剑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十六岁至汴梁后,倒是在这寸土寸金之地衣食自理,绝不容丫鬟仆役近其左右。

“说吧。”苏青荷催促道。

赵无安怔愣的一会时间,显然他已做好了笔录前的所有准备。

赵无安这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声抱歉,而后以手撑颔,将所想询问之语一一道出。

他每说一句,苏青荷便记上一行,虽然赵无安语速时快时慢,苏青荷运笔却始终不急不滞,徐徐跟进。

及至赵无安最后一句话说完,又过了半盏茶,苏青荷的最后一笔方才尘埃落定。

抖了抖纸上油墨,苏青荷又细看了一遍记下的内容,才道:“好了。等到三司会审之时,我会把你这些问题全问出去的。到时候的临堂供词,有你一份。”

“会画押么?”赵无安问了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

苏青荷皱眉,摇头道:“画押的只有一份,上交圣上,连刑部司自己也不会留存。给你的自然只是抄稿。”

“我知道了。”赵无安站起身,似有欲走之势,“多谢,无安欠你一份情。”

苏青荷缓缓摇头道:“沁诚客栈不论,清笛乡上的确是你抓住了凶手,这份情是我该还的。”

然而赵无安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径自扬长而去。

绝雪堂外,夏日天光正盛,洒在赵无安雪白的衣袍上,隐隐有谪仙飘然而去之感。

苏青荷拿着纸稍稍怔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才发现胡不喜竟然没和赵无安一起出去。

他还从未和胡不喜单独交谈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跟着他一起出去?”

胡不喜与片刻之前相比俨然换了个人。饶是他不停地揉搓眉心,也难改这一脸愁容。

“苏大人,我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

第二十五章 他曾是少年

苏青荷一愣,再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胡不喜刚才叫他大人??

然而说完这句话的胡不喜,脸上依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神色,一手按着胡刀,一手不停地揉搓着眉心。看来他刚才在大堂正中杵了这么久,竟全都是在酝酿言辞。

被江湖一品高手如此称呼,苏青荷不由有些无所适从:“你想说什么?”

胡不喜艰难道:“我说,我有件事,想拜托一下苏大人……”

真是没有比皱着眉头恭恭敬敬更不适合胡不喜的表情了。苏青荷心中复杂,无奈道:“我听见了,我是问你,你想拜托我做什么?”

胡不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临刑前,能让我探视一眼乔溪吗?她罪责虽重……但大宋皇帝宅心仁厚,应当是秋后处斩吧?”

乔溪被押送抵达汴梁之时,应该刚好入秋,按大宋秋后处斩之律,如今应该仍押在天牢之中。

虽然相聚短暂,离别更是长久,胡不喜却无论如何,也想着去再见她一眼。

很多事情赵无安并没有对他说,但胡不喜又不是个蠢人。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全都想得一清二楚。

那一日见到乔溪的信函,胡不喜当即拔腿南追,一直追出三百里不止,路上每户人家、每位旅者他都一一问过。乔溪到底在不在其中,他还能不清楚?休说是正打了个照面,就算是乔溪躲在几十丈外的一棵参天古木后头,以他的敏锐都能一眼找出。

然而他并未找到。三百里的路程一晃而过,再回杭州时,赵无安早已与代楼桑榆再次起行,赶赴扬州。

胡不喜在杭州城头上枯坐了一天一夜,无论谁来叫唤都一声不应。整整十二个时辰后,他一提胡刀,半盏茶之间便身形一震,直穿过整座杭州城,向北而去。

去柳叶山庄,他自然是想找赵无安问个明白。

不过走到半途,原本没想通的事情,却都一一想通了,之前那些纷乱的思绪,也都尽数抽丝剥茧,剩下了最简单的答案。

不必去问赵无安了,赵无安所做的,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对胡不喜而言,贺阑珊死了,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根本就不必重生而化身为乔溪,也根本不必留在杭州,与胡不喜再续那分浅薄至极的前缘。

胡不喜与她的缘分,早在那一年的造叶铁骑之下,便已断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胡不喜始终未曾放下那份心魔罢了。

故而柳叶山庄外,心魔尽除的胡不喜,一刀斩去十方竹林,紫气直冲斗牛二星,晋入一品。

自江北至南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乔溪或是贺阑珊。只是当他进入这座汴梁城,再次意识到二人之间不过是咫尺之隔时,终究还是想再去见她一面。

乔溪手上挂着九条人命,其罪必诛。

而她也再记不起所谓贺阑珊或是胡不喜。胡不喜再去见她,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饶是如此,也只是想再见一面而已。并非是要再续前缘,也并非要为了她,闯出什么惊天动地、连紫宸殿里那小皇帝都坐不住的事情。

“我只求再见乔溪一次。”胡不喜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苏青荷的回答却让他一愣。

“乔溪是谁?”

苏青荷眼中的疑惑迷茫不似作假,胡不喜也一时无语。

沉默的气氛微微荡开,胡不喜下意识干咳了两声,试探性地问道:“洛神案不是你在督办吗?”

那原本是他任期内的事情,但乔溪被捕之后不久,他究竟有没有承担起捕头的职责,胡不喜自己心里当然还是有数的。按惯例,这种悬而未断的案子应由下一任捕头接手才对。

苏青荷点头:“洛神案确是我在审,不过似乎没有你提到过的乔溪这个人,洛神案的主犯是孟乾雷……”

他话还没说完,胡不喜就已呆若木鸡。

正当苏青荷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屋里的卷宗出示给胡不喜时,对方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微微鞠了一躬,低眉问道:“孟乾雷,是因天仙宗势大而有欲吞姑苏孟家之势,所以借洛神的名义,杀了九名死者?”

苏青荷斟酌道:“按理是如此。不过案卷有颇多圈点不明之处,我私下也觉得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不必了。”胡不喜声音虽轻,却说得斩铁截钉。

苏青荷一愣。

胡不喜那不久前还紧蹙着的眉头,此刻竟然已彻底舒展了开来。艳阳将天光洒入绝雪堂中,他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之中,岿然不动,犹如一块屹立风雨的山中磐石。

“不必再查下去了,苏捕头。那些圈点和涂改,你当一看便知才对。”

他的声音淡然而干脆,宛如立于风停云阔的群山之巅,恍然间隔世千年。

苏青荷怔然不解:“一看便知?”

“这世间,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想看到什么样的真相吧?”胡不喜抬起头,淡淡与苏青荷对视了一眼。

一眼间,烽火狂啸。

苏青荷耳畔骤起擂鼓鸣金之声,仿佛千军万马霎然自身边驶过,惊得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青衣一振,刹那间满身冷汗。

胡不喜却已淡淡一笑,转身离去,再无留恋之意。

直到胡不喜的身影消失之后许久,苏青荷仍旧满头大汗地站在堂中,难以回神。

“苏大人?”最终是掌门的小厮发现了他的失态。

苏青荷骤然回过神来,不觉间却已全身汗湿。

他伸手忙乱地扶住桌椅,差点不慎打翻墨砚,口中道:“去取我的卷宗来。”

“要哪一份?这还是苏青荷入住刑部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使唤下人,小厮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全部。”苏青荷脸色苍白,喃喃道,“洛神案,全部的卷宗,统统都取来。”

————————

胡不喜转出墙角时,赵无安正在那里等着。

老大到底是老大。眼见胡不喜晚了半晌才出来,赵无安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在前面。

胡不喜不急不缓跟在后头,也是难得地没有大笑着拿那双肉手去拍赵无安的肩膀。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汴梁城的街头。午后日光正暖,不知谁家的孩童,手里持着小小的风车,嬉笑着你追我赶,穿过街巷。

胡不喜苦涩笑道:“老大,你还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啊。”

赵无安背影一顿,脚步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你从没问过我。”

“是啊,就像我也没问你,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一握住刀,就能知道该怎么把那头野狼给杀死。就像在杭州我也没问你,为什么你宁可一个人去宝祐桥,也不愿让代楼桑榆去帮你一把。”

赵无安眸如古井不波,“不被问到的事情,我可以不说。”

“我知道,我怎么敢怪老大呢。”胡不喜笑,“那年造叶铁骑下头,这缘就断了。所谓乔溪,所谓杭州,不过一场梦。老 胡我是看得开的人。”

二人走上一座窄桥。

铛铛的打铁声中,细流自这座古老城池中潺潺流过。

街角卖画的老人拾起竹节做的拍杆,细细拍打自己那几幅拙劣的山水。

绣楼窗开,倚窗而坐的绣娘一针一线,替远方一位素未谋面的人细细缝着嫁衣。

赵无安鼻头忽然一酸,停下脚步,微风徐来,白衣蹁跹。

“抱歉。”他说道。

“老大你道什么歉啊。俺老 胡心里清楚得很呢,老大你这是为我着想。”胡不喜悠悠道,“要是让俺在那时候就知道是乔溪杀了人,只怕是拼着这两浙总捕头的名号不要,也要把她给护下来吧。”

赵无安一怔,眨了眨眼睛,“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不会怎么做?难道老大的意思是,以俺老 胡的魄力,不敢为红颜冲冠一怒?还是不敢一骑当千,冒着杀头的罪名去跟那皇帝老儿对着干?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只要老大你一声令下,就是让我杀到那紫宸殿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胡不喜笑。

赵无安陷入一阵沉默。

胡不喜侧过身,把肥胖的肚腩整个搁在桥墩上,眯眼望着水边的迷雾,喃喃道:“都已经丢下她一次了,能重来的话,当然是拼上我这把小破胡刀,拼上我这条破烂性命,也要护她一世周全才对吧。”

赵无安垂眉闭目,双掌合十。夏风渐盛,袖中白头翁无端自鸣。

漠北有山,名为贺兰山。

漠北有女,曾名贺阑珊,与胡不喜定下媒妁之约。

那一日,半里之外那位旗长,破天荒提着两头羊羔,在日落之时来拜访廖娘。而疯玩了一天的胡不喜,也才与赵无安姗姗归迟。

“这丫头命数不好……生下来三天父母病的病死的死,眼看边境不太平……就拜托给你了。”

望着缩在旗长身后那个娇怯的小姑娘,年少的胡不喜从鼻子里颇不服气地喷出了一口气,捏着胡刀就要上去吓唬她,却被廖娘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温润如水的女子眼角笑意恬淡,“胡不喜很喜欢这丫头呢。”

“啊,你们能喜欢这孩子就好……多事之秋,实在是不得不麻烦你们……”旗长急得满头大汗。

“知道了,让我来带着这个孩子吧。”廖娘道,“叫什么?”

“跟着大山取的名字,贺阑珊。”

“好名字。”

女子蹲下身,轻轻把贺阑珊拉到自己面前,刮了刮她黝黑的鼻尖,“小阑珊,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廖娘在漠北的二十多年里,仿佛一直呢喃着这句话,见谁都说。

漠北的四月,春回大地,入目尽是鲜嫩的草,直直铺到天际。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那个天云悠悠的日子,贺阑珊也如汴梁的水那般,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对他说。

胡不喜,也曾是她眼中最好的少年。

第二十六章 七问

二人回到小别院时,安晴已然起了床,抱着暗红的洛神剑匣,呆呆坐在院子里。

见到赵无安和胡不喜回来,她那颗悬着的心像是终于稍稍放下来一般,轻轻松了口气。

赵无安送袖中六柄飞剑回匣,重又拾起洛神剑匣背在身上。日光从背后落下,将安晴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接下去你想怎么办?”赵无安问。

安晴愣了愣,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发现他不是在问自己。

“为制姑苏孟家,孟乾雷已被抓来顶罪,你与贺阑珊无疑是再度散落于江湖。只知道她还活着,下落却是不明。”赵无安语无波澜,“你要去找她么?就算踏遍这整片江湖?”

胡不喜低头,掂了掂自己的胡刀,笑道:“罢了罢了,反正她也不记得我,再去找,实在是自作多情。”

赵无安欲言又止。

胡不喜洒脱道:“没事儿,老大你放心好了。在汴梁这事搞定之前,老 胡是我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事儿。”

赵无安道:“话虽如此,罗衣阁那边还得候上三天,韩府却又不可再进……”

线索倒并未断开,无论刑部还是茶馆,都有消息可期,只是这漫长的等待实在是令人难耐。

为伽蓝安煦烈正名,赵无安已经等了很多年。却是近乡情怯,越到柳暗花明处,越是心痒难耐。

胡不喜忽然一拍掌:“对啊,既然那七神兵之说与韩家脱不了干系,那我干嘛不混进去,争个名次?”

赵无安一愣:“你想去参加雄刀百会?”

“段狩天那怂包不敢进汴梁,俺老 胡可不一样,这两天不还是在外头大摇大摆地走?”胡不喜蔑道,“不就是个韩府么?数遍了也不过韩阔一个一品高手,我就是打不过他,还能跑不过不成?好歹这韩家的阴谋都是围绕着雄刀百会而开,那我就参与进去,大大方方地夺个名次,也好看看他们都打得是什么算盘嘛!”

赵无安眉头微蹙。

大相国寺内,那群麻衣人对他说的话又浮现在心头。

“雄刀百会召开在即。此次大会乃是韩家一手操办,会上奖品则是柳叶山庄的家传宝刀。范宰让我劝告两位,勿要逞一时之勇,而坏一世大计。”

何为一时之勇,何又为一世大计?

赵无安不禁陷入苦苦思忖。

像是看出了赵无安的难处,胡不喜满不在乎道:“嘿呀,老大你别担心那些个朝中人!俺们又不像苏青荷,都是浪迹江湖的人,还能信他官府的话?叫我不去参加,肯定是有别有图谋,俺还能让他给吓住了?”

胡不喜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范宰确有忠告在先,但胡不喜与赵无安并非与他有何因缘,反而倒是和那小皇帝结下过不小的梁子。范忠业既为朝廷肱股之臣,就没理由如此相助。

“话虽如此,毕竟有人提醒在先,你若是擅入其中,只怕会吃到苦头。”

“爱怎么来怎么来咯,老 胡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头。”胡不喜嘿嘿一笑,“就是老大你得当心点,老 胡我要是去了雄刀百会,这几天里头,可没一品高手给你当保镖了。”

赵无安苦笑:“好歹我也是个二品顶峰。”

“对啊,差点忘了你在韩府里还得了一品老前辈的传功,现在功力大涨啊。说起来,那紫色真气还真是玄妙,老 胡我见过青白赤的气劲挺多,紫色的倒还真是挺罕见。”

“你自己入一品境那一夜,不也是紫气冲斗牛么。”

“那不一样,我那只是一夜的一品气象,和入体真气还大有不同。紫气东来老大你听过没有?能把这尊贵至极的玄妙之气化为己用之人,绝对不是个普通的一品高手。”

“一品高手又哪有普通的。”赵无安敛眉。

胡不喜哼哼道:“反正老大你是遇上奇缘咯,偷着高兴去吧。暮秀村得通天根入体,如今又有紫气纵横,照这势头,来年开春前,应当是能入得一品境界了。”

赵无安默然道:“但愿如此。”

对话到此结束,胡不喜不再接话,径自拿着他那把斩落过一品高手的胡刀去劈柴烧水。赵无安在安晴身边坐下,放下洛神剑匣,置于腿边。

安晴小声嘟囔:“这么快就把剑匣放下来了,那刚刚干嘛背上身啊,我还以为你又要出去……”

“有些东西,随时能背上身,随时能放下来。有些东西,这辈子一旦背上了,就再也放不下来了。”

赵无安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安晴有些莫名其妙。

“罢了。”赵无安苦笑,“你再等我一会,再有五天就好。”

安晴埋下头,小声应了句:“嗯。”

二人无话,小院深处传来锈刀砍开木柴的艰难声响,赵无安悄悄伸出五指,凝望着一小团紫色真气在指尖流淌。

——————

陡峭山道上,车夫驾马而前,旅人却不在马车之上,而是徒步前行。

负刀少年,抱琴少女。二人虽步行,速度却丝毫不亚于前头那辆在山道上疾驰着的马车。

背刀的黑衣少年一脸毅重之色,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道路,疾步如飞,运气却仍然谨慎。

而抱琴的少女则惬意了许多,看似闲庭信步一般,速度却不落,始终与那负刀的少年并驾齐驱。

“照这样走下去,至多还有三日便能抵达汴梁。到时候不得休整时机,便要与江湖上无数知名刀客一战,你可害怕?”少女问。

少年低下头,沉思了好一阵子,才道:“没什么怕与不怕的。不打赢他们,我就活不下去吧?”

少女侧过头,微微展颜一笑,“傻小子变聪明了啊。”

少年慎重地紧了紧身上的束刀带,眉头轻轻皱了皱,眸中似乎现出一丝不悦之色,“我也没办法,这是盟主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不不,你已经学到很多了,就这么走下去,绝对错不了的。”

亲手剁碎了暮秀村送来的宁家小少爷,又混在肉粥之中喂莫稻一口一口咽下那小少爷的骨肉,助他短短时日炼出这重锻之体。东方连漠所下达的任务,岳知书俱已完美地完成了。

无论何时何地,都如贴身侍女般陪在莫稻左右的抱琴少女岳知书,此刻笑靥如花。

“无论在哪里,无论面对的敌人是谁,都要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有一切。莫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岳知书温言道,“只要记住这点,就已经足够了。”

“我不知道够不够。”莫稻眼中透出一丝迷茫神色。

“够了。”岳知书浅笑梨涡,“你便如独行的狼或孤兽,凡所逆者,皆不可挡。”

莫稻蹙眉不答。

身后三柄柳家的宝刀,也一并沉默着,没有响应岳知书的回答。

————————

同样的马车,在蜀地悠长崎岖的古道上,默默前行着。

车中的涂弥已然换回了那身一尘不染的雪白道袍,盘腿而坐,膝上枕着那柄清冷孤绝的冼心剑。

驾车的是个满头霜雪的老人,手脸之上密布褶皱,脊背佝偻,看起来半截身子已然埋进了黄土。

寂静的蜀中古道,只有一辆车,两个人,在其中穿行着。两边俱是顶天绝壁,苍松翠柏挂悬壁上,秃鹰自崖顶振翅而过,徒留唳声悠悠。

涂弥睁开双目,眼波流动。

饶是严道活亲自口授的清心诀,此时却也无法抚平复杂的心绪。车轮辘辘,无数的疑问在心头盘结。

“……解先生。”

终于开口时,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隔阂疏离。涂弥甚至有些憎恨这样无端生冷的自己。

“哦?醒了?”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黑云会的舵主,解晖。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任何扈从,除了涂弥和他,甚至这片山道之上也没有其他人。这个在两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野心家,此时亲自提着马鞭,就像是从码头接远嫁的女儿回娘家的和蔼老者。

涂弥不由皱起眉头。解晖的淡然,反而让她更加地看不透。

“您为何……要亲自驾车?”

听了这话,解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一团:“不然难道让你来?道活要是知道我如此欺负她的徒弟,只怕得气活过来,拿一柄七方剑就来找我问罪。”

涂弥怔了怔。他把一个死去的人说得像是要活过来。

可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涂弥忽然鼻头一酸:“您和师尊,分明无仇无怨。”

老人执缰的手微微一顿。

“当然了,非要说的话,她还欠我两顿饭吧。”解晖淡淡道。

“可你囚住我和师兄,还要我去杀人……”涂弥至今犹记得那个叫残眉的女子摆在她面前的契约:一百条命,换顾问墟和严道活的自由。

“杀人的感觉如何?”解晖问了个另外的问题。

涂弥狠狠蹙起眉头:“不好,很不好。”

“是很不好,可你还是去做了。”解晖道,“为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师尊……!”涂弥急道。

“一百条命,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师尊的。”解晖道,“冼心剑,清心诀,养心丹。昆仑的三样至宝,你师尊全都给了你。自从捡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和她约好了这件事情。”

“什么事?”涂弥一愣。

“你是她的剑。我在这座江湖等了四十年,我们这一辈的人终究要老去的,若没有新的剑横空出世,又如何能倾覆这天下江山?”解晖幽幽道,“严道活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你培养成她最锋利的一柄剑。”

涂弥怔了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忍心的,不然她又何必以身犯险,亲自去屠那东方连漠。”解晖又续道,“早在她抱着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待你成人,她必无法忍心。于是坏人,就只好让我来做了。”

涂弥似懂非懂,只觉得解晖的话竟是如此莫名其妙,恼怒道:“就算如此!可那毕竟是一百条人命!”

“何为人命?”解晖问,“何为死,何为功成名就?何为天下第一?”

“何为黑?何为白?”

他淡淡一拉缰绳,马车在幽谷间戛然而止。

苍老的声音,在古老的山道上回响。

“何为求而不得,何为命中定数?我穷尽一生追这七问,到头来,可有何收获?”

涂弥愣住了。

解晖笑。

“涂弥,你生来当真凄惨。严道活的便是求而不得,你的,便是命中定数。”

第二十七章 纤手落花

为赵无安烧完最后一壶茶之后,胡不喜便在日暮时分,紧握着胡刀离开了小院。他此去虽不为杀人,一身决然杀意却已穿云裂石。

目送着胡不喜的背影消失在小巷门口,赵无安径自闩了门,踩灭了院中的篝火,送安晴进了屋子。

烛火阑珊中,安晴看见到他的背影,不知何时竟已显佝偻。

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安晴,心中担忧自然是逃不开赵无安的眼睛。他淡淡一笑,不以为然:“比你大那么多年岁,都摆着呢。你在我这个年纪,说不定还要更老。”

安晴没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赵无安俯身吹熄了烛火,淡淡道:“早些休息吧。汴梁乃是非之地,我倒是不怕,奈何你在。”

安晴鼻子一酸,却只能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

本以为能难得地睡个懒觉,却在鸡鸣时分,就被一道敲门声吵醒。

赵无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的安晴也立马跳了起来。她眼中犹带着血丝,表情却已彻底清醒了过来。

赵无安慢悠悠从地板上的被褥中脱出身子,苦笑着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别怕。”

安晴楚楚望着他。

从不知愁为何物,到如今连梦中乍醒,都在担心着他的安危。赵无安又如何不知安晴这一路而来,经历了多少无眠之夜。

他悄然提起洛神剑匣,一手推门而出,来到小院前。

尽管无人应门,敲门之声却犹自作响不停。来客像是十分笃定有人在院内。

赵无安屏息凝气,御气出体,遥遥卸掉门上的闩板。

大门悠悠向内而开。

出乎他的意料,站在院门口的,竟是一脸焦急的苏青荷。他满脸苍凉神色,眼圈黑得吓人,竟似一夜未眠。

赵无安愕然:“是你……”

“孟乾雷是冤枉的,对不对?”

苏青荷向前走了几步,贴近赵无安,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愤懑,低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洛神案发时你和胡不喜还都在杭州,这样的案子,只有你们能破!也只有你们,能制造出让整个刑部都看不出破绽的假象,抓一个无关者来顶罪!”

赵无安怔了怔,脸上意外之色,渐趋平缓。

“为什么要这么做?”苏青荷嘶哑问。

“我会这么做么?”赵无安反问,“我会任真凶逍遥法外,让一个无辜的人饱受牢狱之灾么?”

苏青荷咬了咬牙,额角青筋暴突,“正因我不相信你们会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彻夜比对洛神案的卷宗,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当时,的确瞒着胡不喜,把真凶送去了汴梁。”赵无安道,“那时候你正在赶赴杭州的路上,与那群人,说不定曾擦肩而过。”

苏青荷怔了怔,蹙起眉头。

“但是,那个凶手被放走了。”赵无安别开视线,“反而是孟乾雷被抓捕归案。此事知者应当甚少,我也是在江宁,从一位贪魔殿干将口中听说的。”

“贪魔殿?”

“雄刀百会在即,贪魔殿也大数进入了汴梁,这对天子而言实在不是个好消息。”赵无安道,“至于你想知道真相的洛神案,我想,你现在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大宋法制分明,凡死囚自收押以来,必押赴汴梁,交予天子亲自定罪,寻常知县只有判罪之权。刑部三司三省虽对犯人各有审问权力,却无力定罪。

由上到下,能改动卷宗的,不过一头一尾而已。其余中间环节,虽然繁杂,却毫无出手干涉之权。

能在卷宗之上做出如此大幅改动的,除去胡不喜和赵无安,那就只剩……

苏青荷心头骇然。

赵无安懒懒道:“孟家势大,姑苏既富庶繁华,又远离京城,自然受天子忌惮。天仙宴更是只想着在江湖上立个威名,完全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抓他来制裁孟家,也在情理之中。”

像是一下子被抽掉所有气力,苏青荷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门廊。

赵无安淡然回身,像是想重新关上门。

“且慢!”苏青荷忽然道。

赵无安看着他。

苏青荷茫然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我?”

“如果是你,会把那个真凶捉拿归案吗?”苏青荷问,“就算,连皇帝都亲自朱批放走了她?”

赵无安嗤之以鼻。

“皇帝?那是个什么东西。”

砰地一声,柴扉在苏青荷面前轰然关闭。

打算走回房间睡个回笼觉的赵无安,不知怎地想到和安晴离开苗疆时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不惜微服亲临苗疆的小皇帝,竟然只是为了把一柄毒剑送进他的心脏。

赵无安兀自哼了一声。皇帝小儿,他确实觉得不是什么东西。

————————

大相国寺香火正盛,行人络绎不绝。

偏院一间不起眼的禅房里,眸如新月的姑娘支着颊,透窗望向寺院中人流如潮的中轴禅道,幽幽道:“近日来参拜的江湖人士,可是越来越多了。”

“那可不。雄刀百会将开,这帮不学无术的裤衩子当然也想着临时抱佛脚,好说歹说给自己涨两分狗屎运气。”屋里,身着华贵长衫的中年男子不以为意。

姑娘不由笑了起来,“欧阳泽来啊,你这人在外头说话倒挺有风度,怎么一到我这儿,就跟个市井流氓一样呢?我前两天还见了个一品高手,可不是你这幅模样,少再骗我说什么一品高手都是随心所欲的主。”

男子爽朗大笑,“南盏,你我臭味相投,就用不着损我了吧?占这口舌上的一点儿甜头,对你又没什么好处,给我留点高手面子成不成?”

姑娘撇嘴:“还高手面子呢,不知道输给我多少次了。”

“那都不算,不算。”男子拗着脸,不停摆手,“谁知道你那野路子都是怎么来的,不让你是不好意思,让了我又真打不过。不算不算。”

姑娘哼了一声,“就会耍赖。”

“这摊上了你,哪个一品高手能不耍赖啊,又不敢惹你。”男子满脸无辜,毫无半分高手气概,“远的不说,就前天,韩府里那股气,要不是你给观到了,我在京城里这些同寮,有一半都得掉脑袋。”

“韩阔当真胆子肥了?”

“他哪敢啊,皇帝可从来没把他给忘了。如今办这个雄刀百会,也不知道搞什么破名堂,只能希望没人理他,让他在那边儿自娱自乐好了。”欧阳泽来叹口气,“那天救下胡不喜,也算你有功一件,只可惜没能撑到最后。”

“胡不喜还是去了?”姑娘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嗯,昨夜里他敲开了韩府的门,算是在雄刀百会开幕前,最后一位报名者。”

诸南盏幽幽道:“胡不喜入一品时,有气冲斗牛之象,不可不防。”

“无妨。有范宰派人盯着呢,惊扰不到圣上。我真正担心的还是韩家的人。还好上次连夜访韩府,没出什么岔子,我可不敢保证以后每一次都能这样。”

“龙吞紫气,断金开壁。三才合一,万法归寂。”诸南盏念念有词,“你们耗尽心力才维持的这困龙局,似有将破之相啊。”

“真龙终非池中物,迟早要一飞冲天的。”欧阳泽来平平淡淡地说着对当今天子大逆不道的话,径自负手走到了窗前,“你呢?把注下在谁身上?”

“怎么能叫下注呢,你这岂不是根本就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诸南盏笑他。

欧阳泽来笑道:“我觉得是背红匣的那个赵无安。范宰派人提醒后,近几日城中果真见不到有人白衣背红匣了,但胡不喜偏偏又入雄刀百会,显然他还没出局。”

“你很看好这些被排挤在边缘的人啊。”

“本应如此。越是被忽视的角落,越有可能一动而震全局。”欧阳泽来眼神认真。

诸南盏道:“那我赌胡不喜。”

欧阳泽来眯眼笑道:“这么想和叔叔争个输赢?”

“你以文起道,却于武道之上平步至一品造化境界,本就是靠一双明察秋毫的锐目。”诸南盏展颜道,“我这一次,当然不是想和你争输赢,只是单纯对那位刀客,好奇罢了。”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欧阳泽来不以为然。

“他此前不过是杭州的一个小捕头,无权无势,一身境界从何而来?一手超绝刀法从何而来?大丈夫顶天立地,必有难违心愿,胡不喜又有何所愿?”诸南盏一字一句道,“这些,我都很好奇。”

欧阳泽来似乎并未细听。诸南盏说话的功夫里,他径自打理了下自己那身昂贵的外衫,等她停下,便道:“那我先走了,今天朝里还有的忙。”

“慢走不送。”诸南盏倒不见外。

欧阳泽来自嘲地苦笑一声,推门而出,径自离开偏院,身形没入前来参拜的人群之中。

人如潮水,身为汴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位一品高手,平日闭门不出的欧阳泽来混在人群之中,竟与凡人无异。即便是熟识之人,目光若从这人群之中扫过去,指不定还要把他遗落在其中。

目送着欧阳泽来的身影消失在相国寺门口,诸南盏这才从窗边走开,漫步入小院。

任其外人来人往,小院仍寂然,入目尽是一地花落,枝头绿意浓郁。夏风吹过,漫落的杨花堆到她脚边。

诸南盏凝目不动,一只纤纤细手作拈花印,悠悠向上翻腕抬起。

满院落花,如受一股无名气劲牵引,在那一刻尽数涌向她手心,重织成一朵绚烂杨花模样。

第二十八章 掌楼人姓欧阳

二十年过去,赵无安梦中仍有金戈铁马。

**着铜色精干胸膛的蛮人,头发编成小捆挂满脑后,手脚腕上俱套着森白的骨环,遥遥一晃手里新月般的弯刀,便夹着马腹,从山坡之上俯冲下来。

从现身到接触,只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举着仪仗的兵卫们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长刀,死亡的气息便已沾上脸颊。

造叶汉子的血,溅上了冰凉弯刀,滚落黄沙的头颅喷出一道猩红柱子,染红了挂在蛮人腰间的墨绿佩囊。

在无数个梦中,唯有这一次,那精致的墨绿佩囊在赵无安眼中如此清晰。像是被人双手呈着,奉送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弯刀劈天开地,直直朝他的头顶砸来。

赵无安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地狱般的景象立刻消失不见,冷汗却浸湿了全身。

安晴关切地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关切道:“魇着了?”

“我睡了多久?”赵无安挣扎着起身。

安晴没有阻拦,“四个时辰。”

赵无安一愣,回首望向窗外,西天已是一片血红。

他苦笑一声:“那几乎是睡了整整一天啊。”

“没事的,雄刀百会还没开幕,距离那七日之约也还有好久,趁现在能多休息,就先多睡一会吧。”

许是赵无安这两天来的表现真的把她吓到了,安晴的话说得很温柔,眸中满满俱是心疼。

赵无安叹了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伸手扶住额头。“我梦见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佩囊。”赵无安又反复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到这里,“系在一个契丹人的腰间,可论做工……却完全是汉人的东西。”

安晴不明所以:“你梦到了一个契丹人,系着汉人的佩囊?”

赵无安闭上眼睛,竭力想回忆起梦境中的细节。像是支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圆满如初,像是波澜壮阔的湖水逐渐归于寂寥的平静。

“不是我梦见的。”他忽然又说。

安晴一愣:“什么?”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赵无安一字一句道,“那是天禧四年,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

安晴彻底懵了。赵无安提的天禧四年,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

赵无安垂下眉眼,叹道:“愈近汴梁,我就愈是会梦见那一天的情景。心想着要是在那时不遭契丹铁骑,他现在或许还在汴梁城中,安然当个衣食无忧的王侯吧。”

“伽蓝安煦烈吗?”安晴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终究是死了。死在契丹铁骑之下,被弯刀劈开身子。”赵无安淡淡道,“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他死时的模样,又好像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杀他那人腰间的佩囊,都能回忆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股彻悟的意味,吓得安晴屏住了呼吸。

“那个佩囊,有什么玄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赵无安淡淡点点头。

“那是什么?”安晴赶紧问道。

“不知道。”赵无安又摇头,“仅凭一块佩囊,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眼见赵无安再无续说之意,安晴不由有些无奈地伏下了身子。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赵无安的衣袖。

“那就再睡一会吧,睡多了……虽然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但你不是个懒居士吗?能偷懒的时候,一定不会忙着吧?”

如水的暮色里,安晴弯起眉眼,对着赵无安狡黠一笑。

赵无安摇了摇头。

安晴怔了怔,楚楚咬着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睡吧。”

轻轻丢下这样一句话,赵无安走出门去。

日暮西山,天际火云流转。

城西隐约传来阵阵喝彩叫好之声,直冲云霄。雄刀百会已然开幕,胡不喜战到现在,只怕已斗红了眼。

他倒是不担心胡不喜会在前两日的大会上落败于谁,只是想到那些毫无悬念败在他刀下的对手,总难免有些惆怅。

那些少年,说不定也如严道活、姜入海那年一般,抱刀初入江湖,怀着对江湖的向往和憧憬,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汴梁城,与天下豪雄相斗。

江湖本就是波云诡谲的地方,有人抱兴而来,有人失意而归,却永远少不了争斗,少不了高低。

赵无安默默在庭中伫立了一会,梦中那墨绿的佩囊,又在脑海中闪过。

他兀自苦笑:“这可算什么。”

天黑后不久,满身大汗的胡不喜回到了小院中。

安晴已然自集市之中买了两样素食,由赵无安生起火将就着煮了煮。胡不喜便在二人默不作声吃饭的时候推门而入。

“回来了?”赵无安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不是!打了一天,可把俺给累死了。”胡不喜感慨地往火边一坐,毫不见外地拿过赵无安的勺子,仰头便灌下一大口汤。

“不过那些个小辈后生,真的是不开窍啊。”他摇头晃脑地叹气。

“遇到棘手的了?”赵无安问。

“那倒没有。好几个都是拼了命防守,偏偏不肯进攻的,我又不想让他们输的太难看,好歹打得有来有往一点儿。”他摇摇头,“可惜啊,这帮后生脑子太不灵光了。等什么时候他们意识到了刀法的真意不在退避而在一往无前,这才能更深一层。哎,说起来,韩家那对父子,倒是也一起下场比赛了。”

赵无安略感意外:“韩阔和韩修竹?”

“对!应当是这个名字!”胡不喜道,“二人都没输,老爹还比儿子多赢了一场,打的都是速战速决的路数,看不出什么名堂。那小子倒是不足为惧,老的可能有点儿厉害。”

“嗯。即便是我夜入韩府的那一天,实际上也没能让他亲自出手。”赵无安颔首,“韩家的大少家主都去比了赛,那这大会是谁来主持的?”

“还能有谁?京城里头那首屈一指的文圣笔呗。”胡不喜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愣:“欧阳泽来?”

“除开他,也没谁有这个威望了吧?”

赵无安眉目一凝,自言自语道:“不太对。那一晚,明明是他去拜访韩阔,才使得我有力逃脱……”

“老大你什么意思?”胡不喜问。

赵无安忽然一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多了吧。”

此后两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赵无安与安晴龟缩在苏青荷准备的小院中,整日寸步不出,而胡不喜每日早出晚归,将一个又一个对手送下比赛的擂台。几日以来,城西大赛擂台之上的人越来越少,喝彩声却越来越高昂。

自始至终,赵无安也没有去那雄刀百会看过一眼。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

胡不喜坐在桌前打理胡刀的时候,赵无安也起了床,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去院中掬了把清水洗脸。

见赵无安难得换件新衣服,胡不喜一猜便知他要去干什么了。

“老大,先去刑部,还是先去怀星阁?”胡不喜问,“都在这一天吧?”

“蒋濂未约时间,我便先去怀星阁等他。苏青荷那里麻烦你跑一趟吧。”赵无安道。

毕竟只是一份供词,由胡不喜这个一品高手揣着,当然还要来得更安全几分。

胡不喜咧嘴一笑:“行,老大你就放心去吧,罗衣阁主那供词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交到你手上!”

赵无安笑道:“好。”

“哎哎对了,我俩都走了,那安娃子咋办?”胡不喜问,“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回过头,隔窗望了犹在熟睡的安晴一眼。

“先这样吧。苏青荷准备的地方还算安全。”赵无安道,“若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让她犯险。”

“好咧,那老大你慢走!我一会就去城西了。”胡不喜爽朗挥手告别。

赵无安也同样挥手致意,而后推门而出。

即使是天还在蒙蒙亮的时候,汴梁城便已车水马龙。其中当然不乏去城西一观雄刀百会这稀奇事的升斗小民,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百官们,也有大半已起了车驾,赶去中轴道上,等着时辰入宫面圣。

怀星阁与韩家府邸只有一街之隔,而雄刀百会既是韩家举办,当然也就是在韩府外头开辟了一块空地。故而赵无安与胡不喜虽是先后出门,路线却没什么差别。

敛下气机,赵无安混入前往城西雄刀百会的人群之中,听着周围人谈及几日来大展风采的几位刀客,默不作声。

汴梁城外虽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但胡不喜也说并未重伤段狩天。按段狩天的性子,平生能遇到雄刀百会这般幸事,必然不肯错过。

起初赵无安也只是以为他隐姓埋名参会,上台之时定然大展锋芒。可转眼已到了第三日,听了一路路人交谈,也未曾听到与段狩天相似的人,不由一阵失意。

为替旧友报仇,而甘愿寄为聂家门下刀客的段狩天,此时又在哪里呢?

自在汴梁城中苏醒后,赵无安恍惚间总有种错觉,仿佛那天城外发生的一切,在他入城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与蒋隆一的茶馆大有不同的是,怀星阁是座酒楼,至少底下六层是。

当被赵无安询问起该如何去到顶楼时,看门的小厮一脸震惊。

“这位爷,休说您了,就连我也从没上过咱怀星阁的顶楼啊。”

赵无安愣了愣。他对汴梁了解不深,此前对怀星阁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其到底是座什么建筑,则是一概不知。

“难道庶民不得入内?”他试探着问。不过心里也没抱多大期望,蒋濂那模样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个皇族子弟。

“倒不是这个……”小厮为难地摇摇头,“这座楼顶,永远都是有一把大金锁锁着的,向来只有一个人能开。他不同意,也没人能上去。”

“他姓蒋?”赵无安问。

“不。”小厮回答,“他姓欧阳。”

第二十九章 晨钟暮鼓

“欧阳?欧阳泽来?”赵无安愣了愣,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从这怀星阁始建开始,钥匙就握在欧阳先生的手里了啊。”小厮的表情不似作假,“底下的酒楼生意他倒是一点不管,偏偏就买下了一层无利可图的顶楼,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他经常过来。”

赵无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了。

按理说,父亲都在汴梁开了二十多年茶馆,蒋濂既然约赵无安在这怀星阁赴会,总该不会不知道欧阳泽来一直占据着顶层才对。

再者说,为官者最忌在京畿中大兴土木。欧阳泽来身为朝廷大员,却偏偏出手买下了这一间直冲云霄的高楼顶层,实在是奇怪至极。

毕竟隔了半条街就是雄刀百会的大擂台,虽然时候尚早,已有不少客人逐渐进了酒楼。赵无安和那小厮杵在门口,不时侧身让过人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颇为无奈。

小厮也是对赵无安没什么法子,又赶着去店里帮忙,只好道:“要不我给您先安排个位子坐下来,点两杯酒就行,等一等欧阳先生?”

“不用等了,这就进来吧。”

酒楼里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听着慵懒,像是刚睡醒一般。

赵无安向小厮身后望去,只见一位身段颀长、着华贵长衫的男子,正带着悠悠笑意站在屋中。

小厮回过头,一见那位男子,当即满面欣喜之情,不胜惶恐道:“欧阳先生,您可来了!这位说是要来找你的,我可正发愁呢!”

欧阳泽来毕竟一身既为武林高手,又是朝廷要员,对这些在汴梁过活的市井小民而言,当然是传说般的存在。想来这小厮今日有幸见了欧阳泽来一面,显然是要吹嘘上好几天。

赵无安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虽说在韩府那一夜就已见过他的背影,这却才是第一次打照面。

欧阳泽来的外貌看上去很普通,最多也就是中人之姿,腰板却挺拔得很,无论衣角裤腿,都没有一丝颤动的痕迹。

站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酒楼正中,欧阳泽来却像从人群之中消失了一般,甚至除了门口的小厮和赵无安,没有人意识到这里还站着一位一品高手。

“找我的吗?”欧阳泽来笑吟吟地问。

赵无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只是受邀,去怀星阁顶一叙……”

欧阳泽来眼睛亮亮地打量了他一会。赵无安心中忐忑。

半晌,欧阳泽来收回目光。“怀星阁顶啊,既然已与人有约,那爽约定然是不好的,在下这便为您带路。”

说罢,欧阳泽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无安往前迈了一步,他便转过身,径自在前头带起了路。

二人身后,那小厮激动地喊道:“欧阳先生慢走!”

酒楼人虽不少,却远没热闹到人声鼎沸的地步。

小厮这句话落在酒楼里头也算是巨响,赵无安心中一咯噔,欧阳泽来却步履稳健如初。

整座酒楼里的人们,就像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十之七八仍是满面兴奋神色地望着窗外的雄刀百会擂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无安瞪大眼睛,不明所以,不知不觉间已跟着欧阳泽来远离了喧闹的大厅,踏上无人的楼梯。

“你对没人注意到我,很惊讶吗?”欧阳泽来问。

赵无安一怔,诚实答道:“是,倒不如说,是对各个地方都很惊讶……”

欧阳泽来似乎是笑了笑,“赵无安?”

“是。大人您便是……朝中那支文圣笔,欧阳泽来吧?”

站在面前的毕竟是个一品高手,而且似乎还有某种连赵无安都堪不破的妙法。在悬殊的实力面前,根本没有藏拙的必要。

“我还能有假冒的不成?”欧阳泽来反问。

赵无安字斟句酌:“可是,七日之前,约我来此地的分明另有其人……”

“谁?”欧阳泽来问。

赵无安默不作声。

欧阳泽来笑道:“防备我吗?你若是在汴梁住得久了些,只怕就会宁可去防备城东头那个卖西瓜的老徐,也不必来防备我这个人了。”

赵无安摇头缓缓道:“我可不知前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哈哈,不错,有点意思。”欧阳泽来干笑几声,继续拾阶而上。

一路走到最顶层,果真有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欧阳泽来停也不停,径自向前走去,将手在锁上轻描淡写地一抹,而后大门便向两面打开。

赵无安目瞪口呆,赶紧拔腿跟在欧阳泽来后头。

过了大门,面前便是怀星阁的顶楼露台,向下望去,四面俱是一览无遗的汴梁城郭,半条街之外的雄刀百会会场,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口编钟静静悬在露台的一角,钟身上密布的蛛网在微风中萧瑟地舞动。

摆在露台正中的,则是一面足有二人高的大鼓,鼓下有一张长桌,上头摆了两个光是顶部便有人头般大小的鼓槌。

“晨钟暮鼓。这地方是原先帝时用来报时的,取披星戴月之意,故名为怀星阁。”欧阳泽来道,“下头的酒楼,也是后来才慢慢改建起来的,虽然不再有报时之用,名字却承了下来。我心怜惜这些为帝国唱了一辈子的钟和鼓,所以用些私费租了下来,也算为旧朝留个念想。”

赵无安怔怔望着这对已在风中沉默了许久的钟鼓,默而不语。

“你呢?又是为什么要来这里?”欧阳泽来转过身,看向赵无安,似笑非笑道,“这不过是我这个旧朝老臣,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你如此年轻,当不至于对先帝念念不忘吧?可能够想到来这里的人,也必然都是,与前朝关系匪浅的人物。你是哪种?”

从未想过会与欧阳泽来有这段对话的赵无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斟酌道:“大概是后一种吧。晚辈生得晚,没来得及记住那位先帝有多少显赫功绩。”

“不错,像你这样的人,确实也不会想去见那位皇帝。”欧阳泽来意味深长,“只可惜,对一些人而言可有可无之事,对另外一些人,可比性命还重要。”

赵无安怔了怔:“这……”

“我不喜欢绕圈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欧阳泽来忽然道。

赵无安一愣,不明所以。

“你见过韩祝酒了吧?”欧阳泽来转过身来,面容肃穆,“此人论罪当诛。就算整个大宋都欠你胸中那洛神剑意一份情,我也不会法外开恩。”

“什么?”赵无安一时怔住,竟是连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且不论他都未曾听过韩祝酒这个名字,所谓大宋欠他一份情,又是何意?

“罢了。招呼我也打了,面子也给过了,实在是没工夫和你们这些人多废话。”

欧阳泽来周身忽然荡起凛然气机。

“你到底是不是,一试便知。”

扑面而来的杀意不似作假,赵无安心中徒起一阵骇然。

尽管经韩府地底老人传功,赵无安此时的境界已然抵达前所未有之高度,却仍被欧阳泽来周身的气势吓了一跳。

同为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却与他此前对付过的段狩天、聂君怀都完全不同。

那仿佛天人睥睨凡间的压迫感,几乎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品四境,聚灵、通玄、造化、天命。赵无安,就算你走过这大江南北再多地方,迄今为止遭遇过最强的敌人,不过是通玄境巅峰而已。我却早已抵达结结实实的造化境,这一支文圣笔的功力,你接不下来。”

那支在朝野间都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文圣笔,不知何时已被欧阳泽来稳稳握在了手间。

有道是兵刃一寸长一寸强,欧阳泽来手中的文圣笔却毫无半点兵器的样子,无非就是比寻常所用的软毫笔长了半寸,甚至还不如某些长杆。

但正是这样一支笔,却令整个天下无数豪杰黯然失色。

笔尖灌注气劲,纤毫毕现,每根毫毛都如生了灵性,似是狂舞的群蛇般向赵无安袭来。

赵无安大惊失色,没有任何犹豫便踩响斩霆步,与欧阳泽来险险地擦身而过,一下攀至了那面大鼓的顶端。

欧阳泽来漫不经心地一转身,却是又直直杀了过来,没有丝毫停顿。

赵无安心中暗自叫苦。明明在见到欧阳泽来的时候内心就已觉得奇怪,却没能抓住机会跑掉,反而在这断天绝地之所被堵了个正着。

欧阳泽来的一招一式确确实实都是造化境的实力,赵无安此前从未见识过如此磅礴的气劲。虽未曾刻意放出体外,压迫感却如蛆附骨,正是证明欧阳泽来对气机的拿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该多的地方不会超多一分,该少的时候也绝不会更少出一丝力,正像是欧阳泽来的处世之道。虽为中庸,却最是棘手。

赵无安不敢掉以轻心,挥袖一呼,右臂三剑呼啸而出。

采桑子、菩萨蛮、白头翁。

两柄剑气最为无双的利剑,再配上一柄能以浩荡青光扰乱视线的白头翁,本该是攻敌不备的利器。

在欧阳泽来面前,却是如此软弱无力。

眼见欧阳泽来轻描淡写地以三招挡开三柄飞剑,继续前冲,赵无安几乎是心如死灰。

打不过,那就只能跑了。可这露台俯瞰整座汴梁,天地悠悠,又能跑去哪里?

视线移向角落那落灰的编钟。

七天之前,蒋濂的话回响在耳边。“你若想得知真相,便在七日之后去怀星阁顶,敲响那编钟即可。”

赵无安心中苦笑。死马当活马医吧。

斩霆步再响,赵无安身影化作一道白鹤,疾奔向角落里的编钟。

欧阳泽来折身追杀之前,他眼疾手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钟槌,敲了上去。

“铛——”

古老的钟声又一次回响在汴梁城的上空。

第三十章 笔走锋芒,刀鸣山河

敲响编钟就能召来援手的奇迹,终究不可能在这怀星阁顶出现。

直至那声悠长的钟响彻底消散在汴梁城的上空,赵无安也没看见蒋濂千钧一发般地出现在露台的楼梯口。

倒是欧阳泽来抓住了他敲钟这千分之一息的机会,身形急速欺近,手中文圣笔向他膻中穴点去。

赵无安哪能不知道这一笔有多少威势。造化境的一品高手,那已是举手投足皆含玄妙的境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笔,极有可能瞬息之间便攻破他全身二十八处大穴,杀人于一霎之间

欧阳泽来满面胜券在握的笑意,厉声道:“接这招来!”。

他手里握着的明明只是一支笔,赵无安却真的不敢硬接,连连倒退,身体几乎贴上露台边缘的栏杆。

紧贴至面前的笔尖安静若死,无一丝颤动。

任谁都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背后,是欧阳泽来对于自身气机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控制。

一般人控制散于体外的气机,凝为形体就已颇为了得,欧阳泽来却能将一身功力尽数凝在笔上,笔杆气沉,笔尖气散,恰到好处地分散于整杆笔上,连一丝一毫也不曾外泄。看似弱不经风,实则雷霆万钧。

这便是古往今来,庙堂不论、江湖第一的文圣笔!

据传鬼手书圣也是偷师自他门下,才成就一品境界。坊间传闻中欧阳泽来一直是个笑面待人的老好人,赵无安却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就此径直出手。

笔力直破赵无安护体真气!

“东流!”赵无安大喊。

虞美人寒光一闪,划破长袖,如惊龙破云般迎着乌黑笔端而上。

赵无安同时步起惊雷,脚底顿生流云,险险与欧阳泽来擦身而过。

欧阳泽来冷笑:“雕虫小技。”

原本寂静的半空中,骤然凌空挂起数万道凌厉气劲,犹如巨大的笼子将欧阳泽来罩在其中。

赵无安眸中大惊。

“锁!”欧阳泽来言出,气随。

那笼子张开无形巨口,一下便将赵无安吞了下去,如潮的气劲宛如锯齿,撕扯着他的身体。

即使释放了剑意,虞美人所撑开的虚幻剑影,在这巨大的笼子面前仍然显得不堪一击。

再不脱身则是必死无疑。赵无安狠狠一咬牙,递出手中倒数第二把飞剑。

“断情!”

苏幕遮带着清冷的流光飞出,凌乱剑影霎时闪动,扯着一串悠长的紫气,将伸长到赵无安面前的乌黑气劲尽数斩断。

欧阳泽来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紫气,笑道:“果然是你。”

“什么意思?”赵无安反应不过来。

文圣笔在手中转了小半圈,欧阳泽来将之紧紧握在手中,眉眼隐含不快之意。

再抬眼,杀机却如猛虎出闸、狂龙挣链,刹那间鼓动欧阳泽来一身深黑长衫,孤峭身影立于重重乌黑气劲席卷中心,眉心升起一道凛然意气。

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欧阳泽来偏偏执笔在手,顿成杀神。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我虽不才,却也足够给你一番教训。这个过错,你实在是不该去犯。”

欧阳泽来嘴虽不动,声音却已通过气机震动,遥遥向赵无安传去。他迈动脚步,不紧不慢地向赵无安而来。

每进一寸,欧阳泽来周身乌黑气机便浓厚十倍,几欲要将赵无安吞噬殆尽。

脊背紧紧顶上露台边的栏杆,赵无安的冷汗浸湿了全身。

怀星阁顶乃是断天绝地之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这块地方,如何能从一品高手手下逃生?

提起全身力气对抗着欧阳泽来身上传来的威压,赵无安咬牙问道:“敢问晚辈究竟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犯了什么不当犯的错?!”

欧阳泽来漆黑的眼瞳微微一闪,蔑道:“占了真龙紫气,便是你铸下的大错。这片苍天之下,只能有一条真龙。”

“什么?”赵无安一愣。

怀星阁顶,狂风骤起。

分明是盛夏,迎面而来的风中却有刺骨的冰寒意味。

欧阳泽来手持文圣笔,伫立于海潮般呼啸的气机风暴正中,双目璀璨如夜幕星辰。

“为天地立心。”

咏唱般悠久顿挫的语调,自这位其貌不扬的男人口中缓缓道出。

狂啸的气机瞬间蜂拥向前,胡乱掀起赵无安的长发。

一语道破天地机心。

硬接这股气机无异于自寻死路。

赵无安深吸一口气,眼中升起决然意味。他伸手握住栏杆,倒身而下。

欧阳泽来眸色一厉:“休走!”

笔锋顿成一条狂龙,向着赵无安衣袂飘扬的地方紧追了过去。

半条街之外,雄刀百会上正是人头攒动。

刀客们和看热闹的观众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大会按说已开始半个多时辰,主持的欧阳泽来却不见了踪影。而之前突兀的一声钟响,把不少百无聊赖之人的目光,都吸引向了那座怀星阁顶。

此时,不少人便看见一袭白袍,自怀星阁顶毅然坠落而下。

“那是怎么回事?”“有人坠楼了?”人群中顿时惊起一阵嘈杂响声。

多数人还在惊疑不定之时,擂台另一边的席上,却已有人一跃而起。

那道黑影方一起身,便是雷霆之势,方圆半里的气机都尽数流转而来,团簇于那人脚下。他只是凌空虚踏,身形便已如落凤扶摇,向着那怀星阁顶直扑了过去。

有人眼尖地喊了出来:“胡不喜!”

此言一出,雄刀百会上又是半数人大吃一惊。

出道便手刃鬼手书圣,南疆斩杜伤泉,汴梁城外大战段狩天。

早在参加雄刀百会之前,胡不喜的名字,就已在这座江湖传唱许久。而近几日他在大会之上的表现,也没有辜负此前任何成绩。

坊间的地下赌局,早已把他压成了赔率最低的胜家,仅次其后的则是韩阔。

胡不喜在这时候忽然起身奔向怀星阁,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要去救那位不慎坠楼的人。

但没想到,胡不喜却与那白袍人擦身而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向怀星阁顶扑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

赵无安苦笑:“竟已能凌空腾至如此高度了吗?你的境界进展,还真是神速地超出了我的预料。”

胡不喜则是爽朗大笑:“若非如此,怎么敢说在老大面前,当一柄任驱使自如的刀啊!”

白袍直坠,黑影直上云霄。

“让我来会会你!”胡不喜大吼。

比任何寻常刀器都要短了半截的胡刀,握在胡不喜手中,一斩便是半里乾坤颠倒。

从怀星阁顶直追赵无安而下的墨龙被胡不喜一刀撕开,乌黑气机炸裂,分散成凌乱的风,吹动他的衣袂。

胡不喜脚踏青砖,倒行而上,像是全然不顾此世常理,逆天而为。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抵达怀星阁顶。

他一脚踩住了露台边缘的栏杆,与欧阳泽来对上视线。

二人当然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雄刀百会三日,也算彼此早就是面熟的人。

欧阳泽来有些微诧异:“果然连你也在其中么?”

“欧阳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胡不喜横刀身前,语意悠然,“凡是老大遇到的麻烦,我胡不喜,一定会先挡在他的面前。这可从没什么在不在其中的道理啊?”

欧阳泽来眉头一沉,“是么。”

“大人若是铁了心要与我一战,小破胡刀倒是上不了台面。”胡不喜将腕一翻,手中便换了一把猩红的短刃。

欧阳泽来冷冷道:“此时收刀,倒可不必大打出手。”

胡不喜哈哈大笑:“那是没戏的。请赐教了,欧阳大人!”

佳人斩。

文圣笔。

两道黑影霎时战至一处。

如潮气劲在怀星阁顶骤然爆开,晨钟骤响,暮鼓阵阵。

胡不喜哈哈大笑,笑声凝为气劲,激响半座汴梁城。

“欧阳泽来,且看我这一招半里刀法,劈天地、断日月、息星辰、碎山河!”

大音希声,穿云裂石。

半街之隔的雄刀百会,本意是来看刀客打架热闹的百姓们俱被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一道劲风袭来,擂台上挂着的那个写得力透纸背的“雄”字,被一下子击碎成无数碎片。

深黑狂风中,欧阳泽来屹立如峰石,眸色慑人。

“为生民立命。”

漆黑的气劲中心,一抹纯白的光辉,晕染开来。

而欧阳泽来也在这时,猛然向着胡不喜冲了过去。纵然半里刀法已然颠覆了这半里乾坤,欧阳泽来仍如一支笔直的剑,锋芒毕露。

胡不喜笑道:“有意思!”

佳人斩再出,怀星阁四周栏杆骤然崩飞,整片青砖地面生出无数裂痕,角落里那口编钟也被狂风席卷而起,跌入空中。

欧阳泽来冲到胡不喜面前时,周身气劲已是黑白相杂,浑如纵横交错的棋盘。

“墨、弈。融文于武,书生怎无锋芒。”

颇为难得的,胡不喜竟是夸耀了他一句。

而后,便是凌厉刀锋,对着欧阳泽来当头挥下。

他没有再哈哈大笑。与人对敌,最珍重的一刀,胡不喜比任何人都要严肃认真。

对于劲敌的尊重,便是胡不喜的沉默。想说的话,都已凝聚在了刀中,接得下来便是你配得起,接不下来,便是江湖。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而已。胡不喜没什么话好说。

“为往圣继绝学。”欧阳泽来如此回应。

他身后骤然飘起一尊近三丈高的灵体,手持判官笔,金刚怒目。

半座汴梁城的人都看见了那尊判官。

那并非什么天神下凡,而是跨过聚灵境后的一品高手,凝气为灵,将自身全部道蕴尽数纳于其中的,全神贯注的自我。

那尊判官,便是欧阳泽来。欧阳泽来,便是那尊判官。

灵体手中的判官笔,不过是欧阳泽来手中那截短短的文圣笔罢了。笔锋虽短,却尤甚刀锋。

“再来!”

胡不喜状如如疯魔,睚眦欲裂,乱发飞扬。

欧阳泽来双眸形如燃烧,周身长袍仿佛凝为书墨。

“为万世——开太平。”

第三十一章 丢剑

青砖黛瓦的小巷里,檐头仍有未干的雨滴坠落。

阳光斜斜照入半巷。

眉清目秀的少女在其间穿行。尽管小巷阡陌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她走得却很笃定。

有心中既定的目标做指引,何愁抵达不了彼岸。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头顶昔日奏响晨钟暮鼓的庄严圣地,如今笼罩在一大片雄浑气机之中,看不真切。

那股气机的汹涌程度,已与那日汴梁城外胡不喜与段狩天交战时别无二致。

虽然知道胡不喜向来出手便是这般气象,但少女倒是对欧阳泽来略感意外。在她印象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很久没有如此大动干戈了。

“如果真是涉及到真龙的事,想来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作壁上观吧。”

少女一边替自己解释着,一边在小巷中穿插,不断接近那座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在当世两大高手的对阵之中坍塌的怀星阁。

————————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那墨绿色的佩囊。

金戈铁马阵阵,碎金振玉之声不绝于耳。赵无安紧紧地皱着眉头,扭曲着脸,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略感熟悉的一副匾额,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真有你的。从四十尺高的地方直接掉下来,怎么就能自信自己死不了?”

熟悉的声音。

赵无安侧过脸,看见一袭青衫在身边晃悠。

而之前所见的那副匾额,也终于想起来了:绝雪堂。

他正躺在一架临时搭起来的担架上,躺在绝雪堂前的小院里。

刑部离怀星阁并不远,看起来是他跳楼之后,苏青荷及时赶到,抢在所有人面前把他给救了回来。

“反正是死不了。比起在那鬼地方硬接欧阳泽来一招,还不如和老天爷赌一赌。”

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赵无安一下子放松下来,懒懒道。

苏青荷在旁边坐下,嗤之以鼻:“没有我及时带人把你接回来,你怎么吃得准那些隶属于欧阳泽来的暗卫,不会趁乱把你砍死?”

赵无安坐起身子,笃定地摇了摇头。

“我落的那块地方,是在深巷,乌篷子叠了少说四五层。从怀星阁上跳下来,按理说是不会落地昏迷的。早在上楼顶之前,我就把那周边的布置全记清楚了。”

苏青荷挑了挑眉:“你不仍是昏迷了么?”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扯走了篷子。明明我在露台上才待了不到三炷香。”

他一脸严肃表情,显然是在沉思。苏青荷也不知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索性不再细问,苦笑着摇了摇头,去桌上拿了一份卷宗,递到赵无安面前。

“之前答应给你的供词,所有的问题,里面都有答案。”苏青荷抱着臂,“至于你为什么会和欧阳泽来在怀星阁顶上打起来,又跟紫宸殿里头的皇帝陛下有什么恩怨,都不是我的事情。抢在众人之前把你救回来,我们算两清了。”

赵无安接过卷宗拿在手里,颇有点沉甸。随口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快找到我?”

“钟响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怀星阁上打成那个样子,鬼才注意不到。”

赵无安斟酌了片晌,还是道:“多谢。”

“无妨。此后可没我什么事了,别再想着让我帮你。”苏青荷转过身去。

赵无安笑道:“你不好奇?”

“好奇会惹祸。祖父说的。”苏青荷头也不回。

“我身上藏了这么多秘密,你倒是第一个丝毫都不好奇的。”赵无安道。

“还有事吗?无事我要送客了。”苏青荷道。

“有。”赵无安一本正经。

“还真有?”苏青荷一愣。

赵无安幽幽道:“我想知道蒋濂究竟是何方人物。你既拜托他去庐州寻我,应该对此人至少有些了解。”

听赵无安提起蒋濂这个名字,苏青荷怔了怔,犹豫片刻,反问道:“他和你还有交集?”

“交集可大了。叫我今天去怀星阁顶上的就是他。他放了鸽子,我倒是差点被人杀了。”

苏青荷低头,若有所思道:“他本不该再来找你的才对。”

“什么意思?”赵无安问道。

“我和蒋濂,是多年的同窗。自我随来了汴梁之后,便是一同念的私塾,同一年应的考。只不过名次有差,我中了举,他却名落孙山。”苏青荷幽幽道。

“这么说来,你们比我想的要熟啊。”赵无安话里话外都是幽怨之意。

毕竟差点死在文圣笔下头,即使对赵无安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倒并非如此。蒋濂在班中沉默寡言,诗书也并无拿得出手的地方,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我离开汴梁,赶赴淮西就任佥事的那夜,他曾找到过我,求了我一件事情。”

“何事?”

“剿灭罗衣阁。”苏青荷一字一句。

赵无安一愣:“他求你剿了罗衣阁?”

“对。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的确是把数年的同窗情谊都摆上了桌子,求我去做这件事情。”苏青荷道,“所以,我倒觉得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将你骗入死地。”

这可不一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赵无安心底默默想道。安晴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便是那纵横江上的大盗兰舟子。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苏青荷的表情也不似说谎。蒋濂为何委托苏青荷这样一件事情,也是颇为奇怪的。

“他与罗衣阁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达不休。我与他毕竟只是同窗情谊,又急赶路,没有细问。往后再想起来时,也觉得专为此事修书有些不妥,便一直未曾问过。去年九月,两浙黑市上忽传出了一柄天价宝刀的消息,我顺藤摸瓜,发现其间有罗衣阁的影子,便穷追不舍,也是想了却旧友的一桩心事。”

赵无安慢慢锁起眉头。

“那后来我与胡不喜在庐州遇见他,也是你靠同窗情谊相托?”

“因他初试不中之后便未再科举,那时方在庐州地界做些生意,我便托他留心一番。”

“他从未提过与你是同窗。”赵无安道。

苏青荷瞳中闪过一道落寞神色,敛容道:“自我出任佥事而他落榜之后,原本泛泛之交,更显疏离。如今他见我,甚至必喊一声大人,才能续言。”

赵无安怔了怔,难得抚掌道:“毕竟世道如此,也非他错。蒋濂为人处世,倒是比我这居士精明得多。”

“若是张口闭口大人就能算作处世精明,那我宁可钝如愚石。”

“人家可不像你,有大宋第一雅士当祖父,当然不管在哪都挺得直腰板。”赵无安从担架上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不过倒也没什么不公平。投胎,是个技术活嘛。”

感慨完了,身体又没什么大碍,赵无安当然懒得多待,便打算收了卷宗出门。

苏青荷背对着他站在“绝雪堂”三字牌匾下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且慢!”

赵无安无奈地停在了院门口。

苏青荷有些犹豫:“……你说,我若是也遇到这么一位不得不低头的大人……”

“你打算和皇帝对着干?”赵无安一针见血。

苏青荷吓得赶紧止住了他的声音,怒目相视道:“胡说什么!”

赵无安摇摇头,叹道:“我早说了嘛,投胎是个技术活。你要是不想处处低头,投胎成那皇帝就好了,谁让你是苏青荷呢。只要没当成那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这两句话说得在理。”苏青荷喃喃。

只要没当成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就算此事冲撞天子,可孟乾雷确是无辜,我不能让真凶仍逍遥法外。”苏青荷笃定道。

“话虽如此,能让你在此纠结甚久,是因为对那位皇帝还有事相求吧。”赵无安不以为然。

苏青荷一惊:“你怎么知道?”

“以你的性子,若只是和皇帝对着干这种小事情,早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卷宗冲进午门了。”赵无安幽幽道,“会阻拦你的,必然是别人。”

苏青荷沉默了许久。

赵无安波澜不惊:“蒋濂想必是恨透了罗衣阁,不杀不快,你恰好有这么个活捉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为你提供消息,蒋濂已做得够好,苏青荷并非知恩不报之人,那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苏青荷闭上眼睛,叹道:“我本意是想等罗衣阁案告破之后,拒赏而将罗衣阁主交由蒋濂处置,姑且算作报答。这已是足够向皇上卖面子的事情,谁料现在又出了孟乾雷这案子。”

旧同窗相求,替无罪之人开脱。以苏青荷的为人,遇上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哪怕有触犯圣上之嫌,也是万万不会犹豫推脱的。

可偏偏这两件事一起堆到了他的案头。

赵无安扬了扬眉毛:“鹊踏枝的人情已还,清笛乡和沁诚客栈里你欠我的也都在汴梁还回来了。这种事情,我可没心思帮你解决。”

苏青荷阴着脸:“那是自然。即使你有意出手,我也无心相求。”

“行了,卷宗已拿到手,也谢谢你救我一命。那么要问你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赵无安道。

“何事?”

赵无安忽启薄唇。

“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菩萨蛮、虞美人。”

五柄飞剑应声自衣袍下倒飞而出,齐齐悬于身后。

“我坠下怀星阁时,六柄飞剑俱被气机牵引,收回身边。后来虽然乌篷子被撤,我气力不支坠地昏倒,也是在确认了飞剑都回到我身上之后。虽然你未拿走鹊踏枝这一点值得道谢,但我还是得问你——”

第一次亲眼见到赵无安驭剑悬空,苏青荷不由猛地瞪大眼睛。

“苏幕遮,哪里去了?”

赵无安的问话里头,带着隐隐的戾气。

第三十二章 不去了

一场大战告终之时,在汴梁的天空下矗立数载的怀星阁虽然伤痕累累,总算还是幸存了下来。

但比起去关心这座历史悠久的楼阁,显然是两位当世高手的对决更能吸睛。这还不到正午,欧阳泽来和胡不喜大打一场的消息就已传遍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

金吾卫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但欧阳泽来毕竟还有一层官家背景在,饶是京城金吾,没有格杀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与那些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麻衣人一里一外,暂时将怀星阁附近戒严了起来,严格限制闲人出入。

令人意外的是,怀星阁顶刚静下来不足一个时辰,欧阳泽来就已出现在了雄刀百会的擂台上,衣衫丝毫不乱,满面春风。

这一天的雄刀百会照常进行,只不过比平常晚了一个多时辰。而一直到午后,胡不喜也没再出现。

坊间终究是议论纷纷,对于胡不喜究竟去了哪里,也是说法不一。短短半天时间,地下赌场里头,押胡不喜能拔得头筹的人少了一大半。

而作为议论的最中心,胡不喜则完全不关心这些身外之事。与欧阳泽来打不打这一场,对他而言并无何不同,重要的是赵无安不能出事。

故而,当外头那些江湖人士纷纷激动得如同打了鸡血,此起彼伏地猜测事态时,胡不喜正独自穿行在寂静小巷之中,寻找赵无安的踪迹。

怀星阁外侧,与坠落的赵无安擦身而过时,他并没有急着去救赵无安,而是先为他挡下了欧阳泽来那道紧逼而来的气劲。

赵无安好歹也是二品境颠覆,从几十尺高的地方落下,和硬接一品高手全力一击相比,前者显然容易得多。

他对赵无安可自然是尊敬到了骨子里,信任也一星半点都没少。赵无安从那地方落下去,就算肯定死不了,怎么说都该给他报个平安才是。

问题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胡不喜硬是连赵无安的影子都没找着。

“这不应该啊……老大就算是尚有要事缠身,也总该找我通个风声吧?怎么这就没踪影了?”胡不喜百思不得其解。

转过拐角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女子声音。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胡不喜转过头去,望见十几步远的地方,小巷正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姑娘,绸裙及地,黛眉朱唇,脸颊微红。

他愣了愣,“诸南盏?”

从大相国寺告别那日算起,已是近半月过去,他倒是一眼就将诸南盏认了出来。

诸南盏也微微一愣,意外笑道:“竟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哎,小女我扮起良家女子来,果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不不。”胡不喜慌忙道,“这身衣裳很适合你啊,妆容也是……倒不如说比起在寺里的模样,更讨人喜欢了一点儿。”

“是吗?多谢夸奖。”

诸南盏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手中那柄清冷修长的剑,在阳光下也荡起一丝耀眼的光泽。

胡不喜的目光移到那柄剑上,蓦然一愣。

大相国寺初见,玉手拈花那一式,又在脑海中浮现。

诸南盏笑意嫣然,“是在找这个,还是,在找赵无安?”

胡不喜心中一紧,伸手到身后按住了刀柄。嘴上仍是哈哈笑道:“这么巧,你也认识我老大啊?”

“不能算认识。”诸南盏老实回应道。

胡不喜屏息凝神。

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若是胡不喜有心要先发制人,也不过一瞬而已。

但诸南盏既然有空手放倒他的本事,就不至于对他的刀毫不设防。更何况如今诸南盏手里头还握了一把利器。

漫长的寂静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

半晌,诸南盏歪头一笑:“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吧?”

胡不喜默不作声。

“我并非你或赵无安的敌人,在大相国寺也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参加雄刀百会,可你还是来了。既然如此,我稍稍动一点儿手脚,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胡不喜皱起眉头,青筋暴突,恼怒道:“你把老大怎么了?!”

“这倒不必担心,我虽给他下了个绊子,撤走了怀星阁边上所有的乌篷,但这人福缘不浅,现在是死不了。”诸南盏和颜悦色道,“但是你呢?胡不喜,你为何非要无视之前的提醒,一意来参加这雄刀百会?”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知道啊。”诸南盏笑道,“怎么?看在我手上这把苏幕遮的份上,你总不至于掉头就走吧?”

“那是自然!快把剑还给我!”胡不喜怒道。

“我说胡不喜啊,有求于人呢,不说低声下气,至少也要和颜悦色一点儿吧。你要是一直这幅模样,我可不愿意把苏幕遮还给你。”

诸南盏说着,作势要将苏幕遮收入袖中。

洛神剑与赵无安气机相连,就算主人不省人事,他人也难以轻易驾驭。诸南盏何以使唤苏幕遮如此得心应手,胡不喜一时半会还真想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要替赵无安拿回这把失落的剑,他难免得吃点儿亏。

胡不喜松开握刀的手,妥协道:“那你要怎样才愿意还剑?还有,老大去了哪,最好也赶紧告诉我。”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今日黄昏之前还不回去,雄刀百会可就没你的份咯?”诸南盏佯装意外。

胡不喜青筋外绽:“那我能怎么办!苏幕遮都在你手上了,我还能掉头就走不成?”

“这就对了嘛。”诸南盏眉眼弯弯,“胡不喜虽然耍着刀,看起来挺可怕,但果然还是个乖孩子。”

胡不喜一下子出了满头的冷汗。

“我说姑娘,这么说话就不太对了……”

诸南盏没有理会他的尴尬,收苏幕遮入袖之后便转过身,道:“那就跟我走吧,领你去一个地方,只要你从那里出来了,我就把苏幕遮还给你。快的话,回来还能赶上雄刀百会。”

“要出城么?”胡不喜问道。

“聪明。不过放心吧,一点都不远。”诸南盏轻描淡写道。

她径直在前头引路,挑的都是人烟稀少的路线,故而直到接近城门也没有吸引多少目光。城内无数老百姓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他们议论纷纷的胡不喜,就正从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悠悠走过。

诸南盏领着他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步伐竟是一点也不犹豫。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胡不喜难免疑惑。

汴梁既为国都,自然是以大闻名,能把每一条街道都记得如此清楚的人,怎么说也该七老八十,诸南盏却还是妙龄少女。

“二十三年。自我出生开始,未离开过一步。”

“你都二十三岁了还没嫁人?”胡不喜哪壶不开提哪壶。

诸南盏别过脸,狠狠剜了他一眼。胡不喜连忙缩了头。

自偏门出了城,郊外一条小路延伸至大片的田地里,几座村舍散落在田野之间,炊烟袅袅。

这本是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村景,诸南盏却像是别有所图般,有意领着胡不喜直奔某个地方而去。

都说农家少闲时,现在倒正巧是一年之中最闲的时辰。诸南盏与胡不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举目远望,只见到寥寥几名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

“到这里就行了。”

诸南盏在一座农舍前停下脚步,眉眼恬淡。

胡不喜站在她后头,不以为意地掏着鼻孔:“这是哪?”

“这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若心存善,此地便是大极乐天;若心存恶,此地便是阿鼻地狱。”诸南盏淡淡道。

胡不喜不明所以。

正待诸南盏继续解释下去的时候,农舍的门忽然打开了。

胡不喜怔怔看着里头走出来的人。

绸衣旧屐,乌发如泻,面如珠玉,贝齿红唇。

可说是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之人。

胡不喜靠一把胡刀打遍了大江南北,与诸多一品高手对敌而不落下风,却偏偏心甘情愿被她骗了一次。

那不知是乔溪还是贺阑珊的女子并未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胡不喜与诸南盏二人,提着水桶出了农舍的门,便顺着田埂往不远处一口井走去。

胡不喜张了张嘴,又伸手抓了抓头发。他本就颇有些不修边幅,原先的满头乱发经这么一抓,立马就成了鸟窝。

抓完头发,胡不需又张张嘴,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手伸到腰后,摸上了那把陪了他很多年的小破胡刀。

“不去找她吗?见一面,叙叙旧,或是放下一切身外之物,陪她去到天涯海角。”

诸南盏徐徐念叨着,“无论她还记不记得你,但对于一个肯为了她舍弃所有功名地位男人,无论如何,也都讨厌不起来吧。你在犹豫什么,胡不喜?”

乔溪越走越远,而胡不喜第三次艰难地张开嘴巴,总算说了句话,声音仍嘶哑得难听。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心中有佛啊。听说赵无安也曾当过居士,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少吧?”诸南盏理所当然。

胡不喜挠挠头,苦着脸:“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老大怎么办?汴梁怪险的,苏幕遮也还没拿回去。”

“你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客,不该考虑这么多东西吧?”诸南盏问。

“那可不对。”胡不喜摇摇头。

“哦?”诸南盏略有些意外。

胡不喜顿了顿,再一次深深望了逐渐走远的乔溪一眼。

她如今已出落成堂堂正正的碧玉姑娘,尽管提着水桶的模样让人心疼,背影却仍透着坚强。

胡不喜咳了一声,笑道:“不了。”

“什么,不了?”诸南盏意外地惊呼。

“嗯,不了。”胡不喜点头,无声地笑,“不去了。乔溪还是贺阑珊,都不去了。”

世间情事,不难在“好”字,反而是最难在一个“不”字。

诸南盏发丝微动,眸意渐深。

而胡不喜,只是笑。

凄笑冷笑大笑狂笑妄笑,在他脸上,都是笑。

不去了。

那个执胡刀的汉子如是说。

第三十三章 邀君而上

日薄西山之时,失踪了一整天的胡不喜,终于又出现在了雄刀百会的擂台上。

他一来便指名要与当日榜上战绩最上的七人车轮战,而后便挥着一柄小胡刀,在擂台上立了足足七炷香的时间。

七场斗下来,胡不喜一共不过挪了六步。

而白天还与他在怀星阁顶,众目睽睽之下打得不可开交的欧阳泽来更是权当做无事发生,对胡不喜的如此挑衅视而不见,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散席之前,挂上了当日最新出炉的战绩表。

本已在弃赛边缘徘徊的胡不喜,再一次挺进了刀榜的前三,仅次于韩阔之下。

明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角逐,而天色入夜之后,散去的人们难免表情复杂。

白天里怀星阁激战,赌场的盘子已经翻了一大圈,这临近黄昏,胡不喜居然又冒出来刀问群雄。最后一日按理是没法改注了,究竟是胡不喜一口气杀成个刀道第一,还是韩阔坐拥东道之宜,老而弥辣,实在是不好说的事。

城西把这些事情明里暗里,盘算了不知道多少遍。赵无安坐在城东的小院里,倒是安稳得很。

面对二品巅峰高手的近距离威压,苏青荷仍是一脸震惊的神色,看样子是与苏幕遮的丢失没什么关系了。

赵无安当然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见苏青荷的确不知,就什么也没说,拿着卷宗回了小院。

洛神七剑互有气机感应,更是与他气机相连,如今一时感应不到,多半是与欧阳泽来大战一场,气力空竭而已。反正纵使他人得了这苏幕遮,也不懂如何驱使,与一把铁片无异,赵无安索性先养精蓄锐一番,等到气力恢复再去找也不迟。

于是赵无安就轻描淡写吞下了这个坏消息,先回了小院,与安晴并肩坐下,翻看苏青荷给的卷宗。

对罗衣阁主的三司会审昨日已经完成,苏青荷多半也是赶了一整夜,才在今早便整理出这样一份详实的供词。除了赵无安想提的问题之外,还有不少别的情报。

朝廷更关心的当然是罗衣阁成立至今以来,究竟倒卖过多少禁品,陷害过多少朝廷忠良,组织规模牵涉多广等等。这些都不是赵无安关心的问题。

苏青荷显然也知道这点,所以特地调整了一下供词的顺序,给赵无安的这一份,一翻开来,便是罗衣阁主个人的消息。

罗衣阁主,真名卫奉,被抓的时候还身穿着聂家的衣服,跟他那个肩披羽毛缀饰的手下,当真不可相提并论。

卫奉如今已四十有七,是罗衣阁第三任阁主,也是任期最长的一届,掌管着整个江南道的机密交易与刺杀活动。阁主之下,他还有两位引为心腹的左膀右臂,分任罗衣阁左右使,只不过在阁主落榜时,两位侧使早已在泉下重聚了。

而后是对赵无安疑问的解答。

在罗衣阁最近一年经手的黑市交易中,果然有两把天价成交的刀,下家均去向不明。卫奉虽然承认了这一点,但关于宝刀究竟落入谁人手中,则是缄口不答。

“卖了两把。柳叶山庄一共有七把刀,这两把应该不在一个人手里。”赵无安思忖道,“最有可能的,是把这个当做是雄刀百会的通关文牒,聂君怀手中的百胜刀,便是七把之一,应该也是两把刀当中的一把。”

“何为雄刀百会的通关文牒?”一旁的安晴问道。

“拿着刀,才能一路放你过呗。”赵无安道,“只可惜这次雄刀百会未见聂君怀的身影,到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托罗衣阁的福,聂家除聂君怀外的十名弟子,被一个不落地关进了天牢,这届雄刀百会上,只怕是再难看到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姓世家了。

当问及多年以前,扬州一带是否有造叶人的活动情况时,卫奉则表示这并非他任内之事,没有丝毫了解。

第三个关于闻川瑜的问题,回答倒是详细。

显然谈到这个人,就连阁主都显得兴奋异常,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赵无安倒是看到第一句就想笑出来。

“若不是他当初非要我易容之后,再混入聂家子弟一同进入汴梁,也就没有在官道上被你们给拦路抓住这回事了。”

卫奉啊卫奉,你或许是个合格的坏人,只可惜心机还不够深。

闻川瑜怎么可能甘心寄人篱下。就算要他暂时听从别人的吩咐,他也会想方设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打从一开始,闻川瑜的主意就是用聂君怀和段狩天来克制赵无安。而罗衣阁和卫奉,不过是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关于赵无安提的问题,在这里便已交代完毕,但后面的卷宗里,苏青荷仍是贴心地附上了一大段内容,俱是罗衣阁数年来在江南道内外活动,所涉之罪的详尽记录。

毕竟是解晖亲自筹划的两门十七阁之一,罗衣阁在江南道上绝对是一手遮天,如今一朝被抓,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一股脑捅破出来,治个夷族之罪是绝对不嫌多了。

话虽如此,这群混迹江湖的杀手刺客也多半是孓然独身,想夷族也不知道该夷谁去。这也正是杀手这种职业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的源头所在。

见赵无安仔细读着苏青荷自作主张附上的大段内容,安晴不解道:“这都是罗衣阁近年来的罪行,也不见得就全部认罪,读得这么仔细干什么?”

“记录是最容易出卖一个人的。”赵无安不假思索道,“你做了一件事,自以为天衣无缝,抹掉了所有的证据和瑕疵,将自己的罪状从世上删去。可只要这件事被记录了下来,就仍是铁证如山。”

安晴懵了一会,“那你想找什么证据?”

她的问话还未落,赵无安便砰地一声,合上卷宗。

“找到了。”赵无安干脆利落。

安晴不由无语。

二人正相对无言时,小院的门被人给推了开来。

走进来的人,当然是自雄刀百会上归来的胡不喜。他小心翼翼地手捧着苏幕遮,穿过小院,将剑递还到了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略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你帮我找回来了?”

“那可不,毕竟是老大身上的宝贝,老 胡我再怎么说也不能熟视无睹啊!不过这找回来的过程实在是费了我不小的劲,差点儿连今天的刀会都没来得及去成。”

“你从哪弄回来的这把剑?”赵无安敏锐问道。

贴身保存的洛神六剑中,其余五剑都完好无损,唯独苏幕遮散失,肯定不会是在坠落过程之中不幸散落的。

胡不喜挠了挠胡子,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说道:“诸南盏。”

赵无安倒是有些意外:“是她?”

“什么什么,那是谁啊,我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安晴凑起了热闹。

“去去去,安娃子不用管这些。”胡不喜挥手赶她。

安晴悻悻地撅起嘴,赵无安则思忖道:“诸南盏既是相国寺的居士,会出现在城西,本就是怪事。”

“俺也是这么觉得,那姑娘怪神秘的。苏幕遮握在她手里,竟和一把寻常兵器差不多。”

赵无安面露惊讶之色。

“不过她还是把这剑还给我了嘛,除了要我陪她在城郊散一圈步,也没多说什么,我觉得至少不是咱们的对头。”胡不喜赶紧圆话。

赵无安接过苏幕遮,面色凝重,轻抚剑身。

“你回来时,没有被跟踪吧?”他忽然问。

“那当然了。这两天盯梢的人自然是多得很,我全都引到无人的地方挨个敲晕了再回来的。”胡不喜坦然道。

赵无安点了点头,“那你照顾好安晴和,我要出门一趟。”

“天色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安晴和胡不喜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赵无安“嗯”了一声,走回里屋,背出了剑匣。

胡不喜见状讷然:“老大你该不会是要去找什么死对头……”

“放心,只是以防万一。”赵无安道,“明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了吧?”

“嗯。”胡不喜点头。

“所以,就算我的身份在今天暴露,也并无大碍。”赵无安淡淡道,“只要雄刀百会一决出优胜,韩家人的密谋便会显露,那个时候仍是我们先手。”

赵无安顿了顿,似有似无补了一句:“若你能得到优胜,便是我们先手。”

胡不喜爽朗笑道:“那是自然!老大也忒小瞧俺了!”

赵无安略一点头,便轻飘飘道:“走了。”推门而出。

“等你回来!”安晴把双手环在嘴边,对他喊道。

赵无安无声一笑,低低道:“知道了。”

西天已无焰色,昏暗长街上空无一人,迎面拂来的风中飘着腌鱼的咸味。

赵无安背匣而行,迎着长天下漫无目的飘荡的暖风。

横穿过直通皇宫的中轴道,举目无人的小道,灯红酒绿的街巷,赵无安始终背着匣子,走在屋檐的阴翳下。

今夜无云,月光自头顶洒下。赵无安抬起头,望着那座悠然矗立的老楼。

一街之隔的地方便是汴梁知名的烟花巷,隐约传来阵阵才子佳人的嬉闹玩笑之声。这条空寂的小巷,却堪称针落可闻。

怀星阁如一座老塔楼直指长空,与其并肩的巷中院落,也彼此并排筑起数座四五层高的老楼。汴梁夏日炎热,楼宇之间常挂有乌篷遮阳。

若是轻功好手,自然可以这些乌篷为立足点,直接攀上怀星阁顶去。

赵无安看着那些在头顶高低不一挂着的乌篷,只觉得犹如看见了一座台阶。

正在邀君而上。

第三十四章 神兵兵甲

掉下来的时候,赵无安并不觉得这怀星阁有多高,反正真气护体,不至于摔死。可等到亲自往上爬的时候,才知道这高楼绝壁有多恐怖。

费了半天力气,总算是折腾到了露台的边缘上,凉飕飕的风从脚底滑过。

胡不喜与欧阳泽来白天在此一战,剧烈气机直接崩开了露台四面的护栏,连地砖也四分五裂,密布碎纹。赵无安无从抓手,只能强提着一口气,按住悬在露台边上摇摇欲坠的青石砖块,硬把自己拉了上去。

夜风微凉,编钟早已不知坠去何方,连大鼓也歪倒在一旁,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台上立了两个影子。正值而立的少年与风韵犹存的女婢。

女婢持壶,少年握樽,悠悠立于晚风之中,衣袂纷飞。

赵无安懒懒趴在露台边上,大口喘着气。

“你还真好意思,让我从这边爬着上来啊。”

蒋濂耸耸肩,“你也可以走楼梯。”

“用脚想也知道不可能。”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放我鸽子这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约你七日之后,又没定时辰,现在仍算在第七天里。”蒋濂不以为然,“我可没放你鸽子。”

赵无安气极反笑:“那为什么约在这里?欧阳泽来也是你安排好的咯?”

蒋濂摇了摇头,转过身,把酒樽放回了祝沂手上的盘子里。

“我没想到欧阳泽来会对你出手。”他幽幽道。

“这话说得可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啊。”赵无安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蒋濂愣了愣,自知怎么解释赵无安也难以尽信,只得叹道:“欧阳泽来每隔七日,便会来这怀星阁顶,不过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也不知道。让他和你见面,本意是想劝你一劝,没想到直接动了拳脚。”

“你和欧阳泽来很熟吗,为何要他来劝我,又是要劝我什么?”赵无安问。

蒋濂面露难色:“劝你个很简单的道理。强求不如放下。”

赵无安一愣,只觉匪夷所思:“此话怎讲?”

“庐州初遇,是受苏青荷大人所托,找你去办罗衣阁的案子。”蒋濂缓缓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身怀血海深仇,恨不得将罗衣阁主千刀万剐之辈。故而,才有协助你的意思。”

赵无安默不作声。

蒋濂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也让沂娘去探过你的口风,可你似乎不愿多谈,我也不便再多问。如今已到了汴梁,罗衣阁主已收押归案,你似乎仍不满足。胡不喜这几日,在雄刀百会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嗯,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赵无安问。

“强求不如放下,赵居士。”蒋濂认真道,“养仇于心,不见得是件好事。”

“你以为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赵无安皱起眉头。

“这……”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生母死于屠村乱刀之下,邻家一对青梅竹马的姐妹就此失散,相见而不可相认,最后形同陌路?”赵无安飞快地打断了他。

蒋濂大惊失色:“你!你怎全都知道了!?”

不仅是他,一旁的祝沂,也满面骇然神色。

“苏青荷给我的卷宗上,罗衣阁这几年的干过的恶事,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赵无安伸手一拉剑匣,迎着晚风,席地盘腿坐下。

蒋濂与祝沂对视一眼。

“你倒也不必太过介怀。世道险恶,难免有人遭殃,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说白了都是命。你运气颇好,还能苦尽甘来,在汴梁混一个世家子的名头过过瘾。”

蒋濂眼眸黯淡下去:“终究只是徒有其表……”

“所以你帮助苏青荷和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亲自向罗衣阁复仇吗?”赵无安问。

“不仅是我。”蒋濂摇摇头,“沂娘也是。骨肉分离之苦,烙在心口上,最是难抑。”

站在他身后的祝沂沉默地锁起了眉头。

“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你?你们又是如何跑得掉的?”赵无安问,“能逃脱罗衣阁的追杀,甚至带着邻居安然抵达汴梁,连我都觉得不太真实。”

“是造叶。罗衣阁杀人的原因,和我们得以逃跑的原因,都是造叶。”蒋濂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闻言不语,面上虽平静,心底却已波澜起伏。

二十年了。

从天禧四年的那场袭杀开始,直到今夜,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接近了当年的真相。

“我爹蒋隆一,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在调查罗衣阁。他觉得这样一个有规模、有条理的组织,不可能背后没有推手,突兀出现。”蒋濂吁了口气,幽幽道,“一开始,他怀疑的是那时候与大宋关系紧张的造叶。但越调查,他就越意识到不对。像罗衣阁这样的组织,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大宋十四个州府,连苗疆和造叶国也找得到蛛丝马迹。如果这是敌国的骚扰,根本不可能浪费如此大的资源。

“他开始对事态感到焦虑,但周围根本没有人持有和他一样的想法。我爹想过找人商议此事,但罗衣阁是个无孔不入的刺客组织,任何涉险的举动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因为这样的压迫,他不敢向周围的任何人透露这些事情,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爹就在这样的焦虑中度过了三年。三年间,宋叶之战爆发,淮扬也出了个雄刀百会,江湖上忽然涌现出了一大批不羁的豪侠,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散落到中原各地名门大派,林立而起。我爹明白,已经无路可走了。大宋朝的任何人都不可信,他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国内无人可信,所以他找到了造叶的人?”赵无安问。

“……是的。”蒋濂艰难应道,“一个土生土长的造叶人,反而是最值得信任的,他与大宋的任何人都无关,甚至可能还会反对宋叶之间的战争。我爹找到了这样的人,很巧的是,他们就住在淮扬。”

“他们锻刀。”赵无安抢白。

蒋濂一愣,意外道:“确实如此……我爹不知怎地结识了一群深山老林中的锻刀客,才发现彼此的目的竟然一致,都是为了瓦解罗衣阁。”

“那些锻刀客本身也是落一个的人,所以你爹被骗了?”赵无安下意识地问。

“没有。那些造叶人履行了承诺,但很可惜,计划败露,他们尽数死在了深山之中……”蒋濂的声音低下去。

赵无安疑惑道:“他们履行了什么承诺?”

按安晴从苏青荷那里拿来的罗衣阁名录来看,造叶的那几名锻刀者,可都是亲自加入了罗衣阁的。在如此周密的制度之下,还能允许卧底存在?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混入了罗衣阁。”蒋濂一字一句道,“为了那些,‘神兵兵甲’。”

“神兵兵甲?”

“在那个时候,只有罗衣阁有条件打造这些兵刃,他们也只有借助罗衣阁来击败罗衣阁。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刺客很快杀到了我们住的地方,老爹费尽千辛万苦,才带着我冲出了包围。路上刚好遇见造叶派来的人,将我等乔装打扮,才送到了汴梁。”

蒋濂望向赵无安,“从那天起,我爹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能够重整旗鼓的机会。可惜,他一直都没能等到。”

一番话说得赵无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照蒋濂的意思,那些隐居于淮扬一带,打刀的造叶人,本就是为了瓦解罗衣阁而行动的,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不过既然如此,他们打造那些兵刃,又是意欲何为?

早在韩府中,他就听韩修竹说过神兵兵甲这个词,只是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具体的意思。

“蒋濂啊,这神兵兵甲,到底是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我不知道。”蒋濂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是他儿子,你都不知道??”

赵无安刚想说一句蒋隆一怎么当的爹,便又立刻想到此人死于谋杀,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谁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用法,包括我。”蒋濂道,“我爹,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要把这件事情的真相,给彻底烂在肚子里,谁都拦不住。”

“为什么?外人倒也算了,他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信不过?”赵无安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如果他告诉了任何人,那位皇子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蒋濂道。

赵无安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只破掉的铜锣。

“在天禧四年的秋天,造叶曾派出一位皇子,前往汴梁,作为休战后的人质。可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铁骑的袭击,不幸殒命。若那位皇子能顺利抵达汴梁,本该去到我爹的茶馆,共商天下大事的。但正因那位皇子死于非命,我爹才决定彻底吞下这个秘密。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胆敢顶着风险为害于他。因为除他之外,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神兵兵甲的真相。”

见赵无安呆若木鸡,蒋濂以为是他没听过这件事,补充道:“那皇子好像是叫,伽蓝安煦烈。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听过,当然听过。

怎么可能没听过,简直了解得像是自己的名字。

赵无安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第三十五章 人换刀

“事情就是这样,起因是为对抗罗衣阁,而手段则是造出来的神兵兵甲,知道用法的,也只有造叶二皇子和我爹两个人。”

习习晚风中,蒋濂浅啜着樽中清酒,俯瞰着汴梁城的万家灯火。

“就算计划败露,被罗衣阁追杀时,你们也还没有放弃,而是暂时退避到了汴梁?”赵无安若有所思地问。

“是,只可惜我们救不回那些锻刀的人。”蒋濂轻声道,“父亲并没有因为受阻就放弃计划,反而调查得更加细致谨慎。在与造叶二皇子取得联系之后,我甚至一度以为,爹离他一辈子的目标,只差一步便能成功。”

“可是伽蓝安煦烈死了。死在一队来得莫名其妙的契丹铁骑刀下。”赵无安面无表情。

蒋濂冷笑道:“既然连你都觉得那队契丹骑兵来得莫名其妙,就不用我再多解释了?”

“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自那造叶二皇子死后,我爹一直未曾放弃过调查当年的真相。他走访了案发地附近方圆百里的村庄,做了明确的手记,都没有发现契丹铁骑造访的痕迹。唯有那二皇子走的一条路上,好巧不巧,碰上了二话不说就大开杀戒的契丹人。”

赵无安沉默不语。

蒋濂笃定道:“游散的骑兵与造叶仪仗队根本就不是偶然相遇,而是早有人埋伏在那里,等待队伍经过,便出手屠杀。就是要搞一个无人生还的局面出来,才能把线索掐的干净彻底。”

赵无安愣了愣,低头思忖道:“罗衣阁总没有实力在江南道以外的地方,让契丹人卖他们这么大的面子,那么能做到这一点的……”

“就只能是罗衣阁背后的那个人。那人掌管着整片两朝江山的两门十七阁,他和他手底下庞大的组织,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颠覆的。”

蒋濂的口气里竟然带着敬畏。

赵无安不以为意:“不过和罗衣阁是一丘之貉……”

“正是因为完全不同,我才劝你收手。免得被仇恨蒙蔽,到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赵无安气极反笑:“你想让我收手?”

苦等了二十年,就算在知道黑云会的主人正是自己景仰半生的解晖时,也未曾放弃,赵无安等的就是为伽蓝安煦烈正名的那一刻。

只要证明伽蓝安煦烈是死于黑云会的陷害,证明他暗中督造神兵兵甲、与蒋隆一里应外合,都是为了拔掉这颗深深危害着两朝安宁的毒牙,伽蓝安煦烈的声名,就能重振天下。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离最后揭开真凶解晖的面目,只差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而已。

赵无安当然是说什么都不会停手的。

蒋濂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怎么劝你都不会听的。如果你这么轻松就听了我的话,你也不会是赵居士了。”

“和谁来劝无关,不如说这才是我的执念。”赵无安云淡风轻道,“你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要收手?”

蒋濂沉默了下来。

祝沂低眉候在一旁,目中无一丝不耐之色。

赵无安眯起眼睛。

他正想接下去说点什么的时候,蒋濂却开口了:“并非如此。”

“哦?”

“我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但我不会用这件事来麻烦赵居士,更不会因此而对赵居士感恩戴德或怀恨在心。”

“听起来像是什么大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对我而言,应该足够重要了。”蒋濂道,“是祝沂的事。”

站在一旁的祝沂忽然浑身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

“赵居士既然已知道我与祝沂都是在罗衣阁袭杀之下流亡至此的,那么应该也知道,祝沂她,尚有个妹妹在人世。”

“嗯。”赵无安答得漫不经心。

“当时,我爹确实是带着她们姐妹一起逃了出来,不过在汴梁城前遇到了阻拦。因为领路的造叶人所使的通关文牒过了时限,所有人都被拦在门外,不得而入。而罗衣阁的刺客,几乎就贴在了脚后跟上。”

回忆漫上蒋濂的双瞳。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全所有人。”蒋濂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接道:“大相国寺可广纳天下善客,僧人慈悲为怀,能以参拜为名,请他们相助。”

蒋濂长长叹了口气。

“果然,你全都知道了。”

赵无安淡淡道:“罗衣阁曾列为目标的那串长长名录上,我看到了祝沂和你的名字,另一个叫祝南盏的,也碰巧听说过。”

闻赵无安此言,蒋濂黯然低头垂眉。

这时,祝沂却久违地开口了。声音深沉。

“住持说,南盏是学佛的极好苗子,而要他们庇护我们的条件,便是要南盏留在门下,最不济也要当个居士。”

“迫于压力,你们那时定然是答应了。在那之后不久,伽蓝安煦烈,应该就派人又为你们准备了周全的身份和钱财。万事俱备,他自己却在前来汴梁的路上被杀害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蒋濂默然。

“那你们呢?有了足够的钱和伪造的背景,能在汴梁立足,为何不将祝南盏赎回来?”

“住持不允。”回答他的是祝沂。

“二十年来,我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住在与自己几条街之隔的寺庙里,却不能说上一句话,甚至不能相见。”

“连相见也不成?”赵无安愕然。佛家虽说断绝七情六欲,总归不是木头人,多少都该有些人情味。

“与住持无关。”

祝沂摇了摇头。

“是小妹自己,不愿意再认我们了。就算街头偶遇,也会飞快别过头去,就当做不认识一眼懒得打招呼。”

赵无安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了祝沂的话中真意。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听胡不喜的描述,赵无安一直以来总觉得诸南盏是个活泼天真,略有些古灵精怪的姑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任谁,在稚嫩时当着邻居的面,被家人交付给陌生人,心里总是会过意不去的。

纵然心中感慨,他却知道面前做出选择的蒋濂和祝沂心里也不好过,所以最终,也只能说出“原来如此”四个字罢了。

小孩子是骗不得的。你若是告诉小孩子你不喜欢他了,他会记得一辈子。

那时尚懵懂的祝南盏,大概就是这样吧。因为一个落魄男人力挽狂澜的雄心,她成为了牺牲者,却并未改变任何东西。

“你要说的故事我已经明白了,所以你那个不情之请,具体是什么?”

蒋濂又面露为难之色。

赵无安皮肉不动地干笑道:“要我帮你开导诸南盏?”

“以赵居士的三寸不烂之舌,应当能突破这一层才对。”蒋濂确信道,“沂娘……也很想见她,想和她说说话。蒋濂深知此乃不情之请,因此本就打算以家父多年来的收藏相交换,只是不知……”

“嗯,要我帮你,就这一个条件,还不够吧?”赵无安淡淡道。

“若赵居士能听蒋某一声劝告,强求不如不求,那么这一手卷宗,当然便如废纸,我心里也是清楚的。”蒋濂道。

赵无安点头。

蒋濂又道:“赵居士毕竟是半个佛门中人,蒋某也不敢擅以银钱珠宝污先生佛心,若有什么要求,但提便是。我蒋濂只要答应了,便无反悔的道理。”

字字都咬得结结实实,观蒋濂面容,确然不似说谎。

“我还有个疑问。”赵无安道。

蒋濂没有丝毫迟疑:“赵居士请讲。”

“蒋隆一死的那天,你并未惊讶,反而冷静得令人侧目。”赵无安淡淡道,“是因为自伽蓝安煦烈死的那天起,你和他,就都已料到了这一情况吗?”

蒋濂怔了怔,洒脱笑道:“那是自然。”

赵无安沉默不语了半晌,突兀道:“好。”

“我会帮你们重见祝南盏——顺带一提,她现在似乎改姓了诸。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除了蒋隆一这些年来的手记、能够证明那些契丹铁骑来路的卷宗,统统给我之外,我还需要你再去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蒋濂问。

“帮我找到聂君怀。那天官道之上交手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赵无安道,“你既然能在庐州茶馆中自导自演那么一出戏,我就信你有法子找到聂君怀。是不是?”

蒋濂愣愣道:“若是此事,我确实有些法子……只不过找到他之后,又要做些什么?”

“我要他那柄百胜刀。”赵无安直截了当。

“这……”

怎么说聂君怀也是久负盛名的一品高手,而蒋濂不过无名小辈,怎么说也没法从聂君怀手里拿一把刀过来。

“他的刀是从黑市上买的,再说得直接一点,就是从罗衣阁手上买来的,我有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赵无安淡淡道,“只要能见到他,你就这么说吧。他若不交出百胜刀,那便是赃物,他与罗衣阁主一并治罪。”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一品高手,也很少有不惧朝廷的。再说当今圣上本就对这些江湖武者没什么好感,受天子之治,多少要给几分面子,免得惹龙颜震怒,大家一起遭殃。

故而赵无安的方案听起来虽有些耍无赖,但只要聂君怀脑袋还正常,多半就不至于为了一把刀去跟朝廷翻脸,蒋濂只要能找到他,达成使命的希望就很大。

倒也不算个过分的要求。

蒋濂点头道:“好。明日日落之前,我会把百胜刀带回来给你。”

赵无安了然笑道:“如此神速,果然他还没离开汴梁啊。”

蒋濂一时语塞。

“罢了,你们究竟有什么联系,我也不想关心。”赵无安懒懒道,“只要别被闻川瑜耍个彻头彻尾,就算万事大吉。”

后一句话的声音他压得很低,即使蒋濂近在咫尺,也听不分明。

第三十六章 困龙

随着晨晖再一次爬上汴梁的城头,无论城西韩家府邸前头,还是怀星阁旁,都已然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今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来自五湖四海的诸多刀客大都已含恨而归。如今尚有资格站在擂台之上的,便是放眼天下亦不愧的刀道前十。

上半日的第一场,是韩修竹对胡不喜。

欧阳泽来今日仍然衣袂翩翩地出现在了擂台的上座,远离观众,离两位台上刀客也颇有距离。无人看得清他的脸,但声音却靠着气机推动,不借外物而清晰可闻。

“雄刀百会,本意是在剑道当兴的前朝,一激当世刀客之志,由淮扬诸豪杰而办成的天下刀道盛会,原先是十年一度,后缩减为五年,但在第六届之后,便杳然无讯。今次大会,乃是时隔数十年之后,由天下刀道武夫魁首韩阔韩大家一手督办而成。欧阳泽来虽为一书生,亦是打心底敬佩有加。”

抱着胡刀站在擂台边上的胡不喜心底不由一笑,就你还书生呢。

“托了雄刀百会诸位淮阳前辈的鸿福,也多亏今日不论台上台下,俱对中原武林倾心尽力的各位刀道豪杰,才有了刀道今日在武林之中的地位。剑衰刀盛,如今天下一品高手之中更是罕有独使剑者,正是我辈武人几世难得一遇之盛况。能借韩大家的东风,于这雄刀百会之上,饱览天下间刀法大成者之风光,亦是此生幸事!”

欧阳泽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韩家的雄刀百会举办到现在,也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台上的几大高手,也终究到了要一决雌雄的地步。

“更何况,此次雄刀百会的胜者,更有韩大家亲自献出一柄名刀相赠。”欧阳泽来笑道,“各位英雄侠士,可要好生出力,勿要便宜了韩家自己。”

台下一阵哄笑。

“第一场,胡不喜对韩修竹。”欧阳泽来朗声说完,便含蓄一笑,道,“二位俱是年少成名的不世之才,泽来心中钦佩,还望二位点到为止,不要因此上了和气才是。”

韩修竹昂首阔步走上台,对胡不喜遥遥一揖,字正腔圆道:“韩家长子修竹,恭习刀道十六年余,得家父授意,斗胆向前辈讨教,请前辈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我就在你屁股底下刺个字吧。”胡不喜漫不经心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不远处,坐在一顶华美伞盖下的韩阔,轻抚着横放在大腿上的刀,脸色并不好看。

他身边站着一位身穿麻衣的蒙面男子,此时望见这幅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

“韩先生,此人该不会对我等的大计有何阻碍吧?”

韩阔哼了一声,道:“犬子这三脚猫功夫自是不够看,不过阁下难道,还信不过我韩阔的刀?”

“既然韩大家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麻衣人笑道,“近日范宰为了此事,还好生关照了下属一番呢。以后还得烦请韩家主多加照拂。”

韩阔没有作声。

而那边儿,仅仅对了不到十招,韩修竹便已被胡不喜赶下了擂台,屁股上的衣料四分五裂,还真成了个字。

————————

怀星阁六层,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两盏清茗飘着袅袅茶香。

“他说刻字,还真就刻了个字啊?”诸南盏笑道,“可惜离得远看不清楚,我倒是挺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字。看韩家大少爷吃瘪,总觉得比平常人多了些意思。”

“胡不喜大部分时候,是说话算话的,不像我。”赵无安不动声色。

“所以他到底刻了个什么字?”诸南盏追问道。

赵无安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

诸南盏愣了愣,不由颜面笑道:“赵居士这是让我给问住了啊,哈哈哈哈。”

赵无安无可奈何:“诸居士还是不要取笑在下了。”

“小女子安敢说取笑赵居士。不过就是觉得,赵居士这模样好生有趣罢了。”诸南盏灵巧答道。

赵无安叹了口气,“我今天可是背了红匣,穿了白衣出来。等会指不定谈到一半,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争先恐后要取我性命。你还要如此避重就轻?”

“我可没有避重就轻,倒是赵居士,既然都知道有人想要你的命,怎地还不怕?”

“我当然怕。可我知道自己不会死。”赵无安浅啜一口茶,“欧阳泽来想取我性命,你却恰恰相反。有你这个能把胡不喜一招撂倒的人在,我又何必担心?”

诸南盏咯咯笑道:“赵居士,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赵无安面上不改神色,心中却暗暗打鼓。

雄刀百会的最后一日,定然是观者如堵的,他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打算径直去大相国寺找诸南盏问个清楚,也好以诸南盏和蒋濂换一把刀。

本来,对于如何能找到诸南盏,他心里也是有些没底的,却万万没想到直接在大相国寺门口碰上了,诸南盏还一见如故地扯过他就走,直接来了这怀星阁顶。

“说起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诸南盏道,“虽然早就熟知居士大名多时。”

“你的名字,我这儿也是如雷贯耳了。”

赵无安根本懒得和诸南盏做这些无用客套。对方毫无疑问是靠着这剑匣和白衣才认出的他,也是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放弃伪装出门的原因。

本来,联系诸南盏一事,让胡不喜去做即可,奈何今日正赶上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胡不喜极有可能在正午前后便对上韩阔,想来也是一场硬仗。

胡不喜多年以来一直就活得不痛快,赵无安当然不愿再拖累他,能做的事,就自己来完成。

比如孤身来见诸南盏。

此时楼下比斗正酣。

六楼坐客稀疏,几可指数,许是层数过高,已然看不清擂台的缘故。底下几层倒是仍隐隐传来看客们的声声叫好,显然人数不菲。

“南盏读了几年无用佛经,没摸过兵刃,要说护着赵居士性命,那可是无稽之谈。赵居士倒不如自谋多福。”诸南盏幽幽道。

“此事无妨。我此行来找你,是想劝你见蒋濂与祝融——你曾经的姐姐一面。”

诸南盏微一愕然,赵无安连忙道:“我知道当初在汴梁城外,是他们抛下了你,你如今过得也还不错,的确没必要屈尊去见他们……”

赵无安斟词酌句,“所以,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赵居士想谈什么条件?”

诸南盏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面上仍带着一股警觉之情。果然,陈年旧伤,远非只言片语足以抚平。

“只要你提,我能答应的,就可以答应。”赵无安答得模棱却笃定。

诸南盏竟是怔了怔,思忖了半晌,而后笑道:“赵居士可是在诓我?”

“绝无戏言。”赵无安认真道。

诸南盏了然一笑,道:“休要说笑了,赵居士。你正是不知我究竟是何许人,才相处了这么个法子,好从我这儿空手套出些情报吧?大相国寺与皇朝关系密切,我会在寺中绝非偶然,是不是?”

这回轮到赵无安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毫无漏洞的理由,居然会一下子被诸南盏给看破。

分明有了蒋濂这一档子陈年旧事在前面做挡箭牌,他深藏的主意,不该被如此轻易发现才对、

“赵居士?”诸南盏轻唤,“吓到你了?”

赵无安回过神,猛然摇摇头:“不。诸居士一下子提了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一时有些难以回过味来。”

诸南盏似笑非笑,葱茏玉指摩挲着杯沿:“是么?那么赵居士,又是要谈什么条件呢?”

“我还是当初的意思,诸居士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力所能及,定不推却。”

诸南盏幽幽叹了口气。

“赵居士这可让我为难了。与他们见一面倒本是无妨,可已时隔二十余年,就算再见,又有何可谈?”

赵无安道:“能与至亲之人重见,不说前尘尽忘,至少也是对以后,留个念想吧?”

“念想虽在,逝者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诸南盏悠悠道,“就如不老的龙衔了一根烧不尽的烛,烛光虽不灭,跌落的烛花却是再无可能回到烛尖。”

赵无安愕然,不知所言。

“楚辞中有条龙,居于西北天门之外,传闻他闭目为阴睁眼为昼,吐气为夏吸气为冬,衔一只不灭之烛,伏于幽暗地,发天照光。”

诸南盏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无安,语意深沉:“衔烛之龙虽修为精深,却因口中火烛不熄,不知天地光阴流转,亦不知凡尘几度春秋。赵居士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赵无安更加云里雾里了:“你……”

“明知烛焰滴落会烫伤龙鳞,仍旧不肯松口,自以为身大可倚。”诸南盏道,“赵居士,我说得是谁,你应该明白得很。”

赵无安怔了怔,若有所悟。

身大可倚,所以即使烛焰烫伤了龙鳞,也仍旧要衔着火烛,不肯丢弃,也不肯囫囵吞进肚子里。

说得是被黑云会追杀到如今的他。

赵无安是烛,解晖,便是那衔烛的龙。

诸南盏虽身在汴梁大相国寺,看东西却好似生了双千里的眼睛,比局内人清楚了不知多少。

而她究竟愿不愿意去见蒋濂和祝沂,实在是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将赵无安的思绪给彻底打乱了。他的脑袋混沌成一团,仿佛有摧城阴云在其上盘旋。

真龙只有一条。这是欧阳泽来说的话。

眼前低眉垂目的少女,渐渐与那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形象贴近了起来。

若解晖是那衔烛的龙……

“那你们在这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谁?!”

第三十七章 天才与勇气

赵无安彻底明白了。

或者说,他尽管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却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之前在眼前乱成一团的迷雾。所有人的位置都被清晰地判明开来,黑归黑,白归白。

而诸南盏和欧阳泽来,则早就被他放到了同一边去。

他们都暗示了“龙”。欧阳泽来说真龙只有一条,而诸南盏的话则更是直白,明说了解晖便是那衔烛之龙。

而欧阳泽来是当今朝中要臣。他做的事,定然都是为了皇城中那位天子服务。

他和诸南盏在怀疑赵无安。

解晖在整个两朝上下广布谜局,统御着无数黑道生意,却偏偏杀不死一个无凭无依的小居士。

若是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的人来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异常。怀疑赵无安,也是难免的事情。

解晖极有可能是做了一个局,假意派人不停地追杀赵无安,再让他反复死里逃生,最终将他送进整个帝国的最心脏,汴梁。

而在那个时候,这个本不该进入所有人视野中的居士,带着一身伤痕,神秘的剑匣,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赵无安就像是个从天而降的传说,在半个江湖还不敢动弹的时候就已站出来反对解晖,并且直到这个时候仍活蹦乱跳。

传说一旦吹得过了点,就成了假话。而谎言的背后,解晖想要做的事,则是一目了然。

也就无怪那天欧阳泽来在怀星阁顶直接对他出手追杀了。而诸南盏之所以又把苏幕遮送了回来,多半是从那柄剑上,找到了赵无安没有与解晖同流合污的证据。

所以现在他才能坐在这里和诸南盏好好地聊天。要不然, 这个能单手放倒胡不喜的姑娘早把他给降得服服帖帖了。

赵无安颇有点儿死里逃生的庆幸,但对诸南盏的暗示又听得似懂非懂。解晖想谋权篡位固然有理,可人家又不在汴梁,干嘛那么紧张?

所以才有了那样一问。

“你们在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谁?”

诸南盏狡黠一笑:“秘密。”

赵无安没了辙。

窗外,雄刀百会显然也是到了颇为精彩的时候,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金铁交击之声甚至在怀星阁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虽然不能告诉你,别的你倒是可以问上一问,我知无不答。”诸南盏道,“不过,作为回报,我是不会去见祝沂的哦。”

赵无安无可奈何:“当初又不是她把你丢在了寺院,何必抱恨至此?”

“不,并非抱恨啊,赵居士。”诸南盏一字一句道。

“我不愿见他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什么?”

诸南盏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却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笑都不同,含着一股凄厉的美。

一阵香风自窗外刮入,万花迷眼。

恍惚间,赵无安猛然一怔,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却已不见了诸南盏的人影,徒留一盏带着余温的茶,仍旧飘着袅袅青烟。

赵无安怔了半晌。

手里的茶尚无波澜,心头却已顿失滔滔。

胡不喜说得没错。诸南盏绝非凡人。能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力便绝对不会低于二品。

何况诸南盏修的是佛。佛法艰深,赵无安耗时十年也仅是略知一二,而诸南盏不过和他一般年纪,却已通晓至此等地步。

当年大相国寺那位不知名的僧人或许确实没说错。诸南盏,是天纵英才。

楼边赵无安恍惚失神,而楼外台上,胡不喜则正气势冲天。

雄刀百会的最后一日,擂台上已的刀客们已打了八场。

八场之后,自然是有八人下台,胡不喜则持着一柄小破胡刀,站在擂台正中,睥睨群雄。

台上惟余他一人,台下则无人胆敢出声。

这最后一日的刀客,原先是有十人,而其中八人已退,除了胡不喜,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包括输得最干脆利落的韩修竹在内,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之外的一顶华盖。

终局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得多,因为胡不喜的刀法实在太不讲道理了,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半里刀法之下多撑过一招,而所有人的希冀,自然也就寄托在了最后一人的身上。

当然,看客之中还是有不少看好胡不喜之人,不过之所以大多数人都站在另一边,倒并非是非要支持,只是期待着峰回路转的精彩转折而已。

话又说回来,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在昨天黄昏赌场收盘之前,急忙忙把注转下在了韩阔身上。

毕竟木已成舟,是盈是亏也扭转不了,只能期待这最后一场对局,能有令人意外的表现。

华盖后移一步。

阴翳之下,身材健硕的男子拎起手上陌刀,站直身子。

陌刀长七尺四寸,光刀刃便有一尺九,占了天然的优势。

擎伞的小厮连忙后退一步,哈腰恭敬道:“家主慢走!”

韩阔尚未迈开脚步,人群就已不自觉向两边散开,留下中间一条通路,直达胡不喜所在的擂台。

韩阔淡淡抬了抬眉毛,迈步而前。

人群议论纷纷,然而在他走过的地方,却又鸦雀无声。

尽管胡不喜是年纪最轻的一品高手,入境以来更是势如破竹,连胜三位一品高手。但论到当今天下的最顶尖高手,武道第一是东方连漠,刀道第一,仍是韩阔。

胡不喜今日并未留手,一招便将韩修竹踢下了台去,显然是铁了心要挑战这个位子。

天下第一。

何其诱人的名号,可惜位子太窄,永远只坐得下一个人。

韩阔上台了,胡不喜未动。

韩阔只说了一句话。

“我韩家称雄已逾八十年,你虽为天纵英才,却无论如何于刀法上胜不过我,何必持一短刃,自束手脚?”

胡不喜的回答也很简单。

“在下幼年自习刀法,的确不如前辈。术法不足,自然要在道上补足。这柄胡刀,便是在下的道。”

韩阔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言外之意却已是台上台下俱心知肚明。

好一个以道胜法!这胡不喜初生牛犊,却狂妄至此!当真我中原韩家刀可容野子肆意欺侮不成?

这些话,韩阔没有说,陌刀却代替他说了。

他们毕竟是刀客,而刀客有个好处,那就是只消挥出手里的刀,心中想说的话,便可传达出去一大半。

胡不喜是天才。韩阔也是。

以天下刀道第一人的身份,他亲自举办了这场雄刀百会。无论如何,绝不会让后生拂了自己的颜面。胡不喜既然不给面子,他也不必留手。

这就是刀客的话。无需一言一语,只需出刀即可。

胡不喜笑。

“来得正妙!”

双刀相击,震声衬以金铁交鸣,穿云裂石。

——————————

半里之外,汴梁城中轴道线上,一袭青衣正驾马而行。

此时朝礼方散不久,百官正自侧门鱼贯而出,而皇宫正殿对着的太安门,也正大开着。

大宋官制繁冗,许多政令由商议到执行往往拖延多日。

但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遇万不得已之时,文官可不持寸物,自太安门中直穿而过,面圣告事。

凡在京中有品秩者皆可如此行事,禁卫不得阻拦。

然而毕竟惊扰圣驾乃是杀头之罪,大宋建国近百年来,如此行事之人,两只手数得过来。

苏青荷却偏偏这么干了一回。胯下一匹雪白的玉照狮子,手持官印,自太安门中一穿而过。

侧门边,百官诧异得瞠目结舌。

苏青荷一路疾驰,冲至紫宸殿前时,那位少年皇帝才刚刚自殿内走出不久,正在殿前石阶上整顿衣束。

五六位绝美宫娥环绕着大宋天子,一位苏青荷从未见过的男人,沉默地站在皇帝身后。

苏青荷下马伏地:“冲扰圣驾,臣不胜惶恐!”

“爱卿请起。”皇帝的声音懒洋洋地,“驾马直穿太安门而过,爱卿有何要事?”

苏青荷知道自己仅参加过几次朝会,皇帝甚至都不记得他的脸,只能从一身官服推断出品阶。

但皇帝却并未因他人微而拒听其言,令苏青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就算有冒犯圣驾,惹得龙颜大怒的风险,苏青荷也不可欺骗自己的内心。

从善而治,从心而行,为事以诚,为人以正。

祖父的十六字箴言时时回荡在耳边。苏青荷为人立命一生,虽时难得偿所愿,却只求无愧于心。

现在是时候了。

苏青荷并未起身,反而将头伏得更低。

“前淮西路经略安抚司总佥事,今两浙路总捕头,苏青荷,为民请命。”

在这座汴梁城,或者不吝说,在这天下间。

有无数天纵英才,生来便与常人不喾霄壤。

寻常之辈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的奥妙,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妙手偶得。

胡不喜如是,韩阔如是,诸南盏如是。就连赵无安,也是整座江湖近六十年来,头一位能离手驭飞剑的侠客。

苏青荷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生于书香世家,自幼习武,如今境界也只堪中上,官更是越做越低,以至于都不敢在皇帝面前单独报出如今的官职。

他不是天纵英才,资质平平。

但修身立命,却不在天才与否。妖孽与凡人,只隔着触手可及的一条线。

“请吾皇借天钧鉴,叩地求实,三访不贫之家,每饭常思其源。”

“请吾皇察人恤民,少以得失,多以民生。”

“请吾皇明察秋毫,释无罪之徒孟乾雷,青荷愿以命相换。”

耀眼日光洒在紫宸殿前的台阶上。

年少的帝王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趴在面前的少年。

——他并非天才妖孽,却已具备了惊才绝艳的勇气。

第三十八章 胡不喜的刀

诸南盏消失已久,赵无安却并不急着去找。

论武力,自己肯定打不过她,还不知对方藏了多少独门秘招;智取又已受阻,诸南盏明确表示了不愿与祝沂见面。

此时再穷追着人家不放,也没有丝毫意义,倒不如看一看楼下世间顶尖刀客的对决。

反正本来与蒋濂达成这个交易,赵无安也并非对百胜刀势在必得。怀星阁之事是蒋濂放了他鸽子,那么他就在这件事上以牙还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只要胡不喜雄刀百会夺魁,自然能得柳叶山庄七把藏刀中的沧海归,赵无安不让幕后黑手集齐七刀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拿到手中的具体是哪一把,其实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会用刀。

再观楼下,却是斗得如火如荼,看客们的热情也涨到了最高。

能杀进雄刀百会最后一天的刀客,都绝非等闲之辈,却尽数败在了胡不喜的手上。然而韩阔,显然和那些人又有本质的不同。

他曾是天下第一。

虽然过去六十年来,天下第一的名头一直挂在东方连漠身上,但那乃是武道第一。

若论到刀道,则在胡不喜出道前,问十个人,有十个人会说,韩阔是当今天下第一。

胡不喜晋入一品,斩鬼手书圣,在苗疆又以通玄境修为屠杜伤泉、斗聂君怀,顺利晋入造化境。晋升速度前无古人,故而如今,天下第一刀的名号出现了些许倾斜。

不过仍是五五开,韩阔占尽先来之优。

功名都是台下的事情,等到了台上,一切便都是身外之物,刀客们所能寄托的,便只有身上的刀。

而到了论刀的这一层,韩阔与胡不喜,仍是不相上下。

已然过去三十余招,二人不分上下。

他们的交手节奏并不快。陌刀纤长,每一刀皆算得稳准,而胡刀虽短,却万万经不得失误,稍有不慎便将一同殒于陌刀摧枯拉朽的攻势之下。

饶是胡不喜,面对韩阔这样的敌人也不敢不谨慎,每每出刀必先掂量许久。从台下观众来看,这场交锋,委实算不得精彩。

但以内行人的眼光而论,光是旁观这场打斗,便已觉得裨益无穷。

赵无安看得入神,目不转睛,只觉处处精妙,不敢遗漏分毫。擂台主位之上的欧阳泽来,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

胡不喜的半里刀法委实精妙,一刀能有偷换天地日月之效,常人初遭阵仗难免措手不及,因而被占尽了先机。

但以韩阔这样的阅历,半里刀法固然有心神之损,却触及不到根本。任凭胡不喜如何以磅礴气机斩切四周,重塑新境,韩阔犹自抱元守一,岿然不动。

陌刀每出,必然指向胡不喜刀法中的破绽,而绕是以胡不喜这般浩瀚磅礴的气机,也难扛韩阔聚精会神的一击,难免暂收攻势,回身防守。

攻守的转换,只在瞬息之间。胡不喜看似攻得猛烈,却每每被韩阔逼退,而韩阔恰好相反,出手虽不多,却丝毫没有在胡不喜狂乱的攻势下自乱阵脚,稳如石中劲竹。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胡不喜这般恣意写画的攻势,遇上了韩阔这种有板有眼的刀法,定然被治得服服帖帖。

情况不妙,赵无安却不紧张,淡定地喝着茶。

他确定得很,胡不喜迟早会想出办法的。

若是会被韩阔这样的人轻易击败,那胡不喜也不能叫做胡不喜了。

之所以能被称作天纵英才,正是因为在常人认为的绝境之中,他每每能绝处逢生。

这并非运气,而是冥冥之中的天定命数。

胡不喜刀出如雷。

刀势迅捷,一去便破风斩云,短小精悍的胡刀几乎消散在众人视野之中,仅留下一道浓郁的刀劲。

右肩处,杀意凝结。

韩阔看得真切,收刀回防,然而陌刀即将收回肩上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忽然顿了一顿。

片刻的停顿通常是致命的。

韩阔却并未自乱阵脚,因为胡不喜的刀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即使韩阔的动作慢了足足三息,也能够绰绰有余地挡下他的进攻。

转手持刀,韩阔不退反进,挥舞着沉重的长刀,毫不迟疑地挡在左腿上方半尺。

“铛!”刀刃交击,荡出一片璀璨星火。

陌刀稳稳架住了胡刀。纵然胡不喜的身形已然抢出了至少一步半的空间,却仍来不及攻破韩阔的防守。

毕竟陌刀要远远长于一步半。而他的半里刀法,在刀意化境之上并不比韩阔高明,之前屡试不爽的优势,此时尽失无遗。

挡下胡不喜一击的韩阔面色沉稳无波,而先前凝结在他右肩处的杀意,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从境界来看,胡不喜是造化境,实际上还要轻压韩阔一头。

但毕竟韩阔在刀道一途上,至少比胡不喜多浸淫了二十年。临敌的经验,在高手过招之间往往比那一星半点的境界,来得更为重要。

这一招声东击西,胡不喜打得果断,韩阔更是防得精彩。

台下的观众们,则完全看傻了眼。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然而到了二人这般境界,一招一式的交手已不仅是门道之说了。就连不少经验丰富的刀客们,也看不出来其间究竟有什么符合着门道的地方。

他们大多是前几日便败下阵来的刀者,远道而来参加这雄刀百会,总归还是有些许自负的。在这天下间,刀道一途上也足够为后人指点一二。

却完全看不明白韩阔与胡不喜的交手了。

声东击西固然是武道屡试不爽的伎俩,但无论什么兵器,总得先做出往东的声势,而后再击西。换句话说,是以伪招衬真招。

胡不喜却不一样。他自始至终只挥出了一刀,砍向韩阔的左膝,但直到他的刀被韩阔挡下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想进攻之处乃是韩阔的右肩。

无招衬有招。

胡不喜的气机已足以凝为厚实得与实招不分上下的攻势,却又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只是在他出招的那一刻,所有杀意,尽数聚涌到了一个根本不是进攻点的地方。

打个比方,就像乘扁舟过河时,将小船一巴掌糊到天上,再一苇渡江。

非人力能及。

韩阔却偏偏拦了下来。

“漂亮的一手。”韩阔的称赞并非违心,但听起来却平淡地好似在蔑视。

胡不喜紧咬住牙。

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刀道上,遇到了足以称作棘手的对手。

说来也是。胡不喜已经走得足够远,那么若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必须先击败那个曾经站在最前头的人。

大浪淘沙,他已立于千层浪顶,接下来便要直挽狂澜。

而韩阔低垂着眉眼,看似并不在意。

“你仍要继续?”

胡不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为什么不继续?”

韩阔垂眉,看着手心中的陌刀。

“你的胡刀,不及我陌刀六分之一长。无论你周身气势如何惊人,最多也只能抢出一步半的空间来,而你与我之间,陌刀能隔开三步的空间。”

“你的胡刀比匕首长不了多少,能斩出半步的长度已是极限,饶是如此,你与我之间,仍旧隔着漫长的一整步。这一整步的时间,只要我的刀还在手里,无论能被你骗出多大的空档,都能防下你的刀。”

胡不喜蹙起眉头。

“所以,你是不可能击败我的。你根本就碰不到我的身体,也就不可能赢过我。”韩阔一字一句道,“胡不喜,你确实是天才,在刀道上的领悟说不定也比我要深。但你选了一把胡刀。”

“很可惜,这是你这一生最致命的失误。”

胡不喜默不作声,淡淡收招,回退了一步。

年久斑驳的胡刀被他认真地握于手中,重新摆出攻势。

韩阔也抬起陌刀,叹道:“仍旧不肯放弃么。”。

胡不喜侧过身形,右腿外弓,左脚微旋踮起,左手搭于刀刃之上,将胡刀举至与眉间齐平。

台下观众们并没有听见二人的对话,只是俱屏住呼吸,等待新一轮对攻的开始。

温暖的日光自怀星阁后斜射下来,在擂台前的巨大“雄”字上绽放游走。

此一刻万籁俱寂。

胡不喜道心初凝。

空旷的擂台上,他与韩阔不过相隔五步,若要动身,对二人来说,斩下对面的首级都只是眨眼的事情。

只是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往往如隔天堑。

“你说得没错。现在的我,还没办法破开你这一步半。”

韩阔神情微微松动。

“但刀道,不在这一步两步,也不在一丈两丈。”胡不喜认真道,“再往海了说,刀道也绝不仅是一刀半里,绝不是一气贯一州。”

“韩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的刀道,是千山万水。”

“千里人间万里山河,凝于我手中,这一尺九寸长的小破胡刀。”

一片凝固的寂静中,胡不喜出刀。

但见恣意山水写画,如天神下凡。天地万里,泼墨而成。

韩阔一惊,下意识举刀而挡,却一时不知该去挡何处。

怎么可能!?

胡不喜几乎没有动,却又如同已在一刹那间,跨过了千里红尘。

“这就是我的刀。”

他最后这么说道。

小破胡刀,自漠北草原取最下等的生铁冶炼而成,经风吹日晒,水泡火灼,今已锈迹斑斑,斑驳不值一顾。

但刀的主人,已走遍这天地两万里的山水,经历了无人敢想的寂寞时光,见证了诸多悲欢,诸多聚散。

豪情慷慨在手,刀虽破旧,道却如凝昭雪。

第三十九章 败者

狂风鼓动。

雄刀百会擂台上下俱是一片寂静。

新搭的擂台本就承受不住两位一品高手的雄浑气机,此时早已向外崩塌得不成样子,却偏偏被一股力道维持住,得以烂而不倒。

飘浮在擂台顶上的那面“雄”字旗,此时也皱皱巴巴,无精打采。

擂台上,两道人影,一站一倒。

倒着的那个并不是真的摔倒了,反而更像是跌坐在了地上。

“你……”

颤抖着言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握了数十年的长柄陌刀跌落在一旁,却连重拾起它的勇气都没有。

韩阔输了。

刀道天下第一大家,被视为东方连漠之后江湖世家第二人的韩阔,输在了胡不喜面前。

初生牛犊不怕虎,胡不喜却像是要吃了老虎。

一片窒息般的寂然中,欧阳泽来缓缓抬起了手掌,拍了拍。

干脆利落的几声响,跌在空气中,如石落深涧。

欧阳泽来抱拳笑道:“恭喜胡大侠。看来这柄沧海归,今日能觅得良主。”

胡不喜已然收了胡刀到腰间,此时摸了摸头,憨憨地一笑。

台下,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韩大家输了!”

便如一粒石子砸入湖泊,整片人群瞬间轰然喧哗起来。

对许多人来说,最出人意料的并非是时常刀走偏锋的胡不喜赢了,而是身经百战的韩阔,居然输了。

新一人登临峰顶,远远不如旧一人的落幕来得令人唏嘘。

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台下的人们停下七嘴八舌,逐渐热烈地鼓起掌来。

几位年岁极大的刀客,此刻不知是感动还是感慨,竟都已老泪纵横。

亦不少人面带毅然之色,解下腰间长刀,将之扔到了擂台上,落在胡不喜脚边。

而他们自己,则在解刀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更多的人选择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台上的胡不喜,接受万人山呼海啸般的景仰。

怀星阁上,不紧不慢品完一盏茶的赵无安也悠悠抬起手来,对着胡不喜遥遥施了一礼。

“所谓江湖,便是有人来有人去。看来,往后这几十年里,刀道上独坐鳌头的,非胡大侠莫属了。”欧阳泽来道。

他的话落在众人耳中,激起更高的呼声。

韩阔的脸色则愈发灰白若死。

胡不喜垂下头想了想,迈步从那些散落的刀中走过,来到韩阔面前,伸出了手。

他的神情很认真,与平时大不相同,没有丝毫玩闹的意味。

“韩大家。”

语气亦是郑重。

韩阔愣愣抬起头。

胡不喜不善言辞,到了这一步也不知该如何说。过去那些年,他在刀道上一路高歌猛进,并不是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

胡不喜通常没有闲暇去理睬那些人,因为他明白,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都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而现在则不太一样。

他已走到这条路在人间的尽头,再往下蔓延则就将步入神域。而跌倒在地的对手,显然也曾来到过这里。

这样的人配得起这个世上最高的尊重。

所以胡不喜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他只是郑重地想要扶起韩阔。然后告诉世人,几十年前曾由韩阔只身屹立挺起的那个地方,如今由他胡不喜来接手。

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这世间再普遍不过的道理。

胡不喜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所以他想韩阔应该也是一样。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面色惨白的韩阔像是看见了什么邪祟的东西一般,拍掉了他的手。他用腿蹭着地向后退了一点儿,而后支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滚,给我滚开。”韩阔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冷冽,眼中杀意有如恶狼,几欲择人而噬。

胡不喜愣住了。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胜了,是命,败了,是技不如人,还是命。”韩阔嘶哑着道,“给我滚!”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和胡不喜两个人听得见。

然而即使是台下的人们,都能发现韩阔的表情不太正常。

韩阔俯身拾起陌刀,转过身去,飞快冲下了擂台。

胡不喜愣愣站在台上,心头涌起复杂意味。

台下仍是人声熙攘,少有去留念一下那位曾在武林刀道之巅驻留了近二十载的刀客。

或许对赵无安和胡不喜二人而言,韩阔居心叵测策划雄刀百会,多有不义。但对于胡不喜自己来说,韩阔只是一位刀道上的前辈罢了。

然而等到自己站在这里,前辈却已不见踪影。

无人来怜,无人去忆,甚至像是无人曾记。

原来当人们看见彩凤飞过天际,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坠落。

————————

赵无安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面白如玉的男子阴阳怪气地笑着,坐在他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握上了杯盏。

“穿白衣,背红匣,啧啧啧。”男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赵无安警惕起来,身子下意识离开桌子远了些。

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四大不善之首,“不善面首”柳涛,就坐在他的面前。

而赵无安,此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楼外胡不喜与韩阔的对决,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然而对方显然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如果此时贪魔殿的诸人已将他团团包围,那么情况将会大为不妙。

“雄刀百会是这个结果,阁下想必早就猜到了吧?”柳涛似笑非笑地问道。

尽管他看上去不像欲动手的样子,赵无安却不敢掉以轻心。

思忖了半晌,才谨慎回道:“未曾。”

“是么?我们与韩先生相处了这么久,倒是头一回看见他如今天这么失态。”柳涛点评道。

赵无安心不在焉地接话:“任谁遇上了这样的事,总难免控制不住的。”

其实他也没看见韩阔究竟怎么了,但既然柳涛这么说,总不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再说,仅仅是在这样的大会之上败于后辈,就已是足够半生铭记之事,韩阔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赵居士又为何仍坐在此处?现在难道不该冲下楼去,好好祝贺一番胡不喜?”

“这又与你何干?”赵无安皱眉反问道。

“哈哈哈……”柳涛低声笑了笑,“我等应该是同路人吧,赵居士?”

“何意?”

“赵居士有所不知,为了光复旧国,我等亦是在此地苦候良久啊。”柳涛幽幽道,“赵居士既身为造叶皇子,苦心蛰伏至今日,应该也不容易吧?”

赵无安眉心骤然浮现出戾色。

“你说什么!?”

柳涛愣了愣。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也一下子卡到了嗓子口。

贪魔殿是如何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赵无安并不关心,毕竟楚霆、兰舟子与罗衣阁这些人,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令他意外的,反倒是柳涛无意之中泄露出的那句话。

柳涛显然也是自知失言,一下子住了口。

赵无安正待再问时,楼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闹。

二人的视线一同越过窗户,向外看去。

韩阔早已离开,胡不喜仍在台上站着。

然而之前簇拥在道路旁的人群却又打开了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通路。

直抵那座雄刀百会的擂台。

空旷的道路正中,一位少年,负刀而行。

第四十章 背刀的少年

那是一位少年。负刀前行。

身着玄衫,形影孤峭,面如石刻,背着三柄以黑布包裹的刀,两短一长。

他的脚步踩在青石砖上,声音在空寂的道路上回响。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人群也自觉地在他面前打开一条通路,两边的人脸上表情半是惊诧,半是畏惧,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气机的压迫。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胡不喜,包括赵无安与柳涛,也包括欧阳泽来。

“那是……谁?”赵无安问。

而柳涛也没有回答他。

还是欧阳泽来先反应了过来,遥遥赔笑问道:“这位少侠所来何事?”

“雄刀百会还没有结束,对吧。”

少年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仿若山间清澈的溪流,还带着些许稚嫩与清亮,却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内力入声。这少年至少有四品实力,方能自如操控体内气机。

以他的年纪与修为来看,应当算得上年少有为。

欧阳泽来道:“的确是尚未结束。只不过,胜负已然分明,这结束与否……”

“既然没有结束,就不该拒绝挑战者。”少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欧阳泽来的话,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我要挑战他。”

现场一片哗然。

站在擂台上的胡不喜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前的少年,顶了天不过二十出头,与他胡不喜,至少差着十岁年纪。

胡不喜已是这座江湖上前无古人的刀道天才,甚至在半柱香之前,才成为了天下刀道第一。

本该是一览众山小的时候,怎么说也得安稳坐上一会了。

却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少年,背着三把刀。

他说。

“我要挑战他。”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周身便骤然升腾起一股令人惊异的强悍气机,犹如狰狞的龙,时刻准备着脱出锁链。

一道威压降下!

离他较近的两位路人,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同屈膝伏地,汗如雨下。

余人大骇,纷纷向后退了数步,胡不喜亦是微微怔愣。

擂台后头,欧阳泽来努力试图打着圆场:“少侠不必着急,虽然按律不可再额外添加参赛者,但此事尚且还需问过胡大侠才可决定……”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亦是紧张到了极点。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江湖上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身背三刀的黑衣少年,却根本没有流传过任何关于他的传说?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或真或假,或乱七八糟的传说。

一个存在于江湖的人是不可能没有传说的。如果没有,那就代表着他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这个江湖。

而欧阳泽来已自诩是个百晓通,却对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印象。

那么只剩下了唯一的结果。

眼前的少年,从未踏入过这方江湖。

这是他第一次入这江湖。

一入江湖,便要问刀于这天下第一雄。

少年说出了自现身以来的第三句话:“胡不喜,是也不是?”

胡不喜仍未能反应过来:“……是啊。”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无笑意。

试也不试?试。

怀星阁顶,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扶住额头:“这个榆木脑袋。”

柳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是哪一出?”

“你不知道,我又哪会知道。”赵无安翻白眼。

相对而坐,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肚子里当然都翻滚着无数主意,只是都被这突然到访的少年给吸引过去了。

无数人注视着少年慢慢前行。

他背对着怀星阁,正朝擂台走过去,自始至终,赵无安也没能看见他的脸。

“那晚辈莫稻,向前辈讨教一二。”

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此言一落,他周身十丈青石砖骤然崩裂,大半观众们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御气出体碎青砖!

这少年少说有二品修为。而能在这般年纪就修得二品境界,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胡不喜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方才收起不久的胡刀,又一次被握在了手中。

赵无安则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表情活像见了鬼。

“莫稻!?是那个莫稻?!”

年龄对的上,身形也差不太多。

只是这股浑身的气息,和柳叶山庄所见到的那个小管家判若两人,几乎已看不出任何近似的地方。

“你认识?”柳涛显然也有些意外。

赵无安凝神望了那个身影许久,满怀震惊之色,慢慢摇了摇头。

“不……就算那真是他,我也不敢说,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

胡不喜并未在柳叶山庄见过莫稻,所以这对他而言,还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莫稻则是第二次见胡不喜。早在柳叶山庄,就有过惊鸿一瞥了。

那一晚胡不喜遁入一品境界,他则眼睁睁看着解晖在他面前劫走涂弥。

实在是很不好的一场回忆。

岳知书劝过他,要是有什么不愿想起来的回忆的话,就用刀去斩断吧。

莫稻抬起手,刀自然而然地出鞘,收于手中。

与此同时,一道翩然气劲自他手腕上荡出,清响回旋擂台左右。

第一刀。

刀名斩鸿。

莫稻身形犹如疾电,自人群中一掠而过。

下一刻,他已现身于擂台之上,斩鸿刀斩开栏杆。

飞溅的木屑拦在他与胡不喜之间,却挡不住惊人的声势。

莫稻的刀恰似山水画卷中无心添上的一笔,初看时不觉惊艳,静下心来细细观察,才能看出一种别样意味。

但那并非凡人所能理解的境界。正如要目不识丁、伐柴为生的农人去欣赏一幅山水画,他或许能觉得很美,却说不出究竟美在何处。

台下洋洋洒洒站着数万人,其中有一大半都或多或少接触过刀法,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莫稻这一刀当中所蕴含的玄机。

休说是他们,即便是在怀星阁上头相对而坐的柳涛和赵无安,此时两张脸上也尽写着愕然。

胡不喜曾说,韩阔浸淫刀道早他二十年,却多是钻研刀法,他胜在一个“道”字上。

而现在。

只隔了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莫稻却只用了一招,就将这句话原样奉还。

忙乱之间,胡不喜仓皇抽出胡刀,接下了莫稻这吊诡的一刀。同时身形急速暴退,拉开距离。

一刀已过。

胡不喜满脸惊愕之情,虎口战战。

莫稻方才的一招,竟让他一时之间握不住刀。

胡不喜后退的时候,莫稻也跃上了擂台。他右手单持斩鸿,左手又伸到了背后。

第二刀。

刀名断海。

韩家有一套霸海刀法,大宴贪魔殿那一晚,韩修竹对着赵无安使出的,正是一招断海隔天。

莫稻手中这柄刀也叫断海,却与韩家没有丝毫关系。刀身纤巧细薄,若是从侧面看去,几乎一不小心就要寻觅不到它的踪影。

这把刀被莫稻握在左手。本就是一柄短刀,用力小的一只手来握,也不算问题。

莫稻的第二刀,如影随形。

他一动身便是漫天的刀影,分明只往胡不喜的方向踏出了三步,可落在众人眼里,莫稻的身形俨然已遍布了整个擂台,甚至隐有满溢之势。

重重刀影掩盖住了胡不喜,让人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出自一个人的攻势。

扑面而来的刀劲之中含着浓浓的杀意。虽然不至于浓郁得令人作呕,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和这样的人做对手,饶是胡不喜,也不太乐意。

握着胡刀的右手尚在颤抖,他也并未托大,伸手入袖,刹那间又抽出一道猩红光华。

血光一闪。

哐当一声脆响,两柄刀刃噬咬在一处。

莫稻眉头一皱,显然认出了面前的兵刃是什么。

胡不喜用柳叶山庄家传的佳人斩,接下了他的断海刀。

“谁让你用这把刀的!?”他冷冷地问。

胡不喜咧嘴笑了笑,“管这事儿的人早都下到黄泉去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莫稻眉眼骤然一厉,断海刀再挥。

凌厉刀影铺天盖地,仿佛整座乾坤在那一刹间颠倒过来。

怀星阁上,赵无安已经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莫稻的这一刀,与胡不喜半里刀法何其相似!

然而两者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若说胡不喜的刀法是以浩瀚气劲相托,在对手视野之中营造出一种天地颠倒的假象的话,莫稻则是用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挥刀速度,使得整片对战的空间中充斥凌厉刀影。

天昏若坤,地亮如昼。

换做任何一个人置身其中,只怕不用一瞬便会心境巨损。

但胡不喜怎会是普通人。

佳人斩在空中划出一道深红光影,胡不喜前踏一步,小破胡刀再出。

他的速度也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几乎攻破莫稻织出的刀幕,胡刀笔直地递向了他毫无防备的前胸。

胡不喜的脸扭曲着,眉眼间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认真。

早在交手的第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莫稻身上的那股异样。这绝不是投机取巧或是障眼法,而是确切存在的事实。

眼前这个人,要比韩阔更强。与他自己比起来,则难分高低。

江湖上何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胡不喜心中忐忑不安,莫稻则再次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胡不喜进攻之时他撤步后退,同时将手中两柄刀抛向天空。

刀身由气机牵引,不会也不可能彻底脱离控制。胡不喜知道这一点,但此时改招无异于自寻死路,唯有再加快速度,在莫稻出手之前将他制服。

但莫稻的第三刀来得太快了些。

就在断海斩鸿两柄刀飞上半空的时候,在他肩上,那层裹缠着的黑布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耀目的光蔓射整场。

天光几乎昏暗。

莫稻仅仅一扬手,那柄粗壮如洛神赋的刀便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第三刀。

刀名啮日。

籍籍无名的少年,注定要在这一天名震天下。

第四十一章 转折的刀锋

啮日刀出鞘之刻,莫稻周身长衣狂舞。

迎面吹来的狂风几乎挡住了胡不喜前进的道路。他咬着牙,周身气机再度提升一层,强行将胡刀送向了莫稻的胸口。

啮日横斩。

胡不喜不退反进,一踏地面,便已腾空而起,身形紧紧擦着啮日刀的边缘而过,手中胡刀已然贴近莫稻胸口。

轰隆!

一道凛然气机骤然爆裂开来。

原先悬在莫稻头顶的断海斩鸿被两道无形气机牵引而下,在千钧一发的一刹之间挡在了胡刀面前。

咣当两声脆响,看似不堪一击的刀锋却偏偏灌注了千斤之力。

胡不喜虎口再度巨震,口中也猛然喷出一口血箭,身形向后倒去,堪堪擦过啮日刀坠下的刀锋。

赵无安站在窗台上看得一清二楚,若非胡不喜经验丰富,提前撤步避开了下坠的啮日刀,只怕在那时就要命殒于莫稻刀下。

这怎么可能!?一年之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莫稻,居然连对手是胡不喜的时候,都能占到上风?

这绝不可能!

然而最不可能、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一切已然超出了赵无安的控制。

双手持三刀,莫稻却运转得收放自如。胡不喜受制倒退一步,他又顺势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斩鸿刀,运气遥遥收断海入鞘。

右手持啮日,左手握斩鸿,莫稻双刀曳地,身子前倾,双脚猛然提快速度,向着胡不喜猛冲了过去,长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胡不喜不愧是胡不喜,即便遇上这种情况,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双手握住两柄短刀,死死注视着莫稻握刀的姿势。

无论挥刀还是冲锋,莫稻的姿势始终简洁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丝毫冗余的动作,所有气机也无一浪费地运转得正好。

这绝不是自发形成的动作。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就将气机掌握得如此行云流水。

不过对方毕竟在三刀之内就击退了自己,非要说他是惊才绝艳之人,倒也并不错。

胡不喜内心沉重,眉眼更是灌注认真之色,不敢再有丝毫轻视。

这座山巅,果然很有意思。一旦踏上这里,便永远有意想不到的敌人向自己发起挑战。

莫稻越来越近。

胡不喜的心境反倒越来越平和。

他的境界如何?就从刚刚几次过招,倒还看不出来究竟一品还是二品。不过再怎么样,应该也不可能低于二品巅峰了。

这把年纪抵达二品巅峰,在当今江湖,倒也能排得上年轻有为的前十。

不过观其举手投足,使刀的凝实程度,倒丝毫看不出来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跟当初在草原上无师无凭,单靠一股子天赋胡乱摸索的自己相比,可称云泥之别。

所谓江湖便是如此,有你数都数不清的天才高手,在任何可能的时候,仅以一招一式,便惊艳了整个天下。

自己当初亦是如此。

胡不喜屏息凝神,佳人斩下垂至身侧外一尺半,小破胡刀横于胸前。

在这等胜负攸关的时候,自己果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这把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小破胡刀啊。

莫稻手中的两柄刀,啮日和斩鸿,从长度上来说,都远比胡不喜的武器要占优。

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自己与韩阔在武器上的差距并不绝对,现在倒是颇有些搬石砸脚的意味了。

在二人相距五步的地方,莫稻骤然停步,双手反拧,眼中尽显睥睨之色。

空中气机猛然一顿。

啮日狂啸,斩鸿刀如凤振翼!

胡不喜一上一下,同时递出手中两柄短刀,睚眦欲裂。

身形交错!

短暂的停顿,偌大的擂台上寂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观众尽皆屏住了呼吸。就连欧阳泽来,也在那时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双手紧握。

怀星阁顶,赵无安的神情也紧绷得如九尺之冰。

此时天地空寂,无一人胆敢言语。

没有人知道莫稻是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从这里带走什么。

他就像黑白棋盘之上骤然混入的一颗赤色棋子,一现身便掀起腥风血雨。

气机在那一瞬压至极限。

几乎干涸的风撕扯着擂台上凝固的“雄”字旗,并终于得偿所愿。

大旗分作一片片碎屑,飘落长空。

交错的二人身影分开的地方,洒下一道血迹。

莫稻脸色灰暗,站直身子,收起了斩鸿刀。

而另一柄啮日,则在交斩的一瞬便已脱手,落到了擂台的另一边。

在他身后五步的胡不喜,同样面色黯淡地收起两柄短刀,直起了身子。

没有人知道刚才的那一刻里发生了什么,就连欧阳泽来和赵无安,也看不分明。

但至少,赵无安此时此刻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少年最为倚仗的长刀已经落到一旁,如此看来,这仗虽然惊险,总算还是胡捕头赢了啊。”柳涛在一旁点头道。

“不,输赢与否,我并不确定。”

“哦?”柳涛有些意外,“方才赵居士脸上明显露出了然神色。”

“那是因为我确定了一件事情,但不是输赢。”

赵无安道。

“我确定了,莫稻,确有一品境界。”

——————

擂台上气氛压抑。

忽然间,其中一人脊背一弓,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在擂台的赤红地面上再叠一层血红。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满含难以置信之色。

莫稻步履艰难地走到擂台边,弯腰拾起了啮日刀,装回背后的刀鞘。

他再回头时,胡不喜几乎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不住地颤抖。

胜负已分。

“我赢了,可以拿走沧海归了吧?”莫稻转头向欧阳泽来询问。

欧阳泽来愣了愣,点头道:“按理是可以……”

台下忽然炸开了锅。

“不行!高手们拼杀如此之久,怎么能便宜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

“就是!他一定是趁着胡大侠刚刚战毕,有所不备,才捡的便宜,怎么能就这么判他获胜!”

吵吵嚷嚷,矛头大多指向这少年。

人们说得也都不错。雄刀百会毕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盛会,落得个如此奇怪的结局,任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打赢了胡不喜的小子到底是谁。

莫稻在此时清了清嗓子。

“我叫莫稻,是柳叶山庄的管家。之所以来参加这场大会,是为了夺回属于柳家的七把宝刀。之所以赶来得晚了,也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得已而为之。”

声音依旧不大,却很清楚。赵无安也遥遥听见了十之**。

“今日之事,是我有趁人不备之嫌。但诸位若是有所不忿,但上前挑战便是,我莫稻绝不拒绝。”

“直到日落之前,若尚无人能败我,则这沧海归,我势在必得。”

好大的口气!

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说不知这少年深浅,不过能击败胡不喜的,岂会是外强中干之辈?

一时之间台下再一次群响毕绝,众人但只面面相觑,无人胆敢上台挑战。

莫稻傲立于长风之中,睥睨着台下的诸人。

“无人敢上前,是不是就承认了,我才是这雄刀百会的胜者?”他问。

一阵凉风刮过安静的道场,换来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片刻之前还指手画脚的人们,此时都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指手画脚当然容易,真要比划起来,他们心里当然还是清楚的。自己连胡不喜的七成实力都不到,如何能与这个在十招之内击败了胡不喜的少年天才相提并论?

事态在此出现转折,实在是谁也都想不到的,却也只能接受如今的结果。

身为大会的主持,又在韩阔已经战败离场的情况下,欧阳泽来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背起这个宣布结果的担子了。

他长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么本届的雄刀百会魁首,应当就是台上的这位——”

“且慢。”

一道嘹亮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伴随沉雄剑鸣。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却见在半条街之外的怀星阁上,一道白衣身影伫立于窗边。

眼见赵无安居然叫住了欧阳泽来,一旁的柳涛面上泛起意外之色:“赵居士……”

“贪魔殿亲入汴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赵无安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柳涛,“放弃吧,我和你们不是同路人。”

柳涛怔了怔,旋即叹了口气,“亏那楚童子死之前,还特地托人转告我们赵居士值得一争,现在看来,赵居士早已心有所志了啊。”

“楚霆死了?”这对赵无安而言倒是个意外的消息。

“死在代楼暮云掌下。苗王确实是江湖上一只手数的出来的天纵英才,外功硬朗如楚童子,竟也挨不住他一掌。”柳涛淡淡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现在江湖上这些个英才,我可不敢说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了。”

他言外所指之意,显然是那擂台之上的少年刀客莫稻。

“赵居士想做什么?”柳涛问道。

“与贪魔殿相反的事。”赵无安淡淡瞥了他一眼,“来找我,确是你们的失策,我与韩府作对,不代表要与这朝廷为敌。贪魔殿,后会无期。”

柳涛愣了愣,只得苦笑道:“是了,赵居士所言,柳涛铭记在心。”

赵无安最后冷冷盯了他一会,而后卸下背上剑匣,握在手中,踩上了窗栏。

哗啦一声震响,一身雪亮白衣出现在璀璨日光下。

“我赵无安来会会你。”

听见那三个字的时候,莫稻恍惚间失了神。

第四十二章 众叛亲离

这或许是赵无安一生中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很少犯错,就算有做得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也多半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唯独这一次,在汴梁百年的城巷中,对着莫稻出剑,他或许真的做错了。

曾经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助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足以问鼎天下刀道魁首的侠客。

他堂堂正正地战胜了胡不喜,本不该被赵无安如此迁怒。

但进入这座汴梁城这么久以来,无时无刻不积压在赵无安身上蠢蠢欲动的无形重担,似乎过于令人痛苦了些。

他不仅背负着生者的期许,更有死者的遗愿。

一步三算,同天下群雄较量,他要争的只不过是一个成全。

而如今诸南盏不愿与蒋濂相见,百胜刀则注定无法入手,倘若胡不喜不能在雄刀百会上拿下沧海归,则柳叶山庄七把刀,就将悉数落入敌手。

空口无凭,唯一能自证清白的造叶神兵也落入了他人手中,赵无安又如何才能昭告天下,伽蓝安煦烈并非叛国贼?

