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魂一笑 - xp1024.com
《追魂一笑》


第一章 失手被擒

灰色的宫墙,青色的石砖,已被飞溅的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越过满地的尸骸,那位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军踉跄着向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插在身上的数枝长箭泛着寒光,而那位年轻将军的脸上却犹自挂着一抹凄然的笑意。

“七弟——”年轻将军在他耳边轻唤,一只带血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急喘了几下之后,那只手便随着年轻将军的身体一起,无声地滑落到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一位长发垂地的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俯身将年轻将军抱起,缓缓行至一处刚刚燃起的火堆前,仰天长哭了数声,忽然纵身一跃,与年轻将军的尸身一起消失于烈焰之中……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无语亦无泪。

忽然间,一张孩童的脸也出现在那堆烈焰之中,唇边淌着鲜血,面上却带着与那位年轻将军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发狂般地冲向那堆烈焰,口中终于喊出声来:“玉儿——”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陡然间响起,“施主仍旧困顿于那同一场梦境之中吗?”

缓缓睁开了眼睛,萧天绝从床上坐起身,对盘膝坐在一旁的那位黄袍老僧摇了摇头:“不,这次梦到了更多的人,更久远的事。”

黄袍老僧点头道:“如此也属正常。施主的天绝魔功至今已悉数散尽,过去的记忆自然渐渐恢复,今后当会想起更多往昔之事。”

萧天绝漠然道:“想起又如何?萧某已在这寺中被困了十年,行将就木之身,记起那些过去的恩怨又有何益?”

黄袍老僧正色道:“昨日之是,今日之非,唯时时自省,方能明心见性,得脱苦境。”

萧天绝的脸上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轻蔑之色,起身走过去推开了这间禅房的前窗,对着庭中的积雪默然不语。

这时,一位中年僧人来至禅房之中,向黄袍老僧施了个礼,“慧念师叔,寺外来了一位施主,自称是来践十年之约。”

慧念大师闻言长眉一轩,低诵了一声佛号,“既是故人远来,老衲当前去相见。萧施主,老衲先行告退。”

萧天绝依旧没有出声,也未回转过身来,唯有宽阔的双肩在不停地微微抖动着,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激动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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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了寺门,慧念大师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衣银袍的人在雪地上盘膝而坐。

这场雪业已下了一日一夜,不久前方停,而那人的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想必是已在大雪中坐了许久。此刻只见他微垂着头,双手平放于膝,似正在闭目沉思。

慧念大师稳步来到那人身前,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十载不见,小施主别来无恙?”

那人闻声慢慢抬起头来,竟是一位容颜憔悴的十七、八岁少年。

慧念大师见状一怔,只觉眼前这个少年虽然相貌清秀,却丝毫已无昔日那个粉雕玉琢般俊美孩童的影子了。

“小施主容颜大改,可是身染重疾之故?”

那少年飘忽的目光从慧念大师的脸上一掠而过,又微微垂下头去,漠然对着地上的积雪,许久才冷冷一笑道:“区区贱命,本不足惜,只要慧念大师你还健在就好!”话语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怨怼之意。

慧念大师不由微微一叹:“小施主好大的杀气!”

那少年一皱眉道:“难道大师要毁约吗?”

“阿弥陀佛,小施主误会了!老衲只是希望小施主能三思而行,苦海无边,回头——”

未待慧念大师把话说完,那少年已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大师昔日所赐,在下终生不忘!十年之期已到,今日若不能毁了你这座济世寺,我萧玉甘愿毙命于此!”

即是以慧念大师数十载的修为,听到这少年如此怨毒之语,竟也不禁微微色变,高诵佛号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小施主竟然如此执迷不悟,着实枉费了老衲昔日对你的一番苦心!”

“苦心?!”萧玉不由冷冷一笑,“只不知毁去一个人全身的经脉,令他终生再不能习武,这是大师对谁的一番苦心?”

慧念大师默然半晌,叹道:“既然小施主终不能看破,老衲也无需多言。”

“既然是话不投机,那就直接动手吧!”萧玉冷然道。

虽然嘴里说得痛快干脆,可他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负手望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就在此时,济世寺内骤然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并隐隐有烟雾冒出。慧念大师微微一愣,知道寺中有变,再也顾不得眼前这个行事古怪的少年,想即刻回转寺中查看究竟。谁知他方一迈步,随即面色大变,单掌立于胸前,闭目不语。

萧玉见状,在一旁悠然笑道:“大师此刻最好不要妄动,更不要行功运气,否则毒性攻心,虽不会致命,却也要毁了数十载的修为。果真到了那时,在下倒是可以与大师拼一拼体力了。”

慧念大师缓缓地在雪地上坐了下来,睁目看着萧玉道:“老衲虽是无法行动,难奈你何,但施主也未必就能轻易地离开此地吧?”

“能与不能,总要试试才知道。”萧玉笑着轻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转身大步离去。

慧念大师看着他步履略显不稳的背影,默默摇了摇头,双掌当胸合十,重新闭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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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在雪地中走了多久,萧玉的额上已见了汗,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

他几番挣扎着想重新站起身来,竟是都没有成功,索性就仰面躺在雪中,对着那颗高悬天上的冷日,放声大笑起来。

“已然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为何你还笑得出来?”一个轻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在近旁响起。

萧玉立时收了笑声,可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意,“我就是在笑自己竟然会落得如此狼狈不堪!”

一只纤巧秀美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腕脉,片刻之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我还以为你也似那位大师一般中了毒,原来你竟是毫无内力。可是,你这个毫无武功之人又来这里做什么?”

感觉到那姑娘的手已从自己的腕脉上收了回去,萧玉便支撑着坐起身来,口中淡然笑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应该与姑娘相同——闯寺劫人。”

“你——你竟知道我是谁?”那姑娘的声音里陡地多了些许警惕,人也随之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萧玉也慢慢站起身来,笑着问道:“姑娘不是岫云剑派的女侠吗?”

“是呀,可是——可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究竟是谁?”那姑娘的语气愈加紧张起来。

“在下萧玉。”

“萧玉?!原来你就是那个萧天绝的徒弟,怪不得师祖让我来抓你回去——”那姑娘突然顿了顿,同时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萧玉,似是喃喃自语地道,“可是……你这副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大恶人的徒弟啊!”

萧玉不禁好笑地问道:“那姑娘以为大恶人的徒弟应该长成什么样子?”

“师父说那个大恶人的武功非常厉害,杀过很多很多的人,而你却只是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且还是个……是个……”那姑娘犹豫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瞎子?”萧玉毫不在意地接口道。

“对不起,起初我见你行走的路线古怪,还以为你是故意为之,想要摆脱追踪的人,可是方才看到你竟能直视着当空的烈日,才想到原来你是看不见的。”

“路线古怪——”萧玉缓缓地将那姑娘的话重复了一遍,终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原来竟是迷路了!怪不得走了这么久,还是被姑娘给捉到了。”

“我本不想捉你的,可是师祖严命,只好得罪了!”

那姑娘倒是爽脆,话音方落,便搓唇发出一声呼哨,片刻间,一匹神骏的赤色马儿就奔到了她的身旁。她自己先飞身上马,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萧玉的右肩,顺势轻轻一抛,将他抛落在她身后的马背之上。

那马儿想是不高兴身上又多出一个人来,陡地一尥蹶子,萧玉的身体随之一晃,险些被摔下马去,却被人猛地抓住了腰间的束带,耳畔传来那姑娘的轻叱声:“坐稳了!”

萧玉忙摸索着抓住那姑娘身上披风的一角,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姑娘回眸看了一眼他的窘迫情状,不觉抿嘴一笑,随即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西南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二章 途中遇袭

在距济世寺不远的一处偏僻山谷之中,一位身材高大、相貌极是英挺俊朗的蓝衣青年正负手而立,悠闲地望着远处飞驰而来的一人一骑。

“公玉飒容,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家公子呢?”来人刚跳下马来,就急着向他追问道。

公玉飒容闻言剑眉一挑,“没见到。”

“什么?!”来人气得直跳脚,“‘没见到’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的,由你负责在此接应我家公子吗?”

“我此刻不是就站在这里吗?”公玉飒容懒洋洋地双手一摊。

“可是我家公子没有来啊!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来人继续跳脚。

“他没有来关我什么事?”公玉飒容无动于衷地看着面前这位一脸惶急的漂亮少年。

“你——你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告诉你,找不到我家公子,我绝对饶不了你!而且那本剑谱你也别想再多看上一眼!”漂亮少年恨恨地瞪着公玉飒容。

一提到剑谱,公玉飒容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焦急之色,“柳逸飞,你这才叫不讲信用!明明说好我在这里等人,然后负责将他护送到指定之处。如今我已经来了,可你们的人却没有到,这能怪我吗?”

柳逸飞现在哪里还有心情与他废话,一跃飞身上马,匆匆丢下了一句:“我们分头去找”,就掉转马头向谷口方向驰去。

看着柳逸飞远去的背影,公玉飒容不由冷笑着摇了摇头,“此刻才去找,恐怕也就能找到具尸体罢了。”随后他也翻身上马,向另一方谷口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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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在雪地中奔驰了一个多时辰,萧玉被冻僵的双手渐渐有些抓不牢那件一直在不断抖动的披风,但他仍是一声未吭地勉力坚持着。虽然目不能视,但他依然感觉得出马儿奔行的速度并不快,想是那姑娘怕他有闪失,没有放那马儿全力飞奔。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微的异响突然传入耳中,随即他便感觉到一道森寒的剑气从背后袭来!

危急之下,他尚有机会滚鞍落马,可是如此一来,坐在他身前的那位姑娘势必躲不过这穿心一剑。

只一刹那间,他将身形微微向下一挫,用自己的左肩生生接住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剑!

那把剑被萧玉的肩胛骨一挡,顿了一顿,随即便被人向后抽去,带得萧玉也随之向后一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已发觉情况有异的那位姑娘突然轻叱一声,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尚在半空之时,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带着一缕劲风向那偷袭的蒙面人刺去。

此时那蒙面人见一击不成,正挥剑向躺在雪地中的萧玉头上砍去,可是那姑娘的剑却快了半分,已袭向蒙面人的颈侧。那蒙面人再也顾不得地上的萧玉,立刻闪身避过这夺命的一剑,同时挥剑与那位姑娘战在一处。

两人交手了十几个回合,那蒙面人见一时半刻间无法胜得了对方,遂萌生了退意,骤然使出几招凌厉的剑法将那姑娘逼得稍退之后,便转身飞奔,消失在一旁的疏林之中。

那姑娘见状并没有随后追上去,而是收了剑,跑上前将处于昏迷之中的萧玉从雪地上扶坐了起来。

此刻她才发觉萧玉的左肩受了伤,鲜血已将他身上那件银白色的锦袍沾染了一大片,她忙出手点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先替他止了血。然后她将自己身上的玉色披风撕下一条,简单帮他将伤口包扎了一下。

想必是因那姑娘手法生疏,包扎时碰到了伤口,昏迷中的萧玉本来紧锁的剑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慢慢清醒了过来。

“先别动,我这里有一颗止血丹,且喂你服下。”那姑娘轻声道。

萧玉感到有一物到了唇边,忙张口将那粒微带辛辣气味的药丸吞了下去。

“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若是方才你没有挡住那偷袭的一剑,此刻受伤的人便会是我。”

萧玉却是淡淡地笑了笑,道:“若是方才姑娘被那一剑所伤,此刻我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那姑娘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才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当真是古怪得紧,偏要将自己说成是一个善使心机的奸诈之徒。算了,反正我也没想跟你这大恶人的徒弟做朋友,你是好是坏,又关我何事!”

萧玉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姑娘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听了自己不喜欢听的实话。若我真是奸诈之徒,便不会对你说这些惹你不高兴的实话。而且,善使心机也并非就是坏事,起码今日我的心机便已救了自己一命。”

“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好人了?”那姑娘犹自赌着气问道。

“何谓好人?又何谓坏人?各人立场不同,所行之事难免会多有相悖,却又由谁来评判其中的是非善恶呢?”

“起码方才那个偷袭你的蒙面人就不是个善类,否则怎会有如此下作的宵小之举?”

萧玉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这位姑娘实在是单纯得可爱,想来一定是自幼便在身边长辈们的呵护下长大,从未经历过什么真正的磨难,才会对世间万物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

“姑娘是说那个偷袭之人一直蒙着面?”

“对呀,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肯定是长得奇丑无比!”

萧玉的笑容微微一冷,心中暗自揣摩着那个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之人的身份,同时试探性地问那姑娘道:“姑娘既与此人交过手,能否从他的招数中看出些他的师承来历?”

“此人不但行事一派阴险之气,出招更是奇诡之极,根本看不出路数。不过,他最初在闪避我凌空击下的那一剑时,倒是露出了些许破绽,当时他所用的身法似是北人的擒雕手。”

“擒雕手?姑娘又怎会认得出这种北人的功夫呢?”

“我师祖当年与北人交过手,对这擒雕手的功夫尤为熟悉,曾演练给我们看过,并教了一些破解之法,是以今日我才能占得几分先机,与那蒙面人勉强打了个平手。想是他也知此处距忠义盟总舵很近,不敢多做耽搁,才及早寻机脱身,否则再多拖些时候,我怕是也会被他所伤。”

萧玉默默点了点头,沉思片刻之后,道:“此处绝非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即刻上路吧。”

那姑娘扶他站起身来,忽然小声地问道:“你……知道我师祖为何要捉你回去吗?”

萧玉嘴角轻牵,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令师祖没有告诉过你吗?”

“师祖只是命我将你带回去,并没有提起你的名字,更没有告诉过我其他的事情。”

萧玉又是古怪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令师祖原来的用意,不过我猜她此刻必是十分想见到我。”

“就因为你是萧天绝的徒弟吗?”

“是的。”

“我师祖平日虽然严厉了些,处事却极为公正,无论是对师门中的姐妹,还是对忠义盟的属下,她都是赏罚分明。所以你倒不必害怕,师祖她不会因为你是那个大恶人的徒弟,就不问情由地惩罚你。”那姑娘好心地安慰起萧玉来。

萧玉只是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赶快起程吧,不要让令师祖久等了。”

第三章 真假亲王

大裕国定亲王府。

在定亲王寝殿后面一处极为隐秘的静室之中,柳逸飞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向一位负手而立的紫衣中年人禀报日间在济世寺所发生的一切。

“你确定玉儿已落在了雪幽幽的手里?”这位容貌清俊但面色略显苍白的中年人沉声问道。

“是的,先生。属下在济世寺东南约一里处发现了公子的足迹,旁边还另有一人一马的足迹,看足印大小,那人应是一名女子。那女子后来骑马向西南方向去了,而公子的足迹也就此消失,应是被那女子给掳走了。属下一路追踪下去,直至忠义盟总舵附近,因恐被忠义盟的巡逻哨发觉,未敢再靠近查探。”

“此前与公玉飒容约定的会合之处是在济世寺的西南,玉儿怎会在东南方向被人掳走?”那位中年人不解地问道。

“属下对此也一直想不通。更有奇怪之处,属下在追踪公子足迹之时,发现他离开济世寺后,一开始确是向西南方向走,可没过多久便转而向东,而后似又折返向西,如此往复了数次,所行路线极是古怪。”

中年人皱眉沉思片刻,对柳逸飞道:“你明日去一趟断剑阁,将我曾经答应过的那本剑谱交给公玉飒容。”

柳逸飞一听,不由瞪圆了眼睛不服气地道:“要不是那个公玉飒容没有尽心地去找公子,公子也不会落到了雪幽幽的手里,先生怎么还要把剑谱给他?”

“如你所言,是玉儿没有按时到达会合处,这并非公玉飒容之过,我们自当遵守此前的承诺,将剑谱交给他。”

柳逸飞仍有些不情愿地嘟了嘟嘴,“那公子怎么办?那个雪幽幽乃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人,公子此番落在她的手里,一定是凶多吉少!”

中年人叹了口气,“雪幽幽是绝计不会对玉儿手下留情的!不过,她必也极想从玉儿的口中逼问出他师父的下落,故而不会对他即刻便下杀手,玉儿暂时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也只是暂时而已!再说即便能保得住性命,也一定会吃不少苦头,公子现在的身子又那么弱,如若他们对他用刑……”说着说着,柳逸飞竟然情急地哭了起来。

中年人轻轻拍了拍柳逸飞的肩,“逸飞,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必须要保持冷静,尽快想办法救出玉儿。你从小就跟在他的身边,应该比我这个当舅舅的更了解他。此刻,他面对着雪幽幽,定是会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冷静、更坚强,不是吗?”

柳逸飞垂着头半晌未吭声,最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已奔波了一日,想是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逸飞躬身向中年人行了个礼,便出了静室。

中年人又独自闭目思索片刻,方又重新睁开眼来,脸上沉毅的神情似是表明他已做出了某项重要的决定。

他径直走到一个摆放着各种玉器饰物的橱柜前,小心翼翼地轻触了某个机关,整个櫉柜突然向两侧分开,中间露出了一道铁门。他又轻触了铁门上的某处,铁门便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开启,里面是一间更隐密的密室,待他迈步进入密室之后,那扇铁门及櫉柜都在他身后迅速合上。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来到密室右侧靠墙摆放着的一张床榻前,向正在床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灰发灰衣人跪倒行礼。

“侄儿浩星明睿拜见七王叔。”

床上的灰衣人身子微微一震,缓缓睁开双目,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中年人,良久才开口道:“萧某只是一介草民,当不得王叔这样的称呼,更不敢受阁下如此大礼。”

浩星明睿仍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床上的灰衣人道:“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当年王叔为侄儿所做的一切,侄儿今生今世不敢或忘,今日这区区一个礼又算得了什么!”

“你……竟然都还记得!”灰衣人低声叹息了一句。

浩星明睿的声音微微哽咽起来,“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当日王叔您浑身浴血仍拼死保护侄儿突出重围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

灰衣人终于起身下了床,伸出双手扶起了浩星明睿,仔细地对他端详了许久。

浩星明睿连忙将他扶回床边坐下,自己却恭敬地肃立一旁。

“侄儿当时虽只是个五岁稚童,却已经能够察觉到那夜父王与王叔神色间的异常,是以王叔命侄儿给父王磕头,侄儿便听话地给父王磕了三个头……”浩星明睿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却不知……却不知就在那夜之后,整个永王府将灰飞烟灭,更不知自己从此便会与父王天人永隔……”

灰衣人用手轻拍着浩星明睿的手臂,温声道:“你的父王泉下有知,见你如今已长大成人且一切安好,定当十分欣慰。”

浩星明睿忽然再次跪下,给灰衣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肃然道:“浩星明睿在此代永王府上下,拜谢王叔昔日的救命大恩!”

灰衣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个‘恩’字,萧某实是受之有愧!”

“王叔——”

“你且先起来吧。只是今后不要再称我为王叔了,早在二十多年前,我便已不再是裕国的定亲王浩星潇宇,而只是一介江湖布衣萧天绝。”

浩星明睿起身后点头道:“侄儿明白了,那今后侄儿还像小时候一样,称您七叔可好?”

萧天绝微笑道:“当然好。不过七叔却不能像过去那样,再叫你小睿儿了,还是叫你明睿吧。”

浩星明睿闻言一笑:“见到侄儿这副苍老之相,想是‘小睿儿’这一称呼,七叔也觉得难以再叫得出口了吧?”

萧天绝凝神打量了自己的侄儿片刻,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浩星明睿在一旁坐了下来,然后接着说道:“七叔当是已经看出些端倪,侄儿如今的这副模样,确是花了些功夫装扮出来的。七叔可还记得当年您留在王府中的那个替身李进吗?如今我已是李进的替身,故而事实上,在外人的眼中,侄儿才是大裕国的定亲王浩星潇宇。”

萧天绝点了点头:“你如今的这副容貌,确是与十年前的我有几分相似。”

浩星明睿看着萧天绝灰白的头发,不禁感伤地道:“十年囚困寺中,七叔竟已苍老至斯……”

萧天绝倒是全然不在意地笑了,“被济世寺的和尚废去了我一身修为,难免会伤了些元气。不过好在这些年我也没有就此闲散下来,倒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虽再不能御剑杀人,但比之常人,还是要强上几分。”

浩星明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开怀地笑道:“三十多年不见,没想到七叔的性情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心胸竟也变得如此豁达!”

萧天绝一听,故意板起脸来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年你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只记得我与你争抢你母妃做的好吃食,却又怎会知道你七叔我那时也是个了不起的少年将军,就连你的父王、我那个能征惯战的六哥,都夸我极有英雄气概——”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突地一哽,两行热泪倏然自他的眼中狂涌而出。

“七叔——”

萧天绝对浩星明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为自己担心,随后仰天长笑了一声:“六哥,连你的小睿儿都知道,我这个七叔最是心高气傲!这世上除了你,又何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恨我纵是心比天高,当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血溅宫墙!六哥,你泉下有知,且看今后我们叔侄二人如何为你报仇血恨,将残害你和玉儿以及那些无辜隐族人的无耻之徒,全部诛杀殆尽!”

浩星明睿突然一把拉住萧天绝颤抖的双手,沉声道:“七叔,玉儿他——”

萧天绝也同时激动地追问道:“是啊,明睿,玉儿他现在何处?为何此时还不来见我?”

第四章 善恶因果

虽是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马背,萧玉还是一个立足不稳,摇晃着跪坐在地上。

可能是被他煞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吓着了,那姑娘惊呼了一声,满含歉意地道:“都怪我让马儿跑得太快了,这一路定是颠得你十分难受吧?”

萧玉抬起仍在簌簌发抖的右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虽然左肩背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可他的声音仍是十分平和:“我既已成了姑娘的俘虏,自然是听凭处置,焉有抱怨之理?”

“我去给你取些水来——”那姑娘犹自关切地道。

这时,前方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洛儿,怎么此时才回来?”

“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洛儿姑娘轻快地跑到一位眉目娟秀、年约三十许的素衣女子面前。

“你去了这许久,为师不放心,就过来看看。”素衣女子慈爱地看着年轻的徒儿。

洛儿拉着师父的手,指着萧玉道:“师父您看,他就是师祖让我从济世寺外带回来的那个人。他的身子真的好弱,洛儿这一路都不敢放马急赶,而且不久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偷袭,他还被那个偷袭之人所伤。”

“偷袭?”

素衣女子一愣,随即扫了一眼仍跪坐在地上的萧玉,目光在他肩上的伤处停了一瞬,转而温声对洛儿道:“人既已带回来了,就先交给为师吧,你还是快去向宗主复命。”

洛儿犹豫着道:“可是师父,他伤得很重,这一路又折腾得他很辛苦,我想先去给他取些水来喝——”

“洛儿,听为师的话,先去见宗主,为师自会命人照看此人的。”素衣女子的语气虽柔和,却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

向来不会违背师命的洛儿马上听话地道:“好吧,师父,洛儿这就去见师祖。”

看着洛儿离开,素衣女子如电的双目转向正挣扎着站起身来的萧玉,容色冷冷地没有说话。

萧玉循着方才素衣女子说话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肃然道:“萧玉见过水女侠。”

这位洛儿的师父水心英女侠,似是十分讨厌面前这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年轻人,对他所行的礼也仅是侧身避过,口中倒是轻“嗯”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吩咐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女弟子:“把人关到密室去,不得向其他人透露任何消息。若是洛儿稍后问起来,便说人已被忠义盟刑堂的人带走了。那丫头最是不喜欢与刑堂的万执法打交道,应该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是,师父。”两名女弟子躬身领命,来到萧玉的面前。

萧玉微微垂目拱手道:“烦请两位姑娘前面领路,在下自会随你们去的。

那两个女弟子对视了一眼,一人当先领路,另一人却留在后面监视着萧玉的一举一动。

萧玉听到只有一人的脚步声,随即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微微一笑,跟着前面的脚步声迈步向前走去。

“等等!”

水心英盯着萧玉微垂的双目,皱眉问道:“萧玉,你的眼睛怎么了?”

萧玉不由叹了一口气,“在下也正觉得奇怪呢,今早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水心英听了,却是冷哼了一声,“你这奸狡的小贼,到了如此境地,还敢满口胡言!稍时见了宗主,自会有让你乖乖吐实的办法!”

萧玉不由又是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但愿雪宗主不似水女侠您这般,对在下竟有如此之深的误会!”

水心英冷冷一笑,挥手示意那两名弟子赶快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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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扇石门在身后被重重地关上,萧玉摸索着在一壁根处坐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他微抿了一下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忽然“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无神的双目投向室中的某个角落。

“这可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当时若听了大师的劝告,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不动,就不必多受这大半日的奔波之苦,结果反倒是让大师先在此处候着我了。”

“阿弥陀佛,萧施主果然敏慧,虽目不能视,却猜得出坐在这里的就是老衲。”慧念大师心平气和地回应道。

萧玉又是“嗤”地一笑,“这满室的香火气,必不是岫云剑派那些平日里只喜欢杀人放火的女侠们留下的,而此时会被关在此处的出家人,恐怕也就唯有大师一人了。”

慧念大师忙问道:“萧施主此话怎讲?莫非济世寺中老衲的各位同门均已平安脱险?”

萧玉皱了一下眉头,缓缓地道:“这个……脱险嘛……,用佛家的话来讲,恐怕应该说是‘解脱’更恰当些。”

慧念大师闻言面色大变,“施主是说老衲的同门均已被杀?!此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萧玉不由摇头笑道:“我一个瞎子怎么可能会亲眼所见?况且我并未说济世寺中的和尚都死了,我的意思是,除了大师之外,济世寺中有资格被关到此处来的和尚,应该是都已经西归了。”

慧念大师连连低诵了几声佛号,情绪微有些激动地道:“今日老衲虽是被施主设计引出寺外,但老衲仍然相信施主此刻不是在故意危言耸听,欲再次欺骗于我。只是老衲实不知敝寺今日之祸从何而来,还要劳烦施主给老衲一个说法!”

萧玉将身体向后靠去,斜倚在冰凉的石壁上,随后仰着头“嘿嘿”一笑:“真是笑话!佛家向来讲求因果报应,既已在十年前种下了因,今日必是得到了果,大师怎么还能说不知祸从何来呢?”

“当年老衲等将令师困于济世寺中,只为能就此渡化于他,消弭他心中的戾气,以减轻他所造下的杀孽。而当时老衲发觉施主不但修习了令师所传的天绝功,另外更习练了异族邪功,且已入魔甚深,不得已之下,才毁去了你全身的经脉,以免你再步上令师的后尘。”

说到此处,慧念大师停顿了一下,神情中带了些许悔意地道:“阿弥陀佛,每每思及往事,老衲也知当年的做法确有失当之处。虽然阻止了施主堕入魔道,却未能顾及你当时年幼无助,任由你被那位宫里来的公公强行带走,对此老衲常感内疚不安。”

萧玉却是淡然一笑,“这倒大可不必。大师此刻想必也该明白,今日我在寺外所说的那些言语,并非是有意为当年之事指责于大师您。我说那些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乱你的心神,以便多拖延些时间,让布在雪里的毒随雪水渗入你的鞋履。凭心而论,我对大师当年所为并无丝毫怨恨之处。只因世人皆知,济世寺本就是大裕国的护国神寺,是皇家的私院,理所当然要听命于当今皇上。”

“既然如此,施主今日为何又做出这毁寺杀人之举呢?”

萧玉神色古怪地笑了笑,问道:“大师可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吗?”

慧念大师困惑地摇了摇头,“老衲不知。另外,老衲还正在奇怪,为何施主也被关到了此处,而且还受了伤?”

“此处位于忠义盟总舵的后山之上,应是岫云剑派的一处密室,我是被雪宗主派人给捉来的。”

“忠义盟?老衲从未与忠义盟结过怨,再说忠义盟向来听命于朝庭,怎会与敝寺为敌?”慧念大师突然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醒悟的神情,“莫非是雪宗主她发现了……?”

萧玉微微点头道:“大师料得不错。雪宗主发现她苦寻了十年的杀父仇人竟被关在济世寺中,而她想必也猜得到这是皇上的旨意,所以她不敢动用忠义盟那些朝庭的鹰犬,而是亲带她岫云剑派的弟子闯入寺中劫人,末了,她必是要将负责看守家师的那些老和尚们一一杀了灭口。”

“阿弥陀佛,善恶因果,皆是天定。”

慧念大师长叹了一声,目光转向意态悠闲地倚坐在那里的萧玉,不禁心生疑惑地问道:“这件事既然是雪宗主所为,不知施主又是如何被牵连其中的呢?”

萧玉苦笑了一下,露出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道:“倒也说不上牵连,应该说是在下甘被驱使,自作自受吧。”

慧念大师听得更是迷惑,“施主此话怎讲?”

“其实这整件事就如同是一个棋局,而我,只不过是那下棋之人手中随意操控的一枚棋子罢了。”萧玉继续苦笑着道。

“当真是好口才!好说辞!只不知那位有能力操纵你萧玉的下棋之人,竟又是谁呢?”

一个柔美沉静却又寒意渗人的声音随着开启的室门悠然响起。

第五章 甘为弃子

浩星明睿面带不安地看着闭目不语的萧天绝,自从得知萧玉被雪幽幽抓去的消息之后,他就一直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那里。

“今日闯寺劫人的计划是由你所定?”萧天绝终于睁开双目问道。

“是。”浩星明睿闷声答。

“玉儿也是你派他去的?”

“是。”

萧天绝犀利的目光在浩星明睿的脸上转了几转,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纵然你是他的亲舅舅,我也不信那个倔强的小子会完全听从于你。这次一定又是他自作主张,以身犯险,我猜得可对?”

浩星明睿不禁苦笑着道:“还是七叔了解那个不听话的臭小子!我本是想派个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之人前去,只要能将慧念骗出寺外,再拖延他片刻就行。可玉儿他就是不同意,他说自己虽是一个毫无武功的寻常人,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寻常人所能扮演好的,尤其是要处在雪幽幽的监视之下,并且还要面对四大神僧的首座慧念,没有几分胆量和定力是绝对应付不来的。一旦此人露出破绽,引起雪幽幽与慧念两人之中任何一个的怀疑,都会使筹划多时的计划彻底失败,一切皆要前功尽弃。”

萧天绝点头道:“玉儿说得倒是没有错。雪幽幽那个女人本就精明多疑,而慧念大师更是神目如电,假扮之人绝难逃过这两个人的法眼。可是既然你们早已都计划妥当,玉儿又聪敏机警,又怎会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竟至失手被擒呢?”

浩星明睿叹气道:“这一点我至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和玉儿筹划此事已有数月之久,早已将一切谋算得清清楚楚,之所以迟迟未能付诸行动,就是由于缺少人手之故。四大护寺神僧联手,天下无人可敌,而我们这边能派得上用场的却只有四人。即便玉儿可以将慧念引走,合我与两名属下之力也只能将另三位神僧拖上个一时半刻,更何况还要分出一人去救人。我们也想过要另寻帮手,可是以济世寺之威,天下又有何人胆敢轻犯?无奈之下,我们想到了雪幽幽。”

萧天绝摇头笑道:“这坏主意定是玉儿出的,否则你又怎会清楚过往的那些事情,还能够想到这其中的关联?”

浩星明睿略带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这主意确是玉儿出的。当然,他也向侄儿提起了一些有关七叔与雪幽幽之间的……旧事,但也仅限于与营救行动有关的那部分,且又大多语焉不详……”

萧天绝忽然哈哈一笑,“你这小子定是在这王府里呆久了,脑筋也变得古板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再自然不过之事,我这当事之人尚不觉得有何难为情,你反倒这般吞吞吐吐得诸多不自在!”

“是,七叔教训的是,侄儿确是过于拘泥了。”浩星明睿苦笑着道。

萧天绝笑着摆了摆手,转而正色道:“可是话又说回来,玉儿那孩子也太过胆大包天!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也亏他想得出来,简直就是在引火烧身,而你这个做舅舅的竟然还跟着他一块儿胡闹!好啊,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两个究竟是如何设计这一切的?”

浩星明睿垂头叹气道:“我们不是不知道这种做法可能会惹来无穷后患,可又实在是别无选择。经过一番精心的布置之后,我们让雪幽幽的弟子水心英在无意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曾肆虐武林且专与忠义盟作对的大魔头萧天绝,竟是被秘密囚于济世寺中,而且他的徒弟萧玉正在四处找寻帮手,誓要救自己的师父出困。

得知此事的雪幽幽难免就要生疑,为何这个在江湖中向来只闻其名,却罕有人见过其真面目的萧天绝,会被关在护国神寺之中?此事若是由皇上授意,那么萧天绝此人的出身来历必定大有隐情。既然生疑,雪幽幽一定会派人去探个究竟,当她发现所谓的萧天绝竟然就是她追杀多年而不得的定亲王浩星潇宇时,闯寺劫人之举也就势在必行了。而且,以她那种精明霸道的性格,定然不会放过萧玉这步好棋,因为即是以她这个天下第一剑派宗主之能,也断然敌不过四大神僧联手。

于是按照我们的计划,事情一直进展得很顺利。玉儿将慧念引出了寺外,并令他中毒失去动武之能。雪幽幽和水心英合力狙杀了另外三位护寺神僧。与此同时,我的属下柳逸飞和陆远风将七叔您救出寺外,并护送回定亲王府——”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为了保证玉儿今日能够全身而退,我特意安排了一个人在济世寺附近接应他。可是玉儿却似乎是在雪地里迷了路,没有到达约定的会合之处。这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前所有的安排和部署几乎皆是由玉儿一人筹划,我其实只是坐在府中听听他的汇报而已。他早已将济世寺周遭的环境了然于胸,怎么可能竟会忽然间迷路了呢?”

萧天绝皱眉沉思了片刻,然后道:“事已至此,就先别去想那些难以想通之事,目前我等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善后。雪幽幽既已卷入到此事当中,便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另外,我们还要提防宫里的那个皇上,倘若被他寻到了任何破绽,不仅仅是你我和玉儿的处境堪忧,恐怕还会令许多无辜者受到牵累。

浩星明睿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玉儿与我早有约定,若万一发生意外,无论失手的是何人,其他人都必须另觅新的藏匿之处,之后便要蛰伏一段时日,绝不可再回去涉险搭救失手的同伴。可是我却未能遵守此约,仍是按原计划让大家继续留在了王府之中。而且我已下定决心,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把玉儿救回来!”

萧天绝不由笑看着他道:“你的相貌虽不似你的父王,可脾气秉性却是如出一辙。说吧,你打算如何救出玉儿?”

“我打算明日去见一个人,”浩星明睿的语声微微顿了一下,“也许,她能救玉儿。”

萧天绝点了点头,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感伤之色,“十年了,玉儿都快满十八岁了。当年藏涧谷一役,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那个曾经号令武林、人人敬仰的忠义盟盟主雪平皓,而玉儿也为此失去了一身武功,毁了他一生的希望与抱负。这些旧事,因我当日与四大神僧有约而从未被外人知晓,我想玉儿对你这个当舅舅的恐怕也没有道出全部实情,只因他不忍让你知道,你的七叔曾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第六章 与虎谋皮

一位虽然年已迟暮却依然美若秋水的女子脚步轻缓地步入密室之中。

慧念大师曾与这位足以号令天下武林的忠义盟盟主,同时又是天下第一剑派岫云派的宗主——雪幽幽有过数面之缘,虽然此番再次彼此相见的情境颇有些尴尬,但他毕竟是有道高僧,还是能够心平气和地以礼相待。

“阿弥陀佛,老衲慧念见过雪宗主。”

雪幽幽也十分客气地还礼道:“慧念大师有礼了。今日本座将大师强行请来此间,实在情非得已,如有唐突怠慢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慧念大师微微点了点头,道:“雪宗主客气了。”

此时萧玉也站起身来向雪幽幽施礼:“见过雪宗主。”

雪幽幽转头审视着他,眼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冷光。

“萧玉,本座听说你瞎了?”

萧玉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确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莫非这便是做人棋子的代价?”雪幽幽的话中带着明显的嘲讽之意。

萧玉却是淡淡地一笑:“命该如此。”

雪幽幽的声音一冷:“既然你甘愿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能否就让本座见识一下,究竟何人有此能耐,可以将狠绝天下的萧天绝的徒弟当作棋子来用?”

萧玉的脸上登时露出了不解之色,诧异地问道:“雪宗主何出此言?在下不正是宗主您用来对付济世寺四大护寺神僧中的首座——慧念大师的一枚棋子吗?”

“简直一派胡言!”雪幽幽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这无赖之徒若再敢有半句虚词狡辩,本座便即刻割了你的舌头,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又瞎又哑的废物!”

这种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或许只是意在威胁,但是出自一向任性妄为的雪幽幽之口,便绝对会说到做到。

萧玉听了这番警告之后,倒是没有立即回嘴,而是带着一副懒洋洋的笑容,又自靠着墙坐了下来,然后才咂了一下舌头,半点不服软地道:“此事雪宗主既然做得,在下当然也就说得,又有什么敢与不敢的?不就是济世寺的背后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他们撑腰嘛,莫非雪宗主还真的怕了他不成?”

雪幽幽冷哼了一声,“你不必故意用言语来激我,即便我在慧念大师面前承认,今日火烧济世寺、杀死三位护寺神僧皆是我一人所为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皇上就算有所猜疑,也难奈我何。倒是你这个从中捣鬼的奸诈小子,如今既已落在我的手中,我定会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萧玉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我早就知道,一枚无用的棋子,最终难免会成为弃子。”

“你是萧天绝的徒弟,怎会随意被人当作弃子——”雪幽幽忽然有所警醒地盯了他一眼,“除非——你自己就是那个下棋之人!”

萧玉顿觉有趣地咧嘴一笑:“这局棋本就是宗主与那个皇帝老儿的一场博弈,在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又怎配做宗主的对手?”

“不管你承认与否,就凭你有本事毁了本座的这盘好棋,就已有了足够的资格成为本座的对手。”

“这样说来,倒是要谢谢宗主能够如此高看在下。”想必是觉得继续否认已毫无意义,萧玉这次倒是十分痛快地认下了。

见萧玉未再试图抵赖,雪幽幽的脸色总算稍霁,语气也随之平和了下来,“萧玉,能否告诉本座,这局棋我究竟输在了哪里?”

萧玉不由得笑了笑,随后正容答道:“其实说来很简单,宗主今日之失,只因此前将全部心思皆用于计划如何闯寺劫人,根本就没有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小子放在心上。然而宗主却是忽略了一点,我既已对救人之事谋划多时,又怎会不多找几个帮手相助?虽然我所找的那几位帮手敌不过四大护寺神僧中的任何一位,但是有了我将负责贴身看守家师的慧念大师引出寺外,又有了宗主及座下弟子牵制住其他寺僧,他们当然就可以顺利地入寺救人了。”

雪幽幽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本座确有失察之责,竟把你当作一个软弱可欺的小角色来胁迫驱策,到头来反倒令自己成了一枚被你利用的棋子,此局我输得心服口服。”

说到此处,她的语声转厉,“然而,我既已知错,便决计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小看于你。所以今日我不会再给你任何耍花样的机会,你只有两个选择,说出萧天绝的下落,我放你走,否则,死路一条!萧玉,其实从一开始,本座从未打算将你当作弃子,所以才会让洛儿她去带你回来。可是事到如今,你我都十分清楚各自的立场,本座必将用尽一切手段让你开口,对此你心中可会觉得有何不公平?”

萧玉微垂了双目,容色平静地道:“是在下欺瞒利用宗主在先,所以无论今后宗主如何对待我,都不可谓不公平。”

雪幽幽对着他冷冷一笑,转头看向慧念大师:“慧念大师,想必你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已尽知悉,那么大师可知自己为何会被本座请来此处?”

慧念大师叹息了一声:“雪宗主为了当年的旧怨,不惜犯下今日的杀孽,可知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尽头?”

雪幽幽早已听多了诸如此类的说教之辞,只是不屑地一笑置之,“慧念大师,本座只想向你问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当初你们是如何捉到萧天绝的?”

慧念大师摇头道:“老衲曾答允过萧施主,绝不将当年之事向外人提起,还请雪宗主见谅。”

雪幽幽似是早就料到会有此种结果,倒也并不气恼,“大师再多考虑片刻也无妨,只是不要超出了本座忍耐的极限。萧玉,本座现在要知道你的选择。”

萧玉叹了口气,摇头道:“既已成了一枚弃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自觉,再多做何种选择都属无益。杀剐存留,萧玉在此听凭宗主处置便是了。”

雪幽幽不屑地道:“无知小子,此时还敢耍贫嘴,你应是还没有真正尝到过做弃子的滋味!”

萧玉没有说话,只是神情飘忽地笑了笑。

这时,密室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有一位重要客人到访,要即刻请见雪盟主。

雪幽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对密室中的两人道:“如此两位倒可以多一些时间来权衡利害,考虑清楚。但是时间恐怕也不会太久,待本座回转之时,希望两位的想法都会有所改变。”

语罢,她便打开室门,匆匆离去。

密室中的两人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大师,”萧玉忽然开口道,“家师既已离开了济世寺,当年你们之间的约定便不再作数,即便大师将其告知雪宗主,也不应算作是毁约。”

慧念大师摇头道:“当日老衲与令师立约,并未定下任何期限,自当谨守一生。”

萧玉闻言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第七章 藏涧之秘

“你自幼在隐族长大,可知道藏涧谷的由来?”

浩星明睿虽不明白为何萧天绝要在此时向他提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但他还是恭敬地答道:“侄儿曾听隐族的大族长说起过,藏涧谷的真名实为藏箭谷,只因谷中藏了一枝神奇的箭——离别箭。

据传,隐族有三门神奇的武功:追魂、化蝶和离别。因这三门武功太过独特,惟有身具隐族血脉,且根骨与天分俱佳之人方能习练。我父王当年所练的便是追魂,可惜他英年早逝,此功也就此失传。而化蝶,则是这三门武功中最凶险诡异的一种,习练之人若不能练至化茧成蝶、脱胎换骨的大成之境,就会内力尽失,身体更变得孱弱不堪,反倒不如常人结实有力。据说,继此功始创者之后,数百年间,隐族之中再无一人能够练成此功。至于离别,则是一种以气御箭的内功心法,故而又被称作离别箭。”

“不错,就是这离别箭的心法,将我吸引到了藏涧谷中。我修习的本是天绝心法,却不知这门内功竟存在着极大的隐患,越练至高处,越容易令人走火入魔。当我渐渐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状况时,竟已是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若只是我一人,那大不了认命,废去这身武功也就罢了。可是当时玉儿还不到六岁,却已练了近两年的天绝心法,我怎忍心就此毁了他!我想起你的父王曾告诉过我,隐族有一门奇特的内功心法,可以帮助化解修习上乘武功时所幻生的心魔。于是,我就带着玉儿找到了藏涧谷。谁知我们的出现,竟给藏涧谷带来了一场空前的劫难!”说到此处,萧天绝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浩星明睿沉郁地接口道:“我听玉儿说,藏涧谷中不只有离别箭,还有几十户一直守护此箭的隐族人。”

萧天绝再次叹息了一声,方道:“五十多年前,曾辅佐先帝打下大裕江山的镇北王凌天,在封王的第二天便离开京城,从此不知所终,世人皆以为他的离别箭也就此失传。其实早在那之前,他已将离别箭的心法传给了他的侄子凌倨峰,并命凌倨峰带着家人隐居于藏涧谷之中,从此不问世事。

三十二年前那场宫变之后,朝庭下诏,指称隐族为邪族,但凡隐族邪人,擒住后即可格杀勿论。从此以后,隐族人在裕国境内不是被驱逐杀戮,便是被迫隐姓埋名地藏匿起来。自那时起,守护离别箭的凌倨峰一家及其族人便全部迁移到谷中深处藏匿,藏涧谷亦变得与世隔绝,终于渐渐被世人所遗忘。

我将玉儿送至谷中之后,凌倨峰见玉儿是个练武的奇才,便将离别箭的心法传给了他。不到两年的时间,玉儿的离别心法已小有所成,竟然已渐将他体内的天绝功法部分化去。而在那段时日里,我却是一直忙于他事,鲜少留在谷中,与玉儿实是聚少离多。在一次远行归来之后,我刚回到谷中,却又忽然想起翌日与一位故友有约,便决定马上动身离开。玉儿自是十分不舍,于是我便带了他一同去见我那位生平的挚友——孤剑蓝清鉴。

谁料到,那次会面竟是一个为了捉我而设下的圈套,相识多年的故人竟向朝庭出卖了我。栖霞岭上,我和玉儿被数十名大内高手围攻,他们欺负玉儿年幼,屡屡向他施以毒手。激愤之下,我竟突然间走火入魔,乃至狂性大发,将那些围攻我的人全部杀死,就连他们的尸身……也被我用剑斩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萧天绝的声音颤抖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当时血腥恐怖的一幕。

浩星明睿默然听着这段一直折磨着七叔的惨烈往事,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话语。

“自那一役之后,我便一直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时尔清醒,时尔迷糊,玉儿费了许多周折才将我带回了藏涧谷。谁知我们刚回到谷中,皇上派来的四大神僧便忽然出现,想必是一路追踪我和玉儿而来。我和凌倨峰联手对抗四大神僧,玉儿则护着凌倨峰的一双儿女和其他族人一同向谷外逃。可是当他们逃到了谷口才发现,来犯的不只是四大神僧,还有忠义盟盟主雪平皓和他的十几名属下。

一场混战下来,我被四大神僧联手制住,凌倨峰却不幸伤重而亡。百余名隐族人近一半被杀,另一半也都被雪平皓所擒。所幸的是,玉儿竟带着凌倨峰的一双儿女逃了出去。

在这场混战中,有数名忠义盟的人被隐族人所杀。为了报复,雪平皓命令他的属下将被擒的隐族人全部绑在了一起,竟是想要活活地烧死他们。我便恳求四大神僧的首座慧念大师,希望他能对此事加以阻止。可是,雪平皓断然拒绝了慧念大师的劝诫。雪平皓宣称,朝庭早有旨意,隐族邪人不得入大裕之境,违者格杀勿论。慧念虽是有心救那些隐族人,却又不能公然违抗圣命,眼看着那些隐族人就要葬身火海。

这时,玉儿却突然从谷外杀了回来,他制住了一名雪平皓的属下,命他们放开被困的隐族人。雪平皓那老贼表面上虽然答应放人,却趁着玉儿不备,突然出手偷袭,将他打得受伤昏迷。更糟的是,他发觉玉儿修习了隐族人的内功心法,竟将他也扔进了火堆之中!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又沸腾了起来……”

萧天绝紧紧闭上了双目,脸上皆是痛苦之色。

“七叔,您只是为了救玉儿和那些无辜的隐族人。”浩星明睿轻声安慰道。

萧天绝慢慢抬起自己的双手,用眼睛盯视了许久,才道:“就是这双手!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就是看到自己的这双手,上面沾满了鲜血,而当时我的眼前也是模糊一片,我用手在面上抹了一把,竟发现手上又多了许多猩红的血肉!四大神僧被我打得受伤倒地,而雪平皓和他的那几名属下却已全都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地的零碎尸骨……,我竟然用自己的这双手……将他们一个个地撕碎了!……”

浩星明睿呆呆地看着举在自己面前的那双骨节突出、青筋暴露的手,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当时只想将自己立刻杀死,可是这时玉儿却突然醒了过来,他扑上来抱住我,哭着喊我师父……”萧天绝的眼中泛起了一层泪光。

“最后我与四大神僧立下誓约,任他们废去我的武功,押我回济世寺囚禁,而他们则要放过那些隐族人,并且对当日谷中所发生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可慧念还是坚持要废去玉儿的武功,他说无论是天绝功还是隐族的内功都走的是邪路,最终玉儿也会像我一样走火入魔,危害武林。我本想继续出言恳求,玉儿却自行走到了慧念的面前。他对慧念说,只要能让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

萧天绝停下来看了一眼正凝神倾听的浩星明睿,“我之所以此刻将这段旧事说给你听,是希望你能更清楚地了解玉儿的禀性为人。若你真的有万全之策可以救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若是为了保全他,你想牺牲自己或是他所在意的任何人,他都绝不会同意,更不会接受。关于这一点,你可明白?”

浩星明睿沉默了良久,方无奈地叹了口气,“玉儿的脾气我又怎会不知?可眼前情势危急,哪里容得我去想出什么万全之策?放心吧,七叔,我要去见的那人即便不愿出手相助,也断不会反过来加害于我。只是若得不到她的帮助,我实是没有丝毫把握能够救出玉儿。”

萧天绝看着他道:“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吧。雪幽幽抓住玉儿,不外乎就是要向他逼问我的下落。以玉儿之智,与她虚与委蛇拖延上一、两日还是不难的。我相信此次玉儿一定也会和十年前一样,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浩星明睿听了却是神色一暗,沉默着没有答话。

萧天绝不由凝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我和玉儿被囚济世寺不久,那个整日跟在皇上身边的郑公公就到了寺中,带走了玉儿。我那时已完全成了一个废人,又被体内残留的天绝功法扰得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能力去护住他。我只记得那孩子跪下来给我磕了三个头,然后对慧念说,十年之后他定会回来接我出寺。

此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玉儿的任何消息。其实在我内心里,一直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因为我很清楚,那个姓郑的狗太监是怎样一个阴狠变态的老怪物!所以,今日当我在济世寺中突然听到有人来赴十年之约时,当真是惊喜欲狂!原来玉儿不但活着,而且他也没有忘记当年之诺。整整过去了十年,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见浩星明睿始终垂着头,一脸黯然地听着,萧天绝不由停止了述说。过了半晌,他才又颤抖着声音道:“可是,我却一直未敢仔细去想,他究竟是如何回来的?明睿,你实话告诉我,这十年间玉儿是怎样过的?当年那姓郑的老狗到底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第八章 遍体鳞伤(一)

看着来人脱下遮住头面的黑色斗篷,雪幽幽的心微微一沉,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皇上到底还是派人来兴师问罪了!

“咱家给雪盟主见礼了。”来人的声音平缓细软,不知为何却会令闻者自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

“郑公公的礼,本座可万万承受不起。”雪幽幽冷淡地回了一句,“不知公公深夜驾临,所为何事?”

郑公公笑吟吟地道:“说起来咱家也有些年未见过雪盟主了,今日一见,盟主竟还是这般直率刚烈的性子,倒真是难得的很哪!”

雪幽幽心中虽对此人倍感厌憎,面上却也不得不敷衍地一笑,“雪幽幽出身草莽,失礼之处,还请公公见谅。”

郑公公笑着摆摆手,“盟主实在是太客气了!正是因为盟主身上这独有的英风侠气,才会令皇上对盟主你青眼有加,破格委以忠义盟盟主的重任。”他顿了顿,语气一转道,“不过,咱家今日前来,却是要代皇上向盟主讨个人情。”

雪幽幽忙肃容道:“公公言重了!皇上若有谕旨,尽可吩咐雪幽幽去办,何来讨人情之说?!在公,雪幽幽身为忠义盟盟主,自当听命于皇上,领旨办事;在私,皇上曾派人将家父的尸身找到并送回故里安葬,雪幽幽受此大恩,粉身碎骨,亦不足以为报。”

郑公公微眯着双眼,不紧不慢地说道:“盟主既然这么说,看来咱家今日这一趟便不会白跑了。其实咱家也就是代皇上来传个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闯寺劫人,也属情有可原。但望你能就此收手,放慧念大师平安归寺。’”

雪幽幽紧抿了唇角,沉默了许久,才不无恨意地道:“杀父之仇!为何皇上今日终于肯说出我的杀父仇人是谁了?莫非是因为皇上知道,他再也袒护不住那个恶贼了吗?”

郑公公的面上一紧,沉声道:“咱家在此好意地奉劝雪盟主一句,皇上虽对你一向大度宽仁,而盟主则更应体念圣心,谨言慎行!”

“怎么?难道是我说错了吗?不是皇上一直在袒护那个杀人狂魔萧天绝,也就是他的七皇弟定亲王浩星潇宇吗?”雪幽幽冷笑着问,声音因激愤而明显地高了起来。

郑公公见状,双目暗自一转,随即叹息着摇了摇头,道:“雪盟主着实是误会了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十年前藏涧谷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有当时活下来的寥寥数人清楚,即便是连皇上,也无法知悉全部内情。令尊及其十几位属下的尸身都是由四大神僧从谷中带回的,可是四大神僧皆对当日谷中发生之事缄口不言,至于杀害令尊的凶手究竟是谁,根本无从判定。

定亲王的嫌疑确是最大,但也只是嫌疑而已,既无人证,又无凶器。皇上也曾派我将定亲王那个叫萧玉的小徒弟带回去询问,可是别看他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两个大内高手轮番逼问了他三天,却是半个字都没有问出来。既然无法定罪,皇上只好将定亲王囚在济世寺中,以免他继续为祸。至于皇上为何要将此事瞒着盟主,想必盟主此刻应该是比谁都要明了,皇上就是怕盟主报仇心切,反被他人趁机利用,落得今日这般两手空空的结局!”

雪幽幽闻言一惊,“皇上知道我没有抓到萧天绝?”

郑公公再次摇头叹道:“看来盟主当真是已乱了方寸!盟主试想,若是你已顺利抓到了人,又何需再大费周章地将慧念大师关在此处?”

雪幽幽不由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所以皇上才派公公来命我即刻放人?”

郑公公忽然别有深意地一笑,“皇上确是要盟主放人,但却不是即刻,而是在三日之内。”

雪幽幽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恕雪幽幽愚钝,无法领会圣意,还请公公明示。”

不知何时,郑公公的手中忽然多了一只白玉小瓶,他小心翼翼地从瓶中倒出一颗黄豆粒儿大小的碧绿色丹丸,并将它递到了雪幽幽的面前。

“雪盟主请看,这是咱家新近得到的一颗无尽丹,只要服下了它,任何人皆熬不过一日,便会将平生所知秘密悉数道出。”

雪幽幽看了那颗绿色的丹丸一眼,心底顿时生出一阵惊惧厌恶。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能令人生不如死的无尽丹!江湖中关于这歹毒之物的传闻很多,因其极为稀有且功效极佳,以至于极其抢手,每一颗的价格竟都在千金以上,而它的解药更是超过了万金。

可是此物出现江湖已经十多年,竟是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它的来历,就是极少数的那几个买主,也都是从未见过卖主的真面目。不知这个老怪物又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也不知他已经用它害过了多少人,今日恐怕是要让自己用它来坑害慧念大师了。

“公公想从慧念身上得到些什么?”

“雪盟主误会了,不是咱家,而是皇上,想从慧念口中问出昔年藏涧谷中的秘密。事实上,雪盟主你不是也在打同样的主意吗?既然藏涧谷是这一切麻烦的开始,那么它或许也会成为这一切麻烦的结束。只要慧念大师说出十年前在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自然都会真相大白。而且,盟主若是顺藤摸瓜,说不定还能由此找到定亲王的下落。”

见雪幽幽一直沉默不语,郑公公不由慢悠悠地一笑,又接着道:“然则,雪盟主当是十分清楚,济世寺乃护国神寺,寺中方丈慧觉大师已卧病多年,真正掌管寺务的四大神僧如今又唯余慧念大师一人。皇上当然不希望这位硕果仅存的神僧再有任何差池,只要从慧念口中得到了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皇上便会将无尽丹的解药给他。盟主可听明白了咱家的意思?”

虽然心中仍是不免对那个皇上的心思起了些许猜疑,雪幽幽也只能默然点了点头,从郑公公手中接过了那颗无尽丹。

“容咱家再多啰嗦几句……”

临走之前,郑公公貌似刚刚想起来一般地,转头对雪幽幽道:“这无尽丹的毒性只在每日的子时发作,虽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却足以令人痛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此丹最为奇妙之处在于,除了能让人痛入骨髓,还可以令人痛极失智。就在子时刚过剧痛方歇的那一刻里,中毒之人会完全处于神志迷乱之中,盟主只需抓住这一刻的机会,便能让那人将你想知道的一切悉数道出。当然了,盟主也千万莫要错过丹毒发作时的那场好戏,中毒之人那持续整整一个时辰的辗转哀号,听起来当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看到郑公公只因描述中毒者遭受折磨时的惨状,就兴奋得双目放光、浑身发抖的丑态,雪幽幽感到既厌恶又心寒,皇上用这样一个阴狠卑劣的阉宦作心腹,恐怕他自己也不会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个冰冷的皇位,竟真的能让一个人心性大变到如此地步?!

“到了第二日,此丹的毒性将会比第一日时倍增,而到了第三日,毒性又要比第二日时倍增。三日过后,中毒者毒性发作时的痛苦虽不会再增,可是到了那时,丹毒已然入骨,再也无药可解。”郑公公继续得意万分地笑着道,“是以,盟主定要在三日之内,将慧念大师送回济世寺中,并前去向皇上复命。另外,到时候盟主可切莫忘了,要向咱家讨取这无尽丹的解药。”

雪幽幽心中暗自冷笑,这个多疑的皇上果真是心思缜密,躲在幕后操纵这一切,却又在那里置身事外地扮演一个高高在上的圣明君主。而她却要去充当恶人,用无尽丹逼迫慧念说出藏涧谷之秘,且事后还不得不受到皇上的要挟,用从慧念处获得的秘密去向他换取解药。否则的话,她不但是违抗了圣命,还会失信于慧念,成为食言背信的小人。

可惜的是,枉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她才不会将这颗无尽丹浪费在只知道什么藏涧谷之秘的慧念身上,因为此刻在她的手中,已有了一个知道得更多的萧玉。虽然听这个奸宦方才所言,原来萧玉竟是生了一副铁嘴钢牙,轻易不会吐实。但她此刻有了这颗霸道至极的无尽丹,便一定能撬开那小子的嘴,到那时,她所能够知晓的事情,又岂是十年前藏涧谷中的秘密可与之相比的!

第九章 遍体鳞伤(二)

听到萧天绝问起十年前萧玉被郑公公从济世寺中带走之后的遭遇,浩星明睿不禁垂着头说不出话来。虽说已经事隔十年之久,当他再次忆起自己初见萧玉时的情景,却仍是忍不住满腔悲痛与愤怒。

十三年前,浩星明睿怀着一腔抱负,只身从重渊回到景阳。在找寻七叔浩星潇宇未果的情况下,他开始联络那些仍忠于他父王的隐族旧部,在大裕境内秘密展开行动,并逐步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

就在十年前,他遇到了一些从藏涧谷中侥幸逃生的隐族人,并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关于他的七叔浩星潇宇和他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外甥萧玉的消息——他们目前都被困于济世寺中。

浩星明睿一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可是以他当时的实力,根本没有可能成功地入寺救人。正在苦心筹谋之际,他又得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萧玉被一位宫里来的太监从济世寺中带走了。

浩星明睿所能推测得出的是,带走萧玉的人应是受了大裕皇帝的指派,想从这个孩子的嘴里撬出些有关他师父萧天绝的事情来。可是以那个皇上的心性为人,当不会将萧玉关在人多眼杂的宫内,以免若是风声透了出去,有辱他圣主之名。而萧玉并不是朝庭钦犯,且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当不会被收监关押。那么,在偌大的京城之中,还是有太多的地方可以藏匿一个孩子而不被人发觉。可是,除了藏匿,他们一定还会刑讯逼供,这就需要一个能够避人耳目之处。

突然之间,浩星明睿想到了一个地方,也许那里才是关押萧玉最合适的所在。

午夜时分,浩星明睿摸进了守卫十分松懈的定亲王府。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就曾来过此地,当时是为了找寻他的七叔浩星潇宇,结果他却发现,王府中的那个定亲王只是一个替身,而真正的定亲王已不知所终。

此刻站在漆黑一片的王府中,他发现各处的院落里竟也是没有半点灯火,由此可以想见,这座定亲王府已经凋败到了何种境地。

顺着一道长廊,他慢慢接近这座王府的中心地带——王爷的寝殿。这里也与三年前大有不同,竟是连一个把守的护卫都没有。据他猜测,很可能是因为皇上已经发现了定亲王府的秘密,撤换掉了王府中原来的护卫,而新来的护卫实在无法与从前的那些铁卫相提并论。

然而,就是在这个无人把守的王爷居所中,居然还亮着灯,隐隐还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浩星明睿悄然潜入殿中,来到那间属于王爷的睡房外,透过门缝向内窥探。只见一个人披衣坐在窗前,正对着窗外漆黑的长夜发呆。

屋内的烛光很暗,浩星明睿无法看清这个人的长相,更不能断定他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个替身。

这时,屋中人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自言自语地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浩星明睿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周边的环境,在确定这不是一个可能的圈套之后,他悄悄推开了房门,无声无息地来到临窗而坐的那人身后。

不料恰好此刻,那人突然站起了身,并回转过头来,赫然发觉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来!他不由双目大睁,张口就要惊呼出声,却突然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浩星明睿这时才发现,那人的脸上满是淤青伤痕,以至于整张脸都已肿胀得变了形,实在难以辨认出他是否就是三年前的那个替身。

“若是想活命,就不要出声!听明白了吗?”他低声喝道。

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点了点头。

浩星明睿慢慢松开了扼住那人咽喉的手,并将他重新按坐在那把楠木椅子上。

“你……你是谁?”那人哆嗦着开口问道。

浩星明睿轻轻拍了拍他那张已不似人形的脸,冷笑道:“我是谁不重要,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我自然是定亲王浩星潇宇……”那人明显底气不足地答道。

浩星明睿又是冷冷一笑,“是吗?那我算是找对了人!告诉你,我就是来杀你这位定亲王爷的人!”说罢,他作势又要去扼那人的咽喉。

“慢着!慢……着……”那人吓得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直接跪到了地上,“不要杀我!我不是真的定亲王!”

浩星明睿仍是把手按在了他的咽喉上,低声喝道:“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定亲王?既然方才你已经亲口承认,且你此刻就在定亲王的寝殿之中,我才不担心会杀错了人!”

那人顿时感到那只按在自己咽喉上的手有用力收紧的趋势,忙挣扎着哭喊求饶:“好汉……饶命!我真的……不是定亲王!我只是他雇来的一个替身,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年多了!若我是真的定亲王,怎会被人打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那真的定亲王去了哪里?”浩星明睿的手稍微放松了些,却仍是没有从那人的咽喉上拿开。

那人急喘了几口气,犹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五年前有人把我带来这里,告诉我平日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只要不出王府就行。当时我根本就没有见到王爷本人,而且随后就连带我来的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那你为何还一直留在这里?”

“当初我也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本以为呆上几个月就能出去,可是没想到他们竟再也不肯放我走!我也想过偷偷溜出去,可是当时的护卫看的严,根本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直到三日前,王府里的护卫忽然都不见了,就连府中的一干下人也都走了个干净,转眼又换上了一批生面孔。我本想着也许这下有机会逃走了,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大内侍卫,不由分说,便将我拖到后院去劈头盖脸地暴打了一顿。他们还逼问了我很多事情,然后就又把我仍回了这里,我……我自然是再也不敢打逃走的主意了……”

那人咧着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浩星明睿,希望他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就此饶过他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

浩星明睿看着他这副惨不忍睹的面孔,忽然心中一动,不由微微一笑,马上放开了自己那只准备杀人的手。

第十章 阴毒奸宦

那人一边悄悄用手揉着被掐得生疼的脖子,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眼看着浩星明睿脸上的神色,身体还不自觉地在椅中不安地扭动了几下。

浩星明睿将他的这些举动一一看在眼中,既感到有趣可笑,又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进。”那人眨巴着眼睛,似是感觉到了一丝生望,声音中也少了些颤抖。

浩星明睿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李进的对面,继续和声问道:“李进,那些府中新来的下人可同你说过话?”

这问题虽是有些奇怪,但此刻李进早已想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一门心思地要讨好这位刺客大爷,毕竟自己的这条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

“那些下人——他们哪里有机会见到我?那两个大内侍卫将我在后院关了两天两夜,直到今日才放了回来。我成了这个样子,自然也不敢出去见人,只能吩咐他们将饭菜送进来。好在我扮的这位王爷本就是个病殃子,即便是整日都躲在房中,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浩星明睿一听更是来了兴趣,又追问道:“那他们都是如何称呼你的?你觉得他们是否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定亲王?”

李进似是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皱着眉头呆了片刻,才答道:“那些新来的下人们应是并不知情,还都是称我王爷,而且态度上也恭敬得很,完全不像从前的那些人那般怠慢无礼。”他咧嘴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可若是一辈子都要像这样困在这座王府之中,我便是真的成了王爷又有何意趣可言?!”

也许是由于心中渐已镇定,李进的这番话说得竟有些文绉绉起来,浩星明睿听了不由一笑,觉得自己实是有必要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位李进了。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再来一回偷梁换柱,由自己顶替李进,冒充真正的定亲王。

这个想法虽是有些冒险,但应该可行。

一来,如今在这整个王府之中,只有那两个大内侍卫见过李进的真面目,只要将他们灭了口,便无人再能分辨出真假李进了。

二来,那些新来的下人和护卫中虽是可能混有宫中的探子,但他们主要的用处应该是留意真的定亲王或是与他有关联的人回到府中活动,其次才是监视这个废物一般的假亲王李进。尤其是在真的定亲王已被困济世寺中之后,这些探子的作用便小了许多,换言之,便是不会太被重视了。相应地,既然感到自己不被重视,这些探子自然也会变得懒散懈怠,耳目失聪。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步步为营,不落痕迹地将隐族人渐渐安插进来,最终将这座定亲王府变成一个潜伏在皇上鼻子底下的行动中枢。

打定了主意之后,浩星明睿又接着问李进道:“那两个大内侍卫可还都在王府中吗?”

李进的脸色不禁变了变,把声音放得不能再低地道:“在。他们还带了一个孩子进来……也关在后院里。我曾隐隐听到过他们的叫骂声,还有……挥动鞭子的声音……”

浩星明睿微皱了一下眉头,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道:“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李进赶紧摇了摇头,“没有,但我听到过他的声音,年纪应该不大。我听到他骂那两个大内侍卫‘狗奴才’,然后就是一通鞭子抽人的声音……”

浩星明睿装作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听这种无聊事,随即用一种极为阴冷的声音对李进道:“既然你不是真的定亲王,我也没有必要杀你。然而你今日也看到了,这座亲王府对我来说不过是形同虚设,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再来拜访你一趟。你若是还想见到我,尽可以将今晚的事情说与他人听——”

李进忙不迭地摇头道:“不!好汉请放心,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浩星明睿笑了笑,“好,你若是能够做到守口如瓶,那我也当是从未见过你这个人,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你说呢?”

李进忙又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相安无事!相安无事!”

浩星明睿再次看了这个胆小怯懦的替身一眼,想到自己今后就要变成他这般模样,不由干涩地“嘿嘿”笑了一声,随后便故作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可是刚一出了那座寝殿的大门,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焦虑,急急向后院的方向赶了过去。一边赶,他的心中一边还在想,看来果如自己先前所料,萧玉就被关在此间的某处,只是不知他目前的状况已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按照方才李进所说的大致方位,浩星明睿终于找到了那处后院。先解决了那两个尚在东厢中熟睡的大内侍卫,随后他又搜查了一遍相邻的几间屋子,却并没有找到萧玉。

快步出了东厢,他暗自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定下神来,然后在黑暗中凝目向四周仔细查看,这才注意到旁边角落处还有一间上了锁的旧屋。

方一打开旧屋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而当他踏进房内再看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一个孩子被悬空高吊在房梁之上,遍体鳞伤,身上的衣衫已残破不堪,鲜血犹自顺着赤裸的双足缓缓流下,不断滴落在他身下的青石地面上,已在那里积了厚厚的一大滩……

浩星明睿飞步上前将那孩子放了下来,谁知刚一抱起他,他那瘦小的身体竟是软绵绵地瘫在了自己的怀中——

这时他才发觉,那孩子不但浑身上下已是体无完肤,而且他身上的骨头也几乎全被根根折断,甚至包括手指和脚趾!

那孩子的双目一直紧紧地闭着,身子一动不动,惟有鼻间尚存的一丝气息,表示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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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当日的那副惨景,浩星明睿不由攥紧了拳头。

他不想再让已饱受折磨的七叔心痛不已,却又无法将那段旧恨一笔抹去,只有垂目悲声道:“那个奸宦让人打断了玉儿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

萧天绝闻言不禁瞪大了双目,浑身颤抖着坐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十一章 苦海无边(一)

虽然眼睛看不见,萧玉仍能感觉到,雪幽幽的目光从进到密室中以来,就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他只是默默地用手轻抚着身下的青石地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看到他这种近乎是完全认命的笑容,雪幽幽的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便把目光转向了另一边。

“慧念大师,你可听说过三十二年前永王浩星潇隐闯宫谋逆被杀,而永王府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的那段旧闻?”

“阿弥陀佛,老衲自幼入济世寺出家,对朝堂中事所知甚少。不过对于三十多年前的那桩旧案,倒也略有耳闻。不知雪宗主今日突然问起,却是何意?”

“大师可知在济世寺中呆了十年的萧天绝,便是昔年的定亲王浩星潇宇,也就是三十二年前那桩旧案的始作蛹者?”

“当年济世寺奉旨捉拿萧天绝,已然清楚他就是定亲王。至于定亲王与那桩旧案有何关联,老衲确是不知。”

雪幽幽扫了一眼依然安静地倚墙而坐的萧玉,微微一笑,“既然不知,那今日本座就让大师亲耳听上一回。”

“阿弥陀佛,不知雪宗主为何要告诉老衲三十多年前的一桩旧案?难道此案竟与老衲有何牵连吗?”慧念大师不解地问道。

“大师误会了,那件事本与大师扯不上任何关系。我之所以想让大师听取此案的详情,是为了让大师在此做个见证,待此案昭雪的一日,站出来为那些含冤屈死者说一句公道话!”

言辞恳切地说出这番话之后,雪幽幽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再度转冷:“另外,今日要向大师述说此案之人并不是我,而是萧天绝唯一的徒弟——萧玉。”

慧念大师一听,马上极不赞同地摇头道:“萧施主虽是萧天绝之徒,可他年纪尚轻,怎会对他未出世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知之甚详?雪宗主万万不可为此逼迫于他!”

雪幽幽将阴沉的目光转向萧玉,“本座起先确是没有料到,萧天绝会将那样一件残酷至极之事,说给一个稚龄童子听。故而,此前我从未逼问过萧玉,有关那件旧案的任何事情。可是经过济世寺一役,本座方才想明白,原来这个奸狡的小子从一开始就已经设计好,要利用昔年那件旧事来诱使我出手。他定是自信能够顺利脱身,便也不在乎事后会被我察觉到他的居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突然变成了瞎子,又被本座给捉了回来。现在再想设法抵赖,即便是以他的狡智,恐怕一时间也难以找到能令本座信服的借口了。”

慧念大师却仍是摇头道:“雪宗主怕是误会了。此前萧施主也与老衲谈起过宗主闯寺劫人的缘由,我们皆以为,你是因为得知了昔年萧天绝杀害令尊一事,才会闯入敝寺向他寻仇。阿弥陀佛,老衲以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雪宗主今日所为虽是痴愚,却也情有可悯……”

雪幽幽神色古怪地盯着慧念大师看了半天,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大师想必是终日在寺内清修,早已对这俗世中的尔虞我诈甚为生疏,故而才会几次三番地被这姓萧的小子蒙骗,却仍不自知!”

慧念大师看了一眼依旧沉默不语的萧玉,向雪幽幽问道:“宗主此话怎讲?”

“杀父之仇确是要报,可是直至今日之前,本座根本就不知先父是死于萧天绝之手,又何谈去找他报杀父之仇呢?!”

慧念大师闻言一愣,“这——,当年皇上竟然没有向宗主提起过,令尊于藏涧谷中遇害,而定亲王也于彼处被拿?”

雪幽幽冷笑了一声,“大师既知萧天绝就是定亲王,难道还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忘了向我提起,他的这位一母同胞的七皇弟很可能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吗?再者说,若是十年前本座便知道杀父仇人就在济世寺中,还会等到今日才去寻人报仇吗?”

“阿弥陀佛——”

知道雪幽幽所言确是全都在理,慧念大师虽仍是觉得此中可能存了某些误会,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替萧玉开脱了。

“大师若仍然对此事心存疑虑,本座便让你听听萧玉这小子当初是如何给本座讲这段故事的——

十年前,数十位大内高手设伏于栖霞岭,奉旨捉拿萧天绝师徒,结果却被萧天绝诛杀殆尽。随后四大神僧现身,双方交手之下,萧天绝和萧玉皆被四大神僧所擒。慧念大师念萧玉还是一个孩子,只是废去了他的武功,便放他离开了。萧玉费尽周折寻找萧天绝的下落,终于在不久前打探出,萧天绝竟是一直被关在济世寺中。于是,他便开始计划营救自己的师傅——”

说到此处,雪幽幽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仍似没事人儿一般坐在那里听故事的萧玉,接着道:“这故事本身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本座还特意派人去查证了一番。前半段确实是真的,至于后半段,虽然无法详加核查,但结果却已经摆在那里,足以说明他所说无误。再加上这小子极善作伪,在本座面前又是诸般虚言巧饰,令本座对他深信不疑,丝毫未加提防,才让他最终奸计得授,利用本座之手,将萧天绝救出了济世寺。可是即便事后回过头来细想,本座也未在这故事中找出任何破绽,直至方才经人点破,我才知原来在这整个故事中,只字没有提到藏涧谷,更是半句也没有提到家父遇害之事。”

雪幽幽不由自嘲地一笑,声音随即也变得越发森冷起来:“可笑的是,本座丝毫不知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竟还让弟子去济世寺前,将负责诱敌的萧玉救了回来!”

见慧念大师仍是沉默不语,雪幽幽继续道:“大师现在总该明白了吧?非是本座要故意为难萧玉,实是此子太过奸狡刁滑,数度以谎言相欺。本座若不对他施以非常手段,想必他是不会乖乖吐实的。今日,本座便一定要让他说出三十二年前旧案的全部真相!”

“若是可以说,家师早在三十二年前就说了,何苦还要一直隐姓埋名,混迹于江湖,以躲避雪宗主的追杀呢?”萧玉终是有些无奈地开口了。

雪幽幽的神情顿时转厉,“原来他果然知道是我在一直追杀他!如若是心中无愧,堂堂一个曾统率过千军万马的定亲王,会害怕我一个区区小女子的追杀吗?!”

萧玉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害怕,也可以有很多理由,并不一定就是因为心中有愧。不说,也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因为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如此说来,今日你是铁了心不说出此事了?”雪幽幽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萧玉肃然道:“终有一日,家师会亲口告诉宗主此事的全部真相。而我此刻所能说的只有一句,耳听为虚,眼见却也未必为实。”

雪幽幽的眼神一冷,“好一个‘耳听为虚’!萧玉,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叫无尽丹的东西吗?”

第十二章 苦海无边(二)

乍一听到“无尽丹”之名,萧玉的心猛地一缩,不期然地攥紧了双手的掌心,缓缓地道:“听说过,是一种能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狠毒玩意。”

雪幽幽不禁得意地一笑,“看来你还不算是孤陋寡闻!这一次我倒是可以保证,绝不会让你耳听为虚。可惜你如今看不见了,否则本座倒也十分愿意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这胜过世间所有酷刑的狠毒玩意,不过是一颗看上去非常诱人的碧绿色小药丸。”

雪幽幽一边说,一边将那颗无尽丹放在掌心上,兀自观赏把玩起来。

萧玉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半晌,终于苦笑了一下,“颜***人与否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也看不见,只要味道不是太苦就好。”

慧念大师突然在一旁插口道:“阿弥陀佛!请雪宗主三思!你乃是一派宗主,怎可为了三十多年前那段说不清的旧事,就将这歹毒之物用在一个全无武功内力的少年人身上?!”

“说不清?若不是当年有人蓄意隐瞒真相,一位战功赫赫的皇子就在宫墙之内被自己的亲兄弟下令射杀,这样一件惊天血案,又怎会成为三十二年后说不清的旧事?!”雪幽幽的声音里充溢着一股浓烈的恨意。

慧念大师叹息了一声,继续规劝道:“三十二年前那件旧案的内情究竟如何,老衲确是不知。可是老衲以为,无论真相为何,都已是时过境迁,且当事之人也大都不在了,雪宗主又何必太过执著?”

一听此言,雪幽幽的双目顿时赤红起来,脸上露出了一种似是凄然又似是恨毒的惨淡笑容,却在一张口时,突然哽住了声音,一时间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萧玉在一旁轻叹了一声:“大师是出家人,当然体会不到俗世中人心之所累。人生若不执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再者说,无论过去多久,即便苍海已成桑田,真相却依然是真相,非只关乎那些当事者的生死荣辱,更关乎天下人心中的天理与公义!”

慧念大师沉吟良久,方由衷地道:“是老衲过于短视了!多谢萧施主指教。”

萧玉笑了笑,道:“大师言重了。人生际遇各不相同,没有谁能够真正做到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即便是佛祖,恐怕也对此无能为力。所以佛家虽然常劝诫世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这世上又有几人真的肯回头呢?”

雪幽幽轻蹙着眉头站在那里听着,竟是被萧玉方才所说的这番话触动了几许心事,神情惘然地痴想了片刻。待她回过神来以后,又不禁暗恨自己心志不坚,竟被眼前这个惯会花言巧语的奸狡小子乱了心绪。

不过细一想来,这萧玉有一句话说得确是不错,没有人能真正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尤其是像慧念大师这样的出家人,恐怕很难理解她这许多年来所承受的锥心之痛。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惨死在自己面前,那一瞬间,她的整个人生已经彻底毁灭,此后苟活于世的那个雪幽幽,不过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而已。

她恨极了造成这一切的浩星潇宇,也就是今日的萧天绝,理所当然地,她亦恨极了救走萧天绝的萧玉。恐怕在慧念大师的眼中,他萧玉只是个为救师父而不惜一切的病弱少年,可是在她雪幽幽的眼中,萧玉是一个欺骗和利用过她的奸诈无耻之徒,更是毁了她多年报仇希望的不共戴天之敌。她,绝对不会饶恕他,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念及此,她决定采用另一种方式,让慧念大师能够及时醒悟,哪怕是能够暂时地放弃他那些愚不可及的想法,不要一而再地阻止她向萧玉迫供。

“慧念大师,你可知这颗无尽丹,本座是从何处得来的?”

慧念大师摇了摇头,面上仍是一副肃然而坚决的表情,“无论得自何处,此种歹毒之物都不应存在于世间,而宗主更不应拿它去害人!”

雪幽幽只是好笑地看着慧念大师,“这颗无尽丹是郑公公亲自交给我的。而且他交待得十分清楚,此丹是专为大师所准备的,因为有人要你说出十年前藏涧谷中所发生的一切。虽然本座不便说出那人是谁,想必大师也应该心知肚明。既然那人都可以用这歹毒之物来害你,我不过是转而移作他用,拿它来对付萧玉,大师你又何必为此大惊小怪呢?”

慧念大师听了不由一愣,默然半晌之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阿弥陀佛!既是如此,这颗无尽丹自当由老衲服下,雪宗主还是不要再为难萧施主了。”

雪幽幽却是笑着摇头道:“可是那藏涧谷中的秘密与本座又有何干呢?当初我将大师请来此间的本意,就是怀疑自己受了萧玉这小子的欺骗,故而想向大师问出当年萧天绝被擒的真相,希望凭此或可推断出他今后的藏身之所。可是如今我已知悉,大师是在藏涧谷中捉到的萧天绝,明日我只需派人去那里搜寻便是,又何苦再迫大师吃下这颗无尽丹呢?”

“可是皇——,可是那个给宗主无尽丹的人,却是一定要知道藏涧谷中的秘密,不知宗主又打算如何向他交待呢?”

“眼下这里知道藏涧谷之秘的人,并不是唯有大师一人。大师难道忘了萧玉当时也在谷中吗?”

慧念大师摇头道:“当时萧施主确是在谷中,不过他被令尊打得受伤昏迷,并不知后来所发生的事情,更不清楚吾等与萧天绝所约之事。宗主以为,那个人想知道的,只是吾等之间的打斗搏杀,还是谷中真正所藏的秘密?”

一时间,雪幽幽竟真的被慧念大师的这番话给问住了!

皇上虽是没有追究她闯寺杀人的罪责,原因却是,他想通过她的手,来迫慧念说出当年的藏涧谷之秘。由此可见,这个秘密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就连杀死护国神僧这样的大罪,都可以为此轻易放过。但可想而知的是,若是她最终不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她所要面临的惩罚,恐怕将会比先前还要严厉。

虽说为了能洗清永王的冤屈,何等的罪名她都愿意承担,但是要想彻底翻出那件陈年旧案,不是仅仅获知真相就可以的,最重要的还是要依靠皇上的圣心独裁。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失去皇上的信任。否则的话,即便她能从萧玉口中逼问出三十二年前那件旧案的真相,恐怕皇上也未必肯给她机会讲,而且即便是让她讲了,他也未必肯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另外还要考虑的一点是,她用无尽丹逼迫萧玉的做法肯定会把慧念大师给得罪了,到时便也无法再指望他会在皇上面前替她作证。

可是,如果真的将无尽丹用在了慧念的身上,那又该如何对付萧玉这小子?他若是真如郑公公所言,长了一身硬骨头,如何严刑拷打都坚不吐实,那她岂非还是得不到那件旧案的真相,也更不可能抓到萧天绝?

越是思来想去,越是难以做出抉择。

雪幽幽一边皱眉思考着,一边不自觉地开始来回踱起步来……

第十三章 苦海无边(三)

“患得患失,想必这就是令宗主犹豫不决的原因吧?”

久未开口的萧玉忽然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宗主只有一颗无尽丹,而宗主想要知道的秘密,却分别着落在慧念大师和我两个人的身上,正可谓顾此即失彼。”

雪幽幽狞狠地瞪着萧玉道:“无论怎样,本座都不会让你有任何侥幸的机会!”

“在下也从未存过任何侥幸之心。只是像这般耽搁下去,宗主既无法向皇上交差,又无法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秘密,最终岂不是要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萧玉故意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替宗主想到了一个不算是主意的主意,虽然不能彻底解了宗主的难题,却是可以帮宗主马上做出一个选择。”

雪幽幽立时生出了几分警惕,同时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无论萧玉的提议是什么,她都不会同意,甚至还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她故意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你认为本座该如何选择?”

“在下以为,宗主根本就不必选择,而是让慧念大师和我两人自己来选。”

雪幽幽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你以为本座看不出来吗?对于这颗无尽丹,慧念大师分明是要去争,而你却是想方设法地要去躲。若真是让你们自己来选择,结果不是已经明摆在那里吗?”

对于雪幽幽言语中的讥刺挖苦,萧玉只是毫不在意地一笑,“既然知道在下肯定会躲,宗主何不就让在下先来选呢?反正我只是个瞎子,根本看不到无尽丹究竟长得何种模样……”

雪幽幽顿时明白了萧玉的意思,既然他看不见,她就可以同时拿出两颗药丸来让他选,这样,他能否选中无尽丹的机会便是一半对一半。

雪幽幽暗想,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虽说简单得看似儿戏,却是十分公平,而且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这样做可以让慧念大师没有理由再来指责她,甚至是敌视她。

虽然杀死另三位护寺神僧已足以让慧念将她视作敌人,但他毕竟是有道高僧,应该能够明白她当时确是别无选择,况且她与三位神僧是光明正大的交手,生死皆是各安天命,却也无法完全怪罪于她。

但萧玉的事情就是另一回事了。就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用来逼迫这个病弱少年的手段,完全是以强凌弱,毫无公平可言。因此,慧念大师必然会对她的做法极不赞同,并且要竭力阻止。而以她目前所处的情势而言,实在不应该再多树一位像慧念大师这样的强敌。

如果采用萧玉所说的办法,无论结果如何,那都可以说是萧玉自己的选择,慧念大师很难再怪罪到她雪幽幽的头上。

另外,其实不管做出何样的选择,对她而言,都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可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又不得不如此做。如今有人来替她选,确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于最终的结果如何,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若是萧玉选中了无尽丹,那便只能怪他自己的运气不好。待他说出萧天绝的下落和三十二年前那件血案的真相,她便可以请求皇上为永王雪冤翻案。至于那个所谓的藏涧谷之秘,既然皇上并不知道藏涧谷中究竟有何秘密,她不妨就用从萧玉嘴里得到的一些很可能是残缺不全的秘密,去回复皇上。或许照样可以蒙混过关,也未可知。

若是萧玉没有选中无尽丹,慧念大师就会被迫说出藏涧谷之秘,这样她对皇上便有了交待。至于萧玉,只要他还在她的手里,她便有大把的时间和诸多的手段让他开口!再说,这世上又不是仅有一颗无尽丹……

考虑清楚了这些,雪幽幽终于不再迟疑,从怀中取出了一颗止血丹,心想萧玉定是无法辨别出这种岫云派秘制的疗伤药。

她将止血丹和无尽丹都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的萧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会不会又中了这个小子的诡计?