绝不能让莫稻拿走沧海归,无论他经历了多少残酷痛苦的历练才得以抵达此地。

因为你所走过的旅途,我一点不落地全都走过。

白衣翩然坠地,赵无安一步一顿地前进,周身翻飞六柄飞剑。

若说之前莫稻的表现已足以令人意外的话,赵无安的登场简直让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

那可是飞剑!这座江湖上曾几何时出现过货真价实的飞剑!?

心头皆是惊疑,但人群中鸦雀无声。

赵无安兀自踏着步子前进,面前的人群并未如莫稻到来时那般自觉让开道路,但赵无安脚步所逼近之处,人们也都慌乱地闪到一边,唯恐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无安纵身跃上擂台,身侧六剑飞旋交鸣。

欧阳泽来看得瞠目结舌,饶是他也想不明白赵无安如何会做这样的决定。

连胡不喜都无法战胜的对手,让赵无安来打?

擂台上站着三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胡不喜则面色黯淡地俯着身子。

胡不喜抱愧道:“老大……”

“不用说了。”赵无安淡淡抬起了手。

胡不喜苦着脸挠了挠头,像是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却又不甘心那么听赵无安话地一个字也不说。

“他的体脉有问题。和段狩天一样,不过效果恰好相反。”顿了顿,胡不喜说道。

短暂的几招交手,即使如欧阳泽来这般的大家也不一定看得分明,胡不喜却作为对手,最直观地感受到了莫稻的特殊之处。

有人生来经脉有缺,不得习武,却也有人在经脉有缺之下,逼不得已而习武。

莫稻便是后者。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看着莫稻,莫稻用作回应的眼神中则带了一丝愕然。

“早在柳叶山庄,你就说过,你生来体质有异于常人。”赵无安的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莫稻犹豫地点了点头。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现在莫稻的刀又准又快,骨子里却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少年。

赵无安皱起眉头:“跟谁学的功夫?为什么要来取沧海归?”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第二个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一次莫稻倒是回答得很快。

赵无安略感意外。

“柳叶山庄之中,赵居士能不计江湖恩仇,相助于我,莫稻感激不尽。”

莫稻又一次拔出了斩鸿刀,紧握在手中,认认真真地摆开了架势。

“但这柄沧海归,莫稻势在必得。若是赵居士执意要战,莫稻定不退拒。”

全神贯注的少年,认真的眉眼。

他带给赵无安的违和之感,在这一刻愈发浓郁。

“你究竟是从哪里习得了一身功夫,又是从谁那里,得到了这三把刀?”赵无安质问道。

聂君怀的百胜刀和韩阔手中的沧海归,应该都是由黑市自罗衣阁购入,而莫稻一无背景二无资金,又是如何得到了七把造叶神兵中的一半?

“恕我不能回答。”莫稻举平了刀刃。

接下来唯有一战了。

眼前的人虽然仍是初见时那个单纯的少年,却已与世人有了不得不隐瞒的秘密。

赵无安也心知肚明,再多说无益,倒不如用尽自己浑身解数,斗个彻底。

“鹊踏枝、菩萨蛮、虞美人、苏幕遮、采桑子、白头翁。”

六柄剑相继亮出。

莫稻握住斩鸿刀,身形一侧,便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向赵无安冲杀过来。

与此同时,半里之外的大相国寺,迎来了一位稀客。

二十余年从不曾走入寺庙的蒋濂,在这一天,来到了大宋最负盛名的佛寺。

在功德箱前投入了几枚古雅的钱币,蒋濂双手合十,低眉静伫了片刻。

“现在的话,雄刀百会那边,打得正激烈呢。”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蒋濂浑身一震,猛然转过头去。

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与自己阔别二十年之久的人。

诸南盏连连摆手道:“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听了那居士的劝才来见你的。就像你也没能带回百胜刀,对吧?”

蒋濂怔怔道:“你怎会知道……”

“只要对局势足够了解,谁都知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我说你们啊,这些小小的谋术伎俩,放在汴梁,还是太不够看了。”

诸南盏轻轻摇着头,走到蒋濂身边,在佛像前跪下,叩了三下首。

“你今天又为什么忽然来了这里?”

蒋濂怔了半晌,才嗫喏道:“赵无安大计将成,我想着家父的夙愿也当得偿……”

“不会的。赵无安和胡不喜,都不会达成自己的夙愿。”诸南盏一字一句道,“倒是你,何必折腾如此之久。明知只要进了这大相国寺,我是不可能不见你的。”

蒋濂板着脸:“我因造叶而流离失所,那偏是个崇佛之国,我见了佛就想砸,又如何进这大相国寺。”

“这话可不能在佛前说。”诸南盏笑道。

“你又为何笃定胡赵二人会败?”

“因为他们在这里已没有了立足之地。”诸南盏逐字逐句道,“在汴梁,无论你有多厉害,都不可能众叛亲离地活下去。”

蒋濂转过头。

“别看我。我和他们又不一样。”诸南盏不悦地皱起眉头。

第四十三章 一瞬的抵达

雄刀百会擂台上,交战的二人,身影已然来回闪动了上百次。

之所以能比胡不喜撑得更久,并不是因为赵无安的实力有多强,完全是占了飞剑的便宜。

胡不喜一直只用得惯短刀,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短刀速度虽快,却有个谁都无法忽视的缺点。

那就是距离。

二尺与三尺,虽然相隔还不到半步的距离,但在实力相近的高手之间,这点距离,就是胜负和生死。

而飞剑却大有不同,长短远近皆可随心控制,这正是古往今来的武学对局之中,极为罕见的一种情况。

通常武者相斗,所持器械大多固定不变,偶有如莫稻这般同持三刀的,也仅是有限的几个变化,长度相对固定。

远距离上而言,弩手和丢镖的行家就已占尽了便宜,却仍旧免不了受外界影响,箭矢发射出去,总是先快后慢,威力也随之大减,高手稍加注意,完全足以躲过,或干脆将其挡下来。

飞剑却不受此限制。就算驭剑离体的距离有所限制,但在自身气机足以掌控的范围内,却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守。寻常武夫,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抵达这般境界。

便是那些江湖顶尖,一二品的高手们,能够御气离体,对于驭器却还只停留在入门的阶段上,远远到不了登堂入室,纵使耗费半身力气使得武器脱手而行,却完全打不出招式。

也无怪赵无安驭出飞剑时,周围之人会如此惊慌失措,毕竟他们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如此诡异的武学。

毕竟。

创立这套剑术的那位前辈,早已死在了整座武林的恶意之下。

莫稻握住手中汗涔涔的刀,开始缓缓踱起步子,并不着急进攻。

而环绕赵无安周身的剑幕,则在此时愈发璀璨耀眼。

“我还是头一回领教飞剑,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伎俩,是真功夫。”莫稻面色不动地称赞道。

高手对敌,气机收放都在转瞬之间,如若双方僵持,往往就要通过变换攻守的节奏来打破先前的均势。而最方便的方法,无疑就是对话。

莫稻的搭话没头没脑,倒让人一眼就看破了真实目的,赵无安自然是不予理会,继续凝神加持剑幕。

莫稻暗暗啧了一声。

一道凛然气机骤然驾临。

来了!

赵无安全神贯注。

但见莫稻身形一闪,斩鸿刀如流影般,几个腾挪便杀到身侧。

从这里进攻,会被苏幕遮和虞美人以正奇之势挡下,莫稻此前已吃了苦头,显然另有所图。

赵无安收束剑阵,同时再分三分气机至苏幕遮与虞美人二剑之上。

按理来说,洛剑七钻研一生所成的洛神剑法,是没有太大的漏洞的,而赵无安在抵达二品境巅峰之后,更是可以毫无滞涩地六剑齐出,完美重现洛剑七当年的剑阵。

饶是莫稻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内就解读出上一代江湖人倾整代心血也无法找出的洛神剑阵的破绽。

赵无安对此有信心。

但莫稻的信心似乎更足。

哐当!

苏幕遮与虞美人一直一斜挡在左侧,而出现在那里的刀却并非斩鸿,而是更短一截的断海。

相较斩鸿,断海的刀身骤然缩短,而将它送出相同的距离,所耗气机与时间都将缩短。

莫稻要争取的正是这短短的一瞬,甚至不惜以最繁复的手法在半途偷换了所持之刀。

断海刀被稳稳地接住了,但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已然出现在了赵无安头顶上方。

赵无安下意识驭剑去挡,响应呼唤的却只有菩萨蛮与采桑子二剑。

毕竟洛神六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左侧二剑受制,原本收束用于守备头顶的六柄剑自然无法一时响应。不过即使只有菩萨蛮与采桑子,挡住莫稻的斩鸿刀,应当不成问题。

菩萨蛮甚至大开大阖得径直朝着莫稻冲了过去。

莫稻将头一偏,避开了斩至眼前的菩萨蛮,双手交握斩鸿,向着赵无安的头顶横斩过去。

眼见这一招,赵无安的心头不禁又浮现起疑惑之情。

费力纵跃而起,分明是劈斩的大好时机,他却为何选择了横斩?

若只是这样的一招,赵无安明明只要略一低头,便能避过了。

简直是昏招中的昏招。相比之下,以断海刀骗过他的守备,倒还更棋高一着。

淡淡的疑惑之情一闪而逝。毕竟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赵无安仍是隐约捕捉到了某些隐藏在这一招背后的东西。

与低头的姿势恰好相反,赵无安猛地跃起,空闲的四柄剑尽数护在了身前。

莫稻的横斩原本对准着他的头,而赵无安这一跳,反而让原本的斩首之刀变成了斩腰。

菩萨蛮、采桑子、白头翁、鹊踏枝一字排开,被斩鸿一击即中。

四柄飞剑一同发出颤鸣,环绕着赵无安的那层护体真气也一时剧烈地波动起来。

二人在半空中擦身而过。

赵无安眉眼恬淡,莫稻的眼中则待了一丝惊讶。

“并不只有你——”

赵无安开口了,声音低沉,轻不可闻。

“——能看到这一切。”

莫稻身后,黑色的裹布再次无声自破,沉雄的刀刃自其中破雾般钻出。

厚重的刀锋砸入地面,赵无安方才所站的那一圈地面,顿时化为飞灰。

若不是赵无安提早跃起,只怕此时已被莫稻藏于背后的这一柄啮日刀给砸灭了根基。

四目相对,莫稻眸中浮现起意外之色。

啮日刀重重砸入地面,留下一抹沉雄气劲,在低空盘旋。赵无安隔空轻踏,身形悠悠后飘,与莫稻重又隔开一尺距离。

二人重新落回地面的瞬间,赵无安的眉心略略松动。

莫稻的停顿却比他更短,几乎看不见刀锋落下的动作,斩鸿刀又一次举至了与眉心齐平的地步,再次摆出刀道中经典的起手式。

赵无安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斩鸿再出,紧擦着赵无安的白衣而过,刀意劲卷如席。

右手持刀前冲的同时,莫稻左手甩至身后,轻而易举地拔出了砸入地里的啮日刀。

双刀重握在手,不尽的攻势如潮水般向赵无安袭来。

赵无安眸色一厉,“东流!”

虞美人剑光一闪,霎时溶解于令人目眩的剑势之中。铺天盖地的剑影,笼罩了擂台上厮杀的二人。

如潮剑影之中,却又有数量不亚于之的刀影,纷繁堆叠而出,排山倒海直向赵无安而来。

战意交错。

这已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对招。

洛神剑法已是这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玄妙招式,在莫稻面前却连半点甜头也占不到。

莫稻一品,赵无安暂且仍是二品。境界上莫稻虽压了一头,临敌经验却不如赵无安,按理说算得上势均力敌,但场面却打得如此胶着。

到了这一步,境界也好、经验也好,已然统统派不上用场了。

不说别的,光是寻常武夫对敌,如何能想到对方的武器会是飞剑?

赵无安这一边已是极尽奇诡,莫稻的怪招更是层出不穷。寻常人又如何能使得出这屡布疑阵、杀手锏则干脆藏在身后的招数?

胡不喜胜了韩阔,已站在此世刀道之巅。

莫稻却又胜了胡不喜。此刻他与赵无安的战斗,已然抛却了书卷上那些功法招式,二人每动一步,每出一刀一剑,都是前人绞尽脑汁,也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那已是武者所能触及的至高之境。

超脱了兵器与武学,也与境界修为毫不相干。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只有最纯粹的厮杀、最质朴的相互攻伐。一切都被摊开在平面上,直笔为横走笔为钩,除此之外再无真假。

一切都在飞速铺开和收束,一招尚未出手已被宣告作废,则再另起一招,双方都在做一模一样的事。

因为彼此使出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招数,所以最难的早已不是气机的掌控或是攻防的度量,而是每一招每一式之间的判读。

判断和解读,这是自有武林以来,就有人在做的事。

他们亲身实践,揣摩过无数对局,将之总结成寥寥几语,付于纸张之间,一字千金。

而莫稻和赵无安的前方,已没有这样的纸。前人耗费数年月的时光,呕心沥血而得出的结果,他们要在一瞬之内抵达。

对招式的解读,已然成了天赋的较量。与其说是在拼毫厘之差,倒不如说是把一切都寄托给了直觉。

论天赋而言,自己应该毫无悬念地落败,但赵无安隐约觉得,他有获胜之机。

能跟上……能跟上……能跟上!

自己解读和判断的速度,能够跟得上莫稻!

“并不是只有你看见了这一切!!”

他再一次大喊道,睚眦欲裂。

刀刃与剑锋反复相交,空中荡出璀璨光华。

他们都在一瞬之间,抵达了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终点。

第四十四章 暗算

自己对局势的解读速度能与莫稻不相上下,这给了赵无安不小的斗志。

实力差距暂且不算,至少现在从明面上来看,他和莫稻打了个势均力敌。

这样就足够了。只要坚持下去,总能比莫稻更快地找到破局之处。

他不相信在短短几个月里,莫稻能够练出一套毫无破绽的玄妙刀法,正如他坚信着自己修习了二十余年的这套洛神剑法,不会被莫稻在短短的时间内解读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莫稻的攻击显得越来越猛烈了,每一击都朝着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方向打去,相比之下,他对莫稻的攻势则颇有些绵软无力的意味。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在等待莫稻刀法中的缺陷,莫稻又何尝不是在拼劲全力地解读洛神剑法的破绽!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武学。莫稻的刀法有破绽,赵无安的洛神剑,也必有破绽!

二人都在倾尽全力去解读对方,而赵无安需要的只是时间!

“再快些,再快些……”他反复在心底催促着自己,几乎要念叨出口了。

六剑的往复变化已接近尽头,只要让同样的阵型再出现一次,他有理由相信莫稻会抓住那个机会,一刀斩在他的死穴上。

要在那之前看破他!

自己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一点,赵无安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够跟得上莫稻的解读速度,就有在他之前破解开谜题的机会!

他的剑阵在疯狂地变化,莫稻的刀势也变动不休。赵无安凝神盯着他的每一次出刀和收刀,用心记下莫稻每一个或有用或无用的动作。

管中窥豹是没用的,要想万无一失地抓住对方的漏洞,就必须巨细无遗地记下交手中出现过的一切!

来得及!

赵无安做出了一个几乎让他欣喜若狂的判断。

两者的招式都将见底,而如果继续按着这个势头进行下去,他会比莫稻先解读出隐藏在刀法之中的破绽!

一步三算已没有任何意义,在这样的对局中,只要能够算到对方接下来的一步,就能一锤定音。

只是一步而已!

而他绝对来得及!!

赵无安觉得自己仿佛在燃烧。

眼瞳熊熊如火。

炙热的剑锋。

滚烫的刀刃。

赵无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眸中死死倒映着莫稻和他手中的三把刀。

变化在濒临尾声,对攻接近终结,一定要在那之前,看出莫稻的刀法中决定性的一处!

能跟上,一定能跟上!

“找到了!!!”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处破绽。

但是手头已然没有多余的飞剑。

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只有击败眼前的人,才能得到唯一胜利的机会!!

赵无安迈动步子,冲了出去。青筋暴突的右手一把便抓住了洛神剑匣的背绳,紧紧握于手中。

跟刀剑相比,剑匣似乎过于笨重了些,好在,尚且不至于拖后腿。

赵无安高举剑匣,俯身朝莫稻撞了过去。瞳中战意熊熊。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随着一道银光一闪而逝,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准确无误地戳进了赵无安的小腿骨。

赵无安当即一个趔趄,几乎忍不住跪倒在地。

“抓到你了!”莫稻则在这时低声吼道。

斩鸿刀倾斜直突,如闪电般在半空中留下雪白的刀痕。

扑通一声。

赵无安半跪倒在莫稻面前,紧紧抓着洛神剑匣才没让自己狼狈不堪地摔倒下去。不知何人射出的暗器已彻底没入了腿骨,雪白的护腿被血渍浸染成鲜红。

莫稻的刀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赵无安后颈上方两寸。再有毫厘之差,他就会直接削下赵无安的头颅。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呼。

“……”莫稻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欲言又止。

赵无安咧嘴道:“赢得可不光彩啊。”

莫稻犹豫片刻,自赵无安面前缓缓退后两步,收起了刀。

“我并未暗算阁下。”他盯着赵无安受伤的小腿。

暗器连根没入,只留下一道窄窄的伤口,看起来就像在刚才的鏖斗之中,赵无安被莫稻刺了一刀腿所留下的。

赵无安看他神情不似说谎,也知道莫稻并非出手暗算的小人,于是未说什么,站起身子,大度地拍了拍染尘的衣袍。

台下又开始窃窃私语。

“打完了吗?谁赢了?”“这不显然是那黑衣服的小子,没看见穿白衣服的那个连腿都给划破了吗?”“先见血不一定就输了啊,胡不喜之前不还是先吐了口血才打赢韩大家的吗……”

刺中小腿的暗器似乎涂了毒,但对赵无安而言并不碍性命。

面对赵无安,莫稻多少还是有点儿怂的:“那……算我赢了赵居士吗?”

赵无安无奈地点点头:“那还能如何呢?”

冷不丁遭了暗算,毕竟也不是莫稻干的,不好迁怒于人。

莫稻继续站在台上,赵无安则一瘸一拐地去了边上,与胡不喜互相搀扶着下台。

扶起胡不喜的时候,那胖子忽然一笑,露出两排圆润的牙齿:“这下倒好,我兄弟俩一齐输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丢人可丢到了姥姥家。”

赵无安未说什么,搀着他走下擂台,从人潮稀疏处悄然离开。

走了没几步,碰上了急匆匆向这里赶来的蒋濂。

“你们果然还在这里!”

方一见面,蒋濂就大大松了口气,但轻松之余,见二人神色不振,也心有所感,劝道:“胜败乃江湖常事,也并非人力所可左右的。”

“这话倒是不假。可惜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活腻了把这东西送进了我的腿里。”

俯身从小腿中抽出一根一指长的带血铁钉,赵无安简直气得牙根发痒。

若不是突遭暗算,现在站在台上的,本该是他才对。虽然生来不喜争斗,但唯独这一次,赵无安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现在可没空去担心这些了。”蒋濂道。

胡不喜把头转向一边,哼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善:“燕雀安可与鸿鹄言志。”

赵无安不置可否。

蒋濂连连摆手道:“不,事态比你们想的要复杂!赵无安,我们之前所说的那件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身后的擂台人头攒动,虽然也有不少目光向这里飘来,不过大多都关注着擂台上,莫稻自欧阳泽来手中接过的那柄沧海归。

那或许将成为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

蒋濂的话让赵无安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发毛:“什么意思?推断出错了?”

“不多不,刚好错了一半。”蒋濂道,“但光是这一半,就已经足够我与你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心血,尽皆白费了。”

赵无安心头巨震。

一天之内连遭两次打击,实在让赵无安有些发蒙。

“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去别处说。”他做了个换地方的手势。

胡不喜环视四周,苦笑道:“老大,不是我说啊,这大会刚结束,有的是人在盯着我么呢,又能去哪找什么没人的地方?”

“刚好有一个。”蒋濂倒是很快接上了话。

胡赵二人面面相觑。

“我们去大相国寺。”蒋濂道。

第四十五章 春意扣

与半里之外的雄刀百会不同,大相国寺今天正是少客的一天,随意挑了一间别院进入坐下,倒也无人前来阻拦,安静得好似世外桃源。

才从雄刀百会上被用作对比,衬得莫稻出尽了风头,自然不会有人这么轻易就放赵无安和胡不喜离开,就算不敢正面阻拦,悄悄跟踪的也有不少,直到走了两条街还紧追着不放。胡不喜特地停下来一会,拿着胡刀把所有跟踪而来的人都一一敲打了一通,后半段路才算安稳。

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坐了一圈,刚刚被后辈打败的两个人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颇有点蔫蔫的意味。

即使寺里好客的僧人给三位陌生客人都倒了茶,也没人动一下眼前杯子。

望着二人这副模样,蒋濂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俗话说好事多磨,两位俱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翘楚,偶遭败绩,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胡不喜干脆把胡刀拍在了桌子上,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这小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事说事,没事别在这儿碍眼!”

生怕蒋濂被胡不喜吓到,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柔和道:“若是寻回百胜刀受阻,你不必心怀愧疚,毕竟我也没能说服诸南盏。想来聂君怀,也不会愿意把这刀白白交给你。”

“不,不是这件事。”蒋濂摇了摇头,“我未能拿回百胜刀确是不假……但我之所以火急火燎去寻赵居士,并不是因为百胜刀。”

赵无安闭上眼,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如何能不知道蒋濂说的并不是百胜刀之事。早在来此之前,从蒋濂的三言两语中便可推得一二,赵无安只是不甘心自己一路追随到此的答案,竟然出了差错。

蒋濂的言外之意倒是一点儿也不难懂。

关于伽蓝安煦烈之死,他们之前的推理,出了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们到底错在哪儿了呢?”赵无安问。

蒋濂很快回答道:“简而言之,我们的后一半出了错。伽蓝安煦烈确实是为打击黑云会而死,但却不是黑云会杀了伽蓝安煦烈。”

“证据呢?”

“我去见过诸南盏了,证据在她那里。”

蒋濂平淡无奇的回答,却让赵无安和胡不喜都差点把嘴里喝到一半的茶给喷出来。

“这是啥回事啊?”“你怎么见到诸南盏了?”二人同时发问。

蒋濂认真解释道:“其实,只要我踏入这间庙,南盏她多半还是愿意见我的,只不过我从前一直难以迈过这一步……话说到这儿,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并非是我食言不取回百胜刀,而是百胜刀不见了。”

“不见了是怎么一回事?还有,等下,你只要踏进这地方就能见到诸南盏,居然还特地托我去帮你说话?你是个奇葩吗?”

“聂君怀身上没有百胜刀了。”蒋濂索性跳过了赵无安关于奇葩的质询,“他也没必要骗我。现在聂君怀正在距汴梁三十里远的一处小镇上休养,伤势极重,只怕命不久矣。”

“什么?”

这事倒是彻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就在你拦住他那一天,聂君怀似乎遭到了一位绝强高手的袭击,只不过不明白那究竟是何人。”蒋濂思忖道,“正因如此,被无数疑惑困扰着的我,才决定踏过大相国寺的门,来找诸南盏请教。”

赵无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诸南盏身在佛门,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她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蒋濂苦笑道,“就连伽蓝安煦烈遇害一事,她也略知一二。”

赵无安默不作声。

“回到之前那句话。我们之前都以为是黑云会派人杀了伽蓝安煦烈,但这事存在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那个时候的黑云会,何来这样的实力,在澶渊之盟刚订立不足一年的情况下,聘请到一队精锐的匈奴骑兵的?要知道黑云会势力虽然遍布两朝上下,却与契丹并无联系。”

赵无安默默点头。

更不必提解晖此人,还曾经对夺他家园的契丹人恨之入骨。

“我在父亲的手稿里发现了这个。”蒋濂从袖中取出一副窄小的画卷,在桌上摊平,“造叶二皇子遇害前后,有人曾说,在两朝边境,看见了有人手上戴着那个东西。”

他将画卷递到赵无安面前,“这本该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但既然我已答应了将父亲这些年的调查结果给你,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看见画上事物的时候,赵无安心头猛然一声巨震。

那个图案,他很确定自己见过。

直到前两天,他都还梦见过这样东西。

那是一块墨绿色的佩囊,饰以丹红流苏。

“这叫春意佩,现在不常见了,先帝时期却有个隐秘的规定,也是诸南盏告诉我的。”蒋濂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将这佩囊派给蛮族,表降服和授权之意。”

赵无安一愣:“什么?”

“澶渊之盟签订之初,在两朝边境上,曾有一支契丹铁骑,受了先帝之命,去执行一件任务。”蒋濂缓缓道。

赵无安忽然触电般收了手,向后缩去,四肢战战。

蒋濂和胡不喜都吓了一跳。胡不喜赶紧伸手去扶他:“老大,怎么回事?那混蛋暗器果然抹了毒?”

赵无安脸色苍白,但还是拂开了胡不喜的手。“那点毒还奈何不了我,你老大可是从苗疆的万蛊坑里爬出来过的。”

胡不喜也觉得赵无安不应当被这点儿毒给击垮,面露疑惑之色:“不是中毒,又为何忽然如此……”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因为赵无安的脸色已然可以用惨淡来形容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一身白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蒋濂也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无安惨笑着摆摆手,嗓音近乎沙哑。

要如何开口,才能不显得艰难。

要如何说,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对这些年里的痛苦跋涉已然一笑而过。

赵无安竭力想装得平淡,但他注定做不到。

世上事最难是放下,更难是放过。

不是放过别人。

而是放过自己。

“那块佩囊……我见过。”

胡不喜和蒋濂俱是一愣。

第四十六章 范宰

将沧海归交到莫稻手上的时候,欧阳泽来隐约觉得自己铸了个大错。

但眼前的少年一袭黑衣,眼神温和,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刚刚击败了这座江湖的第一刀客。

欧阳泽来隐隐又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有错得那么离谱。

“多谢先生。”莫稻礼貌地点了下头。

欧阳泽来摇头以示无妨,不紧不慢道:“韩家主与胡不喜均已离场,这雄刀百会本来应该决出的天下第一刀,该由我来宣布他们中的一人。不过你既然击败了胡不喜,这把刀和这天下第一的名号,按理说都是你的。”

莫稻连忙摆首道:“不必了,莫稻也自知这名号来得胜之不武。”

“饶是如此,却仍要拿这柄沧海归?”

莫稻认真地点了点头。

“唯独这把刀不能让给别人。柳家的七把家传宝刀,莫稻势在必得。”

欧阳泽来笑了笑。

“我知道了,拿去吧。等你离开,这届雄刀百会便算落幕了。虽然比预计的晚了那么一点儿。”

莫稻将沧海归束好背在身上,再拜而去。

暖阳之下,离去的少年比来时背上多了一把刀,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欧阳泽来一人草草替这场大会收了场,说完谢幕词,台下看客们便少去一大半。

此后又是少不得要指挥擂台的拆除,与那些留下来想要寻觅一丝入居门下的刀客们寒暄一番。所幸韩阔虽走,韩家的下人却留了下来,欧阳泽来身上的担子倒也不是太重。

身为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别的说不上精通,倒是把混在人群之中不引人注目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这散场的看客还没走完,他倒先从繁杂事务中脱开了身子。

又回到怀星阁后头的那座乌篷巷,诸南盏正双手交握身前,静候其间。

方一打照面,诸南盏便道:“你我都猜错了,真是有点可惜。”

“算不上吧。”欧阳泽来踌躇道,“那个莫稻,年纪轻轻,境界却高得可怕,不像是真龙。”

“我也没有说他是真龙。”诸南盏转过身,“从下注到现在,胡不喜和赵无安,我都已各测过了两次。”

“赵无安体内分明就有真龙之气。”欧阳泽来笃定道,“这可是我在怀星阁顶亲自试出来的。胡不喜引斗牛之辉时,身上亦有紫气升腾。”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欧阳家为朝廷守这归寂阵已四十余年,我可不想出什么差错,惹得朝中半数官员陪我一起掉脑袋。”欧阳泽来似乎有些气恼。

“因为你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诸南盏道。

欧阳泽来一下子哑口无言。

诸南盏转过身去,“这些年来,你们为困住韩祝酒,平白折耗了多少修为?他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怀恨在心?”

欧阳泽来默然道:“待到天地只剩下一条真龙的时候,他恨不恨,都没意义了。”

诸南盏轻蔑哼了一声,话锋一转,“赵无安被人暗算了。否则,不至于输给莫稻。”

“我看见了。”欧阳泽来道。

“那你为何不出手阻止?”

“规则并未写明这一点。再说,闹剧也该早点结束了。你不回寺么?”

“……蒋濂来找我了。”

“你那个二十年前的邻居?”

“他问了些事情,我如实相告了。刚才他来这里,把赵无安和胡不喜领走了,我猜是回了大相国寺。”诸南盏一字一句。

欧阳泽来有些不明所以:“你说这些……”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巷口,便骤然闪过几道身影。

欧阳泽来眸色一厉,顺时转身,文圣笔已蓄势待发。

但那几道麻衣人影并未进入巷子,而是自前一闪而过,成群结队般向某处进发。

“范宰手下的麻衣人倾巢而出了。”诸南盏道,“剩下的,不必我多说了吧?”

“你……去通知了范宰?”欧阳泽来只觉得难以置信。

“今天早上,有人匹马进宫,冲撞圣驾。偏偏下午,蒋濂就来问我那件事情。”诸南盏叹了口气,“欧阳泽来,我虽为大内御用的观气师,可也没这个神通,分身乏术啊。”

————————

“我见过那个佩囊。”

短短七个字,却好似耗尽了赵无安全身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瘫软在桌子上

胡不喜与蒋濂面面相觑。

“在……在杀死伽蓝……的那人的……腰间……挂着。”

仿佛从水底浮起一般,赵无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记得。”

何止是记得。

那一幕,无数年来,一直是缠绕在他心头的梦魇。

造叶皇室生性谨慎,即使伽蓝安煦烈已抛弃一切皇族权力只身赴宋,随行的车驾中,也准备了一座与他所乘的一模一样的座驾。

赵无安与伽蓝安煦烈明明坐在一模一样的车驾之中,然而那要挂春意扣的蛮子却如生了双能透视的眼睛一般,直直驾马朝着伽蓝安煦烈所在的地方冲去。

仪仗大乱,鲜红的血溅上车辕。

赵无安从未忘记过那一幕。

从始至终,他都将它铭刻在心底,只等待着为伽蓝安煦烈复仇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这一刻,注定永远无法到来了。

春意扣,是大宋先帝的信物。

正如他建了一座久达寺,将瓦兰王暗杀再调包一样,对于最有可能威胁到大宋统治的造叶二皇子,当然是斩草除根来得更快些。

“如若这春意扣,真的是先帝给予的信物,如若袭击你们的契丹铁骑,也真的佩戴着这枚春意扣的话……”

蒋濂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下去,“赵居士,你又要怎么雪恨,向谁雪恨?”

难道要拿着洛神赋,闯下那先帝长眠的陵墓,敲开棺材板,让他坐起身子说一声对不起?

还是要执剑逼宫,挟当今天子,令他昭告天下,当年先帝的所作所为?

无论哪一点,都绝不可能达成。

“……春意扣。”

赵无安的话犹如呢喃。

胡不喜想了半天,试探着开口道:“老大你也别难过,这事情未必没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我见过的春意扣,有些不一样。”赵无安忽然道。

“什么?”蒋濂和胡不喜都一愣。

那个夕阳如血的日子。

伽蓝安煦烈的声音犹回荡在耳畔,倒像是解脱。

“不必介怀,从今往后,以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对那天发生的事,伽蓝安煦烈,应当是早有预感了。所以在临死时,才会露出那种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可这又是为什么?

堂堂造叶二皇子,亲身跋涉过骨山血海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天生战将,大宋上千将领闻之噤声的杀神,为何会甘愿死在那无人得知的荒山野岭?

蛮人头领腰间的挂饰又从眼前闪过。

“材质。和这上面记述的不同。”赵无安淡淡道,“我在造叶宫中,见过那样的木头,质地极轻极软,脱根之后颜色反倒更加翠绿。用来编织那枚春意扣的,是枷罗木。此木极其稀少,世上必定不存在第二枚那样的春意扣。”

蒋濂愣愣道:“可是就算如此,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这春意扣……”

“我知道。”赵无安抬起眼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这里。”

“什么?”蒋濂闻言愕然。

“诸南盏说过,春意扣就在这里。”

蒋濂愈发莫名其妙:“她可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的确没有明说,但暗示已经够多了。”

赵无安站起身子,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别院。

“你要去哪?”蒋濂喊道。

胡不喜则早已跟着站起身,追了出去:“老大等等我!”

赵无安在寺庙间穿行,脚步不停。

这间几日前刚来过的大相国寺,现在看起来也丝毫算不得陌生。即使来者渺渺,也不至于使人迷路。

诸南盏给的提示,的确已经足够了。

龙衔烛,指的不单单是解晖与他,也是指伽蓝安煦烈与那位先帝。

而一直久居于寺庙之中的诸南盏又如何能知道这一切?

换个角度思考,答案其实很简单。诸南盏不知道外界的事情,那么她所知道的事,就发生在大相国寺内。

赵无安一直找寻的答案,也就在大相国寺内。

他走过那一日被麻衣人们拦下的长廊。

他走过那一日胡不喜被诸南盏带入的禅房。

他走过那一日诸南盏与住持论禅时的香炉。

面前便是大雄宝殿。

赵无安只身走入殿内。大殿中空无一人,佛前的香炉中仍升着袅袅青烟。

过寺则参,遇佛则拜,见僧则礼。

站在丈二金身佛陀座下,鼻尖传来淡淡檀香气,赵无安的心境久违地平静了下来

胡不喜紧跟在后头,犹犹豫豫道:“老大你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啊?没头没脑地乱窜……”

赵无安没有作声。

在二人身后,蒋濂这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见二人跑了这么久却连口大气都不喘,心中难免一阵叫苦。

“你就是赵无安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佛陀像后传来。三人俱是一怔。

脚步声缓缓响起。一位头戴乌纱帽的矍铄老者从佛像背后绕出,

见到那老人,蒋濂愣了半晌,才大惊道:“范……”

老人悠悠摇了摇头,蒋濂立刻噤若寒蝉。

见蒋濂安静了下来,老人这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赵无安片刻。

良久,他和蔼笑道:“不错。你果然与他很像。”

第四十七章 遗忘

赵无安半信半疑:“前辈认识我?”

“我和宇文孤悬很熟。”老者和蔼地笑了笑。

赵无安皱起眉头,疑问渐渐在心底堆积。

眼前的老人无疑是大宋朝堂之上大权在握之人。这点从蒋濂的反应就不难看出来。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百忙之中拨冗与赵无安对话,实在是件怪事。

“现在,我麾下那群学艺不精的暗卫们,已经包围了整座大相国寺。”

老人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赵无安及身后的胡不喜却在那一刻警觉了起来。

前几日在大相国寺中被麻衣人包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虽然上一次受袭,那些人并无恶意,不过凡事总无绝对,何况对方是老谋深算的朝上权臣。

“赵无安,老身亲自来见你,是想最后与你确认一次。从苗疆到这汴梁,你屡违皇命,更是无视我的警告,参加雄刀百会,按说已死了四五次,早不该再站在这大雄宝殿内。”

赵无安默不作声。

“杀伽蓝安煦烈,确是先帝之命;枷罗木所制的春意扣,也就藏在你面前的蒲团里。”

老人以浑浊的眼眸注视着赵无安,声音低沉。

赵无安垂下眼睛,凝视着安放在功德箱前的老旧蒲团。

“现在,回答我,你仍要替伽蓝安煦烈正名吗?”

没有任何犹豫。

赵无安的回答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

“为何不要?”

老人闻言一愣,深深地一愣。

“你若执迷不悟,可就是在与圣上作对。即使是老身,也保不住你,休说那远在天边的宇文孤悬。”他一字一句地告诫。

赵无安无谓地一笑,而后俯身行了一礼。

“多谢范宰关照了。可惜,无安独身行走这天下二十余年来,倒真从未希望宇文孤悬助我一二。与其寄望于他,倒不如寄望自己背上这几把飞剑。”

朝堂之上几言便可掀起腥风血雨的老宰相,此时眼中却透露出了不解之情。

“这是何必?”

纵横朝堂四十余载,这老宰相与人斗智斗勇的时间,可比赵无安活得日子还长。

饶是如此,范宰也想不明白,赵无安何以坚持到这个地步。

“对大宋或造叶而言,伽蓝安煦烈,或许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难得一见的贤君。”

对那位在多年前就已英年早逝的皇子,眼前的老人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可这又与你何干?你不过是生长在两朝边界的遗腹子,只因长相想象而当了伽蓝安煦烈十年的奴隶。光是这一点知遇之恩,便能让你将其后二十年的人生都拱手奉送?”

看透世事繁杂的深邃眼眸,久违地透露出了疑惑。

赵无安肃容道:“范先生此言差矣。”

“伽蓝他……于我而言确实只是主上,但我愿意为他牺牲至此,并不仅仅因为那一份知遇之恩。或许最开始是如此,可随着我独自一人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我便越发能够猜想到,他的死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他怀着如何的心念去赴死,又为何除了一死了之之外不做别的尝试。他的心中究竟藏了什么,他的肩上又背负着什么……我知道得越多,为他正名的念头,就越难以扼制。”

说到此处,赵无安竟像是难以克制内心的感情,身体开始微微颤动。

“曾经,你们忘记了洛剑七。整座江湖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彻底抹去了那位剑神,等我醒悟的时候已于事无补。而伽蓝,他就死在我的面前。我错过了洛前辈,但我不想再让伽蓝,也被你们遗忘。”

世上最残忍的感情并非痛恨,而是遗忘。

痛恨的另一个角度往往是矢志至深,而遗忘却是空无一物。

在痛苦追寻的生命尽头,被遗忘的人什么也获得不了。

背负着洛神剑匣的赵无安深深地了解这种情感。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这座江湖、这两朝江山,彻底遗忘伽蓝安煦烈。

他若是活着,或许可成一代贤君,最不济也能是汴梁城中雅望远扬的一位翩翩公子。

可他却死于塞外,死在胡马刀下,霜草掩白骨。

他被两朝指为叛逆,尸骨未寒却已受尽屈辱,千古道德文章,却寻不到一字是为伽蓝安煦烈说的公道话。

范宰悠悠叹了口气。

“值得称道的仁心。”他点评道。

说至动情处,赵无安难以自抑,连忙低下了头,“是在下失态了。”

“但可惜,你的愿望注定无处可去。”范宰话锋一转,“先帝已然不再,杀死伽蓝安煦烈的那名契丹铁骑也早已去世。如今,唯一见证过一切的只有你面前蒲团中的那枚春意扣而已,一件死物,又能说明什么呢?”

赵无安沉默了好一阵。

走过无数困境,自绝望中涅槃重生, 带着唯一的心愿来到此处,才发现前方早已无路可走。

他伏下身子,在面前的蒲团上扒拉了好一会,小心地破开一个洞,伸手进去,掏出了一块古旧的佩囊。

佩囊比他童年印象中的微微大了一些,即使是陈年旧物,重见天日之时依然散发着淡淡清香,浑然不似旧物。赵无安轻轻捏了捏,感觉得到佩囊里头一块核桃大小的硬物,似乎就是这异香的来源。然而,再精美奢华、再独一无二,这都只是一块普通的佩囊罢了。

“只是一件死物罢了。”他重复了一遍范宰的话。

赵无安默默地站起身子,把佩囊丢掉了站在身后的胡不喜手里,看也不看,便扯过剑匣,径自出向大门。

其实并非什么令人绝望的结局。赵无安早就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果,如今只不过是最糟糕的预感应验了而已。

“其实,并不是毫无办法。”范宰在身后道。

赵无安停住了脚步。

“若是如实禀告当今圣上,圣上下谕旨为其平反,一样能为伽蓝安煦烈正名。”

赵无安苦笑一声:“若是能那么做,我还不想跑这四千里呢。”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胡不喜执着春意扣,站在大雄宝殿里头,忧心地蹙起眉头。蒋濂在后面看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范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球轻轻转动,表情凝重。

阴影之中,逐渐生出一道青色的影子。

蒋濂吸了吸鼻子:“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杀机刹那间流转如圜。

胡不喜大惊,丢下春意扣便猛然扑向前去:“先生当心!”

再怎么说眼前的老人也是大宋朝的宰相,当朝亦有四十余年,位高权重。胡不喜纵然向来不喜这些庙堂纷争,对眼前的老人却也远远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青色的弧光堪堪自二人头顶划过,切断胡不喜的几根发丝。

千钧一发。

胡不喜护着范宰飞快向后退了出去,将手一抖,便把范宰送到了蒋濂怀里,同时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佳人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转晕了头的范宰和蒋濂都还没回过神来,胡不喜已经挡在二人身前,摆开了架势。

春意扣从半空落下,被一只大手纳入掌心。

胡不喜厉声质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啷”一声,长柄陌刀的尾部墩入了地砖之中。

韩阔单手执刀,另一只手细细把玩着手里头的春意扣,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原来这便是先帝当年所用的春意扣。以枷罗木织成,果真是奇妙的手法……”

“韩阔,偷袭朝廷命官,究竟是何居心!”胡不喜追问道。

站在三人面前的,正是刚刚从佛像后头的阴影中现身,险些一刀砍下范宰头颅的韩家家主,韩阔。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武艺人德俱堪称翘楚。

而现在,他居然干起了偷袭朝廷宰相的事情,还表现得这般问心无愧。

“不必问我是何居心了。雄刀百会已毕,虽然过程出了不小的乱子,总算还是有惊无险,所以接下来到你们还债的时候了。”韩阔漫不经心地答道,“大相国寺只是第一步,交出你们藏在这里头的观气师,然后我们再谈别的事情。”

胡不喜和蒋濂都在怔愣,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范宰反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韩阔,办雄刀百会,果然是图谋不轨吗?”

“还要多谢范老先生成全。”韩阔笑得眯起了眼睛,“若非您亲自点明这春意扣的位置,我还得花上一大阵功夫去找。”

“京城之中高手如林,圣上周围亦有许多你闻所未闻的高人护佑。韩阔,听我一言,不论你在武林之中多有威望,劫宫之事定不可取。”范宰语重心长。

“您也不必再劝我了,我这是无路可走。”

韩阔瞥了胡不喜一眼,眼底满满都是轻蔑。

“若是能站在自己想要的位置,我也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只可惜,这座江湖的峰顶,太挤。庙堂虽也差不了多少,总归腰板挺得直一些。”

胡不喜和蒋濂这才隐约听出韩阔究竟要干什么。

一届江湖刀客,竟打着造反谋逆的主意。

“我已做尽了我能做的一切,仍旧胜不过这些青年才俊。”

韩阔的冷笑声中带着凄凉。

“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韩家人,可唯独没学过知难而退这四个字。”

第四十八章 拦门

大雄宝殿内剑拔弩张的时候,赵无安却完全不知情,赌气似的顺着寺庙的中轴道一路直走,打算干脆直接离开这座大相国寺。

二十年辛酸苦楚,无数不眠之夜,赵无安无一刻不在想着如何能够替伽蓝安煦烈正名。

一切的真相都在汴梁,而在抵达这座城市之前,其实他心中仍没有一丝底气。

若是一直这样毫无进展下去,他倒也不会如此难受。只是事物偏偏在出现曙光的那一刹停滞,而后再直直落入黑暗,饶是赵无安也难以承受。

希望的陨落,从来就比绝望更令人心如死灰。

此时已近黄昏,寺内依然人烟稀少,唯独在正门口,仿佛堆叠似的挤了一群身着麻衣的人。

赵无安这才想起,身为朝廷宰相,范宰在前来大相国寺之前,就已让手下的麻衣人悉数包围了这里。

虽然这帮人多半拦进不拦出,但一想到要和那些难缠的麻衣人打交道,赵无安就没来由地一阵头疼。

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阵而已。就算休息不了也无妨,只要别逼着他去立刻认清当下的事实。

赵居士也难得想要脱离人世一次了。

久达寺漫长的居士生活之后,这样的体验对他而言倒是头一遭。

赵无安索性半路调转了马头,随便拣了个方向,就打算去那边儿挑间禅房坐坐。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步子,门口就传来了几声异响。

按不住好奇的赵无安转身去看,发现那几个之前还站姿笔挺地拦在门口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已齐刷刷退到了两边,躬着身子,眉眼恭敬。

但在他们让出的地方,赵无安分明没有看见任何人。

“眼花了?”赵无安心里想。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心头,一阵裹挟着刀气的冷风便扑面而来。

冰冷的刀锋,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紧贴皮肤,稍一用力便会划出血来。

赵无安一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空无一人的走道中,响起了一个叹息般的苍老声音:“放过他吧,韩裁歌。”

“为什么?”另一个声音问道,“上次你求我网开一面,这一次,变成直接抗命了吗?什么时候皇帝的话,在你听来这么不中用了?”

韩裁歌?

命悬一线,赵无安不敢出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如果蒋濂和韩修竹等人的情报没出错的话,那么他进城那一天,正是使这清影刀法的韩裁歌,从聂君怀手下将他救了下来。

可他既然救过赵无安,为何现在,又要来杀他?

————————

春意扣在韩阔手上,虽然胡不喜觉得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怎么说赵无安也为之追寻了几十年,再加上身边的范宰相,似乎大有和谈的意思,贸然动手会伤了和气,所以一时也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韩阔却没有给他继续僵持下去、拖延时间的机会,而是指名要见久达寺的一位观气师,催促愈急。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观气师在哪,叫什么名字,我们又怎么帮你去找?”无功无权,也因此较另两人压力小得多的蒋濂反口问道。

韩阔狞笑道:“不需要去找,那可是观气师啊,整座京城的气劲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我这里想要见到她,难道她还会不知道吗?”

范宰闭上眼睛,认命般摇头道:“你会遭报应的,韩阔。”

韩阔道:“彼此彼此。”

他笑起来颇有种狰狞的意味,像是已掉入鬼狱而流连忘返的恶魂。擂台上的稳健君子早已不见了去向。

一个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化如此之大,胡不喜一向都很是困惑。

不过倒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韩阔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只不过在高处坐得久了,难免给自己戴上一张合乎江湖传说的面具,不算过分。

唯独这本尊的性格,颇有点让胡不喜感到违和。

正想着这些事情,大雄宝殿正门前的香炉旁,就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与寺内的三人都不同,此时在暮色之下走来的影子,风姿绰约,却又不失端庄典雅,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胡不喜瞪直了眼睛。

不过倒不是因为那女子的容颜。虽然诸南盏确实生得不同凡响。

迎面而来的人,头戴长羽凤冠,套筒般的长衫被换成了上窄中宽的鲜红色广袖裙,脚上也踩了一双华贵长靴,行走之时,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换上一袭宫廷正装的祝南盏,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俗家居士的感觉,满面端庄素色,不苟言笑。

韩阔狂笑道:“可没让我失望,观气师果然来了!”

“如若不来,让你一个人在此自唱自和,岂不无趣?”诸南盏回答得理所当然。

韩阔哈哈大笑:“说得不错,你若不来我的确无趣得紧!”

“我来了又怎样?”诸南盏不以为然。

“此事你们片刻后自会知晓,我先问你,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真龙,在哪儿?”

诸南盏不以为意地歪歪头,果断答道:“皇城紫宸殿内,金銮座上,即是此世唯一真龙。”

“说得对。”韩阔了然地点点头,“但可惜,很快就不是了。”

诸南盏皱起眉头。

电光石火的一瞬,韩阔持刀向前冲了过去。

“纳命来罢!”

明晃晃的刀锋,直指向诸南盏软若无骨的腰肢。

“危险!”胡不喜冲了过去。

诸南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情,仍是大喊道:“让开!”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胡不喜站在诸南盏身后三尺,却是后发先至,胡刀紧贴着诸南盏的腰递了出去,稳稳挡下韩阔的刀,另一手顺势揽住了诸南盏的肩。

韩阔眼底浮现起一丝残酷笑意:“英雄救美,好生潇洒!”

胡不喜没敢分心,怀里的诸南盏却柳眉横竖,怒斥道:“笨蛋啊你!”

没来由挨了顿骂的胡不喜还没来得及回应,身后便传来扑通一声。

胡不喜一愣,荡开韩阔的陌刀,下意识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蒋濂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上,身子扭成一团,神情痛苦。

而那位能在大宋只手翻云覆雨的老宰相,脖颈上此时已悬了一把雪亮的刀。

第四十九章 背后鬼

当今世上,见识过清影刀法而仍然活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即便是这十个人,其中大多都已是垂暮的老者,甚至已然老到了连动一下眼皮子都费劲的地步。

这种事情赵无安从未听说过,是别人刚刚告诉他的。

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其实很快就拿了下来,然而几步之外的杀气仍然凌厉,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乍看之下,那里却空无一人。

“所以,你算是个很幸运的人。此刻起,世上见识过清影刀法的人又多了一位。”

说话的人站在大相国寺门口,与赵无安隔着近十丈的距离,声音却好似近在耳边。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赵无安甚至也没能看见他。

那人亦已到了垂暮之年,须发雪白,脸上皱纹密布,穿了一件纯黑的袍子,身姿依旧挺拔。

身处二者气机交相压迫之下,赵无安觉得自己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即使在苗疆对上杜伤泉及五毒门主,或是在怀星阁顶与欧阳泽来相抗时,赵无安都没有体会过如此受制于人的感觉。

虽然此前膝盖确实中了一枚暗器,身体中毒,可一路行来并无不适之感。

如若此时身体的状况并非因为中毒,那么站在眼前的老人,境界极有可能已经高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站在门边的老人顿了顿,举起手道嘴边,咳嗽了两声。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韩裁歌还未收起他那身傲人的清影刀法。也就是说,你的性命,仍悬于一线。”

赵无安皱起眉头。

“敢问前辈此来,意欲为何?”

若是要杀他,早就可以动手了,不必拖延至此。

而这两人——站在门口的无名老人和近到眼前却仍然不见踪影的韩裁歌,却迟迟没有动手。

门边的老人竟是双手交握,向他遥遥一揖。

“老夫名为容行沙,受天子之命,前来杀你。”

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仿佛孤身叩问过千万里的荒野,一路吟啸徐行。

听闻此言,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这老人若真是来杀他的,那么自己简直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但吾心尚存一问。你面前的韩裁歌,心中亦有一问。你若能答出那两个问题,我们即便抗命,也不会轻易杀了你。”

赵无安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通通直跳。

“前辈请说。”

“那么老夫先问吧。”容行沙思忖道,“你自称赵无安,与当年那位死在大宋边境的伽蓝安煦烈,有何关联?”

赵无安怔了怔,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苦涩。苦笑道:“这叫晚辈如何回应。”

容行沙紧张地注视着他。

“晚辈,曾经是伽蓝安煦烈。”

思考良久,赵无安如是说道。

只见容行沙忽然颤抖起来,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你如今……”

“但很可惜,如今不是了。”赵无安抬起头来。

容行沙一愣。

“我曾经想成为他,想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实现理想。可他后来死在了契丹铁骑的刀下。死前,他让我为自己而活。”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可我敬他。士为知己者死,伽蓝给我性命,要我再为伽蓝付出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容行沙怔了半晌,颤抖着闭上眼帘,眼角竟有泪水滑落,陷入干涸的眼纹中。

“这么说,你果真不是他……”

“伽蓝安煦烈已在关外死了,又怎可能死而复生?”赵无安的话带着淡淡的落寞,但仍是干脆利落。

容行沙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一时闭着眼睛未有答话。

反倒是那一直紧逼在赵无安面前的刀意,忽然间停顿了下来。

下一瞬,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周身缠着黑色纱布、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的瘦削刀客。眼窝深陷,神色枯槁。

赵无安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才发现刀不知何时又架在了脖子上。

“你……”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前的男人究竟是有何等的神通,掩住了自己的形体,还是在一瞬之间便能跨过数里距离,直接出现在敌人面前?

无论哪种情况都太可怕了些,都绝对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问,你答。我只问一次,你的回答,也只有是或不是。”

瘦削刀客的声音沙哑,如关外孤傲的狼。

赵无安强忍着恐惧点了点头。

“你是洛剑七的徒弟?”刀客一字一句。

赵无安低下头,思忖了一会,犹豫道:“也不能算是他的亲徒弟……”

刀客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之意。

而后,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下黄泉去吧。”

说得举重若轻。

而后他手起刀落,黑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又消失在赵无安的视线中。

残忍狠绝的杀意扑面而来,赵无安心头大骇。

连对手的人都看不到,如何能够挡下这道犀利的刀锋!?

但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赵无安心念一动,六柄飞剑一同出鞘,在周身形成一道对那刀客而言脆弱不堪的护体真气。

毕竟,如果这真是清影刀法,那么此时在赵无安面前的,便是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名动整座江湖的韩裁歌。

二十年前的星夜他携刀而出,自此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为何现在会忽然出现在这大相国寺的门口,拦门不说,径直冲着赵无安杀了过来?

正在赵无安心乱如麻之时,站在门边的容行沙忽然喊道:“背后!”

背后?

面前的杀气正涌聚如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赵无安一口吞下。

这时候去看背后,又有什么意义?

疑问仅仅是从心头一闪而过。

赵无安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捏成剑诀的手指即将抬起指向前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回到了胸口。

而悬在他周身的六把飞剑,也在那一刹那间转到身后,形成一道环状剑阵,紧紧守护住了赵无安的后背。

咣当!

刀锋与剑刃相交,擦出耀目的火光。

赵无安趁势向前冲去,与身后的刀客拉开距离,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笑。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容行沙!你是何居心!”

容行沙面色复杂。

挡下韩裁歌一刀,赵无安并非就此放松,飞快转过身来,心驭六剑,严阵以待。

所谓清影刀法,秘诀其实就是容行沙提醒的那两个字而已。

背后。

韩裁歌根本不会隐形也不会千里疾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利用黑色的衣着将自己伪装成影子,躲在对手的背后而已。

境界越高,气机越是浩瀚如潮。一品高手的气机,往往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韩裁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汹涌气机尽数聚涌在敌人身前,自己却躲在敌人的背后。就算对方回头巡查,自己也能飞快躲闪。

而一旦自己出刀,浩瀚的气机向对方扑面而去,真正致命的攻击却是来自背后。

说得难听点,韩裁歌不过就是个精通雕虫小技的窃贼,善于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向别处罢了。

这位在几十年前就已扬名天下的刀客,不过是悬在背后的鬼。

然而刀道诡道,韩裁歌的刀法虽然简单,却不可谓不诡秘。

赵无安刚转过身不久,面前的黑影便再度一闪而逝,汹涌刀气扑面而来。

依旧是如法炮制的进攻,眼前既然无人,那么韩裁歌究竟在哪里,自然是一想便知。

赵无安口吐真言:“东流!”

虞美人剑意解放,纷繁剑影环绕赵无安周身,六剑再度聚到背后,挡下韩裁歌一击。

这一次,却又有一柄剑,破开剑幕而出,剑意刹那间解放,直至韩裁歌的眉心。

凝望着这柄破开剑幕,直逼眉心的剑,周身缠绕黑色纱布的刀客,竟是怔愣了一下。

已记不清隔了多少年,居然还能看见这样的剑。

虽然不论气势还是威力,都比当年那人的剑锋要弱上不少,但仍可隐约看出当年那人的模样。

若是假以时日,那样的剑锋,或许能再现江湖。

已在阴影之中度过了二十余年的苍老刀客,竟在那一刹间,泪水溢出眼眶。

这样的剑,这样的江湖,他亦是久违了。

赵无安眸色凌厉。

四十年前,吴九灏为李氏兄妹突入北境,一人独对数万铁骑,立地破九境,一剑夺去上将性命。

吴九灏生性贪惰,本性却不坏。解晖北上前曾留有一言,若说李荆是人中枭雄,吴九灏则是那酒中枭雄。

作为四十年前那座江湖之上最惊才绝艳的剑仙,吴九灏一身凛然剑意,凝为赵无安身侧这柄采桑子。

“酒枭。”

锋利无双的剑,指向了韩裁歌的眉心。

第五十章 他必须死在那里

韩裁歌已不记得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剑了。

在抛下一切,投入那位帝王身后的黑暗前,他平生唯一的心愿,便是与那位剑神交手一次。

四十年前的那片江湖,刀道之上已无人可出其右,东方连漠亦是他所不屑的对手。

而身为武夫,在韩裁歌的武道之上,有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高墙,名为洛剑七。

在造叶,那人被传为洛神,在大宋,人们则将他编入了那些驭飞剑、斩妖邪的故事,仿佛那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仅仅是故事里的幻象。

但韩裁歌知道,洛剑七确实存在过。

他如一颗流星般划过大宋黯淡的天空,而后坠落在造叶残阳城外。自他逝后,夜空中繁星闪烁,却再无一颗能比得上洛剑七的璀璨。

韩裁歌知道这座江湖在试图掩盖他的存在。无以与剑神亲自相对,韩裁歌所希望的,便是能与他的亲传弟子,公平公正地打上一场——如果他尚有亲传弟子。

那日汴梁城外,皇帝的谕令其实很简单,赶走聂君怀,并清除一切无关的人。

尽管容行沙事先已为赵无安求情,但韩裁歌从来就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不过当他来到城外,见到与聂君怀鏖战至力尽气绝的赵无安时,心头浮现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洛神七剑,就在他的面前。

那位被整个江湖遗忘了的剑神,就出现在了汴梁城外。

虽然执剑之人已并非六十年前孤傲的洛剑七。

命运般的相遇令他意外,但自己终究已是皇帝身后待命的死士刺客。与剑神较量的心思只属于那个尚且有着自由之身韩裁歌,他却不该有这样的权利。

他为濒死的赵无安疗了伤,收好洛神七剑放在他身边,并在苏青荷赶到之前迅速离去,回到御座阶下复命。

本以为从此便与赵无安再无接触,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月,便又从皇帝那里接到了杀人的命令。这一次要杀的,竟然刚好是这位洛神剑的传人。

之所以问那个问题,韩裁歌也只是想做一次试探罢了。如若赵无安的确是洛剑七的亲传弟子,他就舍弃自己的清影刀法,与之堂堂正正地来一次决斗。

如若赵无安只是窃走洛神七剑之人,那便不再手下留情,将之一击杀死。

韩裁歌本是如此思考,却不料身为同伴的容行沙,反倒主动暴露出了清影刀法的秘密所在。比起他,似乎站在门口的容行沙反而更不想杀死赵无安。

所以这赵无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皇帝认为他非除不可,两位死士却偏偏都有不想杀他的理由。

然而无论赵无安到底是不是洛剑七的传人,光是这一剑,就足以让韩裁歌认同了。

酒枭。

采桑子剑去如虹,在虞美人织出的漫天剑幕里。

韩裁歌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这并非剑神再临,却已相去无几。

那一瞬,他主动解除了清影刀法。手中轻薄的韩家刀迎着采桑子而上,刀刃逆卷,刀气聚积如堆雪。

浩瀚刀光,剑影如潮。

赵无安喊道:“白头翁!”

身形同时再度旋转,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

然而韩裁歌已然收起了清影刀法。赵无安全神贯注戒备之时,他已然退到了攻势范围之外。

环绕着赵无安的浓烈刀气,也在同一时间消失殆尽。

韩裁歌单手握刀,刀尖下垂指地。

“你虽不是他的徒弟,却也得了他的真传,对吧?”

刀光收尽,剑气也散去之后,赵无安看着面前的冷酷刀客,愣了半晌。

“……是。我的师父,是洛剑七的女儿。”

“原来如此。”韩裁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来也是,都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我也老得几乎都握不动这把刀了。”

“哪里哪里。”赵无安诚恳地摇头,“前辈的刀,仍是我所遇之人中,最为凌厉的一把。”

“别急着拍马屁。”韩裁歌眯起眼睛,“我还是得杀你。只不过,不用清影刀法。”

赵无安一愣。

“杀你是奉皇帝之命而来。否则,可待你升入一品之后,再公平公正地来一场。不过现在我等不起了。”韩裁歌再一次举平了刀。

站在门边的容行沙连忙唤道:“韩裁歌,何必如此!”

“我何必如此?你自己才是三番五次抗命,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人的性命吧?你又何必如此?”韩裁歌反问。

听了这话,赵无安也疑惑地转过头去,望着容行沙。

他并未见过这位前辈。但按韩裁歌的口气,他似乎认识自己,还三番五次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当初在苗疆遭到刺杀之时,赵无安就知道那位皇帝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历经辛苦收集到为伽蓝安煦烈正名的证据,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指向大宋朝的帝王时,饶是赵无安,也几乎就此放弃了。

因为他知道,再多的艰难险阻都能跨过,再不可能的事情他都会去尝试,却唯独这一点是无可奈何的。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天下真龙。要让他开口承认伽蓝安煦烈死于忠烈,赵无安才是真正在龙口拔牙。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似的。

容行沙平复下汹涌的心绪,缓慢道:“我认识伽蓝安煦烈。”

赵无安心中一动。

“入宫为皇帝卖命这么多年,我至今仍不敢相信,伽蓝安煦烈他,死在了关外。”

“……”短暂的愕然之后,赵无安露出了微笑:“是啊,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想相信。”

绝才孤高的皇子。天命所归的王。

砺鹰谷外以三千铁衣军胜过大宋六万临城之兵,力挽狂澜,决定了宋叶之战结局的天才将领。

伽蓝安煦烈已是个传奇,没有人相信传奇会落幕得如此之快,包括赵无安自己。

眼前的容行沙,从外貌已分辨不出究竟是汉人还是造叶人,却不难想出,他也是由衷钦敬伽蓝安煦烈之人。

越是钦敬,便越发唏嘘。

容行沙的声音如晚钟残响:“当年他为派人进入黑云会铸神兵兵甲,不惜失去向大宋派遣间谍的机会。我明知是一道险招,却也无法阻拦。那个时候的造叶和我们,都已别无选择。”

赵无安一怔:“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吗?神兵兵甲的真相。”容行沙反问。

“这……”

“西夏。”回答他的是声音沙哑的韩裁歌。

“什么?”

“西域尽头,黄沙之海的最深处,荒城古道消失的地方,曾经临风而立过的国家。”容行沙一字一句道。

“夏国,准备重新回到这片中原。”

韩裁歌一脸无所谓地补充道:“如若让他们吞了造叶,再与契丹联手,大宋便如待宰的羔羊。若非伽蓝安煦烈的努力,这一幕早就发生了。”

赵无安满脸错愕。

“伽蓝安煦烈为何死在边疆而不肯苟且逃生,答案其实也很简单。”韩裁歌意味深长地瞥了容行沙一眼。

“我知道。”容行沙叹道,“以前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赵无安彻底迷茫了。

韩裁歌与容行沙对视一眼。两名饱经沧桑的老人,此刻眼中都透露出一抹沉重的无奈。

“伽蓝安煦烈之所以死在关外,是因为他必须死在那里。他若不死,这片两朝江山,就将骨山血海。”

第五十一章 死与朕看

西夏国。

赵无安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亦从未听过伽蓝安煦烈之死的真相。

他一直认为,那应当是一个由他倾尽一生去寻觅的答案。找到答案的那一天,他也就将完成此生的使命。

毕竟这条命本就是那位皇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哼,若以为伽蓝安煦烈甘愿身死,只是为了救你而已,那你未必太天真了。”韩裁歌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声。

容行沙垂下眼睫,淡然道:“他确是救了你没错。不过伽蓝之所以不愿从契丹铁骑之下苟且逃生,还是为了整片两朝江山。

“古来将士出征,身上便有兵甲虎符,以之为调动军士的令牌。执虎符在手,则天下将士,皆从号令,不论对方乃是何人。

“神兵兵甲,就是伽蓝安煦烈造出的虎符。”

韩裁歌道:“而这七把神兵兵甲所能号令的军队,便是纵横造叶上下,无人不惧的铁衣军。”

铁马长戟,我骨为衣,但尽人事,休论生死。

直属于伽蓝安煦烈的三千铁衣军,均是铮铮铁骨、忘死而生的铁血战将。休论大宋,即便是造叶朝野,也无人不对其钦敬有加。

然而伽蓝安煦烈身死之后,两朝俱将其污为叛国贼,指骂不休。那三千铁衣军,也因而被解散。

大多人解甲归田,少数如燕归来那般不肯就此罢休的,也只得换个名姓,四处游荡。至于披挂扬旗、为国而战,已是再无可能。

“当初伽蓝安煦烈改名为赵无安,受皇命赴汴梁为人质时,铁衣军便多有不平。当时坊间甚至传闻,这一支不服当今造叶皇帝的铁衣军,时刻准备着篡权夺位,再掀两朝战火。等的,只不过是伽蓝安煦烈的一声号令罢了。”

分明已是被史册掩去的故事,赵无安却听得暗暗心惊。

当年那些传闻,他亦有听说,只是深知伽蓝心系两朝苍生,断无此念,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得如是苍白解释。

“伽蓝他并无此想,纵然铁衣军中有不平之辈,非他号令,也无人敢动……”

“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死在关外。如果他活着,铁衣军就不会散。只要他还活着,神兵兵甲就会落入外人之手。”韩裁歌道。

容行沙长叹一声:“铸神兵兵甲的原意,是伽蓝安煦烈打算在卸下身上皇子之负后,领化为江湖势力的造叶铁衣军潜入大宋,在暗中将黑云会剿灭。在那时的江湖之上,具备横跨两朝打击黑云会能力的,也就只有铁衣军了。伽蓝与那时的不少江湖正道都私下达成了协议,约为同盟,一同剿灭黑云会,我亦是其中之一。

“可是等到兵甲铸成,伽蓝亦动身前往汴梁时,才发现事态有变。”

说到此处,容行沙顿了一顿,眉宇间又染上一抹沉重痛色。

“不仅造叶与大宋,甚至是安煦烈自己的身边,都混入了西夏的奸细。而他的目的地,汴梁城,更是云集之所。”

“西夏的奸细?”

“西夏古国已逝,余孽散为部族,游居于西域之中。然而建制尚在,他们缺的只是兵力。造叶铁衣军,自然是一块天大的肉,就悬在他们面前。

“只消得到神兵兵甲,他们便能号令三千铁衣军,如风卷残云般扫落那时方与大宋大战一场,筋疲力尽的造叶国。而一旦让他们在造叶复国,那么大宋陷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时神兵兵甲已经铸成,铁衣军亦尽在造叶等候调令。一旦让西夏人窃取兵甲,便相当于取得了造叶三千铁衣军。除了核心的几人,即便是与伽蓝结为同盟的许多江湖正道,也不知这所谓的神兵兵甲究竟实体为何物。我们尽数聚在汴梁,等待伽蓝抵达的那一天。”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赵无安冷静得惊人。

“是。来不及了。”容行沙长叹一声。

“一旦伽蓝抵达汴梁,与人接触,便会暴露在西夏奸细的视野中。伽蓝安煦烈不知究竟谁是卧底,无法信任任何人,也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困苦。要将消息秘密地传出,已无任何可能。”

赵无安静静道:“那个等待着他的人,就是蒋隆一吧。老茶馆的主人,为数不多知道神兵兵甲真相的人。他等待着伽蓝抵达汴梁,与他碰头之后,再将真相传递给诸位。”

蒋濂说过,这世上,知道神兵兵甲真相的只有蒋隆一与伽蓝安煦烈两个人,而伽蓝安煦烈一旦身死,蒋隆一便将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不能告知任何人的真相,便是如此了。

伽蓝安煦烈并非存心要埋藏真相,而是为了不让别有用心之人将其利用,索性直接遮蔽了真相。

“正是。先帝在时,我便已是听从于皇家的江湖武者,只是那时尚有自由之身,多少也想为这片江湖做些贡献。”容行沙道,“故而听说皇帝欲杀伽蓝安煦烈之后,我便飞快给他去了消息,本以为至少能助他假死逃脱,却没想到,仍是于事无补。”

赵无安心怀酸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岁月如针,早已将他的身体刺得满是窟窿。纵然仍有一品境界加持,却改变不了这副垂垂老矣的身躯。

“你现在是皇帝身旁的暗卫,就是因为那时给伽蓝安煦烈提了醒?”他问道。

容行沙默然点了点头。

韩裁歌又哼了一声:“这又有什么用。这老头子牺牲了自己半生为伽蓝安煦烈争一分生机,可他还是选了赴死。”

赵无安心头拂过一阵凉意。

那位皇子,并非孤高的王,而是心寄黎民苍生的贤主。

他早就知道世人对伽蓝安煦烈误解颇深,却未曾料到,伽蓝居然做了件连他都没想到的事情。

为大义赴死。

且是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身后事无人可托,声名亦无人纪念。

他深知一切阴谋,但身已是受罪之身。他绝不能活着抵达汴梁,绝不能与蒋隆一见面,绝不能将神兵兵甲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无人能听他肺腑之言,除一死了之,已无任何选择。

不是妄自菲薄,亦不是胆怯逃避。赵无安深知伽蓝安煦烈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然而他至少达到了目的,以性命为代价。”容行沙续道。

“伽蓝安煦烈一死,两朝之中自有人别有用心,煽风点火。原本独立于造叶建制之外的铁衣军,也被宇文孤悬以雷霆手腕解散了。与此同时,我进入天子背后,蒋隆一则死不出一言,造叶神兵的下落和用途也就无人得知。尽管传闻与风声不断,甚至有传你背后那剑匣也是造叶神兵,但两朝百姓终究得以免受战火之灾。”

原来如此。

困扰了赵无安多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天得到了解决。

韩裁歌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为什么要不杀这个人?他又不是伽蓝安煦烈,顶多只是长得相像罢了。”

容行沙沉默不语。

“你若要说,与伽蓝安煦烈有关的人你都不愿杀,那以后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韩裁歌烦躁地举起了刀。

一时之间,冲天刀意又涌向赵无安。

赵无安连忙驭起飞剑,严阵以待。

“且慢!”容行沙喊住二人,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我心有愧疚。”

“伽蓝安煦烈之死非你所害,又有何愧疚?!”韩裁歌烦躁不解。

“安煦烈久居于造叶,对大宋知之甚少,所信任的人之中,也只有我略多知晓一些造叶神兵的秘密。”容行沙缓缓道,“可我却没能救下他。”

韩裁歌狠狠地皱起眉头。

“杀他是天子之命,你就是心有愧疚也好,要出手拦我也罢,你也必须得杀了他。”韩裁歌冷冷道,“如若不然,你岂非是在公然违抗皇命?”

“还是说,你要与我打上一场?时隔二十年,容行沙,我还真挺想领教一番,如今的你是什么模样了。”

容行沙默不作声,赵无安则抢白道:“两位前辈休要伤了和气,天子要杀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哼,真以为自己命大?我就是不用清影刀法,你以为能在我刀下撑过十招?!”韩裁歌两眼一瞪,恶狠狠道。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

的确,韩裁歌与容行沙虽然都已垂垂老矣,但毕竟尚有一品境界在身,功法武学更是愈发精进老辣,绝非他一个区区二品能够应对得了的。

之前能挡下两招,不过是占了识破清影刀法的先机而已。若在此时再度对攻,能在韩裁歌刀下撑过几招,他实在是拿捏不住。

容行沙缓缓道:“罢了。算来也有近二十年,是时候了。”

韩裁歌持刀在手,皱起了眉头。

“放走他,我来与你过招一场。”容行沙一字一句。

韩裁歌瞠目结舌:“你真疯了?”

“年轻时我就想领教一番那叱咤风云的清影刀了。”容行沙漫步走到赵无安与韩裁歌当中,“不必留情,出手吧。”

“为报伽蓝安煦烈对大宋百万黎民的如山恩情,我容行沙,愿舍身为饲。”

韩裁歌死死咬着牙:“休要再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容行沙摇摇头,“是你该再好好审视一番这个江湖。”

他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便有一把刀扔到了身旁。

韩裁歌、赵无安及容行沙三人,都在同一时间怔住了。

三人转过头,望向大相国寺门外,只见原本恭敬守在门边的麻衣人们,不知何时,俱已跪倒在了门庭两边。

而站在大门正中,被近二十名身着赤黑官服的禁军护卫着的少年,一身明黄衣袍,眉目清冷。

“不必舍命与韩卿相搏了。”少年的嗓音慵懒,带着股与生俱来的冷漠。

“卿如若死意已决,自裁在此地便是。一命换一命。”

两位三朝老人一时均错愕在原地,赵无安瞳中则浮现出震惊之色。

“朕自可许诺不杀这少子,君无戏言。”

少年的瞳色略淡,却透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但你,且死与朕看。”

第五十二章 破阵

短暂的沉默过后,容行沙俯下身,沉默地捡起了刀。

赵无安惊道:“前辈不可!”

“看见没有,就算是你心甘情愿,也终归会有人不领情的。”韩裁歌搁了刀在一旁,冷笑不止。

他与容行沙俱是一品高手,也算是一块儿在皇帝身边当了十多年的共事,可却远远称不上朋友。

容行沙如何重情重义,如何有恩必报,韩裁歌从来都懒得关心。他眼中的江湖,固然是与容行沙大相庭径的。

所以纵然这位结识十多年的老人即将在眼前结束自己的性命,韩裁歌也未有分毫动容。

始终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少年皇帝也与他一样,双目冷寒,毫无波动。

三人之中,反应最激烈的,反倒是与容行沙相识时间最短的赵无安。

眼看着容行沙毫不犹豫地将长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常规手段已然无法阻止,赵无安只能将手遥遥一挥,便让六柄飞剑先后朝着远处刀身疾射出去。

容行沙在那一刻,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股洪涛般的气劲骤然自虚空之中涌出,如一面圆盾,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赵无安射出的六柄飞剑。

纵使气机纵横如潮,圆盾始终岿然不动。

在赵无安错愕的眼神中,容行沙缓慢而从容地摇了摇头。他那苍老的身体里,骤然升腾起一道浩瀚的气机。

那是一品高手容行沙抽空了全身气海凝结而成,留在人间最后的一面盾牌。挡住的是飞剑,守下的是仁心。

“你或心有愧疚,却大可不必,该愧疚的是我。”

“伽蓝安煦烈是百世不遇之仁者,为他而死,我容行沙这一辈子,不算白活。”

气海本已如风中残烛的容行沙,在说完这些话之后,飞剑前方那由气机凝成的圆盾,也在霎时碎裂。

菩萨蛮最先突破了气机屏障,向着容行沙直飞过去。

然而一切都已为时过晚。

心意已决的容行沙眸中绽放出赵无安平生从未曾见过的桀骜光华,仿佛那一刹那间,他眼前开遍直达天际的绚烂花海。

那并非花海,而是他的执念。

抵达终焉的那一刻到来之后,即使让他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长刀划出一抹潋滟血珠。

生怕锋利气机误伤了容行沙,赵无安急召飞剑而回,却终究没法阻止皇帝丢来的刀在容行沙颈间恣意划出一道鲜红痕迹。

“前辈!!”

赵无安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脚步凌乱迈出,跌跌撞撞地向着容行沙扑了过去。

明知此时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赵无安却仍旧不忍放弃。

十三年了。

十三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江湖中人对伽蓝安煦烈的肆意谩骂。他对一切都已见怪不怪,偏偏不能忍受有人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名字。

而这位相识还不到半个时辰的老者,却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的命。在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伽蓝安煦烈乃百世不遇之仁者”。

这便已足够了。

走过四千里,纵使已成俗世万夫所指的奸佞之辈,至少还有人记得他曾经付出过的一切。

这对赵无安而言已然足够。

然而等赵无安冲到容行沙身边时,老人却已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暗红的血慢慢从他身下溢出,逐渐染红了赵无安与韩裁歌的鞋底。

韩裁歌下收刀尖,向着皇帝询问道:“那这赵无安,还杀不杀?”

“君无戏言。容卿既已舍身来换他的性命,朕便不会出尔反尔。”

少年皇帝的声音依旧冷漠。

“是。”韩裁歌合手握刀,恭敬一揖。

赵无安含泪起身,死死盯着那傲然立于大相国寺外的黄袍少年。

皇帝蹙起眉头。

六柄飞剑骤然齐鸣,汹涌杀意直冲云霄。

“找死!”韩裁歌猛然提刀前冲,身形迅捷如疾电。

剑去如虹,长刀更是疾挥如斩月。

刀剑相遇的千钧一发之刻,赵无安周身气势猛然升腾,背后竟隐隐现出一道紫气。

皇帝似乎怔了怔,忽然瞪大了眼睛,喊道:“住手!”

然而韩裁歌已然拖刀前行,刀锋转瞬间便破去了赵无安掌控的整齐剑阵。

“陛下休忧,此子不堪一击!”

赵无安正欲凝神对敌,忽然胸中涌起一道腥味,刹那间便蔓延上口腔。他一个趔趄原地跪倒,口中猛然喷出一串血箭。

正待乘胜追击的韩裁歌愣在了原地。

而与此同时,汴梁城内某处,忽然间地动山摇。

————————

大雄宝殿内的气氛异常怪异。

韩阔手持春意扣,一脸得意地站在佛像后头。

而站在宝殿门口,以刀死死挟持住了范宰的,则是他的长子韩修竹。

被夹在中间的胡不喜和诸南盏两人,虽然都是好手,面对这阵势,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怪只怪韩阔提出的要求,实在太不可理喻了。

“叫我交出归寂阵的阵眼?你究竟在说什么?”诸南盏皱起精致的眉头。

“别再和我装傻了,小丫头。”韩阔冷笑一声,“我当然有的是时间和你们耗下去,只不过犬子的耐心如何,可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能做得了主的。”

大雄宝殿门口,将刀架在范宰脖子上的韩修竹森然一笑,露出冷白的牙。

两名一品高手的气机,一内一外,彻底掣肘住了胡不喜与诸南盏。

胡不喜咬牙道:“想不到你竟然藏拙得如此之深。”

他盯着韩阔,却是在对身后的韩修竹说话。

“毕竟这是家父一早的安排。十年之前,我们就已定好了今天的计划。”韩修竹哈哈笑道,“怎么样啊,胡大侠,我是一品高手,你是不是意外得很?是不是开始后悔,不该在我屁股上刺字了?”

胡不喜冷笑:“确实后悔,后悔没再多刺几个。”

韩修竹是一品高手,这一点就算连胡不喜,也确实没想到。

无论是在那夜与赵无安交锋,还是雄刀百会擂台上和胡不喜对招,韩修竹自始至终都只展现出了二品的实力。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如此年纪便已晋入一品,还一直都压制着自己的品阶,不让任何人看出纰漏。

但正是这出其不意的做法,让现在诸南盏与胡不喜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困境。硬要打起来,二对二的情况下他们并不占优势,对方偏偏还劫持了对整个朝堂而言至关重要的范忠业。

然而还没等他们做出决定,外头就又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变。

那道声响几乎震动整座汴梁城。

诸南盏与胡不喜面面相觑,眼中俱是惊讶之意。而韩阔却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你们的无谓之举!固然你诸南盏不交出阵眼,这归寂阵,也早已不攻自破了!”

第五十三章 紫气离体,春意回手

怀星阁顶,欧阳泽来凭栏而立,眉心紧蹙。

原本籍由诸南盏那双观气师的眼睛才能看见的紫气,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炽烈得几乎肉眼可见了。

怀星阁是整座城东的至高点,周边一切屋翎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欧阳泽来能清晰地看见,韩府内那座破败书阁底下,正升起一道粗壮如天柱的雄厚紫气,直指云霄。

书阁周边的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砖石龟裂而后向边上翻开,震声响彻整座汴梁城。

饶是如此,震动依然愈发激烈,可以看出,泥土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束缚。

已经等了太久了。不记得多少年过去,那只阴鸷的狂兽只想着要重临这个人间。

归寂阵,只困真龙而不困伪龙。而那条被困住的龙,就缩在韩府书阁下。

在他还被当做人、活动在人间的时候,那条龙的名字,叫做韩祝酒。

————————

“你的弟弟?”

赵无安和皇帝同时眯起了眼睛。

韩裁歌面朝皇帝伏低身子,“是的。这是先帝时候的事儿了,陛下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我与容行沙、欧阳泽来三人,从二十年前,陛下出生的那晚开始,就携手守备着一座建在汴梁城中的阵法,名为‘归寂阵’,阵眼则设在这大相国寺中。”

“我出生那晚?”

“先帝在时应提起过,陛下出生那一夜,天地有龙气外泄。”韩裁歌道。

少年皇帝恍然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正是那一夜,汴梁城中有紫气冲天,胆大妄为之辈窃走了陛下的龙气。也正因如此,那一夜归寂阵成,我才入宫,为皇帝死士。”

汴梁城中,浩瀚紫气织成一道通天长河,电闪雷鸣,其间隐有飞龙吟啸之声。

少年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韩裁歌则如临大敌。

赵无安半跪于地,神色更加黯淡。

不知为何,自从那声巨响过后,他丹田气海便一时如泄漏般瞬息干涸,竟是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像是看出了赵无安的疑惑,韩裁歌冷哼道:“你曾入过那书阁吧?得了那他传入一丝真龙气机,功力大涨是不假,只可惜那龙气全在他身上,一旦运起功来,你便如身中剧毒,难动分毫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

看来那一夜,破败书阁底下遇到的神秘老人,便是此时就将要跃出归寂阵的韩祝酒。

“他与你既然是亲生兄弟,为何又要将其压在这归寂阵下,让他二十年不得已见天日?”

虽然眼前的刀客脾气并不好,但赵无安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

毕竟在书阁之下,那替他疗伤,还将传了他一身功法的韩祝酒,怎么也不像是个坏人。

“你可知归寂阵,只困真龙,不困伪龙?”韩裁歌冷冷地问。

赵无安愕然点头。

“那你可知,这天下间,只能有一条真龙?”韩裁歌又问。

赵无安一愣,将目光转向了,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少年皇帝。

皇帝冷着脸道:“杀。”

韩裁歌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了一声:“是。”

话音未落,城市上空便响起一道惊天巨响。

韩府中的一座陈旧书阁,在青天白日之下骤然崩塌。千钧一发之际,从其下跃出了青黑色的影子,手持一盏提灯,状若疯魔。

那人一跃上地面,便如野兽循着猎物的气味那般,直扑城西的大相国寺而去。

韩裁歌直举刀刃,跃至寺庙正门,护在了少年皇帝的面前:“陛下莫怕,韩裁歌定会将那不肖弟弟拦在门外,不让他近身一步。”

半空之中,忽然炸开一声凄厉冷笑:“好一个不让我近身一步!韩裁歌,你就是这么对你的亲生兄弟的?你就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遭呢拔舌剜目之刑?”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相国寺门前的路上,骤然现出一个深坑。

滚滚烟尘,却掩盖不住其中汹涌如潮的紫气。

与那人身上的紫气相比,赵无安丹田中这点紫气简直稀薄得可怜。

饶是如此,他也被那人以气机遥遥掣肘着,四肢力气全无。

韩裁歌手持长刀,严阵以待。

他并未使出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清影刀法。他心里清楚得很,作为他弟弟的韩祝酒,比任何人都更要更清楚那刀法的秘密所在。

烟尘散去,着一身褴褛衣裳站在街头的,正是那一夜为赵无安传功疗伤的古怪老头。

韩裁歌厉声如佛陀。

“二十年前,陛下出生那夜,你盗取天地真龙紫气,我舍身入帝王帘幕后,才换得你留下一条性命,为何还要自寻死路?!”

“舍你之身,留下我一条性命?哪怕这二十年里你能随着两朝皇帝赏尽汴梁风景,我却只能居于不见天日的地下,也算是你有恩与我?”韩祝酒冷笑一声,“你好生满口的仁义道德。”

韩裁歌怒目而视,“擅盗皇家真气,本就是死罪一条!”

“天地气自天地生,我亦是天地生人,自去取这天地紫气,何罪之有?”韩祝酒长眉倒竖。

赵无安听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韩祝酒之所以被困于归寂阵内,乃是因为二十年前,趁小皇帝出生之时,盗走了盘亘在汴梁城上的真龙紫气。

韩裁歌弃置江湖名望而入帝王身后,保全了韩祝酒性命,却终究不得放他自由。欧阳泽来、容行沙之流会对紫气之事如此上心,秘密正在于此。

而韩裁歌、欧阳泽来、容行沙三名一品高手久居汴梁城,一直以来正是为了压制这归寂阵。如今容行沙身死,阵法生隙,自然被韩祝酒轻而易举地突破。

故而这几日以来,韩府之中误入归寂阵,引来欧阳泽来连夜拜访,怀星阁顶更是受其突然出手,原来都是这真龙紫气的缘故。

赵无安从未料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场陈年旧事。在书阁下接受韩祝酒传功时还沾沾自喜,以为遇上了某位隐世高人,谁能想到竟是被困在那里的狂徒。

如今韩祝酒一得自由,整座汴梁城的真龙紫气俱随他而走,赵无安亦是被牵扯得半跪于地,无法动弹。

回头去看那少年皇帝时,却发现他反而没什么反应,好整以暇地站在一群黑衣护卫中。

注意到赵无安的目光,皇帝略显嫌恶地扭过了头。

赵无安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对赵家天子素来没什么好感,得知是先帝杀了伽蓝安煦烈之后,更是心烦意乱。

————————

城中的巨震,大雄宝殿内亦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诸南盏、胡不喜还是韩阔,都分明地听见了那自地底破出的人,落在了大相国寺外。

望着韩阔面上的森然笑意,诸南盏一下子变了脸色。

胡不喜正欲拔刀向韩阔砍过去,被诸南盏眼疾手快拦下了。

挟持着范忠业守在门边的韩修竹幽幽道:“我劝两位还是不要着急,待韩家双雄抵达大相国寺,诸位的死期自会到来。”

胡不喜急道:“在这呆愣站着能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不能毁了春意扣。”诸南盏一字一句低声道,冷静至极。

胡不喜一愣,旋即恼道:“那不过就是块佩囊,老大都丢给我了,还能有什么用!”

诸南盏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那是唯一的机会了。”

“什么?机会?”胡不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总之你不能去,韩阔会一下子毁掉春意扣。”诸南盏咬牙道。

胡不喜几乎要气急败坏了:“那……”

反正韩祝酒突入这大雄宝殿已只是时间问题,韩阔悠悠执春意扣在手,显得不慌不忙。

诸南盏咬一咬牙,挺起胸膛,向前走了几步,凛然道:“把春意扣还给胡不喜,我来当你的人质。”

胡不喜与韩阔一同瞪大了眼睛。

韩阔的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为了一块破佩囊,你这大宋御用的观气师还真是舍得啊。”

诸南盏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向韩阔。

她手无寸铁。

胡不喜愣愣站在原地,头乱如麻。

“诸姑娘!”

他不愿诸南盏以身犯险,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她唤回。

显然春意扣上还隐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而诸南盏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能在此时直接告诉胡不喜。

她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甚至不惜令自己置身险境?

即便是胡不喜,也不敢说能从韩阔刀下救出生者。虽然雄刀百会是他胜了,但韩阔亦是如假包换的一品高手,不可小觑。

诸南盏脚步不停,步步靠近韩阔。

韩阔扬手一勾,修长的陌刀便已架在了诸南盏纤细的脖颈上。

“不必再向前了。”韩阔笑意深冷。

胡不喜的手心浸满了汗。

陌刀的刀杆便有三尺之长,诸南盏与韩阔之间有足足三步的距离。

韩阔的刀能架住诸南盏,诸南盏的拈花指却触不到韩阔的衣摆。

这已是足够致命的距离。胡不喜若无动作,等于是诸南盏主动把性命送到了韩阔的手上。

胡不喜正待寻找出刀机会的时候,空中却扬起一道碧绿弧线,绕过诸南盏的肩头向他砸了过来。

胡不喜连忙伸手一接,入手的赫然是那枚春意扣。

“这可是大宋的观气师拿性命换来的东西,胡大侠,好生保管啊。”韩阔狞笑道。

幽黯烛火映照着他的侧脸,泥塑金佛下,韩阔眼神凄厉,恍若择人而噬的夜行恶鬼。

第五十四章 何为君道(上)

雄刀百会落幕半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侠士们,大多踏上了返程。极少有人能富裕到选择在汴梁这种一日斗金之地再多留宿一夜,莫稻也是返程大军中的一员。

将四把刀打成一捆后,以黑布蒙住负在肩上,莫稻与岳知书并肩走出汴梁城门。

守城的将士对这些鱼贯而出的外乡人检查并不甚细,毕竟他们的离去对自己而言也算是卸下一块负担。

而在看到莫稻时,那些原本无精打采的守卫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站得一个赛一个地直。

莫岳知书掩嘴而笑。

莫稻硬着头皮快步走过城门。临走下护城桥时,岳知书才问道:“不觉得很好笑吗?”

“有什么好笑的?”莫稻不明所以地反问。

“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岳知书好奇地眯着他,“你赢了胡不喜,又赢了赵无安,现在可是天下刀道第一人。凡所至之处比遇千人敬仰,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莫稻沉思了片刻,支吾道:“不一定。但我也不想要他们景仰。”

岳知书呵呵笑道:“为何不要?三山断骨之脉暂且不提,修行不足一年便入一品境界,你已过了江湖中千万万人所折戟的苦境,直入悟境。于芸芸众生而言,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莫稻蹙起了眉头。

“我不喜欢当神仙。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好。勤勤恳恳、量力而行,必要之时,也可以见义勇为、行些仁义之举……”

“这便是你心目中的江湖?”岳知书蓦然问道。

莫稻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的汴梁城中,便传来一声轰天巨响。

——————

环绕着韩府书阁那道粗壮如柱的冲天紫气,已然随着韩祝酒的破土而出而四散消尽。

但那股龙气并未真的消失,而是尽数涌入了韩祝酒体内。

站在大相国寺门前的韩祝酒抬起头来,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笑意。

韩裁歌屹立于门廊中,岔开双腿,平举刀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韩祝酒口中发出。他冷冷地看着韩裁歌,目光却早已穿透了他那位苍老的兄长,死死盯着他身后的少年天子。

二十年前,随着这位少年的出生,窃走气运的韩祝酒也遭到了终年不见天日的囚禁。

这份孤独与耻辱,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韩祝酒举起手里的提灯——正是那夜赵无安误闯入归寂阵中时,曾见过的幽蓝火烛。

那一片幽冷的火焰,正是二十年前韩祝酒盗走的真龙之气。

“兄长,你又何必如此。既然当初归入帝王家是为了保我一条性命,如今又何尝不可为了我再叛出帝王家?”韩祝酒眼中尽是残酷笑意,“高祖黄袍加身而称帝,赵家这把破龙椅,也该换人坐坐了。”

“胡言乱语!”韩裁歌大声呵斥。

站在黑衣护卫之中的少年天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紫,韩祝酒的疯癫作态似乎令他感到由衷地不舒服。

“韩卿,杀了他。”少年皇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韩裁歌眸色一寒,死死咬住了牙。

韩祝酒仰天大笑:“你这又是何必!”

砰!

提灯灯盏骤然坠地,一刹间摔作无数碎片,青石街道硝烟弥漫。

迷眼烟尘中,一道灵动身影迅如雷霆,一瞬便接近了大相国寺的门庭。

当!

韩裁歌抓住了最好的挥刀时机。再晚一步,他的头颅就免不了被韩祝酒手中的灯杆给扯下来了。

一招过后,韩裁歌后撤了一步,迅速稳住身形。

韩祝酒却变本加厉地追杀了过来,一截两尺半的提灯,在他手里却能舞得声势惊人。

似刀又非刀。

纵然过去二十年里韩裁歌一刻也未停止过对刀法的磨砺,但韩祝酒亦是有一身浩瀚龙气加持,即便是无锋无刃的灯杆也锐不可当。

韩家本以刀法见长,四十年前也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而昔日的韩家双雄,如今却在大相国寺的门庭前后相互残杀。

少年天子的神情冷若冰霜,他周身一圈护卫更是紧张得草木皆兵。

一片混乱中,身受龙气拖累,半跪于地的赵无安,咬着牙站起了身。

气海已近乎枯竭,再无余力心驭飞剑。赵无安一步一踉跄地挪到了坠落于地的飞剑旁,俯下身,两手拾起了菩萨蛮与苏幕遮。

天昏地暗。

韩祝酒每出一招,赵无安的丹田深处就被牵连而传出一阵剧痛。原地不动尚且能够忍耐,一旦他行动起来,则痛楚立时剧烈上了成百倍。

不过是移动了短短的几步路,赵无安却已近乎虚脱。豆大的汗珠自头顶滴落,一身白衫早已湿透。

饶是如此。

手中握起两把飞剑之后,他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

面色惨白,但他没有倒下。反而在前进。

很快,不止是那些全神贯注的护卫,就连皇帝自己,也发觉到了赵无安的异状。

剧痛缠身,可他居然站起了身,还在向自己走来。

皇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何意?”

赵无安努了努嘴,没有回答。剧痛已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脸上再度覆上一层霜。

“若不回答,则我一声令下,禁卫便会将你斩杀在此处。”

此言果然有效,赵无安在距离他们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面无人色,可他仍然没有倒下。

正当皇帝以为威胁有效的时候,一道满怀绝望与愤恨的质问,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何为君道!!!”

皇帝愣住了,眼中透露出不解神色。

何为君道?

若是伽蓝安煦烈倒也算了,赵无安只是个浪迹江湖的无名居士,也敢问他这个问题?

赵无安却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炽热如火的瞳,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君王。

久达寺中以傀儡替真君,使得生性和平的瓦兰国,内乱十年不止。

高梁河之战迫在眉睫,幽州城下临阵换将,以私铸兵甲而拿解晖问罪,致使直到今日幽云十六州仍在大宋版图之外。

还有。

心系两朝苍生的伽蓝安煦烈,却因前朝皇帝一纸密令,死在关外,自此蒙受两朝数万黎民羞辱,死不得清静。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先帝所为,与面前的这位小皇帝并无关系。

但正因复仇的怒火无处倾洒,灼烧其身时,才愈加痛苦难忍。

何为君道?

少年天子淡漠的瞳眸里,浮现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第五十五章 何为君道(下)

“你又觉得,什么才算是君道?”

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小皇帝疑惑至今的问题。

四书五经中所讲那些仁义道德,为人君主,讲求仁义礼智信,其中又以仁为首。

但少小时,每每父皇下朝回宫,总会愁眉不展。所思所虑,似乎并非“仁”之事。他所面对的并非古之圣贤所说的圣仁之世,他需要考虑的是整个天下。

今年的岁贡筹集全了吗,北方的契丹何时又会南下,南疆的诸部族是否会有不满,和造叶的关系该如何处理……终日想着这些。

等到父上驾崩,自己披上了那袭黄袍,坐上了一直以来向往着的金龙宝座,一切却又不一样了。

何为君道,何为君道?

“仁义,霸业,还是别的什么?”皇帝一本正经地问赵无安,“你所认为的君道是什么?你背后的那个人,伽蓝安煦烈,他所认为的君道,又是什么?”

今年开春,他收到密报,代楼暮云将与伽蓝安煦烈联手,在苗疆发起叛乱。

身为皇帝自是不可坐视不理,他却做了个令不少权臣都震惊不已的举动——微服赴苗,亲自处置叛逆。

代楼暮云失踪,无迹可寻,他便退而求其次,派人在溪边刺杀了“伽蓝安煦烈”,这才回到汴梁。

而眼前的白衣居士,显然靠着某种惊人的意志,从他的刺杀之中活了下来。

不过,随着心腹死士容行沙的死,如今他也知道了,此人并非那个坊间传说中阴鸷狡诈的造叶二皇子,只是顶着他的名字在世间苟延残喘的亡魂。

这样一个人,却忍受着百虫噬身的痛苦,艰难行至帝王的御驾前,询问他,何为君道。

“你觉得朕,没能治理好这个天下吗?”

“不……不是这样……”

赵无安艰难地说着,额尖的汗水一串一串滚落。

“所谓君王……至少,要做到取信于民……”

尽管竭尽全力,他的声音依然沙哑低沉,几不可闻。

伽蓝安煦烈的确是死得大义,瓦兰王的确是死得冤枉。

可这都不重要。帝王心术不足为外人道,赵无安也绝非要去否定这些东西。

伽蓝安煦烈曾言要让天下无安,可最终却还是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死。

他说出天下无安四个字的时候,是为了守护造叶的百姓。而当他在关外凛然赴死时,却是为了两朝众生。

“立身之本、君道之始……”

赵无安一字一句。

“难道,不该是‘诚’字吗?”

皇帝怔住了。

“你说什么?”

“不论苍生、将相、敌友,均以诚而待,这才是君王之道。”赵无安艰难地说着,汗水涔涔而落。

“以诚待人,更是以诚待己。分明普天之下已再无能高过自己之人,为何仍要活得惴惴不安、瞻前顾后?”赵无安缓缓问道。

这一问无人可答。

少年皇帝紧蹙双眉,思忖了半晌,缓慢而了然地挑了挑眉。

“我明白了。你想让朕承认,先帝错杀了伽蓝安煦烈。想让这两朝苍生,都知道他的牺牲与付出。

“但很遗憾,这绝无可能。朕或能改过前言,但事关先帝,朕又如何能拂了先帝泉下颜面?”

赵无安死死咬着牙,睚眦欲裂,握剑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当世功过,朕自有考量。帝王之术,又何须让你这升斗小民多舌。”

话音未落,却又有一道凄厉质问响起。

“那余杭孟乾雷又当如何!?何以捕无罪之人入狱,反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少年皇帝猛然一惊:“你说什么!”

今日刚过早朝,便有个小佥事驾马直入皇城,向他反映此事。这才半天不到,竟然又有个不怕死的,在他眼前提起这回事来。

赵无安默不作声,却扬起了手中双剑。

皇帝恼羞成怒道:“杀了他!”

黑衣护卫们齐声应和,最先四人一齐拔刀而出,向着赵无安杀了过去。

寺门外,韩祝酒气势正盛,赵无安一身气海便是干涸无物,能站立到这个时候,早已是强弩之末,还如何再能同时接下四名皇家禁卫的进攻。

刀光闪寒芒,直扑向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本欲拼命抛出手中菩萨蛮苏幕遮双剑,却发现手臂已经不听使唤。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都如经油烹,酸痛欲裂。

千钧一发的当口,半空之中,倏忽闪过一道墨迹。

四名皇城禁卫的刀锋一时折断,四人都仿佛被凌空踢了一脚,瞬间倒飞出去,撞入后面一排人肉垫子上。

而赵无安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被击退的四名禁卫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上也无一处受伤。

护卫们面面相觑,俱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苦笑道:“阁下这回不杀我了?”

“若非你身上那抹紫气隐有真龙之态,我自然不会杀你,现在更可说是连一丁点儿对你出手的兴趣都没有。”

半空之中,翻过一道墨色长袍。再回神时,已有一名中年男子,手持长毫,伏于皇帝面前。

“陛下遇险,臣欧阳泽来,救驾来迟。”

这名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救下赵无安的,竟是几日之前还在怀星阁顶誓要取他性命的“文圣笔”欧阳泽来。

皇帝两眼一瞪,怒道:“方才分明是你折断了禁军的刀!”

“逼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海量。”欧阳泽来不紧不慢道,“如若此时杀了此子,岂非让容卿白白赴死?再者,天下人也会因此而责怪陛下出尔反尔,多有不益之处。”

皇帝面若冰霜:“欧阳卿的意思,是说什么也要保下这赵无安了?”

欧阳泽来抖了抖衣袍,直起身子,和煦笑道:“此事,不妨等治了那条伪龙再说。”

说罢,文圣笔临空一舞,便画出一条墨龙,向大相国寺门口扑去。

那边,韩祝酒斗得正酣,见欧阳泽来参战,也丝毫不惧,反倒是扬声大笑道:“说我是伪龙?你们自己说的归寂阵只困真龙不困伪龙,困了我这么多年,反倒说我是伪龙?”

墨龙狂吼,被韩祝酒侧身避过。欧阳泽来持文圣笔加入战阵。

有了助力,韩裁歌便打得放开了许多。当即一挥刀锋,身子直跳出去,紧逼向了韩祝酒。

韩祝酒周身紫气大涨,不进反退,与韩裁歌厮杀在一起。

玄铁灯杆与苍冷刀锋交斩不休,文圣笔则在一旁伺机而动,不断加持气机压制。

“我们的话从来就没有错。归寂阵只困真龙,不困伪龙。这天地间,也只有一条真龙。”

“那你们何必困了我这二十年?”韩祝酒撕心裂肺地问。

韩裁歌长叹一声:“我们又何曾真正困了你二十年。”

韩祝酒猛地一怔。手上功夫,也突然间现出一道不大不小的破绽。

韩裁歌眼疾手快,连忙递刀锋而去,欧阳泽来更是同时从侧面掩映而上,杀机四溢。

还好韩祝酒及时反应过来,将手一抖,织出一片雄厚气劲,同时身形暴退数尺,脱出二人的攻击范围。

“不可能!这二十年里我一刻也不曾放弃过突破归寂阵,可每每你们三人千方百计压制我!集你们三人之力形成的那道气机屏障重抵千钧,你们还说没困住我!”

“我们困的不是你。”欧阳泽来淡淡道,“是你身上这真龙气劲。交出龙气,你自能自由。”

韩祝酒狞笑道:“休想!就算你们联手将我诛杀在此处,也别想我会放走这一身真龙紫气!那黄毛小子能做出什么事来,皇帝也该轮到我韩家来做了!”

韩裁歌长叹一声:“你真是执迷不悟。”

“别与他争辩了。”欧阳泽来道,“早在盗取气机的那一夜,韩祝酒就没打算回头。只是苦了你这些年来,连个自由身都得不到。”

韩裁歌默不作声,只是又以纱布,将手上长刀再缠了一层。

两名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在大相国寺的门前,放下了平日里的一切相轻与猜疑,并肩作战。

韩祝酒纵使有一身真龙气机加持,终究难以以一敌二,不由节节败退。

稍显空寂的寺门后头,皇帝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看见这一幕,你还想问,何为君道吗?”

赵无安眸意依旧不解。

“我能理解,你心系那位皇子,心疼他的一切付出,但并不是每个帝王都如伽蓝安煦烈那般的。倒不如说,我虽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

少年皇帝的声音里,颇为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暖。

“你若不介意,朕倒是可以带你去看一看这座王朝运转的最中心。现在那里,正巧有一个和你相似的人正等着呢。”

赵无安咧嘴苦笑道:“苏青荷么?”

皇帝愣了愣,眼底露出揶揄笑意:“原来你们本就认识,怪不得……”

身受痛楚,赵无安无法过多言语,皇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并未继续说下去。

他顿了顿,转而语重心长道:“朕希望你明白,朕所做的一切,和伽蓝安煦烈一样,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赵无安蹙起眉头。

“你说君道本诚,朕并不认同。”

“黎民命系君王,君者心系苍生。”

“这才是这大宋的君道,亦是朕的王道。”

第五十六章 重担

春意扣虽然回到了手上,胡不喜却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前有诸南盏,后有范忠业,都被韩家父子以刀锋挟持,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寺内空寂,门外的打斗之声便清晰可闻。胡不喜当然明白大相国寺中有某些变故正在发生,却只能在这里和韩家父子僵持,什么也做不了。

韩阔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拖延时间。挟持诸南盏和范忠业,也是出于不走漏消息考虑。一旦胡不喜想要做些什么,韩家父子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半老不死的老头子会胡不喜而言当然不算什么,诸南盏的性命却不可如此儿戏。

但还来得及。

诸南盏既然甘愿以身做饵,将春意扣换回胡不喜手上,就应是有所图谋。

虽然韩阔为何将春意扣还得如此爽快,也是个谜,但胡不喜总觉得,情况还没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汴梁城,如今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态。

韩府书阁毁坏后不久,便有一群人自后门鱼贯而出,分散至各个方位,绕近汴梁的中轴长道。

守城的金吾卫感到异状时,大势已然不可挽回。有近三分之一的护卫被这群人抹杀在了暗处,消息传至城门时,整座城的金吾卫都焦虑了起来。

“暂停放人。”检门的士兵得到了如是的消息。

刚看完雄刀百会,兴尽而归的江湖侠客们难免不满,城门边又爆发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冲突。

而这些小小的冲突,反而为不久之后的那件事,积聚了能量,和必不可少的时间。

大相国寺前。

除了东方连漠,这世上,应当再无人能抵挡住欧阳泽来与韩裁歌的联手攻击了。

早在二十年前,这两人就都已是江湖上享誉盛名的一品高手。二十年磨砺,未曾有一日放松,招式技巧更是熟稔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除去东方连漠那样的天生鬼才,几乎无人能以一己之力,以一敌二。

要以一敌二已是艰难,韩裁歌与欧阳泽来更是丝毫不手软,越战越凶狠,招招都往韩祝酒死穴招呼过去。

刀出迅疾如风,笔走诡谲如蛇。

韩祝酒且战且退,周身雄壮澎湃的紫气也越战越稀薄,逐渐显得力不从心,破绽百出。

欧阳泽来和韩裁歌皆已是身经百战之辈,又岂会放任韩祝酒卖这些破绽,抓招正可是一抓一个准。再辅以正奇相合,随着时间推移,韩祝酒几已没了还手之力。

饶是招式上无法与二人匹敌,韩祝酒的气势却仍连一丝一毫都不输。

“再来,再来!兄长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那皇帝的胯下走狗了?哈哈哈哈哈哈!”

韩裁歌一声不吭,怒发冲冠,挥出手的每一刀,都带着惊天的怒意。

“也不知年少时是谁练刀练得痴魔,只想着有朝一日四海扬名,逍遥天下!也不知是谁自恃有一身惊人功力,终日与汴梁权贵虚与委蛇。兄长!你这幅作态,我可真是看得生厌!”

韩祝酒兀自哈哈大笑,满怀痛意。韩裁歌却始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挥刀的手亦是始终稳健如一。

他不说话,欧阳泽来亦是默不作声。整条空寂街道之上,只能听见韩祝酒的狂笑,在久久回响。

在黑衣护卫的簇拥下,赵家天子已然走到了大相国寺门口,冷眼看着街上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打斗。

无力行动的赵无安,也由皇帝授意,被护卫们架着跟在了他身后。

韩祝酒落于下风已成不争的事实,在两名高手的默契配合下,他甚至连进一步都做不到。

但饶是如此,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皇帝一步。

“你觉得他是正是邪?”皇帝问道。

街巷之上,韩祝酒一掌毁去半面墙壁。欧阳泽来随之一振袖,将扑面而来的飞灰尽数击散。

“你们这群走狗,走狗!”韩祝酒笑得癫狂。

赵无安低头沉吟了半响,摇头道:“不是正人。”

“那你觉得朕是正是邪?”皇帝又问道。

赵无安盯着他那身黄袍。“不是恶人。”

皇帝无声一笑:“说得好,不愧是伽蓝安煦烈身边的人。”

尽管对方是大宋皇帝,提起伽蓝的名字时,赵无安仍是难免眉头一皱。

“走吧。”大宋皇帝迈开了脚步,“朕今天心情不错,就开恩让你进一趟那大宋皇宫。”

他顿了顿,“正好你那位朋友也在等着。”

护卫们已开始跟随着皇帝移动。

赵无安愕然:“可这……”

他们身后,三名一品高手仍在厮杀不休。

皇帝却不为所动,悠悠迈步前行。

汴梁城中轴道上,赵家天子一袭耀目黄袍,在黑衣护卫的簇拥下稳步向宫内走去。

另有两名禁卫,一左一右架着赵无安,跟在后头。

除开他们几人之外,整条宽广的中轴大街,竟是再无一道人影。

看来大宋皇帝这趟造访大相国寺并非临时起意,他虽是徒步出门,却早已让金吾卫将中轴大街疏散一空。

皇帝为何要造访大相国寺?

赵无安皱起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伽蓝安煦烈之死,调查到这一步,悬念已少得可怜,几乎便可棺盖定论。

除此之外,雄刀百会中莫稻取胜,拿走七把神兵中的沧海归;突破了归寂阵的韩祝酒,也在韩裁歌与欧阳泽来的夹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皇帝都可以放心地走在大街上,而不必担心他的袭击。

但似乎还有什么事请被遗忘了。

胡不喜为何还不现身?寺外有如此浩大的声响,他总不可能没有听见。

在赵无安身后,一道紫色气焰冲天而起,却比之前那根天柱要纤细了七成。

韩祝酒手中灯杆被欧阳泽来一笔挑飞,韩裁歌紧跟上已到,刺入了他的右肩。

“你根本就不明白。”

直到持刀刺进亲生弟弟的身体,韩裁歌才终于开口说话,声如寒铁。

“苍生的命系着君王,君王的命,佑着苍生。”

噗呲一声,纤长的刀自韩祝酒肩膀抽出,带出一道潋滟血花。

“而你,根本不配扛起这副重担,又有何道理,悍然夺去他人肩上的担子。”

刀锋旋转,再一次刺入左肩。

这一次,韩祝酒双臂下垂,瞳眸中写满残酷蔑意,一动不动。

浓郁如潮的紫气开始自他身上升腾,逐渐散入汴梁之上的青空。

赵无安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小腿被暗器钉入之处,此刻正以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他确然忘记了一些东西。

第五十七章 真龙(上)

等赵无安回想起来他究竟忘了什么的时候,已然为时过晚。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城头忽然传来一声炸响,烟尘弥漫,看不清城头守军。正对着中轴大街的宜德门下,也随即生出一阵喧嚣之声。

少年皇帝皱起眉头。他没有回头,但那声从城头传来的巨响,显然不是韩祝酒等人所为。

“何人生乱?”

黑衣护卫们面面相觑,无人回应。

中轴大街除去他们之外依旧空无一人,然而两侧街巷里,却有数十处,同时响起了冲杀之声。

无人解答陛下的疑问。

只有赵无安,努力提起丹田之中最后一丝干涸的气机,从喉咙里挤出了应答。

“贪……魔殿。”

“贪魔殿?”皇帝怔住了。

赵无安没有继续说下去。并非他不想,而是实在没了力气。

那夜潜入韩府,曾偷听过韩修竹与贪魔殿的对话。所谓神兵兵甲,只不过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

得七把神兵,而后大计可成。既然铁衣军解散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他们所指的大计,又是什么?

怀星阁上,柳涛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有雄刀百会上,千钧一发之际,刺进赵无安小腿的毒钉。

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的确是贪魔殿不假,可现在已不是能轻易就将凶手抓捕归案的时候。

借雄刀百会之便,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已尽数进了这汴梁城。

换句话说,便是当今中原天下第一魔教,已然倾巢而出,潜入了这座汴梁城。

毒入肺腑,不发便无碍,待到其侵染五脏六腑,便再无妙手回春的可能。贪魔殿打的正是这个如意算盘。

短短三个字的提醒,对普通人来说或许仍是云里雾里,但好在小皇帝并不是笨人。眼珠子转了几下,便想明白赵无安话中深意,面色一时冷峻起来。

若果真如此,则此时的汴梁就如覆巢之卵,摇摇欲坠。

“火速入宫。”小皇帝下令道。

此次出行,考虑到身边便有容行沙与韩裁歌两名一品高手,他并未兴师动众,而是只带了二十位贴身禁卫相随。

而眼前的情况显然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皇帝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外城既已被突破,首要的任务便是避入宫城,那样尚有一战之机。留得青山,才不怕坚壁清野。

然而禁卫们还没来得及执行皇上的命令,前方的街道上,就已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一队约二十人,自小巷之中冲杀而出,俱面戴青铜半脸面具,身着粗布麻衣,看上去与普通老百姓并无二异。但衣衫下,却隐约能瞥见黑色的铁甲。

“列阵迎战!”禁卫长高喝一声,站在第一排的四名侍卫同时便抽刀而出,摆开架势。

赵无安狠狠皱起眉头,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纵然这样的打扮更容易隐于百姓之中,但手无寸铁前来袭驾,也太目中无人了。

正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风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韩祝酒的大笑:“看见了吗!天命难违,这破江山是时候易主而治了!啊哈哈哈哈!”

原本已筋疲力尽的四肢百骸,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力气。赵无安一下子挣脱了身旁二人的搀扶,猛然卸下肩上的剑匣,向那皇帝的后脑勺甩去。

“救驾!!”被他甩开的二人立马喊了起来。

然而他们的喊声再响,也阻拦不了赵无安了。暗红的剑匣已然向着皇帝砸了过去,赵无安亦猛地一踩地面,身子便从十几名黑衣禁卫中穿过,比任何人都更接近那身耀目的黄袍。

少年皇帝带着错愕的神情转过头,迎面而来的正是猩红的剑匣。他做梦也想不到,袭击竟然是来自身后的方向。

剑意凛然。

寒光一闪。

嚓!

皇帝猛然一惊,倒退了两步。

赵无安额头再度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提着剑匣的背绳,将之拉回自己身边。

长年累月风吹日晒,洛剑七传下的剑匣如今已然陈旧黯淡。略带破损的一角上,如今正插着一根精钢利箭,尾羽尚在颤动不息。

原本已卯足了劲要将赵无安原地斩杀的禁卫们一时都怔在了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赵无安,冒着被误会的风险,替皇帝挡下了城头射来的冷箭。

几乎与此同时,中轴大街的另一头,与他们相隔四十步远的地方,韩裁歌一刀捅进了韩祝酒的心口。

而一直以来萦绕在韩祝酒身边,躁动不息的真龙紫气,终于在此刻尽数散去。

赵无安丹田之中那近乎枯竭的气海,也在这一刻,起死回生般润泽了起来。他长舒一口气,又将剑匣背到了身上。

心念一动,六柄飞剑便乖巧地排成一字,自大相国寺中飞了出来,在他身边悬空。

所幸走得不算太远,刚巧还能直接将这些飞剑唤回身边。否则再回去拿剑,又得折腾一番功夫。

皇帝微微动容:“你竟救了朕。”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跟我就别来这套了。”

距两位一品高手出现在大相国寺门前至今,已过去半个时辰。胡不喜直到现在还没出现,想必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他自然担心胡不喜安危,但此刻汴梁城中云起喧嚣,三王六恶四不善俱隐于暗处,小皇帝要想靠着二十名禁卫走过这半里长街,也确实有不小的难度。

赵无安回过头,看了看韩裁歌与欧阳泽来,却见两名一品高手正并肩向这里走来。

赵无安心中暗自思量一阵。料想有当世两名造化境高手保护,皇帝也正值鼎盛之年,倒不至于把性命交代在这短短的一条路上。

于是他背好剑匣,对两位一品高手长长一揖:“护送陛下入宫城之事,便拜托两位前辈了。无安尚心系一位朋友,先行告辞。”

小皇帝愣了愣,刚想说些什么,赵无安却已一溜烟跑进大相国寺,没了踪影。

他又怎能不知道,要是被皇帝留了下来,多半就跑不掉了。要走,就只能趁现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肩膀上的担子一股脑甩掉。

城中四处皆起喧嚣之声,显然是守城的金吾卫正在与那些潜入城中的贪魔殿众激战。韩阔借办雄刀百会之名,将祸水引入这座都城,再让贪魔殿振臂一呼,则城中教众百应,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联想到出怀星阁去挑战莫稻之前,柳涛脸上那神秘的笑容,赵无安愈加觉得不安。

能困住胡不喜如此之久的,多半是不可小觑的强敌,事态犹会有什么变化都未可知。赵无安全速运转心法,调整自己丹田气海,顺着寺庙主道冲向了大雄宝殿。

古刹主道空寂,背匣居士白衣绝尘,在大道之上飞速狂奔。

离殿门尚有二三十丈时,韩修竹便已听见了赵无安的脚步声。

他脸色一变,“爹,赵无安来了。”

韩阔却不为所动,冷冷一笑道:“来得正好。好好向这位居士打个招呼!”

韩修竹闻言,便听话地挟着范忠业转过身子,扬声道:“赵无安!别来无恙!”

听见韩修竹喊声的同时,赵无安也看见了韩修竹及他刀下挟持着的范忠业。他缓缓放慢了速度,在院中香炉边停下了脚步。

空寂主道上,白衣居士悠悠而立,眉目清冷。

泥塑金佛座下,韩阔难以自抑地狞笑起来:“还真是别来无恙。身上得了那股龙气,又中软筋断脉剧毒,他竟然还活着。就算毒钉不起效果,他也早该被我那不成器的叔叔给烧成人干才对。”

胡不喜惊怒道:“你都干了什么!?”

韩阔尚未来得及回答,他便猛然抽出腰间胡刀,一副要冲上去与之同归于尽的作态。

韩阔面色一沉,挟着诸南盏退后了半步,阴声道:“你最好有点儿自知之明。胆敢擅举妄动,诸南盏这颗脑袋可不保。”

胡不喜狠狠咬牙,眸中怒火燃烧。

空寂院落中,赵无安毅然迈步前行。韩修竹虽架着当朝宰相拦在门口,他的视线却仿佛能将之穿透,直指向大雄宝殿正中的韩阔。

“韩阔,我早知道是你。我潜入韩府那晚,你之所以留我性命,多半还是不想打草惊蛇,干脆放我去与欧阳泽来互相猜疑,对不对?”

“脑子还算聪明。”韩阔不怀好意地笑道。

“自古真龙天子坐镇江山,欧阳泽来与诸南盏,俱一口咬定天下只有一条真龙,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只可惜当今龙椅上坐着的,并非紫气加身的天命真龙,而是天门之外的衔烛之龙。

“而他之所以失却这真龙紫气,便是由于二十年前,韩祝酒盗取了那份龙气。大宋天子身上没了龙气,这江山自然坐不稳,你便觉得有机可乘。因而得知有三位一品高手镇守归寂阵后,你应当就打起了这个算盘。”

天下之事,小到负笈劈柴,大到统军养民,皆讲究一份气。

当皇帝,自然也不例外,最是看重这真龙紫气。

韩祝酒当年盗取气机,多半是为自己逍遥快活,后人却又在此之上,生出了更深重的恶意。

韩阔为何与贪魔殿合作,尽管其中还藏有一丝谜团未解,但两者的野心却已是昭然若揭。

“赵居士,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我确实意外得紧。”韩阔冷笑道。

“只可惜,你和胡不喜,都注定要葬送在此处,尸骨无存。”

宁静古刹之外,汴梁城云起喧嚣。

第五十八章 真龙(下)

饶是城中已经乱作一团,这大相国寺却如世外桃源般,寂静若初。

大雄宝殿中烛光昏暗,诸南盏低眉垂眼,韩阔笑得冷厉残酷。

赵无安被隔在门外,与韩修竹中间尚且隔了一个范宰。而自己刀下的诸南盏,更是让韩阔料定了胡不喜不敢擅动。胜券在握般地。他扬了扬身子。

“雄刀百会重启的消息一出,天下群雄震动,但居然能出现如赵居士这般看破其背后真正目的的人,着实在我意料之外。”

“那又如何?”韩修竹道,“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如今也说什么都晚了。”

赵无安站在庭院中,一言不发。

“是啊,贪魔殿的三位明王,很快就将血洗这座汴梁城。到那个时候,纵然警醒如赵居士,强悍如胡大侠,对了,还有睿智如范老宰相,统统都得葬身于此。若是现在跪下来向我求饶,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范宰闭上了眼睛,“老夫残命一条,活着也无法再为大宋社稷出力,倒是一死了之,更干脆些。”

“不。”赵无安简短而干脆地应道。

“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向前缓慢地迈开步子,周身气机一闪,六柄飞剑便自剑匣冲出,悠悠悬于身侧。

韩修竹眸色骤然一厉,长刀又向内扣了几分,几乎在范忠业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赵无安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由走变跑,俯身向着韩修竹冲了过去。

韩阔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韩修竹死死盯着愈冲愈近的赵无安,怒道:“休要再向前一步!”

赵无安劝偏偏不听劝,速度越来越快。

仿佛韩家父子的威胁对他而言完全没用,仿佛即使拼个玉石俱焚,赵无安也要先发制人。

这绝不可能!

韩阔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一丝慌乱。

他调查过赵无安。这个背匣的白衣居士曾在很多地方出现过,柳叶山庄被灭门的那一晚,他亦在场。不仅如此,据说为了调查一柄名刀的下落,他甚至提前几天进了山庄。

韩阔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一个如赵无安这样的人绝不会对神兵之事一无所知,所以即使在他的计划中神兵仅仅是个噱头,韩阔也对赵无安做了详尽的了解,为的就是防他忽然出现,打乱自己的计划。

赵无安的确按期出现在了汴梁。

一切就如韩阔计划的那般,在外人面前永远隐藏境界的韩修竹,即使被他激怒也没有暴露出真实实力,反倒被他测出了一手赵无安的境界。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到了那一步,韩阔觉得自己几乎已然胜券在握。

接下来的发展,也和他的计划别无二致,尽管莫稻夺走神兵算是意外之举,但贪魔殿还是如期发动了突袭,韩祝酒也在他挟持诸南盏的同时突破了归寂阵,可谓是天命眷顾着韩家。

可赵无安,怎会是个面对人质冷酷无情之人?

何况,韩修竹手上的人质,还是对整个大宋而言都至关重要的范忠业。

难道他真如传闻中的伽蓝安煦烈那般,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计一切?

短短几息时间,无数猜测自韩阔心中闪过,后背竟一瞬为冷汗所浸湿。

握着陌刀的手,也在那一刹,出现了一丝松懈。

“抓到你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胡不喜,忽然一个纵跃,大喊着竟向着韩阔扑了过来。

“什么?!”

凌厉的刀气扑面而来,韩阔浑身一震,连忙拖着诸南盏退避开去。

所幸他与胡不喜尚隔着近两丈的距离,纵然刀气如潮,对韩阔而言却远非致命。

只用了一步便避过胡不喜这招攻势的韩阔内心冷冷一笑。既然胡赵二人都这么不讲道理,那他也没什么必要做正人君子了。

一次突袭,甚至根本连韩阔的姿势都没打乱,陌刀仍旧稳稳地架在诸南盏的脖子上。韩阔冷笑一声,便准备挥刀斩劈下去。

先杀了诸南盏,而后与他们二对二。

韩家父子从二十年前就在为这一天准备,父子同心,又有境界压制,绝然不可能败给强弩之末的胡赵二人!

正当韩阔打算一刀结果诸南盏时,局面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向他砍出一刀的胡不喜并未追击,而是径直扭转了身形,手中掷出一道猩红刀影。

佳人斩!

方才向韩阔斩来的那刀虽然声势震人,却并未施加多少气机,而这柄佳人斩,却是方一离手,便长啸如龙。

“留神!”

赶步去救绝对来不及,韩阔只能遥遥叮嘱自己的孩子。

然而韩修竹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关心背后的胡不喜。

驭六剑傍身的赵无安来势汹汹,如潮气机几乎将他吞没。

韩修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无安的脚步,打算一旦被飞剑近身,便一刀砍下当朝宰相的头颅。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危机。

赵无安在距韩修竹十五步之外猝然停下了脚步,周身杀意顿时消减。

而全神贯注盯着他的韩修竹才刚一松开紧皱的眉头,眼神便刹那间涣散开来。猩红的刀尖从胸口穿出,其上血珠滴落。

从背后被佳人斩捅了个通透,韩修竹是说什么都活不成了。

可怜他为实现父亲大计,一辈子隐瞒境界。以一品之境示人,不过这短短半个时辰而已。

胡不喜灌输在佳人斩中的凶狠气机岂是寻常兵刃可比,韩修竹不过愣愣站了几息,便彻底没了生机。架在老宰相脖子上的修长刀刃,也当啷一声坠落于地。

眼见亲生儿子在眼前被杀,韩阔一时心神大乱,持着陌刀的手,竟不由分说颤抖起来。

诸南盏看准机会,一个健步避开陌刀刀锋,逼近韩阔,猛然以肩头冲撞其下颚。

“喝啊!”

佛门妙谛,一搥便抵寻常武夫百掌不止。那一刹,就连胡不喜也没看清,诸南盏是如何跨过一尺距离,击中了韩阔。

下颚并未被坚固甲胄包围,被诸南盏以怪力击中,韩阔当即一阵踉跄,向后退去。

待他稳住心神,再抬头看时,赵无安已然扶起了惊吓过度的老宰相,而手持胡刀的胡不喜,也已与诸南盏并肩站在了一处。

森然对峙之下,胡不喜肃容道:“韩阔,刀道之上,我敬你一声前辈,雄刀百会上能胜你,也是我一时好运,不见得便是比你厉害。”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劝劝你。”他叹息一声,举起了胡刀,“放弃吧。你曾亲口咒骂过的这座江湖,如今由我们来替你守护。”

“不仅如此。”赵无安一脸平静地站在殿门口,补充道,“你的父辈,韩祝酒、容行沙、韩裁歌,他们咒骂过的这座江湖,这座天下,也都由后来者守护。”

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韩阔低沉着头,冷冷笑了几声。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在笑。

“太天真了,你们还是太天真了……”

他状如疯魔,一边笑一边恨不得手舞足蹈,五官扭曲着,鼻涕眼泪一齐流了下来。

“观气师!”他一指诸南盏。

“洛神剑传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赵无安。

“还有你,不知从哪儿杀出来的刀道疯子,胡不喜!”韩阔呵呵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道血痰。

“你们还是太天真了,哈哈哈哈!都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还不知道,这天地间唯一的真龙,究竟是谁!”

韩阔的疯癫之色愈演愈烈,诸南盏却逐渐变了脸色。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她震惊地问道。

韩阔不答,只是笑得几乎抽搐。

深紫的气劲自他身上散逸而出,吐入周围的空气里,如吞云吐雾。

第五十九章 天命再现

二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汴梁城的时候,诸南盏有生以来第一次,恨不得挖去自己的双眼。

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分明是被邻居以大义之心救走,一路上不用姐姐叮嘱也早就决定不再给他人添麻烦的诸南盏,却败在了她此生以来从未见到的地狱景象前。

甫一至城门,生来与他人不同的少女便开始双目流血,入城之后更是目不能视物,仿佛汴梁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剧毒。

在她看来,汴梁的风景,和她所生长的江南,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偏偏其他人看不见这种不同,还责怪她帮了倒忙。

当初蒋隆一的入城之旅,其实很顺利。准备完备的他并未被城门守卫刁难,反倒是诸南盏双目流血的异状引来了围观。

万众瞩目之下,年幼的诸南盏被迫睁开眼睛,愣愣望着这蜂拥错乱的一切。若非大相国寺的一位住持那日恰巧来到这座街市上,也许诸南盏便死在了那个时候。

“此子有天眼。”住持望着她道,“不入汴梁倒也罢了,一入汴梁,则除去大相国寺,她及笄之前,再无可安身立命之所。”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天眼是什么东西,对于分离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刚刚与父母分别,很快又要和姐姐及邻家的蒋氏父子分开。

虽然不懂,胸腔深处却仍有刺骨痛楚。

临别之时,诸南盏一直紧闭着血泪交融的眼睛,甚至来不及看他们最后一眼。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天眼”,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能看见气。

寻常人所谓观气,是指二品高手气机外化,凝为实体或盘旋于体外时,肉眼能隐约分辨出的那股东西。

诸南盏却不一样。

入汴梁城之后,无论何人何物,在她眼中,俱化为了层层叠叠,粗细疏密无一均匀的气机之线。

无法逃避,亦无法消去,她的眼眸被折磨着,无一刻喘息之机。

乍一获得这种能力,便几乎毁去了她的双目。

只有大相国寺,能以佛门禅定妙谛,免去诸南盏双目之苦。而作为代价,她在运起禅定心法之时,便会暂时失去观气的天眼。

及笄之后,诸南盏被带入宫中,隔着九层帘幕,曾与那位帝王见过一面。

并非是如今中轴大街上仓皇奔逃的小皇帝,而是那位坐镇天下三十年,工于心计的迟暮天子。

他虽已老,他的帝国却相当年轻。

“你能看见天地气机流转,即使是最毫末之处也能明察?”

诸南盏应道:“是。”

短暂的沉默后,帘幕后的男子挥了挥手,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带了点欣慰之情。

“那么从此刻起,你是我大宋朝首屈一指的观气师,接管归寂阵阵眼,并负责监视天地龙气,不容有失。只要你活着一日,朕便保你一日衣食无忧,永无尽头。”

归寂阵阵眼,以八角琉璃塔为核心,覆盖大相国寺最中心的六座庙宇。诸南盏身处这些庙宇中时,便能不受察气之眼的折磨。

不知怎么回事,韩阔居然知道了这个秘密,甚至还将计就计,反将了她一军。

诸南盏不由浑身颤抖。

“你怎么会知道的?”

眼前的韩阔,已然状如疯魔,几无人色,周身那股紫气,却浓郁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

“可真是让我笑掉大牙啊,大宋朝的观气师……”韩阔冷冷地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诸南盏厉声质问。

一个念头从心头浮起。

她已经接近十年没有见过那位住持。

那一日,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便打点好了包裹,走到大门边上时,却被诸南盏拦下了。

住持显然没有料到诸南盏能敏感到如此程度,一时愣在原地。

“你要去哪?”

他斟酌片刻之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去一处两浙的寺庙,求经问佛。”

诸南盏便再也没能等到他。

天眼之事,除了那位住持和先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即便是欧阳泽来,也对她能成为观气师的内幕一无所知。

韩阔能得知这个秘密,必然见过了那位住持。

“告诉你倒也无妨。我在两浙路见过他,他并未还俗,却换了个地方当和尚。他身上的血腥味,在我见到他的那个时候,已经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了。”

韩阔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至于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秘密……”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同路人啊。”

诸南盏浑身僵硬。

胡不喜尚不明所以,赵无安却已然猜到了**分。

韩阔身上这股龙气绝非突如其来,他前不久甚至刚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也就是说,韩祝酒身上的龙气,其实并未散入天空。他临死之前,将那抹气机尽数传入了韩阔体内。

韩阔本就是他的后人,对于能只身窃取龙气的韩祝酒而言,气机的转移显然并非难事。

关键就在于,如何瞒过诸南盏这位观气师的眼睛。

常人辨龙气,只能从那一抹紫色入手加以区分,就连欧阳泽来试探赵无安,也只能使用此法,诸南盏却能看见气机本源。

对于这种人,通常只需要蒙住她的双眼就好了。

韩阔之所以要把诸南盏限制在这大雄宝殿内,就是为了蒙住诸南盏的这双天眼,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气机的转换。

赵无安身边的老宰相,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赵无安又如何能不明白老宰相的意思。纵然对诸南盏观气的原理尚理解不深,他却也明白,如今的他们,绝非韩阔的对手。

不再限制自身境界的韩阔,周身气机顿时暴涨,整座大雄宝殿都弥漫在浓郁的紫气中。扑面而来的威压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纵然是他们之中境界最高的胡不喜,在这道气机的压制面前,竟然也是寸步难行。

韩阔本就在一品通玄境巅峰,如他愿意,晋入造化境也并非难事,多年以来,却一直未曾迈出这一步。

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真龙紫气入体,助长境界平地飞升,一日千里。

韩阔瞬间突破通玄境,又过了短短几息时间,空阔气海再度被真龙紫气填满。吞吐之间,周身气机流转,磅礴如真龙。

造化境巅峰。

韩阔距离江湖之上那人人向往的天命境,只有一步之遥。

又是片刻时光过去。

赵无安等三人依然只能咬牙站在原地。并非他们不想进攻,而是笼罩着整座殿的真龙紫气,对他们来说几乎已化为致命的毒雾。休说前进,就连退让也成了件不可能的事。

韩阔忽然张开大嘴,猛然一口鲸吸,周边紫气俱被他一口吞入腹中。

丹田极意流转,沉顿之处,一抹金辉撕破紫雾。

殿中其余四人目瞪口呆。

韩阔则笑意狰狞,杀机毕露。

“你们杀了我儿子,现在轮到我报仇的时候了。”

他握紧陌刀,缓步前行。

屋外天色本已近乎黯淡,殿内却又有一轮旭日升起。

明道元年五月初二。

韩家霸海刀第六代传人韩阔,晋入一品天命境。

时隔一甲子,天地之间,又有一人扣响了天命境的众妙之门。

第六十章 尽头

一品分四境。

聚灵、通玄、造化、天命。

说到底,武道一途,无非“气”的运用。刀剑棍棒百家武艺,根源也都脱不开运气之说。一品高手,也不例外。

一品境界与其他境界的最大差别,在于气机的使用方式上。

二品高手聚气出体成器,一品聚灵境则凝气为灵,如鬼手书圣吕全策,在与胡不喜对敌时,曾幻出过一尊巨灵幻象。

通玄境御气入玄,气机收放愈发不可捉摸;造化境对气机掌控已入秋毫,精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便如欧阳泽来的文圣笔,笔尖少说九千毫毛,却能以气机将之尽数锁定,一招一式,皆是九千连动。

接下来便是天命。

无人知道天命境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模样,因为这天地间已很久没有出现过天命境的高手了。

上一个踏足过天命境的人还是洛剑七,他却被整座江湖遗忘了。当今天下,即便是坐镇唐家堡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据传也只是造化境巅峰,卡在天命之门的入口已有半甲子之久。

也就是说,站在他们面前的韩阔,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以境界而论,他的天命境,当今江湖无人能及,也不可能尚有活着的人,曾与天命高手较量过。

按人数而言,是赵无安这方占优,可韩阔的境界却已是无人涉足的领域,他们两眼一摸黑,简直无处下手。

韩阔却已在缓慢逼近。

他晋入天命境之后,弥漫在殿中的龙气终于消散了些,不至于压迫得人寸步难行。胡不喜连忙带着诸南盏后退,退到了赵无安身前四步的地方站定。

赵无安卸下剑匣,置于地面,周身六剑悬空。

诸南盏怔住了:“要在这里打?”

“他不会放我们出去的。”赵无安淡淡道,“你的能力,在这里没用吧。”

虽然不知诸南盏究竟身怀何种神通,但韩阔既然将诸南盏留在此处,必有用意。

诸南盏点了点头:“此处是归寂阵阵眼附近,我的观气之眼看不见任何与你们不同的东西。”

“理所当然,他怎么可能放我们走。”赵无安干脆道,“这里才是他天然的主场,绝不可能放任我们拿背对着他的。”

韩阔狞笑道:“有点儿自知之明。”

三人成掎角之势,将范忠业护在了后方。

本可以掉头就走的老人,却留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盘腿而坐,苍老的眼瞳紧追着韩阔的脚步。

注意到了身后人的动作,赵无安淡淡一笑。

“还远未到无路可走的时候。谁说我们就一定打不过天命高手了?”

胡不喜哈哈大笑道:“老大说得对啊!”

诸南盏摇头道:“不行,你们这是以卵击石!”

“谁是卵,谁是石,你就好生看着吧。”胡不喜冷笑一声。

诸南盏闻言一愣。

韩阔的刀却已逼至身前。

陌刀柄长,汹涌杀机蜂拥而至时,胡不喜甚至还没做好迎击的准备。

不过那一刻,无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只能看见身形一闪,空中便闪过电光石火的一击。

哐当!

韩阔的刀被挡了下来。

小试牛刀,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情形。韩阔面色不变,扭转刀形,便又紧跟了一道斩击。

哐当!

刀斩落下之处,胡不喜竟然前踏了一步,刚巧挡下这袭向诸南盏的一击。

诸南盏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是韩阔的首要目标,当即向后踉跄退去。

胡不喜嘿嘿一笑,低声道:“聪明的姑娘。”而后猛然前冲,短刀挥舞如华。

赵无安紧跟其后。“虞美人,东流!”

六剑之一的虞美人,瞬息解放剑意,漫天剑影铺天盖地。

剑影掩映之下,胡不喜飞身而出,消逝在白头翁织出的浩荡青光里。

视线被虞美人与白头翁阻挡,韩阔却能听得分明。陌刀向左侧挥去,挡下胡不喜在剑光遮掩下紧逼而来的一击。

双刀交击,气机充溢而散,直打入周边的空气里,蒸腾而起,犹如打散了一包面团。

到了造化境之上,彼此气机俱能一式递一式,连绵不绝,再靠打乱对方气机节奏制胜已然收效甚微。气机的压迫和覆盖,也远远不如直接进攻来得有效。

故而胡不喜连半里刀法都弃之不用了。韩阔吸收完真龙紫气之后,也小心控制着不放一丝龙气外泄。

胡不喜的半里砍草之招能被韩阔轻而易举化解,反之也一样。

造化与天命交锋,由于双方对气机的掌控都已炉火纯青,任何花里胡哨的打法,都远远不如真刀实枪来得有效。

毕竟人并非金刚不坏之躯,纵然有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只要攻破了罩门,自然也如戳漏气的皮球般不堪一击。

气机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手段。

生死游走,能决定胜败的,只有面对面的交斩,只有电光石火,只有风雷怒涛,只有相互残杀!

斩断对方的手脚,斩破对方的身躯,斩下对方的头颅!

谁能率先斩下对方的头颅谁就胜了,头颅尚在者虽伤犹赢,头颅被斩落者饶是天下第一也必败无疑!

胡不喜咆哮着发动冲斩,每一刀都不要命般地向着韩阔的头颅斩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斩不落那颗项上人头。

韩阔的身形腾挪并不厉害,在胡不喜的攻势下却显得如此游刃有余。纵然胡刀已是一往无前,韩阔却每每能以出人意表的姿势挡下胡不喜的刀锋。

赵无安以洛神气机结成的阵法,在韩阔面前也形如无物,若非六柄飞剑尚能起到一丝扰乱的作用,胡不喜几乎便是在孤军奋战。

境界之差终究还是如隔天堑。

若非赵无安驭飞剑予以支援,胡不喜早不知被韩阔杀了多少次。

每一次韩阔抓到了胡不喜的破绽,便立时会有飞剑前来阻拦,虽不至于将韩阔逼退回原点,却已给了胡不喜喘息与调整的时间。

赵无安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甚至连一品境的门槛都未有触及,在这样的比拼中,只能靠着六把飞剑的配合,助胡不喜一臂之力。

饶是如此,在几乎从未间断过的对刀当中,胡不喜也渐渐落于下风。

半里刀法是他所独创,纵然路子磅礴奇诡,却也并非没有尽头。近千招的刀法,一般而言是够用了。

胡不喜却从未想到还有这样一天。仓促至极的情形下,对上了天命境高手。

有赵无安支撑,他倒是不至于落败,能够依仗半里刀法的玄妙变化勉强维持均势。

但变化再多,终有尽头。所有招式演完一遍之后,就只得重头来过。

而以韩阔的老而弥辣,绝无可能在第二次面对同样招式的时候,再次失手。

换句话说,半里刀法变化走到尽头的那刻,便是胡不喜的死期。

除非他能在这短短几千次变化之内找到击败韩阔的方法,或是临时再现编出一套变化来。

无论哪一种,都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当前的窘境,赵无安和胡不喜当然是心知肚明。在一旁观战的诸南盏,也从二人凝重的表情上猜到了些许。她并非不想出手帮忙,只是大雄宝殿之中观气之眼并无效果,她自身境界亦不高,被二人的一品气劲死死压制,几乎寸步难行。

刀光闪动,胡不喜与韩阔的瞳眸中俱擦出耀眼的电光石火。

而胡不喜捏在手里的既成刀招,也在如倾泻般飞速减少。

赵无安面色凝重,头脑飞速转动着。在胡不喜的刀招变化至尽头前,他必须想出办法来。要么维持均势,要么干脆击败韩阔。

洛神六剑悬于身前二尺,随时准备听从他的命令飞驰而出,阻挠韩阔。而五尺巨剑洛神赋,此刻仍安稳地沉睡在剑匣之中。

纵使此时唤起洛神赋也于事无补。若要拔出洛神赋,必先收起另外六剑,否则气机便会运转不周,而胡不喜无时无刻需要他的支援,飞剑一撤,他必然先行在败北在韩阔的刀下。

无计可施了。

赵无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而胡不喜手中可供施展的刀法却在飞速减少。

十!九!八!

胡不喜终于认命似的叫了起来:“老大,江湖救急!!”

赵无安头疼欲裂,大喊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救急啊!”

短短两句话的时间,胡不喜与韩阔又过了六招。

洛神六剑倾巢而出,一同向韩阔打了过去。

“那可真是……”胡不喜伸出手,一道猛烈气机骤然弹出,将韩修竹背上的佳人斩遥遥抽回了手中。

“无路可走啊!”

胡不喜手持双刀,决然地向着韩阔扑了过去,睚眦欲裂。

或许是被二人舍生忘死发动的进攻震慑到了,韩阔竟在此时将陌刀收回了胸前,摆出防守的姿态。

六剑剑意几乎撕裂庑顶。

遮天剑光下,胡不喜双手持刀,猛扑而出,金刚怒目。

一如不动明王,又似猛虎下山。

赵无安白衣鼓荡如袍。

第六十一章 刹那生灭

佳人斩与胡刀触碰到陌刀刀尖的那一瞬,胡不喜就知道自己输了。

韩阔的的确确是摆出了守势。

他也的确是在赵无安倾尽全力解放的三剑剑意掩护下,舍生忘死地攻了上去,双刀齐出。

这也已是他自创的半里刀法中,上千种变化里压箱底的一招。名字也还是和其他招式一般草率,“双刀齐出”而已。

深知今日成败尽付此一刀,胡不喜前所未有地专注,甚至都忘了喊出招式的名字。

若是普通的对手,则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补上一句“尝尝我这招双刀齐出”的。

但对手是天命境,这就容不得胡不喜有哪怕一丝的分心。抽调四肢百骸如海气劲灌注入手,激得双刀战战。

小胡刀与佳人斩分作两路,刺向韩阔左右肩头。

而原本固守于韩阔胸前的陌刀,不知何时已然正正好好地横在了肩上。

哐当!

电光石火的一击。

赵无安大吼道:“酒枭!”

采桑子剑光大涨,一道锋刃瞬息拉出,直刺向韩阔眉心。

与此同时,胡不喜便如一蓬柳絮般,身形轰然向后倒去。佳人斩与胡刀一时脱手,倒飞而出时竟带着猩红的血迹。

短短一次对刀,胡不喜两手虎口竟双双开裂,血流如注。

胡不喜轰然倒地,采桑子却向着韩阔一往无前。

韩阔狞笑道:“不自量力!”

陌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圆弧,眼看就要将采桑子从正中一分两半。

诸南盏忽然动身,木屐在青砖上踢踏两步,身子便凌空而起。

她一身如火衣袍,如凤凰般扭转身形,不知何时已取下头顶的霞帔握在手中,一头青丝如水泻下。

采桑子受韩阔一击,猛然倒飞出去,诸南盏手里的霞帔却刚好送到韩阔脖颈处。

霞帔缀有金铜尖饰,乍看或会忽略,实则却利如短剑。

多亏了赵无安与胡不喜的进攻,诸南盏得以第二次逼近韩阔,她挑选的下手地点仍然是脖颈。

脖颈毕竟是人命门之一,也是韩阔全身上下极少数未有丝毫防护的地方。

即使看不见缠绕在韩阔周身的气劲,诸南盏也能凭直觉感受到空气中的一丝裂缝。霞帔自她手中递出,不偏不倚地自裂缝中穿过,一并穿透护体真气,袭向了韩阔。

砰!

一声闷响,随后是华贵头帔坠地之声。

先帝御赐的霞帔,在大雄宝殿冰凉的青砖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诸南盏亦是被狠狠甩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五六个圈,嘴角溢出殷红鲜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

赵无安怔怔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诸南盏、胡不喜,这两个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看不透武学深浅的人,此时竟不约而同地倒在了地上。

而韩阔仍然站着。他笑得毛骨悚然,却好似毫发无伤。

这就是天命境真正的实力么?

赵无安忍不住颤抖起来。

并非紧张或兴奋,而是货真价实的害怕。对韩阔的实力,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恐惧。

韩祝酒究竟偷盗了多少龙气,赠予韩阔之后又起到了多大的效果,他并不清楚。但单看结局,似乎前一个问题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就算除去境界不论,能在赵无安、诸南盏、胡不喜三人联手进攻之下毫发无伤的人,也的确坐得住天下第一这个位子。

“我本意不想杀你们。”

胜局已定,韩阔沉声道。

“在我的计划中,除了欧阳泽来与容行沙必死之外,其他人其实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范老头子虽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毕竟油尽灯枯,也烧不了多久。我真正好奇的,还是你背上的剑匣。

“大宋江湖上从来没有飞剑的传闻,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不过与之毗邻的造叶,倒是有不少关于飞剑侠客的传说。而七把飞剑,也正合造叶神兵之数,若非蒋隆一身上找到了更多线索,我几乎就要以为你背上的,便是能统御三千铁衣军的造叶神兵。”

韩阔顿了顿,冷笑道:“若这些年来江湖上有人要取你性命,还麻烦不要怨天尤人,他们多半只是把你背上的飞剑,误认为造叶神兵了。”

赵无安死死按住身边的洛神剑匣,一言不发。

“无论你来自何处,肯定与造叶有所关联。而我既身负复兴西夏之命,助力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才有了拉拢你的想法。”

他的目光落在宝殿门口,韩修竹寂静的尸体上,“本该如此。”

赵无安默不作声。

韩阔话中深意,已是不言自明。他们依靠配合以风雷之势击杀了韩修竹,虽为敌方削减一分胜机,却也注定了一旦落败,便无可挽回。

但韩阔无心提及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身负复兴西夏之命?

韩阔本为汉人,何来此命?

虽然心中疑惑,但深知一开口便有可能死的道理,赵无安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这份上,还不敢和我对话么?”韩阔冷笑,“赵无安,你莫非,还在等着什么子虚乌有的奇迹不成?”

出乎韩阔的意料,这一次赵无安倒是很快就回应了:“是啊。”

“你还想着什么奇迹呢?”韩阔几乎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已尽数入城,三王俱是一品高手,光是抵挡他们便会耗去欧阳泽来与韩裁歌全部精力。你以为那小皇帝还有什么活路不成?”

赵无安不动声色,“这些事情,与我无关。”

“哦?呵呵呵……”韩阔挑了挑眉,“那又有什么东西与你有关?”

“当然是我自己的命。”赵无安说道。

韩阔怔愣了一会,旋即沉下脸来,犹如来自黄泉幽冥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的命必须交代在这里。我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洛神七剑并上佳人斩,尽数折得粉碎,埋在吾儿坟前!”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应了一声:“哦……”

韩阔冷冷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到底错在了哪里。

赵无安的表情,也太冷静了些。纵然他一直便是这个表情,面对死亡,也应当有些惧怕才是。

直到片刻之前,韩阔的确还能感受到赵无安身上传来的恐惧之情,可此时此刻,那些情绪却好似瞬间消失了一般。

赵无安站在距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中间隔了个胡不喜,面容慵懒冷淡。

而一直趴在地上的胡不喜,慢慢撑起了身子。

他的虎口先前已被韩阔震裂,此时根本握不住刀柄,只能以两根手指拎起短刀。

韩阔用看丧家之犬的眼神看着他:“还不肯放弃吗?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怎样挥刀?”

胡不喜嘿嘿一笑。

“不必挥刀,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击败你的方法。”他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仿佛激了韩阔的死穴,他即刻勃然大怒:“少白日做梦了!我已是天下第一,绝不可能被击败!”

仿佛急着证明这点似的,他猛然一跃,陌刀向着胡不喜的头顶劈了过去。

胡不喜静静立在原地,不动声色,拎刀的手微微向上抬起。

“天下第一?”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旋即是冷笑。

“放你的屁。”

紧接着,他一跃而起,身形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

虎口受伤,只能拎刀而起,要出刀几乎是痴人说梦。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刀的,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见雪白的刀光亮起。

刹那生灭。

大相国寺外浓云密布,此刻轰然雷动。

第六十二章 枭雄陨落

韩阔至少说对了一句话。

他不可能被击败。

无论是胡不喜,还是赵无安,抑或他们二人联手,都不可能打败现在的韩阔。他已是一品天命境界,坐拥着境界上的绝对优势。

若非这股优势,他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击破二人的联手。

但是要战胜一个人,并非只有一种手段。

就如那一日大相国寺中,施展轻功自禅房前奔腾而过的胡不喜,被诸南盏只用一只手就给放倒一样。

世间万物皆凝于气,而气机的收放,实则是一门玄妙的功夫。天下武夫由九品至一品,周身亦有气机常驻,只不过寻常时分不可肉眼亲见,分辨起来便颇有难度。

胡不喜跃起的那一刹,诸南盏和赵无安眸中,都有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并不是没有制胜之机。

那一刻,赵无安胸中一荡,猛然顿悟。

他伸手抓住身边的苏幕遮,气机一扬,身子便向前直扑了出去。周身气机尽数收敛于一剑之上,其余几剑即刻间轰然坠地。

而前方,雪白刀光亮起之后,紧跟着电光石火的一刹,胡不喜便已如断根飘絮,被韩阔击得倒飞了出去。

赵无安飞身前掠,避过胡不喜,手中苏幕遮直驱如龙。

背匣居士一身白衣激荡。

擦肩而过的一瞬,胡不喜苦笑道:“交给你了,老大。”

赵无安没有回答,内心却在默默说道:“交给我吧。”

早他一步入了一品境的胡不喜,确然是这座江湖上的天之骄子。然而他放弃了本可扬名立万的机会,陪着赵无安一路行来,每一次都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下强敌,化解危机。

有胡不喜在,赵无安无所畏惧。

然而再坚固的庇护,也终有出现裂痕的那一天。赵无安可不会心甘情愿让这个小弟保护自己一辈子。

既然喊我一声老大,那我怎么说,也得做出个老大的样子来。

我这一生,何其荣幸,能与你相识啊。

赵无安瞳眸炽烈,苏幕遮突破了层层叠叠的气机壁障,抵达了终点。

韩阔嘶吼了一声:“蚍蜉撼树!”

陌刀下抡,直向着赵无安的头顶劈了过去。赵无安微一侧身,周身亦释放出一丝真龙之气,身形因气机激荡而扭转,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间避闪过了陌刀的锋芒。

寺外,一道惊雷连结天地,阴暗的天空刹那间宛如白昼。

轰隆!

短暂的寂静过后,暴雨如注。

大雄宝殿内烛光明灭不休。

赵无安停住动作的那一刻,韩阔也随之停下了动作。

苏幕遮并未刺入韩阔的身躯,甚至连他的衣衫都未触及。它的剑尖,连着胡刀的刀柄。

而胡刀的刀锋,则陷在韩阔右肋下外开三寸,魂门穴处。

虎口被震裂的胡不喜无力出刀,而赵无安早就发现了这点。他之所以选择以修长的苏幕遮突进,就是为了能够跟上胡不喜的速度,将胡刀及时送往准确的位置。

韩阔想错了一件事。

龙气加身、兼具一品天命境界的韩阔,的确不可战胜。

但倘若龙气不再、他亦不是一品境界,则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将瞬间崩塌。

而此时,被胡刀刺中魂门穴的韩阔,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如魔怔般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看见这个地方?”

“并不是我看见的。”赵无安摇了摇头,“也不是胡不喜。”

韩阔怔怔低下头,将目光移向自己魂门穴处。

在那里,胡刀与苏幕遮一同锁定的,显然并非他的身体,而是恰好悬挂在其上的一片鲜红鸟羽。

“羽毛……?”

他愣住了。彻底想不通。

佛寺僧人皆着素衣,赵无安算半个居士,胡不喜的身上,也绝没有羽毛一类的饰物。

只有一个人拥有那样东西。

诸南盏的凤冠霞帔。

先帝御赐的霞帔,华美繁复更胜无数嫁衣,诸如这样鲜红的鸟羽,霞帔之上尚有数枚,皆作装点之用。

“那个时候……”韩阔猛然瞪大了眼睛。

胡不喜的一套刀法即将山穷水尽,赵无安被迫解放三剑剑意,在铺天盖地的剑影之中,诸南盏抓着凤冠霞帔便向他攻来。

若无观气之眼,诸南盏简直与废人无异,自然是被韩阔轻易击垮,凤冠霞帔也毁去一半。

韩阔对此并未多加上心。毕竟这是在大雄宝殿中,诸南盏起不到效果,最能吸引他注意的必然是胡不喜。

可在那个时候,诸南盏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假意进攻,被击退也在意料之中,而真实的目的,则是要将一根羽毛留在韩阔身上。

世间万物皆凝于气,世间万法皆以气为凭。

正如铁布衫的罩门是天柱一般,羽毛所标记的魂门穴,便是韩阔的罩门。也是他吸收龙气时,身上唯一一处窍穴破绽。

胡不喜之所以自信出刀,赵无安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跟上——

都是因为诸南盏为他们指明了道路。

窍穴被破,韩阔的面色逐渐变得青紫,藏匿于身体中的真龙紫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外泄。

气机的泄露一旦开始,便如洪水破闸,再也阻拦不住。

他的境界开始飞速跌落,一瞬之内便已掉出天命境,几息之后又离开了造化境,就连通玄,也是岌岌可危。

韩阔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声色凄厉。

“不可能,不可能!这里是大雄宝殿,你的观气之眼,应当毫无用处才对,怎么可能看出我的窍穴破绽!”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赵无安,却是在与诸南盏问话。

诸南盏朗声道:“平常时候,我的确无法在这里看见气机流转。但你不会不知道,将我的能力掩盖住的,是归寂阵的阵眼。”

这一点韩阔自然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诸南盏与阵眼之间关系密不可分,他一开始才打算胁迫诸南盏交出阵眼,以此助韩祝酒突破桎梏。只不过后来容行沙自尽,归寂阵自然阵脚大乱,省去了他拿走阵眼的步骤。

“归寂阵被破,阵眼则必然失效。”诸南盏一字一句道,“而限制我的阵眼都已失效了,我的观气之眼,为何还不能使用呢?”

韩阔的心悚然一惊。

归寂阵既然消失,阵眼当然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过去二十年来封住诸南盏观气之眼的力量,自然也在逐渐削弱。

在不久前的某个时刻,诸南盏再度恢复了观气的能力。她能看见韩阔身上的每一条气机流转,也能轻而易举地透过那些纷繁杂乱的气机,找到起源的涡点。

韩阔眼中逐渐升起一抹失落之情。

“原来如此……我输了。”

他苦笑一声,而后像是彻底放弃一般,扔下了陌刀。

赵无安轻叹一声,“你若当初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就不至于现在如此……”

“赵无安!”“老大当心!”

诸胡二人的声音一同响起,赵无安则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颅后传来的风。

韩阔怎会是束手就擒之辈。假意认负,只是为了出其不意。

赵无安与他的距离已经太近,陌刀用着反而自束手脚,韩阔便索性丢了陌刀,遥遥生出一条气劲去,隔空勾住了佳人斩,欲砍向赵无安脑后。

隔空驭物绝非易事,韩阔显然已在这一式中倾尽全力。

诸南盏当然能看见那道粗壮如柱的气机,只可惜佳人斩去势如电,完全来不及阻挡。

在这个时候,谁都没想到,胡不喜还能再度跳起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脊背如猛虎般隆起,直扑向飞在空中的佳人斩,矫健得像是毫发未损。

手无长物,虎口亦已开裂,难以握刀,胡不喜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赶在佳人斩劈下赵无安的头颅之前,死死扯住了它的刀刃。

猩红刀刃印入手掌,胡不喜的手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赵无安惊魂未定,胡不喜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努力扯开刀刃,转过脸,向他挤出一个油腻得令人心慌的笑容。

“老大,干死他。”

他说得轻快,却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无论韩阔扯在佳人斩上的气机有多么雄壮,忍着刺骨的痛苦,胡不喜始终没有撒手。

赵无安一言未发,隔空唤起虞美人,握入手中。

将之径直刺入韩阔胸膛。

炽热的血顺着剑身漫出,在青砖地面上盛开一朵猩红蔷薇。

赵无安倒转苏幕遮剑锋,将之斜刺入韩阔脖颈。鲜血喷溅。

他一身白衣又染上潋滟血色。

韩阔口吐血沫,周身气机一散再散,已然没了还手的余力。

性命已如风中残烛,韩阔的嘴角却逐渐向上勾起,形成了一道冷笑。

“没用了……杀了我又如何,贪魔殿……早已击垮了整座汴梁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一代刀道枭雄,于释迦牟尼金身座下停止了呼吸。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抽出双剑,将胡刀向后一抛。胡不喜试着去接,却一不留神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佳人斩也从手中脱落,血流如注。

诸南盏连忙跑来,跪在一边,替他包扎起伤口。赵无安则走到门边,背起剑匣,向着范宰微微作了一揖。

“胡不喜就拜托两位照顾了。”他轻描淡写道,“无安去去便回。”

诸南盏满脸愕然:“你要去对付贪魔殿?!”

“否则呢?”

诸南盏气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怎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赵无安掂了掂身上的剑匣,沉吟了一阵。

“没关系。”

“我也并非,孤军奋战。”

他毅然走出门去,不顾周身气机几乎消耗殆尽,猛然飞奔起来。

朝着那座云起喧嚣的寺外汴梁。

第六十三章 雨催英雄老

雄伟都城向西三十里,小镇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客栈。

天字号上房中,脱去上身衣物的聂君怀,正闭目盘腿席地而坐。他面色凝重,周身环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淡薄气劲。

阴郁天空中落着密密的斜雨,杂乱水珠打在半开的窗前,为这炎夏驱走了一丝热意,却难以驱散聂君怀后背上那犹如灼烧的伤痕。

罗衣阁主已被拘捕归案,他与黑云会私通之事多半已天下皆知,东方连漠不日也将听到这个消息。届时他只要出门走在路上,想必都会受万夫所指吧。

不过,几日以来始终在小镇客栈中休养的聂君怀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置身之所。

有人前来拜访,无论是慕北地武林砥柱之名而来,还是打算就暗通黑道之事将他痛骂一顿,聂君怀都一一接见,自汴梁城快马加鞭赶来的蒋濂,也在其中。

来客并不多,但几日加起来也有几十之数。有负笈寒士也有当地乡绅,有种地老农也有江湖游侠,聂君怀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位登门拜访的宾客。

他亲自斟茶,对坐而饮。只是每每喝着喝着,自己那碗茶中就会浮现出一道血沫。

聂君怀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可笑得很。替聂家当了几十年的刽子手,待人接客都交给家主聂白霜,如今大限将至,反倒珍惜起来这些平凡的事情。

没能在汴梁城外杀死赵无安,没能保罗衣阁主安全进入汴梁,他这一生,便算是完了。

无论有没有韩裁歌那致命的一刀,聂君怀都已活不下去。

替聂家光耀门楣、统御武林的梦,也在一朝之间如泡沫破碎。

已到了这地步,聂君怀倒也放宽了心,像是得了佛门所谓的大彻大悟。

韩裁歌不愧为四十年前的武林刀道魁首,仅仅中了一刀,伤势却直到现在都没有愈合的迹象。每日除去待客及三餐,聂君怀便枯坐房中,运转心法,缓解伤势带来的痛楚,静候死期降临。

什么黑云会、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汴梁城,聂君怀如今早没了这些念头。

除生死事,皆置之度外。

细密的雨滴声中,房间的门被缓缓打开,传来一阵辘辘声。

聂君怀没有睁开眼睛。光听声音,就能知道是谁来了。

“闻公子,别来无恙。”他率先开口道。

“不敢当。”闻川瑜的话语中似乎带着揶揄笑意,“在镇子上走了一遭,打听了一番你。

“来为我送别吗?”

“送别倒说不上。你是真的准备放手了?”

“终有个放手的时候。汴梁城外,不是赵无安死便是我亡。他是命大,我便只有去死了。”

闻川瑜冷笑道:“幸亏你没有杀了他,否则我定让你死得比现在痛苦百倍。”

聂君怀默不作声。但他明白,闻川瑜并未在开玩笑。

这个人虽然身无丝毫武技,却屡屡能让他感到脊背发凉。

“那是自然。现在赵无安应当还在汴梁城中活得好好的。”聂君怀顺着他说了下去。

闻川瑜却冷笑一声。

“真是不巧,贪魔殿已经攻入了汴梁。他现在只怕是命悬一线。”

聂君怀吃了一惊:“贪魔殿居然攻入了汴梁?”

“这么说,倒也不对。”

闻川瑜转动轮椅到窗边,望着窗外细密雨帘,抖开手中折扇。

“韩家办雄刀百会,广招天下刀道英豪入汴梁,贪魔殿要是不趁此机会混进去,那才是傻子。”

聂君怀皱起眉头,消化了一会闻川瑜的话。

由于先帝的影响,如今坐在金龙宝座上的那位少年皇帝,对江湖人士素无好感。倒不如说雄刀百会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举办至今,本就是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天子竟对此事毫无预警……”就连聂君怀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现在可不是担心那天子的时候。”闻川瑜意味深长地向他瞥了一眼。

聂君怀闻言,俯身长叹一声:“生死有命。到了这时候,我也不计较了。”

闻川瑜摇着折扇,很罕见地沉默了一阵。

他的目光透过淅沥雨幕,直抵远处的朦胧山水。

“后悔么?”

“不悔。”聂君怀答道。

闻川瑜嘴角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聂君怀认真道:“我这半生做尽恶事,十指染遍鲜血,善事倒也做过几件。善恶自有报,未能替聂家谋得百年基业,是我聂君怀福德不够。孤死于此,也算罪有应得。”

“若贪魔殿此役能胜,聂家百年基业倒仍可期。”闻川瑜道。

聂君怀怔了怔,低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禁军不算,光论巅峰武者,大内便有至少三名一品高手,汴梁城中侠义之士更是高手如云。区区一座贪魔殿,动摇不了汴梁的根基。”

这座汴梁城放在那里,可不是花花架子。统御这座帝国的天都,自有其坚固不破之处。

“皇宫有三名一品,贪魔殿这边,也刚好是三名。”闻川瑜道,“三王六恶四不善,再加上韩阔父子,除去不善童子楚霆已死在代楼暮云掌下外,其余人俱在鼎盛之期。如若他们直入皇宫,取走那颗价值连城的头颅,也并不是难事。”

聂君怀沉吟道:“这就要看他们如何布置了。”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反正我是看不见了,胡扯一通,也不怕南辕北辙。”

闻川瑜沉默了一会,一言不发,径自翻转了轮椅的面向,朝出口推去。

聂君怀也并未阻拦,只是出神地望着天外的雨幕。

走到房间门口时,闻川瑜停顿了一小会。

“有人说,聂白霜是聂家的剑,你是聂家的刀。我不认可这点。”

他粲然一笑。

“你才是聂家最锋锐无双的剑。两面开锋,纵横睥睨。”

聂君怀苦笑一声:“过奖。”

闻川瑜再不回答,推着轮椅,越走越远。

下楼的路有些艰难,所幸这对闻川瑜而言不算陌生了。在店家吃惊的目光中,他一个人跨越了路上所有阻碍,轮椅缓缓停在了客栈门口。

窗外细雨潺潺。闻川瑜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神情呆滞。

良久,他忽然自嘲道。

“若你是罪有应得,那我算什么?”

第六十四章 以恶制恶

赵无安自认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尸山血海,即便地狱从他眼前升起,只怕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这一次,他遇到的东西却和以往不同。

那并非地狱从地下升起,倒像是神袛控制之下的冥府,从空中向这座城池压迫下来。

天空阴云密布,大有黑云摧城之势,街道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身披麻布衣裳的贪魔殿教众与金吾卫厮杀在一处,以衣服为分界,阵营鲜明,每一人都在与敌人拼上性命相互残杀,自身队列却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除去这两拨人,汴梁城中轴大街上,几乎已看不到一个别的身影。

贪魔殿不是傻子。屠城之举,就算再借他们十个胆子也干不出来。但只要击垮了金吾卫及皇城禁军,汴梁城中大多数手无寸铁的百姓就会束手就擒。

任谁都会这么想,所以贪魔殿的首要目标是金吾卫,而金吾卫固守城池,一定要去除的对象亦是金吾卫。

于是厮杀一触即发。

赵无安正想着寻找那小皇帝的踪影时,前方混乱的人群之中却忽然杀出一道漆黑的影子,自他身边一闪而过。

嚓!

修长的刀斜斩而出,金铁交击之声就响在赵无安的后脑。

赵无安猛地一怔,呆呆回过头去。

站在身后的男人手提长刀,周身裹缠着黑色纱布,身形瘦削。

“我记得你之前还替陛下挡过一箭呢,这才过去多久,自己倒是险些中招。”

韩裁歌将被砍成两截的箭矢丢向一旁,说教一般,语气不善,眸子却死死地盯着城头。

墙垛边,一位身着劲装、分不清男女之人,正手持着一把长达四尺的巨弓,又在拈弓搭箭。

赵无安从未听说过江湖之上竟有人使这样的弓。

“那是贪魔殿的人,借一辆浇满火油的薪车攻上了城头,居高临下。”韩裁歌不屑道,“之前城头薪烟弥漫,你没看见她吧。”

赵无安略一回想,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仍是难以置信道:“她分明是女子,怎能拉动那么大的弓?”

“她可不是普通女子,是西域的狼王。那些终日盘桓在戈壁深处的孤狼,可是认血不认人的。”

韩裁歌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他解下了缠在左臂上的纱布,然后将之尽数缠在右手手腕上,并连着刀柄和虎口。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握刀的手几乎变成了一团球,左臂也完全暴露在了空气当中。

直至解下纱布,赵无安才发现韩裁歌竟然如此壮硕。清影刀法走的是轻灵的路子,韩裁歌的四肢也确实纤细得很,但他每一次转动胳臂,整条手臂上的肌肉都如水纹般涌动,拉力惊人。

赵无安一时怔愣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韩裁歌,在包裹完自己的手臂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对赵无安说道:“小子,有件扬名立万的事儿,愿不愿意去做?”

赵无安面露惑色。

“这贪魔殿,跟你也结过梁子吧?我虽在宫中待得久了,但这鼻子,还是比老容要灵敏得多的。”

韩裁歌一边说着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那名狼女。

一击不中,狼女马不停蹄地又搭上一箭,却不急着发射,而是将之徐徐拉满。

弓越是沉重,拉满弓的时间就越慢,射出之后的威力当然也就更惊人。那巨弓长达四尺,一头搁在了地上,即便是力能扛鼎的壮士,要想不偏不倚地射出一箭,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赵无安老老实实承认:“算是有过一段不快的回忆。”

“那就更好,私仇公怨,不如就在今天一起了了。”韩裁歌竟然笑了笑,“入城的贪魔殿教众虽不多,但三王六恶一个不落地都到了场,光凭我和欧阳泽来,或许能拖住他们的脚步,却守不住皇宫。”

赵无安愣了愣:“前辈想让我去守皇宫?”

“我和欧阳泽来已把陛下送进了宫里,禁军虽重,却无一员坐镇中军的大将,贪魔殿若以奇兵突袭,多半护不了皇帝周全。”韩裁歌道,“我与欧阳亦不能坐以待毙。若不主动出击,就算能保下皇宫,这汴梁外城却会尽数陷落,届时天子在天下人面前颜面何存?”

赵无安这时才算理解了韩裁歌的意图。

有两名一品高手在旁护佑,小皇帝自然是平安抵达了宫城。而韩裁歌却在这之后,又只身折返,回到这大相国寺前。

他的目的并非固守,而是反攻。

“那狼女是六恶人次席,若让她占尽城头之利,金吾卫便是贪魔殿板上鱼肉,我需得先去杀了她。”

做好了面对众多阻击,孤身攀墙的准备,韩裁歌面上却连一点焦虑之色都看不出来。

赵无安眉间浮现出一道担忧之色。

“若是孤身一人去攀这城墙,未免……”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韩裁歌打断。

“这与你无干。只消告诉我,镇守宫城之事,你是去做,还是不做?”

韩裁歌的话依旧干脆利落,一如他的刀。

赵无安恍惚了半晌,怔怔低下头,毅然应道:“前辈有令,晚辈……自当遵循。”

相识以来,韩裁歌第二次露出了微笑。

“那就去吧。顺着中轴大街往前跑,冲过那座太安门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千万别回头。”

他顿了顿,轻声道:“倘若尚能重逢,我定会好好拜谢你这洛神传人。”

赵无安一愣,连忙躬身肃容道:“晚辈不敢。”

韩裁歌却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赵无安躬下身子的时候,他已然身形一动,流星般袭向城墙。

城头的狼女显然也在等待这一刻。

巨弓拉至满月,随后惊弦一响,一道霹雳划破半空,炸响在汴梁城墙的下方。

韩裁歌旋身而起,一手接下嘴里叼着的刀刺入砖缝,脊背上的肌肉流水般涌起,他如一只漆黑的猎豹,顺着墙根攀爬,刀锋在手中闪着刺眼的光芒。

以纱布包裹持刀的手,已是他最大的决意。即使手臂被箭矢射中,透骨碎肉,只要经脉尚连,刀便不会从手中滑落。

而他是决然的刀客。只要尚且持刀在手,他就不算落败。

——————

韩裁歌飞身而出的刹那,赵无安也转过身子,朝着半里之外的那座大门拔腿奔去。

他并非有多想保护那位少年皇帝,只是不想让韩裁歌的付出毫无价值。

身后传来弓弦震动的惊响,赵无安强忍着没有回头,很快那声音就被前方的如潮厮杀所淹没。

韩裁歌说贪魔殿教众不多,但至少在这中轴大街上,绝不是这么回事。

厮打在一起的金吾卫和贪魔殿教众,人数大约是一比一。但在短短半里的路途上,却至少有三四个身着异服的人,实力明显强于一般教众。

他们所持武器各异,却都是个中好手,杀起人来毫不眨眼。每过一处,便会多出三四名金吾卫横尸于地。

距宋叶之战已过去多年,再次见到这副地府般的光景,赵无安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从不曾恐惧过战场,却无比仇恨剥夺生命。

然而欲终结这样的罪恶,就只能以恶制恶,以杀止杀。

白衣居士眸色一厉,身后六剑浮现。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雄刀百会上出尽了风头的赵居士。”

遍地混乱之景中,贪魔殿四不善的首席,不善面首柳涛,正手持折扇,端立于大道中央,衣袍一尘不染。

一见他,赵无安瞳眸中便隐约浮现出怒色:“是你射出的暗器!”

当时在雄刀百会擂台之上,赵无安本先于莫稻算到变化穷尽之后的对招,若非那自不明之处袭来的暗器拖累,使他以一招之差落败,赵无安本有可能胜过莫稻。

中暗算之后,赵无安虽然嘴上坦承落败,却曾暗自在第一时间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然而除了面前的莫稻,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可能动手的人。

擂台造得极高,若从台下将暗器射上台来,由于角度的关系,不可能刺中他的小腿。而站在远处的欧阳泽来,虽有这个动手的能力,却完全没有动机。莫稻取胜,对他而言反而是件不好的事。

直到后来再稍加回想,赵无安才意识到怀星阁被他忽略了。

从那里射出的暗器,被擂台上混乱气机引导,才更有可能刺中他的腿。

而在他跃下怀星阁,去向莫稻发起挑战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柳涛,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怀好意的神色。

见赵无安已看破暗器的真相,柳涛也不掩藏,咧嘴笑道:“惊神钉的滋味怎么样?看来,赵居士比我想象得要厉害些。就算是一品高手中了这毒,也得痛得死去活来,昏迷上个几天几夜才是。”

赵无安面色勃然,一言不发,伸手一挥,六剑一齐在身侧排开。

“要大打出手了吗?我还以为赵居士虽不会帮忙,却也不会出手干涉我等的大计呢,看来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柳涛啧啧感叹。

“你在暗算我的时候,是应该多想些东西。”赵无安冷冷道。

“那就很简单了。”柳涛笑道,“得不到的就毁掉,这本就是我贪魔殿行事的原则。”

赵无安面色一厉,白衣一舞,刹那间飞身而出。

身后六剑,拖出漫天剑光。

在这剑光面前,柳涛似乎有一瞬的失神。

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有人率先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善阎王陆胤将手中阔斧舞成一轮圆盘,杨千稻也持双剑自斜刺里翩然杀出。

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唯独柳涛面色不变,笑眯眯地站在路中间。

然而赵无安也知道,要他暴起杀人,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以一敌三,出手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

白衣居士却去势不减,身后拖漫天剑光,一如剑神降世。

第六十五章 满城侠骨终为战

(今日一更,五千大章)

与蒋隆一的老旧茶馆一街之隔的地方,便是大宋的上将军府。

此时,蒋濂正捧着一盏顾渚紫笋,站在院中,倾听隔墙传来的阵阵杀伐之声。

手中茶盏滚烫,犹冒着叠叠的青雾,蒋濂握盏的手却分毫不动。

引兵攻入将军府的,是贪魔殿六恶人之首的“鬼点头”柯荃。此人使一对奇长钩镰,身法诡秘,杀人毫不眨眼,派他来攻将军府这块重地,的确是对症下药。

蒋濂对贪魔殿了解不多,但多年混迹中原,在汴梁城内也能算得上半个百晓通,深知柯荃此人绝非将才,让他破将军府之门尚可,但若进入府内困战,多半会顾此失彼,被那位坐镇府内的大将军以家臣击败。

贪魔殿为这场密谋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疏漏。既然派了柯荃攻入将军府,就绝不会没有后手。

他一直等在这里,胸中确有踌躇,更多的却是在等待一个人。

怀星阁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而后倏忽转暗,像是墨洒山河。

蒋濂浑身猛然一震:“来了!”竟连杯中滚茶泼在手上也不自觉。

半空之中,一道墨色狂舞如长龙,直扑将军府而去。

蒋濂笑道:“这群早被江湖忘记姓名的老头子,还真是不甘老去啊。”

茶馆门前,祝沂一袭鲜红劲装,艳若火莲,微微一福身子:“公子,可欲一战?”

蒋濂沉默了片刻,半生故事自眼前走马灯般浮闪而过。

江南流落,入国都,求学求真求武。二十年来,见识过不少事情,自认行了许多好事,也的确干过几件恶事。与苏青荷、与赵无安、与欧阳泽来这等江湖豪雄,也曾踏踏实实对坐论道。

细细想来,仍是半生如戏子。可浮于人世,谁又非无根之萍?

蒋濂哈哈一笑:“战!且教他西凉那逆子知道,何为我大宋国威!”

手中茶盏骤然破碎,滚烫茶水溅了蒋濂满身,他却浑不在意,倒手执剑而出。

——————————

将军府前,尸横遍地。

一位凶神恶煞的汉子正手持对镰在影壁之后大开杀戒。会客厅前,金甲将军低眉垂目,手执尚方宝剑,剑犹在鞘。

“石当凌!你倒忍心看着家丁尽数为护你而死,所谓大宋将军,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那汉子仰天大笑,又一挥镰,割去两名披甲家丁的头颅。

站在屋翎下的金甲将军默不作声。任凭多少人死在他面前,始终岿然不动。

那叫柯荃的汉子眉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之气。

正在这时,半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桀骜龙吟。

柯荃不自觉抬起头,才发现那条墨龙竟已近在咫尺。他连忙举镰抵挡,仓促之中却来不及防备,仍是被那条龙咬中右臂,一下子倒摔出去,狠狠撞在影壁上。

长空之中,一道墨色身影翻卷而下,手提文圣笔,身形挺拔,眉眼凌厉。

他望着柯荃那鲜血淋漓的右肩,不紧不慢道:“石当凌腰间尚方宝剑,一出必断去一人性命,贪魔殿应该也是知晓这点的吧?”

看到那来人长相的时候,柯荃一瞬间脸色惨白。

“正因为你们当中无人能防住他的第一剑,所以才想以你自己为引,做出这么个诱敌之策。谋略确然不错,可惜你们已经没有执行的机会了。”

那人漫不经心地调转文圣笔笔尖,一道气机向阴郁长天直射而出,大院之中,许多贪魔殿教众一时屈膝跪地,口吐鲜血不止。

而那人再抬眼时,却已是金刚怒目,清眸炽热如同燃烧。

“任你们来的是六恶还是三王,有我欧阳泽来在此,休想踏入兵械库一步!”

柯荃浑身一震,竟吓得立时昏死了过去。

欧阳泽来身后,一直低垂眉眼的金甲将军开口道:“多谢欧阳先生相救。文武殊途,一直以来,当凌多有得罪。”

欧阳泽来笑道:“我只是个武夫,又有何事把那点文武纠葛放在心上了?”

“欧阳先生能如此气度恢弘,当凌自愧不如。”

金甲将军抬起头来,手中尚方宝剑自鞘中漏出一道雪亮白光。

“贪魔三王皆是一品高手,其中一人正潜伏在这将军府外许久了。当凌身无长物,唯有这出鞘一剑还能看些,愿为欧阳先生斩去府外奸邪。”

欧阳泽来哈哈大笑。

“石将军切莫妄自菲薄!泽来虽不才,亦愿为大宋天下武夫斩去当世奸邪!”

两道身影先后飞出。

那面矗立在将军府中足有三丈高的影壁,一刹间碎为无数石屑。

——————

十丈高墙,足够狼女射出四箭,那人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达城头的。

但直到第三箭射出之后,那人居然仍在锲而不舍地前进。健硕的左手握着短刀,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插入城砖的缝隙,而后便侧身腾跃而起。

但他的右手已经中了足足两箭!精钢铸的箭矢已经毫无疑问地刺穿了他的手腕,染血的箭头穿破漆黑衣衫,随着他的身形摆动而上下摇晃。

饶是如此,韩裁歌仍在前进。他的眸子更像是荒野上的孤狼,为吞噬猎物,不惜追击千里。

曾只带一弓一袋箭入戈壁荒原,在其中生存了六年的狼女,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如果殿主给的情报没错,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大内两位一品高手之一。他为了保全自己弟弟的性命,不惜以自由为代价,为赵家做了无数违心之事。

在进入汴梁之前,殿主曾有下令,尽可能劝服韩裁歌加入己方,迫不得己再与之交战。跟欧阳泽来相比,他倒戈的可能应当非常大才对。

但眼前的情景明显已经超出了预期。那个男人在墙根接住了她两箭,而后便开始拔足攀登,决然的眼眸中看不见一丝犹豫之色。

劝降已经不可能了。再不阻拦他,就连自己都将把性命交代在此处!

第四箭尚未搭上弓弦,狼女便大喊道:“拦住他!”

四面墙头的贪魔殿教众不约而同拿出了劲弩。占据墙头的人数并不多,除了狼女负责狙击大宋禁军将领之外,其他人都只是做守备之用而已。

然而韩裁歌的威胁显然已经太大了。若再不动员所有人的力量将之阻挡下来,只怕整个城头制高点都将被他一人撕裂。

韩裁歌离城顶尚有一丈,四面八方近三十支羽箭向他射出。

狼女也抓住机会,俯身从箭袋中抽出了第四支箭。

韩裁歌眸中闪过一道光,猛然挥动右手,纤长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竟将三十支箭矢一瞬间卷了进去。

拈弓搭箭,狼女心中暗自冷笑。

她又如何不知,对韩裁歌这种一品高手,再多的普通羽箭都不过是一招之事。不过她要争的就是这一招。

再快的刀,招与招之间也将有缺漏。如今韩裁歌一招已竟,身形又悬于半空,如何能不中她这一剑?

四尺巨弓惊弦崩满。

悬于空中的韩裁歌眸中闪过一道慌乱之情。

狼女屏息凝神,一箭带着巨力射出,直朝着韩裁歌的胸口而去。

纵你有连绵无双气劲,悬于半空,还能凌空而飞不成?这一箭上所蕴含的气机,足够将韩裁歌拍进地里,再深陷下三尺了。

况且一丈的距离已然够近,箭出便是终点,韩裁歌全无闪避的可能。

韩裁歌果然没能避开。箭矢笔直穿过他的胸口,带着潋滟的血色在他后背盛开出一朵红莲。

狼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带着嘲弄之情看向韩裁歌的脸。

这一看,她却愣住了。

韩裁歌眼中并无意外的神色,反倒带着浅浅的笑。

胸口已被一箭穿透,握刀的右手更是被双箭锁死,除了直刀已做不出别的招式。

断天绝地的末路,他居然还在笑?

狼女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殿主的话从心底一闪而过。

“韩裁歌所用的清影刀法,在那时的江湖上,便是不败的传说。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刀,也不知道他从你的眼前消失之后,究竟又去了哪里。倒是某些当年的老高手曾说,跟韩裁歌对招,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着背后。”

背后。

清影刀法的秘诀就在后背。狼女当然知道这点,可韩裁歌现在明显到不了她的背后。

但一个疑问随即浮起。那是即使知道了清影刀法的秘密,也不会弄明白的一个疑问。

韩裁歌究竟是如何逃脱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对方的背后的?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因为悬在空中的韩裁歌,面带着些许得逞的笑意,犹如花楼中的舞娘那般,轻轻扭转过了身形。

面朝大地,被箭矢穿透的后背,则直朝着天空。

而狼女附在那支箭矢上的气劲仍未消失,却径直扭转了方向,猛然带着韩裁歌向天空升去。

狼女的瞳眸瞬间瞪大。

韩裁歌清影刀法的秘诀,并不是后背,而是气机。

借助对方的气机,并将之瞬间转向,自己则借这股借来的气机转移到对方背后。

既然转至身后的气劲是借来的,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所有面对清影刀法的人都察觉不到后背的危险了。他们后背传来的气机的确是自己的护体真气,而面前的浓郁杀意,也确确实实就是韩裁歌留在原地的刀气。

扭转箭矢并不是什么奇诡的伎俩,如是的手段韩裁歌早用过无数次了。

巨力托举下,韩裁歌登时加速升起,超过了城头。

他的右手已被两支羽箭穿透,若非有纱布包裹,此时想必早已握不住刀。

但所幸他的刀还在手里。他身为刀客,还没有输。

只要握刀在手,他就绝不会输。

狼女慌乱地去箭袋中取下一支羽箭。

而韩裁歌的身影,已如流星般坠下,手中长刀划出一道惊人气机,刹那震断四尺弓弦。

狼女大惊失色,接连倒退数步,面白如纸。

汴梁城头之上,多了一个男子。

他周身裹缠黑布,伤痕累累,手上的刀却依旧稳健。

前半生江湖快马,后半生隐于帝王帘幕后,岁月沧桑流转,唯独不变的只有手中的刀。

狼女自知已难逃一死,扯着嗓子怒而质问道:“韩裁歌!你本也是天下枭雄,那狗屁皇帝究竟有何好处,值得你为他如此赴汤蹈火?”

“是啊,这狗屁江山也没什么好处。”韩裁歌点了点头。

长刀一舞,韩裁歌又斩下一枚头颅。

“可你以为,这天下苍生,是谁护起来的?”

身虽已苍老,韩裁歌的眼眸却仍清澈如水。

————————

“采桑子!”

锐剑驰去如疾风。

“菩萨蛮!”

重剑沉雄如雷。

“鹊踏枝!”

轻剑灵动勾勒。

“虞美人!”

薄剑化影漫天。

半里京畿长街之上,四道人影不停闪动。任凭赵无安接连解放剑意,贪魔殿三人仍是占尽优势。

陆胤将阔斧舞得虎虎生风,无论从远处以气机施压,还是贴近赵无安干扰,都令他极为头疼。

杨千稻的剑术亦是鬼出神殁,近身缠斗之下赵无安或还能占到一丝优势,却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两人。

他本打算趁三人不备,连续解放采桑子和菩萨蛮剑意,出其不意先击杀一人,却被柳涛接连识破两次。

如今丹田气劲已然枯竭,虽有半缕天子龙气吊着,却还是需要借匣中剑意维持平衡,已然无力再驭出洛神赋。

杨千稻和陆胤并非最难缠的对手。始终手持折扇,站在道路中央的柳涛才是最洞悉局势的人。杨千稻和陆胤只要稍落于下风,他就会立刻出手阻拦赵无安。

这三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死他,只是打算把赵无安留在此地。

就兵士而言,贪魔殿显然不必金吾卫之势众,如今汴梁各处的巷战几乎是必败之局。

但只要在贪魔殿教众落败之前,攻破皇宫与将军府等重地,屠尽赵家皇族及文武百官,这片汴梁城就再无人能够反抗他们。

而就武道高手而言,除去此时与赵无安在此缠斗的三人,贪魔殿尚有三王六恶,各司其职。

韩裁歌托赵无安去守卫皇宫是不无道理的。如今汴梁之内,能与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为敌的高手屈指可数,即便这三人再不去别的地方,只要能在这里拖住赵无安,皇宫就会被他人攻破。

而到那时,周身再无一名三品以上高手护卫的小皇帝便会如刀下鱼肉,除了束手就擒再无选择。

赵无安深谙此理,却苦苦突不破这三不善的阻拦。

“赵居士,我劝你还是赶快放弃吧。纵然有欧阳泽来与韩裁歌又怎样?”柳涛笑眯眯道,“韩阔虽死,却算是也换了个胡不喜。如今纵览这座汴梁局势,是你们必败无疑。”

的确。无论怎么算,怎么换,贪魔殿在高手的人数上都占尽了绝对优势。赵无安他们这方,绝对无法同时守住皇宫及文武重地。

“哈哈,且看看这小子还能撑多久!”陆胤又挥舞着阔斧向赵无安当头劈了过来。

赵无安赶忙闪开他的斧子,另一边却又是杨千稻配合完美无缺地递来了刺腰长剑。

连忙唤白头翁回身暂做抵挡,赵无安周身龙气一溢,鼓动袍袖向后抽去。

气海已然接近枯竭,连杨千稻都杀不了,再去逼杀柳涛可谓是自寻死路,一旦失手便再无扭转之机,赵无安不敢冒这个风险。

但若不冒风险,他就将被这三人一直困在此处,直到木已成舟。

“他撑不了多久了。等到气尽剑落之后,看我不拿针把他身体里那股子令人艳羡的龙气,给一滴一滴地吸出来。”

杨千稻笑得美艳如花,说出口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一退再退,勉强唤六剑归于身侧,以手撑地,艰难地换气。

纵然已是二品巅峰,境界终究摆在那里,以一敌三,着实难觅胜机。

不仅如此,在他们身边,大街小巷之中,无数贪魔教众仍与金吾卫们厮杀在一处。

形势混乱如同战场。

这些来自西凉的人们,何以要抱着如此恶意,去复兴那早已掩埋于黄沙之下的旧国?

赵无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那片造叶的荒原。数千铁衣军战马轰鸣,如狂风般横扫过荒芜大地。

伽蓝安煦烈曾说,在战场上,若要胜,就必须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置信、就连自己也内心打鼓的事。做不到,就休论取胜。

赵无安再一次站直了身子。

双眸中,决意疏狂。

他打不过他们。但若要胜,就必须跨过他们的尸体。

身侧六剑激鸣。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抹刀鸣。

赵无安愣住了,贪魔殿的三人也随之愣住,视线穿过赵无安,落在了他的身后。

赵无安不敢回头。

一道人影裹挟着凛然刀气,自身后席卷而来,所过之处,贪魔殿教众血肉横飞,却俱未当场死绝,留下一条性命。

柳涛眼中头一回显露出了惧意。

“形势有变。”他道,“我们得走……”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狂涌的刀气就冲至面前,青石板转骤然翻飞,被震裂为万千碎片。

持刀的少年一身黑衣,与赵无安擦肩而过,犹如一颗流星,击入前方三人的战局。

赵无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稻?”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发愣的时间么,赵居士?”

与初见之时判若两人的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此刀此战,我莫稻,报赵居士当年救命之恩。”

阴郁长天之中,刹那间卷过一道激昂狂风,刀意冲天。

第六十六章 乱臣贼子,慷慨之士

一道环状刀气直扫**,啮日刀如不周之柱钉入地面,震起四面八方青砖,化为飞屑。

刀气压制之下,贪魔殿三人一时后退,避开啮日锋芒。

“赵居士,当走则走,此地就交给我了!”莫稻喊道。

柳涛恶狠狠咬牙道:“我贪魔殿自在此行事,又不与你那唐家堡的武林盟主有何干系,为何出手阻拦?”

“确实和东方盟主没什么关系,但和我有关。”

莫稻伸手自背后拔出双刀,交握胸前。

右持沧海归,左掣斩鸿。

双刀交鸣,一时刀意铮然。

莫稻认真道:“若非赵居士在柳叶山庄出手相救,我莫稻早就死在了扬州,休论后来之事。今次出手,也只为报赵居士当年救命之恩,除了与我莫稻有关之外,与天下任何人都毫无干系。”

柳涛眸中现出一丝分明怒意。“你不过是东方连漠的走狗,也有胆如此拦路!”

“那你听过恶狗拦路没有?”

莫稻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嘲讽笑意。“不过是因为心知打不过我,才以言语相激罢了。你现在的话,对我而言,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莫稻身形一震,便化作一道漆黑长影,向前卷席而去,手中双刀铮铮齐鸣。

一道声音如雷霆般响彻在半里长街之上。

“赵居士,还不走?”

话音一落,刀劲便席卷如潮,吞没了贪魔殿三人。

赵无安如梦初醒,连忙收起六剑入匣,运起全身气力,绕过他们向前奔跑而去。

莫稻毕竟是一品高手,被他纠缠的贪魔殿三人一时无法脱身,也难以阻挠赵无安前进的步伐。斩霆步几个起落,便将那三人甩在身后。

听闻身后刀鸣震震,赵无安心中,涌起一丝恍惚。

扬州城初见时,莫稻只是个驾马的少年。作为柳叶山庄的最年轻的管家,也算是年少有为。

入得柳叶山庄,他的发小挚友罗印生之死,却如一把快刀,将他的人生前后斩成了两半。

为实现挚友的抱负,为偿柳家养育恩情,为了自己能继续苟且活在这个世上。

名为莫稻的少年一路行来,丢了太多的东西,但所幸还剩下一些。

半分侠骨,一段柔肠。溶入刀中,便是一番无暇天地。

赵无安顺着半里长街狂奔,一气倾泻如虎。

尚未奔出几步,前方却又凸现出一队披坚执锐的麻衣人。见赵无安朝此地奔来,他们一字排开,亮出了手中兵刃。

跟宰相御下的捉影郎不同,这些人只不过是披着麻衣,扮作平民的贪魔殿教众而已。

跟这些人,赵无安自然也不会多说废话。

“白头翁!”

苍劲短剑织出一片浩荡青光。

“菩萨蛮!”

青光如炽,一柄沉雄巨剑带着如牛气劲破雾而出,直飞向那一队阻拦在面前的教众。

青光帘幕后,忽然传出一道大笑。

“哪里来的小鬼,敢在此地惹是生非,莫不是没听过我铁壁王大胆的名号!”

虽然对方身形被青光所掩,但赵无安仍察觉到,菩萨蛮的攻势被止住了。

他忍不住嘴碎道:“确实没听过。”

说完,一挥袍袖,挡在面前的浩荡青光顿时散去。

而那挡在一队贪魔殿教众前面的王大胆,因为赵无安的话,刚好在这时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

赵无安神色不变,飞快驭六剑出匣,在身后形成叠叠剑影。

贪魔殿高手虽多,却仍可通过那“三王六恶四不善”的名号辨识出来。眼前的王大胆显然不是三王之一,但既能如此轻易地挡下菩萨蛮一剑,应是六恶中的一席。

既然如此,那实力应该和他不分伯仲。

那么就只需击败他再继续前进便可了!

赵无安一言不发,身形猛然加速,刹那间化作一道白影,身后拖六剑流光。

眼前的王大胆,留着一顶带疤的光头,一手提朴刀,一手持盾,站在一列教众面前,倒看不出实力有多强劲。

见赵无安向他冲来,王大胆眸中先是出现了一丝愕然情绪,而后逐渐转化为狰狞,笑道:“来得好,爷爷今天就叫你长长记性!”

贪魔殿为这一天,准备了何止二十年,汴梁内外的一切因素都已考虑在内。他被派来镇守这最肩负着截断南北之重任的中轴大街,绝非徒有其表之辈。

赵无安身后六剑疾驰如光。

王大胆不退不避,反倒是侧手收刀于盾后,而后手持着近一人高的铁盾,与赵无安对冲了过去。

赵无安在脑中飞快搜索了一通,回想起曾在造叶宫中读过的一本武典。

幼时被指派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之后,赵无安就开始接受各方面的教育。而为了能在万不得已之时护皇子周全,传授给他的对敌方式亦是巨细无遗。

其中,就有一本武典提到过,此时王大胆这种奇妙姿势的来历。

半绝刀。

绝刀是战阵中的近卫的看家功夫,秘诀就在于隐刀于身侧而后抡圆劈出,力求将逼近的敌人一刀斩下,故称绝刀。

一般而言,会有两组军士同时使用绝刀,用时围绕成环,外圈劈完后则立刻内圈踏步劈出。循环往复,断无停顿之时。

然而绝刀多半在退守或诱敌中才能用到,这对注重筋力与防守的近卫自然无妨,却不能适用于其他兵种,故而后人才开发出了这种将刀隐于巨盾内的半绝刀。

持盾冲锋施压是假,待对方招式完毕之后反手出绝刀斩劈才是真功夫。因从盾后劈出时最多只能抡一个半圆,故称半绝刀。

王大胆的自信多半就来源于这种用途不多的阴狠招式。他虽长相磕碜,却是不折不扣的临阵战将。

赵无安俯身前冲,凶狠剑气直逼那面一人高的盾牌。

王大胆暗自笑道:“来得正好!”

孰料,就在双方即将接触时,赵无安猛然一踏地面。随着一声雷霆乍响,他便如白鹞般腾空而起,自王大胆的头顶越了过去。

半绝刀出刀狠厉且角度刁钻,赵无安才没心思与他如此纠缠,快速抵达太安门才是正道。

愣愣抬头,看着赵无安身形朝后直落下去的王大胆,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他心中一恼,额尖青筋暴突,竟是狂吼一声,将手中的盾牌向赵无安扔了过去。

少说百斤之重的铁盾呼啸着破风而来。赵无安心中一惊,连忙运起气机隔空横跃,试图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盾。

王大胆喊道:“给我围住他!”

后头的教众们齐应了一声是,便朝着赵无安坠落之地蜂拥而去。而赵无安早在半空之中便没了气机,再难更改坠落之所。

下头近二十人尽数举着森森兵械。纵然有剑气护体,不至被顷刻分尸,却也再难冲杀出去,被对方包了饺子,可就万事皆休。

赵无安心头闪过一道万念俱灰之意,几乎忍不住要收起六剑,御出洛神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衣袂翩然之声。

赵无安还没反应过来,衣领便被人拉住。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女子声音:“赵居士可留神了,祝沂下手其实没个轻重。”

一股大力袭来,原本已不受控制的身子忽然又拔高一层,越过教众,向前方落去。

还未等赵无安落地,一旁街巷中便又冲杀出一道青衣。

凌厉剑光冲破汹涌人潮,血花横溅。王大胆恼怒道:“又是哪里来的小畜生!”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从何而来的。两脚重新踏回地面时,他竟一时忍不住鼻子酸涩。

转过头去,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他的,果然是祝沂。

身着一袭火红衣袍的祝沂淡淡敛眉:“我主仆二人,为报罗衣阁案中赵居士明断浊清之恩来此,赵居士大可不必记挂,放手向前便是。”

不远处的混乱人群中,将剑光舞得犹如一片绚烂花海的蒋濂也在哈哈大笑:“只消往那皇城去吧!也算是怀星阁上我欠你的一顿!”

祝沂轻一福身子:“主人曾说,为国捐躯,大丈夫当如是。”

赵无安怔愣片刻。

而祝沂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过身子,猛然提速冲向了与蒋濂混战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

“我听说你叫王大胆?那可真不巧,我胆子不大,却不怕你那绝刀!”

蒋濂一抖手中剑花,杀出人群,直扑向王大胆,剑啸如金声玉振。

赵无安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拔腿向前直冲。

前路不远,皇城太安门已近在眼前。

但在那之前,他却得先穿过密集如麻的人海。

太安门是汴梁重地,这点无论禁军还是贪魔殿显然都心知肚明,几乎半数贪魔殿的教众都已拦在了门前,围而不攻。

相比之下,禁军的数量虽多,却无一员可统领三军之将。他们在门外列阵,近千员禁军大将,却独独拦不住三个人。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

除去一路以来所遇之人,无论怎么算,前面都该至少有一名一品高手了。

两名恶人倒不足为惧,最多不过击毙禁军百人,但剩下那一位可是一品高手。

一品亦分四境,每过一境实力便也天差地别。通玄境高手尚不敌八百训练有素的军队,造化境却已可一招之间毙去千人性命。

那年飞狐城外,严道活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便是铁一般的证据。

若那位主攻皇城的贪魔殿三王之一,是造化境高手的话,那么不到一千的禁军,根本就是待宰的板上鱼肉,仅能拦他片刻而已。

赵无安心中急促,接连唤六剑出匣,便运起斩霆步,直向皇城而去。迎面而来的贪魔教众有拦在路上的,皆被他顷刻抹杀。

很快,整条街上的贪魔殿叛军都注意到了他。

除去教众之外便空无一人的皇城大道上,一道白衣身影正飞快接近。

“拦住他!”忽然有人大喊,一瞬间群情激愤。

也无怪在临近皇城的地方有这般寂静。虽说在稍远些的街道上金吾卫尚与贪魔殿厮杀得不分彼此,但此处的贪魔殿教众显然人多势众,金吾卫也不是傻子,贸然冲杀只是白白送死。

赵无安知道中轴大街两边的楼巷中,定然有无数金吾卫士,正惊惧地窥探着这一切。

他们并非不愿为大宋报国尽忠,只是他们也有妻老儿女。

汴梁生活不易,也许全家人就靠着这一份微薄的薪资过活。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忠义,家人却只能以泪洗面。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些。他至今记得,伽蓝安煦烈离开造叶的那一天,纵使满国唾骂,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此去汴梁,山长水遥,只怕是余生不得再回造叶。”

“但我不悔。”

“若这天下有个伽蓝安煦烈,两朝定将再添无数尸骨,妻离子散、哀鸿遍野。”

“但若伽蓝安煦烈死了,这天下只剩下赵无安,纵然他们把我骂得再凶,至少这苍生,能免受劫难。”

赵无安曾经很想问问伽蓝安煦烈,既然这天下苍生尚不知回报,那为何他还要倾尽一切,去捍卫那苍生黎民。

伽蓝安煦烈没有回答,但他似乎在这些年的旅途中,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

江湖辽阔、离人难再会;浪子浮屠,无心者尚可远游;苍生虽愚,你我亦苍生。

赵无安凛然而行。任凭扑面杀来的贪魔殿教众人山人海,几乎每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淹死。

菩萨蛮开道,采桑子摘去拦路人项上头颅。虞美人暗中割破他们手脚腕,白头翁织出一片掩目青光。

“休要留手,直接杀了他!”“一起上!”教众们的呼喊充斥耳膜。

赵无安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艰难地向那座太安门前进。

短短几丈的距离,他却走了几乎半柱香,所有贪魔教众都发了疯一般向他涌来。毕竟攻克太安门只是三王六恶的任务,而他们要做的只是排除外来的干扰。

明明许多金吾卫已经在这般数量差距的震慑下退入楼巷之中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这么个不要命的家伙,敢以一人之力冲撞数百教众。

他是汴梁的百姓吗?还是恰好游荡至此的江湖人?

无论他是谁,绝不能让他通过此处!

一波又一波贪魔殿教众,如潮水般向赵无安涌过来,几乎将他夹在人群的正中心,寸步难行。

一批又一批锋刃向他身上招呼了过去。纵然周身护体真气已接近一品水平,在这般逼迫下,却也出现了许多根本来不及贴补的缺漏。

刀刃和枪尖毫无阻碍地划破了他的身体,殷红的血蔓延而出,染红了雪白衣袍。

赵无安依旧不退。

寸步难行,他便一分一分地向前挤,任凭自己的后背被刀枪伤得体无完肤。

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三尺为一丈。

血色几乎漫上了赵无安的瞳。

他的前进轨迹异常艰难。气海已近枯竭,很多时候甚至没法将面前的人一击毙命,往往便又要为此停留上许多时间。

“他疯了。”

几乎所有教众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仅凭这样的打法,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抵达太安门。

就算他再有惊人的意志,躯体也会先于意志崩坏。洛神剑匣仅仅给了他无尽施放的气机,却没能给他不死金身。

拦下他的教众们此前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亦不知道他是何来如此惊人的意志。但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只要按照殿主的命令,守住这里,将他格杀在太安门外,便已够了。赵无安会死在此处,毫无疑问。

太安门前,贪魔殿几位高手仍在大杀特杀,近千禁军几乎消失了一半。而赵无安的前进速度与之相比,几乎是天壤之别。

如潮的气海正逐渐枯竭,甚至连洛神剑匣都已濒临极限,光是用以控制六剑就已捉襟见肘,更休论冲杀出一条血路。

难以思考问题,赵无安只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双脚也如灌了铅一般沉。无法运出斩霆步,只能在人潮中一点一点地向前挤。

人群中,一位年长的教众举起了手,示意其他教众:“他周身护体真气已然濒临枯竭,等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你们便一齐捣毁他的心胸!”

“是!”

周围教众应声如雷,不再继续进攻,而是全神贯注地环绕着赵无安。

由于护体真气在,常人要想伤到二品之上的高手相当艰难,但气机枯竭之后可就大不一样。再强的境界,身体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没了气机加护,也决计抗不下刀劈枪刺。

终于还是要倒在这里了吗?

望着区区几十丈之外的那座太安门,赵无安心中不舍。

仍是不忍心啊……

但**就如早已干枯的湖,再挤不出一点力气。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

在彻底的死绝黑暗之下,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那又似乎不是单纯的人声,而是所有繁复声音的总和。

翻下窗户、撞开门的声音,提起盾拔出刀的声音,戴正自己的头盔,向着敌人发出无畏冲锋的声音。

一声叠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终成山呼海啸。

“高人!大侠!”

有人在竭尽全力地喊着什么,那声音似乎是朝他传来。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应约来此,护高人力挽狂澜!”

这次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身边,震耳欲馈。

赵无安略一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

半个月前,那座黄昏下的茶馆。

平日巡城工作中受尽苦楚的男子,在他面前哽咽着,发下了誓言。

“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

第六十七章 剑指长天

赵无安睁开眼睛,世界重新倒映入眸。

眼前仍是贪魔殿教众组成的人山人海,但在这片海洋之中,却倏忽间涌入了一道寒光。

如一道破晓晨曦。

十几个金吾卫,披坚执锐,从无人在意的小巷之中杀出,毅然决然地冲入数量百倍于己的贪魔殿教众,向他冲来。

那为首的男子,赫然便是半月前茶馆蒋隆一案中,奉命前去调查的小队统领。

赵无安愣了愣。

“我皇城金吾在此,高人莫怕!”那男子一边轮舞着手中的佩刀,一边高声大喊。

成群结队的贪魔殿教众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后才意识到冲入阵中的金吾卫,人数不过二十而已。

他们飞快地冷静了下来,稳定阵型,或十人或二十人组成一队,自前左右三边拦截那些不要命地杀进来的金吾卫们。

金吾卫们站成三列,左右两边俱举盾抵挡攻势,只有中间一人手持钢刀,看准时机便出手削去敌方首级,或将其胸膛搅烂,辟出通路。

这些金吾卫终究是训练有素的皇城兵卫,此时战意已决,行动再无丝毫犹豫,纵然贪魔殿教众竭尽全力制造伤亡,却始终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两边的持盾卫士能挡下的进攻终究有限,而贪魔殿密集如麻的乱刀却不讲道理。年轻的金吾卫又如何经历过这般决死血战,一不留神,顾此失彼,便被顷刻削去头颅。

近二十人的卫队,行进过十丈时便只剩下了十人,再进十丈后,又折去一半。

饶是如此,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退却。

身披金吾甲,手持钢刀,腰悬御令,他们本就是这座城池的守护者。

但他们也是人,亦有妻子儿女,生活艰难。为国捐躯更需多加思量,他们不出现,也没有人会来苛责他们。

但他们出现了。他们不但以一敌百杀进了人群,还冲到了赵无安的身边。

冲破最后一圈围堵时,五人之中又有两人被钩枪拖入人群,刹那间乱刀劈为肉泥,仅有三人站到了赵无安面前。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前来相助!”

为首那统领,冲破层层围堵,此时脸上已是一片血污。

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他便又要对抗四周贪魔殿教众无孔不入的袭击,饶是如此,他仍然郑重地对赵无安行了一礼。

甲胄在身,不便施以全礼,统领以握刀的右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肩。

“我答应过您,定不负恩。”他道,“金吾卫此来,我必死战。”

而后,他转过身,对自己仅剩的两名手下命令道:“誓死而战,为大侠开路!”

“是!!”

那两名金吾都很年轻,稚嫩的脸颊也沾染上了血污,气喘吁吁,应声却如同雷震。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那仅剩的三人便又与面前的贪魔殿教众绞杀在一起。

赵无安怔住了。

横溅的血光再一次染上他的白衣,早就筋疲力尽的四肢百骸里,却又不知为何凭空生出一抹气力来。

半城金吾卫皆隐蔽于楼巷之中不敢现身,却独独这二十人,宁可以一敌十,宁可一去不返,也要替赵无安开出这条道来。

那统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劈杀,赵无安却已心知肚明。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座黄昏茶楼前,赵无安的一句嘱托。

“既有此誓,来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汤蹈火了。”

“皇城金吾定不负恩!”

并非了无牵挂,甘于赴死。而是这天地间,有一种大义。

身处千军包围之中的四人眼看着即将被吞没时,太安门西南角,却又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

“我白家在这汴梁城住了一百五十年,皇帝都熬死了四个,还没见过这种胆大包天的逆贼!小的们,养士千日用之一时,平日里喂你们的那么多饭可不是白吃的!”

众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街边房梁上,高高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大小姐,屋檐下聚了百十来个蓝衫大汉。

“杀一人者,赏百两银钱,取敌将首者,黄金五十两!”大小姐两手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护国杀敌男儿本命,谁杀得最多,我便下嫁于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屋檐下的蓝衫汉子们这才蠢蠢欲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杀,转瞬间,便是百余个大汉齐头并进,猛扑向了大街上的贪魔殿教众,转瞬就啃下其一角。

高高站在房梁上的白家大小姐抱臂于胸前,得意地看着自家养出的百来号勇猛家仆,如潮水般涌向贪魔殿教众。

白家主老来得女,又独只有她一个女儿,宠溺有加,也早就打好了找人入赘的算盘。为怕女儿去世后受欺负,又加之白馨艺生来便不喜幽居,近几年广收家丁,又加之悉心栽培,说是一百来只恶犬也不为过。

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去看那座耸立在中轴大街尽头的太安门,白馨艺才头一次觉得,原来那些看似触不可及的东西,离自己也并不渺远。

她略收了心神,转过头,望向如陷泥沼的赵无安,深深吸了口气,两手合拢,放在嘴边。

“赵——居——士!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中轴大街上人声嘈杂,但白馨艺确信赵无安听见了自己的话。

曾经想要帮助赵无安的愿望,也已在此处达成,白馨艺也一样相信,自己走在了正确的路上。虽只是绵薄之力,却能引山洪泛滥。

中轴大街上逐渐喧哗了起来。坚如磐石的贪魔殿教众大阵也波澜四起。

那些原本藏在街巷里、高墙后、窄楼中的金吾卫们,或十人或二十人一组,从隐匿之所冲了出来。

每一个人,俱挥舞着手中泛着寒光的钢刀,瞳中杀意决然。

这些人,与大街上成群结阵的贪魔殿教众相比,人数依旧不多。

但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每一个人,都如此时在赵无安身前浴血厮杀的那三名金吾卫一样,慷慨浩然,斗志激昂。

战阵乱作一团。金吾卫们与贪魔殿教众扭打厮杀在一处,就连白家那些家丁们,也低吼着发动进攻。

刀光惊闪,血肉横飞。

冲到赵无安身边的金吾卫们越来越多了。他们簇拥着赵无安,用刀和盾,迫不得已时甚至用身体去挡下贪魔殿的进攻,只为护送着赵无安继续前进。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见过赵无安一眼,却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将一切信任给了他。

不知不觉间,太安门已然近在眼前。

而先前还能够在门外铺开阵势的近千禁军,此时竟只剩下不足百人,退守至门后,死死防住教众们潮水般的冲击。

见到敌阵之中忽然被破开一道缺口,不少人都为之一愣,以为是他处引兵来援,接近时才发现竟然只是一小队皇城金吾。

守在门边的禁卫忍不住啐了一口:“韩裁歌、容行沙、欧阳泽来,这种关键时候偏偏谁都不在,可怎么守这宫城!”

“保持阵型!二队替上一队,一队全部后撤休息!”他身后传来了苏青荷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传到赵无安耳朵里时,他不禁一阵苦笑,自己怎么把这家伙给忘了。

好歹是苏长堤的孙子,就算没见过多少大风大浪,至少也有一股临危不惧的底子在。果然宫城被围,苏青荷便成了这群禁军临时的指挥者。

“早说有你在,我也放心些了。”赵无安走到太安门前,转过身子,飞快扯过几个伤势极重的金吾卫送入门内。

看见他的背影,苏青荷猛然一惊:“怎么是你?”

“我在这里很奇怪么?”赵无安反问了一句,气沉丹田,重又调起所剩无多的气劲,驭六剑阻敌。

在洛神六剑保护下,不少金吾卫都进到了太安门内,被苏青荷按伤势缓急安置了下来。

苏青荷长叹一声:“还真多亏了你能跨过这么多道难关,杀到这太安门下来啊。”

赵无安默不作声。

“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少时在造叶,总不明白如伽蓝安煦烈那般坚毅之人,何以堪于忍受改姓易名之辱。至于他身死他乡,背上两朝骂名,更是教我直至今日,都为之不平。”

他静静看着面前汹涌如潮水般的贪魔殿众,神色平静。

在离他约二十步远的地方,教众们颇为诡异地空出了一个大圆,其内站着一位上身**的魁梧男子,满头赤发,手提一截粗壮如树的铁柱。

“但我刚才,似乎想明白了些。”

赵无安挥手,示意身侧禁卫后退,独自一人站在太安门前。

他周身逐渐升腾起一道玄妙气势,以门为凭,身形岿然不动。

面前的教众们都犹豫了起来,持刀在手,却又不敢进攻。

那魁梧男子注意到了赵无安的异状,拎起手里的铁柱,欲向此处行来。

“造叶也好,大宋也罢,两边都不干净。伽蓝曾言天下无安,其实只是希望这天下再也没那藏污纳垢的庙堂罢了。”

六剑入匣,赵无安敛眉,解下身后暗红剑匣,置于脚边。

“这天下,终不会没了庙堂。”他叹了口气。

江湖浮沉、几经周折,确已看遍这世间人情冷暖。

庙堂高远,与他而言也曾擦肩而过,算不得陌生。

这天下终不会没了庙堂,终不会没了江湖,也终不会没了大义。

休说君道究竟为诚为奸,这天下黎民却需得一个交代。

踏浮生。

斩破浪。

沥肝胆。

止戈为战。

赵无安拔出匣中洛神赋,剑指长天。

一气劈开半里京畿长街。

第六十八章 不得过国门

太安门前升起那柄五尺巨剑的时候,拓跋努并未感到意外,反而有一丝窃喜。

这次东行,耗时足足一年,为混淆视线几乎走过了大宋一半州府。早在出发时,殿主就曾警醒过他,小心行事。

大宋毕竟比不得西凉,路广人众,言行稍有不慎,引得当地知府派兵围剿都是极有可能的。而他们的目标是汴梁,在此之前,必然不可打草惊蛇。

于是拓跋努便一路压抑着自己的杀戮之情,进入这汴梁城后,又熬了足足半个多月。

今日总算可以杀个痛快。

他索性挥退了身后千余人的大军,独自一人抱着粗壮如树的铁柱,对近千皇城禁军进行了场几乎一边倒的屠杀。

千人很快锐减至五百,又打了个对折,这才吃到苦头决定后退。拓跋努刚好也杀得累了,便席地而坐歇息一阵。

一阵小小的歇息,倒是让不知道什么人混入了那太安门前。

五尺巨剑出鞘,刹那间一气如电,直通汴梁京畿半里长街。

千钧一发之际,拓跋努连忙运起气劲,护住麾下贪魔殿众教徒,却来不及做得周全,一剑之间,便被对方削去近二百名教众。

这一剑过后,拓跋努先是恍惚了片刻,而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令人难以理解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在这汴梁城看到的风景。

早就听说大宋皇帝深藏不露,幕后至少有两名一品高手护佑,可当他奉命前来攻打这机枢重地的太安门时,却只见到一群不堪一击的兵士。

贪魔殿三王之中,拓跋努正是最为嗜杀之辈。区区寻常武夫,便是一口气杀上一千个,仍觉得不过瘾。

要尝到那刀尖甜血的味道,还是该选这样遇强则强的高手。

拓跋努挥退挡在面前的一圈教众,扛着长达一丈的铁柱,走近太安门。

“与高手对敌,我拓跋努不杀无名之辈!你是何人,先报上名来,而后再让我把你劈成肉泥!”

赵无安低垂眉眼,手驭洛神赋,并不回应。

拓跋努这才愕然发现,那柄五尺巨剑,竟不是被他握在手上的。

虽然离得非常近,但赵无安的手,并没有碰到巨剑的剑柄,而是空出了约七寸的距离。

离手驭剑,一气破开半里长街,毁去近二百性命。

拓跋努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赵无安这副姿态让他很不舒服。

“你应是一品高手?可这真气凝实程度又并不像……难道只有二品巅峰?”他皱着眉头问。

这一次,赵无安点了点头,半推半就道:“二品吧。”

拓跋努满脸狐疑。

他并非不敢与一品高手较量,时至今日死在他手下的一品高手也有不下五位,只是面前这白衣人的驭剑手法太过诡异,不由令他心中疑惑。

拓跋努犹在犹豫,赵无安却忽然说道:“苏青荷,多谢。”

执剑站在太安门后的苏青荷一愣,“谢我做什么?”

“那小皇帝现在安全了吗?”

“已由百名禁军护卫着,入了紫宸殿。”

“然后你就靠着这剩下一百多人死守太安门?”赵无安问。

苏青荷淡淡道:“大丈夫为护国门而死,天经地义。”

赵无安来之前,禁军就已在他的指挥下分成了四队,两队负责轮换阻挡突破,第三队处理伤员,第四队补给兵械。

碰到贪魔殿攻势猛烈,轮转不过来时,苏青荷也曾亲自提剑上阵,与那三王之一对过几招。

此时此刻,他也与那些禁军一样浑身血污,青衣也已破了好几处,皱得不成样子。

“咳咳……”赵无安似乎笑了起来,“虽然我不喜欢那大宋皇帝,但他还是活着比较好,多谢你了。鹊踏枝,我想是时候交到你手里了。”

苏青荷皱起眉头:“现在不该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不,恰好就是说这个的时候。”

赵无安始终隔着七寸驭住洛神赋,一手拖剑匣,跨出太安门,复又前进三步。

“我名为赵无安。”他朗声道。

拓跋努眯起眼睛,冷笑一声:“好名字。想不到大宋皇族,也有如此有为少年。我贪魔殿对大宋的见解,的确有失偏颇。”

“我是造叶人。”赵无安一字一句。

这回轮到拓跋努愣住了。

冠赵姓的造叶人?

不仅是他,站在太安门后的苏青荷也为之一愣。

两边的教众与禁军也一时忘了冲杀,彼此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眼见难得有了问话的机会,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垂洛神赋剑尖,遥遥指向拓跋努。

“为何要攻这汴梁城?”他问道。

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西夏国也好,魔教也罢,本都与他无关,但若是牵扯到了伽蓝安煦烈,则赵无安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而不见。

纵然故人已矣,他却能接过他那染血的衣冠,继续前行。

“你问我为何要攻这汴梁城?”拓跋努哈哈一笑,“此帝不仁,自当取而代之!”

赵无安皱起眉头,眸中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不仁之帝取而代之,那贪魔殿便是仁了?韩阔便是仁了?”赵无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拓跋努冷冷笑道:“这又与你何干?我夏国自是要回这片中原,安能容你大宋盘踞丰饶之地,我等却只能于戈壁之中狗苟蝇营?”

赵无安按在剑匣上的手,缓慢而用力地握成了拳。

“那就对了。”

此言一出,拓跋努为之一愣,“什么?”

而在这句话出口后,赵无安那一直紧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来。

“我已经找到了打败你的理由。”赵无安道。

拓跋努像是听见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眉角上扬,不屑一顾地嗤道:“就凭你?你到底入了一品境没有,就敢说打败我?你可知贪魔殿金刚王是谁的名号?”

“与这些无关。”赵无安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大宋是做了许多错事。杀瓦兰王,入苗疆,攻造叶。”他一字一句道,“但同样,你们也做了错事。用句俗话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哦?”拓跋努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宋帝不仁,夏帝便仁?叶帝便仁?”赵无安质问道,“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赵无安这个名字,以为是要天下无安,自认过于乖戾,直至十五年后,才明白了几分。”

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仁义。

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宁。

都说江湖有仁义,江湖却能见解晖这般黑道巨擘。

都说庙堂要守这人间安宁,大宋纵有心怀不轨,西夏、造叶,又何曾安心守过这人间平安?

故而说天下无安。

要斩尽人间罪恶,自然也是痴人说梦。

“我只有一问。”赵无安淡淡开口。

气机却已如潮四海生。

“苍生何辜?”

拓跋努愣了愣,不明所以:“这是什么问题?”

一道清鸣之声忽然自洛神赋之上响起,响彻整座汴梁城。

为于皇命前偿伽蓝安煦烈救两朝黎民之大义,容行沙自刎于皇帝面前。

为阻贪魔殿与韩家里应外合,胡不喜与诸南盏联手将韩阔击败。

为替赵无安铲除后患,韩裁歌不顾性命,徒手攀城墙。

曾籍籍无名的少年尽出周身神刀,以一敌三。

庐州城外相遇的一对主仆,冒死与敌相搏。

仅有一面之缘的京城金吾,不惜舍命为他开道。

“已经足够了。光是这个问题,你们就绝对无法回答。”赵无安道。

“注定无人能铲去这天地罪恶,而至少这大宋,护住了苍生黎民。”

“别胡言乱语了!”拓跋努怒道,“西凉百万户人家,只因宋叶之战而家破人亡!你的大宋就是这样护国的?”

“若换你来坐这江山,便会天下太平,无人流离失所了?”赵无安反问。

拓跋努被噎得一时语塞,怔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后,在他惊诧的眼神中。

整座汴梁城的气劲攒聚如云,化作万千飞絮向太安门前聚涌而来。

一道道丝绸般软若无物的气劲,缠绕上了洛神赋。

这柄在江湖中蒙尘了数十年的剑,再一次泛起些微寒芒。

————————

将军府前,金甲将军低垂眉眼,手中尚方宝剑沾染鲜血。

欧阳泽来晃了晃手中笔尖歪斜的文圣笔,抬起眼睛望向天空。

“那小子,开窍了啊。”他轻声道。

————————

大相国寺中,胡不喜睁开眼睛,诸南盏却已一跃而起。

她冲到窗边,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天空,花容失色。

————————

紫宸殿内。

四十余名黑衣禁卫在大殿中分成两列捍卫。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少年皇帝,瞳中升起一道讶然之色。

————————

缠绕于洛神赋上的这道气劲,竟和那日汴梁城外,赵无安气绝将亡之时加于身上的如此相像。

赵无安若有所悟。

他遥驭巨剑,向前踏出一步,朗声喊道:“晚辈赵无安敬谢前辈相助!”

半空中的清冷气机如蒙敕令,在那一刻尽数涌入他体内。

那年飞狐城外,严道活一人一剑,独对数万铁骑,卫大宋门户。

这一年汴梁城中。

清绝气机入体,与龙气相融,洛神赋剑意铮鸣。一道昂然剑气激射长天。

赵无安晋入一品境界。

“教尔等贼子宵小,休过我身后大宋国门一步!”

第六十九章 底牌

教尔等贼子宵小。

不得过我大宋国门一步。

洛神赋剑意铮鸣,响彻天地。

一道如柱气劲自赵无安身上喷出,直指长天,刹那间驱散环绕于汴梁城上的重重乌云。

拓跋努狠狠地将铁柱往地上一震,冷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入国门,你可算是入了一品境界!不然的话,杀起来还真难叫我过瘾!”

赵无安默而不答,离手驭洛神赋,白衣一裹,便已腾跃而出。

严道活曾有一剑断去三千剑气。

那位前辈临终之前,将自己身上最后三分气劲散入天下,一分救了汴梁城前望岳剑下的赵无安,一分送去昆仑山巅,再护昆仑十年仙意。

剩下一分,便藏在这大宋国门之上。

再获一品宗师气劲的赵无安也并未愧对这抹气劲,当即于太安门前剑意尽出,一瞬登临一品境界。

天下一品高手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

面前的拓跋努显然是其中之一,而如今的自己,面对这些人再不必感到丝毫畏惧。

境界对等之下,再有高低胜负,自然是各人技艺精熟与否。

虽然自认天赋不高,但唯独这一点上,赵无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胆怯。

洛神赋剑去如龙。

“来得好!”

拓跋努狠狠啐了一口,一手便扛起直径足有四尺的粗壮铁杵,向着赵无安抡了过去。

这一杵可绝非只有蛮力。一品境下每招每式定有气机流转,拓跋努手中的铁杵亦是早已锁定了赵无安,除非以相同的气机挣脱,否则赵无安是说什么也要吃下这一招的。

杵为钝器,剑为锐器。虽说杀伤力大相庭径,但若是正面硬碰硬,洛神赋绝对会落败。

赵无安纵身一跃,白衣一晃如惊鸿。

身形扶摇而上,避过拓跋努手中巨杵轰击,洛神赋翩然转锋,直朝他头顶而来。

拓跋努狂笑道:“不自量力!”说罢,双手握住铁杵底部。

赵无安瞳中显露出惊诧之色,连忙空中收招,气机猛然倒转,一瞬便往空中倒退出去近二十尺。

铁杵带着狂风呼啸,自赵无安衣袂前方险险擦过。气机轰鸣。

乍入一品境便险些丧命,虽靠着灵敏的反应躲过一劫,赵无安仍是心有余悸。

拓跋努却已经看出了他的畏惧,狞笑着将铁杵摆正方向,周身气机大涨。

“那个叫赵无安的,一品境可不是玩过家家的地方,你要是想活下去就给我认真点!气劲、招数,哪一个不是生死拼杀得来的?你空有一身境界,说到底还是个窝囊废!”

铁杵猛然擎过头顶,拓跋努双脚一踏地,便如虎狼般向着赵无安猛扑了过去。

赵无安一连又倒退出十多丈,翻身落于贪魔殿人群之中,一道汹涌气浪荡开周边攒聚的教众。

“你也就只能靠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寻常人,来长你那一品高手的威风了!”

拓跋努明明手提着重于洛神赋百倍的铁杵,速度却丝毫不慢,疾步如风,刹那间就又逼近到了赵无安面前。

重杵横扫而出,站在他身侧的贪魔教众连忙退让开去,稍有避闪不及的顷刻被气机拦腰截断,血沫崩飞。

赵无安两瞳骤然睁大。

如潮气机横扫至胸前,那粗壮如攻城木的铁杵显然是直朝他而来,但光是余波就已害得周围教众丢了性命。

拓跋努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挥杵的手顿也未顿。赵无安急急挥剑而防。

洛神赋剑身与那重杵相撞,刹那间手上传来一道剧烈的痛楚,便是金石只怕也要顷刻开裂。

一口鲜血自赵无安口中喷出。

拓跋努狞笑道:“废物!”再度加重手上气力。

凶悍气劲冲面而来,赵无安不敢硬接,飞快御起斩霆步向后撤去,不想仍是被拓跋努气机迎面追上,转眼间又吃一杵。

翩然白衣倏忽滚落于地,掀起一阵扬尘。赵无安以洛神赋撑地起身,痛苦地咳嗽不止。

以赵无安和拓跋努为圆心,中轴大街上,留出了一大片空心区域。即便是厮杀得不辨天地的金吾卫和贪魔殿教众,也都彼此默契地远离了两名一品高手。

守着太安门的苏青荷,自然也是压力大减,然而重围仍在,纵使他心急如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赵无安被拓跋努一边倒地压制。

一人是靠着前辈赐下的气机,初入一品境还不到盏茶时分,另一人则已在这一境界浸淫多年,何况多年来一直便是这般狂妄无道的打法。

拓跋努手中的铁杵粗壮如攻城木,便是力能扛鼎的大汉也不会想到用之来当作武器。纵然洛神赋一身剑意如潮,也难以攻破这样坚固的防守。轮到拓跋努攻时,光以一把剑显然也挡不住重杵的扫击。

不管怎么看,赵无安都吃亏不小。

苏青荷正一筹莫展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情况如何?”

听到这个声音,苏青荷立刻浑身一个激灵。

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作出无事发生的模样,转过身去压低声音道:“陛下怎么出来了?”

“紫宸殿内呆着,实在无趣。”年少的皇帝敛起浅淡的眸,凝望着太安门外的景象,“为人君,却被打到这皇城底下,逼得臣子以命守门,本就是朕之过。”

苏青荷连忙道:“陛下此言差矣……”

“不必恭维了。那个赵无安,现在战况不利吧?”皇帝问道。

苏青荷愣了愣,无奈低头承认道:“是。境界虽无差异,但无论战法还是经验,先天上的东西差了太多……”

已无胜机了。他本想这么说。

但心底还是希望赵无安能做点什么。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那个白衣居士不是总能力挽狂澜么?

皇帝眯起眼睛:“一品境?”

“是……”

“朕怎么听说……当然,也只是听说,”皇帝犹豫道,“初入一品境,会引得天人赐下气机,便如朕那真龙紫气,便如韩裁歌那清影幽气,这赵无安,总该也得一份天人赏赐吧?”

苏青荷怔愣了一下。“天人?”

“……朕只是曾有耳闻。”皇帝摇了摇头,“大抵是谣传。”

但这话却仿佛藏着某种禅机,一下子镇住了苏青荷。

的确。

虽然韩裁歌之事他并不了解,但至少几位最新晋入一品境之人,胡不喜有气冲斗牛,莫稻也有三山刀意。

赵无安,总该也在晋入一品之时,得几分祥瑞般的大气象才对啊?

然而除了片晌之前那一剑断开半里长街的洛神赋,赵无安便再无其他亮眼到足称一品之处。

那道贯穿半里京畿长街的焦黑剑痕,此时犹然留在中轴大街之上。

望着拓跋努重杵之下节节败退的赵无安,苏青荷陷入了沉思。

巨大铁杵再一次轰然击入地面,青砖刹那间虽为团团尘屑。赵无安白衣一振,向后略去。

“真是可笑!似战不战,只守不攻,这就是你的不教宵小过国门?”

久攻不止,仍未能彻底伤到赵无安,拓跋努脸上已然浮现起了一抹愤怒神色。

赵无安闭口不答,一手紧握巨剑洛神赋,一手拖着洛神剑匣,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拓跋努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恼怒道:“赵无安!你这也算一品高手?”

赵无安仍旧不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拓跋努手中的铁柱。

拓跋努冷笑道:“呵呵呵,这便是所谓的中原宗师。自知不敌,便宁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也不敢堂堂正正战死!你们宋人果然尽是些窝囊废!”

听闻此言,太安门下几个禁卫一跃而起,几乎就要冲出去与之决一死战,被苏青荷拼命拉住。

许多禁卫脸上尽是愤然之色,苏青荷只得尽力将他们扯回太安门内。

“那两人都是一品高手!刚刚你们也看到了,那二人身边的贪魔殿喽啰性命脆弱如蝼蚁,你们怎可能与之为敌?”

一位中年禁卫,脸上满是毅重宁死之态,不忿道:“就算是那白衣人,也打不过贪魔殿的金刚王吧?我等为国捐躯,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

“都给我安静!”苏青荷怒道,“赵无安既然已成一品高手,手里定然还捏着最后一招底牌。在他死之前,所有人不得踏出这太安门一步。”

那中年禁卫吼道:“我等为圣上捐躯而死,又与你何干!?”

此言一出,四周不少禁卫都一时响应附和,呼声不止。

苏青荷的声音渐渐被人群掩盖之时,一人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替他挡下潮水般的质问。

“苏卿拦不了你们,那我呢?”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禁卫们,一见到那张脸,登时鸦雀无声。

“圣上……?”他们小声地问了出来。

少年皇帝望了一圈这群浴血奋战的禁卫们,又越过他们,望向了远处战阵中的赵无安和拓跋努。

“朕相信苏卿,也相信赵无安。”皇帝缓缓道,“朕更相信在此的每一个人,你们皆是大宋的血性男儿,为护我国门,虽死不悔。”

“万死不悔!”禁卫们齐声呼喝。

“既然如此,就信那姓赵的一回吧。让朕看看,他在朕的面前,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来。”

第七十章 胜负一抬手

太安门边,少年皇帝声沉如水,禁卫们也一时安静了下来。

而战阵之中,拓跋努的声音却已近狂躁。

“赵无安!赵无安!好一个赵无安!”

身为贪魔殿的金刚王,他想要的不过是杀个痛快淋漓罢了,赵无安却像是纯粹为了恶心他而来的。

重杵声势虽浩大,但若对方一味退避而不接招,显然还是显得过于笨重。故而在赵无安持剑退却的这一阵时间里,虽然拓跋努不停以气机相逼,却始终沾不到赵无安的一丝衣角。

气机的确能不依托外物而自由延伸,但赵无安与他都是一品高手,彼此气机相持,赵无安甚至还可能略高一层,依旧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穷追而无果,拓跋努几乎恼怒得要发疯,这与他期待的对决根本就相去甚远。

既然对方无心为战,那他只能亲自来结束这令人不快的战斗了。

拓跋努放弃了追击,但周身的气势,却反倒在那时又升腾上一个新的高度。

赵无安的退却也随之止住,仍是那一手持洛神赋,一手拖住洛神剑匣的姿态。一袭白衣虽浸染血污,但似乎因为严道活那抹气机加持的缘故,依旧不改飘扬。

“你就死在这里吧,死在你晋入一品境的第一天……”

拓跋努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含着粘稠的丝。

他单手举起攻城木般的铁柱,冷冷笑道:“至少你已至此境,也不算是白走了武夫之路。”

赵无安始终不答一语,凝气定神。

萦绕于街头的气劲,开始向着拓跋努处凝结。风仿佛在震动,空气中也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裂痕,四处蔓延,如密集的蛛网,将赵无安和拓跋努包围在其中。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

拓跋努显然打算用一招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招式来结束这场滑稽的猫鼠游戏,而现在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得下来的。

生死一线而已。

拓跋努一手持杵,迎面狂奔而来,步步雷震。

四周空寂之中气机裂痕尽数聚涌至铁杵顶峰,恍惚间竟形成一片浩瀚汪洋,其间波涛汹涌,异兽出没于海峰之间。

这便是一品高手拓跋努的“灵”。

“鲲天!”

随着拓跋努口中吐出磅礴两字,一头狰狞巨鲲跃出海面,裹挟着万吨海水向赵无安当头浇灌下来。

眼前所见自然是气劲凝聚而成的幻境,但在幻境之后,拓跋努却已然将手中重杵单手抛出,如陨星般向着赵无安呼啸而去。

气机几乎已将赵无安锁定其间,而如海般磅礴的气劲亦已让他避无可避。

面对如此震人心神的招式,赵无安口中淡淡吐出两字:“生尘。”

洛神赋如蒙敕令,灰暗剑身骤然一亮,一下子便将裹绕其上的那道清冷气劲弹至半空,没了踪影。

而随着这道气劲的消散,赵无安周身气势也顷刻间落下一个层次,一袭白衣倦倦地搭在身上。

他瞳中映出那只扑面而来的巨鲲。

“无安多谢前辈相助。”

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半是不屑,半是欣慰。

虽自离开昆仑后,近十五年未曾见过那位前辈,但赵无安仍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即便面前是无法战胜的敌人,也一定会有可胜之机。

紧紧按在洛神剑匣上的手,收回到胸前。赵无安两手合握,攥紧了手中的洛神赋。

“采桑子、白头翁、菩萨蛮、鹊踏枝、虞美人、苏幕遮。”

“酒枭、清歌、破军、风袖、东流、断情。”

溢满大道的飞沙气尘中,六剑顺次出匣,升起一道道清亮剑光。

赵无安满头墨发随风飘扬,紧握洛神赋,身后六剑剑意顷刻解放。

一如五十五年前的残阳城外。

一人,敌一国。

气机狂涌,两股锋锐气劲彼此对冲,一时竟不分上下。

铺天盖地的气劲风暴中,拓跋努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不,你……你怎么可能?!”

————————

城内阴云已被赵无安一道冲天剑气驱散,城头这边却仍下着淅沥的雨。

细密雨幕中,黑衣刀客挥舞着以纱布缠绕在手上的刀,面无表情地劈倒面前最后一个贪魔殿教众。

整座城头一时寂然,四处横尸,唯有他尚且站着。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转过头,望着半里之外,那座繁华的皇门,苦笑一声。

“你还真是敢玩啊。只怕连诸南盏和欧阳泽来,在那一刻都被你骗了过去。”

韩裁歌顿了半晌,而后从城头一跃而下,任凭身体在风中舒展。

片刻之后,一袭黑袍稳稳落地,他左手握刀,向前猛然冲锋。

————————

太安门后。

赵无安唤起七剑尽数出匣的时候,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苏青荷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可是……可这根本不可能啊?”他瞳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注意到他表情异常的皇帝提问道:“怎么了?”

“我之前说,入一品时定能引发天地异象,赵无安的确一剑驱散了漫天阴云,可在这之后却没什么表现……我原以为是他还藏着一手。”

皇帝低头思忖了一会,“原以为?”

“他……现在的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苏青荷震惊至极,浑身颤抖起来,“哪有什么底牌!他根本就没有入一品境啊!”

“什么?!”

不仅是皇帝,所有听见这句话的禁卫军们,脸上也都露出了彻底愕然的神情。

风暴的正中心,气流如旋涡般升腾而起,将洛神七剑和拓跋努唤出的巨鲲卷在一处,不分彼此。

在暴风之中几乎立足不稳的拓跋努满面惊诧,癫狂道:“这怎么可能!你这一身气劲,分明只有二品啊!你的一品境界……根本就是假的!”

“的确是伪造的。”赵无安点了点头,“有位前辈在太安门前留下了一分一品气劲,我不过是借那一份气劲,才伪造自己有了一品境界而已。”

“你拿二品境界和我打了这么久!?”拓跋努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赵无安淡淡道,“你向来狂傲滥杀,要当你的对手,至少也得有一品境。我便只得装出一品的样子,赌你不用最强的一招,就杀不了我。”

“你才是狂妄!你接不下我的鲲天!”拓跋努冷笑道,“就连一品高手都接不下的招式,你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不过一个赌而已。只要你用出来,我便是赌赢了。接不接得住,那是后话。”

赵无安眼神无波,身后六剑盘旋而起,剑意彼此交相流转。

“至于赌注,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拓跋努猛然一愣:“你给你自己下了什么赌注?”

赵无安不说话,拓跋努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天地气机互通流转。

正如韩祝酒能在太子出生之夜盗取赵家紫气一般,天下气机同源而生,本就能够毫无阻碍地交互流通。一方若出手去盗,总能有成功的可能。

赵无安还记得误入归寂阵的那个夜里,韩祝酒手持提灯,却能分一团冷火凝于掌心。

那种感觉虽然说来玄妙,但身处这气机汹涌凝聚的暴风眼,倒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其流转轨迹。伸手去取,似乎也并非难事。

拓跋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想盗取我的气机,成就自己的一品境界?”

“我天资愚钝,只好挑捷径走了。”赵无安手握洛神赋向前踏去。

一股异样的情感从拓跋努心中升起,犹如百爪挠心般痛苦的折磨,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脚步也不自觉地开始后撤。

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他在恐惧。

自己刚刚竭尽全力使出了最强的一招,曾有许多久经历练的一品高手,也倒在这招之下,本该是胜券在握。

可若对方夺去了他的气机,再将他击败……

那几乎就是否定了他的一切。

“不,不,不!”拓跋努癫狂起来,抽过身边一名教众手中的刀,狂吼着向赵无安冲了过去。

“我绝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东西,受死吧!!!”

风暴越升越高,几乎席卷走了周围的一切。拓跋努唤出的巨鲲也随着洛神六剑而飞向天空,几乎消失得不见踪影。

而在隐约平息下来的青石街上,拓跋努持着一把木柄的朴刀,冲向了赵无安。

贪魔殿中一呼百应的金刚王,如今竟只能用朴刀来捍卫自己的气机。

天空中霎然劈过一道惊雷,而后剑气狂啸如潮。

那抹剑气,来自天上。

宛如银河倒挂,又如仙人持剑而下。山呼海啸般的三千剑气自极天之尽头冲来,吟啸若长龙。

那些剑,跨过崇山峻岭,跨过荒漠戈壁,跨过大宋和造叶的版图,降临至汴梁城太安门上,恭贺这天地间第十八位一品高手的诞生。

这一年,赵无安二十九岁。

距剑神洛剑七之死,已过去二万零七十三个日夜。

所幸,这座江湖仍未失去神剑。

气机消散。群响毕绝。天地一时空寂。

青石长街尽头,不可一世的拓跋努,缓缓垂下了握刀的手。

而赵无安,手提洛神赋,抬手一剑而去。

自古胜负,抬手间而已。

第七十一章 三算

偌大中轴大街,人头攒聚,却无一人出声。

就连方才还忘我厮杀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与金吾卫们,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那最中心的空旷处。

风暴已息,天际浮云散去,重露出湛蓝长天。

赵无安缓缓自拓跋努胸口抽出洛神赋。

宽及两掌的巨剑被鲜血染透。

几丈之外,拓跋努的重杵斜砸入大地之中,已然散尽气机。若无一品气机加持,即便是这件粗壮如树的神兵,也不过就是一根铁棒而已。

淡红的血迹从拓跋努紧闭的唇角溢出。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赵无安,浑身颤抖。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口传达到四肢百骸,那些灌注在经脉之中的雄浑气机,也一点接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拓跋努明白,到了他的死期了。

身为贪魔殿大魔头,无论在西凉,还是这座大宋,他都杀过太多太多无辜之人。如今死在眼前这白衣居士剑下,不得不说是报应。

不信因果轮回之说,只想着能金刚不坏逍遥一世的魔王,露出了阴冷诡秘的笑容。

“我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嘴里仿佛咬着钢铁,“夺他人气机来成就一品境界,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这些中原正道,手段倒比魔教还狠辣得多。”

“我从没说自己是什么中原正道。”

赵无安一字一句答完,将最后一点洛神赋剑尖抽离拓跋努身体。

拓跋努胸口喷出冲天血柱,屈膝跪倒于地。

生命的最后,他猛然瞪大眼睛,睚眦欲裂,嘶吼道:“徐归明、刘鹤!此时再不出手,尚待何时!!”

吼声震天,几欲摧破耳膜。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拓跋努登时七窍流血,立毙而亡,死时目尤未瞑。

而随着这句话出口,两旁贪魔殿教众之中,骤然杀出两道凌厉身影。

他们都身着与其他教众别无二致的麻衣,下罩玄甲,看不出丝毫差别。只是一瞬出手,便立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不同。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而这两人即便是在魔头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贪魔殿里,也绝对是不好惹的存在。

分明是异性兄弟,出手却默契得好似连胞。短短一瞬,二人便携手杀至了赵无安身前,凌厉杀气扑面而来。

赵无安一下子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拓跋努力壮而莽,用来开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大宋亦非弱旅,贪魔殿准备十足,仍要防备上对方一手。

一旦开路的拓跋努落败,则大宋想必也拖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这个时候,混在人群中的这二人便一同出手,将其瞬间抹杀。

这亦是贪魔殿留下的底牌。

想通这一节时,交错的双刀已抹到了赵无安的脖子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脚后撤,他的脖颈上就现出一道绯红血痕。

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贪魔殿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为一击诛杀对手而准备的绝对底牌,又怎么可能仅仅在一品境界面前便失去效果。

即使是欧阳泽来站在此处,接下这一刀的可能性也极小。

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好杀者如云,却唯有这两人,真正诠释了一击必杀。

赵无安正待闭上眼静候死期时,数尺之外,却卷来一道阴暗冷风。

阴郁气机自人群之中折冲破坚,瞬息之间就已涌至徐归明和刘鹤身后,而他们才正准备割下赵无安的首级时,却听见了一句吐息从身后传出。

“献头来。”

来者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隔着一座地狱,在向生者呼唤。

何等苍凉决然的死气!

纤刀一折,半空中荡起一串凄厉血光。

两位贪魔殿的恶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已没了声音。

两颗大好头颅,窸窣滚至赵无安脚边。

赵无安愣了半天,才睁开眼睛,正对上韩裁歌无奈摆首。

“都已是天下数得上号的高手,怎地还被两个无名小辈逼得没了退路。”韩裁歌将染血的刀往肩上一扛,面无表情地嗤道,“若你这副德行,还能称得上一品高手,那我还是早早把自己埋进黄土里好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愣愣不已的赵无安听了韩裁歌这话,先忧,后笑。

他反手将洛神赋插入地面,而后一拢双袖,认认真真长揖道:“晚辈赵无安,拜谢前辈相助。”

“谢就不必了。”韩裁歌抱起双臂,居然还在口中叼了根草叶,“你能挺身为大宋守国门,这是我该拜谢之处才对。”

赵无安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

“行了,寒暄两句该差不多了,我也不是老容那个酸秀才。”韩裁歌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倒提长刀入手,顺手一挥,甩去刀上血迹,枯瘦眼眶中墨瞳转动,扫视着周围的贪魔殿教众。

“这场仗,还没结束。不知我韩裁歌可否有幸,能与洛神剑并肩为战,共护天下黎民苍生?”

赵无安愣了片晌,大笑道:“那是自然!能与韩前辈并肩作战,晚辈感激不尽!”

中轴大街上,两道气场骤然增强。一刀一剑并起惊鸿,气势翻卷如潮。

——————

天际阴云被一挥而散,大雄宝殿中,光线也一时明亮起来。

诸南盏撑着下巴坐在一边,撅起嘴望向大殿正中,蒲团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释迦牟尼佛尊座之下,当世两名一品高手,周身气机流动不止。

片刻之后,笼罩在二人身上的透明气机隐约跌堕下去,消失不见,胡不喜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双手。虎口仍裂开着,只不过已不再流血,若非刻意用力,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这最关键的握刀之手外,身上其余几处曾被韩阔气劲攻破的地方,也已没了原先的酸痛之感。

检查完身体,胡不喜咧开嘴,露出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多谢欧阳先生。想不到欧阳先生不但武艺精妙,医术造诣竟也如此高深。”

“不过是向你身上渡了三分气机而已,算不得什么医术。你生来便意气磅礴,这伤势不算致命,即使没了我,稍加调养几日也能恢复如常。”欧阳泽来报以浅淡一笑。

他顿了顿,有些歉疚地摸了摸鼻子。“此事说来,我也有不小责任。受了韩阔引导,总误以为放出韩祝酒的必是你与赵无安之一,孰料中了他的计策。”

“这倒是都无所谓!”胡不喜摆摆手,“老大现在怎么样了?”

欧阳泽来还没回答,诸南盏插进来道:“他在太安门前入了一品境,贪魔殿杀进这座汴梁城的三王其二,一个死在欧阳先生手中,剩下一个,现在估计已经被你老大砍了。”

胡不喜闻言放下心来,而后挠了挠头,后知后觉苦笑道:“老大也入一品境了啊……我就说他登临胜境指日可待嘛,不容易,不容易。”

他径自感叹了一阵,诸南盏却盯着欧阳泽来,神色狐疑。

欧阳泽来被看得心虚:“怎么了?”

“韩裁歌好歹还一人攻下一座城头,你身为皇城中绝无仅有的造化境高手,怎么竟只守了一座将军府?”诸南盏问道,“何况,将军府之围得解后,下一个不该是太安门么?你是怎么想的,径直来了这大相国寺?”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欧阳泽来都应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而身为文圣笔之主,范宰的得意心腹,他却在将军府前被磨去了一大半的时光。不仅如此,在赵无安与拓跋努的对决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竟不去驰援,反而舍近求远来这大相国寺,替胡不喜疗伤。

孰轻孰重,本该想都不用想才对。欧阳泽来向来以权衡出彩,怎么竟会走了这样一个昏招?

欧阳泽来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诸南盏一愣,下意识出口道:“范宰让你来的?”

欧阳泽来不说话,像是默认。

其实欧阳泽来向来算不得大宋的忠臣,之所以能给朝野这个感觉,只不过是他对范宰言听计从罢了。而范宰堪称千古贤相,能被他器重的人,也定然经得起考验。

韩阔死后,赵无安出门救驾,留下胡不喜在寺内。而范宰也在不久之后,由一群麻衣人护卫着离开了大相国寺,不知何去。诸南盏曾想拦,却拗不过那个某些时候执着得出乎意料的老头,只能任由他去。

见欧阳泽来默认,诸南盏愈发离奇:“范宰临朝四十载来,大小事必先以朝堂为重,怎会这一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在范宰命欧阳泽来前往大相国寺之时,太安门前的战斗还远未显示出结果。无论怎么看,范宰都不该是个拿天子性命当赌注的人,何况,这赌得也一点儿都不值。

“范宰执掌天下,何事能逃得过他的算计。也许韩阔已算是最破格的一次,赵无安守不守得住太安门,也许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欧阳泽来淡淡道。

诸南盏不明所以。

“他不让我去救太安门,自有考量,但既然指明要我来为胡不喜疗伤,也就意味着,无论太安门丢不丢,这件事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这怎么可能?”诸南盏吃了一惊。

“范宰对局,一步三算,从未破例。”欧阳泽来波澜不惊道。

“寻常人眼中,太安门之得失便是一切,范宰却不可能想得这么简单。”

第七十二章 凡王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四不善。

金刚王来攻太安门,死在赵无安剑下。

夜王去攻将军府,被欧阳泽来与大将军联手诛杀于府外。

而第三王,按理说也已到了汴梁,却始终未曾露面。甚至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来汴梁?”诸南盏问。

“绝不可能。”欧阳泽来笃定地摇头,“贪魔殿为此战已赌上一切,不成功便成仁,断没有第三种可能。”

诸南盏犹豫道:“可是,除了第三位王,他们的殿主也没有出现啊……”

“的确如此。但直至现在,我们对那位殿主都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防备。不过那位尚未露面的王,我们倒是略知一二。”

胡不喜挠了挠头:“那那第三个王,到底是谁啊?那老宰相宁可放着宫门不守也要你来替我疗伤,是不是说,只有俺老 胡有这个能力去杀了他?”

欧阳泽来点头道:“虽然听着很奇怪——我与韩裁歌实力又非在你之下——但按范宰的意思,确实是这样。”

“那位王是谁?”诸南盏警觉地蹙起眉头。

“别想了,你的观气之眼对他没用。”欧阳泽来摇了摇头,语意深沉。

诸南盏愣了愣,旋即不服道:“这怎么可能——”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一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地步。”欧阳泽来提高音量,打断了诸南盏的话。

但他随即换来了诸南盏更深的疑问:“这样也能当贪魔殿的三王?”

“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当了贪魔殿的三王,”欧阳泽来低声道,“……这才是我和范宰觉得,最可怕的地方。”

诸南盏一怔,胡不喜也不明所以。

“若他有绝世轻功,他有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倒全都不足为惧。”

欧阳泽来顿了顿。

“但他只是个普通人。”胡不喜若有所悟。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越是强到不可一世的人,弱点也就越大。”欧阳泽来低声道,“但若他只是个低至尘埃中的普通人,又该从何处去寻他的弱点?”

大雄宝殿内烛光明灭,诸南盏与胡不喜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

————————

太安门前,拓跋努与两名恶人阵亡之后,赵无安与韩裁歌身陷战阵,横冲直撞,苏青荷也趁势指挥禁军反攻,掩杀出太安门外。

而随着将军府重围被解,在大将军指挥下,散落在汴梁各处的小股贪魔殿人马也被悉数歼灭。

不过一个多时辰,贪魔殿该死的死,该伤的伤,失去斗志的教众们俱被捆作了俘虏。

直至临近日薄西山时,喧嚣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平静。

叛军几已不见,而汴梁各处,尤其是中轴大街,仍是横尸数百、血流成河。

残阳如血,映照着苍老的城池。无数人命贱如蜉蝣,朝生暮亡。

赵无安将洛神赋斜插入地,撑着洛神剑匣,倚在太安门的门墩上,神色倦怠。

在他面前,金吾卫们正分成小股,进行着战后的清理工作,不少禁军及百姓也加入了其中。

有重逢的亲人相拥而泣,也有少妇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

赵无安懒懒望着这一切,几乎眯起了眼睛。

一人按剑走出太安门,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赵无安连眼皮也没抬,就听见那人质问一般道:“鹊踏枝什么时候给我?”

赵无安一下子抖擞了精神,站直身子,哈欠道:“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你就拖吧,拖不死你。”苏青荷失笑。

苏青荷仍是血战之时的装束,脸庞却白净了不少,看来只是入宫草草洗了把脸,抹去了脸上的狰狞血污。

赵无安静静盯着他的影子看了一会,收起了装困的神色,淡笑道:“终有一日的。”

“嗯?”

“终有一日,我会把属于那些人的,还给他们的后人,这本就是我欠下的情。”赵无安淡淡道,“鹊踏枝是你的,苏幕遮给涂弥,虞美人和采桑子送给李凰来,洛神赋还给闻川瑜,菩萨蛮大抵是给胡不喜吧。”

“白头翁呢?”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它能伴我终老了。”

“那你把安晴放在哪?”苏青荷一本正经地问。

赵无安一时语塞,厉眸扫向苏青荷。二人对视了一会,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斜阳渐矮,两人的身影也在太安门下越拉越长。

“你还真为了孟乾雷的案子,策马直入太安门了?”赵无安问道。

苏青荷点头。

赵无安苦笑:“你倒跟当年那个苏佥事,大有不同之处。不过说到底,却好像又是同一个人,根本没变过。”

“你还不是一样。我可打死都不信清笛乡中遇到的那个神棍居士,敢只身挡在宫门前,一人敌近千军队。”

赵无安耐人寻味地沉默了一阵,苏青荷含笑道:“怎么,不肯承认了?”

“我可不像你那么口是心非。”赵无安懒懒道,“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变了。”

苏青荷愣了愣,低头沉思了一会,浅笑道:“不管怎么样,肯定和清笛乡里那个白衣居士,不那么一样。”

赵无安不置可否。

夕阳逐渐沉入山底,天地笼上一抹黯淡之意。中轴长街上人影渐趋稀疏,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金吾卫仍在干着搬运尸体的脏累活计。

大多阵亡的宋军将士,尸体被送到太安门边,沿着墙根排成一长排。赵无安问过路的宦官借了一盏提灯,自那些阵亡将士脸上一个个照过去。

苏青荷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赵无安以均匀的速度走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在一具金甲前停下了脚步。

灯笼照着一张年轻的面庞,死时尤未瞑目,睚眦尽裂。金甲上血污斑驳,光是残破之处便有七八个,伤口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赵无安静静看了一会,在心中记下他的脸,而后蹲下身子,替这名为国而死的金吾卫合上了眼睛。

“是那个身先士卒的人?”尽管当时身在太安门前,但苏青荷的确记得这个人的行动。

“嗯。”赵无安低低道,声音哽咽。

这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赵无安!”

赵无安与苏青荷一道转过头,借着月光,勉强辨认出那飞奔而来的,乃是一袭红衣。

赵无安心中荡然一动,苏青荷故作平淡道:“还不快去安慰她一下,你看看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

赵无安白了苏青荷一眼。

苏青荷忍住笑意,别过头去。

星夜斑斓,白衣居士举起手中提灯,望向那径直向他奔来的盈盈身影。

“赵无安!”

一道红影扑入怀中,淡淡的香气萦绕了他。

“我在。”赵无安语气轻柔。

安晴抽了抽鼻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赵无安亦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

“出事的时候,你乖乖躲在房间里了?”赵无安问。

能在汴梁城如此大乱之中平安无事,赵无安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倒不是说贪魔殿有多丧心病狂,而是以安晴的性格,很难安心待在屋子里才对。

屋外云起喧嚣,足足持续数个时辰之久,安晴若是足不出户,才显得奇怪得很。不过毕竟几日之前,二人才在韩府之中九死一生,有此前车之鉴,倒也能够理解。

听了赵无安的问话,安晴并未立时回答,而是慢慢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借着灯火瞥向赵无安的侧脸,面带笑意。

赵无安也报以微笑:“安晴?”

“其实,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很好奇,你过会一定要讲给我听。”安晴认真道。

“居然能按捺住好奇而不出门,是真吃一堑长一智了?”赵无安道。

“不不。”安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是因为有人找到我了。”

“有人找到你了?”

“嗯。”安晴回过头去,摇头晃脑找了一圈,“咦,奇怪,刚刚还在街上的。”

赵无安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安晴显然不会轻信陌生人,那么这个能让安晴在初见之时便交付彻底信任的,显然不一般。

“是谁?”他下意识追问道。

安晴吃吃笑了起来。

“不用紧张啦,”她甩了甩手,“是安南。”

“安南?”赵无安心底咯噔一下。

“我的次兄啊,不记得了?” 安晴歪了歪头。

赵无安向后倒退一步,神色剧变。

“你是说安南?”他问。

安晴愣愣点了点头。

赵无安一时头皮发麻,手里的提灯也剧烈地摇晃起来。苏青荷看在眼里,疑惑道:“怎么了?”

“赵无安……你不会是打架打得,发烧了吧?” 安晴伸手,像是打算去摸他的额头。

赵无安猛然挥开她的手:“别碰我!”

安晴一愣,僵在了原地。

苏青荷也为赵无安这般反应一惊,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安晴小姑娘生了气,这倒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劝你还是先道个歉……”苏青荷拉住赵无安,低声絮叨。

孰料赵无安便像是没听见一般,一把挣开了他的拉扯,面若冰霜。

“……赵无安?”这一次,苏青荷也愣住了。

第七十三章 城墙

安南。

这个名字像是魔咒一般,一下子慑住了赵无安的心神。

他至今仍记得,船只在在福州的海岸边扬帆而去,挟走了段桃鲤和楚霆。而他们这些在岸边的人,才刚在庆幸自己击败了罗衣阁派来的刺客。

出于安南的身份而对他轻易抱有信任,却在最后时刻遭到彻底的反叛。安南在船上架起的那面兰色的帆,几乎是赵无安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大的嘲讽。

由于昏迷,安晴那时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赵无安也顺势对她保持了沉默。无论怎么看,安南都是从小与安晴一起长大的兄长,从江宁到福州,便是安晴这般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没有察觉到一丝违和。

也就是说,那个身为兰舟子的安南的确是安晴的兄长,而身为安晴兄长的安南,也的确就是兰舟子。

这正是赵无安十分难以接受的地方。虽然后来兰舟子销声匿迹,但一切在赵无安心中早已留下了死结,他终要有面对安南的那一天。

但是安南为什么会出现在汴梁城?又为什么偏偏在贪魔殿发起攻势的时候,出现在安晴面前?

赵无安的头脑一片混沌,而安晴见了他这一副思虑表情,心中愈加不满。

“你对我兄长有什么意见吗?”她愤愤不平地问赵无安。

赵无安没有回应,倒是安晴身后缓缓响起一阵脚步声。

夜色中,又有一人身着布衣,靠近这面宫墙。他在离三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含笑道:“晴儿,都是大姑娘了,别再老耍小脾气。”

安晴转过身,气恼地瞪了瞪地面,撒娇一般道:“是这个臭居士根本就不记得你了,所以我才着急的!”

“哈哈哈。我本就是江海上靠船为生的糟糠船夫,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乡,赵居士贵人多忘事,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生气呢?”

安晴闻言,讷讷垂下头去,轻哼了一声:“不过他听到哥哥你名字的时候表现得太奇怪了,真让人想打他一拳……”说着,目光悄悄飘向赵无安。

却发现赵无安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从大街上走来的人。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安南的语气听起来饱含疑惑,眼底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赵居士?”

赵无安拼命咽了咽唾沫。

即使是现在观察,赵无安依旧看不出安南身上有一丝武功,最多只是常年海上漂泊,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罢了。

赵无安已是一品境界,安南若果真身怀武功,是决计不可能骗过此时的赵无安的眼睛的。

也就是说,安南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

然而光凭这点,是不可能抹消赵无安的疑惑的。安晴和苏青荷毕竟都还蒙在鼓里,就算自己再惊讶,现在也绝不是质问安南关于兰舟子真相的时候。

赵无安尽可能掩饰住自己脸上多余的情绪,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汴梁?”

“没法子啊,前段日子海上风浪太大,我给折了一整艘船,放在江宁修呢,这不是为了谋生计,才来汴梁做些小本生意,谁能想到遇到这事儿。”安南不似作假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晴连忙宽慰道:“哥哥别担心,有赵居士在呢,汴梁可是天子脚下,那么多厉害的人物,这点小乱子一天不到就平复了!”

苏青荷显然也以为对方只是为生计所迫的平民,跟着点头道:“而且今日阵亡的大多是京城的金吾和禁军,百姓的伤亡并不惨烈,你若要做生意,影响应当不是太大。”

安南闻言怔了怔,视线默默扫过沿着宫墙铺开的一长卷草席,没有出声。

“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勇将,我会向圣上提议厚葬。”

安南满怀感激地点点头,躬身行礼道:“草民安南多谢大人。”

苏青荷爽朗笑道:“不必叫我大人。我跟这位赵居士,可是彼此都看不顺眼好久了。再说,你那个叫安晴的妹妹,跟我可熟得很。”

安南不明所以,安晴却在一旁嘴快道:“他是苏青荷!就是苏家那个小少爷。”

安南愣了半晌,才一拍脑袋,笑道:“是你啊!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见着,清笛乡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安南离乡极早,那时苏青荷方是个跟石墩子一般高的小孩,与现如今当然是张翔大异。多年后安南再回乡时,苏青荷已随父母搬来了汴梁,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苏青荷连忙摆手谦道:“不敢当。青荷为官甚小,这次是借了述职的东风,才有进京之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安南乐呵呵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算是护驾有功吧?那等复职之后,还不是特加提拔,平步青云啊?”

“圣上他也非如此之人……虽说护驾确然应当论功行赏,不过青荷绝对称不上第一就是了。”苏青荷道。

“是啊,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看见好多尸体……”提到这里,安晴忍不住浑身一抖,但努力平静了下来,“想来白天,一定有很多人奋战过吧。”

“的确如此。你那位赵居士更是个中翘楚。”苏青荷诚恳夸赞道。

他们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赵无安却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安晴的气是来得快消得也快,虽说横尸如山的确令人心情沉重,但毕竟如今大乱已平,经过苗疆的考验,她如今倒是不怕这些了。见赵无安一直异样地沉默着,她不由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居士,不高兴吗?”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又默默盯向安南。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安晴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安南连忙拱手赔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这汴梁城,又遇叛乱,难抑心中情动才冒昧前来拜访。是我打扰赵居士了。赵居士若不愿待见,那我择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便与安晴和苏青荷草草打了个招呼,转身欲走,安晴拉也拉不住。

安南的身影逐渐消失于夜色中,安晴忿忿回头想教训下赵无安,却发现才不过几息的时间,赵无安居然也没了踪影。

只剩下苏青荷还站在宫墙边,一脸无奈。

“怎么回事?赵无安去哪了?”安晴莫名其妙。

苏青荷苦笑着道:“这我怎么知道啊,都一品高手了,那还不是噌地一下就没了踪影,我追得上么?”

————————

“非要从这里出去吗?”

莫稻抬起头,愁眉苦脸地望着面前的城墙。

“这里已是一整圈城墙中最低矮的地方了。我都能爬,你有什么担心的。”岳知书娇叱了他一句。

虽说已是一品高手,莫稻骨子里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少年。打起架来毫不含糊,但要他去做不该做的事情,即便是爬个城墙这种小事,也得犹豫上半天。

“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赶早走,应该也没事吧?”他试探性地问道。

“蜀地遥远,我们已在汴梁多耽搁了半天,怎能再拖上一夜?”岳知书的语气不容反驳,“你对盟主的计划可是至关重要。别说晚到一天了,就是晚到一炷香,局势都有可能陷入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莫稻耷拉着脑袋,无奈道:“好吧……”

岳知书柔柔一笑:“这才乖。”

将背上四把刀尽数捆好,莫稻伸出双手,内力聚涌于指尖,拧握成爪,向眼前的墙根伸去。

双手触到城砖,一下子便如壁虎般紧紧吸附了上去,正欲发力向上时,莫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别过头,发现岳知书已然将琴捆在背后,向上攀了好几步。

“又怎么了?”岳知书苦恼地蹙起秀眉。

莫稻紧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有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岳知书不明所以,学着他的样子嗅了嗅。一股若有若无的烟熏气息涌入鼻腔。

“就像是这些砖墙里头……被烟熏了一样。”莫稻犹豫道。

岳知书叹道:“砖石本就是在火中灼烧而成,若没有烟熏气味,那才奇怪吧?”

“可这……”莫稻抓耳挠腮。

“别多想了。”岳知书严肃起来,“再浪费时间下去,我们就肯定来不及了。”

莫稻闻言,无奈应了声好,跟随着岳知书的脚步,开始紧贴墙壁向上攀爬。

月朗星稀,由于白日血战,守城的卫兵较之平时稀疏了很多,没有人发现他们打算趁夜色翻过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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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就知道有问题!”

苏青荷临时租下的那间小屋中,胡不喜和赵无安相对而坐,中间只点了一盏火烛。

胡不喜愤愤道:“欧阳泽来猜得没错,那群贪魔殿的龟孙子果然还留了后手!那兰舟子既然敢在你面前出现,就是吃准了你不敢当着安娃子的面对他动手,好在此为所欲为!”

“轻声,当心隔墙有耳。”赵无安道,“既然他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我们并不安全。”

“有什么可怕的?这里两个一品高手,他还敢打回来不成?”胡不喜笑道,“正好,过会他要和安娃子一块回来对吧?老大你不便动手,让我来!倒要看看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无安默不作声,却点了点头。

这时,小院的门忽然传出一声吱呀响动。

胡不喜狰狞一笑,抄起桌上胡刀,推门而出。

第七十四章 夜谈

那扇门还没开到一半,胡不喜已如一阵风般掠了出去,在小院中站定,手中胡刀出鞘。

赵无安并未着急,而是徐徐跟了出去。胡不喜行事他向来放心,安南无论怎么看也不身怀武功,不会对胡不喜造成威胁。

走到院中的这点时间里,他又细细理了一遍与安南相遇两次时所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兰舟子联系到一起。

无论是江宁府白龙津边好客为道的勤快船家,还是汴梁城中生活不易却仍待人以礼的商人,安南都表现得极为正常,不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无安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安南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兰舟子。

小院的门向内张开,赵无安和胡不喜一人站在门边,一人站在院中,都等待着那人的出现。

脚步声响起,安南出现在了门口,背上负着赵无安熟悉的一袭红衣。

赵无安双瞳猛然瞪大,一步迈出,身后顿起剑啸。

“别急别急,她只是睡过去了而已。”安南连忙举起手,放低声音。

赵无安皱起眉头,胡不喜也在打量一会后,沉声道:“老大别急,安娃子还没事。”

借着稀疏月色,隐约能看见安晴伏在安南背上,背脊有规律地均匀起伏。

“早跟你们说了不要急嘛。”安南亦步亦趋踱到石桌边,把安晴从背上放下,扶到椅子上,还细心地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个小枕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缓缓将安晴放倒,这才直起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赵居士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不过这丫头不该听见吧?我就干脆在饭菜里拌了点东西,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你给安晴下药?!”赵无安面色一厉。

“也不能这么说话吧!”安南一脸无辜,“我好歹也还算她的哥哥,就算是下了点蒙汗药……对亲妹妹出手,那不是禽兽么?”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胡不喜拍了拍手里的胡刀,厉道:“亲妹妹怎么了?你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在两名一品高手面前,安南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嗫喏道:“话虽是这么说,我多少还是有点廉耻之心的,跟那些衣冠禽兽……可不一样。”

胡不喜与赵无安对视一眼,眸中皆怀疑惑之情。安南明知这里有两个一品高手守着,还背着昏迷的安晴找上门来,实在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安南此人身上还是必有蹊跷。他驾船一去不返的那幕,赵无安可是亲眼看见了。

“你是兰舟子?”赵无安开门见山问道。

“算是吧。那只是我很多个身份之一啦。不过最主要的身份,还是清笛乡安家的次子安南。”

安南在安晴身边的桌子上坐下,甫一坐定又见胡赵二人尚站着,一时不安。等胡不喜与赵无安尽数入座之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三男一女环桌而坐,除了呼呼大睡的安晴,彼此各怀心思,倒也奇怪得很。

“当时为什么掳走段桃鲤?”赵无安问道,“你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胆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不得不说,赌得天大。”

安南抓耳挠腮道:“那我现在就是用安家次子的身份来和你说话了,毕竟晴儿也在边上……嗯,段桃鲤一事,的确她是我载你们出海的主要目的,至于段狩天与罗衣阁的纷争,只是巧合而已。我一开始便没有多想,后来证明,计划也并未出现变化,我达成了我的预期。”

“你倒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掳走了段桃鲤?”赵无安气得发笑。

“此事本就如此,我不觉得有何不可坦诚的所在。何况劫走段桃鲤也只是计划的第一环,后来又生变故,这个计划实际上已不可能成功了。毕竟连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在瓦兰边境遇上代楼暮云。”

赵无安一愣:“你遇上了代楼暮云?”

“我与楚霆一起遇上的。我运气好些,没有武功,代楼暮云不屑杀我,楚霆倒是被他一掌击毙,段桃鲤应当也被救走了。”安南说着苦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的船经不了海上风浪吧?实际上是被代楼暮云破坏了,我无路可退,只能择小路回到中原,而后便来了汴梁。”

“你来汴梁做什么?”

“殿主有令,当然不得不来。”安南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惊:“殿主?你是贪魔殿的人?”

安南苦笑道:“是啊,难道聪慧如赵居士,也直到现在都没能看出来兵械库一事,只是我和不善童子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么?那我还真是天生一副戏骨。”

赵无安当然猜到了。安南驾船离开福州海岸的那一刻,他就隐约猜到了这一层。只是一直无法确定。

他不敢相信,清笛乡安家的次子,安晴的哥哥,会和那远在西凉的贪魔殿扯上关系。

见赵无安不加言语,安南了然笑道:“我知道,人总会对亲近的人产生包庇之感,就算那并非本意,他们也从直觉上难以接受。”

赵无安默不作声,胡不喜嗤道:“我老大?和你?亲近?你可省点心吧!”

安南不以为意:“虽说我与赵居士接触不多,但晴儿对赵居士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会产生错觉,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声音温润饱满,虽在胡不喜与赵无安面前自揭贪魔殿身份,却不见一丝慌乱之色。

三人一时沉默,只剩下安晴悠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响。

“为什么?”良久,赵无安疑惑地问道。

他是真的感到十分困惑。生长在清笛乡中的少年,自小离家打拼,就算经历了江湖浮沉,难以保持一颗本心,也不该短短二十载内便有如此城府才对。

在安南面前,就连赵无安,也觉得自己像透明的一般,什么都隐藏不住。

因为乍看之下干净透明的安南,实在藏了太多令他意想不到东西。

“其实倒不必非要弄出个答案。”安南缓缓道,“我有很多身份,江宁的渔夫,福州的私盐贩子,海上的兰舟子,贪魔殿的三王之一,等等等等。但如果赵居士愿意相信我是清笛乡里的安南,那我就是清笛乡的安南,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我不可能那么做。”赵无安面无表情地否定。

安南苦笑起来:“这就难办了啊……要我如何解释呢?是不是在段桃鲤之前,我还得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今日打入这汴梁城?”

“贪魔殿想要复兴西夏,多年前就在为此努力,却因没有完善的计划而被朝廷划为江湖魔教,赶出宋境便任其自生自灭。却不料贪魔殿反倒在西凉成长起来,最近重入中原。”赵无安道,“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此前四处游荡,想要做什么,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等一个直捣黄龙的时机。”

“赵居士还是懂的很多呀。”安南点头道。

“但你为何会在贪魔殿之中?”赵无安快速反问。

胡不喜将刀往石桌里一插,寒声补充道:“你又为何,会成为贪魔殿三王之一?”

安南思索了一会,道:“其实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一样。”

二人等待着安南的下文。

安南却忽然目光闪烁,想起什么似的道:“二位应当知道黑云会吧?那么知不知道,里面最近混进去一个人,叫闻川瑜?”

胡不喜瞥了赵无安一眼,便看到赵无安眼底飞快浮现出一道慑人死气。

“他怎么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问。

“喔,看来赵居士知道这个人。”安南欣然道,“其实,贪魔殿原本“夜祝金刚”三王,位列其中的祝王,一直都是闻川瑜。我只不过是最近才接过担子。资历尚浅,很多东西弄不明白。”

赵无安敏锐地皱起眉头:“闻川瑜……他现在应当也在汴梁附近。”

沁诚客栈中,为盗走罗衣阁名录,闻川瑜特地引他出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既然闻川瑜与贪魔殿有所联系,此时便不应远离。

“这……大抵是吧,其实从闻川瑜离开之后,殿内便多有不满之声。我虽为祝王,但名副其实,只是个图吉利的东西,没什么大用,否则早就和另外两位一道上阵了。奈何手无缚鸡之力啊。”安南无奈道。

“既然如此,那你在汴梁,又是所为何事?”赵无安不解。

安南笑眯眯道:“虽然不能上阵,但殿主的吩咐,安南倒可以完成。提前奉劝一句,此事至此,已与诸位没什么关系了,赵居士便是今晚连夜出门也无妨。大宋倒了,天下也不一定就会大乱。这座江山,是时候换个名姓了。”

胡赵二人同时一惊。

“你仍想翻覆大宋王朝?”

“倒不如说,我很好奇,赵居士你明明饱受其苦,为何还要以死将之捍卫。按理说以你的经历,早该认识到这天下没什么黑白之分才对。”

安南慢悠悠地站起身,小院中一道夜风刮过,夏夜微凉。

“十万斤琉火药已混入这座城池的一砖一瓦,就连紫宸殿也囊括其中。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座与大宋朝同等苍老的城池,就将灰飞烟灭。”

月色下,安南冷冷一笑,酷似修罗。

“赵居士,趁还来得及,快跑吧。”

第七十五章 焚城日

夏风拂面,赵无安和胡不喜却感受到了一阵只有数九寒冬才能体会到的深寒凉意。

“你说……什么?”

隔了许久,赵无安才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小院中的回荡。安晴仍旧睡得很熟,呼吸悠长。

“从西凉古亭石下挖出的玄砂,配以熟铁和火炭制成的琉火药,可跟寻常烟花大有不同。”安南意味深长道。

“一旦将之引发,便会顷刻形成连锁的反应,整座城池在劫难逃。古老的城墙会崩塌,木制房屋熊熊起火,青石街道滚烫到无法行人,皇帝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都城化作一片火海。最终,火延伸到紫宸殿内,掐灭了这个罪孽深重的王朝。”

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胡不喜死死皱起了眉头,骂道:“混帐!你怎想得出如此伤天害理的计划!?”

安南忽然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划。”

胡不喜一时愣住,不明所以:“这他娘又是什么意思?”

“从琉火药的研究制作,到整座汴梁城的俯瞰图,以及决定作案的时间和地点,统统都与我无关,而是我的前任一手筹划。”

赵无安一愣,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你的前任,也就是上一任的祝王……”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绝顶天才想出的计划,贪魔殿只是负责实施而已。如今我并未将之发动,完完全全,只是顾虑到你们而已。”安南严肃道,“同样,这也是我对此事的态度。”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

如果那十万斤琉火药,是贪魔殿用来翻盘的最后筹码,那么安南怎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到赵无安面前自曝来路。而安南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把这个计划暴露给二人,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自己并不怕计划失败。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从设计到付诸实践,对每一环肩负责任的,必然是上一任祝王,闻川瑜。

闻川瑜盯上了这座古老的城池,而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了它。

这对天才的闻川瑜来说当然并不算难事,但从赵无安的角度来看,实在是奇怪。太奇怪了。

赵无安百思不得其解。

安南苦笑:“很意外么,赵居士?按我对他的理解,倒不如说,只有这样的汴梁城,才是最合适的场所吧?”

赵无安若有所思。“闻川瑜心中期待的场所么?”

“是。我好歹也在贪魔殿中司职,对你和闻川瑜那些事情也略有耳闻。”安南道,“他想杀了你是么?他想亲手、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地,彻头彻尾地杀死你,对不对?”

“他尝试了很久……为此放弃过无数的好机会,当然也给了我许多措手不及的惊喜。”

“那么这座汴梁,便是绝佳的场所了。”安南笃定道。“闻川瑜会在这里试着杀死你,用他的五月流火,哪怕不惜拉上满城的人陪葬,他也要给你一片火海。”

赵无安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闻川瑜便是那种为达到目的不计一切代价的人,隐忍狡诈,无论何时都不能对他掉以轻心。而这近二十年来,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杀死赵无安。

然而闻川瑜居然会为达目的而投入贪魔殿,这倒是赵无安所始料未及的。

“他为此谋划了多久?”

十万吨火药浸入城墙,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十年。”安南风平浪静道,“整座汴梁城的建筑布局、禁军与金吾卫的巡夜方式,哪怕是汴梁的每一块城砖,闻川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了如指掌。”

安南的话虽然了无波澜,却在胡赵二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照你的意思,这件事完全是由闻川瑜一手布置,而贪魔殿并未涉足其中?”赵无安问道。

安南耸了耸肩,“我们当然也在其中出了力。不过在攻入汴梁之前,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计划并不需要实行。用火药毁灭一座城池,这也太疯狂了。”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

“但现在,贪魔殿已近全军覆没——按殿主的意思,就算毁了这座汴梁,也没什么不好。”安南又道。

胡不喜啐道:“我呸!你们这些个狗养的,还真巴不得天下大乱是不是?”

“这是殿主的意思罢了,我身为教众之一,本身也对殿主的决意无可奈何。”安南淡淡道,“何况,就算我不去做,闻川瑜也会做的吧。他绝不会让赵居士你,平安地离开汴梁城。”

赵无安愣了愣,埋下头去,没有作声。

表面上虽不理会安南,但心中,却难以不同意他的话。闻川瑜素来机敏超人,有时明明看着是诛杀赵无安的大好机会,他却偏偏不动手,任凭时机白白流逝。

走南闯北躲避追杀,多年过去,赵无安多少也猜到了一些闻川瑜的目的。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赵无安的死,更重要的能亲手夺取赵无安的生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赵无安曾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就要当着赵无安的面,亲自再将一切夺走,这才是闻川瑜所追求的完美复仇。

赵无安在一边默不作声,胡不喜颇有些看不下去,朝向安南的语气,也冲了许多。

“什么殿主教众的,你们贪魔殿那是中原公认的魔教!旁门左道不论,还想着谋权篡位,江湖庙堂都是一群癞皮狗,你到底图个什么啊?”

安南沉下了脸色,“我们不图什么。”

“那你们他娘的把这汴梁城搅成这副模样!”胡不喜一拍桌子。

“我已说过了,贪魔殿围攻汴梁之事与我无关,祝王也只是我很多身份中的一个。今日白天汴梁血战,我做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守在这屋里,陪着我妹妹而已。”

安南噌地站起了身子,脸色不善,“我已如此诚心告诫,若两位还要撒这点不平之气,那请恕安南告辞,晴儿也不当与你们二人待在一处。”

“老 胡,冷静点儿。”赵无安开口劝道。

胡不喜冷哼一声,“他倒是把贪魔殿说得一清二白!”

“胡不喜的话说得略有些过,我代他道个歉。”赵无安道,“不过这件事情,我的确很想问,甚至比闻川瑜还令我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加入贪魔殿?”

江淮小乡中生长的少年,自幼出门闯荡,在江宁府也是个好客轻利的船家,无论怎么想,都不会与贪魔殿这等西凉魔教联系在一起。

安南面色沉肃,没有说话。

赵无安道:“也算是给我一个解释。从汴梁回去后,我便该迎娶安晴了,我可不希望对自己兄长的品性一无所知。”

他的话似乎令安南有些无所适从。月色映照下,安南抬起袖子,吸了吸自己额头上的热汗。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样东西……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踌躇了半晌,才道,“晴儿与我的长兄,替大宋戍守西凉,已有近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不过回乡四五次,每次也都只逗留二十余日。聪慧如晴儿,甚至也曾跟我说记不住大哥的样貌。”

赵无安怔了怔。

一道凉风从院中掠过,头顶菩提树飒飒作响。

安南收束了怀念神色,肃然而立,对赵无安长长一揖。

“晴儿能得赵居士为夫,是前生修来的福分。安南没赵居士这般成就,只能竭尽所能,为安家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说罢,他深深望了安晴一眼,再拜而别。

赵无安愣愣站在庭院里,神色惘然。他身后的胡不喜将胡刀收入鞘中,面露不忿之情。

“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听这个意思是劫走了瓦兰公主,威胁我们要炸了汴梁城,还想给自己立牌坊?”胡不喜幽幽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段桃鲤现在已有代楼暮云庇护,性命无虞。火药一事,我看安南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闻川瑜那小子?”胡不喜问。

赵无安点头道:“无论是谁,如果告诉我他为报私仇,而打算用火药毁掉一国都城,我都会觉得他疯了。可偏偏闻川瑜,我觉得他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

闻川瑜最可怕之处,绝非他那超绝的天分,而是这股十年如一日,处心积虑想要杀死一个人的决心与耐性,就连赵无安也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这世上有无数杀人的天才。闻川瑜的天分并不在杀人方面,但他却比赵无安所见过的任何凶犯都要更加凶险可怖。

胡不喜皱起眉头,叹道:“而且他就在汴梁城附近吧?这可不好办,鬼知道那小子会什么时候出手。”

赵无安低眉想了一下,“我知道。”

“哈?”胡不喜张大了嘴巴。

“明日是五月初三,他会在明日子时,将这座汴梁城化为一片火海。”赵无安静静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猜不到他的行动,却唯独这一次,绝不会错。”

一听到赵无安报出日子,胡不喜怔愣了一下,也反应了过来。

“五十五年前的五月初四……”他喃喃道。

是洛剑七的忌日。

五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残阳城外巨剑惊天。

而闻川瑜,带着满腔恨意,欲将五十五年后的这天,化为汴梁的焚城之日。

第七十六章 五月流火

朝阳洒在床头,窗外鸟雀叽啾。

安晴睁开眼睛,看见灰尘染着晨光从面前扑飞而过。她身处的还是几日以来睡惯了的小院卧房。

脑袋有些发胀,但她却不记得昨夜是如何睡着的了,最后能记起的画面,似乎是生了赵无安的气,然后和哥哥一块去吃了宵夜。

汴梁城夜色向来繁华,昨日虽有叛乱,却在日落之前结束,城内百姓反倒更是欢闹,安晴也跟着安南玩得颇为开心。

只是回想起昨晚的事,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仿佛缺了一块。

“奇怪……”

喃喃自语着望向床边,发现赵无安留下了字条,大意是尚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早朝入宫,让她自己解决饭食。

安晴认真读了一遍,皱起眉头,不服气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连饭食都要嘱咐……”

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小屋中也无水漏钟晷,倒是能从日光判断出来仍在上午。

沉睡一夜,醒来后难免腹中空空。安晴从自己行囊里细细扒拉出来几钱碎银,打算上街随意吃点东西。

白昼清亮,院中也和屋中一般安静,看不出人迹。安晴快步走过小院,推门而出。

细长的小巷展现在面前,尽头能瞥见长街一隙,车水马龙。

巷口说书的先生今日不知去了哪里,自然也就没了听众,那座栉风沐雨的评台仍立在巷子口,青苔斑驳。

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彼此追逐着,自街上跑进了巷子里来,穿过安晴方才注视着的那座评台。

安晴微微怔了怔,看着他们你追我赶地自面前跑过。

小巷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车轮辘辘之声。

“大哥哥,你回来了!”一个小女孩清脆地喊道。

安晴闻言转过头,怔住了。

小巷砖墙低矮,清亮的阳光自砖瓦上细细洒下,铺展在青石板砖上,堆砌成一片璀璨碎玉。

面相儒雅的少年自小巷深处悠悠而来,而那些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他面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少年的眉眼温润,一袭青色衣裳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日光罩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层透明的泡沫,如隔人世,就连飞舞的纤尘也熠熠生辉。

其实,少年长得并不怎么样,但安晴却偏偏无法移开目光——少年坐在轮椅上,双手推着轮子,艰难地前行。

小巷的青石板道并不平缓,少年每前进一步,身下的轮子就不免发出一阵阵吱呀响动。

饶是如此,少年依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奋力移动身形,努力去接近那些方才跑进巷子里的孩子们。

“大哥哥,你这次是去了哪里呀?”先前那个打招呼的小姑娘天真地问道。

少年和煦笑道:“走远了些。想我了?”

几个孩子都捣蒜似的点着头。

“我去了淮西,还在江南走了一遭。”少年向后仰去,靠在轮椅上,目光悠悠抬望向天空,“那里的山水很好,生来就带着一股朦胧的线,和汴梁周围的山并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围的几个孩子们听得入神。

安晴也仿佛着了道,怔怔站在门边,迟迟不挪动脚步。

少年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他的描述十分缥缈,却又不知为何,给人一股身临其境之感。

“那……大哥哥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走?”又一个孩子问道。

少年思忖了一会,摇了摇头。

“大概是不走了吧。”他笑道,“我刚来汴梁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

安晴不由咦了一声。

按这少年的说法,他似乎比看起来要老上不少,安晴还以为他只有十五六岁。

声音落在空寂的巷子中,少年怔了怔,抬起眼睛来,望向一直站在门边的安晴。

安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一红,连忙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飞快走出门去。

步入喧闹的大街时,她隐约听见背后有个孩子说:“大姐姐是害羞了吗?”

“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少年的回答清澈而干脆。

————————

“朕不信。”

紫宸殿内,高坐丹墀之上的皇帝面色肃重。

跪在阶下的苏青荷面色一时为之一僵。

赵无安面无表情:“你为何不信?”

“外城且不论,朕这紫宸殿乃是大内禁地,休说闲杂人等,即便身任宫内要职,若无准许,也是不会接触到这紫宸殿的。你倒是告诉朕,这又能如何将火药掺入墙中?”

苏青荷拭去头顶冷汗,道:“陛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闻川瑜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就连我也想不到他能如何完成这一切,但消息的来源绝对可靠。”赵无安淡淡道,“我是为了汴梁城的百姓才来面圣。若只是你这紫宸殿,我倒巴不得赶紧炸飞才是。”

皇帝眸色一冷。

影幕之后便飞快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休要对圣上出言不逊!”

赵无安无奈扯了扯嘴角。

“韩前辈,贪魔殿之围尚未解除,就如此翻脸不认人,岂非不妙?”

帘后的韩裁歌没回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反而思忖道:“贪魔殿之事,你确然有功,朕正打算着今日论功行赏,你二人却进宫论这事……”

赵无安面无表情,苏青荷的冷汗几乎流满了整座大殿。

而替两人提着佩剑站在门外的胡不喜,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还得面对近百皇城禁卫的虎视眈眈。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禁卫军都紧张得很,像是他只要动一下眉毛,皇帝就会一下子有性命之虞。

这些都不值一提。

毕竟闻川瑜策划的是炸毁整座汴梁城的惊天毒计,光靠胡不喜和赵无安二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化险为夷。

这种时候,赵无安也没死撑着,直接去刑部找了苏青荷,再次进宫面圣。

连着两天骑快马自太安门长驱直入,苏青荷这也算是有史以来的头一例了。故而皇帝每出一言,他都得心惊肉跳好一阵,生怕大难临头。

所幸,直到最后,少年皇帝也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质疑。不请自来的赵无安为他吸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其实,休说是皇帝,就连苏青荷也觉得赵无安所说的计划有些扯淡。汴梁城墙一砖一瓦烧制而成,每砖下必有锻铸及督造者的名姓,按砖问责,谁也跑不掉,怎可能凭几斤火药便可毁去?

然而一直讲求道理的赵无安,却唯独在此事上决不让步。

一日之内将始作俑者捉拿归案颇有难度,赵无安居然想劝皇帝将整城居民暂且先撤出汴梁。

“且不说一日内撤走汴梁居民的难度,若是听信你一面之词,朕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赵无安闻言紧闭嘴唇,默不作声,拳头却捏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任何造谣的理由,但这个想法本身就已足够疯狂,难以服人。

然而皇上说得也没错。今日已是五月初三,要在一日之内搬空汴梁百姓,也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说,除了等待闻川瑜引爆这座城池,他们别无他法。

苏青荷虽然竭力想为赵无安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他们已把一切都说尽了,再说只是画蛇添足,只能欲言又止。

殿外的胡不喜又何不是等得干着急。

闻川瑜所行所为早已超出常人所能想到的极限,即使将真相公示出来,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赵无安默默松开了拳头,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他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什么?”苏青荷愕然。

“因为这个计划实在太过疯狂、太过难以置信,而我又缺少足够的证据。”赵无安喃喃道,“闻川瑜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不惜实施如此疯狂的计划,用这几十万人的命,把我困在城中。”

安南说得没错,这就是对闻川瑜而言再好不过的复仇场所。

只要汴梁城中尚有几十万无辜黎民,赵无安又怎可能丢下这满城苍生,弃城而逃。

“罢了。”赵无安直起身子,“没关系,我去找他。他肯定已到了汴梁,一天时间,我能找到他。”

“这汴梁城人山人海,你要如何去找?”苏青荷怔愣道。

“总能找到的。”赵无安已然转过身,走向大殿的出口。

在殿门处,他与一身盛装的诸南盏擦肩而过,二人眼中都透露出一丝意外神色。

不过毕竟诸南盏是大宋朝的观气师,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意外。赵无安很快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念头,从胡不喜手里接过洛神剑匣,背在身上。

“没谈拢呗这是?”胡不喜看得分明,开口便问。

“没事,我自己去找闻川瑜做个了断。”赵无安不以为意,“刚刚进去的是诸南盏?”

“好像是,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胡不喜故作平静的点点头。

赵无安哭笑不得。

“罢了,我知道了,你在这等着祝家小姑娘一起回大相国寺吧,我一个人去找闻川瑜就行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背绳,向太安门外走去。

胡不喜连忙道:“老大你别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无安遥遥扬起了手,止住胡不喜。“别了,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你放心吧,我已是一品高手,天下罕有人奈何得了。这么久来一直是你在为我断后,也到了我替你牺牲一点儿的时候。”

胡不喜犹豫道:“可对方毕竟是闻川瑜……”

“闻川瑜又如何?几十年里,他哪次是真的差点杀了我?”赵无安嗤之以鼻。

再者说。就算闻川瑜真能威胁到他,赵无安也必去无疑。

他并非心甘情愿被闻川瑜如此算计,只不过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那些年闻川瑜气海被废、伽蓝安煦烈自关外战败,对少年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五月流火。

第七十七章 闻川瑜

悠悠古城矗立百载,日升月落,城头亦走过无数身影。

佳人将相,游子老饕,俱在这江湖浮浮沉沉。人生不过百载,休说是亘古不变的天地,即便对这城墙而言,百种人生也并无什么不同。

汴梁环城一周,共有十七道门,俱是守备森严。其中唯有靠河四门,又唯有一道万胜门,附近一段城墙准许平民攀登。

门顶城楼中,亦有官家在此筑阁,分设雅间,供人闲游取乐。当然,珍奇之物向来有价无市,若非家境雄厚之人,也是这辈子都不敢想能在万胜门城楼中摆下一番筵席的。

赵无安白衣背匣,自万胜门边拾阶而上。

半座雄伟汴梁,也随着他的越升越高,而逐渐落向身体下方。回眸看去,喧哗街市如隔帷幕,其间行人渺如云烟。

城头人烟稀少,仅有几名驻守城头的金吾卫分开站立。

毕竟离大乱才过去了一天,汴梁此时仍是人心惶惶,百姓们大多选择躲在家中,与家人相守。若无必要,极少出门,更不用提远出外城,来这登高观景的城头了。

出乎他的意料,守城的几名陌生金吾卫见到他的脸,竟都不约而同地俯身行礼,面露敬重之色。

赵无安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能守住那座太安门,其实并不是他的功绩。

若非那些籍籍无名的金吾卫在前冲锋,替他开辟出一条前往太安门的道路,赵无安也绝无可能临阵晋入一品境,反来诛杀拓跋努。

如今大乱方平,紫宸殿内的皇帝尚有一堆事情要忙。若非得知闻川瑜的惊天计划,赵无安本来也该替这些金吾卫向皇帝求一份情的。

但在见到闻川瑜之前,他不敢做任何无关之事。

与金吾卫们打过招呼,赵无安径自走向了那座两层之高的城楼。

阁顶以金墨手书“金梁晓月”四字,悬在赤红木匾上,璀璨夺目。大门两边,又挂了一对楹联,上联是“满城八景,历春风秋月造化得万胜”,下联为“月挂双梁,数大厦楼宇天工夺百奇”。

此处已是外城,护城河水自墙下流淌而过,万胜门前的金梁双桥,每逢月出之夜,俱能闪映灿烂金辉。那亦是这楼中景色最奇之时。

这些事,赵无安本不知道,街头巷尾地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汴梁城还有这么个去处。

他轻敛眉头,推门而入。

楼内空无一人。阳光透过轩窗静静照进厅内,排排摆放的桌椅被擦得一尘不染。

赵无安在门口驻足了一会,走入楼中,顺着台阶直上二楼。

二楼的布景与一楼并无不同,但正对着城内方向却开了一面两人高的大窗,窗前隔出四尺见方的空间,无桌无椅,搭了个低矮的台子。

眉清目秀的少年,背对楼梯口,坐在窗边。眺望着如隔烟海的汴梁城,一袭青衫陈旧却干净。

看见他的那一瞬,赵无安心中沉重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听见身后的响动,少年并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眉头。他轻声道:“光凭这么点线索,就找到我了啊,不愧是赵无安。”

“一直以来,你为杀我不惜一切,行踪亦是诡秘难寻。我又非仙人,自然不知你在哪里。”

赵无安随手拉过一只椅子,毫不见外地坐下,面无表情。

椅子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打破了楼宇中的寂静。

“但我听说,你在这座汴梁城,待了十年。”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少年轻笑道:“是啊。要准备一个配得上你的死法和结局,可让我大伤脑筋。”

“人只要在一处逗留,无论时间长短,一定会留下痕迹。滞留的时间越长,痕迹也就越重。”赵无安淡淡道,“的确,从你身上看不出汴梁的痕迹,仿佛你从未到过这座城市。但汴梁不会说谎,它一定会留下你的痕迹。”

涂抹不去。

眼前的少年温润如水,眉眼都是恬淡的模样,让人很难知道他心中究竟燃烧着怎样炽烈的复仇之火。

那份炽焰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一烧二十载,不曾熄灭。

“所以,你就靠着这个找到了我?”闻川瑜问。

“你不会在汴梁城中用你那些奇特的发明代步,这比轮椅更加显眼。所以我查了隐罗司关于身残之人的情报,知道了你这些年来都在汴梁做些什么。”

赵无安顿了顿。

“但今日已是五月初三,在汴梁撒网找你,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我就直接来了这里。你不会去怀星阁,因为那里太高了,而且置身闹市中心。”

闻川瑜冷笑道:“你倒还记得那是他的忌日。不去怀星阁又怎样,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在这里?”

“因为你的习惯。我说了,汴梁会诚实地留下你的痕迹。”

赵无安将手抬到与肩同高的地步,手掌翻转朝上,拉离自己的心口。

“你习惯的是这个视角。你习惯处在人世之外,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挑一个高处,但也绝不会是最高的地方,遥遥地看着所有人,仿佛隔雾看花。纵观整座汴梁城,只有万胜门城楼,能符合你的要求。”

闻川瑜怔愣了半晌,才笑道:“精彩。不愧是赵无安。”

面对少年的夸赞,赵无安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语无波澜道:“所以,你为何要不惜炸毁这座汴梁城?若是与我的私怨,不必牵涉如此之多的黎民百姓。”

闻川瑜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却仍是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隐隐发笑。

“方才我不是说了么?唯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你赵无安吧?唯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你洛神传人、配得上你这个造叶二皇子?”

赵无安沉默许久。“我不是造叶二皇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如你也不是洛神传人!”闻川瑜的语气忽然激烈起来。

他猛地一转轮椅,身形便回转过来,凝望着屋内的赵无安,眼底迸溅出炽亮火花。

“……我才是。”他沉声嘶道。

赵无安默不作声,卸下身上的洛神剑匣,摆在脚边。

匣子被从侧面打开,七把长短不一的剑静静躺在其中。赵无安一把一把地将其取出,一字排开在面前的桌子上。

菩萨蛮。苏幕遮。采桑子。鹊踏枝。虞美人。白头翁。

拔出最后一把剑的时候,他站起了身子。

洛神赋出匣,伴随隐约铮鸣。

“这些都是你的剑么?”他问。

闻川瑜狠狠道:“当然都是我的。”

赵无安眸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把持着洛神赋的手,在那一刻微微顿了下。

但紧接着,他抬起了头来,平举洛神赋,直直注视着闻川瑜。

“不。”他说道,“洛神七剑,唯有这把洛神赋我可以给你。其余六把剑,不是你的。”

“分明是在强取豪夺……”闻川瑜冷笑。

“但也不是我的。”赵无安道。

闻川瑜为之一愣。

“这七把剑,都是洛剑七的,后来转交给了林芸。”赵无安淡淡说着一些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师父,待我如再生父母。”

“林大娘去世前,我在她身边,自她手中亲自接过这方洛神剑匣,并非我愿。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此丢下肩上的洛神剑匣,从此浪荡江湖,也好歹混个逍遥快活。

“但我不能。

“这方洛神剑匣,它不仅是洛剑七,也不仅是林芸。同样的,它不是你闻川瑜,也不是我赵无安。”

“……你这岂不是废话!”闻川瑜咬牙切齿。

赵无安垂下眉头,视线自面前长桌上的六柄飞剑上扫过。

“菩萨蛮,得姜入海道蕴。姜入海曾在雄刀百会上一人力斗七十余刀道豪雄,自此闯入江湖,刀酒相伴,豪放快意。

“苏幕遮,得严道活道蕴。初入江湖的昆仑仙姑,受尽伤痛,最终仍是在飞狐城外一剑问天,替身后数万黎民挡下一千六百骑。

“采桑子,得吴九灏道蕴。生于南唐书香门第,本该终日浑噩。但为李氏兄妹,他毅然孤身一人深入北辽,万军之中,立地破九境,为当世剑仙。

“鹊踏枝,得苏长堤道蕴。大宋开国十大雅士之首,运筹帷幄千里,高粱河毁于一旦,此后二十年不曾再见解晖。他虽倔强,却不无为幽州四十万户百姓日夜忧思。

“虞美人,得李荆道蕴。身为前朝皇室子弟,却身先士卒,关外吐血三斗,暴毙于幽州城下。”

赵无安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柄白头翁,踌躇道:“解晖……”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听过!那又如何!?”闻川瑜愤怒道。

“这天地可曾浊清明辨?故人之死,可有后人相追?大宋、造叶、契丹,尽数是一丘之貉!张目只见到这天地海清河晏,却不知闭目后横尸千里、骨血堆山!”

少年的瞳子里跳跃着怒火。

“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他幽幽道,“天下永无安宁之日,倒不如把一切都焚个干净。用这无明之火,换山河无暇。”

赵无安道:“你并非恨我,而是憎恶这天下,迁怒于我。”

闻川瑜微眯的眸子里,荡起一道残酷笑意。

“没错。那又如何?”

第七十八章 我怒须臾,我恨难平

十万斤琉火药,究竟如何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涂入汴梁的几万块城砖中,赵无安不得而知。

十年时间,闻川瑜将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他本就是前无古人的天才,一整座在别人眼里固若金汤的汴梁城,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几块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赵无安深知,以一己之力摧毁一座城池,对闻川瑜而言不算什么。

但这座城是汴梁。

饶是闻川瑜,也为此耗费了十年的时间。

计划越是周密,行动越是慎重,其后隐藏的秘密就越惊天动地。

闻川瑜当然要赵无安死,但他要的不止是赵无安的死,而是要整片的宋庭,来为他陪葬。

“我曾取下过一块城砖,试着点燃,但无论油喷火灼,都没有效果。”赵无安道,“那皇帝觉得汴梁各处严防死守,不过十万斤火药,绝对炸不飞一座城池……可此事既然是你所为,又怎会如常人所料。”

闻川瑜不言不语,只是眸中残酷笑意愈深。

“听安南说,你先在贪魔殿,为他们布下这十万斤琉火药后,又转入罗衣阁。我不相信你会为了什么简单的理由进入罗衣阁,何况就在你入阁后不久,整座罗衣阁就被苏青荷一锅端。这背后,应该少不了你的推手吧?”

“所以呢?难道你想就凭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为我十年来所做的一切棺盖定论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

“算不得棺盖定论,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包括这雄刀百会,包括罗衣阁的覆灭,甚至更早——从佳人斩一案开始,一切就都在你的策划之中。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地抵达你希望的位置,而后彼此作用,造成如今的局面。”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闻川瑜一字一句道。

“我当然不敢看轻你。”赵无安不动声色,“那些琉火药,以普通的方法是点不燃的。若非特殊的人,也察觉不到它们的秘密究竟在哪。

“它们的燃具,是刀。

“柳叶山庄的刀。”

闻川瑜冷笑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贪魔殿发动袭击是在五月二日,今日是五月三日。若一切按你所愿,一切本该在五月四日结束才对——洛剑七的忌日。而贪魔殿提前了一天发动袭击,导致你必须延后一天才能焚烧这座城池。我觉得,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呢?”

“你算到了一切,然而唯一没有被你纳入计划中的人,导致了一切提早一天发动。”赵无安道,“那个人,就是背着三柄刀前来雄刀百会的莫稻。

“若按正常的流程走,无论谁最后取胜,雄刀百会都该在次日办一次告别群雄的筵席,而后授予胜者沧海归。因为莫稻的胜利,提前取走了沧海归,贪魔殿迫不得已,只能提前发动袭击,试图将莫稻留在城内——他们要留下的其实不是莫稻,而是柳叶七刀中的沧海归。

“柳家七刀,是造叶所铸,亦是韩家父子口中的神兵兵甲。我一直在奇怪,这七把刀究竟有什么作用,值得江湖中人争相争夺。

“范宰告诉我,七把造叶神兵,相当于用以调控造叶铁衣军的虎符,但随着伽蓝身死,铁衣军也彻底消失,造叶神兵不该再如此抢手才对。可韩家和贪魔殿,却仍对之无比热衷。”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他们想要的,是点燃这座汴梁城的引线。造叶七刀,就是那样的引线。不用七把,一把就够。

“可这个秘密,你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便是你的布局,以造叶七刀搅乱天下人的视线,迫使持刀者互相猜忌,互相设计,而你坐收渔翁之利。莫稻取走了沧海归不要紧,因为你已通过其他途径,又夺得了一把刀。

“我说的没错吧?聂君怀受韩裁歌之袭,身受重伤,而他的百胜刀不翼而飞。窃走那柄百胜刀的,就是你吧,闻川瑜?”

窗外,一簇白鸽振翅而飞,散入汴梁城上方的无尽长空中。

楼内寂静得针落可闻,只能看见闻川瑜以手撑住下颚,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何要如此布局?”赵无安问道,“罗衣阁、贪魔殿、韩家,俱被你以三言两语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所图的,就真的只是汴梁城的灰飞烟灭吗?”

“有何不好?”闻川瑜咧嘴笑道。

赵无安肃色道:“我若在这里杀了你,一切就都结束了。你的十年辛苦布局白费,而我向皇帝反映这件事,收缴天下七把柳叶刀,无论贪魔殿还是罗衣阁,都再无转圜之机。”

“哈哈,哈哈哈哈……”

闻川瑜低声笑了起来,眼睛几乎弯成月牙。

“杀了我?赵无安,你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他的眸子冰冷深沉,仿佛有邪魔透过那双眼眸,凝望着赵无安。

“这世上最残酷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悔恨。”

闻川瑜一字一句蔑道。

“我说得对吗,赵居士?”

楼中骤起剑鸣。

洛神六剑于同一时间猛然浮起,悬于赵无安身前,铮铮剑意环绕整座楼宇,意气凌然。

赵无安眸中尽是狠绝厉色,伸手悬于身前,六剑随心而动,随时都能将面前的闻川瑜穿成刺猬。

闻川瑜不闪不避,一双冷眸死死地盯着赵无安,瞳中倒映出悬在楼中的漫天剑意。

世上最残酷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悔恨。

赵无安知道,自己欠了闻川瑜一段人生。

一个本能靠才华和努力,活得坦坦荡荡的温润少年,却因他而双足被断,气海俱废。不得习武,不见天日。

就连引以为傲的祖父留下的神剑,也不能传到他手里,甚至连触碰都难如登天。

但若闻川瑜誓要因自己的愤怒,而向这世间宣泄——

赵无安狠下心来。瞳眸之中逐渐生出一道决然的光。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他一字一句道。

“你若要以死相迫,那我便会杀了你。纵然我余生都将生活在悔恨之中,纵然我受此折磨,此生此世不得解脱。纵使我七罪缠头,业火焚身,堕入恶鬼道。”

“我也不会允许你,去摧毁他人的幸福。”

天地有万般罪恶。

能斩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闻川瑜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赵无安心念微动,洛神六剑悠悠一字排开,直指向闻川瑜。

越是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独断。闻川瑜笃定着赵无安不会动手杀自己,也就绝不会给自己留下退路。

手无寸铁的闻川瑜坐在窗下,只待剑穿胸膛,他的性命就将凋零。

赵无安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剑在颤抖。

杭州城外,西湖之上,斩杀姜彩衣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终不如此次这般强烈。

“等一等!”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楼底下传了过来。赵无安一愣,闻川瑜也一愣。

旋即是一连串咚咚的脚步声。

赵无安扭头,见到安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群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全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见那群孩子时,闻川瑜的瞳中竟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终于赶上了……”安晴大大松了一口气,伸袖擦去满头的汗水,旋即瞥了赵无安一眼,嗔怪道:“赵无安!你怎么又一个人这样!”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我不是说了,你以后决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吗!决定来汴梁之前把我敲昏了,遇到叛乱的时候又不惜搏命,算上现在是第三次了!好歹我以后也要嫁给你,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生气的!”

赵无安无奈道:“这是我与闻川瑜之间的私事……”

“可我有事要说!不对,是他们,他们有事要和你说!”

安晴性子急在点上,也顾不得手段柔和,一手扯过身后一个孩子,便连拽带推送到了二人面前。

赵无安愣愣看着这个没见过的小女孩,闻川瑜的眼底则霎时露出了慌乱之情。

女孩看上去五六岁,个子长得比同龄孩子高了些,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两只小手肉乎乎的。

“大哥哥。”

小女孩糯糯的声音,居然是对着闻川瑜喊的。

楼阁之中六剑悬空,澎湃剑意直至闻川瑜,见者心惊。小孩子就算不知这浮在空中的剑究竟是真是假,也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杀意。

躲在安晴身后的几个孩子都偷偷探出了头来,带着惧怕的眼神,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一时愕然。

闻川瑜却更是慌乱,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女孩和飞剑之间来回游移,像是生怕赵无安一个不小心,哪把飞剑掉坠下来伤到女孩。

“大哥哥,你不是说再也不离开汴梁了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闻川瑜默默无言。

“大哥哥你……又在骗我们了?”小女孩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泪珠啪嗒落在地上。

安晴悄悄走到赵无安身边,按住了他的手。

“大哥哥,你别死。我知道人不能走路会很难过……但你别死,我们都想你呢。”

楼梯口的几个孩子也纷纷点头。

闻川瑜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个小女孩。

他直直望着赵无安,泪如线下。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早些杀了我,赵无安。”

第七十九章 带你去城郊看花

汴梁仍是汴梁。

车水马龙,人流熙攘。

街角仍有说书人搭一评台,一茶一醒木,残书一本,声声惊叹。

酒家彩旗招展,红楼上仍有倾城女子倚栏而望。青衫书生负笈而过,怔怔抬头对视时,心神一荡。

与那繁华喧嚣的内城相比,有白衣观音寺坐落的观城街,便安静了许多。

行人松散,也无招客之声,若是侧耳谛听,尚能听见谁家院子中起了一口熔炉,正有人锵锵打铁。

安晴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小曲,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纵使有不少人侧目而视,她仍我行我素。

赵无安无奈笑道:“何必这么开心?”

“就是很开心啊!”安晴快活道,“你看,赵居士,我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吧?”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你怎么一脸不情愿啊,嗯嗯嗯?”安晴凑近他的脸,伸手去拧赵无安的脸颊。赵无安不躲不避,脸蛋便被她扯起来一块,活脱脱成了个包子脸。

“要不是我,你们俩非得打起来不可!到时候闻川瑜死了,你想想那些孩子该有多难受?”

安晴娇哼一声,松开了手,赵无安连忙揉了揉酸痛的脸颊。

“想不明白之处,只有一点。”赵无安侧过脸,瞥了瞥安晴,“你应该从未见过闻川瑜,即便清笛乡墓道之中,我也刻意在你赶来之前熄了白头翁剑光。你是如何能认出闻川瑜的?”

听闻此言,安晴认真思忖了一会,道:“也没什么,自然而然就认出来了。”

“自然而然?”

“你想啊,他双腿俱废,肯定要以轮椅代步。杭州城外,你也告诉过我,姜彩衣和他是同胞兄妹,那么长相就应该也相似。”安晴忐忑道,“……不过,最让我确定的不是这些啦……”

赵无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想啊,闻川瑜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杀了你,因为你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武学,他的母亲,他的洛神剑。闻川瑜和你有着一样的童年,只不过你在漠北,他在雪山。而后你们在造叶相遇,他就像个死倔的孩子,倾尽全力也想要杀了你。”安晴轻声道。

“但……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安晴盯着赵无安,眸若桃花。

赵无安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说闻川瑜有天分,做事也狠绝,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可这都是你对他的感受,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安晴踌躇了一会:“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说下去。”赵无安道。

安晴狠了狠心,笃定道。

“如果一个人仅靠愤怒,是没法活下去的。仇恨会给予人力量,但愤怒不会。愤怒只会彻底地燃烧一个人,直到剩下灰烬,没法再烧下去,愤怒也就消失了。”

赵无安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闻川瑜,他没有理由恨你,因为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伤害他。”安晴道,“他能对你产生的情绪只有愤怒,因为你拥有着他所失去的一切,所以他对你产生了愤怒。

“但是,愤怒不是仇恨。如果闻川瑜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无时无刻都被愤怒支撑着的话,他早就活不到现在了。在他杀死你之前,他就会先被自己的愤怒给烧死。”

赵无安怔怔:“烧死么……”

“闻川瑜,他早就不想杀你了。”安晴道,“不,他确实曾经袭击过你……但那只是执念,而不是他的愿望。”

赵无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可能?我走遍四千里,闻川瑜的追杀始终不断……执念和愿望有何区别?”