可是反复将这件事在心里思量了数遍之后,她又实在想不出到底会有何不妥之处。心想,事到如今,自己既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罢,我想你应该不会愚蠢到想在本座面前玩什么鬼把戏!这里有两颗丹丸,就由你先选吧。”

萧玉的唇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默默伸出了右手。

雪幽幽也不再迟疑,将两颗丹丸一同弹到了他的手里。

他慢慢抬起右手,将两颗丹丸凑近了唇边,却又突然间停住不动了。

一股不算陌生的辛辣气味令他不由微微一愣,那竟然是止血丹的气味!

他用左手拿起了一颗丹丸,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不错,正是今日那位洛儿姑娘给他服下的止血丹。想起那位有着银铃般甜美声音的小姑娘,他不禁微微一笑。

雪幽幽一直在紧紧盯着萧玉的一举一动,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是他有任何想捣鬼的迹象,她便将那颗无尽丹强行喂他吃下去!

见萧玉拿起了那颗止血丹,并且露出了笑意,雪幽幽顿时心念急转,突然想起了洛儿,想起了她和萧玉遇到的那次雪中偷袭,更想起了萧玉肩上的伤……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改了主意,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玉,看他自以为诡计得逞后,究竟会露出怎样的一副表情。

萧玉却只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着那颗止血丹,脸上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淡淡笑容。

随后,他的双唇突然轻轻一抿,将右手中剩下的那颗丹丸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眼看着萧玉将那颗碧绿色的无尽丹吞了下去,慧念大师不由暗自叹息了一声。

雪幽幽先是一愣,随后深深地看了萧玉半晌,才面色阴沉地问道:“萧玉,你可知自己服下的是什么吗?”

萧玉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无论是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说完,他将孱弱的身体向后靠了靠,使之与冰冷的石壁贴得更紧了些,似是在找寻某种并不存在的依靠。

雪幽幽沉默地盯了他那张苍白而平静的面孔片刻,随后一转身,走出了那间密室。

此刻,子时将近。

慧念大师叹息了一声,开始闭目默诵起经文。

第十四章 化蝶神功

“我将玉儿救出定亲王府之后,就直接带他回了重渊。”

定亲王府之内,浩星明睿继续述说着往事。

“重渊——”萧天绝默念了一句,面上露出了向往之色,“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重渊是我们隐族最古老的聚居地,很多隐族人已在那里世代居住了数千年,只因少与外界来往,才被世人当成了世外桃源。”

“当年你父王将你托付给我时,曾言已安排在府外接应你的隐族武士将你带回重渊。可惜当时情势危急,我没顾得上问他那重渊究竟在何处,以至于从此便与你断了消息。玉儿的母亲芳茵去世时,他还不满两岁,我本打算将他也送去重渊会你,可惜多方打听了许久,却是半点线索也未找到。当时皇上已对我化名萧天绝在江湖上做的那些事有所察觉,情势所迫之下,我只好带着这个年幼的孩子离开了王府,从此一起浪迹江湖,让他自小就吃了不少苦,最终还是受我之累,经历了如许多的磨难……”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这些都不是七叔您的错!为了救我们一家,您舍弃了亲王之尊,在江湖中打拼搏命,同时还要忍受着世人对您的误解,皇上的无情猜忌,以及雪幽幽永无休止的追杀。这样的恩情,我和玉儿一直都铭记于心,所以无论将来再发生何事,您都是我们最尊敬的长辈,是我们一生都会拼死保护的恩人!”

萧天绝轻轻拍了拍浩星明睿的手,微笑道:“不管怎样,听到玉儿回到了重渊,我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了一些安慰,起码在重渊的那段时日,他应该过得很快乐。”

“其实以玉儿当时的伤势而言,并不适合远行,但我已是别无他法。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碎断,即便能够侥幸存活下来,恐怕也要落下终身的残疾。所以我只有把他送回族里,看大族长能否设法保全他,甚或是能够恢复他的内力。”

“我知道隐族中有许多奇能秘技,可是玉儿全身的经脉已毁,难道你们大族长真有神力可以回天吗?”

虽然有此一问,萧天绝却是并未抱任何的希望。因为从方才与浩星明睿的一番谈话中他便已知晓,萧玉依然是个没有丝毫内力的普通人。

“七叔记得我说过隐族有一种名为化蝶的神奇武功吗?那门武功最为奇特之处就在于,它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令断骨再生,经脉续接。”

萧天绝怔了一怔,缓缓地道:“原来玉儿练了化蝶,因此重生了断骨,并恢复了经脉。然而,如你先前所言,当他的化蝶功练至一定阶段之时,却再也无法突破,遂令他骤失内力,又变回了常人……”

浩星明睿叹了口气,“多年苦练再度功亏一篑,玉儿心中的痛苦,当是旁人无法体会的!一年前他从重渊来景阳见我时,还是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年高手。当时我们一度还相信,仅凭我们几人的力量就可以将您救出济世寺。可是就在半年之前,一切尚都在筹划之中时,玉儿突然发现自己身上一丝内力皆无,而且他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因病魔缠身而变得憔悴不堪。我本想将他送回重渊休养一段时日,可他却坚决不肯,说若是错过了与慧念的十年之约,恐怕再难有机会将您救出来。无奈之下,我们才最终想出了利用雪幽幽去闯寺劫人。”

“这化蝶功竟然如此霸道!那玉儿目前的身体状况如何?是不是又回复到从前那种经脉尽毁的状态?”

“七叔请放心,情况还没有那么糟!您知道我们隐族人虽也是肉体凡胎,但在某些身体机能上,还是与其他族群之人略有不同。比如,我们身体的柔韧性要比一般人都强上许多,而忍耐力与承受力则更是非寻常之人可及。玉儿虽然失了内力,身体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但较之他习练化蝶功前的身体状况,却已是天壤之别。而且,他依然具备一个绝顶高手的敏锐耳力与眼力——”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突然停了下来,张着嘴大睁着双目定在了那里。

萧天绝顿时被他的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忙追问道:“莫非玉儿的身体出了什么其他的问题?”

浩星明睿猛然拉住萧天绝的手,喃喃地道:“七叔,七叔——,是化蝶!”

萧天绝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更是忧急万分,“你倒是说清楚啊!什么化蝶?!玉儿他究竟怎么了?”

浩星明睿的面上忽然露出了狂喜之色,“七叔,玉儿的化蝶功法应是有了突破,已经进入到最后一层——成茧!”

萧天绝一听也激动了起来,“你是说玉儿的内力恢复了?”

“不,还没有那么快。”浩星明睿放开了萧天绝的手,脸上的兴奋之情却更增加了几分,“但是一旦进入到成茧的境界,离最终的破茧成蝶之期便不远了!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大的奇迹!几百年来没有一位族人能够练成的神功,竟被这孩子仅用了十年的功夫就给参透了,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萧天绝皱眉看着兀自激动不已的侄儿,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浩星明睿却仍在那里喋喋不休地道:“据古书上记载,化蝶功法进入到最后一层之后,习练者的身体会自动开始蜕变,最终破茧而出,羽化成蝶。从此,他便可脱胎换骨,成为世间难得一遇的顶尖高手。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玉儿为何会在济世寺外迷路,原来是突然失明所致。古书上说,一旦进入成茧期,习练者将逐渐丧失一切感官,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鼻不能嗅、舌不能辨。此时习练者只要闭关修炼,最多一年之内便可——”

萧天绝看着突然间意识到哪里不对而骤然停了下来的浩星明睿,不由得叹了口气。

浩星明睿也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侄儿方才可真是昏了头!我竟然忘记玉儿此刻是在雪幽幽的手中,若是被她发觉玉儿隐族人的身份,身为忠义盟盟主的她,定然不会留下玉儿的性命!”

“以玉儿的聪慧,想必不会让雪幽幽轻易发现他的身份。然而令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怕雪幽幽会不择手段地逼迫玉儿说出三十二年前那桩旧案的真相。”

浩星明睿不以为然地道:“七叔也许多虑了!雪幽幽在初次见到玉儿时并未向他逼问过那件旧事,想必她早已知道,您与玉儿分开时他还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清楚三十二年前的事情呢?说实话,若不是玉儿主动提起您与雪幽幽的旧怨,我还真不敢相信他会对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如此清楚。”

萧天绝又是叹了口气,“十年前我发觉自己有了走火入魔之兆,不但情绪不时失控,而且竟渐渐开始记不清楚事情。可是哪怕所有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也绝不可以忘记三十二年前的那桩血案!于是,我就把当年所发生的一切,都源源本本地讲给了玉儿听,并且告诉他,如若有朝一日我真的把一切都忘记了,他一定要负责将它一遍遍地讲给我听……”

浩星明睿的眼圈一红,哑声道:“七叔,若您真的忘记了,我和玉儿都会讲给您听的。”

萧天绝默默点了点头,突然间神色一变,猛地拉住了浩星明睿的手,“明睿,你一定要尽快把玉儿救出来!雪幽幽起初应该是没有怀疑玉儿知道那件事,但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被玉儿所设计,那她必然就会醒悟,玉儿之所以能够想到去利用她,就是因为他十分清楚雪幽幽与我的那段往事。雪幽幽本就为当年之事恨极了我,此番更有玉儿对她欺骗利用在后,以她的心性为人,定是会对玉儿施尽狠手!”

第十五章 知无不言

静立于密室之外,雪幽幽侧耳倾听着从室内传出的一切细微的动静。

起初,还只是慧念大师低沉的诵经声,持续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听到了另一种微弱的喘息声,在一句句平缓有力的诵经声衬托之下,那个喘息的声音显得尤为急促而压抑,更隐隐透出一种极度的痛苦。

雪幽幽紧抿着唇角,心中却在冷冷地笑,这只是刚刚开始,任你萧玉心坚似铁,待丹毒发作之后,你的心神迷乱之际,还是会把一切都乖乖地说出来,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仅就她所知,江湖中至少已有三位出了名的硬汉毁在这无尽丹之下,其中最可惜的一位,当然要数孤剑蓝清鉴。这位一身傲骨的绝世剑客,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郑公公,竟然被其以无尽丹折磨逼供。最终,这位孤剑虽是得到了解药,却仍是饮剑自尽了。想必是他已经对郑公公说出了他视之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情,自觉无颜再苟活于世。以那样一位绝顶高手尚且难以幸免,而萧玉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内力能够抵抗丹毒的病弱少年,定是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雪幽幽的信心也渐渐开始动摇起来。她紧抿的唇角微微放松了下来,神情中竟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丝钦佩之色。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失明且伤病在身的萧玉,竟然会是如此硬气的一个人!承受了近一个时辰无尽丹的折磨,居然未发出一句哀号痛呼,甚至连半声呻吟都没有……

终于到了子时将尽,雪幽幽悄然开启了室门,缓步走到萧玉的面前。

借着密室内略显昏暗的油灯光,她能够清楚地看到,萧玉仍是斜倚着石壁,身体却在不停地抽搐颤抖着。

此时,萧玉的双目紧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正在不断冒出的冷汗,亦是如雨般地顺着惨白的面颊流下……

雪幽幽静静地在萧玉面前站了片刻,直到发现他的身体不再剧烈地抖动,呼吸也渐渐平顺下来,她立刻开口问道:“萧玉,你师父萧天绝现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萧玉的声音听起来迟滞而喑哑,“我们事先早有约定,倘有一人在营救中失手被擒,其他人便另换藏匿之所。”

雪幽幽的眉头微微一皱,突然产生了一个颇为奇怪的想法,会不会面前这个心志坚忍且又心机深沉的少年,并没有真的被丹毒所控制?而他此刻的表现,只不过是又一次在试图蒙骗自己?

一念及此,雪幽幽决定,自己还是先试一试萧玉。于是她突然问道:“十年前藏涧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屠杀。”萧玉说得虽然缓慢,但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是停顿。

“什么大屠杀?究竟是谁杀了谁?”雪幽幽此时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非常想知道藏涧谷的秘密,不只是为了父亲被杀的真相,或是为了向皇上交差,还为了——那颗无尽丹的解药。

萧玉依旧沉缓地答道:“十年前,有很多人死在了藏涧谷中,有的是被人杀死,还有的是被人活活烧死……”

雪幽幽虽是在问萧玉,眼睛却一直在暗暗观察着慧念大师的反应。

这位大师本来一直容色平静地独坐一隅,默诵着经文。然而,当他听到萧玉说起那些被烧死的人时,不禁想起,昔年皆因自己的一念之差,未能阻止住雪平皓的暴虐行径,才引得萧天绝狂性大发,致使那么多人为此丧命——

再是古井无波的心绪,也禁不住被那件血腥的往事骤然搅动,慧念大师诵经的声音不由微微一顿,低叹了几声:“罪过,罪过……”

如此一来,雪幽幽心中的疑虑顿消。看来萧玉所说的确是实话,应该是自己太多虑了。虽然这小子心志之坚忍超乎常人,可终究只是一个毫无内力的病弱少年,根本无法抗衡丹毒的迷魂之力。

“萧天绝究竟让四大神僧替他隐瞒了什么秘密?”

“家师所修习的天绝功极易令人走火入魔,需要用一种特殊的武功心法才能化去,而这种武功心法是隐族人的不传之秘,所以家师带我找到了藏涧谷,向隐居在那里的隐族人学习那种武功心法。谁知四大神僧和忠义盟的人也找到了谷中,他们制住了家师,又要将被捉住的那些隐族人全都放火烧死。家师在急怒之下出手伤了四大神僧,并且杀死了包括忠义盟盟主雪平皓在内的所有忠义盟的人。”

“你是说,伤四大神僧、杀忠义盟的人皆是萧天绝一人所为?这怎么可能?!若是他有如此功力,开始时又为何会被四大神僧所制?”

“当时家师突然间走火入魔,出手形如鬼魅,无人能抗——”

“那最后他又是如何被捉,并被废去了武功?”

“稍后家师清醒过来,看到自己亲手造成的惨烈之局,实是痛悔不已,遂与四大神僧立约,任他们废去了自己的一身修为。”

“原来他是自愿被废去武功,以此换来四大神僧替他保守谷中的秘密——”雪幽幽忽然顿住了话语,再次疑惑地盯着萧玉,“慧念大师曾说过,你当时已是受伤昏迷,又怎会对后来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这些都是在被囚济世寺中之时,家师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雪幽幽喃喃地念了一句,心中却在想,看来是上天也愿助我替永王伸冤,竟是让萧玉自己选到了那颗无尽丹。这样一来,我不但能问出那件旧案的真相,还能知道藏涧谷之秘,真乃是一举两得!

竭力按捺下激动不已的心绪,雪幽幽一边清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用平稳的语调继续逼问萧玉。

“隐族人藏匿大裕境内之事,已是屡见不鲜,而浩星潇宇与隐族人勾结也是由来已久,之前皇上也应该早有耳闻,想是念及他有军功在身,且皇上与他还是骨肉至亲,遂并未予以深究。可是后来,浩星潇宇化名萧天绝,变身成一个江湖人,数度为了维护隐族之人而大肆杀戮忠义盟所属,皇上想必是再也无法容忍他的所作所为,才会派四大神僧去拿他。如此说来,这所谓的藏涧谷之秘,竟是根本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为何萧天绝却一定要四大神僧为他保守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呢?”

“这些秘密对于家师而言,确是无关紧要,然而对我而言,却是事关生死。因为我不但练了天绝功,也练了隐族的内功心法,而隐族的内功心法,只有身具隐族血脉之人方能习练。”

雪幽幽这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你才是那个所谓的藏涧谷之秘!没想到你竟是隐族人!难怪慧念大师当年竟会对一个年幼的稚子痛施辣手,毁去了你全身的经脉——”

顿了顿,她继续追问道:“那种特殊的武功心法到底是什么?竟能够化解天绝魔功?”

“是离别箭。”

雪幽幽登时一惊,“离别箭?!凌天的离别箭?那凌天是否还活着?难道那位被传为天神一般的人物,竟也败在了四大神僧的手里?”

就在这一连串的追问过后,萧玉却突然间沉默了下来。

雪幽幽怔了怔,忙算了算时辰,从她开始提问到现在,刚好过去了一刻的工夫。虽然没能打听到关于凌天的消息,令她多少感到有些遗憾,但毕竟此事与她所谋之事并无多大干系,况且来日方长,早晚她会将萧玉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全部榨干……

想到这里,她不由满意地一笑,对萧玉道:“看来这无尽丹果然名不虚传,其迷魂之力确是霸道至极。萧玉,既然你今日已对本座知无不言,本座便不会再多加为难于你。你还有十多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考虑清楚,是在下次丹毒发作前就说出三十二年前那件旧案的真相,还是非要等到再经历一番苦楚之后方才吐实?”

萧玉依然沉默着没有答话。

雪幽幽料到,他此刻应是在为方才迷乱之际说出了藏涧谷之秘而悔恨不已,便也不想再继续迫他,只是在临走前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说出那件旧案的真相之后,本座便会给你解药”。

第十六章 反目成仇

“我听玉儿说,七叔您与雪幽幽年少时曾是至友,经常在一起谈文论武,赛马行猎,甚至有一次您还背着先皇,偷偷将雪幽幽藏于军中,带着她一起赴北境御敌。可是就在那次出征北境之后,您与雪幽幽却突然反目成仇,后来竟发展到了生死相搏的境地,以至于您一直被她追杀了这么多年。那次北境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你们结下了如此深的仇恨?”浩星明睿探询地问道。

萧天绝闻言怔了怔,道:“看来之前你所说的确是实话,玉儿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讲于你听,想是那孩子还想在你的面前,给我这个当师父的多留些颜面。”

浩星明睿不由委屈地道:“七叔您以为自己的侄儿便是个喜欢探听他人隐秘的好事之徒吗?当初我并未对玉儿多加追问,只因那时认为此事无关紧要。可是如今为了尽快救出玉儿,我不得不去求助于一位与雪幽幽关系密切之人,是以我需先了解您与雪幽幽结怨的根由,也能多些把握去说服那人,助我救出玉儿。”

萧天绝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便是在这一点上玉儿与你极似,凡事都只会憋在心里,从不肯痛快地说出来!唉,说来这也怪不得你们,自小经历了如许多的磨难,如若心思仍是一片单纯,恐怕根本就活不到今日!倒是我这个老朽,在你们这些小辈面前,还时常显得性急如孩童,当真是毫无长进。”

浩星明睿忍不住笑道:“七叔个性爽直,做事亦雷厉风行,昔日在战场上便被人称为‘烈火将军’。我记得当年父王就时常叫你浩星烈火,有一次我也跟着叫了一声,你就把我的屁股打肿了,还板着脸警告我不许告诉父王,否则的话,你就把母妃给我做的蜜饯全部吃掉,一块也不给我留。而母妃更是时常叮嘱我,不要总是跟你抢吃的,说是怕你生起气来,会真的起火……”

听到浩星明睿提起那些久远的往事,萧天绝的眼中不觉露出了回忆之色,脸上也多了一抹略带感伤的柔和笑意。

“我是先帝的幼子,自小便是受尽了父皇与母妃的呵护宠溺,一向都是放纵任性惯了,从不知天高地厚。而六哥为人和善宽仁,且极重情义,比起我那个本是一母同胞的皇长兄,还要待我亲厚些,故而我与六哥的关系也最是亲密,比跟其他几位皇子都是要近上许多。也正因如此,当时胆大包天的我,才敢冒着惹六哥生气的风险,公然违犯军规,让雪幽幽混入出征的队伍之中,随我一起至永州,增援六哥的北境军。

本来,我让雪幽幽混入军中这件事做得还算隐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身为北境军主帅的六哥发觉。不料在此后一场与北戎的激战之中,一向身先士卒的六哥力战敌方数员大将,竟不慎被一枝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了背部,情势危殆。我见状后拼命上前驰援,却因相距甚远,又被敌方兵将困住,一时难以脱身。好在此时一直扮作士兵藏于军中的雪幽幽,突然杀上前去,挥剑连斩两员敌方大将,方才解了六哥之危。

可是经过此事之后,雪幽幽女子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一向温和的六哥竟然大发雷霆,将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除了按军法治罪,打了我四十军棍之外,还责令我即刻将雪幽幽护送回景阳。虽然我素来做事无法无天,却是最怕这个公正严明的六哥,无奈之下,只好连哄带劝地,将极不情愿离开的雪幽幽带回了京城。

本来这件事若是到此为止,雪幽幽还不会如何怪我。可谁知六哥竟将此事原委尽皆呈书父皇,结果父皇大为震怒,当即下旨斥责了六哥治军不严,玩忽职守。对于我,父皇倒是没有太过严惩,当面申斥了我一顿之后,责令我禁足府中半年。而雪幽幽,也被她父亲雪平皓关在忠义盟总舵之中,很久不得出门。

半年后,我与雪幽幽再次见面之时,她对我的态度已全然大变,简直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当初我完全是应她所求,才带她去了军中,结果不但被六哥重重责罚,还被父皇关了我半年之久,心情本就烦闷异常,如今还被她如此冷淡相待,只觉得当真是岂有此理!

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且一向性急如火,早就生了一肚子的气,言语间不免语气重了些,追问她为何如此待我。而雪幽幽比我还小了两岁,平日也是刁蛮任性惯了,开口就指责我向父皇告了六哥和她的状,而且言辞激烈,丝毫不给我分辩的机会。

被她这般不问情由地横加指责,我自是十分恼火,当即便与她翻了脸。没想到她也是被我气极了,一不小心,竟然吐露了一番真心话出来。原来她早就心仪我的六哥,这才会鼓动我带她去了北境见他。她以为我是因为看出了她的这番心思,才故意从中破坏,害她被关在京中,再也没有机会去见六哥,而且更害得六哥被父皇下旨申斥,还责令他无诏不许回京。

听了她这番言语,我当真是又恼又妒,一时间失去了理智,竟然一股脑儿地将这一切都认了下来——我就是故意让她被罚禁足,我就是要让她和六哥再也见不了面。

听到她流着泪骂我卑鄙无耻,我当时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仍是强自撑着,故意对着她得意地大笑了几声,才转身扬长而去……

此事之后,我便对天起誓,从此再也不与雪幽幽见面。可谁知就在一年之后,我与她却在宫城之内再次相见,而当时的我,正奉旨带领数千禁军,将六哥和他的几十名隐族部属围困于东华门内——”

说到此处,萧天绝嘴唇哆嗦着停了下来。

浩星明睿也是满面痛色地垂下了头去,“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七叔您已是别无选择——”

“我当然还有选择!我本可以选择与六哥一起死在乱箭之下——,”萧天绝的声音嘶哑起来,“可是我竟然没有做到!那一日的情景,至今还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那一刻,箭已上弦的禁军,皆将目光盯在我那只高高举起的右手之上;雪幽幽,被她的父亲制住了穴道,只能用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而我,却偏偏将目光转向了六哥……结果,六哥他竟突然对着我笑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等我清醒过来之时,六哥已经浑身浴血地倒在我的脚下……”

“是追魂——,”浩星明睿哑着声音道,“是父王的追魂一笑,令七叔在那一瞬间迷失了心智,挥手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萧天绝陡地瞪大了双目,半晌无语,忽然,他将脸孔深深地埋入自己的双掌之间,失声痛哭起来……

第十七章 言有不尽(一)

萧玉将有些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壁之上,想尽快使自己仍略感昏沉的神志清醒过来,同时也可以让墙上的青石,将他额上的汗慢慢吸走……

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搭上他的前额,慧念大师的声音也随之在他的耳畔响起,“阿弥陀佛,施主正在发热,定是生病了。这室中有一床榻,让老衲扶你过去,躺下歇息片刻可好?”

萧玉感激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却是摇头回绝道:“我只是头有些晕,应该并无大碍。大师现在毒性未解,想来身体也会有诸多不适,您还是去床榻上歇息一下吧。”

慧念大师听他如此说,也未再多劝,想是已十分清楚这少年坚忍倔强的性子。但他也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将那只本来搭在萧玉额上的手,移到了他的左肘处,将挂在那里的一块染了血的白色布条解了下来。

“施主肩上的伤口想是已经裂开了,让老衲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这一次,萧玉倒是没有再拒绝,只轻声说了一句:“有劳大师了。”

慧念大师将萧玉的身体扶正了些,先解下他身上那件银色外袍的系带,帮他脱下了外袍。

他想先查看一下伤口的情况,便扶着萧玉慢慢侧过身去,让他的后背转向自己。

“这——”

慧念大师吃惊地盯着萧玉身上那件白色长衫的背部,那上面几乎已被鲜血尽染。

“若不如此,实是无法抵得住那丹毒的迷魂之力。”萧玉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

慧念大师听了一怔,也将声音放低了道:“原来施主方才并未被无尽丹所制,却为何将藏涧谷之秘和盘托出?”

萧玉沉默了一瞬之后,方有些含糊地答道:“我若不将此事和盘托出,雪宗主又如何向皇上交差?”

慧念大师自中衣上撕下一条,将萧玉肩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仔细包扎了一番。

“施主失血过多,而且正在浑身发热,应是由此伤所引发,看情形,着实是十分凶险,须得尽快用些治外伤的药,方能控制住伤势。”

萧玉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应道,“不……不必了,我刚已服下了一颗……止血丹。”

“止血丹虽能暂时止血,却不能阻止伤口恶化,还是要上些消肿止痛的伤药才行。不如让老衲去向外面负责守卫的岫云派弟子讨些过来——”慧念大师边说边站起了身。

萧玉猛地清醒了些,急忙出言阻止道:“大师,万万不可!——不能让雪宗主发觉我有任何异状,否则,方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慧念大师不禁急道:“但若是如此下去,你的伤口势必愈加恶化,被雪宗主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

“只要过了明日……便是被她发现也无妨了。”萧玉又是含糊地说了一句。

“恕老衲愚钝,实是听不明白,施主此言究竟是何意?”慧念大师的语气中不觉已带了一丝焦躁,显是对这个事事皆藏诸于心的少年有了些许的不满。

觉察到慧念大师话中明显的不悦,萧玉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请大师千万不要动气,都怪在下头脑不清楚,故而话也说得不清楚!其实我的意思是,雪宗主明日若不能发觉我的伤口有异,那以后便不会再有被她发现的机会了。”

“可是以你现在伤口的情形,又如何过得了明日?”

“大师难道忘了我是隐族人吗?隐族人的体质天生与常人有异,伤口的自愈能力也非常人可及。最多十二个时辰之内,我的伤口便会自行愈合。”

“若果真如此,明日子时丹毒还会再次发作,你又将如何应对?”慧念大师追问道。

萧玉用手慢慢抚摸着冰冷而粗糙的青石地面,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无尽丹之毒确是太过霸道,到了明日子时,只靠撞裂伤口,怕是已不足以抗拒丹毒,看来我还得另想他法了……”

慧念大师忽然叹息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心志之坚,实是老衲平生仅见,而施主心胸之广,更是令老衲大为汗颜!”

萧玉反倒让慧念大师的这番话给说愣了,“大师何出此言?”

慧念大师只是微微一笑,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件银色外袍,将它披在了萧玉的肩上,同时温声道:“冬夜寒冷,即便是隐族之人,也都还是血肉之躯,也当知冷暖,也会有伤痛。”

萧玉微抿了一下唇角,轻声道:“多谢大师。”

“方才施主所服下的那颗止血丹——,是不是从雪宗主那里得来的?”

慧念大师这突然冒出的一句问话,竟是令一向狡黠多智的萧玉听了也是一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犯下了一个极其简单,而又极其愚蠢的错误!可问题就在于,错误越是简单,便越是难以弥补,因为任何的解释,都会显得多余,而且矫情——

颇带些惩罚意味地,萧玉将自己的额头再次抵在冰凉的石壁之上,心中也在暗恨不已,这见鬼的无尽丹!为何自己的头脑到现在还不能恢复到平日那般清楚灵活,而且自己的嘴也似失去了控制一般,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

见萧玉一脸懊恼地闭口不言,慧念大师却是丝毫不以为忤地微微一笑,仍是继续追问道:“既然知道那是一颗止血丹,那么你方才想必是故意选择了无尽丹。其实,从一开始给雪宗主出了那个二选一的主意起,你自己就已打定了主意——不让我服下那颗无尽丹。老衲猜的可对?”

也许是冰凉的石壁真的生了效,萧玉感到自己的头脑似乎清楚了一些,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那颗无尽丹本就应该是我的。而大师为了保全我,竟然不惜破戒,对雪宗主打了诳语,说我并不知藏涧谷之秘的全部。其实在济世寺中,家师是当着大师的面,向我讲述了在藏涧谷中所发生的一切。”

慧念大师不由惭然垂首,口中连连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萧玉却是嘿然笑道:“在下虽然不肖,好歹也是萧天绝的徒弟,怎能让大师替我去承担所有的罪过?雪宗主一直在骂我是个奸狡小子,若我当着她的面揭发大师所言不实,她必是不会信我,反而会疑我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真的对她耍了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所用的手段虽是有诈,可我所说出的藏涧谷之秘确是不假,怎么也算是对得起她那颗无尽丹了!”

“那你为何还要担心被雪宗主发觉你的伤口有异,以至于会让你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老衲想请教施主的是,你这‘努力’一词,指的又是什么?”

萧玉将身体慢慢地侧倚在石壁之上,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若是雪宗主方才也似大师你这般,对我追问个不休,以我此时这般混沌不清的状态,怕真是要做到言无不尽了!”

慧念大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且还一字一句地沉声道:“可老衲以为,施主对我,一直是言有不尽!”

第十八章 言有不尽(二)

慧念大师这颇为沉重的一句“言有不尽”,顿时将萧玉说得哑口无言。许久,他才轻叹了一声,问道:“大师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

“施主为何要帮雪宗主?又为何要救老衲?”

“……”萧玉眨了眨那双无神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老衲虽是不及施主聪慧,但也不至于愚钝到受了施主救命之恩,尚仍不自知的境地!施主方才之所以将藏涧谷之秘说出,与其说是为了帮助雪宗主完成上命,还不如说是为了救老衲一命,可对?”

听到慧念大师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相询,萧玉当即就意识到,自己此刻再如何否认也是多余,于是他索性痛快地点头道:“大师既然都已看破,我便也无需再隐瞒。只是请大师相信一点,在下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别有居心,而是在目前彼此立场不同的情形之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大师说明皇上的意图,而又不致引起大师对于我的误解和猜忌。”

“阿弥陀佛,老衲当然明白施主的一番苦心。记得老衲曾说雪宗主痴愚,其实老衲自己又何尝不是太过冥顽不灵,以至于对皇上的用心竟是丝毫未察!当雪宗主说出那颗无尽丹的来历时,老衲只想到那是皇上逼迫我说出藏涧谷之秘的一种手段,而施主想必当时就意识到了,皇上已对我起了杀心,所以你才会想方设法将那颗无尽丹从雪宗主的手中诳了过去。”

听到“诳”这个略显刺耳的词,萧玉不由哑然一笑,心知慧念大师犹自念念不忘方才破戒的事情,可见这位老和尚的为人实在是太过方正了些。

“我想雪宗主也未料到皇上竟然有此用心,才会如此随意地就将她那颗无尽丹的来历说了出来。”

慧念大师叹了口气,“老衲愚钝,当时未能明白皇上的用意,直到方才听到雪宗主说出无尽丹有迷魂之力,老衲这才醒悟,皇上想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藏涧谷之秘,他更要弄清楚的是,老衲究竟是对他忠心,还是对定亲王忠心。”

“今日之前,皇上应该并未有此担心,只因那时四大神僧俱在,且定亲王也被困寺中,不会对那个皇位构成任何威胁。所以当时大师虽是为了对定亲王的承诺而违逆圣意,皇上也并未因此降罪。

可是如今情势已经大变,定亲王已逃出生天,而济世寺也将由大师一人独掌。此时若大师还要继续坚守那个在其他任何人看来都不必再坚守的承诺,皇上的心中,怎会不对大师与定亲王之间的关系有所忌惮呢?在外人眼中,济世寺只是一座皇家寺院,既无左右朝局之力,更无造反谋逆之心,但是皇上和大师各自都心知肚明,济世寺中有一样令皇上寝食难安的物事,一旦被公之于世,将足以动摇他的皇权帝位。”

“阿弥陀佛!”

慧念大师多少带了些惊异地叹息了一声,“施主既然知道了那个秘密,便是已将自己置身于极度危险之中了!那个秘密实在太过紧要,以至于皇上宁可杀了老衲,也不允许这个秘密有丝毫被泄露出去的机会。”

“是啊,事关皇权帝位,那个本就从来不信人的皇上,是不愿冒任何一丝风险的。只要大师拒绝向雪宗主说出藏涧谷之秘,皇上便认为您仍在坚守昔日对定亲王的承诺,而且他也不可能不疑心,您与定亲王之间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什么承诺?”

“正因施主看出了此中凶险,才向雪宗主说出了老衲不愿说出的秘密,为此还不惜暴露了你隐族人的身份,这等于是断去了你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施主的救命之恩,老衲自当铭记于心!”

“大师言重了!这‘救命之恩’,实在是谈不上的。正如我方才所言,雪宗主原本就是打算要将那颗无尽丹用在我的身上,是大师一念之仁,想要以身相替。再说大师是有道高僧,又岂会真的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大师心中也有放不下的执念罢了!”

萧玉笑了笑,轻轻地喘息了几下之后,才又接着道:“而说到在下的生死,则是取决于我能否咬紧牙关,不让雪宗主如愿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却是与我隐族人的身份没有多大关系的。依雪宗主的性子,一日不能让我屈服讨饶,她便一日不会杀我。而依在下的性子,她一日不杀我,我便一日不让她称心如意。”

慧念大师自是心中了然,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是绝不愿承认他自己为别人做出了何种牺牲。于是,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在心中存了一份极深的感念。

沉默了片刻,萧玉又道:“其实我说出藏涧谷之秘,并未能真正解了大师的性命之忧。雪宗主绝不会告诉皇上,她是从我这里得到藏涧谷之秘的。最大的可能是,她会声称是大师在服下无尽丹之后,说出了藏涧谷之秘。那么皇上势必要对大师生出极大的戒心,甚至是杀心,恐怕再也不会放大师安然返寺。要想让皇上彻底放下此心,大师唯有亲向皇上证明,您是在并未服下无尽丹的情形之下,自愿说出了藏涧谷之秘。”

“可是老衲如今身陷此处,又如何有机会面见皇上,并向他禀明一切呢?”

“明日一早,大师一定要赶在雪宗主去见皇上之前拦住她,要求与她一同进宫面圣。”

“施主怎知雪宗主明日定会去见皇上?”

“她要对我守信,便要用藏涧谷之秘去向皇上换无尽丹的解药。”

“施主是说,此刻雪宗主手中并无无尽丹的解药?”

“定是没有。”萧玉淡淡地一笑,语气间极为肯定。

慧念大师默想了片刻,叹道:“施主所言确是有理。以郑公公的为人,想是不会将解药先给了雪宗主,必是要等她用所探知的秘密来交换。”

萧玉又笑了笑,“那个刻薄寡恩的皇上又何尝不做此想呢?”

“阿弥陀佛——”

慧念大师想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萧玉这番大不敬的言辞,只好低诵了一声佛号。

这之后,两人都未再说话,密室内登时变得安静之极。

直到过了许久,慧念大师忽然又开口问道:“若是老衲向皇上说明,并未服下那颗无尽丹,那雪宗主又如何能向皇上讨得解药呢?”

可是他等了良久,却始终未听到萧玉的回答。

第十九章 情之所至(一)

天色微明,景阳城外的天目湖畔一片荒凉萧索,冬日的晨风吹过湖面,轻泛微波的湖水映着天边的一缕霞光,显得格外寒冷清寂。

一位素衣女子静静地站在湖边,将手中的那只短笛摩挲了许久,却始终未放至唇边,吹奏上一曲。

“心儿。”

不知何时,一位身材修长的青衣男子已悄然来到她的身后,并出声轻唤了一句。

素衣女子的身子猛地一抖,却强自忍着,没有回过头来。

“心儿——”

青衣男子将一只手臂搭上那女子颤抖的肩头,将她轻轻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那位素衣女子水心英,将头枕在身后男子宽阔有力的胸膛上,双目中淌下了两行清泪。

“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心儿。”

浩星明睿将水心英紧紧地搂在怀中,竭力不让自己那痛苦而复杂的心绪在声音里流露出来。

水心英忽然挣脱了浩星明睿的怀抱,转身直视着这张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孔,良久才凄然地道:“十年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你却一直在等,在这天目湖边,等我回来。”浩星明睿哑着声音道。

“你——”水心英的秀眉微微一皱,双目中多了一丝惊愕和不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浩星明睿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远远地看着你,又怎会不知?”

“你说什么?!”水心英的目光顿时由不解转为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敢再靠近你,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就此和你永远在一起,虽然明知那将会给你带来极大的伤害!”

浩星明睿低头看着水心英清秀的面庞,终是忍不住再次将她搂入怀中,“心儿,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见你了,可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偷偷来这里看你。看到你总是拿着那根笛子,却从未吹响过它,我的心中竟是十分矛盾——既希望你会吹响它,表明你还想见到我,可若是你真的吹响了它,我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此时水心英的心中虽有着百般的委屈与不解,可是思念了十年的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还是忍不住满心的喜悦与激动,紧紧依偎在浩星明睿的怀里,闻着他身上那令她沉醉的男子气息,轻声道:“我是永远也不会吹响它的。因为在你将它送给我时,我们就曾有过约定,若我吹响了它,只要你还活着,便一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我一直不敢吹响它,我怕吹响了它,而你却没有出现,那就会断了我最后的一丝希望——”

“心儿,我——”浩星明睿面色沉重地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心儿,此处风大,你穿得又如此单薄,我们还是换一处地方说话如何?”

水心英柔顺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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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目湖边一处清雅的茶肆之中,浩星明睿为水心英斟了一杯热茶,柔声道:“心儿,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明大哥。”水心英垂头一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见水心英放下了手中的茶,浩星明睿才说起了正题:“心儿,其实我不姓明,我的真名叫浩星明睿,而先父的名讳是浩星潇隐,他——便是大裕的永王。”

水心英登时愣在了那里。

“我知道自己欠你良多,尤其是将我的身份向你隐瞒了这么久。当初你我相遇之时,我的心中并不是完全没有犹疑,因为我知道令师就是雪宗主,而她与忠义盟盟主雪平皓,又有着那样深的渊源。当时忠义盟四处捉拿杀戮还留在大裕境内的隐族人,而身为永王之子,我的身上当然也流着隐族人的血,又怎会对忠义盟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呢?可是无论我如何挣扎,却还是无法狠下心离开你。当时我只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有朝一日,朝廷能够重新接纳隐族人,或是你愿意随我离开大裕,永不再回来。”

水心英此时也稳住了心神,轻声问:“那你又为何会在十年前突然不辞而别?”

“为了去搭救我的亲人和恩人。”

浩星明睿叹了口气,“当年我父王惨死,永王府被抄灭,是我的七叔定王,将我们全家救了下来。想必你已知道,定王就是后来被困于济世寺中的萧天绝,更是被令师追杀了多年的浩星潇宇。”

水心英惊讶地问道:“你是说定王救了你?可当初不正是他,在宫城之中下令射杀了令尊永王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浩星明睿又叹了口气,“这其中的内情实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心儿,我只能告诉你,定王不但是我至亲的七叔,更是永王府的大恩人。当年在忠义盟众多高手的围困之下,他只身将我从永王府中救出,后来又救了我的幼妹芳茵,并且将芳茵留下的独子玉儿抚养长大。”

“你说的玉儿,莫非就是萧玉?”

“是的。当年永王府被抄,我的母妃在纵火自焚之前,让一位忠心的贴身侍女带着我两岁的幼妹芳茵偷偷逃出府去,并由七叔将她们送到了南方避祸。芳茵长大后嫁给了当地的一位读书人,谁知就在她的夫君进京赶考之际,她发现自己竟是已有了身孕……”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的声音渐渐低哑了下来,“芳茵是隐族人,生下的孩子身上必会带有隐族人的特征,那是瞒也瞒不住的。无奈之下,她不得不将自己隐族人的身份告诉了公婆,求他们帮助她躲过此劫。可是她的公婆却因怕招惹灾祸,一纸休书便将她赶出了家门。抚养芳茵长大的那位侍女,在她出嫁后不久便过世了,举目无亲的芳茵在求告无门之下,只好托人送信给七叔。可是等那封信辗转到了七叔手中之时,已是太迟了!最后,身染重病的芳茵被七叔冒险接回到定亲王府中,在生下玉儿后不过两载,她便病故了。”

水心英轻叹了一声,“原来萧玉竟有这般可怜的身世!”

“七叔不但将玉儿养大,还传授了他武功,所以玉儿一直叫他师父。十年前,七叔和玉儿被济世寺四大神僧和忠义盟盟主雪平皓围困于藏涧谷中,双方交手之下,七叔和玉儿皆为四大神僧所制,且被废去了武功,囚于济世寺中。后来玉儿又被皇上派去的人从寺中带走,关到了定亲王府之中百般折磨。我得到消息之后,忙赶去将玉儿救了出来。

救出玉儿之后,我又开始筹谋营救被困在济世寺中的七叔,此后又出于种种原因,我实是无法抽身再来见你。后来,虽然有了机会,我终于又在这天目湖边看到了你,可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你的面前,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这一生都可以这样一直远远地看着你。”

水心英听了不禁心中一痛,“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竟连问都不想问我一句,是否愿意跟你走?”

“心儿,若是我告诉你,我的七叔便是令师的杀父仇人,你可愿意从此背叛师门,与我这个被朝廷下令缉拿的隐族人一起亡命天涯?”

水心英惶惑地看着浩星明睿,口中喃喃地道:“原来竟是如此……,你我之间……竟横着如许多的仇恨……”

“而且只要忠义盟不停止杀戮隐族人,这仇恨还会越来越深!在如此情形之下,我怎能再逼你做出选择?我岂会不知,无论你是选择了我,还是令师,你的心中都难免会对被你放弃的那一方充满了愧疚。

而我若是选择一直欺瞒你,继续与你在一起,最终也只会害了你!因为我无法给你任何名份,甚至不敢让你生下我的孩子。隐族婴儿出生时皆发白如雪,直至两岁之后才会变黑。就是因为有此极易辨识的特征,很多隐族夫妻在他们的婴儿出生之时,便暴露了他们隐族人的身份,然后他们就会连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一起,被官府捉住并处死。我怎能忍心也将你置于如此险境?所以我一直不敢再见你,只希望你能就此把我忘了——”

“那你今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萧玉,对吗?”水心英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恨意。

第二十章 情之所至(二)

浩星明睿神色沉郁地看着水心英,许久方道:“此刻我真希望自己能痛快地承认,只是为了玉儿才来见你——”

水心英蹙着眉头侧过脸去,泪水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心儿,我来是想告诉你,上一辈的恩怨并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我们之间的恩怨,却是需要我们自己来承担。定王与令师曾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更是共历沙场的战友,可惜的是,这段珍贵的感情却被诸多的误会与无奈彻底摧毁了。我实在不想这种不幸也在你我之间延续下去,以致我们的余生都要为此感到遗憾和悔恨。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五年,最多不超过十年,我定会让大裕成为裕人与隐族人同乐共享的太平国度。到那时,我们便可以真正无拘无碍地在一起。心儿,你可愿意继续等我?”

浩星明睿热切地看着水心英,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激动与不安。

水心英依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微闭上双目,一字一句地道:“我愿意等,哪怕是一辈子。”

浩星明睿霍地立起身来,上前将仍坐在那里的水心英搂在怀中,嘴里不住地轻唤着:“心儿,心儿……”

水心英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依偎了片刻,激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见浩星明睿仍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不由哂然笑道:“你这意图谋反的逆贼快些放开我吧,否则我从此便跟着你走,再也不回去救你的玉儿了!”

浩星明睿的双手反倒搂得更紧了,在水心英耳畔低声笑道:“那我还是随你走吧,与你一起去救玉儿。若是被人发现,你便说是你抓到了我这个逆贼,说不定令师会把我和玉儿关到一起,到那时,你就是不救也得救了。”

水心英知道这个一向无赖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开自己了,倍感甜蜜之余又不免为他担起心来。

“明——睿,此处离忠义盟很近,你千万要当心些,别让他们的眼线盯上了你。”

“放心吧,此处便是我们隐族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忠义盟的人绝对无法靠近。不过,我担心的倒是你,心儿,你愿意帮我救玉儿,这当然令我很欣慰,可这又难免会危及到你自身的安危。若是被令师发觉了此事,我怕她会不顾师徒之情,为难于你。”

水心英微微一叹,道:“师父待我一向慈爱,可我却要做出这等背叛师门之举,定是会伤师父的心!即便她因此为难于我,也是我咎由自取。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师父是不会真的将我如何的。”

“可是这其中毕竟还牵涉了杀父之仇,令师怎会轻易原谅?”

水心英咬了咬唇,终于向他道出了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其实,师父她与师公一向不和,所以师父在很早以前就脱离了忠义盟,自创了岫云剑派,从此便几乎与师公断了来往。后来师公去世,师父虽是伤心,却只说了一句‘咎由自取’,便再也未在人前提起过师公,更未去追查杀害师公的凶手。”

浩星明睿略有些惊讶地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令师为何还会接掌了忠义盟呢?”

“师父接掌忠义盟,实是出于无奈。皇上钦定了此事,师父纵是万般的不情愿,却也不能违抗圣命,而且她还念着皇上命人将师公遗骸送回的恩情。再者说,皇上虽是让师父接任了忠义盟盟主之位,但实际上也只是个虚名,真正掌管盟中事务之人,却是副盟主左语松。”

“原来是这样——”

浩星明睿思索了片刻,感到自己对这位雪宗主所知实是甚少,若是在这种只知己却不知彼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成功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

“心儿,你可知目前玉儿的情形如何?”

“我正想说与你听,你可知萧玉失明了?”

听到这个消息,浩星明睿的心中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果然被自己料中,玉儿的化蝶功已修成在即,此后脱胎换骨将会进入另一番新境界。可令他担忧的是,在这成茧期内,玉儿将接连失去各种感官,毫无自保之力,而如今他又身陷敌手,情况实是危险之至。

“我知道玉儿突然失明了,所以才落入了令师的手中。”

“不仅如此,昨日在我的徒儿水泠洛带他回忠义盟的路上,他们还遭到一个蒙面高手的偷袭,萧玉的左肩受了伤。听洛儿说,那个偷袭之人所用的身法似是北人的擒雕手,而他的目标亦十分明确,就是要取萧玉的性命。”

浩星明睿皱了皱眉,心中不由大是惊骇,不知这突然间冒出来的敌人究竟是何等身份,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地要置玉儿于死地呢?他这般伺伏于暗处随时待机而动,实是一种极大的隐患。

“心儿,我知道救玉儿出来绝非易事,而我实也不希望你与令师因此反目,所以我只要你告诉我玉儿被关的具体位置,至于如何出手救人,还是由我来安排人去做吧。”

“萧玉目前与济世寺的慧念大师一同被关在忠义盟总舵的后山之上,那里也是我们岫云派的一处秘密落脚点,具体位置我可以给你画出来。你们若来救人,须得趁家师不在时方有机会,而且一定要速战速决,否则一旦惊动了山下忠义盟的人,将会很难脱身。”

“好的,心儿,我这就回去召集人手,明日此时我们还是在这里碰面,到时再商量救人的具体细节。”

“这样也好。虽然目前萧玉一切安好,但是家师实已对他极为气恼,必会设法从他口中逼问出定王的下落。我看那孩子也是个倔强性子,轻易是不会吐露什么的。可他若是一直缄口不说,又不知家师将会用何种厉害的手段来对付他。”此时说起萧玉,水心英的话中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关切与回护之意。

浩星明睿郑重地道:“如此还要拜托心儿你对他多加照拂,若有机会,请告诉玉儿,我必会尽快救他出来。”

水心英点了点头,突然又迟疑地问道:“明睿,那位定王爷……此时是不是与你在一起?”

“是的。”浩星明睿想也未想地答了一句,“我们目前就藏身于——”

“明睿!”水心英急忙打断了他,“谢谢你对我如此信任,可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你们太多的事情。我只是担心,万一萧玉受不住家师的手段,说出了你们的藏身之处,那将会令你们所有人都置身险境。”

浩星明睿坚定地摇头道:“不会的。玉儿是何等样的人,我这个做舅舅的最清楚,他绝不会说出任何他不想说出的事情来!”

水心英见浩星明睿如此信任萧玉,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轻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明睿。毕竟今日我出来已有些时候,虽然家师知道我每日都会来此处逗留一番,但时间过久终是不妥。”

浩星明睿没有说话,将水心英在怀中搂得更紧了些,良久才道:“心儿,无论如何,千万要多加小心!此处极为隐密,今后若是你要见我,便可让此处的掌柜代为传信。记住,明日此时,我必会在这里等你。”

水心英柔声笑道:“此番终于轮到你来等我了。放心吧,我必不会让你像我一样,——等上那么久。”

虽仍是舍不得,浩星明睿还是扶着水心英站起身来,并将她送到了茶肆之外。

目送着伊人离去的背影,浩星明睿的心中充溢着浓浓的不舍与柔情。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的余生将永远与仇恨和危险为伍,已再无幸福可言。可是今日得以与心爱之人互诉衷肠,竟然有了如此意想不到的结果。原来情之所至,足可以冲破一切种族的隔阂与家族的仇怨,让两个相爱的人心心相系。

“心儿——”

他轻声呼唤着伊人的名字,立时觉得就连这天目湖上吹来的寒风中,都似乎多了一丝醉人的暖意。

第二十一章 在下承担

清晨时分,密室的门一响,进来两位负责打扫清理的岫云派女弟子。

就在她们打扫完毕正待离开之际,一直在禅定中的慧念大师忽然睁开双目,起身施礼道:“阿弥陀佛,有劳两位女施主了。能否再烦请两位代老衲向雪宗主传一句话,请她屈尊来此一会?”

那两位女弟子对这位济世寺的高僧倒是颇为有礼,忙应承了一声,便出了密室。

慧念大师来到萧玉的身旁,见他仍是斜倚着石壁而坐,一只右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身下的青石地面,似在思索着什么。

慧念大师将手再次搭上他的额头,发觉果然已经不再发烫,不禁对隐族人体质之奇异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大师这下可放心了?”萧玉轻抿着唇角笑道。

“阿弥陀佛,看到施主的伤已无大碍,老衲确是大感宽慰。昨夜正说话间施主便突然昏了过去,着实令老衲担心了一阵子,好在当时施主的气息还算平稳,想来昏迷是因损耗过度所致。故而老衲未敢相扰,只好将腹中疑问憋了一夜,待施主清醒过来时再问一个清楚。”

萧玉听了却是微微一笑,道:“昨夜我只是睡着了而已,大师若真的有事垂询,只需叫醒我便是了,何至于竟闷在心中一夜之久!只不知大师要问的究竟是何事?”

慧念大师瞥了一眼这个一向嘴硬的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赶紧问起了那件已困扰了他一夜的事情。

“若是皇上知道老衲并未中无尽丹之毒,必不会将无尽丹的解药交给雪宗主,那施主的丹毒又如何能解?”

萧玉没想到这位老禅师竟会为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想得这么多,心中感念之余,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地道:“皇上那里原本就没有什么解药!以郑公公那奸宦的狠毒心性,向是以欣赏他人的苦痛为乐,怎还会费心费力地去炼制无尽丹的解药呢?”

慧念大师不由一愣,“施主是说,这无尽丹竟是郑公公炼制出来的?

“不错。其实早在十年前,他便想将这无尽丹用在我的身上,可是当时因为缺了一味药,那颗无尽丹没能及时炼制出来。他本已存了灭口之心,所以在我面前便没有了任何顾忌,不但说出他如何得到了炼制无尽丹的药方,更说出此物炼制极为不易,两年才得一颗,而解药还得再需两年。他根本不愿劳心费神地去炼制什么解药,因此便故意将解药的价格定得奇高,以至于根本无人敢去问津。”

“可是老衲听闻,当年的孤剑蓝清鉴却是从郑公公手里拿到了解药——”

萧玉摇头道:“那解药是假的。当年,郑公公用无尽丹从蓝清鉴口中逼问出了他与家师会面的地点,没想到此事竟不慎被人泄露了出去,顿时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为了保全皇家颜面,郑公公当众将一颗假的解药给了蓝清鉴,背地里却以他的家人相挟,逼他自尽以掩盖真相。蓝清鉴自刎前将一切都写在一封书信当中,并将其留给了家师。他并非是想求得家师的原谅,而是想在临死之前提醒家师,提防郑公公和他那有迷魂之力的无尽丹。”

“如此说来,施主所中的无尽丹竟是无解了?”慧念大师急声追问道,脸上尽是一片焦虑之色。

萧玉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倒也未必。世间万物,皆是相生相克,又怎会有无解的毒药?”

“可是在找到解药之前,莫非施主就要日日承受这——”

“大师!”萧玉轻声阻止了慧念大师继续说下去,“大师曾说过,愿意一生都谨守对家师的承诺。那么其余的事情,就都让在下来承担吧。”

慧念大师摇头低诵着佛号,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萧玉只是平静地道:“雪宗主顷刻便至,在下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要叮嘱大师,请大师务必谨记此话,并在回寺之后,将它传给那个向您打听我下落之人。”

“施主请讲。”

萧玉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年内必归,勿念。”

“阿弥陀佛,老衲记下了,定不负施主所托!”慧念大师郑重言道。

“如此就多谢大师了!”萧玉亦是肃然道。

慧念大师还未及答话,就听萧玉又突然间提高了声音问道:“大师可知雪宗主为何今日就急着要去见皇上吗?”

慧念大师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萧玉此话是说给已到了密室门外的雪幽幽听的,马上接口道:“想必是为了给施主讨取解药。”

“那倒是未必!在得到所有她想知道的秘密之前,雪宗主是绝对不会给我解药的,所以讨取解药的事情也不必急在今日。再者说,也许解药本就在雪宗主手中,她根本无需再去讨要。”

“那施主又为何如此肯定地说,雪宗主今日会入宫面圣呢?”

“因为她想要保全大师。昨日她从郑公公处得到无尽丹时,可能尚未想到皇上的用心,可经过这一夜的仔细思量,以雪宗主之慧,想是应该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了。皇上怎会将济世寺交到一个他所无法掌控的人手中呢?既然知道了皇上有借她的手杀害大师之心,雪宗主当是能够想到,皇上或许对她也起了灭口之意。所以,她若要保全自己,必得先保全大师。”

“施主此言确是有些道理。只是圣意难违,雪宗主又如何才能保全老衲呢?”

“当然是要在圣意未定之前,速去向皇上承认,她并未给大师服下无尽丹,而是大师您自己主动说出了藏涧谷之秘。这样一来,皇上应该便息了害大师之心。即便是皇上仍不愿就此放过大师,却也失去了这次对您出手的最佳时机。而且,若是让皇上觉察到大师与雪宗主已有联手之意,那么今后他再起加害之心时,也必会有所顾忌,不敢贸然行事——”

“你这奸狡小子想得倒是周全!”

在门外听得越来越心惊的雪幽幽终是忍不住怒斥了一声,随后便阴沉着脸推门而入。

第二十二章 不可理喻

见到雪幽幽怒气冲冲地进来,慧念大师立即起身施礼,而萧玉却是一脸漠然,纹丝未动地坐在那里。

“可惜想得再是周全,我也未想到这无尽丹竟然有迷魂之效!如今我已成为俎上之肉,任由宗主宰割,只不知宗主最终能否信守承诺,将无尽丹的解药给我?”话语间,萧玉的表情虽然看起来平静如常,可是语气中却难掩一丝不甘与怨恨之意。

雪幽幽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无尽丹的解药确是还在郑公公手中。今日我若是向皇上禀明,并未给慧念大师服下无尽丹,那么郑公公想必不会轻易地将解药交给我。而我若谎称慧念大师已服下了无尽丹,照你方才所言,恐怕大师的性命便难以保全——”

萧玉突然“嗤”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太令宗主为难了!”

明显地感觉到萧玉话中的讥笑之意,雪幽幽不由秀眉一挑,反问道:“为难又如何?!”

“宗主若真是觉得为难,在下就再给宗主出一个主意,保证宗主听了之后,便不会再感到为难了。”萧玉又低沉地笑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雪幽幽看着虽然暗中生气,但又不禁为他的话所动,心想这小子惯于用狡智,也许像这种令人左右为难的事情,就得使歪招走偏门方能解决。

一念及此,她故作不屑地道:“你这奸诈小子还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不过又是偷奸使诈、坑蒙拐骗而已!”

萧玉摇头笑道:“既然宗主不感兴趣,在下又何必多此一举,枉做小人!不过在下还是要好心地奉劝宗主一句,世事难两全,所以才让人不得不时时都做出选择,随心就好,毋须太勉强自己。”

雪幽幽微眯着眼睛盯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若是我,会如何选?”

萧玉不禁仰头哈哈一笑,“记得昨日我被宗主逼着做选择时,心中也忍不住在问,若宗主是我,又会如何选择?是背弃信义保全自己,还是谨守承诺宁死不说?结果还是宗主的一颗无尽丹帮我解决了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谁料到今日这无尽丹竟又成了宗主的难题!慧念大师,用佛家的话来说,这便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哈哈!”

“阿弥陀佛——”慧念大师满眼忧色地看着萧玉,知道这少年是在故意激怒雪幽幽,逼她下决心放弃对他所许下的承诺。

不明就里的雪幽幽果然被萧玉的这番话气得不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都已经到了如此凄惨的境地,这小子竟然还敢对她这个能够掌控他生死的人,说出这种难听的风凉话来!

说他有种也好,悍不畏死也罢,看来这小子是不打算要那无尽丹的解药了!

她咬着牙竭力忍着满腔的怒气,可是所说出的话中已分明透着不善:“若是本座今日拿不到解药,你可还笑得出来?!”

萧玉的回答则是更加气人:“为何笑不出?反正这是宗主你自己的难题,又与我何干?”说完,他竟然还故意“嘿嘿”地笑了一声。

雪幽幽一听,不由怒极反笑:“没有解药,受苦的自然是你,我又有何为难之处?”

同时她的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无尽丹的毒性是不是还能够烧坏人的脑子?否则眼前这个一向狡黠多智的小子,怎会突然间竟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似乎是为了证实雪幽幽心中的那丝猜测,萧玉居然再次毫无理由地“嘿嘿”一笑,“我虽受苦,但宗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会不为难?”

“你可别忘了,无尽丹有迷魂之效,岂是你咬紧牙关就能挺住不说的?”雪幽幽终于使出了杀手锏,直击萧玉的痛处,想看一看他这块滚刀肉还能如何嘴硬!

谁料萧玉又发出一声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嘿嘿”冷笑,挑着眉道:“那宗主就试试吧。”

说完,他索性侧过了身去,用后背对着雪幽幽,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着实能够把人气疯!

雪幽幽此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反倒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盯了这个无赖般的少年良久,反复琢磨着他方才所说的关于皇上的那番话,心中多少还是生出了些许疑虑。

皇上也许确实存了杀死慧念之心,否则为何要用无尽丹这种歹毒之物来害这位大师呢?想想她从前所听说过的那些中了无尽丹之人,至今确是无一人还存活于世。

至于说皇上对她也起了灭口之意,应是萧玉这小子故意危言耸听的挑拨之词。虽是这么想,然而不知何故,她的心中仍是隐隐地泛起了一阵凉意……

定了定心神,她转身对慧念大师行礼道:“本座这就命人送大师回济世寺,且一并奉上销金散的解药。让大师在此间委屈了许久,实是本座之过。本座在此向大师赔罪了,还望大师见谅!”

“阿弥陀佛,雪宗主不必多礼!只是老衲想来,还是与宗主一同进宫面圣为宜。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雪幽幽略一思索,随即欣然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大师当面禀明藏涧谷之秘,想必皇上的心中更无猜疑。大师这就请随我出去吧,稍后我们再一同进宫见驾。”

慧念大师点了点头,转身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不言不动的萧玉,肃然施礼道:“阿弥陀佛,萧施主保重,老衲就此别过!”

萧玉微动了下身体,可是此刻那股曾令他痛入骨髓的寒气正在胸臆间四处游荡,让他浑身上下竟是提不起半丝力气。暗自咬了咬牙,他勉力转过头来,微微笑着道:“看来雪宗主还是选择了要救大师,如此甚好,那便请大师多加保重吧!”

慧念大师心中既是感激,又是难过,实不知自己还能为这个心坚如铁的少年再多做些什么,唯有叹息着说了一句:“也请施主善自珍重!吉人自有天相,相信老纳与施主还有再会的一日!”

萧玉只是继续微微笑着,未再多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少女情怀

听到密室门开启的声音,萧玉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渐渐清醒了过来。当他的鼻端闻到一缕熟悉的幽香时,不觉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洛儿姑娘,怎么会是你?”

水泠洛在萧玉的旁边坐了下来,悄声道:“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的。师姐说你被忠义盟的人带走了,虽然我很讨厌那个万横江,不过我与他的小徒弟还有些交情,昨夜便让他带我偷偷溜进刑堂的地牢里查看了一番,结果发现你根本就没在里面。我猜你定是被师祖关在了这里的密室,便趁着看守的师姐不在的时候溜了进来……”

听到水泠洛那如银铃般轻脆悦耳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不停地述说着,虽然胸腹间的寒气犹在肆虐,萧玉的心中却渐渐感到了一股暖意。没想到这位纯真善良的姑娘竟会为了自己而大费周章地偷入忠义盟的地牢。先不提有无凶险,只是地牢中的血腥肮脏与恐怖幽森,就不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可她却为了找寻自己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而不惜走遍了整个地牢。

“不知姑娘为何事要寻找在下?”

“我——”

水泠洛似是从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何非要找到这个大恶人的徒弟,如今被萧玉这一问,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半晌她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萧玉闻言一笑,“多谢姑娘关心,在下的伤已无大碍。”

“那——那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方才我刚一进来,你就知道是我,莫非你的眼睛能够看见了?”水泠洛飞快地问道,似是怕萧玉再追问一些她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不过她的话方一问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糊涂了,忍不住嘻地一笑,“我才想起来,你根本就未见过我的模样,即便是眼睛突然间好了,却也是不会认得我的,没准儿还会把我的哪一位师姐错认作是我呢!”

萧玉也忍不住被她的自说自话给逗笑了,“好在姑娘的声音在下还是记得的,当不会认错了。”

“这倒也是!”水泠洛快活地说了一句,突然转了转眼珠,又继续追问起来,“可是方才进来时我明明没有说话啊,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完全没有料到这位洛儿姑娘竟会如此较真儿,纵是以萧玉一贯的巧言善辩,此刻却也是生生地窘在了那里,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先前在岫云剑派宗主雪幽幽的面前,他尚且敢言语无状、放刁耍赖,可如今面对着这位岫云剑派的小姑娘,他却是万万也不敢承认,自己是因为闻到了人家姑娘身上的香味,才将她认出来的。

可惜人家姑娘却还是不愿就此放过他,仍在那里不依不饶地追问个不休:“咦?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定是有什么奇妙的招法不愿意告诉我!莫非是人的眼睛盲了,其他的感官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了?你说是不是啊?”

萧玉连忙颇有些狼狈地点头道:“确是如此!我只觉得眼前越是黑暗,心里反倒越是明亮了许多。”

水泠洛这小姑娘竟真的相信了他的胡说八道,继续感兴趣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的心里一定是早就有了我的影子,所以我一进来,你的心里自然便知道是我了。那你快告诉我,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萧玉不由更是尴尬不已,无奈地笑了笑,不得不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姑娘在我心里的影子……虽不是十分清晰,但大致轮廓却绝不会认错。姑娘身材适中,容颜秀美,而且……有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

水泠洛瞪着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萧玉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叹息着道:“原来你竟是这般厉害!怪不得师父说你绝不是寻常之辈,即便没有丝毫武功,却也能害人于无形。”

听到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评语,萧玉不由苦笑着道:“令师实在是过奖了!”

这时,水泠洛才注意到萧玉肩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过了,忙问道:“你肩上的伤真的已经无碍了吗?怎么你的精神看上去却是比昨日还差了许多?”

“确是无碍了。只是在下的体力着实差了些,经过昨日的一番折腾,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倒是让姑娘费心了。”

水泠洛不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昨日我已问过师祖为何要把你捉来,师祖说只需问清楚几件事便放你走。我也不知师祖要问的究竟是何事,不过想来必是与你的师父有关。好在师祖没有真的把你送去忠义盟的刑堂,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帮你了,那个刑堂的执法万横江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姑娘能来此间看我已是难得,至于说到帮忙,在下实不敢奢求。毕竟此事牵涉到上一辈的恩怨,我所能说的本就不多,而姑娘所能帮的则更是有限。不过,在下还是十分感激姑娘的一番善意,实不愿再让姑娘为了帮助在下,而违逆了师门长辈之意。”

水泠洛眨了眨大眼睛,颇有些犯愁地道:“你既不愿说,我师祖怕是也不会轻易放了你,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十分为难之事!”

萧玉笑道:“姑娘不必为难,令师祖并不会将我如何的,大不了多关上几日而已。”

“我一定会再去求求师祖,求她早些放你出去。只不过此处似乎有些冷,你还受得住吗?”水泠洛关切地问道。

“在下受得住,请姑娘不必挂心。”

犹豫了片刻之后,萧玉终是克制住了心中那份莫名的不舍,轻声劝水泠洛离开,“姑娘的师姐怕是很快就要回来了,还是不要让她们发现姑娘在此为好,免得为姑娘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水泠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个眼盲的少年如此关切,想是因为亲手将他捉来而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的缘故吧。听到萧玉劝她离开,虽然也知他说的有理,却还是隐隐感到一丝不快,觉得他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己呆在一起。

将一只水袋放在了萧玉的手里,水泠洛低声道:“昨日便该给你的——”

萧玉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知道水泠洛要起身离开,忙道:“姑娘,这水袋不能留在此处——”

水泠洛咬着唇瞪了萧玉一眼,突地劈手夺过那只水袋,起身飞快地奔到室门边,开门便跑了出去,随后“呯”地一声,又将室门重重地关上了。

萧玉坐在那里愣了半晌,方呐呐地道:“我只说水袋不能留下,又没有说不喝你拿来的水啊——”

一时间,这个一向颇负智计的少年,却是被那微妙难明的少女情怀给困住了,着实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人家……

第二十四章 心乱如麻

水心英刚从天目湖边回来,就被雪幽幽派人叫了过去。

“心英,为师今日要进宫去见皇上,这里的一切便交于你负责。虽然此处隐蔽,但也需谨防萧玉的同伙前来救人。还有,莫要让忠义盟中人接近此处,以免被左语松察觉到萧玉被捉的事情。”

“是,师父。不过今日是腊月初五,乃是忠义盟各分舵主前来汇报舵中事务之期,您若不到场露面,左语松那里怕是会有所疑心。”

雪幽幽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略加思索之后,说道:“这倒也无妨,你代为师前去听听便是。至于左语松那里,你且告诉他,本座与慧念大师有要事进宫见驾。想必他此刻也已听说了济世寺中所发生之事,知道我与慧念一同入宫,当不会有何怀疑。”

水心英听了却是一愣,“师父您要放慧念大师离开?他若是将昨日我们闯寺杀人之事禀明皇上,那师父您岂不是很危险?”

雪幽幽笑着摇了摇头,“此中情由我日后再与你细说,你且放宽心,好生替我看着萧玉那个小滑头,待我从宫里回来之后,再慢慢审他。”

忽然间,水心英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似乎就在仅仅一夜之间,已有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况发生了。于是她试探着问道:“只是这个萧玉看起来极难对付,不知师父有何办法能让他开口?”

雪幽幽不由皱了皱眉头,“让他开口倒是不难,其实昨夜他便已开口,只是——只是让我头疼的是,解药之事该如何解决?”

水心英听得暗暗心惊不已,便更加小心地探问道:“师父是在说销金散的解药吗?萧玉并未像慧念大师一样也中了销金散,而且销金散的解药我这里尚有几粒——”

雪幽幽看了水心英一眼,略带烦恼地道:“销金散的解药又有何用!为师需要的是无尽丹的解药。昨夜,皇上身边的那个郑庸突然来了,给了我一颗无尽丹,想让我用它来逼问慧念大师一件十年前的旧事。这倒是正合我意,我就将这颗无尽丹用在了萧玉的身上——”

“什么?!”水心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待回过神来,忙勉强露出了一抹掩饰性的笑容,“那——那师父想必是已从萧玉的口中得知了一切——,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不知他可说出了他师父萧天绝的藏身之处?”

雪幽幽此刻还在为解药的事情犯难不已,倒没有多去留意水心英所表现出的些许失态,只是随口答道:“萧玉并不知萧天绝的下落。不过他说出了十年前的藏涧谷之秘,这倒是暂时替为师解决了一桩难题。”

水心英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道:“既然萧玉已经尽皆交待,师父为何还要继续审他?莫非师父怀疑他所言不实?”

“无尽丹之毒,至今这世上尚无一人可以抗拒,萧玉那个病殃子又怎能例外?只是昨夜的时间太过仓促,我还未及让他说出三十二年前那件旧案的始末。今夜,待他供出全部真相之后,我会亲自去禀明皇上,为永王翻案,并同时发下海捕文书,在大裕境内通缉浩星潇宇。到那时,纵然他再化身十个萧天绝,我也定要让他尝一尝这天下之大,却是无处可逃的滋味!”

“那师父您方才所说的解药又是何意?莫非郑庸给您无尽丹之时,并没有将它的解药一同给您?”

雪幽幽冷哼了一声,道:“那个奸宦岂是易与之辈!他要我用藏涧谷之秘去交换解药,其实是做了一个圈套想害我和慧念!好在为师及早醒悟,才不至于无端惹祸上身。只是如此一来,郑庸想必是不会轻易交出无尽丹的解药,而我怕是也要对萧玉那小子食言了。”

“您若是告诉郑庸,已经抓住了萧玉,要用无尽丹逼问他萧天绝的下落,他可会答应将解药给您?”

雪幽幽摇头道:“此法绝不可行!你尚不知,所谓的藏涧谷之秘,其实就是萧玉的身世之秘,他竟是一个隐族人。若是再让皇上知道萧玉落在了我的手里,他必是会立即派人将萧玉捉去处死的。萧玉这小子虽然可恶,但也无甚大恶,若是年纪轻轻便这样死了——,却是多少有些可惜!”

“可他毕竟是隐族人,您不是也认为隐族是邪族吗?”

“隐族确是邪族,否则当年他们也不会用邪法迷惑了永王,让他违抗圣命私自回京,并裹挟他做出闯宫谋逆之举。可是隐族人也并不全都是邪恶之徒,其中也有一些同永王一样的善良无辜之人。所以我对皇上处置隐族人的旨意并不认同,想必皇上也是因当年永王之事,才会对隐族人如此深恶痛绝,以致施此严法。若我能够查清当年永王谋逆的真相,或许还能为隐族人在大裕谋一条生路。”

“可若是您不能解了萧玉的无尽丹之毒,想来他便不会有什么生路可言了!听说凡是中了无尽丹之人,没有一个能熬得过三日。”

说到这里,水心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中不禁为萧玉感到难过。

雪幽幽也叹了口气,“若是换作别人,我还可将解药强夺下来。可要对付那个郑庸,我实是没有绝对的把握,更别说他的背后还有个皇上呢。”

水心英此时已是方寸大乱,她实在没有想到,仅仅过去了一夜,事情便已经糟糕到了如此地步!若是拿不到无尽丹的解药,即便他们将萧玉救出去了又有何用?!难道让他从此日日受那无尽丹的折磨?浩星明睿若是亲眼见到他的至亲之人受此煎熬,定会恨死了自己的师父,到那时,彼此间的仇怨岂不是更添了一层?!

“对了,心英,萧玉那小子已然料到为师很可能拿不到无尽丹的解药,虽然他当时倒是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为师还是怕他会横下一条心,自己寻了短见。所以你一定要多派人好好盯着他,而且一定要当心,万万不可再刺激他,令他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是,师父。只是昨日刚捉到他时,您曾吩咐过不许给他水和吃的,要饿上他三日——”

雪幽幽一摆手道:“算了,这无尽丹之毒实在太烈,以他那虚弱的身体,怕是熬不过几日,已经没有必要再在他身上用任何其他的手段了。你这就让人给他送些水和吃食过去,他的眼睛看不见,若是吃饭不便,你就让人喂他吃下,总之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活过今夜。”

“我这就吩咐下去。”水心英马上施礼告退。

待吩咐完两名女弟子去准备水和吃食之后,水心英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站在窗前,望着天目湖的方向,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

该不该此刻就回去那间茶肆,将师父马上要进宫的消息通知浩星明睿,让他今日便来救出萧玉呢?还有,要不要将萧玉中了无尽丹之毒的事情也告诉他?如此一来,他定是会犹豫不决,若是师父拿回了解药,而萧玉却被他救了出去,那岂不是会害了萧玉?可若是不救,萧玉今夜就会说出那件旧案的真相,既然他们宁死都要向师父隐瞒此事,那此事必定关系重大,绝不可泄漏半分。

此外,还有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是,一个时辰之后,忠义盟各分舵主便要开始在总堂议事,师父已吩咐她去参加。若是她此刻出发去茶肆见明睿,一个时辰之内绝对赶不回来,到时必会引起副盟主左语松的不满甚至是疑心,而且事后也无法向师父交待。

面对如此多的难决之事,她一时间也想不出究竟该怎么做了。

正自忧心如焚之际,一名女弟子将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水心英方要吩咐她将饭菜端去给萧玉,却忽然改了主意,上前接过了食盒,随即便出了房门,向关押着萧玉的那间密室走去。

第二十五章 脱身之计(一)

再次听到密室门开启的声音,萧玉竟忍不住有了一丝惊喜,以为是水泠洛去而复返。可是很快他的这份喜悦便被失望所取代,因为这次他鼻端所闻到的,并不是那缕熟悉的幽香,而是一阵饭菜的香味。

虽已是一日一夜水米未进,他此时只是感到十分口渴,却丝毫没有食欲。因为他一直感到胸腹间有一股阴寒之气滞塞其中,并且不断地向四肢百骸渐渐扩散,仿若细细的针尖在轻轻地扎入,虽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却也是一种难言的折磨与煎熬,令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

水心英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之上,随后走到萧玉的身旁,矮下身来,温言道:“萧玉,起来吃些东西吧。”

萧玉低声答了一句:“有劳水女侠了。”

可是他的身子却根本没有动,同时心里还在奇怪,水心英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变得如此客气?

水心英见他的脸色灰败,声音中也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知他此刻身上必是难受得厉害,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吃不下,就喝些水吧,否则怎会有体力再如此地熬下去?”

说完,她起身去桌上的食盒里取了一碗水过来,送到萧玉的唇边。

萧玉微微地牵唇一笑,先是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坐直了些,然后伸出双手去接那只水碗。

水心英抿了抿唇,知道这少年性子倔强,便也不想勉强他,将水碗小心地放在了他的右手上。

萧玉竭力控制着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臂,端起那碗水喝了下去,然后将空碗用双手捧着递向水心英。

水心英接过水碗,轻声问:“可要再喝些?”

萧玉摇了摇头,“已是足够了,多谢水女侠。”

水心英忽然压低声音道:“萧玉,你仔细听我说,令舅浩星明睿正在设法救你出去。我原与他约定明日见面时商议救你的计划,谁知今日家师便要进宫去见皇上。家师不在,正是救你出去的良机,可是我此刻又无法脱身去通知令舅,不知你可能想到什么好办法?”

萧玉愣了半晌,方沉声道:“若无外面的配合,仅凭您一人之力,是很难成事的。而且即便真的将我救了出去,您也定是脱不了干系,雪宗主那一关是绝对过不去的。依晚辈之见,还是待您与舅舅定下计划之后,再采取行动为宜。”

“可是到那时家师业已回来,谁又能在她的面前将你救出去呢?”

萧玉笑了笑,“只有在雪宗主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我救走,她才丝毫不会怀疑到您的身上。至于该如何采取行动,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先说与您听听,稍后您再与舅舅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

水心英早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一向狡黠多智,所以情急之下才想到来向他问计,没想到他果然心思敏捷,这么快就有了主意,顿时令她心中的烦恼一消,连忙道:“好,你且说来听听。”

萧玉略微思索着道:“今日是腊月初五,应是忠义盟各分舵主来总舵汇报舵中事务之期。按照惯例,盟主会在今晚设宴款待他们,明日才会让他们各自返回分舵。今年此会还将如期举行吧?”

虽然惊奇于萧玉竟会对忠义盟里的事情了如指掌,水心英还是肯定地答道:“不错。事实上,一个时辰之后,我便要代家师去听取各分舵主的汇报。”

“如此说来,日间您怕是无法分身去见舅舅,但是您可以趁今晚盟中夜宴之时赶去天目湖,通知舅舅召集人手,于明日在各分舵主返程的路上截杀他们——”

“等等!”水心英突然打断了萧玉,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天目湖?难道明睿对你说起过我?”

萧玉怔了一下,心思急转,虽然弄不明白水心英因何要在这件琐事上较真儿,但直觉告诉他,此刻自己决不能说错半句话。

“舅舅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您。但是为人晚辈,且朝夕相处,我又怎会体察不到舅舅情有所牵?他几乎日日清晨都要去天目湖一趟,我虽不便跟随,却也从神色间感觉到他是去见了何人。是以方才您对我提起舅舅的那一刹那,我便猜到您是何人了。”

水心英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觉感到异常羞愧,略带尴尬地道:“我……我只是心中尚有些疑虑……”

萧玉正色道:“前辈心有所疑,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此前我们一直处于敌对立场,而晚辈为了解救家师,也曾多次欺瞒利用过前辈您。对此晚辈实是心有愧疚,还望您能多多见谅!”

“算了,从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还是继续说下一步的计划吧。你方才说,让明睿派人截杀忠义盟的分舵主。此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却是极为凶险。那些分舵主个个身手不凡,也都带了多名属下,且他们所走的方向各异,明睿的手下能有此本事将他们全部截杀吗?”

“请前辈莫要心急。不瞒您说,其实我与舅舅之前早有计划,要在明日截杀忠义盟的几位分舵主。所以究竟要杀谁,且在何处下手之事,舅舅都已心中有数。只不过需请您转告舅舅,此次还要再增加一位荆州的分舵主——陈应诚。”

“陈应诚?”水心英不禁疑惑地追问了一句,“你为何要杀他?”

“此人虽是忠义盟的分舵主,但为人豪爽忠直,从未命手下杀害过隐族人,因此前辈不解我为何要杀他,是吗?”萧玉微微一笑,接着道,“我其实并不是真想杀他,只是看中了他的一身好功夫。请您告诉舅舅,一定要让断剑阁的人沿途伏击陈应诚,尤为关键的一点是,请您务必要及时赶去救下他,不过让他先受些不轻不重的伤倒是无妨,那样反而更不容易引人怀疑。”

水心英想了一想,才道:“虽然我不懂你这些安排的用意,但想来明睿定是明白。只是截杀忠义盟分舵主又与救你出去之事何干?一旦各分舵主被截杀的消息传回来,家师必会派我去协助副盟主左语松调查此事,而家师也定能想到,这很可能是想救你出去的人所施下的声东击西之计,所以她必会亲自守在这间密室之中,断了你逃走的机会。”

萧玉狡黠地一笑,“我就是要她坚信自己的猜测,将我盯牢在这间密室之中。如此一来,截杀计划便能顺利实施,而那些执行截杀计划之人,应该也不会遭遇到太大的危险。待那些分舵主的尸身被陆续运回盟中之时,必然会引起极大的震动。

那边忠义盟里已经闹得炸了锅,而身为盟主的雪宗主,却呆呆地在牢房里守着我这个无用的瞎子过了大半日,这会让左副盟主怎么想?关键的是,雪宗主她自己又会怎么想?她还会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必定会有人趁乱来救我吗?

一旦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心,她的心就难免会乱。而此时,您再借机挑起左语松的不满,与他起上一些小小的冲突,那么雪宗主就不得不出面去控制一下混乱的局面。只要雪宗主一离开,就是我逃走的最佳时机!”

第二十六章 脱身之计(二)

“你是说你要独自逃出去?这——这怎么可能?”水心英真有些怀疑萧玉此时是在说胡话。

“连前辈您都认为没有可能,那其他人就更是意想不到了。”萧玉淡然一笑,缓缓地接着道,“也许是太过自负,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雪宗主自昨夜起就没再命人给这间密室上锁。而且每次她一来,就会命看守此间的人都退下,想是不愿让她们听到不该知道的秘密。明日晚间,若是她在匆忙之中被您引去忠义盟,应该不会想到再重新派人来看守这间密室。”

水心英却是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再瞒我了!我知道师父她已逼你服下了无尽丹,她是不想让其他弟子见到你受折磨时的情景,所以才会命她们晚间都不许来这里看守。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今夜家师就要迫你说出三十二年前那件永王谋逆案的真相,到时你该如何应对?”

萧玉下意识地用手轻抚着粗糙的青石地面,笑了笑道:“我既然清楚无尽丹的迷魂之力,若无把握应对,怎还会如此镇定地坐在这里?只是——”他顿了一下,改用一种商量的口气道,“我想请前辈不要将无尽丹的事情告诉舅舅,免得徒乱了他的心神。”

水心英当即明白了萧玉的意思——无论最终能否拿到解药,明日他都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她点了点头,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终是忍不住问道:“明睿告诉我,当年是定王救了他和他的家人。既然令师并不是害死永王的真凶,你为何宁可受此折磨,也不肯将当年的真相对家师讲出来呢?”

“只因那真相太过骇人听闻!空口无凭之下,雪宗主未必肯信。”萧玉轻叹了一声,“其实她不信倒是最好,无非是让她更为确信,我是一个惯于信口雌黄的奸诈之徒罢了。可是一旦雪宗主相信了那个真相,那便会即刻将她置于极度危险之中。雪宗主是您的师父,她的性情您当是最清楚不过。她向来不懂得伪装乔饰,凡是被她认准了的事情,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会去做。便如此次闯寺劫人之举,她虽然明知会惹下大祸,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

说到此处,萧玉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神情中却流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

“你这么做,仅仅就是为了保护家师?”此时水心英虽是已对萧玉不再有任何猜疑之心,可她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师父曾经说过,他绝不能让雪宗主再受到任何伤害。而我——”萧玉突然微抿了一下唇角,随即淡然一笑,“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水心英不由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看似羸弱的少年,轻声道:“我明白了。”

接着,她便不再多加追问,而是继续谈起明日的营救计划:“即便如你所料,密室未锁,且无人看守,你一个人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据我所知,此处仅是岫云派的一个临时落脚点,并无多少派中弟子居住,所以防卫的力量应该不是很强。”

“但夜间值守的弟子一向不敢松懈,何况这两日是忠义盟各分舵主的聚会之期,无论是山下的忠义盟总舵还是这里,都已加强了防卫。非是像家师那样的高手,绝对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越过层层守卫,闯入内堂禁地。而一旦惊动了某一处的守卫,只要警讯一响,家师必会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赶到,营救你的人根本没有带你逃出去的机会。”

“外人无法进得来,但我却可以出得去。我已将从密室到昨日洛儿姑娘放我下马之处的路径熟记于心,完全能够独自到达那里。而那里距最外层的守卫应该没有多远,来接应我的人从那里将我带出去,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水心英嘴上虽是什么也未说,心中却大是佩服这少年的心思缜密,原来他一早就计划着如何逃走,而且事事考虑周全。昨日水泠洛放他下马的地方,是在山腰上的一处隐蔽哨附近,距离山脚下岫云派所设的最外围防卫哨确实不远。而且当时为了不让更多人知道萧玉被擒一事,水心英还特意选择了一条隐蔽的路径,将他带去了密室,刚好避开了所有内层的防卫哨。

“既是如此,我觉得你的计划还算可行。只是我无法保证能够将家师拖在忠义盟中有多久,在行动时间上实是很难把握。”

“明日忠义盟上下必将会有一个不眠之夜,雪宗主即便想尽快赶回来,一时间恐怕也很难办到。再者说,她也十分清楚,只要不超过子时就不会误事,实无必要在左语松面前显得急于脱身,从而再在那个本就疑心极重的皇上那里落下什么口实。如此算来,您若是在戌时前后将雪宗主引走,那我就有至少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逃走。从这里到达那处接应地点,应该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所以请您通知舅舅,派来接应我的人务必要在亥时之前赶到。”

“这绝对没有问题。”

“不过,若是前来接应的人发现情况有异,或是我在亥时之前没有出现,那么他必须即刻离开,决不能多作逗留,更不能再冒险闯入。”

“好,这一点我会对他说清楚的。”

萧玉想了想,又道:“还有,请您一定要告诉舅舅,明晚的行动他不要亲自来。到时若是一切进展顺利,只一人便可将我带出去,可若是中间出了任何差错,来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反倒过早地暴露了我方的实力。”

“我可以把你的话带到,但明睿是否会同意,便不是我能够说了算的。”水心英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萧玉马上从中听出了少许的不赞同之意,忙笑着解释道:“您定是认为舅舅应该亲自来救我,可您有所不知的是,舅舅目前的身份绝不容许有丝毫的暴露,否则因此受到连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若告诉了您之后,您可千万不要说与舅舅听。说实话,舅舅的武功实在是比我的那两个手下差了许多,让他亲自来救我,真是令我非常不放心——”

看到萧玉的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那种带了几分顽皮的笑容,水心英也不由莞尔一笑,这小子虽然刻意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恭谨有礼的模样,其实他骨子里还是个性情飞扬活泼跳脱的少年人。

“可我若是不能对他实言相告,说他的亲外甥认为他武功太差,根本就不是岫云剑派的对手,只怕他仍是会一意孤行,坚持由他自己来冒险救你,那便如何是好?”

虽然明知道水心英这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萧玉还是笑着答道:“那就只好拜托前辈您先行动手,让舅舅他真正见识一下,天下第一剑派的厉害之处了。”

水心英不由又是一笑,忽然轻轻拍了拍萧玉的肩,“你很不错!明睿相信你,我也相信你。虽然我能为你做的事着实不多,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一切所能救你出去。”

萧玉却连忙摇头道:“前辈不可!若这次我们的计划失败,我暂时出不去的话,请您千万不要再冒险救我。而且,您也要负责劝说舅舅,暂时放弃救我出去的打算。雪宗主绝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在我没有说出三十二年前那件旧案的真相之前,她绝不会要我的命。然而,雪宗主也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原谅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您背叛了她,即便可能会顾念师徒之情不杀您,可她也不会就此放过。想想她竟能一直追杀了家师近三十年,恐怕也会对舅舅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又如何能坐视你身处险境而不顾?”见萧玉还想继续进行劝说,水心英当即坚决地道,“好了,你且不要再多说了!若是明晚的计划未能成功,便是拼着被师父追杀,我也会让明睿将你救出去!”

萧玉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看来无论如何我们明晚都要成功了,否则雪宗主的追杀名单岂不是要变得越来越长?”

水心英抿了抿唇,不再多言,站起身便要离开。

在她走出门去之前,萧玉又轻声道:“前辈,若是您与舅舅商量之后,计划未做改变,那今夜……您就不必再过来了。”

水心英的脚步立时顿了一下,随即用极轻的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七章 圣主明君(一)

大裕皇宫选德殿内,雪幽幽和慧念大师一同向坐在大殿之上的皇帝陛下施礼。

“二位卿家平身。难得今日你们同来见朕,不知究竟所为何事啊?”裕帝浩星潇启含笑问道。

慧念大师先低诵了一声佛号,随即上前道:“陛下,昨日济世寺遭袭,三位护寺僧侣遇害,数间禅舍被焚。贫僧身为护寺僧首座,未能尽到护寺之责,特来向陛下请罪!”

浩星潇启瞥了一眼肃然垂目而立的雪幽幽,又将目光转回到慧念大师的身上,面色严峻地沉声道:“此事朕已知悉,三位护寺神僧同时罹难,实乃大裕举国之殇。朕已命人彻查此事,务要将真凶缉拿归案。大师虽有首座之责,但遭遇如此强敌,能够自保已是幸事,朕岂能再无端加罪于你?”

“贫僧谢过陛下不罪之恩。”

慧念大师合掌施礼谢恩之后,又接着道:“贫僧曾细思此事的前因后果,想来应是与十年前藏涧谷之役有关。昔日贫僧因碍于言诺,未能及时揭发,才致使贼人竟然猖狂至斯,犯下如此惊天巨案!如今——实是悔之晚矣!今日虽然陛下圣明,未曾降罪于贫僧,但贫僧心中实感罪责难辞,只望能够亡羊补牢,将昔年旧案禀明陛下,令那贼人再也无所遁形!”

浩星潇启颇有些意外地盯着慧念大师看了半天,心中已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方微微点头道:“大师能有此觉悟,朕亦甚感欣慰。十年前的那段旧案,实乃是朕心头之痛!雪老盟主一代英豪,竟殁于那荒僻的山谷之中,且至今尚未查到任何实据,足以将凶嫌缉拿归案。今日大师若能说出那凶嫌之名,也算是了了朕的一桩心事。”

“阿弥陀佛,贫僧今日进宫,就是要向陛下禀明十年前藏涧谷旧案的始末。只因此案亦牵涉到忠义盟前盟主雪平皓及其十余名属下,贫僧便也将雪宗主请来一同面圣,希望在圣驾前将藏涧谷之秘悉数道出,同时也是还雪宗主一个早该知道的真相。”

浩星潇启又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的雪幽幽,“原来如此!那就请大师将这藏涧谷之秘讲与朕听听吧。”

“十年前,贫僧等接到陛下圣喻,与忠义盟盟主雪平皓一同去藏涧谷缉拿萧天绝。谁知吾等到了那里才发现,原来藏涧谷中竟还有百余名隐族之人藏匿其间。想来萧天绝与那些隐族人早有勾连,见吾等出现,他们便试图一起合力逃走。结果一番交手之下,萧天绝和他的徒弟萧玉被吾等擒获,而藏匿谷中的隐族人也死伤大半,剩下的皆被雪盟主及其属下擒住。雪盟主称,依照大裕律法,应当将那些擒获的隐族人全部就地处决。贫僧见那些被擒的隐族人大多是老幼妇孺,心有不忍,便出言劝说雪盟主放过他们。怎奈雪盟主不愿听从贫僧的劝告,仍是一意孤行,竟命人在谷中点起了火堆——”

听到此处,浩星潇启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大师是出家之人,心存慈念亦属应当!只是隐族邪人为祸大裕已久,确是半分也不能姑息。那些妇孺虽是可悯,但为了大裕国能够长治久安,却是不得不做出如此牺牲,还望大师能够体谅朕的这番苦衷!”

“阿弥陀佛,贫僧虽然痴愚,却也能够体会陛下治国的一番良苦用心。只是当时见到那般惨景,心中着实不忍,但贫僧也未再继续拦阻雪盟主。谁知就在火起之后,异变突生,本已被贫僧制住的萧天绝竟独自冲开了穴道,状如疯魔一般地扑向了雪盟主。只是瞬息之间,雪盟主便被他徒手撕裂,当时情状之恐怖,实是令人不忍卒睹!待贫僧等反应过来欲上前制止时,忠义盟的人已悉数被萧天绝所杀。贫僧等虽然拼尽全力,却还是被他一一击伤——”

浩星潇启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惊问道:“四大神僧联手,竟然都敌不过他?!他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回陛下,萧天绝所练的天绝功乃是一门魔功,此功不但极其诡异霸道,而且极易令人走火入魔。当年萧天绝就是因为已发现了有此征兆,才会去向藏涧谷中的隐族人求助,想借助隐族的内功心法化去体内的魔功。”

浩星潇启却是摇头道:“简直是荒谬之极!他——他并不是隐族人,怎能修习什么隐族人的内功心法?!”

“陛下圣明,萧天绝确是无法修习隐族人的武功,但是他的徒弟,同样也练了天绝功的萧玉,却是学会了隐族的内功心法,将自己体内的天绝功尽数化去了。当时贫僧发现萧玉练了隐族心法,知他定是隐族之人,便废了他的武功,并毁了他全身的经脉,令他终生再也无法修习任何武功心法。萧天绝为了保全萧玉的性命,遂与贫僧立下誓约,他自愿被废去武功,但贫僧等需替他保守藏涧谷之秘。立约之后,贫僧等遵照圣喻,将他和萧玉带回了济世寺中囚禁。不久之后,萧玉又被郑公公从寺中带走,从此下落不明。”

浩星潇启轻瞥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郑公公,慢慢坐回到了龙椅之上。

“这个萧玉后来被人从定亲王府中救走了。难道昨日的闯寺劫人事件,也有此子参与其中吗?”

“正是。而且不仅仅是参与其中,萧玉应该还是这整件事的谋划者。他利用曾与贫僧定下的十年之约,将贫僧诱至寺外,令贫僧中了他早已布在雪中的奇毒,失去了内力,无法施援寺内,以致寺庙被焚,同门遭劫,而囚于寺中的萧天绝也被萧玉派去的人强行救出。”

浩星潇启这次却是瞥了雪幽幽一眼,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想必当初萧天绝从你等手中救下萧玉,便是已埋下了此子日后助他脱困的这步棋!罢了,事已至此,实非大师当日所能料及。只是济世寺经此大劫之后,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方能恢复旧观,故而还请大师今后能够协助慧觉方丈主持寺中事务,定要重振济世寺护国神寺之威才是。”

“阿弥陀佛,贫僧定不负陛下所托!”

浩星潇启又颇为关切地道:“如今三位护寺神僧折损,今后护寺之责全部落于大师一人之身,还望大师能够善自珍重,独力支撑起大局——”随后,他又别有深意地看着慧念大师,缓缓地说了一句,“不过,大师也切莫疏忽了,济世寺在立寺之初,便负有的第一要责!”

慧念大师肃然答道:“请陛下放心,贫僧一直谨记当年心悔大师的教诲,时刻不敢忘记济世寺所担负的护国重责!”

浩星潇启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温言道:“大师先回去好生将养,待身体康复之后,再操持寺中事务不迟。”

“谢陛下。贫僧告退。”慧念大师双掌合十,深施一礼之后,便退出了选德殿。

已出了宫门很远,慧念大师才慢慢回过头去,仰望着那座巍峨的宫殿,想及那位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圣主明君,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十八章 圣主明君(二)

待郑公公陪着慧念大师走出殿去之后,浩星潇启将目光转向了依然肃立于殿下的雪幽幽,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容。

“幽幽,已近十年未见,你竟是容颜未改,依然美丽如昔。可叹我却是老了许多,再不复往日神采——”

雪幽幽忽然跪倒于地,垂首道:“罪臣雪幽幽,特来向陛下请罪!”

浩星潇启略带惊讶地笑问道:“幽幽你何出此言?”

“是我一时报仇心切,做出毁寺劫人之举,乃至闯下了这弥天大祸。雪幽幽自知罪不可恕,还请陛下降罪!”

浩星潇启慢慢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既然今日慧念大师并未在殿前指证你曾参与此案,便可说是无凭无据,你又何苦非要认下来呢?”

“慧念大师慈心善念,不愿再对此事多加追究,可是案子毕竟是我犯下的,在陛下面前,岂敢蒙混不认!”

浩星潇启又是叹了一口气,“你这执拗的性子竟是一直未变!我若是真想降罪于你,又岂会让郑庸去提醒你放人?起来吧,幽幽,既然慧念大师绝口不提,我也只当不知,此事便就此翻过,今后再也不要提起了。”

“是。雪幽幽谢过陛下隆恩。”深施一礼之后,雪幽幽终于站起身来,却是依然肃立一旁,再无其他言语。

浩星潇启轻轻掐了几下眉心,略显疲惫地道:“近来朝中上下琐事不断,真是令人不胜其扰!唯有今日见到了你,我的心情才算好了许多。”

听到皇上如此说,雪幽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呆立了片刻,才恭谨地道:“可惜我不懂朝堂之事,无法为陛下分忧。但若是在朝堂之外有需要忠义盟效力之处,只要陛下吩咐下来,雪幽幽一定尽心去办。”

浩星潇启微微一笑道:“近些年来,忠义盟确是为我分了不少忧,不但令江湖平静了许多,而且还让大裕境内隐族人的活动也不再猖獗。你这个盟主自然是功不可没,看来我当年确实没有选错人。”

“承蒙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

见雪幽幽的态度一直十分拘谨,浩星潇启不由轻叹道:“多年未见,幽幽对我似乎是越发地生疏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像这种私下召见,你我之间无须再以君臣相称吗?”

雪幽幽仍是抿着唇,垂头不语。

浩星潇启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感伤之色,“记得当年,你总是喊我大哥,还和潇宇一起,在背后偷偷地叫我‘老夫子’……”

雪幽幽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也随着叹息了一声,道:“可如今您已是皇上,而我只是您的臣民,怎敢还像年轻时那般胡闹?”

浩星潇启摇头笑道:“你的脾气我怎会不知?!你心中一直在怪我维护定王,所以才会对我如此生分!当年——”他忽然又自摇了摇头,“当年的事不提也罢!今日我便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偏袒定王,也绝不再阻你为父报仇,如此可好?”

见这一国之尊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同自己讲和,雪幽幽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感动,微微动容地道:“我——我便是再不高兴,却也不敢对陛下有丝毫怨怪!毕竟定王是陛下的亲兄弟,您纵然是对他有少许维护之意,那也是人之常情。”

“亲兄弟——”浩星潇启微叹了一声,“若不能同心同德,便纵是亲兄弟又有何用?!我一直想不通,定王为何会心性大变,竟然勾结隐族人为祸大裕?今日听慧念大师所言,方明白了其中的根由,原来定王他竟然练了那乱人心性的天绝魔功!幸得慧念大师及时废去了他的武功,才使他不致入魔更深,及至无法挽回之境。可如今他又被那个萧玉从济世寺中劫走,实是令我心中不安,恐怕将来还会因此事再起波澜!”

“请陛下不必过于担忧,定王功夫已废,即便再想作恶,怕也是有心无力。而那萧玉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即便他是隐族之人,在大裕也不会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浩星潇启点头道:“有幽幽你和忠义盟在,我倒是放心得很。不过对于萧玉此子,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如今想来,他既是隐族人,当年定是被他的隐族同伙从定亲王府中救走的。而他不但没有就此远遁,反倒一直处心积虑地要救出定王,这其中必是存在着极大的阴谋。

从他过往的行事上来看,这萧玉应是一个心机极为诡诈之人,小小年纪,便能揣测人心。他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利用你和慧念大师,便将定王救出了从未有人胆敢轻犯的护国神寺。更令我担忧的是,他的背后恐是另有主使之人。这些隐族邪人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应是还有更大的图谋,甚至可能是要利用定王,来实现隐族灭我大裕的野心!”

听了皇上的这番话,雪幽幽的心中也是陡地一惊,想起那个志坚如山又心深似海的少年,不由得起了些许的疑虑。原本以为,他拒不说出三十二年前旧案真相的原因,仅仅是不愿出卖自己的师父。可会不会是自己想错了呢?若是他还有什么别的阴谋怎么办?一旦被他逃脱,恐怕真会如皇上所言,从此搅动起更大的风波,那自己岂不是又要铸成一件无法挽回的大错?

一念及此,雪幽幽不禁有了一丝犹疑,是否应该将自己已捉获萧玉之事马上禀告皇上?这样一来,既可免了这位帝王继续忧心下去,又省了自己再去索要无尽丹解药的麻烦。

可是也不知为何,犹豫再三之后,她终是没有将此事说出口来。

“请陛下放心,忠义盟定会全力追查萧天绝和萧玉的下落,只要他们还未逃出大裕境内,终会有落网的一日。”

“如此就有劳你了,幽幽。”浩星潇启说话的语气极为温和,可是就在一转脸间,他的眼中却有一道莫测的光飞速闪过。

雪幽幽本想就此告退,可浩星潇启却是丝毫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仍是不断地问些琐事,仿佛他这个皇帝今日已再无其他正经事情可做了。

直至郑公公悄然转了进来,低声在皇上的耳边说了一句:“陛下,内阁已将今日的奏章递过来了。”

浩星潇启这才淡淡地道:“那就呈上来吧。”

雪幽幽忙抓住这个机会施礼道:“陛下国事繁忙,雪幽幽不敢再多做打扰,就此先行告退。”

浩星潇启点了点头,随即便不着痕迹地看了郑公公一眼。

心领神会的郑公公忙恭声道了一句:“老奴恭送雪盟主。”便随着雪幽幽一同出了选德殿。

到了大殿之外,雪幽幽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一脸奸笑的郑公公,皱眉道:“公公如此多礼,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雪幽幽去办?”

郑公公走上前来,眯着眼睛笑道:“让雪盟主见笑了!咱家只是想向盟主你讨回那颗无尽丹。”

“哦?”雪幽幽不由得一挑眉,“这倒是巧得很,我还想向公公讨要这无尽丹的解药呢!”

郑公公的笑容顿时变得更深了,“盟主这话可就让咱家听不明白了。既然盟主并未将无尽丹用在慧念大师身上,为何不说把它还给咱家,反过来却还要向咱家索取解药呢?”

雪幽幽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郑公公,一副不屑开口解释的样子。

看到对方的目光不善,郑公公的脸色不由变了变,声音立时软了下来:“雪盟主莫怪,是咱家多问了。只是那解药咱家未曾随身带着,能否容咱家先回殿中禀明皇上,随后便去将解药取来交给盟主?”

雪幽幽突然上前一步,与郑公公的距离几乎缩进到不足一尺,继续冷冷地盯着他道:“不必了!我只是想提醒公公一声,今后最好将那解药时时都带在身上,否则万一哪一日,我手中的那颗无尽丹不慎被公公自己‘误’服了下去,那你岂不是就要自食其果了?”

语罢,她犹自嘿然冷笑了一声,方转身昂然而去。

郑公公此时才敢沉下了脸色,久久盯着雪幽幽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恨毒的光。随后,他又转身回了大殿。

“如何?”浩星潇启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着的奏章,头也未抬地问道。

“陛下料得不错,雪幽幽确是向老奴索要无尽丹的解药了。”

浩星潇启眉头一皱道:“看方才的情形,慧念应是并未中那无尽丹之毒。如此说来,雪幽幽应是打算将它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了。”

“方才她倒是威胁要把它用到老奴的身上……”郑公公显得略有些畏惧地答了一句。

浩星潇启瞟了他一眼,“朕现在还不想杀她,你也不必急着替她罗织罪名。”

“老奴不敢!”郑公公顿时惊了一身冷汗出来。

“你也不必担心,依朕看来,雪幽幽应是打算将那颗无尽丹用在定王或是那个萧玉的身上。而且从方才她的神色来看,恐怕萧玉已经落在她的手中了。”

浩星潇启又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才沉声吩咐道,“你即刻传命左语松,让他利用雪幽幽今夜在忠义盟设宴之机,派人潜入岫云派驻地去查探一番,若是发现有任何异常,速报朕知。”

“是,老奴这就去办。”郑公公忙恭声答道。

第二十九章 不杀之理

因盟主雪幽幽进宫见驾而迟迟未归,忠义盟中的晚宴只得一拖再拖,直至戌时方才开宴。

想是大家都忍得有些不耐,故而刚一开宴,很多人就争相灌了不少酒下肚,气氛顿时便热烈起来——

来自各分舵的人马纷纷上前向盟主雪幽幽敬酒,副盟主左语松在一旁微笑着替她挡去了大半。只是当遇到某些个性直爽又不太修边幅的汉子时,这个一向温和且言语不多的副盟主就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了,还得由雪幽幽亲自应对,结果当然是她也被迫多喝下了好几杯烈酒。

雪幽幽虽是一向不喜忠义盟对隐族人的所作所为,但国法如此,却也不能将罪责都归于这些领命行事的人身上。而且她毕竟做了这些人十年的盟主,再是疏离,多少也是相熟的面孔,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行。所以无论她心中多么急于离开,却还是不得不稳稳地坐在那里,与大家把酒言欢,听他们用那些无拘甚至略显粗鄙的言语高声谈笑着各种趣闻逸事。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将近子时,雪幽幽才得了个机会,借口不胜酒力,向大家伙儿告了个罪,率先离席。剩下左语松一人,继续陪着那些仍在兴头上的汉子们畅饮。

匆匆回到山上岫云派的内堂驻地,雪幽幽径直来到了密室门外。挥手遣开了看守的弟子之后,她才迈步进了密室。

萧玉仍旧斜倚着石壁而坐,一双不知在看向哪里的眼睛大睁着。

“想必你早已料到,本座今日没有拿到无尽丹的解药。”雪幽幽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萧玉的眼睛微微眨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还有,皇上已经知道你是隐族人,今后更加不会放过你了。”

“看来他是暂时放过宗主和慧念大师了。”萧玉终于懒懒地一笑。

雪幽幽蹙了蹙眉,“我看皇上本就没有杀害慧念大师之意,否则当初又何必答应给他无尽丹的解药呢?”

萧玉仍是微微笑着,却什么也没说。

雪幽幽凝目看着萧玉,终是问出了那个自昨夜起,便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疑问:“那颗无尽丹——,你是故意选中的吗?”

萧玉却是被问得一愣,半晌才慢慢笑道:“宗主为何会这样问?我怎么会故意选择那颗无尽丹呢?”

“因为我已问过洛儿,她曾给你服过止血丹,所以——”

“所以昨日那另一颗药丸竟是止血丹……”萧玉的神色虽依然平静,可他的声音中多少还是透露出了一丝懊恼。

“你当时真的没有辨别出来?”

“我——”顿了半天,萧玉才叹出了一口气,默然摇了摇头。

雪幽幽拧眉看着萧玉,实在拿不准这小子是在做戏,还是真的运气不好错过了机会。她有心再追问几句,可是又怕他使什么狡计糊弄自己。而且,她也不得不泄气地承认,自己实在无法从萧玉那些胡说八道的言语中,分辨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暗自恼火,看来唯有无尽丹才能让这个一身贱骨头的小子吐实!其实自己也是多余有此一问,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善心,去救一个曾经废了他武功的人?即便他真的是故意选了无尽丹,那也一定是存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哼,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虽然想是这么想,可雪幽幽还是不愿让萧玉就这么死在自己的手里,不管皇上有多想要他的命。

“无论如何,虽然我不能给你解药,但只要你说出那件旧案的真相,我便立刻放你走。”

萧玉却是立刻毫不领情地摇了摇头。

微带醉意的雪幽幽只觉一股怒气上涌,恨声道:“你以为这还能由得了你吗?!今日我倒是要好生看一看,你究竟还能嘴硬到几时!”

萧玉苍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倔强之色,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雪幽幽狞狠地盯着这个自不量力到竟敢当面向她挑战的少年,森冷地道:“那我便日日都要来这里,看你在我面前辗转哀号,直到你像一条狗一样地死去!”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萧玉还是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并且合上了眼睛。他刚想再挪动一下略感僵硬的双腿,却陡地被胸腹间一股如利刃般的寒气突袭,忍不住闷吭了一声,他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利如刀锋般的寒气在他体内肆意地翻搅切割着,那种几欲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如滔天的巨浪一般,瞬间便将他完全吞噬。更可怕的是,无尽丹竟然能够让他始终神志清醒地承受这种锥心噬骨之痛,无法因短暂的昏迷而得到片刻的解脱。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紧咬着牙关——

随着体内那股寒气越来越疯狂地不停肆虐,萧玉的太阳穴已经抑制不住地“突突”狂跳不止,额上的冷汗更是不断地顺着面颊滚落。他的身体渐渐顺着斜倚的石壁滑落到地上,并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起来……

雪幽幽一时间也被眼前的惨状震慑住了,呆立了半晌之后,终是难以再看下去。她方要转身离开,却突地一拧眉,凝神细听了片刻,便无声无息地走到室门的一侧,靠墙站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她轻轻打开了室门,向着远处一个急速离去的背影追了上去……

当她再次回到密室之中时,雪幽幽看到萧玉正蜷缩着侧卧在地上,那件银色的外袍散落在一旁,而他身上那件血迹斑驳的白色长衫上也满是褶皱和灰土。

终于过了子时,萧玉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放松了身体,然后竟一声不响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雪幽幽吃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然愣在了那里。

“方才门外那人……是忠义盟里的人吗?”萧玉的声音低哑,并略带着些许颤抖,此刻他正用双臂向后支撑在地面上,同时上半身也微微向后仰着。

雪幽幽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犹自大汗淋漓的脸以及唇边未干的血迹,“没有人能够抗拒无尽丹的迷魂之力,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萧玉将身体又向后仰了仰,同时双手也更用力地抵在青石地面之上,“宗主并未杀了那人吧?”

“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到了此时,雪幽幽已知道无尽丹彻底失去了作用,不由悻悻然地答了萧玉一句。

“不杀,对方也只是猜测,杀了,便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什么猜测?谁的猜测?”雪幽幽追问道。

萧玉向右微侧了下身体,慢慢吐了一口气才道:“想必那个多疑的皇上已经猜到宗主捉住了我。”

雪幽幽虽然也有同样的怀疑,但听了萧玉之言,心中还是不免一乱,暗恨自己实在是太过大意,竟被皇上不知从何处看出了端倪。难怪今日他那般强留下自己说话,原来是为了从自己的言谈举止间找出破绽。如此看来,自己已惹下了极大的麻烦!

“我没有杀方才的那个人,他是左语松的一个亲随。”

“那还好……”萧玉再次挪动了一下身体,轻吁了一口气,“不过以那位皇上的性情,最忌下面的人对他有所隐瞒,此次这个左语松的亲随虽未查出个结果,早晚他还是要派别人来的,直至查清为止。所以,我如今已成了宗主手中一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是麻烦得紧。”

雪幽幽冷哼了一声,“便纵是会惹下天大的麻烦,本座也要撬开你的嘴,得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萧玉不由哑然失笑道:“到了此刻,宗主还能有此自信,实在是令在下佩服不已。”

“明日方是无尽丹毒性最烈之时,所带来的痛苦将比今日倍增,你自信还能忍得过去?”

“今日我既能忍过去,明日我就也能忍过去,只要一息尚存,我便能一直忍下去。”萧玉的声音虽然低弱,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雪幽幽一步一步走到了萧玉的面前,漠然俯视着他,“你可曾想过,若是我彻底放弃了从你身上获知真相的想法,那么你这一息,对于我来说,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你要杀我?”萧玉微微仰起头,无神的双目投向雪幽幽说话的方向。

“你怕我杀你吗?”雪幽幽不屑地反问道。

“怕。”萧玉回答得十分干脆。

“哦?”雪幽幽不由挑眉一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萧玉牵唇露出了一丝苦笑,“若不怕死,我怎会宁可忍受无尽丹的煎熬,也不自尽呢?”

“不想死并不等于怕死。不过既然你还不想死,必然是还有需要活下去的道理,不妨说出来听听,也算是给本座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萧玉笑了笑,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直向右微侧的身体转而向左倾斜,左臂也随之微微颤抖了几下。

“我倒是替你想到了一个理由,”雪幽幽忽然上前一步,眼睛盯着萧玉支在地上的双手,俯身在他耳畔冷冷地一笑,“我今日不杀你,因为我倒是要看一看,待你将自己的十指全都磨断之后,还拿什么来抗拒无尽丹之毒!”

萧玉微抿的唇角动了动,“这理由……未免牵强……”

雪幽幽又是冷冷一笑,慢慢站直了身躯,径自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章 各自筹谋(一)

天目湖边的茶肆外,浩星明睿将连夜赶来报信的水心英送走之后,仰头望了望被乌云遮去大半的一轮残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明日怕又是个风雪天!”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柳逸飞却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多大的风雪我也能把公子接回来!”

浩星明睿转头看了他一眼,“我又没有说明日派你去接人。”

柳逸飞一听便急了,央求着道:“先生,上次便是因为我没有接到公子,才让他落在了雪幽幽的手里。这次您一定得让我将功补过,把公子平平安安地接回来!”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我还另有任务分派给你,明日就让远风去接玉儿回来。”

“可是——”

柳逸飞还想继续央求,却被浩星明睿一摆手打断了。

“玉儿被雪幽幽捉去,并不是你的错,这其中的种种情由稍后我自会说与你听。现在你速去断剑阁找公玉飒容,让他明晨在北去荆州的路上截杀陈应诚。”

柳逸飞虽仍然心有不甘,但是知道自己的这位先生素来说一不二,便也不再啰嗦,肃然领命而去。

目送着柳逸飞远去,浩星明睿举步来到天目湖边,上了一只早已候在那里的乌篷小船。他刚一上船,船便开动了起来,沿着湖的南岸行了不远,进入了与之相连的景阳河。然后小船顺流而下,直到距离景阳城不远的一处船坞内方停了下来。

浩星明睿飞身上了岸,那条小船随即便划走了。

早有等在那里的人将浩星明睿引到一条体型巨大,看起来尚在修理中的平底驳船上,移去堆放在船底部的绳索和工具,掀开船底上的一块木板,下面便露出一个黑色的洞口。

浩星明睿对那人点了点头,直接跳入了洞内。那人用木板将洞口重新盖好之后,又将绳索和工具放回原位,便快步离开了。

进入洞口之后,浩星明睿沿着这条已不知被他走过多少遍的地底隧道一直向前,在黑暗中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终于出现了那架竹梯。登上竹梯,推开上面的石板,他便已置身于定亲王府后花园里一座假山的山腹之中。

出了假山,他随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然后慢步走上一条长廊,向着一处灯光明亮的院落行去。

刚走到院门口,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便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王爷,今日歇得可有些晚了。”

“嗯,今日百草堂的花凤山新送来一副《深山采药图》,实是意境幽远,本王一时沉迷其中,不免在书房里多耽搁了些时候。”

那中年人在一旁用提在手里的灯笼为浩星明睿照路,同时还不忘在嘴里恭维着:“这位花神医不但精通药草,连这画技也是远近闻名。更难得的是,还有王爷您这样一位识画的大行家做他的知音,可真是好造化啊!”

浩星明睿斜睨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油嘴的东西!明知道本王终日在府中呆得烦闷,才喜欢看些花鸟虫草之类的玩意,又哪里是真的懂画了?!”

“王爷实是太过自谦!王爷您所收藏的画作,皆是市里坊间那些藏家争相求购的佳品,否则小人又怎敢胡乱妄言呢?”

这记马屁果真是拍到了这位王爷的心里头,浩星明睿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得色,笑着道:“范成,你是越发得有长进了!明年赵管家告老回乡之后,你这个二管家就接替他做府中的大管家吧。”

范成一听登时心花怒放,王爷虽是假王爷,但王府管家的位子却是货真价实的,这下自己可是要发达了!

范成在这边满脸堆笑地连连谢恩,浩星明睿却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向自己的寝殿内去了。

刚关上殿门,角落里立时闪出一人,向浩星明睿躬身行礼道:“先生。”

“远风,此行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陆远风忙答道:“智明传出话来说,慧念大师已安返寺中,并带回了公子的一句话,‘年内必归,勿念’。”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看来玉儿也知自己的化蝶功将成,方有这‘年内必归’之语。慧念大师可还说了些什么?雪幽幽又为何会放他回寺呢?”

陆远风迟疑了一下,方有些惶然地道:“慧念大师说,公子已将藏涧谷之秘告诉了雪幽幽,而且今日皇上也知道了此事,公子隐族人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

浩星明睿闻言也是一惊,皱眉思索了片刻方道:“玉儿这么做,必是有他的道理,我们暂且顾不了那么多了。远风,你先下去好好歇息,明日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

“是,属下告退。”陆远风悄然退下。

浩星明睿丝毫未敢耽搁,穿过寝殿,进入后面的静室,随后打开那里橱柜上的机关,急步走进了萧天绝所在的那间密室。

“七叔,我已同玉儿通过了消息,明夜便可将他救回来。”

萧天绝一听,顿时满面喜色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计划的?快说来听听!”

“其实此前我与玉儿便早有计划,要在明日分头截杀忠义盟的几位分舵主。这些人都是平日里残杀隐族人最多、手段最残酷之辈,绝对留他们不得。然而由于玉儿不慎身陷忠义盟内,我本已打算取消此次行动。谁知今日玉儿又让人传话给我,要我们按原计划行事,由此将雪幽幽引去忠义盟中,他便可趁机从被关押处逃出来。”

萧天绝不由得皱眉问道:“忠义盟的分舵主个个武功高强,而且他们属下的实力也不弱,你要对其进行分头截杀,人手上可分配得开?”

“七叔放心,此事我已做了安排。我们的目标只是那几位分舵主,而他们的属下并不在刺杀之列。我和远风、逸飞分别在东、西、南三面各守住一路,剩下的北路交给断剑阁的人解决。”

“断剑阁?”

“七叔您有所不知,这断剑阁是近年在江湖中新崛起的一个杀手组织,虽说主要是以杀人为业,但只要报酬给得丰厚,他们也不会拒绝接一些救人甚至是保镖的生意。断剑阁的阁主一向不见外人,所有的生意往来皆是由副阁主公玉飒容一人出面打理。这个公玉飒容功夫极好,但为人骄狂傲慢,不宜亲近。不过他倒是有一个癖好,喜欢收集各种古剑谱,所以我上次便用一本旧剑谱与他交易,让他去济世寺接应玉儿。谁知玉儿因失明而迷了路,没有赶到接应地点。事后我让逸飞将那本旧剑谱送去断剑阁,竟还被公玉飒容给退了回来,说是生意未成,不收报酬。”

“如此说来,这个断剑阁还算是有些规矩。不过你可要想仔细,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付给他们,他们是否能够完全靠得住?毕竟此次的任务与上次不同,上次的任务只是接人而已,并不涉及多少利害得失,而这次却是要截杀江湖中势力最庞大的忠义盟中人。一旦计划暴露,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浩星明睿忽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这断剑阁到底靠不靠得住,却是要看他们明日的表现了。七叔,您尽管放心,一切皆在我和玉儿的算计之中,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萧天绝点了点头,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已阔别十年的爱徒,他的心中顿时激动不已,再也无暇去过问这对满肚子鬼主意的甥舅究竟要如何去算计别人了。

第三十一章 各自筹谋(二)

大裕皇宫福宁殿内,皇上浩星潇启刚批完了最后一道奏章,轻轻掐了掐紧皱的眉心,慢慢舒了一口气,问道:“郑庸,什么时辰了?”

站在一旁的郑公公忙回道:“已过三更了,陛下您该歇息了。”

浩星潇启摆了摆手,道:“不急。”随即在座位上舒展了一下腰身。

郑公公快步上前,在皇上的身后跪了下来,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背。

“左语松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尚未有任何消息,不过老奴已经交代下去,一旦有信,马上召那报信的人进来。”

浩星潇启轻“嗯”了一声,闭目沉思片刻,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奇怪?”

“陛下是指……?”郑公公小心地陪着话。

“早些时候朕还未及多想,可是方才细细回想起来,慧念与雪幽幽竟然一同进宫来,对朕说出十年前的藏涧谷之秘,此中实是存着很大的蹊跷。”

“陛下您是怀疑慧念所言不实?那藏涧谷之秘莫非是假的?”

“不,慧念所言颇合情理,那藏涧谷之秘想必是真的。朕所怀疑的是,慧念定是已经看出了朕有除他之心,遂向朕说出藏涧谷之秘,以此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可慧念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他绝对不会猜到那颗无尽丹是出自老奴之手——”

“自然是雪幽幽告诉他的!她定是不甘于被朕利用,想拉拢慧念一同与朕作对。”浩星潇启说罢冷笑了一声。

郑公公的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半天,“可陛下您原本不就是打算将他二人一同除去吗?”

“朕原本是想用这一石二鸟之计,利用无尽丹将他二人同时除去。可是慧念既已看破了此计,没有服下那颗无尽丹,朕便失去了杀他的机会,更没有了除去雪幽幽的借口。如今,他二人彼此间想必已经有了默契,且都已对朕起了提防之心,要想再找机会除去他们,又谈何容易!”

郑公公不解地道:“陛下手握生杀大权,他二人的武功虽高,可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方才在殿上,只要陛下您一声令下,即便是慧念与雪幽幽联手,也断难抵得过众多大内高手的围攻——”

浩星潇启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些什么!那两人岂是随便想杀就能杀的?!雪幽幽的实力绝不容轻忽,她一手创建的岫云派已是天下第一剑派,要不是十年前朕故意让她做了忠义盟名义上的盟主,反而令她无法公然夺去左语松的权力,恐怕今日整个忠义盟都已是她的了。而那个慧念更是深不可测,他和济世寺的慧觉方丈都是阴国师的亲传弟子,济世寺中的秘密也唯有他二人最清楚。慧觉长年卧病已不足为虑,可是慧念身为四大神僧之首,无论武功还是智计皆不可小觑,若是他有了不轨之心,朕的江山危矣!”

郑公公虽已服侍了这个皇上二十多年,并且一向被皇上当作心腹近臣,但是像今日这样的秘密,竟还是头一次从皇上嘴里听到,他的心中不由起了一阵极深的恐惧——自己知道的是否太多了些?

此时,浩星潇启的心思皆放在了慧念和雪幽幽二人的身上,倒是未注意身后的郑公公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正在给皇上推拿的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其实朕若决心除去他二人,也不是全无机会。只是经过此事之后,朕倒是觉得先不必急着对他们下手了。慧念既已说出了萧玉的身份,便是放弃了对定王的承诺,也就不会再存着与定王共谋的想法了,因为他应该十分清楚,从今以后,定王决不会再信任他。”

“这世上当数陛下您最了解定王,以他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定是不会再去理会那个慧念了。”郑公公附和了一句。

“慧念暂时已不足为患,而留着雪幽幽,则更是颇有些用处。她虽是对朕起了疑心,但尚未到生出反意,而且她现在已经知道定王便是她的杀父仇人,必会将大部分心神都用在追杀定王的事情上。如此一来,倒是帮了朕的大忙。”

郑公公忙谄媚地道:“陛下说得极是!如果雪幽幽能就此杀了定王,倒是替陛下您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而事后陛下您再以弑杀亲王的大逆之罪将其论处,实乃是一举两得。”

浩星潇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近几日定亲王府那边可有何异常?”

“今日老奴已找人问过,未见任何异常。”

“嗯,想来定王也不会蠢到回去自投罗网。那个假货这些年可还安分?”

“安分得很。自从十年前原王府中的侍卫和下人皆被秘密处死以后,新换上的侍卫和下人中都有老奴安插的眼线,定期向老奴汇报王府中的动静。那个假扮定王的人叫李进,虽不是我们的人,却也是个颇识进退的家伙。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府中,而且近几年老奴还遵照陛下您的吩咐,让他不时在府中待客,结交一些亲贵显宦和富商名儒,这些他也都十分听话地一一照办了。”

“花凤山也还常去定亲王府吗?”

“是,花神医常送画过去,他们二人似乎还交上了朋友。”

浩星潇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京城皆知定亲王卧病多年,足不出府,早已远离朝政,怕是那些有攀附之意的人,尚不会想到要去登门拜访这个已闲置多年的王爷。你且派人暗中传出话去,便说是定亲王身体已渐康复,重返朝堂之日可期。”

“是——,老奴明日便派人去办。”郑公公恭谨地回道。

浩星潇启却是微微一笑,问道:“你心中可是尚存了些疑虑?”

郑公公忙告罪道:“老奴不敢!陛下高瞻远瞩,所虑之事必是极为周全。只是老奴愚钝,一时还想不通此中的关节所在……”

“你是否觉得,定王出逃,已成朝廷大患,此时朕为何还要将世人的目光引向定亲王府,甚至还露出有对其重新起用之意?”

“老奴确是未想通此点。”

浩星潇启难得地开怀一笑,道:“只因你忘了,如今在定亲王府中的那个定王是李进,而不是浩星潇宇。若是朕让假定王李进站在朝堂之上,听命于朕,那么浩星潇宇即使想谋反,却是要以什么名义去谋反呢?谁又会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定王呢?”

“陛下圣明!都怪老奴见识短浅,若非承蒙陛下指点,实在无法领会陛下之深谋远虑!……”

郑公公的阿谀之声未落,忽有小太监来报,左语松派来传信的人到了。

那位传信之人被召进来之后,立即跪倒禀报道:“禀陛下,雪幽幽确实在岫云派的密室之中关押了什么人,但由于门外一直有人把守,小人无法进去查探清楚被关的究竟是何人。”

“雪幽幽今夜可曾去见过那人?”

“确曾见过。雪幽幽去了之后,便将门外守卫的人都遣走了。小人也曾借机在密室门外偷听了片刻,却是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是何时去见的那人?”

“在盟中夜宴结束之后,子时左右。”

等那传信之人下去以后,浩星潇启再次掐了几下眉心,沉声道:“这么说来,她并未给那人服下无尽丹。”

郑公公点头道:“确应如此。否则方才那传信之人当时就站在密室之外,必会听到辗转哀号之声。”

“这便怪了!以雪幽幽的性情,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当不会顾忌使用何种手段的。难道是朕想错了,她抓到的并不是萧玉,而是另有其人?”

“会不会被抓到的只是定王或是萧玉的某个手下?故而雪幽幽并不想将那颗得之不易的无尽丹浪费在一个小角色身上?”郑公公小心地猜测道。

“嗯,有道理!一旦这个小角色开了口,以雪幽幽之能,当会很快就能抓到定王和萧玉——”

想及此点,浩星潇启马上吩咐道:“郑庸,无论被关在密室之中的那人是谁,你定要尽快设法,将他活着带回来见朕。定王如今已是心腹大患,务要及早除之,朕才能真正睡得安稳。”

“是,陛下。”郑公公一边应着,一边扶着皇上站起身来,去后面的殿内安寝。

第三十二章 情丝初种

听到密室门开启的声音,萧玉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岫云派的弟子来收拾碗筷。可是当他再次闻到那缕熟悉的幽香时,不觉微微一怔,唇边慢慢露出了一抹浅笑,轻声道:“洛儿姑娘——”

水泠洛见萧玉虽是与昨日一样半倚着石壁而坐,可是他的样子却已完全变了——发髻蓬乱,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白色长衫满是褶皱脏污和斑驳的血迹,外袍也只是略搭在膝上,而此刻他的身体可能是由于寒冷,正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你……怎会弄成了这样?”她忙急步上前,矮下身,替他将盖在膝上的外袍向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双腿,随后又抬手轻轻地将遮住他大半面孔的乱发向两侧理了理。

“昨夜睡得不甚安稳,不小心撞到了伤口,便弄得如此狼狈了。”萧玉低声解释道。

水泠洛不由略带责备地道:“昨日你还说伤口已无大碍,怎会又如此不当心!”

萧玉只好无言地笑了笑。

“再服下一粒止血丹吧。”水泠洛将丹丸递给他。

“不必了,洛儿姑娘,我——”

“你就是一向这般啰嗦!”水泠洛不由恼了,将丹丸递到他面前,“快拿去吃了!”

萧玉下意识地将双手往袖中缩了缩,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水泠洛方要发火,忽然想起他是看不见的,马上放软了语调:“没关系,我喂你服下去吧。”

感觉到丹丸已到了自己的唇边,萧玉只好张开嘴,将它吞了下去。

随后水泠洛又拿起水袋,喂他喝下了一些水。

“今日我还要将一套新习的剑法练熟,怕是没有机会再来看你。且给你留下一粒止血丹,酉时过了再服下。”水泠洛边说边又取出一粒丹丸,扯了扯萧玉的衣袖,示意他伸手接了。

“血已经止住了,以后我一定会当心些,不再碰到它,真的不需要再服止血丹了。”萧玉近乎哀求地道。

水泠洛却是哼了一声,“你这人说话最是不老实,我信你才怪!快把手伸出来,否则我便自己将它拽出来!”

萧玉的薄唇微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终是慢慢地将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伸了出来——

水泠洛的身子突然猛地一震,大睁了双眼看着面前那只五根手指的指尖已露出森森白骨的手,就连自己手中的那粒止血丹何时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过了半晌,她才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萧玉的那只右手……

萧玉感到某种热热的东西不断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心中不由起了一阵疼惜和不舍,忙伸手想去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可他刚刚抬起自己那只同样也是血肉模糊的左手,便马上意识到了不妥,忙将手掌翻了过去,用手背小心地向前方试探着。当他的手终于轻触到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颜时,却又似被突然烫到了一般,微微抖了抖,才慢慢将那不断涌出的泪水一滴滴抹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会这样对你……,我不该抓你回来的,对不起……”水泠洛哽咽着道。

萧玉一边继续为她擦眼泪,一边柔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们的错,只是我们各自的立场不同而已。”

“可是你的手——,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是我神志迷乱时自己弄的,不过是些小伤,没事的。”萧玉慢慢地将手收回来,重新缩入袖中。

十指连心,怎么会是小伤!一个人要被逼迫到何种程度,才会将自己的双手生生磨成白骨?

水泠洛虽有些单纯不谙世故,却并不糊涂,当然能够想象得到,她的师祖将萧玉抓来,不会只是简单地关着,想必是已在他身上用了一些狠辣的手段,以逼他说出他师父的下落。

“昨日我一直未见到师祖,也没有机会替你求情,稍后我便去见她,一定求她放过你!”

“不,洛儿姑娘,雪宗主与我之间并不是单纯的误会,更不是简单的仇恨,所以没有谁放过谁的问题。你若去向令师祖为我说情,除了会激怒她之外,根本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水泠洛急道:“可我总该为你做些什么!难道就这样日日看着你遭受折磨?”

萧玉不禁哑然失笑道:“什么折磨?!哪里有你想得那么严重?罢了,你若真想帮我,我倒真是有一件事想求你——”

“那你快说!无论多难,我都会为你去办!”

“我想请你耽搁半日的功课,随令师一同去忠义盟走一遭。”

水泠洛眨了眨眼睛,奇怪地道:“忠义盟?师父她没有说今日要去忠义盟啊。”

“她若是不去,那便作罢,可她若是去了,就请你跟随她左右,不要离开。”

水泠洛想也未多想地答道:“当然没问题!即便是她不让我跟着,我也会偷偷地在暗中跟着,这样可好?”

萧玉点头笑道:“如此就多谢洛儿姑娘了。”

水泠洛忽地又冒出了一句:“若是师父她要把你交给万横江,我便回来带你逃走!”

萧玉听了不由一怔,知道水泠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洛儿姑娘,令师只是在帮我——”

“你又来啰嗦了!”水泠洛不耐地打断了他,“就连称呼也同样地啰嗦!洛儿便是洛儿,为何总要加上‘姑娘’二字?我就是喊你萧玉,难道你也要我在后面加上‘少侠’二字?”

以萧玉的聪明通透,已经渐渐摸清了水泠洛的脾气,当然知道如何说话才不会惹她不高兴,遂笑着道:“好,萧玉便是萧玉,洛儿便是洛儿,那些‘少侠’、‘姑娘’之类的称呼,就留给那些在意它们的人去吧。”

水泠洛终于“扑哧”一笑,“这听起来才像话!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个大恶人的徒弟其实还挺不错的!”

萧玉登时有些啼笑皆非之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感到身边有人靠了过来,那缕本来似有若无的幽香刹时变得浓烈起来……

水泠洛紧挨着萧玉的身旁靠墙倚坐了下来,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萧玉,你从前的武功是不是很高?否则像萧天绝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收你为徒?”

萧玉此时的心一直在“呯、呯”地乱跳,只觉得这股幽香竟比那无尽丹还要厉害上百倍,竟是让他根本无法清楚地思考,只能胡乱地答道:“是很高,我能一下子就跳到谷中最高的那棵大柳树上,折下上面最绿的那一枝,送给湘君姐姐,就连比我大好几岁的弃羽哥都做不到。”

“谁是湘君姐姐?”水泠洛忍不住问道。

“她是凌谷主的女儿,只因比我早生了几日,便非要逼着我喊她姐姐。”

“那她现在何处?”

“应该是在南方吧。十年了,也不知她过得如何?若是真有一日再见到她,我便喊她一声湘君姑娘,气一气她!”萧玉虽是笑着,神情中却忽然多了几分感伤。

“那你方才叫我洛儿姑娘,也是故意在气我了?”水泠洛嗔怪地用手肘重重地捣了萧玉一下,倒是立时将他那稍许的感伤捣得无影无踪了。

萧玉假意“哎哟”了一声,“洛儿女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水泠洛“咭”地一笑,随即板了面孔道:“从今日起,你只许叫我洛儿,对于其他的女子,随便你叫她们‘姐姐’、‘妹妹’或是‘姑娘’什么的都好,就是不许像对我一样,直接叫她们的名字。”

萧玉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轻声道:“好,从今以后,只有一个洛儿,对于其他的女子,我只以‘姐姐’或是‘姑娘’相称。”

水泠洛想是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霸道无礼,突然间便不好意思起来,沉默了半晌,才红着脸道:“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可没有逼你!”

萧玉却立即厚着脸皮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真的逼我,那我以后便都把她们称作‘姑姑’也无妨。”

水泠洛又是“咭”地一笑,转瞬又轻叹了一声,“只要你不再像昨日那般赶我走,我就不逼你。”

萧玉的笑容不由微微一僵,也轻叹了一声,“可你终究是要走的,再过片刻,负责打扫清理的人就要来了。”

“那我明日再来看你如何?”水泠洛有些依依不舍地问道。

萧玉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抽痛,方才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只想着要与她这般厮守下去,竟然忘记了今夜之后,自己将与她从此分离,也不知今生是否还会有缘再见!

“洛儿——”停顿了许久,他终于微微笑着道,“好,我们明日——再见!”

第三十三章 分头截杀(一)

刚接到从忠义盟中传过来的消息,雪幽幽在吃惊之余,却没有即刻动身赶去山下忠义盟的总舵,而是将水心英叫了过来。

“方才左语松派人传信过来,忠义盟济州分舵的徐舵主刚刚在回济州的路上遇刺身亡,他的属下也多有折损,你且先过去代为师查看一下情况。”

“是,师父。”水心英忙施礼告退。

方出了内堂,水泠洛不知从何处追了上来,“师父,您这是急着去哪里?”

“忠义盟中出了些状况,宗主命我去看看。”水心英边走边答,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哦?”水泠洛的眼睛一亮,兴奋地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了!”

“胡闹!”水心英不得不顿住了脚步,“昨日吩咐你习练的那套剑法可曾练熟了?今日回来我便要检查你的功课,若是练得不好,小心为师罚你到后山去面壁!”

水泠洛马上眼也不眨地撒谎道:“练熟了!今日天未亮我便起来练剑,早将那套剑法练熟了。师父,您就带洛儿一起去吧,也许还有机会让我在与敌交手中,将那套剑法给您实际演练一番呢。”

水心英看了她一眼,“谁告诉你此去会与敌交手的?”

水泠洛“嘻”地一笑,“方才我遇到了忠义盟过来传信的人,他已经都告诉我了,忠义盟的一个分舵主刚刚被人给杀了。师父,您看您就带了两位师姐同行,万一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洛儿怎么说也是个不错的帮手吧?”

水心英略微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道:“好,你便一起来吧。不过稍时在忠义盟的人面前,千万不可胡乱说话,一切都要听为师的吩咐行事,你可能做到?”

水泠洛吐了吐舌头,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洛儿记下了。”

水心英又看了一眼这个素来顽皮任性的爱徒,摇头一笑,又当先向山下行去。

还未进忠义盟总堂的大门,水心英就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一看,却是几个浑身是血的忠义盟部属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后面还陆续有人抬着几个伤者或是死者跟了上来。

水心英停下脚步,让这些后来的人先进了大堂,她随后才跟了进去。

只见方才进来的那些人之中,有一人正向刚被面前惨景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左语松禀告道:“左副盟主,我们刚刚在回青州的路上遇袭,邢舵主还有舵主夫人——都遇难了!”

“什么?!”

左语松的声音再也保持不住一向的平和镇定,急急追问道:“你等可看清了凶手的模样?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那凶手蒙着面,出手极为狠辣迅捷,我等虽拼死相护,却还是被他几招之内就杀害了舵主和夫人。”

“你是说凶手竟然只有一人?”

“是的。看样子他应是早有预谋,一言未发便猝起发难,得手后就转身逸去,丝毫未做停留。”

水心英突然出言问道:“左副盟主,今日还有哪几位舵主返程?都是向哪个方向去的?”

左语松一惊道:“莫非水女侠认为对方会分头截杀他们?”

“有此可能,他们定是对忠义盟分舵昨日聚会之事尽已知悉,才会有今日截杀之举。”

一旁已有人禀报道:“因遇大雪,今晨出发的分舵主为数不多,除了济州的徐舵主和青州的邢舵主之外,还有荆州的陈舵主,另外,泉州的韩舵主和惠州的商舵主也早起便结伴出发了。”

左语松思索着道:“如今东路的济州和西路的青州两处分舵主已遭伏击,剩下的就是南路的泉州和惠州,以及北路的荆州。”

水心英立即接口道:“左副盟主,你我各驰援一路,我这就去北路接应陈舵主,希望还来得及!”

语罢,她未等左语松有所表示,便带了手下弟子,急急转身出了大堂而去。

左语松此时根本无暇去计较水心英的自作主张,反而还暗暗佩服她处事决断,雷厉风行,尤其还是为着忠义盟的事如此上心。未及多想,他也忙着招集人手,急奔向南路,去救援泉州和惠州的两位分舵主。

方出了忠义盟的大门,水心英即命跟随她的一名女弟子马上赶回山上,将新出现的情况禀明雪幽幽。然后,她便带着另一名女弟子和一脸兴奋的水泠洛,纵马向北飞奔而去。

她们在风雪中跑了不足五里,前面便出现一片树林,而且隐隐能够听到从林中传出的呼喝打斗之声。

水心英在距离那片树林不远处飞身下马,示意那名女弟子将三人的马一起牵走,然后她才悄无声息地向林中摸去。而水泠洛也早有默契地紧随其后,一只手已不期然地搭上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待接近到一定距离,水心英停了下来,冷静地观察着正在林中打斗双方各自的情况。

其中已明显落败的一方正是忠义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大部分都是他们这一方的人,而仍在抵抗的那十几人也大都浑身带伤。这些人中,那个分舵主陈应诚的伤应该还算是最轻的,只有后背和大腿上见了血,看样子都只是轻微的划伤,并不影响行动。

水心英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个正与陈应诚交手的灰衣蒙面人身上,显而易见,他就是那些正与陈应诚手下交手的黑衣蒙面人的首领。

令水心英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灰衣蒙面人的真实武功要比陈应诚高出一些,但他久未得手的原因应是并未使出全力,而且他所使用的剑法颇多生涩迟滞之处,似是刚刚习练不久,还未达圆熟之境,所以正在用陈应诚来试剑。

看了片刻,眼见陈应诚已是捉襟见肘、疲于应付,水心英方要现身相救,没想到身后的水泠洛却突然腾身而起,凌厉无比的一剑直向那灰衣蒙面人的颈侧刺去!

那灰衣蒙面人也是反应惊人,乍闻头顶上方传来的剑啸之声,忙急速闪身避过,同时挥剑斜斜接住了陈应诚趁机从旁猛刺过来的一剑。

水心英微微皱了下眉头,欺身上前,开始收拾那些黑衣蒙面人。

那个灰衣蒙面人虽力敌水泠洛和陈应诚两人,却还有闲暇偷眼查看水心英这边的情形,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心头一惊,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素衣女剑客的对手。他本是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一见情势不利,马上萌生了退意,虚晃了几招之后,便迅即闪身向林间深处遁去。

那灰衣蒙面人的动作虽然极快,怎奈从未将心神从他身上移开片刻的水心英的剑却是更快,只见她手腕一抖,长剑脱手而飞,犹如一道迅雷般袭向对方的心脏——

这一剑出手的时间拿捏得极准,正赶在灰衣蒙面人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际,令他根本没有机会止住身形避让,只来得及斜斜地向前挺了挺身,勉强避开了心脏位置,却仍是让那柄长剑从背后贯入了将近半尺有余,差一点儿就洞穿了他的胸膛!

不过,借着剑上的余力,那灰衣蒙面人终是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见到首领受伤逃走,那些黑衣蒙面人不但未跟着一同四散而逃,反而更凶悍地挥剑向水心英三人扑了过来,虽然只片刻间就被一一击倒,却仍是为他们的首领赢得了宝贵的逃命时间。

待水心英再向密林深处追去之时,早已不见了那灰衣蒙面人的踪影,只在雪地上留下了几滩腥红刺目的血迹。

第三十四章 分头截杀(二)

“洛儿,你可是认出了那人的身法?”水心英问道。

水泠洛点头道:“是啊,师父,这人刚才避开您穿心一剑的身法和先前避开我那招凌云翔燕的身法一样,用的都是北人的擒雕手。而且看他的身形,我怀疑他就是两日前在半路上偷袭我的人。”

水心英“嗯”了一声,总算明白了萧玉做出此番安排的用心。看来他早已猜到断剑阁的人有问题,才让她来亲自验证一番,同时也给了她一个极好的理由,将截杀忠义盟分舵主的罪名全都安在北人的头上。

“水女侠!”刚包扎好伤口的陈应诚上前躬身行礼,“多谢水女侠对在下及手下兄弟们的救命之恩!”

水心英只是略一点头,淡淡地道:“陈舵主不必客气。你的属下伤患颇多,且你本人也受了伤,还是暂回总舵歇息,待与左副盟主商议后,再决定行止吧。”

陈应诚再次躬身道:“是,一切听水女侠吩咐。”

水心英与陈应诚一行刚一进忠义盟的大门,远远就看到有人正将一具具尸体从大堂的方向抬过来。

“等等!”陈应诚突然上前拦住了正抬着一具尸体的两个人,急步奔到那具一身锦衣的无头尸体旁,颤抖着声音问,“这——这可是商舵主?”

前面抬尸体的那人垂头答道:“是。”

“那他的头颅去了哪里?”

“听说是被凶手割去了。”

“什么?!”陈应诚瞪大了双目,扯住那人的衣襟追问道,“你可知凶手是何人?”

那人慌忙摇头道:“属下不知!是左副盟主亲自将商舵主的尸身带回来的,属下不敢多问……”

陈应诚松开了那人,转头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眼中泛起了通红的血丝。

水泠洛却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死者定是与凶手结了极大的仇怨,否则怎么没见其他被杀的舵主也跟他一样,被人割去了脑袋呢?”

“闭嘴!洛儿!”水心英瞪了这个说话不知轻重的小徒弟一眼。

陈应诚倒是没去计较水泠洛话中那少许的幸灾乐祸之意,因为他此时根本就顾不得这些了,他已被她话中那句“其他被杀的舵主”给惊住了!

“你说什么?洛儿姑娘?难道今日还有其他的舵主也一同遇害了?”

水泠洛偷看了一眼正面沉似水的师父,眨着眼睛,却不敢再多话了。

此时水心英才开口道:“陈舵主,此事稍后左副盟主自会与你详说,我们现在还是先去大堂,将你遇袭的情况禀报给左副盟主,同时也好让你受伤的属下尽快得到医治。”

“水女侠说的是,我们这就去见左副盟主吧。”陈应诚毕竟是一舵之主,关键时刻尚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还未等他们行至大堂,得了信儿的左语松已亲自迎出了大门。

陈应诚急步来到左语松的面前,单膝跪地谢罪道:“属下惭愧!是属下疏忽,没有及早察觉有异,以致中了贼人的埋伏,令手下的兄弟折损近半——”

“陈舵主切莫如此自责!”左语松忙上前扶起他,“此番各路舵主接连遇袭,乃是对方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之举,绝非陈舵主一人之过!何况陈舵主今日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随后他又转向水心英,躬身谢道:“水女侠,今日多亏你及时援手,才令忠义盟不至又折损一位得力的舵主。”

水心英仍只是略一点头,“左副盟主不必如此客气,我乃是奉家师之命,前来协助忠义盟处理今日的危机,自然要尽心尽力。”

左语松见她表情淡漠,且意态疏离,心中不由略感不快,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她只是谨遵师命而已,至于忠义盟的处境,本是与她无半点干系的。

但左语松一向城府极深,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反而微微一笑,伸手示意道:“外面寒冷,不如我们进去说话吧。”

众人纷纷进了大堂,坐定之后,左语松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与水女侠同是去救人,水女侠将陈舵主安然救回,而我却只带回了商舵主的尸身,并且与商舵主同行的韩舵主,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这却是为何?莫非这位韩舵主被人掳走了?”水心英奇道。

左语松摇头道:“是否已被掳走尚未确定。左某赶到时只看到了商舵主无头的尸身,他的属下也仅有数人活了下来。据他们说,那偷袭的贼人也是只有一人,而且一样是猝起发难,只两个照面便斩了商舵主的头颅,而同时受到攻击的韩舵主见情况不妙,马上带着他的属下向另一个方向逃走了。那贼人并未马上去追赶韩舵主,而是又杀了不少商舵主的属下,这才提着商舵主的头,向韩舵主逃走的方向追去了。”

“那些幸存下来的商舵主的属下,能否说出偷袭者的来历?”

左语松再次摇头道:“他们自身功夫浅陋,只能看出那贼人的剑法凌厉怪异,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何门何派。看来,想从这些偷袭者的身手上查出他们的来历已是无望,也许应该从他们的动机上推测一番,或可还能发现些眉目。”

“嗯。”水心英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左语松又接着道:“如今盟中已有五位舵主分别遇袭,可见对方是早有预谋,在各路同时动手。由此可以确定,他们应是冲着整个忠义盟来的,而不是因为与某位舵主的私人恩怨。如今江湖各大门派之中,有实力挑战忠义盟的本就屈指可数,而就只这几个屈指可数的门派而言,也都未曾与忠义盟结过怨。

仔细想来,与忠义盟结怨最深的,当数隐族之人。但经过这些年忠义盟的不断清除,至今仍侥幸藏匿在大裕境内的隐族人,应该已为数寥寥。而且,忠义盟的耳目遍布江湖,从未发现过这些隐族人有何秘密组织,若说他们竟能同时出动如许多的高手袭击忠义盟的舵主,实是有些匪夷所思。故而左某思来想去,一时间着实想不出对方究竟会是何等身份来历,却不知水女侠对此可有何高见?”

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听左语松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废话,水心英早就看出他已失了方寸,不由暗自高兴,嘴里却是不痛不痒地道:“左副盟主不必心急,想这江湖之大,能人辈出,也许便有忠义盟未曾察觉到的某个组织在暗中策划了此事。左副盟主可多派些人手去出事地点搜寻线索,同时命人去附近细细访查,或许会有所发现——”

陈应诚却忍不住在一旁插言道:“水女侠,方才我无意间听到你同洛儿姑娘的对话,那偷袭我的贼人似乎是个北人,不是吗?”

一直在一旁支着耳朵探听的水泠洛忙点头道:“是啊!是啊!那人使的就是擒雕手,一定是个北人!”

左语松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看着水心英,没有说话。

水心英瞥了不听话的洛儿一眼,冷淡地道:“那人所使的虽是北人的擒雕手,但也不能以此判定他就是个北人。再者说,即便他真是个北人,也不能就此断定其他三路的偷袭者都是北人。”

左语松闻言心中更是不悦,只觉水心英这是在故意隐瞒偷袭者的重要线索,想来是打算先向她的师父雪幽幽去报告吧。哼,也难怪她会如此做,雪幽幽就是一向未将他这个副盟主放在眼里。今日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却只派了个一心敷衍了事的徒弟前来,而她本人竟然至今连面都不露一下!

“水女侠此言差矣!”见左语松未有所表示,陈应诚便更加沉不住气了,“这北人的功夫咱们大裕人是断不会去学的,所以那个偷袭之人必是北人无疑!今日他们同时发难,必是提前早有商量,想来一定是一伙儿的。再者说,在大裕境内,能与北人一起合谋为恶的,也就唯有北人!”

水心英不由得秀眉一挑,用一种颇有些凉意的语调道:“此事关系重大,陈舵主切莫妄下断言!若真如你所说,有大批北人高手已潜入大裕境内,而负有侦查敌情之责的忠义盟在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那总管盟中事务的左副盟主——,可就是难辞其咎了!”

“这——”陈应诚顿时语塞,知道水心英所言不差,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而他这个小小的分舵主,实不应再继续多话了。

左语松忙肃然接口道:“若果真如此,左某当然负有失察之责!”

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他的心中却是大为恼火!水心英此时便想将所有罪责都一股脑儿地推到他的头上,仿佛她师父雪幽幽只是忠义盟所供奉的一座神龛,只需接受连他左语松在内的所有忠义盟属下的顶礼膜拜就行了,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哼,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第三十五章 痴人说梦

听完水心英派回的女弟子所带来的消息——西路青州的邢舵主夫妇也遇袭被杀,雪幽幽的心中不由暗自冷笑,看来自己所料不差,那些隐族人确已忍不住要出手来救萧玉了!

打发那名报信的女弟子回去之后,她随即站起身来,慢步出了内堂,来到了关押萧玉的密室。

一进密室,她就看到放在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心中暗想,萧玉也许并不知外面有人正设计救他,否则他怎么都该吃些东西,积攒些体力,以便到时候有力气逃走。

她转头再去看萧玉,只见他的身上虽盖着那件不算单薄的外袍,可是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无尽丹的毒性正在他体内不断扩散。

过了今日子时,他体内的丹毒将彻底无解。一想及此事,雪幽幽的心中不免起了一阵烦闷,呆呆地站在那里,良久无语。

萧玉虽已猜到进来的必是雪幽幽,但他此刻正在竭力与那股由内向外慢慢侵蚀他身体的彻骨寒意相抗,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位明显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岫云派宗主。

“你是想就此将自己饿死在这里吗?”雪幽幽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萧玉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牵唇一笑:“没想到这无尽丹竟还有饱腹之效,自从吃下它,我便再也没有了饥饿之感。”

雪幽幽皱眉看着他,“你再是嘴硬,也终有支持不住的一日。若你还以为你的同伙会很快将你救出去,那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已是一枚弃子,怎还会有人来救我?”萧玉的脸上仍挂着一丝淡漠的笑,“恐怕这个说梦的痴人——,是宗主您自己吧?”

雪幽幽“哼”了一声,“待你的同伙被我擒住了,你认或不认,到那时又有何分别?”

萧玉慢慢地喘了一口气,平静地道:“那宗主就慢慢等吧。”

说完,他便将头一歪,倚着石壁假寐起来。

雪幽幽在桌旁的石椅上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道:“我知你有一身硬骨头,又有一肚子鬼心思,可是无论如何,你现在都只是个毫无反抗之力的阶下囚,我想拿你怎样,便可怎样!”

萧玉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静候这段毫无意义的开场白之后的关键下文。

“你的同伙今晨袭杀了忠义盟两位舵主,据我估计,很快还会有第三位,甚至是第四位舵主遇袭。如今忠义盟内应该已乱成一团,而我这个忠义盟的盟主,却还能够如此悠闲自在地坐在这里与你说话,我想以你的狡智,当不会猜不到其中的缘故吧?”

萧玉再次牵动了一下唇角,“宗主是否想让我说,这其中的缘故就是,我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还被你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想怎样便怎样?”

雪幽幽丝毫没有被对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明显的轻蔑所激怒,而是继续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问道:“一会儿若是你的同伙冲进来,却发现我的剑就架在你的脖子上,不知他们会做何反应?你说他们会不会为了你而放弃抵抗,乖乖地束手就缚?”

这回萧玉是真的笑了笑,“如果冲进来的并不是我的同伙呢?”

“不是你的同伙还会有谁?”

“昨夜既已有人来探过路,那么今日再来一回,又有何奇怪之处?”

雪幽幽微怔了一下,“你是指皇上派来的人?”

“有何……不可?”萧玉微喘了一口气,声音又低哑了几分,“那些袭杀忠义盟舵主之人虽不可能是皇上派的,但皇上在得知此事之后,必会想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趁你去忠义盟处理截杀事件之际,再次派人来这里查探清楚,以证实你是否真像他所怀疑的那样,已经抓住了我。因为与那几个在皇上眼中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小小舵主比起来,宗主您的份量可是重得太多了,皇上此番若不能释去对宗主的怀疑,恐怕真是要寝食难安了!”

“笑话!”雪幽幽不屑地哼了一声,“即便被皇上发现我抓住了你,顶多也只是怪我欺瞒不报,又何至于因此就怀疑我的忠心?!”

萧玉又连喘了几口气,方无力地笑了笑,“但愿皇上也如宗主信任他一般地——信任宗主。”

雪幽幽又是冷哼了一声,“你如此说,不过是想挑拨我与皇上之间的关系。看来皇上料得不错,你救定王并不是纯粹出于什么师徒情义,而是另有阴谋!”

“什么……阴谋?”萧玉忍不住呛咳了一下,微喘着问道。

“具体的内情我尚不能完全掌握,但本座能够猜到的是,你们还打算像当年利用永王一般,再次利用定王为你们隐族做事,从而继续为祸大裕!”

萧玉不由“嗤”地一笑,“原来在宗主看来,为祸大裕的一直是隐族人,而不是皇上所重用的那些贪官污吏、奸宦佞臣!”

雪幽幽语塞了片刻,才道:“皇上也只是一时受到了蒙蔽——”

“宗主所说的‘一时’,指的究竟是多久呢?是三、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

雪幽幽的脸色变了变,干巴巴地辩解道:“无论怎样,皇上毕竟是皇上,再说他在登基之后也不是毫无建树,毕竟这几十年来大裕还算是国泰民安,疆土未失……”

萧玉的剑眉微挑,嘴唇动了动,却终是忍住了,没有继续与她争辩下去,只是在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

这时,密室外有岫云派的弟子来报,奉水心英之命,前来通报忠义盟中事务。

于是雪幽幽马上命她进来,让她当着萧玉的面,述说了忠义盟各分舵主又分别在北路和南路遇袭的经过。

默然挥手将那名报信的女弟子打发下去之后,雪幽幽思绪纷乱地坐在那里,再也无暇去理会萧玉的反应了。

——北人?怎么竟会是北人?

难道真是自己料错了?这整件事只是北人针对忠义盟发动的一次突然袭击,而完全与萧玉无关?

可是北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忠义盟分舵遍布天下各地,只大裕境内便有三十多处分舵,而设在各邻国中的秘密分舵更有不下十几处之多。他们今日刺杀了几个分舵主,并不能对忠义盟造成多大的影响和破坏,反而会因此暴露了他们自己的身份,而且还会让近些年来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忠义盟上下因此警醒起来,同仇敌忾,对北人展开报复性的反击——

“宗主认为北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萧玉突然开口问道。

“忠义盟立盟之初的宗旨就是联合天下武林人士,共抗外敌。这外敌自然也包括北人,所以北人与忠义盟为敌本不足为奇。”

“为敌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在此时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袭击,而袭击的目标只不过是些分舵主级别的小人物。此举颇有些打草惊蛇之嫌,可他们为何要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呢?”

“你说呢?”雪幽幽盯了他一眼之后,反问道。

“今冬天象异常,大裕境内已连降多次暴雪,可以想见,北面的戎国所遭受的天灾必是更重。戎国的百姓多以游牧为生,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牲畜必定多有冻饿而死。这样一来,朝廷便需拿出一大笔银子来安抚灾民,以缓解灾情。宗主想必已从忠义盟安插在戎国境内的眼线处得到消息,近些年戎国一直在扩军备战,几乎将国库中的银钱都花在了军备上,又要从哪里再拿出这么一大笔赈灾款来呢?”

“你是说——北戎即将兴兵南侵?”

“宗主可曾想过,四路袭击忠义盟舵主的人中,只有北路埋伏的人数量最多,这又是何种原因?”

“他们想将陈应诚及其属下全部杀光,以削弱忠义盟在北境的实力,为北戎南侵清除障碍。”

“正是如此。”

“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忠义盟在北境各州的分舵,为何还要对其他三路的舵主也同时进行截杀呢?”

“应该是为了乱人耳目——”

雪幽幽突地冷然一笑,“我倒是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四路的偷袭者并不是同一伙人,偷袭陈应诚的那些人确是北人,可其他三路的偷袭者却是你的同伙!”

萧玉有些惊讶地笑了,“宗主是说这两伙人不谋而合,恰巧选在同一天同时行动,而且还仿佛事先商量好的一般,正好选择了四个不同的方向下手?”

“但若是双方合谋,这些所谓的巧合就不难解释了。”

萧玉的表情登时严肃了起来,“这些年来,宗主可曾听说过任何隐族人与北人串连勾结、图谋大裕之事?当年许多隐族人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故乡,追随清平公主征战四方,替浩星氏夺下了这个天下。他们心中一直坚信,清平公主所嫁的那位帝王会像他当初所承诺的那般,为他们提供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太平家园。可是,最终那位帝王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而他的后人更是翻脸无情,将清平公主和她的族人指为邪族,加以迫害和杀戮。即便如此,这些为大裕流过血汗,且已在大裕生活了数十年的隐族人,依然将这里视作是他们的第二个故国,决不会生出任何背叛之心!”

虽然雪幽幽一向强势霸道,这次却是完全无言以对。因为她心中十分清楚,萧玉所言字字不虚,令她根本无从反驳。

第三十六章 风暴将至(一)

断剑阁内堂密室之中,一位青衣中年人正盘膝而坐,为公玉飒容运功疗伤。半晌之后,公玉飒容猛地吐出一口淤血,紧皱的剑眉终于略微松开了一些。

那位中年人收了掌,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墙上那副绘有一座雄关的水墨画,默然负手而立。

公玉飒容也用手捂着伤口,吃力地站了起来,连嘴角的血都未及擦去,便一脸惶然地垂头谢罪道:“师父,是弟子思虑不周,贸然出手,致使参与此次行动的兄弟悉数尽殁!弟子实在难辞其咎,请师父重重责罚!”说罢,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那位中年人漠然向后一摆手道:“罢了,只怪我来迟一步,未能及时阻止你这一冒失之举!如今你身负重伤,便已是一种责罚。只是此事所带来的无穷后患,却是何种责罚也无法挽回的!”

公玉飒容闻言将头垂得更低了,“弟子知罪了!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去尽力弥补,定不会再令师父失望!”

中年人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来,怒声道:“你做事总是这般鲁莽!拼命?你可知应该找谁去拼命吗?”

“我——”面对师父如此的雷霆之威,公玉飒容不由微窒了一下,随即又鼓足了勇气道,“我自然是去找岫云派的人算账!”

中年人那双犀利的眼睛盯了他良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当初我收你兄弟二人为徒,除了看中你们的根骨极佳之外,便是觉得你们两个小子聪明机变且头脑灵活。没想到在教了你们十几年之后,你二人竟是越来越没有长进!你兄长对本门武功的领悟力始终是差强人意,而你虽在武功上进境颇佳,可在谋事上却是一向糊涂得紧!”

听到师父这虽不是疾言厉色,却透着深深失望的训斥,公玉飒容顿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之感,颤抖着声音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愚钝,请师父恕罪!”

中年人皱眉叹道:“说来也是我一时大意,竟然小看了萧玉此子,才令我等陷于如此被动之局!”

“萧玉?”公玉飒容惊讶地抬起头来,不知师父为何忽然提起了那个废物一般的少年,想了半天也是摸不着半点儿头绪。

“就是萧玉!上次我命你除去他,可你却只是出手伤了他,且还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没想到就是这一招之失,竟引出了如许多的祸患!”

公玉飒容皱着眉头苦思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个萧玉究竟是何人?上次您命我刺杀他时,弟子便有几分不解,不知那个不会武功的病弱少年到底有何特殊之处,竟让师父您如此重视于他,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呢?”

“病弱少年!”中年人冷哼了一声,“你可知就是这个病弱少年,不仅探知了我大戎即将兴兵攻裕,而且还派人从中破坏,致使我军南下之期被迫延后了数月之久?”

公玉飒容听了不由一怔,“他——他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中年人却是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此次受了这么重的伤,也算是死里逃生,先把身体养好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谢谢师父!”公玉飒容再次吃力地站起身来,微垂着头,肃立在中年人身侧,丝毫没有去躺下歇息的意思。

中年人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也是今日才收到的消息,这个萧玉竟然是萧天绝的徒弟!”

“萧天绝?他不是一直被困在济世寺中吗?怎么会收这么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病弱少年做徒弟?”

“萧玉从小就拜在了萧天绝的门下,他原来的武功并不弱,只是后来在与济世寺四大神僧交手时,被四大神僧的首座慧念大师废去了他的武功。”

“原来是这样——”

“最重要的一点是,萧玉是隐族人。”

“什么?隐族人?萧天绝不是大裕的定亲王吗?他为何会收一个隐族人做徒弟?”

“此事背后的隐情一时尚不清楚,但萧天绝那些年在江湖中专与忠义盟作对,想来多半便是为了隐族人,所以他收萧玉为徒也在情理之中。”

“那——,萧玉那日在济世寺附近出现,莫非是他救走了萧天绝?”

“确是如此。此子虽没有武功,但心智极高,不知他用何种方法说动了雪幽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寺劫人,而且雪幽幽还杀死了除慧念之外的其他三位护寺神僧。据我所知,这萧玉与雪幽幽并非同路之人,而是在相互利用,只不过这次是萧玉棋高一着,竟然将雪幽幽这位忠义盟的盟主当成枪来使!”

公玉飒容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实是想不出那个差点命丧自己剑下的病弱少年,竟会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物!

“师父,您方才说萧玉破坏我军南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起此事,中年人的眉头不由又紧皱了起来,“这个萧玉通过隐族安插在我大戎的眼线搜集各种情报,并从中推测出了我军即将举兵攻裕。尤为可恶的是,他还让人从中搞了多次破坏活动,致使我军的军粮被毁严重,甚至一些军马也失去了战力。当我发觉事情不对时,曾追踪他们的一名信使到了景阳,结果发现了一个姓柳的少年。我本想继续跟踪这个柳姓少年,以便找到主事之人,可是这小子竟然滑溜得紧,在闹市之中甩脱了我。本以为就此一无所获,没想到这小子又突然自己送上门来。那日他来断剑阁找你时,我便认出了他,这才命你将被他称之为公子的萧玉除去。”

公玉飒容这才明白过来,忽然想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急声道:“那日在济世寺外与萧玉在一起的是岫云派的弟子,想必他已落入了雪幽幽的手里,若是他将我军即将攻裕的消息告诉了雪幽幽——”

中年人不悦地斥道:“稍安勿躁!”

“是。”公玉飒容乖乖地闭口不言。

“无论他是否已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雪幽幽,也无论雪幽幽当时是否相信了他,现在这些皆已不重要了!因为在发生了截杀忠义盟分舵主之事以后,即便他不说,雪幽幽自己也会想到这其中的关键。事已至此,我们便只能认栽!只是你现在是否已经弄清楚,自己究竟栽在了谁的手里?”

公玉飒容咬牙道:“弟子必是被萧玉那小子给算计了!他定是猜到了那日偷袭他的人是我,所以才会专门设下了这个局,诱我出手截杀忠义盟的舵主,令我就此暴露了北人的身份,甚至还险些丢了性命!”

中年人终于略感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前已经查实,雪幽幽将一个人囚禁在了岫云派的密室之中。那人想必就是萧玉!他先是利用雪幽幽,从济世寺中成功救出了萧天绝,此番又利用雪幽幽的弟子伤了你,还暴露了大戎的重要军机。此子不除,将来必为心腹大患!”

“师父,弟子可以去——”

公玉飒容方要请命,却被中年人摆手制止。

“雪幽幽绝非寻常之辈,岫云派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好闯的,还是为师亲自去走一趟吧。”

第三十七章 风暴将至(二)

京郊翠微山脚下一座旧坟前,一个面容冷峻沉毅的十六、七岁少年正跪在漫天风雪中,用清亮的声音高声道:“爹!娘!孩儿今日虽未能手刃那姓商的恶贼,但小飞他一定不会让那恶贼有任何活命的机会!你们二老泉下有知,原谅孩儿过了这么久才替你们报了这血海深仇!”

“既然你这小风子这么相信我,我当然也不会让你失望啦!”一个清朗活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人也瞬间就到了那少年的身旁,然后“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坟前,嘴里仍在不停地说着,“伯父、伯母,小飞也来看你们了!还给你们带来了一样祭礼,请你们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小飞,让我有朝一日也能替自己的父母家人报了大仇!”

说完,他便将手中提着的一只黑色布袋打开,向下一倒,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滚落到雪地之上,一时间雪白血红,别是一番凄厉情状……

先前跪着的那名少年不禁凝目细看那颗人头,马上认出了那张自己在记忆中诅咒了无数次的脸——商正,忠义盟惠州分舵主。

“柳逸飞!你这个任性胡为的家伙!你又不听先生的话,还私自割了人头回来!”

“陆远风!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我犯规还不是为了你?哼,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刚从坟前站起来,两个少年就又开始斗起嘴来。

“谁要你拍——马屁!你就是爱逞能,显摆自己的轻功好,即使因此耽搁了时间,别人也追不上你!”

“你胡说!这次我才没有显摆呢!我就是想让你对伯父和伯母有个交待,没想到你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竟然这样编排我——哼,枉费了我一片苦心!”柳逸飞极是委屈地大声辩白道。

陆远风最是了解面前这个家伙的鬼心思,才不吃他忍辱负重的那一套,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道:“有没有显摆不好说,但你的苦心——我倒是清楚得很!”

柳逸飞的脸上立即换了一副算你懂事的表情,嘻嘻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有何苦心?”

陆远风斜睨了他一眼,“你想让我今晚带你一起去!”

柳逸飞跳过去一拍他的肩膀,赞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陆远风一副嫌弃的样子拂了拂被他拍过的肩膀,“你这厚脸皮的功夫可真是得了公子的真传!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跟我一起去救公子了?”

柳逸飞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你若不同意,必会跟我装傻充楞,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可你既然将我的心思直接说了出来,那就是表示同意了!”

陆远风紧绷着一张俊脸瞪了他半晌,终是无奈地摇头一笑,“若是被先生知道了,我也逃不过一顿板子!”

“你这呆子!等先生知道的时候,咱们已将公子救了出来,到时即便先生要打板子,公子定是不会让的。你仔细想一想,先生何时拗得过公子了?”柳逸飞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陆远风方无奈地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一事,瞪着柳逸飞问道:“你不是说先生让你今夜去断剑阁,查探公玉飒容的动静吗?”

柳逸飞愣了一下,暗恨自己这个一向多嘴的毛病总是改不了。他转了转眼珠,上前搂住陆远风的肩,用讨好的声音道:“小风子,咱们打个商量,今晚我先跑一趟断剑阁,你呢,就等我回来,然后咱们再一起去接公子,好不好?”

陆远风马上摇头道:“那可不行!谁知道你要去多久?接公子的时辰可是半点也不能耽搁!”