“一个被愤怒焚烧殆尽的人,是不会有愿望的,也不可能在看见孩子的时候,从眼底露出那样充满希望的柔和目光……”

回想起小巷之中,被孩子们环绕的闻川瑜,安晴愈发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闻川瑜并非认清了自己的愿望,而是被他人的愿望所拯救了。”

闻川瑜也并非放下了自己的执念,而是在愿望出现之后,执念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每一次他的袭击,总能让你措手不及,却几乎没有伤到过你吧?”安晴问道,“即便是在万胜门城楼中,只要你杀了闻川瑜,他那焚毁整座汴梁的疯狂计划,也就毁于一旦了吧?

“赵无安,他和你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能想到的结局,你会做出的选择,闻川瑜也早就都知道了。”

安晴望着赵无安的瞳子,眸含春水。

“今天的他,是在求死。”

赵无安心神剧震。

“……闻川瑜谋划十年,在这汴梁城留下如此令人震颤的布局,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却没能骗过你的眼睛。若闻川瑜真打算将你烧死在城中,又何必露出如此之多的破绽?他本该躲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颤栗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才对。”

安晴的嗓音虽轻,却很笃定。

正如那一天,杭州城中,赵无安告诉她的那样。

说出真相的那一刻,一定要比谁都坚定,因为你才是唯一正确的人。

这一次,甚至连赵无安也没有看穿的真相,被安晴发现了。

也不知算不算鸿运眷顾,安晴所看见的那个真相,竟然如此温柔。

赵无安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闻川瑜用了十年时间,想毁掉这座城池。我以为,他不仅恨我,更恨这个天下。”

“他不恨你,也不恨这个天下。”安晴轻声道,“不……或许他曾想不顾一切地杀了你,但我想……比起向这不平之世宣泄恨意,他更加爱着这个人世吧。”

所谓的憎恶,其实是爱。

正因憎恶这人间的丑陋,正因憎恶天下不平,才想着要毁去罪孽,才想着要毁去一切。

但这人间,终究仍有孩子在欢笑。城外,终究仍有夏花正盛。

半个时辰前。万胜门城楼上。

赵无安已不记得多少年来,再一次看见闻川瑜流泪。

他一言不发,收了洛神六剑入匣,萦绕楼中的剑影,一时间消散无踪。

那些不知如何而与闻川瑜结下了羁绊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环绕在了闻川瑜的身边,眸子里含着惧意,更多却是决然,狠狠地直盯着赵无安。

闻川瑜伸手抹去脸上泪珠。

“好了,没事,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看着赵无安。

孩子们将信将疑。

“我不会再离开汴梁了,你们也别担心。”闻川瑜柔声道,“天气这么好,别再在城楼上坐着啦,我带你们,去城郊看花吧?”

赵无安心头倏忽一震。

安晴拉着他退到一边,便看着闻川瑜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缓缓推着轮椅,艰难地下楼。

轮椅声辘辘。孩子们大声嚷嚷着,冲下城楼,冲向郊外,仍不忘拽着闻川瑜的轮椅向前,跨过坑坑洼洼。

时光流转。

那自岁月中走来的少年,恍惚仍是当初的模样。眉眼如月,鬓若刀裁。

他口口声声说着杀伐和毁灭,却甘愿领着一群孩子,去那城郊看花。

————————

观城街上,一道苍风拂来,吹动赵无安一身白衣。

他怔怔站在街头,望着人来人往,心头怅然若失。

“怎么啦?听到这个结果,太意外了吗?”安晴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无安回过神,轻声道:“嗯……当然很意外。倒不如说,在你出现之前,我甚至连半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因为闻川瑜,本身也是个别扭到死的小孩子嘛。”安晴一本正经地抱起了胸。

赵无安苦笑:“你倒是了解他。”

“我说了我能感受到啊。赵无安,有时候你得相信直觉。”安晴认真道,“我一看见他,就知道闻川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赵无安不置可否,悠悠抬起头,望向汴梁城上方亘古不变的长空。

“谢谢你。”他忽然道。

安晴闻言,小脸一红,低声道:“不必……”

“你不仅救了闻川瑜,也救了我。”赵无安向她转过头来,“若非有你,我这一生,只怕都要活在悔恨之中……”

安晴怔了一会,小声娇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安晴明眸道,“就觉得,你也不是那么厉害嘛,居然也会有错得如此离谱的时候……”

赵无安苦笑一声,伸手敲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

“你打我!”安晴故作委屈。

“我没有。”赵无安腆着脸。

“好啊好啊你个臭居士,入了一品境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那我要是嫁给你了还不得天天受气啊!这婚我不结了不结了!”

“你不结,我就提着洛神赋再去清笛乡提亲。反正我是一品高手。”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啦!”安晴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一声,而后拔腿跑了出去。

赵无安哭笑不得:“你这丫头!”

安晴在前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远了。当然,赵无安是一品高手,要追上安晴,那自是不费分毫功夫。白衣一动,安晴便像只小鸡般又被他抓回了手里。

这种一边倒的追逐显然让安晴很是吃瘪,气呼呼地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这次,算你有功一件。”

安晴红了脸。

虽然伽蓝安煦烈尚未重振声名。虽然安南,仍是他们之间不可避过的难题。

但至少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些。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眸子。

“走吧,我带你去城郊,看花。”

第八十章 愿望

夕阳西下。

城门下人烟渐趋稀疏,赶着闭门前入城的人却也在其下排出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在金吾卫的快速检查下有序入城。

赵无安与安晴亦井然有序地排在人群之中。心血来潮去了趟城郊,二人倒是玩得尽兴,直到日薄西山才想起来还没有就闻川瑜之事好好招呼一声。

“找不到我,又找不到闻川瑜,胡不喜现在指不定快急疯了。”

等候入城的时间里,赵无安打趣道。

安晴闻言笑道:“让他等那么久,确实不太好啦。进城之后就好好说个明白吧。”

“那是自然。”赵无安点头应允,

按序很快便到了二人接受检查入城。守城的金吾卫一看见赵无安背后红匣,飞快换上了一副崇敬之情,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总算是走完了流程,卡着时间点进了城,却一眼就看见诸南盏倚着墙靠在路边,似乎等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们可算回来了啊。”诸南盏长长叹了口气。

觉得让对方等了许久,赵无安难免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诸小姐……”

“无妨,我绝无不满之意,相反还要道声谢。”诸南盏说话仍是那般干脆利落,“话说回来,看你们二人如此悠闲的模样,火药的事,已经解决了?”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毅然点了点头。

“……”诸南盏微微一笑,“解决了就好。虽然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看起来比那死胖子要可靠一点儿。”

“嗯?可靠?你认真的么?”赵无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不喜那家伙,看着什么都明白,其实心底可别扭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诸南盏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两声,“光是一个乔溪,就让他不知纠结了多久呢。”

安晴和赵无安对视一眼,眼中浮现惊异之色。

然而诸南盏已经开始迈步前进,二人连忙心怀鬼胎地跟在后头。

“胡不喜和……乔溪之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件案子吧,毕竟我也是经手过的啊。”诸南盏淡淡道,“说起来,此事你们也不必怪皇帝,是我观气之时,发觉姑苏孟家有紫气连横绝纵,必有反意,才干脆先下手为强,抓了孟乾雷,放走了乔溪。至于来龙去脉,我当然也略知一二。”

赵无安闻言愣了愣,无奈道:“竟然是你啊……”

“我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韩家和贪魔殿这事儿,我的确没看出来,但至少姑苏孟家让我给掐在了苗头里。”诸南盏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不过,硬要说起来,我其实也没什么道理……”

毕竟观气之事玄之又玄,错判误判都在情理之中。至少到孟乾雷入狱前,他都尚是无辜之身。提到此事,诸南盏也难免有些懊悔之意。

“人皆有过,观气又并非万无一失之事,此事并非全怪罪于你,不过所谓先下手为强……我觉得颇没道理了些。”赵无安道。

“我都说了我后悔啦,所以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做这观气师的活计了吧。”诸南盏絮絮叨叨道,“话说回来,其实火药这事,陛下还真没放在心上。要不是胡不喜在我耳边千叮咛万嘱咐,我也不会特地跑过来找你。”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

“你想想看,紫宸殿戒备森严,光是皇城就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陛下怎么可能相信紫宸殿会轰地一声,炸为飞灰?”诸南盏道,“半日里,工部也特地抽调了部分城砖前去检查,都未发现明显的火药成分,陛下那时多半就已笃定这是谣言。只不过因为提出这事的是你,才不好意思就此拍板而已。”

赵无安无奈道:“话虽如此,但闻川瑜此人,的确不可以常理揣度……”

“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存在炸飞一座城池的火药吧?”诸南盏问道。

赵无安踌躇起来:“这可真不一定。虽说多亏安晴,现在我也觉得这座汴梁不至于在今天夜里被炸飞了……”

安晴噗嗤笑道:“就不用再去想这些事啦!闻川瑜,我觉得其实还是个好孩子来的?”

“不管真相如何,大家最后能达成共识就好。”诸南盏点头道,“话说回来,赵无安,我来找你,也是为了一件我们能达成共识的事。”

赵无安怔愣了下:“啊?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闻川瑜在汴梁放火药的事……”

“都说了陛下根本没把那个放心上啦!你难道以为我会在意这种事情么?”诸南盏长长吁了口气,“是另一件!”

她话音刚落,街道那头,就传来了一个赵无安和安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老大——”

抬眼望去,胡不喜满脸喜色,挺着个肥大的肚子向三人兴冲冲跑了过来,活像一头求偶的犀牛,每一步都地动山摇。

诸南盏别过头去。

胡不喜冲到三人面前,急匆匆刹了车,完全没注意到诸南盏的脸色,兴奋道:

“南盏,此事多谢你了!我胡不喜一人独闯江湖,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东西,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攒钱在大相国寺旁边买座宅子!”

诸南盏明明什么也没喝,却一下子猛地咳嗽了起来。

赵无安张大了嘴望着胡不喜,安晴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重复道:“南盏?”

“你个死胖子能不能说话注意点分寸……”

堂堂大宋第一观气师,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像是下一秒就要再对胡不喜来一记拈花掌。

胡不喜愣了愣,眼神僵僵移向安晴,满脸求助之色。

安晴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可能喜欢你喊她盏盏。”

胡不喜笑逐颜开:“盏……”

“盏你个头!”

当世一品高手、刀道魁首的胡不喜,又一次被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一掌撂翻在地。

————————

太安门后的朝天道上,四人并肩而行。

暮日沉入西山,夜空星子高悬。身着紫裳的太监持灯在前开路。

赵无安撑着下巴,不甘罢休似的,“难道从头到尾,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对付闻川瑜那个把城池炸飞的计划吗?”

他斜眼去看胡不喜,后者连忙摆手道:“老大你可别误会啊,我是怎么都无所谓,跟着老大走的。今天下午我是一晃眼就不见老大你去了哪,才晚到一步没能跟上……”

“我举报!胡不喜眼神不对,肯定有隐情!”安晴飞快举起了手。

胡不喜闻言一怔,痛心疾首地叹气道:“哎呀,安娃子现在怎么是越来越不饶人了,倒是跟老大越来越像……”

赵无安也懒得揭穿胡不喜趁机去和诸南盏交流感情这档子事,只是没来由地开始怀疑自己多年来的认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川瑜变得没那么想杀他了?清笛乡中的杀意,可仍是一清二楚。

不过若以事实而论,多年来,闻川瑜的确错过了许多杀害他的良机,仅以动机来解释,也不能完全说得通。

或许,这南闯北荡的二十年里,闻川瑜的内心也受着和他一样的煎熬吧。一样踌躇不安,一样进退两难。

赵无安悄悄叹了口气。

“别叹气啦。”安晴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

“至少,多亏了诸姐姐,我们能实现你多年来的夙愿,对不对?”

“那个,因为我的姓实在还是有点……安晴你愿意的话,喊我南盏就可以了。”诸南盏柔柔笑道。

安晴连忙应声道:“南盏姐!”

胡不喜图谋不轨:“南……”

“你不许这么叫。”诸南盏嘴快将之打断。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再夹着中间受气的胡不喜,活生生一出戏。

赵无安默默走着,嘴角忍不住漾起笑意。

大相国寺中,诸南盏宁可自己作为人质,也要从韩阔手中换来的春意扣,此时正被赵无安紧紧捏在手里。

这枚春意扣,的确另有隐情,这也是诸南盏宁可冒性命之险也要将之夺下来的原因。

先帝驾崩,曾有一封密旨,降到过几人手中。欧阳泽来、范忠业和诸南盏都知道这件事情。

这枚春意扣,的确曾是先帝用以袭杀伽蓝安煦烈的信物。多年以后,这位皇帝驾崩之前,顾盼此生功过,竟然心生歉疚之情。

一生为国而经略,却手染太多罪恶,连年无眠。临死之前,他将这枚曾杀死了造叶国二皇子的春意扣,亲手交到了大相国寺住持的手中。

当着大宋宰相和观气师的面,他下达了此生最特殊的一条谕令。

若有人能甘愿踏过这一路上万千阻碍,不惜与宋庭为敌,也要为那些曾因他而死的人讨一个公道的话。

那么就把这枚春意扣交给他。

手持春意扣之人,无论其是何身份、有何目的,握之以进宫面圣,可在天子治下,许诺他一个愿望。

赵无安紧紧捏着手里的春意扣,手心满是汗水。

安晴轻轻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掌心传来些微凉意,像是盛夏烈日下,一碗甘甜的山泉水。

赵无安怔怔抬起头,正对上安晴新月般的眉,月下双瞳如玉。

一路走来,此身已遍尝苦楚,荆棘满身。

“放心吧,赵无安。”安晴的声音如春风呢喃。

“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的。”

第八十一章 夜宴

与处理政事所用的紫宸殿不同,位于皇城东南角的集英殿,向来便是宴饮之所。

许是这一代小皇帝年轻气盛,对宴饮之事并不上心,饶是经历了半日打理的集英殿,此时仍然看得出不少荒凉气息。

所幸此时殿中人来人往,倒也颇为热闹。除他们之外,集英殿内尚有十来张桌子,满朝文武大臣,半数在列。

提灯的太监将几人引到殿前,便告辞退至一边。诸南盏带三人入内,按牌号找到桌子,才发现苏青荷竟也坐在桌边,紧张至极。

赵无安等人虽然身份低微,终归是江湖中人,对皇帝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此次宴饮也就只当是平叛的庆功宴,未有他想。苏青荷却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此次受邀入席,含义可非同一般。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其余宾客也就没什么顾忌,一拂衣便依次落座。共在一桌的除了苏青荷,竟还有蒋濂和祝沂。

四目相对,诸南盏讷讷别开目光,蒋家主仆亦是惊喜交加。

毕竟几丈之外就是当朝天子,遇到这种阵仗,安晴也难免兴奋地浑身发抖起来。赵无安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诸位大可不必惊讶,这席位,是我特地请求御膳房安排给各位的。”

说话间,又有一人持盏而来。墨衫鹤氅,尽显书生意气。

诸南盏羞恼站起身子:“我就知道是你!”

“哎呀哎呀,别闹别闹,好好听我的话成不。”欧阳泽来一连退出去两三步,面上浮现出无奈复杂之色,“好歹你也和那小公子交谈过了,总不能一直躲着姐姐不见……”

祝沂闻言,怔愣了片刻。诸南盏注意到她神色,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姐姐休要误会……”

无论天下大势还是佛法妙谛都能侃侃而谈的少女,在二十多年未见的姐姐面前,却也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欧阳泽来慈祥一笑,转而朝向赵无安,举了举手中酒盏,和蔼道:“赵居士,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赵无安淡淡应和道,“欧阳先生……”

“放心吧,韩裁歌和范宰都好得很,范宰还跟我提起过你。”欧阳泽来会意笑道,“他常常感叹可惜,这样一个有为少年,不能为大宋所用,是他执政之失。”

赵无安轻轻一笑。

“怎么,难道说你想试一试?”欧阳泽来挑起眉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立刻就能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清闲流油的还是忙不过来的,我这儿都有。”

“还是算了,我不是那块料。”赵无安推拒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还是给苏青荷干吧。让他当捕快,才是真的屈才了。”

默默坐在席中的苏青荷一听,连忙站起身子,咳声道:“欧阳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赵无安眼中暗含笑意,欧阳泽来哈哈大笑。

闹腾了一番,欧阳泽来持盏走去前席,赵无安便复又在安晴身边坐下。七个人围坐一圈,仅剩下了一个空位。

“那个位子本是留给莫稻的。可自从昨天贪魔殿平乱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只能就此作罢了。”苏青荷道。

“所以今日这一桌,相当于坐的都是平乱中的有功之士?”赵无安问道。

安晴下意识唔了一声,“这么一说,我好像是不该坐在这里……”

“你就省省吧。”赵无安不动声色。

“既然这里了没人,那本小姐就不推辞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旋即一道香影入座,衣动清风。

待那人坐定,才发现竟是白馨艺。

赵无安一愣:“你怎么来了?”

“大抵是……平叛有功?反正我们家只有我收到了帖子哦。”

白馨艺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张似雪的娇俏脸蛋,白里透红。纤纤玉指,捏着一柄素雅折扇,环佩玎珰。

一桌八人,虽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小姐,但人数总算是够得上。

主座之上,少年皇帝站起身子,向众人遥遥祝酒。

“今日良辰美景,特邀众卿至此,与朕欢度今宵。对昨日之奋战平叛、护国救驾之事,卿等所为,朕亦牢记在心,如今替天下苍生及汴梁百姓,谢诸君为佑社稷、舍生忘死之举。人间大义,朕与诸君同道。”

言罢,举盅一饮而尽。

“众卿只且痛饮达旦,今夜朕放言在此,不醉不归!”

“谢陛下隆恩!”台下众席,一时山呼海啸。

而后候在大殿两旁的宫娥们便手捧佳肴入席,无需皇上准许,众臣便都一时动起了筷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有加。

相比诸臣子的波澜不惊,反倒是赵无安他们这一桌江湖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动筷子。

“你们不吃,我可先吃了啊。”白馨艺浑然不惧,一合扇子,便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银箸。

苏青荷轻咳了一声,脸上泛红。“那在下也不客气了。”

“就是啊,客气啥,吃东西吃东西。”胡不喜一把抓起筷子,“老大你也吃啊,还有南盏!”

“都说了别叫我南盏。”诸南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没脑子还是没耳朵?”

“没没没,我哪敢没有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这人,脑子可能没老大那么厉害,但要论耳听八方的能耐……嗨呀,现在好像老大也是一品了,这牛可要吹不起来了。”

不用赵无安说话,场面倒是依旧热热闹闹。他悄然笑了笑,伸手捞起银箸握在手中,另一手缓慢而毅然地,举起了酒盏。

盏中无酒。御膳房显然极了解各人的习惯,赵无安盏中只有青绿色的茶液。

赵无安以黑釉盏底轻轻敲了敲桌面。

“我赵无安,以茶代酒,敬在座诸位。”

而后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二十年走南闯北、酸甜苦辣,尽付此时一杯冷茶。

——————

筵席此后便再无话,皇上与大臣们分席而食,他们这些江湖客更是远远落在边上插不进去。直到酒过三巡,宴饮至深时,皇帝早早离开了席位,又过了半柱香,才有宫娥举着宫灯来到他们面前。

“陛下请诸位移步一叙。”

小宫娥嗓音轻淡,低垂着眉眼,又补充道:“陛下说了,无关春意扣之人,暂留即可。”

赵无安停杯投箸,站起身子,其余人也依次站起,跟在后面。

白馨艺识趣地留在了座位上,蒋濂主仆对视一眼也未有动身。最后跟在赵无安身后的,只有胡不喜、诸南盏、安晴、苏青荷四人而已。

小宫娥见了五人,未加多言,转身在前头领路。

在集英殿内兜兜转转,自小院中穿过,又爬上两层楼阁,竟是来到一方高远露台。

露台宽阔,汴梁万家灯火可一览无余。

身着黄袍的少年天子正凭栏而立。仰头眺望,漫天繁星璀璨,远处一弯新月斜垂。

“你们来了。”皇帝转过身来,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收于腹前,眉眼冷淡。

诸南盏带头跪下,苏青荷紧随其后,赵无安和胡不喜对视一眼,也都微微躬了身子,安晴如法炮制。

皇帝淡然道:“平身吧。春意扣之事,朕已听说了。赵无安,你运气确然不错,依照先皇遗命,朕欠你一个愿望。”

凡天子力所能及,皆不能拒。

就算赵无安提出了替伽蓝安煦烈正名的要求,这位皇帝也只得答应。

那时候,赵无安多年来的夙愿就将达成。

其余四人都已收礼平身,赵无安却在这时候,缓缓,缓缓跪在了地上。

“赵无安?”安晴诧异。

“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赵无安道,“一个愿望,或许太过苛刻,草民苦思半日未能抉择。请求圣上再网开一面,答应我三个愿望。”

三个?

皇帝皱了皱眉头,“一个不够,还要再加两个。你可是在和当朝天子讨价还价?”

“圣上明鉴,草民实属万不得已,求此三愿。”赵无安神色不变。

后方的四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皇帝深深吁了口气,阖目道:“朕知道了。满足你三个愿望,说吧。”

“多谢圣上。”赵无安竟是一本正经地叩了下首。

“一愿圣上从国库拨款,抚恤昨日叛乱中血战而死的金吾卫家属,供其一生衣食无忧。”

“二愿洛神案中冤犯孟乾雷无罪释放,得以回返姑苏,重任家主。”

“三愿罗衣阁主卫奉,罪果得偿,将其性命交于蒋濂及其仆从祝沂手中,听任发配。”

三句话说完,赵无安长叩一声,伏地不起。

“赵无安!?”

苏青荷则在这时惊呼出声,引得圣上侧目。

他又怎会不知,赵无安所提的要求,正是他多日以来最为纠结之事。

欲为孟乾雷脱罪,却又早与蒋濂约定要带来罗衣阁主的性命。而贵为天子,皇上显然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若非明知不可行,苏青荷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策马而入太安门了。

他明白赵无安的用意,但他更明白,这春意扣乃是赵无安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东西。

欲为故人重振声名,赵无安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天。

他却在圣驾前,许下了与伽蓝安煦烈无关的三个愿望。

第八十二章 佑安

夜色深沉。

汴梁城万家灯火,至此时已熄去十之**。

城外,青衫的少年手持宝刀,坐在两人高的机关人之中,绕着城墙疾步如飞。

“小黄,你说那家伙现在,应该多半知道了春意扣的用处了吧?”

少年面带着思虑的神情,跟自己身下的黄铜机关人说着话。

“唉……还真是个木鱼脑袋啊。印象那么深刻的事情,说忘就忘。不过还好现在回想起来了。”

他看着手里的百胜刀,心里忽然有些怀念那个为了家族大业,不惜双手沾染血污的老剑客。

今夜月朗风清,是个魂归的好日子,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闻川瑜低低叹了口气。

“聂君怀,你是个好剑客,应当使剑来着。人说剑者君子之器,刀者莽夫之利。至少,望岳在你袖中,不算亏欠。”

他轻轻扳了下面前的一根木柄,原本疾步如飞的机关人立刻止住了脚步,稳稳停在一处墙根。

“然后,就是赵无安了。”

遮天城墙的阴翳之下,少年清亮的眸中落入一缕月色。

“……算啦,都二十年了,当初也不能说我没做错。虽然到最后都没能杀了你,我也确实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按照你那套仁义逻辑,多半下次见面,还是会挥着剑把我赶跑吧……”

对着古旧的城墙,他比划了一下,举起了手里的百胜刀。

“那就把这当作礼物咯。下次见面,再好好比试一场吧,赵居士。”

———————

“赵无安,春意扣是先帝遗物,亦承载朕先父独一无二的遗命,一次机会过后,朕不会再给。”

少年天子似乎有些恼怒,冷着脸看向赵无安。

“你可确定,这就是你要向朕提的要求?抚恤金吾卫、释放孟乾雷、重惩罗衣阁主?”

“是。”赵无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知晓他身份的三人,此时都已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连始终蒙在鼓里的苏青荷,也知道赵无安的夙愿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老大……”胡不喜努了努嘴。

“赵无安,何必为我的疏漏放弃这种机会?!”苏青荷大声喊道,“你应当尚有夙愿未竟吧?根本不必在此……”

“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伏在地上的赵无安语无波澜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

“抚恤金吾卫家属,是为报那位统领,在万军之中,以命为我开出去往太安门之路的恩情。”

“释放孟乾雷,只因他本就无罪。我知道以观气师的预测,姑苏有反意,但若此时便抓了孟乾雷,姑苏孟家并天仙宗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却都将成无根之萍。我要救的并非孟乾雷一人,而是半个姑苏城。”

“至于罗衣阁主卫奉,他半生作恶多端,万死不辜,之所以要将他给蒋濂处置,也只是为了报答蒋濂其人的恩情罢了。”

他淡淡说完三个理由,头在地上伏得更低。

“唯望圣上体之切之,了民心愿。”

皇上沉吟了片刻,道:“平身吧。这三个要求,朕都答应你。”

“谢圣上。”

赵无安站起身子,低头拂去白衣之上沾染的尘土。天心月缺,映照他一身无暇长衫。

“不过……”皇帝踌躇了片刻,“朕本以为,你会求朕的,是伽蓝安煦烈之事。”

赵无安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恍惚。

他低下头,怔怔思索了一会,而后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几人。

安晴正一脸关切地望向他,苏青荷的脸上仍然带着错愕之情。

胡不喜则早已收起了疑惑的表情,腆着肚子对赵无安挤眉弄眼起来。诸南盏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赵无安轻笑。

当初纵身闯入江湖,身怀着伽蓝安煦烈的决意。昆仑问道,苗疆死里逃生,久达寺一居十年。

而今汴梁城上,万家灯火如星点,夜风飒飒,白衣红匣依旧。

身随剑去十三年,我辈早非蓬蒿人。

“未能替伽蓝重振名声,确是我此生唯一大憾。”他淡然说道。

“不过。”

赵无安重又抬起头来,扬眉宣目。

“这一路走来,千难万苦,不负平生。”

此话音落之时。

整座繁华汴梁城。

四墙、九塔、十七门、四十六街、二百三十六楼。再加上太安门后,那座紫宸殿。

一同升腾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绚烂光华,跃入夜空之中,绽放为璀璨烟花。漆黑夜空,一时恍若白昼。

那一刹。繁华古城黯如永夜,天庭则有万家灯火,铺陈十里长空。

震耳欲聋的响声贯彻在空中。闻川瑜留下的十万斤琉火药在一瞬之间尽数绽放,却无一人为之受伤。

那眉眼温润的少年,并不是想要毁掉这座城市。

他筹划十年,只不过是,想用自己的天纵之才,为这座繁华都城献上一场贺礼。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际绽放,明亮的碎铁自天空纷纷坠下,点缀在守城卫兵的肩头。

士兵们都怔怔抬起头,不解地望着这一切。城内青石长街两旁,老树挂银花。

银亮的烟花中,少年皇帝瞳子里也写满愕然。

赵无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回给他一个淡然的笑。

“无论是我曾后悔没做到过的事,还是那些我至今认为,与之相欠的人。”

南疆某座寨子里头,仰首大口灌酒的苗族皇子,他身边一脸不情愿地坐着的瓦兰公主。

子阳州口关隘前,身为当朝驸马、却仍自觉得欠了赵无安一杯酒的银甲将军。

还有此时正驭甲如策马,自认办了坏事就匆匆跑离汴梁城的温润少年。

“我与他们相遇,亦不负平生。”

赵无安俯下身子,伸手按在背后的洛神剑匣上,对当朝皇帝深深行了一礼。

“也望陛下,来日多思量。”

听闻此言,皇帝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赵无安竟是这样一个人。

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他的面前,甚至在大相国寺中曾质问他何为君道的青年,他的意志本该早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消磨殆尽,只剩下为故人而活的最后执念才对。

可赵无安居然能放下这一切。

他居然能坦然说出“无负平生”四字,居然能对与他所想之道截然不同的皇帝,说出“来日多思量”这样的话。

就如太安门前,这位白衣居士何以甘心拔剑守国门,也是令皇帝疑惑至今的问题。

但今夜,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又似懂非懂。

皇帝尚在犹豫着,赵无安却已站直了身子,双手递出去一样东西。

躺在他手心的,是早已被捏得变了形状的春意扣。

一旁的宫娥迎上前去,自赵无安手中取过春意扣,送回到皇帝面前。皇上尚自怔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高台远楼阁。

他们头顶是万家灯火,他们脚下是万里河山。

曾有白袍皇子,放言要让天下无安。

亦曾有白衣居士,剑气镌于墙上,是“天下无安”四字。

这天下,从不曾安宁。

这天下,从不缺慷慨之士。

这一年汴梁城中,烟花满天。背匣居士布衣面圣。

万里人间殊途,不悔此行一路。

————————

六月热夏。

道两旁摆出两辆大车,一辆载枣,另一辆也载枣。

枣车旁边上儿,又置了一张大平桌子,摆满大瓷碗,每只碗里都盛满了清凉凉的山泉水,一文钱够喝三碗。

再隔三步路的小道儿上,立了间草房,房前五六张桌子,二十余只椅,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头飘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

两头树荫绿意盎然,小道尽头,一匹快马绝尘而来。

无论茶贩枣贩,遥遥见到尘埃,便知道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哪怕在离此地三十里外的汴梁城里,那车主人只是个无论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在这却也能当个两三天的大金主。

老枣贩一溜烟从车上窜了下来,督促对面那辆枣车上的小孩儿,赶紧把最甜的瓜拿出来。

小孩会意,连忙爬去车底下,抱了两个瓜上来,堆在摆满水碗的桌上,开口嚎道:“不甜不要钱!”

茶馆那边儿,也早就迎出了足足三个小厮,拦道喊道:“这位大爷,留步!留步!里头上好的茶!”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拦道的劫匪。

许是真的赶路乏了,也没等车里的人下什么命令,那车夫便猛地一拉缰绳,口中吁地一声,止住了骏马前蹄。

一袭白衣飘然下车。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又牵了一位美娇娘下车。

“二位这边请,这边请!”茶馆小厮们乐开了花。几步路外,年老的枣贩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瓢随手一扔,翻倒身睡觉。

白衣居士婉拒了入室的邀请,拣了张桌子坐下,笑道:“此地就不错。穿堂风凉快,还能听听江湖轶事。”

小厮们自然也是不敢多说,连声应好,一个嘴快的道:“这最近能有啥江湖轶事啊,京城里头闹事情,天下人都不敢有啥动作呢。”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没动作了,我前两天还听说皇上颁了条大旨呢。”邻桌上,一位夫子模样的人抢白道。

一同前来的那微胖车夫拴好了马车,也到白衣居士边上落座,咧嘴道:“那倒是说说啊,那皇帝干了什么?”

“前两天刚到手的消息——”那夫子拍了拍手上的书卷。

“当今天子颁布圣旨,追封十三年前失踪的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为大宋万户侯,谥号是佑安将军!你倒是说说看,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是好是坏也没个消息,怎么忽然说封就封了?”

说完这话的夫子没想到,隔壁刚来的白衣居士,竟一时之间怔住了。连与他同桌的二人也怔愣不已。

“怎么了?”夫子不明所以。

红衣少女伸手,抹平居士那皱起的眉头。

十三年辛酸事,更与何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

白衣居士说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龙衔烛篇 完)

第一章 回来了

七月的清笛乡,天朗气清。满山枫叶由绿转红,迎面吹来的风中满是稻谷的香气。

未时,自衙门归了家的安广茂,一如既往去集市上买了些菜蔬,算算日子,又回转到西头,问卖鱼的孙大婆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鲜活鲤鱼。

左手提着时令的蔬菜,右手拎着两条捆在一起的鲤鱼,安广茂走回家中,伸手敲了敲门。

他径自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应。街角有刚散学的孩童相嬉闹着跑过。

安广茂怔愣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苦笑着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腰间,解下钥匙。

锁是隔门挂着的,要想从外头开锁,还得先把门给推个半开,再将钥匙送进去。安广茂单手又是推门又是拉锁,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打开了门。

一道秋风刮过空寂庭院,院中的枇杷树又掉下几片零落枯叶。

安广茂反手挂上门闩,暗叹了一口气,扬声道:“我回来了。”

屋中很是安静,休说回应,便是一点儿人声也听不到。

安广茂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之情,他将买来的菜蔬随手丢在桌上,大步闯进门里,又一把掀开帘子走入里间。

香帘半掩,床榻之上那缩在布衾中的美人正沉沉睡着,气息悠长而均匀,蛾眉微蹙,似是梦见了什么令人不太快活的东西。

眼见夫人安好,安广茂这才猛松了一口气。

他悄悄走到床前,伸出手触了触夫人白皙的额头。有些滚烫,应是下午贪看了话本,喝完药之后没好好按时睡觉,此时又发起了低烧。

这种小错,就等她这场迟来的午觉醒了之后,再在饭桌上提两句吧。要是说得多了,指不定等她哪天稍微转好一些,就又要提着草鞋追着自己满院子跑。想想还真是丢人。

安广茂失笑一声,蹑手蹑脚出了门,回到院中,打算先把菜给洗了,剩下的等夫人醒了之后再说。

然而等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却愣住了。

之前还放着菜蔬和两条鲜活鲤鱼的石桌此时空空如也,而他分明记得挂好了门闩的院门却向内大开着,依稀还能听见对家的两名小儿子在院中大声背书。

乡中先生今天教的是《论语》,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一口一个子曰,遥遥传到了这片庭院。

安广茂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他在这清笛乡也当了好几十年的捕快,不提别的罪状,可还没听说有谁入门行盗,只为了偷走一顿晚饭的。

“子曰”声中,他隐约听见后厨传来一阵水流窸窣声。安广茂怔了怔,下意识手按腰间朴刀,亦步亦趋摸向后院。

穿过狭小的墙边小路,安广茂踏入后院时,再一次怔住了。

庭院深深,他前年种在墙角的一株小腊梅还未谢叶,此时正含羞地低着头,接受一位江湖上扬名已久的糙汉的审视。

而另外一边,白衣翩然的居士正艰难地处理着几棵不太听话的芹菜,身边放着只木瓢,三分之一的水都洒在了地上。

与那两位形成鲜明对比的,当然是在案板上大刀阔斧,一人对付着两只鲤鱼的红衣少女。虽然外表看上去属她最为人畜无害,但拔刀剁起食物来,那倒还是当仁不让。

案板上鱼鳞翻飞,平日里自诩从不主动杀生的白衣居士看得心惊胆战,捧着他手上那几棵珍奇芹菜退出去了好几步。

“啧啧啧,瞧瞧看如今这江湖的一品高手。你们两个武功高是高,要论这厨艺,还不得甘拜我的下风。”红衣少女得意地晃晃脑袋,运刀如飞。

生得微胖的粗糙汉子盯了她的双手半天,突兀道:“这刀法,我也会。”

“你会你来啊!”安晴打蛇随棍上。

“胡不喜你还是省省吧。”白衣居士皱着眉头长叹一声,“不如来帮我研究下这玩意该怎么洗才算干净?你以前不是常帮廖娘洗菜的吗?”

“漠北哪有这玩意!”胡不喜挑着眉头,看那芹菜的眼神仿佛在看西域传来的霹雳弹。

“你不是说在杭州住了十年吗?”赵无安气不打一处来。

“哎在杭州俺好歹是个城里捕快头头,洗菜做饭这事轮得到自己来?”胡不喜不屑一顾。

赵无安嗤之以鼻。

胡不喜回以一个丑到惊人的鬼脸,把安晴给吓得笑出声来。

三人有说有笑,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偷偷摸过来的安广茂。他默默倚着墙角,听了一会,已显老态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若不是这些年轻人,今天的后院,想来也如往常一般寂寞。

安广茂没出声,静静撑着墙转过身去,想去喊醒那贪睡的夫人。

安晴却在那时福至心灵般地转过了脸来,一望见墙角的人,便从眼底浮现出快活之情,甜甜喊道:“爹!”

安广茂的身子骤然一顿。

赵无安和胡不喜也停下叽叽喳喳的吵闹,转过身去。

安广茂怔怔回头。

安晴在原地呆站了一会,本想冲上前去给多日不见的父亲一个拥抱,但想到自己满身的鱼鳞,只得作罢,调皮地吐舌一笑。

赵无安悠悠抬手躬身:“无安见过安提辖。”

正准备跟上他话头的胡不喜,听见赵无安这话之后啧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提辖提辖地叫,多见外啊。”

赵无安动都没动一下,鹊踏枝兀自出匣,剑背在胡不喜头上狠狠一拍。

“俺胡不喜见过安提辖!”

低头抱拳的胡不喜,看上去果然比平时要顺眼了很多。

安广茂抬手抹去眼角泪痕,笑道:“呵呵,不必拘礼,不必。回来就好。”

“爹,看你这话说的,安晴还能不回来了不成?”安晴笑问道。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安广茂呵呵笑道,“这样,我去把你娘喊起来,叫她好好见一见我这准女婿。”

听见女婿二字,安晴俏脸一红,赵无安面上也浮现出羞赧之色。

唯独胡不喜哈哈大笑:“老大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刚刚那声提辖叫错啦!”

停在他头顶的鹊踏枝,又往下狠狠一拍。

————————

三人虽然回来的突然,但安广茂说到底是个老好人,也没计较他们径自拆开了门闩破门而入这件事情。

虽然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数,这门得有一大半可能是安晴等不及应门自作主张破开的。说破了大家都难堪,倒不如默契沉默,反正女儿回来是件大喜事情,小小的门闩安广茂还真不乐意去管。

尽管如此,安晴还是阻止了安广茂把安夫人叫醒的念头,说正好趁娘不在的这个机会,让她来当一次掌勺,好歹也能让娘亲松一松口风。

毕竟上一次背着洛神赋连夜离开清笛乡,天知道娘亲生了多大的气。

她倒是受不着,只是苦了寸步不能离的安广茂。

一盘红烧鲤鱼端上桌的时候,见安晴眼底有深厚愧意,安广茂和蔼笑着摇了摇头。

“无妨,你娘她呀年纪也大了,生起气来不如当年,没几天就消了。”

安晴眼底愧意却反而更甚,一下子红了眼眶,扑进他怀里。

安广茂苦笑着抚了抚她的背。

“不是都说人老变唠叨吗?你娘刚刚好反过来。年轻的时候她是十里八乡吵闹惹事的头一个,早就把现在该唠叨的话全给说尽了。你放心着吧,爹没受气。”

“谢谢爹。”安晴的声音仿佛闷在鼓里。

“不用谢,不用谢。”安广茂呵呵笑着说道。

毕竟这一次要做的饭菜得是五人份,饶是有赵无安和胡不喜帮忙,趁着天黑前又去了一趟集市,等安晴把热腾腾的饭菜尽数端上桌时,也早就入了夜。

平日嬉皮笑脸的胡不喜做起事来也颇为上心,眼见其他几人忙不过来,主动从抽屉里摸出几只蜡烛点了上来。

屋外夕阳已沉入山中,夜幕深沉,屋内烛火明亮,映照着满桌佳肴,活色生香。

“老安,我不是说了别点蜡烛吗?平日里省着点,等晴儿回来了才好……”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打着哈欠从里间走了出来。

刚俯身点完蜡烛的胡不喜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一时愣了愣。

衣衫不整妇人登时脸色一变,向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道:“你……你是谁?”

胡不喜自知这副长相就是一张当贼的脸,只能苦笑着退到一边去,把地方腾给和他比起来一表人才的赵无安。

赵无安对那妇人拱了拱手:“夫人好。”

“谁是你夫人?你们两人趁夜闯入他人家里……”

那妇人说到一半,才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安晴和安广茂,话语一时戛然而止。

安广茂挠了挠头,宽宽的脸上堆起笑来,扬手道:“这是赵居士,你见过的,这是他的朋友,叫胡不喜。”

而后,他伸手揽在安晴的肩上,往前轻推了推。

“可不是我不想省烛火钱,是晴儿回来了呀。”他和蔼道。

安晴脆生生道:“娘。”

妇人怔了怔,一缕鬓发垂至眸前,一时竟也忘了撩起。

第二章 一声笑十年少

归家本该是喜事,当娘的却哭了足足半顿晚饭。

安夫人一边拉着安晴说这说那,一边不停拿手抹眼泪,一顿饭下来几乎没动几次筷子,白白可惜了女儿亲手做的一顿晚饭。

安广茂不善言辞,胡不喜和赵无安也顾忌于关系不敢贸然出言。安晴怔怔听着,时不时接上一句,都是三言两语。

烛火阑珊,满盈妇人的唠叨话语。

“娘不是担心你去走天下,我们安家的儿女,从来没有呆在家里一辈子的规矩。”

“娘是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受欺负。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再怎么都改不了。以后可要记住,不该着急的时候别瞎着急,学学你爹。”

“行走江湖总得有一技之长傍身,你这副模样,为娘的怎么放心让你出去啊。”

安晴嘤咛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好。乖晴儿,你记住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在外面受欺负了,第一个先回家里来。为娘老了,打骂不动了,让你爹领着衙门里那些小捕头去。他们都跟你差不多年岁,你受了欺负,娘一定让帮你欺负回去。他们要是还不回去,我铁定饶不了你爹。”

低头猛扒拉饭安广茂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着点头称是。

安晴赶紧低下头去,飞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胡不喜在饭桌上几人之间看来看去,后背忽然一凉,又被鹊踏枝拍打了下。

他扭过头去,见赵无安不动声色,一口一口默默吃着饭。

“赵居士吃菜。”安广茂道。

赵无安淡淡笑道:“嗯,多谢。”复又低头扒饭。

妇人仍抚着心口,絮絮叨叨。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个未来的女婿一眼。

安晴垂睫听着,每隔一会,就低下头去,暗自抹着眼泪。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入口却味同嚼蜡。

——————

一餐饭毕,赵无安帮安晴收拾了碗筷拿去后院清洗,胡不喜也屁颠屁颠跟了过去,留下安广茂拉着妻子,二人坐在院中说些体己话。

清笛乡不比汴梁,一入夜便几乎看不见四下灯火,只有天际星光尚能作半点灯盏。

赵无安与安晴并肩蹲着,默默洗着碗。二人都不说话。

赵无安埋着头,认真以热水抹去手中瓷盏上的油斑,忽然听见旁边的安晴吸了一下鼻子。

他怔愣了一会,没有作声,继续埋头清理手中的器具。安晴吸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赵无安抬起眼睛,看不见安晴的脸。

她深深埋着头,几乎贴到了泡着碗筷的盆里,纤细的双肩不住颤抖着,吸气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抽泣。

赵无安放下手里的瓷盏,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却意识到自己手上满是水渍。

胡不喜看准时机,一个健步赶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递到了赵无安手里。

赵无安愣了愣,神色复杂地瞥了胡不喜一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嗨呀,老大遇到麻烦,我老 胡怎么能视而不见!”胡不喜说得正义凛然。

赵无安没奈何,借着布擦干净了手,而后走到安晴身边,抬起手想碰一碰她,却没曾想,安晴轻轻往旁边一挪,躲开了赵无安。

赵无安怔了怔,不知如何是好。

安晴吸了下鼻子,哽咽道:“我没事。”

“……可你在哭。”赵无安无奈道。

“女孩子家哭鼻子不是很正常。”安晴小声叨叨道。

赵无安愣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好久才道:“话虽如此,可我毕竟是你的准夫君,总不能看着自家夫人受委屈……”

胡不喜听得连声啧啧,自觉地跑了出去,后院中只剩下两人。

“我没受委屈。”安晴抹了抹眼泪道。

赵无安无奈苦笑道:“你娘亲说成那个样子,倒像是嫁给了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么说也不错呀。”安晴抬起眼睛来,伸出手指如数家珍般道,“钱,没有;大宅子,没有;朝廷里的靠山,也没有。就你这幅模样,我娘怎么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

“那你想不想嫁?”赵无安问。

本就红着鼻子的安晴脸一红,把脸扭了过去,“我当然乐意。但我娘亲不舍得,不放心,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没有得意。”赵无安道,“不过也对,我这副模样,的确不能让你娘放心。”

安晴摇摇头:“我不在乎的。”

“不过你娘也没说错,至少该给你个安家立业的地方。”赵无安笑道,“给我半年吧。把身上六柄剑送出去之后,托蒋濂打点一番关系,应该能在庐州花上一分的总金,贷一套宅子。我们就住那儿,正好离清笛乡也近。”

安晴犹豫道:“这些事我本就不强求……”

“但我是光明正大地娶你,可不得过了丈母娘这关吗。”

赵无安伸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乱发。

安晴咬了下嘴唇,沉默半晌,悄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赵无安问。

“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跟我娘说,她指定又要说你是在画饼充饥,再骂上你半天。”

安晴笑靥如花。

“不过嘛,赵居士,这都不重要。”

凉凉月色下,她一字一句珍重道。

“我终归是乐意嫁给你的,不管你有没有三进的大宅子,租不租得起八抬大轿。当然,也不是因为你是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若只是个普通的一品高手,我指不定连理都不想理。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打打杀杀不好得很,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乐意嫁给你,因为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赵无安默默点着头,笑道:“是了,姑娘家向来都喜欢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话又不是这么说!”安晴冲他吐了吐舌头,“不跟你说了,木头脑袋。”

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我去看看我娘去。这些剩下的碗筷,就麻烦你洗啦,赵、居、士。”

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安晴一溜烟跑去了正院。

月色悠然,赵无安独自站在两大盆碗筷前,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趟跟着安晴回清笛乡,果然还是走对了路。虽说提亲的事他暂时还未说出口,不过安家两口多半都心里有了底。姑且先和胡不喜去上次那间客栈住上一晚,明早再赶来提亲便是。

他默默蹲下身子,再度刷起碗来。

忽然间,院中吹过一阵微风,树梢微动,墙角的腊梅枝低了一头。

“赵无安!”前院忽然传来安晴的高声呼唤。

赵无安猛然丢了碗筷,揪起身边的剑匣便飞身去向前院。

按说,前院有胡不喜在,应该是不必过于担心的。这家伙虽然平日里惹人心烦了些,关键时刻往往都很靠得住。

但不知为何,一听见安晴的呼喊,赵无安的心一刹间便乱了。

他飞速冲过了长长的墙间小道,上气不接下气奔至前院,洛神剑匣护在身前,一入院便四处寻找着安晴的身影。

安家人都聚在门口,胡不喜正双臂抱胸,站在墙角。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也愣了愣。

“她刚刚喊我干嘛?”赵无安问。

“就……喊喊你吧。”胡不喜耸肩,亦是一脸不明所以。

“赵无安!!”

站在门口的安晴又极兴奋地叫起来,被安广茂伸手按住肩膀,才稍稍平息一些。

见赵无安急匆匆奔来,安广茂哭笑不得地解释道:“这孩子,以前一激动就喊她大哥的名字,现在真看到大哥了,反倒是赵居士吓了一跳。”

赵无安怔了怔,“安晴的大哥?”

安广茂点了点头,眼眶中似有泪光闪烁。

安家三个儿女,从今年春天开始,算是各自离家。二老也不知有多久未体验过膝下承欢的日子,如今却一下子就回来了一对,想不激动也难。

安夫人欣喜若狂念叨着:“老安,老安,这是大儿子啊……”泪水无知觉地自眼中滑下。

赵无安向门口望去,见到一位身长八尺的男儿,身披陈旧戎甲,牵着一匹瘦马,站在门楣边。

久经边疆风沙,他的脸看上去枯瘦无光,眼窝深陷,所幸一对瞳子还算有神采。头发乱糟糟的,身体瘦削却健壮,整个人如一支残旧的枪。

安家的长子伸出黝黑的手掌,替母亲拂去脸上的泪珠。

“爹,娘,我回来了。”他静静道。

安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哼哼着向他冲了过去,直扑进怀里。

“安兴国!”她开心地大声叫着,声音在院中久久回荡。

安家长子笑了一声,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是那么没大没小。”

安夫人泣不成声,安晴则高兴得恨不得尖叫。安广茂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道:“别傻站着了,快进来吧,进来。菜都凉了,没事儿,还剩下不少菜,想吃什么,我再给你做去。”

“这都多晚了,没事儿,我不饿。”安兴国憨厚笑道。

“不饿也得多少吃一点。没事,明天我再起大早,去赶个集市,红烧鱼!你最爱吃红烧鱼是不,明天我去买上十条!”

“也不能天天吃啊。”安兴国道,“爹,我在军中,学到一个道理,吃饭也好巡逻也是,都讲究一个适可而止。不管什么,多了都不好。”

安广茂笑得眉角又添了几道皱纹。“是,是,说得在理。”

人生百态,却是父母儿女重聚最为动人。

胡不喜把玩着手里胡刀,瞥了赵无安一眼,却见赵无安眸中亦闪动泪光。

他摇摇头,低低叹了一声。

“老大。”

“嗯?”

“安娃子说得不错,你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胡不喜道,“离开汴梁开始,这几日你笑了多少次?”

赵无安怔了怔,又笑起来。

“多笑笑又没什么不好。一声笑,十年少呀。”

第三章 那十二座塞

原本已撤了饭食的堂桌,因安兴国的归家,又被夫妻二人不由分说地摆满了菜。饶是安家长子连声叫停,也挡不住二人的兴致。

这一次安晴歇在了一边,却也没消停下来,扯着安兴国问这问那。安广茂则亲自挽着袖子下厨,摸黑去后院菜畦地里割了一把韭菜,又一连打了四五个鸡蛋,简单的食材翻着花样做,硬是拉扯出来四五个菜,摆了满满一桌。

胡不喜和赵无安识趣地退到了边上,没有作声。安兴国当然也没对这两个人视而不见,得了空闲,便问安晴这二人是何来历。

安晴微微红了脸,凑到安兴国耳边说了几句。安兴国的脸色立时一沉。

赵无安心道不妙,这个大哥似乎也是不好惹的角色。

“哎呀,大哥你别这样,赵居士是好人……”安晴拉住安兴国,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安兴国兀自听着,蹙眉沉思,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赵无安和胡不喜并肩蹲在院里,抬头呆呆望着月亮。

“老大。”胡不喜在嘴里叼了根稻草,若有所思道:“你要是娶了安娃子,结了婚买了大宅子在什么地方住下来了,俺怎么办?”

“当年解晖和姜入海怎么办,你和我就怎么办。”赵无安懒懒道。

“那老大你也没解老头那么有钱啊,俺要是闯荡江湖惹了什么仇家,老大你也没能耐帮俺摆平呀。”胡不喜苦笑一声,“俺老 胡为什么闯荡江湖,还不就是为了护着老大你。你这一走,我还真不知道天地之大,该去何处容身。”

“去汴梁找诸南盏?”赵无安试探性地问道。

胡不喜愣了愣,猛然摇起头来:“那姑娘还是算了!能单手把老 胡我放倒的姑娘,这辈子不敢指望!”

赵无安笑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看不清楚。”

胡不喜讷讷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

这时,屋内走出一道瘦削身影,竟是安兴国。

赵无安和胡不喜都怔了片刻,赵无安率先站起身子。

安兴国看了看他,道:“兴国常年在外,上次归省的时候小妹还不及腰高,如今竟要嫁人了。当兄长的,心中还颇有些歉疚。”

赵无安宽慰道:“卫国戍边,大丈夫之所为,无甚可疚。倒是无安要替中原百姓向长兄道一声谢。”

安兴国含笑道:“这也没什么,边疆兄弟万余,我不过其中之一。只是多年来未顾及家人,甚至对小妹的终身大事也不敢多言。我这当兄长的,却直到今天才见着自己的妹夫,实在是……”

他说着说着低下声去,眸中泪光泛滥。

赵无安忙道:“兄长有何指教,但提便是。无安绝非奸滑之辈,过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呵呵呵,不必不必。”安兴国悠悠摆首,转笑道,“安家这规矩是早就定下来了,儿女嫁娶之事皆从己定,父母长辈绝不插手。我有此言,亦不过是想与你这准妹夫熟络一番而已。军伍中人不善言辞,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赵无安连忙拱手回礼。

屋门口,安晴蹦跳着探出了半个身子:“几个大男人,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安兴国回眸笑道:“我在劝你这位赵居士,回去与我们同桌吃饭。”

安晴怔愣了下,点头道:“那就快进来呗。赵无安,别再磨蹭啦。”

一言不合又被拉上了贼船,赵无安没奈何,只得跟着安兴国迈动步子走向屋内。

“娘那边,毋需多虑。”入屋前,安兴国悄声道,“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倒是我那个二弟安南,指不定会从哪个地方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家里自小属他最疼安晴。”

赵无安怔怔不语。

又回了桌上,安家人径自热闹如初,早就吃饱了的赵无安捧着半碗饭默默坐在一边发愣。要说还是胡不喜明智,就算安兴国玩了这么一出也颇有原则地没有跟进来,一个人在院子里继续发呆。

如今这桌子上一家人久别重逢,无论戍边轶事还是清笛乡的传闻,说起来都能如数家珍谈个没完,外人是想插也插不进去他们的对话。

清笛乡素来清静,安兴国离开这许多年也没发生什么大变化,无非就是哪家娶了外乡媳妇儿,哪家又在山脚买了块地。

去年发生在乱葬岗上的那起青鬼案倒是不用添油加醋也能说得引人入胜,安广茂说一会,停下想一会,足足讲了半个时辰。

安广茂讲到段邦才以桃花折扇自尽时,安兴国眸中忿忿之情略转为哀伤。最后听见夜晚官道上,青鬼衔玉报恩之时,那抹哀伤之色,却又逐渐化为欣然。

“赵居士当真是力挽狂澜,名不虚传。”他诚恳地夸赞道。

赵无安这下可不能装作没听见了,连忙躬身谦道:“不过是撞了大运而已。”

“那青鬼现在如何了?”

“仍住在古墓中,但时常有人去送食物,今年春节,他还到乡里来帮着做了好些力气活。”安广茂悦色道。

赵无安也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青鬼一直到现在都与清笛乡的百姓有着联系。想到平日里足不出墓的奇高怪人竟能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为居民搬运年货,心头便又涌起一阵暖意。

安兴国也吁叹道:“离家千里,才更觉得家乡惹人怀念。西凉那边儿,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一抹关切之色缠上了安夫人的眉头。她轻声问道:“这些年边塞如何了?”

“不太好。”安兴国摇了摇头。

“不好?”安晴咬着筷子,瞪大眼睛。

“造叶没什么动静,但在北吐蕃和南造叶中间,莫名多出了一股游牧势力,据说是曾在戈壁被灭了国的夏人。他们精于冶炼,且子民也大多骁勇善战不输契丹。每至秋收牧草枯黄之时,便举兵入境,规模虽不大,但苦于时聚时散,难以围攻剿灭,分兵游击却又被骚扰得烦不胜烦。”

赵无安心中一动,抢问道:“可有人打出贪魔殿的旗号?”

安兴国闻言思索了片晌,摇头道:“的确听过这个名字,但并非那群夏人所用,贪魔殿似乎只是个漠北戈壁中土生土长的外教,近日入了大宋而已。”

赵无安皱起眉头。

安兴国见赵无安这副模样,虽不明所以,却也猜到他说不定正在追查此事,于是道:“不过我也没什么证据,说这贪魔殿就与那些夏人毫无关联。其实,我反倒觉得在大宋内部,有他们的人。”

“这是何意?”安广茂愣愣问道。

“前些年,他们只在秋后才发动一些小规模的袭击,目的也都在抢劫粮食布匹,而非杀人。但今年却在四月就出兵十一次,每每必直扑我军边关营塞而去,先以火攻,而后掩杀而入,不似在意粮草补给,反倒致力于屠杀我军兵士。”

安兴国顿了顿,举起盏中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我算是运气好吧。从北吐蕃康涅定荒城至造叶披霞关,宋军共造十二座要塞,只有我所在的那座未遭袭击。

“自五月起,边将就已下令放弃十二塞,全军后撤三十里,从前线撤下的兵卒,不论年纪大小,都能得到一次归家省亲的机会。”

安广茂怔怔道:“所以你才回来了。”

“是。”安兴国点点头,剑眉紧蹙,“所以我虽归家,但边境近来……着实不太平。”

赵无安没有作声。

安家人彼此相顾无言了一阵,安广茂又另起了话头,一下子勾起安晴的兴致,一家人继续聊了下去。

不觉夜漏无声,屋外已一片宁静。

见夜幕已深,赵无安便放下碗筷,道了声打搅,先行离席。来到院中,望见胡不喜正天为衾地为榻,睡得香沉。他不忍打扰,默默踱步出门外。

巷中漆黑,除了远处荷塘中隐约有几声蛙鸣外,天地寂然。

赵无安侧身拉上了门,站在巷中,沉默了一会。

而后,他开口道:“后院那道风起的时候,腊梅足足歪了一头,我头顶的树梢却几乎没动。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这么有自信,在我面前卖弄?”

空气沉静了一会,而后,竟从街角探出半道人影。

赵无安瞥了瞥那道影子,波澜不惊,“若是安家两口子知道三个儿女今天都回来了,指不定要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想着让他们睡个好觉,我就先不打扰了。”

赵无安嗤了一声,“汴梁城那夜之后,你去哪了?”

“给晴儿留了封书信就撤了。闻川瑜都没心思再作怪,我留在那还能有什么用?”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神色肃重。

“我还得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

“贪魔殿究竟想干什么?在汴梁,你们分明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却仍旧不想收手。”

街角的人影沉默了半晌。

“我们尚未全灭。只要殿主还在,就算我不是祝王了,贪魔殿也还没有输。”

赵无安皱眉道:“安南,这不是条好走的路。”

“我当然清楚它有多难走。”墙角的人影幽幽道,“但我并不在乎。走上这条路,我也绝非为了我自己。”

第四章 敢赴千里会君颜

赵无安再回到院中时,屋内的灯烛已然熄灭。胡不喜正摆成个大字在地上睡得深沉,胸膛一起一伏,鼾声大作。

赵无安走上前去,拍了拍他那张胖脸。胡不喜面部一抽,茫然地睁开眼睛。

“起来了。终归是别人家地盘,你倒睡得香。”赵无安直起身子,凝望了那座庐屋片刻。

胡不喜愣了半晌,咯咯笑道:“等过上几天,还不就成了老大的地盘了嘛!”

“那你今天也给我睡到客栈去。”赵无安拽着他出门,将门从外头掩上。

“这不用上个锁什么的?”胡不喜问。

“无妨,自有人来做这事。”赵无安不动声色,转身便走。

胡不喜与之何等默契,饶是赵无安语焉不详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乖乖跟在后头。

赵无安凭着印象兜兜转转,去到了初次来清笛乡时住的客栈。

夜色已深,客栈却是无论如何都留了一盏灯。上了年纪的账房正在灯下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见赵无安和胡不喜深夜进来,问道:“二位可是要住店?”

赵无安也不多话,要了间双榻的房子,与胡不喜一道住了进去。

店家拎来了最后两壶热水,二人草草洗漱一番,便都躺上了床。

呆呆望着天花板,赵无安如往常一样清醒得很,没法很快入睡。至于胡不喜,才刚刚在冰凉的地上睡够了,此刻也是了无睡意。

“老大,老大。”胡不喜叫唤起来。

赵无安也知道他多半是睡不着想没事找事,懒得搭理。

“安南那小子真回来了?”眼见赵无安不答,胡不喜索性直接问道。

这倒是个令赵无安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淡淡应道:“嗯。”

“那小子怎么说也是贪魔殿的人,不至于就真这么放心吧?”胡不喜踌躇道,“倒不是老 胡我多想,毕竟那贪魔殿也是敢光明正大在汴梁闹事的……”

“细想来,除了劫走段桃鲤,兰舟子也确实没伤过我们,汴梁城中所谓火药的威胁最后也被证实是场玩笑。”赵无安道,“并非是我有意要信任他,而是他并没有害安晴的理由。”

无论怎么看,安南都确实是安家的儿子,也确实是大江上的兰舟子,确实是贪魔殿的祝王。

他的这些身份,虽然的确满载迷雾,却从未动手伤过人。诸如代楼暮云那般毒杀二十九名女子的行为,在他身上也确然从未发生过。

至少在赵无安看来,这安家的二儿子,还没败坏到不可信任的地步。当然,也绝不会全无防备。

“老大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咯。”胡不喜道,“反正不管老大怎么想,俺横竖会留个心眼,这小子做不成坏。”

他话音一落,门外便亮起一道烛火微光,隔窗映亮了小半个内室。

胡赵二人同时一愣,抬头望去,却见那道火光自右向左缓慢移动。像是有什么人在账房引导下,又上了这层楼。

清笛乡本就偏僻安静,居然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和他们一样姗姗来迟?

胡不喜和赵无安对视一眼,悄无声息爬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若论脚上功夫,赵无安自然还是略输胡不喜一筹,便也没有阻止,凝神在床上候着。

胡不喜侧耳凑到窗边。

一窗之隔,他最先听见的是一道女子的声音。“我才不要和你这家伙共住一间!”

“我的大小姐啊,好歹都一路把你带到这来了,身上盘缠不够,你又不愿意放下这脸,要叫我从哪里给你变出来银子?”男子的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我不管!谁要和你这么恶心的人睡一间啊!”女子满不甘愿地喊了起来,几乎整条走廊都听得见。

而后一道人影忽然抬起了手,不知做了什么,烛火明灭。

“跟着我到这儿来,就得听我的。你没资格说三道四,知道么?”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被外人听见。

胡不喜心头一咯噔,心说乖乖,怕不是撞见人贩子了,这可怎么办?

虽说以他这一品之身是不怕见义勇为,不过正逢老大提亲的节骨眼,可不是什么适合行侠仗义的时机。

赵无安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拎起了洛神剑匣。

“老大别冲动!”胡不喜拦住他,试图为其分析一波此时出去见义勇为的利弊。

但赵无安哪听他这话,匆匆白了一眼,便飞身破门而出。

白衣倒卷,木屑几欲冲进胡不喜的眼睛,洛神六剑气升如潮。

胡不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应该啊,老大怎么会是这么冲动的人?门外那个,又明显不是安娃子。

但赵无安随后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惊得他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代楼暮云!挟瓦兰公主至此,有何居心!”

那人贩子是代楼暮云??

胡不喜伸长脖子,透着半破的木门向外望去,果然见到一袭紫衫的青年男子手持火烛站在廊中,身后护着一位瓦兰打扮的女子。

柳叶山庄外的竹林中,胡不喜曾与这位苗疆皇子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次见面,却险些认不出来。

倒并非短短一年间代楼暮云变了多少,而是这张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若说去年竹林中的代楼暮云只是生得有些阴柔,如今这张脸,则几乎可以用妖媚来形容。

代楼善易容,不知他究竟对自己这张脸做了几分修饰,反正胡不喜是半点都认不出来了。

赵无安倒是极为笃定,站在几尺外的那人便是苗疆的王。

手持烛盏的紫衣男子邪魅一笑:“我怕不是化成了鬼,你赵无安都能认得出来。”

“易容之术,当然是你的拿手好戏,可惜却没学会北苗的尸音。”赵无安不动声色道,“倒不如说是你化成了灰,我都能辨得出你的声音。”

苗疆之北,近百里山水横断之中,相传有赶尸的传统。赶尸人会为此特地修习一种名为“尸音”的发生方式,虽说据传主要的作用是和死人交流,但用之以假乱真,伪造音色,亦是百试不爽的妙手。

代楼暮云常年居于南苗,对此自然是知之甚少。

而对于一脚把自己踹下万虫噬身的蛊坑再哈哈大笑的男人,赵无安自然是死都难忘记他的声音。故而一听便知。

“不错不错,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只道你会住在那姑娘的家里,倒没想到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还这么见外。”代楼暮云说到一半,又阴阴一笑:“难不成,那姑娘已出了什么意外?”

赵无安剑眉一横,身后六剑疾去如风。

代楼暮云一挥袖,唤出百只各色蝴蝶,硬生生卷下了赵无安的六柄飞剑,一面笑道:“好一个一品境!这六剑齐出,果然令我大开眼界。”

代楼暮云身后那名瓦兰女子气得骂道:“代楼暮云你这不要脸的家伙!别再为难无安哥哥了!”

代楼暮云笑道:“这声无安哥哥倒是叫得挺亲。要我放过他,你喊一声暮云哥哥来听听?”

“你……”段桃鲤气得说不出话来,欲哭无泪。

“不用喊了。就算你让代楼暮云放过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赵无安淡淡说了一句,收气抽回六剑,心中澄定。

虽说如今他已入一品境界,代楼暮云尚停在二品,但一招下来,却没占到半点甜头。

早在苗疆登云楼上,这个猜测就已被验证了——代楼暮云早有一品实力,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迟迟未曾晋入一品。

正是这种人,其实力之深不可测,比不少一品高手还要令人心惊。

“我说你啊,也没必要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吧?上次刚打了个过瘾,我俩不是在苗疆还配合得挺好么?”

见赵无安撤了剑,代楼暮云也双臂抱胸,蜡烛被放到了窗台上。

“那不过是为了苗疆数万百姓!”

“那现在也一样,我是为了瓦兰百姓,”代楼暮云伸手到身后,一把拽过段桃鲤拉到赵无安面前,“把这家伙,从古香海外头,给你拽到了这清笛乡来。”

饶是被代楼暮云拽着一万个不情愿,在赵无安面前,段桃鲤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了。”

瓦兰第十四公主一字一顿道。

赵无安怔了怔。

自福州海岸边一别,已有足足半年没再接到段桃鲤的消息。赵无安虽然心中担心,但要行之事实在是堆积如麻,令人焦头烂额,对段桃鲤之事又全无头绪,不知从何查起。今夜在此地遇见,一时也是惊愕多过释然。

“我杀了那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又放了你那相好的兄长一条生路,还不远千里带着这个不听话的拖油瓶来找你。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必要一见面就对我飞剑相向吧?”

趁着赵无安愣神的当口,代楼暮云趁热打铁。

赵无安闻言又愣了半天,望向那张陌生的脸,仍然不改肃重的面色。

“先不说陈情旧怨,你为什么会来清笛乡?”他问道。

以代楼暮云的性子,怎可能为了护送区区段桃鲤,舍近求远跑这上千里路。

代楼暮云冷冷一笑。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赵居士。”

第五章 提亲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

无论什么时候,赵无安都不想和这个家伙长篇大论,尽管常常是迫不得已。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捏着段桃鲤后颈在手当做把柄的代楼暮云当然是毫不着急,慢悠悠道:“本来,我也不是非要来这清笛乡,苗疆内还有不少政务堆砌如山,只靠桑榆和仡伯定然忙不过来。”

赵无安没作声,洛神六剑依然悬在身前,凉凉瞥着代楼暮云,等待着他的下文。

“若非中原变故已迫在眉睫,我当然懒得理这瓦兰公主。问题在于她身无盘缠又无护卫,独身一人在战乱瓦兰闯荡,只怕没几日就要身不由己,我只好给她拖来了清笛乡,拉到你面前,多少也算一张投名状了吧?”代楼暮云笑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与你而言,段桃鲤死或不死,又有何妨?”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可还等着她的六千瓦兰军呢。”代楼暮云好整以暇道。

段桃鲤狠狠吐了几口口水:“呸呸呸!我才不借你瓦兰大军。我们瓦兰人生性厌战好和,才不会助长你这好斗的嚣张气焰!”

“哟,开始居高临下,教育起我来了。当初为复国求我帮忙时,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段桃鲤恼道:“那你不是也没履行承诺吗!我段桃鲤平生最恨言而无信之人,当初说好助我复国,却又一转身跑没了踪影!”

代楼暮云意味深长道:“那自然是事出有因。我要是赶着现在去帮你弄死那瓦兰国内作威作福的四皇子,大宋和苗疆可都没好果子吃。”

赵无安蹙眉,问道:“这是何意?”

“瓦兰也好,大宋和我的苗疆也罢,现在都不过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也就只有迟钝如你这般的人才会意识不到。”代楼暮云冷笑道,“贪魔殿背后,有西夏撑腰,这你总该知道吧?”

“确有耳闻。”赵无安点头道,“贪魔殿与西夏联手虽不假,但那群夏人本身也早就亡了国,与贪魔殿不过两条丧家之犬比肩,又能如何?”

“呵呵,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代楼暮云不以为意道,“丧家之犬,岂敢扑向一国之都?若非有人拼死守住宫门,只怕如今这片河山都要改姓了。”

赵无安沉默不语。

“无论贪魔殿还是西夏,敢于如此行事的后面,就必然有藏得更深的人物做推手。”代楼暮云幽幽道,“除去造叶国都中的宇文孤悬不论,遍览天下,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两个人罢了。”

答案不言自明。

赵无安若有所思道:“解晖、东方连漠。”

“聪明。”代楼暮云笑。

坪山客栈中,徐荣曾言身为当今武林盟主的东方连漠早有反心,而解晖之狼子野心更是不言自明,恨不得能把这天下搅得一团乱麻才好。

无论是他们中的谁,一旦与外夷沆瀣一气,所造成的后果都将是无法想象的。荼毒中原,不过如此。

若代楼暮云是因此才找上赵无安,那倒是可以理解。

纵使赵无安再怎么懒得和那位武林盟主较量,总不可能对解晖视而不见。而目前最难确定的,就是在贪魔殿与西夏这股势力背后,站着的究竟是两位中原巨擘中的谁。

“我之所以把段桃鲤这丫头送来此处,一是怕以她的敏感身份,丢在瓦兰那种与贪魔殿距离甚近的地方过于危险,二也是希望你能听我好好说完这些话。”

代楼暮云说罢,伸手在段桃鲤背上轻轻一拍,段桃鲤便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险些倒在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连忙伸手扶住段桃鲤,抬起眼睛来,死死盯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狂笑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代楼暮云向来说一不二,还能再要挟你不成?这拖油瓶带了甚久,也实在是累得慌,没什么事儿的话,今晚我想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便拿起搁置在窗台上的灯盏,推开自己的房门。

“如果你们俩实在是腾不出床位给这位小姑娘,让她来和我凑合下,也成哦。”

说完这句,代楼暮云便信步走进了房间。

一阵穿堂风自走廊中吹过。

赵无安忽然道:“那二十九条性命,你尚未报偿。”

代楼暮云顿了顿身子,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房门在身后轰然合上。

走廊中一时又归于寂然。三人默默伫立着,段桃鲤忽然哽咽一声,两行清泪自颊边滑落。

别君春盛时,故里再相逢。饶是段桃鲤,也终究难忍两颊相思泪。

赵无安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脸。“怎么还跟七岁伽蓝寺时一样爱哭鼻子,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段桃鲤倔强道:“我……我就哭一小会。”

“多久?”

“一……一炷香。”段桃鲤红着眼睛说道。

赵无安点点头,“嗯,一炷香之后就不许再哭了。你是瓦兰公主,可不是小孩子。”

段桃鲤果真至哭了一炷香。

一炷香之后她已然枕在赵无安的臂弯里,沉沉睡去,怎么都叫不醒。

胡不喜奇道:“这小姑娘还真是心大啊,这样都能睡着。”

“她七岁的时候就能这么睡着了。”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把段桃鲤抱进房中,在自己的床榻上放下,替她掖好被子。

“这就是你提起过的那个瓦兰公主么?单枪匹马在大宋闯荡了好几年的那个?”

“嗯。久达寺那一晚她的二十扈从尽数战死,福州海岸又被兰舟子劫走,应当是贪魔殿的阴谋。”赵无安道,“总之,虽然代楼暮云不可同道,但他此番来意,应是好的。”

“那你得带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安家提亲?”胡不喜问。

赵无安怔愣了一下,失笑道:“我傻了才这么干。”

这一夜,段桃鲤在房中睡了不知多久以来的第一场安稳觉,而胡不喜则与赵无安披衣站在门口,望着庭中清凉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整晚。

一夜无话。至天色蒙蒙亮时,赵无安嘱咐了胡不喜一句,便背上洛神剑匣,独自离开了客栈。

清笛乡并不大,再说他也算来过好几次了,稍稍摸索一番,便来到了沿河伸展开的一条长街。若他记得不错,此地便是安晴提过的集市了。

清晨的集市尚且没有多少行人,更多的是摊贩们按规矩占地铺布停车,将所贩之物摆列集全,再开开几嗓子,等着一会儿吆喝。诸人忙上忙下,倒也不显得有多冷清。

赵无安凭着印象,一路走到最西头,找见了一位守着自家鱼摊的老妪。

他走上前去,问道:“是孙大婆吗?”

老妪眯着眼睛,兴许并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仍是点了点头,招呼道:“来买鱼,我这儿的鱼都是一早捞的,新鲜。”

赵无安陪笑道:“好嘞,那您给我来两条最新鲜的黄鲤鱼。”

老妪虽然年迈,手上的动作却并不含糊,一听赵无安说完,便去摊子上熟练地挑了两条腮帮尚在一张一合的鲤鱼,拿芦草束了,捆作一串,交到赵无安手里。

赵无安递了钱,拎着鲤鱼,心中又暗道一声阿弥陀佛。

回清笛乡的路上,他曾听安晴说过这孙大婆的事。中年接连丧夫丧子,很是消沉了一阵,不过一手拉扯大的孙子却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捕鱼好手,每天天不亮就一个人驾船出去,等到日头升起时,便能带着一船新鲜的鱼回来。

白日里孙大婆替孙子看着摊位,又与乡中老少都熟稔得很,一摊鱼绝对是整条集市上最受欢迎之物。安母体格孱弱,每月都得喝上几碗滋补鱼汤,安广茂也时时算着日子来孙大婆这里买鱼。

总而言之,按安晴的主意,在孙大婆这儿买上两条鱼,多半就能换得安夫人展颜一笑。那之后的事情,便都好说得很。

昨夜席间虽相处得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是突然到访,二老也完全沉浸在儿女归家的喜悦中,亲事的重要程度往后放一放,那也是应该的。

今天则不一样。毕竟已过了一夜,除去手里拎着的两条不成敬意的鲤鱼,赵无安更是准备了颇为齐全的说辞,以及一柄用以当做彩礼的洛神赋——就算安夫人心中对江湖人士有所不满,也该辨认得出来这把洛神赋是如何价值连城。

洛神赋的价值,就几乎等同于了赵无安的身家。要娶人家女儿,当然还是真金白银更好说话些,洛神赋虽非金银,否管是谁却也能一眼就知道不是块凡铁。

拎着活蹦乱跳的鲤鱼,赵无安信心十足地叩响了安家的大门。

按理说,安晴这时候应该已经起了床,昨天也约好等赵无安敲门时,她便亲自来开。

一阵脚步声后,门开了,站在门后的却是已换回了一袭常装的安南。

赵无安一愣,安南却愣得比他还要厉害。

“你先别进来!”安南低声叮嘱道。

“怎么回事?”赵无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个人……在里面!”安南欲言又止。

第六章 蜀中黑云

“有人在里面?”

安南的反应让赵无安觉得自己浑然是把安晴给捉奸在床了,不过无论怎么想,显然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且不说小安晴有没有这个贼心贼胆,自己早就提前约好了要在今天上门提亲,难道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向清静的安家还能来什么不速之客?

过多的疑问缠绕在赵无安心头,以至于一时连安南为什么会身着常装出现在安家院子里都忘了问。

看安南这镇定自若应门的表现,应当是在他离开之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安家人面前,表示自己从外头回来了。

这还真是赶巧不赶早。一日之内三个儿女都从外地回了乡,堂屋之下想必是其乐融融,一副天伦之景。

赵无安正自做着些不靠谱的猜测,安南已收小了门缝,向屋内望了一眼,鬼鬼祟祟道:“屋子里有人……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

“另一个我?!”赵无安吃了一惊,一下子还以为张莫闲又从土里爬出来,顶着他的名字继续祸害良家。

不过转念一想,诸如张莫闲之流和他一起被抓到造叶皇宫里的,自幼便能娴熟扮作他人,若真有一个和他相像之人坐在屋子里,有意要为非作歹,仅凭安南的识人之术,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分别。

连安南也能看得出来的伪装,必然带有极强的违和感,安晴不可能毫无察觉。

一个不妙的猜想从赵无安心头浮现:“代楼暮云?”

安南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无奈道:“那个人我是真不了解,不过晴儿现在似乎被他使了什么毒招,说不出话来,只能躺在床上,一想说话就咳嗽。”

原本还有些不确定的赵无安立刻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定是代楼暮云无疑。

那家伙昨晚看来根本就没睡觉,把段桃鲤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摸摸易容作了他的样子,而后摸黑跑了出去,一大早就蹲守在这安家门前。

号称是三善世家的代楼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代楼暮云把这三项长处都给发挥得淋漓尽致。靠易容和潜行抢了他的先不说,还索性毒哑了安晴。

想明白了个中款曲的赵无安又怎能再容代楼暮云胡作非为。一时怒从心起,心念一动,背后红匣气势大涨,便要破门而入。

安南死死地拦在了他面前:“你要是现在进去,就什么都完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在他印象里,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安南都还算好说话,很少有如此坚决的时候。

事出必有因,赵无安于是微微收了杀意。安南见状,深深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那个冒充你的人现在正和家父母聊得热火朝天,我看他们俩没察觉出来不对,反倒都说得挺起劲……你要是这时候闯进去,可就别想娶我妹妹了。”

赵无安莫名其妙。

“现在他们对赵无安的印象,是个从不主动惹事的老好人,我爹娘就喜欢这种人!你要是冲杀进去,搞起事来,岂不是自揭短处?那我爹娘还怎么放心把晴儿交给你?

赵无安愣了半晌,哭笑不得:“那还就真任由他瞎说去了?”

“到刚刚为止,他还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演你倒是演的挺像……可惜你绝不会像他那么大笑。”安南叹道,“我会帮你望着的,你要进来就别走正门了,直接翻墙进东房去找晴儿吧。”

赵无安坚持道:“代楼暮云绝非心血来潮玩闹之辈,他会挑这个时机冒充我,必有图谋。”

“就算是有图谋,现在也绝不能露馅,否则你俩的婚事就凉了!”安南狠狠道。

赵无安被说得一怔,倒是第一次对这个深藏不露的安家二儿子印象有所改观,愣愣挠头道:“没想到你对我的婚事如此上心……”

安南白了他一眼。“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谁叫晴儿是我唯一的妹妹。”

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最后索性说道:“总之,代楼暮云这边交给我!就算他想动手杀人……我也会先帮你挡着的!治好安晴,然后快想办法!”

说完,安南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南儿,外面是谁?”屋里传来安夫人的声音。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女一归家,即使是隔墙听来,安夫人的声音都比昨天要中气足了好几分。

“没什么大事,村南的老乞丐又上门了!”安南信口胡诌。

赵无安怔愣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大祸临头,飞速绕到安宅东侧,四望无人,翻身而入,贴着墙根无声落地。

后院中空无一人,前厅倒是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赵无安嘀咕道:“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打乱他的提亲计划,又不刻意搞事,反而尽心尽力地扮演白衣居士的角色。除了故意给自己添堵之外,赵无安实在是想不出来代楼暮云干这事还能有什么好处。

东房中有吵闹声,赵无安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房间。

安晴正站在桌前奋笔疾书,鬓发散乱着也顾不及梳理,一手握笔一手急匆匆地磨墨。

看来这便是安晴的闺房了。虽不比大户人家的奢华,但安晴显然也精心布置了一番,若是忽略掉从书架前散乱一地足足铺到门口的杂物,兴许也称得上一声雅致。

听闻开门之声,安晴惊诧地抬起头,见到来的是赵无安,当即愣在原地,一双眼眶飞快红了起来。

赵无安努努嘴:“张嘴,叫唤两声。”

一言不能发的安晴只得吐舌翻白眼泄愤。

“别着急。”

赵无安跨过地上的杂物,走向安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掰开嘴,盯着喉咙深处看了好一会。

“那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你彻底毒哑,不然我现在就冲出去杀了他。”赵无安松开手,眸色深沉。

安晴满脸惊疑,拼命地晃着身子。

“不必担心,失语是暂时的,最多四五个时辰就能复原。”赵无安思忖道,“不过他宁可晚睡早起也要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总不可能真是心血来潮想扮演下赵居士。

安晴提笔,在宣纸上潦草的写下:“现在怎么办?”

“你二哥在那边把着关,但尚且不知道代楼暮云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赵无安道。

“不能再让他随心所欲下去了!”

赵无安无奈:“但你二哥劝的也没错,如果我现在跑去揭穿他,你爹娘会怎么看我?”

无论如何,都只会加深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婿的怀疑,二人的婚事只怕要受到不小影响。

安南显然也事先跟安晴通过气,不然以这丫头的脾气怎么可能安心待在屋子里,靠乱丢东西发泄。

赵无安忽然道:“不会吧,难道他只是不想我成婚?”

安晴瞪大了眼睛,表情比他还骇然。

听上去虽天马行空了些,不过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代楼暮云是有过前科的人,软的不行来硬的,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大错特错了!”

院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无安和安晴循声望去,看见一位眉眼温润的少年,正突兀地坐在院中轮椅上。

赵无安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虽然双腿残废,但闻川瑜好像比不少四肢健全之人的爬墙功夫还厉害。

显然也没想到他一上来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闻川瑜和赵无安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才道:“我走的后门。”

“哦。”赵无安点点头,又问道,“你来干嘛?”

闻川瑜气道:“你能不能和别人好好说话?”

“我没不和你好好说话啊,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和你说话?”赵无安面无表情道。

安晴忍不住噗嗤一笑,然而这一笑又让她想起来自己发不出声音,瞬间便又闷闷不乐起来。

闻川瑜咬牙切齿半天:“跟你说话真是气人!”

“没拿洛神赋抽你已经算我客气了。”赵无安迅速回应。

“啊,好了好了,我不是来和你扯这个的!”闻川瑜闭目胡乱摆了一阵手,“我知道代楼暮云要干什么!他想趁你不备,借你的身份和安家父母通气,想把你和安晴引到那个地方去!”

赵无安愣了愣。

“哪个地方?”

“你还不知道吗?”闻川瑜瞪大眼睛。

赵无安茫然地摇摇头。

从汴梁到淮西,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消磨了大半盛夏时光,得到的消息与外界相比,似乎落后了很多。

“……也对,如果我是代楼暮云的话就不告诉你。不过他居然能想出易容那招,我还打算直接把安晴绑走呢……”闻川瑜忽然自语道。

安晴瞪大眼睛,赵无安赶紧将她护在了身后。“你什么意思?”

“我和代楼暮云,此行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不然远不至于费劲跑到这清笛乡来。”闻川瑜道,“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也是想利用安晴引你入蜀。”

“入蜀?”

“蜀中唐家堡,要出大事情了。”闻川瑜道,“黑云会发的消息。”

赵无安神色霎时凝重起来。

第七章 追击

黑云会和唐家堡,凡是黑白两道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去年开始,东方连漠与解晖的暗中角力就越来越频繁,从淮扬的柳叶山庄案到苗疆一出十年大计,处处针锋相对,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丢了性命。

赵无安近日消息闭塞了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难道说武林盟主与黑云会舵主的相互较量,终于要拉到明面上来进行了吗?

这对整座江湖而言显然不是个好消息。鹿死谁手暂且不论,一旦动起手来,则难免出现伤亡。

见赵无安面色凝重,陷入沉思之中,闻川瑜才道:“倒不必太过紧张。有蜀地十愿僧作保,黑云会这一次,并不打算同东方连漠大动干戈。至少两边绝不至于真打起来。”

“……蜀地十愿僧也作保了啊。”赵无安怔怔回神。

他回想起今年开春在福州,对李凰来说的那些话。果然如他所言,短短半年时间,蜀地便成了天下群雄目光聚集之所,也不知李凰来现在如何。

“话虽如此,黑云会仍是有了大动作。帖子已发至天下九庄十三山,皆言要重选武林盟主。时间在明年开春。”

赵无安愕然:“重选盟主?”

这座大宋江湖,自有盟主之说以来,便只有过一位武林盟主,一当便当了四十年,也无人要提重选之事。

不过在最初选任时,的确曾有过一议,关系到这盟主的任期问题。当初那座江湖上的前辈们所划定的年限,正是四十年。

如今已是东方连漠在任的第四十一年,虽说一直以来无为而治,并无多少功过,但黑云会提出重选盟主,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如今这一反常态的激进作风却令赵无安颇为疑惑。解晖掌管黑云会多年,势大而行事低调,是以许多人都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这一次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广发英雄帖,一下子便将蜀地变成了众矢之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闻川瑜幽幽道:“解晖想这么做,无非是要把天下人的视线都引向蜀地,至于目的……要么瞒天过海掩人耳目,要么,他是想彻底击垮东方连漠。”

无论是哪种可能,其背后,定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内幕。

“如若只是江湖恩怨,想必你不愿插手,但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天下苍生……”闻川瑜犹犹豫豫。

“我知道了,所以代楼暮云打算赶鸭子上架,你则想着绑走安晴逼我入蜀是吧?”赵无安面无表情点头道,“还真是妙计。”

闻川瑜满脸通红,拍着轮椅道:“我那也是万不得已之策!赵无安,你可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赵无安诧异地挑起眉毛。

闻川瑜一时语塞,恼然哼了一声,转起轮椅,飞速离开了后院。

赵无安和安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门处。

安晴在纸上写道:“不去关照他一下?”

“没那个必要,他居无定所了二十年,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赵无安懒懒掏了掏耳朵,“不过你们家的后门该换把好锁了。”

安晴:“你好像还打算找他算账。”

“那可不。任谁追着你砍了二十年,你能不找他算账?”赵无安面无表情地继续掏着耳朵。

安晴在纸上几笔画了个小乌龟,然后冲着赵无安吐舌头。

这时,安南偷偷摸摸地跑到了后院来。

见到赵无安和安晴,他微微定了下心神,才道:“赵居士,门口那个装作你的人,刚刚已经走了。”

赵无安松了口气,“他有说什么?”

“别的倒没有,就是非说要带安晴去一趟蜀中,拜见在那边做生意的父母,而后再回来成亲。”安南叹了口气,“我听出来不对,死死拒绝,说等安晴嗓子好了问问她的意见,才可算拖住了这回事。”

代楼暮云的做法果然也不出意料,赵无安点头道:“这次你做得不错。”

听闻此言,安南似乎有些愠怒,语气不善道:“赵居士,最好别用这副口气和我说话。”

安晴一愣,连忙去扯赵无安衣角,却已来不及了。

赵无安沉吟道:“那你希望我用什么口气?”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安晴瞪大了眼睛,心急如焚却说不出话来。赵无安随和,安南世故,这两人的性子怎会一言不合便吵起来?

安南冷冷瞥了安晴一眼,吓得安晴向后退了半步。

他收回目光,而后转向赵无安,却更显戾气:“赵无安!晴儿想嫁给你,我这当哥哥的,本来也没法说什么。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配不配娶安晴!”

说完这话,他才注意到后院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时微微怔愣。

赵无安按捺下心中怨气,“此事我会给个交代,但你最好还是考虑下怎么把安家这后门的锁弄得结实点儿吧。连个残废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你还想挡住谁?”

安南瞪大眼睛,显然也是知道了赵无安话中所指之人是谁。

尽管不知道安南到底对闻川瑜了解到什么地步,但毕竟是在安晴面前,赵无安点出闻川瑜之名,应当已足够提醒安南了。

代楼暮云与闻川瑜一前一后,皆赶在赵无安提亲的当口来了这清笛乡。

他们的目的倒是很简单,欲赵无安入蜀而已。只是如何不让安家人被这两尊大佛牵扯进去,光靠他一人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见安南陷入沉思之中,赵无安也不打算在这安家多做停留,反正代楼暮云也帮他把今天要来提的亲给提完了。

他背好身上洛神剑匣。纵身一跃踩上墙头,淡淡道:“我去教训下那个冒牌货。安晴,好好待在屋子里,不要乱走动。”

说完,也不管站在院中的二人如何反应,赵无安轻身越过墙头。

以代楼暮云的脚程和潜行之术,若是有心要躲,哪怕他只出安宅之后只走了十步,赵无安也难找得到他。

略一合计,赵无安飞身而起,向昨夜借宿的客栈狂奔过去。

清笛乡之大,自然容不下一品高手御气狂奔。短短半柱香时间,赵无安就已回到了昨夜的客栈。

闯进大堂之中时,胡不喜正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稀哩呼噜地喝着粥。

赵无安三步并两步走到桌前:“段桃鲤呢?”

胡不喜抬起头,见是赵无安,吧唧吧唧嘴道:“还在睡觉啊。老大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无安风风火火向后院走去。

“提亲的事怎么样啊?昨天的想好的剧本有没有派上用场……哎哎老大?你干嘛去?”

赵无安直扑向昨日的房间,打开残破的房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段桃鲤的影子。

他心道一声不好,复又一脚踹开隔壁房门,只见到窗户大开,房间整洁得就像根本没人住进来过。

赵无安暗骂一声,无计可施地按住了额头。

胡不喜这才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仍旧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怎么了老大?”

赵无安没说话,胡不喜转而望向室内,大惊失色:“哎哟我去,那瓦兰小姑娘呢!”

“你没察觉到么?”赵无安问。

“哎呀,这次是真是我疏忽了,对不住老大!”胡不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俺看那小姑娘睡得熟就没忍心打扰,就算离开之后也一直注意着这边气机流动,怎么就不见了呢……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赵无安摇摇头,“罢了,这次怪不得你。代楼暮云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手。”

“啊对,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是那个代楼暮云了!”胡不喜反应过来,懊悔地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

当初在柳叶山庄外的竹林中,足足三十余人,境界俱在三品之上,却只有赵无安一人察觉到了代楼暮云的气机。

也就无怪乎胡不喜这次阴沟里翻船。纵然一品高手对四周近半里的气机掌控已在炉火纯青的地步,也防不住代楼暮云这突如其来的一手。

赵无安也在心中暗暗自责了一阵。想着有胡不喜在客栈把关,段桃鲤总不至于有危险,却没想到代楼暮云居然使出这种趁人不备的招数,确然是他的疏忽。

“那现在怎么办?”迫不及待戴罪立功的胡不喜问道,“那代楼又把瓦兰小姑娘掳走了,我们该抢回来才是!老大,你觉得他最有可能去哪?”

赵无安沉吟一阵:“哪里都有可能。对了……我知道代楼暮云为什么这么干了。”

“为什么?”胡不喜一愣。

“先假扮我入安宅,想以此逼迫我入蜀,但安南认出了他,他想必也还记得安南。所以一计之后才又生一计,安晴不成,便换成段桃鲤来胁迫。”

“啥?老大你说他假扮你?”胡不喜吃了一惊,“那你今天岂不是没能提成亲?”

赵无安却已飞身冲了出去。

倘若代楼暮云真是如此计较,那么绑走段桃鲤之后,他已不需要再在清笛乡做任何停留了。

反正自己的目的必然会经由安南告诉赵无安。代楼暮云要做的,仅仅是带着段桃鲤直奔蜀地,等着赵无安来救人而已。

出清笛乡确实有不少路,若是有心绕远,翻山越岭也并非不可能。

但代楼暮云若想要就此一去绝尘,能选的路就只有一条。一个人轻功再怎么好,带着个拖油瓶,都不可能跑得有马车快。

赵无安直奔乡外官道。

第八章 非圣亦非魔

正是深秋,清笛乡外那半里官道,枫红如火。

“……事情就是这样,还望老伯赏脸给匹快马,银钱自是不会少了先生。”

着白衣的青年人温润笑着,递出去四两银子,另一手稳稳揽着昏迷的瓦兰少女。

租马的老徐瞥了一眼银子,而后又斜过眼去,打量着旁边马厩里头并排低头吃草的几匹骏马。

租马这活,他已经干了快三十年,每天经手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从来没见过铜钱,因此短短一瞥就知道,那白衣人手里头拿的是货真价实的官银。外乡口音虽可疑了些,毕竟这一对男女本也都不是清笛乡中的人,没什么奇怪的。

他沉吟了一会。带着昏迷少女租车的陌生男子,这些年来也遇到过好几个,大抵都是些荒淫无道的采花贼,谁知道他编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不过这少女看着面生,他在清笛乡中多年来,的确是没见过她这般如花似玉的。

老徐悠悠伸出手,从那白衣人手里接过银子,装模作样掂量了几下,然后道:“还得交二十两银子当保金。一路都走官道,晚上住大客栈,我那侄子说走再走,说停便停。放心,吃食住店不花你的。到庐州之后,二十两银子原数奉还。”

青年人点头笑道:“好说,麻烦老伯了。”

老徐点了点头,咳嗽一声,嚎道:“侄儿,出来接生意,跑一趟庐州!”

“来咯!”短暂的沉默后,一旁小屋里跑出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两手老茧却结实,一看见白衣人怀中的美貌少女,登时直了眼睛。

老徐在他背后踹了一脚,“去,乱看什么,当心长针眼。”

被踹的少年不敢顶嘴,连忙去马厩里头,牵了一匹马出来。

套鞍挂辕,不用他人帮忙,这少年的动作都极快,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已安好了一匹马车。

他一脚踏上车,掀开帘子:“老爷您请。”

白衣人了然点头,打横抱起少女,便轻身进了车中。擦肩而过时,鼻尖隐隐传来那少女身上的异香,少年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待客人入车坐定后,驾车的少年放下帘子,转身执起马鞭,擦了擦口水,吹了声哨,喊道:“老爷您坐稳咯——驾!”

虽然那车内的姑娘注定不可能与他发生什么,虽然那前来租车的白衣人显然是江湖上的一方人物。

不过这并不会磨灭他对江湖的向往。对于少年徐龙来说,手中这只缰绳便是宝刀利剑,眼前这片枫林道,便是浩渺江湖。

长鞭一扬,骏马猛然受惊,撒开蹄子奔了出去。名为徐龙的少年把着缰绳,驭车驶过半里枫林,满面春风得意。

坐在车内,白衣人扶着段桃鲤坐好,而后一扯自己身上的装束,便褪去白衣,露出其下花纹繁复的紫袍来。

紫袍之下,是三层金丝蚕甲,领口一圈银饰哗哗作响。

代楼暮云掐着日头,数了数时间,面色难得凝重起来。

正如赵无安从来都不可能认为他真的只有二品实力,代楼暮云也从未对赵无安掉以轻心。

自己已经尽可能加快了速度,但毕竟计划本就难以万全,他也是昨天才到的清笛乡。如若赵无安能够快速看穿他的目的,按理说自己是逃不出他的追击了。

刚走出没多久,代楼暮云便感觉整辆车忽然一震,而后猛然止住。

拉车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痛苦地嘶鸣起来。驾车的少年也是满脸惊魂未定。

代楼暮云心中暗自苦笑。不愧是赵无安,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他前倾身子,掀开马车的帷幕,向外看去时,却愣住了。

站在马车前的,并不是赵无安。

而是片刻之前,刚在安家见过面的安南。

徐龙皱眉喊道:“喂!看不见有马车吗!还站在路中间干什么!”

安南不回应,徐龙刚想再问,一只手却搭在了肩膀上。

他愣愣回过头去,撞见了一袭紫衣的代楼暮云,瞳如墨珠。

“伙计,你驾车也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

还没来得及奇怪代楼暮云怎么换了衣服,徐龙就难以自抑地阖上了眼睛,脑袋外向一边,沉沉睡去。

毒晕了这位倒霉的车夫,代楼暮云从车辕上站起身,遥遥望向拦路的安南,眉心散发淡淡杀气。

安南眉宇坚毅,不退不避,道:“我知道你是代楼暮云,新任的苗王。”

“我也知道你。你是大江上的兰舟子,贪魔殿的祝王,安家的二儿子。”

代楼暮云一字一顿道,“本想着看在赵无安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与你擦肩而过也未曾下毒,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嫌死得太慢么?”

安南狠狠咬了咬牙,心一横,又迎上前了一步。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么,今天我放在这的只有一句话。”

代楼暮云淡淡挑起眉头:“哦?”

“要是因为你的算盘,让我妹妹安晴受了伤,我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放过你。”安南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怔住了,深深地怔住了。

而后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驾车的少年缩在一旁,眨巴眼睛看着这一切。

“呵呵呵……安南,你现在在拿什么身份跟我说话?”代楼暮云抬起头来,双眼里满溢轻蔑笑意。

“贪魔殿三王之一?兰舟子?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身份?”

安南一拧眉头,狠狠道:“我是安南!不管用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是安南,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哈,安南,安南!”代楼暮云狂笑起来,“就凭你,也想挡在我的面前,就凭你,也敢出言威胁我吗!”

笑声回荡在整座枫林中,驾车的徐龙怔怔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皱起眉头,强打起精神,心头却浮起疑惑之情。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可睡了一上午啊,这才出来多久就犯困了……

然而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年只觉得双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也逐渐陷入一团模糊之中。

安南仍一动不动地站在代楼暮云面前。

电光石火的一刹,紫袍轰然舞动,代楼暮云瞬息之间掠出去十几尺。

他手中刀光翻转,一柄蝴蝶刃自袖中卷出,直直指向安南胸口。

“真是有意思得很啊,你这家伙。”代楼暮云冷冷道。

“本想着你好歹也算安家的一份子,杀了你那姓赵的会不开心,我才留你一条贱命,如今居然还亲自撞到我的头上来……你以为自己真不值得我这一刀吗?”

他瞳光如炽,寒声道:“一刀染血,换贪魔殿三王的一条性命,这笔买卖可划算得很。你真以为赵无安他不计较你那贪魔殿的身份,我也能跟着不计较?这些年来你们贪魔殿都在干些什么,以为我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吗?”

刀锋近在眼前,命悬一线,安南禁不住颤抖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向代楼暮云的眼睛。

“我做过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若你要令安晴身陷危难,那我安南今天就算染血在此地,也要阻止你。”

他颤声道,“以恶制恶,以血换血。换算的生意。”

代楼暮云冷笑:“你也好意思和我提以恶制恶。”

气机一转,代楼暮云挥出手中蝴蝶刃,刺向安南胸口。

铛!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竟突兀飞来一柄无主之剑,千钧一发拦在安南胸前,死死挡住了斩去的蝴蝶刃。

代楼暮云心中一惊,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把剑不是别的,正是洛神六剑之一的菩萨蛮。

代楼暮云的一刀声势惊人,赵无安也不敢托大,一出手便已祭出了六剑之中声势最盛的菩萨蛮。

一招过后,白衣翻卷,赵无安出现在代楼暮云与安南之间,周身六剑环绕。

代楼暮云心知不善,收刀后撤。

赵无安抬起头来,双目炯然,未束的长发与白衣一道随风飘然,身后半里火红枫林绚烂如霞。

代楼暮云冷笑道:“你还是追上来了。难不成这也是你的计策?”

“是你用的计策过分了。”赵无安冷冷道,“易容作我,再劫人质远走高飞,我从未想过苗疆之主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哈哈哈哈哈哈!若为苗疆众生,做此事有何不可?我倒宁愿做的更绝些。”代楼暮云笑着眯起眼睛,“除你之外,只怕这天下,也没什么人能拦下解晖了。”

赵无安沉默良久,沉声道:“解晖之事先不论。我若晚来了一步,你是不是又想当着我的面,夺去一条无辜性命?”

“无辜?”代楼暮云嗤了一声,“他身为贪魔殿三王之一,不知接触过多少秘密,你称这样的人为无辜?”

安南怔愣了下,刚要说话,便被身前的赵无安打断了。

“不是这样的!”

赵无安忽然激动起来,语气决然。

“他不是这样的人!”赵无安重复道,“入贪魔殿,接触西夏隐秘,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西凉那十二座城塞,夏人只攻破了十一座。安南并非圣贤,但也绝不是你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

安南一愣,深深地一愣。

这一年半里枫林如火,白衣对紫袍。

第九章 万全之策

段桃鲤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印象中,似乎在晨曦照入房间的时候,她就已从客栈里醒来了才对。

但这一次,沉眠中惊醒,自己居然身处于一辆马车中,轩窗外有长风呼啸。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摸了摸腰间,匕首还在,倒是松了一口气,心情也不由平稳下来。

从瓦兰到大宋,从伽蓝寺外无可奈何的小女孩,到如今已双足踏过数千里河山的十四公主,只要匕首还在,就算孤身一人,段桃鲤也从未觉得惧怕。

瓦兰地偏物乏,除了香料便一无所长。子民们也早就习惯了苦中作乐,生性好和恶战,举国奉佛,西南伽蓝之国的美名由此远扬。

但她不一样。

子民若不愿手持戈矛,就得王主来替他们披坚执锐,不若如何为君。

自认生来为战的段桃鲤解下腰间匕首,紧紧握于手中,镇定地挑开了车帘,向外望去。

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呆住了。

深秋凉意萧索,火红枫林中,一人白衣,一人紫袍。相对而立。

赵无安周身六剑悬空,代楼暮云手持蝴蝶对刃。

而在赵无安身后,安南颤抖着发白的嘴唇,怔怔看着舍身挡在自己面前的赵无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代楼暮云见状勾起唇角,眼底涌现凉薄笑意。

“赵无安,你还是那个老好人。明知蛊坑底下是死路一条,却宁死也要向我求情,为桑榆争那条愚蠢的生路——”

“往事不论。”

赵无安双目俱是毅重之色,一字一顿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允许你,杀了我身后这个人。”

代楼暮云低低笑了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和我对着干么,赵无安?”

赵无安皱起眉头,寒声道:“是你滥杀无道!那二十九条女子性命还未与你计较,又要妄造杀孽!”

“哈哈哈哈哈!我妄造杀孽?那你赵无安又算什么!”代楼暮云狞笑道,“不论我做了什么,至少我在前进!为了苗疆,为了子民,我至少在一步一个血脚印、不顾一切地前进!而你呢?”

萧索秋风中,代楼暮云的声音嘶哑凄厉,“不管过多久,你都不会认清你所做的一切。你为伽蓝安煦烈而活,又为救天下众生而活。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根本救不了所有人。”

“这点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赵无安冷硬道,“我现在只是要救安南。你没有任何权利,杀这个人。”

“若我非要杀呢?”代楼暮云挑起眉头。

“那我会先杀了你。”赵无安面无表情地回应。

安南浑身颤抖:“赵居士……”

他确实也曾好奇过,为什么赵无安不对他加入贪魔殿之事多加追究。

汴梁城那夜,他确实透露过一丝真心,只是赵无安应当远远猜不到这一层才是。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赵无安没有回头,淡淡道:“听见安兴国说起那十二座城塞的事时,我就想到了你那一夜说的话。”

秋风吹起赵无安的额发,一双瞳眸清澈无暇。“你说,你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安南的身子在那时,忽然为之一震。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愿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你这样。”赵无安道,“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家人,无可指摘。”

代楼暮云眼底浮现波澜。

“所以,这次我会站在你这边。”

说完这话,赵无安前倾了身子,抬起双臂,手捏剑诀,严阵以待。

身后六剑发出轻微吟啸。

这一次,代楼暮云沉默了许久。

一阵又一阵秋风自几人身边刮过,道路两旁的枫叶也一片又一片地坠下。

良久,他轻轻一笑,笑容中带了些倦怠,带了些无奈。

“你当年,为什么不这么看我呢?”

赵无安一愣。

“我确实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年轻气盛,做了不少错事。我不像你现在护着的那个安南那样,会把什么都做好。我毕竟是苗疆的皇子,这是王冠,亦是枷锁。”

代楼暮云轻抬起眼睛,蝶翅般的修长眼睫之下,一双墨瞳沉寂无波。

赵无安定定道:“你想……说什么?”

蝴蝶刃旋出一道流光溢彩。

“那二十九条性命。”代楼暮云淡淡道,“时至今日,你仍想来我这里取吗?”

“我会让她们死得其所。”赵无安说得斩钉截铁。

“那好。”代楼暮云凄惨一笑,“且来取我性命吧。”

赵无安猛然一怔。

马车中的段桃鲤也瞪大了眼睛。

代楼暮云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般,双目一闭,蝴蝶双刃挥出,一身紫袍气机鼓荡。

“你做梦都想取我性命吧,那么这次,我给你机会。登云楼上没能打完的那一战,这半里枫林,我们继续。”

赵无安怔了半晌,没有回应。

代楼暮云猛然振起周身繁华紫袍:“来啊,杀了我,赵无安!过往诸多对错是非,今朝且尽付刀剑!”

赵无安回过神来,面色一凛,低手垂眉,气机卷起衣袂。

“你一直想杀了我吧?你一直想替那二十九条性命报仇吧?上一次是你去到云州王庭,现在是我亲自来了这清笛乡!”代楼暮云嘶声道,“天下大事、苍生安危,横竖与你无关!为黎民考虑之前,你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恩怨情仇!”

他冷冷一笑,气机狂卷。

“那就来吧。我陪你,了结这一场漫长恩怨。”

话音落定的那一刹。

漫天红枫狂舞,空中卷来一道汹涌疾风。

堆积如红莲的火枫掩映之下,代楼暮云化作一道幽紫绝影,扑杀而来,手中蝴蝶对刃交错。

两道凄厉刀光斩在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眸色一厉,六剑腾地挡在身前,接下代楼暮云这一刀,同时飞身后退,拉开距离。

“走!”他高喊道。

来不及思索,安南拔腿便向着路边跑了过去,身后气机鼓荡如江潮。

他千钧一发地向一棵枫树扑了过去,雄浑的气机在身后碰撞、炸裂,化作无数细碎的气劲,流窜在整条官道上。

惊魂未定之余,安南怔怔回头,看见六柄飞剑,已然死死掐住了代楼暮云双手的蝴蝶刃。

赵无安依旧停在原地,代楼暮云却仅仅前扑了不到五尺。

六剑分作两路,每边三剑,以掎角之势格住了代楼暮云的刀锋。猩红的蝴蝶锋刃虽然可怖,却好似在赵无安的气机控制下,已再无丝毫还手余力。

安南愣住了。马车中的段桃鲤也为之一怔。

赵无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代楼暮云和自己之间的实力究竟在什么地步,他心中也多少有些计较。纵然品阶之差确实如隔天堑,但代楼暮云又何能真正以寻常的二品高手之实力来衡量?

一招之内,代楼暮云便被他制得毫无还手余力。赵无安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一点。

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还在后面。

代楼暮云像是在一瞬间,便接受了自己的落败,眸中战意逐渐消散下去,围绕周身的浓郁杀气,也在那一刻便消散于无形。

赵无安尚未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的声音已然响起。

“你胜了。这场从十年前就令你咬牙切齿的战斗,终于要在今天结束了。”

出乎赵无安的预料,代楼暮云说话间,竟然带上了一丝释然的情绪。

他不由怔怔道:“你是故意的……”

“废话少说!来吧,杀了我!”代楼暮云却蛮横地打断了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被他打断,一时心头涌起恼意,气道:“这又是何意!嘴上说着要一绝死战,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装出来吗!?”

代楼暮云狂笑道:“我已一心求死,又何必要再装样子?”

赵无安为之一愣。

“别再浪费时间了,赵无安。”代楼暮云幽幽道,“拔出洛神赋,杀了我。能死在洛神剑下,此生也算无憾。”

赵无安愣了半晌,也不知代楼暮云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气急败坏道:“你是故意来这清笛乡找我求死的吗?!”

代楼暮云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赵无安心头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意。仿佛一直以来他所珍视的某些东西,被代楼暮云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如若是这样,那么那个自登位以来,杀伐决断力挽狂澜,以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铁腕手段统治着苗疆的王,又是谁?”

赵无安怒声质问。

“代楼暮云绝不会求死!只要苗疆一日不跨,代楼暮云就绝不会跨!你宁可赌上整座登云楼和数万黎民的性命也不肯败在我手下,现在又为何特来此地求死!”

代楼暮云低声笑了笑。

“你可真是比我还了解我啊,赵无安。”

赵无安的怒意犹未平,代楼暮云眼中却已透出一股无可奈何之意。

“我自是不愿意死。苗疆尚有数万黎民苍生等着我去守护,桑榆她也无一日不在等待我的归来。

“不过……

“我若不死,你赵无安心中难安。这话总不错吧?”

赵无安一愣。

代楼暮云浅笑道:“所以,我这次来清笛乡,其实准备了一个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火红枫林中,便飞起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物。

第十章 断臂

赵无安曾想过无数次。

他究竟该如何面对代楼暮云,如何了结这过去十年的一切。

最初,以为那二十九人,都是代楼桑榆听闻他离开苗疆,恼羞成怒之下所毒杀的。而毕竟桑榆于他,有救命之恩。

以怨报恩,不可。故而赵无安才决定从那之后,终生不见代楼桑榆。

然而那一夜清笛乡外客栈中,时隔多年重见代楼桑榆,赵无安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代楼暮云。

而后便是直驱千四百里,自淮西至南疆,而后便是剑啸登云楼,一剑抹去十年生死恨意。

十年恩仇以一剑论,说来的确是江湖儿女豪杰风范,的确是大快人心。

然而这座江湖终究不单单是刀光剑影,不单单是恩怨情仇。

正如赵无安身后背负着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的性命。

代楼暮云的身后,亦背负着整个苗疆。

数万黎民,无辜苍生。

赵无安誓杀代楼暮云,却也知不可杀代楼暮云。

这便是死结。十年来,死死横于这一身白衣,与一袭紫袍之间。

赵无安不知如何决断,亦不知这一刻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他究竟是否能做出真正符合心愿的选择。

所以当那样东西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惊讶。

车厢里头,隔帘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段桃鲤吃惊地捂住了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代楼暮云微斜着身子,面色发白。额角渗出些许汗珠,眼底却有笑意。

他那一身华贵繁复的紫袍,在右臂处齐肩而断。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边身子。

而右手紧握着的蝴蝶刃,也早就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随之飞舞在半空中的那截东西,带着本就华贵的紫色长袖,洒出潋滟血花,跌落在赵无安脚边。

那是一截断臂。

赵无安抬起头,满目震惊地望向代楼暮云。后者面色苍白,却看着他这一副震惊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

运气撑开赵无安的六柄飞剑,就已耗去代楼暮云许多气力,遑论之后自断右臂,更是雪上加霜。休要说武夫二品境界体魄惊人,便是许多一品高手,也绝难忍受此等断臂剧痛。

然而,像是被赵无安脸上那副意外的表情给逗笑了一般,代楼暮云俯下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中带痛带泪,代楼暮云却觉得十年来,自己从未笑得如此痛快过。

他笑了半晌,赵无安也随之怔了半晌。官道上沉寂得针落可闻,只有代楼暮云的笑声不断在其间回荡。

半里枫林,飒飒风起,洋洋洒洒的落叶,铺陈如熊熊烈火。

盛开的枫火之中,代楼暮云一袭染血紫袍,望上去愈发刺眼。

似上仙谪落人间,又似凤凰涅槃。业火灼身,他却忍耐着剧痛面不改色。

“如何?”

良久良久,在笑声终于止住之后,代楼暮云沉声问道。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言。

“这一只断臂、我半身功力,再配上南疆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

代楼暮云抬起淡灰的眼睛,认真问道。

“可否值回,当年我所欠你的那二十九条性命?”

赵无安的心头为之一震。

可他却故作波澜不惊,低声道:“那二十九条性命……不是你欠我的,是欠她们的。”

代楼暮云苦笑道:“若不是你,我或许也不觉得自己欠了谁。”

赵无安怔了怔,没有出声。

“你还没回答我呢。”代楼暮云像是一时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这个筹码,给得如何?”

一截明晃晃的断臂。

苗疆之主的半身功力。

南疆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

西夏有渐起之势,造叶蠢蠢欲动,中原两大巨擘的决战更是近在咫尺。这一切都是对苗疆而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代楼暮云若要在此时做出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则在以后,他背上的担子必然更沉重上数倍。

然而他毫不犹豫便挥刀斩断了自己的右臂,而后再提出自己的承诺。

这些全部筹码,他只是想换得赵无安一个原谅,换得对当年那二十九条无辜性命的一个偿还。

无论来路再有多少艰难险阻,苗疆的王,都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独自一人,扛起整个苗疆,独自一人,直面来自各方势力的威胁与针对。

独自一人,承担过去曾犯下的过错。独自一人,去面对危机四伏的将来。

明明是峰回路转的时候,赵无安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只是轻轻点头:“好。”

代楼暮云脸上的表情凝滞了半晌,而后那持刀的手悬在空中,又凝滞了半晌。

半晌递半晌之后。

他扯了扯袖子,掩住空空如也的淌血右臂,扬声道:“赵无安!从今往后,有我苗王一口酒喝,就绝不会缺你一块肉吃!”

赵无安愣了愣。许久不变的表情,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破了功,无奈地笑起来。

十三年前,身负重伤的他昏倒在云州之外,被身为公主的代楼桑榆背回苗寨,亲自照顾、喂食。纵然几次命悬一线,最后却仍是挣扎地活了过来。

他苏醒的那一天,那时的苗皇代楼勿,派代楼暮云给他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白衣。

眼睁睁看着赵无安换上新衣的代楼桑榆,紧紧抓着他的手,脆生生的口气,认真地说出了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有我代楼桑榆一口酒喝,就绝不会缺你赵无安一块肉吃。”

后来赵无安才知道,那是他们苗人内部不成文的规矩。对谁说了这句话,就相当于把谁当做了自家人。

而那个时候,听见代楼桑榆这句话的代楼暮云,只是不以为意地把头撇向一边,只当自己跑了趟不太愉快的腿。

十三年后。如火枫林中。

已自断一臂的苗疆少主,对着这个固执得近乎偏执的汉人,说出了和自己妹妹当年一样的话。

赵无安的苦笑声逐渐转化为爽朗的大笑,响彻整片如火枫林。

代楼暮云满面释然之色,眸中竟毫无一丝悲凉之意。

“代楼暮云。”

“嗯?”

“若非这事,其实我想和你称兄道弟很久了。”赵无安认真道。

代楼暮云换上一副惨兮兮的表情,“在苗疆的那三年,也没觉得你对我有多好,成天想着拐走我妹妹。”

“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个断袖。”赵无安指着代楼暮云丢掉了一截的袖子,一本正经。

“断袖吃你家大米了?”

“这倒不至于。只不过苗疆代楼家的少主是个断袖,让人很为你的后人担心……”赵无安欲言又止。

“这还有桑榆在呢。”代楼暮云狠狠道,“我可警告你!既然要娶清笛乡里这个小姑娘,就别再打桑榆的主意!”

“是是是。”赵无安点头如捣蒜,感慨道,“不过我倒也没想过,真和你成了兄弟,居然会这么相处。”

代楼暮云反而又笑道:“谁说我把你当兄弟了?”

反复无常、阴鸷狡诈。其实外人对这位苗疆少主的评价,从来就没有错过。

他狡诈奸猾、诡计多端。他暴虐无道、嗜杀无辜。

代楼暮云确然曾是那样的人。但如今他已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王,扛起了整座苗疆。面对曾经的过错,一刀断臂,亦没有丝毫犹豫。

为人之难,不在知错能改。难就难在承担起自己曾经的过错。

赵无安收了剑,紧了紧背上的束绳,走到代楼暮云面前,替他点住周身几个大穴止血,而后淡淡道:“再不去找个郎中,你只怕流血都得流死。”

代楼暮云不为所动,俯下身,想伸出右手去拾起掉在脚边的刀,却愣了半晌,才尴尬一笑,将蝴蝶刃刁在嘴里,再用左手,去地上捞起剩下一柄刀。

“这点儿血还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这一只手臂,用起来还真是不习惯。”咬刀在口,他含糊不清道。

赵无安二话不说,撕下自己一长条袖子,按在代楼暮云右肩上,粗糙地打了个结。

代楼暮云起先有些挣扎,被赵无安瞪了一眼,只得老老实实地受了。

赵无安打完结,见血流的势头止住了些,才道:“差不多就回去吧。我去驾车——”

“你若是这时候把车驾走了,等那原本驾车的少年醒过来,定是慌乱万分。”代楼暮云波澜不惊道。

赵无安愣了愣:“那你想怎么办?”

代楼暮云悠悠走到马车旁,费力扯过马头,拉着缰绳绑到道旁一棵枫树上,又将多出的一头,交到了昏睡不醒的徐龙手上。

做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差不多就出来吧,还真以为我对自己下的毒没分寸?刚刚那场表演你也看全了,过瘾了没?”

赵无安和安南怔了怔,而后便看见那辆马车的车帘,向外掀起。

段桃鲤红着脸,默不作声地走出车厢,站到赵无安旁边,故意不去看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不以为意,低头自我解嘲地笑了几声。

赵无安冲安南招了招手。后者愣了半晌,才慢慢接近站在路中的三人。

代楼暮云认真盯着安南看了半晌。

“别的都好说,唯独你,我可还没放下杀心。”

安南笑道:“无妨。”

“哦?”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如此不怕死么?”

“并非不怕死。”

安南认真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我知道了,代楼公子,并非滥杀无辜之辈。”

代楼暮云怔了半晌。而后,轻轻摸了摸鼻子,苦笑起来。

第十一章 阻天不如诛天

清笛乡只有一家稍大点的医馆,常年坐-台的老郎中也只有一人,遇上点儿小打小闹之外的毛病,多半就得跑上二十里去淮州城才能寻到医生。

倒不是说这老郎中医术有多不好,悬壶济世,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清笛乡干到今天,也绝不会乱开什么糊弄人的江湖偏方。

怪只怪地方太小,药材和助手都有限得很,内伤尚能缓慢调理,外伤却是耽搁不得,做起手术又是孤掌难鸣,实在难办。

故而,当他看到丢了一只手臂的代楼暮云在几人簇拥下走进医馆的时候,老郎中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了。

第二个念头随之浮起:或许还有得救。

本着医者仁心,他连忙问道:“断掉的那只手呢?”

“扔了。”代楼暮云答得干脆利落。

“……”老郎中一时语塞,只觉得难以置信:“这……若是断口齐整,本还有接回去的可能,怎地直接便扔了?”

“不想要了,就干脆扔了。”代楼暮云眯着眼睛道,“能不能治?不能治我自己回去躺着好了。”

他刚说完,段桃鲤便气鼓鼓道:“怎么能对老人家如此无礼!他可是要救你性命的郎中!”

代楼暮云斜睨了她一眼,不以为意,“我本身又死不了。倒是你这丫头实在烦人,不毒你你还不自在了?”

“你还想怎样?现在无安哥哥可还没走呢,别又原形毕露了你!”段桃鲤连忙往赵无安身后缩过去,还不忘亮一亮腰间匕首,加些毫无意义的恐吓。

代楼暮云带痛咧嘴,森森一笑:“赵无安在又怎么样?你信不信我坐在这里不动,你就会莫名其妙死掉?”

老郎中听得似懂非懂,满面骇然之色。

赵无安连忙咳了两声,插进来道:“这位小兄弟之前在道上混,欠了人家点东西,被人卸了条手臂。倒是伤不至死,求大夫给开点能止血愈伤的药。”

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还是这样的解释靠谱些。虽说这样一来老郎中难免对代楼暮云产生些奇怪的看法,不过那也算他罪有应得。

老郎中果然将骇然的神情收起了大半,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事好说,我这就开。”

“那拜托大夫了。”赵无安抱拳道。

老郎中转身去到诊台后面的药柜里,四处抓了几味药,捆成一团,双手捧着交到了赵无安手里,不忘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

“年轻人,有血性,有冲劲,是好事。只是做什么事情,都千万不要太意气用事了。年纪轻轻就丢了一条臂膀,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在代楼暮云鄙夷的目光中,赵无安陪笑道:“大夫说得是。我以后一定看住他,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老郎中笑得眼角起了深纹。

拖着强忍笑意的段桃鲤和满脸生无可恋神色的代楼暮云,赵无安艰难地出了门,身后还跟着勤恳手提药方的安南。

这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人,还跟着个残废,自然是不可能回安家休整的了。眼见天色将晚,几人一合计,还是先与安南挥别,回客栈休息一番再说。

安南那边倒是无所谓,随口编个理由便是。赵无安等一干人拖着断了条胳膊的代楼暮云进去客栈,倒是把柜台后面的账房吓得不浅。

顶着一群客人诧异得几乎见了鬼的目光,赵无安淡定地拖着段桃鲤和代楼暮云回了房间。

一进门,便是正安稳坐在房间里头,埋头呼哧呼哧吃着一碗热腾腾牛肉面的胡不喜。

听见开门声,胡不喜握着筷子抬起头来,而后手里的筷子便带着两片牛肉,咕咚一声又跌回了碗里,溅出一片汤汁。

“啊烫烫烫——不是,老大,那是谁啊!”

赵无安没说话,代楼暮云倒是一脸自来熟地走到胡不喜面前,死皮赖脸地一笑,一掌拍在桌子上,又震出不少汤汁。

胡不喜噌地一下跳起来:“还对我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胡不喜。”赵无安有气无力地招手示意,“坐下坐下。”

胡不喜愣了愣,代楼暮云继续死皮赖脸道:“这碗牛肉面不错,也给我来一份呗?”

胡不喜鼻子一扭:“你谁啊?”

赵无安扶住额头,深深叹息一声。难怪这回来的一路上,他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仔细想来,就算他能和代楼暮云冰释前嫌,但以胡不喜这家伙的姿态,又怎么可能和苗疆皇子打成一片?

失策了。

段桃鲤拍了拍赵无安的肩膀,同情道:“辛苦你了,这场面我熟悉得很,确实是很不好受。”

赵无安略微有些动容:“你还见过这样的场面?”之前倒是小瞧她了。

段桃鲤一本正经点头道:“父王在和他那四十几个老婆同桌进餐的时候,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我再熟悉不过了。”

赵无安脸一黑,没留情面,伸指对着段桃鲤白皙的前额就是一弹。

“痛!”段桃鲤捂着额头,泪眼婆娑。

丢了一条手臂的代楼暮云身上完全看不出丝毫残障人士的可怜模样,上蹿下跳闹了半天,赵无安才好不容易对胡不喜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知道了真相的胡不喜很快便通达了,了然哦了一声,心甘情愿地端着牛肉面缩到角落里,对房间里这尊瘟神避而远之。

倒是代楼暮云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拖着他拿到那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

“咳咳。”

赵无安咳了两声,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代楼暮云,过来。你要是能和我好好聊完,等下这碗牛肉面我请你吃到饱。”

乐此不疲纠缠着胡不喜的代楼暮云闻言转过了头来,眼底透露出笑意:“那你要聊什么啊?”

“在我说我要聊什么之前。”赵无安一本正经,“你先收起你那副嬉皮笑脸的架子。”

当年的苗疆皇子,现在怎么说都已成了苗王了,遇见高兴的事情还是恨不得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实在令人无奈。

代楼暮云怔愣了下,回过味来,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自己过于欢腾了,于是一言不发地回到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叹了口气:“若是你每每与人说话,都是登云楼底下那副口气,或许喜欢你的人要比现在多上不少。”

“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赵无安皱起眉头,“是关于你此行,到清笛乡的本来目的。”

“哦,我的本来目的,就是向你道歉啊。”代楼暮云指了指自己断掉一截的手臂。

赵无安叹息一声,“那蜀中呢?”

“蜀中?”代楼暮云认真思索了半晌,才道,“那件事啊,确实也要你帮忙,不过倒是不急于一时。我之所以挟段桃鲤,倒不是真想要你立刻出发,赶赴蜀地。”

“这是为何?”赵无安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几乎在同一时间赶来清笛乡的代楼暮云与闻川瑜,所为目的应该是相同的才对——逼赵无安入蜀,参与来年开春的武林盟主大选。

倒不是说要赵无安去争那个天下第一的位子,而是这次重选,毫无疑问是解晖与东方连漠之间的决战,依这二人来看,赵无安在场,总是远比不在来得好的。

不过代楼暮云和闻川瑜对此事的缓急程度,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除了黑云会发帖,邀天下群雄赴蜀,你还知道什么吗?”赵无安问。

代楼暮云埋头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来?”赵无安简直难以置信。

“我都说了……”代楼暮云脸色发黑,“这次来清笛乡,本就是借入蜀的机会求你原谅我当年所为。所备万全之策,也不过就是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砍下手臂向你请罪。还要我说多少遍啊……”

对心高气傲的苗王而言,能承认这点,已确实是件天大的难事了。赵无安反复逼问,反倒有点鞭尸的意思。

回过神来的赵无安也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的确没想着要立马把自己拉进蜀地。

不过若是如此,那么闻川瑜急着造访安家,必是另有缘故,绝非单为武林盟主重选之事。

“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赵无安自言自语着,却冷不丁发现坐在一旁的段桃鲤直勾勾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

段桃鲤定定道:“你说……你想知道蜀中的事?我好像……在安南的船上,还没遇到代楼暮云之前,曾听到过楚霆在船舱中,不知和谁交谈。蜀中的事……我多半,是知道一些的。”

赵无安心中一动:“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听见了几句话……”段桃鲤犹豫道。

“但说无妨。”

“他们的交流中,似乎提到了蜀地十愿僧,提到了那个叫涂弥的昆仑弟子。”

赵无安蹙起眉头。

“楚霆说,虽然如今天下间已无人可阻东方连漠晋入天命境,却尚有涂弥一人,能诛天命。”

赵无安闻言一惊。

阻不得天命……便诛天命?

第十二章 喝酒取斧

“我要和你一起去。”

深黑庭院中,安晴毫不犹豫地答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断然道:“不行。尚且不论此行凶险……你长兄安南也不会同意的。”

段桃鲤的一席话,还是让赵无安下定了赴蜀的决心。

自今年早春在福州城外与涂弥失散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严道活的亲传弟子。

而如今严道活已然仙逝,却将临死前三分气机之中其二都赠予了他。不提前辈,单是这两度气机施以援手、助他升入一品的恩情,赵无安就不得不报。

蜀地固然凶险,但既然有涂弥的消息,赵无安便是说什么也得去闯上一闯。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带安晴一起。

见安晴仍有不平之意,赵无安劝道:“你哥哥安南,甚至肯为了你独自去官道上拦下苗王代楼暮云的去路。护亲之心若此,我又怎可违愿?”

安晴倔强道:“可我去苗疆,他分明也没说些什么……蜀地难道能比苗疆还远?”

“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并非虚言。蜀地也不一定就比得上苗疆安全。”赵无安踌躇道,“再说,这一次盟主重选,无异于唐家堡与黑云会之间的最后决战,光是一品高手的人数只怕便已过了两手之数……整座江湖上但凡有些名望的,都得选个边站。”

“那又如何?”安晴急道,“从苗疆回来你便和我说要成亲,但你回来之后又去了汴梁,现在从汴梁回来了,又要为了那个小道姑入蜀?赵无安,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站在原地,眼底浮现尴尬之色。

三番两次更改前言,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的确过分了些。

赵无安还在发愣的时候,安晴却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前踏一步,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赵无安一怔,安晴便已闭上眼睛,吻了上来。

嘴唇上传来温软轻柔的触感。赵无安怔了怔,生疏而笨拙地回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

安晴轻轻松开接触,埋头到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饶是赵无安,此时也说不出多狠的话来。

“成亲完再走。”安晴低低道。

赵无安尚在怔愣,安晴却已抬起头来,眉眼含笑道。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那你索性让我试试看,小别加上新婚是种什么感觉。”

赵无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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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姑娘要成亲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清笛乡。

实在不知代楼暮云这家伙究竟在假扮他的那天说了多少花言巧语,这两日来的安家二老,尤其是安夫人,对赵无安的态度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赵无安来清笛乡的第一日,安夫人几乎不想承认饭桌上还有这么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在,近两日却演变成了主动替赵无安夹菜,甚至在听说赵无安食素之后,大张旗鼓地告诉安广茂每旬都必须休沐三天。

几个男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苦了安晴,一个月里头忽然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半多的时间不能开荤。

几日以来,白天跟着安家两兄弟跑东跑西地送帖子收贺礼,晚饭时听安夫人如数家珍般唠着安晴小时候的事情。吃罢了晚饭,帮着安南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完了,就跟着安家的三个男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安兴国常在军伍之中,不可避免染上了酒瘾,虽在边关,要每到月底才能靠省下的军饷买上几壶过瘾,回了家倒是没这些拘束,每晚都要摆出酒盅,同父亲饮上几杯。

安南不胜酒力,醉倒过几次后便不敢再喝,陪赵无安一块喝起了茶。

两只酒樽,两杯茶盏。四个男人围坐在小院石桌边,头顶着一轮明月,夜夜如此。

几人之中,安兴国话多些,人却也实诚,一丝不苟地说着戍边这多年来发生的诸多幸事趣事哀事,安广茂不时接过话头,聊了聊清笛乡这几年来的变化,大抵是离乡的多,回来的少,本就清僻的乡子愈发安静了。

偶尔也轮到赵无安说话。他便斟酌着讲些关于造叶无伤大雅的旧事。与安晴相遇以来的经历,也没什么好对这三人隐瞒的,便都一一挑着说了。

四人之中,安南是话最少的,大多时候沉默地喝着茶,听另外三人讲着故事。到了时辰,便收了樽盏去睡。

这收樽盏的时辰,便也是赵无安拜别安家,返回客栈的时候。

大多晚上他一拜便走,也无人挽留,只是有一次,恰逢安兴国讲边塞征战之事,似是勾起了安广茂的回忆,一时喝得上了头。

在安南收走了四人所用的杯盏后,安广茂仍旧拉着赵无安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星月斑斓,年迈的提辖似有些醉了,脸色泛起一丝酡红,眸中微光点点。

烈酒入喉,安广茂被激起一阵咳嗽,好容易止住,才沙哑道:“赵居士,女儿不才,以后就交给你了……”

风吹过院中,叶声沙沙,他像是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落于无声。转过头去,眼角泛起一丝润泽。

赵无安沉默半晌,毅然低声道:“在下定竭尽所能,守护晴儿,一生一世。”

安广茂伏低了头,没说话,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过了半晌,兀自松开了扯着赵无安袖子的手。

赵无安在院中定定站了一会。安广茂挥手道:“走吧。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换件好衣服来。”

赵无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再拜而别。

循着几日来已走得无比熟悉的路,赵无安回到了客栈。

小客栈依旧安稳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楼大堂中,除了吐着火红信子的水炉,就只剩下账房手边上还亮着一盏灯。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走到柜台边上,敲了敲桌子,账房吃惊地抬起头来。

多日以来,赵无安每天都在这个点回客栈,账房也见怪不怪了。邻里也大多传开来,说有个外地人要娶安家的女儿,多半就是面前这位背匣的白衣居士。

只是平日里都是径直去后院房间的居士,怎么今日走到了他的台子边上来,倒是令账房有些意外。

灯火跳跃之下,赵无安的白净面孔上流露出思考的神色。半晌,蓦然问道:“有酒吗?”

账房愣愣点头。“竹叶青、女儿红,都有。要哪种?”

“女……不,竹叶青。”赵无安从荷包里掏出几钱碎银子,“来两坛,要最小坛的。”

……

手里提着两壶酒上楼,敲开房门。前来应门的胡不喜脸上的神情很在赵无安意料之中。

胡不喜满脸错愕:“老大你吃错东西了?”

赵无安悄悄探头进去,瞥见段桃鲤缩在床上,睡得正沉。

于是他对着胡不喜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去不去屋顶上?”

区区一座小镇客栈的屋顶,对两名江湖上公认的一品高手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

直到登上屋顶,相互隔了两尺坐定,亲眼看着赵无安拍开泥封,胡不喜才意识到赵无安没在开玩笑。

惊异之余,胡不喜也存了点调笑的心思,“老大,你都多少年没碰过中原的酒了。”

“十年?十五年?”赵无安自己也不确定,“在造叶和苗疆,倒是都被灌过几杯,一喝就吐。”

“那是自然。小地方的酒掺了不知多少东西,早没了原来味道,如何能与这中原的酒香相提并论。”胡不喜仰头灌下一大口清亮的酒液,狠狠呼了一口气。

“好酒!我老 胡居然也有一天,能喝上老大请的酒,还是和老大一起喝!”胡不喜哈哈笑起来,“就算是劣质的竹叶青,也喝得痛快!”

赵无安仰起脖子,对着坛口,小心翼翼地咕噜饮下一口。

清辣的酒液灌入喉咙,虽然有些痛,却没到喝不下去的地步。赵无安皱了皱眉头,将一整口酒咽下肚子。

“让我猜猜。”胡不喜笑道,“明天就要和安娃子成亲了,老大心里头,也复杂得很吧?”

“嗯。”赵无安含糊不清应道,“我虽为江湖人,她终究还是有家人。该走的过场,也着实不能落下。”

“老大是个好男人。”胡不喜一本正经点头道,“安娃子确实运气好。跟着老大,我胡不喜,也确实没后悔过。”

“真没后悔过么?”赵无安忽然问。

胡不喜笑得眯起眼睛:“老大你这是说什么话!”

赵无安低下头,没说什么,继续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竹叶青。

胡不喜慨然道:“老大去哪,我胡不喜就去哪,这辈子替你冲锋陷阵。就是死,我胡不喜也要死在老大前头,哪怕只是前了一步。”

赵无安玩笑道:“汴梁城中,我可是差点死在了万军之中。”

胡不喜摸摸脑袋,懊恼地叹了口气。“要不是那时候受了伤……”

赵无安哈哈大笑,笑声响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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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走了,庭院中一时空寂下来。安广茂以双手按住脑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头顶的樟树沙声阵阵。

安南默默站在他身边。

“取斧子来。”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爹……”安南伸出手,却被安广茂阻开了。

“取我的斧子来。”

安广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挺直身子,看向了院中那棵树。

第十三章 贺新郎

斧子取来了。

安广茂也似乎变得更清醒了些,浑身酒意消了大半。

忽然间,院中又刮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秋意萧瑟。

顶着凉薄的秋风,安广茂自安南手中颤抖着接过了那柄斧头。木柄陈旧得几近腐朽,斧刃却银亮,似是近来刚被人细细打磨过。

看着安广茂步履艰难,安南忍不住开口道:“要不还是让大哥……”

“我还没死呢!”安广茂忽然狠狠道。

安南连忙住了口。满眼关切地看着安广茂拎着斧头,一步步地走向院中那棵樟树。

风刮得更大,种在院子另一头的枇杷树被吹落大把叶子,接二连三地打在安南身上。他眯起眼睛防住风沙,目光紧紧地随着风中不住前进的安广茂。

安家的前院,种了两棵树,一棵低瘦的枇杷树,叶子时常稀疏零落,每年结的果子倒还挺甜。

另一棵,便是此时安广茂正走去的樟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虽然树龄不过十余,却已森森参天。

安南是亲眼看着大哥和父亲在院中种下这棵树的。那一年,他的妹妹安晴正出生,母亲也因生安晴而落下了病根,自此常年卧床,气色少有好的时候。

风越来越大了。枇杷树的叶子卷着沙土,从院中呼啸而过。

安南转眼望向檐下,看见了安兴国的身影。和他一样,默默伫立着,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父亲。

安广茂终于走到了樟树前。

“终于生了个丫头,要起什么名字好呢?”

“你呀,别人家都是要大胖儿子,你偏生了两个还不够,倒想要个女儿。”

“这不是生个女儿,以后你也不觉得孤单么?”

“我说老安,这不管生男生女,最后都是一样的。儿子出门闯荡,女儿也终究得嫁人。”

“……”

“哈哈,瞧把你吓得,从小就是这德行,这都三个孩子的爹了,还改不了。我看这孩子不如就叫安小吓好了,以后天天吓你。”

“……今儿天气这么好,那就叫安晴吧。”

当时的他,为防女儿真被这么随意叫做安小吓,灵机一动起了个直到如今听起来还颇为不错的名字。

谁料那尚躺在产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竟掩嘴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子。”她道,“小女儿要是随了你,还不知道被什么男人给骗到天涯海角去。”

自从安晴和赵无安一起回了清笛乡的那天起,安广茂就从家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间深处,找出了这把斧子。每日早起磨洗,到今天,总算锋利得可堪一观。

这棵树,也是从安晴出生的那天便种下的。

轻抚着粗壮的树干,安广茂举起了斧子,努力睁开眼睛,借着星光,琢磨下斧的位置。

第一斧一定要砍得平稳,砍下去了就不能改道,要稳稳地把树根一半给劈开,这是叫一马平川。

安广茂劈下了第一斧,没劈歪,却比想象得矮了些。他拿手比划了下,没多大问题,只是接下来往里砍就得费劲了。

又往四周补了两斧子,看着差不多了,安广茂绕到树背后,把斧子抬到了稍高点的地方,稳稳地一斧劈下去。愈发得心应手了。

他又不是个樵夫,做这事难免生疏。然而这一辈子就算把再多木头给劈歪了砍断了,却唯独这一棵,无论如何也不能坏事。

风儿呼呼吹过小院,叶片婆娑着,树冠缓缓向一旁倾倒下去。

安广茂晃了晃,似是没能避开身子,眼看着要被大树击中,屋檐下的安南和安兴国连忙冲了出去。

“别过来!”

一向仁慈的安广茂,却在此时尽最大的嗓门,喝止了两个儿子。

大树险险擦着安广茂的身子倒了下去,树枝刮花了他的脸。安广茂却浑然不惧。

安兴国和安南停下了脚步,互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之情。

安广茂缓缓走到那棵倒下的樟树前,手持着斧子,一点一点地削去树上多余的枝叶,只留下粗壮的树干。

根座上残余的木材,做成首饰盒。安广茂这些年攒钱买的明珠吊坠、翡翠镯子,一股脑都放进去。安夫人年轻时家里也还阔绰,玉镯子便买了二三对,这次是说什么也都得全拿出来了。

从树冠往下数的那半部分,斩去多余的枝叶,凿空中间,整捣成平实的衣箱子。除了出嫁那天必穿的嫁衣,四季衣裳、替换的鞋帽,更是一件也不能少。

从树根到树中段,一大段既轻又结实的木头,对半劈开再钉实,然后就要把后屋晒了好几天的那对蚕丝枕被收好放进去了。

安广茂一边想着,一边挥动手里的斧子。这边砍一下,那边敲一下,边想边做,困了就灌上一碗冷茶提神。

安南提来了墨尺和钉锤,安兴国也去里屋搬出来两张凳子,在倒塌的樟树旁坐下,顺着安广茂划出来的木头敲敲打打。

安广茂斜眼看着,没有作声,埋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活计。

皓月西沉,东天升起一抹鱼肚白,村头那只报晓的鸡又开始咯咯直叫。

父子三人忙了一整晚,脸上却都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也在他们手上,化为了几口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广茂放下手里捏了一夜的斧子,望向里屋。他那夫人夜里向来睡得浅,也不知昨晚受了惊扰没有。

安南和安兴国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那口箱子搬到了院子一角,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就差上漆了。”安兴国道,“这就让我来吧。”

清笛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儿出嫁时,需得生父伐树,长子上漆。

安广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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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安晴今天醒得特别早。

村头那只报晓的公鸡刚一打鸣,她便睁开了眼睛。

将散乱的鬓发撩到脑后,安晴坐起身子,才发现另半边床已经空空如也。她心中一怔,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毕竟是嫁人前的最后一夜,在安夫人的央求下,昨晚安晴早早抱着被褥,和娘亲睡到了家中最大的一张床上。

两人拥着被子说到很晚,安晴最后困得都已睁不开眼睛,才勉强沉沉睡去,今早却又早早醒了。

像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厅堂里的安夫人推门而入,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向睡眼惺忪的安晴。

“醒了?”

安晴茫然点点头。“娘怎么起得这么早?”

安夫人握着木梳,奋力地将杂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显得有些消瘦的脸上浮起一道笑容:“今天怎么说也是你出嫁的日子,娘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晴怔怔地没回过神来,就听安夫人柔声续道:“然后呢,再好好帮你打扮打扮。晴儿今天呀,一定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

安晴微微红了脸。

安夫人轻笑着举起木梳道:“来,让我给晴儿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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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正午的时候,安家门口就陆陆续续聚满了前来祝贺的宾客。平日里就互有照拂的邻居自然不在话下,安广茂所在的衙门居然也来了三十多号人,从仆役到仵作应有尽有,漆黑的官服就占了半道。

之前青鬼案中,涉案的三家倒是都没出现在现场,不过段夫人仍是差人送来了一份不薄的贺礼。

安广茂站在门口接客,看见这一份冠着段家名头的贺礼时,也怔愣了半天,仍是含笑着收下。

想来当年清笛乡那件青鬼案,可是震惊了十里八乡的大案子。牵扯出乱葬岗的诡秘不谈,光是生父杀子,便足够耸人听闻。孔百桑入狱之后,孔夫人没多久也疯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不知出走去了哪里,昔日的孔家如今已成一片荒芜。

另外两家人倒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段夫人拖着病躯,一手撑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段家,又从远房处过继来一个侄子,日子像是又回到了段邦才去世之前的时候。

提起青鬼案,就不得不又想起另外一人。安广茂在人群中左右张望,果然看见了自己想找的那人。

张忱也来了,仍旧披着一袭麻衣,头戴白纱,只是纱上别了一枝红花。

轮到她到安广茂面前时,并未递什么东西,只是微微弯腰道:“为侄儿披麻三年,如今仍在期内,自认吃不起这喜宴,姑且来送个祝愿。”

安广茂和颜悦色道:“无妨,进去坐吧,这婚宴摆了好几桌呢。”

张忱倔强摇头道:“这喜宴何能容得下一个披麻的妇人……再说我此来也未备贺礼……”

“还是进去吧。”

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人难以拒绝。张忱怔了怔,抬起头,便看见了身边一袭鲜红婚衣的赵无安。

安广茂也一愣,转而笑道:“新郎官开口,可不得不从了啊。”

眼见正主出现,围在安家门前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赵无安,张忱竟不知怎地泪水盈眶。

她肃容正色,对着赵无安深深一躬。

赵无安苦笑着扶住了她,轻声道:“不必如此。”

“多谢恩公。”张忱仍倔强道。

赵无安挠挠下巴,“不用叫我恩公啦……毕竟,我并未改变什么,也没能让张瑾舟起死回生。”

张忱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张家清贫,也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早年梨园中学过几首曲儿。愿在婚宴上,为恩公唱一曲‘贺新郎’。”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无安又如何不知,张忱最想的,只怕还是在张瑾舟的婚宴上,唱这一曲贺新郎。

只是终难如愿。

于是他轻轻拉了拉张忱的袖子,为这位妇人抹平衣上褶皱。

“我知道了,唱吧。”他悠悠道。

第十四章 生变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安宅前小小的巷子愈发人头攒动。

安兴国紧赶慢赶地上完了漆,把一长串炮竹拿出来挂在门檐上,便又转进了后院去帮活。院中已然摆好了数张桌子,安南忙着疏引宾客,一一分列入席坐定。

后院里头,安家为了婚宴新聘的十余个忙工,正在安夫人指引下,热火朝天地烧着供近百人的菜肴。

虽然从正午就开始迎客,不过正式开宴却是在夕阳西下时,倒也不必操之过急。在溢满喜气的氛围中,穿着一身火红婚衣的赵无安正陪着安广茂站在门边,一同迎接前来送贺礼的宾客。

毕竟这是在清笛乡,前来祝贺的宾客,除了少数如张忱这般有心报赵无安恩情的,别的大多便是和安广茂交情不浅,自小看着安晴长大,送的贺礼虽是出于好意,却也颇有点刁难赵无安的意思。

短短半个时辰,赵无安便被逼着饮了七八杯烈酒,又应了不少奉父母之命提棍棒前来的少年讨教,一块跟来的胡不喜和段桃鲤等人看在眼里,实在是哭笑不得。

赵无安一身武功,好歹是无数生死战中历练过来的,同这些少年小打小闹,却也不能太让人家丢了面子,应付得着实艰难。

每每险中取胜,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高声喝彩,连连夸赞安广茂找了个有本事的女婿。安广茂也只得忍着笑意点头称是。

趁着几位父辈同安广茂谈笑的空隙,代楼暮云悄悄凑近赵无安,低声挖苦道:“你要是懒得应付了,招呼一声,我让这些毛头小子在地上打上几个滚,保准疑心不到你身上,还能落得个清静。”

赵无安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来来来,新郎官,再指点指点我家这闲不下来的小子!”人群中又有一位长者把自己身边的少年推出人群,哈哈大笑。

那少年似乎因紧张而微微出了汗,煞有介事地握着一柄木刀,谨慎道:“家父有令,这样也算闹得热闹些……您多多包涵。”

赵无安笑道:“无妨无妨。”

淮西婚俗,热闹便是闹在送贺礼这一节,对新郎的刁难上。好好送礼的有,拖着不给还俨然一副砸场子姿态的也有,不过是图个热闹。赵无安虽不擅交际,场子总归还是镇得住。

于是又好生闹腾了一阵,宾主俱欢。

到了日沉西山时,道贺的队伍才堪堪接近尽头。安广茂与安南一道将众人迎进院中,各自落座,赵无安则按规矩在门外站到了最后一刻。

院内人声鼎沸,除了段桃鲤、胡不喜和代楼暮云三人,门外便只剩下了身穿红衣的赵无安。

安广茂自门后探出头来,和蔼道:“半日来辛苦你了,进来歇息一会吧,快就要拜堂了。”

赵无安点点头,向身边三人道:“你们也进去吧,不必拘礼,就当是我的朋友,坐在一张桌子上即可。”

胡不喜和段桃鲤都点头应是,代楼暮云兀自转过头去,脸色复杂:“没想到你这家伙,婚宴居然会办得比我早……”

“你是该早点成婚才是,免得再去祸害苗疆儿郎。”赵无安面无表情,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代楼暮云半推半就地进了院子。

段桃鲤红着脸,自赵无安面前经过时,小声道:“无安哥哥……成婚后,也别忘了桃子啊。啊,桃子也不会原地踏步,还是会竭尽全力,达成复国的目标的……”

赵无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最后轮到的是胡不喜,这家伙依旧是那副喜气洋洋的脸,冲着赵无安挤眉弄眼:“老大,洞房花烛夜可得好好疼一疼安娃子啊。”

站在一旁的安广茂脸色一时尴尬起来。赵无安没留情,往胡不喜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踢进院子里。

安广茂见状苦笑道:“胡大侠并非贪奸油滑之辈,这点我也是清楚的。”

“他就是油嘴滑舌,不用给面子。”

赵无安说完,又肃容道:“安前辈,无安有件要事,在成婚之前,无论如何也得与您知会一声。”

安广茂愣了愣,神色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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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炮竹炸过九十九响,安南也刚好提着酒坛为满席樽中都斟满清亮的酒液。帮工们从后院端上来一盘盘香气扑鼻的佳肴,穿行桌间。

赵无安一袭红衣平整,昂然立于厅堂前,身后院落中,宾客满座,人声鼎沸。

厅堂中红烛摇晃,喜色映满眼帘。正堂上摆出了积年不用的神龛,擦拭得干干净净,再罩上一块直拖到地上的大红桌布,奉上三根高香,瓜果佳肴。

安广茂和夫人并肩坐在上座一侧。

院中摆了七席,厅内也满满当当塞下了四桌。诸如胡不喜、段桃鲤这样的人,反倒是沾了新郎的光,得以坐在厅内。

赵无安在阶前垂眉静立。直到听见四周的宾客们发出了比此前更高的欢呼声,才抬起头来。

里屋的门向外半敞开,罩着大红盖头的姑娘一袭鲜艳红衣,由安兴国搀扶着,从其中走了出来。

烛影摇红,晚风中传来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赵无安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应当是把头发全部束起来的缘故,安晴的凤冠显得有些太高了,一张布盖并不能完完好好地遮住整张脸,露出了红润小巧的耳垂,上面挂着一颗晶莹的翡翠。

那应是他在杭州城外送她的东西。赵无安一向身无分文,那还是自作主张拿了胡不喜的私房钱,再和代楼桑榆在集市上挑了一下午才得来的挂坠。

平日里一直不见她戴,这样的日子倒是没能忘记从箱子底下翻出来。

新娘现了身,当新郎的按理说就得动身了。

赵无安定了定心神,努力迈出笔直的步子,走进厅堂之中。

安兴国将安晴送到他的对面,而后退到了一旁。

二人相距不过两三尺的距离,赵无安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脂粉香味。

“一拜天地!”身后不知哪里传来人的高喊声。

赵无安与安晴一齐对着神龛躬身。

“二拜高堂!”

赵无安踏过去一步,扶着安晴转向安父安母,而后松开手,再次深深一鞠。

二老对视一眼,笑中带泪。

“夫妻对拜——”

赵无安向后退了两步,安晴也转过身来。

在距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一边偷偷往嘴里塞花生米一边斜眼打量着赵无安的胡不喜,忽然皱起了眉头。

与他同桌的几人中,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地饮着宴宾酒,全无观礼的心思。倒是段桃鲤眼尖地发现了胡不喜的异状。

“怎么了?”她问。

能让胡不喜皱起眉头感觉不对的,必然不是小事,段桃鲤也不敢等闲视之。

胡不喜只是皱着眉头,没说话。

赵无安与安晴同时躬下身去。

张忱理了理衣裳,从容站起身子。

“礼成!”

话音未落,安家厅堂顶上,忽然破开一个大窟窿,坠下一团灰白的影子来。

胡不喜猛然睁大眼睛道:“老大当心!”

他一手撑过桌子,便想扑向赵无安。其余宾客们也顿觉不妙,纷纷起身。

但胡不喜并没能触到赵无安。

随着“砰”的一声,灰白的影子骤然炸开,呛人的烟雾瞬息之间充满了整座厅堂。赵无安和安晴的身影也随之淹没在迷雾中,不见踪影。

段桃鲤刚站起身子便被那迷烟猛然呛了一口,当下猛地咳嗽起来,连身子也站不直。

“屏住呼吸。”头顶上传来森冷的声音。而后一道紫袖挡在面前,似乎驱走了那些灰白的迷雾。

段桃鲤怔了怔。

“雾有轻微的毒,咳得越厉害,吸进去得就越多。”

段桃鲤着急起来:“我才不用你来提醒……”说话间不觉猛吸一口气,一下子咳得更加剧烈。

正上气不接下气之时,代楼暮云竟直接捂住了她的嘴。段桃鲤当即瞪大眼睛,奋力抗拒,却仍旧被他紧紧箍着,挣不开身。

烟雾渐渐消散。

满堂喜烛俱已熄灭,漆黑夜色在外,月光从屋顶窟窿中倾泻而下,受袭的厅堂里,如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就连赵无安身上那件喜袍,也仿佛变回了常穿的白衣,看不出区别。

他对面的新娘却不见了踪影。

赵无安神色森然。

满座寂静。

他忽然大喊道:“胡不喜,递剑!”

胡不喜立即反应过来,抓起放在身边的剑匣便向赵无安掷了过去。

赵无安一把接住,而后一踏地面便腾身而起,翻身跃上屋顶。

月色皓然千里,清笛乡静谧依旧,哪里还能看得见偷袭者的影子。

赵无安暗自咬牙,握着剑匣的手青筋暴突。

“老大,那人在哪?”胡不喜也飞快攥着胡刀攀了上来。

“走了。”赵无安淡淡道。

“那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不成?”胡不喜大惊。

“自然不行!”赵无安咬牙切齿道,“不过几息之间,他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远!在座清笛乡半数高朋,一起去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他!”

他站在屋顶上,声音却清楚地落到了院内宾客耳朵里。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才知道竟是有人趁刚才一阵骚乱,将新娘给劫走了。

洞悉事态之后,很快便是群情激愤。安晴怎么说也是清笛乡的女儿,人生头等的成婚之夜被人劫走,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不论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出门,分散寻了开来。

火把的微光逐渐升起在夜幕里。

赵无安默默站在屋顶上,浑身颤抖。

第十五章 即刻入蜀

足足三个时辰。

浩浩荡荡的人群把清笛乡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根安晴的头发都没见着。

天色已晚,赵无安好歹说服了安家二老先去歇息,而后便划开区域,领着众人分散去寻。代楼暮云、胡不喜、段桃鲤,还有安家的两个儿子各带了一支队伍,兵分六路,巨细无遗地搜寻着每一带。

三个时辰足够一个人用双脚把清笛乡从里到外走个遍,可是近二百人的队伍,却连一个大活人都没能看见。

三个时辰后,众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安宅。

大厅仍是喜庆的布置,却不知是不是因那层扑簌的粉,显得莫名凄凉。

赵无安尽力维持住平静的神色,确认道:“有收获吗?”

没有任何新的回答。无论六路之中的哪一路,都没有任何人看见哪怕半个可疑的人影。所有宅子地窖也让他们都翻了个遍,毫无所获。

“反正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就算是徒步,也已能走出清笛乡很大一段距离。与其继续没头苍蝇般乱找,不如先坐下来好好分析一番。”代楼暮云建议道,“这不正是你的长处么,赵无安?”

赵无安紧抿着唇,对着庞大却寂静的人群,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新婚之夜,安晴被人劫走,显然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打击。沉着如赵无安,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复下心绪,冷静应对。

代楼暮云于是走近他,伸手捻起桌上的粉尘,仰头看向屋顶上的窟窿,道:“这些粉尘,不过是普通的石灰,里头混进了些只有微弱毒性的山媚粉。不论始作俑者是谁,他至少应该不想让我们死。”

“那他只是想劫走安晴?”安兴国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这……一个人为何要在新婚之夜劫走新娘子,可能的起因可就多了。”代楼暮云欲言又止,面带玩味之意地望向赵无安。

赵无安面色不变,沉声道:“有什么好想的,无非是闻川瑜逼我入蜀的计策罢了。”

胡不喜吃了一惊:“那小子还真说到做到啊,至于吗?”