柳逸飞不由急道:“谁说会耽误接公子的时辰了?!先生就是让我去看一眼公玉飒容那小子,看看他究竟被伤得有多重而已。你想啊,既然是公子定下的计策,怎么也不会便宜了那小子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不能喘气儿了呢。我本来还打算着,若是发现他还活着,就趁机再给他补上一剑。可是既然你怕耽误时间,那我便不冒那个险了,就是简单地看上一眼,然后马上赶回来会你,保证不会迟到,这样总行了吧?”

陆远风仍是摇头道:“那也不行!”

柳逸飞这下可真急了,放开了陆远风的肩,恼火地瞪着他道:“小风子,你先别总是摇头,你倒是给我说清楚,究竟为什么不行?!”

“说清楚就说清楚,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去看上公玉飒容一眼?如果只是去看上一眼,先生派谁去不行?你定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对不对?”陆远风目光炯炯地盯着柳逸飞,一副绝不通融的模样。

柳逸飞张着嘴瞪着眼,呆愣了半天,才又急声道:“你听我说——”

陆远风却是忽然笑了笑,淡淡地道:“别着急,想好了再说。公子扯谎的道行可比你深多了,你想学他,那还得再多修炼几年。”

柳逸飞有些不服气地鼓了鼓嘴,可是眼珠一转,又马上软了下来,“好,那我便与你说实话。先生确是让我去察看公玉飒容的伤势,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先生也交待我一定要留意,那就是查出断剑阁的真正阁主究竟是何人。”

“你是说——公玉飒容受伤,将会逼出断剑阁的背后之人?”

“先生说,公玉飒容既是北人,那位阁主的来头应该更是不一般。擒雕手虽非独门之秘,但能够将它运用自如之人在北人中也不多见,应该不难追查。我今晚去断剑阁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监视断剑阁的动向,顺便窃取公玉飒容与北戎那边的往来密函。”

柳逸风边说边留意着陆远风面上的表情,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忙再次揽住他的肩,满脸堆笑地道,“小风子,咱们可是好兄弟,我心里有多记挂着公子,你还会不清楚吗?你便算是帮我一个忙,等一等我,我保证不会耽搁去接公子的时辰的!”

陆远风紧抿了一下唇角,冷着声音道:“断剑阁可不是能让人轻易来去的地方,莫说还要深入到内堂重地。公玉飒容虽可能受了伤,但他背后之人还有那些不要命的杀手随时都可能对你造成威胁,而你若是再被他事分心,难免就会出现疏漏,到时候不但完不成先生交待下来的任务,怕是连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柳逸飞顿时苦了脸,拿眼睛瞪着陆远风,眼中尽中委屈乞求之色。

陆远风却视而不见地转过脸去,继续冷着声音道:“今晚我陪你一起去断剑阁,你去盗信,我去看看那个公玉飒容是否还能喘气儿,然后咱们再一同去接公子吧!”

柳逸飞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跳了起来,将陆远风一把搂在怀中。

陆远风立时皱眉将他推开,并在他肩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叹道:“要挨板子便一起挨吧,我不怨你就是了!”

两个少年肩并肩地一起冒雪离开了,彼此间犹自兴奋地商量着当晚的行动,却不知一场更猛烈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第三十八章 风暴将至(三)

忠义盟总舵之中,左语松正自焦急地与众人商议着该如何应对这场可怕的截杀事件,以及如何处理遇害人等的善后事宜。

这时,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传来,泉州分舵的韩舵主已经安然脱险,目前正在赶回泉州分舵的路上。

“你确定韩舵主在逃离之后未再继续遭到追杀?”左语松向那个传信之人问道。

那人点头道:“确是如此。属下一直跟在舵主的身边,从遇袭之处逃离后,便未再有人追来。舵主是在确定已经脱险之后,才派属下回来传信的。”

左语松沉吟着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这整件事是北人所为的可能性极大!他们虽然对各路的舵主都进行了截杀,但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却只有一个——北路的陈舵主,而其他三路的截杀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个真正目标的伎俩而已。”

他随即转头对水心英道:“水女侠,能否请雪盟主前来相商?”

水心英不置可否地一笑,“家师因另有其他要务急需料理,故而才派我前来协助左副盟主处理这边的事情。莫非左副盟主觉得我水心英尚有何未尽全力之处?”

“水女侠误会了!左某对水女侠方才及时救援陈舵主一事,实是万分感激,又怎会存着任何不满之意?只是左某以为,此事既然涉及到北人,实是不可轻忽,左某也不敢自行做主,故而想请雪盟主前来主持大局。”

水心英摇头道:“方才左副盟主也看到了,我已派了一名弟子回去将此间情形禀报给了家师。若是家师认为有必要亲自来处理此事,如今早就坐在这里与左副盟主相商了,还用得着我再去三催四请的?既然家师没有来,说明她认为左副盟主你足以掌控大局。”

左语松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心中已是不悦到了极点,可他一向老谋深算,知道此时情势对忠义盟极为不利,如果再惹恼了岫云派的人,让她们有了袖手旁观的借口,实属不智。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笑面狐狸左语松一般思虑周全,早些时候得到消息赶过来的刑堂执法万横江,就第一个忍不住开口了:“水女侠此言差矣!你所派回去的人或许转述有误,未将此间危急情形让雪盟主尽知,这也是有可能的。我看还是请水女侠亲自回去敦请一下令师为宜!”

他这一张口,顿时让一向极为讨厌他这个人的水泠洛得了机会,冷哼了一声,道:“想必是你万大执法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竟然忘记了我师父并不是你忠义盟的属下,焉有听你在这里发号施令的道理!”

“真是岂有此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万横江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姑娘当众折辱,不由大是恼怒,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我怎么样?我所言的难道不是事实吗?莫非你万大执法还能像对待你的那些属下一般,随便给我也安上个什么罪名,然后关到你那见不得天日的地牢中去吗?”

水泠洛得理不饶人地叉起了腰,那双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瞪着双目中不时闪着凶光的万横江。

若是在平日,水心英早就会出言制止水泠洛的这般胡闹,但她此刻正想把事情闹大。戌时将近,一定要尽快将师父引来,以便给萧玉多一些逃走的时间。

见水心英一脸漠然地坐在那里故意不表态,左语松虽是满腹怒气,却又不想让事态继续恶化,于是他便打算从旁劝解一下那两个脾气俱是极坏的人,以免他们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可就在他张嘴方要说话之际,一个亲随模样的人却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之后,就又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左语松的脸色微变,闭目沉思了片刻,突然睁开眼睛,向水心英发难道:“莫非水女侠今日是奉了雪盟主之命,让令徒来我忠义盟中故意捣乱生事的?!”

正中下怀的水心英顿时冷笑了一声,“左副盟主这是在指责我教徒无方吗?那又何必将家师也抬了出来?!这样也好,那就请家师来评评理,究竟是我的徒儿在生事,还是你手下那个不可一世的刽子手在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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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岫云派的一个弟子匆匆出了忠义盟大堂,上了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方才同左语松耳语的那个亲随从暗处转了出来,快步向后院走去。

折了几个弯之后,他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个人躬身行礼道:“公公,左副盟主已按照您的吩咐,故意与水心英起了冲突,如今岫云派的人已上山去了,想来雪幽幽很快就会下来。”

“好,替咱家谢谢左副盟主一声。”

郑公公阴柔的声音中依然凉意未减,那个亲随听了不由心中微凛,正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异色,没想到一只绵软滑腻的手竟突然拍了拍他的脸,把他惊得险些失声惊叫!好在他反应极快,连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将身子弯得更低一些,巧妙地避开了那只让他毛骨悚然的手去继续碰触自己的脸。

“这次多亏你及时来宫中报信,事后咱家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郑公公在他耳旁用尖细的声音笑着道,“只是咱家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在下宫彥。”

“好名字!宫彥,只要你以后实心替咱家办事,咱家必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公公对在下的一片栽培之心!宫彥定不负公公所望,随时听候公公差遣。”

“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郑公公再次盯了一眼宫彥那张年轻又英气勃勃的面孔,随后便施施然地出了那间隐密的小屋。

偷看了一眼郑公公略显猥琐的背影,宫彥这才缓缓直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掠过一抹极为鄙夷厌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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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云派的密室内,雪幽幽皱眉看着那位再次赶回来报信的女弟子,颇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方才说洛儿与万横江在忠义盟的大堂上起了争执,究竟是为了何事?”

“禀宗主,实在是那个万横江太过无礼了!洛儿师妹也是为了护着师父才与他吵起来的。起先是左语松让师父请您去忠义盟主持大局,师父说她已派人回来向您禀明了事情的原委,至于您是否会去,当然是完全由您来权衡把握。听了师父这番回答,左语松倒是未再多说什么,可那个万横江却突然跳了出来,逼着师父亲自来请您过去。师父修为高深,当然不会与那姓万的一般见识,可洛儿师妹怎会眼见师父被人如此轻侮?所以她就驳了那姓万的几句,没想到那姓万的着实是无德又无品,竟然对师妹出口不逊,结果两人就吵了起来。”女弟子的话中带着明显的忿然。

“难道在场的人就任由他们二人如此争吵下去,竟无人加以劝阻吗?”雪幽幽愈加不悦起来,只觉得忠义盟的人虽是无礼,可水心英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还这般任由洛儿胡闹,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师父她还未及开口,左语松却突然指责起师父来,说师父故意让洛儿师妹在那里捣乱生事。更气人的是,他还说是您指使师父这么做的!”

这下雪幽幽可真的恼了,没想到那个笑面狐狸左语松竟敢在背后如此指摘她的不是。看来最近几年中,他已完全掌控了忠义盟,终于不用再把她这个名义上的盟主放在眼里了!

“啪”地一拍身前的石桌,雪幽幽猛地站起身来,森然道:“我倒是要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在处心积虑地捣乱生事?!”

随即她瞥了一眼无力地倚靠着石壁的萧玉,只见他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双唇干枯开裂,气色灰败,精神也越发的萎靡,便吩咐那名女弟子道:“你去给他弄碗水来。”

说罢,她便匆匆出了密室,带着几名弟子直奔忠义盟而去。

方踏上那条通往山下的小径,雪幽幽突然想起了方才与萧玉的那番对话,随即顿住了脚步,对跟在身后的一名女弟子道:“传命下去,此处所有的岫云派弟子今夜轮流值守,加强防卫!”

那名女弟子方要领命退下,雪幽幽却又想起一事,补充道:“与忠义盟之间的这处通道也要设防,且要增加一明一暗两道防卫哨。”

“是,宗主!”

第三十九章 雪夜恶斗(一)

待那名送水进来的女弟子关门出去之后,萧玉将那碗水慢慢地喝了下去。

放下了手中的水碗,他摸索着将那件盖在腿上的银色外袍重又穿在身上。然后他咬着牙用双手撑地,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密室的门口,侧耳细听了片刻之后,他才将密室的门缓缓地打开了。

凭着已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的记忆,他摸索着出了内堂,竟是未被任何人发现。

刚到了院中,忽然一阵寒风扑面,几片细细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那种清凉舒爽的感觉令他的心中不由一畅,顿时加快了奔向自由的脚步。

依然是在雪地中前行,也依然是在黑暗中摸索,但他此时的感觉已与几日前在济世寺外之时大不相同。那时的他,在无一丝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现自己双目失明,心中难免不会起了几分慌乱与无助,以致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而此刻的他,在经历了一番磨砺之后,心志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而且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充满了信心,纵使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在他的心中,前方始终有一条通向光明与自由的道路。

自他从密室中出来,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依他的计算,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距约好的会合之处,应该只剩下不到一里的路程。

可就在这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让本是归心似箭的他只能对着那一里的距离干着急,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他摸索着将自己隐身在路旁一棵粗壮的树木之后,侧耳倾听着风雪中夹杂着的一种奇特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是一种没有任何节奏的沉闷的“咚咚”声,间或还有“呼呼”的吹气声。他略一思索,便猜到应是有人正站在风雪中,不时地跺跺脚,向手上吹吹气,以此暂且取暖。

幸好他所处的位置是下风位,令他在足够远的距离便及时发现了这个隐藏起来的防卫哨。虽然躲过了被立即发现的危险,可是如此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正在琢磨该如何对付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暗哨,却又听到了另一种更加令他头疼的声音。

风中传来的竟是两个女子低声交谈的声音,而她们的位置离那个暗哨并不远,应该是在暗哨的监视范围之内。看来雪幽幽又在此处增设了一明一暗两处防卫哨,而且增设的时间恐怕就是在不久之前,否则水心英若是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想方设法通知他的。

这下事情可难办了!以他目前的能力,实在做不到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个暗哨,而一旦发出动静,就一定会被那两个明哨所发觉。

正自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声音是从那条下山的大路方向,也就是他此刻正要赶去的方向传来的,听上去像是某人发出的极短促的叫声,可是由于距离太远,让他难以判断那是属于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过很快他便有了答案,因为他又听到了同样的一声,而这次与他的距离却是近了许多。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很可能是岫云派的弟子发出的。

他立即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紧贴在那棵大树的背后。果然,一阵极轻的衣履摩擦声飞速地从他的身旁掠过,向着岫云派内堂的方向逸去。

他的心不由猛烈地一跳,被这夜行人奇绝的身手惊出了一身冷汗。此人是谁?功力竟然比雪幽幽还要高出了一大截儿!

随即,他的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对这位夜行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几分。

看来岫云派布在这条路上的防卫哨已尽被此人突破,不知她们的性命是否无碍?好在方才那一明一暗两个防卫哨都是在另一个方向,那边应该还有一条下山的路,很可能是与忠义盟相通的秘径。

雪幽幽想是怕忠义盟的人再来查探,才新增设了这两处警哨,没想到竟然给他制造了如此大的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被这两处警哨所阻,也许他便会与方才过去的那个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人迎头撞上,那样的话,他此刻恐怕早已是个死人了。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位夜行人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取他的性命!

方敢悄悄地喘了一口气,他突然又赶紧屏住了呼吸,因为他又听到了某种声音,像是某物倒地的声音,这次竟是从先前那个跺脚取暖的暗哨处传来,看来那位女弟子也被人袭击了。

“今夜可真是热闹得很啊!”萧玉忍不住苦笑着想。

当那人也快速地从他身旁掠过时,一阵淡淡的香气也随之飘过。

这香气——,这香气他并不陌生,这是龙涎香的气味,十年前他便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当时,那个人就是带着这身香气来到他的面前,笑眯眯地将他的十根手指一一折断!

郑庸,这个皇帝身边的狗太监,竟然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雪潜来此处查探,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是真的对雪幽幽十分不放心!

萧玉凝神细听着从岫云派内堂方向传来的声音,打算趁那两个都是来找他麻烦的人远去后,赶紧继续下山。可是他刚要有所动作,又不得不悄然伏下了身,因为他听到郑庸突然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郑庸停下之后,就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萧玉从他极力压抑的呼吸中听得出来,他似乎非常紧张。看来,他已发现了先他之前闯上山来的那位夜行人,而此刻很可能那位夜行人也发现了他,两人在黑暗中对峙,努力想摸清对方的来路。

萧玉心中不由一喜,只要这两人一旦动上手,他便可以乘机向山下逃,估计此刻接应他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可惜他还是高兴得过早了些,那边的两人还未动,一阵断续的交谈声却从那处新增设的明哨方向传了过来。看来方才郑庸从那条路上过来时绕过了明哨,却解决了暗哨。

虽然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萧玉还是隐约辨出其中一个竟是水泠洛的声音。他急速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自己此刻正处于近乎所有人的中心位置,因此能够听到他们每一个人所发出的声音,但从郑庸的位置应是听不到水泠洛这边的动静,而那个夜行人则是离得更远,暂时不会对水泠洛构成威胁。可是萧玉心中十分清楚,水泠洛早晚是要过来的,而且她所要去的方向也一定是内堂。

果然,水泠洛的脚步声已开始渐渐向他接近……

第四十章 雪夜恶斗(二)

当水泠洛距他还有不到十尺之遥时,萧玉突然将早已握在手中的一个雪团向郑庸的隐身处掷去,同时急速地将自己的身体向水泠洛走过来的方向滚了过去,正好堪堪避过了郑庸寻声袭来的一缕强劲的指风。

此时那位夜行人也趁机向郑庸飞扑了过去,令他再也无暇去继续攻击萧玉。

萧玉刚滚到水泠洛身前,便轻呼了一声“洛儿!”

水泠洛忙收起已出鞘的长剑,俯身一把将萧玉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萧玉在她耳边急声道:“洛儿,快退回去!去山下给雪宗主报信,有人前来偷袭,贵派弟子恐已有人伤亡!”

“那你呢?我带你一起下山——”

“不行,那样会耽搁你的!偷袭者之一是郑庸,另一人应该是北人,此人的武功绝不在雪宗主之下,你千万要当心!”萧玉边说边用力推开水泠洛的手,让她赶快离开。

谁知水泠洛不但没有就此逃走,反而上前拉住萧玉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道:“我这就带你下山,去找你的人!”

说完,她就拉着萧玉向那条下山的大路跑去。萧玉被她拖得一个踉跄,忙拼尽全力跟着她向前跑,心知此时多说也是无益,这个任性的姑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他的了。

刚跑出去不足半里,萧玉已累得喘不过气来,脚下方一放缓,就听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目标却是水泠洛的后心!

他猛地将水泠洛扑倒在雪地上,并带着她硬是向左侧方横滚出去,险之又险地避过了接踵而至的又一记掌风,随即便听到它落在了他们原来所站位置的左前方,将那里的积雪击得发出一声砰然巨响,四处飞扬的雪花立时溅了他和水泠洛满头满脸。

身后那位偷袭者显然未想到对方会如此狡猾,像是料准了他先后出掌的方位,致使他自以为一击必中的最后一掌竟然落了空,错失了一次将他二人一起毙于掌下的好时机。这样一来的后果便是,那小姑娘突然吹响了警哨,登时四周纷纷响起了警哨声,尖锐脆亮的声音划破了夜空,传向远方……

那位偷袭者见一击不成,反而惊动了四周的警哨,心中恼怒之余,却很快镇定了下来。他负手看着水泠洛利落地翻身站起,手中已是长剑在握。

“小丫头,你在我面前连三招都走不过去,又何苦为了那么一个废物小子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水泠洛只是紧张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长剑却丝毫没有动摇。

这时萧玉轻咳了一声,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残雪,一边缓缓地站起身来,“看来那个公玉飒容定是伤得不轻,否则也不会惊动了你这位前辈高人来为他出头。只是从背后偷袭乃是小人行径,更何况偷袭的对象还是一位与你武功相差悬殊的小姑娘,足可见你这位所谓的前辈高人——,也实在是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见萧玉竟然站了起来,而且看起来似是毫发无伤的模样,那人的心中更是异常恼怒,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想来你便是那个心机诡诈的萧玉了?果然是没有让我后悔跑这一趟!在杀掉你之前,本座总算是见识了一回你的临时决断和机敏反应。不过——,这也更坚定了本座杀你之心!”

萧玉听了不由咧嘴一笑,“你既然自称本座,使的又是赤阳掌,想必就是戎国赤阳教教主独笑穹了!想我萧玉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卒,竟然能劳动到戎国第一神教的教主大驾亲临,说是三生有幸,也不足为过。只是,教主今夜若想要取我性命,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此时虽是夜晚,周遭一片漆黑,但地上的积雪仍可反映出点点冷光,令独笑穹那高大魁伟的身影显得更加气势迫人。而此刻独笑穹的目光却是完全锁定在萧玉的身上,皱眉看着这个看上去十分单薄孱弱的少年,他的心中竟生出一阵莫名的焦躁与不安。

“你认为在雪幽幽赶到之前,本座还解决不了这个不知死活非要护着你的小丫头吗?”

“这位小姑娘虽不是教主你的对手,但那位一直躲在一旁偷听的郑公公,却足以将你阻上个一时半刻的。”萧玉将头转向独笑穹右后方的阴影处。

独笑穹冷笑了一声,鄙夷地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好笑之极!本座方才还奇怪究竟遇到了何方妖物,却不知竟是和一个阉人打了半天!”

“咱家也没有想到,堂堂一教之主,竟也做出这种鼠窃狗偷之举,深夜潜入这皆是女子的所在,想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郑公公的声音虽是阴柔细缓,可所说出的话却极尽刻毒,想是被“阉人”一词戳到了痛处,对当面羞辱他的独笑穹更是恨到了极点。

“阉人找死!”独笑穹随手向身后挥出了一掌,直取刚从树后转了出来的郑庸。

郑庸也不是易与之辈,且他早就防着对方会有此招,当即侧身避过掌风,同时整个人也向独笑穹扑了上来。

一见两人又打了起来,水泠洛忙过去拉住萧玉,想带他继续逃走。

萧玉却摇了摇头,“洛儿,雪宗主马上就要到了。”

水泠洛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萧玉此话的意思。师祖顷刻即至,立时便会发现她带着萧玉向山下逃了,一定会先向他二人出手,阻止他们逃走。而如果他们站在原地不动,师祖应不会怀疑她有意要放走萧玉,到时她再告诉师祖那人是独笑穹,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赤阳教教主。

想到此,她忙放开了萧玉的手,同时将手中的长剑对着他,一副随时防他逃走的模样。

谁知她的长剑根本就未碰到萧玉的身上,他竟突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猛地坐倒在雪地上,无巧不巧地,令那记本来袭向他前胸的掌风,在他的头顶上方一掠而过。

独笑穹再次偷袭未成,忙闪身避开了郑庸刁钻的一记阴指,同时掌上运了十成力,打算这次一定要将萧玉一击毙命。可是就在他方要转身出掌之际,一缕迅疾的锐风突然从侧面袭向他的右肩,令他不得不脚上使力,将身体硬生生地扭曲了几分,略显狼狈地避过了这足以卸去他整支右臂的一剑。

事到如今,就算独笑穹的养气功夫再好,内力修为再高,也忍不住开始怒火中烧起来!没想到只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萧玉,竟然令他这堂堂的一教之主,更可以说是世间数一数二的高手,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没能将他毙于掌下,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的眼中不由射出了一道凶光,狠狠地盯着刚才偷袭了他一剑,而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的雪幽幽,心中立时起了一股杀意,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在今夜先将这位处处与他作对的岫云派宗主除去。

第四十一章 雪夜恶斗(三)

雪幽幽扫了一眼自她出手后便闪到一边袖手旁观的郑庸,很快又将目光转回到面前这个功夫高绝的对手身上。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夜闯我岫云派驻地?”

“师祖,他是赤阳教的教主独笑穹!”水泠洛在不远处高声喊道。

独笑穹哈哈一笑,“正是本教主!深夜来访,还请雪宗主恕独某擅闯之罪!独某今日来此,并非是想向岫云派的各位挑衅,而是为了找那个设计陷害我徒儿的萧玉算账!若是雪宗主大人大量,肯将此子交与独某处置,那么独某愿意为方才的惊扰之举致歉。”

雪幽幽冷然道:“独教主雪夜到访,一言不发便伤我门下弟子,闯我内堂禁地,如今就放下这轻飘飘的‘致歉’二字,便想全身而退,实在是没有将我这个岫云派宗主放在眼里,更是没有将大裕武林中人放在眼里!至于这个萧玉,他不仅是我岫云派的敌人,他还是我大裕天子要捉拿的犯人,你想将他从这里带走,别说是我雪幽幽不同意,就是这位宫里来的郑公公也不会同意。所以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早就听闻雪宗主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雷厉风行,名不虚传!雪宗主,请!”

独笑穹的这番话说得大有心机,表面上是在夸赞雪幽幽,实是摆出了一副要与她单打独斗的架式。

坐在地上的萧玉忽然冷笑了一声,“原来独教主今日是来向雪宗主挑战的!只是,你这挑战的方式也未免太过猖狂无礼了些!”

“外加卑鄙无耻!”水泠洛这小姑娘也在从旁帮腔。

听到有人助阵,萧玉的声音不禁又提高了一些,“先是让自己的徒弟埋伏偷袭,以多欺少杀人属下,然后教主自己又趁夜闯上山来,以强凌弱伤人弟子。如今得手之后逃跑未成,被人堵在了当场,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前来挑战的武林高手,这便宜可算是都被教主你一人占尽了!只可惜独教主忘记了一点,此处,是岫云派的驻地,忠义盟的辖区,大裕国的疆土。而你,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武人,你不但是大裕武林的仇人,更是大裕子民的敌人,对付你,根本不需要讲什么江湖规矩,唯有四个字——除之后快!”

一直站在雪幽幽身后未发一语的水心英低声道:“师父,他们师徒二人在一日之内杀伤忠义盟部属和我派弟子无数,我们决不能纵虎归山,让他逃了出去。再者说,有郑公公在此,若是让独笑穹在您的手上走脱,恐怕……”

下面的话水心英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雪幽幽十分清楚她的言下之意,若是自己不能留下独笑穹,就给了郑庸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的机会,到时自己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郑公公,你的意思呢?”雪幽幽冷静地开口问道。

郑庸转了转眼珠,慢慢走上前来,恰巧与雪幽幽呈犄角之势将独笑穹死死钉住,然后阴柔地一笑,道:“咱家当然是唯雪盟主马首是瞻了。”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雪幽幽挥剑攻向独笑穹的颈侧。郑庸也丝毫没有怠慢,倏地一指袭向独笑穹的下腹。

独笑穹虽是恨极了那个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将他置于被众人围攻境地的萧玉,却再也腾不出手来去收拾他。因为此时他面对两大高手的合攻,应付起来已是颇为吃力,更何况雪幽幽身后还有个伺机而动的水心英,她的身手虽不及这已出手的两人,但若是抽冷子偷袭,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水心英盯了场中交手的三人片刻,双方一时间虽是势均力敌,但师父与郑庸联手还是稍胜一筹,最终必是胜出的一方。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她悄悄移到水泠洛的身旁,压低声音道:“洛儿,你将萧玉带得远一些,免得他再被独笑穹偷袭,以致让宗主分心。”

此话正中水泠洛的下怀,这小姑娘二话没说,忙俯身扶起萧玉,向远离斗场的方向,同时也正是下山的方向,快步走了下去。

他们这边一动,场中争斗的三人都已是清楚地看在眼里。

雪幽幽自是心中一喜,不必再分心去防备独笑穹,担心他随时出奇招摆脱她和郑庸的夹击,转而去突袭水泠洛或是萧玉。

然而独笑穹的心中却是更加欢喜,因为他其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正实力,准备寻找机会突然对雪幽幽行致命一击。他已发现合攻他的两人中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就是那个装模作样一直未用全力的老太监。看来这老太监此行的目的也是为了那个萧玉,所以并不是想与雪幽幽真心地合作对敌。此时见萧玉和那小姑娘向山下去了,那个老太监果然越发地分心,如此再拖上些时候,定会让他找到能够一举击杀雪幽幽的机会,剩下的老太监和那个雪幽幽的徒弟就都不足为虑了。然后他尽可以从容不迫地去追那两个小的,反正他们也逃不了多远,——尤其是以萧玉目前的状况而言。

独笑穹料的没错,此刻真正心中焦急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郑庸。他一直谨记皇上的旨意,无论雪幽幽所关的那人是谁,他都必须将他活着带回去见皇上。所以方才虽然明知不是独笑穹的对手,他也不得不咬牙站出来,暂时护住了萧玉的性命。可是如今雪幽幽已经回来,萧玉的性命算是无忧了,但他又如何才能将这小子从雪幽幽的手里抢过来带走呢?

突然,郑庸借着被独笑穹一掌逼退的机会,转向水心英扑了过去。水心英虽是吃了一惊,但好在她一直处于戒备状态,及时闪身避过了郑庸的偷袭。其实郑庸的目的也不在她,只是借此逼她将路让了出来,他好去追赶刚走了不久的萧玉。

“水心英,以你的眼力,当知令师绝不是那独教主的对手!”郑庸停了手,慢慢地向水心英逼近,“咱家只是奉了皇上的口谕,要将那萧玉带走。至于令徒,咱家是决不会伤她一分一毫的。”

水心英此时的心也开始乱了,一时间无法取舍,只好一边与郑庸对峙,一边随时关注着师父与独笑穹的拼杀。

郑庸虽然心里着急,但他一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很清楚水心英的实力不弱,要想解决她,必得耗去他大半的功力。此处毕竟是雪幽幽的地盘,而且还有两个武功远在他之上的高手环伺一旁,若是稍有不慎,恐怕就会将自己的这条老命丢在这里。

独笑穹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趁此良机将雪幽幽一举除去。她一死,忠义盟必乱,裕国的北境军将因此失去一大助力,必会被大戎的铁骑如摧枯拉朽般地一击而溃。至于那个萧玉,当然也必须要死在今夜,即便那个老太监能从岫云派的手中暂时抢到了人,最终他们也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郑庸的突然退出,令雪幽幽的压力陡增,渐渐被独笑穹密不透风的出掌压制得没有还手之力,出剑越来越迟缓,攻击的力量也越来越薄弱。但她仍是咬牙硬撑着,不愿招呼水心英上前帮忙,当然更是决不会去求郑庸施以援手。

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的水心英忽然飞身而起,越过郑庸,挥剑向独笑穹的后背攻去。

早已料到会有如此结果的郑庸只是“嘿嘿”一笑,头也未回地向着下山的方向急掠而去。

第四十二章 雪夜恶斗(四)

水泠洛本是拉着萧玉向山下走,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她就发觉萧玉的步子越来越迟滞,脚下也越来越不稳。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地上的积雪有些滑,索性就放开了他的手,改为扶着他的左臂,以便能让他借上些力。

可是才走了一小段路,她就感到萧玉的身体越来越向她这边压过来,最后整个人都突然向她倒了下来。她忙用力架住他已变得软绵绵的身体,将他慢慢地扶坐在地上。这时,有几滴粘稠的东西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猛然抬起头,看到鲜血正从萧玉的嘴角不断地向外涌出……

情急之下,她试图用手去擦掉那些鲜血,可是它们却越来越多地涌了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水泠洛急得哭了起来。

“洛儿……”萧玉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别……怕!我……死不了……”

“好!只要死不了就好,否则要让咱家如何向皇上交差呢?”郑庸阴恻恻的声音突然自他们身后传来。

水泠洛马上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指向从不远处缓缓接近的郑庸。

“我师祖和师父呢?”

“她们还在合力对付独笑穹,不过嘛,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洛儿姑娘,你还不赶快回去帮帮她们?若是等她们都伤在了独笑穹的手上,你再后悔可就已经太迟了!”

“我才不信你这个老太监的鬼话!”水泠洛不为所动地继续用剑指着郑庸。

郑庸根本未将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一脸阴笑地,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郑庸——”萧玉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用力提高了声音,“你若马上收手离去,我便容你全身而退。”

郑庸只当他已是神志不清地在说胡话,理都未曾理他,迅急地出指攻向了水泠洛。

谁知他的指力还未使尽,右侧方寒光乍起,一股劲风直袭向他出指的右臂。

“看剑!”一声冷叱也随之响起。

郑庸顿时惊得脸色大变,脚下忙向左后方急退,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凌厉之极的一剑。

“来得正好,小爷我可正等着你呢!”又有一个清朗活泼的声音突然在左后方响起,同时一道剑光袭向了他的后腰。

郑庸此时已是惊得魂飞魄散,就地一个懒驴打滚,狼狈不堪地避过了那要命的一剑。可是那使剑的人着实太过刁钻,他的剑上竟是并未用了全力,所以不待招数用老,就又及时变了招,那支长剑似是长了眼睛一般地指向地上的郑庸,立时在他的左大腿上不轻不重地划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血口子。

郑庸疼得“哎哟”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捂着腿上的伤口,慌不择路地向黑暗中逃窜而去。

“小风……小飞……”萧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住了那两个想随后追上去的蒙面人。

两个少年听到公子的招唤,忙收剑跑了过来,齐齐跪倒在萧玉的身前,这时他们才看清自己的公子受了伤。

柳逸飞急忙膝行上前,扶住了萧玉的胳膊,同时气急败坏地问道:“公子!是不是刚才那个狗太监伤了你?你怎么不让我们追上去把他给宰了?!”

“你让开!”陆远风一把将柳逸飞推开,随后将一颗药丸送到萧玉的唇边,“公子,先服一颗归元丹吧。”

萧玉吞下了那颗归元丹之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小风、小飞,你们即刻上山,速去支援雪宗主和水女侠,千万别让她们伤在独笑穹的手上!”

“是,公子。”陆远风马上听话地起身,想要赶去救人。

柳逸飞却没有跟着他一同起身,反而抓住萧玉的胳膊要扶他起来,嘴里面还央求着道:“公子,你让小风子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还是马上带你回去治伤吧。”

“不——,小飞,”萧玉摇头制止了他,“我恐怕走不了那么远了——”

柳逸飞顿时起了一阵惊慌,更紧地抓住了萧玉的胳膊,陆远风也立刻扑跪下来,声音里尽是惶然:“公子,我背也要把你背回去!”

萧玉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别慌,我没事。只是内腑受了伤,暂时经不起震动而已。”

“是不是刚才救我时,你被独笑穹的那一掌伤到了?”水泠洛想起方才萧玉扑到她的身上,带她一起避开了独笑穹接连两掌的偷袭。

“他的目标原本就是我。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必杀的两掌竟然皆未奏功,想必当时这位独教主的心中一定是极为恼火。”萧玉的唇边不觉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可他还是伤到了你……”水泠洛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萧玉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水泠洛哭了,不由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

“公子!”

“萧玉!”

陆远风、柳逸飞和水泠洛一起惶急地喊了出来。

萧玉强咽下又一口逆喉而出的鲜血,吃力地道:“不要紧,待归元丹的药力行开就好了……小风,小飞,快去救人!还有……要小心……独笑穹!”

“是,公子!”陆远风一把拉起犹自不肯走的柳逸飞,转身向山上飞奔而去。

水泠洛上前跪坐在萧玉的身边,用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用衣袖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一边流着泪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洛儿——”萧玉又吐出了一口血,急喘了几下之后才又能说出话来,“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你,准备今夜逃走,你该怪我的——”

“不,萧玉,我不怪你!本来今夜我从忠义盟偷偷跑回来,就是想趁师祖和师父都不在,救你出去的——”水泠洛忽然一把抱住萧玉,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是我太笨了,我谁也打不过,反倒要你来救我……”

萧玉本想安慰水泠洛几句,可他越是心绪激动,越是止不住夺喉而出的热血,只能强行咬紧牙关,不再张口说话,可是一缕鲜血犹自顺着他的嘴角慢慢地滴落下来。

他苦苦支撑着,终于拼尽全力抬起了不停颤抖的右手,可就在那只手才刚刚碰到水泠洛的秀发之际,便颓然垂落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雪夜恶斗(五)

当水心英挥剑加入之后,雪幽幽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独笑穹的真正实力!

方才在与郑庸联手之时,她明显地感觉到独笑穹已处在了下风,若不是郑庸故意未尽全力,他们本有将独笑穹击败甚至杀伤的机会。

可是待郑庸遁走,换上身手虽比郑庸弱上半分,但与她的配合倒是更加默契自如的水心英时,场中的形势却陡然大变!无论她们师徒如何拼尽全力,却始终都无法展开有力的回击,只能被独笑穹压制得节节后退,稍有一个不慎,便会有剑毁人亡的危险。

没想到这个赤阳教教主竟然如此狡猾,故意先隐藏了一部分功力,让她与郑庸这两个本就心思各异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大敌当前的危险,彼此间更是少了同仇敌忾之心,以至于强敌未除便先开始内斗,终于给了这独笑穹可乘之机,能够将他们一一剪除。

虽然知道生机渺茫,但雪幽幽的强傲本性却令她一直苦苦支撑,希望能够在自己丧命之前先伤到独笑穹几分,给水心英留下一丝逃走的机会。

可是水心英也正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不时地出些险招,想以身为饵,找到能够与独笑穹同归于尽的机会,以保师父可以全身而退。

独笑穹倒是丝毫不急,攻得虽是十分凌厉,但防守得也极严密,他可不想在此时兵行险招,虽能有效伤敌,自己却也难免会挂彩。因为他已有绝对的把握,再有不过百招,便可收拾下这对师徒。到那时自己再去追赶那个老太监也不为迟,若是真让他给逃掉了,倒也无所谓,不过是一个奸宦而已,也许留着他继续祸害裕国,对大戎反倒是更为有利。

至于萧玉嘛,恐怕他此时即便还活着,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只是这小子确是坚韧得令人震惊,方才自己的那一掌虽未完全击实,但已扫在了他的后心之上。按照常理推测,他的心脉那时就已经断了,可他却仍然坚持了那么久,不但能够说得出话,竟还能够强撑着站起来走路。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然怀疑他并未中掌。直到水泠洛扶着他起身离开的那一刻,自己才终于看到了他嘴角上的血迹——想是刚才他一直强自忍着,而此刻身体立起时,不免会震动本已受伤的内腑,便再也压制不住那夺喉而出的热血了。

看到独笑穹如此步步为营,令自己始终找不到与敌偕亡的机会,水心英不禁越来越焦躁,出剑的方位也不免时不时地出现了一些偏差,终于一个不小心,被独笑穹一掌击在右肩,肩骨顿时断裂,手中的剑也掉落在地上。

幸亏雪幽幽及时攻出一剑,将独笑穹阻了一阻,才令他无法再对水心英进一步下毒手。可是如今这种一对一的局面,雪幽幽的压力顿时倍增,恐怕连五十招都难以支撑得过。

水心英忍着剧痛,用左手拾起地上的长剑,咬牙又攻向了独笑穹。独笑穹不屑地手指轻弹,正弹在那只长剑的剑背之上,登时长剑又从水心英的左手中掉落了下去。

水心英被震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还未站稳,就又被独笑穹紧随而至的一腿踢中了膝骨,整个人立时摔跌于地,再也无力出手去接住独笑穹随后向她击出的迅疾无比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个身影从斜侧里飞扑到了水心英的身前,同时双掌合力推出,堪堪接住了独笑穹必杀的一掌,不过那人也被这一掌震得身子接连晃了几晃。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飞刺向独笑穹的前胸,剑气森然,令他丝毫不敢小觑,忙侧身避过剑锋,同时向后挥掌架开了雪幽幽从背后攻来的一剑。

丝毫未给他喘息的时间,雪幽幽和柳逸飞的剑又一前一后同时攻向了他。而方才接下他袭向水心英一掌的陆远风也拔出了长剑,随后攻了上来。

这一切实是大出独笑穹意料之外,这两个蒙面人究竟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竟然每一个的身手都不比水心英差,而且剑法上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步步紧逼,令他顿时失去了一直以来能够掌控全局的优势。如此下去,他即使不会彻底落败,却也很难奈何得了这三人的围攻,时间拖得久了,对他绝对是不利之极。

心念一转,他立时做出了决定,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除去雪幽幽,让忠义盟无法及时有效地组织起来,以免对大戎的南侵大计进行破坏。

想到此,他连出两掌攻向雪幽幽,将她逼退几步之后,又转身拂偏了柳逸飞的长剑,可他真正凝聚了十成功力的一掌却是袭向了陆远风,顿时将他手中的长剑击断,人也被震得飞跌了出去。

丝毫不顾柳逸飞情急之下向他左肋下刺来的一剑,独笑穹继续挥掌,将陆远风刚刚落地的身体击得又翻滚出去了一段距离。

见此情状,目眦欲裂的柳逸飞再也顾不上手中那把已刺入独笑穹肋下的长剑,松开手就向受伤的陆远风扑了过去。

“小风子——”

就在这时,独笑穹猛然一咬牙,用右手抓住插在肋下的那柄长剑的剑刃,忍痛将它拔了出来,随后一抖手,长剑迅疾地射向正挥剑攻上来的雪幽幽。与此同时,他的人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瞬间就飞扑了过去,恰恰落在了雪幽幽的身旁,一掌狠狠地击向她的右肋。

雪幽幽虽然挥剑击飞了那支迎面袭来的长剑,却再也无法躲过独笑穹攻向她肋下的一掌,只能勉强避开了要害之处,让那一掌重重地击在了她的右髋骨上,她的人也随之一个立足不稳,坐倒在了雪地上。

独笑穹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由得“嘿嘿”一声冷笑,再次挥掌击向一时无法起身的雪幽幽。

此刻雪幽幽已是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沉重的一掌挟着风雷之声,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突然,一个人从侧方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掌风,而雪幽幽的反应也极是迅疾,猛地一抬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长剑送入了独笑穹的下腹!

独笑穹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那柄入体不深的长剑,忽然哈哈大笑了一声,踉跄着后退了数步,一转身向黑暗中飞纵而去。

雪幽幽轻轻地将那具扑倒在她怀里的身体转了过来,抬头对摇摇晃晃扑过来的陆远风道:“他还活着,可是我救不了他——”

陆远风颓然跪了下来,从雪幽幽手中接过声息俱无的柳逸飞,极力压抑着喉间的哽咽道:“他不会死的!”

说罢,他便立即站起身来,抱着柳逸飞向山下走去。

第四十四章 雪夜恶斗(六)

萧玉刚一醒过来,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而且更令他心动不已的是,这幽香竟是从他的怀中散发出来的——在这寒冷的冬夜,水泠洛正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因失血而极度畏寒的他。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水泠洛的秀发,忽然觉得,若是这一生都能像此刻这般将她搂在怀中,从此再也不会分离,那该有多好!

本就醒着的水泠洛感到萧玉的手在动,不由喜得猛地抱紧了他,“你醒了!小风没有骗我!他说你一定不会死的!”

“洛儿——”萧玉笑着咳了一声,“你若再用力些,我怕是真的要死了——”

水泠洛闻言忙松开了手,轻“啐”了声道:“我才没有用力!是你自己的身子弱得像一只病猫!”说完,她就翻身从萧玉的怀中坐了起来。

萧玉若有所失地动了一下犹留有余温的手臂,也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水泠洛帮他调整了一下身体,使他能够向后倚靠上一处石壁。

“这是哪里?”

“这是我练功时偶然发现的一个石洞,别人不会找到的。”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水泠洛沉默了一瞬,才轻声道:“刚才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不能让你就那么躺在雪地上,就把你带来了这里。”

“那小风和小飞他们呢?他们回来了吗?”萧玉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萧玉——”水泠洛拉住了萧玉的手,“小风和小飞……他们为了救我师祖和师父,都被独笑穹打伤了……”

萧玉的手明显地一紧,“他们——他们伤得重吗?”

“小飞伤得很重。师祖说,他被独笑穹一掌击中了后背,伤了心脉,师祖也救不了他……”水泠洛低声道。

“那小风呢?他——他怎么样了?”萧玉的声音里隐约有了一丝颤抖。

水泠洛也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安慰道:“你放心,小风的伤没有大碍。他先将小飞带回去了,我本想跟他一起把你也送走,可是他告诉我说,师祖和师父也都受了伤,山下还有几位师姐或死或伤。所以我得留下来照顾她们,等小风回头再来接你。”

萧玉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闷声咳着。

“萧玉你别着急,小风说了,小飞不会有事的!”水泠洛虽然明白萧玉此刻的心情,却一时也说不出真正能够安慰他的话来。

萧玉终于止住了咳声,问道:“你的师祖和师父伤得重吗?”

水泠洛的眼中闪动着泪花,“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她们受的伤都很重,恐怕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那个独笑穹——,他才是个真正的大恶人!”

“你的师祖——,可曾向你问起了我?”

“问了——”水泠洛不禁垂下了头,“我说你被小风带走了,师祖便没有再多问,想是她已经猜到小风和小飞是你派去的。”

萧玉知道,水泠洛为了保护他而欺骗了自己的师祖,此刻她的心中一定是有些不好过。他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水泠洛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

似是感觉到了萧玉心中的歉疚,水泠洛咬了咬唇,脸上带着明显的倔强,道:“我原本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放你走的,早已是对不起师祖和师父,但我心里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

萧玉不由笑了笑,柔声道:“洛儿,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了,还是去照顾你的师祖和师父吧。”

水泠洛却是不依地道:“师祖和师父都已经歇下了,我才敢偷偷溜出来看你的。小风说他天亮前一定会赶回来接你,便让我陪你到那时候吧。”

萧玉微微一笑,“那自然是好。只不过此刻我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身上也冷得很——”

水泠洛马上道:“我这就回山上去给你拿条厚实些的棉被过来,不过厨间灶膛的火应是早就熄了,准备热的吃食怕要费上一些工夫——”

“不必着急,反正我就在这里等你,哪里也不会去。”

“那好,你先好好歇着,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水泠洛将盖在萧玉身上的那件外袍替他向上拉了拉,这才站起身来,出了这个并不算很大的石洞。

听到水泠洛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萧玉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子时又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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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虽是停了,可风却更大了。

天上稀疏地挂了几颗星,点点雪光映射,令夜间的山路显得更加幽暗森寒。

水泠洛左腋下夹了一条厚重的棉被,右手提着一个食篮,小心翼翼地在满是积雪的山路上快步走着。

一想到因为自己手脚笨拙,怎么也生不起火,只是热了几个包子竟用了近半个时辰,她就一肚子懊恼。再加上心中惦记着萧玉的伤,脚下走得急了些,刚一出来就摔了一跤,好在她及时将那个食篮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才没有让自己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赶到了洞口前,她刚要出声招唤萧玉,却被洞中传出的一阵奇怪的声音给吓住了。

悄然走入洞中,待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之后,她便看到萧玉蜷缩着身体侧卧在地上,不时发出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

她忙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急步向萧玉奔了过去。

“不要……过来!”萧玉突然发出一声嘶喊。

“为什么?萧玉!你怎么了?!”水泠洛的脚步缓了一缓,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洛儿!”萧玉近乎哀求地喊道,“别过来……”

水泠洛终于停下了脚步,但依然固执地问道:“为什么?”

萧玉急喘了几口气,身体仍在不停地剧烈颤抖着,连带着声音也抖得模糊不清起来,“我……我……身上……很……冷……,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水泠洛却咬着嘴唇径自走到了萧玉的身前,“你此时就是变成了一块寒冰,我也一定会把你焐热过来!”

说完,她便跪坐了下来,俯身抱住了萧玉。

“洛儿——”萧玉刚唤出一句,便咳出一大口血来。

好在此刻子时刚好过去,无尽丹的折磨顿减,可是受伤的内腑却因方才剧烈疼痛所引起的抽搐而再度破裂,令他顿时陷入了半昏迷之中。

“萧玉!萧玉!你别睡!别扔下我一个人……”水泠洛吓得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不睡……”萧玉勉力支撑着,无尽丹的迷魂之力令他的神志渐渐混沌起来,犹如身在梦中一般,“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洛儿,我舍不得离开你……”

“萧玉你不许骗我!你不会死的!你发誓,你不会死的!”水泠洛哭着用手抹掉他唇边不断涌流出来的鲜血。

萧玉本想向她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努力了半天,却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叹息,“洛儿,人总是要死的……”

“不!我不许你死!你答应过我,以后只叫我一个人洛儿,对其他的女子都叫她们‘姑娘’。你还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萧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凄然的笑意,“虽然……不能兑现承诺……但是这一生,在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洛儿……”

水泠洛听了萧玉这近乎表白的一番话,顿时觉得心如刀绞。因为她知道,这个总爱把一切都深藏在心里的倔强少年,此刻竟然如此痛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她将萧玉一只微凉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洛儿的心里面,也永远只有一个萧玉。”

萧玉听到之后,不由微微地笑了,呼吸却渐渐微弱了下去……

第四十五章 金针渡劫

西部域外隐族人聚居地——重渊。

拔下了最后一根金针,那位年轻女子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之后,轻轻拿起一条薄被,为躺在榻上的人盖好,然后便悄然出了这间静室。

守在外面的老族长见她脸色苍白,步履虚浮,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姑娘先坐下歇歇,稍后我再运功助你恢复气血。”

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在老族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见她的脸上似已恢复了一些血色,老族长也慢慢坐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随即小心地开口问道:“算今日,姑娘已为他施了三次针,可是见了些效果吗?”

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本已绝了生机,全凭那神奇的化蝶心法护住了他心头的一口热气。如今他实际上就是一个活死人,心间一点未灭的灵智被封闭在一具已渐渐死去的躯壳之中。那便犹如人间地狱,他既能感知自己身上所有的痛苦,却又只能被生生地困在当中,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我为他施这‘金针渡劫’,只是能减轻他少许的痛苦,却根本帮不了他与那几近死去的身体相搏。最终他能否醒过来,完全要靠他自己的意志,还有——上天的眷顾!”

“竟然是这样——”老族长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本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便是在隐族人中也实属罕见!当年我之所以传给他化蝶心法,便是看中了他这份无比的坚忍与执着。只是这孩子命运多舛,眼看化蝶功将成,却骤然变成如今这副活死人的模样,实是令人扼腕叹息!”

那女子轻蹙着眉头,神情略显迷惑地问道:“老族长,我对这化蝶功法所知有限,故而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您可知这化蝶功练成之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形?那练功之人的相貌也会随之改变吗?”

老族长摇了摇头道:“隐族中最初也是最后一个练成化蝶功者,是一位几百年前的先人。根据当时的文献所载,只说他在功成之后便脱胎换骨,犹如化蝶重生,却并无一字提到他的相貌可曾改变。只是姑娘既然有此一问,想必是有了何种不同寻常的发现?”

“我——”那女子略带迟疑地吐出了一个字,顿了许久,终是说出了那个让自己感到有些难以启齿的发现,“我只是觉得每次施针时,他身上的肌肤皆变得比先前要光滑柔软一些,身上的旧疤痕也大都不见了,而且他脸上原来因伤病折磨而留下的皱纹也变得越来越浅,还有——他的身量似乎也在变——”

老族长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终于忍不住“腾”地一下从椅中站了起来,快步走入方才的那间静室。半晌之后,他又背着双手表情古怪地走了出来,重重地往椅上一坐,开始摇着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奇迹!简直是奇迹!想来这便是史书上所载的脱胎换骨!‘破茧成蝶’一语原来并不是虚言,而是真的犹如从茧到蝶,令人褪去一身旧皮囊,从里到外皆焕然一新!”

见老族长表现得如此激动,那女子也不禁莞尔一笑。想来这就是痴迷武学之人的通病——一旦发现这世间某一项功法有了新的突破,便兴奋不已,仿佛是自己取得了天大的成就一般。不过细一想来,学医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旦有济世良方问世,所有医者也都是额手称庆,为天下苍生得以减少病痛折磨而倍感欣慰。

谁知老族长的笑声方歇,突然又拍着大腿叹了一句:“只是这外表虽改,若体内生机不复,最终也是枉然啊!”

“既然他的身体已出现变化,证明化蝶心法依然在发生效用,我相信,他最终一定会战胜自己,彻底苏醒过来!”那女子的脸上虽仍是笑容不减,一双小手却暗暗紧握,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苍,一定要让那个人活过来。

老族长那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突然道:“姑娘既然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那便更应该善自珍重,等待他睁开眼睛看到你的那一天!”

那女子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您此言何意?”

“每次你施针之后,都会心力交瘁,想来这‘金针渡劫’是一种极耗心血之术。而你的情形又与常人不同,因先天不足而致气虚血弱,体力实不及常人的一半,不但不能练气习武,更不应做任何损耗心神之事。虽然我可以用内力助你恢复气血,但想要完全复元,却是不能。长此以往,你的身体将会每况愈下,怕是根本支持不到他醒过来的一天!”

听老族长如此说,那女子不由垂下了头,随即又咬着唇抬起头来,道:“可我实是不忍心见他日日受那无尽丹的煎熬!他虽不言不动,却并非无知无感,此刻他身上所承受的痛苦也丝毫未减,我怕他终有撑不住的一天,想从此脱离苦海,放弃了那仅存的一丝生望!我为他施针,虽不能彻底消除他的痛苦,但毕竟能让他感觉到有人在助他与痛苦相抗,决不会让他一个人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

老族长知她说的在理,意志再坚强之人,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在经受了漫长无尽的折磨之后,难免会有脆弱的一刻。只要那孩子不再坚持,选择永沉无知无感之境,那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为了救一个人,便应该牺牲另一条鲜活的生命吗?到底该如何选择,才称得上是正确的呢?

见老族长沉默不语,那女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其实您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是学医之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最是清楚不过。虽然光靠您的内力并不足以助我复元,但再配以我自制的汤药,便可大致恢复如初了。再者说,若是他的化蝶心法发挥奇效,也许数月之内便可苏醒过来,到那时一切自是不同,我也可以稍微歇息上一段时间,以便彻底地恢复体力。”

老族长知道这位姑娘所言并非全是实情,但以目前的处境而言,确是找不出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只好先按她的办法来,最多也不过就是自己再多受些累,尽量助她恢复得更快一些。

“好吧,那就暂且依你所言。但愿那孩子能早日醒过来,也算是没有枉费了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牺牲!”

那女子听了只是淡淡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一个问题,皱眉道:“我只是有些为他担心,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容颜大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知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老族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神秘之色,笑着道:“自练了化蝶功后,他的容颜便一直在变,谁又能说得清他最终所变成的样子,会不会才是他本来所应有的样子呢?”

第四十六章 兵临城下(一)

大裕景运三十三年春夏之交,戎国举兵攻裕。

大裕北境军因提前探知军情,早已严阵以待,且得到忠义盟北方各分舵的戮力支援,虽然面对敌国的二十万铁骑,总算暂时还能够据险而守,在津门关前与戎军展开了守城之战。

津门关地处大裕北部永州界内,是裕、戎两国边境的第一处关口,同时也是裕国抗击敌军进攻的第一道防线。

三十多年前,永州乃是永王浩星潇隐的封地,后来浩星潇隐因谋逆身死,封号被废,封地尽没,他麾下的北境军也改由定王浩星潇宇节制。

景运十一年,定王率北境军于津门关外青锋岭一带全歼戎国二十万南侵大军,就此奠定了大裕北境长达二十多年的和平安定。

此役之后,因战功晋封定亲王的浩星潇宇却由于伤病缠身,不得不交出了帅印,从此在府中休养,不问外事。北境军也暂归封地在庆州的庆王节制,没想到这一“暂归”,就暂归了二十多年。

这位庆王爷说起来应是当今皇上的堂兄弟,世袭了祖上的封地庆州。庆州本在永州之南,与戎国并不接界,故而向无边境之扰,也算得上是一块乐土。

庆王爷本是个诗酒风流的闲散王爷,虽也称得上是雄据一方的藩王,其人却一向胸无大志,从来不关心政事。虽说是奉旨督管北境军,可这位丝毫不懂军事的庆王爷却从未认真过问过北境军的事情,而是让原来军中的副都统方胜将军一直替他代管着。

好在这二十多年来,裕、戎两国一向相安无事,而这位方胜将军也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北境军在他的治下倒是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只是由于边境安定,朝廷渐起轻忽怠慢之心,军中的粮饷常被克扣,武器装备更是补充不足,致使军心日益涣散,兵源不断流失,各军编制皆已到了严重不足的地步。

如今的北境军,虽号称有十万之众,实则真正能够一战的人马尚不足七万,而且军中缺乏能征惯战的猛将良佐。面对二十万兵精马壮的戎国大军,这支军心极度不稳的大裕军,也只是在勉力支撑,几场仗打下来,便再不敢与戎军正面交锋,唯有据城死守,等待朝廷派来的援军。这边裕军龟缩不出,却是令戎军士气大振,日日攻城不辍,眼见不出月余,便能拿下津门关。

方胜曾在定王麾下效过力,算得上是一位经验颇丰的勇将,可他毕竟不是统帅之才,且年事已高,实在是难以支撑住如此危局。军情邸报递到庆王手中,庆王更是慌了手脚,忙连夜派出八百里加急,呈送御前。

北境战事方起,大裕朝廷上下便已是乱成一团。

此前,朝中虽已接到了忠义盟密报,发现戎军有南侵的迹象,但是早已过惯了太平安乐日子的大裕君臣,仍然存了几分侥幸心理,以为戎国不过是迫于灾情严重,才打算派出少量的军队进行小规模的偷袭,想从大裕掠夺些财帛和粮食回去,以渡过眼前的难关。

基于此等想法,兵部虽然额外调拨了一批军备物资给北境军,却也只是暂时补齐了以往所欠,而北境军编制严重不足的老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

如今戎国大军压境、津门关随时可能会失守的消息传了回来,这才彻底惊醒了各位朝臣的安乐梦。一时间人人自危,流言四起,大家议论纷纷之余,却是谁也提不出个有建设性的意见来。

散朝之后,皇上急召左丞相、枢密使及兵部尚书入选德殿议事。

这三位大人急匆匆地进了大殿,却见殿上已有一人正躬身应答皇上的问话。

“皇兄所虑甚是!只恨臣弟虽有报国之心,怎奈年事已高,又一身病骨,实是再难当此大任!”

皇上浩星潇启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听那人说完,只是摆了摆手,道:“你有伤病在身,却还不忘为朕分忧,足可见你的一片忠心。至于此次出征北境,朕决不能再让你去上阵杀敌,还得另择良将才是。”

这时刚进来的那三位朝臣已来至殿前跪倒行礼,皇上命他们平身之后,方指着方才在殿上说话的那人对他们道:“三位卿家还未见过朕的七皇弟——定亲王吧?”

三位大臣忙向那人躬身施礼道:“臣等见过定亲王。”

这位定亲王爷连忙回礼道:“诸位皆是受皇兄倚重的朝中重臣,对本王不必如此多礼。”

那三位大臣因是被皇上紧急召见而来,当然不敢在殿前多说那些纯属客套的废话,因此他们再次恭谨地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定亲王爷施了一礼之后,便都肃立一旁,听候皇上的吩咐。

“诸位卿家,北境前线战事吃紧,告急文书一日三至,朕今日将你等召来,便是想听听诸位可有何良策,能解这北境之危?”

枢密使唐焕忙上前一步奏道:“回禀陛下,初接邸报,臣便已从各州府厢军之中紧急抽调了十万大军,三日之内即可抵达京师,待集结整编之后,便可即刻驰援北境。”

兵部尚书张光时也趋步上前道:“陛下,兵部已备齐了可供十万大军所用的兵器战马以及粮草物资,明日便可全部调拨给援北大军。”

浩星潇启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左丞相冷衣清。

“左相,你身为当朝宰辅,对此次大军增援北境,可有何看法?”

冷衣清忙躬身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此次北戎挥重兵大举南侵,实是存了灭我大裕之心!我军若不能及时予以迎头痛击,必会令其气焰更盛,后果堪虞。自接到北境告急文书之后,枢密院与兵部应对及时,唐大人和张大人更是尽心竭力,只用了极短的时日便组建并装备起一支十万人的援北大军,如此成效,实属不易,两位大人皆可谓是众臣工之表率!”

浩星潇启再次微微点了点头,“嗯,这次枢密院和兵部行动迅速,这件事确是办得甚合朕心。”

“只是——”冷衣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皇上脸上的神色,接着又道,“只是臣所担心的是,仅有精兵,却无良将,一切也是枉然!”

浩星潇启掐了掐疼痛不已的眉心,喟然叹道:“良将!想我大裕空有数十万大军,却找不出一位可以带兵打仗的良将!想当年,定王率领十万北境雄师,将北戎的二十万大军聚歼于青锋岭上,那是何等之壮举!记得他班师凯旋那日,朕站在景阳城头亲迎,当时那种万民欢呼、举城空巷的盛况,直至今日仍是历历在目!可是如今朕已经老了,而朕的七弟也老了,又让朕去哪里再找一个烈火将军来替朕出征,痛歼强敌?!”

第四十七章 兵临城下(二)

听到皇上的感叹,冷衣清与唐焕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兵部尚书张光时。按照大裕官制,武官铨选的职责归于兵部,所以说,他这个兵部尚书对良将的人选问题应该最有发言权。殊不知,这位尚书大人此时却是有苦说不出啊!

自昔年青锋岭一役之后,戎国二十万主力大军被彻底歼灭,从此再也无力南侵,总算是让大裕国人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可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君王难免就会生出重文轻武之心,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国库拨银,均不以武事为重。军中正印官皆由文官兼任,武人只能充当副职。如此一来,朝中武官日渐势微,尤其是在曾经手握重兵、炙手可热的定亲王告病离朝之后,朝堂上谈论武事之人几不可闻。如此上行下效,从中枢到地方,军备废弛,兵源短缺,大裕的武力早已到了岌岌可危之境。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不出十年,朝廷将再无可用之兵,更遑论什么领兵之将了!

然则这些实话张尚书是万万不敢对皇上明言的,否则皇上在恼怒之下,极有可能要拿他这位对此也负有重责的兵部尚书出气,说不定立时便会办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到时候砍头抄家,也不过就是皇上的一句话而已。

但现在却又是情势不由人,两位朝中大员皆虎视眈眈地对着他,让他避无可避,不得不站出来说上几句,以示为君分忧之心。

无奈之下,张光时哆哆嗦嗦地上前一步奏道:“回陛下,自定王殿下平定北境之后,我大裕享有了二十多年的太平盛世。只是在这二十多年间,昔日的军中良将日渐老迈凋敝,而新一代的年轻将领又因无仗可打而缺乏实战经验,实是正值青黄不接的尴尬之境——”

偷窥了一眼皇上愈见阴沉的脸色,张光时总算是情急智生,想到了一个唯一能救他一命的人,于是他马上将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定亲王,恭声道:“定亲王殿下虽已不领兵事,但对军中将领应是比臣等更为熟知一些,不知可否举荐出一、二人选?”

皇上一听此话,总算是愁容稍敛,连连点头道:“是啊,定亲王可有何举荐之人?”

定亲王似是早知皇上会有此一问,想也未想地回道:“臣弟确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臣弟已多年未见过此人,不知他近况如何,更加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能胜任此职——”

“哦?”皇上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此人到底是谁?不妨说来听听。”

“此人便是当年臣弟麾下的副将,北境军左副都统宋行野。”

“宋行野?”皇上一脸迷惑地看向枢密使唐焕,毕竟军中高阶将领的任免皆归枢密院掌管,而唐焕身居枢密使一职已有些年头,想必应该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谁知唐焕这个枢密使本就是个混日子的主儿,凭借祖辈余荫步入仕途,而他本人又极善钻营,乃至步步高升,坐上了枢密使从一品的高位。然则,唐焕这个枢密使本就是个文官,对军武一向生疏,而他也更是从未在这方面上过心,又怎会知道二十多年前北境军的一个小小副都统究竟是哪一位?

见皇上盯上了自己,唐焕顿时慌了神,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平日与他交情还算不错的兵部尚书张光时,希望他能给自己解解围。此刻他倒是忘了,方才皇上问起领兵人选时,他是如何落井下石地站在一旁,看他张光时的笑话了。

此时张光时的心里虽然对方才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毕竟与唐焕一直关系尚可,况且唐焕的品级还在他之上,这种得罪上官的事情还是不能轻易做的。可是,即便他真有相助唐焕之心,此刻却也是有心无力。他担任兵部尚书一职才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根本就从未听说过大裕军中还有宋行野这号人物。所以虽然觉得此时唐焕的处境与方才的自己一般可怜,张光时也只能将回避的目光转向他处,同时心里还在念佛,求菩萨保佑,千万可别让皇上再盯上自己。

见皇上的脸上已起了不悦之色,在一旁久未发声的左相大人冷衣清这才适时地上前奏道:“回陛下,微臣对这个宋将军倒是略有些耳闻。当年青锋岭一役,宋将军身为前路先锋官,负责突袭来犯戎军的侧翼。在力斩北戎左路军领军大将关天虎之后,这位宋将军——”

说到这里,冷衣清微微顿了一下,向一旁的定亲王拱了拱手,“宋将军他依照主帅定王殿下所设下的诱敌之计,佯装不敌后撤,将戎军主力诱进我军的伏击圈,终致其全军覆没。此役之后,宋将军因功擢升为北境军左副都统,并恩封加授靖远将军。”

“嗯——”皇上十分满意地看了冷衣清一眼,随后面带回忆之色地道,“听左相这么一说,朕倒是也想起了关于这位靖远将军的一些事迹。当时戎军虽然中了埋伏,但毕竟是二十万精锐之师,拼死顽抗不降,定王手下的兵将尚不足十万,是以那一役打得异常艰苦,双方激战了三日三夜,皆伤损过半。宋行野在激战中受了重伤,并被误传已经阵亡。他的夫人新产不久,突然闻此噩耗,因悲伤过度而亡。朕听闻此事后,亦是不胜唏嘘,遂追封了宋夫人,并为宋行野之子赐名青锋,以纪念这位战死在青锋岭上的猛将。万幸的是,后来定王派人在尸堆之中竟然找到了这位一息尚存的宋将军!”

冷衣清顿时感慨不已地道:“如此看来,这位宋将军还真可谓是一员福将啊!他之所以能够死地生还,定然是因为受到了陛下天子之尊的庇佑!”

皇上极为受用地点了点头,“确是如此啊!嗯——,说了半天,不知这位宋将军现在何处?”

冷衣清继续回道:“臣闻,十几年前宋将军因军资短缺之事与兵部起了冲突,受到了前任兵部尚书于文昌的斥责,并因此被罚俸降职。结果宋将军在一怒之下,便挂印辞官、解甲归乡去了。”

皇上的面色不由一沉,“于文昌贪赃枉法,挪用军资中饱私囊,三年前已被朕下旨查办。想来当年宋将军也是被这贪官冤枉构陷,实在是可恶之极!”

冷衣清马上垂目闭口不言,现任兵部尚书张光时更是吓得直哆嗦,想起那个已经被砍头抄家的前任,心中不由得连连告诫自己,如今时局紧张,万万不可再在军资上动手脚,否则一个不慎,于文昌便是前车之鉴。

“即刻传朕旨意,恢复前靖远将军宋行野一应军职,五日后入宫觐见。”

三位朝臣马上躬身领命,随后便退出了选德殿。

到了殿外,唐焕向张光时使了个眼色,两人向左相大人冷衣清施礼告辞之后,便急匆匆地一路出宫去了。

冷衣清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温雅的笑容,目送那两个略显狼狈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他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座选德殿的大门,口中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定亲王——,这位所谓的定亲王爷,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四十八章 以假乱真

三位大臣离开之后,定亲王却在郑公公的眼神示意下留了下来。

皇上指了指一旁的锦墩,示意他坐下说话。

这位定亲王却马上诚惶诚恐地躬身道:“草民不敢。”

“诶——”皇上不悦地一皱眉,“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草民李进,而是朕的七皇弟定亲王浩星潇宇,切记今后在称呼上不可再有任何差池!”

“是——,臣弟谢过皇兄。”定亲王马上十分知趣地在锦墩上坐了下来。

“方才你在那三位朝臣面前应对得还算得体,令朕十分满意。不过你且谨记,今后像这般场合会越来越多,而你只需依照朕的吩咐行事,不容有误。你若做得好,朕自会让你这个定亲王爷一直安安稳稳地做下去。”

“是,臣弟定当谨遵皇兄圣谕。”

皇上见这个假兄弟倒也算是可教,不由圣心大悦,温声道:“好,你且先下去吧。”

定亲王赶紧起身施礼,退出了殿外。

方出了殿门,郑公公在一旁闪了出来,笑吟吟地道:“老奴给定亲王爷道喜了!王爷刚刚重返朝堂,便得圣上荣宠,实是可喜可贺呀!”

定亲王忙走到郑公公的近前,低声道:“多谢公公提携指教,小人才有今日殿前见驾的殊荣。小人必当感恩戴德,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公的厚赐!”

郑公公的脸上闪过一丝受用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同时压低了声音道:“此次在殿前举荐宋行野,你在那三位朝中重臣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圣上对此也是十分满意。不过你要知道,这三位朝臣从前与定亲王并不相识,所以你可以轻易地蒙混过去。而今后你会越来越多地立于朝堂之上,众臣中尚有一些人不仅是见过当年的定亲王,且还与他有过一些交往,你若想骗过这些人的眼睛,则是需要多用些心,甚至是要下一番苦功夫了!”

“是,小人明白。小人已将公公派人送来的众朝臣的背景资料熟记于心,而且一直在习练和模仿定亲王的笔迹。另外,小人也在看着定亲王留下的一些兵书战策,以备不时之需。”

郑公公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明日咱家还会派人送去新近搜集到的一些资料,皆是以前在定亲王麾下供职的将领名录及背景资料,尤其是关于宋行野的那部分内容,你务必要仔细阅看,一一记住,千万马虎不得。圣上几日后便要召见宋行野,想必也会宣你一同上殿,到时该如何应对,你定要斟酌清楚,容不得一丝疏漏。”

“公公放心,小人定会不负圣望。”

“你还须谨记,若真是遇到难解之境,便推说身体不适,头脑不清,尽快寻机脱身,绝不可让人当面拆穿你的假身份。”郑公公又着重叮嘱了一句。

“小人记下了。”

郑公公这才施礼送他离开,心中却还是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皇上让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去冒充堂堂的定亲王爷,而且还要和众位朝臣一起立于朝堂之上,这个想法实是过于匪夷所思。一旦出了任何纰漏,不但那个假亲王性命肯定不保,恐怕他这个负责经办此事的大内总管的脑袋也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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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进府门,新任的王府大管家范成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行礼道:“王爷回来了!”

定亲王只是“嗯”了一声,迈步向书房的方向行去。

范成一路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今日又有几位达官贵人送了礼过来,有敬国公府、襄国侯府、宁远侯——”

定亲王颇有些不耐地一摆手,“这些事你心中有数就行,该回礼的回礼,就莫要再来烦本王了!”

“是,王爷。”

范成此时也已看出,这位久病之后、初次入宫见驾的定亲王爷有些心神不宁。这也难怪,让一个假货躺在床上装装病人还好说,可若是让他站在朝堂之上去扮演一位真王爷,实是有些勉为其难了。虽说有郑公公在背后撑腰,但真要在皇上面前对答朝政,此人自身若是没有点儿才学胆识,怕是一日也混不下去的。

不过,看来今日这位定亲王爷应是顺利地蒙混过来了,只不知郑公公对他的表现是否还算满意?但愿他这位假王爷能够一直蒙混下去,这样自己这个真管家也会做得越来越风生水起,起码近日前来送礼的那些人就越发地懂规矩了,从未忘了给他这位王府大管家也备下一份心意……

转眼间已到了书房,范成忙收拾起自家心里正打得“劈啪”作响的小算盘,殷勤地上前为王爷推开了书房的门,又督促着在此间伺候的丫环端上了茶水之后,他这位大管家才算放心地离开,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地将书房的门从外面给关上了。

定亲王根本未在书房里多做逗留,便转入了内间的静室之中。

打开静室中的一道暗门,便露出了另一个房间。值得一提的是,此房间的格局与其中摆放的物品,竟是与外面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两者只是内外有别而已。

此时,坐在这间内书房中正自伏案书写的那位闻声抬起头来,向走进来的定亲王问道:“今日如何,明睿?皇上对你这位新任定亲王的表现可还算满意?”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脸上却是毫无欣喜之色,“七叔果然对这位皇上知之甚深!他行事确是极为谨慎,并未直接将侄儿推到百官面前,而是先让我在选德殿与左丞相、枢密使和兵部尚书这三位朝廷重臣打了个照面,想是要看看他们对定亲王重入朝堂的反应,更是要试试侄儿我这个假王爷演得是否可以乱真。”

萧天绝皱眉看着浩星明睿近乎凝重的面容,问道:“怎么?你如此闷闷不乐,可是哪里出了纰漏?”

“确是在礼节上出了一些小纰漏,但——”浩星明睿突然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但真正令你心中不安的,却是另有他事,对吗?”萧天绝追问道。

“七叔,今日我虽是没有站在垂拱殿中面对群臣,不过我在选德殿中所见到的那三位,怎么也可称得上是朝廷的重臣。没想到一见之下,实是让我大失所望!先不论其是否具备身为朝廷重臣所应有的才学胆识与气度风范,仅仅观其在皇上面前的那番明争暗斗,便足以令人齿寒!敌国大兵压境,大裕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这些肩负重责的朝臣们却只知在那里勾心斗角、推诿塞责,而那个皇上的心思则更是放在了如何扶植傀儡、制衡朝臣上面。在这些人的心中,何尝真正有过天下?!又何尝真正有过子民?!”

听了浩星明睿的这番感慨,萧天绝却只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早在三十年前,大裕的朝廷便已是如此了!浩星潇启永远也成不了像你父王那样胸怀天下的人!”

“父王——”浩星明睿的眼中尽是一片仰慕之色,“若是父王还在,如今的大裕将会是怎样一派昌盛之景!”

萧天绝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走到浩星明睿的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道:“明睿,如今我等正在做的,便是要拨乱反正,完成你父王未竟之业!”

浩星明睿一时间心潮起伏,站在那里久久无语。

萧天绝暗自叹了口气,故意转移话题道:“方才你说在选德殿中出了些小纰漏,可是要紧?”

浩星明睿这才回过了神来,摇头道:“并不要紧,其实那都是侄儿有意为之。我这个假亲王若是头一次登场便表现得完美无缺,怕是要引起那个本就多疑的皇上的猜忌。不过,我这一番做作之下,倒是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怀疑,恐怕他已猜到我是个假货了。真没想到,在朝廷里那些浑噩度日的昏官之中,竟还藏了个把的精明之士!”

“不知是那三位朝臣当中的哪一位,竟然有此眼力?”萧天绝不禁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是左丞相冷衣清。”

“冷衣清?!”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萧天绝猛地一怔,“你刚才说——,这位左丞相的名字叫冷衣清?”

浩星明睿也是一怔,“是啊,七叔您知道此人?”

萧天绝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你可知此人的来历?”

“他是徽州人,景运十五年的文举状元,娶了前吏部尚书苏问秋的独女为妻。有了这位人脉颇丰的岳父泰山之助,这位状元公真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再加上此人本身也极有学识,且能言善辩,颇得皇上的赏识。两年前,前任丞相曹昱因贪赎被罢,当时官居大学士的冷衣清便被破格提拔为左丞相。”

见萧天绝听完自己的话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浩星明睿忍不住张口唤道:“七叔——”

萧天绝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这个左丞相冷衣清——,极有可能便是你妹妹芳茵的丈夫,玉儿的亲生父亲!”

第四十九章 一朝宰辅

回到丞相府邸之后,冷衣清直接去了后院夫人的居处。

一进门,他便急急地对刚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夫人苏香竹道:“夫人,还要劳烦你速回一趟娘家,替我向岳父大人打听一个人——有关于此人的所有事情,一定要事无巨细,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遗漏。”

苏香竹不由嗔笑道:“丞相大人一进门便急着催我回娘家,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被丞相大人给扫地出门了呢!”

冷衣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哑然一笑,将苏香竹扶回椅上坐下,歉然道:“是为夫过于唐突冒失,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让妾身猜一猜,到底是何人竟会让大人如此心浮气躁呢?”苏香竹美目流转,随即嫣然笑道,“昨日爹爹给大人提了一个宋行野,今日大人下了朝堂便急着要打听另一个人的事情,想必此人与那宋行野是有些关联的。嗯——,妾身猜到了!大人所要打听的,定是最近传闻中所说的那位即将重返朝堂的定亲王爷,可对?”

冷衣清笑叹着道:“夫人如此聪慧,又岂有猜错之理!”

苏香竹忽然站起身来,玉指一伸,轻点了自己夫君的额头一记,薄嗔地道:“日日跟在你这位满腹经纶偏又一肚子鬼心眼儿的丞相大人身边,逼得妾身想不聪慧都不行了!”

冷衣清上前将她揽在怀中,调笑道:“当年夫人不就是因为看上冷某这一肚子鬼心眼儿,非要下嫁于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中书舍人的我,结果迫得岳父大人在百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答应了这门亲事?”

苏香竹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这位容颜俊秀且儒雅不凡的夫君,叹息了一声,道:“当年嫁给你时,妾身也不过是指望夫君能像爹爹一般,成为执掌一方要务的一部尚书而已,没想到你如今竟已成了手握重权的一朝宰辅。妾身虽是为夫君能够尽展胸中抱负而欣慰,却也不免担心夫君在朝堂之上树敌太多,况且伴君如伴虎,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则更是难度!”

冷衣清笑着安慰道:“夫人多虑了!为夫看似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实则却是几无实权,根本不足以成为某些人眼中的祸患。尤其是现在北境告急,战事一兴,朝中格局便会变得越发微妙难测,皇上必得将我这个所谓的百官之首抬出来,以制衡权势日重的武将那一方。”

“大人指的可是那位曾手握重兵的定亲王爷?”

冷衣清却是摇了摇头,忽然若有所悟地道:“如今我倒是有些怀疑,这位所谓的定亲王,其实也只是皇上用来牵制我和军方的一枚棋子。”

苏香竹轻抚了抚夫君微皱的眉心,柔声道:“大人不必太过忧心,妾身这就回去,向爹爹问清楚关于这位定亲王爷的一切。”

“顺便也带玉儿去见见他的外公外婆。你前日不是还说,二老时常在你面前念叨他这个外孙吗?”

“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苏香竹忙唤人去找正在书房里埋头读书的小公子冷世玉过来。

待苏香竹带着儿子出门之后,冷衣清独自坐在书房里,回想着今日在大殿之上所发生的一切,不由陷入了沉思——

自数日前北境告急文书抵京的那一刻起,援北军主帅人选的问题便是梗在皇上心头的最大疑难。想来皇上对枢密院和兵部的能力也是心中有数,早就未对他们抱什么期望,所以皇上首先召去商议此事的人都是从前的几位老臣,其中就包括已经致仕多年的前吏部尚书苏问秋。

当时这几位老臣确是提出了几个主帅人选,不过以苏问秋对皇上的了解,其中也只有他自己所提的宋行野一人最合皇上的意。于是,苏老大人便将这一重要信息知会给了自己的女婿——当朝的左丞相冷衣清。

正因如此,冷衣清今日才能在皇上询问宋行野之事时对答如流。不过,当时他并不是想在圣驾面前表现自己,因为他也猜得出,皇上当然会想到他和苏问秋之间的那层关系,对于他为何如此清楚宋行野的来历应是心知肚明。

然而,就在枢密使唐焕和兵部尚书张光时谁都答不出皇上的问题之后,他还是主动站了出来。他此举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做出一种明确的姿态——身为百官之首的左相,他是赞同皇上启用宋行野为援北军主帅的。而之所以要采用这样一种较为隐晦的表达方式,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当今皇上那种猜忌多疑的性格了。

在选德殿中,当皇上问起宋行野之事时,他并没有立即上前应答,而是把机会留给了唐、张二人,因为举荐援北军主帅人选,本应是军方的职责所在。可是事实上,最先向皇上举荐宋行野的却是他的岳父苏问秋,至于定亲王今日的举荐,那则是另一回事了,而且怎么说他也是在苏问秋之后。这样一来,皇上的心中虽也是认可由宋行野为帅,但还是难免会存了另外一种猜疑——会不会是他这个左相欲借举荐援北军主帅人选之机,插手军方事务,趁此大权独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呢?所以,他决不能在支持宋行野为帅一事上表现得过分积极,给皇上留下一种他在故意向军方示好,甚至是意存拉拢的印象。

可是,同样是为了不引起皇上的疑心,他又决不能不有所表示。皇上既已猜到苏问秋会向他这个女婿透露举荐宋行野之事,他若是在明知内情的情况下,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那里不表态,那么皇上又会怀疑他是别有居心,不想为君分忧。不得已之下,经过反复思量,他才决定采用这种既不主动又不被动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支持宋行野为帅的态度。

只不过,今日借此事让唐焕和张光时都出了个大糗,倒是令他始料未及,且暗自得意不已。这两位军方的重臣,平日里本就与他走得不近,尤其是北境战事一起,皇上对军方日渐倚重,他们便以为可以借此在朝堂上独霸一方,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不把他这个当朝宰辅放在眼里——凡是军队调动与军资调配的事都不与他这个左相商量,一应请奏上书事宜也根本不经中书,便直接面陈皇上。

纵然是他这个左相再有气量,也绝不容许手中的权力如此轻易地被人夺走!只是有皇上在那里冷眼旁观,他又不得不加倍谨慎,不能让皇上怀疑他有任何弄权之心。故而虽不时有下属向他抱怨军方逾权,态度骄横无礼,他也只是对他们温言抚慰几句,然后将事情都压了下去。

只是那些朝臣们之所以能够在朝为官,自然个个耳清目明,焉能看不出他这位左相的大权已日渐旁落,且处处被军方打压而隐忍不发?朝中情势出现如此逆转,那些目光短浅之辈便开始转投向军方一边,甚至起了武人治国的痴心妄想,却不知自己的所行所为早已触了皇上的逆鳞,终是不会有什么好收场的。

只有为数不多的那几位老成持重之士方能看得出来,皇上此时纵容军方耀武扬威,一方面是为了解决北境之危,不得不暂时依靠这些武人,另一方面,皇上很可能也存了另一番心思,他想让这些不知深浅的莽夫们在得意忘形之下行差踏错,留下确凿的罪名,以便日后将其一一剪除。

在他看来,正是因为皇上存了此心,才会在此时特意将代表军方最高权威的定亲王抬了出来。然而他可以断定的是,今日选德殿上的那人,绝对不是真正的定亲王!只怕是就连皇上也未想到,尽管他们做出了如此精心的安排,还是让他从见到这位定亲王的第一面起,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不过,唐焕和张光时那两个庸才想必是不会看出任何不对,恐怕他们此刻正聚在一起,商量着该如何巴结上那位王爷,好将他这个左相彻底地从朝堂上踩下去呢。

只不过这个假定亲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虽然他已经刻意遮掩,却仍是让自己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当时他们三人进入殿中,定亲王刚回完皇上的问话,随后便很自然地退至一旁,以便让他们三人上前向皇上跪倒见礼,而在他们行礼的过程中,这位王爷一直垂手肃立,态度镇定从容。这些举止都被他一一瞧在眼内,加上此前听到他与皇上对答的内容,当时他便猜到此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定亲王。

可是当皇上亲口说出他就是定亲王之后,面对三位朝廷重臣的见礼,这位定亲王的回礼虽是毫无差错,但却显得稍微有些急切,让人不免感觉到他的一丝心虚。虽然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还是让他这位素来善察人心的左相大人起了一丝疑心。于是,出于谨慎,他又寻机试了这位定亲王一把。

在讲述宋行野的战绩时,他故意将被其斩杀的戎国右翼军大将关天豹说成是左翼大将关天虎,同时他一直在旁边偷偷地观察,那位曾亲自指挥过那场战役的定亲王听到这些之后,却是毫无反应,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的谬误之处。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完全确定,这位定亲王是个假货无疑!

虽然是假货,却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假货。此人身上所表现出的那份镇定从容,绝对不是一个寻常之人可以长时间装出来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做了定亲王的替身?

另外,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那个真正的定亲王又去了哪里?

第五十章 谁主沉浮

自那日在选德殿内见过一面之后,枢密使唐焕与兵部尚书张光时便都成了定亲王府的座上客。

闻风而至的大小朝臣也是络绎不绝,令浩星明睿这位假亲王真是不胜其扰。好在这些趋炎附势的朝臣中并没有当年与定亲王相熟之人,浩星明睿应付起来倒也容易一些。

其实他并不怕与这些朝臣打交道,因为即使在他们之中有认识原来的定亲王的人,那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再说那时的定亲王常年征战在外,本就极少出现在朝堂之上,而这位定亲王的为人又一向孤傲,素来少与那些文臣交往,知己更是一个也没有。

真正让浩星明睿感到紧张的是即将面对定亲王的那些旧部,究竟该如何表现才不会让他们识破,同时又不致让皇上对他生疑?这其中分寸的拿捏是极为关键又是极为困难的。

最后还是那位真正的定亲王萧天绝的一番话提醒了他,这出戏是皇上要他演的,只要能令皇上满意即可,至于其他人的想法,皆与他无关,自会有皇上去替他操心。于是,他便也彻底放开了,只要是与从前的定亲王有过交往的军方人士,他的王府概不欢迎,若是一旦在其他场合碰了面,他也是三言两语便将对方给打发了。

然而这样一来,那些原定亲王的旧识不免在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这位曾经的“烈火将军”在病了二十多年之后,竟然是性情大变,再不复往昔神采……

如此未过几日,皇上便又将定亲王召入了选德殿内议事。

行过了礼,浩星明睿默然站在阶下,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浩星潇启自然也看出了这位假王爷的反常,不由展颜一笑,问道:“定亲王今日为何如此拘谨?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回陛下,近日定亲王……不,是臣弟的一些旧识在私下里……闲谈,说起……说起了‘烈火将军’,臣弟甚是……不安……”浩星明睿支支吾吾地答道。

“你可是觉得他们对你的身份已起了怀疑?”

“臣弟无能,请陛下恕罪!”浩星明睿忙上前跪倒谢罪。

浩星潇启看了他半晌,方无奈地道:“平身吧!此事却也非你之过,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烈火将军’,焉是你一个寻常之人所能扮得出来的!不过你也不必慌张,那些人便是有所疑心,终是没什么实据,再说还有朕这个亲兄长在这里,想来也无人有这个胆子敢公然对你提出质疑。”

“是,谢陛下!”浩星明睿虽是站了起来,却终是有些心虚地不敢抬起头来。

浩星潇启又盯了他半晌,心中暗自琢磨,此人虽然怯懦了些,却还听话受教,若是假以时日,应该不仅能成为一个好傀儡,而且还会是一个好耳目……

“李进,朕听说你从前是个唱戏的?”

浩星明睿愣了愣,随即诚惶诚恐地道:“草民确是在戏班子里打过杂儿,跑跑龙套,并没有真的……真的唱过戏……”

浩星潇启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应是也读过书吧?”

“回陛下,其实草民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少还是读了一些书,也略懂些骑射。十多年前,草民离家进京求学,没想到家乡却发生了瘟疫,夺走了草民全家人的性命。草民失去了根基,也就此沦落街头,后来才在一个戏班子里找了份活计。再后来,有人找到了我,我从此就进了定亲王府……”

浩星明睿一五一十地将他从那个李进口中所问出来的出身来历,向浩星潇启交待了一遍。

浩星潇启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郑公公,见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证实这个李进所言不假。他这才眯着眼睛一笑,温声道:“你既然曾经进京求学,当时想必也存了入仕报国之心。如今机缘巧合,让你终是有了立于朝堂之上的可能,不知你——可愿意抓住这个千载难逢之机?”

浩星明睿眨巴了几下眼睛,面上渐渐露出了欣喜欲狂之色,“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于地,连连叩头道:“草民愿意!草民愿意!草民谢陛下隆恩!”

浩星潇启早就料到会有此结果,不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站起来说话吧!”

见浩星明睿满脸喜色地站了起来,浩星潇启忍不住微微一笑,接着道:“自今日起,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定亲王,更是朕在朝堂之上甚为倚重的左膀右臂。那些位卑小吏所说的话你自不用放在心上,但对于那几位朝廷重臣——,你须得时时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若发现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定要报与朕知。”

浩星明睿马上心领神会地躬身领命。

“朕听说枢密使唐焕和兵部尚书张光时都已到你府上去过,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浩星潇启竟是马上便开始测试起这个未来耳目的传话能力来。

浩星明睿认真地回想了片刻,才答道:“张尚书倒是并未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唐大人身为枢密使,对此次派遣援北军之事似乎是有些想法——”

“哦?他怎么说?”

“唐大人说,兵员调派之责本归枢密院所属,然而军中高阶将领调动的文书上又须有丞相用印,如此权责混淆不明,实不利于战事危急之时的指挥调动。”

听到这些,浩星潇启只是轻“嗯”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并未有丝毫变化。

浩星明睿又接着道:“唐大人倒是还说了些有趣的闲话。他说左相新近花重金将相府旁边的一处园子买了下来,可是买下之后才发现,那处园子竟是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故而左相又不得不再花重金,找人对其重新翻修——”

“看来唐焕对左相的事情倒是关注得紧!”浩星潇启终于忍不住冷嗤了一声。

浩星明睿讪笑了一下,道:“唐大人以为,如今北境战事方起,军备支出靡巨,朝中官员皆应殚精竭虑为君分忧,似左相这般耽于逸乐,花费无度,实是不该——”

浩星潇启又是冷然一笑,随后突然问道:“你对这位左相可有何看法?”

“这——,臣——臣弟与这位左相大人只有一面之缘,确是不知其心性为人如何。只不过,臣弟心中一直有一个疑虑——左相似乎已对臣弟的身份起了疑心!”

浩星潇启立刻皱起了眉头,脸色也变得无比阴沉,“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日在殿上谈起青锋岭一役时,左相将那个被宋行野所杀的戎军将领的名字说错了,当时臣弟并未察觉,直至后来看到郑公公遣人送来的有关宋行野的一些简录,里面便有对青锋岭一役的详细记述,臣弟这才意识到竟是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你认为他是故意将那个敌方将领的名字说错的?”

“臣弟虽是对左相所知不多,但想来他应是个博闻强记的饱学之士,实不太可能会犯这种简单的错误。”

浩星潇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颇为嘉许地看了浩星明睿一眼,“你能够及时洞察此事,实是难得!无论那个冷衣清究竟是何居心,你都要替朕尽早将其探查清楚,这你可能办到?”

浩星明睿忙躬身答道:“臣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望!”

当日圣旨便颁了下来,且是由皇上身边的总管郑公公亲自去定亲王府中传的旨——命定亲王即日起正式上朝议政。

听到这个消息,众多大裕朝臣的心中皆是一震。

原以为皇上只是因为与北戎的战事一起,方想起了那位曾经战功赫赫的定亲王,于是要对他这个被冷落多时的皇弟做些补偿——大不了就是多给些赏赐,偶尔召进宫里去叙叙话,甚或是向他征询一些军事方面的意见而已。

可是谁会想到,皇上竟然如此郑重其事地下了旨,给了这位连虚职都没有的王爷立于朝堂之上的特权,而这种权力,竟是连皇上的嫡长子,同时很可能也是未来的储君——济王殿下,都从未有过。

如此看来,今后在大裕的朝堂之上,这位定亲王爷将会是一个绝不容忽视的权重人物。而大裕的朝局,从此也将进入一个更加微妙莫测的阶段,究竟谁主沉浮,怕是还需拭目以待!

第五十一章 各怀心机

为了将假定亲王的角色在皇上面前演得逼真,浩星明睿特意没有向萧天绝过多地询问有关宋行野的情况,而是完全按照郑公公派人送来的极其简略的一些记载来了解宋行野其人。

待到真的步入了朝堂的那一日,浩星明睿才发现,其实在这朝堂之上,并没有多少让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便只有皇帝陛下一人。

皇上当庭下旨,敕封原靖远将军宋行野为靖远大将军,钦命为援北军及北境军主帅,三日后统率十万援北大军赶赴津门关,抗击戎国来犯之敌。

下了朝,宋行野只来得及过来与自己的老上级定亲王见了个礼,便行色匆匆地赶去与枢密使和兵部尚书商讨出兵前的诸般准备事宜。

倒是此刻越发显得轻闲无事的左丞相冷衣清,主动走在了浩星明睿的身旁,一路闲话地陪着他向宫门外行去。

自从那日选德殿一见,这位左相大人便引起了浩星明睿的格外留意,只不过他当时是把此人列为一个潜在的强劲对手,甚至是一个必须适时清除的对象。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冷衣清居然还有着另外一重身份,他——竟极有可能是萧玉的亲生父亲!

如此一来,他对冷衣清的态度就不免变得复杂起来,既痛恨此人对芳茵母子的冷漠无情,又无法再将他视作可以随时消灭的敌人,毕竟血缘是谁也无法斩断的一种纽带。最终,在思来想去之后,他做出的唯一决定便是,先确定这个冷衣清到底是不是萧玉的父亲。

“听闻左相是徽州人,本王的一位故人也来自徽州,曾听她提起过那里的山水秀美、人物风流,实是令人心向往之。遗憾的是,我一直在京养病,无缘去那里亲历游览一番,不知左相近年可曾回乡省过亲?”

听到这状似无心的一问,冷衣清面上挂着的那抹温雅的笑容微微一收,转而用一种略带伤感的语调答道:“臣的双亲已故去多年,而我在京中又常被俗务缠身,却是已有十余年未曾返乡了。”

“原来如此。”浩星明睿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未再继续深问。

冷衣清却就此接过话来问道:“不知王爷的那位故人可还在京中?臣倒是想与他见上一见,共叙故园风土,也算是聊慰思乡之情。”

浩星明睿神色黯然地摇头道:“她已经故去多年。唉,可叹伊人已逝,唯留旧梦依稀!”

冷衣清的目光极快地从浩星明睿的脸上一掠而过,见他神情落寞,竟真是一副无限感怀的模样,不由心中暗自思量,这位假王爷此刻是在做戏还是真的在感伤往事?若是在做戏,他的演技确是极为高明,就连自己这个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之人都难以分辨其真伪。而他若真是有感而发,那他口中所说的那位故人听起来倒像是一位女子,莫非是他曾经的红颜知己?这倒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说不定还可以借此追查出这位假亲王的真实身份。

“看来王爷亦是性情中人!”冷衣清也跟着叹息了一声,“虽说世事无常,往事难追,可是谁人又真正能够摆脱掉过去所经历的种种?这便犹如眼前纵是美景如画,心中时常忆起的,却还是故园烟柳。”

浩星明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本王已是老朽之身,闲来无事,难免常起念旧之心,而左相正当壮年,又身居高位,应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怎会也生出如许多的感慨?”

冷衣清笑道:“王爷春秋鼎盛,何来老朽之说?如今大裕与北戎的战事方起,皇上对王爷更是多有倚重之处,倒是我这个不谙武事的书生,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实是惭愧得很!”

见对方有意引开了话题,浩星明睿也只是淡淡一笑,“左相乃当朝宰辅,执掌中书门下,实为百官之首,皇上的股肱之臣,又岂是我一个闲散王爷可比?”

眼见出了宫门,浩星明睿在自家的车驾前止了步,又笑着对冷衣清言道:“罢了,本王知道左相公务繁忙,就不再多加打扰了。他日等你有了闲暇,不妨来我府中小坐,本王尚藏了一坛徽州特产的柳叶雪,还想请你品鉴一番。”

冷衣清忙施礼谢道:“王爷盛情,微臣实是荣幸之至!说不得过两日便要去府上叨扰一番了。”

浩星明睿点头道:“好,那本王便在府中静候左相的大驾。”

语罢,他便回身上了马车。

目送着定亲王的车驾远去,冷衣清的心中犹在琢磨着,这位假王爷突然对自己盛情相邀,究竟用意何在?按理说定亲王虽已久离朝堂,但毕竟曾经战功赫赫,自有他应享的地位与尊荣,根本无须凭借与他这个臣下建立什么私交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而他今日这般向自己亲近示好,定是存了什么非同寻常的目的,这场王府宴饮——不会到最后竟成了一场鸿门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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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王府的内书房中,浩星明睿将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向萧天绝详细述说了一遍。

萧天绝听罢,面色沉重地道:“有宋行野指挥北境军,北境之危应可暂解。只是军中兵将已久不经战事,且缺乏操练,实不宜与戎军硬拼。宋行野虽能守得住津门关,但若要彻底解除北境之危,恐怕尚需很长一段时日。”

浩星明睿也忧心忡忡地道:“我们派在戎国的探子已传回了消息,此次犯疆戎军的主帅是宇文罡。他是戎国的四皇子,也是掌握戎国实权的阴太后所选中的未来储君。由此看来,戎国这次南侵的目的并不是掠夺些财帛或是土地这么简单,他们的目的应该是拿下大裕半壁河山,以此为这位四皇子树立威望。既是抱有此种目的,那他们的准备必是十分充足。在他们出兵前,我们曾经派人进行过破坏活动,毁了他们的部分军粮和战马,结果事后他们并未选择仓促出兵,而是又等了三个月的时间,补充回损失的粮草马匹之后才出兵,足可见他们对此次南侵的重视与志在必得。”

萧天绝不由得冷嗤了一声,“只要津门关不失,这些北人的黄梁梦便做不成!”

“无论如何,这次皇上能够起用宋行野,实可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嗯,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借苏问秋之口举荐宋行野,确是没有引起皇上的丝毫疑心。”

“也幸亏七叔您想得周全,昨日我便派人持您的信物去见了宋将军,密嘱了他一番。是以他今日在朝堂之上表现得十分合宜,尤其是没有对我这个所谓的定亲王表现出过分的亲近,皇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想必也少了些许顾虑。”

萧天绝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忍不住怒哼了一声,道:“我的这个皇兄,终日想着的就是如何保住他的那个皇位,江山社稷在他的眼中,哪里抵得上垂拱殿内那把椅子的份量重?!”

浩星明睿冷笑着道:“既然他如此舍不得那个位子,我便偏要将他从那上面踢下去,定会比直接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万分!”

“当年他用卑鄙手段害死了六哥,更将大裕朝局搅得如此混乱不堪,便是百死也难赎其罪愆。只是他毕竟还是当今的皇上,手中掌握了生杀大权,而且江湖上还有忠义盟做他的耳目走狗,故而你的行事一定要加倍小心,切不可轻易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七叔放心,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苦心经营,各方布置均已初具规模,隐族的密谍可以说是遍布景阳内外,足以与忠义盟在京城的势力匹敌。虽然目前在朝中还没有我们可以引为助力的大臣,但苏公已在替我筹谋此事,相信凭他多年识人的经验,必不会看错人。只有那些经他仔细挑选甄别过的人,我才会出面进行说服,应该不会有任何差池。”

萧天绝缓缓点了点头,看着浩星明睿的眼睛问道:“苏问秋既已站在了我们这一边,那么他的女婿冷衣清——你又准备如何对待?”

浩星明睿却是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这位左相大人会如何对待我们了。侄儿已邀了他来府中做客,到时七叔自然便会知道答案了。”

第五十二章 人不如故(一)

见到定亲王亲自迎了出来,冷衣清的心中不期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是皇上在背后唆使,这位假王爷才会对自己表现得这般殷勤?若果真如此,自己可就要当心了,皇上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试探,只不知他究竟想从自己的身上试探些什么出来呢?

心中虽在猜疑不定,可冷衣清的脸上仍是挂着温雅的笑容,躬身施礼道:“劳烦王爷大驾亲迎,臣愧不敢当。”

浩星明睿哈哈笑着一摆手,“此处是我的私宅,又非朝堂,冷大人就不必拘礼了。来,冷大人,我先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园子,有几处是不久前方才改建完的,还算是值得一观。”

盛情难却之下,冷衣清只好随着这位明显是想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的王爷在王府中转了一圈。原本他并没有对这位假王爷的品味有何期待,可是这一圈转下来之后,他不由暗暗惊讶不已,着实开始对这位王爷另眼相看起来。

“王爷这座园子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又别具匠心,真可谓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浓淡相宜。而真正的点睛之笔,便是湖心的那座白色石舫,与周遭的水榭泉池、红桥绿柳相映成趣,宛然一幅生动之极的江南山水图,实是让冷某大开眼界!”

听到这番出自一向自诩风雅的左相大人之口的夸赞之辞,浩星明睿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得色,语气便更显亲切起来:“冷大人慧眼独具,竟看出那座石舫的不凡之处,佩服!佩服!实话说与你听,想当初替我设计这处园子之人提出要建这座石舫,我还嫌麻烦,要让他换成一座亭子,结果竟被他狠狠奚落了一番!无奈之下,我才按他的主意建了这座石舫,那可是用去了我整整一年的俸银!”

“哦?若是王爷不觉为难的话,能否告知这位替您设计园子之人的姓名?冷某也想请他来为我新买下的一处园子费上一番心思。”

“这有何为难!那人便是百草堂的老板花凤山,他与我是多年好友,只要我开口相求,他想是不会推辞的。”浩星明睿毫不在意地应承道。

听到“花凤山”这个名字,冷衣清不由微微一怔,“原来竟是那位百草堂的花神医!没想到这位花神医竟是如此一位大才!”他随即又拱手施礼道,“如此就有劳王爷替我向这位花神医求上一求了,冷某在此先谢过王爷!”

浩星明睿笑道:“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管这闲事的。只因那花凤山虽与我交厚,但脾气却是极坏,知道我替他揽下这等苦差,定是要将我数落上一番。这些倒都是小事,我只是担心他若对冷大人也像对待我一般放肆无礼——,到时岂不令我十分难堪!”

冷衣清微微一笑,道:“举凡高才,脾性难免有异于常人之处,更何况这位还是有皇上钦赐的‘医国圣手’之称的花神医。冷某自当对其礼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这一点还请王爷放心。”

“如此便好。冷大人放心,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处门庭大开的院落前,浩星明睿止住了脚步,抬手示意道:“冷大人,请里面坐。”

冷衣清抬头看了一眼院门前的匾额,上面写着“柳园”二字。

待走进了院内,果然见到处处柳树成荫,仿若置身于一片绿柳林中。

晚宴便是设在了这座柳园中一处临池的凉亭之内。

此时天色渐暗,亭子四周挂起了几只精巧的竹制灯笼,烛火将轻薄的笼壁照得明亮通透,映出上面所绘的镂空兰草图案,显得格外淡雅清幽。

坐在亭中,四周微风徐来,吹得池边柳枝轻轻拂动,那起伏的暗影犹如故人挥别的衣袖,渐渐消逝于看不见的远方幽处,竟隐隐令人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凉之意。

将刚刚开封的一坛柳叶雪为冷衣清斟上,浩星明睿端起自己的酒杯,道:“今日选在此处招待贵客,实是显得过于简慢了些,不过是为了图个清静自在,还请冷大人不要见怪!”

冷衣清忙端起酒杯,微笑着道:“王爷客气了!冷某倒是十分喜欢这处清雅别致的所在。”

浩星明睿也是微微一笑,“这坛柳叶雪我已珍藏了多年,今日拿出来与你这位徽州人共饮,也算是得其所归了。冷大人,请!”

方一喝下那杯清香四溢的柳叶雪,冷衣清的心中登时惊起了万丈狂澜,脸色也不由得跟着变了数变!

过了良久,他才勉强按捺下心绪,感叹地道:“我已有十多年未喝过此酒了,今日品尝起来,竟是仍与记忆中的滋味一般无二!”

浩星明睿似是根本没有留意到面前这位客人所表露出的那少许异样,仍是自顾自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不胜唏嘘地长叹了一声,道:“自从那位酿造此酒的故人过世之后,我便未再饮过如此美酒,一晃竟也是十多年了!”

“王爷所说的,可是日前与我提起的那位来自徽州的故人?”冷衣清徐徐地问了一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自然。

浩星明睿点头道:“从前她每年都会送我三坛自酿的柳叶雪,可惜大都被我鲸吞牛饮般地给糟蹋掉了!谁料到她竟突然辞世,唯一留下来的,便只有这一坛酒了。这些年来,我亦品尝过其他人所酿的柳叶雪,却完全找不到那种清冽微苦而又回香四溢的味道。直至那时我才意识到,当初那般随意饮来,实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冷衣清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坛柳叶雪上。直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拿起那坛酒,缓缓地将他们各自的酒杯重新斟满。

“王爷,请!”

还没等浩星明睿举杯,冷衣清便将自己刚斟满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边浩星明睿犹自还端着酒杯在那里感叹着:“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看来本王确是老了,如今时常想起与说起的,竟都是那些故人,不管是在的,还是不在的!”

说完,他又叹息了一声,默默将酒喝了下去。

冷衣清只是沉默着没有作声。他此刻已经隐隐猜到了这次宴饮的真实目的,虽然心中仍存着诸多的疑问与不解,他却强自忍着不去开口相询,因为他不想就此踏入一个极有可能是专为他而布下的圈套。他不断地告诫自己,只要不去碰触这个圈套,对方就拿他毫无办法。而且,他还尽可以继续坐在这里,看着对方如何将这场无人捧场的独角戏唱完。

谁知他这边刚打定了要冷眼旁观的主意,那边浩星明睿在放下酒杯之后,却忽然抬眼看着他,十分突兀地将话题一转道:“不知冷大人对我举荐宋行野之事可有何高见?”

冷衣清在毫无防备之下,不由微微一愣,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原来方才那些念旧煽情皆不是重点,而只是试图扰乱他心神的一种手段,其真正的目的,竟还是如自己先前所料,要替皇上试探自己对此次出兵北境的真实态度。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位假王爷的做法也未免太过愚蠢可笑!想他冷衣清立足官场已近二十年,一番苦心经营之下,方有了今日这般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怎么可能会被一件真假难辨的旧事而轻易扰乱了心神?

只是——,此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坛柳叶雪?难道这酒竟真的是她所酿吗?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第五十三章 人不如故(二)

见冷衣清沉着脸一时没有答话,浩星明睿马上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摇头叹道:“想是冷大人对这件事并不十分赞成!这也难怪,毕竟宋行野已多年不领兵,且年事已高,以他为帅,确是有些勉为其难。而我之所以举荐于他,其实也主要是出于念旧之情。想我这久病之身,再也无法领兵征战,为皇上平定北境,可是每忆及年少时纵马横枪、叱咤疆场的情景,我又时常按捺不住胸中犹存的那份雄心壮志,实是渴望再去体验一番那种金戈铁马、一往无前的壮士情怀。故而当我接到宋行野的请战书信时,便决定成全他那颗与我一般无二的精忠报国之心!”

冷衣清这下更是不知该如何答话了,而且此刻他的头脑也已被搅得有些混乱起来——

明明是自己的岳父大人苏问秋先向皇上举荐了宋行野,皇上只不过是借了这位假王爷的口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而已。皇上此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重新树立这位久离朝堂的定亲王在群臣中的地位,按理说应该与他这位左丞相并无多大的干系。然而,为何这位假王爷非要如此刻意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难道皇上竟真的怀疑是他在背后怂恿岳父大人举荐宋行野?还是他们已觉察出他对这位假王爷的身份起了怀疑,故而要设法补救?

似是看出冷衣清眼中的疑惑不解,浩星明睿不由淡淡地一笑,解释道:“我后来听说,令岳苏问秋苏公也曾向皇上举荐过宋行野,可是皇上当时并没有立即应允,只因直到那时,他还指望我这个定亲王能够再次为他去提枪上马,平定北境。结果那日在选德殿中,见到我这副不中用的模样,皇上实是彻底失望了。无奈之下,他才不得不选择了宋行野。”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冷衣清,接着道:“说起来此事还要感谢冷大人!当时你也算是帮了宋行野的一个大忙,将他从前的赫赫战功在皇上面前详说了一遍,同时也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左相大人支持宋行野为帅的态度,皇上当然不会不考虑到你这位当朝宰辅的想法。只不过大人的属下在收集宋行野的资料时尚且有些疏漏之处,竟然将戎国右翼军大将关天豹错写成了左翼大将关天虎。遗憾的是,当时那两位军方的大人竟也丝毫没有察觉,倒是白白错过了一个能在皇上面前挽回颜面的机会。”

冷衣清定定地看着浩星明睿,心中竟渐渐生出了一种十分陌生的茫然无力之感。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确是发觉了当时在选德殿中所出的纰漏,更是怀疑到那是自己刻意设下的陷阱,所以打算在自己面前将这个纰漏彻底地补上。而这一弥补的手段确也算得上高明,自己费尽心机制造的漏洞,不但被他仅用了三言两语便给遮盖过去了,反过来倒还显得他这位王爷颇有雅量,那日没有当着皇上的面,直接指出他话中的失误之处。

冷衣清忽然发现,自己此前对这位王爷所做出的全部判断,竟都已变得毫无依据。虽然此刻他的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可自己却连他到底是不是定亲王都无法完全确定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一直有着愚蠢可笑想法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其实自从喝下那杯柳叶雪之后,自己的那颗心,便已经开始乱了……

他慢慢地将酒杯重新满上,借此争取了片刻的时间,好让自己那已被搅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王爷的意思可是说——,宋行野其实并不是你心目中最佳的主帅人选?”

浩星明睿坦率地点了点头。

“但不知王爷更属意的人又是谁呢?”

浩星明睿面带忧色地道:“我已远离朝堂多年,哪里还会有什么更属意的人!只是我原本以为,这些年边境安定,大裕得以有足够的时间休生养息,同时用来选拔与培养新人,军中想必会有一批出色的年轻将领涌现出来。这些年轻人即便是缺乏实战经验也无所谓,只要身边有像宋行野这样久历沙场的老将相辅佐,击退此次戎国的进犯绝非难事。然而,实际情况竟是远出我的意料之外!”

冷衣清当然能够听得出这位王爷话中的失望之意,他自己的心中竟也不由生出了一丝愧疚,有些讪讪地道:“原来王爷举荐宋行野的初衷是以他为副将,可是目前大裕军中又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为主帅之人,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让这位老将军担当了如此重任。冷某此刻才算完全明白了王爷这么做的一番良苦用心,实是惭愧不已!”

“冷大人言重了!我大裕立国之初,便定有文武泾渭分明、互不相干的铁则,你对用兵打仗之事知之甚少,这也属正常,实是无需过于自责。”

“冷某虽是一介文人,可毕竟身负丞相之责,如今国家面临危难,我却不能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反而要劳烦王爷如此殚精竭虑,冷某又岂能不自责!”

浩星明睿突然毫无笑意地一笑,道:“那日在选德殿中,我似乎并未见到军方的那两位大人有丝毫自责之态。”

冷衣清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突然语气有些激愤地道:“大裕久未兴战事,军方难免会有所懈怠。而皇上又向来不喜武事,武官中少有被重用者,却令一些尸位素餐之辈趁机混入了军中,更是爬上了高位。以致我大裕军备日益废弛,军中竟已无可用之将,再过数年,恐是连可用之兵也没有了!”

似是没想到一向出言谨慎、处事圆滑的冷衣清竟会如此直言不讳,浩星明睿的眸光一闪,不由追问道:“冷大人何出此言?想我大裕近些年来国泰民安,百姓衣食丰足,何以会有兵源短缺之危?”

不知是因为刚饮下那两杯入口虽是温醇,后劲却也极大的柳叶雪酒,还是因为心中着实压抑太久,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境地,冷衣清似是横下了一条心,要将胸中块垒向这位真假难辨,且又意图不明的王爷倾诉上一番。

“想我大裕本是以武兴国,但近些年来边境安定,渐至国人重文轻武,慵懒成风,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了四邻尚有强敌环伺,国家危亡仅是旦夕间事。边境各州的藩王都忙着横征暴敛、兼并土地,根本无心整饬军备、训练军队,以尽到保境安民之责。如此上行下效,地方官府更是欺上瞒下、鱼肉乡里。为了取悦圣心,彰显政绩,各府知州争相以重利相诱,让贪心的小民们纠查揭发隐藏在大裕境内的隐族之人,甚至有时仅为了充人头,将真正的大裕百姓诬指为隐族人而处死的案例也不为鲜。时间久了,竟弄得人人自危,彼此间互相猜忌,再也无心耕种,以致田地渐多荒芜,民不聊生。此种情形之下,若是再起战事,又要到哪里去征募能够一战的兵士?!”

浩星明睿面色沉重地听完了冷衣清的这番痛诉,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久居府中不问政事,实不知朝局竟已至如此不堪!冷大人忧国忧民,此乃是朝廷柱石所应有的担当。只不过冷大人也不必忧虑过甚,我想经过此番战事,皇上必会意识到军武之重。而我等这些做臣子的,自当多加进言,恳请皇上整肃朝纲,实施新政。想我大裕根基仍在,只要上下一心,激浊扬清,不久之后,自会有一番不同的气象。”

冷衣清的目光在浩星明睿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默然点了点头。

随后浩星明睿端起了酒杯,向冷衣清示意了一下之后,便一饮而尽。冷衣清也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却没有立即饮下,只是盯着杯中那浅碧色的琼浆,眼中闪过了一丝惘然之色。

这时浩星明睿放下了酒杯,看了犹自举杯不动的冷衣清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冷大人,这酒——可是有哪里不对?”

冷衣清闻言苦笑了一下,道:“故人已故,醇酒犹醇,不对的——唯有天意!”

语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第五十四章 清平世界

送走了冷衣清,浩星明睿快步回到书房,未做片刻停留,便进了内书房。

“七叔,今日午后宋行野曾到府中来拜见您,被我三言两语就给打发走了。”

萧天绝笑着摇头道:“他不来这一趟,总是不会甘心。”

“这位宋将军是个直性之人,侄儿实是不敢让他知道太多,以免在人前露出破绽,故而也只好对他无礼了。”

“你顾虑得甚是,若是让行野知道了我此刻的情形,怕是先要带兵攻占了皇城,将那位皇上拿下才肯罢休。他既然没有对你起疑,便不会将你的无礼放在心里,对于我这个主帅大哥,他一向还是十分敬畏的——”

萧天绝突然顿了顿,抬眼看着浩星明睿,问道:“明睿,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让宋行野带着那十万大军攻入皇城?”

浩星明睿马上摇头道:“此法不可行!剑指宫城,那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宋行野已多年未领兵,军中的那些将领必不会听从他的号令。再者说,外患未除,我大裕若先自行起了内乱,怕是会给北戎可乘之机,一旦让戎军破关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萧天绝听了,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明睿,你能不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处处以国事为先,七叔实是感到十分欣慰!”

浩星明睿却是意含深远地一笑,“七叔,其实侄儿此次回来,并不是要找浩星潇启报仇雪恨,更不是要逼宫造反、夺权篡位。侄儿所谋者,乃是一个真正的清平世界!”

“清平世界——”萧天绝目露奇光地看着浩星明睿,“你的父王在世时也常说起,他要为天下苍生建立一个清平世界。”

“这不仅仅是我父王的心愿,这也是我的祖母——昔年的清平公主平生的夙愿。”

乍一听到这个熟悉而又很久未曾听人提起过的名字,萧天绝不由叹息了一句:“清平公主确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奇女子!”

“当年前宁覆灭之后,各方列强割据,战乱四起,清平公主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遂决定助浩星奇一统天下。”说到这里,浩星明睿顿了一顿,对萧天绝道,“侄儿在此直呼先太祖名讳,如有冒犯,还请七叔见谅!”

萧天绝挑了挑眉,不在意地一笑:“我若还看重什么皇室尊荣,便不会改名换姓,成了一个江湖杀手萧天绝!浩星一族所欠隐族人的血债已是太多,以命相抵尚且偿还不清,谁还有面目去在乎一个虚名!”

听到七叔如此说,浩星明睿始放下心来,继续刚才的话题:“那时的浩星奇,还只是一个势力弱小的诸侯王,在清平公主的辅佐下,经过七年征战,他终于统一了南方大部,建立了大裕国,正式坐上了皇帝之位。可是他却开始日益迷恋皇权,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向清平公主所许下的承诺——在大裕施行新政,废除皇权,让大裕百姓过上平等安乐的生活。”

“废除皇权?平等的生活?”萧天绝如同听到天书般地看着浩星明睿,实是不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浩星明睿不由微微一笑,“佛曰众生平等。而我等皆是凡人,尚不能达到佛的境界,唯有先从人的平等做起。”

“你是说从此没有了上下尊卑,也没有了贵族平民,甚至是没有了皇上?”萧天绝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上下尊卑本是人伦之常,只是这种上下尊卑当是发自内心的尊崇服从,而不是迫于强权威势之下的曲意顺从。”浩星明睿耐心地解释道,“便如我是七叔您的晚辈,时常会聆听您的教诲乃至训诫,可这皆是出于我对您的尊重与钦服,亦是出自我的本意,自愿而为之。这便绝对不同于当今天下人因畏惧皇权,而日日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的顶礼膜拜。”

听到侄儿这么一说,萧天绝不禁非常受用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而在侄儿看来,贵族与平民之分本就是无稽之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等级之分不过是窃居高位者用以维护自身权益的伎俩而已,原本就是一种无耻的存在,只有将之尽废,才能实现人人平等的天下公义!”

萧天绝听了又是点了点头,看向自己侄儿的目光中竟是多了几分嘉许之意。

受到了鼓舞的浩星明睿愈加没有了任何顾忌,继续口若悬河地道:“至于那个所谓的皇上,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若是没有了任意剥夺他人财产土地、自由乃至生命的特权,这个皇上便不再是人人口中所山呼的那个‘万岁’,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便也成了一个传说中的笑话!如此一来,这个皇上究竟由谁来当,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萧天绝坐在那里愣了半天,将浩星明睿所说的这番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许久之后,方慨然叹道:“原来这才是六哥心目中的清平世界——一个人人平等、安乐富足的理想国!可是——可是要做到这般,又谈何容易!”

浩星明睿剑眉微挑,朗声道:“正因为不易,所以才需要有人现在便开始去做,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几十代人,只有不断地去努力、去改变,我们最终的理想才会有实现的一日!”

萧天绝却仍是摇着头道:“只是这皇权帝制毕竟已存在了几千年,是自古便传下来的东西,岂能说变就变?”

“七叔应该知道,几千年前的世界,并不是现在的这副模样!那时没有皇帝,也没有贱民,更没有让一群人对另一群人进行奴役和掠夺的特权。可是为何这一切不公在今日都一一出现了呢?就是因为这世上有一些心存恶念之人,他们使尽一切手段攫取统治他人的权力,并利用这种权力来满足他们自身永无止境的欲望与野心。而那些被统治之人,由于无知和怯懦,往往不懂得更不敢于去反抗,便只能任由为恶者继续为恶,令这世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不公!”

“你说的确是有理!可是究竟该如何改变这种情况呢?若是真的没有了皇上,大裕的百姓便会群龙无首,岂不任由他国列强奴役欺凌?那大裕不也要就此亡国了?!”

“方才我已说过,皇上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并无实际的意义。大裕国确是需要一位英明睿智之人来领导,只是此人不能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任何特权,诸如终身制、世袭制、独裁制,这些都是造成社会不公、令国家走向腐朽与衰亡的根源之所在。

在重渊,大族长是由全族人推选出的首领。大族长之下还有长老会,那些长老们也是由全族人推选出来的,他们不仅有协助大族长管理族中事务之责,还有监督大族长依法施政之权。无论是大族长还是长老都要定期改选,胜任者留下,不胜任者离开。

这种族长制在隐族中已实行了几千年,并且被一直沿袭至今,同时也被不断地修正完善至今,虽还远未达到完美无缺之境,但人人平等之念仍是得以贯彻始终。因此我们隐族人从不承认强权,更不会向强权低头!”

第五十五章 舍得牺牲

听了浩星明睿的这番解说,萧天绝终于信服地点了点头,并且由衷地道:“重渊确是一个令世人心向往之的所在。隐族人在那里生生不息,历经了几千年的风霜洗礼,同时也累积下许多超越常人的识见与智慧,这也是隐族得以长盛不衰的缘由。”

“正因如此,几乎凡是有强国之志的君主都会想方设法前去重渊,一来是向隐族的大族长问道,二来便是求娶隐族女子为妻。只可惜那些君主们心中真正所想的,还是如何令江山永固、帝位永存,让自己的子孙万代都能够继续统治着他们的子民。而隐族人,虽然很清楚那些君主们的用心,却也只会给其中犹存善念者一些忠告,而并不会去干预甚至阻止那些暴君们继续欺压他们的国人。”浩星明睿的脸上不觉露出了遗憾之色,想是对自己族人的这一做法并不十分认同。

萧天绝忍不住替隐族人辩护道:“这也并非是隐族人之错!毕竟隐族只是一个很小的族群,根本没有力量与这世上所有其他的族群相抗衡。正是因为隐族一直保持中立之势,才能在这几千年来独树一帜地避世而居,看尽其他族群的起落兴衰,而其自身却从未遭到过任何的攻击与侵略。”

浩星明睿却是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当这世上其他的族群都是由那些独裁暴虐的君主所统治时,隐族能够独善其身的时日还会长久吗?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确是能保住一时的安乐。但正所谓‘善行不举,恶行必猖’,在我们尚有能力去制止恶行时,却由于害怕要为之付出代价而不敢挺身而出,以致放任恶行当道。那么终有一日,当我们退无可退、不得不去奋力制止它时,却发现自己已是无能为力!”

萧天绝皱眉想了想,不得不同意自己侄儿的见解确是在理,不由慨叹了一声,道:“可能当年的清平公主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放弃安乐的生活,毅然离开重渊,助先太祖打下了这个天下。只是她又何曾想到,最终等待她的,竟是那般惨烈的结局!”

浩星明睿洒然一笑,“我相信,从清平公主决定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即使能够预知自己最终的结局,她也一样会义无反顾,绝不畏缩!”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的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回忆之色,“虽然当时我还太小,已记不清她的模样,还有她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但是我却从未忘记过她那双洞悉世情又充满悲悯的眼睛。我的身上有着她的血脉,所以在内心深处,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其实她从未离开,而是一直用她的双眼在看着我们,看我们如何完成她的未竟之业。为了那个理想中的清平世界,她付出了她所能够付出的一切——她自己以及她所至爱之人的生命。”

听着,听着,萧天绝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清平公主,六哥,还有那些隐族武士,他们为了大裕,也为了天下苍生曾浴血苦战,而浩星一族却恩将仇报,让他们最终落得尸骨无存!……”

浩星明睿的双目中也饱含了热泪,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当清平公主抱着我父王的尸身跃入火海中的那一刻,便是从此斩断了隐族与浩星氏的一切前缘!我虽仍是承继了父姓,可我只当自己是隐族人,与浩星皇族再无半点关系。这天下可说是当年清平公主助浩星氏得来的,而浩星氏却辜负了她,将这天下据为己有。终有一日,我会替清平公主、替父王将这天下再从浩星氏的手中夺回来!”

萧天绝“腾”地一下从椅中站起,径直走到浩星明睿的面前,激动地道:“明睿,告诉七叔,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也许七叔看不到你所描绘的清平世界出现的那一天,但起码将浩星潇启赶下皇位这件事,七叔还是能够帮上你的忙!”

“清平世界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完成。目前皇权至上之念在世人心中已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为今之计,须得先从约束与限制皇权开始,然后便是要重新推选一位英明睿智之人登上帝位,接下来就是整肃朝纲,施行新政,对内拨乱反正,激浊扬清,对外抗击外侮,扬我国威。待到大裕崛起、昌盛繁荣之时,他国的百姓必然都会心向往之,人人平等之念将进一步深入人心,这世界自会随之而改变,清平世界便也为时不远了。”

萧天绝听得连连点头,“好,那我们便循序渐进,一件事接一件事地来办。限制皇权的最佳之法就是削弱皇上对朝臣的掌控之力,减少他独断专行的机会,这件事你已开始在做,要见到实效,还需假以时日,徐徐图之。然后呢?你打算如何将浩星潇启赶下皇位?对那个皇兄我多少还是有些了解,他是决不会主动让出那把椅子来的。”

“即便如此,侄儿也绝不会去领兵造反。我就是要兵不血刃地将这皇宫易主,逼浩星潇启禅让皇位!”

“禅让皇位?”萧天绝有些吃惊地摇头道,“这怕是比直接逼宫造反更要难上许多!因为如此一来,你所要面对的便不只是皇上和那些追随在他身边的为虎作伥之徒,你还不得不面对那些将他视作皇室正统、誓死效忠于他的迂腐之辈。对付这些所谓的忠臣,你既不能动之以利,又不能晓之以理,更不能以命相挟,着实是麻烦得紧!可是你若不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禅让皇位便也只是空谈。”

“七叔说的确是有理。我也知道要达成此事极为不易,可这却是实现清平世界极为关键的一步。若我们通过血腥杀戮从浩星潇启的手中夺了这天下,那我们的这种做法与他当初靠谋害清平公主和我父王篡夺皇位的行为又有何本质上的区别呢?那样一来,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我们不过是又一伙打着正义旗号的窃国者而已。所以我们要让天下人清楚地看到,这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改朝换代也不再是皇室更迭,江山易主。天下的百姓,从此再也不必唱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了!”

淡然地一笑,浩星明睿又接着道:“我也知要实现这一切,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每一位参与其中者都将面临无数的艰难与凶险,甚至要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可是我等既已心存开创清平世界之志,便要舍得牺牲。眼前纵有千难万险,且无论要经历多少代人的努力与付出,我等都不会改变初心,更不会退缩甚至放弃!”

听完自己侄儿的这一番慷慨陈词,萧天绝只感到已冷却多年的一腔热血突然间又沸腾了起来,他用力拍了拍浩星明睿的肩膀,大声道:“好!明睿!你说的对,无论经历多少代人,我等都要把此事做成!那就先从七叔我这一代开始,然后便是你,若是我等都做不成,就轮到玉儿——”

一听到七叔提起玉儿,浩星明睿的心不禁“呯”地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第五十六章 知人知面

果不其然,刚一提到玉儿,萧天绝便猛地顿住了话音,神色也随之一黯,“玉儿,玉儿他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浩星明睿虽是心中打着鼓,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安慰道:“上月重渊传来的消息已说得十分清楚,玉儿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他的人虽然还未醒过来,但化蝶心法已颇见进境,七叔您莫要太过担心——”

萧天绝顿时瞪起了眼睛,怒声道:“上次你也是叫我不要担心!说一定会把玉儿从雪幽幽的手中给救回来。结果呢?那孩子不但中了无尽丹之毒,更是被独笑穹那个匹夫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气!若不是他天生异禀,心脏长在右边,那记赤阳掌便已震断了他的心脉,怎还会留一线生机给你来救?!”

一见七叔发火,浩星明睿立时闭了嘴,再不敢多言,乖乖地站在那里垂头听训。

萧天绝却是越说越生气,开始不断地在房中来回踱着,还不时严厉地看上浩星明睿一眼。

“那个化蝶功成与不成又有何用处?玉儿的人不还是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吗?而且他身上的无尽丹之毒不是也还不能解吗?还有那个所谓的神医花凤山,他若能把给你设计园子以及画那些拙劣画作的精力都用来研究无尽丹的解药,玉儿岂会到如今还受那歹毒之物的折磨?!还有你,日日将心思都用在拉拢朝臣上面,可是那个冷衣清的问题你要到何时才能解决?难道最终你还要让玉儿的亲生父亲去给那个皇帝老儿陪葬不成?!”

见七叔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浩星明睿忙走去书案后面,将那张他最喜欢的楠木椅子搬了过来,陪着笑脸道:“七叔,您要教训侄儿,坐着说话便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萧天绝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坐了下来。

浩星明睿这才陪着小心道:“七叔,您先消消气儿,容侄儿慢慢给您解释来听。”

萧天绝却是断然地一摆手,“那些无头紧要之事,你便不用解释了!玉儿中毒和受伤并不全是你的责任,而花凤山医术不行,解不了无尽丹之毒也是无法之事,我也知道他替你修园子其实是为了建这些密室和秘道,以方便今后的行事。目前我最想听你解释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冷衣清此人,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若是为了芳茵,你不愿放过他,可是想想玉儿,你能忍心就此斩断他们之间的父子亲情吗?”

“亲情——,七叔,您生于帝王家,那些骨肉相残之事难道还看得不够多吗?在野心面前,亲情向来不堪一击!”浩星明睿忍不住叹息了一句。

萧天绝听了一皱眉,沉声问道:“你认为冷衣清也是这样的野心之辈?可是素有识人之能的前吏部尚书苏问秋岂会看错了人?他既然肯将自己的独生爱女嫁给了他,想来这冷衣清也不应是个凉薄之徒。”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恐怕未必如此!我曾私下里问过苏公,能否将他那位贤婿引为同路,他却只是摇头说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见就连苏公都看不透这位左相大人。而且据我所知,当初看中冷衣清的,并不是苏公本人,而是被他宠爱之极的独女苏香竹。哼,这所谓的左相大人,就算不是一个凉薄之徒,却也不会是什么长情之人,似这种朝秦暮楚之辈,绝不可信!”

萧天绝自是十分清楚浩星明睿为何对冷衣清如此反感,其实在他自己心中,也早已对冷衣清失望之极,所以才会让玉儿跟自己姓了萧。

可是时至今日,冷衣清再度现身,而且有很大的可能已加入了敌对的阵营,萧天绝又岂能让玉儿处于两难之境,更不能任由他们父子相残的一幕出现。

一念及此,他不由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明睿,你是芳茵的兄长,对冷衣清心存芥蒂也是正常。然而你却应知道,如今你不仅仅是芳茵的兄长,更是大裕国中兴的希望!当须时刻谨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绝不能让个人情感影响了你的判断。因为你此时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我等所谋之事的成败,更是会干系到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浩星明睿垂着头半晌无言,终于叹了口气,道:“七叔教训的是。侄儿心中确是对这个抛妻弃子的无情汉一直难以释怀,无法全然信任他。而今日与他在柳园中的一番交谈,更是让侄儿觉得此人居心叵测,绝非可以全然托付之人。”

萧天绝听了不觉一愣,“他已来过了?那你是否已将芳茵的事对他讲了?当时的情形如何?你快说来听听!”

听到七叔这一连串的追问,浩星明睿便将冷衣清来府中赴宴的一切经过都对他详述了一遍。

萧天绝始终皱眉听着,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待浩星明睿说完之后,他突然问了一句:“冷衣清所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

浩星明睿沉重地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竟是已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萧天绝恨恨地跺着脚。

潇星明睿眉宇深皱地道:“这些年来,咱们的那个皇上完全将心思用在了如何巩固皇权,制衡群臣,以及彻底根除隐族祸患之上,以致将朝局弄得一片混乱,朝中上下文不思政,武不思战,直至兵临城下,君臣间仍是互相猜忌,不能齐心对敌。如此下去,即便此次宋行野能够击退戎军,恐怕也改变不了大裕最终覆亡的命运!”

萧天绝猛地站起身来,抬腿一脚,将自己方才还坐着的那把楠木椅子踹翻在地,怒声道:“为了一把破椅子,他竟要将整个大裕江山给丢了!这个该死的老昏君!”

浩星明睿被七叔的这个举动惊得一呆,没想到他老人家都这把年纪了,脾气竟还是如此火爆,看来“烈火将军”之名实是不虚。

他方要张口劝说两句,没想到萧天绝在发泄过之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沉声问道:“苏问秋此人,你对他是否绝对信任?”

第五十七章 居心叵测

听到七叔突然问起了苏问秋,浩星明睿不免有些讶异,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苏公与我父王乃是故交,当时因先皇最忌皇子与朝臣结党,故而他们之间的交往一向隐密,并不为外人所知。自父王遇害之后,苏公虽是痛心疾首,但迫于当时情势,不得不继续在朝中为官,表面上为今上效力,而其实在私下里,他一直用父王留给他的联络方式,与身在重渊的我暗通消息。所以十几年前我初回景阳之时,首个联系之人便是苏公。这些年来,也都是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我才会有了今日的这番局面。我对这位老大人,不但信任有加,而且愿以性命相托。”

“如此说来,这个冷衣清怕是真的有问题了!”萧天绝的眉头皱得愈加深了。

“七叔也这么看?”浩星明睿的脸色也是颇为沉重。

“苏问秋既然不信任自己的女婿,便不会将你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他。可是这个冷衣清却对你说出了那样一番貌似推心置腹的言语,想来其目的必不单纯。”

“是啊,他明明已猜到那酒是芳茵所酿,而他硬是忍着没有动问,显然他对我并不信任,因而怀疑这是我为他所设下的圈套。从他平日的为人来看,会有这种反应倒是十分正常。可之后他却忽然间转了态度,竟当着我的面痛斥起时弊来,似又将我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可惜这种直抒胸臆之举绝非是他的真性情,不但显得极为突兀反常,更是令我对他生出了一种诡谲莫测之感。”

“依你之见,他可相信你是真的定亲王吗?”

浩星明睿果断地摇头道:“虽没有让他掌握到实质性的证据,但是以他的精明老到,肯定对我这个定亲王的身份存着极大的怀疑。正因如此,他才对我一直心存戒备,怕我是皇上派来试探他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会怕呢?难道他有什么心思是绝不能让皇上知道的?”

浩星明睿边说边将目光移到萧天绝的身上,转而又移到了那把几乎散架的楠木椅子上……

“七叔,你说有没有可能——,冷衣清的那番话并不是对我说的?”

萧天绝不解地道:“当时那柳园之中不就只有你们二人吗?他那话还会有谁能听得到?”

“我的意思是说,他虽是在我面前说的那番话,但其实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某个他希望会听到那番话的人听的。”

萧天绝先是迷惑地看着浩星明睿,见他正盯着那把倒在地上的楠木椅子说话,惊讶之余,忽然有所醒悟地道:“他的那番话——应是说给我这个真正的定亲王听的!”

“想必是这样!既已怀疑我不是真正的定亲王,又被我的一番追问迫得极是被动,这位心思敏捷的左相大人马上采取了以攻为守的策略。他抛出了一个诱饵,等着看我上不上钩。我若是真的定亲王,以‘烈火将军’的脾性,必会忍不住被他的话所激怒。可结果是,我并没有被激怒,这便让他进一步确定了我不是定亲王的事实。

他应该能猜得到,我若不是定亲王,那么在我背后进行操纵之人便只有两个——皇上,或是那个真正的定亲王。

我若是皇上的人,自然会把他的那番话直接禀告皇上。皇上听了虽然定会恼怒,但也知他所说的多是实言,只会当他是酒后发些牢骚而已,没准儿皇上还会为终于摸清了这位一向心思难测的左相大人的真实想法,而沾沾自喜上一番。

而我若不是皇上的人,那么这番话应该就会传到那个真正的定亲王耳中。面对这个手握重权又忧国忧民的宰辅大人,那位明显是心存异志,故而才会一直躲在暗处操纵一切的定亲王,究竟会做出何种表示呢?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按兵不动,还是急不可耐地对其进行劝说拉拢?”

“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他既已下了饵,我自然要咬钩。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迫他露出真面目来。”浩星明睿的嘴角微挑,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好个左相大人!行事胆大包天,却又做得滴水不露,让人抓不到把柄。此人确是一个与我浩星明睿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见侄儿一脸好战的模样,萧天绝微微冷哼了一声,一盆冷水就泼了过去:“他只是费了一番唇舌便已将你的身份揭破,而你至今却连人家居心何在都未弄清,还好意思说什么‘旗鼓相当’?!”

浩星明睿不由尴尬地笑了笑,“七叔,侄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在七叔面前说大话了!”

萧天绝又自冷哼了一声,“大话且由得你说,只是冷衣清的事情你必得在玉儿回来之前办妥。倘若不能将之收为己用,便需及早想出制约之法,否则他必将成为一个极大的威胁,尤其是对玉儿而言。”

浩星明睿顿时面色一整,颇为苦恼地道:“七叔所虑甚是。玉儿聪慧机敏,本来无需我们替他担心,可是这孩子又实在太重情义,有时难免就会被情义所累。只是要在他回来之前解决冷衣清的问题,此事侄儿确是没有多大把握!”

“唉,此事说来也是怪我!当年不该逞一时之气,想从此断了与冷家的任何关系,便也未再费心去寻找冷衣清,就连玉儿也让他随我姓了萧。谁知这个冷衣清又这么突然间冒了出来,实是令人左右为难!如你所言,冷衣清此人心思难测,虽然当初的休书并不是他亲笔所写,但是就凭他这些年来对芳茵母子不闻不问,想必是早已不放在心上。可是玉儿一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定不会对其置之不理,这对玉儿亦将是一个潜在的危险。明睿,若是我们不把冷衣清的身份告诉玉儿,也许——”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侄儿却是认为此事不应瞒着玉儿。无论如何,这都是有朝一日他们父子必将共同面对的问题。早些时候让玉儿了解真相,他便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况且,这件事到底是福是祸,目前还言之尚早,或许玉儿比我这个当舅舅的办法多,最终能够将冷衣清彻底争取过来,也未可知。”

“你说的确是有些道理,真相早晚有被揭开的一日,到时就看冷衣清如何选择了。若是他胆敢伤害玉儿——”萧天绝不由得握紧了双拳,“我便会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第五十八章 故园烟柳(一)

大裕景运三十三年夏末,北境军数千奇兵偷出津门关,夜袭戎军大营,斩敌方兵将数千人,并成功烧毁其主粮仓。经此一役,戎国大军被迫后撤二十里,才又重新安营扎寨。津门关之危,至此方解。

捷报传来,立时轰动朝野。

这是自宋行野统率援北军离京之后,津门关方面首次传回的捷报,更是大裕国人期盼了长达数月之久的好消息。

金殿之上,诸位大裕朝臣都在争相发表着恭贺颂扬之辞,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那颗忠君爱国之心。皇上浩星潇启自是龙颜大悦,一边坐在龙椅上怡然自得地听着,一边却在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利用这次大捷将定亲王在朝中的地位再提上一提,最终让他成为足以制约军方与文官一系的另一股力量。

打定主意之后,皇上当庭下旨,委派钦差大臣远赴津门关,慰劳北境将士,并对在此次作战中有功之人厚加封赏。另外,定亲王举荐主帅有功,特晋封为辅政亲王。

一直以来,这位久病之后复出的定亲王爷虽也偶尔上朝议政,但毕竟没有任何实权,仍可算是个闲散王爷。可是今日皇上将辅政亲王的名衔给了他,虽仍是没有实际的官职,但其实已赋予了他监督百官的权力。如此一来,以定亲王之尊,再加上铺政之权,这位王爷的地位才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锋芒已是盖过了冷衣清这个当朝宰辅,更是盖过了因与戎国开战而日益权重的所有军方人物。

天降隆恩,受宠若惊的定亲王忙不迭地跪倒谢恩,并自称惶恐,不敢擅自居功,此次真正的功臣应是靖远大将军宋行野及其麾下众将士,同时,枢密院与兵部也功不可没,还请皇上一并封赏。

听到定亲王用在他们身上的那些明显的溢美之词,枢密使唐焕和兵部尚书张光时的面上皆忍不住露出了得色,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抱上了定亲王这棵参天大树。

冷衣清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却在为那两个可笑的蠢才感到惋惜,被人玩弄于股掌间而不自知,下场定是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皇上今日这般封赏这位假王爷,实是过于不同寻常,莫非这假王爷竟真是皇上的人?还是皇上自以为他一定是自己的人?看这位王爷的表情,似乎他也没有料到皇上会突然委以如此重任,这里面看来还是大有文章。

好在自己昨日便已差人将请帖送到了定亲王府上,倒也算不上是在上赶着巴结这位新任的辅政王爷。而且定亲王也已命人回了话,今日就会去他刚修好的那个园子里坐客。这将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到时他需好好探一探这位王爷的底,同时也彻底摸清他背后之人究竟是谁,若果然不是皇上,那么他们之间就还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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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王府前,王爷的马车还未停稳,早已得了喜讯的大管家范成便从大门里迎了出来,一边亲自扶了王爷下车,一边送上一连串的恭维巴结之辞。

浩星明睿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那些废话,方含笑问道:“给左相府的贺礼可都准备妥当了?”

范成忙点头应道:“都已备齐,今日一早小的便差人送过去了。”

“嗯,那幅画也选好了?”

“选好了,选好了,小的已亲自验看过了,正是花神医的那幅《柳塘春》。”

浩星明睿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回到内室换下了朝服,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拿了那幅准备好的画,便坐上马车直奔冷衣清的丞相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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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衣清将晚宴设在了新近修建的那处园子——徽园之内。坐在绿树环绕的湖心亭中,既风凉清静,又不虞谈话被人听到。

方一入席,浩星明睿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幅画,递向冷衣清道:“这幅《柳塘春》是花凤山托我带给冷大人的,说是作为新园建成的贺礼。”

冷衣清接过了画,口中客气道:“花神医实是太客气了!说来这园子本是花神医的一番心血,冷某这厢还未及向他表达谢意,他却先送来了贺礼,实是令冷某惭愧之至!”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那副画在手中慢慢地展开来细看。岂知一看之下,他的眼中顿时露出一种再也无法掩饰的震动之色!

画中是一位素衣女子立于池畔的柳林之中,在她左手的臂腕处挎着一只柳条编成的月牙儿状的精致小篮,而她的右手正自身旁的柳枝上摘下一片翠绿的柳叶。在距离这片柳林不远处,隐约可见一座朴素的青灰色院落,低矮的竹篱边种了一丛丛极是罕见的兰草,而庭前那几根疏落的修竹,更是为这雅致的所在增添了几分清幽之色。

浩星明睿不知何时也从旁凑了过来,用手指虚点着画纸,满眼都是羡慕之色地道:“想来这幅画中所描绘的便是徽州风光吧?只那间院落便是雅致之极,而那位摘柳叶的女子虽只见其背影,却给人一种灵动婉约之美,她腕上的那只小篮更是奇巧可爱。画中故园烟柳与惠质兰心交相辉映,可见‘人杰地灵’之语果然不虚!”接着他又略带酸意地叨咕了一句,“这花凤山送了那么多幅画给我,竟是没有一幅能及得上这幅《柳塘春》般,如此地生动传神哪!”

遗憾的是,无论他这位王爷的一番话是恭维也好,还是嫉妒也罢,反正都算是白说了,因为冷衣清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此刻他的目光仍牢牢地盯在那幅画上,脸上的神色却是阴晴变幻,莫测难明。

浩星明睿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左相大人的镇定功夫着实了得,即使真是对那个旧人已漠不关心,可是明知自己的把柄正被人攥在手中,竟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丝毫没有因心虚而露怯。

又过了片刻,冷衣清将画慢慢地收了起来,做出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赞叹道:“果然是一幅好画!”

浩星明睿点头道:“这幅画倒是与这徽园极为契合,看来花凤山还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确是如此啊!看来这位花神医对徽州也是颇为熟悉了。”冷衣清看向浩星明睿,目光中多少带着些探寻的味道。

浩星明睿不由笑道:“花凤山对徽州自然是极为熟悉了,皆因他的夫人便是徽州人啊!”

“哦?花夫人竟然也是徽州人!看来这景阳城虽是不大,冷某的同乡之人却是不少。只不知这位花夫人是徽州哪里人?与王爷您的那位徽州故人可是旧识?”冷衣清面上虽带着笑,可话中却隐隐露出了一丝嘲讽之意,显是认为对方所编的谎言过于拙劣可笑。

浩星明睿却是对冷衣清这种古怪的态度浑然未觉,仍是极为认真地摇头道:“冷大人想是哪里弄错了!这位花夫人便是我曾对你提起的那位徽州故人啊!至于她具体是徽州哪里的人,我倒是未曾详问过。不过据我猜测,方才那幅画中所画的地方,应该就是花夫人的故居了。”

这听似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竟犹如一只重锤狠狠地击在了冷衣清的心上!只见这位一向镇定自持的左相大人彻底地傻在了那里,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五十九章 故园烟柳(二)

浩星明睿似乎这时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头,皱眉看着脸色阴沉的冷衣清,问道:“冷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冷衣清猛地缓过神来,目光尖锐地盯着满脸关切之色的浩星明睿,心中虽是认定他一直在故意耍弄自己,却苦于无法公然承认自己与那位所谓的花夫人的关系,当然也就更加没有立场去质问他的居心何在。

“原来王爷一直思念的那位故人,竟然是花凤山的夫人,这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太过出人意料……”

听到冷衣清那特意加重的“思念”一词,浩星明睿不但不以为意,反倒更是露出一副缅怀之色,叹息着道:“那样一位娴雅聪慧、美若幽兰的女子,世间本就难得一见!而更令人倾慕不已的是,她虽是女儿身,却心胸豁达、见识不凡,犹胜于寻常男儿。记得昔日每每与之在柳园对坐,把酒畅谈,她都是字字珠玑,妙语连连,实是我平生极为快慰之事。”

冷衣清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忍不住语中带刺地道:“原来王爷心仪之人却是别人的妻眷,怪不得整个定亲王府的后宅之中,竟至空无一人!”

浩星明睿听了却是哈哈一笑,“我与那花夫人只是忘年之交,丝毫未涉男女之情。只因本王心中确是一直有一位心仪之人,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变过。莫说是空了整座后宅,便是将来本王的墓穴,也必会为她空着半边!”

“王爷一片至诚之情,实是令人感动。只是冷某听闻王爷多年来一直在府中静养,却不知您又是如何结识这位花夫人的?”冷衣清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心中却在恨不得立即将他的假面具彻底撕下来!

浩星明睿似是一下子被问住了,怔了片刻,才干笑着反问道:“冷大人为何对这位花夫人的事情如此关心?莫非还与她有何渊源不成?”

冷衣清微微一笑,道:“多次听王爷向我提起这位不同凡俗的女子,冷某便是从来都不认识她,如今也不免会觉得与她似乎是颇有些渊源了,故而忍不住想知道王爷与这位奇女子的一些往事。若是有何唐突冒昧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明显地透着坚持之意。

浩星明睿微皱了一下眉头,徐徐地道:“数月前,冷大人曾在柳园之中对本王慷慨陈辞,那番忧国忧民之语着实令人震耳发聩。本王今日前来,一是为贺左相新园建成之喜,二就是想再多听一些左相在朝堂之上不敢讲出来的兴邦之言。至于本王的那些陈年旧事,与当前大裕的危局相比,便如同儿戏一般不值一提。只不过冷大人既然问起,本王也不便推辞,皆因那段旧事多少也与冷大人那日所言之事有些关联。所以在讲述那段旧事之前,本王有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想先问一问左相大人——”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故意顿了一顿,然后目光炯炯地看向冷衣清,问道:“对于皇上处置隐族人的做法,不知冷大人是如何看的?”

冷衣清知道对方又开始重复那套老把戏,先是用旧事乱他心神,紧接着就单刀直入地挑起某个敏感话题,同时观察他的真实反应。只是这种手段用过一次已经足够,若还要拿出来在他身上再用上一次,简直是可笑复又可恶!难道他冷衣清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个愚蠢到会不断重复地犯同一个错误的傻瓜吗?

“王爷此问是代皇上问的吗?”

“在隐族人的问题上,皇上是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

“冷某明白了。”

冷衣清面上虽仍是带着微笑,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想,你这个无耻的假货竟敢凭着三言两语就给我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今日若不将你的伪装全部剥掉,让你再也无颜自称什么狗屁王爷,我冷衣清就算彻底认栽了!

“说起隐族人,冷某唯一能想起的便是当年因谋逆而被王爷您诛杀于皇城之内的浩星潇隐。自那之后,今上登基,遂下旨诛灭大裕境内的隐族之人。因此在天下人眼中,王爷对隐族人的态度应是与皇上并无二致。如今王爷却突然向冷某问起此事,不知意欲何为?”

浩星明睿淡然一笑,道:“冷大人不必多虑,本王已说过,此事与花夫人之事有些关联,所以才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那日已将地方官府捕杀隐族人之弊说得清楚明白,王爷今日却还要多此一问,在冷某看来,多虑之人应是王爷才对!”因为心中多少存了些气恼,冷衣清的词锋也不免稍显犀利起来。

“如此说来,却是本王多虑了!”浩星明睿略带歉意地一笑,“只因事关重大,本王虽对冷大人完全信任,但事涉朝庭法度,更关系着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本王不得不多些谨慎。”

冷衣清闻言,不由脸色微微一变,终于想到了对方所指的可能是何事,心中突然一阵发慌,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惜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花夫人是隐族人。”浩星明睿直截了当地将这个藏了多年的秘密在冷衣清面前说了出来。

冷衣清忽然觉得自己已没有必要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来给对方看,因为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芳茵这个最大的秘密,那么他对自己与芳茵的关系应该也是一清二楚。

“二十年前,花凤山路过徽州之时,救了一位昏倒在路旁的年轻女子,诊治之下,才发现她不仅身染重病且还有孕在身。那位女子清醒过来之后,告诉花凤山她是隐族人,而且正被当地官府派人四处追查。为了保住她及腹中孩子的性命,花凤山决定将她带回京城医治,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他与那位女子一路上便以夫妻相称。

我与花凤山本是旧识,故而他回到京城之后,便将那女子送到了我的府中藏匿。后来,那女子平安产下了一个婴儿,但她的身体一直未能完全恢复,我便留她在府中静养。一来是为了保护她,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那个极易被人认出其隐族身份的孩子。就这样,她在我府中住了两年,只可惜最终还是不幸因病故去。”

“原来这位女子只是与花凤山以夫妻相称而已,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花夫人!”冷衣清的语气明显地轻松了许多。

浩星明睿的眼神却是陡地一冷,心想此人果真是无情至极!听到芳茵母子如此悲惨的遭遇,他心中唯一关心的,竟只是自己是否被人戴了绿帽子!

“这位女子的来历成迷,既然她不愿将真实身世相告,想必是有着极大的难言之隐,本王也就不便多问。而花凤山对她也确是关心备至,时常来我府中为她医病,故而本王自然也就一直对她以花夫人相称了。”

冷衣清缓缓地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接着问道:“不知这位花夫人谢世之后,她所生的那个孩子又怎样了?”

“花凤山将那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府中抚养,但因京城中对隐族人稽查甚严,他又将那孩子送去了南方的芜州老家。花夫人之逝,实为花凤山心中之痛,我自然是避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与花夫人有关的人和事,故而关于那孩子的情况,我从此便再也没有听到过。”

冷衣清默然垂眸,心知对方所讲的这个故事应是真假掺半,但是关于芳茵下落的内容想必不假。那个如幽兰般美好的女子,是真的永远逝去了!而身为她的夫君,他竟然怯懦到不敢承认,她曾经是他至爱的妻子。还有那个孩子,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追问,那个属于他的孩子,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至今也不知花夫人当初究竟遭遇了何事,以致沦落到那般孤苦无助的境地,但想来多半是被她隐族人的身份所累。唉,那样美好的一位女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着实可怜!”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不由长叹了一声,随即语气一转,肃然道:“本王以为,我朝对隐族人的驱逐杀戮实是太无道理!而冷大人的那番言辞更是直击要害,将迫害隐族人之弊分解得清楚明白。我曾将冷大人所言向一位老友提起,他听了也是倍感痛心疾首,为大裕的未来忧心不已。他曾对我言道,很想再多听听冷大人对于朝局的一些真知灼见,更希望将来能与冷大人有缘一会,促膝长谈一番。”

他的这番话立即将冷衣清从纷乱不清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突然间意识到,对方正在向自己做出某种暗示,冷衣清的双目顿时明亮起来,先前对此人的种种不满与猜疑也尽皆抛诸脑后。

此刻他心中唯一想到的是,如果自己能够及时抓住这次机会,与对方结成攻守同盟,那么从今以后,在大裕的朝堂之上,一种新的格局将就此形成。

到那时,他这位左相大人,将会成为一个可以掌控朝局、号令百官的权重之臣,多年来一直累积在他胸中的治国良策便可全部付诸实施。终有一日,大裕将在他的手中再度变得强大起来,并从此兴盛不衰!

第六十章 秋至蝶归

从丞相府回来时,天色已晚。

浩星明睿带着微醺的酒意下了马车,刚一走进大门,就看到那位无比敬业的大管家范成正等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盏气死风灯。

一见到浩星明睿步履不稳,这位大管家忙跑上前来,紧紧搀扶住他,嘴里还连连呼着:“王爷当心脚下!夜里风凉,王爷可别受了风!还是让小的赶快扶您进去歇着吧。”

浩星明睿却是笑着摆了摆手,有些口齿不清地道:“本王的身体健壮得……很,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了?范成你说,本王可还像是个跨马横枪的……大将军?”

范成苦笑着咧了咧嘴,心知这位假王爷是真喝醉了,竟说出如此不打自招的蠢话来。也不知他在那位左相大人面前可曾说走了嘴,是否已露了什么破绽出来?

“王爷岂止是像,您本来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将军嘛!想当年,不正是您统领大裕雄师击退了北戎人的进犯吗?您这亲王之尊可是用军功挣回来的,如此战功赫赫的王爷,咱大裕国可就出了您这独一位!”

乜斜了一眼正挑着大拇指一脸谄媚假笑的范成,浩星明睿颇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战功?战功有什么用?大将军又如何?不过都是些老黄历罢了!哪里有如今我这辅政亲王的名头响亮?今日在酒席之上,就连那位平日总是在本王面前端着一副臭架子的左相大人,不也是全然放下了身段,对本王着实恭敬得紧嘛!”

马上意识到自己拍错了马屁,范成忙连声附和着道:“那是自然的!左相大人虽是当朝宰辅,可身份又怎及得上王爷您这般尊贵?而且王爷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朝中百官又有哪个敢不听从您的吩咐?”

见王爷的脸色有所好转,范成忙又禀告道:“王爷,早些时候花神医又差人送来了一幅画,说是他的新作,小的已命人将它放在您的书房之中了。”

“新作?”浩星明睿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摆脱开范成的扶持,脚步踉跄地向书房的方向行去。

一进书房,他的目光瞬间便恢复清明,步履如风地奔到案前,拿起书案上的那卷画轴,展开来看了几眼,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他又匆匆地将那画轴重新卷起,揣在袖中,快步从里面的静室进入了内书房。

萧天绝果然还在内书房中等他,一见他进来,马上开口问道:“结果如何?”

“七叔放心,一切皆按此前我们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冷衣清暂时已不足为患,而且很可能在关键之时成为我等的助力。”浩星明睿兴冲冲地答道。

“你可彻底摸清了他的底细?”萧天绝仍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显是对自己这个一贯信心十足的侄儿并不太放心。

“虽未有切实的证据,但侄儿几乎可以确定,冷衣清已投靠了济王。”

萧天绝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济王?”

“不但七叔未想到,恐怕就连咱们那个猜忌多疑的皇上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那个表面上只知修身养性、淡泊无争的大儿子,其实正在私下里拉拢党羽,随时准备逼宫上位呢!”

“你怎会这般肯定?想那济王本是皇后所生,且还是皇长子,将来无论立嫡立长,储君之位都非他莫属。他为何却要冒如此大的风险?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他的兄弟淮王谋逆身死的前车之鉴?”

“我本与七叔有着相同的想法,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这位济王殿下。直至那日在柳园中听了冷衣清一番直斥朝局的言辞,我才心生警醒,感到这位城府甚深的左相大人应是已对皇上生了异心,所以才如此急着试探我的真实身份。”

说到此处,浩星明睿忽然不屑地笑了笑,“今日他本已被芳茵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可是一听到我说起那位所谓的老友,他立时便将芳茵母子抛在了脑后,做起了一位十分称职的说客。他的话中虽然一个字也未提及济王,可是他那番关于新格局、新气象的论调,却是摆明了要另立新君。以他的才智和胆识,绝对不敢妄图自立为帝,那么他的选择就只有一个——济王。

十四年前,二皇子淮王与当时的禁军大统领高奉先合谋,利用皇上出巡之机,领兵攻占了皇城,意图夺位。当时皇上共有五位皇子,除了随同皇上出巡的皇长子济王之外,其余三位留在宫中的皇子,无论长幼,皆被淮王所杀,而淮王本人也在事败后自杀。故而从目前来看,济王是诸皇子中最有资格,也是最有可能即刻登上帝位的那一个,因为除了他之外,其余的那几位皇子都还没有成年。

而且,说到这位济王殿下,七叔有没有一种感觉,他在某些方面其实酷似乃父?看上去谦逊有礼、淡泊无争,几乎从不参与朝堂之事。可是这‘无争’二字,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可这皇位早晚都是他的,他又何必去争呢?”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如今就连本应非他莫属的太子之位都还不是他的,他又如何敢确定这皇位就一定是他的呢?济王是皇长子,已经年近四旬,而皇上刚过完六十大寿,目前仍是龙体康健,如无意外,至少还能坐上个十年八年的皇帝。而且,以他对那个皇位的执迷,怕是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是绝对不会主动将那个位置给让出来的。

如此一来,真等到需要决定储君之位的那一天,那些如今还未成年的皇子应该皆已成年,一个个年轻力壮且野心勃勃,而济王到那时却已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还拿什么来与那几位同样都在觊觎那把椅子的兄弟们相争呢?

再者说,如今朝局混乱,国力每况愈下,若再不思变,怕是几年之内,大裕便有覆亡之危。此时若不赶紧夺位,到时候民怨沸腾、山河破碎,内忧外患之下,就算勉强坐上了那个皇位,怕也只是个短命的皇帝。”

“你说的确也有些道理。”萧天绝不无担忧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便是又多出了一个劲敌。虽然短时间内,或许彼此间还可相互利用,但到了图穷匕现的一日,我们又该拿这位利欲熏心的左相大人怎么办?”

“正因顾及于此,我才将玉儿的身世提前向冷衣清泄了些底,至于他会如何对待玉儿,便是谁也无法预料之事了。不过从冷衣清的态度上来看,他似乎对芳茵并非全无旧情,只是为了自己的那份野心,他是断然不会承认芳茵的身份的,而对于玉儿,应该也是如此。”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要在玉儿回来之前,为他设计一个恰当的身份,既能让他们父子有进一步接触的机会,同时又不会暴露出玉儿与你我之间的关系。”萧天绝沉吟着道,“重渊那边说玉儿已有了苏醒的迹象,若是在明年春季前……到那时与北戎的战事应该已有了结果,可以让玉儿随军回来……”

见七叔那副殚精竭虑的样子,浩星明睿不由神秘地一笑,将一直藏于袖中的那幅画拿了出来,郑重其事地呈到了萧天绝的面前。

萧天绝接过了画,先是略带疑惑地看了浩星明睿一眼,然后才慢慢地将那幅画展开来细看。

画上是一片菊囿,千姿百态的秋菊在西风中竞相吐蕊绽放,虽然生动传神,却也无甚新意。

不过,细看之下,终于还是让他发现了某个不同寻常之处。原来,在其中一枝花茎高挺、镶着绿边儿的白菊之上,竟有一只洁白的蝴蝶翩然飞舞着。

按常理讲,秋菊绽放之期,当是蕊寒香冷,不可能会有蝶儿飞来。可是画中的这只蝶儿,不但误入了菊丛,竟还在其间流连徜徉。如流云飞瀑一般垂泻而下的长长花瓣,伴着它轻盈灵动的双翼,在风中摇曳生姿,令人生出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激动不已地盯着那只神奇的秋蝶看了许久,萧天绝喃喃地念着画卷右下角的题字:“秋至蝶归,秋至蝶归……”

第六十一章 一种相思

一辆朴素的双轮马车缓缓停在了裕国西北边境处的一个三叉路口前,车内的一位女子掀起身侧车窗上淡蓝色的绉纱,悄然望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那个挺拔的背影。

天已过午,初秋的暖阳透过林间的枝叶,斑斑驳驳地洒在那位骑士的身上,将他的一袭白衫照得有些刺人眼目,竟然令她的双目都被晃得刺痛起来,忍不住渐渐泛起了一阵泪意。

那位白衣骑士坐在马上,默默望着前方那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忽然转过身来,向着那位正凝眸注视着他的女子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随即又转回身去,一抖缰绳,纵马向着北方飞驰而去。

那位女子略带怅然地望着那个远去的潇洒身影,慢慢放下了纱帘。马车继续前行,走的却是与方才那位骑士相反的一条南去的路。

“小姐,公子不与我们一道了吗?”车内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儿脆声问道。

“当然一道,只不过他要先去办一件事情,随后便会跟上来的。”那位小姐淡淡地答道。

“公子也真是的!老爷在信中都已交待过了,要他一直陪在小姐身边,不容许出半点差错。可是刚一进大裕国境,他便自己先跑掉了,让小姐一个人在这偏僻之处赶路。若是真有个什么闪失,看他到时如何向老爷交待!”小丫头气哼哼地道。

小姐白了那多嘴的小丫头一眼,笑道:“会有什么闪失?即便你的功夫我信不过,难道清伯的功夫我还信不过吗?怕是你自己舍不得公子走,才用这一大堆话来编排他。我说得可对?你这小鬼丫头!”

小丫头那张娇俏的小脸儿登时飞起了一片红霞,气恼地举起了小拳头,作势要教训一下自己这位口下无德的坏小姐。可是当她看到小姐那微微泛红的眼圈和脸上那副强作欢颜的模样,心中立时便又心疼起来,不由轻叹了一声道:“还说人家舍不得,其实真正舍不得公子走的人怕是小姐你自己。眼圈儿红红的,可是骗不了人!”

那小姐怔了怔,垂了眼睛,不再说话。

小丫头一见更是心疼起来,轻拍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小姐你别伤心,公子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到了景阳,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他日日都陪着你。若是他再敢独自跑掉,我便去向老爷告他的状,少不得让他挨上一顿板子!”

听到这等毫不讲理的安慰之词,那小姐也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可是转念一想到,此刻那人正奔向另一位女子的身边,她的秀眉又不由悄然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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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裕国津门关内,北境军帅府。

在后宅一座偏僻的院落之中,水泠洛快步赶上正走向院门外的水心英,急急地道:“师父!您回去歇息吧,我来守夜。”。

看着一脸倦容的徒儿,水心英摇头道:“你去城外查探敌情才回来,定是十分乏累。今日这上半夜便由我来守,你先去睡上几个时辰吧。”

“可是师父您担负着宋帅的护卫之责,日日都要守护在他的身边,这十几日下来,也是疲累之极,怎么能再让您替我守夜呢?”

“为师还撑得住,只是你这些天不是帮着巡城,便是出去查探军情,晚上还要守夜,实是太辛苦了。你看看你自己,都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为师看着怎会不心疼?!”

水泠洛略带苦涩地笑了笑,“现在便是躺下来,我也睡不着,何苦还让师父您替我受累呢?”

水心英叹息着将她搂入了怀中,柔声道:“记得为师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在你双亲的尸身旁守了三日三夜。那时你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睁着通红的大眼睛对我说,‘爹和娘都睡着了,可我却一直睡不着’。”

水泠洛依在师父温暖的怀中,闭上眼睛喃喃地道:“当时师父您也是像这样,将我抱在怀中,对我说,‘呆在师父的怀里就能睡着了’。”两行泪水自她的颊边悄然滑落。

“可是如今师父已不再是那个能够让你睡着的人了!”水心英轻叹了一声,“你心里面的那个人,可是萧玉?”

水泠洛的娇躯微微一抖,“师父——,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小将你养大,怎会看不出你的变化?自从那晚在忠义盟后山上的一场恶斗之后,你便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开怀地笑过。”水心英又叹息了一声,“只是萧玉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水泠洛忍不住轻声地抽泣起来,“他不会死的!小风带他走的时候告诉过我,说他是不会死的!”

水心英轻抚着徒儿的秀发,黯然摇了摇头。

自北境开战之后,雪幽幽便亲率岫云剑派弟子奔赴津门关。直至一个月前,水心英带领一支由数十名岫云派弟子与忠义盟属下所组成的敢死队,协同宋行野手下的数千骑兵,深夜偷出津门关,突袭了戎军大营,取得了津门关大捷,才终于将这场战争的形势彻底扭转了过来。

数日前,浩星明睿遣人向水心英秘密地传递了两条消息:其一,戎军军粮短缺、士气低迷,已有退兵之相,但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要提防其狗急跳墙,派遣死士刺杀我军主帅或是重要将领。其二就是,萧玉一直没有醒过来。

水泠洛忽然止住了哭声,从师父的怀中抬起头来,语声低沉但语气坚定地道:“萧玉一定不会死的,我要等他回来!”

水心英慢慢放开了水泠洛,怜惜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等待并不是一件易事,而且往往不会有结果。不过,若你认为值得,便等下去吧。”

水泠洛轻轻点了点头。

“师祖回景阳已快一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最近忠义盟南方的分舵又出事了,接连有两个分舵主遇害,宗主已赶去处理,估计再过半月才能回来。”

“竟有这样的事!难道又是北人所为?”

“这次应与北人无关。据见过那两位遇害分舵主尸身的人描述,死者浑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口,看形状似是箭伤,而且事发时附近的人确是听到了箭啸之声。可令人奇怪的是,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箭枝。宗主怀疑他们皆是死于一种隐族人的独门武功——离别箭,所以才匆匆赶过去一查究竟。”

“离别箭?”水泠洛眨了眨大眼睛,突然央求水心英,“师父,等这里的战事结束了,我想去一趟南方。”

水心英当即猜道,水泠洛可能误以为那个会使离别箭的人与萧玉有何牵连,因为此前自己曾告诉过她那个藏涧谷之秘。可是水心英并没有想去纠正自己的徒儿,既然她已下定决心要等,留一丝希望总比彻底绝望会好过上一些。

“想去便去吧,你已十七岁了,也该独自在外面历练一番了。”

水泠洛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之色,“那我的历练就从今夜开始。”

说完,她就迅速跑出了院门,丝毫未给水心英留下阻止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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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坐在帅府高高的屋顶之上,水泠洛仰头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由想起了萧玉那张明朗的笑颜。轻柔的夜风徐徐拂过,也似他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秀发……

忽然,一阵轻微的破风之声从不远处传来,水泠洛方要起身前去查看,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瞄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还未及看清对方的脸,她便被人点了穴道,随即身子一歪,向一旁倒了下去。

那个黑色的人影此时已快速移动到了她的近旁,伸出双手轻轻接住了她倒过来的身体,并顺势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方才一直在身后悄悄地凝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因怕被她发现而不敢太过接近,没想到还是不慎被她看到了自己,不得已之下,只好出手点了她的昏睡穴。此刻,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地再次将她抱在怀中,闻着那抹熟悉的幽香,却又已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

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略带愁苦与疲惫的娇颜,他的眼中满是浓浓的疼惜与不舍,轻轻地纵身一跃,抱着她下了屋顶。

将她小心地安置在一处避风的檐下,他解下身上那件黑色大氅,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随后,他转身向着方才那阵破风之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第六十二章 战地黄花(一)

津门关外戎军大营的一座军帐之内,独笑穹将刚看完的密函放在灯前烧了,随后转身对肃立一旁的公玉飒容道:“明日你便潜入关内,南下去与你的兄长会合,并在暗中助他查出那个会使离别箭之人的来历。”

“是,师父。”公玉飒容躬身领命。

“完成此项任务之后,你二人须尽早赶回新京,为师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办。”

“新京?”公玉飒容一愣,“师父您准备返回总坛?那这里的事情怎么办?那个宇文罡有勇无谋,若是没有您在这里压阵,他怕是会将更多的大戎儿郎葬送在这津门关外!”

独笑穹脸色沉郁地道:“即便是我在这里,他也未必肯听我的。方才他执意要派人去刺杀那个宋行野,想来又是个有去无回的结局!”

公玉飒容不由急道:“他已派过四批人了,没有一次得手,既然明知对方严阵以待,他为何还要让自己的手下不断地去送死?!”

“他这是在跟我较劲!当初他提出刺杀计划时,我便坚决反对,更拒绝派你和教中的弟子去充当刺客。而这位四皇子又一向刚愎自用,当然绝不肯向我认输。”

“师父,这宇文罡毕竟是军中主帅,而且他还是大戎众皇子中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您这样公然与他作对,怕是有些不妥吧?不如师父您今夜就让我去闯一回北境军的帅府——”

独笑穹狠狠地瞪了公玉飒容一眼,怒声道:“你以为北境军的帅府是随便闯的吗?!一个不小心落入了对方的陷阱,纵是你有当年世间第一高手凌天的身手,也难保能够全身而退!”

公玉飒容顿时被训得垂下了头去,却仍是忍不住低声劝道:“可是宇文罡此人心胸狭窄,又睚眦必报,师父您今日得罪了他,以后难免不会遭到他的报复。”

独笑穹冷笑一声,道:“难道我独笑穹还会怕这种无能之辈的报复吗?!再者说,此次兵败,他宇文罡还能不能坐上这个太子之位,也未可知!”

公玉飒容闻言大惊,“师父!您方才说‘兵败’?”

独笑穹的双目一暗,沉声道:“寒冬将至,将士思归,且军中粮草短缺,已支撑不了月余,而这座从一开始便横在我们面前的津门关,却依然存在。为师虽不愿承认,但兵败撤军,已是早晚之事。”

见公玉飒容一脸黯然地站在那里,独笑穹不由洒然一笑,道:“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我军此败,主要是败在准备不足。此番回去之后,我会建议太后重整军备,训练兵马,两年之后,我大戎铁骑必会踏破津门关,夺下浩星氏的江山!而你与飒颜还肩负着一项重要使命,在我大戎雄师再次南下之前,瓦解忠义盟!”