“闻川瑜,应该双足尽废了吧?就凭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得不见踪影?”代楼暮云问。

此事确然怪异。

丢下石灰粉,从屋顶上跃下,劫走安晴,再返回屋顶,而后逃之夭夭。

无论是谁,纵然有再快的身法,也很难在短短几息之内完成如此复杂的一串动作。而赵无安追上屋顶之后,更是在方圆数里之内,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身影。

赵无安陷入沉思之中,满堂宾客更是鸦雀无声。

但是也不存在别的可能了。

当时,院内的酒桌正摆得满满当当,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健步如飞穿行其中。

至于里屋和后院,就算能趁乱混入其中,也绝无腾挪的可能,最后仍会在众人搜查之下露出破绽,屋顶反倒是最快捷的出路。

“这事儿关键在于,我们不管怎么找都没看见人啊。”胡不喜蹙眉摩挲着下巴,“就是长翅膀飞了也该有个影子吧?还能消失了不成?”

“现在再找下去,也无甚意义,毕竟人说不定早已走远……”代楼暮云道。

“也可能,还在这里。”

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了。

代楼暮云微微一怔,转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段桃鲤。

“没有任何人,看见任何东西吧?”段桃鲤道,“就算轻功绝尘,也该能看见人影,就算他飞上了天、掘地三尺而走,也该能看到天上的影子和地上的坑洞,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满庭院无声,段桃鲤的话落在寂寥秋风中,却是声声入耳。不少乡民觉得在理,纷纷点头。

“所以,我觉得那个人应该……”

“我看见了。”

段桃鲤刚要接着往下说,却又被人打断了。她一愣,回头看去,却是安广茂自里屋走了出来。

安晴失踪短短几个时辰,他却像老了十岁。

段桃鲤惊疑道:“前辈,您此言可是当真……”

“我看见了。石灰粉炸开的时候,屋顶上跃下来一个影子,而后窜入里屋,从后院逃跑了。”安广茂语气平静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胡不喜着急地叹了一声,却被赵无安飞快瞪了眼。

安广茂苦笑了两声,在安兴国的搀扶下坐下,沉吟半晌,才幽幽道:“年纪到底是大了,这点儿山媚粉便被熏得半天喘不过气来,还拖累了各位乡亲父老。”

“大家伙都是看着安晴从小长大的,此事肯定是当自己的亲生儿女去上心,安提辖这是说的什么见外的话!”

有人如是说了一句,旁人连连称是。

安广茂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没办法,现在就算说出来了,只怕也来不及……”

“来得及。”

赵无安默默束紧背上洛神剑匣。

“我去去就来。”

而后腾身而起,再度从屋顶之上跃了出去,脚下惊雷炸响。

“老大等我!”胡不喜拎着胡刀追在后头。

安广茂怔愣了半晌,眼中浮现出一抹苦涩笑意。

段桃鲤忙宽慰道:“前辈好生歇息着吧,赵无安他们都是全天下数得上的好手,一定能将安晴平安无事地带回来的。我们在这里候着便是,二老也别过虑了。”

一旁的安兴国见状也道:“爹,多少还是中了毒,您先进去歇着吧,我想想办法开些解毒的方子。”

安广茂默默点了点头,任由安兴国扶着,又进了里屋。

厅堂中一时安静下来。一直沉默着的安南开口道:“喂,那个苗疆来的,我有话要问你。”

代楼暮云被这么无礼一唤,也没生气,只是默默转过身来,挑起眉毛。

安南眉头紧蹙:“关于毒的事情你应当清楚些……这叫山媚粉的,对气血虚弱之人,可有大害?”

代楼暮云幽幽笑道:“不管什么毒,到了气血虚弱的人身上,自然都有成倍之害。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安南聚精会神。

代楼暮云却忽然转过了身去,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臂。

“今日辛苦诸位父老乡亲了!夜色已深,诸位还请先各自回去歇息!我等必会在此,彻夜不休安晴的下落!仍要多谢诸位相助,请回吧!”

庞大的人群骚动了一会,又对站在厅中的三人多加嘱咐了一番,逐渐散去。

安南恼道:“代楼暮云你这是何意!”

代楼暮云不吱声,段桃鲤则愤愤道:“哼,他就这德行,千万别把他想得有多好。”

安兴国从里屋里出来,见厅堂中气氛剑拔弩张,忙道:“几位好好说话。此时正是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自家人之间伤了和气。”

“谁说在这里的又一定是自家人。”代楼暮云冷笑道。

“代楼暮云!”段桃鲤娇叱道,“你不想帮忙的话可以滚一边儿去,别在这里冷嘲热讽!”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哦?你这意思,是嫌我不够用心了?短短几息时间内,在我、胡不喜、赵无安三人面前,能挟了安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就这么相信安广茂的眼睛?”

一股恼意冲上段桃鲤心头,气得她柳眉倒竖:“不管如何,总归是眼见为实!”

“眼见也可能为虚。”代楼暮云不为所动。

“那你倒是说啊,是谁干的!”段桃鲤气急败坏。

“我怎么知道。”代楼暮云冷哼了一声,“当时情况紧急,只来得及捂住你的口鼻,谁知道是冲着安晴去的。”

正气得发抖的段桃鲤听了这话,忽然一愣,一时竟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而与此同时,清笛乡乱葬岗后,跃龙峰顶。

一道沉雄剑气忽然划破长空,带着一袭白衣,翩然落于峰顶。

赵无安稳稳落地,顺手收洛神赋入匣,回过头,望着方才路过的一大片乱葬岗。秋风吹起些微尘沙。站在此处向下望去,一切还和当年初来清笛乡时一模一样。

赵无安沉吟良久,拔腿向前走去,一路分开草木。

走了半晌,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呼唤。

“老大——”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身后,引起一阵草木婆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哎呀,老大你倒是驭剑飞得痛快,可累死我老 胡了。”

即便是对胡不喜而言,要追着驭剑的赵无安爬上这么一座峰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也没必要跟过来。”赵无安道。

“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嘛。”胡不喜把玩着胡刀,“老大你来过这?”

赵无安淡淡嗯了一句,继续向前走。胡不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啊呀一声大叫起来:“这是个什么玩意!”

赵无安不动声色。

头顶的夜空洒下一片清辉,草木环绕中出现在面前的巨大圆洞在这映衬下宛如月轮,其中凹陷深不见底。

“这是清笛乡后山古墓的一个入口。”赵无安在圆洞边蹲了下来,“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如果这次再有人抱着别人下去,只怕那青鬼该有所反应了。”

“哦,意思是说劫走安娃子的那人极有可能便藏在这下头?”胡不喜明悟过来,“那我们赶快下去看看!”

赵无安摇了摇头。“不必了。”

胡不喜一脸疑惑。

赵无安默然伸出手,自圆洞边缘,一块石板的缝隙中抽出一张纸条来。

展开纸条,上面只言简意赅地写着八个字:欲救安晴,即刻入蜀。

第十六章 母豹生来自不群

至天明时分,赵无安及胡不喜才从外头回来。段桃鲤等人自是在厅中不眠不休等了一夜。

院中仍旧摆满几乎没被动过的桌桌佳肴,只是早没了扑鼻的香气。凝固的油脂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和着尚未扫除干净的山媚粉,令人直欲作呕。

见二人两手空空地回来,等候的诸人心中也都有了答案。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声问话,赵无安便面色不变地先声夺人。

“我要去蜀地。”

“什么?”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的是安南。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无可奈何道:“果然还是闻川瑜动的手,只为了逼你入蜀?”

在青鬼的帮助下,花了一整晚彻查古墓却一无所获的赵无安面带惫色道:“从这路数来看,很像是闻川瑜会干的事。”

“若是以那小子的伎俩,造一个能飞檐走壁融于夜色的机关人,也没多难。”胡不喜道,“再者说,后山那古墓的入口,他去年也肯定曾找到过,在那里留纸条,亦是笃定了老大会从那里进墓。”

“但我不相信他居然会这么无聊。”赵无安道,“在所有线索都已指向自己的情况下,闻川瑜绝不会再吃力不讨好地做这种阴阳怪气的事情。”

分明就是自己撞到了后院来,还光明正大在赵无安面前暴露出了计划,却在明知赵无安已有入蜀打算的情况下又设计劫走安晴,怎么看都不合理。

这也是赵无安最为怀疑的一点。

不说别的,光是闻川瑜的自尊,便绝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犯傻的事来。

但不论犯人究竟是谁,其目的却与代楼暮云和闻川瑜出奇地一致:欲赵无安入蜀。安晴不过是用以胁迫的工具罢了。

“先不论究竟谁劫走了安晴,现在也只有入蜀一途了。”

正埋头打扫着厅堂里石灰粉的安南听了这话,忽然抬起头来,紧盯着赵无安,眼底闪着愤恨的光。

赵无安自知辜负了安南的期许,神色愧然地垂下头去。

代楼暮云看得真切,不动声色圆场道:“横竖是要入蜀,这次不过加个寻妻的任务,倒也影响不大。”

“住嘴。”安南强忍着愤怒,弯腰掀起幕布,扫去神龛下的少许石灰粉。

赵无安深吸一口气,双手并在一处,对着厅堂深深行了一礼。

安兴国连忙道:“可受不得赵居士如此大礼。”

安南却拎着扫帚,靠神龛站着,不动声色。

“未能护住安晴,是我有错在先。但无论如何,我现在都得出发去蜀中了。”赵无安认真道,“此去不为争雄天下,只为带回晴儿,给安家人一个交代。”

安南冷哼一声,丢了扫帚。

“如今只有我长兄在此,并无他人,那么……你想知道的事,我一件不落地告诉你。”安南忽然道。

赵无安等人只是怔了怔,一旁的安兴国却满脸讶然之色。

“我入贪魔殿十二年,起因只是听说西夏有种良药,能一劳永逸治好气血虚弱之症。后来听说,他们有意攻入中原,我才意识到首当其冲的便是兄长镇守的十二座城塞。通过对边疆的了解,我一边向夏人提供情报,一面偷偷将我兄长所在的那座城塞抹去,至少能助他免于袭击,归家省亲。”

说到这里,安南惴惴不安地瞥了一眼安兴国,后者则已彻底听傻了眼。

说都说了一半,安南心一横,继续道:“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但唯独事关家人这件事,我不允许任何差错。”

代楼暮云无声冷笑,被段桃鲤暗中掐了下腰。

“赵居士,我相信你。我安南这一生,难得信人,如今却信你能与我感同身受……”他顿了顿,“若非信你,在福州海滩,也不会丢下你和安晴扬帆便走。”

赵无安沉肃了神色。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安南肃容道。

“我要晴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平安无事地嫁人,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他的神色忽然冷硬起来:“如果因为你,让晴儿受伤的话……”

“我会把你的妹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赵无安认真道。

听了这话,一旁的代楼暮云怔了怔,若有所思。

其余几人也俱是沉重的脸色,唯有安兴国的脸上浮现出了错愕之情。

“阿南,你说的贪魔殿……”他怔怔道。

安南脸上罩着一层阴影,“回头再解释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回晴儿。”

赵无安点头道:“我这就出发。”

说完,便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胡不喜吃了一惊:“老大,这就走了?你昨晚上都一夜没睡……”

“早走一日是一日。”赵无安静静道,“我脚程不快,你们若是想先歇着,过几日赶上便是。”

说罢,便飘飘然出了门,轻巧得像是要去隔壁人家借一瓶酱油。

屋内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胡不喜愣了半晌,带笑长叹一声,拔腿跟着出了门。

孤身在外,除了洛神剑匣也别无行李,赵无安一向便是这种说走就走的作风,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此去山长水远,想来并非坦途。

赵无安自说着脚程慢,却还是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胡不喜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清笛乡口的驿站,才终于追上了赵无安。

面前又是半里枫林。赵无安在驿站前沉吟了许久。

“这位公子,租车不?”看马厩的老徐仍搬着张藤条椅子坐在官道边。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胡不喜当然知道赵无安在踌躇些什么,只是自己如今也囊中羞涩,爱莫能助。

正犹豫时,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赵无安——”

是段桃鲤的声音。仿佛被深秋的红叶载着,遥遥传达到耳边。

赵无安怔了怔,转过头去。

来的不止是段桃鲤,她身后尚拖着一脸不情愿的代楼暮云。安家两兄弟冷着脸,与其保持距离。令人惊讶的是安广茂居然也跟了过来,竟还驾着辆马车。

“我们一起去!”段桃鲤笃定道。

代楼暮云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地伸出仅有的那只手臂,揉了揉眉毛。

段桃鲤当即笑着拆台道:“别看他这副模样,其实心里可想帮你了,你和胡不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

“闭嘴。”代楼暮云伸手在段桃鲤脸颊上拍了一下。

段桃鲤的声音便就真的戛然而止。

她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狠狠捶打着代楼暮云的身子,代楼暮云岿然不动。

赵无安静静看着,忍住笑意。虽然明知问了也无用,但他倒还真挺想知道代楼暮云在他走后做了什么。

这时,拉车的瘦马喘着寒气在赵无安面前停下。

驾车的安广茂挠了挠头,面带歉疚道:“家中那位执意要来……我真是没能想到。”

他话音还未落,车厢里便传来一声妇人的叫骂:“这叫什么话!我女儿在新婚之夜被人抓走了,你们这些没用的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还不让我自己去查了?”

安广茂面上歉疚苦笑更甚。

“入蜀,咱就入蜀。到时候要爬什么山,进什么城,说什么我也要一路跟着,直到亲眼见着晴儿为止。你们这些男人,还真是骨子里没点傲气。”车厢内的妇人凶狠道。

“劫人就任他劫走了?还把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我管你是什么人,我女婿还是面过圣的一品高手呢,不给他点教训,还当真以为是自己家,胡来了是吧?”

车帘忽然被一只素手挑起,其后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身段虽消瘦,却犹显风韵。

她的面色虽因常年卧病在床而显得有些苍白黯淡,眸中神色却不依不挠,身上竟更是散发出了令在场任何人都自愧不如的气势。

赵无安愣了愣,只觉得那双眸子,像极了安晴。

倒不如说是安晴像极了她。一样的性急如火,一样宁折不弯。

“你们要是不行,就让我上,反正这条命也没几天蹦头了。”妇人直盯着空气,用像是能让空气都灼烧起来一般的口气干脆利落道,“要么把我女儿还回来,要么我同他拼命!安广茂,听见没有!”

“是是是。哪怕走上几千里,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安晴找回来。”安广茂苦笑着应和道。

虎豹生来自不群。

这本该用来形容那些如豺狼般游走于人世锋刃之上、一念惊才一念疯魔的绝世英杰。但不知怎地,望着眼前这位妇人,赵无安竟倏地想到了这句话。

那正是如虎豹般的眼神。

她可以在看见未来的女婿时,如寻常的老妇般唠唠叨叨个不停,却也可以在众人都消沉迷茫之时,用那不知从何而来且堪称莽撞的勇气,如一桶冷水,将他人当头浇醒。

赵无安怔愣了半晌,才呆呆应道:“我也会……拼上性命,把安晴找回来。”

“那还等什么?在这儿干瞪眼就能往蜀地走么?”

安广茂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的。”

“还不快走!”妇人的声音如铜钟震响,丝毫看不出病态。

安广茂连声应是,执起缰绳。

这一回,三十年没走出过清笛乡的妇人,也终于要踏上这片枫林道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放在三十年前,她可就是这十里八乡之中,最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丫头啊。

第十七章 僧人

纵使久病缠身,安夫人干起活来还是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短短半天时间,连日头都还没挪到中午,驿站前的四驾马车便都已准备妥当,去往蜀地一路的盘缠行李也都打点完毕。

几乎一辈子没出过这十里八乡的女子,却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规划好了详细路线及预防意外的措施,令赵无安也为之十分汗颜。

从午时起,这支说得上浩大的队伍正是离开清笛乡,踏上了那半里枫林。

打首一辆马车,坐着的是自然是正主赵无安,第二辆则由安广茂亲驾,载着自己夫人,第三辆是胡不喜、代楼暮云和段桃鲤三人凑合在一处,压尾的则是负责管理那满满当当一车行李物资的安南。

寻女事大,宅中却不可无人照拂,安家又无管家,安兴国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其余诸人,一并踏上了赴蜀之旅。

然而从淮西至蜀地,路途实在漫长。

即便一路舟车不停,抵达剑门之时,只怕也已是大雪纷飞。

若是赵无安或胡不喜这类人,直接卯足了劲向蜀地狂奔,指不定到达的日子还要更早一些。只是拗不过那位思女心切的夫人。

她从前的战绩还只限于拎只草鞋追着安广茂满院跑,从今天开始,可就是能令一品高手言听计从的大人物了。

当晚在官道旁一家客栈下榻,离庐州还颇有一番距离。

入夜后,赵无安牵着安广茂驾来的那匹瘦马送入马厩,与其他几匹驿站的马儿一同进食草料。

月朗星稀,这家客栈的地势也坐落得不低。仰头一望,便能在月色清辉下隐约看见山巅上佛寺轮廓。

赵无安正自沉默时,段桃鲤已然悄悄来了马厩旁。

“在想久达寺的事情?”

赵无安怔了怔,看清来人是她,低声应道:“嗯。”

“自那以后,你有回去过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

“久达寺早成了血沼。就算那夜独孤清平不带人上山,也没多少人能幸免于难的。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从山下远远看来,久达寺却平静如故,好似无事发生。”

段桃鲤也面露异色:“该不会那山上仍四处横尸……”

“这倒不至于。安提辖应当派人善了后,该处理的东西,也一并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段桃鲤悠悠叹了口气:“唉,虽说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但我还真想……替那些为我而死的瓦兰卫士们上一炷香。”

赵无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走吗?”他问。

段桃鲤愣了愣:“现在?可从这里往返一趟得花上半日时间吧?”

“没那么久,这块地我熟。”赵无安说着,从背后洛神剑匣里拔出一柄五尺巨剑来。

“包括空域的。”他补充道。

段桃鲤愣了愣,忍俊不禁。

步入一品境界之后,这御剑飞行之术也总算是踏实了几分。然而虽能载人,却依然难以长久。每每驾驭洛神赋升入长空,洛剑七留下的剑气都在飞速蒸发。

目睹着浅薄流云自身侧划过,赵无安凝神屏气,驭剑徐徐升上高空。

段桃鲤在背后紧紧搂着他的腰,尽力装出不怕的模样,裸露在外的双腿却忍不住因寒风而颤抖。

“别去看下面。”赵无安淡淡吩咐着。

然而段桃鲤仍是难以自抑地向下看。

风从颊边轻拂而过,脚下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山道,悠悠通向山顶,计不清几百上千阶。

随着洛神赋缓慢抬升,原本高高悬在头顶的寺庙庑顶,也逐渐降到与眼睫齐平的地步。

除却头顶皓月,如今方圆百里便再无更高之物。

赵无安御着洛神赋,小心翼翼在山门前放低高度,而后看准时机,拉着段桃鲤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惊起几道扬尘。

洛神赋兀自又飞出去几尺,被赵无安以气机牵引拉回,送入了匣中。

段桃鲤静静凝望了片刻这月下的久达寺。

寂静。

无论后山的佛塔,还是大殿两侧幽深禅房,都无一星半点火光。

风过重门,木材染尘腐朽发出的吱呀声,便是这片寺院中唯一的响动。

赵无安在她身侧静静候了一会。段桃鲤鼓起勇气,迈进了山门。

山门寂静,冷月之下的大雄宝殿无声森然,空气中仍有积年未消的血腥味,忽浓忽淡涌入鼻腔。

曾经,在这座宝殿前,她失去了这世间对她最忠诚的卫士。

历历在目,恍惚如昨。

段桃鲤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

赵无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段桃鲤怔了怔,本就纤细的双肩又缩了缩,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话一出口,就已不可避免带上了哭腔。她也不想在赵无安表现得面前如此柔弱,只是实在没法继续伪装得坚强。

“当初说好了要带三千精兵良将回到瓦兰,夺回王城,平战议和。可我现在却一个都没做到,白白走了二千里,连一直以来忠心不二守在我身边的护卫们也都……”

清疏月色下,自瓦兰而来的十四公主浅声啜泣,却再不见那位憨厚护卫,抬起笨拙的手,替她抹去两行清泪。

赵无安转过头去,淡淡道:“可你如今,也还不错吧。”

“哪有不错!钱也没了,二十近卫也死尽了,复国之事却还停留在最初,分毫未变!”段桃鲤大声道,“再这样下去……只怕哪一天连我也会曝尸荒野吧!”

“那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么?”赵无安问。

段桃鲤一怔。

“护卫死了,募兵的资金也所筹无处,如今你确是孤零零一人在这世间。”赵无安不动声色,“饶是如此,你就不继续走下去了?”

瓦兰公主沉默了许久,整个人像是化作了一尊石雕。

赵无安静静等着。

良久,一个轻微却倔强的声音幽幽响起:“不。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要么复国,要么……我死。”段桃鲤低低道,“纵使身受万死之辱,纵使在这世间颠沛流离不复为人,只要我还活着——”

见段桃鲤眸中重又升起决然神色,赵无安默不作声,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笑意。

不管怎么样,即使迷茫,但要这瓦兰来的丫头去放弃什么事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桃鲤忽然回过神来般,道:“……谢谢你。”

“不必。”赵无安摇了摇头,径直向前走去,“你若是有心要拜祭他们,不妨去寺中续一支香火。”

他推开大雄宝殿大门。

门后的铰链发出咯吱声响,大门轰然向后开去。

赵无安反手托住剑匣,肃容垂眉立在门前。

段桃鲤走了几步想跟上,却蓦地看见那殿内景象,一时怔在了原地。

大殿漆黑,看不清佛祖面目,但功德箱后的香桌上,却点了一根蜡烛,吞吐着幽幽火光。

身披袈裟的僧人背对殿门,盘坐在佛像前,垂头不动。

赵无安并不意外。早在抵达山门时,他就隐约发现了一些事情。

寺院外部虽清扫得一干二净,这一片肃穆的寂静也不似作假,但唯一的破绽正在于,一切都太过干净了,干净得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蜘蛛是很顽强的生物。若某一处无外物经过,徒有飞虫,那么无论地势多陡,山风多大,它们都一定会在合适的地方结出一张网。

山门和殿外廊柱都是结网的好地方,可道上却无一星半点蛛丝。

那么就一定有人在不久前到过这里。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打开殿门检查的原因。

殿内气氛诡异森然,却不见浓烈杀机涌动,赵无安大胆提匣而入。

“你是何人?为何来这荒废寺庙之中坐禅?”

僧人并不回头,悠悠应道:“遇佛则拜,过寺则参,见僧则宣。如是而已。”

这正是赵无安常年来蹭斋饭的借口,他又怎会不知久达寺山上若无香火,远在山下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你应当在山下就知道这是座废寺,不至上山参拜。”他道。

“废寺也是寺。”僧人波澜不惊道,“冻水也是水。死人也是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赵无安心头浮起。

“你究竟是谁?”

“贫僧法号……”僧人顿了一顿,低下头,撑住地面,缓缓站直了身子。

而后他转过身来,面朝着赵无安和段桃鲤,深深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贫僧四处云游久了,几乎见不到尘世中人。方才若有得罪,烦请见谅。”

赵无安愣了愣。

转过脸来,赵无安才发现这僧人竟年轻至极,平眉星目,最多不过二十岁上下,袈裟下一双赤足,却已积满了层层血痂。

“自蜀中一路行来,不记得花了多久,才勉强到这座佛寺暂歇片刻。”僧人解释道,“两位是来处置这座废寺的吗?阿弥陀佛,佛寺虽是弃置了,总归还留有佛念在,若能不拆,便是不拆为好。”

赵无安愣愣道:“不,我们并非来此拆寺……”

“如此便好。那贫僧便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年轻的僧人露出微笑,再次合掌冲二人深深一鞠。

“对了,贫僧法号便是佛刹。或许有些怪,听久了便好。二位要在此留宿吗?”

赵无安怔怔摇头:“……不,我们很快便下山。”

“那路上小心。”佛刹和尚也不挽留,点头道。

赵无安转过身去,逃也似的离开了殿门。

临走时,隐隐听见身后的佛刹和尚说了句话。

“七百五十六。”

第十八章 恶者尽白头

七百五十六。

这数字虽然记在了脑子里,但赵无安并未出声,默默随段桃鲤下了山。

那座早已荒废的山顶佛寺里,靠一支烛光独坐佛前的年轻僧人,不知为何总令他心生恐惧。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怪事。

一夜无话。

次日起行,依次牵马走出马厩时,赵无安没头没脑问了胡不喜一句话。

“你可知道七百五十六是什么?”

胡不喜一愣,搜肠刮肚半天,福至心灵问道:“差四十四到八百?”

赵无安默默陷入沉思。

“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吧。”

昨夜虽然睡得晚了,但段桃鲤似乎休息得不错,气色红润。

“我不想和他们两个挤在一辆马车里了。”她向赵无安撒娇般,“让我坐到最前面去吧?”

代楼暮云和胡不喜颇为难得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彼此都有种被恶心到了的感觉。

正在安南搀扶下走到路边的安夫人听了,侧过头来睨了眼段桃鲤,不怒自威道:“这是我家女婿,这位姑娘,想做什么?”

话虽说得不好听,却也没蹬鼻子上脸,算是给段桃鲤留足了面子,到底是为人母的说话方式,圆润得滴水不漏。

段桃鲤的脸红了一红,老老实实地去后头和那两人挤了一辆马车。

赵无安没奈何地笑。

安夫人瞥了赵无安一眼,哼哼道:“出发吧。”

“是。”赵无安唯有躬身应答。

同是从清笛乡出来,也同是租了徐家的马车,驾车的当然也是那一天那个名为徐龙的少年。

尽管那一天昏倒很莫名其妙,但毕竟身上这块儿八斤的肉半毛也没少。载客赚钱要紧,小事情就不计较了嘛。

确认诸人上车坐定之后,徐龙一挥长鞭,赫然一声响,马儿便如蒙敕令般咯咯哒哒扬起四蹄,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路霜叶弥漫,山野的秋风送来麦草香气。

这一年深秋,白衣居士携一尊三十年未曾出乡的菩萨,共赴西蜀。

————————

白马镇来了两个外地人,一老一少,看着却不像祖孙。

老的那个,须发霜白,脸上的皱纹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看不到眼睛。脊背佝偻,步履蹒跚,像是随时会倒下一般,黄土埋到了脖子根。

年轻的则是个少女,面容娇俏,背负长剑,身着一袭宽大道袍,隐隐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清绝气息来。

气质如此大相庭径的二人,来到客栈,指明了要一间房时,就连掌柜也甚是意外。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一老一少刚离开大堂,堂中不少人便窃窃私语了起来,尽是在猜测那二人的关系。说祖孙却又长得不像,若是妾室,那年纪的差距也太大了些。

只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讨论。

他默默地喝完了面前的粥,吃光了碟中的醋白菜,以手巾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去往后院。

面白如玉,相貌甚至带了点妖媚之气,儒冠青衫,袖中藏一柄折扇。步伐看上去已有四五十的年纪,想来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在这热闹的白马镇里,独桌吃饭的,往往都是不一般的人。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仿佛他生来只是水墨的背景,一抹即逝。

屋内。

二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墙角的香炉悠悠燃着涂弥熟悉的檀香气,竹榻上一方矮几,三盏清茗。

“你最好别坐在那边儿。”解晖幽幽道,“否则,一会你就会遇见一个比我更恶心的人。”

涂弥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呛声,又低头看了看矮几上的三杯茶,只得默默挪了位置,坐到解晖边上。

一旁传来浓烈的死气,几乎要熏得涂弥难以呼吸。

解晖苦笑两声:“人老了就是这样。你那好面子的师尊,若不是每天用檀香把衣袍熏得透彻,闻起来也会是我这个味道。”

涂弥皱了皱小巧的眉头,没说话。

她一路行来便是如此沉默寡言的模样,小姑娘性子劣,又对他有成见,自然少语,解晖也未有多加追究。

饮下一口滚烫茶水,解晖又道:“等下要见的那个人,和赵无安有些关系。”

涂弥猛地一愣,震惊地转过头来,望向解晖。

“不过他也与赵无安多年未见了,算是昔日的教头吧。”解晖道,“那个人一向是如此自称。说来可笑,分明已位极人臣……”

竹门咯吱一声向内打开,解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涂弥收起呼吸,小心翼翼凝视着那道竹门。

儒冠青衫的中年人自外头走了进来,袖中折扇一展,便遮住了半张脸,徒留一双妖冶眸子在外。

“这一路可让我好找啊,解舵主。”

解晖不动声色道:“人皆有难处,有劳阁下担待。”

“这白马镇可说是锦官城的门户,更是离那唐家堡不到百里之遥。约我在这里见面,你又是何居心呐?”

那人摇摇摆摆走到竹榻对侧,揽衣坐下,悠悠开口问道。

解晖俯身恭敬道:“武林盟主重选在即,老身亦东奔西走了许久,与阁下相约此地,实在也是迫不得已的下下之选。”

“哈哈哈,你这老头子说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我就不行咯。”来客毫不见外,抄起桌上的茶水,便向嘴里送去,“好烫!”

他豪饮一口,很快便又有几乎半口水被他吐了出来,面色通红,不住地吐着舌头。

“噗嗤”一声,涂弥没能忍得住,轻轻笑了出来。

那人注意到涂弥的笑,慢慢收了叫苦不迭的神态,眸中升起一抹深色。

“这位姑娘是?”

“昆仑道宗严道活的徒弟。”解晖道,“涂弥。”

“涂弥?唔,荼蘼。我家乡的荼蘼花,每年都开得很好。”那人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塞北开的花少,也就那一种,能在五月间撑上小半个月。”

涂弥怔了怔。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见她盯着自己,那人开怀笑道:“怎么啦?觉得我很像你见过的某个人吗?”

涂弥一愣,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解晖便道:“只怕每个人和他初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

“是啊,毕竟我就是这样一个靠着他人印象活下去的贪鬼嘛。”

他重又举了杯盏,这次学乖了,小心翼翼顺着盏沿向内吹气。

涂弥忽然喊道:“宇文孤悬!?”

那人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展颜一笑。“聪明的姑娘。”

涂弥只觉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造叶国内位极人臣、一手遮天的大丞相,何以会出现在这蜀中的白马镇、出现在她与解晖的面前?

宇文孤悬却好似全无自觉,解晖也浑不在意,只是淡淡继续着话题。

“广南路那座村子,我替你毁了。”

“暮秀村么?知道知道。”宇文孤悬了然点头道,“那件事情还要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解晖啜了一口茶水,“唐冷还是去了唐家堡,我这不过是事后诸葛亮。”

“那终归是他的地盘。换做我,定然也是看不惯造叶被汉人侵占的。”宇文孤悬淡然一笑,“解晖,这种事,你倒是应当看得开些。”

解晖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聂家有消息,说曾在暮秀村北见过赵无安。以他的城府,若是进了那座村子,就不存在看不破真相的可能。”

“这我也知道。纸包不住火,造叶在大宋的布局,迟早会被他看清楚的。”

“我已停了两朝十七阁对他的追杀。按时局揣测,赵无安不来蜀地的可能性极小。”解晖道。

“这个嘛,我当然知道啦。”宇文孤悬把头点了又点,“我就在这里候着他。反正棋局已布,只消看他究竟什么反应就好。”

解晖苦笑:“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我带了三个消息来找你,你倒是全都一清二楚。”

“不好说。而且这分明是你在蜀地,我从造叶大老远跑过来找你才对。”宇文孤悬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说起来,有件事情,我琢磨了好多年,却自始至终没想得明白。”

“那我多半也不明白了。”解晖道。

“不,若是你,一定明白。”

宇文孤悬凑近了他。

“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

解晖一怔。

午后阳光散入屋内,暖意氤氲,流霞溢彩。

涂弥怔怔望着二人。

良久,解晖收起怔愣的神情,浑浊的眸中,重又升起一道雾霭。

“为了我自己。”他淡淡道,“诛戮人世,阴邪狡诈,为恶多端,无计不施。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宇文孤悬冷冷一笑。

角落里的檀香燃尽前,宇文孤悬就已走了。

他拂袖而去,直至出门前,嘴角都带着一抹玩味笑意。

屋内又只剩下解晖和涂弥二人。

解晖折腾着身子下榻,倒空壶中残余的茶水,又重新添进茶叶。

涂弥定定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入蜀时提的那七问,我现在有点眉目了。”

“哦?”解晖波澜不惊。

“何为黑,我现在知道了。”涂弥一字一顿道,“解晖为黑。白头翁为黑。至耄耋,至残暴,至孤妄。黑云会,是此世之恶。解晖,你是此世之黑。”

解晖不动声色:“正邪之分,并非黑白之道。”

“不。”涂弥认真道,“无论正邪,黑就是黑。”

第十九章 刀者尽绝情

唐家堡前长路枫叶落尽的时候,莫稻终于回来了。

他低垂着头颅,亦步亦趋跟在岳知书身后,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了东方连漠的面前。

唐家耗尽三代心血,历时一百五十年,在山岭绝壁间筑成的多达千间的天下第一堡,其间道路曲折复杂,因而无论走了多少遍,莫稻始终都会在里面迷路。

而不知是否因为从小便在堡中长大的缘故,岳知书却对每一条道路都了然于胸,若不跟着岳知书,莫稻在唐家堡中简直寸步难行。

正厅中灯火昏暗,一条幽长走道通向尽头白铁主座,其后高墙镌有辉耀日轮。蓝带缠头的弟子们分列两侧,肃穆庄严。

岳知书手捧七弦琴,带着莫稻缓缓入内。

东方连漠正坐在主座之上,静候着二人的到来。他低垂着头颅,漆黑的发丝滑落下来,遮住了双眼。

除去刻意梳到额前的这一半黑发,垂落在他身体另一侧,如瀑落深潭般的数千发丝,则尽数银白。

岳知书在他面前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七弦琴轻轻置于地上,而后双膝跪下。

“爹,女儿回来了。”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厅中,那些守卫此处的唐家弟子,不自觉将视线瞥向了这位自幼深得盟主喜爱的义女。

东方连漠一生无子,结发之妻早在他成名前便已病故,成为武林盟主后,也只收养了岳知书这一个女儿,一直以来当做掌上明珠,悉心呵护。

堡内不少人都在猜测,岳知书如今早过了及笄之年,究竟会嫁给中原武林哪位公子。

先有说是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少子聂星庐与之有过婚约,不过去年夏天他在杭州惨遭毒手,聂家又无适龄后人,这一纸婚约自然也就作废。近来也有不少人都纳入了讨论的范围,汴梁韩家长男,天都城中的锦衣公子,众说纷纭。至于堡内尽心尽力的年轻弟子们,不少人都在心底里暗暗做着盟主将岳知书下嫁给自己的白日梦。

不过,一位年轻人的到来,让这些传言近来都纷纷消散了。即使是最会异想天开的弟子,也不敢再想着哪日能一亲芳泽。

道理很简单。嘴上说起来难的道理,用刀往往就能说得一清二楚。

而那个最有可能拿刀和他们讲道理的人,就是此时跪在岳知书身后三步的莫稻。

半年时间,由不入流晋入一品通玄境。

这是何种速度?

即便是如今离天命境只差一线的东方连漠,当年由九入一,也用了足足三年。

莫稻将来的成就,会超过东方连漠,那几乎是板上钉钉。东方连漠要是不把他收成女婿,那才是真的犯了老糊涂。

有幸在正厅之中站岗的唐门弟子们,一想到这里,纷纷半愧半恼地移开了视线。

岳知书膝前放着一直随身携带的七弦琴,莫稻则解下身后刀囊,如法炮制放在了膝前。

东方连漠甚至没有动一下。

自从应战严道活归来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副模样。半边青丝化为白发,近几月来也甚少言语,反应都比以前要慢上不少。

私底下,岳知书曾与莫稻说过,东方连漠并非因故人离去而失神彷徨到这等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确然被严道活所重创。纵使那位昆仑道宗只使出了七成功力。

莫稻便自行开口道:“盟主大人,此行去汴梁,找回了柳家七刀之中的沧海归。七把刀,此地已有四把。”

东方连漠怔了怔,抬起头来,苍老浑浊的眼瞳中透出一丝惘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雄刀百会……你赢了?”

“是。”莫稻低声道。

那些本已转过头去的唐门弟子又被结结实实地打击了一回。

尽管身在唐门,无盟主准许不得参与武林之事,但这雄刀百会的名头,他们总还是听说过的。早从四十年前开始,那便是整座中原首屈一指的刀道盛会,天下近千刀客齐聚一堂,若能在雄刀百会中夺魁,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却也所差无几了。

同样是习武,不过才短短半年,莫稻却已能试着去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

若说唐家堡中的弟子们原先只是有些自愧,现在则几乎要嫉妒疯了。

短暂的沉默里,东方连漠回了回神,直起了身子。那身为盟主巍然不动的庄严气息又回到了他身上。就连守在远处黑暗中的唐门弟子们,都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压迫。

莫稻把头垂得更低。

“七得其四。很好,对你而言,这算是不错的速度。”

东方连漠缓缓站起身子。青丝雪发顺着长袍滑下,悠悠坠垂于地,似一团云瀑。

他打量了莫稻一会。“跟我来。”

“是。”莫稻依言站起身子。

岳知书也连忙支起一只腿。东方连漠却止道:“你不必跟上。”

岳知书怔了下,飞快低下头,顺从道:“是。”

莫稻愣愣跟在东方连漠后头,从一扇侧门离开了正厅。

门后是一片漆黑的石阶。拾级而上,也不知拐过几个墙角,又穿过一条比之来时更加幽深可怖的长廊,东方连漠带着莫稻来到一扇大门前。

两旁无窗,密闭的同道里只有几盏壁灯闪着微弱的火焰,隐约照亮了门上的青铜大锁。

东方连漠轻抚上那把锁,波澜不惊地送入雄浑内力,可抗千斤的青铜门锁便在无声之中弹开。

东方连漠拉开门,侧身到一边,居然想让莫稻先进。莫稻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照做。

这是岳知书教给他的。无论什么时候,反抗东方连漠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他毕竟是武林盟主,不会硬逼着你去做太坏的事情。

于是东方连漠说什么,莫稻就听着做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反正以前在柳叶山庄,他也是这样活着的。

罗印生死后,世上再无能与自己掏心掏肺之人,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了。

莫稻并不觉得半年晋入一品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柳四爷早就说过他体魄殊异,三山断骨之脉,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俱是使刀的天才好手。

若非逼不得已,莫稻其实并不想习武,更不愿学刀。好好做个管家,每日劈柴烧水做些家常饭菜,于他而言也是生活。

无奈命途百般逼迫,若要活下去,万不得已就只能学刀……

“看看这是谁?”

东方连漠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莫稻浑身一震,打量着面前的景象,满面惊恐之色。

被铁锁拴住四肢,牢牢固定在那扇青铜门后的,是满身伤痕且一丝不挂的柳停雷。

而此时的柳停雷几乎已不像一个活人。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湿漉漉的头发油腻地胡乱披着,鼻孔里满是水草。

若非他的四肢始终在轻轻颤抖,莫稻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被囚在那里的只是柳停雷的尸体。

“你把他怎么了!”莫稻扭过头来,嘶声问道。

东方连漠哼了一声:“没规矩。不必来问我,问那个人便是。”

顺着东方连漠的手指,莫稻再次转过头去,才发现牢房的角落里,竟然还蹲着一个满头乱发的人。

听闻东方连漠的声音,那人惨淡一笑,开口声音竟也是同样的苍老:“东方连漠,到了这份上,你还不打算亲手杀了我吗?”

莫稻皱起眉头,东方连漠道:“害柳停雷变成这样的,就是他。那人打着炼药的名号,结合蜀地与苗疆之毒,制出了无数能把人变得半生不死的毒药,柳停雷便是为他所害。”

东方连漠话音未落,那老人便哈哈大笑,笑声中含着莫稻从未感受过的凄厉与苍凉。

“哈哈哈哈!东方连漠,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都到了这份上,竟然还是不敢亲手杀死我!你是有多害怕唐家的冤魂死后也缠着你,教你到了黄泉也不得快活?这个武林盟主,当得可还有趣!?”

东方连漠敛眉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我亲自动手。”

他刚一说完,莫稻便已解下了背后的刀囊,提于手中。

斩鸿出鞘。幽暗囚房中,亮起一道锐光。

“我只有一个问题。”莫稻淡淡道,“是你害柳少爷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幽深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莫稻也同样看不清那老人的脸。

“确实是我亲手制成的毒药。”

老人冷笑着,一字一句。

“东方连漠,如此锐利的刀,被你用来杀我,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闭嘴。”东方连漠嘶声道,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唐冷,并非我不愿杀你,而是必须得由他来动手。”

那名为唐冷的老人静静看了莫稻一会,瞳眸如镜。

“用沧海归。”东方连漠命令道。

莫稻依言换刀,缓缓走向唐冷。

唐冷狂笑道:“三山断骨。你势必要让他断仇绝情,才可一刀劈山。”

话音方落,一道鲜血便横溅上墙壁。

一颗头颅滚落在脚边。

莫稻默默收了刀,伫立了半晌,才道:“我不相信,是他动的手。”

东方连漠眼底隐约透出嘲弄笑意,哂然道:“那是自然,我也不信。”

第二十章 用之即弃

“为什么要我杀了他!”莫稻逼问道,声音如低吼的雄狮。

东方连漠不以为意,俯身走向前去,波澜不惊拾起了那颗尚在滚动的人头。

“不听我的命令,你还有活下去的余地么,莫稻?”他淡淡问道。

莫稻沉默不语,眸中尤闪着怒火。

“明知命令有假,动手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犹豫。是因为出自我之口的命令你言听计从,还是因为,不杀了他,你就没法对变成这样的柳停雷做个交代?”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地牢里。

“其实你清楚得很,莫稻。”东方连漠低低道,“身背罪孽的,既不是柳停雷也不是唐冷,是你和我。”

黑暗中的刀光颤抖不休。

东方连漠的声音响在耳畔,犹如梦呓。

“刀客注定绝情,你若想活得淋漓痛快,光凭如今的你,绝无可能。”

莫稻默不作声,眼睛却死死盯着被囚在牢房正中活死人般的柳停雷,目不转睛,手中的沧海归不住抖动。

为报柳叶山庄多年养育之恩。

为报挚友罗印生之仇。

福州城中法场之上救下柳停雷,却又在临仙石下吊桥长瀑上击落柳停雷。

眼前的僵尸已然是柳家一息尚存的最后子嗣。而莫稻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无论是因为东方连漠的命令还是出于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劈向唐冷的那一刀,始终都得砍下去。

岳知书说,人无论如何也得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哪怕会自我欺骗。

“他……和你有什么仇怨吗?”莫稻问。

东方连漠打量了下自己手上的那颗温热头颅。

“仇,说不上。这座唐家堡,原本是他的,被我这武林盟主抢了过来。”

莫稻心中一惊。

“昔日蜀地唐家,那也是一时风光显赫的武林大家,只可惜想不开,穷极三代之力在悬崖峭壁上造了这座唐家堡,门内也几乎损耗殆尽。如今的唐门早已不比当年,不过是我四十年来用手段重新组建而成,照猫画虎的把戏而已。啊对,这颗头的主人,就是当年被我赶出唐家堡的那一任唐门之主。他后来甘当了个山野郎中,被解晖拆了家,才又找上门来送死。”

“堂堂门主……竟落魄至此?”莫稻只觉得难以置信。

且不说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壮志,就算将毕生心血拱手让给了东方连漠不去追究,唐冷又何必在几十年之后重返故地,只为求一死?

“你不明白的道理,我也一样不明白。不过我至少知道一件事情。”东方连漠幽幽道,“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打算放过我。之所以一心来唐家堡求死,只怕是因为他已规划好了身后之事。”

“身后之事?”

一位已然失去所有的老人,又还能有什么值得规划的身后之事?

“当然是对我的复仇。”东方连漠冷笑道,“他可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只不过这场复仇,不一定要他自己动手……”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也看到了。应严道活一战,我一身功力退损大半,有生之年已绝无可能窥得那天命妙境,武林盟主的大选又即将到来。唐冷只消预见到我的身败名裂,他自己便可放心去死了。于他而言,死在唐家堡,才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莫稻怔怔垂下了头,看着地牢中流淌一地的血迹。

“你做得很好。”东方连漠忽然夸奖道,“听我的命令,也不违背自己心中的恩仇,更重要的是动手的时候不见犹豫,这才是个合格的刀客。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其实将来都是为你准备的,大可继续走下去便好。”

莫稻一愣,受宠若惊道:“我不过唐家堡中无名无实的外门弟子,不,连弟子也算不上,纯粹是您捡回来的一个……”

“但你却在半年之内抵达了一品境界。”东方连漠的语气不容置疑,“三山断骨也好,淬体练气也罢,无论有什么原因在,你始终是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绝顶奇才。武学心性,你如今一样不缺。”

莫稻不知该如何言说,只是本能地觉得恐慌,当即一掷沧海归,请罪般半跪在东方连漠面前。

东方连漠笑道:“怎么?出身贫贱,忽而遭到这种对待,便不知所言了?”

“……嗯。”莫稻老老实实地承认。

“起来吧。我也出身贫贱,入一品之前也籍籍无名,无人知晓,却不妨碍我在天下第一的位子上坐了四十年。”东方连漠的声音苍老深沉。

“莫稻,大可不必因为一人之生死对错而惶惶不可终日。这江湖终究是闯出来的,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可言,全凭着一股精气神在。你如今既能有这份决心,便是有了成为天下第一的可能。”

莫稻惊愕的眼神中,东方连漠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刀,放在他面前,而后提着唐冷的头颅,缓缓走出了牢房。

刀身纤细修长,其上隐有幽冷铭痕。

柳家七柄宝刀之一,逝月。

莫稻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东方连漠为他布的一场试炼。

的确,若是有心要杀唐冷,以东方连漠的实力,又何必等到莫稻回来。只可惜他一直脑子愚钝,竟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却反而因这愚钝而沾了光,动手之时并无丝毫犹豫。

“多谢盟主!”

他兴奋地拔出逝月来,同其他几把刀一并裹到刀囊中,急冲冲赶上几步,追到东方连漠身旁。

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伤感问道:“柳少爷他……”

“给他吞下的确实是唐冷这些年来研制的毒丸,暂时无药可救。不过既然一息尚存,就总有回转的余地。”东方连漠道,“我已派人开始研究解药,只可惜缺少样本,进度缓慢。”

“那……样本该去哪里拿?唐冷不肯说吗?”莫稻问。

“在暮秀村。”

“暮秀村?”

“不过那个村子已让解晖毁了。这些年来黑云会做了很多事情,我每每一笑而过,却只有这一件真让我觉得头疼。”东方连漠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莫稻忙道:“无妨,此事谁也没有办法,盟主也勿要因此心忧……”

“我倒并非因之心忧,毕竟柳停雷的生死也与我无关。”东方连漠道,“只是担心你会因此而消沉,这才是我所不愿见的……”

莫稻吃了一惊,又听东方连漠看似无意道:“我如今功力折损,这唐家堡和知书,也终有一日都得交给你……”

念叨了几句,东方连漠猛然回过神来,扶额苦笑道:“失言了。”

莫稻一时红了脸,嗫喏道:“……莫稻拜谢盟主。”

东方连漠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今朝仍是盟主,待到来日,就连莫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在这个人的帮助下,走到哪一步。

——————————

唐家堡里房间形式多样,有如正厅那般庄严沉肃的,也有如山野茅屋般临崖造窗,清新透亮。

东方连漠时常独处的,便是一间清雅别致的书屋。一面大轩窗朝东而开,对临断崖,放入清澈天光。

屋内常备热茶,无论他何时来此,总能随时喝上一盏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茗。

与莫稻分别后,东方连漠便又来了这间屋子。

岳知书正临窗而坐,芊芊十指轻扣琴弦之上,却不急着弹奏。

东方连漠在桌边坐下,伸手自茶壶中倒出一盏沏好的茶水。

岳知书轻轻吸了吸琼鼻,蹙眉道:“又让那小子杀人去了?”

东方连漠不答,岳知书又叹气道:“虽然你近来手不沾血,境界维稳了许多,却不是长久的法子。反倒是那小子,杀得越多,我担心他心性越坏。”

“这点不必多虑,他本就是通明之心,否则我也不致放心让他来做这些事情。”东方连漠淡淡道,“只要还有柳停雷吊着他,他就不会有多余的想法。何况我已答应,要将你许配给他,更无需担心。”

岳知书的眉头皱得更深。

东方连漠苦笑道:“何必如此?我到底会不会让你嫁给他,不说也心知肚明。”

“……知书只有一事不解。”岳知书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

“说。”

“您对莫稻说的那些话,还有托我转告给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我只知道定然真假混杂,却不知究竟您是如何考量……”

东方连漠悠悠摆首,嘴角荡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无甚考量。不过是利用他这三山断骨之脉,替我挡下那命定的一劫而已。”

岳知书欲言又止:“可境界之事……”

“你以为莫稻真有那般性情?他自己也清楚得很,没了我,他活不下去。有些人生来便是蛀虫,只有依靠他人才能存活下去,莫稻尚未认识到这一点罢了。”东方连漠悠悠饮了一口茶水,“不必担心,一切仍在我的计划之中。”

岳知书蓦然道:“如此说来,只怕我也是蛀虫……”

“你毕竟和莫稻不同。”

东方连漠放下茶盏,残酷地一笑。

“莫稻,他不过是道具,用之即弃而已。”

第二十一章 江湖葬我,二十三年

自庐州转赴淮南,渡江已是十一月间。

除了渡口孤零零的几艘小船,寒江两边已不见丝毫人影,只有一座凉亭孤立冷风之中,夜鸦喑哑。

撑船的老叟呼出一口寒气,将头上的斗笠又向下扣了扣。“江上风紧,留神扯呼点儿。”

“是。”赵无安收了袖子,悠悠一揖。

抵达庐州之时天气已然转凉,他便又购置了件和去年如出一辙的白袍披在白衣之上。身后一路随行的诸人,也都多少添了些衣物。

江水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天空云层厚重,低低得好似要向这片压下来。

长篙一撑,两艘船便已竖了过来,靠粗绳系着才没顺水飘走。

“一船走人,一船走行李。不放心的,派个硬点子跟行李走。”

那老叟也不知在这津口撑了多久的船,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无安转过身,瞥了一眼诸人。

自庐州出来后,清笛乡那名为徐龙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再跟随了。众人一路又换了三四家驿站,行李虽已精简至极,搬扯起来仍觉得不少。

“我带着行李压后,老 胡,你带他们先坐船。”他淡淡吩咐道。

胡不喜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踩上了小舟,段桃鲤和代楼暮云随机跟上,安南则陪安广茂一道牵了安夫人走在后头。

“江水寒冷,夫人多加当心。”赵无安叮嘱道。

行至此处,众人一路起行停歇,俱由安夫人指挥,竟也置办得井井有条。当了三十年良家媳妇的老姑娘做起事来,威风仍不减当年。

饶是如此,身体总归欺瞒不得。短短两月时光,安夫人却比之前在清笛乡时又要消瘦了一大圈,本就纤细的身躯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握,面色也苍白如纸,时常咯血。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自心疼。

都说天下父母心,最是教人潸然泪下。安夫人肯连性命也不要,迈步子离了三十年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清笛乡,去找她的女儿。

不论结果,她却比任何人都先下定了决心,连安广茂也劝不动,赵无安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无颜要她在乡中静候。

但自淮西一路赴蜀,如今才走了半路,安夫人的身子便已如风中残烛,赵无安实在是不知她能否撑到入蜀见到安晴的那一天。

正出神间,第二船的行李也俱运上捆好了。撑船的老叟用力咳嗽了两声才将赵无安唤回来,迈步登船。

长篙蜻蜓点水般临岸一支,小船便破开水浪,向前晃去。

前一艘船尚驶出不久,速度也不快,悠悠地斩着波浪。一前一后穿过江上薄薄的雾霭。

赵无安立在船头,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这是要去哪儿啊?”撑船的老叟忽然问了一句。

赵无安愣了愣,答道:“入蜀。”

“去投奔远亲?”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不……赴蜀,去参加那来年的武林盟主大选。”

老叟噢了一声,静静撑着船。

长篙一次次点破水波,老人的动作快而不乱,江面也无风浪,小舟平稳地前进着。

老叟忽然又道:“我儿子以前,也说要去江湖上闯荡。我还记得那是个大太阳天,他背了把自己偷偷摸摸打出来的剑,就从村子后头跑了出去。被我抓住,跪在我面前,说要去灵山学艺,将来当天下第一。”

赵无安默默听着。

“我放他走了,临走给他塞了二十两银子。”老人叹了口气,“那是我几十年来打鱼,偷偷给他攒下的老婆本,这几年手上实在没力气了,捞不动鱼,才做起了这撑船的生意。”

“那后来呢?”赵无安问。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后来。”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听说灵山离这不远,但若要走过去的话,少说得走上十天十夜。我就挑了一年不忙的日子,天不亮就出村,没日没夜地走,第六天走到路边一间客栈,找人一问,才知道灵山就在头顶上。”

赵无安没有作声。

“我没上山。那山道又长又崎岖,听说武功不好的人走到一半,就会有跌坠悬崖的风险。又说灵山一年开两次山门,春夏与秋冬之交,会有高人下山道收徒。我在山脚喝了杯茶,耗光了身上带来的所有银子,就走了。你们江湖人常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老叟面色不变,却像是很好奇似的,淡淡问道:“像我这样,打了半辈子鱼,又撑了半辈子的船,只到过灵山脚下喝了一杯茶,算不算江湖?”

赵无安温颜道:“算。”

“那我儿子那样,背了把破破烂烂的剑,揣了二十两银子,至今也不知在哪,也算江湖了?”

“算。”赵无安瞳子如星海。

“那那武林大会,那天下第一,也算江湖?”

“都算江湖。”赵无安点头道,“父母心、游子意,侠情恩仇,都是江湖。”

老叟嗤了一声:“也不知有什么好,前赴后继。”

赵无安笑道:“是啊。”

正说话间,前方的船上,段桃鲤忽然跳了起来,仰头望向空中。

“雪!”

赵无安怔了怔,仰起头来,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确然,苍冷天空中,稀疏雪花扑簌簌落下,停留在他的肩头,晶莹璀错。一身白袍愈显清冷孤绝,身后洛神红匣,也染上几片银白雪花。

放眼天地,江白云阔,飞雪徐徐而落,一叶扁舟荡在江心,如入诗画。

“新雪来了啊。又快到腊月咯。”老人发出一声悠悠长叹,“是忙起来的时候了。载完你们这一批入蜀的,这片儿江很快就不渡人啦。”

赵无安怔了怔,浅笑道:“要过年去了么?”

“是啊,咱老百姓一年到头,可没多少舒服日子可盼,还不都是巴望着腊月的那几天,能缩在床上享享清福。”

赵无安讷讷道:“那,灵山上那位……”

话一出口他便后了悔,本不该如此提及这老人伤心之事才对。

不料老人面色却不变,呵呵一笑道:“找不回来咯,江湖大,大到葬人无处寻啊……”

声音悠悠落在一片无际长江中。

两岸猿声啼不住。

长篙一点,轻舟已泊至岸边。

赵无安轻揽白衣,下了船。在船夫帮忙下卸尽船上的行李。

过江已是蜀地,雪势渐大,染白了雪中人的青丝,一时满岸尽立白发人。

“翻过这座山,再往后走半里路,就有人家住。”船夫淡淡嘱咐了一句,又呼道:“后会有期咯——”

轻舟逐渐远去岸边。

赵无安挥手致意。段桃鲤也两手在嘴边作喇叭状,喊道:“多谢二位老人家!”

赵无安侧过头去,瞥见代楼暮云站在安家二老旁边,抱着臂膀,颇有些不快地望向漫天风雪。

也不知是否因雪色衬托,安夫人的面色似乎比刚渡江时红润了不少。头上三三两两的白发也掩映于霜雪之中不见踪迹,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赵无安垂下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忘了问那位灵山弟子的名姓。”

“灵山弟子?老大要问什么灵山弟子?”胡不喜凑近他身边,抖了抖头上的雪花,笑道,“这雪还来得真是时候,刚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看那苗疆小皇帝都被冻成什么样了。”

“霜前冷雪后寒,这还没到冷的时候呢。”赵无安说着,有意无意睨了代楼暮云一眼。

胡不喜在旁哈哈直笑。

代楼暮云翻个白眼,单臂束紧了自己那身单衣。

安夫人淡淡道:“走了。”

一行人便依言转身离去。只剩下赵无安和胡不喜依旧杵着没动。

二人默默伫立岸边,对着一江寒雪。

胡不喜咳了一声:“老大怎么不走?”

“你在等什么?”赵无安凝视着江心问道。

“哈?”

“下雪起风,很快就要封渡口,你在这里等着什么?”赵无安转过眸子来,直直看着胡不喜,“清笛乡中,我一直忍着没问,如今再向前便是蜀地,你还不肯说么?”

胡不喜干笑道:“老大你在说什么呀……”

“我去安家提亲那日,恰逢代楼暮云劫走段桃鲤。”赵无安沉声道,“当我回客栈来拦代楼暮云的时候,他已劫了段桃鲤离开。这本没什么关系,再去追就是了,可为什么直到我自乡口回来,都没看见你有动身的意思?”

胡不喜猛地一怔,愣在了原地。

“无论什么时候,你从不曾晚到过一步,胡不喜。”

赵无安紧盯着他的眼睛,眸若深潭,古井不波。

“可那一日,你至少晚了三个时辰。甚至我回到客栈的时候,你还在四平八稳地吃着牛肉面。那可真是好一碗牛肉面。”

胡不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赔笑道:“老大你听我解释……”

“不。我不需要解释。”赵无安摇摇头,“我姑且还觉得自己识人有方,和别人相处得越久,我就越不想听解释。”

“何况是你,已与我相识了二十三年的人。”

赵无安转身离去,徒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你要我如何信你的花言巧语,抑或肺腑之词?”

这一年漫天飞雪中。

白袍居士背匣入蜀。

第二十二章 风雪停

雪停之时,众人已翻过山坡,至山脚下客栈暂歇。

天色已黑,今日势必要在此住下一晚。赵无安依一贯的规矩付了钱,段桃鲤与安夫人一间,另外五人分居两室。赵无安一向是与安家父子合住的,今夜也是领了钥匙后,转身便走。

胡不喜愣了半天,也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说什么。

草草用过晚饭,各人便回房歇息。

一进房间,也不顾代楼暮云就跟在身后,胡不喜将胡刀往枕边一丢,便一屁股坐在床边,长叹一声,双手撑头。

代楼暮云一声不响地走去对面床铺,单臂铺开被子,挂好帘帐,又将窗户打开条缝,支好撑架。

失去那条右臂已有近两月,本不惯用的左手,也使唤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做完睡前的一切准备,代楼暮云这才转过头,瞥了眼胡不喜,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哼。

渡江之后,那二人有意在江边停留了片晌,随后才赶上队伍。代楼暮云虽非有心,却也分明注意到自那之后,赵无安的态度便改变了不少。

倒并非他有心怀疑胡不喜,只是当时清笛乡中那件事情,也绝非说揭就能揭过的。

“身为赵无安最忠实的走狗,却在主子赴险的时候悠哉吃着牛肉面。连我都觉得你那天的行事怪异得很,真以为赵无安看不出来?”

胡不喜没有去纠结代楼暮云那毫不礼貌的用词,只是面带肃重之色地抬起头来。

“你也知道了?”

“这种事自然是一猜便知。”代楼暮云满面无谓,“你还真当谁都和那瓦兰小公主一样没脑子?”

胡不喜默不作声。

代楼暮云冷笑道:“人世最可笑的,便是信任这回事。信你的时候便是捐躯不顾,一旦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丝,也会瞬间崩塌。所以我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代楼桑榆。”

“……我并未有意欺瞒老大。”

良久,胡不喜如是道。

代楼暮云回以一声嗤笑。

“这种事,你倒不如去对赵无安说,看看他信不信你。”代楼暮云转身上床,合被躺下,“信任有时候是可以被利用的,不是么?赵无安可不是蠢人,哪怕有时候会有些自作聪明。”

他阖上双目,心念微动,一道气机弹出,桌上的半根蜡烛霎时熄灭。

一缕青烟飘向窗外。胡不喜静静坐在烛火熄灭后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一夜无话。

次日晨间,众人已齐聚在大厅,做着起行前的最后准备时,胡不喜才顶着双黑眼圈从屋里走了出来。

代楼暮云瞧在眼里,轻哼了一声,未说什么。

“若是万事齐备,便起行吧。向山下二十里便有驿站,而后直去白马镇便是。”

转头淡淡吩咐了一句,赵无安裹好白袍,推开客栈大门。

扑面忽然吹来一道大风,一夜风雪灌入客栈,瞬间染白了他的两边鬓发。

赵无安轻呼出一口寒气。

“下了一夜雪呢。”段桃鲤怔怔道。

安广茂连忙又去箱子里翻出一件厚袍,替安夫人披上。

赵无安眯起眼睛,不顾眼角挂出的几道眼纹,微笑道:“是啊,前路艰难,道阻且长。不过我们唯有走下去。”

说罢,昂首踏出客栈。

代楼暮云和段桃鲤几乎一同迈步跟在后头,挤到客栈门口时,又因阻了对方的路而互瞪一眼。

安家三人拖着行李跟上,胡不喜独自殿后。

临出客栈时,安广茂替夫人细心披好毡帽,又侧过半个身子,为她挡下出门时那一阵刮来的风雪。

安南怔怔望着,却见安夫人忽然噗嗤一笑。“老安啊,若不是这次出来,还真没发现,你多年来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安广茂顿然道:“娘子又何曾变了?”

“说来也是。”

安夫人温颜颔首。

面色苍白如纸,琼鼻尖却隐有一抹红润色。

安南愣了半晌,暗笑了声自己多虑,伏下身子,一用力提起三四个箱子,绑齐扛在身后。

踏出这门,便是那江湖。

这江湖,赵无安与安南见过,安广茂与安夫人亦见过。

而今虽岁月摧枯拉朽,却不曾老去那颗少年心。

————————

赵无安等一行人去往山下驿站时,却刚好又有一行人自白马镇起行,直奔锦官城而去。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旋转飞驰的车轮扬起一道道尘土。

尘嚣扰扰中,一位半身披红袈裟的僧人,合掌而过。

他一只脚上好端端穿着只干净布鞋,严丝合缝,看着像是新制的。另一只脚上却光秃秃的,趾甲早已断没了踪影,血痂累血痂,已看不出肉足的模样。

马车与僧人擦肩而过。

僧人淡然垂眸闭目,口中喃喃诵道:“阿弥陀佛。”

风停雪住,日阳斜斜照射下来,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中。

疾去的马车中,白衣小道姑疑惑地探出头,凝望着那名僧人的背影。

驾车的苍发老者幽幽道:“见过他么?”

涂弥摇摇头,道:“没见过,却不知为何眼熟得很。”

“自然是当眼熟的。”解晖意味深长道,“这天下人,都该眼熟他才是。”

涂弥不解:“为何?”

解晖迟疑了片刻,悠长道:“这人间诸多胜法妙谛,众人或聆佛或闻道,却唯独他不屑于此。”

涂弥秀眉微蹙。

“往生不苦,往生非苦啊。”解晖淡淡道,“他要争的便是这一事。蜀地有十愿,他是其中第九僧,身上担子,或比那第十位还要更重。”

涂弥怔了怔,未再追问,而是平复下心中惑意,静静握住了横于膝上的冼心剑。

人言少不入蜀老莫离,而今一老一少,偏携剑赴锦官城。

————————

蜀地西南,长江至此处分转为数十径流,其间峡江水流湍急,策马立于崖边石上,竟是不敢垂目而视。

自此地过江,若是克得住汹涌水流,则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可抵达对岸。

渡口名唤少忘津,意思是入川的少年人,若过了这条江,便再难回头了。

无巧不成书,在清晨拜访这座渡口的,恰好是数十蓝衫少年君子,仅有一位华发老者带头,身侧还跟了个握刀的中年护卫。

“在下自北地而来,初来乍到,道路有所不明,闻说此地少忘津可渡峡江,还烦请带我们去高处,探一番接下来的路。”

为首者虽然年迈,腰板却仍坚挺,马胯下悬一柄长剑,气息敦厚凝实。说起话来并不倚老卖老,闲着没事干的渡夫们当然也乐意带路。

昨夜落了一场雪,所幸白日里出了太阳,到正午便已将积雪化尽,万里长空无云。

由一位蜀中老者做引导,自北地驰马而来的汉子们登峡望江。

“若是想去锦官城的,过了这峡江还有好多路要走,至少翻七座山。”渡夫将手指向西边群峦,“有力气的,就顺着山爬,虽然累了点,倒是不至迷路。从山下绕路也可以,只是道路错综复杂,多半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华发老者含笑感慨道:“多谢了。”

“不必道谢,出门在外就要靠朋友不是。”老渡夫哈哈笑道,“说来,老爷们这是要入蜀做何事?”

这一队蓝衫人,精装简行李,不似去做生意的。

“江湖事。”华发老者哈哈一笑,“不知阁下可听过北地聂家的名号?老朽不才,枉当了二十年家主。”

之前还与之谈笑的老渡夫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家,自来便是名扬江湖的天下大家,这远在蜀地的老渡夫就算不解其中地位,又如何能没听过这家名号。

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家主。在老渡夫的印象里,江湖上那些高人可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现身一出手,定是江湖翻覆乾坤变。

可站在他面前的聂家主,似乎和传闻中的那些高人不太一样。看上去武艺并不高强,挂在马胯下的剑更像是装饰;与人交谈也无丝毫锋锐,圆润世故甚至更胜于他。

见老渡夫愣在原地,聂白霜也不意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惊讶。江湖就是一口浩浩荡荡的大煮锅,上等的肋肉与最下等的杂末,丢到锅里煮出来,都是一个颜色。”

划了一辈子渡船的老渡夫若有所悟。

宽慰完了受宠若惊的渡夫,聂白霜又将目光投向远山峻岭。

此刻风停雪住,日辉笼罩千里蜀地,登高远望,群山一片白雪似化非化,俱显出迷离的金霞色来。

聂白霜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聂家儿郎听令。”

除了他身边那名中年持刀护卫,身后数十蓝衫少年齐刷刷翻下马背半跪于地。

“地北天南,往来一百四十载,我聂家四代家主,传至我身,自有一身傲骨,从不曾惧于威势,从不曾低头示外人。”

“近年门户遇耻事,是我执家无方,令先祖蒙羞。长子星庐丧命杭州,胞弟君怀又于汴梁城外溘然而逝。”

聂家弟子们低着头,一动不动。

“大可不必低头。”聂白霜静静道。

当啷一声,宽剑酌欢出鞘,抖落一片日月光。

“风来断风,雪来斩雪。”

“风停雪住,便傲然当世。何惧天下无席!”

“何惧天下无席!”他身后聂家弟子,齐声喝道。

声如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第二十三章 剑气近

蜀道难,难在云别岭至断肠山一线,九座巨峰矗立,其间几乎全无平地,攀崖溜索更是家常便饭。

不过那毕竟只是入蜀的一途,虽近但道路崎岖,相比之下,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虽然绕远,但山路少了足足一半的一线天入蜀。

入蜀难,出蜀亦难。那由两座通天巨岩夹并而成狭小岩隙,绵长一里之多,至狭处仅通一人,便是稍微丰满些的人都要费上好大力气。行走其间,仰头而望时,只见无论前后,头顶明空俱只剩下窄窄一条线,故名一线天。

若非千万年水滴石穿,将这条一线天开辟出来,蜀中的道路还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所幸不苦和尚还算是个瘦子。

挤在这一线天里走着,亦步亦趋,倒不显多艰难。

漫长夹道出口处,长天豁然开朗,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正摆摊道边,卖着热茶凉水。

僧人自然是买不起茶的。不苦和尚手摆着智慧印,走向老夫妇,颂了声阿弥陀佛。

“贫僧自蜀中锦官城而来,去往川东白马镇,路途遥远,口干舌燥,不知二位施主可否赏一碗水解渴?”

一文钱三碗的山泉水,本来也就不值钱,都当做了卖茶的添头。二位老夫妇也是心有神明的人,二话不说便从脚边火炉里盛出来一碗滚烫的茶,送到僧人面前。

不苦和尚连忙退了三步,合掌闭目道:“贫僧只要一碗水即可。”

两位夫妇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递了一碗水。

不苦和尚接过碗,郑重道了声谢,而后仰起头,将那碗清冽甘甜的山泉水一饮而尽。末了抹一把下巴,长出一口气。

他将碗静静搁在桌上,垂眉道:“佛渡有缘人。不苦替佛祖谢过两位施主,两位施主来日往生,定不至入苦境。”

不一定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心知一定是吉祥之语的老妇人,眼角眉梢都堆上了笑纹,问道:“高僧可是要离蜀远游?”

不苦和尚摇了摇头。“此去渡人,至白马镇便回。”

才出蜀川,便又入蜀川。

两位老夫妻都是在蜀地住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会不知这相当于蜀地门户的白马镇并无多少佛迹,一时也不知这位僧人究竟要去做什么。

心虽不知,追问却也无益,二人只得目送着不苦和尚离去。直至他逐渐走远,二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然只有一只脚穿了鞋。

而另一只裸露在外的赤足,伤痕累累,肉身已然硬结如木石。

————————

近来蜀地要重选武林盟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天下,因而身为蜀地门户的白马镇,也时隔多年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在白马镇的铁匠铺子当了二十年学徒的小顺儿已经不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了,只听长辈们说,二十年前除魔卫道,天下太平,盟主东方连漠在蜀地唐家堡办了一场太平宴。那时也是使得天下英雄齐聚白马镇,却不如现在热闹的十分之一。

想来也对,江湖上的人总是越生越多的,虽然也有杀伤死了的,总归不如生得快。这座江湖,自然是越来越热闹。

前来参加大选的英雄好汉固然不少,看热闹的却更多,小顺儿当学徒的这家铁匠铺子,这些日子来的生意也颇为红火。曾经懒到二十天都不曾开过一次炉子的师父,近来时常打铁到半夜,只为替镇上那些侠士送去一把趁手的兵器。

白马镇中,也早早扯起了一面“天下会武”的大旗子,摆上红彤彤的擂台,每日都有人上台切磋较量,无论技艺如何,台下都是一片喝彩声,好不热闹。

分明只是重选一任武林盟主,在这些赶赴蜀地的年轻人看来,却不亚于办了一场角逐天下第一的武林大会。

不过嘛,江湖到底也就是这样,总比你想象中更热闹。

二十年没出过白马镇的小顺儿当然得不出这个结论,都是从他那懒惰且嗜酒成性的师父那听来的。

“还在这坐着干嘛呢!给我进屋烧炉子去!烧好了去弹青!”

正凝神看着擂台上一位白衣公子哥与一名手持铁锤大汉对决的小顺儿身后传来一声吆喝,随即便是一脚踹来,赫赫破风。

小顺儿将身子一摆,不知怎么回事,便躲过了那突如其来的一脚。

而后他噌地站起身,转过头,对着那名犹自在原地发愣的老男人猛点头:“我这就去!”

而后便一溜烟,进屋跑没了踪影。

当初被父母送来这家打铁铺子,一呆就是二十年,当作拜师礼被师父收下的二十壶女儿红很快就喝见了底,此后却再也没教过小顺儿别的东西,只使唤着他去烧炉子,而后便是去院中给那些刚打好的兵器“弹青”。

每每被使唤,必然是从身后突然踢来一脚,一开始小顺儿躲闪不及,一被踢中,总是痛得死去活来,后来琢磨到了窍门,十次里往往能逃掉一两次,现在则是几乎次次都能逃掉,想想能让师父吃瘪,还是颇有些得意的。

至于弹青,则是师父这么多年来,唯一教给他的活计。

刚出炉的兵器,纹理虽精,但彻底冷却之后,与淬火时往往又有不同。这时要将兵器的纹理整理得合适趁手,就要趁铁纹尚未固定,以手指弹击兵刃纹路的异常之处,将偏离原轨的纹路再弹回去,使得兵刃浑然神器。是为弹青。

弹青当然是门技术活。小顺儿被师父手把手教着弹了二十年的青,也直到最近一两年才得心应手了些,师父不在旁边,自己也能弄得有模有样。

不过最近他倒是不太乐意去院子里做这手艺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院子里最近多了两个吃白食的,导致他近来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

烧旺了炉火,小顺儿摇摇晃晃走去后院,果然就看到那一大一小正缩在墙边,嘴里不知啃着哪家蹭来的烧饼。

他翻了个白眼,走到悬挂着刀剑的兵器架前,认真观察其纹理,竖起指头,准备开弹。

还没等他抬起手,墙角的大个子就喊了起来:“好手艺!顺哥这手指可真不错!”

小顺儿恼怒地瞪了那胡子拉碴的人一眼。

头发乱得跟个鸟窝似的大个子很是委屈:“哎呀,顺哥又看不惯我了。”

“那是当然!你这幅抬杠的姿态,谁会看得惯你啊?”一旁的红衣服小鬼埋头啃着烧饼。

“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两天镇子里的小摊只要看见你来了,都飞快收摊回家,东西都买不着!”大个子抱怨起来。

“那我偷来的东西,你倒是别吃啊!”

红衣小鬼闪电般伸手,去掏那大个子手里的半个烧饼。

大个子却是意想不到地灵动。他并不动手,也不挪脚,而是身子一摆,向后晃去,像是一不留神便要摔个仰面朝天。

红衣小鬼不依不挠,继续向他手上的烧饼抓过去。

大个子左避右闪,手脚分毫未动,身体却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始终不曾失去平衡。

小顺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到面前的兵器架上。

也不知师父是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主动收留了这两个连镇里客栈都住不起的丧门星。

————————

小小一方铁匠铺子,便比往常要热闹得多,更不必提整座镇子了。

过去一个月里,蜀地外头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顶着满山落叶,策马进了这座白马镇。客栈老板都数不过来,账目记了满满两大本。

大多数人只是在此停留一两日,补给全了物资便向蜀地深处的那座锦官城进发。自从镇子里摆起擂台后,停留下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连客栈都有些住不下人,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屋子装不下的人,当然就聚拥来了街上,大街小巷俱是热热闹闹的。除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鬼头被许多店家避之不及外,其他客人倒是来者不拒,生意做得欢快。

镇中有条主道,向镇外延长出了近二里,立一座牌坊,上书“白马镇”三字。见牌坊则形如见镇,一直便有人在此处镇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马镇里的人山人海,也一并波及到了这座安静的牌坊。小道两旁的各类摊位摆了足足半里长,其中大半卖着蜀地丝绸,人流熙攘,俨然一座集市。

忽然有两道黑影自远处而来,疾行穿过人群,向那座牌坊仓皇逃窜。一路惊扰到好几处摊位,却仍未停下脚步。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那二人。仅观其步法,便可知武功远超常人,按理说在那白马镇擂台上也算是上上乘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们慌忙至此?

众人心头的疑惑才浮现不久,便有一声厉喝自小道尽头响起。

“罗衣余孽,何处去逃!”

卖丝绸的小商人细细眯起眼睛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两道飞剑惊虹,穿过人群,如破山海。

其上气机缠绕,密如叠峦。

白衣驭剑,掌中剑飞。

剑气近。

第二十四章 佛声起

过山淌水,辛苦行至离白马镇尚有五里时,赵无安其实是有些松懈的。

毕竟起行以来已过两月,前方也只是武林好汉们入蜀必经的白马镇,尚未到那座风起云涌的锦官城,气氛应当不至于有多肃杀逼人才对。在此地稍作整顿,也是情有可原。

孰料在白马镇外五里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那天汴梁城外,追击罗衣阁而误入其埋伏,被段狩天袭击之前,站在假罗衣阁主身边的车夫和断了腿的曾杞。

根据赵无安的记忆,段狩天出手之前,他应当已驭了飞剑,将那二人割喉击杀。不过随后赶到的胡不喜和苏青荷也确实没有找到这两人的尸体。

按理说,在割喉之后,若能及时止血救治的话,确有可能自阎王手底下抢一条命来,前提是这两人自己的命得要够硬。

而结果是显然的。林中车夫和曾杞就好端端站在路边茶摊旁,谈笑风生。喉间尚有深红疤痕,那瘸腿的曾杞脚上还套着一对义肢。

打眼一看,赵无安就知道那是谁的手笔。

整个大宋天下除了闻川瑜,再也没人能有这般技艺,能打造出一双以假乱真到如此程度的义肢来,可那家伙偏偏不愿意给自己套上一双假腿。

他乡遇熟人,可却并非故知,而是敌手。赵无安有心要好好逼问一番,踏步前进,然而还没等他出手,那两人便先看到了他,拔腿就跑,倒是不打自招。

毕竟是一袭相同的白衣红匣,那两人想来也对他的飞剑印象深刻,一打照面便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嘱托了一句身后人各自当心,赵无安便飞身追上,心念一动,汹涌剑气自身后剑匣中满溢而出,刹那灌入整条山道。

菩萨蛮、苏幕遮,接连冲匣而出,剑鸣惊天。

这一举几乎是仙人姿态,冲天剑气之中赵无安白袍鼓动,一追五里,直直将二人赶到那白马镇牌坊前,惊得整座集市人仰马翻。

无论那车夫,还是装了双灵活义肢的曾杞,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觉得剑鸣时时便在身后,却始终不曾降临到头上来。

除了赵无安一人飞身而追,蜀地来客中剩下的清笛乡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拖在了后面,慢慢地走着。

安夫人是想走也走不快,安广茂和安南只能陪在她身边,胡不喜和代楼暮云却也故意拖慢脚步,任凭赵无安的踪影消失在视线里。

只有段桃鲤一人欲追上帮忙,却又在意识到无人陪同之后,愣愣地停住了脚步,瞳眸中满是不解。

“你们为什么不上去帮他?如果要在这里保护别人的话,只消留下一个就行了吧?”

胡不喜笑道:“这个嘛……”

代楼暮云也冷笑一声:“瓦兰公主,你如果一直这么傻的话,还是趁早放弃复国的念头吧。”

段桃鲤狠狠瞪他一眼。

安广茂瞥了瞥这位被苗疆皇子吃得死死的瓦兰公主,心中无奈暗叹一声,开口道:“赵居士,是想要借此立威吧。”

段桃鲤一怔:“立威?”

安夫人淡淡道:“立威倒也不准确。我们入蜀毕竟是为寻人而来,劫走我们的人不一定时常跟随身侧,却一定在蜀地留有眼线。今日出手,不过是一次宣告罢了。”

“向那劫走安晴的人宣告,白衣剑仙已至蜀地。”代楼暮云带着淡淡的笑意补充完。

段桃鲤眨巴眨巴眼睛。

胡不喜圆场道:“没事没事,小桃子心思纯净,想不到这一层倒也无妨。”

段桃鲤愣了半晌,脸上蓦地腾起一道红云,别过脸去。

“我只是刚刚懵了下!不准说我傻!”

代楼暮云波澜不惊地梳理着头发:“是是是,瓦兰来的笨蛋公主。”

与其说是下马威,倒不如说赵无安这一次一反常态地大庭广众之下驭剑而出,无疑是要给蜀地群雄亮一番颜色,更是想敲打敲打那缩头缩脑的幕后主使。

代楼暮云说得不错,白衣剑仙如今已来了蜀地。

无论是谁劫走了安晴,无论是谁横竖想在此地摆下一个口袋引他来钻,他赵无安如今便是光明正大来了蜀地,便是堂堂正正飞剑出匣,便是当街杀人、血溅五步,也浑然不惧。

今日当街出飞剑,只怕不出十日,消息便会风风火火传遍整座蜀地。

赵无安气聚丹田,声如洪钟。

“罗衣余孽,何处去逃!”

前方的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跑过了牌坊尤不能停歇,又一鼓作气向着白马镇跑了过去。

这倒是正合赵无安的意。如今这御气飞剑的神仙姿态,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看见才好。

反正以那二人的武功,如今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从赵无安手底下逃出生天。赵无安心念至此,略一压制飞剑速度,保持着一定距离,紧逼而上。

————————

还剩半里。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赶得上,却不知能否救得下那几条无辜性命。

一道佛声在不苦和尚心头响起,一闪即逝。

速去。

不苦和尚吃了一惊,继续飞快埋头赶路,那只**的足一次次踩在砂石坑中。所幸之前受了那二位老夫妇一碗凉水,虽然日头正盛,他却不觉饥渴,枯瘦的身躯里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机。

那座白马镇就在半里之外。他犹记得镇门前立着一座石碑,碑上曾铭二十五字。

能看见石碑了。不苦和尚心中默念。

如是,便来得及。

佛不曾舍下任何一人,佛愿舍身渡世间众生。

“你信佛么?”

白马镇中的铁匠铺子里,啃完了烧饼的红衣小鬼头伸了个懒腰,问一旁的傻大个。

傻大个子仰起脖子想了半天,“说不信也不好,说信也不好,还是信吧。”

“怎么就一个都不好了?”红衣小鬼满脸鄙夷。

“叮”,院子另一边传来一声脆响。

小顺儿凝神打量着面前那柄修长的青钢剑,慎重伸出手指,在其纹理断面上再下一弹。

每弹一下,便有一声清脆响动,在院落中回响。

蹲在院角的两个家伙完全不在乎这一听便知大有文章的声响,径自漫无边际探讨着佛祖的话题。

“俺娘信佛,俺爹不信。俺本来也不信,后来俺爹让人一刀劈了,俺娘多活了十年,最后病死了。”大个子捧着饭碗,“好歹也是多了十年,所以我还是信一下比较好。”

“你怎么又吃起饭来了?”

“叮——”

“我哪像你啊,吃个烧饼就饱。”大个子说着猛扒了两口饭,全然不在乎自己吃的是铁匠家的白食,“马上要到大选了,我得填饱肚子才行。”

“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算了吧。东方连漠的十里龙卷,聂白霜的三千冰河,还有那个什么,胡不喜的半里乾坤!哪个你接得下来?”

大个子又想了半天,“接倒是接不住,但是不被打中,不去硬接,不就行了?”

红衣小鬼又啧了一声。

“叮”。

小顺儿仍专注地弹着那些新出炉的刀剑。

小鬼头忽然把食指竖到嘴边:“嘘!”

大个子连忙停止了咀嚼,小顺儿浑不在意,伸手就要去弹下一柄剑。

“那边儿玩剑的小伙子,安静点!”小鬼头喊道。

小顺儿面上露出不满之色,恼道:“你只管玩自己的,何必再来烦扰我的弹青……”

他话音未落,脸色却先为之一变。

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强大气息的莅临,因而一时都闭上了嘴。

剑气如虹,一瞬直穿整座白马镇。就连那高高搭起的大红擂台,也在顷刻间垮去一半。

被赵无安追杀的二人连滚带爬,恰巧跑至铁匠铺前,俱被剑气掀了个嘴啃泥。

身后白衣剑仙临风而至:“再往何处去?”

白袍叠雪,翩若惊鸿。

两名罗衣阁余孽满面惊恐,恨不得跪地求饶,却碍于飞剑悬于身后,不敢擅动一下,几乎要吓破了胆。

正当赵无安周身剑气几乎笼罩整座白马镇时。

镇口石碑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嘹亮宣响。

“施主还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说话人逐渐由镇子入口向中心走来。

赵无安怔住了。

萦绕着白马镇的洛神剑气,也在那一瞬没来由地黯淡了许多。

佛声再起,却是接连五句。

“一愿山河安康。”

“二愿人间无疾。”

“三愿五谷丰收。”

“四愿天下太平。”

“五愿香火常在。”

铁匠铺子里头,那位打了二十年寻常兵刃的老铁匠一言不发,随手熄了炉子,静默坐下。

后院的大个子放下手中饭碗,虔诚闭目,双掌合十。红衣小鬼头和小顺儿在一旁看着。

佛声仍在继续。

“六愿八百佛刹。”

“七愿十万经书。”

“八愿众生朝佛。”

“九愿往生不苦。”

“十愿我佛慈悲。”

十声佛号结束,那位赤单足的僧人也来到了赵无安面前。

他手结智慧印,垂眉道:“还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无安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那天听到的数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二十五章 花满楼

十声佛号响起的时候,赵无安一下子就想到了久达寺中遇到的那位僧人。

僧人自号佛刹,恰恰与眼前这位僧人所吟诵的十愿之中的第六愿不谋而合。而他说出口的那个数字“七百五十六”,也刚好只比八百之数略少。

聪敏如赵无安,一瞬间就明白了面前这位僧人的身份。

早在淮西就耳闻其大名的蜀地十愿僧,终于在入蜀当口的白马镇得见了。

不过话虽如此,其实早在荒废的久达寺中,他就已见过十人中的佛刹僧了,如今应当是与十愿僧的二度相遇。

六愿八百佛刹。

那位佛刹僧,应当是想以双足踏遍天下八百座佛刹,方能修得圆满,久达寺不过是他到访的其中一座,恰好与赵无安偶遇了而已。

而这一次,情况却明显不同于以往。眼前的僧人张口便是放下屠刀,像是专奔着赵无安而来的。

当然了,对这两个武功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罗衣阁余孽,赵无安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顶多打算在扭送官府前,好好审问一番。

于是僧人一出现,赵无安便识趣地收了大半剑气入匣,笼罩半座镇子的浓郁气机飞快消退下去。

不过苏幕遮与菩萨蛮两柄飞剑仍在匣外,紧紧悬于那倒地二人的颅后。

“我当然可以不杀他们,不过还是要他们给个交代,这不过分吧?”赵无安问道。

不苦和尚挠了挠光头。“施主想要什么交代?”

“很简单。”

赵无安踏了几步,走上前去,一脚横在两人头边,踏碎脚底青砖。

曾杞吓得浑身一抖,竟在那时尿了裤子。

不苦和尚不由合起掌心,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说吧,两个从汴梁城外仓皇逃出来的余党,为什么要出现在蜀地?”赵无安眯起眼睛:“这义肢做得不错,喉咙的缝合也颇有水准,看起来是被寄予重任了吧?”

曾杞抖得像筛糠,那车夫则猛然摇头道:“没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赵无安叹了一声,作势要去拿那悬空的苏幕遮:“既然你们死活不肯承认……”

“大侠饶命!”车夫几乎要哭出来了。

时至此刻,四周街巷上已经聚集了百来号闲人,都识趣地保留了至少五丈的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虽然最近白马镇确实热闹得很,高手过招每天都能看见,渐渐地也不新鲜了。可这驭飞剑之术倒真是闻所未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场蹩脚的街头杂耍。

这阵风头出得正合赵无安的意。如今的蜀地毕竟并非寻常时刻,入蜀要给下马威,也得把自己这号名头打响出去。不然,那劫走安晴的人只怕也不会答应。

直至今日,他都不相信是闻川瑜劫了安晴。要逼赵无安入蜀,闻川瑜远能想出一万种更巧妙的方法,何必非去触安晴这个霉头?

众目睽睽之下,隔空握苏幕遮入手,赵无安脸上挂起一道冷笑:“谁后说,我就杀了谁,放了另一个。”

二人闻言大惊失色。不苦和尚连忙恳切道:“施主不可!”

赵无安无奈地睨了一眼这和尚。给他点面子还把自己当真了?

如若今日不能在此处问出二人来此的目的,则一来赵无安在与黑云会的博弈中便先落后一着,二来立威不成,反倒有可能令蜀地群雄鄙夷这闻所未闻的白衣剑仙。

然而不苦和尚又道:“贫僧奉师兄之命,不远百里跋涉而来这白马镇,便是为了制止这般因江湖争斗而起的无端杀戮。蜀中天府之国,最适生雅养情,此般因盟主大选而引得群雄赴蜀,实在是意料之外,不过我蜀地十愿僧,仍愿意为之尽一份绵薄之力。”

赵无安一愣:“这是何意?”

“凡蜀中,我蜀地十愿僧所在之地,则江湖规矩由我等所定。凡有知而固杀,斗而狠杀,误而补杀者,皆视作身怀孽妄之罪,我十愿僧乐意助其早渡罪海。”

赵无安愣了一愣,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蜀地十愿僧,竟要身先士卒,规整起这整片蜀中武林的秩序,且全然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早在久达寺中,几位自蜀中远游归来的师叔就曾提到过这蜀地十愿僧的不凡。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所秉承的佛法与中原有所不同,才导致了久达寺七位住持彼此残杀的惨剧。

久达寺血流成河的那一晚,慈清住持断气前曾说,中原佛法仍有缺数,而这缺数,极有可能便掌握在蜀地十愿僧手中。

赵无安对佛法是一知半解,远远到不了论禅悟道的地步。故而对这蜀地十愿僧虽然好奇,却也并无多加接触的念头。

又怎料尚未来得及深入蜀地,这蜀地十愿僧反倒先找上了门来。

见赵无安踌躇不定,飞剑下的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趁机支起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向了不苦和尚。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二人涕泪俱下,如获新生。

不苦和尚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街道上几圈人不约而同鼓起掌来,甚至还有人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反派的赵无安愣了半晌,硬着头皮收了飞剑。

他解释道:“这二人是黑云会麾下罗衣阁的残党,江南道的杀手组织罗衣阁已于今年七月被剿灭,这二人不过罗衣余孽,我本是想将他们正法而已。”

“是非功过,皆是过往。”不苦僧静默道,“既已横下一条心来入蜀,又怎能说他们与那血腥池沼尚有牵连?阿弥陀佛,往生不苦,施主也当给其他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才是。”

自知辩不过这有备而来的僧人,赵无安硬着头皮道:“是。受教了。”

四周掌声愈发热烈,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僧阻止了嗜杀成性的武林中人,引得一片欢呼喝彩。

赵无安又何曾经历过这种尴尬场面,只得草草作了一揖,也不敢对那死里逃生的二人再放什么狠话,转身离去。

从人群中穿出时,还隐约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讥讽声,赵无安无奈撑住了头。

走回镇南头时,同行诸人才姗姗来迟,见赵无安这副模样,一时顿感意外。

“刚刚来时,似乎隐约听见了佛声。”代楼暮云冷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哪个僧人面前吃了瘪吧?这可能让我笑掉大牙。”

赵无安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望向镇中心那座坍塌了一半的擂台。

“那是蜀地十愿僧?”

赵无安点点头。

段桃鲤若有所思。

安广茂正在犹豫该不该开口,他的夫人已然抢在了前头。

“这次出剑惩凶,本意是立威蜀地,震慑一番幕后黑手,却反被他人拦下,是否得不偿失了些?”

入蜀之前,起行住宿俱由这位夫人一人决定,赵无安也极其敬重,言无不从。然而一路上像这样的对话,却还是第一次。

赵无安怔了怔,料想到安夫人知道蜀地局势复杂非一届妇人所能左右,所以从进这白马镇开始,一切可说是交到了赵无安的手上来决定,安夫人也并未觉得不妥,反倒率先询问他的意见。

赵无安沉吟了片刻,道:“此地不宜多言。白马镇是人多眼杂之所,我们先寻一间客栈住下再做计较。”

却没想到,绕遍整座白马镇,居然没找到一间可以住人的客栈,所有的店家都挤满了人,房间早排到了十几天之后。

绕着镇子转了足足两圈也没能找到可停留之所的赵无安领着身后诸人回到之前让他丢尽了脸的那座铁匠铺前,一时觉得人生很是幻灭。

不苦和尚和那两名命大的罗衣阁余孽早不知去了哪里,看热闹的人群也又转去了其他地方,此时铁匠铺门口只剩下了个蹲在台阶上扒饭的白发汉子。

赵无安漫无目的地转着目光,无意间与他相撞在了一处。

分明是冬日,这汉子却敞着上身衣裳,露出精壮虬结的肌肉,捧着碗白饭蹲在门口吃着。脸上皱纹极少,一头白发却掩不住已然褪色的韶华。

与赵无安视线一触,他便咽下了嘴里的饭,波澜不惊问道:“找住处么?我这儿倒是有几个,不嫌弃的话可以借你们住一晚。”

见赵无安略有些犹豫,那人又道:“当然是要收钱的。不过你要是愿意买几把破剑带走,价钱的事业好商量。”

赵无安尚在踌躇之中,胡不喜却已搓着手,笑颜满面道:“还等什么啊老大!这白马镇现在是人山人海,再不住可就要被别人抢了去。我们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说的确然不错,如今的白马镇已无需怀疑住家的安全性,他们不住,有的是人来住。

询问了一番其他诸人的意见,赵无安带着人,跟随那白发汉子进了铁匠铺后院。

院中摆着足足三列长兵器架,一名年青人正站在当中,全神贯注处理着新出炉的刀剑。赵无安略微瞥了一眼,没看出来他用的是什么法门。

“就这两间了。屋子不多,你们将就些,价钱是这个数。”白发汉子伸出三根手指。

赵无安递过去三两银子,那白发汉子抄手接过,没说什么。

正在这时。

那站在兵器架前的青年忽然神色一凝,覆手震剑。

青钢剑一声铮鸣,剑身虽不动,剑影却霎然遍及整座庭院。

一影递一影。三列兵器架上百把新制刀剑,骤然齐震。

刀光剑影如繁花满楼。

第二十六章 酌欢啸

不苦和尚入驻白马镇之后,曾经萦绕着整座小镇的轰轰烈烈的江湖侠气,不觉间轰然而散。

镇中那擂台坍塌之后便没再修缮过,偶有人再相约上台切磋,观者也寥寥,好像之前的人山人海只是一场梦。

不仅如此,每日清晨,不苦和尚还会披着晨雾,来到镇中那座双足腾空的白马石像前,高声背诵着不知哪里的经书,声贯四方。

蜀地近瓦兰,本就受其影响,再加上蜀地十愿僧近年来声名鹊起,当地百姓都对其敬重有加,本就信佛的人家亦是不少。不苦和尚的到来,对白马镇而言,或许殊荣更胜那武林盟主重选的引渡站。

因而百姓之中,不但几乎无人对不苦和尚这近似于扰民的行为感到不快,反而都极为自觉地在听到佛声之后,起身梳洗,群聚至白马石像下,聆听佛言。

待人聚集到一定程度,不苦和尚便会翻开随身携带的经书,开始讲经。一本老掉牙了的金刚经,他每日讲十页,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极引人入胜。

当然,每日对这佛声不胜其扰的人,还是有的。

铁匠铺子里那红衣小鬼算一个,安南也算一个。

红衣小鬼就不说了,早就不知明里暗里对那和尚捣了多少乱,有次甚至直接把他身边那本金刚经在众目睽睽之下顺走了。不过僧人也坐怀不乱,第二天甚至直接再摸了一本佛经出来,把那红衣小鬼看得一愣一愣。

对此,大个子的反应很是平淡:“人家是得道高僧,哪像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子。”

红衣小鬼气得说不出话来。

安南则没他这般能耐。虽然作为兰舟子的时候轻功绝尘,不过这毕竟是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再说光凭轻功也不能让那秃驴停下这讲经的行为,只能每日在令耳膜痛苦不堪的佛声之中早早醒来,睁大眼睛干瞪着天花板。

赵无安在白马镇逗留了接近十天。

每一日他都去茶馆饮茶,挑间客栈吃上一顿午饭,黄昏时则蹲在铁匠铺前,凝神望着镇口人马进出。

自从那日在集市上失踪之后,曾杞和马车夫再也没有出现在白马镇中。不过赵无安很难相信他们就此一走了之。

罗衣阁的余孽会出现在此处,背后绝对少不了黑云会的推手,何况如今这各路英雄豪杰齐聚蜀地的盛况,说到底可是由黑云会一手促成的。

解晖这一次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赵无安心里确实没底。

无论在柳叶山庄还是苗疆,他虽然与黑云会有过两次正面交锋,但究竟都没能触及到这个组织的根底,甚至两次都是在绝对劣势之中寻到仅有的一丝生机而已。

柳叶山庄那一夜,解晖意在涂弥,根本无心关注赵无安的死活。而苗疆之中,虽然由于宇文孤悬的介入导致赵无安的性命在解晖那里作成了定局,但大宋对苗疆的攻伐实在是一念之间。若非赵无安以命相搏,指不定如今苗疆已然成了下一个瓦兰。

在那铁匠家只住了两晚。此后由于不苦僧的入驻导致大量江湖侠士提前启程赴往锦官城,客栈空出了不少,他们便搬离了出去。赵无安特地独自开辟出来一间房,每每秉烛至深夜。

对铁匠铺中那一日漫天刀光剑影,赵无安等人当然不可能等闲视之,但弹出那般气象的小顺儿自己也是一副怔愣模样,老铁匠则含糊其辞,不愿解释得详细。

与那繁花满楼的盛景相比,缩在角落里头贼眉鼠眼的红衣小鬼和大个子自然就没那么起眼了。赵无安虽在心里默默记下,却也未有多加上心。

十日之后,曾在白马镇出现过的所有江湖侠士,他大概整理出了个名目。一日早餐间拿给众人看时,惊掉了不少人的筷子。

在大堂公开展示这种东西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所以这一天他们齐聚到了一间大屋子里,共进早餐。饶是如此,众人也没料到赵无安居然抽出一张接近三尺长的大纸在桌上摊了开来,上面记满了名号。

“江湖之事,我了解的实在不多,大都是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所以这几天才恶补了一阵。虽然不一定够用,但至少从白马镇入蜀的这些人,我多少都记了下来。”赵无安道。

代楼暮云低下头,眯起眼睛细细看着那一行行的名字。

“大多是名门小派,以及几位成名已久的独行客。”他评价道。

“的确如此。我希望从这些人里面,找出一些线索。”赵无安承认道。

安夫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了解对手,从而判断谁具有作案的动机——”

“没错。劫走安晴的人,自己不可能不入蜀。而入蜀最便利的道路,则必经这座白马镇。雁过留声,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赵无安笃定道。

代楼暮云不以为意:“若是有默默无名,悄然进驻这白马镇的,不留下丝毫传言,又或是,在我们抵达之前就已离去的。这两种,你都无法找到。”

“第一种人,我可以靠自己的眼睛看出来,他不可能连续数天不出门,那么我总该能在这白马镇看见安晴才对。至于第二种,的确有可能,但我们的速度已然不慢,他若是一路急行,也该留下不少传闻才是。可是一路行来,尽管有所留意,可我并没听过有类似的人出没。”

“如果他租一辆马车,趁夜奔过白马镇,也正好可以藏住安晴。”代楼暮云道,“还有另一点,他其实可以直接走崎岖的山路。那与这条入蜀之路所差甚远,消息也难以传达,甚至可以不借助马车,直接胁迫安晴即可。”

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会遭受此等对待,安家父母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赵无安摊开手:“你说的全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这十天来在白马镇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人,我都没有放过。入蜀之人中,至少七成都已在了这张名单上。”

“那你得到结果了吗?”代楼暮云抬杠似的冷笑问道。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伸手缓缓收起了卷轴。

众人看着他。

“没有。”

“你说什么?”

段桃鲤愣了愣,这似乎不是个会从赵无安嘴里说出来的答案。

“没有。”赵无安重复道。

“足足十天,我在白马镇中少说整理了三千号人的行踪,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有一丝嫌疑的人。

“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方式,出入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嫌疑。”

他抬起眼睛来,环视了一圈。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彼此面面相觑。真相并不扑朔,赵无安也只是要找到一个抓走安晴的真凶而已。

但是目前的调查进度,一目了然。

段桃鲤踌躇了片刻:“也就是说,现在一共有两种情况……”

“第一,劫走安晴的人用了我们想不到的方式,要么避过搜查,要么干脆没有经过白马镇。”代楼暮云干脆道。

安南怔怔接话:“第二……劫走安晴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入蜀?”

“其实还有第三种情况,那才是最容易想到的。”赵无安道,“他用某种伎俩,从我的眼前逃了过去。很厉害,如果是闻川瑜,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代楼暮云倒像是松了口气般:“这么说,我们可以确定不是那个瘸子干的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是他。”赵无安摇头,一字一句道,“但是,要符合这些哪怕是最简单的条件……”

认识赵无安和安晴。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知道清笛乡后山那古墓的入口。

浩浩荡荡千人入蜀,却无一人满足这三个极为基本的条件。

安广茂只得叹气道:“如今干等着也确实不是办法,调查没有进展的话……就索性再往前闯闯看。”

过白马镇,再入蜀,下一站便是锦官城。

赵无安颔首道:“正有此意。继续在白马镇待下去,收获也甚微了,更何况还有个喋喋不休的老和尚,着实令人心烦意乱。”

众人都表示同意。段桃鲤犹豫道:“我倒觉得宣扬佛法也没什么……”

“那是在你们瓦兰。”代楼暮云漫不经心道。

于是众人各自整顿,打算在白马镇逗留最后一夜,便起行前往蜀中。

下午时分,屋子外头开始下起扑簌簌的雪,近黄昏时愈发浩大。

人们早早收了活计回屋待着。赵无安等人叨扰过一夜的那所铁匠铺里,如今也撤了足足三列的兵器架。

红衣小鬼满脸嫌弃地与傻大个挤在一座锅炉边上,相互倚靠着入睡。

小顺儿靠墙坐着,一盏残烛燃在身旁,映亮手中残剑。

他怔怔望着那柄剑,师父在几步之外坐着,添了酒慢慢酌饮。

接近子时时,有人披衣戴帽,敲响了赵无安等人所住的客栈门。

仅敲了一声,胡不喜就应声而来,在风雪中将门打开一条缝。

时近丑时。

镇外二里,忽然传起一声雄浑剑啸。

赵无安自梦中惊醒,一下子分辨出来,那是聂星庐曾用的酌欢剑的剑鸣声。

次日清晨,天亮之时,有人在白马镇牌坊边发现了曾杞和马车夫的尸体。

两人的胸口俱被大剑洞穿,积雪落满了身。

第二十七章 两尸一命

传来牌坊边有人被害的消息时,一行人正在做起行前的最后准备。

虽说近日来大量江湖侠客涌入,白马镇早没了先前的安静,偷奸耍滑之事常有出现,却还从未发生过命案。

一听说在镇外牌坊边死了两个人,无论是本地居民,还是外来不久的江湖人士,一时间俱是人心惶惶。一些胆子大的,早在清晨便已结伴离了镇子,去牌坊处一探究竟。

消息很快又传了回来。死的人是曾杞和马车夫,正是那天赵无安初来白马镇时,欲以飞剑逼杀的二人。

一顿早饭的时间,流言如鬼魅般飞快传播。

这一天清晨,不苦僧没有宣佛诵经。赵无安从客栈出门时,和他撞了个对着。

四目相对,不苦僧眼底升起晦暗憎意。

赵无安无奈道:“不是我动的手。”

不苦和尚不答话,默默闭了眼,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赵无安自他身侧经过。

不苦和尚忽然道:“公道自在人心。公子自有手段做得天衣无缝,要瞒过贫僧,却没那么容易。”

赵无安没搭理他,暗自哼了一声,施展轻功,向镇外赶去。

几个起落的时间后,赵无安来到了那座牌坊。尸体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多数是男人,妇孺极少。雪地中脚印凌乱。

赵无安回头看了一眼镇中通向这里的那条路,其间亦有数道脚印,只是相比牌坊边,要整齐了不少。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直到近夜半才停。如有人曾在那段时间后走过这段路,除非轻功绝尘,否则势必留下脚印。

不过现在牌坊边已然观者如堵,赵无安来得晚了,不可能再从这么多脚印中,分辨出哪条是之前留下的。

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人群中有人看见了他,一袭白衣背红匣的剑客,私语声立刻传了开来。赵无安没奈何,硬着头皮道:“烦请借个道。”

带着狐疑的神色,人们向左右让开了道路。赵无安走近那座牌坊,看见了躺倒在石柱根部的两具尸体。

曾杞和那至死他都不知名姓的马车夫。甚至连曾杞这个名字,也极有可能是化名。

赵无安蹲下身,翻看两人的尸体。在雪地中埋了一晚,尸体早已冻僵发硬,毫无疑问胸口的剑穿洞是致命伤。

头顶传来的私语声越来越大。

每一个人都在怀疑他。

但赵无安毕竟在众人面前驭出过飞剑,纵然受疑,也无人胆敢出言。初入白马镇那日立下的威风,虽然后来尴尬收场,却在这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震慑效果。

赵无安沉默不语。回想起昨夜丑时听见的那一声剑啸。

杭州城中他曾与聂星庐有过一战,昨夜那道剑鸣,他也熟悉得很。赵无安不会听错,那正是酌欢的剑啸声。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聂家笑傲武林的两柄神剑,望岳、酌欢,一柄藏于聂君怀袖中,另一柄则为聂星庐所携。西湖洛神案告破,聂星庐身死之后,酌欢剑也被送北上,归还于聂家。

如今聂君怀已死,能再令酌欢剑发出如此鸣啸的,便只剩下了一人。

聂家家主,聂白霜。

收回眸中冷意,赵无安站起身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问身边的人。

“白天有人驾着车从这里进出过吗?”

被他问话的男人浑身一抖,不自觉向后倒退了两步。

赵无安心中暗叹。这时从人群后面传来了声音:“没有,我一早就来了,没看见过车。”

赵无安点了点头,而后伸手指向雪地:“那雪地上那两条崭新的车辙是怎么回事?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所以这车辙,怎么说也该是今天留下的才对。”

众人顺着他的指示望去。果然,在通往白马镇的那条小道上,有两条并不显眼的车辙。

人群中响起一阵交头接耳。良久,才有人道:“这我们之前真没注意。”

“是谁发现的尸体?”赵无安问。

“是我。”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小个子男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正是第一个回答赵无安问话的人。

“你为什么那么早出镇?”赵无安问。

“出来摆摊啊。”男人指了指身后的包裹,“昨天下了雪,今早上的摊位自然是要抢的,我就来早了点。”

“你来的时候,尸体就是这样子吗?”

“是啊,蜀中向来民风淳朴,谁能想到镇口儿能发生这种事……”

“一路上有没有发现雪地上有其他明显的痕迹?”

“这车辙我是真没注意。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脚印的话,那没有。”男子诚恳地回答道。

赵无安沉默了许久。

而后他一言不发,沿着车辙,原路返回了白马镇。

不过车辙在进入白马镇后,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移动,光是镇中心的那座擂台就路过了四五次。赵无安一路跟着在镇子里打转,花了足足三炷香时间,才跟到车辙的尽头。

面前是一间坐落在小镇不起眼处的小院,柴门半掩着,似乎已荒废了很久,里面鸦雀无声。

赵无安推开门,看见一辆小车靠墙停着,拉车的马已不知去了何处,院中杂草荒芜。

他倒退了两步,合上庭院的门,而后回到了客栈。

大堂中聚了不少的人,安夫人及胡不喜等人也在角落。人们大多在谈论着早上发生的那起命案。一见赵无安进门,讨论的声音却立刻就低了一大截。

不用想也知道,赵无安几乎被他们默认成了凶手。

他不予理睬,径自走到角落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正面朝着胡不喜。

安夫人冷静道:“查到什么了吗?”

“死的人就是我前两天追杀的那两个。说来确实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也不想杀他们。”赵无安闭着眼睛,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段桃鲤总觉得他那壶茶要倒得溢出来。

“至于凶手到底是谁,我有些想法,却不能确定。这个案子尚有疑点。”

赵无安睁开眼睛,将手一摊,转而道:“不过,另一件事,却有点眉目了。”

众人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赵无安抬起头,直视着胡不喜,淡淡道:“你有事瞒着我吧,胡不喜。”

胡不喜笑哈哈打圆场道:“老大你说什么呢……”

“我看到那辆马车了。”

胡不喜一愣。

“昨夜下过雪,能在雪地上留下车辙的马车,必然是在雪停之后进入的白马镇。要么是在清晨,要么是半夜。车辙很浅,说明无论驾车的还是坐车的人都绝不会太重,而且除了她们二人之外别无所载,甚至拉车的也可能是一匹瘦马。”

赵无安语无波澜。

“我不绕弯子了。那辆车上坐着的,是诸南盏和乔溪吧?”

尽管他已压低了声音,可胡不喜还是大大吃了一惊,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得几乎要向后倒去。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他。

堂堂江湖一品高手,胡不喜的胆气也早有名扬,何以竟被两个名字吓得坐立不安?

“你……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都说了,车辙。”赵无安淡淡道,“还有在清笛乡那天,你之所以没能出门来寻我,也是因为诸南盏找上门来了吧?孟乾雷无罪获释后,乔溪作为真凶,也早没了重新逮捕的意义。如果是诸南盏的话,多半会将她带在身边照料。而她之所以找上你,大抵是因为乔溪的事?”

大堂中人声喧嚣,不时有杯盏相碰之声,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忽然有个男人站起身,在客栈中并不显眼,也就几乎无人注意。

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沉默后,胡不喜长长叹了口气。

“乔溪的身子快撑不住了。”

赵无安很少看见他如此颓废的模样。

他意外道:“病了?”

“大抵是旧病复发。自那年和她离散之后,她失忆之后,她为杀人而做的锻炼,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都太过痛苦了……何况如今大仇已报,她更是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志,简简单单的伤寒,就能要她的命。”

赵无安怔了怔。胡不喜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诸南盏带她来清笛乡找我的时候,她病得还不算太重,却无论如何也治不好。我去医馆替她抓了不少药,也都无济于事。后来老大你说要入蜀了,我知道再回来可能就见不着她,才求南盏带上她,一路跟在我们后面。”

赵无安陷入了沉默。

“昨夜下了大雪,所有能找到的木柴都湿透了,诸南盏生不起火,乔溪几乎冻得快死了,迫不得已,才驾车入了白马镇。”

胡不喜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抱歉,老大,因为我的私事瞒了你这么久……”

他还没说完,赵无安就探过身子来,伸长手臂,狠狠砸了下他的脑袋。

胡不喜被打得发蒙。

“你是傻子吗,胡不喜?”赵无安问道,“有姑娘生了病,你把她放在野荒无人烟的地方,跟了我们一路?”

胡不喜讷讷:“我……”

“还不赶快找镇子上最好的医师!”赵无安叱道,“不管她乔溪究竟干了什么,哪怕她罪该万死,也得先把人救活再说!”

第二十八章 群山葬你,天地堕我

虽然把话说得漂亮,但赵无安看见乔溪的那一刻,也立刻明白了,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

胡不喜昨晚只是开了一间房,将两人安置其中后,便又连夜驾着马车绕白马镇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一间荒废的小院中。

打开门的时候,一袭黑衣黑盖头的诸南盏正靠床站着,床头燃着安神的檀香,见赵无安推门进来,她很明显地吃了一惊,下意识想别过头去。

但紧接着,胡不喜也踏入了房门。

其余诸人,或许对三人之间的羁绊不甚了解,却也移步跟了过来。毕竟当时杭州城中那件骇人听闻的洛神案,众人都有所耳闻。

小窗紧闭着,窗外白雪皑皑,在木格上印出一层寒霜。

躺在床上的乔溪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几乎换了个人,她瘦了一大圈,像是脱掉了一层厚重的画皮,只剩下瘦骨嶙峋。

身上盖着厚厚三层被子,乔溪却仍在发抖,脸色灰白,嘴唇乌紫,一头长发枯黄无光。与赵无安、胡不喜等人同龄的她,看上去却像已有了五六十岁。

诸南盏沉默地站在一边,赵无安走近床边,低头看着乔溪。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俗话说三岁看老,贺阑珊才三岁的时候,廖娘就摸着她的头说,以后阑珊再怎么长大,都不可能比现在要更漂亮了。

她说错了。乔溪显然比小时候的贺阑珊要漂亮得多,虽然那五官几乎没变过,无论赵无安还是胡不喜,都在看见她的第一瞬间就把她认了出来。

七岁那年,廖娘给他们三人每人都作了一副画像,画的却不是七岁的他们,而是十年之后,十七岁的赵无安、胡不喜和贺阑珊。

廖娘看人准。她画的像虽然是十年之后的,赵无安却几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十七岁的他和胡不喜,的确都长成了那副模样。他的眉角挂着些许懒意,胡不喜嘴角眉梢都尽是笑纹。

而贺阑珊,就是如今乔溪的模样。

如今又已过去了十年。漠北草原上那些两小无猜的岁月,转眼都已是接近二十载之前的事了。

休说是他,即便是胡不喜,怕是也忘光了吧。

他回过头去想找到胡不喜,却发现胡不喜已经定定地站在距床三步的地方,一动不动,凝固如雕像。

一片寂静中,诸南盏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早知道瞒不过你,却还是偷偷跟了一路。胡不喜了解你,所以才绝不会冒这个险……”

直到乔溪已病入膏肓。

如果能早日救治,指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而沿途颠簸、天气多变,想必只能加重乔溪的病情。

像是看出赵无安在想什么,诸南盏缓缓摇头道:“刚病倒的时候,我就偷偷找了京城里顶好的大夫诊过了,是不治之症。即使休养在床……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就把她带在了身边,看着她痛苦交加,早早死去?”赵无安断然问道。

他朝着乔溪,问话却直直指向了胡不喜。

胡不喜撇过头去。

“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于心不忍。”

赵无安蓦地顿了半晌,才道:“你我说不定也是如此。”

诸南盏轻轻吸了口气。

“但至少我还能送阑珊走这最后一程……无人为我送终,本就没什么的。”胡不喜苦笑道,“而且老大你看,这不正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么?你一心想惩治的凶犯,我此生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如今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了……对你对我,都再好不过了吧?”

赵无安只觉得如鲠在喉,沙哑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只能说我算是个混蛋。”

胡不喜捏紧了拳头,片刻之后,又无力地松开。

诸南盏关切道:“勿要动气……”

她与生俱来的观气之眼,看高手身上真气流动最是清晰显然。胡不喜周身真气如今倒卷逆冲,几乎顷刻之间就要自毁丹田,又怎能不令诸南盏着急。

胡不喜笑了笑。

周身真气倒卷得愈发厉害。

赵无安叹了口气:“若你早说乔溪命不久矣,我也绝非绝情之人……”

“但是这样的话,就得让老大卖面子了吧。乔溪毕竟是凶犯,这点我老 胡心里还是有数的。”

胡不喜笑道:“老大是救过我的命,舍了命替我讨口饭吃,为我挨了无数顿藤条打的人。俺老 胡这辈子谁都能亏欠,就是不敢再亏欠了老大啊。”

“即使是为了贺阑珊?”赵无安长叹一声。

“即使是为了贺阑珊。”胡不喜笑。

诸南盏一个健步冲出去,刚要出手,却被胡不喜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说你呀,一次两次还行,要想三次放倒一个一品高手,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在堕境!”诸南盏喊道,“这样下去,休说乔溪生死,你自己倒是会先有性命之虞!”

不用她说,房间中其他人,也都感受到了一束束真气的散逸。

安夫人对安广茂耳语了几句,安广茂怔了怔,老老实实走出了门。

“照顾好你娘。”临走前,他对安南吩咐道。

安夫人满不在乎地扭过了头。

胡不喜也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是啊,我在堕境,所以呢?”

“放着他去。”赵无安冷淡道,盘腿在乔溪床前坐下。

诸南盏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看胡不喜的眼神满是焦急。

胡不喜也不急不躁,静静走到乔溪面前,伸手替她抹了抹白皙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真气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冲撞,四面窗户咯吱作响,段桃鲤几乎站立不稳。

没有人说话,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墙角的香炉静静焚着,胡不喜嘴角始终挂着惨淡的笑。

安广茂回来了,出乎意料,他请来的不苦和尚。

不苦僧也没有与屋内的其他人作多少交流,只是静静在地板上铺开蒲团,盘腿坐于其上,口中喃喃诵起了经文。

诵经声回荡在客房中。

诸南盏推门而出,在身后关紧了门。

乔溪大约在未时三刻的时候停了呼吸。没有人前去确认,只是看见那被褥底下的瘦弱身躯停止了颤抖,她面上也浮现出一丝淡青的死气。

不苦和尚诵经的声音逐渐大了一圈。佛声阵阵,透窗远传其外。室外行走的人们听见其声,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座并不起眼的客栈。

窗格忽然被一股无名力扯断,放入惨淡风雪。

代楼暮云一挥袖子,几百只灰白蝴蝶自袖中翩然飞出,盖住了乔溪的身躯。

像是解释似的,他对胡不喜道:“是安魂的蝶。没有毒的。”

胡不喜没说话,赵无安却道:“算了吧,你的好意心领了,她该配的是漠北的葬法。”

漠北好土葬,或干脆投入深涧喂于秃鹰,然而这深冬蜀山之中又何来秃鹰?

胡不喜走上前,自层层被褥之中,打横抱起了乔溪。

“我去去便来。”他脸色灰暗道。

而后他猛然一踏窗格,便如那一日在余杭镇上行凶的乔溪一般,纵身跃出窗外,几个起落,没了踪影。

赵无安站起身子,肃然道:“多谢高僧助力。”

不苦僧淡淡应道:“往生不苦。”复又继续念诵起来。

赵无安走出门外,正碰上了躲在走廊角落抹眼泪的诸南盏。

他苦笑道:“你怎地比那个胖子还难过。”

“他要堕境了!你知道什么是堕境吗?他会跌出一品境界的!而且有可能从此往后……再也无法跨入那一境了!”

诸南盏的声音带着哭腔。七分惋惜,三分苦痛。

屈指可数的一品境界,自然不是说入就入,说退就退。胡不喜一身刀道得天地见证,足入一品。

然而若在此时堕出一品境外,再要重回那凌驾众生的境界,则是难之又难,不亚于从头再来。古往今来多少高手年少有成,却受情伤所扰而堕境,终生再未能步入那一境界。

二人说话间,更多的细密真气从屋中泄出,倾注入幽长的走廊。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胡不喜一身境界来之不易,是冲击那天命境界的有力人选。”

诸南盏喃喃道:“我只是觉着痛惜……”

一品良才,却要在此地跌堕。

窗外白雪纷飞。

赵无安走到窗边,默默凝视着纷飞的雪,一缕缕真气伴着悠远庄严的佛声,自身边划过。

“那匹马呢?”赵无安忽然问道。

诸南盏一愣:“什么?”

“那匹拉车的瘦马,胡不喜把他藏去了何处?”赵无安没头没脑地问道。

诸南盏怔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和马车放在一起吧,你没能找到吗?”

赵无安沉默了一小会。“知道了。”

诸南盏莫名其妙:“那匹马……怎么了吗?”

“没什么。”赵无安望着窗外的飞雪,“发生在白马镇的事,我大概有些眉目了而已。”

散逸的真气忽而一顿,而后轻啸着冲向屋外,逆卷着风雪,在长天之上凝集。

这一日,生于漠北的贺阑珊,葬身蜀地十万大山腹中。

这一日,天下刀道豪杰胡不喜,堕出一品境外。

第二十九章 青气盛

胡不喜回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

赵无安披着衣裳,坐在客栈的门后候着他。胡不喜方一在客栈前停下脚步,他便推开半掩的大门,探出脑袋。

胡不喜脸色灰暗,看见赵无安时,强撑着笑了笑。

赵无安静静侧身,站出门外,淡然道:“这种时候,就不必撑着了。”

胡不喜笑道:“不成不成,怎么能让老大为我担心嘛……”

“随你怎么样我都会担心。”赵无安面无表情道,“快去睡一觉吧,明天我们就动身入蜀,不能再拖延了。”

“好好。”胡不喜点点头,向客栈内走去,“老大你不睡?”

“我前半夜睡太久了,出来散散心。”赵无安道。

胡不喜哦了一声,本想多关照几句,无奈一股汹涌的倦意在那时忽然间袭上心头,他皱了皱眉毛,只觉得胸腔中低鸣不已,眼前景象几欲破碎。

古往今来能修到一品之人便是少之又少,自一品境跌堕而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胡不喜周身真气如今究竟紊乱到了什么地步,只怕连诸南盏也看不真切。

“是该好好休息下了。”他苦笑叹道。

故人已逝,来者却唯有继续前进。

赵无安踏着凉凉月色出门。

几个时辰后,旭日初升,映着白马镇的皑皑白雪也渐次消融。

安南一早便提着几个大小箱子站在了门口。入蜀只剩最后一段路,接下来每一步都险之又险,难如登天,自然是要细细做好准备。

该精简的行李都已简得差不多。衣裳只拿了最御寒的几件,剩下都是攀山必须的绳索和钩镰。虽然从未亲身进入过这蜀地,不过在初入江湖、未成为兰舟子之前,最令安南向往又惶恐的,便是这难如上青天的三百里蜀川。

辰时一刻,所有人都齐聚到了客栈门口,准备出发。就连彻夜未归的胡不喜也按时现身了,眉宇带着疲惫之色,身后是披黑裳的诸南盏。

“无安哥哥怎么不见了?”段桃鲤发现了奇怪的事。

代楼暮云勾起薄唇,“多半是在镇外候着吧。我们只管走便是。”说罢,便当先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段桃鲤快走几步赶了上去:“你怎么知道?”

“他的功夫如今已是这群人里最高的一个,你还指望着他出事不成?”代楼暮云斜眼睨了下身后的胡不喜。

段桃鲤一愣,不知该如何言说。

一行人来到白马镇入蜀的出口。今日路上也算热闹,三五拨行人先后自镇内走出,二十五字石碑立在道旁。

段桃鲤凑上去看了看,只觉得既不是汉文也不是瓦兰文字,实在是力有不逮,一个字没念便败下阵来。

安夫人眯了眯眼睛:“那似乎是佛国的文字。”

“佛国……那不是瓦兰吗?”段桃鲤疑惑道,“我看不懂呀。”

“啊,忘了你们这代人的佛国是指瓦兰了。”安夫人沉吟片刻,“三十年前,宋叶还没开战的时候,我们都管造叶叫佛国。那个时候瓦兰没乱起来,中原人知道瓦兰的也少。”

“夫人还认识造叶的文字?”段桃鲤觉得新奇。

安夫人展颜笑道:“略知一二吧,毕竟是远隔着一层黄沙的国。”

段桃鲤愈发来了兴致,发挥了一点撒娇的小长处,引得安夫人和颜悦色地讲了不少当年故事。

原来当初安广茂北上参军,隔壁乡中那个还姓梁的小丫头想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就拼命去找和造叶有关的书来读。又怕他在造叶待久了不识得国内的字,硬是自学了不少造叶的书文。

而自始至终甚至没离开过大宋国境的安广茂回乡之后听说了这件事,一时哭笑不得。他携着彩礼上门求亲时,那丫头还把自己关在房间,咬着蘸满了墨汁的笔头,鬼画符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临摹那些晦涩的异国文字。

而后安广茂上前去敲她的门,还被她以为是父母或仆人,没好气地训了几句。

再后来,姓梁的小丫头就改姓了安。家中成堆的造叶书籍,父母和仆人,也都离得远了。她嫁入清笛乡,一住就是三十年。

如今时移世易,说起这些,安夫人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当年事有多少尴尬。段桃鲤听得吃吃直笑,倒是安广茂哭笑不得地跟在后头。

转眼到了一线天。

卖茶的老夫妇仍在岩山脚边摆着摊,一位白袍客站在摊位前,手捧着一盏滚烫的清茗。

代楼暮云没好气道:“看吧,我就说了他一定先出发了,特地来这儿喝杯热茶。”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你们也可以歇息一会,我不急。”

说罢,便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

代楼暮云走到他身边,冷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不急。这家伙的茶,也给我来一盏。”

二老会意,不多时,便又有一盏一模一样的茶递到了代楼暮云面前。代楼暮云以仅剩的一只手接过,轻轻吹去茶面浮沫。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么?”代楼暮云问。

“你不也没什么要问的。”赵无安好整以暇。

代楼暮云冷笑。

“说得还真好听。若非你赵无安在这,我还真懒得跟这群人傻乎乎地去什么锦官城。对手可是东方连漠和解晖,你竟有这副胆气冲破重围。”

“天下人解天下棋,不过如此而已。”

赵无安仰起头,将一整杯茶一饮而尽,眼神淋漓。

————————

赵无安等人前脚刚离开白马镇,后脚便又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铁骑。

约莫五十骑披甲带刀,成阵列闯入白马镇中,呼呼啸风,震碎昨夜残雪。

无论江湖侠士还是本镇居民,都面带惑色地望着他们。

而这五十骑也不说话,领头的大手一挥,其余人便分成三列绕镇徘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遇到紧闭的门或是盖上了的篓子,也不废话,一刀劈开。

有位背着大刀的汉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持还有些许武功,不至于被教训得满地找牙,便走到那头领面前,重重一抱拳,肃容问道:“敢问各位来这白马镇,所为何事?”

那领头的瞥了他两眼,“与你何干?”

背刀汉子愣了一愣,接道:“此地终究是市井之所,何况还有蜀地十愿僧守着,无论何人总要讲点规矩……”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拔刀声打断。

而后一颗头颅滚落至凄冷雪地中,赤血浸透。

他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

听见马蹄声的时候,老铁匠暗叹了一声。

“终于来了。”

而后他跳起身子,一把锁死了店门,又飞快关掉了刚生起不久的炉子,快步走进后院。

庭院中,小顺儿正拖着步子往前厅走来,一见师父进院,一时愣了愣。

“今天不开门。”老铁匠面若寒霜。

小顺儿愣了愣,不知何意。他在师父家里也住了近二十年,除了过节,还几乎没有不开过店的时候。

老铁匠一脚踹在别院门板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着!”

屋内登时一阵鸡飞狗跳。“来了来了!”

不过几息时间,房门打开,傻大个子和红衣小鬼并肩站在门后。

“来不及准备了,就今天吧。”老铁匠冷着脸吩咐道。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答道:“知道了。”

没有疑问,也没有丝毫不满的聒噪,二人对这老铁匠言听计从。

小顺儿愣了愣,这似乎和他们几日来吃白食还蹭住处的形象很是不符。

老铁匠已转过了身来,面向小顺儿,抖了抖袖子。

“今日送你进川,去锦官城,报东方连漠的名号。一路有任何事情,听这两位的安排就好,他们会把你一路送到东方连漠面前。”

小顺儿吃了一惊:“入川做什么?”

“找武林盟主。你不是一直想学东西么?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也就这门弹青尚可一观。你若还想学更多东西的话,就去找东方连漠吧。”老铁匠说着,已大步流星走向了门外。

遥遥隔门,小顺儿已听到了街道上传来的叫喊声。

“交出那个叫李顺的,余人一概不杀!”

小顺儿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愣愣问着。

老铁匠却一去不停。

傻大个叹了口气,红衣小鬼挤眉弄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顺儿怒问道。

铁匠铺的大门被人轰然砸开,二十余人吵吵嚷嚷,向屋后杀了过来。

老铁匠遥遥一伸手。

院中三列兵器架已然撤走,但此时却忽然凭空生出一道凌然意气,惊破长空,凝集于这位白髯老翁手中,化而为青,盘旋不歇。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也就这门弹青尚可一观。

“师父……”小顺儿惊呼。

白髯老翁冷冷一笑:“还不快滚?”

大个子猛一弯腰,扛起小顺儿,红衣小鬼衣袂一摆,便将院角撞出个大豁口。

小顺儿最后看见的,是一位白头老者,将手中浩荡青光,尽数泼向眼前蛮横凶贼。

昔年炙热火炉边,一柄柄鲜活刀剑淬火再弹青,端的是手上功夫。

而今我有青气盛,一啸人间六千里。

第三十章 又见青鬼

逼近年关,唐家堡中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

东方连漠整日坐在主座之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及地的白发添上一根又一根。除了岳知书,任何胆敢在这时候打扰他的人,都会被一袖子驱出堡去。

久而久之,即使是内门弟子,在经过幽长主厅之时,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脚步声,屏住呼吸。

只有一个人不受此影响。

取得第五把刀之后,莫稻整日在唐家堡的一处露台上习武,试图将五把刀融会贯通,以一操五。

这无疑是异想天开的刀法。即便是对由九品不入流升入一品只用了一年的莫稻而言,也绝非易事。

他不仅要挑战自己的极限,更是对往来几百年中那些刀道大能引以为傲的平生道法发起质问。

唐家堡中一样有不少杰出的刀客,却无一人敢对莫稻的行为发出半句评论。原因很简单,因为如今终日待在露台上习武的莫稻,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除了主厅之外唯一的去处。

每逢日落,东方连漠都会如梦初醒般,自主厅中迈开步子,去往露台。

在那里,他屏退诸人,只与莫稻单独相处,似是对其所修的刀道指点有加。

莫稻每日早起晚歇,自露台回房时,往往已是精疲力竭,岳知书却无论多晚都打好一盆热水等着他,亲自服侍其洗脸歇息。

开春便是盟主大选,瞎子都看得出来,东方连漠在打什么算盘。

在如今的唐家堡,上至库房总管,下至最低贱的灰衣看门弟子,但凡去问,无人不确信,四十年来的下一任唐家堡主,定是莫稻。

整个唐家堡弥漫在改朝换代的压抑阴云中,人们看上去欣欣向荣,却又彼此顾忌。

所以,即便是一些唐家弟子在漆黑的夜里接二连三地消失,也无人在意。

“这个月是第十一个了。”

库房总管小心翼翼对来到库房取药的岳知书说道。

“上个月还有九个,再上个月是四个,转眼已近有二十多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我想把这事上报给盟主,又担心激怒他老人家……”

岳知书笑意嫣然。“您的意思,是怀疑这些弟子的失踪,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老总管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干了快三十年了,近来这种情况可还从没发生过。以往就算有弟子失踪,过个把月的,也总能在山涧里找到尸体。如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知书犹自笑着,声音却冷若冰霜:“堡中无人提起这件事情,我也希望它不要以什么别的方式,落到盟主的耳朵里。”

老总管一下子噤若寒蝉,哆嗦着连连点头。

岳知书将药材收入怀中,冷笑着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唐家堡中又有一人消失了。

不过这一次,失踪的不是那些无人记得姓名的灰衣弟子,而是在唐家堡当了几十年账房的老总管。

冷月无声。

一抹寒风吹过幽冷山巅,半边白发的东方连漠负手背后,望向幽深山涧。

岳知书在他身后恭敬地跪下身子:“盟主大人。计划已然完备,时机也快要成熟了。”

东方连漠将冰冷视线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之中,沉声道:“中原二十一家,都到齐了?”

“只到了十一家。据说有三家还在路上,五家大抵是一出门便被黑云会截杀了,剩下两家消息不明。”

东方连漠沉默半晌。“不管怎么说,这到了的十一家,应当都是顺从我东方连漠的。”

“诚如义父所言。”岳知书乖巧道。

盟主大选,究竟是怎么个选法,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应当是听蜀地十愿僧定的规矩。一来这里是蜀地,二来十愿僧心系天下,断无偏倚的可能,所做决定也颇能服众。

既然要服众,那就不得不服多数。如今天下九庄十三山,已有十一家齐聚至锦官城,心向东方连漠。无论如何,他黑云会都难以翻身了。

虽说颇有点不自量力的味道,不过东方连漠仍然觉得不简单。解晖多年的筹划,而今一朝猝然发难,绝不会仅限于一场毫无意义的选举。

所以他自然也备了后招。

在东方连漠与岳知书身后,三个月来失踪的灰衣弟子与库房总管,都好端端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们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双目外凸,嘴唇乌紫。

这个月的十二人,上个月九人,再上个月四人,一共二十五个人,一个也不少地站在他们身后。甚至,还多出了一个。

“先派柳停雷去吧,杀杀他们的威风。”东方连漠转过身,走到多出来的那个人面前,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杀谁?”岳知书的问询一贯清晰而简略。

东方连漠停顿了半晌。

“百胜刀。”

他一字一句道。

————————

过一线天,再连走九天九夜,翻三座大山,又自飞梁栈道中蜿蜒行上百里,剑门便在眼前。

过剑门,便如入锦川。

浩荡剑门关开在剑阁道中,两座冲天飞梁对弯而成,其间夹一奇石,上书龙飞凤舞的“剑门关”三字。

大剑关外小剑连,绵延七十二峰险。

剑门关前,是景谷道。出景谷则入马鸣道,顺马鸣道再向前百里,过送险亭,至石牛道而下,眼前便是蜀中腹地,不远处则是号称天府之国的锦官城。

自千年前开始,这条栈道便是入蜀的最佳选择。无数人马往来,皆从这至狭处仅通一人的剑门关过。

是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曾赤手空拳攀登昆仑险峰,不过如今面对这难如登天的百里栈道,赵无安还是收紧了心神,手握剑匣背绳,亦步亦趋。

他在前开道,身后诸人也是步步艰难跟随,无人出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脚下。

石子自山坡滚落,跌进脚边的万丈深渊里。

一行人正自前进时,远处那剑门天石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佛号宣响。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瘦骨嶙峋的僧人,合缁衣端坐于天石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佛声响彻十万大山。

陡峭山道上的疲累行人们,在听见这声佛号后,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驻足聆听。

也有一些人,像是从佛声中得到了力量一般,迈开步子,毅然决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段桃鲤望着那宛如端坐云中的僧人,怔怔出神。

“那也是蜀地十愿僧吗?”

赵无安默不作声地点头。

诸南盏自言自语般道:“又是这群人啊。去年在蜀地开坛讲经,他们以佛法勤修苦持却仍需顿悟之说辞,辩赢了好些中原禅学宗师。”

“还有这回事?”安夫人惊诧道。

赵无安愣了愣。尽管早知道蜀地十愿僧不同凡响,不过听到关于他们的正面评价,这倒还是第一次。

他也明白诸南盏评人论事从不绕弯子,往往一语中的,便留了个心眼问道:“大相国寺也派人去了?”

“这是自然。不过无论是谁,也都没办法辩赢这些蜀地僧人。”

诸南盏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坐在天石之上的僧人,道:“那应该是十愿僧中最老的一个了。十愿僧的首愿便是山河安康,他也自号安康,在这剑门石上,坐了有十多年了。”

“十多年来一直在这里么?”段桃鲤讶异问道。

“是。他不仅祈求这山脉安康,更以佛祖之大愿力,佑入蜀之人平安无事。”

胡不喜哼哼道:“看起来是个好人。”

“十愿僧从来不是坏人。”诸南盏顿了顿,“……只是他们那顿悟之说,实在有些难以为中原佛法所接受而已。”

赵无安沉默不语,久达寺中慈清师叔的话又在心头响起。

之所以天下禅宗尽皆在蜀地十愿僧面前落败,原因无他,只是中原佛法仍有缺数而已。

“这顿悟之说,具体是个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中原所论佛法,皆需刻苦修持,勤勉求佛,方能得智往生。这也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诸南盏道,“可这些僧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纵使十恶不赦,纵使目无世理,烧杀抢掠歹事做尽,只消一刹心中生佛,便是有慧心之人。”

赵无安愣了愣,皱起了眉头:“若是这么说,那岂非天下之人……”

“天下之人,无分善恶,悉有轮回。这却又恰恰自证了我佛慈悲。”诸南盏道,“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之处,还是这顿悟之说,彻底否决了刻苦修持之道,方不能为中原佛法所接受。”

代楼暮云点头道:“的确如此。如若不论走错多远,稍一回头便可清白无罪,那天下又何有法纪可言?”

赵无安微微吃了一惊。这个问题上,代楼暮云居然也和他们达成了一致,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

剑门佛声宣响下,众人缓步踏道前行。前方行者并不算少,却也远未到摩肩接踵的地步。

人群中却忽然间起了一阵喧嚣。

赵无安愣了愣。

一道人影跃出人群,在险峻栈道上向他们飞奔而来,手持冰冷长刀。

青灰色的肌肉如水纹般涌起。

似是那年清笛乡中,青鬼再现。

第三十一章 剑气绝处有杀升

剑阁道上人潮如织。

偏有一道惊鸿影,冲破人群,杀气直逼近眼前。

就算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场的人也都明白来者不善。

胡不喜飞快地拔出了刀,洛神剑却提早一步地出了鞘。

赵无安白衣一振,便自狭窄栈道上飞掠出去,苏幕遮与菩萨蛮一左一右握于手中。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剑阁道,这一次敌手来路不明,以赵无安的谨慎,当然不至于在此地贸然展现出飞剑之术来。

两边飞速接近。

距离缩短到十丈时,扑面而来的杀机已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地步。赵无安大喊了一声:“护好余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对谁说的。

代楼暮云长袖一卷,左手便出现一柄鲜红的蝴蝶刃。

胡不喜站在人群后方,举胡刀至眉际。

栈道狭长,上下俱是如削的平整绝壁,有这两人一前一后守着,想来队中的段桃鲤及安家人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那么赵无安需要全神贯注解决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个浑身透着惨青颜色的怪人了。

几息一晃而过,距离只剩三丈。赵无安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蓦然一愣。这张脸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但来人的脚步并没有停顿,甚至眼神中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

转瞬剩下最后一丈,已是足以出手的距离。

赵无安猛然顿步,周身气息狂卷如潮,尽数聚涌至手中双剑剑尖。

长刀高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下。

开山!

赵无安倒是先认出了那把刀,眸中神色一震。

“我柳家有七把宝刀,开山断海,百胜斩鸿,啮日逝月,还有我腰间这柄沧海归。”

不过一瞬的震颤,赵无安也飞快地回忆起了那张脸,一时惊疑道:“你是柳停雷!?”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长刀当头劈下。赵无安连忙举剑去挡,气机却已凝聚不及。

裹挟着如潮气势的巨刃占尽先手之机,势如破竹,一转眼便捣毁了赵无安仓皇之际布出的护体气劲,余力更是长驱直入,纵使赵无安已然事先倒退半步,仍是避让不及,被残余的刀气击中胸口。

交手不过一瞬,却已先中一招。赵无安飞步后退以消抵开山刀带来的庞大气劲,拉开近三丈的距离,喉头一甜。

这一招的胜负,站在后头的代楼暮云和胡不喜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人也在那时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

赵无安已是一品高手,这座江湖上,能刚一交手便他击伤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

可面前的青皮怪人明显不是一品境界,怎么会才过了一招,便能让赵无安如此吃瘪?

疑问存在心头,却没有机会问出。青色怪人的第二刀旋即又劈了过来,势大力沉,浑如举斧开山。

赵无安早已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开山刀,柳停雷的脸,还有曾在柳叶山庄竹林中曾短暂领教过的柳家刀法。

当时柳停雷握在手中的是啮日刀,虽然块头更大,锋刃却比开山更为精细些,使出的招式倒是没多大差别,一样是当头直劈,劈不劈得中无所谓,只要能将刀上蕴含的那股精罡刀气尽数送抵对方身上,这场比斗就赢了一半。

不过那时的柳停雷身负三刀,轻重刀之间的切换也行云流水,将比斗的全程都做到了精心控制,犹如一位老练的猎手,驾轻就熟地将猎物逼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陷阱。

而今日剑阁道上的柳停雷,身上想必发生了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全身变为如清笛乡古墓底下的那只青鬼那般颜色尚且不谈,眼神也与昔日大有不同。

以前的柳停雷绝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远远冲你砍过来一刀。

第二刀已然近在眼前,赵无安提起胸中气劲凝于两手,举剑一挡,身形一侧,险险避过柳停雷的刀锋。

栈道狭窄,二人相对贴面而立,赵无安的脚跟就已抵到了木板的边缘。

再向外一寸,便是万丈深渊。

赵无安急急收了姿势,抢入柳停雷胸口,意图将其逼退。

不料柳停雷不但不退,反而更为凶狠地向赵无安砍杀过来,胸膛的大片破绽也不去回防。

这倒是又令赵无安吃了一惊,连忙收剑继续躲闪。他本就无意伤害柳停雷,这次出招不过是试探而已。

而试探的结果也很明显。眼前的柳停雷,显然已置于他人的控制之下。

眼神淡漠,肤色诡异,出手更是毫不留情,犹如提线木偶。

而短短几息之内,赵无安又无法从人群之中找出那隐藏的操偶师,只能与柳停雷继续在狭窄的栈道之上周旋。刀剑无情,瞬息毙命。

生与死,不过险峰顶上一线之差。

正当赵无安顶着浑身冷汗寻求脱身之机时,剑门关天石之上,忽然跃下一道身影。

袈裟抖动,蓬展如一只凤凰,自九天徐徐而落。

悠长佛声,响彻天地。

“十方如来,执此咒心。降服诸魔,抑诸外道。”

赵无安隐约瞥见佛陀掌中金光闪动。

这一日,枯坐于剑阁关天石之上十四年的安康僧,一跃而下,为成山河安康之愿而灭诸魔。

庞大愿力以一种连赵无安也看不真切的方式凝集于那僧人的掌心,鲜红袈裟迎风抖开,伴随着磅礴气机。

一时四海潮生,如朝日初升。

安康僧手结大金刚印。

浩瀚气机刹那间化作一面巨大手掌,向着栈道上拥挤的人群猛然拍了下去。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然而那一掌来得如此之快,几乎没人能从其间逃脱。而在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金光已然淹没了人群。

赵无安面前顿时金光大盛,扑面而来的轰然气浪刮起他的头发,柳停雷握刀的手亦在那时一凝。

安康僧淡然立于剑阁道口,眉目低垂,双掌合十。

“各位施主,若要过此剑阁关,还请放下心中杀意。”

仿佛响应着他一般,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摔出人群之外,原本捧在怀中的七弦琴也摔在一边,断去好几根丝弦。

被人群拦住的赵无安等人显然没有看到这些,只是注意到柳停雷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眼中似乎流露出些微异样的情绪。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柳停雷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开山再举,对着赵无安就砍了下去。

段桃鲤惊呼出声:“小心!”

柳停雷几乎是整个向赵无安怀里撞了过去,身体反而要比刀先到。赵无安甚至还没举起手中的剑,胸口就先被柳停雷以肩头撞到,向后一个趔趄。

他身后便是万丈悬崖,碎石子自栈道边滚落,坠入无底深渊。

赵无安鲸吸一口气。

白袍狂卷,他整个人如纸片般紧贴住柳停雷,而后抛开手中双剑。

菩萨蛮与苏幕遮离手的时候带起了一小片气旋,洛神剑气与开山刀意打了个平手。

而赵无安则早已趁着双手解放的功夫,猛然咬牙,揪住了柳停雷的衣衫。

双手一拧,赵无安面部几乎扭曲,柳停雷也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闷哼。

身形交错,赵无安白袍之下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十指猛然内扣,竟是死死扯着柳停雷,向他背后摔了过去。

青色的身影一个踉跄,柳停雷便已出现在了栈道外面。

人自然是不能悬浮在半空的。早已分不清是人是鬼的柳叶山庄二少主,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坠入了深渊,尸骨无存。

赵无安呆呆立在栈道边上,气喘吁吁。

身后诸人目瞪口呆。

剑阁关前,人流已然井然有序排成了队,在安康僧的监视下入内。

安康僧对每一人都一视同仁,淡淡对视一眼之后便躬身点头放行,倒是不少过客想要借机与这位得道高僧多攀谈几句,也好为自己以后谋些福缘。怎么说也是见过蜀地十愿僧的人了。

蜀地十愿僧在蜀中地位极高,颇受尊崇,虽然平日里也并非深入简出至难寻踪迹,但如不苦和尚入白马镇讲经,或枯坐天石数年的安康僧突然下至栈道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机,自然惹人激动。

赵无安一行人倒是幸运。入蜀以来,先后撞见两位十愿僧了。

嘱咐了众人多加小心,赵无安并未将柳停雷之事大肆宣扬,收了飞剑便又背匣前行,心中想着尽可能走过这一段险路再说。

只要过剑阁关,走上石牛道,道路便能变得轻松不少。赵无安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段最为辛苦的路上被人找麻烦。

整条栈道上应该也有不少人看见了赵无安的所为,不过显然柳停雷动手在先,也就无人提出异议。

无视了抱着断琴在小路上走着的青衣姑娘,赵无安径直带队到了剑阁关前。

安康僧双掌一合:“阿弥陀佛。施主,心有杀念。”

赵无安一愣:“什么?”

“唯独这位施主需留在此地,余人可通过了。”安康僧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动身。

安康僧叹了口气:“施主方才铸下杀债,如今心有杀念,暂不可过这剑阁关。”

赵无安沉下气,问:“那什么时候能过去?”

安康僧抬起头,一字一句,说了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剑气绝处。”

第三十二章 老朋友

暂且安抚了众人并让他们先行通过之后,赵无安总算在快日落的时候追上了大部队。

“那大师还真的放你走了?”与赵无安小别重逢,段桃鲤欣喜之余,又带了点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只能趁天黑跑过来呢。”

赵无安苦笑道:“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和他干瞪眼了两个时辰,他说了句剑气已绝,就放我过关了。”

代楼暮云哼哼道:“剑气绝。这对你而言可不是句好话啊。”

赵无安不作声,只是紧了紧背上的剑匣,以示不满。

此时已然日薄西山。蜀道的路,哪怕在满月的日子里走,也是惊险万分。故而此时的路上除去他们,早没了什么行人,倒是远近有不少亮着灯笼的人家,都在等待客人投宿。

安夫人沉吟道:“既然此时天色已晚,距石牛道又不足半日行程,我们不妨在山上歇息一夜,明早再下山。”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没有反对。

随意找了间还算干净的人家,以碎银一并付了住宿和晚饭钱,好客的店家多做了两道肉,四菜一汤摆在桌上,色泽端是艳丽,一顿饭也吃得颇有滋味。

吃罢晚饭,便到了回屋休息的时候。数日来跋涉过百里凶险栈道的旅途劳顿,让人恨不得能一头躺倒,便死死昏睡过去。

段桃鲤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安夫人固然心中担心安晴,但以久病之身走过百里栈道,终究是劳神不浅。铺好床铺之后,一躺上去,很快便也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安广茂强撑着身子打理了一阵行李,很快也支持不住,合衣睡下。

留下安南替他们检查了一番已精简到极限的行李,而后轻轻带上房门,走到院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并非是不觉得累。能在走过那片坎坷漫长栈道之后还敢放言不累的,至少已到了胡不喜与赵无安那般境界。

然而身体虽然劳累,更牵涉他的,却还是一路行来所发生的许多事情。

安南并不是迟钝的人。能当上扬名江海的兰舟子、混到贪魔殿祝王之位,一路走来,安南始终都能敏锐地嗅到机会,并将它们牢牢抓住。虽然行事低调,但安南的心机城府之深,绝不逊于代楼暮云之辈

而入蜀以来,种种迹象让他隐约觉得,一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究竟是什么人,要以劫走安晴的方式,逼赵无安入蜀?

闻川瑜当然最有可能这么做,既有动机又与凶手的特征一一吻合。然而他既然亲自出现在安家后院,还向赵无安坦白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就已无异于洗清了全部的嫌疑。

以闻川瑜的性子,就算是死在赵无安面前,只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自扇耳光般先坦白计划再原样执行的可笑行径。

也就是说,闻川瑜亦是最没有可能这么做的人。而接替了闻川瑜的计划,劫走安晴以逼迫赵无安入蜀的,定然另有其人。

话虽如此,闻川瑜却直到此时还未现身,又不得不说是个疑点。众人入蜀的速度已经够慢,他不可能赶不上,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何又迟迟不再出现?

正想着的时候,赵无安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打开了。

月下清辉,白衣居士缓缓踱步而出。他抬起头看见安南时,显然也楞了一下。

四目相对,还是安南先行打破了沉默:“你也醒着?”

赵无安自嘲道:“我可睡不着。”

安南沉吟了半晌,见赵无安无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踱步到小院中央似在抬头赏月,才又小心翼翼问道:“因为快到锦官城了,所以紧张?”

赵无安思忖道:“紧张倒说不上。只是这些年来,多少故事,终究要迎来一个结尾了吧。”

“故事?”

“很多很多故事。”赵无安面色淡然,“和故人,和前辈,和旧友。嗯,还有安晴。”

安南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故作无谓道:“安晴的事,你有眉目了?”

赵无安缓慢地摇了摇头。

“说来颇有些丢人。很多事情我都差不多想明白了,却唯独关于安晴这一件,毫无头绪。”他淡淡道,“你有什么看法吗?”

安南一愣,尴尬道:“我只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从正反两个角度都说不清楚,那就必然另有隐情。

赵无安点了点头:“或许是这样吧。看到那盏灯了么?”

他低着头,却悄悄伸手指向了头顶。安南循着指示看去,见到院西的那座小楼,二层楼阁隔窗亮着一盏明烛。

他思忖道:“约莫是店家掌着灯,我们初来乍到,在院中杵着不走,想来是有些令人担忧……”

“这些人在山道边上住了不知多少年了,振臂一呼,前后二十里都是能扛着斧头来帮忙的兄弟。”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既然收留了我们,也知道我们是前去武林大会的,就不该存着这份无趣心思才是。若我们有心要挣这个便宜,硬打起来,闹到最后出了人命,十愿僧及官府问责下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安南愣了愣:“可这些山人保不准一定这么想……”

“蜀中一带最是仰佩十愿僧功德。”赵无安道,“这户人家却看不见半点佛踪。不仅如此,后院猪圈中的稻草也新,少有折断了的。这盏灯的亮堂程度,也不像是中原的油。”

“……这是什么意思?”安南不明所以。

“他们不是住在这儿的人家。”赵无安低声道,“这间屋子是被临时抢占了的。那盏灯烧的油是千里膏,暗夜中即使千里之外也能瞥见,又有消息一传千里之意。造叶的探子随身携带这种灯油,收到消息,阅后即就着千里膏的火焰焚为飞灰。”

安南懵了:“造叶?”

赵无安神秘兮兮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被盯上了。那店主人现在就在写消息呢,不知要传给谁,多半是锦官城里的人。”

“可我们在锦官城中也没有别人认识……”

“你没有,我有啊。”赵无安继续神秘兮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安南冷汗直流。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忽然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随他去咯。反正就这一家子人,打不死我们。天大的事到了锦官城再说。”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安南独自在院中傻傻站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似的,逃一般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屋子里。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连衣服都没脱,安南便草草睡下,一夜胡乱梦了不少东西。再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一夜显然无话。安南揉着眼睛走出门时,看见赵无安好整以暇站在院子里冲主人道谢,仿佛昨晚在月下与安南攀谈的人并不是他。

辞别了暂住一夜的店家,众人继续上路。行过二十里,等到日头正中,天地一片融融暖色时,终于下到了石牛道。

至此,总算再无大险之路。官道上,车马之流也很快丰盈了起来,大多是自锦官往汉中各地输送物资的车驾。

安南留了个心眼,仔细注意着赵无安的一举一动,却发现他与之前根本没什么区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若是如此,那赵无安昨晚特地在他面前提起造叶,又是何许用意呢?

——————

锦官城外十里,有盛桑八百。绿云纷浓,层叠如屏。

淡白的树影笼在道中小路上,一骑轻尘而过。马背上的汉子双腿夹紧了马腹,虽在薄薄积雪中,却前行如飞。

一月之后,锦官城中便将上演一番万众瞩目的大会。虽有颠覆当今中原武林格局的风险,但同时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不知多少人在此间摩拳擦掌,意图趁着这势力转换的机会一举成名。

赵无安说得不错,五载之内,蜀地必成天下瞩目之所。

而这预言,应验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了不少。

虽然历经磨难终于得以在蜀中立稳了脚跟,不过留给李凰来经营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一些。

时至今日,除了与蜀地十愿僧见过一次面,李凰来也就只剩下一群中庸之朋,以及最后一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出手的底牌。

十里桑林的尽头,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手持折扇,含笑而立。

在离他仅剩十步的地方,李凰来堪堪收缰立马,马儿抬起双蹄,从口中吁出一大口白气。

“这将将过年的时候,你可算来了。”书生模样的人叹道。

李凰来无可奈何:“您不也是前不久才到的蜀中。”

“我早就到了,不过绕路去见了一位老朋友。”

那人转身走向城门,李凰来下了马,牵绳走在后头。

“老朋友?”

“没什么,人上了年纪,总会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称不上朋友的朋友。你打心底里巴不得他快点死掉,可他要是真的死了,说不定也只有你会掬一把同情泪。”

李凰来似懂非懂。

“黑云压城城欲摧啊。”那人叹道。

他顿了顿,又没头没脑接了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凰来摸摸下巴:“我权当您在夸我了。”

第三十三章 夜谈

年关的最后几天,踩着满地的碎雪,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锦官城前。

下了那绵延二百余里的孤绝蜀道,锦官城外总算出现了一片难得的平原。从东行来,放眼望去,只见那座雄伟州城如庞然活物般伏在远处,其外遍地黄草,裹挟着霜雪,满目萧索之色。

“都说蜀中锦官是天外福地,从外看来,这锦官城倒真没几分福地的模样。”代楼暮云点评道。

其余诸人也都是第一次入蜀,一时未有多言,倒是年纪最长的安广茂沉吟良久,说了一句:“但凡福地,定是内有洞天,外观而定论,未免着急了些。”

“话虽如此,不过今日我们也进不去那锦官城了。”赵无安卸下洛神剑匣,俯身在地上拂开一片积雪。

他拿出捡拾来的枯柴,从雪下拔了几捆枯草,架成了个火堆。

来的路上,众人已不止一次打听过,时逢年关流民游荡,开春又将是武林盟主大选,平日里夜不闭户的锦官城近日也已实行了宵禁,且手段之严前所未有,每日辰时开城门,未时一过便会立时紧闭,禁止出入。

然而由于平日里是终日开着城门,自下石牛道后,路边的小客栈便大大减少,临近锦官城,竟已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步。众人若是要在城外住上一晚,难免要露宿野外。

天色渐晚,原野上已经逐渐飘起了几团篝火,衬着火边细小重叠的人影,尽是等候着明日入城的旅客。

在这原野上露宿,野兽不得不防,然而最需防备的却还是人。那几团看似遥远的篝火,应当都谨慎地安排了人守夜。临近旅途终点,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出事。

尽管代楼暮云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布下一圈毒便能让所有人放心睡个安稳,赵无安还是细致地排好了守夜的次序,而后才放各人铺出被褥席地而眠。

提起露宿,赵无安自是不陌生,诸如胡不喜与段桃鲤也早已习惯,很快合眼入眠。安夫人久未远行,折腾得久了些,后半夜也沉沉睡去。

安南和代楼暮云值上半夜,赵无安和胡不喜是下半夜。段桃鲤本来也想守一会,却被赵无安断然拒绝。

夜色渐深,头顶的星空缓慢转动,安南面无表情地坐在篝火边,不时捡起一根木柴丢进面前的火堆中。

篝火噼啪,明亮的焰色跃入暗夜中,四野寂静无声。安南觉得与他隔着一堆火的苗疆王几乎要睡着了。

他暗自啧了一声,心想诸如代楼暮云这般的二品高手也不过如此,再一想很快就要进入那天下群雄注目的锦官城,心中情绪难免复杂起来,轻轻一叹。

却不想这一声叹息被闭目养神的代楼暮云听见了。

“小子有什么可愁的?”