听了师父的这番颇具期许之意的话,公玉飒容的双目重又放出光亮,朗声道:“谨遵师父教诲!徒儿与兄长定不负师父所望,两年之内,必会让忠义盟彻底消失于江湖!”

“好!”独笑穹重重地拍了拍公玉飒容的肩,“你先下去歇息吧,明日也好早些上路。”

“是,师父也早些歇息,徒儿告退。”

公玉飒容方要掀开帐帘离开,却又被独笑穹叫住了。

看到一向行事果决的师父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犹豫之色,公玉飒容心中不由暗自嘀咕,师父这是怎么了?

“那个会使离别箭的人——,你们若是遇上了,告诉他我想见一见他,不过要尽量避免与其动手,更不可伤他性命!”

“是,徒儿遵命!”

公玉飒容虽是心中有疑问,但他十分清楚师父的脾气,若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问了也是白问,而且很可能还会多挨一顿训斥。所以他只是偷看了一眼师父,见他神色郁郁,便不敢多言,悄然退了出去。

独笑穹一动不动地在帐中站了许久,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终于,在一声叹息之后,他迈步出了营帐,来到营帐旁的那一片花囿前。

花囿中,几十枝高不盈尺的花儿在皎洁的月光下含苞待放,其叶形状似菊,却又比菊叶小了许多。这是一种在戎国山野间十分常见的野花,有人给它取了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秋姜。

此次独笑穹特意让人将这些秋姜移植到他的军帐外,是有他不愿对人言明的某种特殊用意。同时,他也是存了另一番心思——他准备在攻入津门关之后,将这种野花栽在裕国的疆土上,让它开遍裕国的山间田野。

如今,他的这个心愿暂时是要落空了。但是他相信,眼前的这片野花会就此扎根于此,等待他带领大戎雄师重返此地之时!

回到帐中,独笑穹并没有熄灯睡下,而是将灯芯又挑亮了些,拿起放在书案上的一部兵书,在灯下细读起来。

一阵夜风吹动了帐帘,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书,双目中精光一闪,沉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

帐外接连传来两下“扑通”之声,随后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整个军营之中只有这顶军帐内还亮着灯,我想能在这个时辰还挑灯夜读的北戎人,怕是只有独教主了,倒是果然没有让我猜错!不知独教主正在读的是哪一部兵书?”

独笑穹微微一笑,“阁下深夜来访,不会是为了要与我讨论兵书战策吧?”

“那又何妨?目前战事胶着,独教主与其独自苦思冥想,不如与在下共同切磋,或许还会想出一条能够破解此局的妙策来呢。”那个清越的声音笑着道,“不过在下以为,派人刺杀敌方主帅绝对是一条下下之策,尤其是所派刺客的功夫还那么差,实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做法。”

“那么阁下如此费力地将这些刺客又给我送了回来,莫非是想讨些什么回去?”

那个清越的声音又是一笑,“在下本来也是想做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是到了教主的军帐之外,竟见到了一样新奇的物事,心中极是喜爱,便想厚颜向教主讨了去,不知教主是否愿意割爱?”

“阁下不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吗?”

“与教主二十万大军压境欲强夺大裕的疆土比起来,在下的礼数已算是周全得多吧?”

“这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我手中有二十万大戎雄师,裕国江山早晚都是我的囊中之物,而你只不过孤身一人,且又身处我军大营之中,凭什么能与本座相较?”

帐外那人却是讥讽地笑道:“教主的二十万雄师窝在津门关外已达数月之久,却是连大裕国土的边儿都没能沾上半点儿,竟然还好意思站在这里说什么‘囊中之物’这样的笑话!看来比起这厚颜无耻的功夫,在下确是要对教主道一句‘甘拜下风’了。不过呢,若是比起抢东西的本事,在下却是绝不会输给教主的。”

独笑穹忽然冷笑一声,抬手便是迅疾的一掌,挥向帐外!

谁知这记凝聚了他六成功力的赤阳掌,却在帐门前被生生地拦住了,竟然连帐帘都没能掀动丝毫!

与此同时,一缕锐风无声地穿透了帐帘,将帐内那盏油灯“扑”地一声击灭了。

“离别箭!”独笑穹万分惊诧地叫出声来。

第六十三章 战地黄花(二)

震惊之余,独笑穹却也不敢再轻易出手,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奇怪的是帐外那人也没了声息,不知是已经走了,还是在等他继续发问,或者是——在忙些别的事情?

“你是隐族人,你可是姓凌?”独笑穹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没想到教主对隐族的事情竟是知之甚详,难道教主与隐族有何渊源不成?”帐外那人略带惊讶地问道。

独笑穹不由心中一震,强自平定下心绪,沉声道:“确是有些渊源,只不过是敌非友,水火难融。”

“既然如此,教主为何还要关心在下是否姓凌?”帐外那人反问道。

显然是被问中了心事,独笑穹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凌倨峰是你的什么人?”

“是在下的长辈。”

“可是他离别箭的功力尚远远及不上你。御箭者的功力越高,出手时箭啸之声反而越弱,方才你所发出的离别箭竟然已到了毫无声息的地步,实是已经达到了化境。”

“教主实在是谬赞了!”帐外那人轻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否认。

“听声音你的年纪应该不大,没想到竟能将这门奇特的隐族绝学练至了化境,实可谓是一位天纵奇才!若是你愿意修习本门的嫁衣神功,将来的造诣绝对会在我之上——”

“在下如今的造诣也未必就在教主之下吧?”帐外那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否则教主怎会还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与我这杀了你手下的敌人闲聊了这许久?怕是早就将我立毙于你的赤阳掌之下了!”

“目前你的武功可以说已至登峰造极之境,若想再有所寸进,实属不易,非苦修不辍而不可得。但你若愿修习本教的嫁衣神功,不但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且还会有事半功倍之效。本座可以保证,不出十年,这世间便不会再有能与你一战的对手!”

世间第一高手——对所有习武之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梦寐以求的诱惑。谁料帐外那人听了,却只是“嗤”地一笑,语带不屑地道,“独教主以为,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嫁衣神功,到底是一种什么害人的鬼东西吗?”

独笑穹听了,不由气恼地喝道:“你——!休要胡言!本门的嫁衣神功乃是一项旷世绝学,你这黄口小儿怎会懂得其中的妙义?!”

帐外那人马上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旷世绝学又如何?如此残忍霸道、有伤天和的功夫,教主还是不要再想着将它传给别人了,以免害人害己!”

“哼!既然是绝学,自当一直传承下去。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武学亦是如此。至于习武者为善为恶,又与武学本身何干?!”

“教主说的却也不无道理。”帐外那人清冷地一笑,“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之际,不知教主可还会想起,那位曾为你神功作嫁的至亲之人的面容?”

独笑穹被问得僵在了那里,半晌才放缓了语气问道:“凌倨峰——,他可还在藏涧谷中?”

“他仍在藏涧谷中,十一年前便葬在了那里。”

“他竟然已经故去了——”独笑穹的声音听起来似有一丝愧疚之意,但随即又语气一转,急声追问起来,“那他的两个孩子呢?”

“当然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呢!”帐外那人颇有些不耐地答了一句,“教主问了这许多,究竟用意何在?若还存了让那两个孩子步你后尘,学那泯灭人性的嫁衣功的念头,便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独笑穹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你是否姓凌,终归都会成为我的敌人。”

帐外那人根本未理会他的话,只是更加不耐烦地问道:“在下陪教主说了这大半天的话,所要的那样物事,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岂能说割舍便割舍?”

“镜花水月,此刻教主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抓不住的话,倒确是一场镜花水月,可若一旦得到,那就是美梦成真,本座还不想这么快便放弃!”

“其实得与失也只是一念之间,与其去苦求那尚未得到的,不如先抓紧手中已经拥有的。否则待到秋去冬来,那些无人看护的牛羊又要经历一次浩劫,而那些无人守护的妇孺将会永远失去他们的亲人。”

“若换作你是我,会这般一无所得地回去?”

“若我是你,从一开始便不会来!战争只能带来一时的胜利,而民心,才是国家存在的根基。强取豪夺得来的东西,终不能成为长久的依靠。就如教主的这身嫁衣功,是在夺取了另一个人的功力乃至性命之后方能练成的,即便是已登峰造极,却因非己之物,而始终难以融会贯通,修至大成之境。”

沉默了良久之后,独笑穹终于开口道:“那样物事——本是我的一个至亲之人生前极为喜爱之物。”

帐外那人听了却是哈哈一笑,“教主如此惺惺作态,莫非真的是怕你的那位至亲之人会夜夜入你的梦来?”

独笑穹不禁怒“哼”了一声,道:“你武功虽高,却也抵不过千军万马!本座今夜便不与你多做计较,你我来日战场上见!”

不料他的话说出去了半天,对方却完全没有响应。

独笑穹细听帐外的动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的声息,想是那人已经离开了。

他奔出帐外,一阵秋风吹过,依然朗月当头,可是当他的视线移向那片自己心爱之极的花囿时,不由得怒火中烧!

花囿中,那些原本含苞欲放的秋姜,已全部被人连根拔去,竟是一棵也没有给他剩下!

又是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过,独笑穹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心中竟又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恐惧。方才那个年轻人的话并没有说错,此时他若睡下,梦中也许真的会再次见到那个他此生最怕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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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水泠洛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北境军帅府的屋顶上睡了一宿时,马上翻身坐了起来,那件一直盖在她身上的黑色大氅便滑落到了一旁。

呆呆地看着那件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黑色大氅,她终于想起了昨夜自己用眼角余光看到的那个黑色身影——

还有,她此刻也辨不清是在梦境中,还是自己真的看到了,这一夜,似乎始终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陪在自己的身边……

摇了摇乱成一团的脑袋,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正对上不远处插在瓦缝中的一丛野花。

此刻,那些原本含苞待放的秋姜,已在朝阳中悄悄绽放,娇艳的黄色花朵在充满秋意的晨风中微微摇曳,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第六十四章 宋氏父子

大裕景运三十三年秋末,盘踞津门关外长达数月之久的戎国大军悄然北撤,至此,这场持续了近半载的边境战争终于结束。

在奉旨将北境军重新整编完毕之后,是年冬末,靖远大将军宋行野率援北军班师回朝。

裕帝浩星潇启在大庆殿中召见了宋行野,对这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甚为嘉许,随即下旨敕封其为靖远侯,爵位世袭。

靖远侯麾下诸将论功皆有封赏,而其子宋青锋也因战功卓著,擢升为正五品的禁军副统领。

一时间,皇上钦赐的靖远侯府门前,真可谓是贺客如云,前来送礼的车马也是川流不息。然而这些访客和礼品却都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无一能进得了侯府。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风光正盛的宋侯爷竟然效仿当年定亲王受封后的做法,上书皇帝陛下,自称年老体弱,难堪大任,故欲辞去一应朝职,退居府中休养。

皇帝陛下宽仁圣明,体恤功臣,在对宋侯温言抚慰一番之后,当即准其所请,并御赐了诸多封赏,另恩封加授其子宋青锋为威远将军,领四品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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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新年。

大年初一,按照历年的规矩,百官皆要一大早便进宫去给皇帝陛下拜年,称为正旦大朝会。朝会之后,还要吃皇上赏下的正旦宴,几乎是这一整日都要耗在宫中陪皇上玩乐。

到了年初二,亲朋故旧们才开始相互走动起来。一大早,宋行野便带着独子宋青锋来定亲王府中拜年。在厅中稍坐片刻之后,浩星明睿便将他们父子请进了书房中密谈。

“此刻宋侯心中必是有着诸多疑惑难解,”面对着宋行野那张如岩石般坚硬冷峻的脸,浩星明睿从容不迫地笑了笑,“故而这一大早便急着来登门求证。”

宋行野沉声答道:“一大早便来王爷府上打扰,确是失礼之至。只怪宋某是个性急之人,若是得不到答案,心中便日日难安。可是王爷既然早有吩咐,一切事情都要等到年后再说,宋某当然不敢违命。如今这年算是已经过了,故而才敢前来拜会王爷,还望王爷能为宋某释疑解惑。”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平静地开口问道:“宋侯是何时开始对我的身份起疑的?”

宋行野的脸上掠过一丝惭色,“宋某愚钝,早前竟是一直未曾发觉有异。直至那日班师返京,王爷奉旨在城门外亲迎,看到王爷骑在马上的身姿,我才惊觉你绝不是当年的那位定王殿下!”

浩星明睿哈哈一笑,“宋侯昔日是定王的副将,曾追随他驰骋沙场多年,见得最多的自然是他骑在马上的英姿,我因此露出了马脚,倒也算不上丢脸。只是既然当时宋侯已对我起疑,为何在收到我派人送去的密函之后,依然照函中所嘱,立即向皇上告老辞官呢?”

宋行野“嘿”了一声,“一来我原本就不想再继续当这个官,你信中所说,刚好也正中我的下怀。二来我虽知你不是定王,但你既然有他的信物,便应是他所信赖之人,我自然也不会怀疑你的用心。”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肃然起身行礼道:“在下明睿,见过宋将军。早就听王爷说过,宋将军为人忠勇率直,今日一见,确是令人敬服!”

宋行野忙起身还礼,“宋某一介武夫,一向直来直去惯了,得罪之处,还请明先生见谅!”

浩星明睿含笑道:“既然彼此已经见过,今后我们即便在私下谈话时,也还是用原来的称呼为宜,以免在外人面前一时忘记了改口,出了纰漏就不好办了。”

宋行野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又急着追问道:“明——,哦,王爷,能否告诉我定王殿下现在何处?我何时才可以见到他?”

“宋侯请稍安勿躁,定王殿下目前处境艰难,暂时还不便与你相见。”

宋行野满脸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当年他被刺客所伤,从此在府中卧床休养,闭门谢客,就连我等这些老部下也不得见。后来因克扣军饷一事,我与兵部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挂印辞官。在归乡前,我总算是见上了他一面。当时他便叮嘱我要好好抚养锋儿,切记勿要再重返朝堂,更不要再回来看他。

没想到二十年后,竟是他向皇上举荐我挂帅出征。看到他的信物时,我并未多想,既然国家有难,身为男儿自当以身报国,万死不辞。及至来到京城之后,我虽察觉出有些不对,但是军情危急,容不得片刻犹疑,我只能怀着心中的那丝疑虑奔赴北境抗敌。

驻军北境之时,我收到过你派人传来的密函,上面所写的那些退敌守城之策确是精辟独到,对我极有助益。那些密函的字迹或可伪造,但其中的用兵之道却是他一向的作风,于是我便打消了心中的那少许疑虑,将全部心思皆用于对敌作战。说起来,我能有今日之功,实是拜定王殿下所赐。而今我既知他身处险境,却只能在此坐视旁观,不能援手相助,又如何能称得上什么忠勇?!”

“宋侯言重了!您的忠勇,定王殿下岂会不知?只是当前局势微妙,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而殿下又被皇上所忌,不宜抛头露面,故而才由我这个替身周旋其间,这也是对殿下的一种保护。宋侯若真想相帮殿下,便须听从他的吩咐,暂时安居府中,静观其变。待到需要侯爷效力之时,我自会提前知会,绝不食言!”

“好!既然定王殿下信你,我便也信你。当前朝局混乱,原本就没有我这种粗人的用武之地。”宋行野爽朗地一笑,随后又拍了拍宋青锋的肩,“不过锋儿与我不同,这孩子像他母亲,沉稳机敏,王爷若是有何用到他的地方,可随时差遣。”

浩星明睿笑看着肃然躬身行礼的宋青锋,点头道:“我早就听闻,津门关大捷,少将军实是功不可没。那日是由少将军亲率三千勇士连夜突袭敌军大营,斩敌无数,并同时另派奇兵远袭,焚毁了敌军后方的主粮仓。此役令戎军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从而彻底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明某早就想认识一下你这位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勇武坚毅,颇有乃父之风!”

“王爷谬赞,青锋愧不敢当!家父昔年曾追随定王殿下左右,共历沙场浴血厮杀,保卫大裕边境安宁。身为人子,青锋自然要以家父马首是瞻,从今以后,愿奉定王殿下号令,此生不背!”

“好!明某愿代定王殿下在此立誓,对于你父子二人的忠心,殿下必将永铭于心,绝不相负!”

语罢,浩星明睿站起身来,郑重地向宋氏父子深施了一礼。

第六十五章 铁骨柔肠

送走了宋氏父子,浩星明睿忙进了内书房,向萧天绝汇报与宋氏父子此次谈话的结果。

萧天绝听后点了点头,“你的看法是对的,不能告诉行野那个真正想让他告老辞官的人是皇上,更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这副样子。你看他这一大早便带着儿子登门,如同兴师问罪一般,可见他那急躁鲁莽的性子,竟是到老了也一分未改!”

浩星明睿偷瞄了自己的七叔一眼,嘴上没敢说什么,心中却暗自嘀咕,您老人家的这副急脾气又何曾改了半分?!

“不过,既然你说青锋那孩子看起来倒还老成持重,将来可堪大用,为何你还要把所有事情都瞒着他?”

“青锋确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又从未与朝堂中人打过交道,而且他又不善作伪,若是所知太多,反倒容易露出破绽,被冷衣清之流察觉到什么。所以我希望他能够只凭本心做事,先在京城中站稳脚跟,至于将来如何让他配合玉儿的行动,还是由玉儿自己来决定吧——”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的心突地一跳,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此刻最不该说的话,提了此刻最不该提的人,这下麻烦可大了!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萧天绝已经开始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了——

“既然提起了玉儿,我且问你,为何他至今还未到京城?不是说秋初就已从重渊出发了吗?难道是你派去接他的人又出了什么差错?派去的莫非还是上次那两个臭小子?”

一见七叔那一脸的怒气,浩星明睿就心知不妙,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次派的不是那两个小子!自上次出事之后,我怕他们的身份被雪幽幽查出来,便将他们都派去了南方,负责组建那边的隐族情报网。

此次去接玉儿的人是花凤山派的,而且他已传了消息过来,说玉儿确是秋初就已从重渊出发来京。不过为了掩藏行迹,玉儿他们所选择的皆是西部荒僻无人之径,如此一路向南,最终的目的地是花凤山的老家芜州。在秘密到达那里之后,他们才可以公开露面,大张旗鼓地动身前来景阳。如此一来,日后若是有人想要追查他们此前的行踪,也只会查到他们一开始便是从芜州出发入京的。

按照计划,他们此次入京的路线是先从芜州绕道徽州,然后再从徽州往京城这边赶。如此这般绕上了一大圈,自然时间上就会用得长了些,七叔您千万莫要担心,最迟在上元节前后,玉儿就能到了。”

整整一年的时间相处下来,萧天绝对自己这个侄儿的脾性已是摸得极透,他越是舌灿莲花般地说得精彩绝伦,且又滴水不漏,那么这其中便一定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你所说的这些计划我一早便都知道了,但是无论怎么推算下来,他们到达京城的时间都应在新年之前,怎么现在从你嘴里说出来,硬是又要往后推了足足半月之久?”萧天绝不客气地瞪着明显是有所隐瞒的浩星明睿。

浩星明睿知道瞒不住了,只好无奈地苦笑着道:“七叔,玉儿的行程不是被我的这张嘴给说迟了的,而是这个臭小子自己给往后推迟了的。听花凤山说,玉儿他们一行进入大裕境内之后,玉儿他便一个人跑去了津门关,来回的行程却是花费了将近半月之久。”

“津门关?玉儿跑去那里做什么?”萧天绝半信半疑地问道。

“这个嘛——,侄儿听说雪幽幽门下的弟子当时也在津门关御敌,玉儿应该是想去帮把手吧。”浩星明睿颇为委婉地答道。

萧天绝不禁皱了皱眉,哼了声道:“这小子!定是去看水泠洛那个小丫头了!”

浩星明睿眨巴了一下眼睛,“我们也仅是从陆远风所讲述那夜事情的经过中,大致猜测到这小子可能是喜欢上人家姑娘了。七叔你怎么能如此肯定,玉儿这次就是去看那个小姑娘了?也许玉儿是为了感谢水心英当初的救助之恩,才赶去相帮岫云派弟子,或者是他得知了独笑穹也在北戎军中,想去向他寻仇也未可知。”

没想到萧天绝听了他的这番话之后,竟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却也不必急着替那小子辩白!他就是去看那小丫头了又如何?哈哈!在这一点上,玉儿果然不愧是我萧天绝的徒弟,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便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见到七叔竟然如此护短,浩星明睿也只能咧嘴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心中却在想,玉儿虽是情之所至,忍不住去看一眼洛儿那小姑娘,但他绝不会便真的不顾一切地留在那里,甚或是就此与她长厢斯守。

一来,玉儿很清楚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要掩藏起身份,并且还要置身于极度危险之中。在如此恶劣的情势之下,他绝不会把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也卷入其中,令她身陷险境。

二来,无论水泠洛是否曾对他有情,她心中喜欢的也只是原来的那个文弱清秀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个形容大改的他。也许最终时间会解决一切,但他此刻却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与她相处,向她证明他还是她心中的那个萧玉。

另外,浩星明睿心里也很清楚,他的七叔口中虽是一派儿女情长,其实他才是一位有着铁骨柔肠的热血男儿。为了雪幽幽,他可以忍辱负重,把情感深藏,但是为了国恨家仇,黎民百姓,他便会将这一切全部抛开,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心中永存的那份道义。

至于他浩星明睿,身为永王之子,清平公主之孙,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尤为沉重。可以说许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已交付在他的手中,所以他不能走错一步,更不能出现哪怕只是细微的一个失误。

虽然明知自己的爱人水心英在北境浴血苦战,他却仍是狠下心肠,一次也没有去偷偷探望过她。而且为了保护萧玉的身份不致泄露,他竟也对水心英隐瞒了萧玉已醒过来的消息,因为处于这种危机四伏的境况之下,他们所有人都不能分心,更不能为情所困。

为了实现心中那个共同的理想与愿望,建立一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太平国度,他们所有投身其中的人,都不得不做出各自的牺牲,无论是爱情还是生命。

第六十六章 上元之夜(一)

裕国南部福州。

上元之夜,明月初上柳梢头,家家户户的门前便都已挂起了花灯,街上也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前来观灯的人群。

水泠洛尾随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蓝衣身影已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他走进了一家小酒馆。她方要跟着进去,却突然被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记,大惊之下,她猛地移步转身,同时右手已按上了悬在腰畔的长剑。

“洛儿姑娘,这街上都是人,可千万别把他们给吓着了。”一个清朗活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水泠洛连忙再次转身,终于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你是……小飞?!”她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洛儿姑娘真是好记性,仅凭声音就把我给认出来了!”柳逸飞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突然上前拉住了水泠洛的手,“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水泠洛不由得惊喜莫名,看了一眼方才那个蓝衣人走进去的小酒馆,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跟着柳逸飞向街尾人群稀少的地方跑去了。

到了街尾,柳逸飞带她转入了一条空无一人的窄巷,最后在巷子尽头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停了下来。柳逸飞在门上轻拍了几下之后,有人将门从里面打开,让他们进去。

水泠洛并没有过多地留意那个站在黑暗之中的开门女子,因为此刻她的心中正充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激动,萧玉——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应该就要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她着急地向亮着灯的屋内奔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转头一看,却是方才的那个开门女子,然而再仔细一看,她不由得愣在了那里,半晌方呐呐地叫了一声:“师父——”

水心英只是温和地笑着道:“进屋再说吧。”

水泠洛回头看了仍立在门外的小飞一眼,却见他笑嘻嘻地向自己扮了个鬼脸,随即又从外面探身将那扇木门关了起来。

水泠洛不知道他又跑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虽然自己心中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他,但此刻又无法当着师父的面就这样追出去。无奈之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刚被关起来的木门干着急,却又不得不乖乖地随着师父进了那间陈旧且略显狭小的屋子。

屋中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从桌上灰尘的厚度以及床上被褥所散发出的那股轻微的霉味来判断,此处应该是不经常有人住。

水心英拉着洛儿坐在床边,看到徒儿在发现屋中空无一人后眼中所闪过的那丝黯然,她的心中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晚了,可曾用过饭了?”

水泠洛轻轻点了点头,“用过了。我听说福州这里也出现了离别箭的踪迹,就一路赶了过来。方才正在大街上跟踪一个可疑的人,却突然遇到了小飞——”她眨了眨眼睛,转而问道,“师父,您怎么会和小飞在一起?”

“宗主派我来调查福州分舵主被杀一案,这已是半年之内忠义盟第三个被杀的分舵主了,而且同样都是死在离别箭下。结果今晨我在自己所住的客栈内倒是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本想进一步探明此人的身份,小飞却突然出现了,并将我引到了这里。”

“师父您所发现的那个可疑之人——是不是去年在林中偷袭陈应城的那个北人?”水泠洛瞪大了眼睛问道。

“虽然不太确定,但看身形极其相似,毕竟像他这种身材高大之人在南方并不多见。你这么问,莫非方才你跟踪的那人也是他?”

水泠洛连连点着头道:“就是他!我见他进了一间小酒馆,本想跟进去的,却被小飞给拦下了——”她突然“啪”地一拍双手,恍然大悟地道,“小飞一定是早就发现他了!所以才不让我跟进去——,师父!你们可是已有了什么计划?有什么是洛儿能做的?洛儿一定会助您一臂之力!”

水心英笑看着似乎又恢复了活力的徒儿,摇头道:“此事皆是由小飞和小风二人主导,你我师徒不过是临时的闯入者罢了,还是等在一旁看好戏吧!”

“原来小风也在这里!是啊,方才小飞带我过来,小风一定还留在那里监视那个小酒馆才对!只是这两个小子也太没有义气了,这么好玩的事情,居然不带上我!”

“他们的行事作风确是别出一格,可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水心英摇头叹了一句,心中闪过的却是那个让自己苦等了十年的男人的影子。

没想到这句话听到水泠洛的耳中,却是勾起了对另一个人的一段甜蜜而断肠的回忆……

萧玉,那个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洛儿的人,那个被小飞和小风称为公子的人,如今到底在哪里?既然小飞和小风他们两个都在此处出现,那萧玉会不会也就在附近?可是——,若他真的在这里,为什么至今仍然没有来到自己的面前?

看到洛儿那一脸的失落怅然,水心英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小飞告诉我说,那个北人名叫公玉飒容,是赤阳教教主独笑穹的弟子。几年前,他受独笑穹之命混入了大裕,组建了一个叫‘断剑阁’的杀手组织,而断剑阁的那些杀手其实就是为北戎收集情报的密谍。自那次公玉飒容被我重伤之后,他与断剑阁便就此销声匿迹,应是又潜回了北戎。若是我们今日见到的那人果然是公玉飒容,那么他此次出现在这里,必是负有北戎的秘密使命。”

水心英的办法果然奏效,眼见水泠洛渐渐被她的话所吸引,听得入了神,这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水泠洛跑出去开门一看,竟是一个相貌冷峻的陌生少年。

那少年见了她,拱手施了一礼:“在下陆远风,见过洛儿姑娘!”

“小风?你是小风!”水泠洛欣喜地一笑,忙闪身让到一旁,“快进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陆远风又恭恭敬敬地给水心英施了个礼,肃然道:“水女侠,我等已经查实,与公玉飒容在小酒馆中会面之人,就是忠义盟副盟主左语松的亲随——宫彦。”

“宫彦?!”水心英不由一惊,“莫非他也是个北人?”

“可能性极大。这个宫彦是几年前才加入的忠义盟,与断剑阁现身江湖的时间大致吻合。虽然忠义盟对每一位入盟之人的背景都要进行核查,但此人若是由独笑穹所派,事先想必已做足了准备,绝不会让人查出什么问题。另外,据我们所掌握的情报,这个宫彦应该是左语松与宫中互通消息的传信之人,恐怕就此宫中的一些重要消息也由他传给了独笑穹。”

水泠洛一听便急了,“师父,我们绝不能放过这两个北人!索性今夜就将他们给——”

“洛儿!”水心英适时打断了莽撞性急的徒儿,“此事关系重大,我们绝不可鲁莽行事,还是先听一听小风和小飞的想法。”

陆远风忙道:“其实早在两月之前我们便已发现了公玉飒容的行踪,我和小飞一直跟踪他,终于发现了他的同伙原来竟是宫彦。此事我们已经用飞鸽传信给先生,由于路途遥远,恐怕要数日之内方能得到回复。不过请水女侠和洛儿姑娘放心,我和小飞会轮流监视公玉飒容的动向,这一次绝不会让他逃出大裕。”

水心英点头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吧,只不过那个宫彦心机狡诈,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多谢水女侠提醒。”陆远风再次躬身施了一礼,“此处非常隐秘,今后您若是有何吩咐,便可以约在此处见面。”

水心英再次点了点头。

一旁的水泠洛已看出陆远风有告辞之意,急忙开口追问道:“小风,那个使离别箭的人——,是你们的人吗?”

陆远风摇头道:“不是。但他既然会使离别箭,便一定是隐族人。我和小飞本来是为了追查离别箭的事才去了庐州,没想到却在那里遇到了公玉飒容。此后我们一路跟踪他,由庐州到了惠州,再到福州,看来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也是为了离别箭。于是我们便决定就此盯牢了此人,不但能发现北人的阴谋,而且还能顺便追查离别箭。”

水泠洛紧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小风,萧玉他——,还好吗?”

陆远风的双眸陡地一暗,涩着声音答道:“洛儿姑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萧玉这个人了!”

说完,他便一拱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水泠洛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被自己的师父轻轻地搂在怀中,她的眼泪才“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晶莹的泪珠滴溅在坚硬的泥土地上,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六十七章 上元之夜(二)

戎国都城新京。

大雪下了整日都没有停,令整个新京城呈现出一片惨淡阴暗的景象。街道上早就没了行人,入夜之后,就连各家的灯火也都早早熄了,唯有大片的雪花继续在狂风中呼啸肆虐。

皇城中的灯倒还都亮着,毕竟是上元佳节,各处宫殿的四周都悬挂起了各式的彩灯,装点出一些节日的气氛。

此刻,阴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内一片静寂。

突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刮过,将宫殿檐下的彩灯吹落了几只,其中有两只竟烧着了起来,火光映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在这漆黑的寒夜里显得分外凄厉幽冷,正犹如那位独自坐在殿内的阴太后此时的心境一般。

津门关兵败,大戎举国震动,百姓们还在为失去的亲人哀号痛哭,而朝中权贵们却已在为时局变幻而各自筹谋。

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受人暗中唆使,竟然众口一词地将此次兵败的罪责皆归于领兵的主帅宇文罡一人,纷纷上书皇帝陛下,要求收缴四皇子宇文罡的帅印,并褫夺其平南王的封号。

而太后自己的亲儿子——当今的皇帝陛下宇文继恒,又生来便是一个性情温吞且毫无主见之人,极易受人操纵和蛊惑。近来,他便是听信了皇后及某些朝臣的谗言,竟全然不顾曾历尽千难万险,在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扶他上位的娘亲的坚决反对,决定立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宇文瀚为太子。

这宇文瀚是嫡长子,依照传统的立储之制,他确实最有资格成为太子。而且他一向仁善宽厚,德名远播,想必会成为一代贤明君主。然而,大戎目前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位明君,而是一位能够开疆拓土、征服天下的帝王。

大戎的疆土虽广,却大都是苦寒之地,以致民风强悍,崇尚武力。一个软弱的君主不但难以统御四方,且更不可能完成大戎先祖未竟的统一大业。

四皇子宇文罡虽有些刚愎自用,但是在众皇子中,唯有他文武兼备且野心勃勃,实是大戎未来储君的不二之选。

可悲的是,阴太后的这些想法,竟然无人可以倾诉,就连一向对她惟命是从的独笑穹,也因此次兵败而对宇文罡失去了信心。虽然他尚没有明确表示过,但是在言语之间,多少已流露出不支持立宇文罡为太子之意。

眼见新年之后,开印复朝,皇上便会下旨诏告天下,立皇长子宇文瀚为太子。形势紧迫,已容不得任何的犹豫和不舍——

于是,就在这上元之夜,奉了太后密令的禁军偷开了宫门,四皇子宇文罡带兵包围了皇上的寝宫……

远处的杀伐之声已渐渐停了,阴太后缓缓地起身来到殿门外,凝望着漫天的风雪,她那张苍老的容颜被昏暗的灯光映得一片惨淡僵黄。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却仍是没有止住一滴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面颊急滚而下,“啪”地一声,碎落在玉石阶前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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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裕的景阳城中也在下着雪,虽不是很大,却也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

坐在温暖如春的大殿内,皇上浩星潇启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郑庸禀报这几日各府官员的动向。

听郑庸说完之后,浩星潇启睁开了眼睛,面色阴沉地道:“看来李进所言之事并非空穴来风,朕的这位皇长子确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近来济王殿下进宫见皇后娘娘的次数确是勤了些。”郑庸陪着小心说道。

浩星潇启却是不屑地一笑,“他与一个后宫妇人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这其中真正的关键人物是那个严域广!”

郑庸不由眨巴了几下小眼睛,“严侯爷是济王殿下的舅父,他们二人走得近了些倒也没什么可怪之处——”

“哼!但若是这位严侯爷再与那些朝中重臣们也走得近了些,那便不只是可怪,而是可怕了!”

郑庸这才回过味来,忙匆匆将方才自己念过的那些过口却未过心的密函又翻看了一番,不禁吃惊地道:“在这短短的十几日内,京城中各位朝廷要员的府第,严侯爷竟是皆去走动过!”

“他的这个年过得倒真是热闹!只不知他所拜访过的那些官员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已被他说动了——”浩星潇启微眯着双目沉吟了片刻,随即吩咐郑庸道,“严域广那边你要叫人多留意,尤其是他与军方将领的接触更要仔细查明,及时报予朕知。”

“是,老奴这就交待下去。”

“还有,明日一早召定亲王进宫。”

郑庸应了一声,却又犹豫着道:“陛下,明日可是正月十六,每年的这个日子,您可是都要陪皇后娘娘去暗香园赏梅——”

浩星潇启沉默了半晌,才徐徐地开口道:“明日午后再召定亲王入宫吧。”

语罢,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先摆手示意郑庸不必上来搀扶,然后他独自行至殿门前,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迎着不时飘落的雪花,他抬头望向远方夜空中偶尔闪烁的烟花,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那一年的上元节也是像这样下着小雪,那个十七的少年皇子从家宴中偷偷溜了出去,带着跟班小顺子去御街上看花灯。当时街上的人很多,小顺子也不知被挤去了哪里。于是那位少年皇子便四处张望着,没想到就在偶一回头间,却看到她正站在那里——

世界仿佛一下子都变得安静了,四周火树银花的绚烂与她那如冰雪般纯净的笑颜相比,竟也顿时变得黯然失色……

几片雪花被风吹到檐下,落在了浩星潇启略显怆然的脸上,瞬间便融化成细小的水滴,顺着他的面庞慢慢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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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景阳城中正是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

由于刚刚战胜了北戎,举国欢欣,四海靖平,皇帝陛下特下了恩旨,在整个年关之内,景阳城四座城门终日开放,百姓可自由出入。如此一来,城外的人们便都争相涌到城中来看灯,顿时将景阳城挤了个水泄不通。

皇宫正南的御街一带搭起了彩棚,不但有各式五彩缤纷的花灯,还有歌舞百戏——吞火棍的、玩木偶的、演杂剧的、说书的、弹琴吹箫的、驯猴的……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天虽是有些冷,却丝毫没有弱了人们看花灯的兴致。街上看灯的人本就极多,再加上大都是些高声谈笑的年轻人和奔跑嬉闹的小孩子们,便显得分外的熙攘喧嚣,就连那风中飞舞的雪花也似要赶来凑热闹一般,扬扬洒洒地弥漫了整座景阳城。

就在这举城欢庆之际,一位白衣骑士伴着一辆帘幕低垂的马车,正踏着轻盈飘落的雪花,在夜色中进入了景阳城……

第六十八章 陌上少年

又是一年春光好,且正值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一大早,京郊天目湖畔就来了许多游春踏青的年轻男女,顿时令本已酥暖醉人的春风里又多了几分撩人的春意。

宋青锋牵着自己的那匹宝贝马儿乌雷,一路闲逛着,想着离约定赛马的时辰还早,不如先去湖边走走,顺便也让乌雷喝点儿水。

来到天目湖旁一处僻静的疏林边,他放乌雷自己去湖边饮水,而他自己则悠闲地躺在一个长满青草的舒缓斜坡上,享受起温暖的阳光和这片刻难得的清静。

从津门关凯旋归来之后,他便被皇上赏了个禁军副统领的官职,原以为那只是个闲差,没想到的是,不但要负责禁军的日常操练,而且还得经常去宫内值守,简直是俗务缠身。

平日若有休沐闲暇之时,总会有从前军中的伙伴以及在京中新结识的朋友相约,实是很少有能独自呆一会儿的时候。

看着乌雷在湖边饮水撒欢儿,他的唇边不觉掠过一抹笑意,今日的赛马定是会胜得毫无悬念,事后那哥儿几个怕是又要灌自己的酒来泄愤了……

突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打破了湖边的宁静,不久之后,一辆轻便的马车便停在了这片疏林边。

宋青锋虽是听到了马车停下来的声音,但他并未起身去看个究竟。毕竟自己不只与那辆马车隔了一片疏林,而且此时自己还在临湖这一侧的坡下,根本不虞被马车上的人看到,所以那马车停下来想是另有原因,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那辆马车停下没有多久,远处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次,宋青锋倒是急忙翻身跃起,极快地爬到坡上,透过疏林向大路上看去。

眨眼间,一人一骑像一阵风儿一般地从马车来的方向奔了过来。宋青锋虽是未来得及看清马上骑士的模样,却看清了那人座下的那匹纯白色的马儿,果然如自己方才从蹄声中所判断出的一样,是一匹极为罕见的神驹!

只见那一人一骑风驰电掣一般地奔到了马车旁,马上的那位白衣骑士身姿潇洒地一勒缰绳,那匹神骏非凡的马儿立时便停了下来,竟然是点尘未惊。

那马上之人并未下马,只是俯身隔着车窗对车中之人笑言道:“湘君姐姐,怎么也没等一等我便急着出发了?莫非是姐姐还在生我的气?”

车中那位被称作“湘君姐姐”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才柔声叹道:“昨日爹爹罚你跪了一整夜,我怕你太过劳累,便不想再让你陪我出来了。”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终日闷在府里,好不容易赶上上巳佳节,想出来游玩散心,我这做兄弟的说什么也得陪你这一遭啊!姐姐定是恼我昨日胡闹闯祸,惹舅父生气,才不愿理我了!”

那女子又叹了一声,“既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为何还不思悔改,要继续胡闹下去?”

那白衣骑士立即不服气地辩白道:“唉,姐姐,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哪里想得到那个猪头一样的家伙会那么没种!他自己打不过我,便去向他的侯爷老爹哭诉。而他那个长得比他还像猪头的老爹却更是没种,竟然跑到定亲王的面前去告状,甚至还硬拉着定亲王到咱们府上来兴师问罪!舅父听了自然要生气了,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还让我当面给那对猪头父子赔罪——”

“什么猪头父子!”那女子轻叱了一声,“襄国侯严域广是当今皇后的亲兄弟,皇上钦封的一品侯爵,而严兴宝也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们父子背后还有整个严氏一族,哪里是爹爹能够得罪得起的人物?!好在有定亲王的面子在,他们才没有动用官府的势力来对付你。不过是让你在口头上赔个罪而已,这又有何为难之处?”

“当然为难了!姐姐你也清楚我当初为何要教训那个严兴宝,他做下那等卑劣之事,却仍可以逍遥法外,而我只是替天行道,为何反过来却要给他赔罪?!”

“你——你总是这般冥顽不灵!”那女子不禁叹了一口气,“你不愿为难自己,可人家又怎会轻易放过你?结果还不是白讨了一顿打!”

那白衣骑士却是哈哈一笑,道:“姐姐,这顿打可不是白讨的!”

“莫非你又惹了什么祸?”那女子有些无奈的问了一句。

“惹祸?”白衣骑士顿了一下,马上摇头否认起来,“这祸当然不是我惹的!都是那个什么严侯,他见我不愿向他的儿子赔罪,竟然当着定亲王和舅父的面,开口骂我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小杂种!”

“什么?!他怎会说出如此粗鲁无礼的伤人之语!”那女子也不由得着恼起来,叹了口气道,“这个严侯爷实在是心机诡诈,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激怒你,想必你就真的中了他的计,没能忍下这口气——”

“哼,这口气就是我能忍得下,舅父他老人家想必也是忍不下的!可是那个严侯年岁也已一大把了,又身有残疾,我自然是动他不得。所以我就当着他的面,又把他的那个猪头儿子狠揍了一顿!我这可是代舅父在教训他,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你就是这般胡闹!惹了祸也从不知反省!”那女子终是忍不住微带怒意地斥责了一声,随即又软了声音道,“爹爹责打你也是迫不得已,当着定亲王和严侯父子的面,下手自然不会轻了,你的身上可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舅父的鞭子举得虽高,但落下时根本没用什么力,不过是刮破些皮而已,何况姐姐还送来那么好的伤药,擦上之后就不疼了。”

那马上的白衣少年这时才跳下马来,将早已拿在手中的一根青翠欲滴的柳枝递到车窗前,顽皮地笑着道:“为了感谢姐姐的赠药之恩,寒冰特意折下了一枝春色,送给姐姐——”

一只青葱玉手掀起纱帘,车中女子嫣然笑着接过了那根柳枝。

一直趴在坡上看热闹的宋青锋却是猛地一震,完全被眼前那张绝世芳容给惊呆了!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只听那白衣少年高兴地道:“姐姐既然笑了,想是不再怪罪寒冰了,那就下车来,让寒冰陪姐姐四处逛逛,然后我们再去湖上泛舟可好?”

“你都已受了罚,我还怪你做什么?不过今后你若再敢闯祸,便是爹爹不罚你,我也要罚你了!”那女子故意狠下了声音说道。

“姐姐放心好了,有你这样看着我,哪里还有我闯祸的机会啊?”白衣少年不无狡黠地应了一句。

车中女子嗔了他一眼,总算是点了点头。

随后只见车帘一掀,“嗖”地一声,从车内跳出个一身红衫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先是瞪了白衣少年一眼,忙又转回身去,将一位身着浅蓝色素雅衣裙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此时宋青锋已忍不住站起身来,双目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女子清丽的侧颜,一时间竟失神地呆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直到那姐弟二人和红衫小丫头消失在了前方道路的尽头,最后就连那辆马车也不知驶去了哪里,宋青锋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忙回去牵了乌雷上了坡,穿过疏林来到方才那辆马车停下的地方。

他本想也继续往前走,可是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厚颜地尾随人家,于是到了前方的岔路口,他便选择了与之相反的一条路。谁知七转八转地信步行来,竟被他转到了天目湖的另一侧。

想起方才听到那白衣少年说,要与那位湘君姑娘湖上泛舟,他的心不由一跳,凝目向湖上搜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那个婀娜的浅蓝色身影。

略感失望之余,他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间茶肆,便牵着乌雷走了过去。将乌雷交给一位负责照料马匹的伙计之后,他便独自走进了那间茶肆。

第六十九章 隔墙有耳

上茶的伙计一见刚走进来的这位年轻公子衣饰虽不算华贵,但气宇轩昂,英挺不凡,想必是一个有些来头的人物,忙满脸堆笑地将他请上了二楼的雅间。

选了一个可以望到湖景的雅间坐了下来,宋青锋正自听着那个口齿伶俐的伙计报着茶名,却忽然听到从隔壁传来“咭”的一声轻笑,一个小姑娘轻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公子说得没错,方才一见那个什么世子,果然长得像个猪头!”

接着便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得意地道:“可惜翠儿你没有看到他刚被我修理过的那副模样,那才真是像极了一只烤熟的猪头!不过你方才可看到那厮脸上那对青黑的眼圈儿了?那可是我当着他侯爷老爹的面儿揍的,最为可笑的是,我这里一拳打下去,那对父子竟同时都叫得跟杀猪一般的凄惨,哈哈!”

“哼,就凭他刚才盯着小姐看的那副蠢相,公子真应该再好好地修理他一顿!”小姑娘的嗓门陡地大了起来。

“这有何难?方才他一看到我便脚底抹了油,应是赶着逃回到他老爹身边去了,我现在便追上去将他给捉回来——”

“你又在胡闹!”另一个女子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虽是颇有些嗔怪之意,但话语间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宋青锋的心不禁再次狂跳起来,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位湘君姑娘的声音!没想到自己此刻就坐在佳人的隔壁,彼此间的距离竟然已是如此之近,近到自己似乎都能闻到人家姑娘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极清又极幽的香气。他忙随意点了一壶茶,打发那伙计下去了。然后,他这位堂堂的威远将军便坐在那里,专心地听起了壁角。

“姐姐可千万莫要动气!我只是在逗着翠儿玩儿呢,怎会真的去找那个猪头的麻烦?若是让舅父知道了,岂不还得再挨上一顿板子!”那个清越的声音嬉笑着道。

宋青锋此刻也听出了他就是方才的那个白衣少年。

“公子就会骗人!”小姑娘嚷道,“小姐,你千万别信公子的话,他才不怕老爷打板子呢!因为他早就跟老爷商量好了,那些打板子的把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那板子打在他的身上,便跟挠痒痒差不了多少!”

“翠儿你胡说些什么!爹爹一向方正严明,怎会做什么把戏给外人看?再说你昨日也看到了,寒冰身上伤得确是不轻啊!”湘君姑娘轻声斥道。

没想到那小姑娘丝毫没有把她这位小姐当成什么主子看待,重重地“嗤”了一声,道:“那是因为定亲王爷坐在那里,那个老家伙可是神目如电,老爷自然不敢在他面前耍花招,才不得不下了重手。我躲在一旁看得可是真真儿的,挨打的公子倒没怎么样,打人的老爷却是已经心疼得快掉下眼泪来了——”

“啊——,原来一直躲在门外偷看的人竟然是你这个小丫头!我还以为是湘君姐姐呢!所以尽管身上疼得厉害,都咬着牙没敢叫出声来。我是怕被姐姐听到,以后会拿这件事来笑话我!”那个叫寒冰的少年忿忿然地道。

小姑娘不服气地回嘴道:“哼,你就不怕被我听到了,照样要笑话死你!”

那少年顿时“嘻”地一笑,“你若是敢笑话我,我就让小安子把你最喜欢的那匹赤龙驹给卖了,然后再让他用卖马的钱买几条你最害怕的恶犬回来。怎么样?到那时我还没有被你笑话死,你却先要被我气死了!”

“小姐——”小姑娘不依地喊了一声,显是在斗嘴上落了下风,想向性子柔和的小姐求助。

谁知那少年却抢先一步转移了话题,“湘君姐姐,昨日你去看过孟姑娘,她的伤势如何了?”

“孟姑娘的右腿已无大碍,可是左腿骨折之处有些麻烦,若想完全康复,至少也得三个月。”

“唉,这下孟大哥可要发愁了,台上没有了孟姑娘,这戏可怎么唱下去啊!”

“是啊,孟大哥又那么要强,连我给的药都不肯白收——”

“他就是这么个犟脾气!”顿了顿,那少年接着小心地问道,“姐姐——,你没有告诉孟大哥我打人的事吧?那个——,翠儿也没有乱说话吧?”

湘君姑娘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小姑娘已在一旁大为不满地叫道:“我当然没有乱说!就连孟爷爷我都没有告诉!”

“哼,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岂会那么乖?定是湘君姐姐事先已警告过你了!”那少年毫不领情地挖苦道。

“我……我就是没有说!”显然是被那少年说中了,那个应是叫翠儿的小姑娘有些心虚地回了一句嘴。

这时湘君姑娘忙替她解围道:“其实本不用我多言,翠儿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能对孟家的人说,否则会让孟大哥觉得又多欠了你一个人情。”

“孟大哥他总是这样,其实我——”不知为何,那少年却忽然顿住了话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谁知却被一旁的小姑娘翠儿抓住了机会,马上接口道:“其实公子你就是喜欢惹事生非,才不单单是为了替孟家的人出头呢!是不是?”

这句话不仅把那位湘君姑娘给逗乐了,也把那少年给气乐了,听到那边的三个人笑成一团,坐在隔壁偷听的宋青锋也不禁哑然一笑,忽然觉得自己与那少年倒是十分投契,若有机会能与之结交上一番,当是一件快慰平生之事。

笑过之后,湘君姑娘却突然语声严肃地道:“寒冰,你可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若是再闯祸,我便真的要罚你了!”

那少年的声音也沉了下来,竟用一种带些哀求的口吻道:“湘君姐姐——,人虽然我是打了两次,但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且打的又都是同一个人,这应该算是闯了一次祸吧?”

“我说两次便是两次。”湘君姑娘的声音虽仍是十分甜美,语气却是愈加强硬起来,“你若再犯一次,就达到三次之限,到时候可要认罚!”

那叫寒冰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方有些古怪地说道:“可是姐姐你最近为了给孟姑娘医治,已是十分辛苦,我——我实在不能再让你为我劳心费神——”

“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闯祸好了!”

“这——,好,我记下了!”寒冰终是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不过转瞬之间,他又似是突然想开了一般地哈哈一笑,“姐姐,茶也喝完了,我们还是去游湖吧。”

湘君姑娘沉吟了一下,方柔声答道:“你背上的伤还未好,需得及时换药,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是习武之人,筋骨粗糙,这点儿小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再说自从到了京城之后,姐姐便极少有机会出来散心,今日既然有我陪着,怎能还没有尽兴就让姐姐早早回去呢?”

湘君姑娘又沉吟了一下,才同意道:“也好,那我们就去湖中游玩片刻,然后便早些回去,不能耽误了给你换药。”

“一切都听姐姐的便是!”寒冰笑着应了一句,只不过这话听在包括宋青锋在内的所有人耳中,都觉得没有什么可信度。

第七十章 青萝姑娘

宋青锋独自站在湖边,望着湘君姑娘乘坐的一叶小舟渐渐远去,颇有些望洋兴叹之感。

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不由寻声向湖上望去,竟看到一只精美的画舫正在向湖边靠过来,而坐在画舫中把酒谈笑的那几位年轻人,正是今日约了他赛马的那些朋友。

看到他们,宋青锋这才突然想起来,宝贝马儿乌雷竟被自己忘在了茶肆那边!想来那里有草料又有阴凉,乌雷也不会受什么委屈,便将他多放在那里一段时间,等自己回来再向他这个老友赔不是吧。

眼看画舫渐渐近了,还未等画舫靠岸,宋青锋便一个飞身上了船。

先抢过其中一位手中的酒一口饮下,然后他才开口笑道:“你们哥儿几个倒真是会偷懒,不是要赛马吗,怎么一个个竟都躲在这里饮酒作乐?”

一旁早有青衣的侍儿过来为他新添了一副杯盏,并替他斟上了酒。

比他年长了几岁的信武侯之子楚文轩笑骂道:“你这不讲信用的家伙倒是说起我们来了!哥儿几个在东郊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你的半个影子!这场赛马若是少了你这个宋将军参加,也就变得索然无趣了,所以大伙儿一商量,便都一起来游湖赏美了。”

一听到“赏美”一词,宋青锋登时想起了那位湘君姑娘,忙举目向四周的湖面上望去,却发现刚刚离去不久的那叶小舟早已失去了踪影。

大失所望之下,他略有些神思不属地回应道:“此处湖景确是秀美——”

一旁文山公的小儿子薛少龙却笑着打断了他,“你这傻小子!文轩兄所说的‘赏美’,赏的可并不是湖景,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这画舫究竟是谁家的吗?”

宋青锋此刻总算是回过了神,忙看向画舫的四周,这才发现,这只画舫看似素雅无华,可是细观船上的装饰摆设,不但极为细致精美,而且均是以青色为主调,就连一旁伺候酒菜的侍儿也皆是身着薄绸青衣。他猛然想起楚文轩有一位红颜知己,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远芳阁的青萝姑娘。

听闻这位青萝姑娘不但姿容秀丽无双,更是一位享誉四方的音律大家,虽然出身青楼,却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外出陪酒侍宴,更绝不以色事人。而且这位青萝姑娘的性情豪迈舒阔,颇有侠义之风,因此她所结交的不是京都名士风雅才子,便是绿林好汉江湖豪客。

宋青锋还曾听楚文轩提起过,这位青萝姑娘酷爱青色,一些仰慕她的年轻公子为了得到她的青睐,便想着法儿地讨好她,除了只穿青衫之外,还特地找人印制了青色的笺纸,写上表达爱慕之意的诗词歌赋送给佳人。一时间,这种青色的笺纸突然在京城中盛行起来,被人称作“青笺”,而且不久之后,这种青笺竟然渐渐取代了花笺,开始出现在京城闺秀们的香阁之中,被视为才貌双全女子的一种象征。由此可见,这位青萝姑娘在京城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影响力。

就在宋青锋犹自胡思乱想之际,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婀娜女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径自来到宋青锋的面前,盈盈施礼道:“沈青萝见过宋将军。”

宋青锋在惊愕之余,忙起身回礼,“在下鲁莽,未经姑娘俯允,便贸然登船打扰,实是失礼之至,还请姑娘见谅!”

沈青萝盈盈一笑,美目流波,在宋青锋英气逼人的脸上转了几转,才柔婉地道:“宋将军客气了!青萝早就听说过宋将军抗击北戎铁骑的英勇战绩,心中本是极为仰慕,只可惜一直无缘一睹将军的风采。方才听闻将军驾临敝处,青萝实是欣喜之至,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冒昧地出来与将军相见,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小女子举止失仪!”

宋青锋虽是从千军万马中冲杀过来的人,却从未经历过此种温柔阵仗,被这位青萝姑娘的一双媚眼盯着看了半天,登时变得面红耳赤起来,这时耳边又传来站在一旁的那几位青衣侍儿的偷笑声,愈加觉得尴尬之余,他这位年轻将军的心中竟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想临阵脱逃的念头。

好在一向老于世故的楚文轩适时地过来替他解围,将一杯酒递到了沈青萝的手里,然后笑着对宋青锋道:“青萝虽是弱质女流,却不乏豪迈之气,平日最是喜欢听我跟她讲那些江湖游侠的事迹。自从知道我与你相识,她便一直央求我安排与你见上一面。可是我素知你的为人,更知令尊宋侯爷家风严谨,你是绝不会踏足那些风月场所的,故而只好让青萝失望了很久。今日也是机缘巧合,竟让你登上了青萝的画舫,也算是了了她的这份心愿。”

“是呀,宋将军,是你和那些出生入死血战沙场的将士们守住了大裕的疆土,保全了我们的家园。青萝在此敬你一杯酒,算是代那些因你们而能继续平安度日的百姓们表达谢意!”沈青萝含笑举起了酒杯。

宋青锋此刻也总算是镇定了下来,回身取过方才匆忙中放在桌上的酒杯,肃然道:“多谢姑娘!在下只是一介武夫,不善言辞。守卫疆土,保四方平安,乃是吾辈武人职责所在,实不敢言谢!”说罢,他便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青萝见状也是抿唇一笑,豪爽地干了自己的那杯酒。

随即,她那双清澈的明眸向四周微微一转,令在场之人皆有一种被她关注到的怦然欣喜,“今日是上巳佳节,青萝就此献丑,为诸位公子弹奏一曲《春日游》,可好?”

众人一听纷纷大声叫好,只因这位青萝姑娘的琵琶在京城可是首屈一指,而她自成名后便极少抛头露面,寻常人绝难有机会听到她指下的仙乐纶音。

今日船上的这几位年轻人,虽也都是世家贵公子,可是除了楚文轩因极善音律而被青萝姑娘引为知音之外,其他人平日也是难得一见这位青萝姑娘的芳容,更遑论听到她所弹奏的曲子。所以此刻一听青萝姑娘要献艺,在座之人没有一个不是既激动又兴奋,就连对音律一窍不通的宋青锋,见大家表现出如此热烈的情状,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期待好奇之心。

沈青萝的纤纤玉指在怀抱的琵琶上轻轻拨动了三两声之后,便轻拢慢捻地弹奏起来。那优美的乐声时而似珠走玉盘,时而又似泉流淙淙,瞬间便将人带入了薰然欲醉的春日美景之中,就连那依依拂面的春风中都带着无限的温柔……

宋青锋双目微闭,仿佛又看到了湘君姑娘那张清丽绝俗的娇颜,她的明眸微垂,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轻嗅着手中那枝清新的杨柳枝。而那个白衣的少年,虽只是一个翩然长身玉立的背影,但他那白色的衣袂与散落肩头的乌黑长发在风中飞扬的样子,竟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飘逸之姿……

“天哪!”

“小心啊!”

“快躲呀!”

……

几声女孩子的惊叫声骤然打断了悠扬的琵琶声,同时也惊醒了宋青锋的陶然梦境。

他猛地睁开双目,顺着正趴在画舫栏杆上大呼小叫的几位青衣少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登时色变!

随即,他便“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身形,奔到了船侧,探身细看此刻正发生在湖中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七十一章 湖上历险

春日的天目湖上,不少游船正徜徉其间,除了几艘专用于富贵人家饮酒作乐的画舫之外,还有一些仅供三、两人乘坐的轻盈小舟,随波荡漾,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当看到那艘体型巨大的游船快速地向自己所乘坐的小舟冲过来时,花湘君不禁起了一丝惊慌,抬眼看向唇边正噙着一丝冷笑立于船头的寒冰,心中便立时安定了下来。

眼看两船就要撞在一起了,寒冰回头看了一眼犹自稳稳地坐在船尾,而且还笑嘻嘻地向他扮鬼脸儿的小丫头翠儿,不由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笑骂了一句:“你这鬼丫头!”

语声还未停,他已猿臂一伸,探身将花湘君拦腰抱起,就在两船相撞的一瞬间,他的足下使力,抱着怀中的人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一个极为漂亮的旋身,稳稳地落在了那艘已将小舟撞翻的游船之上。

丝毫没有去理会游船上众人所发出的惊叫呼喝之声,寒冰小心地将花湘君放下,脸上挂着一抹安慰的笑意问道:“姐姐没有被吓到吧?”

花湘君此刻才敢将一直紧闭的美目睁开,轻声道:“我没事,——翠儿呢?”

寒冰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口中却道:“我只来得及将姐姐救起,翠儿怕是——”

花湘君顿时花容失色,急急地奔到船边,向湖中搜寻翠儿的影子,口中还焦急地呼唤着:“翠儿——”

寒冰并没有跟随花湘君一同去寻找翠儿,而是将冷冷的目光转向了正一脸阴狠地瞪着自己的某人。

“严兴宝,看来昨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那本公子今日就再辛苦一遭,帮你多长点儿记性!”

严兴宝马上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这个有名无姓的小杂种!今日这船上都是我的人,你敢把我怎么样?”

寒冰“嗤”地一笑,连话都懒得再多和他废上一句,只一个箭步便越过了那几个试图拦阻他的护卫,泰然站在了严兴宝的面前。

这位襄国侯的世子登时吓白了那张大胖脸,转身向正从后边扑过来的侯府护卫的方向逃去,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后脖领处。这位可怜的胖世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人拎起来抛向半空,随后他这个大活人便如一袋沙土一般,划着一道弧线飞出了船身——

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巨响,这位胖胖的严世子已经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轻轻掸了掸身上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寒冰的脸上瞬时便换上了一副温雅的笑容,迈着方步走向还在船边焦急张望的花湘君,竟是连半个眼角都未去看那几个仍自呆立一旁的侯府护卫。

“姐姐莫急,你看翠儿不是就在对面的那只船上吗?”

花湘君闻言将目光从湖面上转向不知何时已来到近旁的一只画舫,果然看到一身红衣的翠儿正站在那上面向她挥手呢。

“翠儿!”

花湘君惊喜地叫了一声,也向翠儿挥了挥手,随后她转头看着寒冰,问道:“翠儿虽是无事,但那位载我们的船家呢?”

寒冰看着正在湖水中挣扎呼救的严兴宝,淡然道:“那位船家应是也掉入了湖中,好在那位严世子正在下面找呢,若是找不到,恐怕他就得到湖底再去找一找了,”随后他的目光转向那几个正想跳下水去救人的侯府护卫,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不知还有谁愿意随他一起下去找找看——”

听到这话,那几个想下水的侯府护卫彼此看了看,不约而同地从船边退了回去。

眼看着湖中人的呼救声越来越弱,身体也渐渐向水里沉了下去,花湘君悄悄拽了拽寒冰的衣袖,“那人快被淹死了——”

寒冰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看来是这样。”

“你——你真的不救他吗?”

寒冰眨了眨眼,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我也不会游水啊——”

“那你就让那些护卫下去救人啊!”

“他们又不是我的护卫,我哪里指使得动他们?”寒冰笑嘻嘻地道。

花湘君忍不住白了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一眼,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轻蹙着眉头,眼看着那位严世子继续在湖中喝水。

这时对面的画舫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水响,随后一个人快速地游向了严兴宝。

“哇,此人的身手真是不错!他跳入水中的身法好像是昆仑派的功夫。”寒冰指着下水救人的宋青锋,一副兴高采烈看好戏的模样。

还在生他气的花湘君却是板着脸摇了摇头,“我看倒像是少林派的武功。”

寒冰马上讨好地笑道:“姐姐的眼光自然不会错。他方才所使的那招分明就是少林派的‘佛爷跳水’!”

花湘君终是再也忍俊不禁,露出了一张如花的笑颜,却还是不忘再次狠狠地白了身旁这个无赖的小子一眼。

寒冰却是涎着脸一笑,“姐姐莫再生气了,我们这就去看翠儿可好?”

花湘君刚点了点头,却又是一皱眉道:“可是那位船家还没有找到——”

寒冰也收了笑容,再次看了一眼茫茫的湖面,摇着头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对面的那艘画舫已慢慢地靠了过来,同时翠儿那清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小姐!小姐!……”

花湘君还未来得及应声,一旁的寒冰却探着头向对方喊道:“翠儿你这势利眼的小丫头!眼睛里就只有你家小姐,怎么看不到我这个公子也站在这里呢?快些叫一声来给我听听,否则我才不带你家小姐过去呢,让你干着急,哈哈!”

谁知翠儿压根儿就不买他的账,仍是高声喊着:“小姐!小姐!翠儿方才掉进了湖里,喝了很多的水,喉咙好痛啊——”说罢,这极会做戏的小丫头还跟着连咳了两声。

花湘君一听,忙心疼地道:“翠儿别怕,我这就过去给你看看!”

随即她又瞪了一眼正撇着嘴站在那里的寒冰,“快些带我过去,湖水这么冷,翠儿怕是会着了风寒。”

寒冰登时换了一副笑脸,“姐姐莫急,我这就带你过去。”

说罢,他再次拦腰抱起了花湘君,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飞身向湖中落去。就在他的身体即将落入水中之际,却见他的足尖轻轻一点飘在水面上的一块浮木,身体借力,再次腾空而起,随后便稳稳地落在了画舫之上。

如此漂亮的身手,立时赢得画舫上众人的连声喝彩。

第七十二章 惺惺相惜

寒冰刚小心翼翼地将花湘君放下,翠儿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扑了过来,抱住她的小姐就是呜呜地一阵痛哭。

看到这小丫头如此精湛的演技,寒冰不由暗暗抽了口冷气,心中惴惴地想,这丫头要是回去也在舅父面前也像这般演上一场,今日的这顿板子自己怕是要逃不过了……

但他的面上却仍是做出一副潇洒之态,极为利落地向四周行了个罗圈揖,口中告罪道:“在下寒冰,未经主人许可,便冒昧登船,失礼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沈青萝含笑走上前,感兴趣地打量起这个一出场便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白衣少年,待她真正看清了这少年的面容时,却不由得怔在了那里。

只见这少年的一张脸生得极美,仿若冰雕玉刻般完美无瑕,而他笑起来的样子,又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还是他那双清澈明亮、熠熠生辉的星目,在顾盼之间,竟似能够牵动人心……

好在沈青萝也是见惯各种场面之人,在轻微的失态之后,便很快收敛起心神,上前施礼道:“奴家沈青萝,便是这画舫的主人。”

“寒冰见过青萝姑娘。”寒冰忙躬身回礼。

沈青萝的视线再次在他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有些不舍地缓缓移开,转向了花湘君。谁知一看之下,她不由得又是一愣,一双美目竟是停在人家姑娘的脸上移不开了。

这位湘君姑娘纯净得有若一株空谷幽兰,脂粉未施的娇颜看上去似是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瓣,柔和羞涩中透出清新灵气。只见她的美目微垂,长长的睫毛轻颤,犹如蝶翅的翩跹。

沈青萝在心中暗自赞叹不已,不知京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一对神仙般的俊男美女,以自己耳目之丰,竟是从未听人提起过。

花湘君此刻已放开了翠儿,可是面对着众人惊艳的目光,不由略显羞涩地低垂了头,一双纤美的玉手亦有些拘谨地在身前轻轻绞动着。

沈青萝走上前极为熟稔地牵住了她的手,笑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竟然长得这般好看!就连我都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呢!”

花湘君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些,轻声答道:“我叫花湘君,见过沈姐姐。”

“我们姐妹不用那么拘礼,姐姐还是叫我青萝好了。”

花湘君柔婉地一笑道:“湘君谢过青萝姐姐方才救了翠儿。”

“姐姐委实是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也幸好那位小妹妹就落在了船的附近。”沈青萝继续拉着花湘君的手,“姐姐方才想必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不妨去后舱我的房里暂且歇息一下,还有那位翠儿小妹妹,得赶快换一身干爽的衣衫才是。”

“如此就有劳青萝姐姐了。”花湘君抬头看了一眼正与翠儿不知在低声嘀咕着些什么的寒冰,随即向翠儿招了招手。

见翠儿转身要离开,寒冰急急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赤龙驹归你,我的宝贝流云也让你骑一次,这总成了吧?”

翠儿这才点了点头,“成交!”然后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笑跑回了花湘君的身边。

寒冰笑眯眯地目送沈青萝带着花湘君和翠儿离开,随后仍是笑眯眯地把目光转向了刚刚清醒过来,此刻正被人扶着坐在椅上喘粗气的严兴宝。

严兴宝本就在湖水中被冻得不轻,浑身一直在打哆嗦,可当他抬头看到寒冰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时,不由哆嗦得更加厉害起来,待看到寒冰竟然向自己走过来时,他更是抖得连身体都开始往椅子下面滑去。

寒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却在宋青锋的面前停了下来,拱手道:“兄台真是好身手,寒冰佩服!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宋青锋忙拱手回礼道:“在下宋青锋。寒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身手实是在公子之下。”

寒冰不由哈哈一笑,“宋兄误会了!我不姓寒,你便叫我寒冰好了。再有,我所说的身手,不是指武功,而是指宋兄游水的功夫。将那么一只垂死挣扎的肥猪从水中捞出来,绝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在下自愧弗如,当然是要佩服宋兄了。”

宋青锋此前就已听到过这位寒冰与湘君姑娘之间的一些对话,对他这种飞扬直率的性子多少也有些了解,但此刻听到他对自己所说的这番话,还是不由得暗自惊诧不已。

这个寒冰既然能够称湘君姑娘为姐姐,而那个叫翠儿的小丫头也一直称他为公子,想来他的身份应该不低。可是他为何又在众人面前自认是有名无姓的低贱之人呢?

按照大裕律法,子女皆须遵从父姓,当然也可有例外,比如过继给他人,或是由位尊者赐姓。即使是那些生下来便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会由其收养者给取个姓名。唯有那些自幼为奴或是流落街头无人管的孩子才会有名无姓,以致任由其主人或是路人随意呼之,这种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最低贱不过的了。

不过看这寒冰的情形却又不属于那种无人照管的孤儿。从方才他与湘君姑娘的对话中推测,他似乎是湘君姑娘的表弟,而且两人的关系也十分亲近,否则湘君姑娘不会如此关心他,而他也不会对这位姐姐这般又敬又畏。至于为何湘君姑娘及其家人会任由他这样有名无姓地称呼自己,实是外人无法能想明白的了。

其实除却这种小节,宋青锋心里仍是觉得自己与这位寒冰公子极为投契,于是便立刻抛开了那少许疑虑,含笑对他说道:“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如果比游水的功夫,这满京城恐怕还没有人能胜得过我!”

谁知寒冰听了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道:“宋兄放心,无论你怎么激我,我也不会傻到非要跳到那冰冷的湖水中,去跟你比一比水性。”

宋青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也不无一丝遗憾。遇到这样一位鬼精灵一般的人物,自己的心思竟是被他看得通透,难免会处处落于下风。

他这里还在热切地想着如何与对方亲近,谁知寒冰这小子竟突然极为阴冷地来了一句:“不过嘛,若是论到这吹牛皮的功夫,我倒是或可与宋兄拼上一拼呢!”

看到宋青锋表情尴尬地再也笑不下去了,寒冰却继续眨着眼睛,笑嘻嘻地问道:“听闻宋兄还是这景阳城中骑术最好的,不知这是否也是宋兄自己吹出来的?”

“寒冰公子这话说得便有些过了!我这位宋兄弟的骑术确是京城中首屈一指,无人能敌。这可是大家公认之事,绝非他自吹自擂得来的。”立即有人在一旁开始为宋青锋抱起不平来。

寒冰闻声向这位说话之人看去,见是一位身材修伟、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忙拱手道:“兄台既如此说,便是寒冰方才失言了,还请见谅!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楚文轩,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

楚文轩一边含笑回礼,一边将身边的那几位年轻人向寒冰一一做了引见。

这些年轻人本都是热血男儿,方才见寒冰临危不惧,化险为夷,且丝毫不畏权贵,狠狠教训了那个恶名昭彰的严世子,他们在心中大呼痛快之余,更是觉得与这位武功高绝的少年极是投缘,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一向开朗活泼的薛少龙更是对寒冰一见如故,想把他也拉进这帮朋友之中,遂故意用话激他道:“寒冰公子,方才文轩兄说得没错,青锋的骑术在这京城中确是无人能及,反正我们哥儿几个皆已是甘拜下风。我看你的武功虽高,但论起骑术来,怕也未必是青锋的对手。”

没想到寒冰仍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宋青锋,眼珠却一直在转个不停,一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薛兄的话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我的骑术定是比不过宋兄。”

见自己的激将法没有成功,薛少龙马上改口道:“我也只是那么随便一说,又未曾真正见识过寒冰公子的骑术,没准儿是我判断有误,也未可知呢!寒冰公子怎能还未与宋兄比过,便直接认输了呢?”

“方才我也偶然见到过寒冰公子的坐骑,极是神骏不凡,绝对不输于我的乌雷。若是能让它们两个比上一比,倒也是一件快事!”宋青锋目光炯炯地看着寒冰,想是还在为刚才他说自己“吹牛”一事而暗自不爽。

一旁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人马上高声叫好,竟嚷着现在就要去岸上赛马。

寒冰听了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却摇着头道:“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寒冰今日还有一件要事待办,此事若是办得顺利,我们明日便可以赛马,可若是办得不顺,恐怕这赛马之事便得以后再约了。”

“究竟是何要事?竟然比赛马还重要?”薛少龙在一旁心急地追问道。

“人命关天。”寒冰收了笑容,看着严兴宝道,“我得尽快将这个杀人凶嫌送去京兆府衙问罪。”

此言一出,众人皆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七十三章 佩服之至

听到寒冰说他杀了人,并且还要将他送去衙门里治罪,严兴宝不由惊叫了起来:“你血口喷人!我只是让人撞翻了你的船,船上的人又没有受伤,你凭什么说我是杀人凶嫌?!”

寒冰的眼中顿时射出一道冷光,“你可知那船上一共有几人?”

严兴宝眨巴着眼睛色厉内荏地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船上只有你们一男二女,一共三个人,并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你若想胡乱安个人命官司在本世子头上,那可是痴心妄想!”

“只有三个人?那船家呢?他难道不是人?!”

严兴宝猛然张大了嘴,半晌才嘶声道:“那种贱民岂能作数!”

寒冰只是冷冷笑着,猛地抬起了右手。

严兴宝顿时惊得一缩脖子,大叫道:“我姑母是皇后!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定让你满门抄斩!”

寒冰果然慢慢放下了右手,冷然道:“像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打你都怕会污了我的手。”

严兴宝一见威胁奏效,不由得意地一笑,可惜他的笑声还未从喉间发出,便转成了惊叫!

只见寒冰突然迅疾无比地飞身来到严兴宝的面前,抬腿就是一脚,脚上那双薄底快靴的靴底正印在这位严世子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胖脸上,顿时将他踢得向后飞跌了出去,一头撞在了船边围栏之上,一声未吭便昏死了过去。

寒冰笑吟吟地转过身来,看着已被这场突变惊得目瞪口呆的宋青锋等人,用充满歉意的声音道:“寒冰行事鲁莽,让诸位见笑了!”

“寒冰,你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花湘君柔美的声音忽然从后舱中传了出来。

这时,极为戏剧性的一幕便在众人面前发生了——

只见寒冰一个箭步窜到了那位昏倒在船边的严世子身旁,只一把便将他那臃肿肥胖的身体提了起来,随即他又飞身回到厅中,将严兴宝往一张空着的椅中一塞。做完了这些,他才拍了拍双手,从容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看着正从舱门中走出来的几位丽人。

走在前面的便是花湘君,后面跟着的是青萝姑娘和已换了一件青色衣裙的翠儿。

“姐姐这么快就歇息好了吗?”寒冰趋前问候了一声,随即又转脸看了一眼翠儿,“翠儿的衣裙换得也很快,嗯——,你穿上这一身儿,倒是显得更加伶俐可爱了!”

翠儿这调皮丫头却是不吃他拍马屁的这一套,向他吐了吐舌头,摇着小脑袋道:“小姐在问你可是又闯祸了,公子你怎么不回答小姐的话,还净扯些没用的,不会是真的闯了什么祸吧?”

寒冰的脸色变了变,偷瞄了一眼花湘君脸上的神色,却发现她的一双美目正盯着自己,不由心虚地转开了目光,口中却故作坦然地笑着道:“我方才只是在跟这几位新结识的朋友们说笑而已——”

“小姐你看!那位胖世子怎么忽然昏过去了?!”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翠儿却突然一扯花湘君的衣袖,指着瘫倒在椅子上的严兴宝嚷了起来。

花湘君向翠儿指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到寒冰的脸上,那张娇美如花的脸上已多了几分不悦之色。

寒冰偷偷瞪了正向他做鬼脸的翠儿一眼,随后咧着嘴苦笑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解释道:“那个……湘君姐姐,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我……只是想吓唬这个严兴宝一下,说我们所雇的那个船家失踪了,他这下要摊上人命官司了。谁知他一听之下,便吓得慌了神,自己跑到船边去,可能是想跳船逃跑,结果却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头正巧撞在了护栏之上,人便晕了过去……”

听到此处,站在一旁的那些目击者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嘴也不由得张得更大了,有几个青衣侍女更是忍不住开始掩嘴偷笑起来。

如此一来,情形便显得愈加的诡异,眼见花湘君的眸中露出了明显的怀疑之色,寒冰只得干笑着给自己打圆场:“方才的场面确是十分可笑,若是姐姐见了,怕是也会忍不住笑出来,呵呵,呵呵……”

这一下,那些青衣侍女们都不再偷笑,而是大声嬉笑起来。

心中大呼不妙的寒冰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站在离他不远的宋青锋,并将他推到了花湘君的面前,声音恳切地道:“湘君姐姐,这位宋将军是刚刚击退了北戎大军凯旋而归的大英雄,他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而且方才就是他从湖中将严兴宝救上来的,他的话姐姐一定会相信吧?”

花湘君细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还未干的宋青锋,屈膝行礼道:“见过宋将军。舍弟顽劣,竟要劳烦将军为他作证,实是惭愧之至!湘君在此代他向将军先行赔罪了!”

被寒冰就这样拉过来替他挡箭,宋青锋的心中本是有些不情愿,可是听到自己心仪的佳人如此温言软语相求,又不由得立时心花怒放起来。他红着一张俊脸,忙不跌地拱手还礼道:“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在下与寒冰公子一见如故,些许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宋兄果然是个讲义气的人!”寒冰在一旁大声赞了一句,随即又向他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的问道,“宋兄,方才我是否说过,在与你去赛马之前,我要先将这个杀了人的严兴宝送去京兆衙门问罪?”

宋青锋瞪着面前这个脸皮比津门关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的任性少年,又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正将一双美目盯在他脸上的湘君姑娘,倍感为难地笑了笑,方答道:“确是如此。”

“听了我的话,这个严兴宝却辩称那船家只是个贱民,他的命作不得数,可对?”

这次宋青锋倒是痛快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翠儿却已忍不住出声骂道:“这简直说得就不是人话!公子就该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让这头猪知道,他的命才是最不值钱呢!”

“翠儿!”花湘君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一眼。

寒冰却是“嘻”地一笑,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虽然十分生气,可是仍然牢记着姐姐告诫我不许闯祸的话,便忍着没有对严兴宝动手。”

翠儿不信地道:“怎么可能?!公子你真的没有动手?”

她又把小脑袋转向宋青锋,“宋将军你说,我家公子真的没有对那头猪动手?”

“确是没有……动手!”宋青锋忍着笑答道。

“真的没有动手?”这次是花湘君盯着他在问。

宋青锋登时被那双明眸看得不自在起来,忙避开对方的视线,转头看着寒冰道:“他说打严兴宝这种人,会污了他的手。”

寒冰感激地对他眨了眨眼,随即涎着脸对花湘君笑道:“姐姐这回总该相信了吧?我确实没有动手!”

花湘君这才展颜一笑,对宋青锋道:“今日有劳宋将军了!不但替我们救起了严世子,还要为舍弟在此多费了一番唇舌。其实这都是我对他管教不严之过,却是让将军见笑了!”

宋青锋的脸不由得又红了起来,恭声答道:“姑娘言重了!寒冰公子为人豪爽任侠,且武功精湛,心思敏捷,实是令在下佩服之至!”

寒冰却是不敢让他再多说下去,忙在一旁插嘴道:“宋兄的骑术与水性才真的是令在下佩服。不过宋兄,若说到赛马——”

“天呀!这个昏过去的猪头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脚印啊?!”

翠儿的这一声惊叫,顿时让寒冰的脸彻底变了颜色,仿佛他的脸上也刚刚被人踹了一脚一般。

他苦着脸走到严兴宝的面前看了看,只见印在他那张胖脸上的那枚靴印不但清晰可见,而且还红肿凸显,着实是不可能赖掉了。

谁知他只不过转了转眼珠,随即便满脸歉意地道:“唉!想必是方才见他昏倒,我急着跑过去将他扶起来,结果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脸上——”

听到他这种几近无耻的抵赖之辞,翠儿不由张大了嘴,大眼睛接连眨了好几下,然后肃然地对他一抱拳道:“公子,现在就连我都对你佩服之至了!”

第七十四章 金童玉女

只不过一夜之间,襄国侯府世子涉嫌杀害船家一案便已在京城之中被传得沸沸扬扬。其实人们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案情本身,而是那几位名气和人气都超高的当事人。

第一位自然要数那位本就是名动京城的青萝姑娘。

听说严世子命人在湖上撞翻失踪船家的那只小舟之时,青萝姑娘的画舫正巧在那里经过,将全部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据传后来那位严世子不知怎么自己也掉进了湖里,还是被青萝姑娘船上的人所救,才不致在湖中丢掉了性命。

只不知当时青萝姑娘的船上正在招待的究竟是何方高人?能在上巳佳节由青萝姑娘陪着游湖,当真是让人忍不住羡煞且又妒煞!

说到第二位备受瞩目之人,其身份更是不同凡响,他就是刚刚从津门关凯旋归来,由皇上御赐钦封的少年将军宋青锋。

原来当时在青萝姑娘画舫之上的贵宾便是这位宋将军,而且听说就是他跳入寒冷的湖水中将快要被淹死的严世子救起来的。可见英雄就是英雄,无论到哪里都会挺身而出,不忘守土安民的神圣职责。

只不知这位宋将军又是如何结识青萝姑娘的?这个英雄美人的故事最终是否真的能成为一段佳话?若果真如此,不知会有多少倾慕青萝姑娘的少年才俊扼腕叹息,又不知会有多少仰慕宋将军的闺中少女芳心欲碎!

再往下说,就要轮到一对横空出世的金童玉女了。

他们不仅是这件案子的首告,还是将严世子押送到京兆府衙之人。听说当时闻讯前去看热闹的人极多,都聚在京兆府门前,以至于襄国侯府派去想抢人的那些护卫都吓得不敢动手,而京兆府尹段朴青更是一直苦着一张脸,不得不先将堂堂的严侯世子收监关押。

至于这对金童玉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倒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们是姓花的姐弟俩,只是去湖上游玩的普通客人。也有人说他们不是亲姐弟,但都是青萝姑娘的朋友。更有人说他们是江湖人,而且与宋将军的关系非同寻常。

但是在谈论起他们二人之时,唯有一样事情倒是众口一词,那就是这对金童玉女的容貌极美,真可谓是世间罕有,令人一见难忘。

如此一来,那些想一睹这对金童玉女真容的好事之徒便开始动起了心思,既然查不到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能堵在人家门口偷看,那便只有一个笨办法——守株待兔。既然他们是此案的首告,那么京兆府审理此案时便一定会传他们前来问话,到那时自然就可以一睹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了。

谁知抱有此种想法的人竟是颇多,日日都有闲来无事之辈在京兆府衙门前转悠,并不时向衙门里的差役和师爷打听开审此案的日子。这样一来,无形中便给那些想将此案向后拖,最后拖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造成了一种极大的压力。如此引人关注的一桩案件,却迟迟不予开审,时日久了,必会引起诸多的议论,一旦群情鼎沸,以致上达天听,到时候怕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

不过说来也奇怪,自那对金童玉女将人送到京兆府并录下口供之后,便从此凭空消失了,不但再没有在任何公众场合露面,而且也未派人来京兆府催问案情进展,仿佛这件事已与他们无关了。

京兆府倒是有人曾按照报案人留下的地址去过花府,目的是找这对当事人询问有关案情的一些细节,结果却根本未见到报案的那对少年男女。出面回答问题的只是一个小丫头,据说案发时她也在那只小舟之上,倒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证人。

只是这对金童玉女当初那么大张旗鼓地将一位堂堂一品侯府的世子送进了衙门,事后却又如此低调避人,实是给人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同时也难免不让一些有心人开始怀疑,这整件事可能别有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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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相府书房之内,左相冷衣清正在听取一名心腹手下的禀报。想必是事关机密,不但书房的门窗紧闭,就连他们交谈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几分,以防隔墙有耳。

“你确定他们是从芜州来的?”

“属下确定。属下亲自去芜州查访过,他们确是去年腊月初从芜州出发,并在新年过后到达京城的。”

“腊月初出发,年后才到,怎会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

“是——,是属下疏忽,方才忘记说了!他们并非从芜州沿官道直接入京,而是中途绕去了徽州,并在那里滞留了数日之久,之后才又上路来京的。”

“徽州?你可知他们在徽州都做了些什么?”

“属下无能,未查到他们在徽州具体都做了些什么,但有人看到过他们曾在一个叫绿柳庄的地方出现过,似乎还在那里祭拜过什么人。”

“绿柳庄——”冷衣清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皱眉沉思了片刻,接着问道,“你在芜州时可曾打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与花凤山究竟有何关系?”

“属下倒是打听到了一些事情。那位花小姐确是花凤山的女儿,自幼便养在芜州老家。听说是因为花夫人早逝,花凤山又忙于行医,只好将独女送回老家,由家中的老仆人照顾。只是这位花小姐平日深居闺中,极少抛头露面,便是本地之人也少有见过她的。

据说她已得了花凤山的真传,医术精湛,但她从不行医坐诊,只是经常通过花家在当地开设的药堂,将她所配制的一些可强身健体预防时疫的药丸发放给那些求医之人,而且从来也不收钱。虽然几乎没有什么人见过这位花小姐的真容,可是当地人却都在传,说这位花小姐貌似天仙,真可谓是倾国倾城。”

“你可知这位花小姐有多大年纪?”

“这个属下确是不知。不过听说她与那个叫寒冰的少年人是同年,那个少年属下倒是见过一次,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模样。”

“这个叫寒冰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历?”

“这少年的来历属下至今也未查清。听说寒冰只是他的名,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却是连花府的下人们都不清楚。他称花凤山为舅父,并且称花小姐为姐姐,照理说他应该是花凤山的外甥。可是花府中的人从未听说花凤山有过任何姐妹,甚至是兄弟,有可能这少年只是花凤山的一位远亲。”

“有名无姓?这倒是有些古怪。你既已见过他,便说说他的样貌如何?”

“说起这个寒冰,属下这一辈子从未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男人!有人竟然还在私下里议论,说便是当年那位曾令全景阳城少女痴迷不已的永王浩星潇隐,年少时的样貌恐怕也不一定就能胜过这位叫寒冰的少年。”

“永王浩星潇隐——”冷衣清默念着这个至今仍是个莫大禁忌的名字,心情不由得越发沉重了起来。

难道这个寒冰竟是隐族人?那么花湘君呢?他们两人之中,究竟谁才是芳茵生下的那个孩子?

无论他们的身份为何,他们的背后必是有人指使,否则怎会初来乍到便惹出如此多的是非?

背后指使之人莫非是花凤山?他与那个假定亲王的关系非同一般,想必与真的定亲王也有勾连。只是他们让这两个孩子挑起这样的事端,究竟目的何在?

严侯府的世子,绝非寻常侯府的世子可比,他的背后可不仅仅是一座一品侯府,而是整个严氏一族,那可是就连他这位堂堂当朝宰辅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

莫非——他们竟真的是要挑战严氏一族?!

第七十五章 严氏一族

虽然关注严世子杀人一案的人确实很多,但是真正关心那个真正的当事人——严兴宝的,却真的没有几个。

不过,虽说关心他的人不多,但这些人所代表的庞大势力却是没有几个人能够与之抗衡的。这些人包括严府上下,宫中的严皇后,以及与严府有着密不可分关系的皇长子济王殿下。

说起来,这位济王殿下也算是严世子的表兄,血缘至亲。可是这两兄弟间却无任何相似之处,更无丝毫兄弟之谊。

济王浩星明仁的身份是皇长子且是嫡子,是最有希望登上太子之位的皇子。因此他自幼便受到严皇后几近苛刻的督导管教,为人谦逊守礼,处事老成持重,虽然素来淡泊名利,却极为礼贤下士,被人称为一代贤王。

而严兴宝与他的这位表兄却是截然相反。一出生便是一品侯府的世子,又有严皇后这样位高权重的姑母,故而他自幼便被娇生惯养,以至于长大后竟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济王与这位严世子在年龄上本就相差了十岁有余,年轻时还会把他这个表弟当成孩子,偶尔陪他骑马玩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对这个纨绔不堪的表弟生出了厌恶之心。因为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样愚蠢不肖的亲戚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甚至有朝一日,还会成为他夺位路上的绊脚石。

然而济王虽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却丝毫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尤其是在他的母后严皇后面前。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在他母后的心目中,严氏一族的兴衰荣辱竟是比大裕国的前途更重要。当然,济王心里也十分清楚,他母后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也有她的道理。

严氏一族世代相传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早在前朝大宁国时期便是权倾一方的豪门大族,及至前宁覆亡,严氏一族却依然屹立不倒,转而又成为新朝大裕皇室的鼎力支撑。

大裕开国皇帝太祖浩星奇,他所一直倚重宠爱的严贵妃,便是出身严氏一族,而这位严贵妃之子,便是当今的皇上浩星潇启。浩星潇启更是立了自己的表妹严氏为后,一时间令严氏一族登上了荣耀的顶峰。

可惜盛极必衰,世间万物皆逃不过此理。严氏为后,又生下了皇长子更是皇嫡子,实际上也就是顺理成章的未来太子——浩星明仁。而她的两个兄弟也是一文一武,在朝中手握重权。一位是一品军侯镇国侯严域宽,另一位则是一朝宰辅右相严域广。

如此盛极荣极,在历朝历代都恐难有人能望其项背。可是谁能料到,一场突发的巨变,让严氏一族遭受到了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竟至从此一蹶不振,渐渐走上了衰颓之路。

景运十九年春,裕帝南巡,皇长子济王随驾出巡,皇后则留下来坐镇宫城。谁曾想异变突起,留在京中的二皇子淮王浩星明义,竟然与负责京城卫戍的禁军大统领高奉先合谋,举兵攻打皇城,意欲谋逆夺位。

当时守卫皇城的侍卫亲军以及镇国侯严域宽所率领的府兵与反叛的禁军展开了激战,却因寡不敌众而节节败退。最终,叛军攻占了皇城,进而占据了整个京城。

严皇后在几个侍卫亲随的保护下侥幸逃出了京城,可是镇国侯严域宽却被叛军所杀,其家人也全部遭难。右相严域广一家虽是躲避及时,逃过了此劫,可是严域广却在仓皇逃命时摔断了右腿,从此落下了残疾。

这场叛乱虽然最终被裕帝浩星潇启调来的各路厢军给镇压了下去,可是严氏一族所遭受的损失却再也无法挽回。

镇国侯严域宽一死,严氏一族从此失去了唯一能够领兵打仗、掌握军权之人,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自然便减弱了几分。而右相严域广成残,严氏一族又失去了能够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左右朝局之人,自然对百官的掌控之力也立时失去了大半。

更为糟糕的一点是,经此一事之后,皇上也变得更加猜忌多疑,不但对皇后冷淡了许多,竟然对那个一向惟他之命是从的皇长子济王,也露出了疏远之意,除了在国事上不再倚重外,就连本已说过的立储之言也不再提起。

面对如此刻薄寡恩的皇上,严皇后进一步认识到,唯有复兴严氏一族,才能重新掌控朝局,最终扶济王上位。可是如今的严氏一族,唯有严域广这一支还算实力尚存,其他稍近一些的支系都已是凋零得差不多了,而那些较远的支系又全都指望不上。

说起严域广此人,在严氏姐弟三人之中,他是胆子最小的一个,却也是心眼儿最多的一个。

当年淮王之乱时,严皇后虽然明知若是命令效忠于她的侍卫亲军放弃抵抗,淮王决不至于立即杀了她,而是会留下她作为胁迫裕帝和济王的筹码。可是她仍然宁愿冒着被乱军杀死的危险强行闯关,侥幸逃出了景阳城。

而严皇后的大弟镇国侯严域宽却没有她那么幸运。在明知敌众我寡局势凶险的情况下,他仍是亲率府兵去营救被困宫中的长姐严皇后,结果却在乱军中坠马被杀。

只有当时身为右相的严域广,在初闻淮王谋逆叛乱之际,便带着一家人在府中侍卫的保护下逃往城外。没想到刚逃出城,便因为拉车的马匹受惊而翻了车,将严域广的一条右腿摔断了。然而无论怎样,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却是全都保住了,不像他的兄长镇国侯的一家,竟被杀红了眼的淮王下令屠杀净尽。

事后裕帝浩星潇启为了安抚严氏一族,在皇家寺院济世寺内设灵,亲自祭奠了镇国侯,追谥其为一等镇国公,并追封了其遇难的满门上下。而对于严域广,由于腿疾难愈,实不宜再登朝堂议事,裕帝便赏了个一品襄国侯的爵位给他,其子严兴宝亦受荫封为世子。

虽然失去了右丞相的大权,但是严域广在朝堂上经营多年的人脉并未就此荒废,相反的,在严皇后与济王的暗中授意之下,他变得越发活跃起来。

他经常利用年节及婚丧仪典时去朝臣们的府中走动,寻机拉拢那些希望通过提前效忠新君,以便在日后能更上一层楼的投机分子与野心家。别看这位严侯爷胆子不大,但那根三寸不烂之舌却是极为了得,短短几年的工夫,便已说动了无数颗蠢蠢欲动的贪婪之心。

大裕的朝堂之上,虽看上去仍是波澜不惊,一派政通人和之相,实则早已是暗潮汹涌,一副风雨欲来之兆。

谁知就在严氏一族已经厉兵秣马,剑拔弩张之际,这整盘棋局的核心人物——襄国侯严域广却出事了,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宝贝独子严兴宝出事了。

严兴宝被收监关押的消息刚一传来,严域广在急怒之下,突然当场昏了过去。经过一番包括几位宫中太医都参与了的紧急救治之后,人虽是清醒了过来,可严域广的整个右半身却再也不能动了。

严皇后在宫中闻此噩耗,心中虽然暗骂这对父子不争气,但也着实心疼自己的兄弟和侄儿,当然要想方设法将此事摆平,最起码是先将严兴宝从牢中救出。然而她身在宫中,对宫外的事却是鞭长莫及,于是,救人的事情便只能着落在济王的身上。

济王当然也着急,但他与自己的母后所急的事情却又不同。他才不在乎那个废物表弟严兴宝的死活,他所关心的是舅父严域广手中所掌握的那些朝臣们的信息,而且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左相冷衣清的动向。严域广这一病倒,他与众朝臣的联系随之也就中断了。其他人暂缓一些时候再联络也是无妨,可是冷衣清的位置实在太过关键,丝毫疏忽不得。

既然严域广是关键,济王便不能放弃他,可要想让他重新活过来,那就必须先把他的命根子严兴宝救出来。

然而,如何才能救出严兴宝呢?

济王此时所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那个负责审理此案的京兆府尹——段朴青段大人了。

第七十六章 京兆府尹(一)

这几日全京城里最头疼的人,恐怕就要数京兆府尹段朴青段大人了。自从出了这件轰动京城的杀人大案之后,这位负责主理此案的府尹大人便再也没有睡好过,思来想去地接连折腾了几日,他竟是突然一拍脑门儿,下令三月初八便要在京兆府大堂之上开审此案。

消息一出,几乎整座京城都沸腾了!京兆府竟然在接到报案后的第五日便要开始审案,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一大奇事,甚至比严世子因杀害船家被捉一事还要匪夷所思再加上耸人听闻!

因为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位京兆府尹段朴青段大人,绝对是个处事圆滑、惯会左右逢源的利害角色,否则他也不会在京兆府尹这么一个极其敏感且炙手可热的位置上,一坐就坐了将近十年。

作为京城的父母官,段府尹的主要职责并不是维护京城治安,而是如何平衡京城中各大豪门贵族之间各自的利益纷争,让他们在皇上所制定的游戏规则下有限制地为所欲为。

正是因为这位段府尹在此方面拥有极高的天分,故而在他手腕高妙的治理之下,整座景阳城倒是一直维持着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华景象。

可令人遗憾的是,那些京城底层的老百姓们却是不太理解这位府尹大人,以及他为维护这种和谐安定局面所付出的一片苦心,背地里竟然给他取了个“断不清”的绰号。这个绰号自然很快便传到了段大人的耳中,他在尴尬气恼之余,也只能无奈地在肚皮里多骂了几句“刁民”!

正是因为这位段府尹拥有如此“美誉”,故而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他会将这个绝对不讨好的案子尽量向后拖,一直拖到人们的注意力渐渐被其他陆续发生的新奇事件所转移,最终对此案彻底失去了兴趣。到了那时,他便能施出他最拿手的和稀泥、搅浑水这一招,让这个案子不了了之。

谁知这回这位府尹大人的表现竟是如此地出人意料,真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令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也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他做出这一决定所得罪的人究竟是谁。为了一个小小的船夫,竟然与严氏一族作对,这已不是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一个活不活得的问题。

人们心中都不禁在暗自怀疑,莫非这位段大人突然得了失心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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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段朴青一定是疯了!”

寿康宫中,刚得到消息的严皇后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恼怒之下,竟将手中拿着的那只精致的青玉茶盏摔在了地上!

“啪”地一声脆响,令殿内所有的宫人噤若寒蝉。

“请母后息怒!千万莫要动气,以免伤了身体。”皇长子济王殿下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同时不落痕迹地扫了一眼在一旁垂头肃立的宫人们。

严皇后立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宫人退下之后,严皇后忍不住问道:“你前日不是还对我说,已同那个段朴青谈过,此案尚有回旋的余地,可以证据不足为名,延后再审吗?”

此时济王也阴沉下了一张原本儒雅端正的脸,恨声道:“当时那段朴青确是这般向儿臣保证的!谁知才不过一日的光景,他就突然变了卦!”

“此人做事一向两面三刀,莫非他当时只是在敷衍于你?”

“恐怕未必!儿臣倒是觉得他应该是受了何人的唆使,否则这个泥鳅一样的家伙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严皇后听了不由一愣,“你此话何意?难道竟有人敢与我们严氏一族为敌?”

“母后请想,此案处处透着蹊跷,背后定是有人暗中操纵,而那个暗中操纵之人,针对的自然就是我们严氏一族。”

“可是何人竟有如此大的能耐,不但能布下这样的一个局,而且还能令那个一向明哲保身的‘断不清’竟然破天荒地选择了立场,敢跳出来公然与我们作对?”

“此人的身份虽然目前还难以确定,但他既然已经有所行动,便一定会留下些可以追查的痕迹。而追查此人身份的事情,恐怕还得着落在这个京兆府尹段朴青的身上。”

严皇后皱眉细思了片刻,方点头道:“你所说的确是有些道理。以段朴青一向的为人,决不会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所打动,能打动他的,必是他绝对无法拒绝的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能给,而对方却能给他的?”

济王也皱着眉头思索地道:“虽说财帛动人心,但段朴青已做了九年多的京城父母官,身家之厚怕是连我这个王爷都无法与之相较。他既是为官之人,按理说应该更看重权势,以他的财力和人脉,想混个大理寺卿甚或是刑部尚书当当,也并非什么难事。可是他居然就那么赖在京兆府尹的位子上九年多,而且至今也没有任何想动一动的意思——”

严皇后突然插口道:“明仁,你这最后一句话很可能已经说到了点子上,这位段大人想要的东西,应该就是京兆府尹这个位子!”

“母后的意思是……”济王看上去仍有些迷惑不解。

“我们严氏一族虽然有力量将他的名字写入升迁的名册之中,也有力量找几个御使弹劾他,令他遭贬甚至被革职查办,但我们却没有力量让他在京兆府尹的位子上稳坐九年之久。”

济王不由恍然道:“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了!真正有力量让段朴青安然稳坐京兆府九年之久的人,——只有皇上!”

此话方一出口,这对母子的脸上顿时都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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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皇宫的另一座大殿福宁殿内,皇上浩星潇启见郑庸走了进来,便随手将正捏在手里的一枚棋子扔回到棋笥之中,悠然开口问道:“如何了?”

“回陛下,京兆府已贴出告示,将于后日三月初八开审严兴宝杀害船家一案。”

浩星潇启略有些意外地一挑眉,随即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段朴青这个京兆府尹当的还算明白。”

郑庸附和着道:“要说这位段大人确是生了副玲珑心肝,一点即透。”

“他可曾打探过些什么?”

“这倒是没有。昨日他派去的人只在花府坐了片刻,连报案的那两位都未见到,结果今日府衙门前便张贴出了告示。”

“他不问,证明他已心知肚明。看来那件事他虽未参与,却也多少有过些耳闻。”

“陛下圣明,如此说来,此人的忠心实是堪忧——”

“诶——,一个京兆府尹,手中既无兵又无将,要那么多忠心何用?!他只要替朕将这座景阳城治理得井然有序,便是对朕最大的忠心。至于那些打探消息的事情,还用不着他来办。况且,即便是他真的跑来向朕密告,朕又如何会信他?!”说罢,他又重新从棋笥中取出一枚棋子,专注地研究起眼前的棋局来。

“陛下圣明!是老奴的见识过于短浅了!”

郑庸一边陪着笑脸告罪,一边心中暗想,恐怕像段朴青这种人,皇上也只是将他当作一枚可利用的棋子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在这位皇上的心目中,谁又不是一枚可随意操控的棋子呢?

这时,浩星潇启忽又从棋盘上抬起头来,吩咐郑庸道:“告诉定亲王,严域广的事情就由他全权去办吧。”

郑庸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嘴里却仍是应着:“是,陛下,老奴这就去知会他。”

“你且提醒他一句,严域广之罪虽重在不赦,但事关皇家颜面,不宜闹得过大。”

“是。”郑庸虽然马上应了,却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真的相信这个李进能对付得了严侯爷?”

“你可万万不要小看了这个白丁李进!他既然能套出那个一向城府甚深的冷衣清的心里话,对付起那个空长了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却一向鼠目寸光的严域广来,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说到这里,浩星潇启忽然一皱眉头,问道:“郑庸,你说冷衣清会不会也参与了那件事?”

“这——”郑庸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左相素来为人谨慎,老奴确是未曾听说过他与济王有何来往。而且自此案一出,济王与严侯皆或明或暗地向段府尹施过压,甚至连定亲王都按照陛下您的吩咐,向京兆府询问过案情。可是唯有这堂堂相府,竟未闻有丝毫动静。”

浩星潇启只是轻嗯了一声,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惯会察颜观色揣摩圣心的郑庸见了,心中不免惴惴,忙将话锋一转道:“不过——,老奴却是觉得,既然小小的京兆府尹对那件事都已有所耳闻,冷衣清身为左相,耳目灵通,应该比段朴青所知更多。而且,他身居要位,按理说济王不可能不对他有拉拢之心,可是左相在君前奏对之时,却从未对此有所表露。如此看来,这位左相大人怕也是居心难测——”

浩星潇启的脸色愈加阴沉起来,想起这个冷衣清竟敢在背地里对他诛除隐族的基本国策大放厥词,不由更是恼恨不已,“看来李进所言不虚,他们在串连朝臣一事上,所下的功夫确实不小。且待他从严域广那里拿到了实据,哼,朕便会看清楚这位左相大人到底是何居心了!”

第七十七章 京兆府尹(二)

“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唉,竟是这样的主意……”

冷衣清将自己关在相府的书房之中,一边不断用手捶着自己发痛的额头,一边不断追悔莫及地喃喃自语。

自从得知京兆府贴出告示的那一刻起,这位左相大人的感觉就开始不好了,仿佛先前那位京兆府尹段大人的头疼病,如今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且病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这时,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左相夫人苏香竹端了一个雕花托盘走了进来。

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之上,苏香竹将放在托盘中的那只白色瓷碗端了起来,走到仍在黯然捶着头的夫君面前,柔声道:“大人先将这药喝了,头就不会疼得那般厉害了。”

“这段朴青果然是个人物!”冷衣清一边心不在焉地接过药碗,一边叹息着摇了摇头,“我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竟然已看了个明白,而且这么快就有了行动!看来我从前真是太过小瞧于他,只将他当成了一个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奸滑小人,没想到此人心中自有丘壑,绝非他在人前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庸碌无为。唉,这真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满盘皆输啊——!”

苏香竹见自己的夫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同时抬手示意他赶紧喝药。

冷衣清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不由得哑然一笑,仰头将药喝了下去。

苏香竹接过夫君手中的空碗,又将它放回到了托盘之中,这才缓步来到一旁的空椅上坐下,笑着道:“段朴青再高明,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府尹,而我的夫君却是大裕的左相,当朝宰辅。纵是一时失察,被他人占了先机,但凭着夫君的智计,定能很快便扳回一局,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认输呢?”

冷衣清只是摇头苦笑道:“若对手是他人,我总会寻到机会反戈一击,可是如今要面对的是皇上,我又如何能不认输!”

苏香竹听了便是一惊,“此案竟然惊动了皇上?”

冷衣清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恐怕此案便是由皇上所授意的!否则段朴青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与严家的人作对!”

苏香竹不禁皱起了秀眉问道:“皇上为何要针对严家的人?难道他真的无意将储君之位交给济王?”

“若是真的有意,又何至于迫得济王连上朝议政都不敢了?当年淮王之乱,严氏一族深受其害,皇上表面上对其彰表嘉奖,实际上却是一步一步剥夺了他们的权力。”

苏香竹突然抬眼看着自己的夫君,缓缓地问道:“大人可是已经选择了效忠济王?”

“确是如此。”冷衣清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大人这次是想帮助那位严世子脱罪?”

“如今严兴宝想要脱罪已绝无可能!我虽是当朝宰辅,却也管不到京兆府尹的头上。更何况此案现在已成了一根已点燃的引信,谁若试图接近,谁便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可能!”

“既然如此,大人索性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又何至于如此坐困愁城呢?”

“此事哪有那么简单!皇上在此时抛出此案,其居心实在难测。若他只是想借此打压一下严氏,那倒也无甚大碍,可怕就怕他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甚至已掌握了某些实据,筹谋已久方出的手。那样的话,必定牵连甚广,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依妾身看来,无论皇上抛出此案的初衷为何,最终他都不会将事情闹大,以至于到无法收场的局面。毕竟皇上年事已高,却迟迟不立储君,此举危害江山社稷,实是极为不妥,且早已为朝野上下所诟病。那些尸位素餐的言官们虽不敢当面向皇上进谏,但以皇上的耳目神通,早应该对此等情形心知肚明,故而他当不会借此案开始清除异己,以致弄得人心不稳,甚而会危及到他的皇权帝位。”

冷衣清登时由衷地赞道:“还是夫人见解得分明!”

苏香竹不由得嫣然一笑,“大人此话不过是在讨好我罢了!其实大人应会比我看得透彻,只不过——此刻大人的心中,当是另有所虑吧?”

面对如此聪慧的夫人,冷衣清知道无法相瞒,叹了一口气道:“若是皇上以严兴宝的性命相挟,那个鼠目寸光且又爱子如命的严域广,怕是会将我等所谋之事全盘供出。如此一来,即便是皇上为了稳定朝局,不会立时对所有参与其事者翻脸动手,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祸临头恐怕也只是迟早的事!”

“难道大人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严域广的手里?”

“那倒是没有。我虽答应相助济王,却从未与其有过任何书信来往。而且仅有的一次见面也是在一处极为隐秘之所,连严域广都未曾到场参与。”

“既然严域广空口无凭,大人又何须担心?只一句‘随意攀咬’,便可将他的指控驳了回去。”

“严域广虽是无凭无据,可只要他在皇上面前供出了我的名字,以皇上那种多疑的性格,恐怕多少都会有些相信,从此在心中种下猜忌。”

苏香竹却是颇不以为然地道:“这宫里宫外,满朝上下,哪还有一个不被皇上所猜忌的人?!”

听到夫人这句随口的牢骚话,冷衣清不由得心中一懔,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定亲王!皇上似乎只信任这个来历不明的假货。难道他确实是皇上的人?若果真如此,他是否也在这场戏中扮演了某种角色?然而自己又实在无法相信,这位背景复杂的定亲王竟然跟郑庸一样,仅仅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

这时苏香竹忽然叹了一声,自语道:“只是此案过去之后,对于那位济王殿下,不知皇上又会存了怎样的心思?他——,总不至于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吧?”

“皇上的心思,恐怕只有他自己能猜得到——”冷衣清无奈地接了一句,却又突然顿住了话头,摇头叹道,“不!还有一个段朴青!他定是已经猜到了皇上的心思,才会做出如此应对,而我却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大人却是把妾身给说糊涂了!”苏香竹忍不住埋怨起来,“大人执掌中书要务,几乎日日在君前奏对,尚且摸不透皇上的心思,怎么他段朴青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根本没有多少面圣的机会,却会对皇上的心思了如指掌?”

冷衣清似是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沉思良久,方不太确定地道:“段朴青——,或许是从花凤山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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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内,府尹段朴青段大人正在一边看书,一边品茶。

看到他这副意态悠闲的样子,刚从外面进来的府尹大人的心腹吕主簿,不由苦着脸道:“捅下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大人居然还有闲情在这里品茶?!”

段朴青轻啜了一口茶,笑着问道:“什么马蜂窝?”

“当然是严氏一族啊!大人如此做法,定是会大大得罪了他们,今后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段朴青叹了一口气,但面上的表情仍是颇为轻松,“我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既然此案的原告、被告及证人一样也不缺,我们京兆府便没有迟迟不开审的理由,无故拖延难免会落人口实啊!”

吕主簿却是摇头道:“虽是原告、被告及证人齐全,但被害人的尸身至今也未找到,说此案证据不足也不算牵强。再者说,我们京兆府拖了几年尚未审结的案子即便没有上百件,怕也有七、八十,又何必在意这件新出的案子再多拖上一些时日?落人口实的事情大人可没少干过,为何这一次却偏要做个得罪人的清官呢?”

“这回怕是不想得罪人也要得罪人了!”段朴青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卷往旁一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只不过是要看会得罪哪一方而已。”

“可是我的大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严家的人啊!何况济王殿下还亲自过问了此案!”

段朴青却是大大地摇头道:“你就知道严家!我且问你,你可知前来报案的那对少年男女是何人?”

吕主簿眨巴了几下眼睛,点头道:“这个属下自然清楚,他们是花府的人。昨日王捕头还去花府查问过此案的一些详情,虽是未见到那对报案的少年男女,但确已证实他们一个是花凤山的女儿花湘君,另一个是他的外甥寒冰。”

“这就是了!既然他们都是花府的人,又岂是我这个小小的京兆府尹能得罪得起的?”

吕主簿忍不住又眨巴了几下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向上指了指,期期艾艾地问道:“大人……莫非指的是……那位王爷?”

“啪”地一声,段朴青将手中的空茶盏往身旁的案几上一放,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同样也伸出右手的食指,更用力地向上指了指。

吕主簿这次连眼睛都吓得忘记了眨,脸色更是变得一片灰白,“这案子……竟……通了天?那花凤山……到底是什么人?”

第七十八章 医国圣手(一)

百草堂——论规模,在全景阳城中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医馆,论实力,堂中坐诊大夫的人数实在是少得可怜,算上老板花凤山,也不过才三个人。而且百草堂还有个奇特的规矩,只看疑难杂症,普通的头疼脑热概不接待。

可是即便如此,每日到百草堂求医问药的人仍是络绎不绝,而且还大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以至于仅仅几年之内,百草堂附近便接连增开了好几家客栈,专门为那些暂时看不上病的人提供食宿。

其实这些求医的人大多都是慕名而来,至于说百草堂究竟治好了多少患者,却是无人真正知晓。一来是百草堂从不对外宣扬,二来是那些病人因患的是疑难杂症,大多也不愿让别人知道。

既然如此,那么百草堂之名,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众所周知的是,百草堂门前的匾额是当今皇上御笔亲题,而百草堂的老板花凤山,更是皇上钦封的“医国圣手。”

这一切的由来,还要从当今皇上的生母严太后说起。

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在遗诏中传位给严贵妃所生的皇长子浩星潇启。新帝登基,本是后宫之尊的严贵妃自然便成了严太后。谁知这位严太后在成了大裕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之后,却因为终日思念先皇,郁结于心,竟突然间失明了。

面对如此怪疾,宫中的太医皆无法可施,皇上虽是雷霆震怒,却也束手无策。

如此过了数年,大家都以为太后的眼疾再也治不好了。可是就在连皇上本人都放弃了希望之际,却忽然有人向他举荐了一位少年神医。据说,这位少年神医精于诊治各种疑难杂症,曾经仅用了半月的时间,便医好了一位因痛失独子而哭瞎双眼的村妇。

皇上虽是半信半疑,但事母至孝的他还是派人将那位少年神医传入宫中,封他为临时御医,专门负责医治太后的眼疾。

结果,奇迹就在三个月之后发生了,失明数年的严太后竟然完全复明。

皇上在大喜之余,当然是要对这位少年神医大加封赏,谁知却被他婉拒了。而且他还以医术未精,仍需四处游历访寻世外名医为由,辞去了临时御医一职,离开了京城,从此不知所终。

直到数年之后,在景阳城东一片并不很繁华的街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间规模不大的医馆。初时人们还不甚在意,毕竟在偌大的京城之中,像这样规模的医馆少说也有十几家,更别说还有几家规模远超于它的大医馆了。

谁知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家本来无名的医馆忽然挂出了“百草堂”的招牌,又忽然多出了许多前来求医问诊的病人,而且这些病人一看就都是官宦富贵人家的内眷,不但出手阔绰,态度竟也极是谦恭。

那些原来不知内情的人们这时才发现,那副写着“百草堂”的匾额竟然是皇上御笔,而那位百草堂的老板竟是皇上钦封的“医国圣手”,而且这位“医国圣手”也非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位医好了太后眼疾的少年神医——花凤山。

于是,百草堂从此声名鹊起,花凤山也成了京城中首屈一指的花神医。

然而,几乎没有人认真地想过,这位“医国圣手”既然在当年已经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为何今日又重新回到京城,借着皇家的势力,经营起了这间不大不小的百草堂?

虽然花凤山依然是一介布衣,可他那座就建在皇城边上的宅院却是极为宏伟气派,其规模堪比王侯府第,明显有“逾制”之嫌。而更为令人侧目的是,那座宅院的大门前所挂的匾额之上,竟然写着“花府”二字。

依照大裕律法,唯有官职在身的臣属以及有爵位品级的皇亲贵族的宅邸,才能够称之为“府”,其余的人家顶多可以称为“宅”。

可是“花府”的匾额自挂出那日起,至今已有近二十年,竟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平民百姓当然不会关心这种事,那些达官贵人们一个个精明通透,也决不会多管这样的闲事,而真正应该管这件事的人,当然是景阳城的父母官——京兆府尹。

不过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京兆府衙门虽然距离花府并不是很远,可是历任京兆府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种公然违反律法的行为。尤其是到了段朴青段大人这一任府尹,明明他手下的捕头都已登过了花府的门,却并未觉出有任何不妥。而且在京兆府内,无论上下人等,甚至包括府尹段大人自己,张口闭口所提的也皆是“花府”,想来是对花凤山这一蔑视律法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此次出了严世子杀人一案,一下子令“花府”之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更是将这花府的主人——“医国圣手”花凤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关于此案的各种消息刚传出来时,这位花神医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人也卷入其中,故而外面虽然已闹得沸沸扬扬,可花府中还是保持着惯常的平静。

直到事情已过去了两日之后,三月初五早上,京兆府衙的两位捕头突然登门造访,这才惊动了花凤山。

待到从那两位捕头口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这位花神医倒是极为配合,马上命人去叫自己的女儿和外甥过来问话。结果被派去的人很快就转了回来,说是小姐自那日游湖之后,便染上了风寒,正在卧床休养,不宜见客,而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会友去了。

两位捕头听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是就此空手而归,少不得要受到上司的一顿斥责,而且此案关系重大,弄不好还会因办事不力而挨上一顿板子。可若是赖着不走或干脆拿出官老爷的做派使强耍横,以此来威逼花凤山交人吧,他们又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因为来之前府尹大人曾亲口叮嘱过他们,无论花府中人的态度如何,他们都绝不可在花府造次生事。

说起来还是人家花神医有大家之风,见两位捕头面露为难之色,却又不敢张口强求,不由洒然一笑,道:“虽然他们二人都不能来此回两位公爷的话,但是那日跟他们在一起的小丫头翠儿也可算是一位证人,不如将她叫来,把当日的事情说清楚,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这两位捕头顿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就这样,小丫头翠儿被叫了过来。

一见到翠儿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时,两位捕头都不免有些失望,担心她年幼胆小,恐怕所知有限。可是待到翠儿一开口,这两位捕头大人便同时都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小丫头不但口齿伶俐,而且条理清楚,将那日湖上所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且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两位捕头如听书一般地听完了翠儿所讲的故事,同时心中还都在想,这小丫头年纪这么小,定是还没学会说谎,她的话绝对可信。

送走了那两位心满意足的捕头大人,花凤山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的翠儿,不由得“哼”了一声,问道:“这些话可都是寒冰那小子教你说的?”

翠儿的大眼睛骨溜溜一转,摇着头道:“不是公子教的,事情的经过原本就是那样的。”

花凤山不由一瞪眼,“那小子定是答应了你什么好处,否则你这小丫头怎会如此地维护他?!”

翠儿抿着小嘴儿一笑,“老爷,公子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给孟姐姐讨回个公道。这事儿连小姐都被他蒙在鼓里,怕她知道了担心,您也就别为难公子了——”

“哼!你这小丫头竟与他合起伙来骗湘儿!湘儿还以为那船家真的死了,到现在还在难过不已。”

“一定是爷爷告诉您的!原来您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知道又有何用?!”花凤山阴沉着一张脸,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翠儿看得不由一呆,从未见过一向和蔼可亲的老爷会如此烦躁不安。她只好睁着大眼睛站在那里,不敢再多话。

半晌,花凤山停下了脚步,对翠儿道:“方才苏府的人传话过来,苏老夫人的背疾又发作了,你陪湘儿去看看。”

翠儿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应了一声,“我这就告诉爷爷去备车。”

“记得走后门,方才你不是告诉人家湘儿病了嘛!”

“是。”翠儿忙跑了出去,临走时仍是有些担心地偷偷看了花凤山一眼。

不久之后,花府的管家花英走了进来,禀报道:“老爷,小姐已经出门了。”

花凤山依旧阴沉着脸,吩咐道:“你去把寒冰给我叫来。还有——,把平日院子里干粗活儿的那几个下人也都叫到这里来!”

第七十九章 医国圣手(二)

自从出了严世子杀人一案,本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府登时变得越发出名,也越发热闹起来。

头一日才送走了京兆府来办差的两位公爷,今日又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贵客——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定亲王爷。

待上过茶,屏退了左右之后,花凤山的脸便立时沉了下来,瞪了一眼正怡然自得品着茶的浩星明睿,怒声问道:“那个老昏君又派你来做什么?!”

浩星明睿登时露出一副被坏了兴致的模样,将手中的茶盏往几上重重地一搁,摇头叹道:“今日我定是命里犯冲,竟然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横眉冷眼地数落上一番!我说花兄,这明明是那位皇帝老儿指派给你的差事,你心中有气,怎么也不该全都撒到我的头上吧?”

“那你说我还能撒到谁的头上?!”

看到花凤山这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浩星明睿却也是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摇头道:“算我自找的!算我自找的!”

随即,他的声音一沉,眼带忧色地问道:“那孩子伤得重吗?”

花凤山的脸色愈加黑了,怒“哼”了一声,道:“当着全府里人的面打的,整整二十板子,又不是我亲自下的手,你说能不重吗?!”

浩星明睿不由得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又重新坐了回去。

见他这副模样,花凤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府中也是人多眼杂,而你又身份特殊,现在外面不知正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你想去看他,确是不便。不过你放心,那边有湘儿照料着呢,那孩子的伤不会有什么大碍。”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一时间竟是怔忡无语。

花凤山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此时正心疼得紧,不由出言安慰道:“你又不是神仙,岂能做到事事料敌机先!谁能想到那个严兴宝竟然如此色胆包天,公然在侯府之中欲行不轨,结果逼得那位性情刚烈的孟姑娘跳了楼。

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此事竟然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还如此性急地要利用这个机会迫严域广就范。只是他若想要设局,便让他身边的那条老狗郑庸去设好了,为何要牵扯上你我?还把玉儿也连累了!”

他越说越气,明明是想安慰别人,结果竟又把自己的一肚子怨气给勾起来了。

浩星明睿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孟姑娘的事情一出,玉儿心中多少都会有些自责。即便是皇上不来插上一手,玉儿他自己也绝不会放过那个严兴宝!”

“但是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玉儿的错嘛!出事那日他又不在孟家戏班,根本不知孟姑娘去了严侯府唱戏,更不会事先就料到严兴宝会对孟姑娘做出那等卑劣之事——”

“花兄,你与玉儿相处的时日尚短,对他的性子还不甚了解。他实是太过在意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哪一个受到伤害,他都会认为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周所致!”

“可是身处这样的乱世,做的又是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想要保护身边所有的人,又谈何容易!”

“所以那孩子从不敢懈怠,日日苦练不辍,他是想尽量把所有的艰难凶险都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这孩子!唉——”花凤山叹息了一声,“事情一出,我便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本想找你商量该如何应对,结果皇上却先传来了密旨,命我等赶快采取行动。匆忙之下,我和玉儿便定出了这么个计划,而在这个计划里,玉儿却是首当其冲——”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将这个计划继续执行下去。虽然这其中出了些许意外,但大体上,事情总算还是在按照我等预期的方向发展,没有出什么大的偏差。

如今皇上已完全相信了我的话,对济王应该是彻底死了心。这次他派我来,就是命你暗中知会段朴青,失踪船家的妻儿已经找到。如此一来,此案的苦主也有了,严兴宝便更是在劫难逃。此番严域广要想保住他宝贝儿子的命,不拿些有份量的东西出来,怕是绝对行不通了。”

花凤山听了不由气道:“既然皇上已决定与严家的人撕破脸,为何还要逼我演这出苦肉计出来,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当然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你难道忘了,我们的这位皇上一直认为,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他从来都是一位圣主明君。既然是圣主明君,当然不可能会故意设局来陷害为他浩星家流过血、出过力的严氏一族。故而此案一定要做得逼真,看上去皆是因小辈之间争风斗气而误伤了人命。既然是小辈们惹了祸,做长辈的当然要对其进行管教,这样外人才说不出话来,自然也就不会怀疑此案是这些做长辈的在背后操纵了。”

“哼!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只从那个京兆府尹的态度上,明眼人也能够猜得出个大概。被告方是襄国侯世子,原告只是一介布衣,而死者更是个身份卑微的船夫,若是在平日,像这种案子,京兆府怕是连状子都不会接,早就让人连赶带吓地将告状之人给轰出去了。

即便是因为有几位世家公子也卷入了此案,段朴青不敢显得太过敷衍,却也可以将此案拖上一大段时日,最后弄个不了了之。可是现在京兆府如此快就要开审此案,难免不会让人怀疑其背后必是有人施压,而敢与严氏一族针锋相对之人,除了当今皇上,还会有谁?!”

浩星明睿却是笑着摇头道:“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精明人很多,聪明人却是极少,而真正的明眼人则更是寥寥。否则的话,你这‘花府’的招牌挂了这么久,竟没有一个人真正猜到你与那位皇上的关系,岂不怪哉?”

听到浩星明睿提起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花凤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不悦地道:“你今日来就是这般闲磨牙的?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伺候你这位假王爷!你还是赶快打道回府,继续去看你七叔的‘横眉冷眼’吧!”

浩星明睿早就料到他会翻脸,只是毫不在意地笑道:“你这脾气竟是生得跟七叔一般无二!有时我还真是怀疑,你到底是皇上的儿子,还是七叔的儿子?”

花凤山“腾”地一下从椅中站起身来,恼怒地瞪着依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喝茶的浩星明睿。

“这又不是你的错,为何每次一提起来,你都要做出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浩星明睿一边摇着头,一边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然后才接着劝道,“你纵是生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何不换个角度想一想,该如何利用这个事实,为我们所谋之事添益?”

花凤山又慢慢地坐回到椅中,叹了口气,垂着头道:“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不仅有你的父母,也有我的母亲和外公,而我如今却还要厚颜无耻地继续认贼作父,这种心情——岂是你所能体会的?!”

此刻浩星明睿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我相交至今,可谓坦诚无间。我虽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身世,却从未问过你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直至见到了七叔,我才从他那里了解到有关你身世的详情,毕竟说起来他也是你的七叔,向我道出那段往事也无何不妥。知道了那些旧事以后,我方才真正理解了,你对那位皇上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

“当年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迎娶了严氏之女为正妃,那时母亲已怀上了我,却被他狠心抛弃!这个人,在我心中,从来都不是父亲,而只是仇人!”

“花兄,我知再如何相劝也属无用,这心结还得由你自己来解开。只是请你莫要忘了,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认贼作父!如今你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那些你所要保护的人,那些与你怀有同一志向且誓言与你生死不负的手足兄弟。”

听了浩星明睿这一席话,花凤山默然良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眼中隐隐有一丝泪光闪过。

“明睿,我听你的!为了那些死去的亲人,更是为了那些活着的亲人!”

浩星明睿欣慰地点了点头,“有花兄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花凤山却只是苦涩地一笑,闭目摇了摇头。

第八十章 医国圣手(三)

沉默了半晌,花凤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看了一眼浩星明睿,终于开口道:“明睿,我知你筹谋了多年,对于日后的发展,胸中应是已有了全盘规划。只是对于目前我们正在做着的这件事,我心中实是存了太多的疑虑——”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花兄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心存疑虑也是份属应当,这一切皆是因我思虑不周所致!”浩星明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正如花兄所言,我亦不能料事如神,无论事先如何谋划,结果却仍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差池,皆因这世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

“说到这人心,我确是有一点不明之处,还想向你请教。”

“花兄请讲。”

“段朴青为何会突然站到了我们一边?难道他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浩星明睿摇头道:“段朴青不是站到了我们一边,而是站到了会赢的人一边。他是在确定了玉儿湘儿与你的关系之后,才决定马上开审此案,因为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什么人。”

“一开始?”花凤山有些惊讶地看着浩星明睿。

“确是从一开始,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段朴青的父亲便是当年的芜州知府段怀仁。”

“段朴青竟是段知府的儿子!”花凤山大感意外地叹了一声,“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我外公将母亲送回了芜州老家,后来母亲因生我而难产去世,外公在京中听闻噩耗,伤心之下,也骤然辞世。段知府曾是我外公的学生,因感念师恩,对花府中人屡加照拂,可是几年之后,他被调回京中任职,从此便与他失了联系。”

“其实这位段知府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远在芜州的你,当年那个向皇上举荐你为太后治眼疾的人便是他!”

“竟然是他!”花凤山再次大感意外地叹了一声,随即又不无怀疑地看着浩星明睿,“这一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浩星明睿得意地笑道:“自然是无所不知的前吏部尚书苏问秋苏老大人告诉我的。”

花凤山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这位苏老大人一定很后悔没有招你做他的女婿,那样一来,你们翁婿两人倒真是臭味相投,可以日日关起门来,坐在一起谈论他人的私密之事!”

浩星明睿听了,不但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愈加得意地笑道:“若是没有苏公指点,我又如何会发现你其实与我也是臭味相投,因此才会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花凤山皱眉瞪了他一眼,却终是忍不住与他相对开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花凤山想了想,问道:“既然段朴青是段知府的儿子,那他是不是可以成为我们的人?”

浩星明睿却是笑容一敛,摇头道:“这位段府尹可是断断不像其父段知府那般忠义仁厚!此人虽还算不得是个势利小人,但也是极为油滑练达,不可轻信。正如我此前所言,他永远只站在会赢的人一边。对于这种人,我们只可利用,不可重用。待到形势明朗之时,无需我们多言,他自然就会成了我们的人。”

花凤山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冷衣清呢?”

“冷衣清——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浩星明睿不由得深皱着眉头道,“我们最初的计划是让玉儿通过孟家戏班接近冷衣清,待到他们父子相认之后,再由玉儿挑起与严兴宝的矛盾,进而将冷衣清卷进来,令他不得不与严域广作对。然后我们再借助皇上想打击严氏一族之机,拿下严域广,除掉济王。

如此一来,既不会引起皇上对冷衣清可能是济王一党的猜忌,又能彻底断掉他的后路,最终将他拉到我们这一边来。可惜本来好好的一盘棋,却全然被那个败家子严兴宝给搅乱了!此时若想把冷衣清卷进来,便意味着要指认他与济王一党,这样做极可能会令他身陷险境。”

花凤山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我对此人素无好感,只不过他是玉儿的父亲,就算是为了玉儿,我们也不应该让他出事。此次何不暂且先放过他,待日后玉儿与他父子相认之后,再从长计议?”

“以冷衣清的精明识见,此刻他定已猜到这件事必是皇上在背后操纵,同时他也会对我这个假定亲王的居心有所怀疑。而且此事之后,玉儿将成为众矢之的,无论他再以何种方式接近冷衣清,都难免会引起这位左相大人的警觉,对他加以提防和排斥。若想让他们父子最终相认,怕是难上加难!”

花凤山沉默了半晌,叹息道:“玉儿这孩子极重情义,这一点却是完全不似他的父亲!”

浩星明睿默然点了点头,心知老友此时定是在想念芳茵,他自己的心中不由也多了几分感伤。

彼此默然对坐了片刻,浩星明睿终于轻咳了一声,转移开话题道:“我这次来花府,明面上的目的,其实是作为定亲王来劝说你花神医,不要因小辈间的争强好胜,而坏了长辈间的亲善关系。明日京兆府升堂问案,花府的人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花凤山本还沉浸在对往事的缅怀之中,正暗自感伤不已,听了浩星明睿的这番言词,便犹如午睡时突然飞来一只苍蝇,只觉分外恼人,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弄不明白你们的那些弯弯绕绕!反正玉儿已被打得下不了床,剩下湘儿和小丫头翠儿,她们是绝不会去京兆府那种鬼地方抛头露面的!”

“这样一来,段朴青便有理由不急于定案,而我也就有时间去向严域广施压,从他嘴中多撬出几个名字来,同时也是给冷衣清些颜色看看。此次虽是不能真的动他,但我也要让他知道,脚踩两只船的下场——通常是自己先被淹死!”浩星明睿微眯着眼睛,唇边挂着一抹阴险的笑意。

花凤山早已见惯了自己老友这一脸的奸诈相,只是皱眉问道:“你方才说要我派人去告诉段朴青,已找到了失踪船家的妻儿,这是否有些冒险?那船夫明明是清叔假扮的,当时湖上的场面混乱,故而无人察觉。可如今若是又让人假扮他的妻儿,还要去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哭诉,一个弄不好,会不会出些什么纰漏?那个段朴青可不是简单人物,怕是三言两语便会被他寻出破绽来。”

“花兄放心,那对母子都是我们的人,而且他们确是清叔所扮的那个船夫的家人,而那位真正的船夫早就秘密离开了景阳城。这件事我早已安排妥当,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

花凤山这才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和玉儿那孩子都是这个脾性,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当初便是玉儿坚持要让清叔假扮船家,因为他担心如果到时候两船相撞的力量过大,怕是有可能伤到了那位丝毫不懂武功的船家。”

“清叔的武功自不必说,而他的水性更是一绝,玉儿选择清叔,最是合适不过——”说到这里,浩星明睿的语声一顿,脸上露出一种既疼惜又无奈的表情,“可这孩子却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位置,实是令人忧心!”

花凤山听了不由一瞪眼,怒道:“这岂是能由他选择的?!你要他去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危险之极?这孩子虽不是我亲生,可当年是我将他接生到这个世间,也是我第一个抱的他,在我心中,早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骨肉!看他日日受那无尽丹的折磨,而我却束手无策!我——”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一掌狠狠地拍在了身旁的案几之上。

浩星明睿忙连声安慰道:“你切莫心急!切莫心急!解毒本就非你所长,不是还有湘儿在嘛!清叔中无尽丹的时日比玉儿还长,湘儿都已帮他将毒解了,玉儿的毒应该很快也能解了。”

花凤山定定地看了浩星明睿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玉儿身上的毒——湘儿怕是也解不了!”

第八十一章 医国圣手(四)

“你说什么?!”

一听说竟连所有人唯一的希望——花湘君都解不了玉儿所中的毒,浩星明睿顿时大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玉儿刚回景阳的那日,曾亲口告诉七叔和我,说湘儿已为他解了无尽丹的迷魂之力——”

“那他可告诉了你,他身上的毒何时可以尽解?”

“这——”浩星明睿的面色不由一变,“他却是没有细说。可是我以为他与清叔所中的既然是同一种毒,而且中毒的时日比清叔还短,解起来自然会更快一些。”

“无尽丹之毒一旦散入周身血脉,任何药石之力皆难以驱除。唯一可解的办法,就是用‘金针渡劫’之术将它慢慢拔除。只是此法效果极缓,即便日日行针,至少也要三个月才能将毒拔尽。”

浩星明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也就是说,要解无尽丹之毒,需得行百次‘金针渡劫’!”

花凤山沉沉地点了点头,“而且中毒时日越久,解毒所需的时间便越长。当湘儿学会‘金针渡劫’时,清叔中毒的时间已超过了六年,要用此术为他拔毒,已是全无可能。故而,湘儿不得不选择了另一种办法——让清叔失去所有的感觉。”

“没有了感觉……便不会痛了……”浩星明睿怔怔地道,“可是玉儿练的是化蝶,失去了感觉,便意味着又退回到成茧期,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再次失去全部的内力!”

“是的。玉儿说即便永远解不了毒,他也不愿做一个没有武功也没有感觉的人。”

浩星明睿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他能够猜到玉儿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虽然心痛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而且,玉儿不同意让湘儿为他施‘金针渡劫’。”花凤山又沉着声音说了一句。

浩星明睿面色苍白地道:“我记得多年前你曾提起过,你从一本古籍中看到了一种‘金针渡劫’的独门秘术。你说此术极难练成,而且即便练成了,也不可轻易施用。因为此术极耗心力,每施一次‘金针渡劫’,施针之人都会心力交瘁,至少要休养月余,方能再次施针,否则必会心血耗尽而亡。”

“当时我的年纪尚轻,觉得此术虽然神奇,却也不过是一种解毒之法,实非我兴趣所在,便没有认真钻研过它。直至十一年前,清叔中了无尽丹,我才想到可用此术为他解毒。没想到仔细研读之后,我这才发现,此术所涉范围极为广博繁杂,实非简单的金针之术。施行此术,不但要结合天地五行,测算出血流经脉之位,而且在施针时还需配以各种草药金石。便是以我的悟性,也需要专心研究数年,方能掌握此术。

可是当时异变连生,七叔被困济世寺,玉儿重伤垂危,而你又进了定亲王府去做替身,联系不便。而且就在那时,从藏涧谷中逃出来的湘儿按玉儿告诉她的办法找到了我。想到京城之中耳目众多,为了保证清叔和湘儿的安全,我只好带他们回了芜州。

回到芜州之后,我开始研究起‘金针渡劫’之术。谁知湘儿那小丫头对我日日摆弄的金针感起了兴趣,于是便缠着我教她。她本就识了些字,我便一边继续教她识字,一边给她讲解些医术。如此过了一年,我接到你的书信,赶回了景阳。临走前,我把一些医书,包括那本载有‘金针渡劫’之术的古籍,留给了湘儿。因为那时我便已发现,她在这方面的悟性极高,假以时日,必有所成。果然,湘儿在十四岁时便练成了‘金针渡劫’之术。而我,至今也只是懂些皮毛,难堪大用。”

“以玉儿的性子,确是不会同意湘儿耗尽心血来为他施‘金针渡劫’。”浩星明睿苦恼地用手抚着疼痛不已的额头,“可是——,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日受那无尽丹的折磨吗?”

花凤山摇头道:“湘儿虽然一向柔善,但在此事上却也自有主见,没有让玉儿由着他的性子来。在重渊时,她为玉儿施的那几次针,虽然功效甚微,但毕竟每施一次针,无尽丹的毒性便会减弱稍许。而且那几次施针之后,无尽丹的迷魂之效已完全被她解去了。

只是此术实在太耗心神,而湘儿又不会武功,每次都是那位曾传给玉儿化蝶功的老族长用内力助她复元,即便如此,也只能做到每月施针一次。

待到玉儿苏醒过来,并在化蝶功成之后恢复了各种感官,尤其是可以说话了,他便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湘儿为他施针。无奈之下,湘儿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她知道玉儿性情跳脱,不循常规,于是便与他立下约定,玉儿每犯一次错,她都会记下,犯满三次之时,便要接受她的惩罚——为他施一次‘金针渡劫’。”

说到这里,花凤山不由摇头一笑,似是为那两个孩子彼此斗心智感到有趣又好笑。

浩星明睿却是失望地摇头道:“可是以玉儿的狡黠,怎会轻易让湘儿抓到他犯错的把柄?”

花凤山斜睨了他一眼,“当初立约之时,玉儿心中定是也打了这样的主意,所以想也未想便答应了湘儿。可是自从回到景阳,有了你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舅父大人在那里运筹帷幄,玉儿他想不犯错又谈何容易?!

那日你带着严氏父子找上门来,玉儿这第一个错便坐实了。接着你又暗示玉儿把事情闹大,结果玉儿又将那位严世子狠揍了一顿,这第二个错也就犯下了。昨日京兆府的捕头登门,严世子杀人案发,这第三个错也有了。”

“这么说,湘儿又为他施了一次针?”浩星明睿不由心中一动,也许今后可以多用些心思,逼玉儿多犯些错……

“哼!若是真能那么容易,你今后尽可以多制造些由头去逼玉儿犯错,而我也可以日日盯着他,专挑他的错处就好了!”

“这次他又找的何种借口躲过了?”浩星明睿明显大感失望地问道。

“这借口还用找吗?屁股都被打开花了,人只能趴在床榻上,如何能够施针?”

“早知道的话,就施完针再打嘛!”

“笑话!你知道施一次针需要多少个时辰?虽只是几处大穴,却要反复施针,而且施针之后,人就会昏睡上一整日。如此一来,皇上安排的这出戏还怎么继续唱下去?”

“看来只好多等上几日,待他的伤养好了再说了。”浩星明睿搓着手,叹了口气,“我知道,施针对湘儿的伤损着实不小,到时还要请清叔多辛苦些,帮助湘儿复元。”

花凤山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我自然会安排好,你就不用操心了。只是照这样拖下去,要彻底解除玉儿身上的毒,怕是遥遥无期了!”

浩星明睿苦笑了一下,“这孩子一向便是如此,什么痛都要自己一个人扛,却不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在眼里有多心疼!目前他还在我们的身边,无论怎样,多少还能有个照应,不会出什么大的差池。可是日后,一旦与他那个居心叵测的父亲相处,这孩子不知还会面临多大的凶险,吃多少的苦!每一想到这些,我便十分痛恨自己当初的决定——让他从重渊回来参与营救七叔。”

花凤山却是摇头道:“你这便是庸人自扰了!你以为你不让他回来,他就不会回来了吗?在玉儿的心目中,七叔既是师,又是父,应该是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别说是你,便是七叔他自己,也不可能阻止得了玉儿回来救自己的至亲之人!”

“唉,如今再说这些已是为时过晚,严兴宝的案子一出,玉儿已是众矢之的,从此步步险途,都需他独自去面对。而我这个做舅舅的,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他按照我所制定的计划去搏命犯险!”

“我知道七叔为此定是没少给你脸色看!其实七叔自小将他养大,又怎会不了解玉儿那倔强的性子?虽说最初的目标是由你所定,但后来执行时的具体细节皆由玉儿亲自参与安排,你又何曾能真正做得了他的主?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玉儿绝不是冒进之人,以他的胆识与智计,应付那些明面上的敌人当无困难。至于像冷衣清这种潜在的威胁,便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来帮他料理了,而且还要时时提醒他多提防些。”

浩星明睿默然点了点头,又呆坐了片刻,便要起身告辞。

花凤山送他出了厅门,站在庭前,浩星明睿的目光又忍不住向东边的那处院落看去,那里就是花凤山的外甥寒冰公子的居处。

花凤山知道他的心思,在一旁低声道:“你不必惦记那孩子的伤,过不了几天,他便能下地了——”

这时,花府的管家花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在花凤山耳边低声道:“老爷,四下里都找不到公子,他定是已偷偷溜出府去了!”

第八十二章 难兄难弟(一)

虽已是春日,却因昨夜的一场骤雨,天气也是乍暖还寒,料峭的春风将景阳东郊的草木吹得更绿了,远处的翠微山也似多了一抹新碧。

看到正牵着马爬上山坡的寒冰那一头的汗水,宋青锋不由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寒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似是漫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宋青锋和他那口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的大白牙,随即便一脸笑嘻嘻地上前道:“宋兄来得可真是早!只是昨夜的那场雨下得不小,此时地上怕是还湿着呢。”

宋青锋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继续若无其事地坐在长满青草的坡上,“像我这种军旅粗人,别说是坐在湿地上,就是倒在烂泥塘中,或是冰天雪地里,也照样能睡得着。”

寒冰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缰绳一扔,流云便自己跑开了,找不远处宋青锋的那匹大黑马乌雷亲近去了。

而他本人则是随意地往旁边的一棵矮树上一靠,欣赏了片刻雨后春山的美景之后,才闲闲地问了一句:“宋兄挨了几棍子?”

宋青锋那一口耀眼的白牙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他挑着眉问道:“此话怎讲?”

寒冰“嗤”地一笑,“我猜是二十棍,不多不少!”

宋青锋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大笑了起来,脸上皆是佩服之色。

寒冰却是苦笑道:“还是宋兄了得!昨日舅父那二十板子打得我差点儿下不了床,而你挨棍子应该还在我之后,竟然今日就能骑马了!”

宋青锋笑着摇头道:“我哪里是骑马来的!我也跟你一样,是一路牵着马来的!就是怕被你看到,才早早就赶到了这里。”

说完这话,他二人对视了半晌,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不料正自笑得无比开怀之际,却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两人顿时收了笑声,有些尴尬地看着彼此,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

待到马蹄声更近了些,已能清楚地看到几位骑士的身影从另一处山坡后面绕了过来,寒冰忍不住涩涩地开口道:“宋兄的这几位朋友……可真是守时……”

宋青锋也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懊恼地道:“平日他们可从未这么守时过,今日定是急着来看你我的笑话!唉,早知道事后会挨打,那日我实不该当着他们的面,约你今日出来赛马!”

寒冰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促狭地问道:“宋兄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挨打吧?”

宋青锋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被寒冰那双闪亮的星眸盯得极为不自在,终于干笑着道:“为兄惭愧!呵呵——”

寒冰却是哈哈一笑,“其实宋兄根本不必为此惭愧,因为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挨打!”

宋青锋不禁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心道,那日我都想到你这个闯祸精回去必会挨上一顿好打,怎么你自己竟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寒冰似是看透了宋青锋的想法,摇头苦笑道:“若是没有人告状,舅父怎会知道我又闯祸了?湘君姐姐素来护着我,翠儿那丫头虽是最爱告我的状,不过我事前已经贿赂过她,当然就不用担心了。谁知道,京兆府的人昨日突然找上门来,结果,他们前脚刚走,我跟着便挨了一顿狠打!”

眼看着楚文轩几个已到了他们所在的山坡下,宋青锋那张已不再淡定的脸转向了寒冰,低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寒冰只是向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对正看向他们的楚文轩几人挥了挥手道:“诸位来得正好,宋兄和我正觉得空等无聊呢!”

楚文轩几人昨日便听说了这两个家伙挨打的消息,猜想他们今日定是还下不了床,更别提骑马了。于是这几个损友便一起约了,先来此地赛上一会儿马,待到尽兴之后,再一同到那两个家伙的家中去看上一番笑话。如此过上一日,才真可算是大快人心!

谁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两个家伙竟然都来了!只见他们一个倚树而立,一个就坡而坐,均是一副无比闲适之状,全然没有挨打受伤的狼狈之相。

哥儿几个相互看了看,最后其余几人将目光都集中在领头大哥楚文轩的身上。

众望所归之下,楚文轩当即催马上前,含笑问道:“你们两个来得这般早,可是已经赛过马了?”

宋青锋听了,不由心里一动,莫非那哥儿几个并不知他二人挨打的事情?若是这样,何不趁此就坡下驴,点个头蒙混过去?

他极快地看了寒冰一眼,想跟他先达成攻守同盟,两人口径一致,方能过关。幸亏这一眼看了过去,他立刻发现寒冰正对着他微微地摇头,顿时便醒悟过来,原来那哥儿几个是在故意使诈,想看他二人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这时寒冰转过头去,对着楚文轩朗声笑道:“当初既然约好了与诸位一同赛马,我们又怎会先偷跑,扫了大伙儿的兴致呢?”

一见寒冰这精灵似鬼的小子不上当,坐在马上的那哥儿几个有些失望地彼此看了看,性子最急的薛少龙终是忍不住喊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两个快下来赛马啊!”

宋青锋又看了一眼寒冰,心道,漂亮话都已说出去了,倒要看你这小子如何收场!

寒冰又向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宋兄你看,楚兄他们都已等得不耐烦了,不如我们这就下去吧!”看到宋青锋仍坐在那里,一副呆楞之状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笑眯眯地催促起来,“宋兄,快些站起来吧!哦——,用不用我过去拉你一把?”

此时宋青锋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一拳挥过去,将这臭小子那张带着坏笑的脸给打歪!遗憾的是,在地上坐了这么久,他那双刚刚挨过二十军棍的腿已根本用不上力,别说是打人了,就连站起来都是不可能!

看到宋青锋一脸窘相儿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几位年轻人顿时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楚文轩笑着道:“平日里在一起时,青锋最是一本正经,今日能够看到他这副出糗的模样,哥儿几个跑这一趟也算值了!”

寒冰听了也哈哈一笑,道:“既然哥儿几个都满意了,那就趁着这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去纵马驰骋上一番!若是你们几位还想看我寒冰出糗时的模样,今后必定有的是机会!”

“寒冰公子这话我信!以你这身闯祸的本事,哥儿几个以后想是有好戏看了!”薛少龙在一旁忍不住大笑着道。

寒冰立即笑容满面地抱拳道:“薛兄实在是过奖了!过奖了!”

几个年轻人这才在哄笑声中打马而去。

第八十三章 难兄难弟(二)

一直笑嘻嘻地目送着楚文轩等人远去之后,寒冰才把脸转向正咬着牙、瞪着眼,且对着他直喘粗气的宋青锋,露出了一个极为明朗的灿烂笑容。

“宋兄此时还是站不起来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否则我们还可以趁机先打上一架再回去。反正无论如何,今日回去都免不了要挨骂,还不如先痛快上一场再说!”

瞧着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模样,不知为何,宋青锋竟实在是对他生不起气来,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寒冰顿时露出一个狐狸一般的狡猾笑容,“原来宋兄还被禁足了!宋侯爷不愧是领过兵的人,惩罚人的手段倒是比我那位舅父多了些。唯有一点令我想不明白的是,这祸明明是我闯下的,挨打挨骂也是理所当然,而宋兄不过是适逢其会,怎么就遭了池鱼之灾,还被令尊打瘸了双腿呢?”

宋青锋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的笑容里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由心中暗恨,便也与他较上了劲,咬着牙反问道:“我也想不明白,分明是那严兴宝指使手下撞翻了你们的船,而且还连累无辜的船家遇害,你将他送交京兆府治罪并无丝毫错处,为何令舅却把你打得屁股开了花?”

“唉!说起这件事来,我还真是有些后悔!”寒冰不由得苦着脸,叹了一口气,“当时我若是直接将严兴宝那个祸害给杀了,倒也省事了!结果舅父听说我将人扔到了湖里,还看着他差点儿被淹死,顿时发起火来。他说,花家以医药传世,救死扶伤乃是祖训,便是把仇家的腿打折了,也要再给他医好,而我既然把人扔下了水,就应该负责将他救起。”

宋青锋听得有些糊涂,禁不住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既然是仇家,不杀了他,而只是打折他的腿已是难得,为何还要给他医好?若是非要医好,当初又何必打折?”

寒冰顿时“啪”地一拍双掌,大声赞道:“宋兄果然与我是英雄所见略同!当时我就是这么回的舅父!”

“那令舅又怎么说?”宋青锋瞪着眼极为认真地问道。

“来人啊,给我打死这个见死不救的小畜牲!”寒冰眨巴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答道。

宋青锋听得脸上一僵,干笑了两声之后,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令舅——,不愧是‘医国圣手’!”

“嘿嘿”冷笑了一声,寒冰瞪着宋青锋道:“这话从那皇帝老儿嘴里说出来,还算是有些用处,可是从你宋将军嘴里说出来,却不过是一句屁话!”

宋青锋也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怨起我来!我都还没找你算那二十军棍的账呢!”

寒冰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那二十军棍不是令尊打的吗?我又怎么敢抢功!”

“哼!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会平白挨打?!”

寒冰挤着眼笑道:“你且说来听听,让我也来帮你断一断,你到底冤不冤?”

宋青锋白了他一眼,才道:“说来也怪,你午前刚被打,午后事情就传到了府里。家父一听说那件事我也有份参与,立时便把我叫了去,追问起那天湖上的情景。于是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地一一讲了出来——”

“然后呢?”

宋青锋一瞪眼,“然后我就挨打了!”

寒冰也不禁怔了怔,摇头笑道:“这是什么道理?令尊打人一向都不说原因的吗?”

宋青锋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怎么没说原因!他老人家当时说的是,‘来人啊,给我打折这小畜牲的双腿,免得他再跑出去多管闲事!’”

寒冰听得不由一呆,转而满脸悔色地道:“早知如此,那日出事之后,应该你回花府,而我去你家,这样我们两个岂不是就都不会挨打了?!”

宋青锋先是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又感觉到了那里不对,想了想,方怒声道:“你这是什么狗屁办法!应该是当时由你下水去救严兴宝,这样我们两人就都不会挨打了才对!”

寒冰立刻大摇其头,“宋兄方才还说,既然是仇家,只打折他的双腿已是难得,岂能再去医治他?我只把严兴宝扔进湖里,就已是便宜了他,怎还会下水去救他呢?可见宋兄所言前后矛盾,实是狗屁不通!”

宋青锋一时间竟是被他的这通歪理堵得说不出话来,皱眉看着寒冰那张欠揍的脸,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遇到了这位仁兄,今后自己挨打的日子怕是少不了了!

一念及此,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愈加疼得厉害起来,不由认命地苦笑道:“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我们两个争论这些还有何用!只是你须得说个清楚,这严兴宝与你,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寒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日在湖边和茶肆中你都已听得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来问我?”

突然被人揭穿了自己偷听他人谈话的小人行径,宋青锋顿觉尴尬之极,目瞪口呆地看着寒冰,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他这副表情,寒冰却是狡黠地一笑,“初次见到湘君姐姐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干出些傻事来,为此挨上一顿打倒也不冤!是不是,宋将军?”

这下宋青锋是真的感到无地自容了!对于偷听之事,他还可以勉强辩解说,其中多少有些凑巧的成分,并非完全是自己刻意而为。可是对于偷看人家姑娘的举动,他却是辩无可辩。而且当时自己那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定是都被寒冰这小子给看在眼里了!

“当然了,宋兄是正人君子,对湘君姐姐虽怀有倾慕之情,却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所以我今日将此事挑明,丝毫没有取笑宋兄之意,而是希望宋兄能体谅寒冰的某些不得已之处,今后遇事还请多担待些,呵呵——”

听到这种明显带着敲诈勒索意味的请求,宋青锋不由剑眉一挑,“寒冰公子智计超人,游刃有余,还有何事需要我这个粗人替你担待呢?”

寒冰立时收了笑容,略带些苦恼地道:“不瞒宋兄,我这位湘君姐姐一向将我看得极严,不许我在外面惹事生非。可是身为堂堂七尺男儿,纵然不能像宋兄一般投军报国,也当挥三尺剑,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方不负胸中所学!但我心中又极敬重湘君姐姐,实不想让她因我而气恼担心,所以才会有此不情之请——”

“也就是说,今后你寒冰公子若是闯了什么祸,便由我宋青锋来替你背黑锅!”

“也不是所有的黑锅都要宋兄来替我背,只是在湘君姐姐面前替我多遮掩些而已,毕竟宋兄也不愿看到湘君姐姐不高兴吧?”寒冰厚着脸皮笑道。

虽觉得面前这少年实是无赖之极,但一想到他如此费尽心机,只是不想让他的湘君姐姐为他担心,宋青锋的心中多少有些感动,终于点头道:“如此便一言为定!你莫要再提我那日的窘事,而我也会尽力替你向湘君姑娘隐瞒你所闯的祸事。”

寒冰听了登时哈哈一笑,“好!人生在世,不谈窘事,更不谈祸事!”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见天已近午,阳光耀眼,便从矮树的阴凉下走出,向宋青锋伸出手来,道:“走,我们回城去找些吃食吧!一大早就溜了出来,我的早饭可是还未吃呢!”

宋青锋拽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因腿上的伤而疼得咧了咧嘴,“我不也是没吃上嘛!再说,若是被家父发现我偷偷溜了出来,怕是这一天都没得饭吃了!”

寒冰却是笑道:“哪里还有什么‘若是’!此刻令尊和我舅父必是都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既然怎么都是要挨罚,索性我们便晚些回去,先去填饱肚子再说。这样就是回去之后被打死了,起码也不会做个饿死鬼!”

宋青锋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那个预感已经成为现实,跟着这个胆大包天且一肚子鬼主意的家伙一起混,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充满了危险,但同时也会充满了刺激……

第八十四章 惊鸿一现

两个年轻人各自牵着马,一路说笑着进了城。

眼见前面就有一家十分气派的酒楼,寒冰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走路稍有些一瘸一拐的宋青锋,揶揄地道:“以宋兄这样的腿脚,怕是上不了酒楼了。”

宋青锋却是毫不含糊地回道:“不但上得了酒楼,我还喝得下烈酒!”

“烈酒?”寒冰嗤笑了一声。

宋青锋十分严肃地看着他,“你莫不信,烈酒才是最好的疗伤止痛之药!”

寒冰见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心中暗觉好笑,顿时冒出了一个坏主意。

“可惜在这景阳城中,实是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烈酒,不过好酒倒是有两坛,宋兄可愿随我去品尝一番?”

宋青锋马上点头道:“既然有好酒,自是要品尝上一番。无论是偷是抢,我都随你去!”

寒冰只是狡黠地一笑,“若是能偷能抢,我早就得手了,哪里还用得着扯上宋兄?”

“既然不偷也不抢,你又扯上我做什么?!”宋青锋冷笑着反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只不过今日宋兄若真想喝上这两坛好酒,便一切都得听我的。最要紧的是,一定要谨记我说过的那句话,‘人生在世,不谈窘事,更不谈祸事’。诸如我们挨打之类的小事,千万不可提起,至于‘烈酒是最好的疗伤止痛之药’这样的浑话,更是一句也说不得!”

看着寒冰这小子一脸的奸诈相,宋青锋只能暗叹了一声“交友不慎”,然后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穿过一条繁华的街市,宋青锋跟着寒冰来到了一家戏园子门前,将马交给外面看门的人照管之后,两人走进了戏园之中。

这个时辰,戏园子里尚未开锣唱戏,寒冰带着宋青锋直接进了人家的后台,然后两人又穿过后台,从后门出去,再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最终进了一座极为宽敞的院落。

“寒冰哥哥!寒冰哥哥!……”

几个正在院中玩耍的小孩子看到了走在前面的寒冰,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每人的小脸上皆带着激动兴奋的笑意,将寒冰团团围住。

寒冰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红色小木匣,在手中晃了晃,笑嘻嘻地对那几个小孩子道:“猜猜里面是什么?”

“糖豆儿!”

“好吃的糖豆儿!”

“翠儿姐姐的糖豆儿!”

孩子们拍着手叽叽喳喳地喊着,脸上皆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馋嘴笑容。

寒冰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转着眼珠道:“你们都猜错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更是万万没有什么翠儿姐姐的糖豆儿!”

孩子们的脸上顿时也都没了笑容,一个个瞪着大眼睛站在那里。

“寒冰哥哥骗人!那个红盒子就是翠儿姐姐的!上次她还从里面倒出糖豆儿来给我们吃呢!”一个小姑娘突然嘟着嘴大声说道。

谎言被人当场拆穿,寒冰咧着嘴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而又厚着脸皮道:“我这是在逗你们玩儿呢!这个糖盒就是你们翠儿姐姐给我的,她知道我要来看你们,就让我把她最爱吃的糖豆儿给你们带来了。”

孩子们这才又高兴起来,伸出小手等着寒冰给大家发糖豆儿。

寒冰一边给他们发糖豆儿,一边哄着他们道:“你们的翠儿姐姐最喜欢你们了,可是她特别不喜欢别人向她道谢,所以下一次她来看你们的时候,你们可千万不要向她提起这次吃糖豆儿的事儿。”

孩子们只顾着吃糖,根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一个个都猛点着头。

宋青锋在一旁却是看得直摇头,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偷了翠儿的糖豆儿来送人情,没想到却被孩子们认出了糖盒是翠儿的,只好在这里连哄带骗地跟这帮小孩子打商量。说来也奇怪,这个家伙做起事情来虽然胆大包天,却是不但害怕他的湘君姐姐,而且竟连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也怕成这样!这花府里的人,可真是古怪得不可思议!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白净和善的中年女子从西厢的一个小屋中走了出来,含笑招呼道:“寒冰来了!”

寒冰忙笑着应道:“吴婶,我又来向您讨吃食了!”

吴婶笑了笑,打量了一眼宋青锋,“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

宋青锋方要躬身施礼,却被寒冰在肩膀上猛地拍了一记,就听他对吴婶炫耀地道:“这位宋将军的来头可大着呢!吴婶,你今日可要多做些好吃的,好好招待一下这位从津门关凯旋而归的大英雄!”

“不知是哪一位大英雄光临寒舍了?”

随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过,一位面容清矍、白发银须的老者从正屋中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寒冰立时收了笑容,肃然躬身施礼道:“孟老,寒冰又来叨扰了!”

孟老忙快步上前扶住寒冰的手臂,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我已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虽是随我学艺,却无师徒名分,不用施此大礼。”

寒冰只是笑了笑,随即一指站在一旁的宋青锋,道:“孟老,他叫宋青锋。”

宋青锋忙上前施礼道:“见过孟老。”

孟老眯缝着眼凑近了,细细地端详了宋青锋片刻,随后捋着颌下的白须点头道:“这位小哥气宇不凡,方才听寒冰说你是从津门关回来的,想来你便是靖远侯的公子宋将军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前辈过誉了!”宋青锋谦逊地拱手为礼。

“我孟惊鸿看人一向很准,而且从不言过其实。宋将军坚毅沉着,英华内敛,将来必为一代帅才,成就绝不会逊于宋侯!”

听到“孟惊鸿”之名,宋青锋不由微微一震,没想到面前这位看起来似乎极为普通且患有眼疾的老者,竟是江湖上神鬼莫测的“惊鸿一现”孟惊鸿!

说起这位孟惊鸿,江湖中人大多只闻其名,而未见过其人。但对于他的“惊鸿一现”,却几乎是人人闻之变色,因为在这上面吃过亏的人着实不少!

说白了,“惊鸿一现”其实就是一门功夫,而且是一门偷窃的功夫!而这位孟惊鸿就是一位神偷,一位偷盗界的绝顶高手。

按理说,无论是神偷,还是笨贼,怎么说都属于下三滥的人物,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是这位孟惊鸿却是独树一帜,虽然江湖中人对其褒贬不一,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看不起他。

这是因为,孟惊鸿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在每次下手之前,他必会事先知会所要下手的对象,说明自己下手的时间和目标。如此一来,那些得到消息的人当然会严加防范,甚至会召集一些帮手,守护他所要盗取的物事。

可惜即便如此,这位孟神偷却是每次都能顺利得手,而他所采用的方法更是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恰如惊鸿一现,只一眨眼间,便又鸿飞渺渺,无迹可寻。

面对这样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宋青锋在心惊之余,不由对寒冰的身份也起了一丝怀疑。方才听孟惊鸿所言,寒冰似正在向他学艺,莫非他也想做个神偷?那他今日将自己带到此处来,却又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呢?

“孟老,今日这位宋将军可不是来听您算命的——”寒冰在一旁急急地插嘴道。

孟惊鸿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人家宋将军怕也不是来喝酒的!”

知道自己的心事已被这位老爷子看穿,寒冰干脆涎着脸笑道:“听说二十年前您从定亲王那里偷了两坛柳叶雪,今日要招待宋将军这样的贵客,您怎么也该将它们拿出来让大家尝一尝吧?”

孟惊鸿不禁被他气得一瞪眼,转而又笑了起来,“老夫早就看出你这小子别有所图,才会缠着我非要学艺。也罢,今日看在宋将军的面子上,老夫便把这两坛珍藏了二十年的好酒都拿出来!”

寒冰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转身对吴婶道:“吴婶,喝柳叶雪一定要配上臭鳜鱼和毛豆腐才更有滋味,这便要拜托您多费心了!”

吴婶笑着点头道:“有、有、有!这两样东西厨下都备着呢,我们老爷子平日里也是最喜欢吃这口儿。”

“咦?吴婶,这您可就不对了!我都来混过那么多次饭了,怎么从未吃到过这两样好东西呢?”寒冰一脸委屈地问。

“是我不让她做的!”孟惊鸿在一旁板着脸道,“我就猜到你这小子居心不良,怕是冲着定亲王的那两坛酒来的,早就嘱咐吴婶不许做那两样东西给你吃,免得你这厚脸皮的小子借机讨酒喝。没想到今日倒是让你借酒讨起吃的来了!”

寒冰只是嘻嘻笑着,一副无赖到底的架式。

孟惊鸿一边将宋青锋往屋里让,一边眯缝着眼睛看了寒冰一眼,白须遮掩的唇边竟是露出一抹极似老狐狸的笑意。

第八十五章 扮猪吃虎

进了屋,寒冰不由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问道:“孟大哥不在吗?”

“有一位军侯府上做寿,招了晋良他们去演参军戏。这一演便得大半日,晚膳后方能回来。”孟惊鸿一边答着,一边示意两个年轻人坐下。

宋青锋打量了面前的那把硬木高脚椅一眼,暗暗地一咬牙,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坐了下去。坐下之后,他便有了闲情逸致,瞪大了眼睛,准备看那个屁股上有伤的某人的笑话。

可惜寒冰此时的心思并未放在这上面,他正一脸好奇地追问孟惊鸿:“参军戏?可是那种很好玩的滑稽戏?”

孟惊鸿点了点头,脸色却是阴沉了下来,“秋娘这一出事,本已唱熟的几台戏都不能演了,可是戏班子里几十口子人,吃穿住行都是要用银子的。晋良也是无奈,才接下了这样的活计。”

寒冰的神色也为之一黯,摇头道:“孟大哥的性子犟,不但坚决不用您养老的钱,就连我给孟姑娘拿的药他都不收。好在我求了湘君姐姐来给孟姑娘医治,他才不好意思拂了湘君姐姐的面子,勉强收了湘君姐姐留下的药。听湘君姐姐说,孟姑娘伤得着实很重,怕是数月之内,她都不能登台唱戏了。”

孟惊鸿不禁长叹了一声,“枉我孟惊鸿叱咤江湖多年,到老了,却连自己的后辈都护不住!当年儿子和儿媳皆死于仇家之手,只留下了晋良与秋娘这一双年幼的孙儿女。因怕他们步我后尘,最终也落得一个仇家遍地、颠沛一生的结局,故而我才没有将这一身偷盗的功夫传于他们,而只让他们学会了我平日用来掩饰身份的技艺——唱戏。谁知这世道险恶,就连他们这些安分度日的升斗小民都难以幸免,竟然被人欺凌至斯!”

宋青锋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由暗中扯了一把寒冰,低声问道:“你和这位孟神偷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冰还未及答话,孟惊鸿却是一拍大腿道:“老夫实是太过失礼了!只因提起了受伤的孙女,一时间乱了心绪,竟然怠慢了贵客,还请宋将军见谅!”

宋青锋忙道:“孟老客气了!我本就是跟寒冰一起来混饭吃的,哪里是什么贵客?请您千万莫要多礼,就叫我青锋好了。”

寒冰也在一旁笑道:“孟老您不必跟他客气!否则这小子怕是要暗自担心,莫非您又看上他靖远侯府中的什么好物事了!”

孟惊鸿瞪了瞪眼,脸上仍是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方才悲愤难抑的心情也算得到了一些缓解。他叹息了一声,对宋青锋道:“既然你是寒冰的朋友,那老夫也就托大一回,叫你一声‘青锋’。说起来,我与寒冰这小子也称得上是忘年之交,只不过他既是随我学唱徽戏,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多少总要有些名分,便容他称我一声‘孟老’。”

“唱徽戏?”宋青锋这下可真是大吃了一惊!原来寒冰并不是向孟惊鸿学偷技,而是学唱戏,这却愈加令人觉得古怪异常,想来其中定是大有文章。

“不错。一个多月前,这小子忽然找上了我,非说要跟我学唱徽戏。我自然是一口回绝,可这小子却是软磨硬泡地不肯走。最后我缠他不过,便与他约定,若是能打败我,就可以留下来学戏。”说到这里,孟惊鸿不由自嘲地一笑,“可笑我一生自负识人无数,谁料到最终却栽在了这么一个最会扮猪吃虎的小子手上!”

宋青锋禁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正背着手在屋中四处乱晃的寒冰,心中暗自惊诧不已。听孟惊鸿话中的意思,他竟是输给了这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可是那日在湖上,自己已见识过寒冰的轻功,虽说确是精妙绝伦,但也只能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他这样的身手,与自己尚在伯仲之间,怎么可能与这位闻名江湖的神偷圣手一较高下呢?

孟惊鸿早已人老成精,仅从宋青锋这一轻微的动作上,便看出他心中的怀疑。于是,他微一伸腿,将自己身边的一把空椅子踢了起来。不知他腿上究竟使了什么力,只见那把空椅子竟是毫无声息地急速旋转着,向正低头专注地盯着墙角里一堆物事看的寒冰撞了过去!

眼看椅子的一角便要扫到了寒冰的后腰,他的身体却突然极其怪异地扭曲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堪堪避开了来袭的椅子。那把椅子却是余势未歇,直接向墙壁撞了过去。然而,就在它堪堪撞上墙壁的一瞬间,竟然诡异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旋转着飞了回来,椅背横着就奔寒冰的双腿扫了过来!

寒冰的双腿毫未作势便腾空而起,竟是直接落在了飞转的椅背之上。然后他左脚轻轻一拨,便将那把横飞的椅子调正过来,并让它稳稳当当地落回到了地上。

寒冰冲着看得目瞪口呆的宋青锋眨了眨眼,随后笑嘻嘻地道:“多谢孟老赐坐!”

宋青锋这才知道,原来寒冰先前根本就没有显露出他的真功夫,想必心中也是存了要扮猪吃虎、随时摆上自己一道的打算!而此刻一见那小子竟然还敢对自己挤眉弄眼地炫耀,他不由得暗自气恼,方要出言损上他几句,却忽然看到那小子在得意忘形之下,竟是一屁股就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接下来的一幕着实令宋青锋大吃了一惊!本来他已张开了大嘴准备狂笑上一番,却是突然间愣在了那里,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寒冰的屁股方一挨到椅上,登时脸色一变,一只手猛地抓紧了椅子的边沿,愣是牢牢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的眼睛仍是盯着屋角的那堆物事,似乎已经看得入了迷。

“如何?这小子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对寒冰的异状毫未察觉的孟惊鸿还在那里发着感慨,“当初老夫虽表面上与他打了个平手,但总觉得这小子的武功不止于此,便只好答允了他的要求,开始教他唱徽戏。谁知从此竟是被他给讹上了,不但隔三差五地来我这里混饭吃,还几乎将我压箱底的唱戏绝活都给逼出来了。这小子学戏的本领着实惊人,一个月下来,竟是已不输于我那个自小学戏的孙儿了!”

此刻宋青锋的大半心神还都放在寒冰方才那番奇怪的举止上,明明疼得冷汗都下来了,这小子却硬是忍着不出声,是怕被自己借机嘲笑上一番,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这小子忍痛的本事确是令人佩服,那么猛地坐在硬木椅上,屁股上的伤想必疼得极厉害……

“……本来我已答允让他近日便登台唱戏,可是——,这一个人的独角戏,又如何能唱得下去?!”仍在喋喋不休的孟惊鸿突然长叹了一声。

这声长叹倒是又将宋青锋的心神暂时拉了回来。他本就对寒冰学戏的目的有诸多的猜测,只不过他为人素来沉稳,对于这种可能涉及他人隐秘的事情一向不会轻易开口动问。可是听到孟惊鸿说寒冰竟然真的准备登台唱戏,不由令他更是惊诧不已。

虽然他本人对唱戏这一行并无丝毫偏见,但毕竟在当今的大裕,伶人的身份极是低微,不过是取悦于人的艺者而已。当然也有些富贵出身的人,甚至在前朝还有为人君者痴迷此技,学唱一番,亦不足奇。所以听说寒冰学戏,宋青锋虽是怀疑他另有所图,却也并未太过在意。

但若说到真的去登台唱戏,那便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寒冰自称是个有名无姓之人,可他的身份却并不低贱,有御封“医国圣手”之称的花神医做舅舅,怕是这京城中任何一位世家公子都不敢低看他一眼。以他这样的身份去大庭广众之下登台唱戏,实可谓惊世骇俗。只不知这一胆大妄为之举是经过花神医首肯,还是这小子自作主张,准备再讨一次打?