丢了一只手臂的苗王似乎睡得也不是特别安稳,支在膝盖上的左手抬起来撑住下巴,隔着篝火向他望来。

安南讷讷地不答话,继续埋头向火中添干柴。

“再添就要烧到天上去了。”代楼暮云平淡道。

安南赌气般道:“那就让它烧到天上好了,最好把天上那些多事的神仙全都烧死,世间就没那么多弄人的造化了。”

篝火升腾如尘烟。

代楼暮云语无波澜:“你真这么想?”

“我没什么大本事,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有这些,娘要来蜀地找晴儿,我也陪着来了,就当是二老这辈子……”安南说着,忽然顿了一顿,半晌才道,“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好说有个儿子陪着。”

代楼暮云没搭话,却慢悠悠伸直了腿,仰面躺了下来,手枕到背后。

“你可别睡着了!”安南警告他。

代楼暮云却悠悠道:“我听人说,西夏国大漠之中,曾产过一种雪莲。它不同于一般的雪莲花开在雪山顶,反而是生长于遍地荒芜的白沙中,犹如整片沙漠的养分,都聚集到了一朵花的身上。取其花茎入药,可治胸中匮气。”

安南沉默了半晌。“原来你都知道了。”

“慢慢才想明白的。”代楼暮云道,“你入贪魔殿,最开始是因为这个。”

并非是因为沾染了几分江湖气息就忘祖叛宗,放肆无忌。扯起旗子当江洋大盗,与远在本朝之外的魔教有所牵连。

反而是为了给久病的母亲,寻到一味治本的良药,才不惜染上一身腥臭,与邪道为伍。

代楼暮云冷笑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当时赵无安不让我杀你。他的直觉,着实是可怕得很。”

安南默然道:“请勿将此事告知父母。他们一辈子不怕儿女不敢出门闯荡,就担心我们走错了路。贪魔殿是世人眼中的魔教,本质也差不多远,他们是万万不愿我与之为伍的。”

“这你就省点心吧,我才懒得告状。”代楼暮云不屑一顾,“不过作为我猜到了你身份的交换,你得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

赵无安苏醒的时候,胡不喜尚在呼呼大睡。

自棉布被褥里支起身子,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胡不喜这床赖的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别人不知道代楼暮云的本事,他胡不喜还能不清楚?柳叶山庄中一道紫雾就能拦下三百全副武装的正道侠士,还会在乎这野外游荡的一两批小蟊贼?

显然是吃准了代楼暮云前半夜一定会留下防护,胡不喜安然地呼呼大睡,到了时间也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赵无安没奈何,只得孤身晃着脑袋,去到篝火旁接班。

篝火边却只坐了一个身影。赵无安定睛细看,发现代楼暮云正借着火光,细细修理着指甲。

他没来由地有些恼怒:“安南呢?”

“被我请去确认一件事了。没关系吧?”代楼暮云问道。

“什么事?”赵无安一愣。

代楼暮云抬起眼睛,瞥了赵无安一眼,又满不在意地挪开。

“一件关系到我接下来是跟着你入城,还是转身就走的事。”代楼暮云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都走到这里了,再转身就走,是何用意?”

“我不太喜欢被人利用。”代楼暮云舒展了下身子,“即使是你也不行。”

赵无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代楼暮云忽然故作平静道:“白马镇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吧?诸南盏连夜拜访之事你其实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假装不知。至于那一夜我们所听到的剑啸声,酌欢剑的主人,其实只是那场凶案的见证者。”

“你说什么?”

代楼暮云冷笑起来:“赵无安,不得不说你确实是这方面的天才,无论破案还是作案,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即便聂白霜亲眼目睹你手持飞剑杀死了仓皇失措的黑云会二人,也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西进。反倒是你,可以在抹杀掉黑云会的探子后,故作无辜地在蜀地十愿僧眼皮子底下翻过二百里蜀道,径直来到这锦官城下。”

“说话要讲证据。”赵无安波澜不惊道,“再说我的动机呢?”

“证据就是车痕。”代楼暮云道,“下过一夜的雪,而载着诸南盏和乔溪的马车,于后半夜驶过那半里的山道,抵达白马镇。所有人确实都看到了车痕,可是马蹄印呢?”

赵无安一言不发。

代楼暮云冷笑道:“车痕固然醒目,几辆马车曾经走过,一望便知,可马蹄印却不大一样。一辆马车由几匹马来拉,留下的马蹄印大不相同,很难通过其他方式判断出来。换句话说,假如那天拉车的只有一匹马,而人们在雪地上却看到了两匹马的蹄印的话,也不会惊讶——因为大多数人会以为本来就只有两匹马在拉车。

“你在白马镇停留那么久,并不是为了从入蜀的诸多侠士中判断出究竟谁有劫走安晴的可能,而只不过是在等待黑云会那二人离开白马镇的契机。黑云会敢广发请帖邀天下英雄赴蜀,必有后手,而那二人,就是黑云会为聂家准备的礼物。

“你早料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在乍一遇到那二人时便下定了杀心,只是由于蜀地十愿僧从中作保,一直难以下手。而那两人离开白马镇,去向聂白霜请命时,你才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

“只要你能在他们见到聂白霜之前杀死他们,解晖为聂家安排的条件就无法传达到,那么在武林盟主大会上,黑云会的胜机就会少一分。我说的可有错?”

赵无安眯起眼睛。

代楼暮云低下头,声音更是低沉得有如来自黄泉幽冥。

“白马镇下雪的那一夜,你早料到乔溪病重,诸南盏会驾车入镇求援,于是在黑云会二人出镇后,大胆驾马追赶,在牌坊边用洛神赋杀死了二人。聂白霜亲眼目睹你杀人,当即便驭酌欢出鞘,但酌欢剑认出了洛神赋——剑气交缠之时,酌欢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剑啸——聂白霜才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入蜀的本意是赴会,他身上背负家族兴衰,自然不会为你而在牌坊边刀兵相向,于是收剑而走。”

他紧盯着赵无安。“这便是那天晚上,在白马镇外发生一切的真相。诛杀黑云会使者,逼退聂家,这两件事的幕后真凶不是别人,正是你赵无安。”

“赵居士,我说的可有错?”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才道。

“非但不错,简直是妙极了。”

第三十四章 谁执墨笔掌命途

“你倒是承认得比我想的要快。我还以为以你的能耐,想必会死鸭子嘴硬到底呢。”代楼暮云感叹道。

赵无安摇摇头:“别人若是猜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确实是我杀了他们。”

“也见到了聂白霜?”

“那是自然。聂君怀已死,如今有资格拿得起这酌欢剑的,聂家上下也只有他了。”

“你觉得聂家这次会站在谁那边?”代楼暮云问。

赵无安沉吟了一会。

“若是我未杀那两名使者,聂家毫无疑问站在黑云会那边。现在,则不好说。”

“你觉得他们是去和聂家谈条件的,还是,去向聂家传达黑云会的命令?”代楼暮云试探着问道,“若是前者,则如今聂家处在尚可争取的中立地位,若是后者,则聂家毫无疑问已是黑云会的一员。”

“都有可能。解晖之城府手段,绝非我可揣测。江湖上现在究竟有多少人站边黑云会,我也远远想象不到。”赵无安承认道,“如你所见,我能做的只是杀了他们的使者。”

代楼暮云笑道:“你是铁了心要和黑云会干到底啊。”

赵无安不置可否。

“好吧,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代楼暮云伸了伸胳膊,“十几日后,一切自会见分晓吧?”

赵无安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马镇的事说完了,那另外的事呢?”代楼暮云又问道。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当然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

赵无安抬起眸子来,定定望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笑道:“怎么,又想一个人扛下这一切?”

赵无安一怔。

“上一个想要这么做的人,如今已经成为了我们不得不倾尽全力去打败的对手。”代楼暮云站起身子,低声道,“善与恶,其实差得并没有那么明显,是吧?”

“对。”赵无安简略地回答道。

“那你就别想再效仿解晖的脚步了。”

原野空旷,地平线处隐约浮现出一抹虹色。深沉夜色中,代楼暮云抬眼望向远处那座天府之城。

他轻启唇,嗓音深沉:“不过呢,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就算你要觊觎武林盟主那个蠢位子,我苗疆之主,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夜风刮过平野。

赵无安默然无言了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那我就在此,先行谢过了。”

————————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的时候,段桃鲤便被人叫醒了。

从棉褥里抬起头来,她才发现全身冷得吓人,手指冰凉,发梢甚至结了冰。

南方的公主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瑟瑟道:“好冷……”

“你以为这儿是瓦兰,腊月不寒?”代楼暮云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边上,嗤之以鼻。

段桃鲤睡眼惺忪,仍是打起精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篝火旁,赵无安正与安广茂蹲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眉宇间俱是肃重之色。安夫人呼着寒气站在一旁,安南关切地为她又多添上了两件衣服。

“今日就要进城了吧?”段桃鲤问。

“是啊。”代楼暮云了然道,“与天下英豪,共赴这一场繁华盛景。”

他说话间,天地又有大雪扑簌而下。段桃鲤抬头仰望,只见天际浓云厚卷,似是四十年前,戈壁滩上那一场十里龙卷。

也不知是盛景再续,还是狂风去,繁华落幕。

段桃鲤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走吧。”赵无安说。

段桃鲤点点头:“走吧。”

一行人向那座雄伟州城进发。

从昨晚露宿处到城门,几里的距离,在雪天裹着袍子慢慢向前走,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门脚下。

天色尚早,还未到开城的时辰,已有几十人在门前排起了长队。赵无安等人缀在人群的后头。距开会尚有十余日的时间,倒也不急在一时。

人群之中却有几个人引起了赵无安的注意。

三人拖着轻便的行李,衣着样貌都有些脏乱。身高九尺的大个子原地站着,神色看上去有些呆愣,一旁的红衣小鬼则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没个安稳。

站在两人中间的灰衣青年,面色灰白,神情紧张,像是怕冷似的蜷缩起了身子,头发一根根垂在头皮上,双手颤抖不休。

“咦,那不是我们初到白马镇那日,在铁匠铺中借住时见到的那几个人吗,怎么又在锦官城下碰面了?”胡不喜也发现了异常。

赵无安淡淡应道:“收声。不知是敌是友,少惹为妙。”

毕竟这里已不是白马镇那种边缘地界,而是无数势力交错的锦官城。当初在铁匠铺口,赵无安就觉得那老铁匠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老铁匠及这几个人,看着都是身怀才能却非要大隐于市之人,赵无安只道是人皆有苦难言,见到灰衣青年一指弹青惹得满楼花影时也未有过多上心,最多有些惊艳而已。却不想他们竟也来了锦官城。

他们究竟来做什么?

被赵无安打量的那三人,也各自心有思量,而其中脑海最为混乱的,自然是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小顺儿。

浑浑噩噩跟着老铁匠学了二十年的手艺,铺子里奉如上宾的那柄铁锤却是连半点边儿也没摸到,反倒练就了一门以手指弹新制刀剑的无用功夫。

小顺儿多少年来都只道弹青是门无用的手艺,直到被老铁匠赶着离开白马镇的最后时刻,才恍然意识到,那抹流转于指缝间的青气,原来竟大有玄妙。

老铁匠独自一人挡下了近二十杀入白马镇的铁骑,一线天处却又遭逢暗算。所幸有高个子和红衣小鬼两人在旁舍命护卫,才得以在一路险象环生中,九死一生来到这锦官城下。

直至此时,小顺儿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师父只是白马镇中一个籍籍无名的打铁匠,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兵器,每每都是钱货两清,童叟无欺,怎地便能惹上了这样厉害的仇家?

等候开门的时间实在难捱,小顺儿嗫喏道:“两位前辈……”

虽然在铺子里,他对这两个吃白食还一天到晚不得安宁的活宝很是不满,不过一路行来无论日夜,这二人始终以性命相护,小顺儿心中歉疚,对这二人,也逐渐以前辈相称。

见他欲开口询问,红衣小鬼连忙摆了摆手:“有再多的问题,见了东方连漠就都能明白,你小子先按捺住吧,也没几天了。”

多日以来,他早不记得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多少次。

李顺只觉得胸中郁结,恼道:“总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那群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们穷追不放?”

红衣小鬼还没回答,呆愣的高个子忽然啊了一声,道:“开城门了。”

李顺向前望去,果然,城门已然大开。守城的兵卫倒是管得很松,大致一瞥便放人进入。人流很快如水般涌动而入。

李顺不解地抬起头来,借着冬日微晃的日光,眯眼望向城头上那“锦官”二字。

天上天官,人间锦官。据传锦官城外有八千株繁盛桑林,城内则有八百户织锦人家。

虽然生长在白马镇,但直到今日之前,小顺儿却是从未来过这座蜀外之人也心向神驰的天府之城。自小被父母送到铁匠铺子,一呆便是二十年。

有时候他也想过会不会自己其实是老铁匠的孙子,爹娘一直瞒着他这个秘密。又或者,他爹娘及老铁匠三个人,都在隐藏着一个关乎他性命的惊天秘密。联系现在这架势来看,甚至他都有可能是东方连漠的私生子。

不过想归想,小顺儿也没怀疑到这个地步上去。他那双从眉心弯出去的波浪眉头,可跟他老爹生得一模一样。而老铁匠究竟缘何竟让他来锦官城寻东方连漠,也颇让人寻不到头脑。

难不成自己身上真有什么陈年隐秘,跟这座江湖上独占鳌头的武林盟主关系匪浅?

回想起老铁匠指尖流转的如潮青气,小顺儿心中若有所思。

二十年本以为全无用处的弹青功夫,原来竟能以肉掌化刃,而每每被喊去干活时师父踹来的脚,也让他不觉间养成了一身避闪功夫,西行路上,好几次千钧一发间救了他的性命。

细细想来,原以为在铁匠铺中近乎荒废的那二十年人生,竟似是被谁刻意安排,如天官点簿般冥冥注定,牢牢地一笔指到了如今。

然而究竟谁是那执笔的天官?命途如纸,一片白茫茫中寻己尚且不及,又如何能与那冥冥注定的宿命相抗衡?

仿佛被命运的线死死拉扯着一般抵达这锦官城下的小顺儿喃喃道:“若让我知道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定让他悔不当初。”

听闻此言,那一向呆愣愣站在他身边的大高个子,忽然间浑身一哆嗦。

正逢此时,有一人逆步行来,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除了那红衣小鬼,另外二人都正出着神,没有注意到他。

同样的,赶着出城迎接赵无安的李凰来也没有意识到他无意间擦身而过的这三人究竟是谁。

然而命运,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或许真有位白衣天官,手执巨笔立于云端,遥遥一笔一划,书着众生命途。

第三十五章 解脱

离城门还有三四十步时,便有人急急出了城门,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

远远看见那人脸上春风洋溢的笑容,赵无安顿觉一阵无奈。

“赵居士,别来无恙啊!”李凰来热情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段桃鲤瞪大了眼睛。赵无安不声不响地抽出手,回应道:“还成。”

福州城别后,至今已近一年。二人初见的那天,亦是雪后初霁,如今仍历历在目。

安夫人这时也问道:“是你在锦官城中的朋友?”

赵无安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只有胡不喜那样的人才能叫做朋友的话,那么把要求放宽松一点儿,眼前这位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吧。

不过这么说起来,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了。

这显然让李凰来很是高兴,连忙道:“不说别的,各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先入城再说!我给各位准备了洗尘宴!”

胡不喜冷眼打量着这个他不算太熟的“赵无安的朋友”,段桃鲤则将赵无安拉到一边:“这是怎么回事?李凰来为什么会在蜀中?”

“说来话长。”赵无安简短道,“算是无巧不成书吧。”

使唤他来蜀地,本意是想让李凰来耳濡目染下十愿僧的精深佛法与悲悯情怀,顺带照顾着莫稻,不过好像两个初衷都没达成。

临近城门,李凰来殷勤地往守城官兵手里送了两串铜钱,说是远亲归省,一行人便顺通无阻地进了城。

“说起来,莫稻呢?”

在福州城分开的时候,莫稻在赵无安看来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因挚友去世而苦大仇深了些,掐不掐得死鸡都难说,这才委托李凰来照看着。没想到雄刀百会上竟一口气成了一品高手,还赢了胡不喜夺了刀,给他的惊吓可着实不小。

提起这茬,李凰来也颇有些无奈:“别提了,刚走没多久,他就突然复发了什么小时候的顽疾,硬是要回他北边儿的柳叶山庄,我死活拦不住,就放着他去了。”

顽疾?还回了柳叶山庄?

赵无安皱起眉头。

“怎么了吗?”李凰来有些尴尬地笑着问道,“我听说他好像后来还混得不错吧?不到一年时间,长进不少。”

赵无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毕竟非我等之事,萍水相逢,不如忘了倒好。”

李凰来慨然道:“是这个理。喏,前头就是今儿请你们吃饭的酒楼,别客气,好歹在这锦官城里头,我现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赵无安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一行人依次进入酒楼,李凰来压在后头一位一位请过,满面春风。

段桃鲤仍是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擦肩而过时问了句:“你怎么跑这来了?”

“别问我。这你可得夸赵居士局布得巧。”李凰来笑道。

段桃鲤心头仍有些犹豫,迈步进了酒楼中。

李凰来转过身子就要紧随其后,将要迈进房中时,身子却有意无意顿了一顿,将头转向街对岸的一座茶楼,视线望向了一扇紧闭着的窗子。

格窗后,有人合上折扇,浅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二十年,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将近一年不见,李凰来似乎在蜀地混得还不错,一桌酒席也算阔绰。席间除了赵无安,远道蜀地的诸人都多少喝了些酒。醉意朦胧,时间流长。

席间谈话,才知道李凰来入蜀一年来,几乎只做了两件事情,卖布和种树。

初入蜀时身无分文,他便当掉了身上佩着的家传宝玉。蜀地最盛行的丝绸,一买就是十五车,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由锦官城出发,一路抄小道险坡,山路崎岖,连贼人也不愿光顾,比官道早了十日抵达汉中,一售而空。许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这才赢得峰回路转。

有了闲钱,头一件事当然是赎回先前的佩玉,剩下的几乎尽数投入到了桑树的种植上。

锦官城外那十里桑林多年来疏于打理,本是枯枝败叶残破不堪,李凰来着手打理了一年,到夏秋时才逐渐恢复如初。

“你们来得还早了些。再等上两个月,桑林绽青。新叶盖老叶,枝繁叶茂,定然极佳入目。”李凰来说得眉飞色舞。

赵无安淡淡颔首,“修整桑林,一来可成一景,二来提供了优质的桑叶,来年蜀地的绸布产量定然又要高升。你倒是有一套挣钱的路数。”

“这些蜀中的人呀,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尤其近几十年在东方连漠照顾下,连桑蚕之业都弃置得三三两两,只剩下几家尚在坚持。我若是能把准机会,一并收购了也难说。”谈到这个,李凰来显得信心十足。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要恭喜你了。”赵无安以茶代酒,向李凰来敬了一杯。

李凰来连忙举杯回敬,谦恭道:“也是多亏赵居士福州城中一席话,劝得在下茅塞顿开,才有了如今的境遇。”

“不想复你的李唐了?”赵无安略带几分戏谑地问。

“也不是不想。”李凰来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赵宋李唐,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两样,说到底还是我们放不下罢了。”

语毕,持盏的手微微一垂,放下了酒樽。

赵无安也缄默放回茶盏。席间一时寂然。

正在余人都酣于酒意,半醉半醒之时,李凰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赵居士,今日洗尘宴上,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他几乎可说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我?”

赵无安不禁觉得有些意外。江湖浮沉二十年,多少恩人仇家他差不多都已断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还有谁会专程找上门来?

李凰来已然伸手打开了门,向外探了探身子,鞠躬道:“久等了。”

脚步声传来。那人向里屋走来时,李凰来又恭敬道:“兴起聊多了些,没注意时辰,还望先生见谅。”

哗啦一声折扇声响,旋即响起了一个似乎比赵无安还要懒散浅淡的声音:“无妨。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一两炷香。”

赵无安的身姿在那一刹骤然一凝。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李凰来站着的门口。

折扇鹤氅,儒冠青衫。如玉般白净的面庞上,一对深眸妖冶。

赵无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指尖微微颤抖。

那人嘴角勾笑,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席间诸人先后抬起头来,望向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宴席上的陌生男子,眼里大多带着点困惑之色。

喝得最多的胡不喜,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猛地精神上了好几分,伸手便往腰间的胡刀摸去。

赵无安连忙抬起手,止住了胡不喜的动作。

而后他淡淡倒吸了口气,瞥向李凰来,问道:“你骗了我?在蜀地打下根基,你靠的竟是这个人的谋略?”

李凰来一时讷讷,不知所言。

那手持折扇的人怎会是别人,正是与解晖关系匪浅,自造叶至大宋,二十年来对赵无安穷追不舍的那位造叶大相国,宇文孤悬。

早些年里,这个名字对赵无安而言无异于追魂钟鸣,李凰来却尊他为先生。

尽管按地位而论,宇文孤悬确实在两朝任何人面前都担得起先生二字,但赵无安听上去总觉得浑身难受。

“好久不见了,赵无安。”宇文孤悬仿佛吐痰般,从唇间狠狠吐出了赵无安的名字,“你居然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入一品,总归没让我太失望。只可惜和洛剑七相比,还是太晚了。”

赵无安凉凉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曾经确为师徒。

造叶国那座照不进阳光的宫殿中,没有姓名的奴隶与国师相对而坐。他摇扇躬身,一言一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半生的治国修身之术和盘托出,传授给面前尚懵懂的孩童。

然而幼时的授业之恩,终不能让赵无安原谅他挑起两朝战争,信手拿捏百万人命运的恶劣之举。

“来问你一个问题。”宇文孤悬轻轻摇着扇子,“你现在究竟算哪一边的人,大宋,还是造叶?”

“与你何干?”赵无安冷冷问道。

李凰来叹道:“赵居士,宇文先生并非是来刁难你的……”

“闭嘴。”赵无安斜睨了他一眼,“你的事我们等下再说。”

李凰来连忙住了口,一时噤若寒蝉。

宇文孤悬苦笑两声:“是是,赵无安长大了,有了兄弟和妻子,再也不必作为伽蓝安煦烈而活下去,晋入一品,再也不用担心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追杀。现在晚上能睡个好觉了吧?你活得开心么?”

赵无安暗暗捏紧了拳头。

宇文孤悬森冷笑道:“并不开心吧?你永远逃不脱你的宿命,只要这幅剑匣在身,你就永远被束在洛剑七留下的神话里,逃脱不得。”

赵无安愤怒道:“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吗!?”

“当然不是。实际上,恰恰相反。”

宇文孤悬收起扇子,正色道。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要给你一个解脱。”

第三十六章 所为佳人

赵无安自然是不愿多提洛剑七的事情,宇文孤悬也心如明镜,便说要借一步说话。

李凰来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说隔间便有茶室。

宇文孤悬收起扇子,大方道:“那我便先行移步,候着赵居士了。”

赵无安心下掂量了一番。宇文孤悬毕竟是造叶国相,无论究竟抱着何种目的出现在蜀地,若是让人发现,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倒是不如先仔细听听他的来意。

他与胡不喜交换了眼神,又对李凰来道:“在这等着。”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一桌酒菜尚未吃尽。段桃鲤咬着筷子望着满桌菜肴,又不知该不该下筷。

安夫人秀眉微蹙,问胡不喜道:“那人是谁?”

若是在这儿道破了宇文孤悬的真实身份,该引发多少震惊,胡不喜又怎会不知,遑论也会为赵无安平添麻烦。

他于是笑着打了个哈哈,摆手道:“市井无赖罢了,以前欠过我们不少钱。”

捧着酒杯的代楼暮云突兀笑了一声:“有趣。”

胡不喜隐隐蹙起眉头。

安夫人倒是未有起疑,恢复了如常神色。安家父子更是内敛之人,未有出声。

正当段桃鲤暗暗下了决心要再夹一块鲈鱼肉时,代楼暮云却霍地站起了身子,袍袖一扬,惊得她险些掉了筷子。

举着酒樽的代楼暮云走到李凰来面前,挑起眉头:“我敬你一杯。”

说完,仰头先饮半杯,而后再将酒樽端到了李凰来鼻子前头。

杯中清亮酒液摇荡。李凰来疑惑地抬起眼睛。

“喝。”代楼暮云声音平淡。

赵无安进门的时候,宇文孤悬已好整以暇地屈膝坐在了竹榻上。

茶室不大,不过一丈见方,摆一桌并两张竹榻已是极限,窗子的透光却清亮。角落里燃着熟悉的熏香味道,正是造叶皇宫中宇文孤悬常用的那种。

赵无安在另一张竹榻上坐下。他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壶热茶并四只茶碗,碗是考究的黑釉碗,冰纹密布。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少了整套的茶具。

宇文孤悬打开折扇,静静望着他,眸子清亮。

赵无安从很久以前就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直白道:“有话便说。”

“那我就先赔个不是。”

宇文孤悬居然先行了一礼,“来得匆忙,路上行囊里丢了套茶具,所幸香炉还在,勉强能维得住这国相的脸面。”

“我不在乎。”赵无安生硬道。

宇文孤悬笑着点头道:“的确。其他人在乎得紧的很多事情,赵居士往往并不在乎。”

赵无安沉了脸色:“此话又是何意?”

宇文孤悬笑叹了一声,“孤虽为国相,人情常理,却也不是说避就能避得过去的。正如这茶,就算用紫竹烧水沏了,装在铁砂壶里,也迟早有凉了的一天。”

赵无安默不作声。

宇文孤悬接着道:“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知道终会有这一天的。坐在这儿不论是你还是伽蓝安煦烈,只要背上了这洛神剑匣,就逃不脱这样的宿命。那七颗流星的光芒是在太耀眼了,只要身为凡人,就会忍不住想去追寻。事到如今,孤不怪你。”

赵无安反问道:“你又有何可怪?”

“自然是有。”宇文孤悬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多少还负着造叶二皇子的名号,返回造叶继承王位,那中宋北辽,与之三足鼎立也未为不可。而今你沉沦江湖,徒留幼子即位,孤为摄政王。使得造叶内外无我所不尽心倾力,倒头来还被冠一个奸臣污名。你说,这算不算怪你?”

赵无安还没说话,宇文孤悬又道:“不过,孤一早就说了,北斗七友、洛神七剑,着实令人心折,走到这一步,孤不怪你。只是接下来,事关两朝千秋大业,孤万万不可再任由你胡来了。”

赵无安闻言一愣,皱眉道:“因为解晖?”

“解晖决不是现在的你可以对付的对手。”宇文孤悬言辞冷硬起来,“我在造叶,长年来与之虚与委蛇,也从来没自以为博取了他的信任。

“他是潜行的孤狼,磨牙砺爪,伺机而动。两朝这局大棋,除他之外,无人有资格在枰上落子。”宇文孤悬冷冷道。

“就算我不行,那东方连漠呢?”赵无安问,“锦官城中,支持他继任盟主的应该在多数。”

“东方连漠绝不是解晖的对手。”宇文孤悬一字一句,“你也一样。”

赵无安低头看向了桌上的茶碗。

“缺了搅茶的用具,是叫我就此收手的意思?”

“就此停手,离开锦官城。”宇文孤悬严肃道,“我会先礼后兵,李凰来的站边,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不以为然道:“李凰来的话,我想现在代楼暮云已经在教训他了。这茶室的隔音还不错,否则你应该能听见他在隔壁打滚的声音。”

宇文孤悬脸色变了变。

赵无安接着道:“你的建议确实很中肯,解晖、东方连漠、你,没一个好惹的角色。但我若是就此退缩,那也太对不起背上这洛神剑匣了。至于你的‘后兵’,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他淡淡摩挲着手指。“我自是一品高手,胡不喜和代楼暮云也都是二品巅峰,其他人于我而言,得失也不过尔尔,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即使是安晴?”宇文孤悬沉声道。

赵无安眉目一凛。“抓她的人是你?”

“别急别急。”感到胜券在握的宇文孤悬又收束了严肃的神色,露出一抹玩味笑意,摇起了折扇,“年轻人,一时冲动可不是好事。”

赵无安凛了神色:“这件事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呵呵,那不如来谈谈另一件事。”宇文孤悬道,“来谈谈洛千霞。”

“……林大娘。”赵无安道。

“自然,洛千霞就是林芸,林芸就是洛千霞,被逼之下才改为了母姓。你如今能与孤坐在这个位置上谈话,不吝说她也有不小的功劳。你可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能逃出去?”

赵无安紧盯着他。

当年洛剑七身死,只留下妻子与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处在造叶掌控之中,时时想要逃脱。

造叶与大宋联手,消抹了这位绝世剑神在江湖上的一切存在证据,然而洛神剑的强大却又为造叶庙堂所觊觎。他们暗中将这最后的种火保留了下来,却无一人敢轻启洛神剑匣。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自信能承受住那绝无仅有的锋锐剑气。

“人总是这样,看见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比起超越更想干脆使之毁灭。然而明明有了毁灭掉它的能力,却又想将这种力量掌握在手心。不妨说,人的本性就是这般贪婪。”宇文孤悬侃侃道。

赵无安抬起眼睫。“我记得,你与林大娘从小一起长大。”

让赵无安作为洛神传人的计划,也是宇文孤悬对着杀入皇宫的洛千霞提出来的。

“家父与洛剑七确有一番渊源。在群狼环伺的造叶,保护她们母女三人,也算是我们宇文家对洛剑七的一点报答。”宇文孤悬淡淡道,“本来,找到了合适可控的洛神传人,就该把她们都杀了的。家父去世后我成了宇文家的家主,这几个女人的生死,其实也就在我一念之间而已。”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根据当年林大娘给他讲的故事,她们母女三人,当时应该是从造叶的魔掌中逃了出去。

否则,洛剑七的小女儿也不会嫁入吐蕃,诞下闻川瑜与姜彩衣这对亲兄妹。

“我让她们逃了出去,但她却又回来了,在造叶和大宋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宇文孤悬苦笑,“这可真是叫我无可奈何。她钦定的洛神传人在雪山摔断了腿,用药不当废去一身气海,倒头来竟全怪在我的头上,说我不该发兵攻宋。”

他一字一句冷冷道:“若不是我,她洛千霞,连走出门看一眼这个世界都做不到,却把一切都迁怒到了我的头上。”

赵无安没有出声。

宇文孤悬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若不是我从小喜欢她,早忍不下去,把她拖出去喂狗了事。”

赵无安猛地一惊,仿佛晴天听到了一声霹雳。

“什……么?”

宇文孤悬喜欢洛千霞?

赵无安从未听林芸提起过此事,不过料想以宇文孤悬的为人,还真不一定会让林芸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

“意外么?其实我觉得整个造叶上下都差不多猜到了。”宇文孤悬淡淡道,“为何当年不惜出兵入漠北也要找到你,把你和闻川瑜安插在同一个屋檐下,费劲千辛万苦做到这些……”

“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留在我的身边。”

这位位高权重的造叶国相,不,如今他已是摄政王了。

却像是个多愁少年般叹了口气,幽幽道:“她的心终是静不下来,想要随她父亲那样走遍天下,行侠仗义,做一个痛快的女侠。”

“然而我只不过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也终究留不住她。”宇文孤悬苦笑着摇头,“但至少那七年,每天都能见着她,想来倒也愉快。”

赵无安皱着眉头,回想了一番。以前宇文孤悬还是相国的时候,虽没做什么坏事,但他每次看见他,总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敌意。闻川瑜虽与他不合,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意气相投。

这么想来,很多事情那个时候确已有了眉目,只不过年纪尚幼,想不到那个层面上去。

多半是宇文孤悬一厢情愿,林芸能避则避,惹得两个孩子看仇敌似的看待这位大相国。

好像遗漏了什么……

赵无安回过神来,吃了一惊:“等等,你说出兵入漠北,是为了找我?!”

第三十七章 东方连漠的奇招

宇文孤悬一如往常般搁了茶盏,妖冶的眸中犹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然道:“怎么,洛千霞这些年里竟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赵无安内心如擂鼓震荡。“未曾。”

“唔,也难怪如此。你自来到造叶后,便作为二皇子的假身而活,人生多不完整,她定是不想你再走上一条如洛剑七那般决然的老路。”

“什么意思?”赵无安愣了愣。他隐约觉得,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秘密此刻只与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宇文孤悬沉吟半晌。

赵无安眉宇皱起愈发深沉。

良久,宇文孤悬开口了,说的却是赵无安意想不到的事:“漠北那位廖娘,二十多年来始终在等一个人从关外回来。”

赵无安一怔,宇文孤悬接着说了下去,字斟句酌。

“她等不到了。因为那个人,已然吐血三丈,死在了关外,就在宋军撤离高粱河的那一天。”

赵无安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烫。

“廖筱冉的夫君,便是李荆。她照顾你和胡不喜并非偶然,而是应了一位,他们共同的故人的嘱托。”

“是……谁?”赵无安艰难问道。

宇文孤悬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再说下去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造叶国的摄政王,深谋远虑,一步三算,字字都在心尖上斟酌过才说出口。能让他知而不言的事情有很多,却极少遇上这样正面的回绝。

赵无安逼问道:“为什么?”

“这真相只会让你义无反顾地走上与洛剑七相仿的道路。既然洛千霞对你保守了这个秘密,我也会继续下去。”宇文孤悬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一掌拍在茶桌上,凑近了身子,断然道:“我要真相。”

宇文孤悬忽然轻笑了一声,指节微弯,嗓音低沉道:“这世上可没有白做的生意。想要真相,就拿东西来换。”

“你想要什么?”赵无安追问。

“离开锦官城。”宇文孤悬毅然道,“离开蜀地,任你去哪个地方,真相都会在你落脚十日之后送达。”

赵无安愣了愣,内心逐渐升起一股被戏耍的恼羞之情。

打从一开始,宇文孤悬的目的就没变过,就是要让赵无安离开蜀地。后来的争锋,不过是在逐渐加重自己的筹码,等赵无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被死死拴在了局中,难以脱身。

如果在这里错过了,他余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不是每一次,一切都会如为伽蓝安煦烈正名那般顺利的。

“我保证。”宇文孤悬沉声道,“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赵无安默不作声,脖颈处青筋跳动。

他确实知道。宇文孤悬亲自送到暮秀村的那口黄钟,和那在村中守候了二十年的老太监。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脱离宇文孤悬的掌控。而自从离开昆仑之后,造叶其实已然停止了对他的追杀,也许反而还暗中帮他挡下了不少来自黑云会的麻烦。

宇文孤悬一直在等着一个名为伽蓝安煦烈的皇子披甲回都,把那顶摄政王的帽子从他头顶摘下丢进火炉,把这些年来被他一人独占的权力抢回皇室手中,把世人对他的蜚语流言洗刷得干干净净。

可伽蓝安煦烈已然死了,坐在他面前的是赵无安。

“我不会离开这里。”

赵无安摇了摇头。

“你可以煽动李凰来,可以游说段桃鲤与安南,甚至可以与诸南盏串通一气,用胡不喜的身世之谜诱惑他。你也可以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安家夫妇,可以再和苗疆结一次四朝之盟。”

他站起了身子,白衣飘荡。

“但你别想让我停下脚步,别想让我为了那虚无的过往,去否定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一切。”

“我一步一顿走到这一天,早就不是为了当你的悬线傀儡。”

他转过身,推开了茶室的门。宇文孤悬静坐在原地没有动。

桌上的茶尤未冷。

宇文孤悬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声色惨淡。

“悬线傀儡?你可知我这些年来,又何曾说过自己不是谁的悬线傀儡了?”

他名为孤悬。

虽已年近花甲,音容却犹若少年,看不出本来年纪。

他又何尝不是整座造叶国的傀儡。

胜败荣辱一身兼负,孤身悬于断崖绝壁之外。

无论此生功名若何,宇文孤悬都须得扛起一国百年盛衰,须得扛起身后百世骂名。

赵无安的脚步微一停顿,神色动容,仍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室。

回到隔壁的时候,李凰来的位子已经空了,一桌杯盘狼藉,还进了两个陌生面孔,正在胡不喜的监管下与安家人闲聊着什么。

代楼暮云站在一边修剪指甲。赵无安上来瞥了他一眼。

“哪种毒?”

代楼暮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对我了解得很。放心吧,没到致人死地的地步如果他的命够硬的话。”

赵无安不快地皱了下眉毛,“给他个教训也就够了,宇文孤悬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段桃鲤坐在一边插嘴道:“我听说是种能让人只说真话的奇毒!不过李凰来喝完之后立马就跑去茅房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还想等着看看,究竟有多神奇呢!”

赵无安蹙眉:“我怎么没听过苗疆还有这种毒?”

代楼暮云道:“苗疆地大物博,你不懂的事情还多着呢……”

“少来。”赵无安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断肠散?”

“……微量。”代楼暮云死鸭子嘴硬。

赵无安问罪似的盯着他。

段桃鲤惋惜道:“只是断肠散啊,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能让人说真话的药呢……”说着瞥了眼赵无安,小声道:“到时候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代楼暮云与赵无安显然都没听见她后面这句话。前者竖起食指,一本正经道:“等他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跪着求我给他解药的时候,自然是问他什么都只敢认真回答。这……也算是一种真话药吧?”

赵无安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那厢,胡不喜唤他道:“老大,过来这边儿。”

赵无安愣了下,走到胡不喜附近,打量了下新进来的两个陌生面孔。其中一人正在热情地与安广茂说着什么。安广茂生性少语,配合地点着头。

二人都身着蓝衫,腰束白带,看身板也都是练家子,应是武林人士。

胡不喜耳语道:“是唐门的人。”

赵无安愣了下,“唐门?那不就是东方连漠的人么?”

那不在说话的蓝衫人闻言扭过头来,与赵无安方一对视,便兴高采烈地点头道:“是!我等正是唐家堡中东方盟主的弟子,昨日刚刚抵达锦官城,盟主今日也已进了城,就下榻在城东的天仙居!”

赵无安对天仙居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倒是安南在边上来了一句:“那离我们岂不是挺近的。”

那蓝衫人愈发高兴道:“正是!从明日开始,盟主亦会在天仙居连摆二十日筵席,大宴天下群雄。届时各路侠士若是有心,不妨前来捧个场,相信定不会让诸君失望!”

“你来就是说这个的?”赵无安撇嘴。

胡不喜叉着手,无奈道:“要真这么简单就好咯……”

那男子兴冲冲地对赵无安点了点头:“这位侠士,我观你气劲绵长,下盘稳健,应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吧?”

“嗯。”赵无安用鼻子哼道。

“噢,是这样的,我们唐家堡最近在锦官城有个计划,想要招收一批年轻有为,拼搏努力,志在为江湖的未来做出贡献的侠士们,由盟主亲自教导……”

“多少钱?”赵无安打量着这个人一身可疑的蓝衣。

那人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态,连连摆手道:“不花钱!一切免费,通过入门选拔的话堡里还包食宿?”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赵无安问道。

“这个嘛,一共两件事情……”那人打哈哈道,“一个呢是希望能在竞选盟主前的这段时间,多为盟主在城内召集一些拥护者,同时维护一下这些人的秩序……我们和城中卫队也谈好了,双方会共同负担起一部分的治安管理任务。第二个就是,是……嘿嘿……”

“是啥?”赵无安面无表情。

“就是……希望能在日后的竞选中……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为东方盟主的继任做一些努力……哈哈。”

赵无安点了点头,伸长脖子,和那厢不胜其扰的安广茂对了个眼神。

“说完了吗?说完了走吧。”

蓝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赵无安撸起了袖子,若无其事地抽出了藏在袖中的佳人斩。

在李凰来从茅房离开之前,两名殷勤的传销人员就被赶出了雅间。

胡不喜苦笑道:“我还真是好奇,六十年前东方连漠也是靠着这一招才当上盟主的吗?”

“风头变了,只好百计皆施了呗。”代楼暮云玩味道,“不过没想到他那么不自信,按理说现在江湖上也还是支持他的人比较多吧?”

“明面上当然是如此,实情却不好说。”赵无安将佳人斩放在了桌上,“黑云会固然在江湖上人见人恨,可摆到台子上来,黑白颠倒,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安广茂踌躇半晌,才道:“我听他方才所言,似乎那东方连漠已确实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这才是我们最需要防范的。”赵无安道,“虽是一丘之貉,但谁知道另让他人当选后,又会引来何种剧变。”

李凰来的位子仍是空的。赵无安道:“我去提他回来。”

然而等赵无安将半死不活的李凰来从茅房拖回来时,他之前放在桌上的那柄佳人斩,却已不翼而飞。

第三十八章 赵无安的办法

“真的要从这里进去吗?”

望着散发出一阵腥臭的井口,小顺儿心里发怵。

红衣小鬼早已在底下摸索着前行了十几步,大高个也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宽心吧,后有我看着前有他带路,错不了的!”

李顺努了努嘴,无力地指向前街:“可明明就能从那里进去……”

“天仙居里头是道菜就得几两银子,我们哪有那个钱啊!”大高个理所当然地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气仿佛要把他直接拍进土里。

小顺儿没奈何,忍着刺鼻的气息攀下了井口。

水道中满是腐臭气味,静水漆黑漫溢,仅有一道紧靠着墙壁的狭窄通路,笔直通向未知的黑暗。红衣小鬼举着火折子走在前头,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身红衣。

狭窄和黑暗令小顺儿内心愈发没底,讷讷道:“我们真能走进去的吧?”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天仙居说起来还是我家开的呢。”红衣小鬼在一处停下,抬起头来,忽然狠狠向上跳去。

小顺儿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用头撞开那天花板,心底一时惊诧。

然而红衣小鬼仅在空中逗留了一瞬,便稳稳落回地上,手心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他将那样东西在小顺儿面前晃了晃:“瞧,你小叔没骗你吧。”

借着微弱火光,李顺认出来那是一串钥匙。应是一直悬挂在天花板上,方才才被红衣小鬼给抓了下来。

李顺没多想,皱着眉头道:“你才不是我小叔。”

跟着红衣小鬼又绕行了两步,面前出现一架梯子。小鬼头咬着火折子手脚并用,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开了锁。

盖板一番,放入耀眼天光,跟在后头的李顺连忙捂住了眼睛。

“走吧,小顺儿。”红衣小鬼轻巧地跃出井口,回过身来向他伸手。

“就让我们去找那个叫东方连漠的武林盟主吧。”

许是背对天光的他看起来隐约脱了点小鬼头的模样,李顺竟一时怔愣住了。

没来由地,他心底忽然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也许一路行来,艰难困苦,走到如今,一切并不算白费。

“然后你们就被赶出来了?”大高个两手一摊。

李顺心疼地拍着衣裳上的灰尘,红衣小鬼倒潇洒,屈指弹掉挂在头顶的烂菜叶子。

“奇怪,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东方老头子老糊涂了?”红衣小鬼嘟囔道。

李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容易从下水道摸进天仙居,又在这红衣小鬼的帮助下翻墙越窗才见着了东方连漠,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弟子们连拉带拽赶出了门,还顺便挨了一路的白眼加烂菜叶。

合着一路躲避追杀,紧赶慢赶才跑到这锦官城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大高个子也满面愁容地挠着头:“被东方连漠亲自拒绝了?不应该啊……”

“别提了,那老头子看见小顺儿就和不认得一样,报了名字都没用!”红衣小鬼气恼道。

“现在最该生气的是我吧……”小顺儿蹲下身,有气无力道,“陪着你们跑了这么远,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你俩个是什么来路……”

而且他现在很认真地开始怀疑这两人脑子的正常程度。不如说从铁匠铺里刚见面就开始怀疑了。

红衣小鬼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大高个也附和道:“我们可都是为了你……”

“够了!”李顺忽然大吼一声。红衣小鬼和大高个都吓得浑身一激灵。

李顺站起身子,狠狠抓了一把自己不知多少天没洗的头发,怒火中烧。

“我已经忍够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们两连一个合理的交代都不给我!还说什么见了东方连漠就知道了,人家根本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他冲着两人怒吼了起来,“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一来,我师父的铺子就被人端了?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被端也就一次啊,你还能见到他被端两次还是怎么的。”红衣小鬼絮絮叨叨。

李顺双目一寒,指尖骤然聚起青气。

大高个子连忙挡在了二人中间:“别别别,有话好说别动手!!”

正当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听说那穿白衣服的是个居士,瞧着也是一脸菩萨相,我还以为挺好说话,没想到是个混世魔王……”

“这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水平不够,进不去盟主门内呢,只好做做这些惹人生厌的差事咯……”

两名一看打扮便知是唐门弟子的人正步履缓慢地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人揉搓着自己的肩背,一副痛苦的模样。

李顺向他们瞥了一眼,虽余怒未平,仍是熄了指尖的青气,装作无事发生。

“这还差三个名额,可怎么办啊?”一人拿着纸犯愁。

另一人揉着被拉扯到酸痛的肩膀,叫苦不迭道:“不知道不知道,求求今天先让我躺着吧,那居士下手实在太重了……”

“唉,也是苦了你了,我看他就是在拿我们兄弟俩泄愤!”那人愤愤道,“等我有朝一日继承了东方盟主的武学,定要回去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你还继承武学?省省吧……”另一人叹了口气,“不如先想想这三个名额该去哪填补吧。难道还得我上街拉壮丁不成……”

高个子与红衣小鬼对视一眼,眼底了然。李顺站在一边莫名其妙。

平日里一副憨态的大高个此时反而机灵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那两人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道:“两位爷,听说你们是东方盟主手下的,正在找什么人?”

那二人面面相觑一阵,而后其中一人愣愣道:“是啊,干护卫的活儿,就还剩三个名额了。怎么,你想参加?”

“额呵呵,这个嘛……”

大高个伸手,指了指尚站在墙角的小顺儿和红衣小鬼。

“说来巧了,咱哥仨刚到锦官,还没个落脚的地儿。这活计,您瞧,我们三个怎么样?”

细细打量了一番这高矮胖瘦不一的三人,两名着蓝衫的唐门弟子交换了下眼神,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东方连漠的进驻显然是这座锦官城几十年来的一等一的大事,从午后开始,天仙居的门口便排起了长龙。赵无安等人下榻的客栈虽只一街之隔,却显得尤为冷清。

不过赵无安也没闲着,他在代楼暮云的房间里忙着翻箱倒柜。

其实他已经一路翻过不少人的了。胡不喜、安南、段桃鲤顺着寻来,只是为了找到那把不翼而飞的佳人斩。

“好好摆在桌子上的东西,去阵茅房的功夫还能被我藏起来不成?真是好笑。”

任由赵无安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检阅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代楼暮云兀自站在房门口,两手一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从我离开之后直到回来前,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出,却没有人注意到佳人斩是怎么不见的。”赵无安淡淡道,“出于礼节,我并未当场对你们搜身,已是仁至义尽。”

“也许这就是命呗?这把刀在柳叶山庄丢了一回,如今在你身上又丢一回,也算有始有终。”代楼暮云天马行空道。

赵无安抬起眸子,冷冷剜了他一眼。

“不过是把兵刃而已!你若想要趁手的,我身上随便借块银饰给你,去刀市上还能买不到?”代楼暮云两手一张,“佳人斩虽是武林至宝,但都到了这份上,你也没必要这么上心吧?”

赵无安没有回答。

他翻完了代楼暮云所有的行李,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合上箱子,站直了身。

“除了我和李凰来,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李凰来带来了宇文孤悬,分明又不站在我这一边。”

代楼暮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身边人皆不可信,你赵无安现在是孤立无援、众叛亲离?”

赵无安不说话。

“得了,东方连漠已经近在咫尺,你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代楼暮云忽然走进了房间,径直去到窗边,伸手拉下了挡板。

虽是午后晴日,屋内却一下子昏暗下来。

代楼暮云回过头,看向站在屋子正中央的赵无安。

“解晖随时可能出现,你打算怎么应对?光凭现在这点伎俩,可远远不够。”代楼暮云轻声道。

赵无安低声回应道:“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武林盟主究竟归属于谁的问题。在东方连漠与解晖其中一方彻底落败之前,是不会轮到我落子的。”

代楼暮云看着被他翻过的那几箱行李。“所以,你费尽心思,要营造出一个自己毫无威胁的假象,让解晖和东方连漠放松警惕?”

赵无安默然道:“这只是开始。”

“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后招。”代楼暮云抱着手臂笑道,“名义上而言,你来蜀地是为了找安晴吧?现在人已在锦官城落定了脚跟,可安晴的线索呢?”

“这不是正要去找么。”赵无安走出了房门。

代楼暮云瞪大眼睛:“城中人山人海,怎么去找?”

“很简单的办法。”赵无安随口道,“寻人启事。”

第三十九章 膝上剑

从东方连漠下榻天仙居的这一晚开始,一些奇怪的东西也随之出现在了锦官城的街道上。

公家的废弃水井,街口的粗壮榕树,都被人以米水糊上了一张张带字与画像的黄纸,在寒风中料峭抖动。

纸上画的是一个清秀端丽的姑娘,旁边还副了张男子的小像,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大抵能猜出来是寻人的告示。

“你都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些啊!”

客栈一层,对于赵无安手里那一沓储量惊人的纸张,段桃鲤表现出了十足的震惊。

代楼暮云没好气叹道:“当然是印刷啊!瓦兰没这东西?”

“虽然没有但我也知道啦!可是赵居士一路上根本没时间去印刷这么多纸啊!”段桃鲤嚷嚷道。

赵无安笑道:“的确有一大半是自己画的。剩下的有些是南盏代劳,还要多谢她了。”

“喔,诸南盏啊,她还真是奇特。”代楼暮云道,“王朝的观气师,居然甘心为了乔溪这号人驰骋千里,抵达锦官城之后也终日不见人影,忙里偷闲居然还有空帮你画这些东西。”

“她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至少蜀地十愿僧,估计都得一一拜会过去。”赵无安埋头整理着手中的纸张。

四散贴在城中的寻人告示,上面清楚地画了安晴的像,还附上了自己的名姓及下榻的客栈。方法虽然简单,却能最快地告知全城的人,有人在找这样一个姑娘。

“虽然我很不看好这种近乎守株待兔的法子,不过的确很有效率,至少现在,半座城的人都知道安晴长什么样了。”

听到代楼暮云一句夸赞可难得的很。赵无安颔首道:“确是如此。”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就守在客栈里等消息了?”

段桃鲤也暗自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好,咬唇向赵无安看了过来。

赵无安将剩下的告示往灯烛下一压,合衣敛发道:“明天继续贴,把买来的米浆用光之后,剩下的纸就塞到天仙居门口排队的人手里。”

代楼暮云忍俊不禁。段桃鲤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

天色已暗,三人正准备各自分开前去休息,楼下却传来了胡不喜的声音:“老大!安娃子的事儿有消息了!”

这么快?就连赵无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人连忙冲下了楼梯,安家夫妇却早一步已先到了楼下。

胡不喜正扶着腰站在桌边,手里提着半桶还没刷完的米浆,身旁坐了一个低眉阖目的青衣人。

一大群人猛地冲到了桌子旁边,发出的声响显然把这青衣人吓得不轻,他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数目相对,来人眸子里闪烁着灵光,急匆匆冲下楼的众人却不约而同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谁啐了一声,方才还全神贯注的众人立时作鸟兽散。

“这么不欢迎我?”苏青荷可怜兮兮地横握着他的落情长剑。

胡不喜咳嗽了两声:“怪你来的太不是时候。老大,刚才我也说错话了,是关于安娃子被劫之后,清笛乡里发生的消息,苏巡抚给我们带了话过来。”

“哟,还真升到巡抚了啊,恭喜恭喜。”赵无安作揖。

苏青荷回了一礼,又恭恭敬敬向几位长辈及初见之人作了揖。

安广茂夫妇当然也非对苏青荷有什么意见,只是原以为能知道女儿下落,才急匆匆下楼,结果只见着了晚于他们从清笛乡出发的苏青荷,颇有些大失所望而已。对这位按身份而言比自己尊贵太多的后辈,安广茂还是欣赏有加的。

“那你带了什么消息?”赵无安开门见山。

“得知安晴被劫,你们被迫入蜀之后,我也很快抽空回了一趟清笛乡。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来也不复杂,无非两点罢了。”苏青荷道,“其一是在你们走后,安家又遭到过几拨来路不明的入侵,不过并无物品损失,我猜,他们要找的是人,而非物;其二便是,我刚到的那天,在后山遇见了闻川瑜。”

两个消息,无异于两道毒雾,砰地炸开,让人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安南艰涩问道。

“第一点的意思是,除了如今劫走安晴的此人以外,还有别人也在打着一模一样的主意。”赵无安干脆利落道,“第二点是,劫走安晴的凶犯,绝非在我们之后才出发的闻川瑜。”

“正是如此。”苏青荷点头道。

安南深深暗叹了一口气。

苏青荷道:“这次赶赴蜀地,是急着和上头请了十几日的假,再连着七日年节,应当能在盟主大选结束后回去。安晴的事情,我在朝里毕竟算个官,锦官城里头,能帮你们一点是一点。”

赵无安如释重负道:“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苏青荷犹豫了片刻,“辛苦你了才是。”

赵无安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你在看什么?该巡街就好好巡街走路,好不容易混进来了,可别再被赶出去啊。”

捧着木制长棍的红衣小鬼如是劝诫道。

在他身旁,同样手里拿着根木棍,身披磨损布甲的小顺儿,正盯着墙上的一则告示目不转睛。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他伸出手指,指向了那副男子的小像。

红衣小鬼凑过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不耐烦道:“把女子的容貌画得这么清晰明显,想找的人明显是这位姑娘啊,这男人又没走丢,我们在城里打眼见过,又有什么稀奇的。”

小顺儿沉吟着摇了摇头:“不是在城里。”

尘封的记忆缓缓回溯到离开白马镇之前,不苦和尚抵达小镇的那一天日暮。

小顺儿恍然大悟。

“喂,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护卫队的伍长举着长戈走了过来。

“哎哎,走了走了。”红衣小鬼连忙扯他,“这就来这就来!”

想明白了的李顺倒也没倔着,任由他拽走了,只是思绪仍是停留在了墙边好一会。

那一晚在铁匠铺中借住的白衣男子,也来了锦官城吗?最初他们似乎便是奔着武林盟主大选来的,不过那时众人之中,仿佛并没有见过这位被细致刻画的女子。

难道说,大选只是幌子,那些人入蜀的真正原因,便是为了寻找这位失踪的姑娘?

如是这般的念头自小顺儿心中一闪而过。

反正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他微微晃了晃头脑,甩开这些杂乱的思绪,当下还是先担心自己的事情为好。

东方连漠麾下自发组建的护卫队,从他入城第二天开始,就展开了昼夜轮班的巡城活动。

这些由唐门弟子和江湖人组成的卫队,从原本守城的兵士那里借来的武器与服装,按街道及时辰划分,制定了严密的排班表,一时之间满城俱是提着木棍与长戈行走的褐衣人,治安也无形之中好了许多。

锦官城的太守早已不在城中。在听到城中即将举办盟主大选的消息时,他就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家人跑去了汉中。如今的锦官城,日常事务只剩下一个督巡操办,大事则由他与蜀地十愿僧及几大家家主商议后决定。故而这样一支护卫队的组建,也很快征得了官府的同意与合作。

蜀地不同中州,民众信佛者几有十之**,其中大多便是蜀地十愿僧及其前辈历经数年教化而成,声望极高,在蜀地地位尊崇。自前年那场辩经天下后,更是声名远扬,故而如今的武林盟主大选,黑云会提出由他们作评判,倒也颇得江湖人信服。

这次重选,虽然的确是由于年限使然,但黑云会广发请帖而天下群雄纷纷响应,却也不得不说是东方连漠不得人心的一种体现。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江湖百家仍是明面上归顺于当前的盟主,其背后动作,却难以得知。

在重选前夕建立这样一支护卫队,确实是颇为亮眼的一招,至少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情:东方连漠还没有从这座江湖中退出。

与天仙居一街之隔,一家名为兰香居的客栈后院中,身为聂家现任家主也是唯一一名一品高手的聂白霜,正在一圈聂家子弟的护卫下,盘腿坐在塘边。

他膝上横放着那柄宽及两掌的酌欢,闭目蓄意,周身真气涌动。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陪侍身旁的聂家子弟们飞快亮出了鞘中刀:“来者何人!”

聂白霜心神一动,吩咐道:“退下。”

“是。”

又是一阵整齐的收刀声。

“嚯,聂家主,好大的阵仗啊。”来人展开折扇,笑叹道。

聂白霜犹自闭目养神,嘴唇翕动。

“从二十年前开始,你便有与我联手的打算,直到今日仍不打算放弃。是算准了我聂家会连失二将,沦落到今天这个争不了武林盟主的地位?”

“就算孔明再世也没法算得这么准,聂家主。”宇文孤悬笑眯眯道。

聂白霜睁开了眼睛。

眸若深潭,平静无波。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放弃。”聂白霜道。

“天下大势已彻底偏向了两位巨擘之争,你又有何等能力翻云覆雨呢?”宇文孤悬问。

聂白霜缓慢且用力地握紧了膝上的剑。

“身无他物,唯此一剑而已。”

第四十章 掌中誓

大山环抱的秘谷深处,草木繁盛,砂石浅滩,细水浸上浓绿色,潺潺地蜿蜒过老树的连根。

环绕山根的栈道经年来无人行走,早已遍布青苔,高直的桩子甚至成了飞鸟的憩所。

自这般几乎亘古无人行走的栈道上踱步而过,将交错的草木与溪流抛到身后,展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座平稳如镜的圆形湖泊。

这片湖隐藏在草木与山石之后,如同一滴天女泪珠般在空旷的谷底原野舒展身躯。

湖旁有座小屋,茅草为顶,削木为墙。屋后的田地里种了几样瓜果稻蔬,门前小道以碎石铺就,直通至明镜般的湖边。

时隔多年,再一次踏上这条道路,东方连漠只觉得恍若隔世。

直至走过一圈栈道,停留在那木屋前时,犹尚未回神。

“咚,咚,咚……”

忽然传来了木棒敲击布匹的声音,沉闷而利落。

东方连漠怔了片刻,转到木屋背后,隔着瓜田藤篱,望见那了蹲在溪边浣衣的背影。

那显然是个女子,身着粗布长衣,头发用一根木簪胡乱束着,脊背佝偻。

浣沙溪。

东方连漠怔怔望着那个背影,出神了很久。

直到女子洗好衣服,将之尽数拧干放到盆里,起身准备离去时,他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女子一回头便看见了他,显然是吓了一跳,吃惊地睁大眼睛。

东方连漠自知失态,连忙低下了头。明明已是白发老人的他,此时表情却宛若少年。

那女子别过脸去,伸手将鬓发撩至耳后,轻轻按平压好。

“干站着也不是事,进屋吧。”她小声道。

“花径不曾扫,也无说得过去的茶水,还望盟主海涵。”

一杯刚煮开的清水,由竹杯接了,放在东方连漠面前。

他轻声道了句无妨,便毫不嫌弃地接过暖手。顺眼瞥见女子手上因常年务活而起的厚茧与褶痕,垂下眉去。

“盟主今日怎么想起过来这里了?”女子问道。

即便是在须发皆白的东方连漠面前,她也算不得年轻了。灰白的头发与蜡黄的脸色,双手及脸上尽是无情岁月留下的创痕褶皱。瞳眸虽美,却除了诉说她年轻时倾动一方的容貌外,再无他用。

东方连漠平静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再来这里看一看你,也看一看我当年长大的地方。”

空谷静湖,幽兰在山脚无声盛放。

女子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温情,随即不以为意地望向窗外,说道:“她的墓,这些年来很好。我将那棵引雷的树伐了,叫雷电劈中之事,再也不曾发生过。”

“多谢。”东方连漠垂眉,轻轻吹了吹杯中的水。

“这又有什么好谢的,该是我要感谢盟主给我一个归宿才是。”女子道。

东方连漠默然不语。

良久,像是对故人感慨怀念旧事般,他忽而道:“最开始,拜师入她门下的时候,我只是想要一个吃饭的地方而已。活下去,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恩惠。”

女子温顺地注视着桌面。

“那时的江湖上,流传着两个传说。一是为结交天下豪雄不惜尽倾家财的江南绸缎庄解小爷,解晖。二是孓然一身,驭剑背匣行走江湖,平生所遇千百余战无一败绩的洛剑七。

“她却对我说,不要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修习她门下的功夫,不出十年必能名动江湖,到那时我的目标,就不再是这两个如流星破夜般转瞬即逝的人物,而是那无可撼动的天下第一。

“她的确说对了。在那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洛剑七战死他乡,整座江湖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而解晖私铸兵甲北上抗辽,大宋战败后,也就此消匿了声息。贪魔殿仗着夏国留下的秘法及财宝,在中原大肆作乱,最后也是我,把他们从大漠戈壁赶出了中原武林。可惜这时候她却不在了。”

女子淡淡道:“听上去,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都是上上个江湖的人了,会和你的朋友相像,倒也有趣。”东方连漠饮了一口清水,关切道,“这里与漠北气候大有不同,又是一个人,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得很了,我这辈子有大半时光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无所谓什么。”女子笑着回应道。

“以前,不是至少还有那两个孩子……”东方连漠欲言又止。

“他们两个现在都很厉害吧?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想着我呢。”女子粲然一笑。

东方连漠轻舒了一口气,苦笑着接过了话头:“是啊,经常听见他们的消息呢。”

“有妨碍到你吗?毕竟是洛神剑的后人……”

“妨碍倒说不上。赵无安不知缘何竟与苗疆的皇子交情匪浅,计划略有影响,不过也没酿成兵燹之灾便是了。”

女子怔了一怔,而后才喃喃道:“是啊,现在该叫他赵无安了……”

东方连漠笑道:“只有胡不喜这个名字是你起的?”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屋外子规啼鸣。

东方连漠仰起脖子,咕嘟一口气饮尽了杯中剩余的水,而后以衣袖轻轻擦了擦嘴角。

“时间不多了,带我去看看她吧。”

上山的路,比料想中的要好走。

女子应当是时常前来修剪杂草乱枝,松动的石块也被她敲碎弄下了山去,前不久明明刚下过雪,这里却已草木繁盛,隐隐有了开春的模样。

远远的,东方连漠便看见了那座石刻墓碑,旁边似乎还放着女子上次来时留下的桑枝。

碑高四尺,背靠土堆,再后方便是群山环抱。

“你半月前来过?”东方连漠打量着那根尚未腐烂的桑枝。

“每隔半月便来一次,想着有什么能帮到前辈的,好让她睡得安心些。”女子温婉道,“我一人在湖边住着也无趣……”

“嗯,多谢你了。”东方连漠轻声道。

语毕,他便望着那座沉寂的墓碑,眼底流露出安详之色。

大漠戈壁十里龙卷,四十年武林盟主之位,整座江湖风风雨雨皆由他一肩扛起。

一切的起点,不过就是这里罢了。

那个总嚷嚷着着要把天下名门正派的掌门全都叫来,由她一个个去扇耳刮子的娇蛮少女。

那个一边嚼着鸡腿一边枕着佛像,一边大逆不道一边头头是道地训斥着他的便宜师父。

那个与他在幽寂的山谷中一同居住了十五年,却从不曾说过半点有关自己过去的神秘姑娘。

她与他,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如果可以选择出生,东方连漠说不定会彻底抛弃自己原本的姓名,更早地与她相聚在同一架屋檐之下。

“您曾经仰慕过她吧?”

忽然地,身后的女子提出了这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东方连漠也不由苦笑:“何止是曾经,现在也一样。”

如果没有遇到她,名为东方连漠的天才少年也许会遭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他或许会以同样的方式扬名天下,但并不会把这座山谷当成自己的秘密,也决不会为了达成所爱之人的遗愿,便不顾一切地要成为这座武林的主人。

她从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去,但他曾经去调查过,知道并理解了她的一切。

“她的父亲是造叶人,被西夏奸细所杀。母亲乃是大宋王妹,十九岁前一直居住在王府之中,苦练天下武艺,誓要为父报仇。十九岁那年,和我一样拜了个便宜师父,仅仅相处十日,那师父便驾鹤西去,她却彻底顿悟了十余年来所见江湖武学,又加以师父所传授之隐秘心法,一夜之间,成为这座江湖上最年轻的造化境高手。”

听及此处,东方连漠身后的女子猛然一惊。

“但是踏上复仇道路的她,却被母亲以性命相逼,拦了下来。”

“大宋与造叶乃是互视为死敌的对手,庙堂之上处处明争暗斗不说,两座江湖更是风起云涌。她本该是万古第一奇才,却偏偏不该生于王室,偏偏不该生为造叶与宋人之后,偏偏不该……身为个女儿身。”

东方连漠笑道:“人世便是如此无常。倘若换到任何一户人家,换成任何一种身份,她都不可能隐瞒着自己的实力,就这样度过一生。你说是么,冉娘?”

廖筱冉颤抖道:“可是为何,分明她已成那样的高手……”

“还是死得如此之早?”东方连漠问。

廖筱冉死死咬住嘴唇。

“以她的身份,一旦显于世人面前,注定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与残酷厮杀。”东方连漠缓缓道,“而平生所愿既已无法达成,最后的遗愿,当然也不会止步于此了。”

不世出的绝才,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陨落。

她为这座江湖换来了一个心怀痛楚,却比她更清楚未来该如何去做的少年。

“如今我也是造化境了。她想要看到的未来,我会亲手送到她的面前。”

东方连漠抬起手,指尖玄气凝聚。

“四十年武林盟主还不够吗?”廖筱冉问道。

东方连漠冷笑。

“你在说什么呢,当然不够。”

“她想要的,可是四海归一,天下安详,再无痛楚与仇恨。我会为了她做到这一切,不管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愿望,因为仰慕着他人而生的梦想与执念。

“我要成为天命。”

第四十一章 予我归期

尽管年后便是天下瞩目的盟主大选,临近除夕时,锦官城内仍是一副年味十足的模样。红灯笼高高挂起,集市上人潮汹涌。

除了终日在街上四处巡游的护卫队外,整座城丝毫看不出风云将至的模样。

除夕夜这一天,李凰来又在酒楼租了雅间,摆了一桌说得上奢华的年夜饭,亲自把帖子送到了客栈。就连在别家客栈暂留的苏青荷也请了过来。

虽说李凰来与宇文孤悬私交一事,令赵无安十分反感,但李凰来其人到底并无异心。难得他有这份心意,赵无安也不好推拒,便带了众人一道前去。

席间谈不上相与尽欢,大多数人都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无安也知道他们都在担心些什么。

毕竟安夫人与安广茂,是为了安晴被劫一事才来的蜀地,而今到锦官城已有十余日,却无半点有关女儿的消息。难得的一年除夕,独女却下落成迷,为人父母,心上自是不可能放得下。

赵无安又怎会不知这些。他身为安晴的未婚夫,自是比任何人都要懂其间感受。

一桌酒菜丰盛,十人却几乎消不去其中三四。

赵无安伸出手,提过胡不喜面前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举到了安广茂面前。

安广茂怔怔抬起头。

赵无安道:“这一杯酒,我敬安晴父母兄长,敬清笛乡父老乡亲,也敬一回从清笛乡走出去的苏青荷。”

正埋头的苏青荷蓦然一愣。

“自离久达寺以来,这已是在人间第三个年头。所见所遇,相较以往,自是大有过之。然而溯至最初清笛乡中,能与诸位相遇,如今回想起来,多有须得感激之处。”

安广茂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赵无安便已将酒樽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烈酒尽数由杯盏涌入喉咙,然而这一次,赵居士没有犹豫,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

他复又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老大你先把酒放下。”感到不对劲的胡不喜连忙站起来,想要把酒壶从他手中拿回来,却被赵无安避开了。

他盯着胡不喜道:“坐下。这第二杯,我要先敬你。”

胡不喜一愣。

“然后,也要再敬一番代楼暮云,诸南盏,段桃鲤。”

他的目光自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无论是久远至数年之前,还是近来下山后才发生的事情,你们都助我良多。若无你们,无安如今早成一副无声无息的腥臭骸骨。”

第二杯酒,他亦如第一杯那般一饮而尽。

第二杯结束,他又俯身斟上了第三杯,手已在微微颤抖。

胡不喜担忧道:“老大……”

面色通红的赵无安说话已带上了酒意:“第三杯……”

“你这是何意?”安夫人忽然打断了他。

赵无安苦笑:“夫人……”

“我且问你,你如今这幅作态,究竟是何意?”安夫人眸色一厉,“酒色最是误人之物!离大选之日尚有十余天,发生何种变故皆有可能,你怎可在此时一蹶不振、借酒浇愁?

“若论愁情,愁比天高的也绝不是你,何时轮到你来浇醉自己,平添新愁了?”

举着酒杯的赵无安怔愣在原地。

安夫人也站起了身,举起杯中的热茶,略一思量,而后一甩手,将之尽数泼到身后平地之上。

安广茂连忙劝道:“夫人,饮酒伤身……”

“住口!”安夫人狠狠道,“我在教训我的女婿,你若是帮不上忙,就别在这添乱。”

安广茂长叹一声,无奈地按住了额头。

满座之中,除了代楼暮云脸上带着怪笑,余人皆是一脸惊异。

安夫人以热酒斟满空杯。

“来,你若想借酒浇愁,今天我陪你喝。”安夫人坚毅道,“就是舍了这幅老旧的身子骨不要,也要教你知道何为傲意!”

赵无安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摇头道:“夫人,你误会了。”

“无安并非要借酒浇愁,说到底无安也绝不会是这般借酒浇愁的一个人。”

“这三杯酒,的确是敬在座诸位的,只不过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安夫人气恼道:“又在说什么胡话……”

“并非胡话。”

赵无安认真地摇摇头,眼神清澈。

“走到这一步,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对各位瞒下去,接下去要做的事,我不想搭上你们任何人的性命。”

段桃鲤失声道:“什么……?”

赵无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而后抬起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没来得及说。我怕酒劲上来醉了,便先喝下了喉咙。”

“这第三杯,我要敬的是这片江山。”赵无安淡淡道。

许是酒液下胃,翻江倒海,真的掀起了几分醉意,赵无安隐约觉得眼前走马灯般,晃过了不少往昔的回忆。

最清晰的一副,便是在柳叶山庄外,他将涂弥护在身后,与带着三名护卫的解晖遥遥对峙。

“赵居士大器,堪言能痛饮江山而不醉。老朽可没这份气魄,醉饮江山,亦是一条坦途。”

解晖的目的,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对赵无安而言,一切已昭然若揭。

这正是五十六年来,他组建黑云会、设立两门十七阁,统辖黑道,成为这座江湖上只手遮天的一方巨擘,所要达成的那个终极目的。

“事到如今,我要告诉各位的,只有一件事情了。”

他抬起头,苦笑道:“不必担心安晴的安危。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这起事件里最安全的人,没有之一。”

满座寂然。

与此同时,夜空忽然升腾起一片绚烂花火,炮竹轰鸣之声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震惊地盯着赵无安,而他却踌躇满志。

喧嚣的烟火声中,屋内一时却显得如此寂静。

安夫人死死蹙起眉头:“你说什么?”

苏青荷瞪大眼睛,几乎难以置信道:“难道说你……”

“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无可挽回,故而在此之前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先行向诸位赔个罪。”

赵无安放下酒盏,认真抱了一拳。

安夫人猛然一拍桌子:“把话说清楚了!赵无安,你骗我?”

安广茂这时把手放在了夫人的肩膀上,欲言又止。

“不仅是您,我骗了在座的所有人,除安伯父之外。”赵无安淡淡道,“这是为了以绝后患,也是我在他们面前,所能争到的唯一先手。我必须这么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诸南盏飞快反应了过来:“所以,之所以要刻意与胡不喜争执……”

胡不喜也如梦初醒。

“对,还有那不翼而飞的佳人斩,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赵无安伸手到衣服下,从腰间抽出了那把佳人斩,放到了桌上。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他继续说道:“从进入蜀地开始,眼线便无处不在。我刻意利用了乔溪之事,假意不信任胡不喜,而后又自导自演,籍由佳人斩被窃,强行检查了你们每个人的行李。”

“你是为了……制造出不信任我们的假象?”诸南盏愣愣道。

赵无安笑道:“聪明。直到刚刚为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人在暗中监视。无论是来自东方连漠,还是黑云会,还是造叶国的宇文孤悬,我处于绝对的不利地位,而唯一的反制手段,就是制造出一团迷雾,让他们彻底迷失在假象之中。”

段桃鲤不解道:“可是,按你的说法,现在我不也是隔墙有耳吗?你现在把一切挑明,岂不是白费功夫?”

赵无安笑道:“正是现在,才是最安全的时候。”

雅间内除去他们再无他人。

而屋外,正有无数烟花炮竹齐鸣,天响地震。

即便屋内的他们互相交流,也是靠看口型居多,一旦离得稍微远了些,便不可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甚至会觉得是在争吵。

“其实,我无比信任着在座的诸位。无论你们做出怎样令我怀疑的举动,在赵无安这里,你们都是值得托付性命的人。”赵无安道,“刚才各位的反应也很令我满意,接下来,只要我假装被你们赶走,破窗而出,离开这里,一切的先决条件便已成立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隐约明白了过来。紧张的神情稍稍变换。

入蜀的目的,并不是被迫,而是赵无安早就下定的决心。

他欺骗了身边所有的人,孤身一人布下了连解晖和东方连漠都足以扰乱的迷雾,只为抢到唯一的先机。

机不可失。

从此刻开始,赵无安真正从被动的局面中抽身而出,亲手争抢到了与那几人一较高下的机会。

“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李凰来愣愣问道。

“我之前说了,我无比信任在座的诸位。”

赵无安低声道:“所以,也请诸位信任我。”

“在将我赶走之后,请大家装作继续寻找安晴的模样,等到武林大会结束后。请务必,再多等一天。”

“就算以前大家曾为对手,就算此时在座的众人仍有不少难言之隐,也请从这一刻开始……”

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予我运力。予我归期。”

“予我众生苦相,天道轮回。”

这并非是为了拯救世人而孤独的故事。

而是带着希望,从骸骨堆中蹒跚走来。

纵使万劫不复,也不束手就擒。

胡不喜运刀,苏青荷拔剑而出,代楼暮云袖中卷起一道紫雾。

“孽畜休走!”李凰来叫喊着扑了上去。

轰!

白衣居士轰然撞碎窗户,跃入璀璨如昼的夜空里。

第四十二章 无闻剑意

兰香居也一样沉浸除夕夜在浓郁的年味中。

原本只提供简单餐食的一层厅堂此刻张灯结彩,从各处远道而来、聚集于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们交杯换盏,高声谈笑,筵席仿佛永无尽头。

街前的大灯狮子舞刚刚吸走不少人的目光,贩卖多余烟花的小贩就已摸着黑到了门前。

“保管好看的烟花儿,大的小的都有!您要几件?”

方才那喧嚣热切的烟花,的确令不少人都感到新奇。即便是自称来自都城汴梁的旅人,也称道说锦官城中的烟花乃前所未见之景。

如今竟然有与那天上绚烂颜色如出一辙的新奇玩意送到手里来,而且价格平易近人,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对这小贩的怀中之物颇有兴趣。

见客人们多有兴致,掌柜也没做阻拦。那小贩将头一点,便快步小跑进了屋中,将怀中的各色烟花一一展开,与客人们介绍。

“各位金主,这烟花儿好看是好看,就是千万注意了不能在屋子里头点,不然着起火来,损物事小,伤及性命事大啊!”

掌柜的笑着擎起一张凳子,作势打过去:“大年夜的,老子的店轮得到你来乌鸦嘴!”

小贩连忙抱起烟花,左窜右跳绕屋子逃了一圈,众宾客哄堂大笑。

兰香居二楼的某间上等客房中,主人虽尚未就寝,却也没有点灯。

独自坐在一片漆黑中的聂白霜,听着楼下传来的阵阵欢笑声,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几日前,他再一次见到了造叶的摄政王,宇文孤悬。本以为是生死悬于一线的勾心斗角,却没想到这一次摄政王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

他像是看透了一切,对聂白霜的计划既不阻拦也不赞许,只是淡淡地献上了一句忠告过犹不及。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兰香居。

聂白霜自然是不敢轻视这位手捏一国生杀大权摄政王的告诫,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宇文孤悬出现在此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过犹不及,的确是闻者知意的建议。

聂家百年基业,北武林中流砥柱之位已是无可撼动,无论未来的江湖时局如何震动,他们聂家都至少有这层底托着,不至于一朝虎落平阳。

然而,在外人看来风光无两的武林世家,心里却从未放下过丝毫警惕。柳叶山庄一朝覆灭的前车之鉴仍是历历在目,如今的聂家更是除了他再无一位足当大任的后继者。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中,不继续向上,转眼就会被身后的蚂蚁追上并碾死。

在那个时候的后来者们看来,聂家才是低到尘埃里、不堪一击的蝼蚁。

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他必须向上。必须赌上聂家和自己的一切,为子孙后人开辟出一条万无一失的道路。

聂白霜深深舒了一口气,伸袖拂去额上汗珠。

仅仅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计划,便觉得浑身炽热,就连冬夜也不由汗流浃背。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是那贩烟花的人又走上楼来了么?掌柜也真是个心宽的,楼下宾主尽欢便罢了,何必再来打扰在房中休息的人。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房门。

聂白霜心中暗自不悦。按理说此时门外,应该有两名弟子留守才对,他也早就与他们说过了不见外人。

敲门声仍在继续,不急不缓,却如心跳声般步步紧逼。

聂白霜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勉强支起身子,伸手取下了挂在床边的剑。

就在这时,响了几声的门被人暴力打开了。

刚握住剑的聂白霜立时凌空翻身,身形倒卷的同时猛然抽剑而出,狂傲无比的剑气登时袭向门扉。

酌欢再啸,剑鸣声却淹没在如雷霆般炸开的烟花炮竹里。

站在门口的黑衣人轻描淡写伸手一挡,掌中涌现出汹涌剑意,竟一下子便将酌欢剑送出的锋锐气劲消散了个干净。

已然握剑在手的聂白霜,赤足披发立于漆黑客房中,一身剑意凌然。

而奉他命令守在门外的两名聂家弟子,此时果不其然,都已瘫倒在那黑衣人脚边,不省人事。

聂白霜眼底迸溅出星火:“又是你!”

黑衣人压了压斗笠的边檐。

“别误会,他们都还活着,我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聂白霜却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握剑的手愈发用力,双眼死死盯着门口站着的人。

“但是,你就不一样了。”

黑衣人低着头走进了房间,左手别在背后,反提红匣。

“如若今夜我要杀人,那么唯一一个死的,只会是你,聂白霜。”

聂白霜冷笑道:“终于在此地暴露了么,我一早就知道你图谋不轨……”

“不,并非如此,不如说恰恰相反啊,聂家主。”黑衣人一字一句道。

聂白霜面色一寒,周身气息骤然升腾。

黑衣人抬起头来,双目深幽。

那正是半月之前,聂白霜在白马镇外所遇见的飞剑诛人的高手。

他当时隔着遥遥数十步,便以两柄飞剑,诛杀了黑云会派来的使者。而后亦曾与聂白霜短暂交过锋。

当时的聂白霜,身兼赴蜀重任,无心与他缠斗,遂飞快抽身,离开白马镇,领弟子另谋他路入蜀。

不过聂白霜也知道,这个人的目标绝不单单是黑云会。只要他进了这座锦官城,双方迟早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在除夕之夜登门拜访,倒也不出他的意料。

“并不是我图谋不轨,而是聂家主,是否有心要与整座江湖作对呢?”

又一轮璀璨烟花在聂白霜身后窗外炸开。

紧扣着的木窗似乎感受到屋内的某种压力,锁扣兀自挣脱束缚,整扇窗子向外打开,放入俗世喧嚣。

盛放的花火使得漆黑的夜空耀如白昼,也照亮了屋内的二人。

聂白霜身披长衣,赤足散发,握剑的手骨节嶙峋,却稳得出奇。

而他面前的不速之客,周身紧裹纯黑斗篷,脚踏乌皮靴,头戴斗笠,反手提着一只硕大的红匣。

自不必说,这人便是刚在别处酒楼中,自导自演了一场失踪戏码的赵无安。

聂白霜死死皱起了眉头。

“你果然是……”

赵无安呵呵摆手:“可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啊。”

话音未落,聂白霜却已飞身而出。

酌欢剑如一道惊人的虹,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如鱼得水,抹向了赵无安的脖颈。

方才还展露出一丝的笑意的赵无安,面色立时冰冷得如换了一个人。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柄斜刺来的剑,轻舒右手,一柄小剑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赵无安口中唤道:“苏幕遮!”

左手的红匣中,登时窜出一柄修长的剑,如心领神会般直入他空出的右手中。

剑意纵横交错,如水纹般在狭小的屋中漫溢。

赵无安一振袖袍,避过酌欢剑势大力沉的一击,聂白霜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踏步而出,紧接着又斩出一剑。

这一次,赵无安总算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苏幕遮。

双剑相交,电光石火。

聂白霜扭转手腕,宽及两掌的酌欢死死绞住了原本轻巧灵便的苏幕遮,一身汹涌气机再无隐藏,如海潮般充斥了整个房间。

先前自赵无安手中窜出的那柄虞美人,在这样的气机威胁之下,一时之间也无法突破聂白霜的护体真气,只能在房中漫无目的地打转。

赵无安暗暗咬牙:“你这人……”

聂白霜瞳中神色坚毅。

“说什么也要在此地杀了你,肃我聂门正气。”

剑招再变,聂白霜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气劲却尽数向右边涌动。

艰难地夺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的赵无安连忙撤剑而出,按匣翻转身形,拉开距离。

聂白霜却已以更快的速度袭杀了过来。他手中一剑横挡,长衣震开如羽翼,脚底顿生流云。

赵无安恼怒道:“怎么可能……”

心念一动,菩萨蛮已然冲鞘而出。赵无安强提一口真气,翻转身形,从聂白霜的气机锁定中抽身而出。

酌欢剑紧贴着脸颊斩出,削下他几根碎发。

千钧一发之际,暗红剑匣中猛然冲出一柄飞剑,霸道之气竟连聂白霜也震开了一丝。

赵无安看得真切,连忙伸手,将那剑匣拽回了身边。

“采桑子、白头翁、鹊踏枝!”

面对比聂君怀更为狠辣老到的对手,他不敢托大,趁着难得拉开一丝距离的机会,接连唤出三剑。

六剑齐出,悬于身侧,与聂白霜近乎排山倒海般的汹涌气势艰难抗衡。

聂白霜冷哼道:“东方连漠就派了你这样的人来杀我?”

他脸色一沉,低低道:“他至少该亲自来才是。”

赵无安心下一愣,连连摇头道:“我并非东方连漠派来的!”

“够了。老夫既已走到这一步,早已不在乎尔等外人如何信口涂抹。”聂白霜横举酌欢。

言语如风,世人之辞更是刺耳剖心。

耳不识目不明,或许反能更加痛痛快快地活下去。

聂君怀帮聂家做了四十年见不得人的差事,其实身为家主的聂白霜早已比他看得更开了。

赵无安伸手按住洛神红匣,眉目一沉。“聂家主且慢!”

心意已决,聂白霜不为所动。

涌动在屋中的点点真气,此刻尽数向酌欢剑上凝聚而去。

“无闻剑意!”

第四十三章 此地,霎然剑啸

佛家有五蕴六尘,五蕴不分,六尘不显。

众生自在红尘中,因六识而遍污六根,能混味真性,故作六尘。

众生皆凡人,声、色、香、味、触、法,逃脱不得,六尘又似六劫。

“无闻剑意。”

聂白霜低沉的声音在房中响起的那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即便是曾在久达寺中吃斋念佛长达十年之久的赵无安,在这样的剑面前,也难免有了一刹的失神。

同样的酌欢,但握在聂白霜手中时,却好像成了与聂星庐昔日所持完全不同的一把剑。

在聂星庐手中时,酌欢刚猛霸道,剑身宽及两掌,来去更似刀意。

然而在聂白霜手中时,酌欢却安静了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鸣啸声,只有无声的剑意,在剑身、在他掌中、在剑尖前段一尺处,肆意流淌。

这样的寂静,反而是最为慑人的。

寂曲亦有意,声色皆邪魔。

聂白霜眸色一寒,酌欢斩出,一道浑然天成的圆。

此时无声胜有声。

赵无安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提起洛神剑匣背在身后,浑圆剑气登时笼罩全身,在护体真气上再罩一层。

与之同时,六柄飞剑同时收束到胸前,正对着聂白霜斩来的方向,堆叠成盾状,牢牢地护住了心胸。

在聂白霜蓄意的阶段,赵无安就已一清二楚了,如今的他,决计接不下聂白霜这一剑。

虽然彼此同为一品高手,但聂白霜毕竟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造化境,即便对上两个初入一品境的赵无安,也同样能以碾压的战果取胜。

无闻剑剑出无声,气息涌动亦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恐惧。

那是扑面而来的绝望感,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人,而是下凡诛魔的罗汉金刚。

赵无安飞身而退,酌欢已然斩上了六柄飞剑所织成的障壁。

虞美人一触即溃,采桑子被剑气震得倒退五步,菩萨蛮、苏幕遮,皆在一斩之下败退,聂白霜持剑前冲,色厉若明王降世。

“风袖!”赵无安连忙抬手。

一道气机激射而出,遥遥牵住尚未被击退的鹊踏枝,剑上意气骤然一盛。

与此同时,酌欢反劈出一道弧线,只听得一声脆响,白头翁身受重击,打着旋倒飞而出,紧擦赵无安的发丝而过,咚地钉入了身后的墙壁中。

仅余鹊踏枝一剑,飘摇若舞女缎带,艰难地抵御聂白霜无闻剑意。

赵无安凝气聚神,一面将全身气机尽数灌注至鹊踏枝上抵挡酌欢,一面缓步后退,试图脱出聂白霜气机锁定。

夜访聂家的本意,是试探聂白霜在这场大选中究竟想要达成何种目的。

如若聂白霜所图并不出格,仅仅是为聂家争上一两分机缘,赵无安本不会出手。

而若聂白霜想要站在东方连漠或黑云会任何一边,赵无安定会破釜沉舟,力求将聂白霜斩杀于此处。

毕竟是造化境高手,只要聂白霜站在赵无安的对立面,就一定是不容忽视的强敌。以一己之力对抗江湖两大巨擘,已是难如登天,赵无安只希望在最终决战前,至少先拔去几颗明面上的棘手钉子。

没想到聂白霜的杀意如此决然,光是一招未曾听说过的无闻剑意就已让人难以应对。

毕竟身为聂家家主,位高望尊,过去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里聂白霜都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过武功,关于他的武学路数,这一代的江湖传言自然也是少之又少。

而先前在白马镇外,赵无安出飞剑诛杀黑云会两名使者,虽然出招短暂,但落在聂白霜这种浸淫武道多年的老前辈眼里,一招便可看出来不少东西。

如今的赵无安对上聂白霜,一来境界有差,二来年岁经验有所高低,三来彼此了解并不对等,四来心境大有不同,自然落于了下风。

虽然尚在赵无安掌握中的仅剩下了鹊踏枝一剑,但毕竟全身气机尽附其上,看似摇摇欲坠的飞剑却坚韧得超乎想象,聂白霜一时脚步被阻不前。

赵无安趁此机会,总算从聂白霜的气机锁定中略微脱出了一丝。

他偷着换了口气,艰难道:“聂家主……不妨……先等一等,让晚辈把该问的话问完,再决死战亦不迟。”

聂白霜冷颜道:“有何可问?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如今的聂家,都已决定不再倚仗他人而走下去了。”

赵无安闻言,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松懈之情。

原来如此么?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如若聂家保持中立的话,赵无安本来也没打算与之你死我活……

“破绽!”

聂白霜忽然大吼一声,剑势急变。

羸弱的鹊踏枝剑气固然能勉强挡住酌欢进攻,但那也是赵无安尽束了全身气力挡在剑锋之前所形成的效果。

而方才听到聂白霜的话,赵无安心境略有一丝松动,竟然被聂白霜抓了个正着。

酌欢刹那翻转,由锋变面,自鹊踏枝剑幕之下横穿了过去。

与此同时,聂白霜放低了身形,疾出三步,由下至上抢身而上,如一抹急电般惊鸿乍现,猛然逼近赵无安!

短短三步之间,聂白霜收剑于身侧阴影之中,调整握姿,横步前踏,一身杀意凛然。

赵无安心道一声不好,连忙运气唤回数柄飞剑,却自知已格挡不及。

但也无法再向后退避,身后即是墙壁。

可如若不退,硬接这灌注了造化境高手全力的必杀一剑,定是凶多吉少。

暗自下了决心,赵无安低喝一声,全力激发匣中洛神剑意,向后退去。

砰!

沉重的剑匣砸上窗格,赵无安全身真气被尽数灌输至匣身每一个角落,而后倾巢而出,紧贴着窗户送了出去。

身后三尺处真气涌动,坚固的白墙也在瞬息之间出现了裂痕。

咔擦!

聂白霜身形骤然前冲,藏于身体侧面的酌欢自暗影之中挥出,冷芒由下至上,划出一道半月形的弧,竟是直直朝着赵无安右颈而去!

赵无安心中一凉。不愧是声名在外的天下前十。

这决杀决死的一招,运剑手段且老辣且刁钻,走的乃是至快至狠的速战之风,力求一剑斩人性命。

虽然数年不曾出手,聂白霜的这一招却看不出丝毫生涩疏漏,尽显高手风范。

赵无安暗自咬牙,强提全身气劲,狠狠向身后的墙壁砸了过去。

轰隆!

本已浮现裂痕的墙壁,终于是扛不住洛神剑匣与赵无安的这一击,在发出一声沉闷巨响之后,整片墙壁从窗户处破开一个大洞。

烟尘弥漫,大大小小的石灰块四散而飞。赵无安几乎是向后仰躺着躲过了聂白霜这一剑。

看着冷白剑光贴着脸颊削过,赵无安心中暗自叫着好险,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下落。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心念一动,鹊踏枝飞速递往脚下,赵无安猛踩剑身借力,再度腾空而起。

此时正是子时过后不久,街上人头攒动,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

“我的天,那个人踩着把剑在空中飞!这是哪请来的杂戏班子?”

这可是真功夫啊。赵无安咬牙暗道,提气蹿上了屋顶。

聂白霜紧随其后,一身长衣在寒风中砰然抖开。

“又有一个!”这次呼喊声明显大了许多,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向此处看了过来。

此时他们多半只当是杂戏班子临时借了客栈唱戏,只怕不多时就要看出问题,得在那之前速战速决才是。

今夜肯定是杀不死聂白霜了,而且既然他无意偏向解晖或东方连漠,赵无安也就自然而然失了杀他的理由。

那么关键就是,如何让聂白霜不杀自己。

从刚才那一剑来看,聂白霜的杀意可一点儿都不小。

冷月之下,屋檐上两条人影对立。

聂白霜横举酌欢,眼中森然杀意深可透骨。

赵无安试图抬手解释:“前辈且先听我解释一番……”

“不必解释。”聂白霜再次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并非东方连漠派来的!”赵无安赶着说完。

聂白霜闻言果然一愣,但周身杀意未有丝毫消散。

“那你来做什么?”

赵无安还没回答,聂白霜就哦了一声,又道:“哼,宇文孤悬派来的刺客吧?他果然不愿意在这蜀地看到我。”

赵无安几乎崩溃了。怎么宇文孤悬也和你有联系啊!

“都不是!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前来找您的!”赵无安道。

聂白霜冷哼一声:“够了。管你是谁,既有敌意,则先斩于此处,就当抹去一个对手。”

双方居然打的是一样的算盘,可谓是搬石砸脚的赵无安哭笑不得。

自渡过那条峡江开始,聂白霜就没打算回头。这一路上,遇敌手斩敌手,逢恩怨平恩怨,聂白霜早做好了为之染血的准备。

“但还不够……”聂白霜喃喃自语。

要让子孙后辈继续在这座江湖中立足,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深知自己已时日无多,很快就要去到泉下,与长子及胞弟重逢的聂白霜,如今要做的,只是把剩下的路踏踏实实地走完。

心念一凝。

酌欢再啸。

第四十四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眼看着聂白霜再度持剑攻来,赵无安心中叫苦不迭。

接下先前屋中一剑,就已令他颇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虽然气海尚存余力,但六剑尚自步调不一,还未来得及运剑回返身侧,也定然没有拔出洛神赋的机会,要如何赤手空拳接下聂白霜紧接而来的袭击?

何况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人群中不知混了多少来自各方势力的眼线,他如今使出的每一招一式,只怕都会被记录下来,为日后对敌添上不少麻烦。

屋顶狭小,聂白霜踏着脊顶冲刺,酌欢剑气势如虹。

留给赵无安退却的空间,不过中梁至檐角的三五步,但六把飞剑却还空落在房间之中。虽然晋入一品境界后气机延绵不断,可将之隔空唤至身侧,但最要紧的,却还是这转瞬即逝的一刹时机。

一时之间,赵无安脑海中闪过千般应对。

别无他法了。

眼看着犀利剑光当胸刺来,赵无安猛然低喝一声,卸下身后洛神剑匣,便猛然甩了出去。

一道黑影晃过兰香居的屋顶,凛然剑气冲匣而出。

毕竟只隔着短短三四步的距离,饶是身经百战的聂白霜,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酌欢虽宽,但与足有半人高的剑匣相比却显然落了下风,当空袭来,不亚于庞然大物,摧枯拉朽。

吓了聂白霜一跳的同时,赵无安心中也是苦不堪言。

洛神剑匣可不同于灵动小巧的飞剑,这玩意一旦脱手而出,是不可能光凭御气之术就将之唤回的。而且看这架势,聂白霜虽不至于将之一劈两半,但多半有可能一剑将剑匣打到下面的大街上。

到时候他忙着应对聂白霜,自顾不暇,若是洛神剑匣让好事之徒拾走,那可真是把洛剑七的脸都给丢尽了。

短短一念之间。

铛!

酌欢一荡,带着无双剑气而来的洛神剑匣中段遭击,霎时如断线风筝,飞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六柄飞剑排着队自屋中飞出,环绕梁上。

赵无安掠身而出,奔向那尚在空中的暗红剑匣,身后飞剑曳如一尾流光。

“休想!”聂白霜双目一凛,周身杀意再上一层。

赵无安苦笑,心中暗想:“今日怕是没法好端端地离开这兰香居了。”

与赵无安只隔了一步的时间,聂白霜也凌空而起,身形更显迅捷。

除夕夜花灯如昼,皓月当空。

聂白霜一身长衣鼓荡,掌中酌欢剑意惊寒。

感受到身后紧迫而来的杀意,赵无安强提一口真气,转过身来。

六剑如花绽般旋而护于身前。

早些时候,赵无安还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聂白霜逼至此种境地。

虽然已入了一品,但这天下间的老妖怪,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可怕。

见赵无安不退不避,反倒摆出了与房中如初一辙的守势,聂白霜眉目一凝,心中亦已暗下了决意。

“就在这里送你上路吧。”

轻淡的声音散在风中,仿佛在诉说一件早发生过的旧事。

赵无安苦笑一声,声音由低转高:“也别把我太不当回事啊……!”

酌欢剑意盛放,一袭杀意如花雨般骤然遍布而出。

洛神六剑渐次而旋,气机彼此不断,织成循环往复的深奥剑幕,展开于聂白霜眼前。

饶是如此,酌欢去势不减。

聂白霜的身形比之在屋顶上再快一分,竟然霎时已接近了赵无安展开的那道剑幕。

千钧一发之际,赵无安的手拽住了洛神剑匣的背绳。

“贪泉韵!”

聂白霜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聂家耗费三代时光琢磨而成的最强一剑,横空出世。

“就是现在!”

赵无安大吼一声,身形猛然下坠。

聂白霜身后房梁忽然震动,一道异响传来,敌袭的方向竟是身后。

聂白霜心下一惊:“背后还有埋伏?”

然而一品高手护体真气可遍布周身三丈之外,无论在房中还是屋顶上,聂白霜方才分明没有感受到任何异状。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放心追击赵无安。

那么这道袭击究竟是从何而来?

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短短一息之间,一只百足便如闪电般窜进了他的右袖中。

“怎么可能?!”

尚在空中,未来得及收招的聂白霜,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为之一麻。

暗一咬牙,聂白霜心中油然浮现出惊怒之意。对方居然使出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望着身形飞快下坠的赵无安,聂白霜心中冷笑一声。

“区区一点儿虫毒,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老夫,却绝不会放你从这里离开!”

聂白霜凌空扭身,掌中那道锋锐剑光也为之一转,笔直地指向了正在下落的赵无安。

呼呼的风灌满了耳畔。赵无安满脸平静地望着那道排山倒海而来、直欲填满眼眶的剑光,淡然地抓紧了洛神剑匣的背绳。

一道身影忽然自房梁之下跃出,扑向赵无安,宛若一只灵巧的猫。

而她的力气可一点儿也不小,一下子便将赵无安与洛神剑匣都扑到了一边,与此同时,身后一团紫雾爆开。

浩荡的雾一时遮蔽了下方众人的视线,也将她与赵无安、与那洛神六剑都一并淹没。

聂白霜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目标。他神色一厉,挽着酌欢剑又扭过一个刁钻的角度,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团紫雾中某处刺了过去,身形也随之为紫雾淹没。

街道上偶然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明所以。

雾气仿佛活了一般疯狂涌动着,侵蚀着聂白霜的口鼻与双目。一身长衣不过在其中浸泡了短短几息,竟已破了好几个洞。

酌欢重重击入地面。

自知一击已空,聂白霜心头涌起一股恼怒之情,狠狠咬牙。

“家主!家主!”雾外传来了聂家子弟焦急的呼喊声。

聂白霜暗叹一声,收剑起身,朗声道:“在这呢,着急什么!”

过了许久,当紫雾消散时。

包含聂家子弟在内的众人,只看见聂家家主穿着破破烂烂的一身衣服,手提名剑酌欢,独自站在街道正中,面色不善。

丑时。

月色斑斓下,两道身影并行在城郊一条小路上。

赵无安仍是那身黑色夜行衣,戴正了斗笠,好整以暇背着洛神剑匣。

而走在他身边的人,一袭黑纱罩在紫衣之上,脚腕处银环玎。不消说,自然是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救下的代楼桑榆。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来蜀地。”赵无安感慨道。

代楼暮云来帮他,还说得过去。毕竟这位苗王已然借着他进攻登云楼的机会,对外宣布假死,如今算是自由之身,去哪都不足为奇。

只是代楼桑榆如今乃是代替了代楼暮云的新任苗王,哥哥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不少没收拾,想必是日理万机,居然也能抽空来到蜀地,还救了他一命。

代楼桑榆沉默地走着,一言不发,裸足踩在蜀地崎岖的山道上。

“怎么,生我气了?”赵无安问。

代楼桑榆埋下头,认真走着路,仍旧一言不发。

盯着她磨痕累累的双脚,赵无安叹息一声:“怎么来了蜀地也不找双草鞋穿,这里的地面,可不比苗疆温软。”

代楼桑榆转过脸去:“有,坏了。”

“出远门肯定要多备几双啊,仡伯没和你说么?”

代楼桑榆赌气似的鼓起了腮帮子,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把脚往地上一踏,像是要震得地动山摇。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快步赶到代楼桑榆身前,拍了拍她的头,解下了身后的剑匣交到她手上。

接过剑匣的代楼桑榆不明所以,愣愣抬头,赵无安却已蹲下了身子。

“来吧,我背你。”

“……”代楼桑榆一言不发,背上剑匣,还是将手搭在了赵无安的肩上。

赵无安晃悠悠站起身子。

“不过我可不认识你要去的地方,接下来的路,麻烦你指着咯?”赵无安问。

“……嗯。”代楼桑榆闷闷应声,温热的气息喷在赵无安后颈上。

月朗星稀,锦官城的喧嚣已被抛在了身后。山道上一片寂静,只有尚自料峭的风自空谷而来,引得桑枝呢喃。

赵无安在漆黑山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借着明朗月色辨别道路。代楼桑榆认路的本领他也自然放心,只消她说一声左或者右,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踏去。

代楼桑榆为何会来蜀地,此时又要带他去哪里,这些赵无安一概不知。

不过这些并不打紧。赵无安对代楼桑榆,永远都持着一成不变的信任,反之也如是。

虽然这一次,赵无安为布局不惜欺骗了所有人,不过离最后的收官之手也还有些时日,在此之前,倒是不妨陪这个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的小姑娘再走一遭。

月下西山,东天已露出鱼肚白。

赵无安本以为伏在背上的代楼桑榆睡着了,正在一条长长的山路漫无目的走着,颈后却忽然传来了抽泣之声。

赵无安慌忙停下脚步。“怎么了?”

泣声不止。尽管听得出她在努力压抑着,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措。

“……傻子。”代楼桑榆忽然骂道。

赵无安愣了愣,无奈苦笑道:“就算你这么说……”

他忽然住了口。

代楼桑榆伸长脖子,在他颈边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第四十五章 我似横塘梦一场

“……喂。”

赵无安僵硬着脖子,杵了半天。

背上的代楼桑榆又没了动静,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为了衔住被她不小心放到赵无安脖子上的小蜘蛛。

许久之后,赵无安无可奈何地微眯了眼,继续迈开步子前进。

“右。”代楼桑榆还是惜字如金。

赵无安低声应了,僵硬地迈动步子。

环绕着空谷的风逐渐停了,路旁低垂的桑枝如情人般轻抚着他们的发丝。

天空云层深厚,嶙峋的山石与杂乱草木罅隙间,初升朝阳洒下一地细碎金辉,给身体罩上一层细微的暖意。

不知又走了多久,像是在喃喃自语般,代楼桑榆轻声念叨。

“一开始,桑榆和他们一样没看出来,但是你在江边对胡大哥生气的时候,桑榆就知道了,你骗了他们。”

赵无安愣了愣。

“你绝不会对胡大哥生气。”代楼桑榆轻声道。

赵无安又是一愣,无奈笑道:“……是啊,若是知道你在附近,我也没以为能瞒得过你。”

“……呆子。”代楼桑榆又道。

“是是。”赵无安道,“怪我想了一出生硬的馊主意,害得大家都不高兴了……”

“不是。”

极为少见地,代楼桑榆出言打断了他。

赵无安不明所以。

代楼桑榆似乎转过了脸,赵无安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只是茫然地四顾张望,以为周围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便听见了代楼桑榆低得像蚊子叫的声音。

“桑榆会担心。”

赵无安一愣。

“每次都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代楼桑榆的声音极低,像是藏着什么珍重的事物般,难以轻易言说。

“……桑榆会担心你。”

赵无安若有所失,讷讷道:“这事……”

背上忽然传来了一道暖意。

代楼桑榆将脸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背上。纤细葱茏的手指勾起,像是惩罚似的,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啊。

因为担心他,才抛下一身事务,偷偷从苗疆跑来了这里,也许连代楼暮云也不知道这事。

也不知道桑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苗疆自然是善潜行,但赵无安明明记得代楼桑榆学得一点儿都不好才对,这次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说是一直没有,倒也不太对。至少当时,聂白霜在屋顶上一剑刺来时,赵无安隐约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时他便一下子确定了,代楼桑榆就在附近。

代楼桑榆身上的气味,并非如段桃鲤那般自幼浸泡在熏香之中形成的体香,而是出于一种听上去更为残酷的原因。

身为苗疆毒后,她自小就被迫浸于虫群之中,屡遭吞噬啃食,身上的肌肤也早就不知再生了多少次。这股独特的气息,也是由万虫体脂浸润,深深埋在代楼桑榆身体中的木石香气。难闻倒是说不上,反倒别有一种自然韵味。

只是每每嗅到这股气息,赵无安总没来由地觉得心疼。他为阻止桑榆驯习而冲撞代楼暮云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赵无安苦笑道:“你其实可以不必来的,苗疆的事更重要吧?”

放在他肩膀上的五指忽然猛地用力,像是钩子般嵌入了皮肉,惊得赵无安连声直呼,代楼桑榆却一点儿也没留情。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三杯。”赵无安连忙求饶。

代楼桑榆这才松了力道,忿忿道:“不领情。”

“也不是不领情啦……”赵无安挠了挠头,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然,得先多谢你救了我。”

代楼桑榆闷闷地嗯了一声,显然并不满意。

赵无安无奈一笑,柔声道:“我好人当惯了,这次又想逞英雄,想要一个人解决这件事,不让你们帮忙,害你担心,也要向你道个歉。”

“……嗯。”

代楼桑榆像只小猫般趴在了他的背上,将下巴抵在赵无安肩头,懒懒闭上了眼睛。

暖暖的朝阳从背后斜照而来,驱散了山间的愁云惨雾,映得满山青绿。

恍惚之间,赵无安忽然回想起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

为了躲避来自黑云会的追杀,他冒着更大的风险,跨过界碑,一头冲进了危机四伏的苗疆地界。

此举虽然的确甩脱了那些穷追不舍的杀手,同时也几乎将自己送进了地狱。若不是代楼桑榆刚好发现了倒在旷野中的他,苗疆又要平添一具无名尸骨,也早就没有今日的赵无安了。

十五年前的那天,夕阳金辉将满山桑树染得血红。

年幼的苗族公主,费力地扛着比自己重了几乎一倍的昏迷少年,步履蹒跚,翻山越野,走了不知多远的路。

赵无安只记得那一日,她脚腕上银环叮当,未有停歇。

仿佛支撑她前进的并不是双脚,而是身上那不省人事的少年残存的希冀。

十五年前,为了回应这份希冀,代楼桑榆毅然以她纤细的肩膀,扛起了赵无安的重量。

而十五年后的如今。

同样是为了回应这份希冀,尽管它其实不为人知,尽管就连赵无安自己也不确信,自己是否拥有着这样的希望。

但代楼桑榆听见了它的声音。既然听见了,她就不会无动于衷。

赵无安微微低下头去。

“桑榆。”

“嗯?”软糯的声线从代楼桑榆嗓子里含糊不清地传了出来,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

“……谢谢你。”

“不谢。”这一次,代楼桑榆轻快道。

那个赵无安熟悉的苗疆公主像是又回来了。

赵无安咽下了本想要说出口的话,改口道:“看见路两旁的树了吗?蜀地盛产织锦,而织锦的蚕丝需以桑叶为饵料,这里到处都是桑树,就是你名字里的那两种树之一。”

“嗯!这件事桑榆记得。”

代楼桑榆用力地点头,她从赵无安背上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路过的一株又一株桑树,眼中像是有星星闪烁。

气氛活跃了一些,想着代楼桑榆也差不多把之前的不愉快给忘光了,赵无安便问道:“话说我们这是要去哪?”

救下他之后,代楼桑榆二话不说,便要连夜带他出城。毕竟站在眼前的是片刻之前的救命恩人,赵无安也不好反抗,只得应着她的要求办了。

代楼桑榆的路感他自然相当放心,只是不知不觉走了一夜,休说锦官城早被甩在后头,附近只怕只有连绵不断的群山,代楼桑榆究竟要在这里找什么呢?

孰料代楼桑榆还是卖了个关子:“现在不告诉你。前面,往左拐。”

赵无安只得依言做了。

左边的山道是下坡路,临到山脚竟有一条长长的栈道自浅滩之中穿插而过。

再往前,便是一座一览无遗的空旷峡谷,谷间有一座宁静湖泊,透亮如珠玉。

赵无安喃喃道:“这里还有这种洞天之地啊。”

“从栈道下去。”

不过都到了这份上,就算代楼桑榆不说,赵无安也知道该往哪走了。

坐落在浅滩与山石之间,时上时下的栈道并不老旧,相反却出人意料地坚固,每块木板都整齐而平稳,就连道边的扶手也一丝不苟地用钉子固定住了。

蜀地八百里蜀道,少说费了前人二十代心血,却直到如今仍是险之又险。而坐落在深山之中的这条栈道,虽然不知通往哪里,却给人一种浓浓的异样之感。

“原来在蜀中也能看到这样的栈道啊……”赵无安自言自语。

“往右。”代楼桑榆忽然道。

道路在这里分歧。右边依然是栈道,直通向湖边,隐约能看见那里有一座小屋,左边则是蜿蜒向上的山道,不知通往何处。

赵无安抬起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山道,仍是拔腿走了右边。

代楼桑榆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左边是墓。”

“墓?”赵无安一愣。

代楼桑榆摇了摇头。

赵无安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埋头前行。

“梆,梆,梆……”

临近湖边,耳畔传来了潺潺溪水之声,隐约还能听见浣衣棒敲打衣服的声音。

赵无安走到栈道尽头,停下了脚步,满脸茫然。

代楼桑榆跳回地上,抓过他的手向前走去。

赵无安愣愣跟在后面,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

浣衣的是名妇人,似乎很远就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代楼桑榆刚刚走过小屋,她便抬起身子,用放在溪边的麻布擦了擦手。

小溪悄悄流淌,清澈的水流,仿佛是一去不返的时光。

赵无安怔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喂,走啦。”代楼桑榆用力拽他。

那妇人已经迈着步子走了过来,抬手将鬓发撩到耳后,和蔼笑道:“桑榆,不必着急,我也是能走过来的。”

代楼桑榆微微红了耳朵,咬着嘴唇转过身来,恭敬地躬了下身子:“见过夫人。”

妇人福身以应,望向赵无安。

赵无安浑身僵硬,不知为何,眼眶倏忽一红。

妇人神色不变,悠悠道:

“二十三年未见了。”

是啊。

原来,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赵无安低下头,捂住了眼睛。

指缝间有晶莹珠光漫出。

代楼桑榆松开牵着他的手,替他抹去眼角泪滴。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分别多久。

想见的人,终会重逢,哪怕只是在一场大梦以后。

第四十六章 与这两座朝堂同生死

足足二十三年的时光洗礼,无论怎样坚韧的人,都绝对会与先前相比变了个样子。

孩童长为壮年,壮年转瞬而过,中年人则已走入垂暮。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尽管又是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已把那张昔日曾令半个草原暗中为之倾倒的绝美容颜变得坑洼不平,但她望向赵无安的眼神,还是那样令人熟悉,过目不忘。

赵无安自然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只一眼,他便不敢再望。

他怕自己再抬起头来时,面前又空无一人,方才的惊鸿一瞥,只是一场惊梦。

代楼桑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之从眉眼上移开。

廖筱冉柔柔一笑。

“外边风大,进屋说吧。”

小屋临湖而建,质朴而坚固。屋角有一张床榻,靠门边的地方摆着一张木桌,一对矮椅。

廖筱冉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赵无安愣愣跟进了屋,在她对面坐下。

坐下后,才如梦忽醒般想到代楼桑榆没了座位。刚想起身,代楼桑榆却已按住他的双肩,把他压回了座位上。

“你坐。”她的声音犹如银铃轻响。

廖娘熟练地从桌上水壶中倒出了两杯热水,放在赵无安面前,笑眯眯道:“锦官城到这里,路可不近,走累了吧?”

代楼桑榆乖巧地接过一杯水,一口气豪饮了一半,轻鼓梨涡,说道:“鞋坏了,无安哥哥背着我,他更累。”

廖娘心疼地看着代楼桑榆血痕密布的双脚,柔声关切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缝了好多双鞋放在床下,应该合你的尺寸。一会别忘了捎几双走。”

代楼桑榆甜甜笑道:“嗯。”

赵无安怔怔听着二人说话,一动不动若木雕,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趁着这个机会,廖筱冉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赵无安。

“长胡子了。”她笑着道。

赵无安愣了愣,伸手到下巴处摸了摸。确实长了密密的一圈胡茬。

他自嘲笑道:“在寺里头可不许留胡子,但我没剃光头。”

“挺好。”廖娘侧过脸,看了看他未束而及腰的一头墨发,“在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不束发的模样看着顺眼。”

代楼桑榆忽然玩闹般,伸手插进赵无安的头发里,乱搅一气。

赵无安避闪不及,只能抗拒地晃了晃脑袋,无奈道:“别闹。”

廖娘掩嘴轻笑,眼角堆叠的皱纹也弯成了一簇。

二十三年的时光已将她满头青丝染成白发,华美容颜也早被无情的北风刻满了划痕。

但她依然如那年漠北草原上那般,掩嘴而笑,弯作月牙的眸子,璀璨如星河浮沉。

代楼桑榆悄然住了手,但仍是默默地,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在了赵无安身上。

合握着的杯盏传来近乎烫手的温热,赵无安不安地望着廖筱冉,紧咬了嘴唇。

“这些年来……你都去了哪里?”

廖娘轻抬秀眉,按了按鬓发。

“你在找我?”

赵无安一时涨红了脸,紧紧蹙着眉头。“找不到。”

廖娘静静望着他。

“我回过漠北,可那里早已没了人烟,我连当初的营帐都找不到,若不是造叶沿路烧杀抢掠……”

“并非如此。”

赵无安愣了愣,抬起头来。

“铁衣军的名号,你不会不知道。那样一支军纪严明,直属于造叶国二皇子伽蓝安煦烈的无败之军,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赵无安欲哭无泪,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一直相信你没有死,这些年来无论身后有过多少追杀,无论我背上又负着怎样沉重的担子……我始终都相信您还活着。”

“的确如此。”廖筱冉柔声道,“我之所以活到了今天,也不过就是在期待着,能像今天这样,再见你一面,再和你说一说话。”

赵无安捏紧了拳头,狠狠咬着牙。代楼桑榆连忙环住他的肩膀,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狗那般,轻轻摸着他的额头。

“漠北那些营帐,你不必担心。本来那里就不该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居民们大抵是撤回关内了。你以前那些玩伴,还有旗里的尊长们,也都好好地活下来了。”过去的这二十三年里,他们不是只活在你和胡不喜的回忆里。”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廖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廖筱冉柔柔一笑。

代楼桑榆忽然道:“有过!”

话音未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飞快地捂住了嘴:“……对唔起。”

廖筱冉并未生气,展颜一笑道:“不要紧,桑榆也没说错。我确实,曾经骗过你一些事情。”

赵无安连忙摇头:“不要紧的,就算廖娘没有告诉我,我也绝不会因此而怀恨廖娘……”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造叶的摄政王,已经跟我说过了一些事情……”

“宇文孤悬?他说了什么?”廖筱冉面色不变,淡淡问道。

赵无安犹豫了片刻,闭目道:“我知道了,廖娘您在关外那么多年,等的究竟是谁。也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廖筱冉愣了一会,意外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恬淡笑道:“无妨。我当然也知道,他的精魂,永远都留在了关外,不会再回来了。”

赵无安也终于回想起来了。

他长大的那片漠北草原,向北跨过贺兰山,便能一眼望到幽州。

那也是早些年里,李荆、苏长堤这一些天纵英杰,几乎倾注了毕生心血,欲收复而不得的半壁江山。

“廖娘……和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赵无安忐忑地问道。

“北斗七友?”

“是。”

毕竟身背这洛神剑匣,就如同背上了那七人的精魂,背负着七段各不相同的唏嘘故事。

赵无安始终觉得,他与他们应该更近一些才是。尽管当他真正背上这匣子的时候,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离世。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知道,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廖娘,究竟是因何而与李荆结缘。

廖筱冉眸中神情微变。

“李荆是旧唐遗民,要讲他,还不如先讲你。”

赵无安忽然一愣,不明白她话中深意。

廖筱冉温婉笑道:“之前桑榆也说了,我有事情瞒着你,既已告诉了她,也是时候告诉你了。关于你的身世,还有我们这些年来,为了达成今日的局面,所做的一切努力。”

赵无安浑身僵硬,脸色灰白,脊背发凉。

代楼桑榆俯下身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

天空云层深重。

一道惊雷乍响,密布着整片长空的黑云犹如活了一般,凶神恶煞地向着这片大地压了下来。

雨脚如麻。

细密的雨线千丝万缕,笼罩着寂静的山谷,天地间除了沉闷的雷声,再无其他声响。

代楼桑榆在山间奔跑着。顾不上穿鞋,她赤着脚踩过一滩滩积水洼,气喘吁吁,却仍未停下脚步。

山路被人打理得很整齐,几乎没有扎脚的石块,但由于下雨的缘故,原本平实的泥地一下子变得湿滑了起来,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代楼桑榆就已翻了好几个跟头。

一身王女苗衣早就遍布污迹,被雨水冲刷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满是泥痕。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代楼桑榆跑到了山路到了尽头。

再往更深处便是群山绵延的无人之地,但所幸这里也并无攀上悬崖峭壁的路。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座墓碑正沉默地接受着大雨的冲刷洗礼。

碑前伫立着单薄的人影,看上去像一座孤峭的山。

连停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代楼桑榆直扑过去,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

雨水击打着赵无安的身体,一身黑衣早就湿了个透彻。

天宇吞吐着沉闷的雷霆,逐渐与廖筱冉的话语合为一道,回响在耳边。

“大宋即是造叶,造叶即是大宋。漠北三百万户宋民亦是叶民,苗叶瓦蕃四朝结盟,亦是那三国与宋为盟。当年两座江湖九名高手齐心协力,诛杀剑神洛剑七,抹去剑神曾存的一切证据,背后其实只有一座庙堂的势力。”

“这百年来,你所亲见的明争暗斗、互为攻伐,影响到两朝芸芸千万黎民的造叶与大宋,从一开始,就是彼此坦诚相对的兄弟。”

“这件迄今为止也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的秘密,之所以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近百年,便是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洛剑七虽然出现了,但他出现得太早,必将引来更大的滔天祸患。两朝无可奈何,只得协力将之抹杀,等待之后的机会。”

“距离洛剑七之死过去了二十年,幽云十六州似乎暂时满足了强辽的胃口,这二十年来,我们并未见其动作。但所有人都知道,和平只是暂时的,大辽迟早会挥兵南下,将整片中原与西域一并鲸吞入自己腹中。”

“为了抵抗这迟早会到来的滔天兵燹,也为了四朝千万黎民的命运,洛神剑匣,被重新启动了,而我们选择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的师父会是这天下间最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会是满腹经纶的一国之相,你的朋友或为一国之主,或为天纵豪侠,你将背上我们亲手替这座江湖埋葬了二十年的飞剑红匣,你将兼通三教之学,成为这座江湖几十年来最传奇的人物。”

“同样,你的未来,也将紧紧系在这一根命运的绳子上,同整整两座朝堂一起。”

“同生共死。”

第四十七章 百年奇谋

那是天空还算晴朗时发生的事情。

虽然一进屋,廖筱冉就给赵无安倒好了暖身子的茶水,但直到她把一切说完,滚热的茶水变得冰凉,赵无安连一口都没喝。

她说的事远远超出了赵无安的预想,一切竟是由北方那名为辽的国度展开的。

“北方的辽国,已对这片中原虎视眈眈了二百年。从李唐至群雄逐鹿,又由纷乱一统为大宋,他始终屹立在那里,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峰,如同终日笼罩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暗影。

“二百年间,我们也曾无数次试图对这个庞大而凶狠的王国发动攻势,但战果却越来越向着北方倾斜。自古以北攻南易,反之则难如登天。李唐前后四位皇帝,都不曾放弃过对整片北域的争夺,但时日越久,越让人感受到超越死亡的绝望。那个茹毛饮血的国度,那个在汉人教化之下学会耕作冶炼,却仍推崇强者为尊的牧族,似乎是我们永远无法战胜的死神。

“而后李唐倾颓,如大厦一夜崩塌,中原顿时乱作一团,诸侯如不顾脸面撕噬啃咬的饿兽,你争我夺。然而面对这几乎唾手可得的大片中原,北辽反而放缓了攻势,转将兵力投入西线,与那些同他们一样茹毛饮血的部族决死而战。显然,在他们看来,孱弱的汉人若团结一致,尚可为敌,四分五裂则丝毫不足为惧。他们甚至连给中原收拾烂摊子的兴致都没有。”

天空隐隐卷来阴云,挂在门前的细密珠帘玎作响。

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廖筱冉眼底一片空茫。

“一片混乱之中,宋国秣兵厉马,四处攻伐,直至陈桥兵变,终于能看见一统河山的曙光,却也在同时,又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来自北地的凝视。高祖内心无比地清楚一件事情,也是在他之前的那些帝王,都同样清楚的事情。”

赵无安的手微微颤抖,一个答案堵在喉口,呼之欲出。

“分则安……合则乱。”

“正是。”

廖筱冉顿了顿,续道:“大辽的想法很简单,近在眼前的敌人还多得是,而居于中原的汉人孱弱无力,如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在他们聚集起来形成足够威慑的力量之前,根本无足挂齿。

“诚然,这是辽人的轻敌,却也是前人在那种状况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办法。”

赵无安只觉得脊背发凉:“分割而治,以乱盖安。”

廖筱冉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只有这样的办法。”

赵无安嘴唇乌紫,面色灰白,埋下头去,沉默地哆嗦了好一阵。代楼桑榆在他身后关切地看着,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想出这样办法的人,他们……他们究竟欺骗了多少人?”

廖筱冉如实道:“不计其数。可同时,他们也拯救了不计其数的人。”

“我不……不,我不想认同这种做法。”赵无安抬起头来,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们抵挡了辽军南下,可多少年来造叶与大宋的明争暗斗又何曾做过假?无数的人受到伤害,为之妻离子散乃至家破人亡,这都是我亲眼见到过的……”

“两朝争斗,确实给许多人带去了本不曾面对过的命运,但你所想要的永乐治世,又怎么可能真的实现?”廖筱冉问,“辽人南下,则整片中原必将烽火再燃,永无宁日,而造叶与宋对峙数十年,从中受害的却寥寥不过百万之数。”

她竖起了手指,声音听起来苍冷坚决。

“七十年,一百万。这已是最小的牺牲,为了天下芸芸数千万苍生和乐,他们欺骗了苍生七十年。如若你站在当时那个地方,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可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强辽吞宋乃是势在必行,就算他们能瞒骗七十年,难道能骗上七百年吗!等到西方疆域尽纳入辽人手中,他们还是会挥师南下,无论中原局势如何,都会将之纳入囊中,那时的宋,又如何与辽对抗!?”

“这确实是权宜之计,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想过应对之策。”

廖筱冉淡淡道。

“你今日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早在七十年前,那些掌权者们就已谈得山穷水尽了。而所有问题的答案,汇聚到此时此刻,就是坐在这里的你。”

赵无安愣了愣。

“若以寻常方法而论,汉人身小体弱,好和厌战之德更是传承千年,纵有不世出之名将、运筹帷幄之超才、恩威并施之贤主、百炼成钢之精兵,也只能与辽人平分秋色。长久而言,我们胜不过,更拖不起。

“从庙堂来看,纵使机关算尽,汉人也绝对难以觅得胜机。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转入江湖,于浩渺人海之中寻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

“他们确实找到了,在旧长安,先帝的曾叔父,宋恭王之女,恒成公主赵采薇。

“公主自幼厌学好武,年仅十四岁,四书五经尚悟得不通透的时候,却已能双手将四柄断水剑舞得风生水起,若按如今江湖品阶而论,那时的她,已到二品巅峰。”

赵无安吃了一惊,这个打击可着实不小:“十四岁,无师自通的二品巅峰……”

“往昔这些人,也并不少见,但他们皆如流星划过长夜,带来一瞬透亮如昼,便复又沉入黑暗里,后人或许记得提起,也只当做一段传说,无人妄言效仿。”廖筱冉静静道,“但那时在蜀地,又有个僧人,自称从吐蕃跋山涉水而来,为中原佛法送一份大礼。”

“那份大礼的名字,叫做彻悟。”

赵无安猛地睁大双眼。

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早在他下山之前,就曾在久达寺中听师叔们谈及过了。

前年蜀地十愿僧开坛辩经,以区区十人轮战数日夜,败尽天下僧侣,其中最令人无法辩驳之论,便是这所谓“彻悟”。

按佛家原典,苦乐不系生死,不渡轮回,而恰恰是人鬼神佛转轮来去之衡尺。消尽苦乐方得往生,无苦无乐方结菩提,正是强调了一心一意修持的重要性。

而彻悟之说,则是彻底推翻这原典,称只要有心向佛,以心化佛,消五蕴净六识,一朝得悟,立地成佛。

这种说法,看似将那些日夜勤恳,以勤精熟之人贬得一无是处,然而又确实时常有这样的人出现,如流星破夜,能引万人仰首而望。

“三教之义,天地万象无所不包,而汉人仅存的一线胜机,也确然从这教义之中寻到了根源。相信‘彻悟’,相信泯泯人世中能有一人顿然得道,带领整个中原,击溃那不可一世的强辽。

“于是高祖他暗中布下了一局前无古人的百年奇谋,从宋替李唐的那一年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为了那个人能顺利出现,高祖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与强辽割地求和,造叶、瓦兰、苗疆、吐蕃,则一概沿用群雄逐鹿时的尖锐手段,将庙堂气氛搅得针锋相对。蜀地的那位僧人,也被他封了几乎五十年的口,致使这些年来,中原无人听闻彻悟之说,北辽也因而无从揣测出他的真实意图。

“他找来当时的三教领袖与武林高人,与他们一同制定了一份由九品至一品四境的品阶表。待到有人能够突破那一品天命境界时,他们想找的人,也就自然出现了。”

赵无安听得暗暗心惊。原来几乎沿用至中原武林每个角落的品阶位序,竟是以这样的缘由制定而成的。

廖筱冉话音落尽后,赵无安忽然感到不对劲,紧蹙起眉头:“等等!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个人岂不是早就……”

“他早就出现了,只可惜,出现得不是时候。”廖筱冉静静道。

赵无安心脏狂跳。

近七十年来的一品天命境,那么绝无仅有,只此一人。

“剑神”洛剑七。

一剑袭杀七百里,孤身歼灭三百狐狸军,造叶国残阳城外以一敌九,屠尽当世高手后,亦身殒道消。

“洛剑七在江湖上大放异彩的时候,离天命境其实尚差一线。但那个时候,边境已然极不太平,北辽并不满足于幽云十六州的退让,也同样看到了几十年来秣兵厉马的大宋。稍有不慎,铁骑便会尽数南下,而那个时候的中原,决计抵挡不下。”

赵无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若让他们知道了洛剑七,知道了这个能以一人之力敌一国的天纵剑神,想来在夜里,也不会睡得安稳。

“这是七十年来,我们做过的最无奈之举。洛剑七并无过错,只可惜生不逢时。他想要绽放在一个注定永夜的年代里,那我们就只能逼他引火**。”

赵无安忽然觉得,身后的洛神剑匣仿佛有千斤之重。

五十六年前,洛剑七之死的真相。

原来是本就同气连枝的两朝江湖庙堂,为天下苍生免受兵燹之灾,联起手来,亲手掐灭了这颗欲引天地失色的狂星。

廖筱冉淡然续道:

“但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洛剑七之死,居然会为我们的百年奇谋,带来前所未有的三个变故。”

第四十八章 变故(上)

变故,而且是三个。

赵无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只听廖筱冉续道:

“姑且先说一说整个计划吧。由于两朝分裂的目的是要骗过整个北辽,所以任何一个时期内,知道这件事且活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之前提到的恭王府公主赵采薇,也是不知情者。她的确在三十岁之前就抵达了一品造化境,然而在那之后,也许是由于诞下了一个女儿的缘故,她的境界不但停滞不前,甚至在丈夫去世之后,还曾经一落千丈。被整个国家寄予厚望的王女,注定无法登临一品天命境界了。

“于是当时在朝的那位帝王,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女儿,赵昔涟,也是一位同样天赋异禀的皇族旁支,只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她最后仍是停在了造化境巅峰,没有越过那命中注定的天命一线。不仅如此,一心只顾着为生父报仇的她,在得知造叶与大宋本为一家之后,也就无心红尘,飘然隐居,没有留下后人。

“连续两位造化境高手的失利,也令两朝君王开始疑心起了这一派血脉究竟有无跨越天命的可能。与此同时,因品阶表的出炉,江湖逐渐热闹了起来,各路高手层出不穷,也有几人抵达过与赵采薇母女相似的境界,只是始终差上一线,也未有如‘顿悟’那般令人惊艳的表现。”

“直到洛剑七出现?”

“直到洛剑七出现。”廖筱冉点了点头,“可洛剑七不同于赵家儿女,乃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况且一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要让他肩负起两朝的命脉,实在太过冒险。而那时辽兵已然逼境幽州,除了诛灭洛剑七,我们别无他法。”

聪颖如赵无安,此刻脑海中已经隐约浮现了一种可能。

只是他不愿去想。

一是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二是对那三个变故,他还一无所知。

他试着揣测那些当权者的想法:“造化与天命,说来只是一境之隔,但古往今来一品境者如过江之卿,此二境却每每能空前绝后三十年。可见这所谓造化境巅峰,其实离那天命境界,尚有不可估摸的一段距离。”

“赵采薇母女已然证实了这点。她们或许确有升入天命境的可能,但命途难测,一点微妙的不同,都会导致结果的天差地别。我们倾尽举国之力却屡屡失败的难题,被洛剑七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赵无安出奇地冷静:“这才是‘顿悟’。天命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赵家两代王女,其实只是天赋过人,仍是差了那最后的一环。”

“当时的两朝君王,亦是如此思考的。洛剑七虽然死了,但他至少留下了一条有可能通往天命的道路。只要我们按着他的路去走,就有可能塑造出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天命高手。”

“所以……”赵无安忐忑了起来。

“从那时开始,一个庞大的计划便显露了雏形。当然,与分裂两个王朝的壮举相比,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所有经手这件事的人都知道,我们决定的,将会是这片中原的未来。”

“所以,从漠北的那片草原开始了。”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廖筱冉毅重地点头。

宋叶之战、铁衣军横扫漠北、挟入宫廷。

宇文孤悬、洛千霞、洛神剑匣。

昆仑、苗疆、久达寺。

环环相扣,步步相连,从洛神的名号被整片江湖遗忘,到一位少年负匣出山,身扛故人的暖意,仗剑游江湖。

“宇文孤悬说服了洛千霞,以让洛神剑重振江湖为许诺,替你争取到了天下间绝无仅有的飞剑师父。宋叶之战,背地里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最终的目的,也不过就是要把你送入造叶宫廷而已。”

赵无安接过话头:“你们为这片江湖抹去了洛剑七,又将洛神剑匣在造叶暗中保管了三十年,而后等待我将其重启。”

“在你已尽数掌握洛神剑术之后,洛千霞将毕生功力注入洛神剑匣,也因此折上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数年阳寿。而后她带你去到昆仑,浸染无上仙意,自己则先行了一步。”

“所以在那之后造叶的追杀,之所以能被我屡屡逃脱,其实有多半也是在刻意限制我的路线?”

“是。将你从昆仑逼到苗疆,宇文孤悬费了不少功夫,而且在那时候江湖上已有人盯上了洛神剑。入苗疆之后,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代楼勿,保护并照顾了你三年,并在那时助你练就了百毒不侵的体魄。”

赵无安默然不语。

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在苗疆的三年,没有受到任何追杀,除了代楼暮云不胜其烦的骚扰和令他心生恐惧的驯习,也没有其他让人不顺之事。

“但从你离开苗疆之后,我们就失去了你的踪迹。”廖筱冉道,“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你竟然会孤身离开苗疆,还一个人走到了淮西。”

“那一路我可没少躲着。”赵无安苦笑。

他顿了顿,不解道:“不过,你们何必弄得这么麻烦?无人知道洛剑七的过去,不代表他的过往就一定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吧?”

廖筱冉摇了摇头:“我们并非刻意要将你藏于江湖,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赵无安问。

“因为生了变故。”

赵无安面色凝重。

“洛剑七死后,两朝江湖都急着掩盖他存在的痕迹,而让人们遗忘一个传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树立起另一个。在那个天下高手几乎被洛剑七尽屠于残阳城外的年代里,东方连漠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赵无安愣了愣,“所以,你们也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东方连漠?”

“还记得赵采薇的女儿么?东方连漠与她关系匪浅。”廖筱冉淡淡一笑,“说得干脆点,赵昔涟隐居之后如果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收东方连漠为徒。”

“她是东方连漠的师父?”赵无安一惊。

“东方连漠对赵昔涟可称得上言听计从,在我们向东方连漠表明她的真实身份后,他也愿意协助我们。于是我们慎重地将整个两朝变成如今模样的真相告诉了他。”

廖筱冉顿了顿:“确切而言,这些都是我的前辈所做。在我接过这个使命的时候,东方连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盟友了。”

赵无安心中暗道,第一个变故。

“他在两朝势力的扶持之下登上了盟主之位,号令天下武林,也确实在逐渐将这片越来越混乱的江湖整顿一统,错估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东方连漠对赵昔涟的感情。”

“感情?”赵无安愣住了。

东方连漠并不像性情行事之人。

“东方连漠是陪伴赵昔涟到最后,亲手葬她入土的人。身为东方连漠的他本没有自己的愿望,碌碌于世,不知所往。但从赵昔涟那未竟的使命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愿望,并且,想要亲自替她完成。

“因为这样的愿望,东方连漠想要晋入天命。而你对他来说,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却也绝无好感可言。从那时开始,东方连漠不再协助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天命的道路。”

赵无安缄默不言。

“但是他的道路,时至今日也并不顺利,这一切,都是因为第二个变故。”

说到这里,廖筱冉叹了口气。

“那时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杀死了一个孤立无援的洛剑七,竟会引出如此之大的祸患,让整个中州都陷入动荡之中。”

“是解晖么?”

赵无安与廖筱冉对视了一眼,后者缓缓点头。

停顿半晌,廖筱冉才道:“本来,幽云十六州之役,恰恰是证明高祖的思路是正确的绝佳机会。解晖领三千江湖侠士驰援战场,吴九灏立地破九境,一剑取敌将项上人头,姜入海孤身血战,使数万大军停步不前整整一天,又有严道活于飞狐城外杀去一千六百骑。这些人最多尚且抵达造化境,可想而知其上的天命境界该有怎样逆转乾坤的威势。

“如果送到江湖军手里的那张地图没有出错的话,如果高粱河之战,援军能够早来半日的话……”

廖娘垂下了眼睫。

提到此事,赵无安也觉得心痛难忍。

毕竟是令李荆吐血三升,令苏长堤就此一病不起的败仗。

幽云十六州,是那一代大宋官兵心中永恒的伤疤。

“自高粱河一战过后,解晖对整个王朝彻底失望,便是计划中的第二个变故。

“他创建了黑云会,利用江南绸缎庄几代人积蓄的雄厚财力和他在江湖上的广泛交情,很快便将两门十七阁设立完毕,成为了整座江湖上,只手遮天的黑道巨擘。

“若非解晖出现,东方连漠本可用二十年的时间肃清这座江湖的不正之气,动用两朝力量,促成一位天命高手的出现,但解晖显然不会让他如愿。”

为故人承情的盟主。

决意亲手肃清江山的舵主。

这二人的撕扯斗争,势力的盘根错节,构成了这座江湖四十年来的主旋律。

只听廖筱冉继续道:

“这两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又诱生了第三个变故,彻底将这百年奇谋,排斥在了庙堂之外。”

第四十九章 变故(下)

“第三个变故,是关于谁的?”赵无安问。

只听廖筱冉一字一句道。

“先帝。”

赵无安浑身一震,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他。

“东方连漠与解晖的变故,直接导致了两朝江湖风起云涌,本由帝家控制的江湖武者纷纷归心于两大巨擘,各类麻烦冲突也层出不穷。按原本的计划,两朝庙堂要协力打造出一个听话的天命境高手,然而那时的局势,已经不可能满足这种要求了。

“即使天命境的武者真的出现了,他对王朝而言也只会是麻烦,而不是可以安心运用的利剑。在计划执行的三十年后,江湖会变成这种情况,这是当初谁都没有料到的。

“也正因如此,继承了帝位的先皇,在他的晚年,决定抛弃前人的战略,受他影响,当今那位皇上也早就放弃了这虚无缥缈的追寻,想要寻找别的办法来击败大辽。

“东方连漠和解晖,尚且只是把江湖搅得一团糟,而这两名皇帝的改变,则直接改写了宋叶之间持续四十年的平衡局势。西凉百万户一朝皆成谍探,为掩人耳目躲在漠北的你也遭到了皇命通缉。万般无奈之下,宋叶之战一触即发。”

赵无安呆住了。

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关于漠北那场战争,关于大宋的帝王术。

其实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在太安门前,为天下苍生拔剑护国门。

他能够接受一切粉饰与一切罪恶,因为深知决然除不去这尘世万般天罪,赵无安想要的当然是真相,却并不一定非要如愿以偿。

而当事实的真相摆在面前,过去足足七十年间所有的阴差阳错与深思熟虑,这样的结果,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史载,宋叶两朝平和三十载有余,而造叶猝然一朝发难,铁骑踏平漠北。大宋飞快反应,由西凉兵分三路,短短三月时间打下造叶半壁国土,最终是年少天才的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于鹰砺谷背水一战,拒宋军于国门之外,才为这场大战书写了结局。

“……原来是这样。”赵无安闭上了眼睛。

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残酷,甚至并不伤人。

它毕竟不是刀剑,可能只是一份证词,可能只是一张手印,可能只是短短的几句话。

但它留下的东西,比刀剑都要残酷得多。

那是无可挽回、无可悔改的事实,因而它带去的,是无可辩驳、无从逃脱的感情。

对赵无安而言,那份感情的名字,叫做歉疚。

对丧命于宋叶之战中无数黎民的歉疚。

廖筱冉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地覆住了他的手,神色轻柔。

“关于伽蓝安煦烈,不必介怀,我也听说当今圣上又封了个佑安将军。这既是那两位皇帝对你和伽蓝的敬重,亦是你努力的结果。唯有此事,是绝不会改变的。”

她轻声细语:“伽蓝安煦烈虽然至死也不知你进入造叶的真相,但他依然尽力活过了一生,替造叶百姓挡住了反扑的宋军,替天下苍生奉献了自己的一份薄力。”

赵无安低着头,轻轻道:“是。”

廖筱冉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无安还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少之又少了。

只剩下了最后一件。

“但是,既然连皇上都放弃了这个计划,为什么您和宇文孤悬,还要继续下去?”

廖筱冉沉默了半晌,眸子里有星河浮沉。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我并非臣服于大宋皇帝。而是六代侍奉前朝帝王,李唐王室末年最为得力的四氏家臣中,廖氏的后人。”

赵无安猛地一惊:“前朝皇帝?”

“为护天下苍生,廖家先祖,奉最后一位李唐皇帝的命令,协助大宋高祖完成了这个前无古人的百年奇谋。纵然赵家出尔反尔,廖氏却无论如何,也要为李唐皇室恪尽忠良,流尽最后一滴血方可罢休。”

廖筱冉的话掷地有声。

窗外乌云攒聚如山川。

“正因近几十年来变故频发,我们才不得已,用如此迂回的手段塑造你。”廖筱冉幽幽道,“恭王被废,王府一夕焚毁,宋叶之战后,赵家又在天下寻找诛杀名为赵无安的人以绝后患。原本我以为,你是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笑意。

“怎料你居然靠自己的努力活了下来,拔剑护国门,把那不通人情的小皇帝也感动了,心甘情愿替你为伽蓝安煦烈平反。能做到这一步,你已远远超出了我最开始对你的预期,若非桑榆到访,原本就连这些事情,你也不需要知道的。”

赵无安茫然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代楼桑榆。

“在苗疆保护你的三年,代楼勿把整个计划秘密书写在了几卷竹简上,本想等到自己寿终正寝后传与代楼暮云,怎料世事无常,他离世得太早,没来得及交代这些便撒手人寰。前些日子桑榆接手苗王之位,拿到了代楼勿亲自书写的那些加密竹简。”

赵无安正愣愣听着,代楼桑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只竹简,举到了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伸手接过,来回翻看。竹简的两面俱是一片空白。

“代楼勿用以书写的工具并非墨笔,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饵料,融入竹简后便不可察觉。只有特殊种类的百足能嗅到其气息,且对这种食物十分喜爱。百足行走其上,啃噬美食时,身体便会形成字的形状。”廖筱冉解释道。

代楼桑榆得意道:“那样的虫子我有好多!整张竹简一下子就全都是字!”

“你也知道,桑榆是苗疆王女,周身遍布毒虫,才误打误撞解读到了这些文字。”廖筱冉道,“代楼勿还特地画了我此后隐居的地图,没想到桑榆居然顺着这个,直接找上了门来。”

赵无安怔了怔,望向代楼桑榆:“所以,带我来这里,让我知道一切,也是你的意思?”

代楼桑榆认真地点了点头,咬唇道:“我觉得,你想知道真相。”

赵无安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无奈轻笑道:“……这倒不假。”

只可惜这种真相,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赵无安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腹中。

“事已至此,当年的计划已不可能再继续下去,赵无安的这一生究竟能达到怎样高度,也是未知。不过,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该如何面对当今这错综复杂的武林形势,该如何冲击那人人向往的一品天命境界,又是否真的应该,像他们曾经期许的那样,带领宋人击败辽国。

“如今的我,已不可能再对你指手画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也不枉你在我廖筱冉的注目下,成长到如今这个模样。”

廖筱冉温颜一笑。

容颜虽苍老,仍不改笑靥令人心折如少时。

而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说的话。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与伽蓝安煦烈的遗言又何其相似。

赵无安低下头,闭上眼睛,咬着牙潸然泪下。

在赵无安短暂的一生中,少有温情,更多是尘世早早教会他的冷暖炎凉。

过不去的坎,咬咬牙就过去了。都已经习惯了勉强自己,甚至连开口,也不知该如何提出请求。

然而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比起廖娘,他更想换一种唤她的方式。

赵无安颤抖着嘴唇,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年,不来见我?”

自造叶踏平漠北,他便再也寻不到她。走遍天涯海角,明明自己的足迹她全都一清二楚,可他甚至连她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廖筱冉低低叹了口气。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她望向窗外将落的雨,“廖家后人的任务很多,宇文孤悬多年来徘徊庙堂内外,不曾有一刻停歇,我也所差无几。”

赵无安紧紧咬着嘴唇。

代楼桑榆在一旁站了许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蹲下身来,一把抱住了瑟瑟发抖的赵无安。

“你至少该告诉我你还活着。”

“还是不必了。”

廖筱冉一阵苦笑。

“拼死将你从被焚毁的恭王府里抱出来的并不是我,为你安排好一切并不是我,甚至在造叶皇宫中给你留下一条退路的也只是宇文孤悬,至于我,自始至终,只是那个在贺兰山外,傻傻地望着幽州,等着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家主的廖氏姑娘罢了。”

“……是么。”赵无安面色苍白如纸。

雨帘细卷而来,啪嗒啪嗒之声遥遥响起,似珠落玉盘。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廖筱冉忽然问道:“不去看看她吗?”

“谁?”赵无安不解。

“赵昔涟。她的墓就在山上。”廖筱冉道,“同为恭王府出身,她和你,也算是亲人了。”

赵无安怔了许久。

廖筱冉苦笑道:“就算我不说,你也该猜到自己的身世了吧?宋恭王府被焚的那一夜,我们将你救了出来。你的赵姓,并不是那皇帝赐给伽蓝安煦烈的屈辱,而是本就冠属于你的荣耀。”

赵无安抿紧嘴唇。“算不得荣耀。”

他提起洛神剑匣,负于身后,独自出了门。

代楼桑榆面色一阵凝重。

他走之后不久,寂静湖畔似有杀声响起。

雨势渐大。

正在门边收拾油纸伞的廖筱冉,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在白马镇,你见过一个打铁的老头子吧?”

代楼桑榆一愣,点了点头。她从峡江开始便跟着赵无安,那时已经见过廖筱冉,重走了一趟蜀道。

“在你们离开后不久,黑云会就找到他了。那时我就知道,他们会顺藤摸瓜找到这儿来。”

冲杀声近在咫尺,廖筱冉俯身捡起一把伞,撑开如花盛。

她回过头来,柔柔一笑,恍惚少年时。

“走吧,孩子,别回头。”

“照顾好他。”

第五十章 血雨

锦官城向北二十五里,七山环抱,十数条溪流各自成径,通向不知名的群山深处。

对初来乍到的卢观潮而言,要靠着溪水找到那片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幽谷,难度确实不小。

幸运的是,领着队伍入山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雨。许多原本枯涸改道的古水道重又积聚起涌动的溪水,这让手上的老地图一下子容易辨识了许多。

半个月前,他才按照舵主的命令,带着几十名精锐打手,奇袭了前朝余孽位于白马镇的小据点。虽然把那个伪造成铁匠的老不死高手围杀在了院中,也算是斩去对方一名不小的头目,不过最关键的那个人却没抓到。

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显然对不起舵主的期望。卢观潮把那家铁匠铺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这张地图,于是连忙向阁中请求增派援手,顺藤摸瓜来了这座山谷。

在看见那条显然近来不久刚被人仔细打理过的栈道时,他心中暗暗一乐,自己果然是碰对了运气。

他并未走栈道,而是令手下纵马渡浅滩,口中大喊冲杀,直扑向栈道终点,离那湖边小居不过百尺而已。

天际风雨怒吼,坐落在山谷中央的茅草屋,如无根之萍飘荡于灰白穹宇,摇摇欲坠。

卢观潮在心底狠厉一笑。这方山谷仅有这一间草房,自己身后则有足足百骑精锐,实力之悬殊已立见高下。躲在房子里的人此时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冲杀声,怕是已经吓得抱作了一团吧?

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把这间房子毁掉,也只要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半数铁骑已踏过浅滩,在屋前平地上展开方形阵列。卢观潮立马横戟于最前,冷眼带笑。

他已看见了,有一人袅袅娉婷,独步出了小屋,遥遥向此处走来。

大雨如注。

来人手中擎着一把油纸伞,然而并未打开。

伞扣好好地合着,她则任凭瓢泼的雨落了满身,不曾停步。

眯起眼细细地观察了一阵,确定那人身上没有一分气机涌动后,卢观潮狂笑起来。

他高举持戟的手,一声高呼。

“列阵!”

身后百骑一时森然举枪,紧夹马腹,尽数蓄势待发。

细密的雨滴落在那些兵士的枯黄蓑笠上,其下玄甲纵横勾连。

他们就如同一百柱浇灌在此地的漆黑雕塑,状貌无情。

肃杀若鬼神降临。

然而这样的威胁,并没有让那人停下脚步。

她不急不缓地走着,仿佛天际的狂雨没有淋在她的身上,仿佛面前的一百铁骑没有挡住她的道路,仿佛那些森然罗列的铁枪并未指在她的面前。

仿佛她的前方一无所有,而她仅手持一柄油纸伞。

这样的惺惺作态让卢观潮很有些不悦,他沉着脸,抬高了声音。

“抬起头来,你这李唐余孽!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廖筱冉停步了。

她依言抬起头,望了卢观潮一眼。

这让卢观潮又暗自有些得意,一种掌控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口中又道:“呵,就剩你一个了?说出你们把小太子藏在哪了,我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他知道这片空谷位置深远,四周群山环抱,只有身后一条进出之路,就算派出人在这里拖延时间,也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如果他要找的人不在那间小屋里,就多半不在此处。但此行能为舵主拔去一名前朝余孽,也不算毫无所获,只是这女子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廖筱冉波澜不惊道:“此地没有什么小太子,有的只是一位无名的廖氏家奴。”

卢观潮愣了愣,随后,难以自扼地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廖氏的家奴!大宋皇帝也算待你们不薄,这都多少年了,竟还存着复唐的痴心妄想!我看你这一身决意,也算不错,不如考虑加入我们黑云会名下,将来列土分疆,说不定还能给你们一个王当。”

“不必了。”

滂沱大雨中,廖筱冉瞳眸清澈。

卢观潮狞笑一声:“也好,反正对你们这些心如铁石的蒙昧家奴,舵主的意思向来只有一个字,杀。”

他不屑道:“只有你一个的话,就识相点,在此地自裁算了,省得我费力去擦刀上的血。”

廖筱冉摇了摇头。

“非也。众位军爷风尘仆仆而来,若不稍加招待便就此作罢,岂非显得我遗唐子民斤斤计较,器量狭小?”

卢观潮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要招待我们什么?”

“家常小菜罢了。区区廖氏家奴,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山珍海味,还望各位大人……”

廖筱冉瞳中闪过一道杀意。“不要嫌弃。”

卢观潮愣了愣,望向她手中那柄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大雨倾盆,然而廖筱冉自始至终,只是把伞拿在手里,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一个身后百余精锐之骑,披坚执锐,武艺超群。

一个手持未开的纸伞,婀娜娉婷,风韵犹存,却没有半点武功。

无论怎么考虑,卢观潮都不相信自己会输。

虽然在黑云会里,他连甲字都排不上,只是乙字第二号的裨将,但也是一身二品功力在身,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胜负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但在廖筱冉坚定的眼神面前,他仍然心慌了。

那绝非败者拥有的眼神。

不如说,廖筱冉就算早已蒙了死志,也绝不认为自己会一败涂地。

久违的恐慌从心头刮过,上升到喉腔,则变成了一阵冷笑。

他冷笑道:“家常小菜?你也知道,区区廖氏家奴,献不出何等山珍海味,也配在我卢观潮面前班门弄斧?”

纵览整座江湖,他卢观潮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武者,怎会在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妇人面前感到心怵?

“配不配,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请各位大人尝过之后,再说分晓。”

廖筱冉举起了手中的纸伞。

“廖氏家奴,是老奴的自称,也绝非阁下,所能随口玷污。”

昏暗长空中骤然劈过一道粗壮如柱的闪电,紧接着惊雷贯耳,响彻整座空旷幽谷。

狂暴的雨猝然而至,击碎了光滑如镜的湖面。

早已在雨中淋了个通透的廖筱冉,缓缓踏前了一步。

同时撑开手中纸伞。

那柄伞当然不是用来挡雨的。这点卢观潮一清二楚,也做好了它打开之后的反击准备,一见开伞,立时举起了手中长戟。

但是如他预期那般的暗器雨并没有袭来。山谷中仍然只下着一种天雨。

只听廖筱冉道:“洛剑七封剑不出四年,而后一剑踏破一品三境。东方连漠不露气机七年,而后戈壁骤起十里龙卷。吴九灏掌不触剑十年,而后立地破九境,一日成剑仙。”

“老奴不才,没有他们那般动人心魄的天资。”

“唯有一柄油纸伞,蓄意七十年,以求开天。”

卢观潮闻言一惊:“七十年!你活了多久?”

廖筱冉寂然一笑。

“我与宇文孤悬师出同根,他至今仍状若少年,倒是我先老了几分。”

语毕,油纸伞悠然而开。

卢观潮心中狂震。

他当然也听过宇文孤悬的传说。那个接承造叶相位二十年,却好似从未衰老的男人,竟与眼前这廖氏家族的余孽师出同门。

而后天雨倒卷。

天地间似乎冥冥中有份独一无二的气机,绵延至万里的长空,此刻飘忽而来,尽数聚涌到这寂静湖畔。

卢观潮身后一百铁骑玄甲扑簌响动。

廖筱冉长衣鼓荡,满头苍发在风中胡乱飘舞,周遭十尺的雨水都仿佛逃窜般,争先恐后地远离她和她手中那柄油纸伞。

现在又如何能称其为一柄普通的油纸伞。

划扣解开,八只脚的木撑仿佛活了般自动向外撑起。枯旧得几乎已不泛光泽的伞面轻颤如蝉翼,似乎一触即碎。

廖筱冉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伞轻轻旋转了起来。

卢观潮面色一厉,猛然一夹马腹,挺戟而出。

“嚣张前朝走狗也敢在此狂吠,怕不是没把我江北卢半月放在眼里!”

长戟蕴着深厚内力,轰破风雨,朝着廖筱冉呼啸而来。

廖筱冉手中纸伞气势升腾至最高。

她凄然一笑。

“廖家残卒,替旧唐先辈英烈执此一伞,请君赐教!”

一句话,是开始亦是结束。

是宣战令,亦是绝世辞。

寂静的湖畔天光大炽。

赵无安忽然回过头,望向山脚。

隔着重重雨幕,那里却仿佛有一枚太阳将要升起。

他怔怔看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低下了头。

在他背后,旧坟茔无声低诉。

“告诉了我这些,而后又要我自由地选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最后还让我忘记你。廖娘啊,你可真是……”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布满水珠,却并非雨滴所淋。

身后剑匣发出一声低沉吟啸,六柄飞剑径自出匣,悬浮在他的身边,剑气破裂雨幕。

“我怎么可能忘记您呢?就如同……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一般,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为她做的一切。

是使命也好是误会也罢,毕竟是她最后对她说,按自己的心意去活。

真正爱你的人,即使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选择给你自由。

“这是我的铭记。”他轻声说道。

六柄飞剑同时飞出,遥遥驰向山下。

随着一声苍凉剑啸,湖畔又落起了雨。

血雨。

第五十一章 千字铭

大雨依旧倾盆。

一柄纸面被尽数摧毁,徒留残缺骨架的油纸伞,缓缓飘坠到了湖边。

方才还整齐肃杀如雕塑般齐列在卢观潮身后的百骑精锐,已然七零八落,不少人翻落马背,他自己亦是神色狼狈,大口大口喘着气。

“呼,呼,这娘们还真他妈有两把刷子。”

以戟撑地,卢观潮费劲地站起身子,向手心狠狠唾了一口。

廖筱冉开伞的时候,若不是他眼疾手快,第一时间出手毁去了半边伞面,只怕身后半数骑兵要死在她手里。

“不过嘛,你们这些前朝的走狗,而且还是廖家余孽。哼,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伸出长戟,走向了那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娇弱身躯。

抛出那把油纸伞以后,没有任何人动她,廖筱冉却就已如软泥般倒地,没了气息。

这幅模样简直让卢观潮恨得牙痒痒。被摆了一道也就罢了,偏偏死得还这么干脆,让他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哼哼哼,你们廖氏家奴,一条两条,还真是好狗啊。为主尽心竭力,就算主子死了都不肯罢休。你说说你们这些人,都在撑给谁看呢?”

他半蹲下身子,兴味十足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团灰影。

“算了,就当爷我被你感动了……”他嘟囔着站起身,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就不火焚了,把你碎尸万段吧。”

说罢,举起长戟,狠狠向下剁了下去。

一道剑鸣自远方呼啸而来。

“砰!”

金铁相交,一串火花映亮了昏暗的湖畔。

卢观潮只觉得手心传来一道几乎要将大臂撕开的剧震,忍不住痛呼出声,向后一连倒退了三四步。

他疑心廖筱冉的尸身又闹了什么鬼怪,谨慎摆好架势定睛细看,发现她尸首之上,竟是一把细小的剑。

通体银白,剑气煞人,悬于孤寂雨幕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气息。

卢观潮面色一沉,鼓足中气,朗声道:“何方高人到此,拦我黑云会前路,可敢现身一观?”

半空中,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似天雷鼓荡。

“不必。”

卢观潮愣了愣,不明所以道:“这是何意?”

“尔等已是将死之人,何必再现身于尔等面前,自讨晦气?”

卢观潮一愣,随后忍不住笑道:“阁下这话岂非太不把我黑云会……”

他的话音犹未落。

他身后一百精锐骑兵们,便看到一样物什飞入了半空。砸入深沉雨幕里,漾出一片惹人生厌的腥气。

那是一颗头颅。

不必言说,自是卢观潮的头颅。

首领一剑被屠,他们中大多数人犹自愣在原地,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胯下的骏马却已纷纷骚动不安起来。

半山腰上,又传来如潮剑啸。

六剑疾来,鸣声震耳欲聩。

而后便是血雨翻飞,无数颗大好头颅滚落于地。

代楼桑榆赶到半山腰的时候,赵无安已将飞剑放回了匣中,沉默地站到了那座墓碑前。

大雨如注,浇灌着他孤峭的身躯。

像是故意的一般,他背对着代楼桑榆,即使一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身。

代楼桑榆怔了半晌,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眼眶一红。

赵无安的身体冰冷,被她一扑,竟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他强笑道:“无妨。这也算是命中定数。”

代楼桑榆想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就变成了哽咽。一路跑来,她早就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急得连连抽泣。

赵无安放下剑匣,转过身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想要找到我,然后去拦住廖娘,把那些坏人全都打跑,对吧?”

代楼桑榆抽泣着点了点头。

赵无安伸手,抹去她脸上雨泪交杂痕迹。

代楼桑榆颤抖道:“廖娘她……她……”

“我看见了。”赵无安道。

湖畔那柄飘落的油纸伞,他们都看见了。

手无寸铁、不怀武功的女子,撑开油纸伞的刹那,周身气劲竟然直逼一品。

也不知究竟是七十年沉静如水的守候使然,还是她身为廖家后人,对主上忠贞不渝的信念使然。

“能使出这样惊人的伞舞,廖娘果然还是廖娘,从来没有让我小瞧过。”他凄然一笑。

代楼桑榆愣了愣,惊愕的表情仍挂在脸上,却止了哭泣。

赵无安默默拥她入怀。

代楼桑榆紧紧贴着赵无安的胸口。那里也一样被雨水淋了透彻,冰寒刺骨,她却觉得温暖,不自觉伸手回拥,搂住了他的肩膀。

天地寂寥,只有墓碑见证。

代楼桑榆没有问他。为什么廖筱冉死了,他却好像比谁都不伤心。

代楼桑榆也还记得那年西子湖上,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唤出洛神赋,亲手斩的却是洛剑七的后人。

代楼桑榆从来都是沉默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远远望着赵无安,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才出手相助。

她也知道,他一路走来,究竟牺牲了多少,究竟放下了多少本以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东西。

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自以为晚到了一步的她,而是亲手为廖筱冉复仇的赵无安。

赵无安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也想明白了吧。”

代楼桑榆愣愣道:“嗯。”

不管怎么样,廖筱冉总是要死的。并非是因为赵无安,而是她作为李唐后人,身上背负的那个职责。

因为这个职责,这二十年来她从未去找过赵无安,也因为这个职责,她明知凶险近在眉睫,却根本没打算逃跑。

她反而留了下来,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泰然自若。

因为她答应了代楼桑榆,要在这里等赵无安。

她等到了,告诉了他一切,而后从容赴死。

那是代楼桑榆所见过最华美的伞舞。一柄油伞撑开,说尽七十年寂然枯守,而后天地失色。

虽只一瞬,却已够惊心动魄。

雨停之后,古旧的墓碑旁多了座新坟茔。

代楼桑榆本想找棵树伐了,赵无安说不必,而后提气驭剑,道旁一块硕大山石忽而凌空浮起。

两剑自上而下,劈为三块,中段削泥去锋,又以锋锐剑气打磨平整。

把剑匣暂交给代楼桑榆保管,赵无安亲自背着新制的石碑,上了山,放在那座新造的坟茔前。

湿土青绿,想来这也是正月初一的头场雨,算得上开春了。

赵无安并起两根手指,采桑子应声而出。他想了半天,望向旁边那块墓碑。

那座石碑上的字,显然也是有人以深厚内力灌注其上,镌刻而成。

“师赵昔涟之墓徒东方连漠千拜泣立”,背面则空无一字。

赵无安还真想不出来,在武林豪杰面前惜时如金的东方连漠叩拜一个人的坟千次,会是什么样子。

午后晴光散在石碑上,赵无安沉思了许久,收起了采桑子。

他将右手手指轻轻抵在石碑上,调动起全身气机,一笔一划,艰难地刻下了八个字。

“廖氏无名家仆之墓”。

代楼桑榆埋怨似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写?”

“葬在赵家王女的身边,想来她也希望自己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整个廖家,乃至整个李唐吧。”赵无安淡淡道。

代楼桑榆闻言,鼓着腮帮子低下头,倒是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赵无安笑道:“我再待一会,你不去洗个澡么?衣裳都湿透了。”

代楼桑榆点点头,听话地下了山,留赵无安一个人在新立的墓碑前。

赵无安望着那座静谧的坟茔,面带微笑,指尖气机却凝聚得愈发深沉。

“但您这一生,又怎能无传。此地寻不到撰碑的文人,就由我,这个便宜孩子来代劳吧。”

赵无安下山的时候,代楼桑榆正坐在湖边擦头发,姿势看起来很是艰难。

她倒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挥了挥手,而后将半干的头发摊了摊,爬起身子。

赵无安顺然地从她手上接过布巾。“转过去。”

代楼桑榆依言转过身,赵无安轻车熟路地帮她擦拭未干的头发,一个不留神,手上的布巾却掉在了地上。

代楼桑榆埋怨地瞥了他一眼。

赵无安看着自己发抖的右手,愣了一会,苦笑着以左手拾起了布巾,赔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就去洗。”

他径自迈步走向湖边,代楼桑榆便乖巧地席地坐下,长发垂地,发上水珠映射雨后新阳,璀璨光彩。

这座寂静湖畔,也许自此便再也无人光顾。

山上,一新一旧两座坟茔并立,两块墓碑沉默地面对着空谷的日升月落。

新立的那块墓碑正面,只有空荡荡八个大字,连主人的名字也没写。

然而背面,却镌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楷字,足有千余。且每一字皆无刀砍楔锋,乃是以雄厚内力灌输指尖,一笔一划“抹”上去的。

“贼以数百计,甲胄全身,长枪跨马,紧密铺列谷中,如临军阵。”

“然廖氏手持一伞,面无惧色,伞开而草伏木断,天地失色。风雷齐啸,电吼马嘶。贼心惊惧,以为神降,仓皇奔逃,互相践踏,俱死其中,血肉相填。廖氏亦散尽精魂而亡。”

“明道二年正月初一,子赵无安记。”

第五十二章 背书

“我们回锦官吗?”

代楼桑榆站在湖边,问道。

正在屋子里整理廖筱冉遗物的赵无安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这趟入蜀,锦官城不过是幌子,我也没想在那儿做些什么。”

代楼桑榆疑惑地望着他。

“看看死在这的这些人就知道了。领头的那个卢观潮,是几年前江北武林仅次于徐惊涛的武道翘楚,却甘心当黑云会的乙字走狗。”

他从怀里摸出来块令牌,是从卢观潮身上搜来的,往代楼桑榆怀里一抛。

代楼桑榆遥遥接过,定睛细看,令牌上写了个乙字,背面尚有编号。

“天下局势,明面上风起云涌,其实全在解晖手里握得气都喘不过来。”

赵无安边整理床底下那些陈年积灰的木箱边道。

“这个武林大会,不去也罢,从上到下都是他黑云会的人,我又能掀起什么波浪?”

“那我们怎么办?”代楼桑榆认真问道。

“要和黑云会所有高手真刀实枪地对拼,十个我和你加起来都打不过。”赵无安道,“要击败解晖,得另辟蹊径。”

代楼桑榆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明白。”

赵无安笑道:“自唐门倾颓起,唐家堡便作为历代武林盟主的总部,在那里号令天下。解晖要是成了这个武林盟主,让黑云会从暗地里走到了明面上,那么他进入唐家堡的那天,便是解晖自一手创办黑云会至今,最脆弱的时刻。”

由黑道巨擘转为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曾经暗中依附于他的诸多正道高手,肯定会放下对黑云会的依附,重新效忠于武林盟主这个新的身份。

也就是说,从解晖进入唐家堡开始,黑云会就只是黑云会。那些表面上的正道高手,将暂时不会围绕在解晖的身边。

“你想趁解晖登任盟主之位时,突袭唐家堡?”代楼桑榆惊讶地问。

“这只是计划之一罢了。虽说黑云会胜券在握,可谁也不知道东方连漠究竟还藏了什么杀招。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赵无安漫不经心地打开最后一个木箱。和别的衣箱相比,这个箱子看上去精致了许多,被放在床底的最角落,却也没有沾上多少灰尘。

一打开,他就怔住了。

箱子里只有一样东西——书。

将整个箱子填得满满当当的书,约有五十来本,大多残缺破旧,看上去平淡无奇,却被精心保管了下来。

赵无安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最上面一本书的封皮,像是怕用力过度,损坏了它。

代楼桑榆疑惑地探进头来。

赵无安咽了咽口水,拿起那本书,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描述简洁明了,行文却又带着俨然大家的帝王之气。

“捡到宝了。”他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

“赵昔涟和东方连漠亲手撰写的武学秘笈。”赵无安带着满满的诧异抬起头来。

“如果这里全都是的话……那价值简直不逊于万两黄金。”

代楼桑榆也吃惊不小,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而后高兴道:“那你读了这些书,是不是就能步入天命境界了!?”

赵无安忍俊不禁道:“天命境倒不至于。不过这些书,应该本就是为我准备的,只可惜漠北生变,直到最后都没来得及交到我手上。”

“廖娘应该也不想你再背负这样的使命,所以才没有给你吧。”代楼桑榆若有所思道。

赵无安愣了愣,“啊,你这时候倒挺聪明的。”

代楼桑榆冲他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我一直都不笨。”

对于自己的现状,赵无安也是清楚得很。虽然不至于一跃而至天命境,但两位造化境高手亲自记述并整理成册的武学心得,交给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都是会令其收获匪浅的无价之宝。

一箱子的心得,若要啃透,只怕少不得几年功夫。赵无安沉思了半晌,从最上面挑出几本,而后郑重其事地合上了箱子。

“背剑还是背书?”他一本正经地问代楼桑榆。

“你背剑。”代楼桑榆也不犹豫,飞快接道。

赵无安点头:“好。”然后提过书箱给了代楼桑榆。

接过书箱的代楼桑榆脸色一变,嘟囔道:“算了,还是剑吧。”

赵无安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和她交换了背上的箱子,自己扛起沉重如山的书箱,回身关上了门。

“要烧了吗?”代楼桑榆问。

下过一场血雨后,屋前倚叠如山的伏尸,此时已尽数被代楼桑榆身边的毒虫啃噬殆尽,只留下染血栈道和鲜红泥地,望上去凄惨可怖。

赵无安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若是廖娘仍在世,应当也希望我烧了。就让她好好睡吧。”

代楼桑榆点了点头。

雨后土木潮湿,她只得从山上折下几根高处的新嫩木枝,堆到墙角,又扯下屋顶上的茅草,令其盖住屋身。

赵无安面带悯然肃穆之色,将点着的火把丢进了小窗。

两人在湖边候了半个时辰,等到茅草小屋身陷熊熊火海,不多时便将被烈焰吞噬时,才不约而同地背起了脚边的箱子。

“那我们现在去哪?”

“还有几个要去的地方。离盟主重选还剩下约莫二十天,虽然紧锣密鼓,但是,足够了。”

代楼桑榆望着他,努了努嘴:“总觉得,你像是有个大计划。”

“是啊。”赵无安苦笑着咧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从现在开始,才是反击呢。”

“这句话很帅,可你为什么要苦着脸说?”

“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吗?”赵无安反问。

代楼桑榆疑惑地弯起眉毛:“情怀?道义?仇恨?”

赵无安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走着,认真地摇了摇头。“都不是。”

“这世上最重的,是书啊,书。”

————————

“我不知道。”

安南认真说道。

代楼暮云眯起半边眼睛,冷不丁笑了一声。

“呵呵,贪魔殿进攻汴梁,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你一个祝王尚在人间,殿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你却和我说,你不知道殿主打得什么主意?”

昏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烛火飘摇,在代楼暮云刻意压迫的气机下,光线比平时都弱许多,只能照亮一张桌子,和桌边对坐的两个人。

安南沉下一口气,冷冷道:“你想要威逼利诱都没关系,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加入贪魔殿,只是想给我母亲寻药。”

“然后就一不小心混到了三王之一的位置?”代楼暮云挑眉。

“……”安南闭上眼睛,“这件事我承认。汴梁一战中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祝王,这是事实,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殿主,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也是事实。”

“你没见过他?”代楼暮云一愣。

“只见过一次。”安南道,“隔着三层厚实的帘布,什么都看不见。传递消息都得写在纸上,由他身边的哑仆们传送。”

代楼暮云沉默了许久。

安南似乎有些不耐烦,道:“逼问结束了么?我还要去给母亲送汤药。”

代楼暮云自顾自道:“贪魔殿倾巢而出进攻汴梁,乍看是孤注一掷,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可自始至终,都没人见过他们的殿主。贪魔殿主一定还活着,存在于某处。”

“是啊,也不知道他答应我的雪莲什么时候才送给我。”安南道。

代楼暮云忽然道:“我一直怀疑。”

“嗯?”

“怀疑汴梁的浩大声势,只是幌子。”代楼暮云抬起头来,冷冷盯着安南。

安南叹气道:“你看我也没用,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汴梁那一战结束,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对贪魔殿应该没什么差别。”

“这正是加深了我的怀疑。假如你没有说谎的话,那意味着三王六恶四不善,其中的一位‘王’,对他们来说居然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呢?”

代楼暮云淡淡道:“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一群三王六恶四不善,全员齐整,伺机待发。”

“啊?”安南张大了嘴巴。

“你的想法也太胆大了一点?我就不说了,金刚王和夜王可都是如假包换的一品境,殿主这还能藏着掖着,你真当现在的一品高手遍地都是啊?”

“贪魔殿是从西凉来的吧,但造叶却不知情。”代楼暮云道。

“嗯哼。”安南点了点头。

“那么就只能是西夏。”

“嗯?”

“早就湮灭在北辽铁骑下的夏国,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代楼暮云问。

安南犹豫了一下:“少说八十年吧。”

“八十年,足够出多少一品高手?”代楼暮云又问。

安南一愣,讷讷道:“这也太……”

“不过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没有说谎的情况下。”代楼暮云也站起了身子,“赵无安做得还不错,至少他把安晴藏起来了,你们少了个可以要挟他的办法。”

安南哼了一声:“真当自己是济世安民的大侠了?要我们所有人陪他演这一出,我还不乐意呢。”

临出门的代楼暮云,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而后他苦笑着说:“你以为我乐意吗?他啊,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代楼暮云顿了顿,最后一句话,音量极低极低。

“却让人没法不佩服。”

第五十三章 顿悟

正月初十,峨眉山。

背着书箱爬上近万阶的山道,即使对一品境界的赵无安来说,也累得够呛。

折腾了一番跑到锦官城,又折向这条通往峨眉山的路,只为了甩脱那些可能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眼线,连赵无安自己都有些怀疑这到底值不值得。

代楼桑榆倒是没这些麻烦心思。对她来说走路就是走路,和吃饭睡觉一样,反正是跟着赵无安,也不用自己找路。

赵无安从十年前就一度怀疑,只怕是找个人把这姑娘卖了她都不知道,还会傻乎乎地甩开卖主再跑回来找他。

不过说归说,赵无安也不可能把桑榆卖给谁,丢了个姑娘事小,要是让她心情不好毒死个人,麻烦可就大了。

刚过初五,尚在正月,上山拜佛求香的人依然不在少数。赵无安和代楼桑榆混迹在人群中,也算不得显眼。

将登山时,赵无安整了整身上衣物,神色肃然,双掌合十道:“万佛朝宗,阿弥陀佛。”

代楼桑榆睁大眼睛望着他。

蜀地十愿僧。

他们十个人,近年来分布在蜀中各地布佛,足迹难寻。也有如赵无安和段桃鲤在久达寺遗址前遇到的佛刹僧人那般,以双足丈量世间佛刹的远行僧,更是难在这蜀中遇到。

不过四方出巡,总要有人坐镇中庭。峨眉山乃是蜀地佛法发扬之地,万佛金顶亦是声名在外。

身兼蜀地这一代佛法传承重任的十愿僧,不可能无人坐镇峨眉。

听他讲完了远行至峨眉山的缘由,代楼桑榆满脸惑色。“你来就是为了找那些僧人?可是万一十个人都不在呢?”

“一定有人在。”赵无安笑了笑,“我之所以在锦官城等到除夕,就是为了确定这里有人在。”

“你在城里,怎么知道峨眉有人在呀?”代楼桑榆不解。

赵无安意味深长道:“我托了一位朋友。”

能让赵无安称作朋友的,四海之内一只手数得过来。代楼桑榆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

峨眉金顶高达千丈,便是体力极好之人,一日之内也极难登顶。

不料二人刚走到半山腰的伏虎寺,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的是个不到二十的小沙弥,眉清目秀,双掌合十。

他浅笑着道:“只说来的是个背匣居士,特意强调了一身白衣裳,小僧差些便错过了。”

“那如今我换了黑的,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赵无安奇道。

“衣裳难免更换,做不得数,所幸小僧记人脸的能耐还有。”小沙弥爽朗一笑,让出身后道路,平摊开一只手掌,“赵居士,这边请。”

在小沙弥引导之下,穿过百顷参天古木,步行过两侧皆为千尺深涧的虎浴桥,面前现出一座佛殿。

殿身建于一块耸起山麓上,岩势走向如猛虎精伏,四周密林掩映,不见闲人。

小沙弥在殿前十丈停步,低眉躬身道:“就是此处了。”

赵无安双掌合十,恭敬回礼:“多谢带路之恩。”

小沙弥笑道:“无妨。几位住持都候在殿内,施主径直入内便可。如此大的阵仗,小僧入寺来,还未见过呢。”

吃惊之余,赵无安慨叹道:“在下惭愧。”

挥别了带路的小沙弥,二人在殿前脱了鞋,徒步入内。

殿内气氛平静安详。菩萨像前焚着三根不断香,七块蒲团成弧形铺开,除其上闭目打坐的七位僧人外,再无一人。

赵无安在殿门处双掌合十,低眉闭目,万分恭敬道:“在下赵无安,见过诸位前辈。”

代楼桑榆也有样学样:“桑榆见过诸位前辈。”

七位僧人同时睁开了眼。居中那位淡淡开口道:“不必拘礼。空门虽空,尔等亦客,各自坐下罢。”

但闻佛声回荡,声虽不大,却自有禅意。

二人依言拣了一块蒲团,赵无安盘腿坐下,代楼桑榆则屈膝而坐。

赵无安率先坦言道:“诸位前辈能在此拨冗等候晚辈,感激不尽。”

右边第二位僧人开怀笑道:“你这后辈,礼数倒是尽得周到,只可惜我们都不太吃这一套啊。”

赵无安愣了愣,而后挠了挠脑袋,无奈失笑。

十愿僧中的七位,就坐在他面前,神态肃穆。

最中间那僧人又道:“我等十人之中,佛刹尚在中原远行,赶回不及;不苦不愿见你;大师兄安康则在绝道天石上,修持尚未圆满,无暇来见。我是二弟子无疾,想来你也已知晓。”

赵无安神色自若道:“能有七位前辈不吝赐教,已是大幸一件,不苦前辈不愿见我亦是情有可原,无安心中了若明镜,毫无介怀。”

蜀地十愿僧,顾名思义,自然是有十愿。

一愿山河安康,二愿人间无疾,三愿五谷丰收,四愿天下太平,五愿香火常在,六愿八百佛刹,七愿十万经书,八愿众生朝佛,九愿往生不苦,十愿我佛慈悲。

如今坐在赵无安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七位,无疾僧、丰收僧、太平僧、常在僧、经书僧、朝佛僧和慈悲僧。

剩下的其中两位都是因故缺席,不苦僧不到,赵无安也完全不意外。白马镇上若非他出手拦着,赵无安早杀了黑云会那两个使者,自此虽不至刀兵相向,但算是结下了梁子。

代楼桑榆好奇地望着这七个神态姿势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僧人,只听赵无安在那边道:

“在下的来意,想来先前那位朋友,已说得透彻了。蜀地十愿僧既然是以完全中立的身份,介入本次盟主重选,应该能制止其间发生任何流血冲突、刀兵相见之事。于在下而言,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甚而超过了盟主重选本身。”

无疾僧淡淡回道:“自然如此。我等因你的邀约而齐聚至此地,今日过后,自然也是要急忙赶回锦官城,裁定事务、确保公平的。”

“多谢诸位前辈。”赵无安叩首道。

常在僧撇了撇嘴:“还有别的事吧?”

“的确……”赵无安艰难道,“此行前来,还有两件事情,想求几位前辈。”

“但说无妨。”

“是。”赵无安直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认真伏下头去,闭目道。

“希望七位前辈,能授我顿悟之法。”

七人皆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顿悟顿悟,自是忽地一顿,而后便悟了,又有何可授的?”朝佛僧不解道。

太平僧也点头道:“我等虽将此理奉为圭臬,但如何理会还看个人,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也绝无何等法理能够传授给你的。”

这样的话语,赵无安不是没有料到过。

但他只是把头伏得更低,抿起了唇。

“望七位前辈不吝赐教。”

七人面面相觑。这一次,谁都没有再说话。

代楼桑榆鼓起腮帮望着伏地的赵无安。

“无安自知,天下大义之理,佛门中人自是听得多了,打动不了七位前辈。”

见无人说话,赵无安仍旧将头伏在地上,续说道。

“但我有别的愿望。

“十位前辈的愿望,皆是这山河太平,佛理传遍人踪能及之地,天下朝佛。相比之下,我的愿望很简单,甚至不值一提。

“我曾有一位崇敬的前辈,他正气凛然,义薄云天,有甘为天下苍生奉献的家国壮志。我将他奉为此生楷模,可他后来却变了样子。只手遮天、十恶不赦,他的名号在这两朝间,甚而可止小儿夜哭。

“我不愿他继续错下去,想要止住他前行之路,却也深知光凭自己,无力与其相搏。”

赵无安将头死死扣在冰冷的青砖上,坚定道:“请诸位前辈,赐我顿悟。”

七人沉默了许久。

半晌,无疾僧幽幽说道:“若是如此,则顿悟尚可如你所愿。放下执念,心有千千结,则一时得解。”

赵无安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顿悟。”

无疾僧一愣。

“晚辈一颗愚心,万死不悔。”赵无安一字一句道,“若是如此,可得顿悟否?”

众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慈悲僧闭上双目,念起了佛经。

丰收僧忽然道:“确实是有的。”

他刚说完,便招来其他六人的一致冷目。

丰收僧苦笑道:“都已隔了足足两代人了,现在有个孩子来到我们面前,他都这样求了,你们还想藏着掖着?”

无疾僧肃容道:“毕竟是不传之秘,我等在中原宣佛至今,也没有能将这件事明明白白讲出来的道理。”

“罢啦……我早猜到他会这么提,我们也没什么别的了。”常在僧摇头甩脑,“就算是依师父师尊们所言,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吧。”

无疾僧沉默良久,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

赵无安接连叩谢道:“多谢诸位前辈!”

无疾僧道:“这算是还了你那位朋友的人情。无他祖父,也无我等十愿僧的今日。这顿悟之理和那洛神传人乃是同源之水,切记住这点了。”

赵无安面上浮起复杂一笑。半带欣慰,半是苦楚。

七十年前埋下的一切伏笔,延展到今日,也许真的都是宿命使然。

第五十四章 吐蕃小禅宗

什么是顿悟?

顿开金锁、立地成佛?

确有这样的可能。

然而在七十年前,那位远道而来的吐蕃高僧,翻越过重重雪山,带给蜀中的,不可能是这样一段空洞道理。

久达寺中,慈清临死前所言的中原佛法仍有缺数,也不像是能被这种论法填补完整的。

佛坛论经,到了至臻的地步,比的就不只是对佛法的字句理解,还有从佛经中悟出的内门功夫,融会贯通到自身,以佛法形成的佛力,遥相对抗。

当今天下,外家武学固然自成一派,然传承至今的三教却皆重内功,亦非无根之术。

赵无安在久达寺住了十年,也见过不少住持方丈们论经,不光见到了纳字成气的玄妙内门功夫,甚至还偷师化用了几手。一掌智慧印虽不常用,猛然打出去,也能让道行不深的对手震上一会。

开坛论经,天下僧人辩不过蜀地十愿僧,不光是佛法上落了下乘。

而是在对辩之中,无形气机对抗上,也被死死压了一头。

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临阵遇上悍然气机压迫,便如真佛降临,一时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已是先自乱了方寸。言语的回击更是寡淡无力,几番撕扯下来,也只能被迫认负。

这正是赵无安想要的顿悟。

七十年前那位吐蕃僧人,带给中原佛法的那份大礼,并非佛法道理,而是心法。

一段足够冲击一品天命境界的绝妙心法。

“小禅宗的顿悟心法,简单明了,你若是想学,不过二三个时辰便能融会贯通。但除你之外,无人可得。”

无疾僧说着,瞥了眼一旁坐着的代楼桑榆。

赵无安苦笑道:“麻烦你出去等一会了。”

代楼桑榆没抗拒,背起剑匣便走了出去,还顺势带上了大门。

殿内只剩下了八个人。

无疾僧淡淡道:“我等七人,每人会说一字,七字成一句,这段心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句,我们只说一次。能掌握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赵无安连忙正襟危坐,运起体内气机。

“是。”

内力激发,赵无安周身长衣鼓荡,体内气机充盈如海。

无疾僧微微一笑,淡淡道:“天。”

丰收僧连忙接上:“柱。”

其余五人顺次开口。

“天柱通达纳灵气,贮灌丹田溢勿停。八脉皆休从此寂,百穴真气勿通行。四柱内府擎天地,破肺纳腑金丹宁。”

每出一字,皆有一道如潮气机破空而出,遥遥向赵无安输来。灌入体内则如逢甘霖,一时灵台清明,全身气机几乎停滞不动,唯有丹田溢满元气。

赵无安双目紧闭,浑身颤抖,凝神接纳这七位高僧递来的珍贵气机,同时依言运转体内气息,停顿八脉百穴真气涌动,而放任天地灵气自头顶贯身而过。不多时,浑身便滚烫通红,头发一根根直立而起。

天地灵气肆意冲刷着这具未经打磨的躯体,并以一股不可遏制的劲头,将之改头换面。

内府前所未有地清朗,赵无安几乎能感受到体内冉冉升起一颗圆润金丹,烘得全身发烫,口鼻欲呼吸而不得。

七位僧人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是六识正在彻底丧失的标志。赵无安生怕遗漏了哪句,将全身气力灌注至耳畔,竭尽全力凝神谛听,并继续依言行事。

七七四十九句话,眨眼便尽数念完。再无外界气机传导,赵无安独自一人消化着这前所未有的浓郁气机,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经历着脱胎换骨的改变。

小禅宗不传之秘,原来竟是如此心法。

先封六识,以内府沟通天地,再开灵识时便如重启鸿蒙,登时天地万象,顿然得解。

此即为所谓顿悟。

————————

两个时辰后,赵无安几近虚脱走出大殿时,天色已然昏暗。

代楼桑榆听话地坐在阶前等着他,两个时辰似乎从没变换过位置。见他提着书箱走出来,便连忙迎上。

“这下可是脱胎换骨了。”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摸着湿透的衣服苦笑道。

代楼桑榆歪头道:“衣服湿了,脱下洗?”

望了望天色,赵无安摇了摇头。

“我还是怕来不及,先上路吧。”

“去哪?”

“顺着那百里蜀道再往回走一点儿的地方。”赵无安背起书箱。

代楼桑榆连忙背了剑匣,快步赶上,二人并肩行在虎浴桥上。

代楼桑榆偷偷瞅了赵无安几眼。他虽背着沉重不输往日的书箱,步伐却稳健了许多,看不出颓势了。

好奇心一旦上来,可就怎么都没法藏。

代楼桑榆不住地前后晃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无安,就差摇着他的手臂求他说个明白了。

赵无安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也算因果有偿吧。”

“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的代楼桑榆断然道。

“这套心法七十年前是吐蕃一位高僧带来中原的,虽然因洛剑七之事而被两朝庙堂封印,但终究还是留下了蜀地十愿僧这样的传人。”

代楼桑榆不解道:“为什么教给你?”

“因为我那个朋友啊。你不是听见了吗?”赵无安笑道。

代楼桑榆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讷讷道:“吐蕃的……朋友……只有闻川瑜。”

“对,是他。”

既然她猜到了,赵无安索性也就不再掩饰。

“你还记得吧,闻川瑜的父亲,是一位吐蕃贵族,与洛剑七的次女相恋,生下一对双胞胎。长兄为闻川瑜,妹妹则是姜彩衣。”

代楼桑榆点了点头。

“而闻川瑜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吐蕃贵族的父亲,来头可不小,是个割据一方的亲王。十愿僧所说两代人的人情,也就是从他那个时候开始,对这一派小禅宗的大力扶持与帮助。可以说,没有闻川瑜的父上两代,小禅宗心法在中原决计到不了这样的地位。”

“哦……”代楼桑榆恍然大悟地拉长了语调。

“本来听他说起这件事,我也没什么想法,最多将之当成一派另辟蹊径的佛家武学。但是知道了顿悟之说和洛剑七天命境界的关系后,却不由得多想了许多。至于洛剑七的女儿与那吐蕃人的相识是否和这有关,我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了。”

代楼桑榆问:“洛剑七的天命境,很可能是借助了顿悟之理才修成的,所以,你才来了这里?”

“这倒并非如此。小禅宗心法只是锦上添花,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得来峨眉一趟。此行真正的目的,还是见一面蜀地十愿僧。”赵无安道。

“见他们?”

“因顿悟之理的存在,蜀地十愿僧对蜀地,乃至整个中原的佛法,都将影响深远。”赵无安淡淡道,“我希望,他们能去一趟瓦兰。”

“瓦兰?”代楼桑榆愣住了。

若说距离,瓦兰和蜀地倒也不远,算是比邻而居。

“瓦兰昔日人称佛国,如今却陷于战火之中,段桃鲤有心无力,也迫切需要一个助力。更重要的,我还是怕如今孱弱无力的瓦兰被人有心利用,引发更大的祸患。”

代楼桑榆歪头想了想,道:“哥哥去了趟瓦兰,很快又回来了,带了个公主。”

“那正是在福州海域,被贪魔殿与黑云会合谋劫走的段桃鲤。”赵无安道,“四朝结盟的玉佩只是顺带物,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是有潜力在国内一呼百应的段桃鲤。”

代楼桑榆若有所悟。

“如果代楼暮云没能半途截下楚霆,而真让他们带着被挟持的段桃鲤回了瓦兰,则整个西南局势,岌岌可危。”

“能劫一次,就能劫两次。只要公主还在,还是很危险。”代楼桑榆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是。只要瓦兰不安,可乘之机就永远存在。当下的瓦兰,比起由谁掌权,更重要的是给民众带去一份值得信赖的引导。这一点,佛学比庙堂管用。”

代楼桑榆用力点头。

“他们也算同意了我的请求,只不过,要等到盟主重选结束之后。”

望着愈发昏暗的天空,赵无安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紧蹙。

代楼桑榆探出柔荑,抹平他紧皱着的眉头。

下山路险峻漫长,抹黑走更是险象环生,不过二人都未停下脚步。

经年跋涉山水,为争取时间常常昼夜不休。这样的艰难,他们早已惯然处之。

代楼桑榆问道:“那接下来要去见谁?”

光是步行至峨眉山就已耗去将近十日,距离盟主大选的天数,也所剩无几了。

赵无安低头琢磨了一会,道:“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反正先去吧,把消息带去。”

“带给谁?”

“宇文孤悬。”赵无安道,“他在石牛道前设了探子,我若是回到那里,多半能找到造叶的人。”

代楼桑榆疑惑地歪了歪头。

“宇文孤悬,不是在城里就见过吗?”

“那里可做不得数,他无非就是想逼我退出。”赵无安道,“但我非但不退,还要想尽办法,把他也设入局内。想来他不会乐意。”

代楼桑榆呵呵一乐。

中原重选盟主,宇文孤悬作为造叶庙堂之人,想来不太会出手干涉。

而他既然出现在了蜀地,也就意味着,除了这趟大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在这里完成。

赵无安想要的,正是那件事情。

第五十五章 黑白棋

蜀中民风淳朴,对百姓而言,一年开初的正月半最需得认认真真庆祝。喜庆的锣鼓,从初一敲到了十五。

上元之夜,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画工人家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心灵手巧的画师们在自制的灯笼上绘上各种吸引人的图案,既有祈福消灾长命百岁的,也有给小孩子看了玩的各类走兽,人物故事。

天空中不时传来炸响,随后便有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昔日只有守城卫兵可登的城墙上如今挤满了老老少少,街头巷尾也满是欢声笑语。

上街观景的人们虽然摩肩接踵,却并未生出多少事端,功劳自然归于那些在上元节也不休息,执长枪套皮甲的城中兵卫们。

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排成长队走过锦官城的大街小巷,拥挤的街道因他们的管束而限制了人流,变得宽敞起来。

作为护卫队中的一员,李顺、傻大高个和红衣小鬼头三人,自然也承担起了这样的职责。

寻完一轮街,同前来交接的同事换班时,李顺重重地将皮盔砸在了那人的胸前。

无视了同事疑惑的目光,他径自走到墙边歇着。傻高个殷勤地递来一囊温好的黄酒。

李顺一把将之挥开。

傻高个没有防备,手忙脚乱了好久才把那酒囊重新抓稳,埋怨地望向李顺。

李顺却先开口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红衣小鬼不知从哪里顺手牵来了半只烤羊腿,正啃得满嘴流油。听了这话,关切抬起头来:“小顺儿怎么啦?”

“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满脸黑气,一拳砸向面前的土墙。烟尘簌簌而落。

“头也不回地跑来了锦官,贴着脸进了护卫队,那东方连漠根本就不认识我们!我们还要帮他做这些无聊的事?”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顺转过脸来,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得给我说明白。

“你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拼死护我来见东方连漠,又是为什么?”

————————

“在这等着。”

日暮西山,石牛道下的一间朴实民居前。

赵无安卸下书箱,放在代楼桑榆脚边,嘱咐道。

代楼桑榆没有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

站在门边的中年男子,一身独特的造叶装扮,对着赵无安恭敬行礼。

“楼上请。”

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中,俯身爬上低矮的阁楼。

角落里依然点着他十几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檀香,两张竹榻中间摆放着一枰棋盘,茶香袅袅,盘上棋子黑白分明。

阁楼的屋顶极低,赵无安只得膝行到棋盘前坐下。

对面那人一言不发,顺着棋盘侧边,便推过来一盏热茶。

“沿途辛苦,喝杯茶暖暖身子。”

虽说是关切的话语,不过他说得漫不经心,两眼依然紧紧地黏在棋盘上。

不用说,这人正是在造叶国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宇文孤悬。

赵无安踌躇了片刻,意外道:“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倒不如说就是留在这里等你啊,赵无安。”宇文孤悬眼睛也没抬。

“啪嗒”。

右手落下一颗白子,宇文孤悬又用左手从棋钵里捻起了一粒黑子。

这般自弈的举动和平日的他大相庭径。宇文孤悬当然是聪明人,他既然料到赵无安可能会来找他,想必就已将他想问的事情猜了个十之**。

赵无安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廖娘的事,你知道了?”

宇文孤悬没急着回答。又一声“啪嗒”声后,他才淡淡道:“嗯。”

正如廖筱冉提前知道了白马镇中的变故一样,宇文孤悬想必和她也有特殊手段的联络方式。

逾期不至,定有事变。

“我还有两件事想问。”

宇文孤悬笑道:“和我猜的数量一模一样。”

“第一件,白马镇中的铁匠铺。”赵无安道,“打铁的人,我面熟,那儿的小学徒更有一手指尖弹青气的玄妙功夫,并非等闲人。”

宇文孤悬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你和廖娘一样,都是李唐遗民,所以李凰来才会得你相助,尊你为先生。”赵无安平静道,“依廖娘所言,攻入白马镇铁匠铺和那座山谷的,都是黑云会的人。他们的目标,是铁匠铺中那个学徒。”

“而你,必会与黑云会你死我活。”赵无安一字一句道。

“啪嗒”。

宇文孤悬从棋盘中抽出身来,望向赵无安,眉眼含笑。

“你说这事情多奇怪。自己和自己下棋,我明明一心偏袒着白子,可下到了现在,还是黑棋占优。”

棋盘上纵横沟壑,赵无安并不懂棋,却也多少能看出白子在负隅顽抗,黑棋则若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因为你一开始,就让了七子吧。”赵无安打量着棋盘。

“世事如棋。很多时候,让子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宇文孤悬意味深长道。

“我这趟来蜀中,见了解晖,见了聂白霜,见了所有有意竞争武林盟主的人,却唯独没有见到正牌盟主。”

赵无安一愣:“他明明就在我们住的酒楼附近……”

“我的确也见到了那个东方连漠。”宇文孤悬笑道,“可他却不是武林盟主。”

赵无安怔了怔。

“真正的东方连漠,从未到过锦官城。至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

李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傻愣的高个子,闲不下来的红衣小鬼,此时并肩半跪于地,恭敬地臣服在了他的面前。

这几十天来,他受尽了他们的扯打胡闹,被他们如玩偶般扯着来到锦官城,加入护卫队,像傻子一样当着东方连漠的下属。

但他也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这两人身怀绝技,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

突如其来的臣服,令他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高个子沉声道:“程家后人,程摩。”

红衣小鬼也道:“徐半风。”

“奉先家主之命,曾誓为先皇肝脑涂地。而今奉旨,护太子殿下周全。”

二人一齐说道。

声音淹没在欢闹的人群之中。

“这,这……”

李顺哑口无言。

这些日子里他也多有猜测,但始终还是不愿逾出自己多年来的认知。

他希望爹娘就是爹娘,师父就是师父,他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学打铁的平凡人而已。

但真相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

“李顺?呵呵呵。”

宇文孤悬摇头笑叹。

“那是个比你还要失败的试验品。”

赵无安皱起了眉头。

“知道为何恭王府被灭吗?”

赵无安摇头。

“因为私通前朝余孽。”宇文孤悬哂然一笑,“赵家的帝王,即使知道强辽难胜,不得已借助外力,却也是决计不想让旧唐余孽插手其中的。”

坐在赵无安眼前的宇文孤悬,毫无疑问便是自己口中的旧唐余孽之一。

“相隔不到二十年,恭王府中连出两名造化境高手,被看作培养天命、以济大宋江山的最大希望。然而这个计划最初萌芽,却并不是赵家人的主意,而是李唐帝王。”

赵无安愣了愣。

“这百年奇谋……最开始,是宋恭王与李唐遗民策划的?”

“没错。赵采薇不过是借花献佛的牺牲品,造叶大宋两座朝堂对立的主意,也有旧唐遗民在后蠢蠢欲动。不消说,正是我等前辈,上一代的四家家主,与宋恭王达成的谋略。”

赵无安喃喃道:“怪不得恭王府被毁后,先帝随即放弃了这个计划……”

“他那时才回味过来自己上了当,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亲手下过的棋,已到了无法反悔的地步。”宇文孤悬意味深长笑道,“虽然战场之上,是李家输给了赵家。但在战场之外,我们替旧唐留下了一道青火,两家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赵无安蹙眉道:“可这天下终究还是赵家天下。这些年来他们未对你赶尽杀绝,无非是因为天下民心所向,早已偏了赵宋。”

“的确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我还是廖筱冉,都未被大宋视作眼中钉。光是江湖上两大巨头就已够他们受的了。”

宇文孤悬收起笑意。

“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赵无安屏住了呼吸。

“李顺与赵无安,一人身处重重保护之中,一人则沦于江湖。一人乃是根正苗红的李家后人,一人则是恭王府中抱出的赵家弃徒。”

宇文孤悬又“啪嗒”落下一枚白子,摇开折扇。

“于赵家帝王而言,无论李唐还是恭王,都已是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不足为惧。但是对我们四家后人而言,拼死从赵家这匹妖狼口中扯下来的两块肉,自然是得拼死护住的。

“我们有意要将这二人藏得深,便自然有人想要拉出来一探究竟。何况这天下已濒临这般死局,接下来几手要如何去解,答案也无非寥寥几种。”

赵无安慎重思量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武林盟主大选,本与你无关。廖娘遇害后我苦思冥想,也只想到了一种你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只剩下一种,那么多半便是正确答案了。”宇文孤悬勾起唇角。

赵无安看着面前的棋盘。

黑云若山,沉沉欲摧城,白子如危楼。

“你想拼上一切,和黑云会,决一死战。”

第五十六章 共战

李顺扶住了墙壁。

四周仍是欢声笑语,夜幕中不时绽放璀璨花焰,可他却感觉一切声音都在如潮水般远去,逐渐混入朦胧的混沌里,耳畔什么都没有。

跟随了他几十天的两个人终于自报了家门。他们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来历,可光是那两个姓氏,就足以表明很多事情。

徐、程、廖、宇文。李唐时期名声在外的四姓家臣,此时有两人就在他的面前。

随着徐半风将一切娓娓道来,过往之事如和风般,自李顺面前一一划过。

李唐遗民与恭王府的合谋,打造天命境高手的宏图。还有事情败露后,恭王府被毁,作为李家唯一希望,被护送至蜀中白马镇的他。

“我们俩,生来就被当做您的家仆受教。练就了一身武艺,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为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徐半风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做派,逐字逐句认真道:“东方盟主,本来也是我等的盟友。只是不知何故……他却不愿与我们相认。”

一旁的程摩连忙补充道:“但您不必担心,造叶的宇文丞相已做好了第二手准备,无论如何,我与徐半风,都绝不会背弃您。”

李顺只觉得自己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不知过多久,他才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复杂之色。

“廖先生说,在见到东方连漠前,此事一定不能告知于您。具体缘由……我们也不甚清楚。”

廖先生,便是白马镇中那名隐姓埋名了二十年的老铁匠。如今回想起来,李顺才发觉多年来自己所受之教养,乃是被别具匠心地引向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指发青气、身轻如燕。自己的师父并不是只会打铁,恰恰相反,他的一身武学,极有可能会令这整座江湖,都匍匐于地。

————————

残阳从西天收走最后一抹霞色,夜幕深沉,星子寥落。

用火折子点起一只蜡烛,宇文孤悬小心地合起铁扣,将熄灭的火折子竖到了赵无安面前。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宇文孤悬忽然问道。

赵无安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发问。

思忖了一会,赵无安低声道:“我本以为,你是高居庙堂,为达目的不惜代价,心狠手辣的权臣。”

“本以为?那现在呢。”

“现在……”赵无安道,“我看见了你放在暮秀村的那口钟。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不是真心想要杀我。也许也只有你,不想杀我。”

宇文孤悬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声。

赵无安说完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低下头,释然一笑。

“我和廖筱冉,一直看法相似。虽然,可能这两座朝堂、整个天下,千万万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天命高手横空出世,可扛起了这份职责的我们,却无权代表你或李顺,去回应这份期待。

“其实,如果没有解晖和东方连漠,我本想将你们保护起来。就算牺牲了廖筱冉、牺牲了廖达峰、牺牲了我,我也不想再让前途无量的下一代,再因此而头破血流,毕生无安。”

赵无安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宇文孤悬的话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所以我将你们藏了起来。即使是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你们身背着怎样的职责。背上的负担少一些,活得也能更轻松吧?”

宇文孤悬看向他,寂然一笑。

“但想要抢夺天下的人,却不可能放过你们这些隐藏的对手。李顺被我们保护得比你还要严密,甚至也为他安排好了一条比造叶二皇子还要稳妥的退路。让他去寻求东方连漠的庇护,只要东方连漠没有败给解晖,他李顺,也就不可能为这残酷的使命而支付代价。

“这也是在东方连漠叛变之前,我们求他答应的唯一条件。毕竟比起你来说,他才是真正的李家后人,是我们所有人宣誓效忠的主君。造叶国的退路是我为你留的,至于他,我只能寄望于东方连漠不要出尔反尔。”

赵无安怔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涩然道:“所以……所以这些年里,那个计划……”

“百年奇谋是上一代主君交给我们的使命。身为臣子,这些事必做无疑。”宇文孤悬道,“但你们却是无辜的,天命境不过镜花水月,赵无安和李顺亦没有任何必要承担起这一切。

“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既是履行我的使命,也是为了保护你。”

赵无安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不知该如何言说。

宇文孤悬却释然笑道:“不必为我等伤神。该行的路我已然行尽,当守的道我亦已守住。生而为人,宇文孤悬这一生,不觉得有何遗憾。”

“……你说谎。”赵无安断然道。

宇文孤悬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在门口的造叶死士也不由回首而望。

过了好久,他才止住笑声,眼中犹带笑意,晃着折扇,不以为意道:“是啊,我说谎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必须去为你们完成才行。”

赵无安一下子站起了身子。却忘了屋梁低矮,一头撞到房顶上,连忙俯身捂住脑袋。

宇文孤悬眼中略含责备,嗤笑道:“这幅模样,如何放心让你去斗那黑云会。”

解晖欲成两朝霸主,野心已毕露无疑,必对李唐遗民竭尽全力保住的小太子李顺赶尽杀绝,甚至他赵无安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赵家皇帝已为伽蓝安煦烈平反,东方连漠又不知所踪。宇文孤悬给这两人留下的两条退路,其实都已不太好走。

没了造叶做倚仗的赵无安尚可一战,然而无东方连漠庇护的李顺则危在旦夕。

宇文孤悬仍然留在了蜀地。

所有人都相信,武林盟主大选那一日,解晖必然现身。

“既然我保护不了他,那干脆就化身为剑,把迎面而来的一切威胁,都斩断。”

宇文孤悬笑意悠然,说出口的话,却杀伐决然。

这正是赵无安一直以来认识的宇文孤悬。

虽然他有千百副面孔,处世圆滑,为人狡黠。

可洗去脸上一层浓厚粉饰之后,所剩森森傲骨,皆是刀戟凌然的狂放桀骜。

————————

气沉丹田,捏指成诀,想象眼前立着一排森然的新制刀剑,指尖便悄然窜出青色气机,如冷火般吞吐焚烧。

凝视着自己指尖跳动的青气,李顺冷硬道:“若非这门弹青功夫,我会以为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李唐都已灭了多少年了?宋家已经传到了第三代皇帝,这些旧唐遗民竟然还忠心耿耿!

徐半风与程摩无奈对视一眼。

“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让我修炼成天下第一,然后帮你们夺回江山?”李顺厌恶地皱起眉头,“汴梁城里那皇帝椅子,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坐。”

程摩连忙道:“我们并非有那个意思!只是……”

“没有那个意思?话本里不都这么讲么?藏君于民,你们难道打的不是那个主意?”

徐半风抓耳挠腮道:“那是因为现在也快近大选的日子了,我和程摩合计着,不告诉您真相的话,怕是您迟早都要信不过我们……”

这两人越是恭敬,给李顺的厌恶之感反而越强。他皱起眉头,别过脸去:“我现在也没有多信你们。”

“总之,请您再多等几天!”徐半风恳求道,“就算东方盟主真的不愿搭理我们,也一定能等到宇文大人派来救兵的!现在万万不可离开锦官城,否则必死无疑!”

李顺愣住了。

徐半风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

从白马镇到锦官城的路上,有多险象环生,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这二人确是拼了性命,把自己拖拽到城里来。

入城之后,日子日渐平缓,他一心质疑这两人的目的,竟逐渐忘了之前的事。

他像是忽然失了所有力气,背靠上墙壁,双目无神。

徐半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关切道:“少主?”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光临了李顺的头颅。

“……不要叫我少主。”

他艰难地伸出手,使劲摆了摆,另一只手遮住双眼。

周围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却隐瞒了自己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们都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就没有人,早一些来提醒他,告诉他他的身份?

如果他能早知道一些的话,也就能更早扛起这些本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是耻辱是苦痛,使命属于他,他也绝不会逃避。

如果他能早一些知道的话……或许师父,就不会死。

偏偏所有人都隐瞒到了现在,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想要替他分担掉那份无谓的使命。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回到三十天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那个当学徒的少年,穿过墙洞,怯懦地逃亡。

再不济,也要回过身去,陪在照顾自己二十年的师父身旁,与他一同运那满天青气。

能与那样的坚毅忠贞的人并肩战死,应该是身为李唐后人的荣幸。

第五十七章 此时月下

“打扰了。”

临走时,赵无安对那在门口守了一晚上的造叶死士抱拳。

那名死士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笑道:“哪有哪有。我跟着宇文先生三十年了,从小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性子倔得很,我还以为一定会碰梁子,没想到如今长成这幅英挺模样。”

赵无安有些不好意思,道:“若无宇文先生,亦无我之今日……”

这话听上去虽难脱谄媚,却是赵无安心中真言真语。

外表看上去如同淳朴农人的死士和煦一笑,关切道:“该歇歇啦,你们这些年轻一辈啊,多担心担心自己,找个安稳地方,别亏待了身边的姑娘。那什么黑云会的,自有我们这些人给他拔掉。如果我们都败下阵来了,你们就是一股脑拥上去也不管事,还不如好吃好喝,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再过个二十年让他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无安赔笑道:“所言甚是。”

那造叶死士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走吧!看开了就好。放心吧,我等定会前赴后继,追随宇文先生左右,与那黑云会不死不休。”

赵无安神色动容,眼底噙泪,仍是以笑意压下。再拜而别。

背上书箱,再次踏上来时的路。代楼桑榆从身后小跑了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月光冷照。

代楼桑榆小声问道:“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呗。”赵无安了然一笑,“至少呢,我还不算孤军奋战。”

代楼桑榆听得愣了一愣。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又加快脚步,冲到了赵无安的前面,转过身来,伸开双臂,一副要拦住他的架势。

赵无安愣住了。

“你本来就不是。”代楼桑榆一字一句道。

“你有我,有胡不喜,有哥哥,还有安晴姐姐。

“这么多的人都在你身边,和你一起,你怎能说自己孤军奋战?”代楼桑榆不悦地质问道。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半晌没出声。

代楼桑榆鼓起腮帮,浅浅的梨涡旋起,像是生了气。

赵无安只得安抚道:“是是是,我没在孤军奋战,谢谢你们一直帮着我。”

代楼桑榆娇哼一声。

赵无安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继续向前走去,淡淡道:“不过啊,别人都还好说,安晴我可是真放心不下。”

代楼桑榆眨巴着眼睛,跟在了他后面。

“安晴姐姐到底去了哪呀?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找她?”

“不是我不找,而是根本不用找。”赵无安微笑道,“自始至终,我都知道她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赵无安一笑,“就是我亲手把她藏起来的。”

代楼桑榆瞪大了眼睛:“啊?”

古道崎岖,月光照耀下才能勉强分清前路。

赵无安一边脚步不停,淡淡问道:“想听么?这件事,还没讲给别人听过。”

代楼桑榆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计划最重要的部分,是两个人。计划唯一的部分,也就是这两个人。”赵无安幽幽道,“从这两个的重逢开始,到合谋,排下这一系列计划,直到现在,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

“哪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我。”赵无安道。

代楼桑榆目光炯炯。

“剩下一个不说你也能猜到了。”赵无安苦笑。

“四十年周期已到,蜀地重选武林盟主,帖子却是黑云会发给了天下各派。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江湖两大巨擘间的决战。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实说了,入蜀是我自己的决定。解晖,我也早就想要亲手将之打败。”

代楼桑榆恍然点头道:“我猜到了。”

赵无安勾起唇角:“是么?那可有点意思。我原以为我藏得很深呢。”

代楼桑榆头摇得像拨浪鼓:“无安哥哥,就是无安哥哥。”

赵无安就是赵无安。

就算时过境迁,他也还是那个明知天地间罪孽无尽,仍要竭尽全力将之斩去的白衣居士。

对此,代楼桑榆一向深信不疑。

赵无安悠然道:“但要对付解晖和东方连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若是就此死了倒不要紧,偏偏最难处在于人都有软肋。当年洛剑七天下无敌,却仍是被抓住了林莺这个软肋,杀于残阳城外。”

“你怕他们对安晴姐姐下手。”代楼桑榆道。

“嗯。这样的对手,我尚且自顾不暇,更遑论安晴她执意要与我同去。于是我便与闻川瑜合谋,在婚宴上演了一出戏。”

代楼桑榆瞪大眼睛。

“屋顶的破洞,其实早就存在了,将瓦片彼此交叠铺于其上,制造出尚未损毁的假象。而后在上方悬起一根杆子,中间吊着一大袋混了迷迭香的石灰粉,边缘以长线挂起,再布下一根点燃的香。

“婚礼要挑吉时,礼成的时间分毫不差,此前的布置自然也就能精准无误。香至末端,方会烧断长线,杆子因失力而歪斜,布袋便会滑向屋顶的破洞,将满袋子石灰向下撒去。众目睽睽之下,便制造出了瞬息的盲区。我趁着这个机会,将安晴击晕藏好,自己假意登上屋顶追逐凶犯,实际目的,则是将屋顶上的布置收走。当时天色昏暗,清笛乡又暗得早,即便有人在远处监视,也只能看见屋顶上黑糊糊的一团,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机关。”

代楼桑榆疑惑道:“可是,众目睽睽,安晴姐姐又被藏到哪去了?”

“佛龛的下头。”赵无安会心一笑,“铺在佛桌上的红布,下摆曳至地板。我只要在石灰粉消散之前,将安晴送到那片红布后头就行了。”

代楼桑榆恍然大悟,一本正经露出恐惧的神色:“无安哥哥,也太坏了。”

“黑云会的眼线无处不在,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也没存着骗过他们的心思。”赵无安道。

“那你想干什么?”代楼桑榆不解。

“屋顶上的布置是闻川瑜干的,我最多收走那根杆子。众人分组去乡中寻找安晴时,偷偷潜入屋中,将昏迷的安晴带走的,也是闻川瑜。我没打算在手法上骗过任何人,而是想让他们误解作案的动机。”

代楼桑榆愣了愣,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赵无安笑道:“就算我把屋顶上的杆子捡走了,没有告诉别人,也只能表明我在怀疑别人,不肯轻易说出自己的发现,不是吗?”

“这个,对,你喜欢最后才说出来。”

“再者说,石灰粉撒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在那个时间内,有能力将安晴击晕藏好的,也不止我一个吧?”

代楼桑榆认真点头。

“那么,就算黑云会看到了这一切,他们会怎么想?”赵无安问。

代楼桑榆若有所思。

“他们看见闻川瑜布置好机关,带走了昏迷的安晴。他们看见我拾起关键物证,看见我组织乡人寻找安晴,也看见我在发现闻川瑜留下的字条之后决意入蜀。就算他们得知了这一切,他们会以为,是我把安晴藏起来了吗?”

赵无安意味深长地笑了:“汴梁城中我与闻川瑜的相见,除了那群孩子,没有人知道。”

“而在此之前,闻川瑜加入罗衣阁,逼死聂君怀以夺走百胜刀,放在解晖眼里,统统都是与我势不两立的表现。”

说到这里,代楼桑榆终于明白过来,大吃一惊:“所以,你就是想让他们以为,把安晴带走的人是闻川瑜?”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那天晚上,我和胡不喜从后山进入清笛乡的古墓,与他们见了一面。

“三年前我初下山时,闻川瑜曾在山脚下找到过一处隐蔽的古墓入口。夜间从那里进入墓中,可确保无人跟随,青鬼也同样把守着后山的入口。

“在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里,我与闻川瑜,制定了一个延续到今日的计划。入蜀路上种种所为,直到这一刻,我都还在按照这个计划行事。”

“是,什么计划?”

赵无安摇头。

“不能说?”

“不方便说。”赵无安笑道,“这种反败为胜的必杀套路,自然要在它生效的那一刻,才能说出来啊。”

代楼桑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那以后,你会娶我吗?”

话题转换得突然,赵无安猝不及防:“啊?”

“安晴姐姐大喜的日子被你坏了,以后重办的话,你会娶桑榆吗?”

她问的认真,赵无安却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咳嗽不止。

代楼桑榆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桑榆,只想娶安晴姐姐。”

赵无安捂住脸:“不,当然不是不喜欢你……”

“那我和安晴姐姐,你选谁?”代楼桑榆咬着手指问。

“……”赵无安几欲吐血,“这……且不说你之前又救了我一命,晴儿也是真心对我……”

代楼桑榆忽然快步冲上前去,拉住了赵无安的手腕。

赵无安下意识后仰。

盯着他瞳子看了半天,代楼桑榆婉然一笑。

“逗你的。”

然后她松开手,在轻柔月光的笼罩下踢着石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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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前夕

自从赵无安离开之后,胡不喜的日子就很是清闲。

他向来持着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看法,在杭州当了那么多年总捕头,一夕被剥官职也没什么牢骚,权当好日子过完了,接下来都是受苦的日子。

可这个年完完整整地过完了,享了足足半个月清闲,除了住在隔壁的安夫人隔三差五发几趟脾气之外,倒还真没什么事需要胡不喜操心的。

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望着肚子一天天圆润起来,胡不喜虽然心里担忧,但好吃的摆在面前,还是按捺不住,筷子一动就不停。

比如现在,当自己没吃午饭,而一碗肉量奇大、香气扑鼻的牛肉面摆在他面前的时候,胡不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

“别误会啊,给你的份大是怕你吃不饱。”诸南盏放了两双筷子在桌上,“我怕盘缠不够,也不想花你们带来的,就给每个人都做了碗面。”

胡不喜连忙道:“不误会不误会,知道南盏妹子心思玲珑,出于好意才露了把手,老胡我不会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的!”

说着抄起筷子,往面里一插,提拉起来,升腾的雾气溢了满桌。

诸南盏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问道:“可是,客栈里那么多人,我为什么特地来你房间吃饭,你也没想过?”

胡不喜举着筷子的手悬在了空中。

诸南盏噗嗤一笑:“算了,逗你玩也没什么意思。”

胡不喜愣了愣,埋头吃面。

只听诸南盏淡淡问道:“境界的事儿,怎么样了?”

胡不喜气得笑出声来。

“这能怎么样?老子从二品到一品都花了多少年,一下午的功夫给掉回去了,我能怎么办?”

诸南盏定睛不动,观察了他好一会,道:“我观你周身气机涌动,与一品时并无显著差距。”

“那不一样。气机当然还是这份气机,但收放运转,控制的程度就大有不同了。”胡不喜摇头叹气,“咱能别提这事儿了吗?你特地来找我,就是拿这事儿给我寻开心的?”

“不是……”诸南盏摇头。

她犹豫起来,躲闪着目光,不知该说什么。对面的胡不喜已经呼噜呼噜吃了半碗,诸南盏的一整碗面条还没怎么动。

诸南盏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理了理鬓发。

“你不吃?”胡不喜看着她。

“我带回去吃。”诸南盏端着碗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脚步。

“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她讷讷道,然后快步出了门。

看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胡不喜愣了一会,然后夹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担心个什么劲儿,不就是境界下跌,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不屑一顾道。

隔壁又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显然是安夫人又生起气来了。得亏安广茂脾气好,一度哄着,一行人才安稳留在了客栈里。

赵无安唱了一出连环计,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被骗了也倒罢了,撑上性命入蜀的老夫人却连女儿的下落都不知道,自然是动了真怒。赵无安离开后的日子里,也数她最不安稳。

胡不喜两耳不闻门外事,埋头吃完了面,又把汤喝得干干净净。末了一抹嘴,打了个饱嗝,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

那里尚挂着他随身了无数年的小破胡刀。

却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不听他的使唤。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慌了神,一天里反复地御气控刀,现在反而习惯了。

反正也无架可打,吃饱了躺床上睡个午觉,武学境界的事就先放在一边,管他去。

虽然是这么想着,胡不喜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窗外人流熙攘,他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清醒得要命。

堕境,并非是从一品回到了二品这么简单。他从登台玩月的无上妙境跌堕而下,看上去仍有一汪湖水在底下接着,其实自己清楚得很,那汪水也漏的七七八八了。

现在的自己,究竟有五品还是六品,他也不好说。

唯一心若明镜的就是,当赵无安再次需要他拔刀而出时,他可能,再也无法回应那份期待了。

代楼桑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向下望了望,而后又飞快缩了回去。

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横亘着一道万仞绝壁,如天公持斧,将这片大地由南至北劈开成了两半。

正埋头测算着的赵无安瞥见她这幅模样,不由笑问道:“蜀地和苗疆的景,有何不同?”

代楼桑榆想了想,“都可怕,但这里的更可怕。”

“是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绝非无病呻吟。”赵无安将目光投向了半里之外,那座鬼斧神工般死死斜插在悬崖石缝里的高屋建筑,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代楼桑榆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赵无安摇头道:“无妨。虽然早从各处听说了唐家堡的巧夺天工,也看过不少图纸,但亲眼见到,还是始料未及。”

被誉为不可能的建筑,历时三代,耗尽唐门百年积蓄所铸成的断天绝地的堡垒,此时就在二人面前,只隔着一条哗啦作响的瀑布。

亲眼见到这样的景色,即使是赵无安,都难免为之震颤。

代楼桑榆也破天荒称赞道:“造屋子的人一定很厉害。”

赵无安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在面前的手册上翻了起来。

这手册,是他从赵昔涟留下的一堆手记中翻出一本留白较多的,将就使用起来的。自从辞别宇文孤悬后,便一直不停地记。

二人从石牛道折路来这唐家堡,在蜀中划了一个大圆,手册上的留白也被记得满满当当。

赵无安合上手册,长出一口气,道:“这里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回锦官?”代楼桑榆问。

“嗯。”

见他眉头依旧紧锁的样子,代楼桑榆不解道:“还有问题?”

赵无安迟疑了片刻,“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代楼桑榆看着他。

“那天在百里蜀道上,从人群之中冒出,向我杀来的柳停雷。”

回想起那天的景象,赵无安仍觉得心有余悸。

“他的身体定然起了某些奇异的变化,肤色青幽,硬如钢铁,与清笛乡中的青鬼有些类似……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谁把他变成了这样,为何在人群之中他一下子就锁定了我为目标,柳停雷的背后,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在做着秘密的谋划。”赵无安面色黯然道,“这些我一概不知。”

代楼桑榆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不过,也是无可奈何。”赵无安摇了摇头,“解晖和东方连漠,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得一清二楚,总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吧。”

代楼桑榆点头如捣蒜:“不然,你也没戏。”

“还是别咒我了。”赵无安扛着一箱重书起身,“走吧,回锦官城,去凑凑武林盟主的热闹。”

“恭迎盟主回堡。”

深夜的唐家堡主厅中,不点火烛,唯一的亮源便是从窗外透入的月光,照亮了地上两道人影。

“事情处理得怎样了?”东方连漠声音低沉。

岳知书恭敬道:“一切都在计划中。护卫队已然探明了各家家主的真正居址,抵达的十三家,都已布下了尸鬼。”

“留在你那里的尸鬼可是还剩二十四只,柳停雷的表现,我并不满意。”

岳知书解释道:“赵无安毕竟是一品高手,柳停雷生前不过二品,被推下山涧也是意外之况……”

“中原二十一家的家主,也有不少是一品。而给他们准备的尸鬼甚至生前还不到四品。”东方连漠意味深长。

岳知书连忙叩首道:“知书担保,绝无意外。”

东方连漠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心底暗暗盘算了起来。

用杜伤泉赔上性命从苗疆运出的蛊毒,他炼了二十五只毒尸,其中一只出师未捷身先死,也在预料之中。剩下的二十四,本来打算留给中原的二十一席武林世家,却没想到其中有八家未至。

不过如此一来,两只毒尸对付一名家主,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东方连漠冷笑道:“那便按计划布置下去吧。明日的初会上,敢不听命于盟主的,统统在夜里杀了。”

“是。”岳知书应道。

盟主大选,按制有两天。

第一日由旧盟主先开宣讲,而后各家推选的新晋盟主候选依次登台,彼此较量,手段不限文武。第二日则主要由各派人士举手表决,推选出新任武林盟主,统领江湖。

黑云会这一次野心勃勃,自以为裹挟了江湖中过半的武林势力,便能向东方连漠发起挑战。

东方连漠又怎会是省油的灯。对方气势汹汹而来,他就会眼都不眨地用上更残酷的手段,令对手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个需要防范的对手了。

“莫稻呢?”

“已去了临仙道。”

东方连漠沉吟片刻,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若有所思地在盟主椅上坐下。

“盟主还有何吩咐?”岳知书恭敬问道。

东方连漠摇了摇头,面若寒霜。

“该做的,已尽数做完了。”

他眸中倏然闪过一道锋锐杀气。

“就看看那老不死,怎么和我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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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开幕

朝阳初升,天仙居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夹道之人无不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即将从那扇紧闭大门后面走出的人。

别的不说,那至少象征了过去四十年里,这座江湖的最高水准。平生得以一睹尊容,也算是圆了不少人的江湖梦。

辰时三刻,天仙居的大门准时打开。

与屋外的嘈杂混乱相比,天仙居内安静了许多。椅子都整齐地倒放在桌上,数十名蓝衣弟子簇拥着其中一人,缓缓向门口走去。

掌柜亲自候在门边,微微躬身。能替这位执掌江湖四十年的武道枭雄开道,也是他的荣幸。

“祝盟主此去出师大捷!”掌柜谄媚道。

被簇拥在最中心的那人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迈步向前,踏入青天白日下。

围观人群的呼声在那一刻涨到了最**。

无数象征着祝福的彩纸和花瓣扑面而来,如雨般几乎落了道中人满身。

负剑在旁的两名唐门弟子飞快踏步而出,挡在东方连漠身前,一齐拔剑。

剑势若惊鸿游龙,一时将迎面袭来的杂物尽数斩碎,淋漓于地,如荒漠白沙。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群先是一愣,而后也不知谁带的头,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更胜之前的喝彩声。

出剑的两名唐门弟子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对迎面走过的人们挥手致意。

自始至终,东方连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步伐稳健,沉稳如夜行的猛兽。

两壶酒摆在面前的时候,胡不喜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睛。

“怎么样?我挑的地方还不错吧?一览无余。”

用仅剩的一只手提拉着酒壶,代楼暮云凭栏俯瞰,天仙居前的人山人海尽收眼底。

胡不喜愣了半晌,咋舌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这个兴趣。”

代楼暮云猛然呛了口酒,闭目道:“武林盟主重选,身为中原武者,难道你不感兴趣?”

“第一日没什么好看的,若我是解晖,就第二天再露面。”胡不喜收了玩笑的神态,笃定道。

代楼暮云耸耸肩膀,“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这时,天台下方的楼梯上,传来的声响。

二人同时回过头去,见到姑娘们捧着一桌菜肴上来了,荤素齐全。

胡不喜惊得张大了嘴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看戏要看全套嘛。”诸南盏单手抬着桌子前端走到他面前,“让开。”

胡不喜连忙挪开身子,诸南盏引着段桃鲤把桌子在了他之前待着的地方。

桌子刚一落地,段桃鲤就连忙揉了揉手腕。诸南盏抱臂看着她。

段桃鲤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对不起,我力气不太够……”

诸南盏刚想说自己并无责怪的意思,放下酒壶的代楼暮云就啪地一掌拍在了段桃鲤肩膀上。

“啊!”段桃鲤高声痛呼。

代楼暮云则好整以暇地弯腰提起了酒壶,若无其事道:“不行就要多练啊。”

“烦死了你!”段桃鲤暗暗瞪他一眼。

诸南盏挽着袖子愣了一会,展颜笑道:“苗王还挺会关心女孩子的。”

“就他?关心女孩子?”段桃鲤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诸南盏道:“苗王的一掌,把气机输进你身体里头,好巧不巧冲散了刚才搬桌子时积攒的淤气,自己却装作什么都没干的样子呢。”

段桃鲤闻言怔愣了半晌。

她回过头去,想问问代楼暮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却已没了踪影。

“喏,害羞得直接跑到那边儿去了。”诸南盏遥遥指了指对面的屋顶。

段桃鲤顺着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一袭紫衣,单臂提着酒壶,泠泠然站在翘起的檐角上,如天神般俯视着下方人山人海。

诸南盏笑道:“听说是他把你从贪魔殿手里救出来的?对于不感兴趣的人,这位苗疆之主可从来懒得费心思。”

段桃鲤愣愣许久,才矢口否认道:“不可能啦,他连兵都不肯借我,出尔反尔,还说什么对我感兴趣。”

诸南盏悄悄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转而望向胡不喜时,却见他已坦然地坐在两人辛苦搬上来的一桌酒菜前,胡吃海喝了起来。

诸南盏抱起双臂,暗暗叹了口气。

这双眼睛,能够看清整座王朝的气机变动,外人眼里再如何玄妙的一品高手,气机映入她眼帘,也能一概被解析得清楚透彻。

然而拥有着这样一双观气之眼的她,如今却唯独看不清胡不喜身上气机流动。

这名曾经的一品高手,明明对她未设任何防备,可周身气机流动却始终模糊不清,像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黑雾。

隔绝一切生机,唯有死气蔓延。

比起中原名城,锦官城远远说不上大,能容纳诸多武林人士的会场也显得捉襟见肘。再加上不少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更是接纳不下了。

然而四十年一次的盛会,别的不说,排面总少不了。早在几月之前,城中心的广场上就开始着手拆除一些无用的建筑,又在清理出的空地上搭了一座高台,四周皆设座椅,虽是露天而建,却尽显雍容大气。

高台向北五十丈,即是暂时空出的太守府,早被东方连漠的护卫队看护得严密。太守府楼台之上,蜀地十愿僧并肩盘腿而坐。

辰时五刻,东方连漠抵达会场中心。

中原各家依次入席坐定,派别按衣着类型及颜色区分鲜明。

会场不设围墙,桌椅尽处即是边缘。过了辰时,先前被护卫队驱赶散去的无席江湖人士又纷纷云集而来,在会场外围驻足而立。

一时之间,锦官城街道上万人空巷。

会场西侧,一间隐蔽的宅院里,三层阁楼中,檀香袅袅。

宇文孤悬手捧一盏清茶坐于其中,一手托茶盏底部,另一手掀开茶盖,驱散杯中热气。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身后那名造叶死士,已然换上了一袭方便行动的紧身衣,袖藏锋刃。

宇文孤悬放下面前茶盏,闭目养神,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要在藏身之处匍匐整整一天,造叶的儿郎们,能承受得住吗?”

“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人沉声道,“休说是为了造叶,就算是为了宇文家,为了大人您,我等也万死不辞,就算是承受不住,也要拿命撑下去。”

宇文孤悬苦笑了两声,摆了摆手。

“事到如今,你们的决意倒比我还来得认真。”

那死士犹豫了片刻,低头坚毅道:“我等身为死士,以性命为大人开路,本就该抱着比大人更深的觉悟。”

宇文孤悬没有作声,静静闭目,鼻子一点一点,仿佛嗅着阁楼中的檀香。

半柱香后,那名死士低声道:“臣告退。”

行动矫健的阴影撤出了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了宇文孤悬一个人,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人山人海。

宇文孤悬慢慢睁开眼睛,瞳眸清澈。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他一直是一个人。对此,他早就习惯了,甚至见怪不怪。

孤独地接过家中长辈的衣袍,孤独地拜谒造叶帝王,孤独地承担起事关整个两朝、天下苍生的秘密,孤独地成为摄政王,孤独地活到如今。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他及冠后自己起的,很多年没有人当面这样叫过他了。

为何又要赌上自己至少还剩三十年的未来,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他也想过。面对赵无安的质疑,他也给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回答。

然而区区李顺,也不至于令他做到这个地步。

宇文孤悬始终记得,洛千霞找他辞别的那一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背着剑匣,独自一人造访王府。

“这打了七年的仗,该有个了结了。”她说。

宇文孤悬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带着赵无安离开,毕竟那是保护他的最好方法。

作为洛神传人,洛千霞不知道也不会想遵循那些前朝帝王处心积虑留下来的百年奇谋,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那时的宇文孤悬,却压下对她的一腔倾慕,拒绝了她,并将赵无安和伽蓝安煦烈一同送上了前线。

洛千霞那天怨恨的眼神,恨不得拔出洛神赋当场将他一剑两断的气愤,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本暗中为盟的两朝,却因一方的出尔反尔,打了足足七年,宇文孤悬也早就不想管那什么百年奇谋了。赵无安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能拼了自己的性命,做到那种地步。

赵无安不但活了下来,还多活了整整十五年,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背上的洛神剑匣,仿佛带着洛千霞来自泉下的冷嘲。

决心在此地与黑云会决一死战,原因有很多。说到底,他却也没有什么非要击破黑云会的理由。

大概只是,不愿隔了十五年,再一次让她伤心吧。

午时两刻,窗外一声锣响。

武林大会第一日,在锣鼓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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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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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烈阳的金辉斜照进了隐蔽的洞穴。顶点

赵无安从洞穴深处搬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当做板凳,放到正对着阳光的一边,自己坐在上头,翻阅着从廖筱冉故居中带出来的武学手册。

赵昔涟的确是前所未见的武学奇才,手册中记述的气机流转心得也颇为深入浅出。原以为晦涩难懂,至少需得数年才能看完全部书籍的赵无安,竟也有了在半年内将之全部消化完毕的雄心壮志。

书箱中五十来本书,有近十分之九是赵昔涟所写,上面还有不少东方连漠圈点的备注,简明易懂,可谓是绝佳的精品。

而东方连漠所记的几本,虽然细读之下也令人受益无穷,但相比起赵昔涟的,便显得深奥复杂了许多。

可见如今武林境界第一的东方连漠,当时实力还远远未达到赵昔涟的境界。今日如何虽不好说,但缺了引路人的东方连漠,纵然已抵达造化境巅峰,剩下的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迈出去。

赵无安正埋头看得认真,听见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之处传来了一声娇息。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代楼桑榆醒了。自与赵无安重逢以来,她便跟着他一路急行,几乎把蜀中绕了个遍,早就累得筋疲力尽,这一觉竟是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从一张歪斜石床上爬起身子的代楼桑榆,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愣愣望着从峡谷上方透进洞中的细碎阳光,出神了许久。

微风拂过,斜生在洞穴顶端的一棵老树沙沙作响,洞前阳光也随之晃动。

不多时,又掉下几片去年残存的旧叶。

代楼桑榆怔怔道:“几时了?”

“正午吧。”赵无安眯着眼睛,看了眼太阳的高度。

代楼桑榆愣了愣,回神道:“开始了?”

“嗯。”赵无安继续翻阅着手册。

“我们不去吗?”

“一开始没什么意思,解晖一定会等到傍晚时才出现。甚至第一天出现的东方连漠都可能不是真的。”赵无安淡淡道。

代楼桑榆好奇地瞪大眼睛,全然没了睡意。

赵无安叹气道:“不过宇文孤悬想诛杀解晖,也只能趁第一天了。首日是布局,暗斗,等到第二日,就只需要揭晓结果了。”

代楼桑榆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静静道:“东方连漠是天下武功第一,正面、偷袭,我都不觉得有谁能赢过他。”

“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越发恐怖。”赵无安道,“明知东方连漠是天下第一,黑云会却依然将帖子发往了中原各家。解晖的手段,我实在是猜不到。”

代楼桑榆了然道:“所以你等?”

沉默半晌,赵无安毅然点了点头,握书的手逐渐用力。

“我只能等。东方连漠、宇文孤悬,他们一定都在解晖的算计之中。要击败解晖,就只能比他后出招。”

代楼桑榆静静望着他。

赵无安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倒好,一个两个冲在了前面,要和黑云会玉石俱焚,只剩下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代楼桑榆愣了一小下,忽然嫣然笑道:“可就数你最合适呀。不是吗?”

赵无安也愣了愣,捧着书无所适从,只得苦笑道。

“大概是吧。”

这传了半年之久的武林大会,进程和众人想得一模一样。

一开场,便是当任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发言。他壮志激昂地细数了四十年来中原武林大小成就,或旁敲侧击或直白了当地将中原二十一家夸了个遍,就连因故未能到场的几家人,也被他声势十足地描绘得英气勃发。

在东方连漠渲染之下,一副欣欣向荣的江湖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可说到中途,他却话锋一转,痛心疾首地提起了当今江湖上的邪魔外道。

一座江湖,总不可能缺了恶人。发展到东方连漠这一代时,恶人的总数看似少了,但实力却愈发壮大不可估摸。首当其冲的,他便提到了黑云会的名字。

与黑云会并驾齐驱的,当然还有据说是由西夏残党勾结而成的贪魔殿。去年秋天,贪魔殿与汴梁韩家狼狈为奸,倾巢而出奇袭皇都。幸得各路江湖高手仗义相助,舍身护国门,才将贪魔殿的毒计抹杀在萌芽之中。

也是在各路江湖高手的帮助之下,贪魔殿几乎被全歼于汴梁。近日的江湖之上,已听不到他们的风声。

而黑云会,却一反常态地异常活跃。这次武林大会,诸多中原世家也是在收到黑云会解晖的信函之后,才动身来蜀地的。东方连漠最后表达了绝不能让诸如黑云会这般的恶势力继续在中原武林耀武扬威,希望广大侠士能广发惩恶扬善之心,行行侠仗义之事,才能给这片江湖带来更持久的和平稳定,更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

东方连漠发言结束之后,又是各家代表的发言,过程冗长而无聊。其间也有不少自告奋勇申请下任盟主的,理由无非就是东方连漠年老体弱,不再适合继续执掌江湖四十年云云。

一圈结束,天色已近黄昏,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的人们更是饥肠辘辘。所幸此时,提供给前来与会的各家的餐食陆续端上了桌。

围观的人群并没有丝毫饭食可供分羹,却也鲜少有人挪步离去。

原因很简单,因为宣讲结束后,紧接着的便是武斗环节了。

重选盟主的武林大会,人品声望固然重要,但说到底,核心还是落在一个“武”上。

各名门大派尽出能手,相互切磋较量,争夺那至高的荣誉,才是江湖儿女喜闻乐见的。

何况这武林大会,地位远超一般武林盛事,四十年才能轮上一回。在这样的场合出手切磋,各家上场选手看重的就绝不是胜负,而是能在天下豪雄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试想,如若能在这样的盛会上得到九庄十三山领头人的青睐,那么这座江湖未来的至少二十年,这名少年人都前途可期了。

灯影翩然,酒香四溢,台上的对手也换过一批又一批。

台上人打得尽兴,台下的不管是江湖儿女还是前来凑热闹的蜀中百姓,也都看得开怀。

毕竟,敢登上武林大会这块台子的,不说打遍一州无敌手,至少也都是在江湖上排的上号,有两把刷子的好手。出招那自然是风雷赫赫,尤令外行人大开眼界。

胡不喜一行人所待的客栈天台,视角极好,且是难得的无人光顾之地。段桃鲤恨不得趴在露台边上,把下头数十场比斗一瞬也不落地看完。

日薄西山的时候,苏青荷也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上了天台。

胡不喜连忙给这位平步青云的官老爷让了个上座。苏青荷倒是无所谓,也没推让就坐下了。

诸南盏及时替他斟满一杯酒。

苏青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长出一口气,叫苦道:“实在累人!”

“辛苦辛苦。”胡不喜张开泛着油光的嘴笑了起来,“巡了一整天的城,没可能不累的。下班了?”

“差不多。接下来就交班给东方连漠的护卫队了。”苏青荷看着下方的高台。

“吃菜吃菜。都是南盏亲自下厨做的,得多谢谢她。”胡不喜道。

苏青荷郑重道了声谢,接过筷子吃了两口,恢复了些许精神,意外望向诸南盏:“你不吃吗?”

诸南盏摇头道:“吃过了。”

“她胃口小得很呐,你就不用管了。”胡不喜道。

苏青荷又动了两下筷子,扒了半碗饭,无奈放下饭碗叹气道:“说实话,我也吃不下。”

“为啥啊?做的不合胃口?老胡我也在汴梁和两浙呆过,南盏妹子这手艺挺正宗啊。”胡不喜讶然。

苏青荷无奈道:“当然不是这饭菜的口味老胡,我这么叫没问题吧?”

胡不喜哈哈大笑:“没问题没问题!汴梁城一起挺过来,早把你当兄弟了!”

“大战临头,老胡你倒是一点儿不紧张。”苏青荷淡笑道,“有时候,挺羡慕你这样的人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胡不喜夹了粒花生进嘴里,又灌下一杯酒。“有啥可紧张的?生死之战又不是没打过,要是真要万事皆休,还不如先好好吃顿酒肉。”

苏青荷神色淡淡,道:“刚听说安晴被劫,赶来蜀地的时候,路上我就觉得不太对。赵无安那样一个人,就算要做什么,也不应该在安晴的事上出疏漏。”

胡不喜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摇头道:“隔墙有耳呐。”

苏青荷笑道:“那位苗王,不是已在我们下头的楼层上布满了毒么?不然也不至于能让你们霸占这里一整天。”

胡不喜愣了愣:“我还真不知道这茬。”

“现在想想,我能在清笛乡后山看见闻川瑜,多半也是赵无安的盘算。安晴本来就晚于我们出发,甚至现在也有可能不在蜀地。赵无安的确是煞费苦心,把她给好好保护起来了。”

胡不喜笑道:“老大当然就是老大。”

苏青荷怔了许久,才无奈笑道:“是啊,赵无安他现在,也一定在哪里躲得好好的,等待和黑云会的最终决战吧。”

他话音未落,远处的漆黑街道中,就传来一道异样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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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诬诈

苏青荷面色变化的同时,胡不喜也僵住了。

诸南盏忍不住浑身发抖。

依凭观气之眼,她清楚地望见,在那条不久之前还安静如死的窄巷里,刹那间涌现出冲天气劲。

那个注定会来的客人,终究是来了。

他并非只身前来,而是随身带上了他的千军万马。

一如黑云万里,森森压城,坚城欲摧。

从黑暗中第一个步出的,的确是那位老人。

他看上去比世间任何活着的人都要苍老。满头霜雪,褶皱遍身,连眼睛都被挤得只剩下一条小缝,脊背佝偻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下巴顶在地上。

那个人的身影从窄巷中现身的那一刹。

原本纷乱嘈杂的外围人群中,骤然冲出一道箭影!

残灯走影,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样子,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接近那位老人的。

手中的短刀锋锐无两,更是淬以剧毒,哪怕是沾到刀尖上的一点点,也会顷刻毙命当场。

苦练了数不清个日夜,他就是等着这一日,亲手终结这位恶贯满盈的黑道枭首!

但是下一刻,他就被一股无名气劲重重拍在地上,刹那间炸成了一滩血肉。

飞溅而出的血足足喷了五丈。不少仰头望着台上打斗的看客也被淋了一头一身,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是什么东西之后,随即吓得大声尖叫。

那名刺客的血也溅到了解晖身上。他若无其事地抹去脸上血迹,低头看了看那摊早已辨不出人形的血肉,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这下,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无视他的存在了。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分为两列,甚至都想离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煞神更远一些。解晖毫无阻拦地来到了会场边缘。

没有任何停顿,他继续向前。

沿途路过那些飘香菜肴的酒桌,围坐在桌旁的中原武道大家们也如手无寸铁的路人般,纷纷起身避让。

他不作停顿的理由很简单,在抵达那座高台之前,没有人胆敢拦下他。

解晖抵达了高台。

台子有二大尺之高,以他如今的身躯,不借外力是肯定难以前进的。

他轻轻抬了抬眉毛。

身后忽然站出一人,聚气于掌,向着高台边缘猛然拍了下去。

“轰”

半人高的台子轰然倒下了一块,刚好铺就成斜向上的平阶。

踩着碎裂的砖木,解晖继续向前,身后暗云随行。

不多时,他便站到了整个会场的最中心。

在他四周,满是武林中人,江湖侠士,以及一无所知的百姓。

可是包括那端坐在台下的东方连漠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挡住他的路。

不,或许还是有一个的。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解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袖子。

在场有些年纪大的人还记得,这是他们解家庄的规矩。

作揖前,先确定自己的袖子上有没有污迹,免得脏了人家的眼。

解晖悠悠一揖。

无人敢应。整座会场鸦雀无声。

“你们当中很多人,或许不认识我,也不奇怪。”

他开口了,声音苍老,虽然不大,却很清楚。

“如果报出黑云会舵主的名号,你们当中有一半人会恍然大悟,剩下一般人依然不明所以。

“所以,我就自报家门吧。老夫是五十年前,江南绸缎庄的第十代当家,解晖。如今的身份,是黑云会的舵主。在座各位几十年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的新仇旧怨,有半数都是本会接手的。

“今天来此的目的,也很简单。想必到场诸位都收到了老夫的信函,也无不在期待着老夫到场。所以,老夫今日便来此争一争这武林盟主,也同时,揭一揭东方连漠脸上那张老旧的人皮。”

坐在会场一旁的“东方连漠”闻言站起身来,强自镇定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晖笑道:“你为一己私欲,暗通造叶臣相、西夏残党,意图颠覆大宋,其心可诛,又何必问我话中意思?”

东方连漠登时惊得红了脸,怒叱道:“你这老头血口喷人!”

解晖冷笑:“和你说又有何用,反正你也不是那东方连漠本尊。”

一听这话,“东方连漠”浑身一僵,竟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原本寂静若死的台下,见东方连漠在解晖的这句话面前竟然说不出话,一时纷纷压低音量,议论开来。

身为四十年之期即将到来时,东方连漠在弟子中亲自挑选中的扮演者,那名被揭穿了虚伪面目的唐门弟子依旧强自镇定。

虽不知这老人是如何一眼看穿他的伪装,抑或只是诈一诈自己的身份,他绝不打算顺着老人的话向下说。

被揭穿时最初的惊慌已然很快过去,现在这名弟子脸上,又浮现出与东方连漠如出一辙的冷静与淡漠。

要想传神地模仿一个人,最重要的便是模仿那股气息。这名弟子能被东方连漠万里挑一选做假身,绝不是偶然。无论是临事的态度还是平日心性,他其实都和那位武林盟主非常相似。

正因如此,面对解晖的指控,他不但丝毫没有承认的意思,反而冷冷道:“我不是本尊,难道你才是?本座敬你年长,许你说完,不过与其在此血口喷人,倒不如拿出实证来。”

毫无异议,这番话的确像是东方连漠该说得出口的话。

台下的议论声也因此被压下去许多。不少人又将观望的目光投向了解晖。

“实证?”

解晖似是思索了一阵子,慢慢点头:“好,那我就给你实证。”

他轻轻拍了三下手,身后如形影般相随的暗卫中随即走出一人。此人身长近九尺,手在腰后提着一具人形,如拎傀儡。

他将那具人形放在了台子中央,放在解晖与台下众人之间。

假冒作东方连漠的弟子眯起眼睛,想抢在他先入为主之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躺在台上的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血肉模糊,所幸五官还算清楚,残存的皮肤都泛着人的幽青色。

“这具尸体的名字,台下应该也有人认得,乃是前年被灭的柳叶山庄的二庄主,柳停雷。他因参与屠戮叶家后人,被朝廷与黑云会联手缉拿,然而就在押赴福州城处斩的当日,却为东方连漠所亲自救下了。”

解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这件事,那一日福州城的半数人都有目共睹,是你亲自带走了他。然而,你带走他,并非是为了拯救,而是选了这个将死之人,做你恶毒计划的祭品。”

是个人就看得出来,柳停雷死状凄惨,显然中过毒。不过将他致死的究竟是什么毒物,在场众人各有猜测,没有统一的意见。

在一段长短恰到好处的停顿后,“东方连漠”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休要颠倒黑白了。将他带回唐家堡后,本座好生招待,欲引为门客,可此人不听劝阻,非要持刀离去,本座也许了他。说不定正是在那之后,才落在了你们手里。”

解晖莞尔道:“柳停雷离开唐家堡的时候,绝不是活着的。”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此话怎讲?”“东方连漠”耐着性子问。

“更早一些的时候,我的人在苗疆境内在被苗王代楼暮云一锅端掉之前,曾暗中督运过一批货物,目的地正是东方盟主所在的唐家堡。本来不过是一起明暗镖,我也没当回事,可明镖被劫后,东方盟主的部下拼了命将暗镖带出苗疆,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所谓明暗镖,即是把同一批货分为两层,托付给不同批的镖师,作为一支队伍行动,以此迷惑外界。通过表面上运送的明镖,隐藏自己派遣精锐护卫,真正想要暗中运送的东西。

黑云会作为黑道魁首,一起明暗镖的委托,自然是接得下来。解晖这样讲,的确难以令人起疑。

“你从苗疆,找到了一味蛊毒。”解晖冷冷道,“想要练就毒尸。”

“毒尸?”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你的目的,一是为追求武道巅峰,据传尸人的功力较之生前都会大大提高。第二点,怕是想要以这样一支尸人军队,横扫武林乃至于动摇整个大宋的格局,实现你黄袍加身的狼子野心。”

东方连漠冷哼道:“无稽之谈。什么明暗镖,什么蛊毒,本座从未听说过这些。这好歹是武林大会,你若是存心想要抹黑本座,倒不如干脆让你那些走狗与本座过上两招。毕竟是黑云会舵主亲至,本座有失远迎,自当伐罪。”

此话说完,他满身真气骤然充盈,双目冷冷望着几丈之外的解晖。

解晖淡淡摇了摇头。

“杀你一人?大可不必。”

“东方连漠”皱紧了眉头。

解晖的话不像有诈。他似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冒充的。

是谁走漏的风声?

他一时想不到。就是想到了,现在也来不及通知远在堡中的东方连漠。

盟主培养他十年,给的任务,不过就是拖到今晚而已。

过去的几十天他都已经坚持了过来,今晚正是最后关头,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倒本身就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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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出锋

星辰疏朗,关河冷落,山川邈远。

漆黑大地上,一人白衣纵马驰骋,身后负清冷长剑。

白衣剑客紧紧地贴服着马背,口中念念有词,向那座嵌在悬崖峭壁上的天下第一堡疾驰而去。

自山底上唐家堡,别无他路,唯有自临仙石巨瀑下的百尺吊桥横穿过整座峡谷,才能抵达入口。

攀至半山腰,剑客遥遥勒马,随即翻下马背,手牵缰绳,登上那百尺吊桥。

寂夜无声,唯独眼前豪瀑落星,碎珠溅玉之声不绝于耳。

一百尺。孤身匹马,走在摇摇欲坠的危桥之上。

这期间,任何人只要斩断吊桥两边的绳索,剑客都毫无疑问会连同他的马一起,坠入万丈深涧。

但是直到他走过整座吊桥,斩断绳索的人都没有出现。

剑客伸手扯了扯身上罩着的袍子,皱起了眉头。“明知我到了,却故意不拦我?”

“请君入瓮么,罢了。”

这是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人,为了能坦然立于天地,无愧于心。

他也要偏向虎山行一回了。

他拍了拍驮着自己一路行来的马儿,低声道:“辛苦了。”

而后将缰绳系在了吊桥末端的木桩上,转过身,拔出背后清冷长剑。

巍峨而森然的唐家古堡,就矗立在剑客面前。

此时一道风迎面刮来,掀开他罩面的兜帽,一张清丽绝世的面孔暴露在风中。

远道而来的剑客,竟是个面如白玉的娇小女子。

然而掩映在白袍之下的长剑,横溢清绝气息。

她执剑前冲,身形翩若惊鸿。

守在大门口的四名巡察弟子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几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什么人!”

剑气冲霄。

剑客旋转身形,白袍迎风抖开,掩藏在袍下的长剑也顺势递出。

她翩然跃起,姿势如起舞般,手里的剑带出一串串飞溅的血花。

仅仅一个转身的时间。

她稳稳落定在大门前,而片晌之前还拦在她面前的四名唐门弟子,则皆已倒地。

长袖翻转,再也未看一眼地上着的四人,她敛眉走向紧闭的堡门。

一名因痛苦而抽搐着的唐门弟子颤抖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枚漆黑物什。

“快快放信子!”另一名弟子皱着眉头说。

那名弟子努力抬起手,将信号弹对着天空,拉断了引线。

少许火药倾倒而出,绑在木杆上的漆黑物什飞快升上天空,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然而即便如此,那女子也未有回眸。

她手中长剑一斩,一声比信子爆炸还要响亮的轰鸣便响彻了整片空间。

那座几十年来如磐石般屹立在唐家堡入口处的牢固铜门,在这一剑之下,连根而断,带着几十道锁链砸入幽深的廊道中,尘埃四起。

倒在地上尚有余息的两名唐门弟子目瞪口呆。

以这一剑的水准,就算是整个唐家堡所有外门弟子拦在她面前,也只不过如案板上的白菜供她挥切罢了。

她继续持剑前行。

听见信子炸响,堡内所有弟子皆知大门被破,一时第一层将近二十人的卫队纷纷向门口这道长廊冲来。

顺利进入廊道的只有差不多一半人,剩下的一半皆被那被击飞的铜门挡在了外面。

眼见闯入者仅有一人,这些外门弟子自恃人多势众,一声呼喝,各出擅长兵刃,向着她冲杀了过来。

女子敛眉静气,眸心浮起淡淡杀意。

她的步子蜻蜓点水,似起舞般从人群中穿过,手中长剑时而前探时而后缩,恰到好处地自那些弟子的致伤之处划过,却又不伤及性命。

不过烛焰闪灭二三次的时间,幽深廊道中,站着的人又只剩下了她一个。

被她放倒的唐门弟子无一例外失了战力,翻来覆去,不休。

剑尖垂地,她悠然走入左侧,取道上楼。

楼梯间的暗板忽然翻开,几十枚毒针几乎紧贴着她的袍袖射出。

唐门精通机关,这座唐家堡耗尽其三代财力,外在险绝不提,内部亦是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那些毒针并没有伤到她,甚至在碰到她的袖子之前,便纷纷被一股更强的气势掀得倒飞出去,一折两断。

唐家堡内的确凶险异常,然而寻常暗器,却已极难伤到她分毫。

昆仑道意蓄养千年,无上仙意凝于她身,本就已是半步道宗。

再加上前年下山时服下的一颗养心丹,初时蛰伏体内,而后力量涌动越来越大,直至今年元宵,才终于炼化完成,助长境界一日千里。

严道活亲自传授的冼心剑,整座昆仑传承千年的清心诀。

三样至宝集于她一身,正是举世无双的昆仑山,耗尽百年心血打造的又一位道仙。

严道活逝世后,她便是注定,要诛东方连漠,阻其强登天命境的唯一人选。

春寒料峭,夜风吹动解晖满头霜雪。

面对假东方连漠以武一决高下的挑战,他慢慢摇了摇头。

“老夫尚未说完呢,后生可是太着急了些?”

假东方连漠一时语塞。

“蛊毒之事,人物证俱全,我这里尚有你向虎来商会下明暗镖的契书。剩下一件要说的,是你私通造叶臣相宇文孤悬、勾结西夏残党,妄图推宋自立的狼子野心。”

“无稽之谈!”

饶是假冒的东方连漠,这名唐门弟子此时也颇有些生气了。

解晖有备而来,被他泼两桶脏水本不算什么,可一而再再而三,摆明了想把东方连漠的名誉给破坏得一干二净,他难以容忍这般恶劣的嘴脸。

台下有人叫了起来,竟是声讨解晖的话。

“说什么盟主狼子野心!你自己统御黑云会数十年,还不是恶贯满盈!”

孰料解晖只是微微一笑:“江湖本就是善恶一锅端,道义自在心。老夫不过扮演了个江湖中的恶人,却有一颗良心。盟主则不同,高高在上,戴足了善人的面具,私下里却龌龊不堪,野心昭然。”

善恶一锅端,道义自在心。

这句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中原群雄围攻柳叶山庄时,究竟占不占理,在座的不少人心中也自是有数,一时不敢多说。

客栈高台之上,胡不喜啐了一口,恨不得立时拔刀把下方解晖的头给砍下来。

“他说的,你信多少?”苏青荷问。

“信个鬼!一张空口胡言乱语,黑的说成白的,能给他说个天地颠倒!”胡不喜咒骂道,“他污东方连漠的那些事,我看他自己才是一个不落地做过。不说别的,苗疆毒蛊这事情我当时就在场,全是他黑云会五毒门下的人,东方连漠最多当了个冤大头,哪里有这回事!”

苏青荷皱起眉头:“可我听说杜伤泉乃是东方连漠手下的得力干将”

“死在我手上那个?嗨,解晖手底下的!”胡不喜叹道,“假装给东方连漠做事罢了。”

“可既然如此,柳停雷的尸体又怎么解释?”苏青荷不解道。

“也是解晖干的呗!”

胡不喜刚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挠了挠头。

诸南盏望着他:“我觉得不对。”

胡不喜也在这时回过了味来,喃喃自语:“是不对啊老大有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家伙手里,可他都没下手,明显是不关心老大的生死,怎么又会专门派柳停雷来袭击老大?”

苏青荷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里头,还有玄机。”

“也就是说解晖的话很可能是真的?但也说不通啊”胡不喜道。

“且看看他接下去怎么说。”诸南盏道。

月色凄迷,解晖如抖筛子般,将那些东方连漠做过或没做过的事,细细公开在了整座江湖面前。

东方连漠师从恭王后人赵昔涟,解晖便给出了宇文孤悬与赵昔涟曾往来过的原始书信,自然是二人自己的笔记,他人也极难模仿。

东方连漠曾在塞外掀起十里龙卷,将贪魔殿打得奄奄一息,但直到他们去年开春袭击汴梁城前后,东方连漠也未有丝毫表态,反而身居盟主高位,坐视不管,任凭贪魔殿在中原横行数月之久。

如此种种,一件一件,仿佛在东方连漠的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

身为黑道巨擘,这些话由解晖来说,本不可信。但他细数而出的每一件事,都有令人无法反驳的证据。这样一来,即使那些有心替东方连漠辩护的人,也自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假冒东方连漠的那名弟子本就接触机密不多,在这如同潮水般的列举面前,更是早就想不出辩驳的话语,只能硬着头皮否认。

“到现在还在矢口否认,这孩子想必不是东方连漠了。”

见就连胡不喜也无奈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苏青荷蹙眉不解:“可是,东方连漠又是去哪里了呢?他肯定不会对解晖的出现毫无防备,可是为何到了现在,依然不肯露面?”

“晚了。”胡不喜叹道。

“什么晚了?”苏青荷一愣。

“那孩子,否认得太久了。”胡不喜幽幽道,“解晖要的并非是在今夜击败他,东方连漠肯定也知道,只不过将计就计,排除异己而已。只可惜,他让解晖说了太多的话。”

“那么接下来,该出锋了吧?”诸南盏问。

她话音未落,台下人群里,忽然窜出一道身影,掌中锋刃向着解晖脖颈间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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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毕方

解晖今夜必然出现。

这一点,宇文孤悬知道,赵无安知道,东方连漠自然也知道。

因为只有在大会的第一天现身参选的人,才有资格竞选武林盟主。解晖处心积虑,把整座中原武林召来这座蜀中锦官城,目的已显而易见,就是想让黑云会正式走上台面来,实现他多年来的计划。

一直以来,在武林正道的风评之中,黑云会都是恨不得诛之的对象。虽说众人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好评判,但毕竟黑道魁首的身份是摆明了的,解晖想要争这武林盟主,本身难度就不小。

可他一定会来。既然他要来,就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抹黑或揭发,不论东方连漠究竟做了哪些没做哪些,解晖要的只是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

所以他究竟说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说了多久。

他泼在东方连漠身上那些污水,会花他多少工夫去清洗,会动摇多少不明真相的局外人。

解晖只需要这样一个理由就够了。

东方连漠却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自证清白。

但在自证清白之前,其实有一件事,是东方连漠更值得去做的,也是宇文孤悬必须要去做的。

既然解晖今夜必然出现在这里。

那么结果就也只剩下一个。

赌上一切。

不计较任何后果,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在此地诛杀解晖。

不成功,便成仁。

时辰到,锋刃一触即发。

那道凌厉身影跃上台子,挥出手中锋刃时,离解晖不过三尺之遥。

势如风雷。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解晖身后那团汹涌的黑云,绝非等闲之辈。这名来势汹汹的刺客,也多半会身死而终。

砰!

甚至都没有人看清是谁出的手,更不会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招式。

那名刺客的身体便骤然倒飞到了三丈之外,而后爆为一团血雾,短匕当啷一声,掉在了满桌菜肴之中。

被血雾淋了满头的一桌座客,皆神情骇然,全身僵硬。

假东方连漠神色微微一变。

这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的出现,将他原本的计划打断了,也令他重新审视了一般当下的情况。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武林大会武斗切磋的规矩,和解晖的手下过上两招,而后直接宣布闭幕,将时间拖到第二日,任务便算完成。

可事到如今,解晖明显不打算遵循切磋的规矩了。

敢在台子上对他出手的,便是死。

即使是假东方连漠,终究不是正主,也没有厉害到自恃能在与黑云会顶尖高手的死斗中全身而退。要如何拖过这一晚,一下子分外棘手。

然而实际上,也没有人要继续询问他的意见。

一道更为狂傲的气势,从台子下端蔓延了上来,气机汹涌。

假东方连漠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解晖则神色如常。

客栈天台之上,诸南盏眉头紧锁。

饥肠辘辘的苏青荷也早没了进食的心思,纵然满身疲累,却仍是紧紧盯着台子上的风吹草动,不敢移开目光。

“我说错了。”诸南盏忽然道。

胡不喜疑惑地望着她。

“观气之眼看得到的是气机,但在这样气盛如潮的会场上,刻意掩盖气机的人,就如披着黑衣走在夜里的人。他若手不持烛,被看漏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胡不喜怔怔道:“你的意思是……”

诸南盏眸色一暗,说不上是担忧还是不解。

“有很多人在这个会场里。”

段桃鲤愣了愣,“对啊,肯定有很多人嘛。”

诸南盏深深吸了口气。

“很多的,死士。”

段桃鲤为之一愣。尽管阅历尚浅,但身为瓦兰公主,她总不需要诸南盏来解释死士是什么意思。

虽说都讲求一击必中,但他们与一般的刺客,又有些许的不同。

刺客若是一击不中,当即便走,则尚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死士若是一击不中,却会继续向前,继续出击,以命换命,直到拼一个玉石俱焚。

他们本就是一心冲着死而去的,若是不死,岂非顺遂不了心愿?

整座高台,当着上千双眼睛,几乎被整个翻了过来。

先是台板轰然碎裂,而后便有十几道身影自破碎的台板下跃出,汹涌气机堆叠如潮,将台座扯得摇摇欲坠。本以为坚固无比的砖石支架也在一瞬折断,半座台子向天空扬起。

站在台子正中央的解晖,也因此而站立不稳,差些跌摔下台去,幸得身后人急忙将其扶住。

虽然没有从台子上摔出去,但这位恶贯满盈的黑云会舵主,却也彻底暴露在了十几名死士投下的阴影中。

月影迷乱。

一缕悠长的气机,由遥遥深处激射而来,看似柔软无物,却又力断金铁。

段桃鲤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般大手笔”

解晖死死皱了眉头,冷言道:“给我杀。”

那名先前一掌打塌了台子的黑衣人弯下身,将解晖捞到了自己肩上,同时一抬眸,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绝寒气劲。

他生得虎背熊腰,高近九尺,便如一只硕大的狗熊,稳稳站在破碎的高台正中央,连衣角都没有晃一下。

余下的扈从则瞬息听令,一动皆动,向四面散了开去。

阴寒气息遍布整座高台。

造叶死士,虽是历经无数凶残磨炼,万里挑一的绝对精锐,但能作为解晖扈从,跻身黑云会甲字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境界的差距毕竟摆在那里,这些视死如归的刺杀者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就是送到刀下的白菜罢了。

一人黑袍裹身,影子却枯瘦如柴,跃入空中的速度如闪电般迅捷。那双袍子底下也无任何利器,仅有一对骨节嶙峋的手,手指奇长。

他一人拦下扑上前来的两道影子,双手一探一抓,便同时掐住了那两人的脖子。

经过无数训练的死士,在突进的速度上已是登峰造极,却一下便被此人捏住了喉咙。

修长的手指直接缚住了整圈脖颈,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黑袍人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双掌捏紧成拳,眼底浮现残酷笑意。

只听“咯噔”两声,夜空中跳起两样漆黑物什。

那两人手中紧握着的兵刃,也在一时落地,金铁叮当震响,似在替那无力垂下的肢体诉说不平。

那两样漆黑的物什也随即滚落到了破碎的高台上,留下一路殷红血迹。

他竟只用双手,便在瞬息之间摘去了两人的头颅。

在看台边上站着的假东方连漠霎时冷汗流了满身。

那二人的身形步法已然迅捷至极,在空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奇袭的角度也相当具有威胁,却不知怎地被那黑袍人毫无阻碍地躲过了。

不但如此,还被轻而易举抹了脖子。

若是自己上场,只怕在这黑袍人面前,也决计撑不过一招。

令他稍微有些庆幸的是,除了这黑袍人相当强势之外,其余的黑云会甲字,似乎都与那些死士战得不相上下。

或许是由于奇袭起到了效果,甲字们虽然第一时间便在解晖身侧围了一圈,令他不至被瞬息击杀,但那些死士也绝非不懂变通之辈,伤不到解晖,他们便在一瞬改变了目标,剧毒的刀剑纷纷往那些甲字身上招呼了过去。

境界毕竟大多是内力的差别,纵然黑云会在境界上更胜一筹,这些发动突袭的造叶死士,也大多都有二到三品的实力。强行突破,虽然困难,却也并非不可能。

短短三五步的距离,护体真气尚来不及完全生成,他们却能以身为剑,前赴后继地扑赶上来,如猛虎般撕裂了黑云会的防御。

境界的压制,在这一刻被缩短到最低。

护体真气不复存在,攒聚的气劲也不可能来得及输出身外。在几乎倾覆的高台上最后一点狭小空间中,黑云会甲字与造叶死士们之间,是**裸地针锋相对。

挥出的刀,以盾相抗;反刺的匕,挥剑而阻。

从外看上去,只是短短几息的时间,被死士们破坏的高台也尚未完全倾塌。

但这几息之间所发生的事,已远远不足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

每一合都是死斗,每一招都是绝杀。没能杀死对手的人立刻就会被别人杀死,杀死了对手的人亦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就要举起钢刀继续去杀下一个。

几息光景,逼杀而来的造叶死士已死绝了一大半,解晖身侧一圈人墙也倒下去三四人。

无名楼阁中,檀香已悠悠燃尽。

宇文孤悬掀开茶盖。盏中茶亦已尽凉。

这是最扣人心弦的一刻,不知怎地,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围绕着解晖的人墙逐渐稀疏下去,却远远未到崩溃的地步。

这样才对,光凭这样的袭击,是根本不可能伤到解晖的。

要想杀死他,还需要用更残酷的手段,更凶狠的死士,更令人绝望的莽攻。

看似鲁莽,却是精心谋算过上千遍,最为稳妥的一条计策。

在他看来是稳妥,但换种说法,亦是恶毒。

高台之上,造叶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战况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厮杀声近乎绝迹之时。

扛着解晖的黑衣人脚下那一块木板,却在顷刻碎裂。

一名死士满身浸油,手持炽热火把,狂吼着破地而出。

一如破笼的困兽。

又似舍身的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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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双簧戏

从王诞生的那个年代起,刺客也诞生了。

地位之差看似不喾霄壤的两种人,在青史上却往往结局并书。

可曾一统天下?可曾千秋万载,不愧世人、不愧于心?

可曾生死看淡,可曾力挽狂澜?可愿一去不返、天下缟素?

那一声震慑人心的狂吼响起的时候,饶是解晖,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神色。

先前已有一波死士自台板下如溯洄鱼群般腾跃而出,刀光血影厮杀不休。他们敢以十几人的阵势向这座江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道巨擘进击,本就已抱了必死之心。

然而与这名冲破木板,直直朝解晖脚下撞去的死士相比,他们的觉悟却又落了一乘。

生时已定必死,虽死犹生。

台下万众俱寂,更显那一声狂吼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这声吼叫还未从夜空中褪去,台上便又爆起一道慑人猩红,带着凄厉绝响,几欲将夜色撕裂。

猎猎火舞,整片黑云如攒聚的雾,竟被那道汹涌火舌舔舐出一道缺口。

“杀!”

焦黑的人形出现在了高台之上,浑身浴火,掌中的火把也早化成了一道燃烧着的剑。

残余的死士们不约而同聚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很快便击溃了在那里防守着的几名黑衣人。

他们咆哮着前冲。

火光如炬,他们好似飞蛾,前赴后继地扑向那必然的结局。

明知前路是死,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的瞳中燃烧着不逊于那道火人的烈焰,嘶喊声直冲云霄。

那名先前捏断了两名死士头颅的黑袍人暗叫不好,连忙炸出脚底气机,赶至那些人身后,两掌成爪,钩住最后二人的脖子。

随着一声清脆裂响,两条人命霎时消散,其他人却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高台远处,一片楼宇灯火俱熄。

宇文孤悬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楼阁之中,手中不觉奋力紧握,茶盏轰然碎裂,破碎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鲜血淋漓,他却仍若未觉。

即使是在这两座江湖的顶峰坐了四十年的解晖,此时此刻,眸中也透出一股极其罕见的惊惧神色。

这样的刺杀,令人意想不到。最为狠厉之处,便是在于掘地。

脚下已无地可塌,解晖又不可能生了翅膀,如何能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

火舌几乎舔舐上他苍老的面容,几根枯白发丝当即焦黑成灰。

“舵主留神!”扛着他的那名高大汉子面上也露出了狠厉之色。面对这样的敌手,也该到他为解晖流血的时候了。

他伸出碗口大的拳头,一拳轰在面前那名火人的胸膛上,几乎轰飞了他半块躯干。

空气中传来了刺鼻的焦臭味道。不仅是面前这人的身体,他的半边手臂也被卷入了火焰之中,筋血尽爆。

这一拳散逸而出的气机,也彻底让整座高台失了平衡。台角的一根砖石支架弯折过来,巨响声震耳欲聋。

犹如瀑布落珠般,近一人高的台子轰然倾塌,碎石木屑扑面而来,半场的残羹剩菜瞬间埋了灰。

解晖和那名粗壮护卫的身子,也在同一时间跌下了台面,身形为弥漫灰尘所吞噬。

此时这一幕,望上去还颇有几分讽刺。

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已然坠入深坑,而那亲自破坏了他脚下地面的那名死士却仍然站着。

他浑身浴火,皮肤较黑如炭,早已看不出人形,只剩下两轮发亮的深陷眼眶,透着比火焰还要炽热的光。

早在二十年前,那支横扫漠北的造叶铁衣军,就信奉着这样的箴言。

休言铁衣护我骨,我以我骨铸铁衣。

以骨为衣,奋死不辞,纵粉身碎骨,也权当换了件衣服。

望着脚下的深坑,离地狱已近在咫尺的男人发出了不屑的笑声,露出一排焦黄牙齿。

“老舵主莫怕孤独,黄泉路遥,老子与你共赴!”

他将熊熊燃烧的火把丢进了深坑之中。

而后他自己亦躬起脊背,调动起全身仅存的一丝力量,纵身一跃。

他化作了燃亮黑夜的流星,一闪而逝。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狠狠地砸进了满布灰尘的凹坑中。

黑云会的甲字们一时都懵了神。堂堂舵主,竟在一圈护卫之下,被人塞进了地里。

他们的愣神其实只持续了一小会,但这已足够那些残存的造叶死士突破防守,冲向正逐渐燃烧起来的火坑。

他们揭下身上的长袍,众人这才发现,他们的亵衣之上捆满了成堆的干草。细看之下会发现,就连他们的身上,也涂满了漆黑的火油。

隐藏装束,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而此时陷阱已成,他们要做的便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就是将那只死而不僵的毒蛇,彻底按在烟熏火绕的坑底。

所有活着的造叶死士,一个不剩地迈步冲向了那座三尺地狱,脚步未有丝毫停顿。

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犹豫或退缩的神色。

明明那前方,已是炼狱。

明明是彻绝的黑暗,是再也看不见希望的深渊。

可他们居然一往无前。

直至此时此刻,站在台下的东方连漠才意识到,这些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觉悟来到这里的。

没有什么九死一生,根本就是十死无生。

他们并非抱着必死的觉悟,而是接受了必死的结果。

全然没有丝毫存活的可能,所有人今晚注定要死在这里,死在那座正喷溅着滚滚火星的深坑中。

以残躯为引,圣火耀世,焚尽那此世之恶,焚尽那漫天黑云。

造叶死士们的躯体接二连三地被火焰吞噬,火油引燃身体发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

无明业火一瞬跃起数丈之高,耀眼光焰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扑面而来的热浪几欲令人窒息,靠近台子的人群连忙后退,就连黑云会的甲字们,也被这股炙热气浪给逼迫得退却了数步。

漆黑楼阁中,始终远观着这一切的宇文孤悬,突兀垂下了一滴泪。

总算是值得。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造叶的儿郎们,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这也是他离得最近地看他们的一次。

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未尽到自己的职责。他们明知前方是彻绝的死境,却毅然决然,带着蓬勃的生机,扑向了那团火焰。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望着那熊熊火焰,黑云会甲字之中,却有一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宇文孤悬心中一紧。台下环绕一圈的众多武林中人也惊得屏住了呼吸。

那阵笑声苍老凄凉,仅仅持续了三五息便消匿下去,却已然足以说明许多事情。

宇文孤悬怔怔坐在原地,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肺腑都凉了个透彻。

双簧戏。

东方连漠可以布置替身,解晖当然也可以。

宇文孤悬不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只不过这已经是他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圈黑云会甲字护卫他的替身时,分明是尽了全力,那名九尺金刚甚至不惜以命相托,与之生死与共。

可那竟然不是解晖的真身。

“难不成……”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宇文孤悬心头浮起。

近万武林中人鸦雀无声,塌陷高台的废墟上亦是寂静若死。

眼前的一切更是远远超出了假东方连漠的预料范围。

宇文孤悬咬牙道:“就连把性命托付给自己的护卫,也不愿以实相告吗?”

一名浑身黑衣的人缓缓揭下面罩。

霜雪满头,面若枯木,不是解晖又是谁。

方经历过生死一线,除了那几声突兀大笑,他的声音竟然一如既往地沉稳:“各位可有看见?此人为防万一,早就在台下布好了造叶的杀手。事到如今,你们还敢说他与造叶无关?”

一时之间,没有人想得到该如何回答,就连假东方连漠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他连这些死士从何而来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替自己辩白了。

那名诛杀死士最多的黑袍人残忍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枯瘦长指弯起,遥遥向东方连漠走去。

甚至不敌的假东方连漠连忙喊道:“止步,休要再前!”

那黑袍人露出玩味的神情,脚步不停,周身升起一道闻者欲呕的血腥杀气。

二人不过相距十步。

假东方连漠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台下不知何处,忽然激射出一道汹涌青焰,直冲那黑袍人而去。

黑袍人眸中骤然升起一道恼怒的神色,被迫止步,运起消去那道杀气腾腾的青焰。

宇文孤悬蓦然瞪大眼睛:“什么!”

台下传出两道急切呼喊。

“少主!”“不要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影冲上了塌陷的高台。

黑袍人挑了挑眉毛:“你是?”

眼前的男子,从年龄来看最多不过三十,尚满脸稚嫩之色,身披一袭东方连漠御下的护卫军皮甲,手心里却跳动着一团青焰。

这门功夫倒是令黑袍人怔了怔,内心收起了小觑的心思,面色阴冷问道:“廖家后人?”

宇文孤悬心脏狂跳。

只听得那男子沉声道:“我是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你就不用管了。”

黑袍人冷哼道:“既然如此……”

“但你若是想动东方连漠,就先问过我的意见!”李顺大吼道。

黑袍人一愣。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我不允许,再有人当着我的面……杀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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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劫驾

李顺从指尖挥出那道青气的时候,徐半风和程摩心头都闪过两个字:不好。书书

虽然跟随这位少主的日子还不久,但他那与稚童有几分神似的心性,二人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平日里固然随遇而安得很,然而一旦遇上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这人是一定会上起劲头,刨根问底的。

显然,对现在的李顺而言,东方连漠已是揭开他命运之谜的最后依仗。不管台上那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李顺想要得知真相,也早就没了其他选择。

年少热血的劲头上来了,任谁都拦不住。

看见那一袭灰影旋风般掠上坍塌高台的时候,解晖眼底闪过了一丝意外的神色。

连他也没想到,李唐余孽付出无比巨大牺牲才得以保全的小太子,竟会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送到自己面前来。

能令卢观潮及其麾下几十精锐黑云铁骑全军覆没的战力,想来也是那落魄遗唐最后的几下垂死挣扎。若是尚还有当辈之人在世,无论如何都应当带着李顺远离蜀地才是。

除非。

解晖眯起眼睛,不屑地冷笑起来。

除非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些愚昧的李唐遗民,居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东方连漠身上,寄托在那个一心冲击天命、视凡间万物如刍狗的癫狂半仙身上。

他们还是太过天真了竟然会觉得东方连漠会是信守道义之人。

极为难得地,解晖想为眼前这少年送上一个明明白白的死法,以敬他的勇敢和无谋。

“你要问什么,我多半猜得到。至于你究竟是谁,我想,我也知道。”解晖幽幽说道。

李顺一愣,眉心愈紧,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面前的黑袍人,并不答话。

假冒的东方连漠也连忙挥袖,暂且拦住了准备扑上去与黑云会决一死战的唐门弟子。

掌门正在生死攸关之境,门下弟子却无一人果敢为其赴死,反倒让一个外人抢了先。

假东方连漠此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一时无暇理会。

解晖又道:“只可惜,我不会告诉你。”

“你!”李顺怒目而视。

“要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解晖悠悠抬起手来,袍袖随风而动。

台下,徐半风猛然瞪大了眼睛,跳起来一拍程摩的脑袋,大喊道:“别发愣了,快救人!他手臂落下之时就会有人去杀少主!”

极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李顺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听解晖带着一股苍冷笑意,讥讽道:“你想要知道的事,东方连漠一件也不会告诉你。难道你以为他和我,不是同路人吗?”

隔着三尺无明业火,解晖的瞳子如漆黑珠玉,令人不寒而栗。

“举世仁义道理,圣者侠心,于他东方连漠眼中,不过废纸一筐,朽木半斤而已。”

满是褶皱的手悠悠垂至身侧,解晖瞳中写满讽色。

台上霎时风影凌动,强大气机瞬间将李顺指尖青气尽数扑灭。

“冲啊!”

徐半风一声怒吼,抬臂压过程摩的肩头,径直飞掠向台上。

枯瘦如柴的黑袍人破风而前,狞笑道:“找死!”

电光石火的第一招,双掌相击,其声却如金铁相交。

当!砰!

半空中那袭红衣翻滚至地,身形虽然有些不稳,却仍是勉强落在了李顺身前。

李顺一愣,刚想说话,就被徐半风狠狠抢了先。

“给老子滚!这里不是你该站着的地方,有多远就给老子逃多远!”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痰中竟有血沫。

黑袍人站在七步之外,冷面带笑。

“好一个主仆情深,只可惜你们今天一个都走不掉。”

方才互对一掌,外人看来是平分秋色,其实二人心里都知道,高下早已判明。

以徐半风如今状态,决计扛不住自己的第二掌。黑袍人内心已是稳操胜券,运气踏步而出,气势若风卷残云。

只听徐半风咳嗽一声,大声道:“程摩!”

话音未落,台下便又冲上来一人,睚眦欲裂,势大如牛。

那黑袍人猝不及防,一个扭头的功夫,便已被他近了身。

砰!

近在咫尺,手无寸铁的程摩却丝毫不停脚步,以肉身撞了上去。

地动天摇,看似简单万分的一式,程摩身上却油然生出一股怒触不周的气势。

未有丝毫防备的黑袍人,在这一招之下,如一蓬草絮侧飞而出,重重滚落台下。

徐半风得逞似的笑了一声,露出一口染血白牙,口中赞道:“好撞山!”

“可不是吹捧的时候,兄弟留神了!”

程摩挡在徐半风与李顺面前,岔开马步,双臂举至其肩,若明王怒目。

徐半风嘴上称道,手里也丝毫不停,一转身便抓住了李顺的肩膀,往自己背后一甩。

“你放开我!”

虽然知道徐半风绝无恶意,李顺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此处。

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突然被打破,闻所未闻的重任交付到了自己的头上,可他却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就这样灰头土脸地逃跑,那他九死一生从白马镇来到锦官城,又是为了什么?

徐半风叹息道:“现在实在不是时候。如果你想知道一切,那就先变强,至少要像我们这么强!”

他与假冒的东方连漠对视一眼,跳下台子,一路踩过满是菜肴的酒桌,飞速逃离。

解晖眉目一沉:“追。”

“是!”

那黑袍人重新翻上台子,解晖左右又掠出去三道黑色身影。

程摩狂笑起来,气沉丹田,大吼道:“来得正好!”

“好”字出口,一腔浑圆声韵,仿佛天地都在震动,他的身形却愈发沉稳凝实。

坍塌高台上的碎裂砖木也被这一声喊叫掀起,如瀑般倾泻而去,刺耳声波震耳欲聩。

先前被他击落的黑袍人连忙御气于身前,织成气劲挡下这无孔不入的一击,暗自释然了先前何以被此人一招撞山给打下台子。

虽然境界不高,功力不深,但眼前的男人,却有一招失传已久的佛门狮子吼。

若罗汉若金刚,若三千甲士尽擂鼓,一人吼声可惊天地。

靠近高台的几十张酒桌上,数百瓷盏刹那齐响,尽数被震为碎片。

响声不绝,逼近他身旁的几人步伐也明显慢了下来,耳边流出淡红血迹。

黑袍人冷哼一声,枯瘦手指向前一推,一股惊人气劲涌动开来,轻轻松松将那威严万丈的吼啸音墙撕出一条破绽。

连带着黑袍人一起,四道黑色身影立刻突破音障,杀到了程摩身侧。

余人尽皆沉默,唯独黑袍人艺高胆大,近身时冷笑一声。

“你这佛门狮子吼固然摄人心神,却未至化境不足一击毙命。无人相助,你这与送死又有何区别?”

程摩兀自立着,睚眦欲裂,并不答话,七窍中流下淡红血迹。

黑袍人狞笑道:“他自毁心脉创出这大狮子吼界,命已不久,你们且去追那二人。”

“是!”

三名黑衣人几乎同时飞掠而起,向徐半风与李顺追了过去。

方才和黑袍人对过一掌,徐半风所受内伤亦是不浅,此时只能咬牙强提内力,在各酒桌间穿行,试图择一条人最少的路线逃出会场。

背上的李顺仍然不老实,只可惜徐半风现在连击晕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名黑衣人愈追愈近,能不能跑得出去都还是两说。

“放我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也好啊!你们既然是李唐血脉,难道就只会逃跑吗!”李顺挣扎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徐半风又咳出一口血痰,“现在和黑云会战斗只是以卵击石!程摩和廖前辈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吧!”

他怎么能看不到。

老铁匠死时他或许不在现场,可他现在正直视着那个平日里憨厚老实的傻大个子,为了支撑大狮子吼界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黑袍人疾如风雷攻势下血流如注。

漫天气旋余音绕梁,足足四十丈天地休寂,皆源于他临门一吼。

兀自站立不动如明尊,已是半脚踏入仙佛境界,死而不倒,双目未瞑。

“哼,愚忠。”

黑袍人冷哼一声,,枯瘦的长指向程摩胸前掏去,一下子便抓来一件跳动着的鲜红物什。

他森森一笑,望着程摩胸口的漆黑血洞,讥讽道:“你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只可惜认错了主人。”

李顺怎么可能看不到。

苍发老者守于三尺窄门前,掌中青气漫天。

皆历历在目。

正是因为看见了,正是不想让惨剧再次发生。

他不愿意再看见熟悉的人牺牲在自己面前,不愿意什么都不做,只顾着逃跑。

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故人尽皆作古,我要这疮痍青山又作何用?

正是因为如此,才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里放弃。

李顺死死咬着牙,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浸了满脸。

“放我走,放我回去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少主!”徐半风满面痛色。

近乎凝固的气劲结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行动不受阻碍。

然而这股保护着他们的琉璃净结界,也随着程摩的死去,而一点一点地碎裂。

李顺面现灰暗颜色。

指捏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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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灵霄未远,我辈犹来

烛尽灯灭的阁楼内,宇文孤悬面色灰白,浑身发颤。

尽出造叶死士,牺牲二十七条人命才造就的业火杀局,并没有奈何得了那名在这座江湖的阴翳里潜伏了四十年的耄耋老者。

他并不意外。尽管心如刀绞,宇文孤悬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解晖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怖的人。

他永远会留后手,永远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就算在这座江湖上,有很多人自恃能够与解晖斗个平分秋色,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胜得过他。

不胜,却也绝不会败。九代生意人留下的倔强底子究竟在解晖血脉中铸就成了怎样的金刚不坏,宇文孤悬从不曾小觑过。

他猜到自己可能会败,却没有猜到,那个他耗尽了心思想要保护的青年,反而自己蹿上了摇摇欲坠的高台。

对解晖而言是天降大礼,对宇文孤悬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如若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就连李顺的性命都没能救下来,那么这二十七名造叶死士,就会白白牺牲。

眼看着程摩付出性命保护着的二人被越追越近,宇文孤悬双眼几乎血红。

李顺指尖青气直冲云霄,威势确然慑人,只可惜就连他自己也对这门功夫一知半解,自是外强中干。

如潮汹涌的气劲飞到一半便后继无力,有大半都散了开去,没能拉开距离,反倒耗了些徐半风的气劲。几个起落之间,两批人的距离愈加接近。

冲在最前头的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刹那间掷出一枚苦无。

只听“咻”的一声破空轻响,徐半风的身子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步子也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李顺惊讶道:“你的腿!”

以身形迅捷见长的徐半风,腿脚自然矫健。而此时一枚苦无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左边小腿上,殷红鲜血汩汩而出。他每迈一步,血流得愈加厉害。

李顺担忧地看着他。

徐半风已满头的冷汗,面色惨白仍是强提起一口气,不以为意冷笑道:“不打紧。这些个东瀛倭流,自唐时便是我朝阶下伏臣,旁门左道,有何可惧!”

语毕,他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甩甩头发,强撑起一丝红润的面色,抓过李顺的领口。那一刹,徐半风眼底竟现出一道必死的决意来。

李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徐半风猛然吹口哨道:“走一个!”

他脚底骤然腾起一圈汹涌云波,簇踏气浪而起,脚底酒席上满桌碗碟登时碎为飞雾。

气冲银汉。

徐半风扯着李顺,一步之间,将二人身形送上近二十丈高。

满座皆惊。无数双带着惊惧的眼睛愣愣抬起,呆滞地望着那腾跃于夜空中的飒然身影。

一直默默注视着局势变化的聂白霜,此时眸底也难免出现震惊神色。

他喃喃道:“没想到这种功法还存于人世……”

六十年前,新宋初立,大刀阔斧革旧江湖。曾为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江北“灵霄腿”徐家,首当其冲,全家二百七十六口人尽数被屠,据传无一幸免。最后一把大火,也把徐家数百年来的积蓄焚得一干二净。

那一年他才刚刚出生。听着一足凌霄徐九二的故事长大,后来才知道,那一跃七层的腿法,早已成了传说。

埋葬于他记忆坟墓深处的故事,却在今夜重现。

脚底生层云,一跃七楼顶。

仿佛在诉说着某件从未远去的故事。

诉说着什么人,冒着熊熊烈火,从一片寂绝的地狱中抢出希望的故事。

一足踏灵霄,一足碎寰宇。

这仿佛又是另一个故事。

好像是跨过了诸多磨难,诸多困苦,最终仍不免捐躯赴难,被拖入身后无尽黑暗中的残酷故事。

残酷如此,却并不令人感到绝望。

因为那踏平灵霄、震碎寰宇的决意,正是宁死,而绝不愿低头的铮铮傲骨。

坍塌的高台上,解晖也眯起了眼睛。

别的暂且不谈,他确实没料到,徐半风居然已得了灵霄腿的真传。

如若他今夜死在这里,名动江湖的灵霄腿便会再度失传,也许的确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不过仅仅迟疑了一两息,解晖便放弃了自己刚刚的打算。

“后来者层出不穷,武学之道也永无止境。不过一套腿法罢了。”

徐半风究竟是如何躲过那场灭门惨案,如何一无所有地活到了现在,又是如何学会了祖辈引以为傲的灵霄腿法。

这一切,解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只需要知道那是个将死之人就够了。

——————————

这些年来,宇文孤悬其实也已然看淡了牺牲。

不去牺牲,就不会达成目的。没有一些人的牺牲,就不可能救下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人。他不愿草菅人命,甚至抗拒到了对牺牲这个词本身都产生畏惧的地步。

但该出手的时候,他还是只有出手。

牺牲并不可怕,可怕的做是牺牲后,结果却没有丝毫改变。

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从名门之后到一介布衣,再从丧国游民到一国之相。

宇文孤悬厌恶没有结果的牺牲,甚至更胜于厌恶那时候没有拦下洛千霞的自己。

已经做错过一次的事情,绝不能再错第二次。

这是宇文孤悬的心念,也是他的决意。

决意既出,断无再留手之理。

来自造叶的死士已尽数死去。

但,还剩下一人。

也是最后的一人。

————————

偌大的会场,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寂静若死的空气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道一跃而起的身影。

风中有朽木嘶鸣。

漆黑檐角上,忽然掠出去一道紫裳身影,衣袂翩然,步履如风。

客栈高台上围观的几人都是一怔。段桃鲤愣愣道:“那是代楼暮云?”

紫色身影飞速接近半空中的徐半风,周身气势凌然。

李顺见状,连忙道:“右边有人来了!”

徐半风又如何不知道右边来了人。

那人分明没有丝毫掩盖自己气息的意思,来势汹汹,像是唯恐自己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倒是也很想在空中躲过这人的攻击,只可惜灵霄腿一出,全身内力便如江流入海,一霎散了个干净。

若是落回地面尚还有得计较,如今浮空,便只能是他人的案上鱼肉。

事到如今,徐半风倒是不后悔。如果不使出这招来,只怕连把李顺带出会场都无可能。

代楼暮云衣袂急速掠动。

台下黑暗小巷中,忽有一道尖锐物什破空射出,直朝悬在半空的徐半风和李顺而来。

前后夹击,徐半风心底万念俱灰,暗道一声休矣。

那道羽箭来势凌厉,箭尖显然淬了毒,幽黑可怖。

代楼暮云瞧得真切,在离徐半风尚余三尺的地步猛然提气,凌空虚踏,扭转身形,左掌喷出一道磅礴气劲,罩向那支追命而来的冷箭。

箭矢显然非等闲之人所出,虽在气劲笼罩之中,威势仍然不减,略一弯折,几乎笔直朝着代楼暮云的掌心射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休说段桃鲤苏青荷之流,即便是胡不喜,在那一刹也没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们看来,代楼暮云几乎是笔直地朝着徐半风撞了过去,而后伸出左手,向着虚空之处轰了一掌。

箭矢如流星,飞速突进。

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心底暗自狠狠啧了一声。

若是用右掌来接,这支箭早就断作两段了。

心念一动,代楼暮云调动周身二十八处大穴,强抽真气,聚于左掌之中。

一口鲸吸,周身十丈气流犹如凝固。

“烟尘熄。”代楼暮云口吐真言,掌心骤然喷出一道强于之前数倍的浩瀚气劲,霎时将那枚羽箭彻底吞没。

曾在柳叶山庄、登云楼顶使出过的招数,如今已半身功力强行运转,代楼暮云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徐半风愣愣看着他,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是来为自己挡下致命偷袭的。

然而一个直觉已敏感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如今他已命若残烛。

徐半风苦苦叹道:“阁下这又是何必……”

“没什么何必。”

代楼暮云的身子已在飞速下坠。没有灵霄腿那般神乎其技的绝学,他终究只能在空中停顿几息的功夫。

饶是如此,他也珍惜着这宝贵的时间,紧紧盯着台上已气绝多时的程摩。

“生而为王,为你与你那位同伴的忠诚与果敢,献出敬意。仅此而已。”

一袍紫裳滑落。

代楼暮云放任身子下坠,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道漆黑锁链。

他听见了上头段桃鲤的声音:“还愣着干嘛,抓住啊!”

代楼暮云愣了愣,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位瓦兰公主一直缠在腰间的锁链。

锁链的尽头连着匕首。代楼暮云借力调转身形,将匕首刺入了墙壁的缝隙,安然无恙地挂在墙外。

他方一站定,几条街之外的同等高度上,便有一间阁楼的窗户,忽然朝外打开。

寂夜本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半空中的徐半风和李顺身上。这面打开的窗子,本没那么引人注目。

但紧接着,一道声音以内力灌注,磅礴之力激荡而出,震天动地,惊响三里市街。

“岁尽未消少年狂,明镜几曾悬高堂。”

一时。

群响皆毕。

第六十七章 无悔

赵无安忽然掷了手中的石片。

行囊之中并无笔墨,他便在研读秘笈的同时,用石片在石穴峭壁之上刻了不少心得,写完满满一版,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石片一丢。

纤薄的石片如何禁得住一品高手没轻重的一击,一下子碎成五六块,再也用不了。

代楼桑榆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石块,问道:“怎么了?”

一品高手,气机与天地共通。

正如那日严道活与东方连漠决战落败后,远在汴梁城外的胡不喜也同时有了感应。

冥冥之中,赵无安似乎看到了什么,头脑中隐隐有刺痛之感,却又不甚清晰。

他想开口安慰一下代楼桑榆,脑中的刺痛感却一下子加重了,那番遥远景象也前所未有地清晰展现在眼前。

只是一瞬而已。

赵无安却瞠目结舌。

“你怎么了?”代楼桑榆凑近他。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忽然间浑身湿透。

他看见了一位故人的离去。

岁尽未消少年狂,明镜几曾悬高堂。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很多宋人都听过这首诗,虽然朝廷明面禁止,但关于它的摸本,坊间却悄然流传不歇。尤以后两句,得许多文人骚客绝口称赞不止。

然而它的作者却是个造叶人。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当今造叶国公,宇文孤悬。

一首造叶的诗,忽然被人在大宋武林的盛会上咏出。

所有人都想到了方才那些令人色变的造叶死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那面黑漆漆的窗户。

吟啸声响起的时候,面色最放松的人,是徐半风。

他面上带七分释然,三分遗憾,锐意逐渐从眸中散去。

李顺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问道:“那人是谁?”

他觉得徐半风一定认识那个人。

灵霄腿终究是必须调动全身气力的绝学,一式过后,徐半风气海空虚,李顺自然也知道。

但身后的追兵毕竟是黑云会的绝顶精锐,那个即将现身的人究竟是谁,才能让徐半风现出这样的神色?

“少主。”徐半风静静道。

“嗯?”李顺愣愣看着他。

徐半风粲然一笑。

“半风无能,今后不能再陪伴少主左右,还望少主且勤且勉,自奋不息。”

说完,他便松开了抓着李顺的手,身形倒转,一脚踹在他的背后。

气力虽大,却留足了力劲。李顺只感到身后一股大力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却无丝毫不适之感。

而本已与黑云会拉开了极长一段距离的徐半风,如一道流星般,再度折入会场。

身形急坠,砸入案桌中,掀起扬尘飒飒。

“是他!”苏青荷瞪大了眼睛。

胡不喜没听过这句诗,就算听过也不记得,此时挠了挠头,问道:“谁啊?”

他问完望向诸南盏,见她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愈发觉得离奇:“怎么?还能有人让你们两个同时露出这幅表情?总不至于是大宋皇帝吧?”

诸南盏强压下心头的惊疑之情,摇头道:“不是。”

胡不喜刚想耸肩,就听见她说:“却也差得不远了。”

“哈?”

他话音未落,天地之间,复又响起一道穿云裂石的吟啸声。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整座阁楼向外炸开,碎木飞屑四散如流云。

解晖眼底浮现一抹异色。

这首诗,他自然清楚得很。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和那个人对坐饮茶,为彼此的大业交换情报。

果然还是不能看低了这些人啊。在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半辈子,竟还舍得用命来杀他。

破碎尘屑中,一人踏云走出,一手持扇,一手捧茶,如仙人入世。

衣袂蹁跹,散发随风扬起,眸色清冷,其间却燃烧着不灭的火。

如瀚海阑干,万世不竭。

“解晖,我来会会你。”

这般仙人下凡之景,早已将会场内外,无论凡夫俗子还是一品高手,都惊得说不出话。

在他前方,红衣小鬼疾突而起,去势如风。

一声嘶哑的吼叫在会场上空响起。

“愚辈徐半风,灵霄腿不才之后,愿以命为阁下开天门!”

三名黑衣人连忙各出利器,严阵以待。

徐半风若发狂的公牛,两三息的时间便冲到了他们面前,毫不停顿,继续冲撞而去。

大有一撞破山之势。

电光石火的一瞬交锋,双方身形互换,三名黑衣人均略一停顿,护住心神。

徐半风却去势不减。

那三人手中的明枪暗器分明皆已刺穿他的身体,一路洒下的尽是血迹。

可他如有神助,身形化作鬼魅般的幻影,直奔台上的解晖而去。

距离飞速缩短,如果徐半风能够再使出一次灵霄腿,一息之内就可贴近解晖的身。

解晖眼底居然现了慌乱的神色,挥袖道:“拦住他!”

复又有两人拔刀而出,一左一右,步子如出一辙。

徐半风脚底气浪层生。

先前那招绝学出手,已是折损了阳寿的结果。回返战场时,又冲破三人拦截,身上早已挂了大大小小五六处伤。

伤势虽有轻重,却无一例外皆是致死之处。

刺杀解晖本不是他的任务,只要能安全把李顺带走,他的使命便算完成。

但不知怎地,听见那声吟啸的时候,知道宇文孤悬就在附近的徐半风,忽然就下了决心。

宇文家世代为武,膂力惊人。盛唐三百年中惊才绝艳之辈层出不穷。徐半风生于落魄之家,全身家底不过一本残缺秘笈,此生是断无可能望其项背的。

徐半风也没想过要与谁一较高下,并肩作战一回已是无上荣耀。

他这才返身冲回了会场。

反正也活不长了,不如向上天讨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更何况,那可是宇文孤悬啊。

不仅是独坐造叶朝堂顶峰二十年之久的强谋之士,更是所有李唐遗民心中的无二领袖。

他若要杀解晖,则满天下李唐之后皆誓杀解晖。

能舍身为宇文孤悬开道,徐半风百死不辞。

气海枯竭,丹田亦已陷入沉寂。

徐半风咳了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面容虽苍白,身子却不见颓然,反而惨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

“解晖,你可是选错了对手。”

两名持刀人迅速向徐半风逼来。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尺,徐半风脚底气浪凝聚数层。

“你可不是在与几十名造叶死士作对”

“你的敌人,是整个李唐,你的敌人,是整片天下的沧海遗珠!”

徐半风嘶吼起来,睚眦欲裂,身形如火凤扶摇,拔地而起。

无与伦比的气势,也在那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凝聚到他脚下,气贯长虹。仿佛天地山河的精魂都在这一刻齐聚此处,倾听同一个人的呼喝。

一踏碎灵霄,再踏断阴阳。

迎面而来的风将徐半风的头发撕扯得凌乱,他的身子如一团跳动燃烧着的火,直冲向解晖,力有千钧之重。

两名持刀人也先后跳了起来,齐齐挥出手中的刀。

双刀并行,直朝徐半风双肩斩去,气势凌然。

若是徐半风不闪不避,则这两刀几乎必然将他双臂齐肩而断。

徐半风不退反进,杀意决然。

他早已将全身力量集中在这一跃之上,只顾着冲破阻碍,为宇文孤悬开路。其他的却是再也顾及不得,就连两把明晃晃的大刀砍来,也毫不在乎。

嚓!

双刀斩下,徐半风双臂齐断,血溅青霄。

但他的身子仍旧不停,流星般向着解晖所在之处冲了过去。

一蓬残躯,却如耀世莲火,不死不休。

解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何必。”

何必?

何必贼心不死,何必残喘不休。何必为公至正,何必在乎太多。

解晖眼中完完全全没有那舍命扑来的徐半风,而是直直盯在他身后的宇文孤悬身上。

“何必呢?就算你今日死在此处,也绝无一人在你坟前说上一句赞语。”

他的声音很低,但他知道宇文孤悬听得见。

尽废丹田气力,双臂被断,只剩下一蓬残躯的徐半风终于到了解晖的面前。

一名黑衣人上前,轻易将他抓住,不费吹灰之力地撕成了碎片。

少时便家道中落,靠着父辈的一点关系才在造叶混出了名声,自始至终都是手持羽扇的书生形象。无论是哪里的情报,都没有一丝迹象表明宇文孤悬会武功。

然而宇文孤悬现在这副模样,又怎可能不会武功。

解晖只想得到一个可能。

他也不是白活到这么大岁数,见过顿悟之辈数不胜数。

便如吴九灏那一日破九境的顿悟之剑。

便如不久前无名湖畔,廖筱冉开一柄油纸伞,杀灭他麾下数十精锐铁骑。

如今的宇文孤悬,也必然是与那二人如出一辙。蓄意半生,一朝可窥天境。

只是可惜了他这些年来,不懈奋斗才得到的国公之位。

击垮了无数政敌,同内外势力斗智斗勇,靠着隐忍与狠绝才走到今天的宇文孤悬,本不该这般冲动才是。

宇文孤悬显然听见了解晖的疑问。

他凌空虚踏,足尖如点水波,不紧不慢地前行,手中折扇化作碎屑,片片飘落。

“你不会懂的。”他道。

“就算世上无一人赞我,就算死后无人替我下葬,无人扫我墓碑。”

宇文孤悬顿眉凝眸。

“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的决意。”

。:8

第六十八章 纳命于我

吴九灏有一柄家传神剑,自己却是个落魄书生。

当他找到解晖,说要参军报国的时候,解晖都以为自己发了疯。

毕竟沾亲带故,解晖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拒绝他,只得将吴九灏编进了他自掏腰包组建的由江湖侠士组成的队伍中,跟着大军的尾巴开赴幽州。

出关后他才知道吴九灏想做什么。身为他结发妻子的李玉儿,和他闹了脾气,离家出走,追随兄长北伐去了。

李玉儿是女中豪杰,满腔家国大义,一向看不惯吴九灏今朝有酒今朝醉,解晖也略有耳闻。

如今李玉儿捐躯赴国难,追随李荆去了幽州。吴九灏踌躇再三,参军自然已是来不及,只得拜托有意拉拢江湖势力的解晖带他北上。

解晖只当是带了个累赘,反正大军开拔,三千人的伙食也不多他一口,并未在意,一心想着赶快跟上大军,参战报国。

高粱河之战,激战一日一夜,宋军大败,仓皇而退。

李荆在中军,李玉儿追着李荆,解晖等人本该和败退的宋军迎面碰上,但因为那张出错的地图,两军擦肩而过。

那也是吴九灏这辈子,和李玉儿最后一次咫尺之遥。

再见时,二人已相隔数万辽军。李玉儿孤立无援,吴九灏站在远峰之上,亦是无能为力。

李荆早已吐血而亡,李玉儿不愿就此败走,且退且战,被数万辽军团团包围。

辽军上将耶律丹峰十分欣赏这位巾帼英雄,特地围而不攻,足足一天一夜。

第二日凌晨时分,李玉儿自刎于万军从中,死而不降。

三炷香后,消息传至中军,耶律丹峰正喟叹不已时,却见帐外杀来一剑。

吴九灏从九品至一品,也只用了那三炷香。

一剑破九境,又一剑直至中军,摘去耶律丹峰项上人头。

当时那模样,与如今面前的宇文孤悬,又是何其相似。

解晖从不曾认为自己能和这些人一样,一朝登顶,他也没想过就那样浪费掉自己这条命。

一步登天,必遭天妒。凡是顿悟之人,解晖就没见过他们还能好好活在世上的。

宇文孤悬如今来杀他,自然也是早把性命搭了进去。解晖死不死尚是两说,宇文孤悬却是必死无疑。

所以解晖才有那一问。

何必。

宇文孤悬凌空而行,若仙人降世,所过之处侠者人众尽皆伏地,无人敢语。

先前追杀徐半风那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回来吧。”解晖道,“不必击其正盛。”

黑衣人们纷纷如逢大赦,收招而退,重新站回解晖身边。

这等姿态,宇文孤悬自是求战而不得,以战养战方能蓄势愈精进。

解晖偏偏便要避而不战,等他自耗精神,竭尽而亡。

而宇文孤悬亦心存决杀之意,手中折扇步步凋零作尘散去,他眸中精意愈发深沉。

本不必再多做言语。

若说解晖还曾有那么几个瞬间,误把宇文孤悬当做过盟友的话。

那么宇文孤悬,自始至终,从未将解晖当做过朋友。

此世之恶、笼罩在两朝苍生头顶的阴沉浓云、哪怕赌上性命也要杀死的一生之敌。

从头到尾,宇文孤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绝无一日例外。

但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毫无怨言地放下自己一国之公的

高位的话。

那也只剩下一件了。

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头,始终都悬着一柄洛神剑。

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宇文孤悬也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丝玩味之情。

“若说何必的话,我大抵是为了一位佳人吧。”

时过境迁,披上国相朝服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至少在今夜,命运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宇文孤悬可以坦坦荡荡地立于夜空之下,面对数万人的目光,将当年那些深埋心底的言语,一吐为快。

————————

代楼暮云费了吃奶的劲才爬回楼顶上。

若是双手俱在之时,当然远不必如此费力,然而就连扯着他的段桃鲤也忘了使力气,放着他在墙壁外头吊了半天,一点一点地蹭了回来。

也不怪段桃鲤忘了他的存在,若非体内气力耗尽,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代楼暮云也是相当乐意在外头多停上一会,好看看这位造叶国相的英姿。

不过如今这凌空踏云、凝气而行的功夫,又哪里让人看得出半点一国之相的模样。

分明是以力证道,功力已臻化境的绝顶武夫。

就连曾为一品宗师的胡不喜,此时也满脸惊诧神色,瞪大了眼睛。余人自不必多提。

台上几人之中,最为冷静的,果然还是曾为一国观气之师的诸南盏。

天地万物,尤以武夫修行、劲力流转,皆系于气盛气衰之间。如今宇文孤悬得现此般仙人行状,其周身气机,定已玄妙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

然而此等情况下,诸南盏能保持面色不变,实属难得。

代楼暮云忍不住道:“你曾见过类似的气机么?”

“若说是这般炽烈的,从未。”

诸南盏咬住嘴唇,沉声道:“但是类似的,有很多。”

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而后一出惊天,闻者色变,举世皆惊。

有者一蓄三年意,剑飞惊天。有者十年意,刀出如虹。有者三十年,则一伞亦可引致天雷。

四体不勤的宇文孤悬究竟为此蓄了多久的意,无人得知。

正如也无人知道他今年究竟多大岁数。城府极深的他,看上去却还勉强可说是个少年,仅有眼角的一丝皱纹透露着岁月的沧桑。

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身为造叶国相,宇文孤悬还要在今夜,亲自拼上性命,与解晖一搏。

“他手中可只有一把折扇。”苏青荷难以置信道。

“一花一木一草一叶乃至一滴墨汁,皆可杀人,又何况是一把折扇呢。”胡不喜道。

宇文孤悬的扇子上,画着泼墨山河。

正如他胸中万丈豪情,直出如龙,便堪比肩沧海。

——————

宇文孤悬离解晖只剩十丈。

他手中的折扇,也几乎尽数消散一空,只剩下残破的骨架。

之前的近百丈距离,他几乎没有受到阻拦,所过之处万众俯首。

而解晖总不至于再让他前行了。

区区十丈,宇文孤悬若是想,甚至可以直接御气捏碎他的头颅。

解晖冷面道:“拦住他。”

是“拦”而不是“杀”。

解晖自己也清楚得很,要杀死如今的宇文孤悬,难如登天。

自己手上并不

是没有一锤定音的牌,只是那张杀手锏,如今已被自己亲自派往了唐家堡,去诛杀那胆小如鼠得连武林大会都不敢以正身参加的盟主。

宇文孤悬仰天大笑:“你也会如这般瑟瑟发抖!”

解晖身畔的黑衣人鱼贯而出,各施绝技攻向宇文孤悬。

宇文孤悬眉目一厉,兀自立于原地不动,攻向他的数般兵器却一时被尽皆弹开,金铜响彻,鸣声不绝。他周身气息如狂风舞动。

第一拨黑衣人仅仅消耗了一番护体真气,造成的损伤微不足道。

第二队紧随其后,宇文孤悬扬起手中折扇,周身气机一时倒卷如潮,作雨点般纷纷向身前洒去。

刀兵与真气相撞,在宇文孤悬面前铺展开一片寒雨落星,电光石火,扫荡不绝。

面对着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壁障,宇文孤悬面色不变,徐徐而行。

仿佛在这一夜,就连天地的法则也在这个男人面前下跪,恭迎他的前行,替他开道,助他无往不胜。

这并非侥幸,而是这个男人数十年来的艰苦卓绝,终于得到了承认与回应。

宁可背负起一切骂名的孤勇。

独对万夫所指而不易其心的决然。

与一生至爱擦肩而过的愧疚。

此时此刻,宇文孤悬只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他最终救不下李顺,这一生的孤独孓然,深谋远虑,都将了无意义。

人活着并非一定要寻个结果。

问心无愧已是足矣。

宇文孤悬微笑着,丢出了手中的折扇,向前抛去。

十四枚扇骨,在离手的那刻同时分崩离析,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劲,撕破了横亘在宇文孤悬与解晖之间,灿若星河的刀兵之障。

他自己亦踏着尘辉冲击,倒卷的袍袖散下气息,状若流云。

我宇文孤悬这一生除洛千霞外,再无行后悔之事。

直到这一刻,解晖也总算是明白了,宇文孤悬不顾一切,都要杀死他的原因。

是他的所为将宇文孤悬逼上了绝路。而玉石俱焚,到了这般关头,对宇文孤悬来说,性命亦可弃之不顾。

既然他只是不后悔,解晖也就没了愧疚。

自古这般血斗不过生死而已。

穿透壁障时,十四枚扇骨尚余十一。

黑袍人枯指一拧,去其三枚。一壮硕者鲸吞气机,又去其三,余人血肉相填,虽当即为扇骨所毙,仍留下其三。

杀至解晖面前时,十四枚扇骨只剩下两枚。

宇文孤悬舍身而出,也不顾自己身上被划了多少道致命的口子,也不顾衬着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袍裂了一半。

他冲到了自己掷出的扇骨后面,遥遥扯动气机。将之变作一前一后,气机相送。

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木制扇骨,在宇文孤悬手中,却已不亚于名士锻造的神兵利器。

饶是解晖,在这般几乎逼人至死的威严下,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一膀大腰圆之人飞快上前,拦在解晖面前,替他挡下这致命的一招。

两枚扇骨先后没入他胸口,溅起潋滟血花。

宇文孤悬冷笑一声,扬起右手捏作剑诀,苍凉寂然道:“纳命于我!”

满场兵声雷动。

场中人所佩刀枪剑戟,各式寒刃千余近万,一时尽数悬空,悠悠齐鸣。

宇文孤悬双目紧紧盯住解晖,如成兵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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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黑白之间

凡是传说,总有终结的时候。

正如洛剑七如一颗流星般划过大宋的版图,最终在造叶国坠落了。剑神的传说随之终结。

今夜的宇文孤悬,已然足够缔造传说。

可他的传说也止步于今夜了。

那洋洋洒洒数千近万把兵器一同浮上半空的时候,便是解晖,也瞠目结舌了很久很久。

御气离体,如洛剑七那般遥控七剑已是极限,休说百把,便是十余兵刃,哪怕只能驭来装装样子,也足够令人惊为天人。

而宇文孤悬。

一声纳命,唤出满座侠者刀兵千余。

的确,就在那一瞬,连解晖心头也闪过一丝我命休矣的念头。

数千把的刀剑如果同时袭向同一个人,那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来的。如果能再给他十倍的人手,或许还能试上一试。

所幸,解晖的绝望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宇文孤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祭出他的最后一招。

那被他唤出鞘的近万刀兵,仅仅在空中停顿了几息时间,便纷纷如雨般坠落。满场群响一时不绝。

而宇文孤悬,僵僵立在距离解晖五步的地方,睚眦欲裂,气断息绝。

曾一手把持造叶朝政足足二十年的权臣,在仅有黯淡火光噼啪的夜里死去了。

他没能带走解晖与他陪葬,也没能将那八千柄刀剑的神魂,带入阴阳交缝之界。

但他死得狂放,死得孤勇。

那声纳命。

是悬崖纵身的最后奋勇,是他在这片人间,倾尽全力交出的最后一点精魂。

解晖足足愣了三十息的时间,才猛然吸了一口气,冷汗灌满全身。

他做梦也想不到,孤高如宇文孤悬,竟然也会舍得拼上自己的性命,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所幸,仍是自己赢到了最后。惊心动魄、生死一线,他总算是把一切都扛了下来。

远远不止今夜,还有更早以前。

柳四、严道活、东方连漠、宇文孤悬,旧时代的神话们,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落幕。仍未退去的,也已赶上了倒计时。

而他终于站到了山顶,站到了赢家的位置,站到了洛剑七曾到达过的那个高度。

那个足以俯瞰整个江湖,足以将整片山河纳入囊中的高度。

休说凡人,多少自命不凡的武夫权才碌碌一生,也绝无机会窥得这胜境一厘。

一旦来到了这里,就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一抹淡淡的杀气自解晖瞳眸之中浮起。

六十年前他们杀了你,如今我再来杀了他们,也算拿血洗山河,换个天地清净。

他慢慢抬起了手,身后一众黑云屏息以待。

反正也已见了血光。只消他一念下去,将这武林大会的会场化作血火深渊,也算不得什么。

正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庄严声音:“施主还请就此收手!”

解晖微微一怔,皱了皱眉。

扬名天下的蜀地十愿僧,终于姗姗来迟。然而之前那般翻天覆地的闹腾,也不见他们出手制止,说不定还存了些许借他人之手制服黑云会的心思。

想到这一层,解晖就不由对这些老僧人心生厌意。

声音虽只一道,但落在解晖面前的身影却有足足八人。

八人双掌合十。

这八人虽然年岁貌相各有不同,面色却肃穆如一人,闭目合掌。

只听当中那位僧人道:“老僧深知施主问鼎武林之雄心壮意,但规矩不可破,子时已过,按律当闭幕歇战,以候明朝天明。还请施主就此收手。”

方才虽经激战,台下夜漏却毫发未损。如今漏尽无声,确是过了子时。

蜀地十愿僧依律行事,算是给尽了颜面,也做足了让步。

毕竟谁都看得出,要是真让解晖把这手给抬起来,整座会场怕是要血流成河,厮杀直至天明。

解晖冷哼一声,抬眸冷笑道:“我若是不收手呢?”

无疾僧轻叹一声。

“那老僧只能依律行事,惩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剩下七名僧人同时手结不竭佛印,袍袖涌动,眸中透出无畏之色。

法身顿结,则此地空无色空无闻空无相空无欲身,唯万法排空。

八名僧人,挡在此世之恶与数万江湖武人之间,神色决然。

他们可不是什么佛门金刚,纵然横念坚毅无匹,也徒为八具肉身而已。

然而解晖却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眼前的八个人,似乎让他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还不是黑云会主人的时候,解家绸缎庄的少主,所曾经见过的景象。

幽州城下,百里伏尸。为护大军撤退,从容赴死的那七百零三人。

无妨,就让这片江湖再晚一天落入自己手里吧。

解晖放下了即将抬起的手,再度眯起了眼睛,把三千红尘都藏入眼底。

“明日辰时,我在这里等你们。”

留下这句话,他淡淡转身离去,身后黑云随行。

如同来时那样,黑云会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小巷的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会场中。

解晖消失后半晌,假东方连漠“咣”地一下坐回了身后的椅子里,汗如雨下。

寂静持续了许久。会场中甚至没有人敢动一下身子,场外倒是逐渐起了些许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黑云会的所有人彻底消失,无疾僧才转过身子,朝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武林大会首日已毕,诸位英雄豪杰还请暂回休息,明日辰时再来。”

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大会共分两日,第一日开到子时,第二日则到日落之时为止。凡第一日曾上台挑战过之人皆可于次日参选,呼声最高之人则当选盟主。

蜀地十愿僧是制定规矩的人,他们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阻止解晖,才能让今夜少流上一些血。

解晖总算是在今夜收了手,场中人士,就算有从未听过黑云会名号的,此时也多少明白过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逐渐有人起身离席,向蜀地十愿僧遥遥一揖后便转身离去。巨变在即,纵然深知蜀地十愿僧这回是当了一次中原群雄的救命恩人,也无人有闲心在这个晚上拉着他们道谢。

毕竟,今夜他们依然能保下中原群雄,可到了明天,就再无定数了。

今夜,不知道多少人将会彻夜无眠,不知将有多少暗流涌动,更加不知明日太阳升起之时,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喜悠悠倒了一杯酒,灌入喉咙里,神情黯然。

“怎么?”诸南盏望着他渐紧蹙的眉心,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胡不喜也曾是登临过那般胜境之人,距这仙人境界,也曾只是一步之遥。

心下虽百味交杂,她终究是个不肯服软的女子,越是熟悉亲近,越难诚切相对。

嘴上便道:“见前辈之于武道精深,自惭形秽了?”

胡不喜翻了翻眉头,有些不悦,“自惭形秽倒不至于,俺也非到不了那个境界。”

他复又斟酒一杯,站起身子,将一樽清酒洒于漫天星河下。

“敬一杯前辈故去罢了。”

诸人在旁,默然不语。

——————————

杀上临仙道时,唐家堡中近十分之九的弟子已败在她手上。

但她自认下手皆留有分寸,不曾伤及人命。

毕竟今夜来此,她想要取的,只有一人的性命而已。

自堡中旋梯登顶,由于架空廊桥中穿行而过,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堡外那条瀑布顶端的临仙石同高的一条廊道。

廊道空悬于绝壁之上,宽仅两尺,长四十余丈。

走过这条临仙道,其后就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的卧房。

一路冲杀,涂弥胸中战意正盛,执剑前行,眉间朱砂愈发鲜红艳烈。

而出乎她的意料,站在廊桥上方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算算日子,也不算太久未见。

江宁府外的村落中有过一次碰面,福州城外的沙滩上,她也曾见过化装成别人的他。

自那之后,涂弥杀过很多的人。

自那之后,莫稻也有过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遭遇。

只是,今夜在这临仙道上的碰面,两人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

月洒清辉,飒飒寒风于空谷穿过,吹起少年衣摆,吹皱少女如月的眉。

“怎么是你……”涂弥愣愣发问。

一身战意也消了大半。

莫稻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早从东方连漠开始传授他武功时,就曾告诉过他今夜将会发生的事情。

会有一柄精心打磨了三十年的利剑,在今天晚上刺向武林盟主的胸口。而他,就是东方连漠自渺渺人世中选出的天命之人,替他挡下那至关重要的一剑。

换句话说,东方连漠救莫稻的命、传他武功、助他扬名天下,也不过就是要他在今天晚上,替自己挡下那命定的一劫而已。

莫稻当然也欣然接受。

如若不是东方连漠,他早因身上的怪疾,不知死在了哪条街的角落里。

多活下来的这段日子,再加上雄刀百会上扬名天下的体验,就是让他用命来换,都也值了。

只是看到来的人居然是涂弥,他难免为之一怔。

涂弥愤而问道:“何以要为这等伪君子卖命?”

莫稻下意识道:“盟主为天下豪雄,行事磊落光明,为人仗义仁厚,何来伪君子之说?倒是你,昆仑道宗之后,何苦自贱自轻为一届刺客?”

涂弥皱起眉头。

莫稻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曾将整座江湖置于棋局之上的生死诘问,如今横亘在两名初出茅庐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少女之间。

何为黑。

何为白?

第七十章 刀剑

星河浩瀚,如耀世明光曳过二人头顶。

他们身侧是万丈绝壁,他们脚下是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的狭窄廊桥。

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对二人来说,亦都是如此难以回答。

良久,是涂弥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承认解晖乃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是临城的黑云,是此世莫大之恶。”

莫稻叹息道:“那你又何必……”

“但东方连漠也未必就是好人。”涂弥斩钉截铁。

莫稻愣了愣,神色黯然下来,微微低下了头。

“你说得对。”他忽然道。

这回,轮到涂弥愣住了。

“他们都算不上好人,一丘之貉。”

莫稻解下背上的刀囊,双掌拄刀于地。

“不过这世上,又哪里存在真正的好人呢?”莫稻冷静道,“若真有那样的人,也早就不知死在了哪处暗巷的角落里,为野犬啃噬殆尽,尸骨无存。”

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踩着他人前进,否则只剩下死路一条。

这绝非什么纸上谈兵,而是莫稻自鬼门关边上摸爬滚才打得出来的,染着血的教训。

如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早就死在了福州城的官兵围剿之中,死在柳停雷的刀下,死在贪魔殿布下的乱阵里。

他算是被东方连漠强迫着教会了这个道理。

因此他虽不认为东方连漠是什么好人,却不曾违抗过他的指令。

他很清楚东方连漠需要他,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人若不相互利用,就很难活下去。

在这一点上,东方连漠又是天生的导师。

他的确教了莫稻很多东西,无论是不是他自愿传授的,总之,莫稻是学会了。

“我绝不会轻易背弃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让你通过这里。这和东方连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无关联,只是我自己的意志而已。”莫稻沉声道。

涂弥眉心一凝,周身寒意剧增。

她闭目道:“既然如此,我前来阻东方连漠,也只是我自己的意志罢了。与解晖,亦是毫无干系。”

有意无意地,两人都跳过了深谈自己背后的人,仿佛站在这里的仅仅是平凡的莫稻与涂弥。

然而今夜站在临仙道上的,也确确实实就是莫稻与涂弥。

尽管在他们背后,两只无形的手,已在这片天幕下博弈了无数个来回。漫长岁月背后,是两颗不愿老去的雄心。

莫稻试探性地晃了晃身子,犹豫道:“……所以,我们之间这一战,是避无可避了?”

“本就没有避让的理由。”

涂弥摆开架势,将剑举至齐眉处。

“也无可多言。”

争分夺秒,迟则生变。这是涂弥的逻辑。

她亦是在足年的厮杀中明白了这一点。

任何微小的犹豫都会葬送全局,要想万无一失,就要学会在关键的时刻足够果断。

现在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候。四十丈外就是东方连漠的卧房,而她即将迎战这座唐家堡中最强大的弟子。

她只打算使七分力气,否则便有可能在与东方连漠的争斗中落败。

无论怎么看,速战速决都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涂弥也没有打算再和莫稻纠缠不休下去。

莫稻却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的手虽拄在刀柄上,周身却无一丝杀意。

“这样……真的好吗?”他似乎仍在犹豫。

涂弥又皱起了眉。这次是因为不耐烦。

“还要拖沓到几时?敬你这身一品境界,拔刀吧,我会让你输得体面。”

莫稻一动不动,神色复杂。

涂弥暗骂一声窝囊,不再多言,曳剑而出,去势如银电流光。

既然他不愿出手,那么自己就用狠厉的攻势,逼他出手。

涂弥本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剑影一破十丈,飞快袭至莫稻身前,掠向了他的面门。

莫稻忽然愣愣唤了一声:

“仙姑。”

他也并未拔刀。

周身仍然毫无一丝杀气。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柄从索桥边直攻上唐家堡顶而未曾停滞分毫的剑,在莫稻面前停住了。

仅仅差三寸,涂弥就可削下他的鼻子,让他余生不敢再以这副相貌示人。

可冼心剑却停住了。

涂弥也停住了。

她单手执剑,袍袖及长发皆随风而起,满面错愕。

莫稻望着她,像是早有所料一般,面色平静。

涂弥已记不得多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昔年背着师尊溜下山,有多少人见她一身仙衣道袍,便毕恭毕敬地唤上一声仙姑,也不顾这个小姑娘究竟何来何去,道行几何。

莫稻确确实实是唤过她的。

在雨后扬州的茶馆里,在那座盈满了无数人痛苦回忆的山庄中,他的确如是唤过她。

可她早已不是扬州城中那个为心上人踏遍半座中原的小仙姑。

也已不是昆仑山上那个负剑踏雪,逍遥自在的小师妹。

师兄回了昆仑山,然而还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人,把性命留在了华山。

涂弥誓要将那个人的性命给讨回去,才有颜面重登昆仑。

一命抵一命,何况师尊本就是为了她,才要去杀东方连漠。她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还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他人背后,那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更何况,现在她的面前,早已没有了那些后背的存在。

涂弥当然还是那个涂弥,只是浑身染遍了血污的她,纵然再穿回那身一尘不染的道袍,也当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道姑了。

“……给我住口。”

莫稻不信邪般又唤了一声:“仙姑。”

“住口!”

长剑横扫,一波圜形气劲骤然爆开,将莫稻倒推出十丈开外。

涂弥端立于廊道中央,眉心朱砂红艳似血珠。

“不用再这么喊我了。”她冷冷道,“我现在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早已与群魔同流合污,她绝非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接受了。

既然师尊能为了自己付出一切,那么自己,也当原样报还。

冼心剑既出手,涂弥决不愿辱没道宗之名。

昆仑仙宗独立于世外不知几百载,天下兴亡,与我何干?道宗便是要杀尽眼底欲杀之人,平尽胸中不平之事。

“现在拔刀,你还能配得上败在我剑下。”涂弥语气冷硬。

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莫稻怔愣了许久,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神色来。

悠悠抬手。

他一直双手拄着刀囊,即使被剑气击退时也未曾脱手,此时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抬手,缠绕在刀上的黑色裹布便片片飘落。

银亮的锋刃显现于沉暗的夜幕里,刀光闪灭如月辉。

其刀为斩鸿。

握刀在手,莫稻仿佛一瞬间换了一个人,双目中涌现出绚烂星华。

涂弥冷哼一声,执剑飞身而出。

毕竟她已取走过上百条人命。虽然那些都是黑云会榜上有名的通缉者,虽然也无一人死无余辜,但总归,是她亲自取走的。

见证过上百人的死亡,也遭遇过无数次从绝境中迸发出的求生意志带来的麻烦,涂弥很清楚如今的莫稻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绝对不容小觑,绝非等闲之辈。

尽管只学了一年的刀法,但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只怕已不在东方连漠之下。

而且,此时的莫稻,手中只有一把刀。

柳家可是有家传七柄宝刀,莫稻应当都有能力运转自如。如今只出一刀,那剩余的六把,又藏在何处?

涂弥心有疑虑,可又不敢拖延过久,一心只打算速战速决。

冼心剑去,一起手便是封喉的绝技。

莫稻曳刀而退,周身刀意纵横,侧身避过涂弥的攻势,转眼又一刀砍去。恰是重意不重形的随手一刀。

若是有心要去看破这刀的形意,只怕多半便被直接慑了进去。涂弥不理不睬,任凭刀锋自护体真气上震开一层裂缝,横身再进一步,冼心剑已递送到莫稻的丹田处。

剑出,剑落。

剑气冲天

姿势如落雁般完美无缺。

然而莫稻的反应却更快。

舍身突进的涂弥无异于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想要在此时收刀挡下这一剑,既赶不及时间,又拉不出足够的空间。

莫稻直接松了手。

传世名刀斩鸿自手中滑落。

他自己则猛然抬脚,蹬在涂弥膝间,倒退出三丈远。

三丈的距离,莫稻双手展平,自廊道两侧墙壁中抽出两样黑长物什。

两样物什入手之时,他周身气势再涨一分,直欲冲天。

涂弥眯起眼,道:“果不其然,剩下的刀被你藏在了这里。”

莫稻爽朗一笑道:“自知骗不过仙姑,不敢藏拙,献丑了。”

右握啮日。

左持逝月。

柳家七柄传世宝刀之二,即将在如今这个默默无闻的后辈刀客手中,绽放出璀璨耀世的光华。

涂弥恼道:“都说了,不许再叫我仙姑……”

掌中莲华怒绽。

莫稻哈哈笑道:“既教我出了这双刀,那便瞧仔细了:此刀可吞日食月,断绝黑天!”

双刀一摆,身形疾驰而出。

天边明月骤然被阴云掩盖。

三千剑气直冲云霄。

刀影如潮。

剑意参天。

第七十一章 承道

在扬州城初见的时候,莫稻就颇觉得涂弥望着顺眼。

那应当是一种毫无来由的对美丽的欣赏。就好像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出门,看到街边那株老芭蕉像是换了新叶般青翠,心中顿生喜意,仿佛日子也一时明媚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小道姑也确实担得起“无瑕”二字,为了找一个连名字都不肯以诚相告的心上人,独自偷下昆仑,横穿了半座中原。

直至踏入那扬州城,仍是一身雪白衣袍,身背古剑,不染尘埃。

在柳四爷身边服侍惯了,听遍了早年那些江湖豪杰得意落魄,当时的莫稻,不能不说有几分羡慕。

虽心向往之,却也知身不能至。如谁那般剑动九州刀鸣四海,驾车的莫管家又怎会想得到这些。

可那个背剑的小道姑却向他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江湖。

一个纯粹又明朗,干干净净的江湖。

只是为了一个人,就可以从西山跑到东海,意犹未平。

简单得像是在林中找一棵可以靠着小憩的树,简单得像是直来直去的刀锋。

莫稻向来自认愚钝,天生喜欢这些简单的东西。

就像理解挥出去的刀一般,理解自己的感情与人世。

莫稻如不动明王般屹立在道路的中央,挥舞掌中双刀,以罡劲狠绝的绝强姿态扼守住通往身后的路。

涂弥又岂是等闲之辈。

道宗传人的每一剑皆带着玄妙的无上仙意,如疾风迅雷般赫赫逼人,又留有几分余地,正是涂弥虽杀百人而去不净的仁剑之风。莫稻步子虽笨重,却每每能钻到这一分余地的空子,将涂弥的剑给挡下来。

久攻不下,涂弥也不由心急气恼,出剑的动作愈发迅捷灵动,角度也更加刁钻,时常冷不丁倒转剑锋试图牵引莫稻气机。

奈何一柄纤剑,气势上终究比不过两把大刀。涂弥耗费心神引出的气机牵引,往往被莫稻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破去。

话虽如此,莫稻也打得分毫不轻松。分心操控双刀已非易事,他还要全神贯注地应对着涂弥层出不穷的诡秘招数。啮日又本非单手刀,时间一久,双臂难免酸麻难抑。

涂弥的攻势却越来越快。

难以以力破敌,她只得另辟蹊径。

令她吃惊的是莫稻居然一直能跟上她的速度。

出招、破招、出招、破招!

二人的速度都在不断飙升,一息甚至能有十斩交叠,利器相撞的火花在眼前绽开成了光瀑。

莫稻咬着牙,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铛铛铛铛铛铛……

嚓!咣!!

莫稻用力一挥右臂,啮日刀掀起的强大刀势,将后继无力的涂弥推开三丈之远。

白衣道姑仅仅后撤了一瞬,脚尖刚一站稳,便又持剑冲了上来,冼心剑角度愈加刁钻。

莫稻瞧得真切,凝神去挡,再次用双刀挡住了涂弥的进攻。

“喝呀!”

涂弥大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涌来了力气,纤弱双臂竟死死将剑压了上去,如潮内力泰山压顶般坠下,令莫稻只得灌以相近的内力,不敢随意动弹。

隔着三柄锐利刀剑,二人的脸不过六寸之遥。

打蛇打七寸,这一剑,涂弥的剑尖刚好打到了啮日逝月的中段,她之所以敢拼力深入,其实是莫稻犯了失误。

尽管应对艰难,但所幸并非后继无力。莫稻咬牙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白衣卷动,涂弥忽然飞起一脚,踏在了毫无防备的莫稻胸口。

这一脚自是实打实地用上了全身力气,莫稻猝不及防,倒飞而出,双刀亦是脱手。

廊道狭窄,栏杆不及腰高,啮日逝月一经脱手,便双双坠入下方空谷深渊之中,寒光一泛,哪里还有踪影在。

不等他落地,涂弥便一震白衣,执剑而出,带着浩然剑气杀向了莫稻。

一人真气散乱倒飞而出,一人重聚丹田携剑飞扑。

胜负本是既定之事。

涂弥亦是胜券在握。这样的结局虽然比预想的慢了些,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孰料莫稻竟然还有刀。

而且这一次,就连涂弥也没能看清他的刀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

他身上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起一把刀了!

可在那一刹那,莫稻的手中分明又出现了刀。

涂弥也是在那一刹那终于明白了:只要持刀在手,她永远不可能胜过莫稻完整的一招。

这正是东方连漠满满的算计,断无分毫阙漏。

练至十重的昆仑剑法,严道活钻研一生的无上剑意。

本应是打遍神州无敌手的绝技,却唯独会被这柳叶山庄的刀法克上半招。

莫稻手里多了一把沧海归。

纵然身不由己,他也悬空挥出了一式沧海横流。

刹那间罡风倾倒,满怀精意前扑的涂弥竟被挡了下来,浩瀚刀意如墙壁铺展在她的面前。

然而仅仅半息时间,涂弥便突破了封锁,手中长剑银辉一闪,就要向着莫稻的头顶砍下!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余地让她去留手了。尽管不知为何,但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对刀剑的道理。如果她还存着留手的心思,永远都不可能赢。

然而半息对莫稻已经足够。沧海归翻覆入手,一式“停闲云”横格而出。

咣!

宽广刀面势不可挡地向前一隔,冼心剑去势竟被直直掰向一侧!

莫稻神色不变,新招再出。这一次,沧海归刀光一闪,招式转瞬变作了柳四爷当年笑傲群雄的一套“逐鹰式”。

涂弥只得暂退一步,挡下沧海归这剑,再急急抢剑先攻。

然而莫稻持沧海归在手,几乎顿成刀神。一式又一式如泼墨般洒出,刀光如流水,其间再无丝毫停顿。

莺鸣柳、平江涛、定风波、水天一色。

他每出一式,涂弥便被逼退一步,神色愈发艰难。

直至二十一招柳家刀法使尽,涂弥一共被逼退十九步,举剑挡于胸前,勉强撑出马步,脸色灰白,气喘吁吁。

莫稻面色冰冷,握着沧海归的手纹丝不动。

“放弃吧,你敌不过我的。”

如此轻易认输又怎会是涂弥的心性,何况她为这一晚耗费了数年的时间去准备。

她强撑着胸前一口气道:“二十一招,你已尽数用完,却没能把我逼回廊道尽头。”

“那又怎样?”

“其中两式,已被我挡下了。”

涂弥艰难地抬起头来,眸中神色坚毅无比,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怯色。

“只要你再敢使出重复的招式,我有信心,能挡住二十一招,而不退一步。”

莫稻面色不变,冷冰冰道:“没用的。相同的刀法,我还有几千招压底。打到明天早上,你也过不去这里。”

涂弥惨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自小就是不肯轻易服人的性子,何况还是服输。

性子虽软,可就是不肯认输。

“我学的刀法,都是东方先生细致入微研究过了的。”莫稻道,“比如刚才那二十一招,除了我之外,没人能这样用。打到第七招,就一定会出现破绽。”

“可我没有。”

涂弥愣住了。的确,刚才那二十一招,莫稻连一丝瑕疵都未出现,涂弥也就一直没能抓住任何机会。

不过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有信心能在中途击败莫稻。

“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三山断骨。只有我一人,能在刀气将尽之时,将自身真气直接化作刀气,补上一式的缺陷。而这正是昆仑剑法最大的克星。”

涂弥眼神骤然一黯:“你说什么?”

“东方先生早有预料了。他知道严道活不可能亲自来杀他——就算她亲自来了,他也有信心与之拼成平手。但之后的那一手,他需要柳家刀法。”

东方连漠并不是偶然找到莫稻的。

其实解晖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只可惜,他虽然设计让柳叶山庄全灭,却恰恰漏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管家。

而这个管家,却偏偏是因体脉异于常人而得以寄宿柳家,这异常的体脉,偏偏又是补上柳家刀法唯一阙漏的最佳因素。

一切就是如此巧合,仿佛浑然天成的宿命,从涂弥和莫稻初见之时就埋好了种子。

“……为什么会这样?”涂弥难以置信。

一代道宗,离一品天命境只差一线的绝顶高手,怎会在她钻研一生的绝顶剑法中,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绽?

“因为严道活——你的师尊,”莫稻顿了顿,“她有一个今生都不愿听人提起的名字。”

涂弥愣了愣。

莫稻的暗示很隐晦,但她却想起来了。在师尊离开她去找东方连漠决战的那一天,解晖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那时的严道活,初入江湖便受了情伤。对方是华山脚下某处山庄的少爷,却不知究竟姓甚名谁。

“后来她在江湖上闯出名头,让那人知道了她在自己琢磨一套剑法,好参加来年的华山论剑,便修书一封,指点出了几处错误。严道活少年心性,硬是拖着不改,把书信烧成了灰。”莫稻淡淡道。

的确很像是师尊做得出来的事。

不过如果是她,就算不肯改招,也一定做了某些补救,好修补上招式中的破绽。

“华山论剑最后一日,严道活凭一柄七方剑自千仞绝壁下攀援而上,以自创之剑法一天之内大败群雄,那少爷亦在坦诚变心之后被她手刃。”

莫稻神色黯淡道:“那个时候,她的剑法,确实是没有丝毫破绽的。就算是以气劲连绵悠长著称的柳家刀,也一定会输她半式。”

涂弥瞠目结舌:“最后那半式,是靠你……”

“靠我这举世无二的体脉。”莫稻静静道,“所以,放弃吧,我之所以提起这把刀,就是为了在这里拦下你。”

涂弥慢慢,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嗯?”莫稻一愣。

“我亦是为了在这里战胜你,才提起了这把剑!”

涂弥抬起头来,白衣鼓动如雪。

“师尊的剑,由我来继承,又怎能输给你这等鸡鸣狗盗之辈!”

第七十二章 一朝结

那把冼心剑又动了起来,剑势缭乱遮眼,如浩浩大雪铺天盖地。

这一刻,涂弥终于无真切地感受到,曾陪自己看遍昆仑日月雪雨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人消失的感觉竟是如此平淡,仿佛午后的积雪融进了水里。

但有些时候,她离去的感觉又那般炽烈,如同烙铁般刻印在脑海里,灼得浑身疼痛,几乎看不清眼前。

那些有她在的雪、有她陪着练剑的日子、和她一起靠着小桌吃的饭,都再也不会重来了。

昆仑山她单独居住的小屋已经绕满了蛛,大殿里留给她坐的那块蒲团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深山里的野鸡大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再也不会有一品高手提着剑气势汹汹进山来抓它们了。山前广场的弟子们也可以随意许多,不必再在谁经过的时候散衣跪拜。

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师尊的离去。

仿佛只有她会感到悲伤,只有她每每一在夜里想到自己背那把冼心剑,泪水便浸透了枕巾。

长剑撕破夜的空寂,染尽天边幽冷月色。

涂弥其实很想和师尊道一声歉。不该一声招呼都不打偷偷跑下山去,害得她担心那么久。

算自己其实只是严道活和解晖多年计划的一步工具,她也不相信,这些年里师尊始终只把她当作是工具。

明明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入室弟子,明明是为了给她治病甘愿亲自入山抓野味的滑稽道人,明明是在最后背一把精钢长剑便消失在她视野里的无情长辈。

连最后,严道活也不曾回一下头。

你陪我看了多少年的落雪,衣袖清寒,直到我背长剑,你满头霜雪。

本该是你目送我才对。

怎么成你先走了呢……只给我留下这把剑,连回头看我一眼也不愿。

该说是你太残酷还是太柔弱,知道自己回了头再也下定不了决心?

剑破长空。

一滴泪珠补成新招。

泪花弹沧海归,白衣道姑如仙子般浮空而起,足踏虚空,剑影凌动。

“什么……!”

莫稻仓皇抵挡。

半招对半招,电光石火一瞬过后,刀与剑依旧打成平手。

莫稻亟待举起沧海归,再追一式。丹田气力聚涌至掌心,织成与掌刀刃别无二致的锋锐刀气。

半空的白衣剑客却又新出一招。

大雪尽。

料峭春日,一道极寒气机却刹那间在唐家堡铺展开来,风刀霜剑横铺长空

剑势未落,冰雪却如碎珠溅玉,瀑布般挂倒在沧海归,玎珰作响。

莫稻连连后退,奈何狂雪如生神智,穷追不止,几乎将他虎口震出一道血痕。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西天突兀飞来一团厚重云层,周遭十里大雪弥漫。

莫稻讶异道:“怎么可能!?”

这般玄妙的大气象,绝非等闲所能眼见。

除非眼前这位对手,即将晋入一品。

莫稻哑口无言,心头的骇然非同小可:涂弥竟以不到二品的境界,与他这个堂堂正正的一品高手打了这么久?

“这有何怪的。”

半空那名白衣仙子已停了剑招,但却仍然凌空虚踏,停在空,如仙人临世。

“不过是我破不了这一层情障,便晋不入一品罢了。师尊料事如神,又如何猜不到何为我最难勘破的那层?”

既然看破,既已放下。

此立地升一品,也没什么好怪的了。

九重天祥云聚集。

涂弥起剑移步,凌空运气,遥遥杀向莫稻。

四周俱是冰雪寒封,寒气浸透体肤,光是维持架势已殊为不易,莫稻此时又怎可能再敢后退。

他硬着头皮,倒提沧海归,迎了去。

“你有让你惦念到如今的师尊,我亦有我放不下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大吼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怒意。

“这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争来的东西,我背也还背负着……那么多的遗愿与梦想!”

他不会忘记,罗印生自杀前对他说的那句“勿要深究”。

他不会忘记,柳停雷坠入深涧时,刻意留手的那一刀。

能活到今天的莫稻,也绝不会是那个在第一时间想着退缩的莫稻了。

少年肩的匍匐着的亡魂已不再允许他后退。

如果他心生怯意,那些亡魂会先将他吞噬。而他还想着要接过他们的份活下去。即使狼狈,即使苟延残喘,也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刀剑相交。

蜂拥的气劲在那一刻尽数交织在一起,凌乱战意四散冲撞,几乎形成吞天蔽日的雄壮风暴。

而风暴的核心,两名一品高手正在拼死抗衡。

这是真真正正赌全部实力的一战。

唯一的一招,此招过后生者则胜,败者必死。

胜机转瞬即逝,而抓住那唯一机会的人才能够活得下去。

这一年来,无论解晖还是东方连漠,都在刻意培养两人一件事情——杀人。

杀很多的人。有罪之人、连坐之人、当死之人、命不该绝之人。

为的是这一刻到来时,涂弥和莫稻都能不带丝毫犹豫地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致对方于死地。

天地空明,压抑的空气在那一瞬鼓胀到了极致,连风也变得窒息。

砰!!!

扭结的气劲在一刹那间彻底爆开,气旋如锋刃般向四周旋转鸣啸,磐石铸的坚固廊道也在那一瞬被刀剑狂气震得四分五裂。

刀未离手,剑也一样。

两个人都知道,武器脱手是必死的信号。即使脚底的石板已经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踩着下坠的石块,猛力扑向对方,发动刀砍剑劈。

涂弥一头撞进了莫稻怀里,转动手腕,扭动手的剑,庞大劲力将莫稻顶向了临仙道末端的石壁。

轰!

剑气轰破了莫稻的长衫,黑色布匹碎片在风胡乱飘舞。

尽管身后是平台,但二人依旧悬在空,脚底无物可依。

莫稻一把拧住了涂弥的肩膀,腾身而起,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涂弥扯住了小腿,反而将自己拉了去。

丹田都已再无余气,空的二人再次交过一斩。

电光石火的一斩过后,二人卷做一个面团般砸向了东方连漠的卧房,又在房前的平台散开成两片,失去所有气力,翻滚到各自平台的最边缘。

甫一落地,莫稻便一个鲤鱼打挺,强忍着全身痛楚站起了身子,却发现涂弥已经站了起来。

先起身的人必然已占得了先机!

涂弥飞速突进。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她若心有战念,一瞬皆抵。

莫稻抬手,御沧海归横斩过去,口高声怒喝。

铛!!!!

一式刀剑交击,天崩地裂!

二人身形互换,而后同时凝滞。

风过空谷。天地幽寂。

涂弥收剑入鞘,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眉眼。

莫稻则苦笑着放任沧海归从掌滑落,跌坠于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断裂的临仙道,也看不出积雪的痕迹。

月色重又从密布的阴云探了出来,静静映照着寂寥的唐家堡。

在刚刚,二人都有杀死对方的机会,能够一劳永逸地取得胜利。

莫稻苦笑道:“算是你赢了半招,不,干脆承认,是一整招。”

“你的第五把刀,并没有刺向我。”涂弥淡淡道,“你若出手,本该是你的胜利。”

莫稻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掌心。

原本握着沧海归的手,此时抓着的是一把短刀。

柳家家传宝刀之一,断海。

方才身形交错的瞬间,主动放弃沧海归而抽出断海的莫稻,本有机会一刀割断涂弥的喉咙,稳稳拿下胜利。

莫稻坦然道:“输了是输了。如果你乐意,早在前一招,能用剑刺穿我的胸口了。”

身形交错之前,莫稻从袖扯出断海刀的时候,胸口其实有着致命的空缺。

涂弥明明看到了,却没有出剑,放任到手的机会白白流逝。

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终于,涂弥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出手?”

“为什么我们都不出手呢?”莫稻笑了笑。

“……我可不是因为于心不忍。”涂弥带着些埋怨地转过身来,看向莫稻,“其实,这间房子里,早没有什么东方连漠了?你在这和我唱空城计呢。”

莫稻叹气道:“让你给发现了啊……”

涂弥皱起眉头:“既然这样,你还那么认真地和我打?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虽然先生已经动身离开唐家堡,可我还得负责拖够时间。再说……”莫稻犹豫了许久。

“再说什么?”

“再说,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眼神认真。

“我杀过很多人了。”涂弥面无表情。

“那又如何?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笑得没心没肺。

涂弥翻了个白眼:“服了你了。东方连漠不在这里,他去了哪?”

“锦官。”

莫稻的回答令涂弥为之一惊。

“他特地准备了个假身在锦官城,现在竟反而还要多此一举亲自前往?”

“假身是为今天之前做准备的。”莫稻摇了摇头,“到日出之后,他要亲自出马了。”

涂弥怔愣了半天,才讷讷道:“他准备……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亲自和解晖当面对质,为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彻底做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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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前路多艰

“明日大选,前辈有意于谁?”

幽暗房间中烛火摇曳,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一声嗤笑,不以为意。*菠⿻萝⿻小*说

“这话又有何好问的?不选那黑云会舵主,必会把性命交代在日出之前,老夫可不是瞎子。”

前来拜访的青衣男子一时无言,解剑跪坐,长剑横于膝上。

聂白霜仍是一副淡然作态,浅笑道:“解晖终究是迟暮之年,半世经纶,唯一的子嗣也早就下落不明。今朝虽被他在这大会上赢得彻底,也无须杞人忧天,这江湖终有朝一日是你们后生的。”

苏青荷默然。

聂白霜续道:“老夫倒是未曾想到,你会今夜前来拜访。”

苏青荷面上泛起悲恸神色,伏地道:“晚辈惭愧!”

聂白霜笑道:“无妨。老夫已近一甲子未曾见过如你这般的年轻人了。事关天下武林安危,能以天下为己任,悍然而前者,贞勇可嘉。”

苏青荷长伏不起。

“数年前家父曾言,北武林得聂家中流砥柱,则四十年内绝无倾颓之色。青荷长年来志在仕途,疏于武艺,今夜甚而不能为武林除害,大有愧意。”

窗外暗月高悬,即便是连日来灯火不缀的锦官城,今夜也反常地陷入沉寂的墨色。

聂白霜微微摇了摇头,道:“何来愧疚之说?今夜休说是你,便是赌上我等整个老辈武林覆潮之力,也尚不敢说,能取下解晖那颗项上头颅。”

苏青荷闻言黯然不语。

聂白霜嘶声道:“何况,还不知他究竟有几手暗棋。前些日子雄刀百会上大放异彩的那少年莫稻只怕已是东方连漠手下最后的王牌,解晖却更让人防不胜防。他本可正合奇胜,也算是符了常理,却偏偏要自树一敌,在这武林之中弄出个赵无安来,相当令人捉摸不透。”

苏青荷愣了愣:“赵无安?”

“你没听过也不足为奇。此人行踪诡秘,立场飘忽不定,时常于两名江湖巨擘的对局之中斡旋。若非他前些日子夜访,我也要以为他乃是东方连漠那边的人。”聂白霜淡淡道。

苏青荷眨了下眼睛,愣愣道:“不,赵无安他应当不是——”

话到嘴边,苏青荷猛然怔住,回想起了赵无安的嘱托。

一定要等,等到大会结束的那一刻,才能采取所有行动。

电光石火般地,一道思绪自苏青荷脑中闪过。

他固然相信眼前的聂白霜,凭着聂家百年基业的豪情壮志,定然不会站在解晖那一边,故而才选择在今夜前来一探口风,为击倒黑云会先拉取几番力量。

毕竟半个时辰之前,解晖在大会上所展现出的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已让每个人都牢记在了心里。

若非蜀地十愿僧出手阻拦,只怕大部分江湖人都没法活着走出昨晚的会场。

朝日升起之后,锦官城中,尚有心力抗衡黑云会的,还剩下几家?

苏青荷实在是不敢细想。也正因如此,把一切都寄望于赵无安身上,看起来才太过强人所难。

但是反过来想,赵无安说不定正是料到了现在的局面,才要强迫他们从这场争端中暂且脱身。

天下九庄十三山无不被解与东方牵制得无还手之力,而在这二者斗到胜负分晓之前,想要采取任何计策,的确都是痴人说梦。

别的尚且不论,连聂白霜都会认为赵无安是解晖的棋子,这两大枭雄的控制力何其可怖。

在某一方彻底出局之前,局中所有人都会被笼罩在浓重的黑云之中,不辨敌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要离开锦官城的原因么。”

放下赵无安的话题,又与聂白霜浅谈了一阵,苏青荷起身告辞。

今夜借着汴梁官员的名号造访兰香居,苏青荷本就只打算做一番试探,毫无能说服这位老谋深算的家主联手的打算。半途想明白了赵无安的意图,也算不虚此行。

苏青荷刚走出门外,屋檐下就又现出一个人影。他扭头看了眼,皱起眉头,手下意识扣上了剑柄。

“你为何会在这里?”

“睡不着,出来转转。”代楼暮云抬眼望着天空。

“顺路转来了这兰香居?”

“别小题大做,关于你和那聂家主到底聊了什么,我可一点兴趣都没有。”代楼暮云慵懒地回答。

苏青荷一时语塞,缓缓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今天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作何感想?”代楼暮云问。

苏青荷想了想,肃容道:“难如登天。”

代楼暮云轻笑一声,长叹道:“饶是如此,你也没打算放弃嘛……一介青衣小官,倒存着大志气。”

“江湖动荡,则百姓流离,天下不平,绝非善事。”苏青荷道,“我人微言轻不假,但孤绝如赵居士,仍能为苍生安危而一往无前,我可不敢有高枕无忧的心思。”

“有意思。不过很可惜,凭你的能力,是无法在这锦官城中找到破局之处的。早点回去歇着吧,今夜无需再多费心思了。”

说罢,他握住了从袖中滑落的蝴蝶刃,悠悠向小巷深处走去。

脚步声清脆,回荡于空寂的街角。深巷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苏青荷皱起眉头:“你要去做什么?”

“不想死的话——”

凝望着那抹涌动着的黑暗,代楼暮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赶紧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代楼暮云便扬起了手里的蝴蝶刃,电光石火一触即发。

“嚓!”

无与伦比的劲气自巷陌深处轰然弹出,苏青荷猝不及防,倒身飞出了小巷,重重地摔在一座酒坊门前。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从深巷中张牙舞爪冲出的厉鬼,慑亮了他漆黑的瞳。

————————

夜空中星河璀璨,城外某间荒屋中,却只有一点残烛在艰难地跳动着。

由木板临时拼搭而成的床铺上,躺着个满脸血污,昏迷不醒的少年,正是不久前才在武林大会上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李顺。

同他一起出现的人现在皆已身死,就连造叶国相宇文孤悬都为了救他而搭上性命。少年如今的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不值得那么多英雄豪杰为他舍命。

围在这少年身边的一圈人,大多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神色,对这个忽然多出来的拖油瓶视而不见。

只有李凰来,面带感激神色,三拜恭敬道:“多谢诸位出手相助。若是再慢上一步,只怕便救不回小太子了。”

而他口中搭救的众人,正是不久前在客栈高台上见证了李顺逃离的胡不喜等人。

虽然在徐半风等人的帮助下,李顺侥幸逃出了解晖的追击,但以黑云会之无孔不入,几个时辰之内把他从锦官城找出来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何况以李顺的特殊身份,解晖想必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当满身血污的李凰来背着李顺,敲开客栈大门时,所有人都觉得大事不妙了。

李凰来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靠他那三脚猫功夫,偷袭几个黑云会的下等杀手或许还顺利,要想从黑云会手中保下李顺,那可无异于痴人说梦。

把李顺安置在客栈内也是极为危险的做法。一旦让黑云会寻到蛛丝马迹找上门来,只怕是要血洗整座客栈,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苏青荷在大会落幕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代楼暮云也不知去了哪里。

无奈之下,胡不喜只好吩咐安南保护好安家夫妇,带着其他人连夜逃出锦官城暂避风头。

这间荒屋倒是李凰来早就在城外布置好的,应当是他听了宇文孤悬的话,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如今宇文孤悬已死,答应李凰来的复国大计一时又成了空。拼尽无数人性命只保下一个李顺,实在是得不偿失。

胡不喜自然是头一个觉得不平的:“宇文孤悬费了那么大劲,只保下你们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太子,接下去要怎么办?”

血脉上还算是李顺远亲的李凰来叹了口气:“宇文公的算计到了这里,确实是再无后路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从长计议了。”

胡不喜面色不善:“俺们可没这个功夫和你从长计议!”

虽然无人帮腔,可段桃鲤和诸南盏的神色也分明是在说,李家之事与他们无干。

且不说段桃鲤,胡不喜也对这个曾出卖过赵无安的人无甚好感可言。虽然入锦官城以来得了他些许帮助,但功不抵过,胡不喜仍说不上喜欢他。

倒是诸南盏稍稍显得亲和一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夜倒是无虞。不过如今黑云会声势滔天,非杀此人,你们李家前路怕是凶多吉少。”

李凰来满面愁容,长叹道:“在下又何尝不知其艰难。但这毕竟是宇文公等人牺牲性命才救下来的人,在下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阑珊,荒屋中人影憧憧,似厚重阴云般积盖在不省人事的李顺身上。

似是不知道前路多艰,此时此刻他的指尖上,犹有青气雀跃,狂如鼎盛。

第七十四章 我信

长夜流逝,东方逐渐浮现起鱼肚白。

蜀地崎岖坎坷的山道上,一辆马车正在踽踽而行。

车厢内,当世武林第一大高手正在闭目养神。

一袭坠地的白发已被细心地梳起,挽成髻妥帖地垂在脑后。车厢中麝香弥漫,对面的清丽少女端坐于香炉旁,绢纱遮面。

驭气游走一通四肢百骸,重又聚回丹田沉寂下来。东方连漠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窗外已抹白的天空。

“义父大人。”岳知书温言问安。

东方连漠静静点了点头,眉宇间志虑深沉。

岳知书笑颜逐开道:“离锦官城只剩二十里之遥,至今仍未感受到那妮子的剑气,如是作想,天下间已再无人可拦义父矣。”

岳知书说得确然不错。

昨晚连夜从唐家堡出发的东方连漠,没有靠自身功力夜行千里,而是选择乘坐马车前往锦官城,其间养精蓄锐。至于拦下涂弥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一直以来精心培养的莫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东方连漠花费数年精力布局收线,又巨细无遗地亲授武学,恨不得令唐家堡上下都误认为莫稻将为下任堡主。

其实他不过是想让莫稻替他挡住涂弥这柄必杀之剑罢了。

若他所料不差,解晖定然早已看出位于锦官城的并非东方连漠真身,故而一定会让涂弥在昨夜杀上唐家堡,力图将他截杀在锦官城之外。

为了培养涂弥,解晖想必也费了不少功夫。而再加上此前严道活之仇,涂弥如今更是于理于情都对东方连漠有必杀之心。

得严道活真传,勤修二十载的涂弥就算自己尚在懵懂,也早已有了一颗出尘剑心。

他东方连漠如今已在造化境巅峰,离天命一步之遥,天下武林枭雄无不是他一合之敌,却唯独没有把握能接下涂弥的剑。

那并非如何卓越的剑技,能够令人措手不及。

而是更为大道至简,足以一剑破万法的绝世道心。

东方连漠早有所料。与其让他赌上武林盟主的尊严与地位,去强接后来者涂弥这柄注定接不下的剑,倒不如避其锋芒。

只要打败解晖,胜利就是属于他的。东方连漠深谙此道。

盟主位上,与这座江湖四十年勾心斗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大漠之外,一式掀起十里戈壁龙卷的清狂少年。一招半式之间的武技高低,也早已不是他此生所求。

他的格局在这片天下。

而他对这片江山的感情,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因为对某个人的感情罢了。

若是再早一些,东方连漠或许还能放下这一切,独自隐归。

但很可惜,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唯有带着故人的夙愿,带着那些曾经被他亲手击败过的敌人的恨意,去和那个权谋似海的耄耋老人决一死战。

崎岖的山道上,车轮辘辘。

岳知书疑惑地轻唤道:“义父大人?”

东方连漠微一皱眉,摇头道:“无碍。”

足足半年的休整,他在唐家堡中寸步不出,终于将功力恢复至与严道活决战前的十之七八。如今就算天下枭雄一拥而上,他也有把握不落下风。

严道活不愧为仙山道宗,即使只用了一柄平淡无奇的长剑,也几乎

逼出他全力应对。那一战后饶是东方连漠也瞬间须发皆白,伤势不可谓无足轻重。

所幸,现在身体已无大碍。东方连漠为今日的大选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还有一招压箱底的绝活。

他略一沉吟,问道:“锦官城现在如何了?”

自南疆取回的奇毒,为之甚至折损了一品高手杜伤泉的性命,以之练就而成的二十四只毒尸,已在昨夜尽数布置到了中原各家下榻的客栈附近。

但有心向黑云会者,则一律杀无赦。

“半柱香前有探子回报,一切皆按义父的计划进行着,锦官城如今大局已定,接下来只需思量如何处置解晖和那黑云会了。”岳知书笑道。

东方连漠听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饶是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解晖志虑深沉,绝非你所能揣测至一星半点。”他道。

“义父大人所言甚是。”岳知书温颜回应。

东方连漠于是再度阖上眼睛。

这些年来,与那黑云会南南北北明争暗斗,东方连漠也确然觉得力不从心。纵然一身武夫神力近可证天道,神思终究难免劳损。所幸,他身边还有个岳知书可以分忧。

这名字确实没起错。自岳知书四岁那年跟着他到现在,已过去十四年有余,知书达理,她从未在什么地方让他费心过。

外表温婉的妙龄女子,琴棋书画皆是精通,手腕也分毫不差,这些年来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若没有她在一旁温言软语,莫稻也真不一定甘心系于麾下。

自己生年不多,身后之事东方连漠也未作多想,权且交给岳知书打理,总归是错不了的。至于莫稻,说不好他以后还真能娶上岳知书,一跃成为唐家堡主。

那个时候,就只取决于自己的从小养大的义女,究竟瞧不瞧得上这个穷小子了。

——————

旭日初升的时候,代楼暮云形容憔悴地回到了客栈。他衣衫褴褛,看上去刚经历了一场激战。

蝴蝶刃还未来得及收入袖中,代楼暮云索性也就不做遮掩,顶着满座的惊异目光,将染血的刀往四方桌上一搁,便在桌前坐下,喊小二道:“上食!”

打杂的小二哆哆嗦嗦端来了馒头。饶是近来锦官城中江湖侠客多如牛毛,如代楼暮云这般战至衣衫破烂刀漫血光的还真不多见。

顾不上风度,代楼暮云阴沉着脸色狼吞虎咽。

好巧不巧,隔壁桌坐着的正是昨夜留在客栈中,此刻正在共进早食的安家人。

安广茂一如既往默不作声,安夫人在判断了一番来者不善后也没有主动搭茬。

安南却难抑心中忐忑,在代楼暮云吃下三个馒头之后,他悄悄坐了过来。

“怎么回事?”安南压低声音。

代楼暮云咽下嘴里的馒头,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末了以残袖擦去唇边液滴,才叹气道:“有人动手了。”

“谁?对谁动手?”安南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但满城都是那种东西。”

代楼暮云向外望了一眼。

“昨夜那种情况,想来是没人敢在晚上出门的,正好让某人得了便宜。”

安南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道:“哪种东西?”

代楼暮云没了脾气,索性问道:“记得在剑门关的时候么?”

安南愣了愣,想起代楼暮云话中所指。

入蜀路上,过剑门关时,一行人突然遭到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袭击。那怪物虽有人的体貌,却不通人言,且蛮力极大,肤色青幽至极,极为可怖。

后来众人虽在蜀地十愿僧之中的安康僧保护下逃过一劫,但赵无安也因此被安康僧怀疑,拦下许久才放他过关与众人会合。

“就是那时候的东西。”代楼暮云道,“光是一个,就连赵无安都疲于应对,但是在昨晚的锦官城中,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安南吓得面无人色:“这……会是谁干的?”

“不知道。”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其他人呢?”

安南低声道:“在城外。昨晚李凰来带着李顺过来,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代楼暮云狠狠啐了一声,“只会添乱。”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最后几个馒头,噌地站起身,将蝴蝶刃收入袖中。

满场人的目光都暗暗盯着他,像是在防范什么危险人物。

代楼暮云毫不留情地用目光狠狠刽过那些人的视线,转头对安南道:“好好待着,今天会有大事。”

说完,他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

过了一会,代楼暮云叹了口气,强行揭下安南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收拾整齐。

“跑吧。”他简略道。

“跑?跑去哪?”安南一头雾水。

“带着家人出城,和他们会合,这里不再适合你们待下去了。”

代楼暮云转过身,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安南连忙出声喊住他。

代楼暮云咬了咬牙,无奈道:“快走吧。等辰时一到,谁都说不准锦官城会发生什么。”

安南愣愣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代楼暮云闭上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艰难道:“寒天雪莲,不止在贪魔殿,苗疆也有。好好活下去,等事情完毕,我保管一朵能痊愈你母亲顽疾的寒天雪莲,会被人送到清笛乡。”

安南猛然一怔。

“在那之前。”代楼暮云轻声说,“你得活到那个时候。”

他步履如风,飞快地消失在了客栈门口。

安南瞪大双目,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愣了许久。直到旁边桌上的二老都生了疑心。安夫人试着唤道:“南儿?”

安南怔怔转过头来,面目僵硬,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他走到三人共进的桌前,收拾起了随行物什。

“爹,娘,我们走。”他道。

“走?晴儿还没找到,又能走去哪里?”安广茂喟然叹道。

“她会完好无损地回来的。这可是赵居士答应我们的啊。”安南道。

“我可不信那个居士。”安夫人道。

“我信。”

安南说着,脑海里又不禁浮现起他第一次见到代楼暮云的场景。那个将楚霆一击毙命的男人,几乎是强行扼制着自己,才没下手杀了他。

然而这样的代楼暮云,如今却愿意为了几个无关自己的人的生死,豁出命去。

“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我当然信。”安南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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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终见

卯时三刻,东方连漠的车驾在无人注目之下,驶入了锦官城。

虽然刚经过了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第一日,但九庄十三山的当家们,还是有不少人如约在次日抵达了会场。

至于剩下一些未曾现身的,也实在说不准究竟在昨晚那长夜中发生了什么。

昨夜激斗中损毁的高台丝毫未经修缮,就这么一派狼藉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座次倒是又按第一天的模样摆放整齐了,之前被打翻打碎的杯盘酒盏也都收拾一净,和这尽是碎石断木的擂台相比,委实有些滑稽。

蜀地十愿僧照例在太守府楼台上一字坐开,其余武林各家并不分前后贵贱,一律按昨日的模样重坐。

辰时将近,却不见一人前来主持。

座下满满当当的武林人士,虽然各自都在派中说一不二,联合起来却成了群龙无首之势。

而昨夜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东方连漠的假身,此时早已脱了不必要的装扮,混在唐家堡一众弟子当中泯然众人。

唐家堡这厢无人登场,而黑云会,众人更是无从知道他们会从哪里出现了。

锦官城某处无人小巷,车夫停稳了马车,小心地掀起布帘,低声道:“盟主,时辰快到了。”

车厢里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在闭目养神的东方连漠,和怀中抱琴的岳知书。

“嗯。”东方连漠静静回应了一声,睁开眼睛。

岳知书先行抱琴下车,而后在车辕旁安然静候。

东方连漠站起身子,慢慢走下了车,站到岳知书旁边。饶是此时气机毫无外放,他看上去也是那么的不怒自威,与岳知书站在一处,一望便像是显族父女。

“义父大人,前面便是会场。昨夜黑云会狺狺狂吠了一番,台子有些残损。”

“无妨。”东方连漠应道。

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看了眼这座锦官城。

作为举办着武林大会的城池,自然比平时要热闹不少,和他想象中的也是大同小异。毕竟世上的城池就那么几种模样,无论东洋还是西蜀,总归差得不多。

“走吧。”东方连漠道。

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画上句点了。

“是。”岳知书乖巧应道,领着他向前走去。

转过拐角,二人出现在大道上时,几乎立刻就引来一片震惊目光。

气质本就超于常人的两人,此时又显然在向着武林大会的会场走去。更何况大半个锦官城的人,都不可能认不出东方连漠的那张脸。

他们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

岳知书娇唇轻启,一道清音如风般响彻整座会场。

“武林盟主东方连漠驾临!”

那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代表着整座中原武林的名家们尽数扭头,上百道目光注视着这个从远处走来的人。

直到此时,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才是第一眼见到东方连漠。

除了被那抹无上的威严压迫得说不出话之外,盟主给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其实是苍老。

他比他们想象中要老太多了,几乎和解晖不相上下。

虽然他的背脊依旧挺健,他的步子依旧生风,他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可那种苍老,不是像解晖那样写在身体上的,而是在更深的地方。

在他头顶雪白的发,在他脸上堆叠的层纹。

一切的一切都宣告着,这个主宰武林四十年的尊者,确确实实地迎来了他的晚年。

但他依然不肯放弃。

迈着稳健的步伐,东方连漠来到了坍塌成一片废墟的高台前,转过身,狠厉的目光一视同仁地扫过场中每一位江湖中人。

岳知书在他的身旁停步,与他隔着六步的距离,温颜带笑。

满场寂然。

东方连漠本尊的驾临,带给人的压迫感,比起昨日的解晖只多不少。

更要命的是解晖居然也选在这个时间出场。

他从另一侧的道路上蹒跚而来,依然拖着数以几十计的护卫,宛如一团黑云,紧跟在他的身后。

江湖上势不两立的两大巨擘,在今天同时出现在了小小的锦官城中,一座已被毁掉的高台旁。

所有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都知道,大事即将发生,可却又不知道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猝然发生。

解晖遥遥望着东方连漠,东方连漠遥遥望着解晖。

“东方连漠。”解晖笑道。

东方连漠一字一句:“解晖。”

终于见面了。

两个素未谋面,却已彼此间斗过无数合的人,终于站到了对方面前。

两人都垂垂老矣,却又有着如此鲜明不同。

一个英挺坚毅,一个耄耋弓腰。

一个是当今天下第一武夫,念起念收可令山川破碎,一个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苍苍老者。

东方连漠的身边只带了岳知书一人,而解晖却有近百扈从捍卫。

然而直到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断言,二人之中的胜者究竟是谁。

唯独东方连漠明白,自己已稳操胜券。

自苗疆开始,他就为今天布好了局。一路走到这里,没有任何一步超出他的预料。

苗疆那一场暗斗,解晖亲入北苗,杜伤泉身死,夸远莫邪一派更是举族倾颓,代楼家再度在苗疆站稳了脚跟。

这一切看起来对东方连漠和解晖都不算好事,反倒是那个一直说不清哪门哪派的赵无安更占上风。然而实际上,东方连漠早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解晖经营万毒门多年却仍求而不得的神物,既是奇药也是奇毒,被他安排在那一场明暗镖中,偷偷运回了唐家堡。

从南苗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毒丸,可起死回生,炼人躯为青尸,无痛无感,且功力惊人。经过长达一整年的研制,已经具备了完全的成效。

在唐家堡吊桥之上,与莫稻激斗后坠入山谷的柳停雷,正是第一具试验品。那以后东方连漠又将其捡回,派去截杀百胜刀的持有者,这才使得其尸体落入解晖手中。

暮秀村的唐冷正是料到东方连漠可能行使这般禁术,才宁可寻死也要威逼至唐家堡,求他打消念头。

只可惜东方连漠早已不打算回头。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处死了唐冷。当然,是借了莫稻的刀。

如柳停雷那般的尸鬼,他还有二十四只。

昨夜他虽然不在锦官城,但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惨案,如今也只有那些被屠戮的武林世家自己清楚了。

东方连漠当然很清楚,凡是支持解晖的人,现在都已死在了尸鬼的毒手之下。

既然这是岳知书带回的消息,那么即使他并未亲眼看见,也绝对可靠。

到时候全场票决,定然是他东方连漠压倒性占优,纵然解晖有所不服,派黑云会大开杀戒,他也有信心以这副精心休养了半年的躯体正面决胜。

而解晖最有机会的一套杀招,已被他的亲传弟子莫稻拦在了路上,无论如何也赶不到这锦官城了。

无论正侧,东方连漠都已找不到半点败机。

他和解晖相对而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这些年来,东方连漠也一直在思考,黑云会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年的解小爷,在江湖上留下的笔墨很多,几乎所有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不过高粱河之战过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东方连漠也十分好奇,将来若有一天他真与解晖面对面,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现在这景致很显然不错,很合他的意。

解晖的面色却看不出悲喜。显然按他的计划,自己早该在日出之前就死了。

东方连漠忍不住调侃道:“如何啊,解舵主?本座直至今日仍站在此处,是不是让你大出意料了?”

解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确然出乎所料。解某怎么也没想到,明智如东方盟主,竟还敢现身锦官城,以卵击石。”

他的声音并不大,老人家也确实发不出多响亮的声音,但场内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东方连漠是以卵击石。

东方连漠愣了愣,扭过头,看了看场下众多武林名家,以及会场之外,壮着胆子来此的不计其数的江湖侠客们。

岳知书温婉地抱着七弦琴,静静站在他身后。

东方连漠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解舵主说笑了!如今这满座高朋,可有一人是站在你黑云会一边的?”

解晖悠悠反问道:“那么这满座高朋,又可有一人,是站在你武林盟主一边的?”

东方连漠气极反笑:“解舵主,事到如今,还要强争这一时半刻么?”

“东方盟主又何必强争呢?”解晖眯起眼睛。

对方始终岿然不动,东方连漠笑得累了,也就收了调侃的心思。

他将手臂伸向台下的上百名家侠者,朗声道:“在座诸位高台!凡有同意我东方连漠继任盟主之位者,但举起右臂!”

他挑起唇角,面带讥讽地望向解晖。

却不料解晖也以同样的神情回应了过来。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浑浊的眸子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皱纹。

东方连漠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望向台下。

他这才惊觉,满座竟皆是寂然,无一人响应他的呼声。

解晖片顷之前的话又回荡在耳畔。

“这满座高朋,又可有一人,是站在你武林盟主一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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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十四年前,西凉沧州子阳道

“精彩,真是精彩。≯菠≌萝≌小≯说想不到这两个老贼居然都算到了这么一出。”

某处无人楼阁中,代楼暮云走近窗边,刚好看见了下方东方连漠振臂一呼,无人响应的局面。

这座楼阁紧紧靠在会场边缘,角度和位置都极佳,比昨夜他们观会的客栈靠得还近,按理说当是高朋满座的情景,此时却空无一人。

若说空无一人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不久之前,底楼还守着一队蒙面的武夫,只不过顷刻之间便被代楼暮云解决掉了。

进入二楼之后,代楼暮云虽再未见到一个活人或死尸,但墙上随处可见的飞溅血迹已然说明了很多事情。

黑云会虽建制广大,终究不是成型的军队,如这种毫不起眼的楼阁,确实是只派一队下等杀手镇守即可。也正因如此才给了代楼暮云潜入的机会。

二三楼皆是观景极佳的茶座,如今空无一人,只余墙面上的可怖血迹,显然是昨夜经过了一场屠杀。

如若他所料不出差错,这里应该是早前便被某家武林名门包了场。家主本人定然坐在会场中,这里大抵是给家中后辈们观摩用的。

只可惜,看来无论是家主还是后辈,都已在日出之前死了。

回忆起昨晚那场暗巷中的拼杀,饶是代楼暮云也有些后怕。

倒先不谈自身安危,若是当时他的反应再慢上一些,只怕苏青荷就要被那些尸鬼顷刻之间撕成碎片。

那些尸鬼生前最多不过二三品境界,可不知用了什么禁术秘法,死而复生之后竟无痛无感,肤如钢铁,且蛮力大的惊人,就连从小与各种毒物接触的代楼暮云也觉得无比棘手。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苗疆的手笔,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盗走了那种在南苗都早已被列为禁术的配方。

不过看看此时的大会形势,也就能料到一二了。

振臂一呼的武林盟主,却没得到哪怕一人响应,委实有些凄惨。

而看上去,就连东方连漠自己也没想到这回事。他脸上的震惊神情不似作假。

现在胜券在握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解晖抓着拐杖,轻轻叩了两下地。台下的人群便开始自行流动。

从一个、两个,到一家、两家。虽然原本的座位已经近乎满人,但比之前一天总归是缺了那么几桌,随之也空出来了不少位置。此时那些江湖上声名卓著的侠者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人群向黑云会那边聚集。

满场桌椅的响动声。

大家都很沉默,但桌椅挪动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稀稀疏疏的坐席逐渐现出了分明的派系。

靠解晖的那一边,人多势众。

而另外一边,则大多已人去桌空,只剩下寥寥几人尚坐在桌边,不动声色,比那些表明了立场的人还要沉默。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唯一没有动窝的,正是昨夜和他一同拼死奋战,击退尸鬼的聂家人。

解晖幽幽道:“聂家主。”

任谁都能看出局势偏向谁了。此时再无所作为,就已不仅仅是固守气节,也是在自寻死路了。

聂白霜长长叹了一口气,掷出手中杯盏,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解晖那一侧的长桌上。

他带来的聂家子弟也比昨日少了许多。那些子弟都是如何死去的,遭到尸鬼袭击的聂白霜再清楚不过。

武林盟主这一侧几乎已没有支持者。

冷汗浸湿了东方连漠的后背,他难以置信地低声自语:“怎么……可能?”

解晖又叩了下拐杖。

人群瞬间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看来,已无需再比了呢,东方盟主。”解晖道。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解晖的表情也没有分毫松动。从他脸上,东方连漠完全看不出胜利者的喜悦,或是对败者的同情。

东方连漠瞪大眼睛,颤抖不已,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片晌之前,他还坚信着,自己会取得胜利。

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所有站边黑云会的人都应该死在了昨晚才对。

杀错了?不,不可能,就算会有错杀,也没理由把自己人杀得一个不剩。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东方连漠心脏狂跳,汗流浃背,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解晖咳嗽了两声,闭目幽幽道:“这些年来的对弈,东方盟主确然已做得淋漓尽致。老身与严道宗耗尽毕生心力培养出的昆仑新剑仙,竟被盟主以短短一年养成的一位刀客拦下,属实始料未及。”

东方连漠难以置信地望着解晖。

这件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就算他猜到了雄刀百会上大放异彩的莫稻是唐家堡的人,就算他也已知道莫稻是用来对抗涂弥的,也没有理由现在就猜到了这件事情。

按理来说,莫稻和涂弥此时应该仍在唐家堡往此处的山路上打得你死我活。他没有收到莫稻的消息,解晖自然也就不应该收到涂弥的消息。

“嗯,没错,我并未见到那两个孩子,不过这些来龙去脉,稍加思量便能猜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仿佛看穿了东方连漠的想法一般,解晖淡淡答道。

东方连漠心头剧震。

他沙哑道:“不可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杜伤泉是解晖的卧底,这他早就知道,否则也不至于放任他在苗疆折腾,东方连漠想从苗疆得到的不过是一箱镖物而已,别的无关紧要。

那镖物他已经得到了,药效也确凿无疑,在二十多人身上做过试验,正是南苗培育毒尸的禁术,不可能出错。

那些毒尸也确实拥有极强的作战力。为收回柳家七刀,他派出柳停雷去追踪百胜刀意,也确实在剑门关外和赵无安打了一场,若非安康僧中途搅局,柳停雷的尸首在岳知书操纵下,本能胜过赵无安……

东方连漠忽然一紧眉心,心脏突突直跳。

太多了。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疏漏实在是太多了。

像安康僧那样的人,这座锦官城中还有八个。而且柳停雷顺着百胜刀意追踪,为何会找到赵无安身上去?关于那个总在各地蹊跷出现的白衣居士,东方连漠一直都怀疑他是解晖的棋子,他为何会持有百胜刀?

“是那些该死的僧人吗?还是赵无安?难道说你还在柳家七刀上留了一招,瞒天过海骗过了我?”

面对东方连漠接连提出的问题,解晖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淡淡摇了摇头,叹道:“你实在是思虑过重了,东方盟主。”

“关于你百思不解的答案,其实只要回头看看,便能知晓了。”

东方连漠闻言一愣。

“回头看看?”

他真的听了解晖的话,愣愣地回过头去。

他看到了岳知书。

那是自己的义女,抚养在身边十四年。对一生无后的东方连漠而言,她已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怀抱七弦琴的岳知书冲着他温颜一笑。

东方连漠极慢极慢地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机关算尽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形容东方连漠此刻的震惊。

“义父。”岳知书浅笑道。

却不是对着他。

她的视线穿透了他的身体,笔直地抵达了站在更远处的那个耄耋老者。

解晖缓慢地点头,眸中极其罕见地透露出一丝赞许之意。

“做得不错。”

这两人竟比他预想的要熟悉万分。

东方连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抱琴的妙龄少女看起来知书达理,笑容温婉,无论何时都会体贴地为至亲之人分忧解虑。

“老身已说过了,这枰棋,东方盟主确然已经下得很不错了。只可惜,你在最开始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

解晖的眸子深不见底,犹如容纳着这尘世最混沌的罪恶。

“十四年前,西凉沧州,子阳道上。”

短短十二个字,解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对东方连漠而言,字字透骨诛心。

那确实是最开始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的东方连漠甚至都没有把解晖当做最大的敌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东方连漠就已迈进了解晖为他精心准备的陷阱,深不见底的葬身之地。

十四年来,他自以为的苦心积虑,所有或成或败的明暗较量,不可一世的孤高与桀骜,都不过是另一个人眼底的笑柄。

与之相比,解晖的称赞无异于讽刺和挖苦。

早在一开始,他就用极其简单的方法奠定了胜局,剩下的时光不过是在欣赏东方连漠这只猴子如何上蹿下跳而已。

何来对弈之说。

从头到尾,把这当作对弈的,其实只有东方连漠一个人。

从头到尾,以为今天乃是决死之局的,也只有他东方连漠一个人。

在昨夜那场尸鬼袭击里死去的,恰恰正是站边武林盟主的人,经由黑云会和岳知书之手,被屠戮得一干二净。

“义父大人,您曾经和我说过,莫稻不过是个道具,用之即弃而已。”

在他身后,岳知书巧笑顾盼。

“义父大人,其实您,也不过是个用之即弃的道具而已哦?”

第七十七章 朝夕相处

十四年前。v菠〝萝〝小v说西凉沧州。子阳道。

再向前二十里,便是造叶与大宋的关口。

此地一年四季皆是黄沙漫天,穷山恶水,过往行者也尽是风尘仆仆,尽量不做停留。

官道上杂草丛生,路边更是荒凉,恨不得一整个子阳道,只有首尾两家可供打尖的店铺。

店里供着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饭食,一年到头只供得上几次肉,菜蔬干苦得难以下咽,米饭里也夹杂着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泥沙。

但对于住在这里的孩子来说,能够偷偷混进这样一家店铺,哪怕只抢走半个沾满了砂石的馒头,也算是无上的美味。

持刀客难以想象,大宋已建国近五十载,竟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休说帝都的宏伟光荣,即便是近在百里之外,蜀地的丰饶富足,这里也沾不到丝毫的光。

这还是那片他熟悉的荒凉大漠,和二十年前并无任何差别。想在这里吃上饭,钢刀比铜板好用。

虽然如此,持刀客还是走进了小店,用铜钱换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食。

他吃的很快,不过当他发现有个孩子趴在桌边时,还是停了下来。

孩子看上去只有四五岁,跪在椅子上才能攀上桌子,此时正流着口水望着他手里的馒头。

持刀客掰开手中的半个馒头,隔着半张桌子丢了过去。

孩子方一接过便狼吞虎咽起来。隔壁桌的一对男女见了此景,调笑着借故离开了小店。

持刀客当然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一旦你施舍了其中一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会将你团团围住,像是饿狼看见了荒野上奄奄一息的鹿。

持刀客没有理会那些孩子,他的善心当然也很有限。

吃完饭,持刀客便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小店。气机外放之下,自然无人能够近得了他的身。

饶是如此,仍有个身影从小店后方踉跄地跑了出来,跟了他很远。

持刀客不愿回头,他若想加快步子,甩掉这个孩子是极轻易的事情。

况且,此来子阳道,他的目标并不是和大部分人一样,顺着这条路去往造叶。

持刀客很快便偏离了大路,再往前走甚至连路也没有,只剩下无尽的风沙,和无论从走多远看上去都不会变化的沙山。

这样那个孩子应该是不会再追来了。持刀客如是想着,回过头,却发现瘦小的身影仍然跟在背后,步履蹒跚。

他叹了口气。让这样弱小的孩子走进大漠无疑是在亲手杀死他。自己刚分了他一个馒头,他可不希望如此浪费粮食。

持刀客飞身到孩子身边,打算一把将他拎起来丢回官道,却意外地发现孩子并不是空着手追来的。

之所以步伐沉重,是因为孩子的手上,拖着一个极重的水袋。

“入大漠,要喝水。”

见他折返,孩子清澈的眼瞳中露出安详之色,费力地举高水袋,抬到他面前。

他这才发现这竟是个女孩子。

女童吃吃道:“大漠里面,水,水难找。这里有水,给,给你。换的,和馒头。”

持刀客愣住了。

并不是像被投食的野犬一般,痴傻地跟着喂食的人。

而是报恩。

半个馒头的恩情,她选择用一大袋自己也搬不动的水作交换。

持刀客心痛地看着她发红的双手,问道:“你哪来的水?”

女童眨了眨眼睛,低声说:“偷的。”

持刀客沉声道:“还回去。”

女童嘟起嘴,说什么也不愿。

持刀客无奈道:“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只能往深处走了。跟紧我,明白吗?”

“要去哪?”女童问。

“穿过这片沙漠,去到一个已经失落了的古国。我在那里,有些敌人。”

“你要杀人吗?”

“算是吧。”持刀客沉吟了片刻,“不过我不会教你的。这不是件好事。”

女童似懂非懂。

持刀客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抬眼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漠。

“陪我这段路,就算那半个馒头的交换。然后你要自己取一袋水,给他们送回去。”

女童想了想,使劲点点头:“好!”

“你叫什么名字?”

“月儿。”

“没有姓吗?”

“就叫月儿。”

“月儿太短了,你叫岳书吧。算了,叫岳知书好了。记住了。”

……

当然,最后持刀客也没有让岳知书离开。

他中了那群西夏人的诡计,非但扑了个空,没寻到他们位于黄沙之中的都城,反而被将了一军,陷入了纵是一品境界也难以逃脱的流沙古墓群中。

若不是岳知书自幼方向感极强,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逃脱的方法,只怕强悍如持刀客,也会被那些西夏人困死在古墓中。

从那以后,持刀客就失去了一切能追寻到那些西夏人的线索。反倒是江湖上流传开一个传言,唐家堡的武林盟主,似乎和大漠中的西夏余孽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关系。

这自然是误会。但江湖人加在他身上的误会已经足够多,他实在懒得去一个一个澄清。

十二月他独自离开唐家堡,四月回来时,则带回了一个女童。

十四年时间一晃而过。终生无后的他,有的时候觉得岳知书竟像极了赵昔涟的模样。

若是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只怕到现在,也该有岳知书这般年纪了。

东方连漠时常这样想。

而十四年后的现在,在自己毕生之敌面前,多年来唯一的寄托,竟也如镜花水月般,被彻底击碎。

东方连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岳知书,竟然从一开始,就是解晖派来的奸细。

见东方连漠仍是满面震惊模样,就连解晖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轻启嘴唇,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谈及此处,就连老夫也不得不感谢你。若非你亲入大漠以身试险,自恃勇武想以一己之力歼灭那群西夏人,老夫也不至于能这么轻易地取得他们的信任,凭此在两朝之外立稳了脚跟。”

他确信以东方连漠的功力,能够听清他在说什么,场下诸人则一定不明所以。

而这样的惊天秘密,正是除了东方连漠之外,任何人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的。

多年来被人怀疑与夏国有密切关联的东方连漠,其实恰恰是最身先士卒想要剿灭西夏残党的人。即便明断如赵无安,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怕是也会将信将疑。

岳知书浅笑道:“舵主说得不错,义父大人确然是自恃勇武了。直至此刻都不愿接受自己已然一败涂地的事实。”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银针扎在心头,从未体会过的痛楚。

东方连漠紧攥着拳,神色变得前所未有地狰狞,死死盯着解晖,好似要用眼神将他撕得稀烂。

“我还没有一败涂地……本座可是东方连漠,是武林盟主!解晖,若只凭这些就想让本座认负,绝无可能!”

解晖沉默了片晌,“是么?”

“别忘了本座可是天下第一,是以力证道的武夫!诚然,这场二十年来的对弈,是本座输了。但你也别想赢。”

东方连漠的声音阴冷低沉,如地府的幽狼。

绝不会有一个人觉得解晖身后那些如黑云般密集的扈从会是等闲之辈,东方连漠当然也明白那些人相当棘手。

但再怎么样,他也还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实打实的造化境巅峰,离那天命之境不过一步之遥。

离赵昔涟当年的境界,未竟的夙愿,也统统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此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愿望,那么纵然失去这武林盟主之位,对孤狼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无家可归的独狼本就不需要温情。只要厮杀就够了。

光杀了解晖还不够。他要将他身后那片黑云彻底撕裂,他要看着他们的血肉在锦官城中横飞,他要亲手撕开解晖的胸膛,把那颗迟暮的心脏狠狠地扯出来,摧毁殆尽!

前所未有的气势自这位武林盟主身上升腾而起,整座锦官城轰然雷动。

东方连漠的眼底似有雷霆激昂。

“……解晖,纳命来罢。”

东方连漠飞身而出。

那是已然失去一切的人才能有的眼神。

解晖悄悄叹了口气。

“你真以为,自己还是这天下第一?”

黑袍人骤然前冲,挡在解晖和东方连漠之间,枯瘦五指张开,和东方连漠迎面对了一掌。

气劲顿时激荡开去,如雷霆炸响般环彻会场,靠近残破高台的两张桌椅登时翻飞起来,在空中炸得四分五裂,碎木飞溅。

悠扬琴声响起,如清泉流淌在山间。

东方连漠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岳知书开始抚琴了。

她会用琴音控制那些尸鬼,虽然也有其他人会这种技巧,但岳知书的确是做得最好的。

毕竟在东方连漠这些年的教导下,岳知书精通音律,琴棋书画,亦是无所不知。

但这一次的琴声,并不是为了控制尸鬼而奏起的。比之控制那些尸鬼,岳知书现在正在控制的,是一个更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手。

东方连漠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十四年来,你以为自己为何始终触不到天命境界?”

解晖用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近在咫尺的东方连漠。

“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四年,岳知书要想毁掉你,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七十八章 没办法

十四年。の菠ζ萝ζ小の说

比起至亲之人的背叛,更让东方连漠感到敲骨剥髓的,是十四年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阴谋。

而他竟从未有过察觉。

在他因忙于武林事务而挑灯的那些夜里,看似贴心送来的宵夜。夏日的午后,于藤椅上小憩时,加入炉中的沉香。

东方连漠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岳知书。

哪怕一次都没有。

十四年来,大漠中的生死与共,到唐家堡内朝夕相处,他竟然未能发现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如果能在她房中找到一张特殊的药方,如果能发现她练习的琴谱与以往有些许不同,如果能尝出宵夜的味道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如果有过哪怕一次这种经历,东方连漠都不至于会毫无察觉。

可岳知书确实从头到尾,连丝毫痕迹都没能留下,堪称天衣无缝。

解晖已然撑起了拐杖,绕着东方连漠的身子转了半圈,面无表情。

“起先是罂粟,极为微量,从每五日一次缩短到一日一次,而后换上越来越剧烈的毒,直到将你体脉都彻底改为由琴音驱动。东方连漠,其实以你的见识,能起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只可惜你一次都没有发现。”

他重新绕到东方连漠面前,躬下身子,无情地注视着已因为无法控制身躯而跪倒在地的东方连漠。

“你知道么,即便是杀了你,这种在寻常武夫看来难如登天的事,对知书而言,也不过几个音节而已。”

东方连漠总算明白了,这位在黑白两道上只手遮天的巨擘,并不是喜欢将情绪都内敛起来。

之所以面无表情,其实是因为更简单的理由。

解晖是个没有情绪的人。无论喜悦或悲伤,他的眼底都只剩下无情的漠然。

那个如少年般热血的解晖早就死了,东方连漠面前的只是一具无情的骸骨。

活人又如何斗得过骸骨呢。

东方连漠苦笑起来。他试着张开嘴,可舌头早已被咬断了,一开口便是满地的血迹。

他只能吃吃着说出最后的话语。

“斗到最后,原来你解晖根本不知胜败的意义啊。”

残破的唇齿,艰难地念着残缺的话语。

解晖却听懂了。他退了两步,再度无情地注视着这名曾经一度在江湖中独占鳌头的男人。

“能看清这点,也算你输得不冤枉。”他点评道。

东方连漠苦笑道:“是……么?”

为何连一次都没能发现岳知书的异样之处呢?分明那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

解晖没有问,而是冷静地指出了这一点,东方连漠也无须自问自答了。

因为答案本就不言自明。

岳知书波澜不惊问道:“舵主,如何处置?”

“留着性命,我还有用。”解晖淡淡道,“死了其实也无妨。”

岳知书应了一声,轻轻拨动起琴弦。

几个音节过后,东方连漠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砰地一声,倒在了解晖面前。

解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台下数百江湖名家。

无一人敢作言语。

即使是聂白霜,此时也只能咬牙攥拳。敢于挑战解晖的人,确然是在自寻死路。

“……看来已无需再进行下去了。”解晖静静道。

太守府高阁上,旁观了全程的蜀地十愿僧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到了这份上,于情于理,武林盟主都该是他解晖的了。”慈悲僧道。

经书僧闭目叹息:“我等只管规制这武林大会不触规则,如今确实是无任何理由将这盟主之位给予他人了。”

其余僧人皆不答语,双手合十,眉目紧蹙。

——————

代楼暮云悄无声息地翻离了阁楼,借着重檐遮掩身形,飞快向城外赶去。

一切果然都如赵无安的猜想,东方连漠甚至被解晖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现在重选大会已经宣告结束,解晖迁往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赵无安还不出现,那就连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虽然此时除了这座锦官城,江湖上还无一处得知重选大会的结果,但事已至此,大会的影响必然如水波震动般飞快散布出去。想来赵无安即使有通天之能,也无法遏制黑云会从幕后走上台前了。

念及此处,代楼暮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大会落幕尚不多时,十愿僧估计也会拖延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宣布结果。代楼暮云抵达城墙时,连城门都尚未戒严,他索性施展身法从墙头翻越出去,紧贴着墙根落地。

出了锦官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李凰来他们安置李顺的地方在哪,更别提与赵无安会合了。

头疼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代楼暮云只得在城外几里的地方来回寻觅,足足找了三个时辰,才看见胡不喜坐在一间废屋外头,百无聊赖地劈着柴。

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胡不喜倒是露出了些许意外神色:“这是碰上了什么事,怎么还把你这个苗王给急成这样。”

“你们倒是在这里住得安稳。”代楼暮云叹气,“大会结束了,不出所料,解晖胜了。”

“那东方连漠没大打出手一场?”胡不喜吃惊。

“连出手的机会都被摁死了。”代楼暮云面容肃穆道,“解晖的手段委实可怖。”

胡不喜若有所思。

代楼暮云又问道:“你们怎么还聚在这里?”

“没办法啊。”

胡不喜把劈好的柴火一把抱起,顶开了荒屋的门。“你不妨进来看看咯。”

代楼暮云跟在他身后入屋。无论里外看来,这似乎都是一间已荒废了许久的屋子,梁上蛛网密布。李凰来选了这么间房子当据点,实在不太靠谱。

此时,一切杂物已被挪到了屋角,中心的空旷地上燃着一团微弱的篝火。

屋子里有个还算陌生的面孔,正坐在木板拼接而成的床上若有所思,应该就是李顺了。另外一边,诸南盏等几个人围着另一张临时床铺忙上忙下,万分火急。

代楼暮云愣了愣。

添柴火的胡不喜解释道:“安夫人身子本来就极不好,这次寒冬腊月的入蜀,也是拼上了性命,除夕夜更是被老大给气了个半死。这几天好不容易调理过来一些,又听你说的,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这城外,一时气火攻心,病来如山倒。”

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安夫人。

在她身边的安南一脸焦急,忙上忙下,又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味道。

代楼暮云怔了好一会。

他转过身子,尽量严肃道:“但我们必须行动了。武林大会已结束,赵无安再不出现,我也会想办法,截杀解晖。”

“你和那老头怎么又有仇怨了?”胡不喜皱眉。

“这不是我和他的仇怨,而是更大的苍生之危。”代楼暮云道,“解晖接管武林盟主,这实在是如今最坏的情况,而一旦他和贪魔殿、西夏之流有所来往,则整片中原朝不保夕,实在是燃眉之急。”

安南闻言一愣。

段桃鲤问:“你怀疑贪魔殿也和他们有联系?”

“并非怀疑,而是他们一旦有联系,就将是不可挽回的苍生之危。”

代楼暮云望了眼屋外的天色,“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解晖今天就会出城。”

“然后去唐家堡?”胡不喜问。

“是。我们最多也只有最后一晚的时间,明天之前就得去到唐家堡。一旦让解晖坐镇唐家堡,众多武林门派环卫在旁,就已再无翻覆的可能。”

诸南盏忽然打断了他:

“但即使现在去唐家堡,你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吗?解晖是会在那时懈怠,还是他身边那群扈从会消失?无论如何,实力的差距都是不可逾越的。光靠这里的人,根本无可奈何。”

代楼暮云摇头道:“我也算是准一品高手,这里尚有两个一品境界——”

“已经没有另一个了。”诸南盏再次打断了他。

代楼暮云一愣,似乎也想起来什么。

噼啪作响的篝火映着胡不喜黝黑的脸,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笑道:“这也没办法嘛。”

代楼暮云忽然回想起胡不喜不久之前对他说的话。

“没办法啊。”

其实只是短短四个字而已。

但走遍大江南北从来都只是靠怀中一柄胡刀的胡不喜,又何曾叹过没有办法?

他从来都应该是举着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无所畏惧。

忽然地,代楼暮云感受到一股如潮水般袭来的无力感。

“你再看看这里剩下的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几个粗通拳脚的也决计打不过黑云会最下等的杀手。就算我有观气之眼,也无法在瞬息之间找出解晖所有扈从的全部漏洞,何况还要靠你们去击破。”

诸南盏的话语虽然充满戾气,却不无道理。她向来是这样有话直说的性子。

诸南盏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静候佳音吧,代楼暮云。我们如今是无能为力的。”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并非无能为力喔。”

在那个瞬间,不仅是代楼暮云,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屋里的每个人都无比熟悉。

到了这种地步,他竟还能语气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平日里的慵懒也并非尽是缺点。

背匣的居士放下沉重的书箱,咧嘴拍了拍身侧苗女的肩膀。

“干得好,桑榆,这路带得可真是又快又准。”

第七十九章 赠剑

代楼桑榆出现在锦官城,可把代楼暮云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抄起刀就要和赵无安同归于尽。●菠/萝/小●说

赵无安连忙举起双手:“你可别。要是没桑榆带路,我还真找不着这处地方。”

代楼暮云愣了愣。

代楼桑榆亦步亦趋地走到哥哥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摊开手掌。

她掌心爬着一只遍体通红的蝎子,高扬的蝎尾正对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没了脾气,“也亏你能用得出这种法子。”

代楼桑榆狡黠一笑。

赵无安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将背上的书箱放在火堆边,抬眼望了下胡不喜。

“……老大。”胡不喜愣愣唤道。

赵无安笑道:“在这呢。”又自代楼桑榆背上取下剑匣。

暗红剑匣在背,他扯下身上的夜行衣,又变回了那个白衣背匣的居士。

满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赵无安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好,谁先来跟我说说,锦官城里怎么样了?”

“解晖胜了。入唐家堡只是时间问题。”代楼暮云简短道。

“东方连漠呢?”

“被设计了呗。”代楼暮云转着手里的蝴蝶刃,“说不好现在已经死了。”

“那个人又是谁?”赵无安指着床板上坐着的李顺。

李凰来展开双手:“这可说来话长……”

静静地听他解释完,又问了些大会上的细节,赵无安沉吟了许久,没有作声。

诸南盏看不下去,起身道:“以现在的形势是毫无胜算的,赵无安,你鲁莽行事也并非一两回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也并非没在解晖手上讨到过甜头。”

“……这次可不一样!”诸南盏低声嘶道。

赵无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万人疏漏的死角,才正是反败为胜的开始。”

死角?

诸南盏愣了愣。

“这是……何意?”

赵无安在胡不喜身边一屁股蹲下,凝神望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一会。

“这些天里,我去调查了一些事情,不少关于几十年前的疑问,全都查清楚了。东方连漠会输给解晖,也在我意料之中。”

代楼桑榆忽然娇俏地插进话来:“从现在开始,才是反击呢!”

赵无安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正色道:“即便如此,要想击垮不可一世的黑云会,确也绝非易事。我需要诸位的帮助。”

胡不喜叹了口气,幽幽道:“老大啊……”

“放心吧,都是诸位能够办到的事情,虽然的确要冒上一点险。”赵无安淡淡道,“最后进入唐家堡主殿,与解晖正面对决的,只有我一个人,这点无安确保无虞。”

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就你一个人,要对付解晖那几十个黑衣扈从?”

“我可不是一个人。”

赵无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一拍背上剑匣。

六道长鸣接连响起,数簇清亮流光伴随着剑鸣曳出暗红大匣,拖动满堂剑影。

“这六柄洛神剑,自始至终都只属于那些曾立于解晖身边,与他共谋天下的北斗之友。我不过暂为保管,终有一日是要物归原主的。”

众人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那随着赵无安心意而在空中自行流转的六柄飞剑。

赵无安淡淡道:“从七十年前埋下,延展至今的这份缘分,如今赠予到各位手中。”

他伸出手,自那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宽刃剑。

满室剑影顿时暗下一成。

“菩萨蛮。”赵无安轻唤那剑的名字,如唤故人。

他俯下身,将飞剑静静放在胡不喜面前,松开手。

“胡不喜,你从小琢磨出的刀道,亦是七十年前埋伏至今的缘分之一。姜入海身为一代刀豪,未有后人,然而廖娘却将他的武学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漠北那七年,每一日看似平淡无常的赶羊砍草,你那逐渐进长的刀道中,早融入了姜入海其人大开大阖的道蕴。正合这柄菩萨蛮。”

胡不喜瞪大眼睛:“什么?”

赵无安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直起身子,在屋内漫走了几步,停在李凰来面前。

李凰来身子一僵。

赵无安再度伸手,摘下一柄锋锐之剑。

漫天剑影再弱一层。

“遵我当日之言,这柄采桑子,还是你的。”赵无安淡淡道。

李凰来一时语无伦次:“这……”

“我放手咯。”

赵无安不由分说松开了手,采桑子静静悬在李凰来面前。

“至于虞美人……”他转向李顺,“还是给你吧。我想李荆如若尚在人世,也会把至深的期待寄放在你的身上。”

不顾李顺怔愣的目光,赵无安从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轻薄短剑,送到他的面前。

虞美人如逢故主,轻微颤鸣。

血脉相连的牵绊,从来都比任何印记铭刻得更加深沉。

赵无安环顾了一圈,苦笑道:“苏青荷不在么?”

“昨晚就不见了。”代楼暮云简略回答,“不过他也知道我们在城外,现在估计正出城找吧。”

“那正好。”

赵无安提起剑匣,丝毫不收周身剑影,踏出门外。

诸南盏瞪大眼睛。

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如今环绕赵无安周身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庞大而强盛的剑气。

步入室外后,那层剑气不但未曾散入青空,反而更加自由地舒展开来,每一柄剑都像是拖动着千军万马,剑光抖动,漫天萦绕。

尽管赵无安的确是一品高手,但诸南盏万分确信,离开锦官城之前的赵无安,是决计做不到这副姿态的。

——————

苏青荷直到今天寅时,才从酒馆门前昏沉沉地醒过来,还是被前来开门的跑堂踢醒的。

忍着欲裂的头痛,苏青荷勉强理清了情况,自己应该是遭什么东西袭击而昏迷了,所幸周身物什没有遗失,身体也没感受到太大的异样。

在酒馆驻足歇息了好一会,等他回到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就连安家三人也收拾行李离开了。客栈里风言风语不少,大多是关于武林大会上东方连漠与黑云会的胜败。

苏青荷未去会场,但从道听途说来看,东方连漠应当是遭到算计,输得极惨,连一身功力也无法调动自如,被解晖牵着鼻子走。

如若预算得不差,此时解晖已经准备动身赶赴唐家堡了。

日落之前,他便会进入那座百年来以险峻著称的天下第一堡,成为在那里正式登位的第二位武林盟主。

赵无安所交代的时机已经等到了,可仍然不见赵无安的身影。苏青荷前后揣度了一番,也确实想到了城外那间荒屋。

他顺着方向走出城门的时候,恰好赵无安正远远而来。

乍一看到赵无安那副模样,苏青荷就愣了下。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高调了。

即使以他那三脚猫功夫,也能看得出来,如今萦绕在赵无安身侧的究竟是怎样一股雄厚剑气。

“这家伙……”苏青荷暗暗咒骂了一声。

两人显然是远远的都看见了对方。赵无安不急不缓走来,苏青荷连忙迎了上去。

“你脑袋撞傻了吗!解晖还没走远呢!”

“没关系。”赵无安笑了笑,“他还巴不得我这样呢。”

苏青荷皱起眉头:“什么?”

赵无安探出手去,自周身一片剑影之中,抽出一柄飞剑。

苏青荷这才发现,笼罩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数量,似乎和平时相比有些不同。

“这柄鹊踏枝,初见之时我就说过,会送给你的吧。”

赵无安面上浮现起不似作假的微笑,将飞剑递出手去。“现在到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什么!”

苏青荷怔愣了许久,猛然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成!本来就已胜算渺茫,难不成你打算和我们交代完了后事,只提一把洛神赋去找解晖寻死么!”

“放心吧,无安做事还没那么蠢。”

赵无安缓缓松开了手,鹊踏枝悬于空中,剑柄离苏青荷的胸膛只有一尺。

蕴藏着祖父一生得意失意的剑,就悬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触手可及的距离。

苏青荷却在这一刻觉得,这柄鹊踏枝重及千钧,自己无论如何也握不动。

送出了鹊踏枝,环绕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只剩下了两把。

视线越过赵无安的肩膀,苏青荷才看见,本该留在客栈里的众人也站在了他身后。

“安夫人病倒了,若不能早日解决此事,只怕时日无多,我也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给安晴留下什么遗憾。”赵无安缓缓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把自己该做的事给做完。赠剑给你们,本就是我身为洛神后人必行之事。只管坦然受之便可。”

苏青荷嗫喏道:“可,解晖他……”

“当然,我不会一个人去的。”赵无安微笑,“多亏你们,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并非孤军奋战。”

代楼暮云百无聊赖地玩转着蝴蝶刃,代楼桑榆在他身边蹲下,拨弄着泥土里外的小虫。

胡不喜面色沉重,伸手握住了陪伴多年的小破胡刀。

段桃鲤神色毅然,李凰来将采桑子挂在腰间。

诸南盏无奈地扶住额头:“东边有人来了。”

赵无安忽然笑了起来。

“来的正好咯。”

依然是那懒散的居士声音。

他却蓦然伸出手,握住了肩头一闪而过的苏幕遮。

暗空一道惊雷打过。

恰似那年扬州城外,飞雨几点,白衣剑仙。

第八十章 剑为苏幕遮

即便以代楼暮云的目力,在诸南盏出声提醒前,都没有发现东边的情况。ξ菠↓萝↓小ξ说

倒不怪他们,因为那二人确然离这锦官城尚有好一段距离,除去那观气之眼,在这个距离上确实发现不了。

而赵无安之所以能够确信来者是谁,则是因为一个更加简单的原因。

会在此时出现在锦官城东边,还引起了诸南盏注意的,除了那两人,也再无其他可能了。

剑影疾走,刀光闪灭。

自唐家堡至锦官城,莫稻与涂弥用了四个时辰,六千七百余招。

漫长山道上几乎无人目睹他们的惊世之战,而他们彼此,也早已将全部的精力尽数投入了眼前的刀剑中,再无心顾及其他。

短短几十里的山道,当世两名一品高手几乎是一路打了过来,硬是打到了这锦官城前。

眼看着那座城池近在咫尺,涂弥心下愈发急切起来,手中剑花搅动得更快,想要甩掉这个自唐家堡临仙道上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的对手。

“不会让你得逞的!”莫稻斩钉截铁道。

刀与剑再次交斩,火花四溅。

涂弥飞身闪动,一次交斩的瞬间又飞掠出十余丈,莫稻猛然发力踏地,再度追上。

分明早先时候,在能够一劳永逸终结战局的时刻,双方都选择了停手,此时却仍激斗不止。

然而他们也别无选择。

纵然所代表的立场并非解晖或东方连漠,莫稻与涂弥也早已失去了自身所能持有的立场。

这并非什么可以被轻易纠正的错误。二人都已走上了无法更改的歧途,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解晖与东方连漠既然已经站到了非此即彼的对立面,无法舍弃这种存在形式的莫稻与涂抹,也就只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条选择。

他们终将在城门前停下。那是莫稻一定要守住的最后底线,也是涂弥绝对要越过的最后关卡。

——倘若此时,没有半路杀出来个赵无安的话。

持刀少年与使剑少女争斗道路的尽头,周身环绕飞剑的慵懒居士背匣而行。

天际紫雷滚滚,暗云层涌着向这片城郊逼压下来。

赵无安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别——打——啦!”

声音经内力加持,破风穿行。

熟悉的嗓音灌入耳中,莫稻和涂弥在那时皆是一愣,交锋的刀与剑,也久违地停滞了短短一瞬。

许久未闻了。

二人与赵无安的最后一次见面,皆是在福州城外的那片无名海岸。

自那以后,莫稻走南闯北,涂弥则继续重复着杀戮。

昔日孱弱无力的年轻管家,如今已执刀在手。

而曾经衣袂飘扬的负剑小道姑,此时已立杀誓。

百感交集的二人,竟忽然间忘了怎样挥刀,怎样执剑。

赵无安趁机续道:“想杀东方连漠的那个,他已经败于解晖,杀了也没意义。不想让她杀东方连漠的那个,你的授业恩师已经败了,放下刀剑吧。”

风过旷野,草木皆伏。随着一声惊雷,天地间再度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滴。

细雨打湿了少年们的刀剑。

赵无安悠悠前行,神情一如当年初见,只不过周身飞剑环绕。

如潮剑气以圆盘之势挡开了落在赵无安头顶的雨水。他单肩背着空空如也的暗红剑匣,缓缓走向雨中的二人。

他忽然笑道:“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谁能料想到如今的情景?”

涂弥和莫稻两相对望,默不作声。

“我记得那时候,扬州也刚下过一场春雨,是莫稻来接我和涂弥,去柳叶山庄的吧。”

赵无安的声音浅淡,带着对二人来说都久违了的慵懒气息。

“一开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解晖宁肯放过我这个洛神后人,也要抓走涂弥。又为什么,仅仅一年多未见的莫稻,出现在雄刀百会上,已成了能击败刀道魁首的一品高手。

“其实真相真的特别简单,我一开始百思不解的那些可能性,其实都正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赵无安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苦笑着拍了拍额头:“一不留神又多话了,其实我猜到的事情,你们俩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吧?”

涂弥没有作声,莫稻又瞥了一眼她,支支吾吾应道:“算是吧。”

“说来也是缘分。解晖与东方连漠为自己寻到的名剑与名刀,其实早在柳叶山庄中便打过了照面。”

赵无安瞥了眼二人身上不整的衣衫,笑道:“然而,就算你们都有杀死对方的机会,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下得去手吧?”

涂弥没说话,微微红了脸。莫稻也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连漠和解晖识人之术何其超凡,又怎会料想不到你们二人的性子,本便不适合这般殊死厮杀。然而天下寥寥苍生,能有如此超凡天赋的也不过涂弥与莫稻而已,他们本也没有选择。这几年来逼你们杀人以炼心境,正是他们预想到今日之事,不得已之选择。”

赵无安挑了挑眉,无奈道:“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们还不肯放下兵刃,好好说句话?”

听见这话的莫稻,讷讷放下了刀。谁知收到了一半,竟被涂弥挥剑挡住了。

他抬起眼睛,正对上小道姑倔强的眉目。

“不许收!”涂弥恶狠狠地,“你要是现在收了刀,我立马杀了你,然后再去杀那东方连漠!”

莫稻收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赵无安无声苦笑。他先前倒是没想到,这个一向性子极软的小道姑,竟然比莫稻还难说服。

世上事难是拿起再放下。

莫稻不吝说是有东方连漠在才能得到如今地位的。东方连漠对他而言无疑是大恩人,要在这个时候背信弃义,莫稻显然也轻易下不了决心。

而对涂弥来说,解晖不过是恶毒之人,为达目的极尽一切手段,绝非什么需要以诚待之的有恩之辈。她之所以不愿在这里收手,多半是因为严道活的死罢了。

解晖的事先放在一边,终究是东方连漠亲手杀了严道活,涂弥会对他有如此之大的恨意也在所难免。

赵无安只能试着从头说服她。

他慎重地开口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才赶到锦官城,并未亲眼目睹东方连漠败退的场面。但据他人所言,东方连漠如今的情状十分凄惨,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他,居然在解晖面前连胳膊都动不了。”

涂弥一怔,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情状可说是解晖的完胜。而对于城内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如今尚在城外争斗的二位,是否觉得何处不太对劲?”

莫稻皱起一边眉头:“好像是哪里不太对……”

“按理说,解晖历时数年磨砺而成的天下第一剑,涂弥,本就是用来诛杀东方连漠的。”赵无安静静道。

按段桃鲤的回忆,从福州去往贪魔殿的那艘船上,安南曾与楚霆提起过一句话。

“阻不得天命,便诛天命。”

解晖宁诛而不阻的天命,想来便是造化境巅峰的东方连漠。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层,赵无安才顺势猜出了两名江湖巨擘培养涂弥与莫稻的真正目的。

“而昨夜至此时此刻,这柄锋锐无双的利剑,已经被东方连漠的刀给挡下了。”

他指了指二人尚交斩在一处的刀剑,声音毫无起伏。

“然而,解晖却胜了东方连漠。”

二人心头咯噔一下,都意识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矛盾。

“矛盾的背后,是极其简单的答案。”赵无安冷冷道,“无论涂弥有没有被莫稻拦下,解晖的计划都万无一失,必能取胜。”

“可……可是,这不可能!”

涂弥失声道:“倘若解晖早有充足的胜算,又何必再费如此周折,硬要我与师尊去闯唐家堡、去杀东方连漠?”

“严道宗是为了你,才去杀东方连漠的吧。”赵无安询问。

涂弥震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赵无安长叹一声,闭目道:“在我说下去之前,把剑收起来吧。”

涂弥的视线再度回到眼前的剑上,秀眉蹙起。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持刀少年早已失了战意。硬要缠着他一决高下,涂弥无非是不愿收起这把剑而已。

毕竟这是冼心剑啊。师尊为了将冼心剑留给她,甘心只负一柄铁剑便踏上不归之路,一并留下了所有的希望。

只要这把冼心剑仍在手中,仍在鞘外,她就有足够的勇武,一鼓作气斩下那恶人的头颅。

诚然自己的背后正是更大的恶。涂弥也不愿回头。

心境正在激烈交锋之时,赵无安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锋锐的气劲几乎一触即发,涂弥想也没想便挥剑侧斩了出去。

剑风激荡,破开半里雨幕。

赵无安兀自立于雨幕之中,任凭护体真气在这一剑之下瞬息崩溃,几乎半数剑气一并散入长风中。

猛然间回过神的涂弥急急停下动作,冼心剑不偏不倚,正架在赵无安的脖颈上,几乎就要砍下去。

然而古剑与脆弱脖颈之间,又多了样东西。

看清那样东西的瞬间,涂弥的瞳孔蓦然睁大。

赵无安悠悠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一路行来,你无时无刻不是为了自己的师尊。”

赵无安缓缓放下千钧一发之际替他挡下了一剑的那样物什,举到涂弥面前。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理解你的痛苦。然而,你的师尊也并未一去不返。”

涂弥颤抖着凝望那把近在咫尺的飞剑。

剑为苏幕遮。

第八十一章 谁的人生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

大雨倾落如注。÷菠∫萝∫小÷说

赵无安的声音落在雨幕里,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近在耳边。

“苏幕遮送你。”

涂弥瞪大了眼睛。

“我可没开玩笑哦。”

同样的雨里,白衣居士的音容笑貌,似乎从未变过。

涂弥微微低下了头,赵无安甚至看不见她的脸,只感觉到肩上的冼心剑在不住地颤抖。

莫稻讷讷关切道:“你没事吧……”然而话语却像石子丢进了空谷,了无回音。

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就连赵无安也无可奈何地收起了慵懒的眼神。

“这算……什么。”

良久,涂弥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极低极低的字眼。

赵无安叹道:“想哭的话,不如就……算了,想来你已经在哭了吧。”

“这算什么……”涂弥念叨着。

“我杀了无数无数的人……道袍,白色变成红色,洗去了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那股血腥味……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

小道姑用尽全身力气捏紧了手中的剑柄,声音几乎撕裂在雨雾里。

“那些味道永远都散不去啊!!!”

声色嘶哑,几乎要穿透这片阴郁的长天。

“……”

赵无安无声地叹息。

泪珠划过脸庞,混杂在雨幕中,湿润了涂弥清丽的脸庞。

赵无安猝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握剑的手。

“放下来。”他几乎是在严厉地命令。

“我不!我绝对不会放下的!这是师尊……是师尊留给我的剑!”

涂弥拼命地抗拒挣扎,睁大眼睛,几乎是在哀嚎,泪水不住从通红的眼眶里淌下来,身躯痛苦地扭曲着。

不管什么时候,赵无安从未见过小道姑的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这还如何能够称得起是昆仑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负剑小仙姑……这样的念头,自赵无安心头一闪而逝。

取而代之浮起的念头并非失望,而是比以往更加坚定的决心。

不,正因如此,涂弥才是涂弥。

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失去,却从未呐喊过,从未竭力地想要抓住任何东西。

正因如此,涂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使她杀的人大多死有余辜。

这也几乎是赵无安一生中,第一次生出了罪孽竟然能被原谅的念头。胡不喜说得对,人总得丢下些东西,才能看得清前头。

对眼前的小姑娘来说当然是如此,对赵无安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始终想把心中那杆秤端的极平,却倔强地不愿去想,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不平之事。一件件地去平,纵使搭上这辈子也于事无补。

“涂弥。”他轻声呼唤。

小道姑瞳中颜色凄厉。

“我做过很多错事,用尽这一生也许也弥补不尽。我亏欠过太多的人,可是心念一逝,世事也随之流转,再也没有机会补救。”

赵无安顿了顿。这一次,他停顿了很久,几乎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柳叶山庄外,他背着运转清心诀解毒的小姑娘,走过了那片紫竹雾,却终究没能走过解晖在竹林外设下的埋伏。

那一天对赵无安和涂弥来说,都是命途上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

赵无安也想了很久。

如何才能说服现在的涂弥。

福州城外,其实他若是再咬一咬牙,也是能够再将涂弥也一道救下来的。

只可惜,那个时候,就连赵无安也退却了,败给了心中的软弱。

他其实多少猜到,那时候的涂弥是被解晖派去的,由此也就更加不知该去如何面对。

可现在是时候了。赵无安若是再放过这次机会,就真的再也送不出这柄苏幕遮了。既然答应了林大娘代为保管洛神剑匣,他就一定要将这几柄飞剑,归还到那些人的手中。

赵无安轻轻碰了碰那柄修长的苏幕遮。

“连你曾经一度景仰的师尊,严道活,她当初也犯了不少的错。大闹齐云庄,搅得华山上下不得安宁,就连这座锦官城她也来过,整个蜀地最具盛名的一户织锦人家,也因为她的缘故闭门歇业。”

涂弥怔住了。随着赵无安柔和的话语,她瞳中凄厉的神色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颤抖着的迷茫与动摇,犹若镜中琉璃,一触即碎。

“但是。”赵无安话锋一转。

“这柄苏幕遮依然在这里,存于洛神的匣中,悬在你我面前。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他神色坚定地望着涂弥,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就算那是不可挽回之物又如何,谁的人生也绝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啊!”

涂弥的身形猛然一滞。

淅沥的雨淋透她的身躯。

随即,握着冼心剑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涂弥深深,深深地低下头去,无声地抽泣。

赵无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住任何东西。但即使不去想,那些东西的珍贵之处,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因为赵无安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我不是想要所有,没有那么贪心……”

涂弥低着头喃喃自语。

“我只是……想要,想要……”

赵无安微笑着,却不由分说,重重拍了下她的头。

“抬起头吧,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涂弥怔怔抬头。

雨分明还在落,但锦官城的上空,竟奇迹般现出一朵彩云来。

彩云后方,是阔别多时的朗日,正向城中洒下一片晴光。

涂弥抬起头,看见的,是那柄悬于她和赵无安之间的修长飞剑。

剑为苏幕遮。

“你会背这首词么,苏幕遮?”赵无安打趣道。

涂弥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师尊的道蕴,凝于这柄剑中。

她也知道他们的故事,曾为挚友的七个人,到最后分道扬镳。

严道活或许也不愿看着解晖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是最后她放弃了其他的做法,而是选择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了,就连你的师尊,也做过错事。”赵无安露出恬淡的笑容,“现在,有没有稍微明白一点了?”

涂弥怔愣了许久,下意识抬起手,想去握住那柄摇摇欲坠的苏幕遮。

“当啷”一声,那柄不知被她握在手里多久了的冼心剑,也随之脱手坠地。

涂弥愣愣望着那柄跌落在地的冼心剑,茫然出神,直到赵无安弯腰将之捡起,重又塞回了涂弥腰间的剑鞘里。

“还剩下一点时间,先去换件衣服吧。”白衣居士浅淡地笑。

涂弥喃喃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亏你还记得这一句。”赵无安这回是哭笑不得了。

涂弥扭起了嘴巴:“你想要我陪你们一起去阻止解晖?”

“你这不是挺了解的。”赵无安耸了耸肩膀。

涂弥皱起眉头:“我本来就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那就对了。”赵无安将苏幕遮强行塞到她的手里,“拿着吧,我可不希望再看见刚刚那样哭哭啼啼的你。”

“……”涂弥吸了一口气,双颊泛红,像是又憋着什么火要从胸腔里冒出来。

但最终,这股无名火气还是烟消云散了。

小道姑伸手擦了擦尚通红的眼眶,低低道:“嗯。”

赵无安笑着抓了抓她湿漉漉的头发。

此刻恰好雨过天晴。

赵无安回过头瞅了一眼,嘘气道:“去打个招呼吧,别人先不说,代楼桑榆估计还挺想你的?”

听见代楼桑榆的名字,涂弥黑豆似的眼眸亮了一亮,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赵无安像是无意提了一句:“若是身上的血腥味实在太重的话,不如就换一件道袍吧。我一路行来,缁衣已换了好几件了。”

涂弥微微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小道姑!”

不远处,代楼桑榆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兴致勃勃地冲这边挥手。

涂弥笑着回应,迈着略显有些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

离了很远,赵无安听见了她的声音,压得比之前还要低:“谢谢。”

他轻轻笑了笑,没有作声。

涂弥逐渐走远了,站在人群之外的便只剩下了赵无安和莫稻。

四目相对,赵无安先开了口:“你打算怎么办?”

莫稻无奈地挠了挠脑袋,不知所言。

“我有个主意。”赵无安说。

莫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就留在这里,别走了,等我们的消息。”

莫稻听得大跌眼镜:“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吧?我没有能够拜托你相助的理由,也不希望你站在帮助东方连漠的角度上去讨伐解晖。我实话实说,东方连漠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他倒在解晖面前,被黑云会的部下拖走。”

莫稻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若是这样,我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东方连漠是怎样教导你的?”赵无安忽然问。

莫稻一愣。

“涂弥究竟被解晖灌输了什么,我大抵也能猜到。可是你为何会如此坚定地握起刀呢?难不成东方连漠他,真的花了大工夫来激励你?”

莫稻摆了摆手:“这倒没有。实话说我也不是很喜欢盟主……只不过盟主的养女对我很好,我总觉得若是连这次都什么也做不到,也太辜负人家的心思了。”

“养女?”

这回轮到赵无安愣住了。

他以前可从未听说过这事。

第八十二章 岳知书

岳知书。

趁着众人回城休整的功夫,赵无安花了点时间,从莫稻那里了解到了这个人的许多事情。

莫稻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什么话都丝毫没心思藏着,有问必答。赵无安很快就对岳知书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他当然不会忘记,代楼暮云对于第二日盟主重选会场情况的转述中,也提到了东方连漠的身边,跟着一个少女。

不出意外的话,这二者,应该正是同一个人。

东方连漠的养女、善使琴。

结合代楼暮云提到的、突兀出现在锦官城中的数只青皮毒尸。

尽管耸人听闻,但是一个能够解释所有疑点的可能性自赵无安心头慢慢浮现。

“不会吧……若真是这样,那解晖这盘棋下得,实在是大了点。”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莫稻在他对面眨巴着眼睛。“此话怎讲?”

既然对方是莫稻,赵无安也就索性有话直说:“我怀疑是因为岳知书的背叛,东方连漠才输给了解晖。”

莫稻深深陷在震惊之中。

约定会合的时间就快到了,赵无安坐在荒屋门口耐心等着,众人也逐渐出了城,向此处赶来

所幸他对自己这些人数不多的同伴都还算信任,这也是目前唯一堪称有利的筹码了。

虽然涂弥为解晖做过事,但谁都明白她对解晖绝无一星半点的好感。之所以解晖能屡屡成功控制这个初心未负的小道姑,不过是利用了她对严道活的那份思念之情而已。

除了安夫人行动不便,安南和安广茂要留在屋中照料她之外,所有赵无安如今能够调动的筹码,都已经集聚在了这座城郊小屋当中。

说是筹码,其实这分量真的不重,加在一起能否抵得过解晖麾下那团黑云的一半都还难说。

更何况赵无安不愿让他们去冒险。

“解晖已离开锦官城,去往唐家堡了。从明天早上开始,便会有络绎不绝的武林中人造访唐家堡,恭贺这位新盟主。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今晚。”赵无安简略道,“城内人多耳杂,还是只能在这里相聚,辛苦诸位了。”

涂弥极听话地换了一身新衣服,不过新上身的外衣似乎让她觉得有些别扭,身体不安地扭动着。

而其他人也各有不同神色。胡不喜面色深沉,代楼暮云则看似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段桃鲤的紧张之色比起涂弥犹有过之,代楼桑榆倒是依旧一副懵懂无谓的模样。

“诸位若是皆有心执此力挽狂澜之举,那我便开始交代计划了。”赵无安道。

代楼暮云揶揄道:“你还是快说吧。要是没做好那个准备,鬼还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听你信口开河。”

其余人此时也不约而同地收了犹豫神色,冲着赵无安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坚定,眼前这副景象倒是令赵无安微微一愣。

他很快按下了心中的波澜,正色道:“各位都有所耳闻,唐家堡地势险峻,几乎只有正门一途能够突破。就连涂弥前去刺杀东方连漠,也只是从正门杀入的。”

代楼桑榆不安分地举起手来:“但我们有别的路!”

“……是是。”赵无安苦笑道,“我与桑榆知道一条密道,虽然也绝非能够直捣黄龙的绝佳线路,但比起正面突破来说

,算是稍好一点的潜入方式。”

莫稻愣了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么一条路的?”

赵无安略过了这个疑问,继续道:“无安的想法还是和之前一样。由我一个人闯入正厅,对抗解晖与他麾下那几十名黑云会护卫。”

“这不行!”胡不喜断然道,“俺陪老大一起去!”

“你有别的任务。”赵无安浅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

胡不喜紧紧皱着眉头,眼底浮现出不忿之色。

赵无安续道:“我身边这方剑匣中,曾藏着的六柄飞剑,其中五柄方才已被我赠予了各位。五位持剑者皆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在观气师诸南盏的带领下,去到唐家堡五处角落,代替我控制住这五把飞剑。”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陷入了不明所以的疑惑之中。

一向沉默着的诸南盏似乎明白了什么,秀眉微蹙。

赵无安望向诸南盏:“诸南盏此时应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了。”

诸南盏思索了片刻,闭目点了点头。

“天地万物,皆有气聚气散,如是方能成形化状。你想要我替你找到,那座唐家堡的命脉气穴。”

“正是如此。”赵无安高兴地点了点头,“一座如唐家堡般鬼斧神工,直插在峭壁之中的建筑,其气穴所在也定然关键至极,甚至能够动摇整座堡垒的根基。”

“你想拆了整座唐家堡?!”苏青荷目瞪口呆。

“非也非也。”赵无安苦笑起来,“那还不知得伤杀多少人命,我的目标只是解晖一人而已。”、

诸南盏犹豫起来:“那你又何必……”

“但请诸位信无安一次,只消将飞剑带到气眼之处即可。”

赵无安忽然双手交握,向着众人认认真真地长长一揖。

“……”诸南盏叹了口气,没再反对,只是道:“人体周身尚有数个大穴,彼此相距甚远。唐家堡内部走向更是千变万化、往复无穷,就算能认得路,要想让所有人都安全到位,仍需耗去不少时间。”

赵无安点点头:“这点无安自然清楚。进入唐家堡后,先由诸南盏领着我们去往最近的气眼,留下代楼暮云与苏青荷。剩下的人兵分两路,所有持剑者保护诸南盏,依次去往各个气穴位置。其中涂弥务必与李凰来贴近,保护他的任务也就交给了你。李顺的功夫尚且算在上乘,杀敌不足而自保有余。胡不喜在最后一个气穴处时,也要顾及好诸南盏的安危。都明白了吗?”

确实已经是最适合的做法。武功较弱的苏青荷等人,都能有人照应保护,堕境的胡不喜有诸南盏在身边,应该也不会遭遇猝不及防的危险。

“那剩下的人呢?”代楼暮云问。

“剩下莫稻、代楼桑榆。”赵无安道,“随我一起直奔主殿,并守住门口。”

段桃鲤愣了愣:“那我呢?”

“你不用去。”赵无安摇头,“就待在这里。”

段桃鲤一时无言,怅然若失。

代楼暮云冷不丁道:“就算让他们陪你一起进去也无妨,不过一道门而已,你在门外放了两个高手,反而把自己和一群虎狼关在门内?”

赵无安却一口回绝:“我绝不会拖累你们。最危险的地方由我一人前往即可。今日是解晖刚要入主唐家堡的日子,堡内还有许多唐门弟

子,因为这个变故,应该不会对陌生人出手,守备绝对会前所未有地松懈。”

“守备自然会因解晖的进入而变得松懈,而与此同时黑云会也尚不可能在几个时辰内完美地控制住整座堡垒。”代楼暮云点了点头,“可是,万一解晖到时候不在主殿呢?你岂不是扑了个空?”

“他必定会在。”赵无安一口咬定。

“今日是解晖足足四十年图谋收线的最后关头。那座主殿,他一定会去。”

眼看着赵无安如此斩钉截铁,代楼暮云似乎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冷冷道:“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放你与整个黑云会一搏,有多少胜算。”

赵无安冷静道:“不到四成。”

代楼暮云几乎想要发笑。但赵无安满脸凛然之色却又让他笑不出来。

“你可要想好了。我们的潜入说到底,几乎不会遭到阻碍,因为今夜的唐家堡本就该乱成一团。而你是去直面整个黑云会的核心。一旦出了差池,神仙都救不了你。”

“我当然清楚。”赵无安淡淡道,“亦已为此,做足了准备。”

代楼暮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你清楚就好。”

计划交代完毕,众人又回了一趟锦官城,随便租了几匹马代步。

段桃鲤没有强求同行,而是默默将众人送到了城门口。

临出城门前,她忽然解下了腰间那根陪伴了十几年的铁链匕首,送到了代楼暮云面前。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这是?”

“有时候,铁链能代替一只断掉的手。”段桃鲤道,“拿着。”

代楼暮云没有推辞,接过了铁链,收于袖中。

赵无安望向那座曾有蜀地十愿僧端坐的太守府阁楼,悄悄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极细微的一个举措,却被李顺看见了。

他悄悄与赵无安并肩而行。“你也信佛?”

“我是个居士。”赵无安礼貌回应。

李顺努了努嘴,叹息道:“我可能做不好……我其实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你应当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赵无安眉眼恬淡。

“是啊……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坦然就收下你送的剑。”李顺耷拉着脑袋,“对了,忘记说声谢谢。”

“不必言谢,这本就是你前人的遗物,我不过代为保管。”赵无安道,“身为李唐后人,也下定决心要讨伐黑云会了?”

李顺坚定地点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毕竟我的师父死在他们手里。还有那两个人……我也该为他们报仇。”

赵无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往事如烟,又一幕幕滑过他的脑海。

——————

“探子传来消息,说赵无安在锦官城外发了疯一样赠剑。”

“他今夜会来的。”解晖道。

“那……该怎么办?”岳知书问。

“他若真敢舍命来闯,便只剩把命留下,这一个选择了。”解晖的视线透过窗棂,望向马车外的千丈悬崖。

岳知书闻言点了点头。

犹豫许久,她鼓足勇气开口道:“如今东方连漠已束手就缚,舵主能否按照约定,能否……能否让我与岳儿再度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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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亲眷

“答应你之事,老夫定不食言。&菠〾萝〾小&说”解晖幽幽道,“东方连漠估计这辈子也没想到,他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抚育,你心里却住着另一个亲人。”

岳知书沉默不语,双手轻抚着怀中琴弦。

“放心吧,你弟弟现在活得很好,只不过离蜀地路途遥远,多半要春末才能相见。”

听罢此语,岳知书苍白的脸上极为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欢欣之情:“真的吗?”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解晖失笑道,“他人在淮西呢,不过出了家。也算是为昔日仇家避一避风头。”

岳知书的神色转了几转,面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笑意来:“出家啊……也好,反正到时候见了面,他乐意还俗便还俗,不乐意的话,我也陪他一起出家。”

“僧人的寺庙里可不能近女尼。”解晖淡淡指出了一个常识。

岳知书闻言一愣,无奈地歪头苦笑道:“是呢……那好像也没办法了。不愿意还俗的话,我就在寺边组间屋子吧。日日去上香,日日去看看他。”

她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古琴,絮絮自语道:“反正这前半生,活得阴鸷狠毒,也不谈有何等功德,纵是下半生青灯古佛也不为过……”

解晖沉默不语,苍老的眸子倒映着马车外流动的天光云影。

“对了,东方连漠要如何处置?”岳知书问道。

“无需你过问。”解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如被凉水当头一浇,岳知书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管好自己,才能在黑云会活下去,明白么?”解晖缓缓说道,声音里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意味。

“是。”岳知书连忙低下头,冷汗不觉流满了全身。

日头西垂,天色略略转暗时,马车停在了古老的吊桥前。

岳知书被先赶下了马车。而后,在黑衣人的搀扶下,解晖才缓缓走下车。

那名曾在武林大会上一掌捏爆两名造叶死士头颅的黑袍人,不知为何就站在岳知书身旁。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今天新与他们同行的小姑娘。

黑袍人张开干瘦凹陷的嘴,冷笑了两声,幽冷道:“小姑娘,可别以为能和舵主走得多近。在黑云会,任何一点儿不忠的行径,可都逃不过舵主大人的眼睛。”

岳知书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琴往边上站了站。

队伍在桥头集结,岳知书已经算落在了后面。然而被二十人用粗壮樟木架住、动弹不得的东方连漠,却比她还要靠后,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末端。

岳知书尽量不被人发现地回头望了几眼,暗暗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

一支长队开始横渡吊桥。

自始至终,解晖都处在被保护的关键位置。岳知书远远跟在人群后面,甚至怀疑即使现在有谁劈断了吊桥,那些黑衣人都能够前赴后继,保证解晖不会从上面掉下去。

简直严密到让人心生怖意。

埋头走过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百尺吊桥,岳知书跟着黑云会的众人,来到了唐家堡门前。

半日前被涂弥一剑劈断的铜门尚未修补,矗立了上百年的唐家堡,就这么前门大开地面对新主人的到来。

不需要过多吩咐,黑云会的成员们悄无声息地渗透并控制了唐家堡的所有角落。在盟主落败的事实面前,绝大部分唐门弟子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偶有不开窍的,也由黑云会的甲字们轻描淡写地削去了脑袋。

连血迹也处理得十分迅速。毕竟这次黑云会也不会滥造几场杀孽就跑,而是要在这座堡垒之中久住。

也许是解晖没有过多叮嘱,黑云会清扫唐家堡内部的时候,竟然无人去管岳知书的行动。她躲在墙后,亲眼看见许多人架着东方连漠,送进了地下的青铜大门。

门上的四道锁当然也换了全新的锁舌,至少二十人严密把守。

岳知书张望了半天,知道已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只得无奈转身离开。

虽然只离开了一小会,不过这座唐家堡还是和她印象里稍微有些出入的。

最明显的莫过于临仙道。这座架于两侧悬崖绝壁间的唯一通道,竟被毁去足足半截,掐断了通往东方连漠卧室的道路。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手笔,必然是出自昨夜在此处针锋相对的那两名一品高手。

岳知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足足十四年潜伏,她做的一切远称不上完美,然而东方连漠却从未怀疑过她。哪怕事关莫稻这柄宝刀的磨砺,也几乎全权交给她负责。

擒贼擒王,这是岳知书深谙的道理。解晖给她的指示就是渗透进东方连漠的生活,并不为人知地悄然加害于他。在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对莫稻的培养上,她亦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半点内外不一。

她当然知道,东方连漠与解晖皆非善类。与其说是解晖手上捏着弟弟的性命,让岳知书不敢违命,倒不如说东方连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足以让岳知书倾身报答。

虽然在那片戈壁之中,他确实是真心想要救她。

忽然起了风,岳知书隐约觉得面前人影一晃,但又看不真切。

正疑惑间,忽然听见身侧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悬崖边站太久,可得小心不要跌了下去。”

岳知书猛然回神,寻觅声音的来处,才发现自己身侧半丈之外,竟站着一个肩披袈裟的年轻僧人。

“你是谁?”岳知书皱起眉头。这样的打扮,绝非黑云会人士。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名云游僧人,自蜀中云游至淮西,沿途访八百佛刹,尚在归途而已。”

“八百佛刹……”岳知书喃喃了一遍,忽然回忆起某些消息,“你……你是佛刹……”

蜀地十愿僧,向天下发过十种大宏愿。其中一愿,便是天下能有香火旺盛佛刹八百。

“贫僧是谁,无关紧要。”

年轻僧人打断了岳知书的话。

“然而施主,又是谁呢?”

岳知书沉默了下来。

佛刹僧微微一笑,看似不经意般说道:“贫僧途径淮西时,曾路过一间佛寺,名唤久达。寺院深广,只可惜空无一人,应是历了血光之灾。”

岳知书闻言一怔。

佛刹僧的话在脑海中烙印了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什么,怔愣着抬起头道:“圣僧……”

然而她的面前早已空空如也,方才的僧人不知所踪。

——————

“岳知书求见。”守在门边的黑衣人喊道。

端坐在白铁主座上的解晖微微颔首。“让她进来。”

厚重铁门向内拉开一尺,绿衣女子从门后的阴影中现出身来。

“多谢舵主。”女子甫一出现,便深深行了一礼。

“不必。”解晖惜字如金。

岳知书再一次走过这条无比熟悉的长道。

两侧廊柱的阴影里,守卫都已摘下了曾经的蓝色头带,换为一身黑衣。

而那高居在辉耀日轮图案之下的,也从英挺高大的一品高手,变成了一个瘦削无力的耄耋老者。

岳知书在离解晖很远的一段地方下跪:“冒昧叨扰舵主,知书尚有一事未明,思来想去难以忍受,非得一问方知,故而冒昧打扰。”

“你说。”解晖道。

“是。”岳知书抬起头来,面上欣喜神色不似作假。

“想到能与阔别多年的胞弟重逢,知书自是满心欢喜,恨不得要蹦出天外去。然而方才静下来细细想了一想,又觉得十多年未见,胞弟真得认不出我来了。我想着要不然还是先去打探一番,慢慢再与胞弟结识,舵主觉得如何?”

解晖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岳知书话中含义,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岳知书连忙再次跪伏于地:“斗胆敢问舵主,胞弟如今正在何处寺院出家?毕竟今后也算恢复了自由身,知书也好早做打算。”

解晖沉默了一会,面部有微不可见的抽动。

过了片刻,他浅淡道:“淮西久达寺。”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伏在地上的岳知书,身子猛然一颤。

但是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否则就全完了。

她连忙故作激动道:“多谢舵主成全!”

然后她像是真的很高兴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面上带着欣喜的泪水,又冲着解晖连行了几礼,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约莫退了三四步,岳知书转过身,抹掉脸上的泪水,慢慢走向门口,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加快了步子。

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趁着现在还有逃离这里的勇气。

一旦让背后那些恐惧追上,她就再也离不开了。

解晖沉默地注视着岳知书离去的背影,无论那背影多么像落荒而逃,他也没有出声。

岳知书的手碰上了大门的拉环。

“慢着。”

解晖却在这时说话了。

岳知书没有动,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紧紧攥住拉环,不顾僵住的半边身子,艰难地回过头去。

解晖道:“你尚未请离。”

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岳知书默默松了一口气,俯身道:“知书告退。”

她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门环。白皙的手腕微微颤抖,指节间溢出细密的汗珠。

解晖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把她抓起来。”

岳知书还没来得及反应,候在阴影中的两名黑衣人便一拥而上,顷刻间制服了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岳知书眼前浮现的,是东方连漠的脸。

她自嘲般地啧了一声。

“怎么到了这地步,还会看见你啊……”

意识逐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迷渊。

第八十五章 决战

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了赵无安和代楼桑榆两个人。〞菠※萝※小〞说

目送着狂奔而去的莫稻,代楼桑榆看赵无安的眼神再度充满了好奇。

“是怎么知道的?”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眸子。

“你一定以为又是什么精妙的推理了。”赵无安玩笑道,“我只是看见了而已。”

代楼桑榆摇摇头,笃定道:“那个地方,看不清。你不认识岳知书,认不出她。”

黑暗的廊道中,隔着一个转角而过,就算能够看见背影,赵无安毕竟也没有近距离见过岳知书,按理说是不可能认出来的。

代楼桑榆平静道:“你只是支开莫稻。”

“也不算吧。十有**我猜的是对的。”赵无安淡淡道,“唐家堡里的年轻女子屈指可数,在这个地方能和我们正面碰上的,也多半是从正厅被拖出来的。”

代楼桑榆思忖了起来:“岳知书,被解晖抓了。”

“对。如果是这样就能说通。如果不是的话——”赵无安顿了一顿,“反正,莫稻也赶不及回来了。”

“为什么要支走他?”

“莫稻,是不可能看着我一个人被关在大厅里的。”赵无安理所当然道,“他可不像你这么听话。”

代楼桑榆嘟起了嘴。

“好啦,其实走到这里,一切还算顺利的话,胜算也没那么低,差不多六成吧。”赵无安安抚道。

“你以前,从不下无把握的棋。”代楼桑榆定定道。

“对手变咯。在解晖面前,我能有下棋的资格,就算不错了。”赵无安哂然一笑,继续顺着黑暗向前走去。

虽然路过的不少耳室中还亮着灯,但走廊里的人少之又少,一路走来几乎没遇见过阻碍。果然以黑云会在蜀地的布置,要在半天之内彻底接管唐家堡,还是有些困难的。

也就是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在厚重铁门前停下脚步。

凝望着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门扉,代楼桑榆没有说话。

“我要进去咯,外面就拜托你守着了。”赵无安故作轻松。

代楼桑榆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赵无安撑起灰白的面色:“怎么?”

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抒发心中所想。

更何况是要让不善言辞的苗疆姑娘来亲自述说。

但若不说出来,这扇门一旦开合,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代楼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气,乌亮的眸子衬着窗外皓月,皎若珠玉。

“无安哥哥,已经撑不住了。”

赵无安闻言愣了愣,旋即展颜笑道:“也没到那个地步吧。”

代楼桑榆飞快地摇了摇头。

“无安哥哥,那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抬起头来,勇敢地正视着赵无安。

有那么一会,赵无安恍然失神。

“如果我们打败了解晖,你和安晴姐姐重新成婚的话,会娶我么?”

“……”赵无安张口欲言又止。

这实在是令人哑然的问题。

且不说安晴和代楼暮云听了这种问题会作何想法,就算不考虑其他任何人,单单让赵无安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怕是也得犹豫半天。

人并非一成不变的,情感更是如此。赵无安当然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不过关系到代楼桑榆,他还是宁愿维持当初的选择。

哪怕这入蜀的一路上,他确实有过片刻的动心。

赵无安淡淡道:“我把你当做妹妹。”

代楼桑榆闻言,怔愣了一会,慢慢垂下头去。

赵无安沙哑道:“抱歉……”却被代楼桑榆捂住了嘴。

“只要听到无安哥哥的回答就够了。”代楼桑榆瞳中似有星华晶莹,“桑榆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所以……”

代楼桑榆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把胸膛填满,才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桑榆也是一直,都把无安哥哥和哥哥,都当做哥哥。”

“所以……”

她握住了赵无安的手,一股热流自二人手腕上流淌而过。

赵无安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

“桑榆不会后退的。”

代楼桑榆深深凝望着赵无安,用尽她今生从未有过的深情与专注。

“就算其实我也会害怕,一直都想要跟在无安哥哥身边……但是这次,桑榆会有勇气守在这里的。”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言。

在他印象里,代楼桑榆一直是个对自己相当无所谓,却没来由地会对他人友善的人。那些人里自然包括安晴,包括涂弥,也包括了他。

他一直觉得代楼桑榆的毫无城府,能被他一眼就看穿。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真正被一直看穿的人是他自己。

他甚至从来就不知道代楼桑榆会在这种时候感到害怕。

其实他本该注意到的。那年苗疆万蛊坑中,他为替桑榆求情,被代楼暮云一脚踢下虫坑。

从那时开始,不善言辞的小姑娘便已以为,他自始至终都注意到了自己。

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无安已经忘记了她会害怕。

她还记得赵无安教给她的那首歌谣,而赵无安却也忘得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才恍然大悟,似乎也太晚了些。

不过幸好,他没做错选择。

赵无安反握住了代楼桑榆的手,坚定道:“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代楼桑榆反而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泪光。

“都行呀。”她俏皮地歪了歪头。

赵无安狠狠地咬住嘴唇,别过头去。

代楼桑榆轻轻抚上了他的肩膀。

“我推门了。”赵无安低声道。

“嗯。”

代楼桑榆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再也没有理由停顿了。自己本就是为了终结一切才来到这里的。哪怕只剩下不到一成的胜算,赵无安都一定会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灌注内力于掌上,赵无安一掌拍在铁门之上。

高足三人的沉重铁门在他面前轰然弹开。

数十尺长的幽暗廊道尽头,墙上铭刻着日轮辉耀的纹案,其下白铁主座,森冷庄严。

赵无安挂匣前行,走了不多不少七步,铁门在身后隆隆作响着关闭。

左右两侧的黑暗里,同时浮起汹涌杀意!

赵无安大喝一声,脚底惊雷炸响,一口气蹿上了一丈之高,随即他一脚踏在殿内大柱之上,旋身而下。

信手一抹,白头翁已然现于掌中,剑锋凛然。

白衣自半空飘舞而下,如坠青云,柔势中自带一份刚毅剑气。

短短两式转瞬而过,赵无安重又落回地面时,身后已然躺了两具温热的尸体。

前方的白铁主座之上,正坐着那位几十年来只手遮天,犹如恶之化身的苍苍老者。

赵无安冷眸一厉,振袖间,白头翁狂舞于身侧。

“你果然来了。自苗疆之后,许久未见。”解晖静静道。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是。我来取你项上人头,来断灭这朵遮天黑云。”

解晖笑道:“可是太不自量力了?”

随着他话声落尽,长道两侧的廊柱之后,又杀出数道锋利黑影!

赵无安神色不变,信手挥出,袍袖狂舞,呼啸剑气蜂拥而至,整间大厅刹那间遍布密集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明明是一柄气机浩荡的青芒飞剑,在他手里竟让人看不清剑路如何。但听闻几声玎珰碰撞,白头翁便自包围至赵无安身边的黑衣人群中带起一串串血光。

十合之内,赵无安再斩八人。

清冷白袍,也不可避免地溅上几滴血迹,赵无安浑然不顾。

解晖仍是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若是七剑俱在,以这一品境界,或许尚能追及昔日那剑神的十之三四。然而如今你身边仅剩一柄白头翁,又何来的信心,闯入我这黑云会?”

赵无安冷冷道:“一柄白头翁,足矣。”

解晖慢慢皱起了眉头,浑浊深眸中渐浮森冷杀意。

“你这何止托大,简直是在以卵击石。”

赵无安却笑了起来,周身剑意勃发。

“解庄主,其实无安也曾仰慕您许久。无论是宁散千金结交天下英雄的豪情,还是私铸三千兵甲北上赴国难的壮志,皆铭刻在心,以为楷模。”

解晖悠悠眯起眼睛,枯瘦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扶手。

“可惜,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人并非都是不会变的。”赵无安卸下了洛神剑匣,放在脚边。

他眉心杀意虽稍淡下去一层,但笼罩周身的剑影,却更加庞大,声势逼人。

解晖冷冷道:“杀。”

能背负起伽蓝安煦烈的遗愿奋战至今,赵无安的确是个令解晖大开眼界的人。曾经他还存过一丝纳贤的心思,但在这般剑势面前,那抹仅剩的惜才之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要让赵无安知道,跟他作对,是赵无安这辈子最错误的选择。

解晖已不愿再见到那样的事了。

积累的恨意,漫天席卷过的赤色风暴,骨山血海。

纵然此身将堕阎狱也浑然不惧。没有人知道解晖心中隐藏着怎样的决然。

“事到如今,我决不允许,再有人来破坏我所选择的道路。”

黑衣墨袍蜂拥而上,森罗万象。

赵无安提剑拍匣,与那群森罗枯骨战至一处,天昏地暗。

第八十六章 三王、六恶、四不善

“你此生可有宏愿?”

身着华贵服饰的年轻人摇晃着手中杯盏,垂眉问道。n菠ξ萝ξ小n说

苍凉古道上,一座破旧古亭中,黑衣的剑客闻言身形一顿。

宏愿?自己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身后,执盏在手的年轻人哈哈笑道:“我啊,想要肃清这天地。一腔热血纵是不能为国捐躯,也得以自己的方式,去替这苍生做些事情。”

“是个好念头。”黑衣剑客称赞道,“你是江南绸缎庄的庄主,虽难入仕途,但以你的财力与见识,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来。实现这宏愿,也大有可能。”

“可饶了我吧。和你们这些江湖侠者推杯换盏倒还好,真要我去为天下苍生奔南走北,我解晖可受不住。”年轻人摆手笑道。

黑衣剑客闻言浅笑道:“有何不可?依我看,你有这个心志。”

解晖沉默了片刻,抬眼望着黑衣剑客的背影,淡淡道:“乱世中万事皆难,不过你倒不像江湖上传得那么冷漠无情。”

“是么?”黑衣剑客苦笑着摇摇头。

“没给这把剑起个名字么?”解晖望着他背上那柄宽及两掌的巨剑,“我有个主意。此地近洛水,当年曹子建便是在此地见证洛神出水,一时心恋慕之,留下千古名作。你没读过什么书,倒是经常能讲些大道理,该给佩剑起个儒雅的名字才行。”

“你想叫什么?”黑衣剑客问。

解晖微微一笑,凝眸道:“洛神赋。”

——————

洛神赋。

昔日那个人的剑术,如今在垂垂老矣的自己面前再度绽放。

一如七十年前那般震古烁今,天地失色。

繁复的剑影笼罩了整间大厅,纵然赵无安身边只有一柄白头翁,声势却完全不输于六剑齐出,足足六名黑衣人车轮围攻之下,丝毫不显颓态。

剑啸声不鸣则已,一鸣则必伴随血光起伏。

赵无安如飞鹊般灵巧地闪躲着黑云会甲字们的进攻,即便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也能用洛神剑匣强行闯出一个缺口来。

而大多数时候,是他遥遥指挥着悬在空中的白头翁,来去疾驰,扰乱那些人无懈可击的配合。

白头翁离得过远、身边没有武器的时候,赵无安便会驭气离体,在掌心形成一柄白雾织成的五尺巨剑,有时甚至双剑齐出,以气剑对斩那些精心打造的兵器,不落下风。

而环绕在他身侧的剑影也越来越像有了实体。白雾的影子飞散来去,半虚半实,逼面的剑气则令人无法不认真应对。

他虽赤手空拳,却像是裹挟着刀兵千余,横眉怒目。

虽然长相完全不同,可他的身上,确确实实有着七十年前洛剑七的影子。

似那般六剑齐出,明王降世的威严与峥嵘。

——————

“六剑齐出?”

“只是个想法。”

盛大阳光下,平铺着一条长草席,黑衣剑客遥遥伸出手来,以气驾驭那六柄躺在长席上的剑。

草席前头,蹲着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女,俱以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望着草席上安安静静的六柄剑。

解晖远远地躲在院落一角,还搬了个大石磨当盾牌,坐在石磨后面兴致勃勃。

姜入海啐了一口:“怎么还能怂成这样的!”

“别管他,向来就是这么个怂样。”严道活娇哼一声,裹了裹身上的道袍,“你到底演不演啊,倒是快点动手啊。”

黑衣剑客赧然笑道:“知道了。”御气离体。

李荆摩挲着下巴,认真观察那六柄大小不一的剑在气机驾驭下缓缓离地,若有所思。在他身边,手里离不开酒壶的吴九灏醉眼朦胧,歪着眉头。

小楼之上,远离人群独坐的苏长堤伸手按在七弦琴上,眉宇尽是专注。

“怎么样?”黑衣剑客问。

严道活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太勉强了!要是再飘逸一点儿,我就勉强承认你这把剑里头有我的一份助力。”

姜入海恳切道:“老子倒是觉得还成。只不过力道要足啊,现在这副勉强的模样,怕是连木头都扎不进去。”

黑衣剑客收回附于剑上的气机,挠了挠头,咧嘴道:“还是多谢各位了。今天解晖请大家吃饭。”

李荆闻言笑出声来:“哪天不是他请。”

众人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

从石磨后头蹦出来的解晖努了努嘴,装腔道:“再光吃白食不干活,我可不请了啊。”

一边说着,还是一边自腰缠里掏出了两块银两。

“吃饭去咯!”严道活一把跳起来,毫无风度地压在解晖的脊梁上。

“下来下来!痛死我了!”解晖黑着脸催促。

——————

痛。

自己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一直平淡地看着血肉在面前横溅,一条又一条人命死去,解晖的心中毫无悯意。

本就该如此。他们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内心也绝无半点愧疚之情。

这世上人别无二致,他们本就该以性命来偿还这些罪孽。

解晖冷眼望着,奋战不休的赵无安,终于是受了伤。一柄暗中丢出的短匕没能被无处不在的锋利剑影挡下,笔直地刺入了他的左臂。

一旦百里长堤出现了缺口,那就只会溃烂得越来越快。

解晖冷眼看着赵无安拔出伤口上的匕首,丢入身后的黑暗里,复又振袖作战。

他撑不下去的。

自己麾下的扈从不过出动了五分之一,还尚且不是最强的,剩下的仍然如石雕般沉默地护在他的身旁。

赵无安纵然有力气靠着品阶压制,重伤乃至杀死他们当中的两三人。

却活不到最后。

就像当初那个剑神,如陨星般冲破了三百大军的拦截,最后仍是跪倒在残阳城外一样。

世事就是如此,绝无例外。

“事到如此,赵无安,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解晖冷冷发问。

“明知十死无生、明知以卵击石、明知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你缺仍久战不退。别以为直到现在,我还不敢杀你。”

严道活死了,宇文孤悬死了,东方连漠败了。

这江湖只有我一人说了算,现在的你,再也不可能在各方势力夹杂之中寻到一处缝隙,苟延残喘下去。

他皱起眉头,回想起了宇文孤悬身死的那一夜。

其实也不过就是昨夜而已。

“何必?”他扬声问道。

洛神剑匣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赵无安击退逼近至身前的三名黑衣人,同时荡袖后退,拭净嘴角的血珠。

赵无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一跃而起,掌中凝结出五尺气剑,向前方横扫过去。

密集的剑影斩破了几名扈从的黑衣,但仍有人躲过袭击,贴地滑去,鲤鱼打挺地起身,便挥刀向赵无安的脖子抹去。

赵无安眼疾手快,径直抓住了他握刀的手,五指猛然用力,便听见一声骨节脆响。

白头翁骤然回旋,洞穿了那名黑衣扈从的胸口。赵无安面色不变,用力将尸体向前甩去,挡下紧扑过来的几名黑衣人。

然而剩下两人脚步不停。方才气绝的同伴顿时就被他们的刀光斩作了三段。

解晖麾下的扈从,又哪有一人在二品境下。饶是赵无安,要应对这些人的进攻,也无比困难。

这三人还算好说,实力不高,仅靠天衣无缝的配合发动袭杀,赵无安也算反应快,屡屡能够化险为夷。

但解晖身边其他的人可就不太好说。

面色枯黄的黑袍人,整个人陷在宽大的黑袍当中,仅仅露出一双枯瘦的手。

看上去足有三百斤之重的彪悍男子,身高九尺,黑衣缠身,仍然挡不住其下如泰山一般刚硬健硕的躯体。

身形隐于黑衣之下,反手执剑,目光似鬼魅的男子。

数不胜数。

赵无安忙里偷闲喘了一口气。这大厅里的敌人,真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得多。纵然黑云会初入唐家堡,众多地点需派人扼守,也没有因此而放松解晖身边的环卫。

除了那显而易见最为棘手的三人之外,尚有四人离解晖极近,分列两侧,身形亦十分相似,手持兵刃却大不相同。

这显然是精通围剿猎杀之技的四人众,不同的兵刃最能扰乱敌人的判断,战阵齐出之时彼此交换身位,或干脆对换了兵刃,于意想不到之处祭出杀招,最是令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自然已足够头疼,然而此时赵无安着手应对的六人也丝毫没能让他放下心来。虽然已斩杀了一名,不过那后三人复又加入了战阵,同时应对五人,赵无安已足够手忙脚乱。

三人一品。

四人二品巅峰,最擅围杀。

六人初入二品境,车轮战阵,往复不休。

赵无安的眉头越皱越紧。此前一直不敢确定的想法,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刻得到了确证。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三王、六恶、四不善……”

解晖幽幽哼了一声。

“你就算知道又如何?从你敢闯到这三王六恶四不善面前的这刻开始,就已经失去活着把消息传出去的机会了。”

江湖中传得极盛的西凉贪魔殿。

那三王六恶四不善,虽看似已在汴梁全军覆没。

然而真正的主使,却尚在唐家堡白铁主座之上淡然高居,神态自若。

在他背后,如遮天阴云般,翻涌着此世最深之恶。

第章八十七章 前尘、今朝

“看见天上那个没有?北斗七星。”

“嗯,那个我还是认识的。”黑衣剑客正色答道。

“是么?”解家小爷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只知道和剑有关的事呢。”

“……好歹出门在外,也长需北斗指路。”

“嘛,也是这么个理。那你觉得怎样?我们七人,日后闯荡江湖,就已北斗自居。”解晖得意洋洋道。

黑衣剑客抚着膝上巨剑陷入了沉思,过了片晌,幽幽道:“苏长堤已久居汴梁,道活终究要回昆仑山,李荆不日也要在朝中任职,你的愿景只怕……”

“这我当然知道。”解家庄的大少爷苦笑着打断了他。

“不过那又如何呢?只要这北斗七星还悬在头顶上,我们七人,不论去了这片神州的什么地方,就始终还是朋友。洛剑七,你认不认?”

怔怔望着解晖满面的认真神色,一贯凉薄的黑衣剑客也不知为何,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那……好吧。”

他拍了拍身边的剑匣,若有所思:“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这剩下的六把剑,也留点你们的记号好了。”

“嗯?”解晖不明所以。

“现在还太早。”黑衣剑客笑了笑,“不过,你们每个人的道蕴,我都已记住了,终有一日,这会变成我们六个人的剑的。”

——————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贪魔殿幕后主使的?”

赵无安问道。

“还是说……你一直都是?”

解晖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赵无安,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啊。”

赵无安死死皱起了眉头:“果然你一直都是。”

西凉贪魔殿,西夏余孽,这些全都与面前的老人脱不开干系。

他不仅在大宋和造叶这一气连枝的两国内布下十九处分舵,统集江湖力量,还远走大漠,在戈壁的最深处找到了失落的古国,与他们狼狈为奸,图谋这个早已饱受了苦难的天下。

“十四年前,贪魔殿的积攒倒是差点让东方连漠给毁了。”解晖说着摇了摇头,“只可惜,他一着走错,再难翻身。”

远在四十年前,中原土地上猖獗一时的贪魔殿便是被初出茅庐的东方连漠所打败。世事流转,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竟是全部联系了起来。

当初赵无安还曾怀疑过东方连漠或许与西夏有所染指,那座贪魔殿的真正面目也看不清明。这一度是令他百思不解的问题。

但在廖筱冉隐居之处,听闻了东方连漠的过去,赵无安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愚蠢。

身为授业恩师,同时又是东方连漠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唯独赵昔涟的愿望,是东方连漠绝不会去践踏的。

而赵昔涟的父亲正是被西夏奸细所杀。刚愎如东方连漠,又怎会甘愿与西夏人同流合污。

所以,贪魔殿的幕后主使,毫无疑问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你的想法绝不仅仅是统一这座武林吧。”赵无安冷冷道,“联合西夏,乃至指使贪魔殿攻入汴梁,你的野心是要颠覆大宋与造叶,让这片天下生灵涂炭。”

解晖眯起眼睛,不为所动。

“是又如何?能够阻止我的人,都已死了。”

他忽然睁大了眸子,死死盯着赵无安,眼神寒冷得像是从地狱归来。

“被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着生民大义的人,亲手害死,无处葬身。待我下到黄泉,与他们团聚之前,我也定要让你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过完春天,就能和她们团聚了。”

刚过正月,解家庄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穿着棉袄的解小爷正靠在火炉边上取暖,忽然看见一旁的黑衣剑客冷不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解晖打了个寒战,啧啧感叹道:“谁能想得到,你遇见林莺之后,居然会变成这副样子。”

“很不像我吗?”黑衣剑客问道。

“倒不是说不像……”解晖想了一会措辞,“只是江湖上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个一品天命境界的剑神洛剑七,会是个因为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儿女笑成这样的人吧?”

黑衣剑客沉思了一会,“倒也不无道理。不过他人的看法,也与我无关就是了。”

“不过这日子,合适吗?扬州春天走得早,等三月结束,可就赏不到花了啊?”

剑客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来日方长,一两个春天算什么。”

解晖正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家中的下人蹭蹭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

“安分点儿,怎么了?”解晖蹙眉。

“不,不好了,家主,洛先生……”

那下人双手递上了一封尚未拆封的信。

“林姑娘在回扬州的路上,被人劫走了!”

黑衣剑客登时神色一变,身侧红匣也在那一刹间剑意勃发。

——————

赵无安一拍身侧红匣,惊人剑意霎时勃发冲霄。已然杀至眼前的黑衣人又被逼退下去。

解晖语气中浮现出愠意:“废物。”

那几名黑衣人苦恼地对视一眼,显然都觉得力不从心。

另一边,赵无安心中也无半点欣悦之意。以他的实力,确然可以在对阵这几人时占得上风,但他的对手可绝不仅仅是几个初入二品境的无名刺客,解晖座下其他实力远高于这些人的护卫,都还尚未出手。

解晖的策略简单得很,自然是先以轮番作战消耗赵无安的体力,待他丹田枯竭之后,再由高手将之击杀。

赵无安自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更快击破这几人的车轮战阵才行。

虽然瞅准被近身的机会杀死了其中一人,但只剩下五个人的战阵却轮转得更快了。每个人和赵无安交手的时间也更短,几乎是甫一接触便抽身而退,赵无安欲提匣追击时,又会遭到众人合力围攻。

趁着匣中剑意将几人逼退的空隙,赵无安深调呼吸,白头翁悠悠收归身侧,凝神屏息。

黑衣人们彼此示意一番,再度挥刃而上。

看准几人步法,赵无安眉目一厉,霎然振袖而出。

“清歌!”

白头翁剑意骤然解放。

剑身骤出漫天清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袭白袍也被浩荡青光霎时淹没。

飞剑疾驱,青光之中五名黑衣人俱失去了视野,仅仅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

强大的压迫之下,五人几乎同时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定在原地,不敢盲目出招。

然而那锋锐的剑气却愈逼愈近,几乎要将他们的心口一并撕裂。更可怕的是,直到剑气扫过他们的身躯,也没有一人看见赵无安的身影。

青光浩荡。

解晖座下那名重逾数百斤的护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扑向解晖的宝座,脚步踏在砖石之上,地动山摇。

砰!

肉掌对飞剑。

九尺护卫双目瞪若铜铃,大喝一声,慑人气劲轰然爆开,向前横扫而去。

掩映了半间厅堂的青光也随着这声大吼,被吹去一半。

随之展露出来的真实之中。

处于剑气弥漫中的五名黑衣人,并未有一人身在险境之中。

而那名挺立在解晖身前的九尺护卫面色一阵抽搐。

以气凝成的五尺巨剑,悠悠刺入了他的右肩,离解晖仅有半尺之遥。

赵无安脚踩白头翁,手握气状洛神赋,居高临下,差一丝便能取下解晖的项上人头。

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白衣居士,解晖面色不变,冷冷道:“精妙。”

解放剑意的瞬间,身为剑主的自己却立刻放弃了以飞剑出击。

而是借着青光掩映,飞快于手中凝出一柄虚剑,直扑首座。若非那名九尺护卫舍身抵挡,只怕解晖此刻已身首异处。

“只可惜,在黑云会面前,这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他慢慢眯起自己的眼睛:“即便这样的距离,都已不够让我感受到,‘死’的滋味了。”

——————

“死了?”

绸缎庄的解小爷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眉梢都还带着压不下去的弯,高高地贴在额头上。

然而前来转告消息的苏长堤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是,天命境高手,洛剑七,死了。”

“不可能,别开玩笑了。”解晖叉起腰,一副等着苏长堤认命的作态,“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杀得死他?那可是洛剑七啊!”

“当然有,只要是人,就能被杀死。”

“他不是人,他是剑神。”解晖的眼神阴冷下来。

“害死洛剑七的那个人,大家熟悉的很。”苏长堤顿了顿,“叫林莺。”

解晖没有回话。

“造叶国残阳城外,他先是全歼了三百精锐狐狸军,而后又以一敌九,俱是当世绝顶高手,最后气尽而亡。”苏长堤一字一句道,“那三百狐狸军也绝非善类,俱是经造叶施国公精心训练,足以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精锐猛士。”

“林莺呢?”

“不见了。洛神剑匣也一样,不知去了哪里。”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解晖的声音如同寒冰。

苏长提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拜托我一件事情,知道你是不可能用金钱收买的,所以只能寄望于你能卖我个人情。”

解晖皱起眉头。

“放下此事,不要再提起洛剑七。”苏长堤语重心长道。

“为了四海平安,我们必须假装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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