一连串的疑问终是让宋青锋忍不住开口追问道:“他真要登台唱戏?唱什么戏?”

“《鹊桥会》!”寒冰突然在一旁笑嘻嘻地插进嘴来,“像我这般玉树临风的牛郎,宋兄怕是还未曾见到过吧?”

宋青锋这才发现,这小子不知何时已凑到了桌前,而且连孟惊鸿方才踢给他的那把椅子也一并搬了过来。

第八十六章 人小鬼大

“可是如今秋娘受伤,这出《鹊桥会》怕是再也唱不成了!”孟惊鸿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想起之前寒冰与严兴宝间的怨隙,宋青锋多少有些猜到此事定是与这位多次被提到的孟秋娘有关,遂看着寒冰问道:“方才听你们说起孟姑娘受伤的事情,只不知她是如何受的伤?”

不料此时寒冰却似是无意地转过了头去,望着门口的方向,小声嘀咕了一句:“吴婶的饭怎么还没有做好?”

“这件事说起来皆是怪我!”孟惊鸿却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那日秋娘去严侯府唱戏,她大哥晋良本是要陪着一同去的。可是偏偏那日我的眼疾发作,晋良便留下来照顾我,结果却被严兴宝那个恶棍觅到了机会!他趁着秋娘独自在楼上换装之际,偷偷潜进了房内,欲行不轨。秋娘在挣扎躲避之中从窗边跌落了下去,摔伤了双腿,被送回来时,人已是昏迷不醒。”

宋青锋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得怒火中烧,暗恨自己当初为何要下水去救那个该死的淫贼严兴宝!

“此事可曾报官?”

“报了又有何用?严府的人一口咬定是秋娘自己不慎摔下楼去的。当时房中只有秋娘和严兴宝两人,即便有人看到严兴宝进入了房内,也都是些严府的下人,绝不可能站出来为秋娘作证!”

“难道就这样放过了那个淫贼?!”宋青锋气得一掌拍在桌上,“后日京兆府便要开审严兴宝杀人一案,到时应再给他加上这一条行淫未遂、致人重伤的罪名——”

一抬眼间,竟看到寒冰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地直摇头,宋青锋的心中不由一震,猛然想起之前他曾提醒过自己的话,不能提起严兴宝一事!

可惜此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孟惊鸿在那里已是气得白须一掀,拍着桌子怒声质问起来:“寒冰,严兴宝被收监一事,是不是你从中捣的鬼?!”

寒冰的反应倒是极快,马上一脸委屈地否认道:“这件事怎会与我有关?宋兄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孟老您又何苦发这么大的火呢!”

孟惊鸿却仍是冷着一张脸,“你以为暗中告诉晋良他们不说与我听,我就不会知道了吗?老夫眼睛虽然不好使,耳朵却是没有坏,对于你当众殴打严兴宝的那些事,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寒冰不由得窒了一下,万万没有料到孟晋良他们会如此不谨慎,这件事竟还是让老爷子知道了!

“你就是这副任意妄为的脾性!我已对你说过多少次,不能对严兴宝下手!你的武功虽高,但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即便捉不到你,花府上下也必会受到牵连!除了那些朝廷的鹰犬之外,严家在江湖上的势力也极是庞大,他们很可能会暗中找杀手来对付你,那岂是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寒冰冲着宋青锋咧嘴苦笑了一下,暗示他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宋青锋也正为自己方才出言莽撞而后悔不已,忙开口劝道:“孟老且请息怒!此事寒冰虽是有错,但也是严兴宝行恶在先,而且后来严兴宝在湖上撞沉了寒冰的船,完全是蓄意杀人,绝非寒冰之过!如今严兴宝已被京兆府羁押,想必罪责难逃,官府是不会再找寒冰什么麻烦的。至于说到江湖势力,以寒冰的身手定不至于吃亏,况且我们这些作朋友的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严家再是嚣张,天子脚下,也不可能由得他们一手遮天!”

听了宋青锋的这番劝说,孟惊鸿总算面色稍霁,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今日看在青锋的面子上,我就不与你这个不听话的臭小子多做计较了!”

宋青锋向着寒冰略带邀功之意地笑了笑,却见寒冰正偷眼看着孟惊鸿,脸上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他不由在心中暗呼古怪,实是猜不透这一老一小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这时,方才跟在孟惊鸿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跑了进来,拉着孟惊鸿的手道:“祖爷爷,饭菜都好了,吴婶让我问您是去西厢,还是在您的屋里吃?”

孟惊鸿拍了拍身前的桌子,道:“哪儿都不去,就在这正屋里吃。屏儿,你去祖爷爷的屋里,将床下的那两坛酒取来。”

屏儿脆声应了一句,便跑了出去。

很快,吴婶便端了饭菜进来,虽然没有多么丰盛,却是香味诱人,尤其是对那两个连早饭都还没吃过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就像是见到了人间美味一般,双双食指大动,瞪着眼睛等孟惊鸿发话,好可以马上动筷。

屏儿也将那两坛酒捧了来,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道:“祖爷爷,要摆几个酒碗?”

“两个。”孟惊鸿捋着白须,想也未想地答道。

屏儿不由“咭”地一笑,“原来祖爷爷您还记得花神医的话!”

孟惊鸿却是把眼一瞪,“他花凤山自己不好酒,便也不让别人喝!今日我就偏要大喝上一场,看看明日我这双早就不中用的老眼会不会彻底瞎了!”

“祖爷爷——!”屏儿不依地叫了一声,站在那里就是不动。

孟惊鸿哼了一声,对屏儿道:“怎么还傻站着,快去拿酒碗来!”

屏儿不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寒冰,谁料寒冰此刻正苦着一张脸看着孟惊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屏儿对他所使的眼色。

为何只要两个酒碗?摆明了是没有算某个人的份儿,而那“某个人”——必是他寒冰无疑了!方才知道严兴宝一事露了馅,他便预感到今日会遇到大麻烦,却还是没想到这位老爷子竟然要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惩罚他!枉他还处心积虑地将宋青锋拉来骗酒喝,结果却是在给他人做嫁衣裳……唉,看来那个什么嫁衣神功自己根本就用不着学,完全是无师自通嘛!

他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屏儿却是已急得没了办法,只好噘着嘴道:“祖爷爷,你若是不听我的话,下次我便不会将爹爹他们所说的那些悄悄话告诉给你听了!”

这句话倒是立时将寒冰的目光吸引到了屏儿的身上。

原来如此!想必是孟晋良他们在私下里谈论严兴宝一案,结果却被屏儿偷听到了,然后转述给了孟惊鸿。

看着这个害人不浅的小丫头,寒冰却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诉,一个翠儿已是不好惹,如今又多了一个屏儿,怎么自己遇到的小丫头竟然皆是这般厉害难缠?!

此刻孟惊鸿的心中也正与寒冰有着同感,不知该如何过得了屏儿这一关,才能喝上那两坛自己也馋得要命的好酒。

一见孟惊鸿露出了踌躇之色,寒冰知道自己的机会又来了,马上笑着对屏儿道:“祖爷爷他只是在跟你开玩笑呢,屏儿,那两只酒碗其实是给这位宋将军和寒冰叔叔我准备的,快些去拿过来吧!”

屏儿转了转眼珠,想是有些信不过这位整日嬉皮笑脸的寒冰叔叔的话,最后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孟惊鸿,“祖爷爷,寒冰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孟惊鸿哼了哼,不得不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快去拿碗吧!记得以后要叫他叔叔,别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

屏儿却是一吐小舌头,回嘴道:“锦儿他们都叫他寒冰哥哥,为何偏我一个人要叫他叔叔?再说了,他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又哪里有做叔叔的样子了?!”

说完,她把小辫子一甩,就跑了出去。

孟惊鸿与宋青锋不禁被这小丫头的一番话逗得相对大笑了起来。

寒冰却在那里蛮不是滋味地干咂了一下嘴,心道,人小鬼大!这个小细作竟是比家里那个小密谍更要难缠些!

第八十七章 人老成精

酒碗摆好了,酒也倒上了,屏儿又被吴婶叫下去吃饭,正屋里这老少三位便也要开始动筷。

孟惊鸿的眼神不好,寒冰将平日里他喜欢吃的菜尽量摆到了他的面前。

宋青锋虽是腹中饥饿,可是闻到那碗柳叶雪的香气,不由得被勾起了酒虫,心道,怪不得寒冰死乞白赖地非要讨到这口酒喝,这酒确是难得一遇的佳酿!他抬眼向坐在对面的寒冰看去,却发现他正对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发呆。

望着碗中那略呈浅碧色的琼浆,寒冰竟似隐隐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母亲的背影吗?在他的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即使在花府中存着两幅母亲的画像,却也都是背影。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能感觉到一个温暖的存在,在每个被无尽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夜晚,在那段漫长的感官尽失、生不如死的成茧期,似乎身边总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慰着他,缓解了他身上和心中的苦痛……

终于,他慢慢地端起了那碗酒,微闭上双眼,想仔细品味这碗母亲亲手所酿的柳叶雪——

“谁说这碗酒是给你的?!”一双筷子突然搭上了碗沿,孟惊鸿的这句话更如一声霹雳一般,顿时将寒冰震得手臂一颤,险些把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

“孟老——,您便是要罚我,也容我哪怕先尝上一口呢!”寒冰苦着一张脸,近乎哀求地看着孟惊鸿。

孟惊鸿却是毫不容情地摇头道:“一口也不许喝!”

寒冰见这位老爷子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不由得彻底慌了神,连连讨饶道:“孟老,我错了!我不该去惹那个严兴宝!今日您就饶了我这一回!我保证从今往后,一切都听您的!绝对一切都听您的!”

“你此话可当真?”孟惊鸿虽是依然板着脸,语气却已大为缓和,看来还颇有商量的余地。

寒冰见状马上举手为誓:“绝对当真!我保证!”

“你这臭小子的保证根本一文不值!”孟惊鸿却突然摆出一副绝不上当的模样,重重地咳了一声之后,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以后的事暂且不谈,今日我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若能办得到,这柳叶雪便随你怎么喝都行!”

寒冰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怪不得常言道,“人老精,马老滑”!自己想利用宋青锋的身份来这里骗吃骗喝,结果没想到却被这位孟老爷子摆了一道!事已至此,若不想认栽,便喝不上母亲亲手所酿的美酒——

“孟老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好了,便是没有这柳叶雪,寒冰又岂敢不尽心尽力地去办?”话虽说得漂亮,可寒冰的心中却感到一阵发苦。

孟惊鸿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一直搭在寒冰酒碗上的那双筷子收了回去。

“其实这件事并不如何难办,而且我这么做主要也是为了你。”

听到这句颇带些安抚意味的开场白,寒冰不禁咧了咧嘴,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我原本已答允你近日便登台唱一出《鹊桥会》,只是这出戏并不是要在郑老板的戏园中唱,而是要去京中一位大人的府里唱。这位大人的名讳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便是已经致仕的前吏部尚书苏问秋苏公。三月二十四,是苏夫人六十萱寿,本来寿宴之上应是选一些喜庆的戏来唱,可是苏夫人爱听徽戏,且最爱听这出《鹊桥会》,而苏公对夫人又极为爱重,遂早在年前便与戏班定了约,点了这出《鹊桥会》。”

说到这里,孟惊鸿神色不由一黯,“可是如今秋娘出了事,无人能唱七仙女,这《鹊桥会》便也演不成了。若是换作他人,哪怕多赔些定金,我也要把这约给解了。

可苏公却并不是他人,他是老夫一家的救命恩人!当年被仇家寻上门,儿子与儿媳以死相拼,让我护着他们的一双儿女逃生。两个孩子年幼,跑不动,眼看就要被仇家追上来了,却恰巧遇到苏公回乡省亲的马车。他见两个孩子受了伤,竟是什么也没问,便让我们祖孙三人躲入了他的车中,就此躲过了仇家的追杀。

后来苏公还请来大夫为两个孩子治伤,并留我们在他的府中休养。待他回京之时,我们祖孙也随他一起来了景阳,从此就算是安定了下来,又组了这孟家戏班。

可是,苏公昔日的救命大恩,我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如今苏公要为夫人办寿宴,想听我们孟家戏班的《鹊桥会》,我——我又如何能将这个‘不’字说出口来?!”

此时寒冰早已放下了手中的酒碗,一直坐在那里噤若寒蝉地听着,却完全没有听出孟老爷子这番话的用意。关于苏公救过孟家人的事情,他曾听舅舅浩星明睿说起过,因此才定下了当初的那个计划——由他向孟惊鸿学唱徽戏,再以苏夫人做寿之名,召他去府中唱戏。作为苏公的女婿,冷衣清自然要去贺寿,到时再由苏公制造机会,让他们父子相认。

计划虽然因严兴宝而被彻底搅乱,但徽戏已经学了,而且寒冰对这位孟老爷子从心里便有着一份敬意,对孟秋娘又有着一份歉意,再加上还惦记着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那两坛柳叶雪,所以他仍是常常往孟家戏班跑。今日,他甚至将已认定为自己今后的好友兼战友的宋青锋也拉了来,足可见他对此处所怀有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感情。

然而感情归感情,挨整却是要另当别论了。今日孟老爷子明摆着是已做好了套等他来钻,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可是唱戏的事情确是已无法可想,秋娘受伤不能登台,戏班中那几位还在学戏的小姑娘年龄又实在太小,绝对唱不了七仙女。任他寒冰的鬼点子再多,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既然已是无法可想,那么孟老爷子却还如此大费周章地演了这么一出,到底居心何在呢?

越是想不明白,寒冰的心中越是惴惴不安,直觉告诉他,自己这次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第八十八章 逼良为娼

孟惊鸿那番话说完之后,他和寒冰这一老一少便都坐在那里垂头不语,一副难题不解决,就算是耗到天黑也绝不动筷的架式。

见此情景,宋青锋可有些坐不住了,对着面前的好酒好菜,更是感到腹中饥饿难耐。

他不禁轻咳了一声,倒是想出了一个自以为还算不错的主意:“孟老,您也切莫心急。这京城中的徽戏班应是不只您这一家,能否与其他的戏班打个商量,请一位会唱七仙女的姑娘到您这里来帮一下场?”

孟惊鸿听了,却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寒冰偷眼看了看孟惊鸿,正看到这位老爷子在叹气之后,唇边竟是隐然露出了一抹极为可疑的诡笑,颌下的白须都随之微微地抖动起来,似是在欣然雀跃一般,足可见其心中那股子无法抑制的得意劲儿!

见此情景,寒冰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自己今日已是绝无幸理。既然如此,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干脆光棍一些,不再做那些无用的挣扎——

有了这种壮烈牺牲的决然,寒冰的心中倒也少了些不知所措的惶然,他抬起头来,笑着对宋青锋解释道:“宋兄有所不知,如今在这景阳城中,只有我们这一家徽戏班。”

宋青锋立即反驳他道:“两月前,文山公府上便请过一家徽戏班去唱年戏,薛少龙还曾赞过那位扮洛神的女子长得像青萝姑娘呢。”

“年关内,京城中的各式戏班确是极多,只因大户人家皆喜欢凑热闹,纷纷在家中办年宴,听年戏。然而年关一过,戏班的生意便都淡了下来,为了谋生计,他们大都选择离开京城,一路北上或是南下,边走边演,这样既见了世面,又挣了银钱。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已成了一种规矩,年关过后,整个景阳城中唱徽戏的,唯有一个孟家戏班。”

未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复杂,宋青锋无奈地看了一眼孟惊鸿,又不禁对着那碗始终喝不到嘴的柳叶雪叹了口气。

这时寒冰干咽了一口唾液,硬着头皮道:“孟老,您就别卖关子了!我既已答应过您,便绝不食言。无论多为难的事情,只要您交待下来,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定会给您办成!”顿了顿,他终是又有些不放心地加上了一句,“想必您老也不会是要让我去宫里的乐班中,捉个会唱徽戏的宫女出来吧?”

宋青锋听了,倒真是一愣,心想这小子果然是心思敏捷而又胆大包天,竟然连这种匪夷所思的鬼主意都能想得出,没准儿也真能做得出!

孟惊鸿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摇头叹道:“可惜你早就拜过师,否则我倒真想收你这个喜欢到处闯祸的小子做徒弟,将我这一身偷儿的本事全都传了给你!”

寒冰忙涎脸一笑,“可惜我没有您老这一身本事,进宫偷人之事怕是办不成了——”

孟惊鸿一瞪眼,“满口胡言!谁又让你小子去偷什么人了?!老夫是要你扮成那个人!”

一时没有听明白孟惊鸿话中的意思,寒冰愣在那里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问道:“您是说……我……扮成……扮成……”

看到寒冰的脸色越来越绿,宋青锋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忍不住追问道:“寒冰你快说呀,孟老他究竟想让你扮成什么?”

“七仙女——”寒冰几乎是哭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什么?!七仙女?!”宋青锋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了孟惊鸿,却见这位老爷子正一脸笑意地缓缓点着头,白胡须一掀一掀地,极是怡然自得。

这下宋青锋倒真是有些懵了,很难相信孟惊鸿这样一位前辈高人,竟会想出如此糟践人的主意来!士可杀,不可辱,堂堂男儿,怎能扮作小女子状,且还要去台上扭捏作态,这简直——简直不堪入目,令人无法想象!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将那副极为可笑的画面想象了一番,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摇着头道:“孟老,您可真会拿寒冰开玩笑!”

然而当他看到寒冰那张苦瓜脸,以及正仰头看天的孟惊鸿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再也笑不下去了,呐呐地道:“孟老……您……您这可有些太为难寒冰了……”

寒冰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并以目光示意他再多为自己求求情。

“孟老——”

可惜他接下来那句试图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孟惊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寒冰,你怎么不说话?!”

孟惊鸿转头看向寒冰。

虽然明知道这位孟老爷子的眼神不好,寒冰却仍感到他的目光正如利箭一般地盯在自己的脸上,嗫嚅了半天,他终于强笑道:“正如宋兄所言,孟老,这实是太难为我了——”

“既然为难,那便算了吧,我自然不会勉强于你。”

孟惊鸿的话说得痛快,事也做得痛快,只见他话音方落,便伸手取过寒冰面前的那碗酒,一仰头,径自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又将空碗往桌上一放。

“孟老——”寒冰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空酒碗,完全失去了底气。

这时,孟惊鸿又将头转向正看得目瞪口呆的宋青锋,开口问道:“青锋,你是否也认为,在此事上我不该勉强寒冰?”

宋青锋看了一眼那只空碗,又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寒冰,再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碗酒……

他马上见机极快地露出了一抹恭谨的笑容,摇头道:“不!孟老,青锋认为您的要求实是半点儿也——也不过分!”

寒冰惊愕地抬头瞪着这个仅为了一碗酒便出卖自己的损友,同时心中还在悻悻地想,这个家伙——竟然跟我一样的没骨气!

“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青锋你确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孟惊鸿哈哈笑着,将那只空碗又倒满了酒,端了起来向宋青锋示意道,“来,咱们爷俩儿干上一碗!”

一碗清冽甘醇的美酒下肚,宋青锋顿时便觉得浑身都舒爽起来,抬眼看到寒冰那副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的倒霉相儿,他竟是感到连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无比舒爽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寒冰道:“说句公道话,其实寒冰的容貌实是比大多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虽然看不到一位玉树临风的牛郎,多少有些令人遗憾,不过相较之下,一位国色天香的七仙女,却是更加令人期待啊!”

寒冰直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宋兄的人品了得,酒品却是奇差,怎么不过才一碗酒下肚,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诶——”孟惊鸿却在一旁接口道,“我看青锋的眼光倒真的是不差!寒冰的这副相貌,便是我那孙女秋娘也要被他比下去。若是再好好装扮上一番,活脱儿脱儿的一个天女下凡,演七仙女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听了这话,寒冰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之感,可是他又不敢顶撞孟惊鸿,只能忍气吞声地哀求道:“孟老,您细想想,无论我的长相如何,可我的身形却终是一个男子,而且我身长近八尺,比寻常男子尚高出了一些。若是由我扮七仙女,你又去何处找一个能与我相匹配的牛郎来?咱们戏班之中要数孟大哥个头最高,却也要矮了我半个头。宋兄的身量倒是与我相差不多,可是他又不会唱徽戏——”

这最后一句明显是别有居心的话可是将宋青锋吓了个不轻!看到孟老爷子的目光立时转向了自己,且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起来,宋青锋的脸色不禁也变了,连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孟……孟老!我不……不会唱戏,我、我连歌……也不会唱!”

孟惊鸿却仍是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眯着眼笑道:“别紧张,来,青锋,先把酒满上再说。”

宋青锋战战兢兢地将两碗酒满上了,抬眼看到寒冰正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斜睨着自己,忽然想起早些时候他在楚文轩那哥儿几个面前让自己出糗的事,心中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这可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皆报”!

“孟老,我倒是觉得寒冰所言也有些道理,他确是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尺许。”

完全没有想到此时宋青锋竟还会为自己说话,寒冰不由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惭愧,又有些不安,表情着实古怪可笑之极。

“哦?你是这么看的?”孟惊鸿不置可否地问了一句。

宋青锋瞄了一眼寒冰那带了几分乞求又带了几分怀疑,说不出有多纠结又有多难受的表情,强自忍着欲狂笑而出的冲动,故作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确是如此认为。不过——”他忍不住再次欣赏了一番寒冰那张精彩之极的脸,才又接着道,“不过,我想这七仙女既然是仙,应也不会是寻常女子的模样,说不定还真是会比身为凡人的牛郎,要高出了一些呢!”

一锤定音!

寒冰感到这一锤完全是狠狠地敲在了自己的心头致命之处!

面对着那两个端着酒碗时仍在得意狂笑的恶人,寒冰只觉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憋了半天,方口不择言地吐了四个字出来:“逼良为娼——”

第八十九章 宫中之物

端起那碗渴望已久的柳叶雪,寒冰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如今这酒已不是自己用奇谋妙计得来的战利品,而是被人敲诈勒索之后签下的卖身契!

清冽的美酒流入百结的愁肠,那沁人心脾的酒香多少冲去了一些寒冰心头的苦涩。他甩了甩头,决定先将那些日后的烦恼暂抛,因为眼前便有一桩令他有些不安的事情亟待解决。

“孟老,”寒冰指了指方才自己曾驻足良久的那个角落,“那些人偶是从何处来的?怎么以前从没有见过?”

孟惊鸿不在意地向那个角落里瞥了一眼,“那些都是晋良前日从旧物中翻出来的,想着或许可以在戏园子里演几场人偶戏,多招揽些客人来看,否则这戏班子便维持不下去了。”

“怎么有两个人偶穿的竟是北人的服饰?”

孟惊鸿闻言不由一皱眉,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堆放着人偶的角落处,眯缝起眼睛凑近了细看,半晌才摇着头道:“没想到晋良竟然将这些旧物都翻了出来!那些人偶确是北戎人,当时那出戏演的便是镇北王凌天在荆江大败北戎国主宇文雄的故事。”

“镇北王凌天大战北戎王宇文雄?这样精彩的故事为何我却从未听说过?”寒冰不由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这故事如今怕是没有几人还记得了!只因那凌天虽是大裕的镇北王,但他却是个隐族人!”孟惊鸿叹息了一声,“这浩星家的天下本是隐族人帮着夺下的,可如今,大裕境内的隐族人已快被他们赶尽杀绝了!而当年的旧事,怕是连史官都不敢轻易落笔,真相也就这般渐至湮灭了——”

宋青锋虽也没听说过这位镇北王的故事,但听到孟惊鸿说起他曾经大败北戎军,不由心生敬意,遂忍不住剑眉一挑,朗声道:“再多的杀戮也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既便史册是由帝王所书写,可真相将永存于天地间,后世人终会对这段历史有一个公正的评说!”

寒冰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带了几分难得一见的郑重之色,对孟惊鸿道:“孟老,这些人偶还是毁掉的好。”

孟惊鸿没有说话,背着手慢慢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宋青锋也没有吭声,只是在心中暗自奇怪,这个到处惹祸生事的寒冰为何突然间竟变得如此谨小慎微起来?不过是一些旧时的人偶而已,即便说的是隐族人的故事,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还真会有人为此给戏班子扣上一个勾结隐族的罪名吗?

寒冰见孟惊鸿不答自己的话,心知这位老人家是舍不得那些旧物。因为他早就听说过孟惊鸿有一个奇特的癖好,凡是他所看上的物事,无论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到手之后,一概都要妥善收藏起来,绝不会拿出来变卖甚或是丢弃。因此他这一辈子虽然偷盗了无数宝物,也只是一个坐拥天下奇珍却依然一贫如洗的怪人。

“这些人偶看上去虽是极为陈旧,可是细一观之,其衣饰华美巧致,且面目栩栩如生,想来应是宫中之物吧?”

寒冰此言一出,宋青锋顿时便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话的用意。若这些人偶果真是宫中之物,那么在民间应是极为罕见。而如今它们已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屋中放了至少一日,戏班子里的人甚至是某些外人可能都已见过它们。一旦他们之中有人在外面无意中提起此事,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将会给孟惊鸿惹来天大的祸事。

“这些人偶确是宫中之物。不仅如此,它们还曾是清平公主的心爱之物。”孟惊鸿终于沉沉地开口了。

听到这个惊人的秘密,寒冰和宋青锋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唉!我年纪大了,而且这两年眼睛也越来越坏,实是没有多少精力照管好我的这些宝贝了!其他的东西还好说,便是心中舍不得,但到该舍弃之时,总还是要舍弃的。可是这些人偶——,说起来,它们原本就不是我孟惊鸿的东西。我不过是代人保管而已,而它们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镇北王凌天!”

“凌天?!”宋青锋忍不住想过去好好看看那些镇北王留下的人偶,可是双腿稍一用力,便疼得浑身打战,他只好徒劳地伸长了脖子,向那个堆放着人偶的角落里多看了几眼。

相比之下,寒冰便算是幸运得多。他本就坐得离那些人偶近些,听了孟惊鸿的一席话,更是忍不住好奇心,站起身来走过去,并伸手拿起了一个人偶,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随后他一抬眼,看到宋青锋正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干着急,不由嘻嘻一笑,将手中的那个人偶抛给了他。

宋青锋拿着这个尺许高的人偶欣赏了半天,只觉得这人偶确如方才寒冰所说,极为精巧细致,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实是令人想不出,为何凌天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呢?

“孟老,这些人偶可是出自清平公主之手?”寒冰突然问道。

孟惊鸿仰着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我一起进坟墓,可是既然今日机缘巧合,让你们看到了这些人偶,想来这也都是命数。也罢,我便将凌天与清平公主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听,如此一来,这世间便又多了两个能够记住他们的人。”

寒冰一听说孟惊鸿要讲故事,而且还是关于凌天与清平公主的故事,登时激动不已,忙快步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谁知他方一坐下,便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气声,抬眼一看,却是宋青锋正有些担心地瞧着自己。

其实就在方才寒冰起身去看那些人偶时,宋青锋就已经发现他所穿的那件白衫的下摆处隐然有几块血迹,心知这小子屁股上的伤口一定是裂开了。只是想到他既然这样一直咬牙忍着,定然是不想让孟惊鸿发觉,那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揭破此事呢?然而,一见到寒冰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到那张硬木椅上时,他仍是忍不住替他感到疼痛不已地抽了口凉气。

寒冰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转头对孟惊鸿道:“孟老,既然要讲故事,那您就别再喝酒了,剩下这一坛柳叶雪,还是由宋兄和我——”

孟惊鸿不由一瞪眼,“没有酒,这故事还如何讲得下去?!你可知,我这故事可是跟凌天喝了一夜的酒才听来的!”

寒冰和宋青锋彼此看了一眼,立时噤声不语。宋青锋还主动地将自己的酒碗摆在了孟惊鸿的面前,寒冰也在一旁打开了另一坛酒,恭恭敬敬地替老爷子把酒满上。

孟惊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捋着颌下的白髯,将那段久远的往事向正在凝神倾听的两个年轻人徐徐道出。

第九十章 人偶故事(一)

那已是快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才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师,可谓是目空一切,只觉得自己身怀绝技,天下之大,任我遨游。我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一件藏于宫中的宝物——千年沉香木。

那时我还没有给自己立下任何规矩,更没有想到过下手之前要知会那件物事的主人一声。所以我便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存放着那块千年沉香木的凌虚殿。

如今你们所知的这座凌虚殿,已是皇上的闲燕之所。可是在当年,它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所在,因为最受太祖皇帝推崇与信任的护国神师——阴无崖就住在里面。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无风亦无月的夜晚,我躲藏在凌虚殿主殿的大梁之上,等待外面那两个负责值夜的宫人将殿内的烛火熄了,并关上殿门之后,便要下手盗取那块千年沉香木。

谁知事与愿违,那些宫人不但未将殿内的烛火熄灭,而且还特意将挂在殿外的几盏宫灯也点亮了。

这时,阴无崖竟然从后殿走了出来,并吩咐那些宫人都退了下去。

我一时好奇,便从梁上向下偷看这位大裕的国师,想看看他三更半夜的不睡觉,究竟想做什么。不料这一看,倒是真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个阴无崖正站在梁下仰头向上看着我!

一惊之下,我险些跳起来马上逃走,可是转念一想,又不由暗笑自己果然是做贼心虚。我所在的这根殿梁距离地面足有六丈多高,且我又屏息躲在暗处,阴无崖的武功虽然不弱,却也未必在我之上,绝无可能这么快就发现我。

有此认知之后,我立刻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起阴无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仰头看了半晌,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夜深难寐,独对空梁,不知国师是在为何事而叹?”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话音未落,人却已到了殿内,笔直如一杆标枪般地立在了阴无崖的面前。

我当时便被惊得一颤,因为这位来客的武功实在可怕之极,便是十个我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我拼命屏住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放缓,同时心中也在求神拜佛,但愿此人的心神皆放在阴无崖身上,不会发觉我的存在。

“我所叹的是,若失去了镇北王你这国之栋梁,大裕的江山不知是否还能稳固如初?”

听到阴无崖的答话,我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希望也在瞬间破灭了!

凌天!来人竟然是世间第一高手——镇北王凌天!这位天神一般的人物,怎会让我这样的一个小笨贼蒙混过去呢?!

当时我已被吓得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只觉自己的生死不过在于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镇北王凌天听了阴无崖的话,立时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国师实不必学那杞人忧天,人世更迭,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江山依旧还是那个江山!”

“如此说来,镇北王已经知道无崖深夜相召的用意了?”

“自他浩星奇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一天终会来的。”

“可你却并未选择离开,是为了皇后吗?”

“在我心中,她始终都是清平公主。当年我既已立下誓言,毕生追随于她,便要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绝不会离开。”

“可惜今夜之后,你终是要离开的!”阴无崖轻轻叹息了一声。

“但凌某想,国师必是会让我走得安心。”凌天的声音却是极为平静。

“无崖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保清平公主及她腹中的孩子平安!”

“好!有阴国师此诺,凌某便再无任何牵挂!”

“那就请镇北王饮下这杯送行酒!”

当时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又自梁上探头向下看去,只见凌天从阴无崖手中接过了那杯酒,仰头便喝了下去。而在他仰头的一瞬间,我赫然看到他对梁上的我眨了一下眼睛。

随后凌天对阴无崖道:“想必国师不便留我在这宫中过夜,不若明日一早到凌某府中,再去送上我一程。”

“如此一言为定!夜深寒重,请镇北王一路走好!”

凌天又是哈哈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阴无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凌天远去,突然深深叹息了一声,随后便转去了后殿。

我立刻从梁上跳了下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千年沉香木,一溜烟便向凌天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刚一追出了宫门,就见凌天那高大的身影当街而立。他转过头来,用那双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忽然露齿一笑,道:“小兄弟,随我来!”

我只觉心头一热,竟是什么也未多想,便跟这位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一起,并肩走在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小兄弟贵姓?”凌天笑看着我,语气出奇的温和。

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在凌虚殿中他发现我躲在梁上,想必已猜到我是个偷儿,不由得心里一虚,带着几分尴尬地答道:“在下孟惊鸿,见过凌王爷。”

“你我萍水相逢,不讲那些虚礼,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称你作小兄弟,如何?”

我实是难掩心中的激动,立即开口叫了一声:“大哥!”

凌天开怀地一笑,“小兄弟果然是个痛快人!你我今日相识,也算是有缘。走,跟我去喝一杯!”

二话没说,我便跟着他走过了几条街,最后来到一座高大的府门前。我抬头向府门上方一看,上面写的正是“镇北王府”。

凌天随手推开那本就是虚掩着的府门,信步走了进去,同时口中还说了一句:“府中无人,你且不用拘束。”

虽然我心中也在暗自奇怪,这偌大的王府中为何会空无一人,而且还漆黑一片?但是既然有凌天在,我便也没有了任何顾忌,随他一路走过几道敞开着的大门,最终进了整座王府中唯一亮着灯火的一间偏厅。

这间偏厅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红木制的八仙桌和四把高脚椅,以及角落处一只尺许见方的檀木箱,除此之外,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

凌天让我随便坐,而他则出去转了一圈,很快便抱着两个大酒坛回来了。

“这两坛秋露白可是聚仙楼老板窖中的私藏,是我打赌好不容易赢来的,今日倒是便宜了你这小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坛酒放到了桌上,又转身不知从何处摸了两只粗瓷大碗出来,也摆在了桌上。

见到他如此忙前忙后地招呼我这个无名小卒,我的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忙拍开了一坛酒上的泥封,想替他将酒碗满上。可是他却一指我面前的酒碗道:“你手中的这坛酒归你,我的这坛在这里,我们一人一坛,谁也不许多喝!”

没想到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竟会对一坛酒如此斤斤计较,我只好笑了笑,将酒倒在了自己的碗中。然后看着他将属于他的那坛酒小心翼翼地倒入碗中,似乎生怕溅出一滴而浪费了好酒。

第一碗酒下肚之后,我便能理解为何凌天如此珍惜此酒了。因为这坛秋露白绝不是普通的冬酿酒,而应是窖藏多年的醇酿,实是世间难得一遇的珍品。

看到我那副陶然而醉欣喜不已的表情,凌天不由得哈哈一笑,“看来小兄弟也是个好酒之人,既然酒逢知己,我们更应痛快地饮上一回!”

似乎早有默契一般,凌天与我就坐在这座空荡荡的厅中,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起来,他没有问我来自何处,而我也未问他要去哪里。

当我发觉坛中的酒已剩下不到一半时,凌天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这场雪终于下起来了——”

一阵风吹雪花拍打窗棂的声音骤然传来,可我却没有看向窗外,而是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凌天,一缕鲜血正顺着他的唇边缓缓流了下来……

第九十一章 人偶故事(二)

看到我脸上惊恐的表情,凌天却是淡然一笑,“小兄弟莫怕,待到这场雪停了我才会死,足够时间让我们把酒喝完。”

“为什么?”我颤抖着声音问。

凌天笑着摇了摇头,“本来这两坛酒是我留给自己喝的,如今却让你给分去了一半,多少也算是你欠了我的,所以我若有一事相托,小兄弟当不会觉得不公平吧?”

“不!不会!大哥你尽管吩咐,我一定能替你办好!”

凌天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那只檀木箱,对我道:“那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九只人偶。我想拜托小兄弟你的是,今后每过三年便将其中的一只人偶送到宫中,交给清平公主。”

我默默点了点头,只觉心中难受得要命,半晌才问出了一句:“若是清平公主问起了大哥你,我该如何说?”

凌天的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之色,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道:“清平应是会气恼我的不辞而别,可是当她看到那只人偶时,便一定会原谅我了。她若问你我在何处,你就告诉她,我去了我们小时候约定过要去的那个地方,她便不会再问了。”

说这番话时,他的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心中那份深深的悲伤。

“大哥,是不是阴无崖的那杯酒有毒?”

“天毒异灭——,哈哈,果然名不虚传!”凌天又端起了酒碗,挑着眉道,“可若是没有这坛好酒,纵然是天下第一奇毒,也不能让我凌天就死在今日!”

说完,他将碗中的酒一口饮下,鲜血却继续顺着唇角缕缕流下。

天毒异灭!

一听到这四个字,我的心便已凉透。

我曾经听师父提起过这种毒,之所以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是因为它有一个奇特之处——专门用于毒杀隐族人。

世人皆知,隐族是一个非常神秘的族群,族人大都美貌多智,而且身具异禀,拥有许多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另外,隐族人最明显的有异于常人之处,便是他们的头发。隐族的婴儿,自出生之日起就发白如雪,直至两岁之后白发褪尽,才会长出黑发,此后一生皆发黑如墨,再不会变白。

这些公开的秘密,也就是大多数人对隐族人的基本认知。可是少有人知道的是,隐族人的血液天生有异,从而影响其体质有别于其他的族群,因此隐族人才能练成许多凌驾于其他族群之上的神奇武功。

天毒异灭的研制者,便是一个深知隐族人特点的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他竟然将隐族人这一优于常人之处变成了他们的致命伤。

若是常人服下了天毒异灭,当然不会平安无事,怎么说它都是一种毒药,过量摄入,也会致命。但若是剂量不大,便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多不过是会呕出些血,只要卧床休养几日便可无事。

可若是隐族人服下了天毒异灭,哪怕只是指甲缝中的一点点,都是必死无疑。而且若是把此毒掺在酒中,则毒性更强,发作得也更快,几乎没有人能够拖过半个时辰,便会气绝身亡。

看到鲜血仍在不断地从凌天的口中涌出,我却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了满脸。

凌天又倒了一碗酒,看着我道:“小兄弟,你的身手不错,可是像阴无崖那种人,你还是莫要再去招惹。”

我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是世间第一高手,却为何要受那阴无崖的摆布?!”

“世间第一高手?”凌天兀自一笑,“可是有一个人,我却永远也战胜不了!”

“是谁?”

“凌天。”他仰头将酒喝下,然后哈哈一笑道,“所以清平总是笑我跟自己过不去!”

又一阵雪打窗棂的声音传来,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清平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凌天看着窗外,那双原本极为清亮的眼睛此时竟有了些迷蒙,“我坐在路边的雪地上练功,而她所乘坐的马车驶了过来。她掀起帘子对我说,‘小哥哥,外面冷,到车上来吧’。我抬眼看着她,她的双颊已被冻得通红,可眼睛里全是温暖的笑意。我对她摇了摇头,心中却在想,我一定还会再见到她。

果然,仅仅三日之后,我便又见到了她。父亲将我叫去,指着她对我说,‘从今以后,清平就是你的徒弟,你要负责教她一些入门的功夫。’

清平十分聪慧,学得很快,但她不愿管大她三岁的我叫师父,而是始终叫我‘小哥哥’。我以为,这一生,她都会这样一直叫下去,而我们,也会这样一直在一起。

可是十年之后,她嫁给了浩星奇。她要助他平定天下,为他夺下锦绣江山。她问我,‘小哥哥,你会离开我吗?’

我对她说,‘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

数年的呕心沥血、战场厮杀,她终于给了浩星奇这个天下。可是当这个天下都归了浩星奇所有之后,清平便也成了他的所有物,成为他偌大后宫中的一件装饰品。

今日,我被加封为镇北王,清平将这些她亲手缝制的人偶送给我时,又问了我那句话,‘小哥哥,你会离开我吗?’

我仍是说,‘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

听了我的回答,她脸上的愁容便都不见了,仍是开心地看着我,眼中那温暖的笑意……一如十多年前我们初见之时……”

………………………………………………………………………………………………………………………………

当我离开镇北王府时,天色已经微明,雪也早已停了。

从踏出府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不停地走,走过行人寥寥的街巷,走过刚刚开启的城门,走过满是积雪的官道……

当我终于停下来时,竟是已出了景阳城一百多里远。

虽然饥肠辘辘,浑身冰冷,我却仍是将那只装着人偶的檀木箱紧紧地抱在怀中。

三年后,我又回到了景阳。

那年的冬天出奇的暖,走在行人熙攘的大街上,想起三年前我曾与凌天一起走过这里,当时这条寒冷而又漆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忽然之间,我竟开始怀疑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境。

于是我又去到那座记忆中的镇北王府前,想证实自己没有做梦,却发现府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庆王府”的字样。

明明烈日当空,我却感觉自己浑身发冷。

向四周一看,终于发现街角处有一个馄饨摊儿。我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随后状似随意地向那摊主打听起这庆王府的来历。由于未到饭时,生意清淡,那年老的摊主便坐过来与我闲话了几句。

他告诉我说,这座王府原是皇上为新封的镇北王凌天而建的。可是凌天却根本未在这座府中住过,因为他在封王的第二日便不知所终。结果这府崭新的王府便一直空着,直到一年前,皇上才将它赏给了庆王。

我听后便笑了,心想,你又如何会知道,就是在这座王府中,凌天与我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的话,讲了他一生的故事……

第九十二章 人偶故事(三)

我没有想到竟然会用了整整三个晚上,才找到了清平公主。

我去了皇后所居的寿康宫,又去了皇上住的福宁宫,甚至在绝望之下,连冷宫都被我翻找了一遍,依然没有看到清平公主的影子。

实在别无他法,我只好不顾凌天的警告,再次去了阴无崖所居的凌虚殿。

这次我没有躲到梁上,因为当我到那里时,阴无崖就站在那座大殿的门前含笑看着我。

“小兄弟去而复返,当不是为了那块千年沉香木吧?”

“在下孟惊鸿。”我冷然答道,心中虽惊诧于他的未卜先知,可一想到是他毒害了凌大哥,便自然对他生出了极大的敌意。

阴无崖微微点头,“孟壮士侠肝义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崖亦是甚为钦佩。只是国法森严,孟壮士屡犯宫禁,实属不当。今夜之后,便不要再来了!”

我挑眉冷笑道:“你以为凭些装神弄鬼的伎俩便能吓住我孟惊鸿吗?”

阴无崖却是笑了笑,淡然道:“清平公主现居于清凉殿中。切记,今夜之后,便不要来了。”随后,他就转身回了殿内,并关上了殿门。

我在殿外愣了半晌,实是想不通他这一奇怪举动的居心何在。既然他已知道我曾来此盗宝,又猜到我此次是受凌天之托来寻清平公主,为何他不但不叫人拿我,反过来却还要帮我?

虽然明知事情透着诡异,当时年轻气盛的我却没有再多想,便急匆匆地奔着清凉殿的方向去了。

我本以为冷宫应是这后宫之中最荒凉凄惨的所在,没想到清凉殿中的情形竟是比冷宫尤甚了几分。冷宫中起码还有几个粗使的下役,而这清凉殿中却是连一个宫人都没有!

日间天气虽不算太冷,可是入夜之后,北风乍起,将庭中的枯树吹得“哗哗”作响,同时也将窗棂吹得呼扇晃动起来,令那映在窗纸上的烛光显得越发微弱,似乎风再大些,便会将它彻底吹灭。

我在庭中站了许久,却不敢去碰一下那扇看起来并不十分结实的殿门。抚摸着怀中那个人偶,我想干脆就将它留在门外算了,反正这殿内殿外再无旁人,也不虞有人会将它拿走。明日清平公主一出来,便会看到它,而且也一定能够猜到这是凌天留下的。

正自犹豫不决之际,一个温润悦耳的声音忽然从殿内传出来:“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说话吧。”

我推门走了进去,见一位身材颀长,略显清瘦的白衣女子站在幽暗的厅中,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

“在下孟惊鸿,见过清平公主。”我躬身施了一礼。

清平公主缓缓走到我的面前,打量了我几眼,方道:“你不是隐族人,却唤我作清平公主,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怀中取出了那只人偶,送到了清平公主的面前。

清平公主的身子明显地一震,接过人偶细看了一番,又默默地用手将它轻轻摩挲了许久。

这时我才有机会真正看清了她的容貌,清美如玉,且隐隐然透着一股英气,而最让人一见难忘的,还是她那双灿若星辰的明眸。

当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时,明亮的双眸中有一种奇特的光一闪而过,随后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谢谢你,孟壮士。隐儿还在里面睡着,我不便多留你,慢走!”

我仍是躬身一礼,肃然道:“公主保重,在下告辞了!”

一路飞奔着离开了皇宫,我脑中闪过的皆是清平公主脸上那种奇特的神情,以及她对我的那番奇怪的态度。她的心中是否还在记挂着凌天这个人?若是如此,为何见了那只她亲手为他缝制的人偶,她竟连问都没有问一声?凌天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可是她连他去了哪里都不关心!

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意气难平,但答应了凌天的事情,我一定要完成。于是,三年之后,我再度去了清凉殿。

我将人偶交给了清平公主,随后便要转身离开。可是这一次,她却叫住了我,并请我坐了下来。

“三年前见到那只人偶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小哥哥他已经不在了。”清平公主平静地看着我,手指却在不停地抚摸着手中的那只人偶,“只是当时我无法开口问,因为阴无崖就在外面。无论是我问了,还是你说了,他都不会再让你活着离开。”

我这才恍然,原来阴无崖让我见清平公主,就是为了让我向她证明凌天还活着。

“可是——,公主又是如何知道凌大哥已经不在了?”

“那还是在重渊的时候,娘亲做了一只小人偶给我玩,那样子竟是像极了小哥哥。我非常喜欢它,便走到哪里都抱着它。可是有一日我在溪边捉鱼,不知何时那只小人偶竟掉到了溪中,被溪水冲走了。我很伤心,小哥哥便安慰我说,人偶虽然不在了,但今后他会一直陪着我,永远也不离开。”

清平公主淡淡地一笑,随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时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小丫头,哪里会明白这竟是他一生的承诺!记得当时我还反问他道,如果哪一天他也不在了怎么办?他笑着说,那他就留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陪着我。”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这一切——竟都是我的错!

当初看到那些人偶时,我便想起自己在街边看过的一出人偶戏《战荆江》,讲的是镇北王凌天大败北戎国主宇文雄的故事。原来清平公主是根据那出戏中的人物亲手制作的这九只人偶。

若是凌天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把那只代表他自己的人偶送回给清平公主,可是我却想也未想,第一个便将它送了回去!

“其实从小哥哥不辞而别的那一日,我便知道他出事了。可我的心中尚存有一丝希望,也许他只是突然遇到了什么凶险,暂时远遁避祸去了。因为在我的心目中,这世间没有人是小哥哥的对手,他绝不会被人杀死的。”

但他是会被自己杀死的!我心里叹息了一声,却并没有说出口来。

其实从一开始,我的心中便一直在为凌天感到不平。他也许从未言明,但以清平公主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又岂会看不出来,他一直都在深深地爱着她?可她却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凌天为了她所嫁的那个男人去流血打拼,争夺天下,最终却被那个由他亲手扶上帝位的男人给害死了!而清平公主竟是对这一切皆视而不见,或者是见了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小哥哥走时,你是在他的身边吗?”清平公主终于轻声问了一句。

“是的,我陪着凌大哥在那座新建的镇北王府中喝了一夜的酒。”

清平公主听了又是微微一笑,“他总是能找到陪他喝酒的人。从前有我陪他喝,后来有那些将士们陪他喝,可是却从未有人见他喝醉过……”

听着清平公主平静而悠然地述说着往事,我心中所存的那稍许怨忿竟也渐渐消失不见了,只觉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凌天和清平公主,更是对他们彼此之间那份非同寻常的感情一无所知。

第九十三章 人偶故事(四)

“娘亲,你们是在说凌天舅舅的故事吗?”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从内间走出一个六、七岁的男童,他站在门口,用那双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隐儿,到娘亲这儿来。”清平公主向他招了招手。

隐儿听话地跑过去,很快便发现了他娘亲手中的那只人偶,不由欢呼了一声:“凌天舅舅!”

可是当他拿过人偶一看,又有些傻了眼,乌黑的大眼睛转了转,小声问道:“娘亲,这个人长得这般凶恶,是不是那个被凌天舅舅打败了的宇文雄?”

清平公主含笑点了点头,“此人就是北戎的国主宇文雄,是你凌天舅舅的手下败将。”

隐儿又盯了那只人偶片刻,忽然朗声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做像凌天舅舅那样的大英雄,让宇文雄也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清平公主慈爱地抚摸着隐儿的头,笑着道:“隐儿长大了不仅要做大英雄,还要做一位好皇帝,让大裕的子民过上太平日子。”

隐儿点了点头,却又似有些不解地问道:“那父皇他是不是一位好皇帝?”

清平公主只是含笑看着他,说道:“娘亲小时候也向自己的娘亲问过跟隐儿一样的问题。”

隐儿眨着大眼睛问道:“那娘亲的娘亲是如何回答的?”

“她没有回答。”

“哦——”隐儿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

“可是她将娘亲的这个问题告诉了娘亲的父皇,结果娘亲的父皇自己将答案告诉给了娘亲。”清平公主向闻言抬起头来的隐儿眨了眨眼睛。

隐儿咬着可爱的嘴唇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娘亲快些告诉他答案。

清平公主却是将他轻轻地搂在怀里,柔声道:“隐儿莫急,让娘亲慢慢讲给你听——

娘亲的父皇是大宁的最后一位君主,也是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在他登基仅仅两个月之后,大宁的都城丹阳就陷落了。

城破的那日,父皇他一身戎装,站在城头。母妃牵着我的手,爬上了高高的青石台阶,来到父皇的身旁。父皇俯身将我抱了起来,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得我生疼,可我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不想与他分开。

父皇指着城外铺天盖地的敌军对我说,‘清平,父皇不能跟你和你的母妃一起走,因为父皇要守住这座城池,不能让他们冲进来屠杀城中的百姓。’

我哭着摇头不应。

父皇笑着问我,‘你不是想知道父皇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我哭着答,‘父皇是好皇帝,可是我不想让父皇留下来,和城里的百姓们一起死!’

父皇却摇了摇头,‘不,父皇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皇帝!清平你要记住,一个好皇帝,是能够让他的子民过上太平安乐生活的人,而不是像你的父皇这般,眼看着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却只能拼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来赎罪的人!’

‘可这并不是父皇的错!那些坏人数月前就已在城外了,那时父皇都还没有当皇帝呢!’

父皇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悲伤,他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哑着声音道,‘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当皇帝,也从未将这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放在心中。虽然明知自己的兄长暴虐无能,我却从未曾想过要违抗先皇的遗命,夺取兄长的皇位。面对兄长的倒行逆施,我选择远遁江湖,对于百姓的辛酸疾苦,我装作视而不见。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宁一步一步走向覆亡,最终让自己沦为了千古罪人!’

当时年仅六岁的我并不十分理解父皇的这番话,因为我从来不愿意父皇当上这个皇帝!

从前的父皇只是大宁的恒王,而我也只是清平郡主,我们一家人更不是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中。那时父皇常带着我和母妃去一些非常好玩的所在,有一回甚至还去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我们一家人总是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可是自从父皇当了皇帝,他便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有时一连几日我都见不到他的面。而今日,他还要抛下我和母妃不管,从此与我们分离!

我死死地抱紧了父皇的脖子,无论母妃如何哄劝,我都不肯松手。我要跟父皇在一起,哪怕是会被那些坏人杀死,我也决不离开!

‘清平,父皇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完成父皇的心愿,为天下苍生建立一个清平世界。你,能为父皇做到吗?’父皇含笑看着我,双目中皆是期许之色。

‘我能做到,父皇!’我终于放开了父皇,因为在那一刻,我已不再是一个六岁的无知小女孩,而是继承了父皇治国梦想的清平公主。

母妃带着我躲进了一条暗道,那里离城门很近,近到能清楚地听到持续了整整一夜的惨烈厮杀。

母妃站在那里流了一夜的泪,而我没有哭,透过几道破裂的墙缝,我遥望着不远处城头上在大雨中明灭的灯火,直到它最终彻底熄灭……

几日后,母妃带着我趁乱逃出了丹阳城。她走得那么仓皇,根本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可是我却站下来,回过了头。

父皇的头颅仍高悬在城门之上,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依然能听得到他的声音,父皇他一直在唤着我的名字:‘清平’……”

隐儿突然张开双臂反抱住自己的娘亲,“我懂了,娘亲,将来我会做一个好皇帝,让你和外公都看到!”

清平公主仍是含笑看着他,“母妃常说,我的眼睛与父皇长得最像。其实在娘亲看来,隐儿的眼睛才真是与你的外公一模一样!从今以后,我们便用自己的这双眼睛,替外公看这世界,让他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清平公主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我知道小哥哥他去了那个我们曾经约定的地方,我也知道他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的。”

当我离开那座清凉殿时,天色已微明,外面的风已经停了,却开始飘起了雪花。走在那条与凌天一起走过的长街之上,我忽然明白了凌天。

——爱她,便成全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替凌天去送回那些人偶,也再未见到过清平公主。

这么多年过去了,已没有多少人还会提起凌天和清平公主,可是我的心中却从未怀疑过,他们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一切将会永留史册。因此我才要一直活着,用我的双眼去替他们看这世界,直到他们的心愿实现的那一天。

第九十四章 另有高人

说完这段久远而悲伤的往事,孟惊鸿转头看向寒冰,那双僵滞昏黄的眼中竟似有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也许此刻仍有一双眼睛,在替宁帝、清平公主还有永王浩星潇隐,看这世界——”

寒冰眨了眨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慢悠悠地笑了,“也许不只一双。孟老您的眼睛虽是看不清了,但宋兄和我的眼睛还在,那些心中没有忘记凌天、清平公主还有永王的人们,他们的眼睛也都大睁着,等着看锦绣江山、清平世界!”

宋青锋也朗声道:“对!为了锦绣江山、清平世界,吾辈便是抛舍掉这大好头颅也在所不惜!”

孟惊鸿“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今日我等就为这锦绣江山、清平世界干上一大碗!”

宋青锋立即端起了自己的酒碗,这边寒冰刚一伸手,那碗原本放在他面前的酒却眨眼间没了踪影!

“你以为老夫的眼神不好,这偷东西的本事便也打了折扣吗?”孟惊鸿得意地哈哈一笑,手中的酒碗竟也跟着晃了晃,似乎它也在向那个一脸倒霉相的寒冰示威。

“祖爷爷,您是想把手中的那碗酒给喝下去吗?”

小丫头屏儿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了起来,顿时将孟惊鸿老爷子吓成了一只呆鸟,张着大嘴,高举着酒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寒冰的反应倒是极快,马上眉开眼笑地从孟老爷子的手中抢过了酒碗,嘻嘻笑着道:“屏儿误会了!祖爷爷他只是在给寒冰叔叔展示神偷之技,哪里会是真的想偷喝这碗酒?”

屏儿皱了皱小鼻子,带着些许的恼意道:“寒冰哥哥还在替祖爷爷撒谎!这件事屏儿定要告诉湘君姐姐!”

寒冰一听便慌了神,心道这小丫头可真是刁钻得紧,竟然知道自己最怕什么人!

他心想还是求孟老替自己说个情,毕竟自己也是被这位老爷子给连累的嘛!

谁知还没等他张嘴,屏儿却又来了一句:“还要告诉苏爷爷!”

寒冰不由一愣,再看孟老爷子脸上那副尤甚于己的慌张之色,他的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大呼上当的同时,又不禁慨叹自己的道行与这些老狐狸比起来,实是相差得太远了!

原本自己还惊叹于孟老爷子的怪招频出,令自己无从招架,如今方才明白,他的背后竟是另有高人指点。也是自己太过大意,竟连这其中最明显的破绽都没有看出来——

柳叶雪!如此美酒就在身旁,以孟老爷子这般好酒之人,竟能忍得住一滴不沾?而且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年?不,绝不可能!唯一的解释便是,当年他从定亲王那里偷了这两坛酒,然后将它们送给了苏问秋苏公做谢礼。

此次自己装作被酒所诱而接近孟老爷子,并进一步请求向他学戏,这多少会引起他的疑心。他定是要向耳目灵通且人脉颇丰的苏公询问自己的来历,而苏公早已从舅舅那里知悉事情的原委,必会帮着自己将此事给圆下来。

然而自从出了严兴宝的事情,原来的计划便已取消,这两坛作为引子的柳叶雪应是继续好好存放于苏公的府中。可是今日,它们竟然出现在这孟家戏班孟老爷子的床下,看来是苏公已有了新的想法,却又算到自己绝不会情愿,于是才有了今日这出“逼良为娼”的戏码上演!

一只老狐狸!两只老狐狸!等等——,会不会还有一只狐狸也参与其中?舅舅他——他——,唉!无论他知与不知,都不可能会反对的……

寒冰犹自在那里自怨自艾,孟惊鸿已是张皇失措地对屏儿道:“小孩子乱讲话!你苏爷爷怎会管这种闲事!好了,屏儿,祖爷爷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一口酒也不喝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屏儿等的就是这句话,登时笑开了一张小脸儿,“祖爷爷要是说话算话,那屏儿便不去告你和寒冰哥哥的状了!”

“算话!祖爷爷向来说话算话!”孟惊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声向屏儿做着保证。

屏儿这才“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宋青锋在一旁看得有趣,只觉这一老一小实是非同寻常,只看他们能够让一向鬼灵精怪的寒冰变成了闷嘴葫芦,便已让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苏公,想来更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他抬手在正苦着脸发着呆的寒冰眼前晃了晃,以引起他的注意,随后向他问道:“他们说的苏公是谁?”

寒冰撇了撇嘴,脱口道:“一只老狐狸!”

宋青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能制住你这只小狐狸的,当然得是一只老狐狸!”

“宋兄,你这可是在说孟老吗?”寒冰顿时露出了他那狐狸一般的笑容。

宋青锋猛地一惊,言多必失!何况自己此刻还正坐在一个狐狸窝中!

好在孟惊鸿老爷子正在为打发走了屏儿而沾沾自喜,并未去计较两个少年人对自己的不恭之语。他先是好心情地示意他们继续喝酒,然后又笑眯眯地对寒冰道:“今日喝了好酒,老夫的兴致正高,不如饭后我便开始教你这七仙女的唱词。”

刚送入口中的酒险些被喷了出来,寒冰勉强笑着道:“还是等孟姑娘的伤养好了些,由她来教我吧——”

“诶——,你这小子莫要推脱!秋娘的戏还不都是我教的?离苏夫人的寿辰只不过半月之期,到时你若是演砸了下不了台,丢了孟家戏班的脸面,看我如何收拾你!”说着说着,孟惊鸿就开始吹胡子瞪眼睛了。

寒冰瞪了一眼在一旁暗自偷笑的宋青锋,自己却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孟老放心,只要我这七仙女一登场,怕是马上就会被众人给赶下台去,又怎么可能下不了台呢?”

孟惊鸿却是拈须一笑,“只怕你这七仙女一亮相,今后秋娘演的七仙女便无人愿意看了!以你的功夫,束气成声乃是轻而易举之事,老夫相信,你的音色应还在秋娘之上。”

寒冰苦笑着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便请孟老多多指教,让我这个七仙女红遍京城。”

宋青锋却还在那里落井下石:“下月初十便是家父的寿辰,到时还要请寒冰去我府里唱上一出。然后我再去问问楚兄他们,什么文山公府、信武侯府的,都请寒冰公子去唱上一遍,红遍京城也不过就是旦夕间事!”

寒冰乜斜了他一眼,“令尊那二十军棍打得还是轻了,宋兄你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竟仍是没有改!”

宋青锋哈哈一笑,“人生在世,不谈窘事,更不谈——”

“更不谈祸事!”寒冰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连连拱手道,“宋兄教训得是,寒冰这厢给你赔罪了!”

孟惊鸿一边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这两个少年人斗嘴,一边将寒冰尚未来得及喝下的那碗酒偷偷地给喝了……

第九十五章 刺客现身

两个年轻人从孟家戏班出来时,天已近黄昏。

寒冰将宋青锋拉到一个偏僻无人之处,他的脸上虽是带着一种牲畜无害的笑容,可眼里却毫不掩饰地闪着算计的光,看得宋青锋不由暗暗心惊。

“宋兄,方才若不是我暗中拉了你一把,你是否还要在那张硬木椅上继续坐下去,等着再混人家一顿晚饭来吃?”

宋青锋的额上顿时划过一道黑线,“你以为我愿意坐在那里听了你足足两个时辰的鬼哭狼嚎?老子的腿——”他猛地一顿,不好意思地嘿然一笑,“我的腿,是我的腿,一喝下酒,却是越发地不听使唤了!”

“这么说,宋兄就是承认,我这做兄弟的方才确是帮了你一把喽?”寒冰笑眯眯地问道。

“承认又如何?”宋青锋立时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寒冰见状反倒更向前凑了凑,笑容可掬地道:“宋兄为何做出这样一副表情?难道是疑心我会以此相要挟吗?”

“当然不是疑心,而是确信!”一边说着,宋青锋一边向后退了一步,以拉开与这个明显居心不良的家伙之间的距离。

“宋兄这可就见外了!做兄弟的,只应该互相帮忙,哪能够互相要挟呢?”

“互相帮忙?”宋青锋终于抓到了重点。

“当然了!宋兄你挨了打,行动有碍,做兄弟的我便要拉上你一把,以免你在孟老爷子面前丢脸。可是宋兄莫要忘了,兄弟我也挨了打,要想不在人前丢脸,须得宋兄你也帮我一个小忙才行。”

“什么小忙?”

“想是方才宋兄也看到了,兄弟的这件长衫沾了些血迹,这样回去,怕是难以蒙混过去——”

宋青锋皱了皱眉,“这有何难?去成衣铺中买一件换上便可。”

寒冰却摇头道:“那些衣铺中的伙计实不可信,见到我身上的血迹,定是会偷偷报官,惹来更多的麻烦!”

“那——,那就由我去给你买来换上。”宋青锋颇有义气地道。

寒冰仍是摇头,“这一去一回,怕要耽搁上不少时辰,天黑前我们若不回去,令尊和我舅父定是会派人出来捉拿了。”

宋青锋一想到自家老爹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犹豫地问道:“那你究竟想怎样?”

寒冰搓了搓手,笑道:“确是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只不知宋兄可否同意?”

“勿再啰嗦了!你小子有什么鬼主意就赶紧说出来听听!”

“我与宋兄互换衣服!”

宋青锋愣了一下,“你让我一身血迹地回去?若是被我爹看到——”

“令尊看到也只会更觉心疼,难道还会再打上你一顿不成?”寒冰眨着眼睛道。

“可是——”宋青锋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挠了几下头道,“可是,难道令舅看到你身上的血迹就不会心疼吗?”

寒冰夸张地叹了口气道:“舅父看到了会不会心疼不要紧,要紧的是湘君姐姐如果看到了,定会心疼得哭起来,宋兄可还舍得?”

宋青锋顿时涨红了一张俊脸,“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你……休要胡说!”

寒冰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宋青锋匆忙地将自己身上那件蓝色劲装给脱了下来。

换好了衣服,两人又一同去戏园门口取了马,这才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临行前,寒冰笑着问宋青锋:“后日开审严兴宝一案,宋兄可会去观看?”

“后日我还要在宫内当值,怕是去不了了。”宋青锋不由得摸了摸仍是疼得厉害的左腿,心想自己若是敢去,这双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见寒冰笑而不语,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呢?”

“我若去了,事情就不好玩了!”寒冰哈哈一笑,挥手而去。

………………………………………………………………………………………………………………

天色渐暗,寒冰牵着马穿过一条闹市,街上的摊贩们正嘶喊着廉价兜售还未卖完的货物,一些临街的店铺大都开始关门落锁,而那些酒楼和食肆的生意却开始红火起来,门前的灯笼也都竞相亮了起来。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寒冰的对面走了过来。那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似是喝醉了酒,虽是被旁边那位衣衫艳丽的年轻姑娘扶着,脚下犹自还打着晃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当这对男女来到寒冰身前几步远的位置时,那个男人突然一个踉跄向下栽倒,连带着那位力弱的姑娘也一同摔倒在地。

一旁的路人见状皆四下散开,围在那里看热闹,却无一人上前帮忙。而且那些围观之人还在议论纷纷,想是从那姑娘的穿着上看出她是个烟花女子,便都露出些鄙夷之色,以显示出自己是个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

那位姑娘多次试图拉着那个身形粗壮的中年男人一同起来,却终是徒劳无功。她正自焦急地垂头叹气,旁边忽然有人伸过一只手来,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位姑娘抬头看着扶自己起身的蓝衣少年,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寒冰也向她善意地笑了笑,俯身又抓住那个醉酒男人的后衣领,将他那如烂泥一般的身体从地上提了起来。

那位姑娘忙上前扶住醉酒男人的一只胳膊,却怎么也拉不动他向前走上一步。

“姑娘要带他去哪里?”寒冰含笑问道。

那位姑娘略显窘迫地笑了笑,低声道:“自然是奴家的住处……”

“姑娘若是住得不远,在下倒可帮忙送上一程。”寒冰的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不远,不远!”那位姑娘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寒冰,“就在这条街尾的巷内。”

一听这话,一旁围观的人却又开始议论起来——

“原来是街尾那家野芳阁的暗娼!”

“哼,什么野芳阁!想跟人家远芳阁沾上点儿边儿,不过是个私娼寮罢了!你看她长得那模样儿,连远芳阁里端茶倒水的小丫头都不如!”

……

听到这些毫不掩饰的羞辱之语,那位姑娘本已抹了过多脂粉的脸竟也透出了赭色,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垂着头不敢看人。

寒冰却仍是平静地含笑而立,对她道:“那我们走吧!”

在路人一片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中,寒冰将他们送到了那位姑娘的住处。

进了那个昏暗且散发着浓腻脂粉香的房间,寒冰将那个醉鬼往一张宽阔的大床上一扔,转身便要离开。

“公子且慢!”那位姑娘忙出声叫住了他,走到他的面前,曲膝行了个礼,“今日多亏公子援手,奴家感激不尽!实是无以为谢,还请公子喝杯茶再走吧!”

寒冰方要出言婉拒,那位姑娘却忽然对他妩媚地一笑,一双媚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与此同时,那个醉得像死狗一样的中年男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抬手一挥,三支乌黑的钢镖分别袭向了寒冰背上的几处大穴!

危急关头,寒冰仍有时间对着那位姑娘露齿一笑,而他的左手却已如闪电般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同时他的右手迅捷地向后一挥,那三支钢镖便都到了他的掌中,随后他头也未回,只是轻轻地一抖手,将它们又奉还给了对方。

眨眼间,两个杀手便被解决掉了。寒冰好整以暇地上下拍了拍手,唇边犹自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转身出了那个香气呛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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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地牵着马来到离花府不远的一处街角,却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早已等在那里,寒冰忙走上前低声问道:“小安子,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那个叫小安子的少年摇了摇头,“公子放心,此刻府里的人都在用晚膳,不会发觉你回来的。”

“怎么此时才用饭?”寒冰看了看已擦黑的天色。

小安子吐了吐舌头道:“公子你一早便没了人影,老爷气得连午膳都没吃,呆在书房里做画,直到晚膳的时辰也未露面。还是小姐去请了两次,老爷才总算出来用了晚膳。”

寒冰听得眼珠直转,想了想,将马的缰绳递给了小安子,嘱咐道:“你悄悄地把流云牵进去,别让人看到。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去办,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舅父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没看到我,马是自己回来的。”

“那样老爷会担心的!”小安子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寒冰“哈”地一笑,“我看是你小子在担心吧?放心吧,你家公子我的屁股都被打开花了,还能再闯出什么祸来?”

小安子撇了撇嘴,用明显缺乏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家公子,却又不敢出言反驳。

寒冰气得轻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小子!竟敢也不信我!都是跟着翠儿那小丫头学坏了!对了,你将这糖盒还给翠儿,就说是你在院中捡到的,可千万不许提我!”

小安子接过糖盒,打开来看了看,苦着脸道:“翠儿若问我里面的糖豆儿都哪儿去了,该怎么办?”

寒冰又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当然是被你这个小馋猫给偷吃了!”

目送着自家公子背着手故作潇洒地远去,小安子这才牵着流云,走向花府的大门,一边走还一边撇着嘴自言自语地道:“也不知方才又去哪里闯祸了!衣服都换了,想是屁股又开花了……”

第九十六章 真有你的

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定亲王府,一推开那间书房的门,寒冰就见浩星明睿正愁眉紧锁地在窗前负手而立。

他忙关上身后的房门,紧走几步上前行礼道:“舅舅!玉儿来迟了!”

浩星明睿一把拉住寒冰的手,仔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松了一口气道:“来了就好!我方才还担心你伤得太重,今夜怕是来不了了!”

寒冰调皮地向内书房的方向呶了呶嘴,笑问道:“您又挨师父的骂了?”

“唉!”浩星明睿苦着脸叹了一口气,“本来你挨打的事我就没敢告诉七叔,怕他着急上火。谁知今日我去见花凤山,没在府中,七叔便去了那个专为他而建的小园子里散步,正巧听到隔壁两个在侍弄花草的小丫头谈论严兴宝一案,最糟的是她们还说起了你被打的事情。结果我方一从花府回来,便被七叔叫了进去——”

寒冰一听也傻了眼,“我还以为今夜赶过来,师父便不会发觉有异——,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让舅舅您又多挨上一顿骂了!”

“挨骂还是小事,七叔竟说要去找花凤山算账,还说不让你继续住在花府了!”浩星明睿边说边摇头叹气。

寒冰不由惊讶地笑了笑,随即安慰道:“您先别发愁,师父那边由我来安抚,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怕是不那么好安抚!玉儿,你可要当心,七叔还在气头上——”

“放心吧,舅舅。”寒冰倒是信心十足,随即又加了一句,“不过关于严兴宝那件案子的内情,还是尽量少让师父知道的好。”

浩星明睿点了点头,“七叔虽是追问了很多,我却只说了个大概,好在今后你不必再卷入此案,这多少也让人放心一些。”

“严域广那边可是已经松了口?”

“那倒还没有。不过明日我会亲自去襄国侯府走一趟,应该多少会有些收获。”

寒冰却是一笑,“相信明日舅舅定会收获颇丰!”

“你为何会如此有把握?”

“因为严域广竟然狗急跳墙,连雇凶杀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可见他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已经在所不惜了!”

浩星明睿顿时眉头一皱,“你是说他派了杀手袭击你?何时发生的事情?”

寒冰挑眉一笑道:“就在方才。一男一女,似乎就是传说中的‘鸳鸯双杀’,如今倒真是做了一对同命鸳鸯!”

浩星明睿也不由微微一笑,“怪不得你这一身的脂粉气,我还以为你是跟宋青锋那小子在一起,去远芳阁见了那位青萝姑娘呢!”

寒冰细察了一下自己舅舅的神色,看起来倒不似在作伪,不由心中暗自思量,那两只老狐狸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竟是连舅舅都被他们蒙在谷里?

“远芳阁倒是没去成,不过却去了一趟野芳阁。想来那是他们杀人的惯用手段,房间里满是有迷魂作用的香气,而那女杀手还练了某种迷魂术。”

“是他们故意引你去的?”

“算是吧。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同伙,只是当时在闹市之中,动起手来怕会伤及无辜,我便主动随他们去了。不过沾了这一身的脂粉气,一会儿见了师父,怕是不好解释了。”寒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浩星明睿也有些犯愁,这会儿他可是绝对不敢再用任何事去招惹那位正怒发冲冠的“烈火将军”了。

寒冰转了转眼珠,问道:“舅舅能否弄些酒来?”

“好主意!”浩星明睿立时笑了起来,“正好我这书房中便有一坛上好的寒潭秋,本来是想今日孝敬七叔的,可这火都已经烧起来了,若再加上烈酒,我这座王府怕是都要烧成灰了。”

在衣衫上洒了些酒之后,那股脂粉味儿果然被冲淡了许多,已经几不可闻。

浩星明睿拍了拍寒冰的肩,这对甥舅用眼神给彼此打了一番气之后,才一起走进了那间内书房。

萧天绝一见到寒冰,本是布满严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上前一把拉住寒冰的胳膊,将他带到烛火明亮之处,然后从头到脚,将他细细地看了个遍。

想来结果还算令他满意,萧天绝这才开口道:“既是受了伤,怎么还在外面乱跑?今夜便是你不来,我也会去看你!”

寒冰眨了眨眼睛,心知师父这是真急了,不由咧嘴一笑,“原来师父您也被骗了!我这一身的功夫,岂会被那几板子给伤到了?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装得下不了床。可是终日呆在屋中又实在憋闷得很,所以今日一大早我便溜了出来,去东郊与宋青锋赛了一会儿马,还一起去了孟家戏班学唱戏,方才又在酒楼里多喝了些酒,结果就耽搁了来这里的时间。让您为我多担了这半天的心,都是徒儿的错!”

萧天绝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们喝的定是寒潭秋!这天下的好酒为师几乎都已尝遍了,绝对不会辨错!”

寒冰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随即又得意地一笑,道:“师父您只闻到了寒潭秋的味道?难道就没有闻出还有另一种好酒?”

萧天绝不由耸了耸鼻子,细闻了片刻,终于露出一种吃惊的表情,“你——,玉儿你真的喝到了柳叶雪?!”

寒冰笑着点了点头。

萧天绝又是大笑起来,拉着寒冰坐下说话。

浩星明睿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生怕寒冰的伤口受不了,可是见那小子毫不犹豫地往椅中一坐,继续谈笑风生,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注意力也随即被寒冰的一席话给吸引了过去。

“自从师父您告诉我孟神偷那里有两坛柳叶雪,徒儿我便开始惦记上了。可是那位老爷子口风紧,又吝啬得很,我想尽办法也没有将酒骗到口。今日与宋青锋赛马来了兴致,我忽然想,怎么说他也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孟老爷子应该总会给他些面子吧?于是我就带宋青锋去了孟家戏班。果不其然,孟老爷子一见到他,便痛快地将酒给拿出来了!”

“可真有你的!”

“可真有你的!”

萧天绝和浩星明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这一句,可是腔调却完全不同。

萧天绝是在赞自己的徒儿头脑灵活,妙计无双,而浩星明睿却是在叹自己的外甥酒虫入脑,愚不可及!

寒冰看着浩星明睿,苦笑道:“舅舅确是比玉儿见机得快!不像我这般反应迟钝,自己跳进了人家早已挖好的坑中!”

浩星明睿不由摇头一叹,“我哪里是比你见机得快,我只是比你更清楚那两只老狐狸的为人而已!”

萧天绝在一旁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禁追问道:“哪两只老狐狸?除了孟老偷儿,那另一只老狐狸又是谁?”

第九十七章 池鱼之灾

岂知被萧天绝这一追问,浩星明睿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对于让寒冰借唱戏之机接近冷衣清的计划,萧天绝虽是知道,但柳叶雪的事情他并不完全知晓。他一直以为偷柳叶雪是孟惊鸿一人所为,却不知孟惊鸿偷了酒之后,又将它们全都孝敬给了苏问秋。而苏问秋明知这酒是从谁那里偷来的,却仍是笑纳无误,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萧天绝火冒三丈了。

不过最终倒霉的人当然还是浩星明睿,单单一个交友不慎的过错,便已令他吃不消,何况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罪名,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那就是知情不报!

看到舅舅一副被他自己所说出的话吓呆了的表情,寒冰不由既是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若舅舅他早些说出那两坛柳叶雪其实是在苏问秋那里,自己便不会费尽心机地在孟惊鸿身上下功夫,结果还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见浩星明睿迟迟不答自己的话,原本还未觉出有任何不对的萧天绝不由地起了疑心,思量片刻之后,沉着脸问道:“明睿,你所说的那另一只老狐狸可是苏问秋?”

浩星明睿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去了,而再看一眼那个明显是想袖手旁观,看自己笑话的亲外甥,心中暗叹了一句,明明是两只老狐狸与一只小狐狸斗法,偏偏我这倒霉的看客却遭了池鱼之灾!

“七叔,我也是新近才知道,那两坛柳叶雪是在苏公那里——”

“‘新近’是什么时候?是在玉儿被那两只老狐狸坑了之前,还是之后?”萧天绝瞪着眼睛问道。

浩星明睿顿时又被问得哑口无言,心道这夹板气的滋味果然不好受!小的受了委屈,老的便来替他出头,结果却把气都出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好在他的那位亲外甥还算是有些良心,终于站出来替他解了一下围。

“师父,舅舅他也没想到苏公他们会用柳叶雪来做文章,直到方才我这一提起,他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所以此事也不能全怪舅舅一人啊!”

听了寒冰这番求情的话,萧天绝却是哼了一声,道:“不怪他怪谁!结交了那么两只老狐狸,他自己怕是也快成精了!让年轻一辈的去冲锋陷阵、吃苦受累,他们几个却终日聚在一起,净琢磨那些阴谋诡计!明睿,你老实说,你们又算计了玉儿些什么?”

浩星明睿只觉一肚子苦水倒不出,又无处可去喊冤,只能一脸苦笑地站在那里,看着寒冰不说话。

见舅舅陷入如此窘况,寒冰不由嘻嘻一笑,对萧天绝道:“师父您这可是错怪舅舅了!他终日忙着应付宫里宫外的各色人等,哪里有机会坐下来与那两只老狐狸共谋啊?这次的坏主意绝对是那两只老狐狸自己想出来的,舅舅到现在也尚不知情。”

萧天绝仍是用怀疑的目光盯了一眼浩星明睿,语气却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不知情便不知情吧,但你要记住,你们这伙人里无论是谁,下次若是再敢算计玉儿,我定会找你算账!”

“是,七叔,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绝对不会有了!”浩星明睿满头是汗地连声保证着。

萧天绝略感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有些担心地问寒冰:“玉儿,他们到底如何为难你了?若是你不愿,明日就让你舅舅替你回了他们!”

寒冰的脸难得地红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道:“虽是不愿,但玉儿既已应承了他们,自然不会再食言反悔。其实此事说起来并不如何困难,只是……只是实在有些令人难堪——”他扫了一眼师父和舅舅两人脸上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好奇表情,干咽了一口唾液之后,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他们让我扮七仙女……”

萧天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皱着眉头一连串地追问道:“七仙女?那不还是唱徽戏吗?这又有何为难的?你不是已学得不错,可以登台了吗?”

浩星明睿在一旁却是瞪大了眼睛,如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外甥一般,将寒冰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可是他又怕被自己的七叔看到,平白再挨上一顿训斥,便不得不故意也皱起眉头,样子极是滑稽古怪地道:“七叔,玉儿的意思是,他登台要唱的那个角色是七仙女——”

“什么?!”萧天绝这下终于听懂了,不由张大了嘴,哑了半天,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玉儿唱七仙女?真亏那两只老狐狸想得出来!玉儿他哪里……像……七仙女……”

说着说着,萧天绝的声音突然间弱了下来,一双虎目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徒儿,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惊诧莫名的表情。

寒冰被他盯得有些心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真的已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

“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萧天绝却一把拉住一旁的浩星明睿,情绪稍显激动地道:“明睿,你看玉儿的眉眼,是不是跟一个人十分相像?”

此时浩星明睿正在暗自琢磨着苏问秋让玉儿唱七仙女之举的用意何在,突然听到七叔问话,忙将思绪收了回来,凝神看了看寒冰那张俊美之极的脸,又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认识的人一一与之进行了对比,终于还是摇头道:“玉儿的相貌与我父王倒是有几分神似,但并不十分相像,至于与其他人——,侄儿实在想不出有人长得似玉儿这般好看。”

萧天绝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又忽然醒悟道:“是我糊涂了!芳茵虽是你的妹妹,但你们分开时,她只不过是个两岁的幼童,你自然不会知道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芳茵?!七叔您是说,玉儿长得像芳茵?”

萧天绝点头道:“至少有七、八分像!只是我这人一向粗心,从未往这方面想,倒是一时给忽略了。方才一说起苏问秋让玉儿扮女子,我这一细看,才发现竟是这么回事!”

浩星明睿的眼睛顿时一亮,道:“定是苏公发觉到玉儿与芳茵的相似之处,才想出这个主意来!”

寒冰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追问了一句:“舅舅,苏公他何时见过我娘?”

浩星明睿竟是被他问得一愣,“是啊——,苏公又是何时见过芳茵的呢?”

“苏问秋从未见过芳茵,”萧天绝沉着一张老脸,语气不善地道,“一定是那个孟老偷儿!他那双贼眼灵光得很,必是在我府中偷柳叶雪时看到了芳茵,所以他应该是一早便猜到了玉儿的身份,而且还告诉了苏问秋。”

“这么说,苏公是想让我用这个办法接近……那位左相大人……”说起那个所谓的父亲,寒冰心中仍是免不了有些不自在。

浩星明睿了解地看了寒冰一眼,不由叹了口气,道:“苏公的想法确是不错,如此一来,便能消去冷衣清的大部分疑心,从而尽快拉近你们……父子之间的距离。”

虽然萧天绝自己也曾劝过浩星明睿接纳冷衣清,促成玉儿父子团圆,但此刻听到这件事眼见便要发生,玉儿很快就会与他那个居心叵测的父亲相认,他的心里仍不免感到有些不是滋味,默然拉着寒冰的手,半晌才吐出一句:“若是你不愿——,便无需勉强,少了他冷衣清,大裕照样能改天换地!”

寒冰却是笑了笑,“师父放心,对玉儿而言,这只不过是登台唱的一场戏罢了,相较之下,我倒是觉得扮儿子要比扮女子容易得多!”

萧天绝知道寒冰这是在宽他的心,不由拍了拍徒儿的手,叹息了一声。

书房内的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第九十八章 伤人之术

过了半晌,浩星明睿突然在一旁开口道:“时辰不早了,七叔,花府那边,湘儿还在等着给玉儿施针,我们还是早些放他回去吧。”

萧天绝一听忙站起了身,寒冰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

“明睿说得对,玉儿,你还是早些回去,施针的事情绝不能耽误,如今你体内的毒已去了几成?”

寒冰看了一眼自己的舅舅,却见他正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心头不由一跳,立即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只好硬着头皮道:“师父您放心,我体内的毒已没有什么大碍。湘君姐姐会定期为我施针,今日便是施针之期,只是我在您这里说得兴起,一时倒把此事给忘记了!”

“你这粗心的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会忘记!幸亏明睿心细,帮你记着,否则岂不误事!”萧天绝板着脸说了他几句,随后便拉着他的手要往外走。

寒冰有些心虚地对浩星明睿道:“多谢舅舅提醒!玉儿这就赶回去,不会让湘君姐姐久等的。”

浩星明睿斜睨了他一眼,转而换了一副笑脸对萧天绝道:“七叔,此刻府里的下人们都还未睡下,您就别出去了,还是由我去送玉儿吧。”

萧天绝点了点头,却仍是舍不得放开寒冰的手,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眼睛久久地看着他。

寒冰的心里不由一酸,想起当年自己被郑庸从济世寺中带走时,师父也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他忽然紧握了一下师父的手,笑着道:“玉儿发现孟老在他房中私藏了几坛秋露白,正打算寻机会偷他两坛,下次带来孝敬师父,也算是替您报了这偷酒之仇!”

萧天绝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好!虽然秋露白到底比不上柳叶雪,但能让那老偷儿吃个憋,为师心中便觉得万分痛快!”

他终于松开了寒冰的手,捋着胡子,做出一副洒然之态道:“就让你舅舅送你出去吧,记得路上小心些!”

寒冰笑着点了点头,又向师父施了一个礼之后,便随浩星明睿出了这间内书房。

关好暗壁上的门,浩星明睿转身看着眼睛正在向外溜的寒冰,重重地咳了一声,道:“不错啊,玉儿你的功夫有长进了,唱戏也有长进了,只是这说谎的本事——长进得最大!”

寒冰知道,与这位舅舅相比,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最好不要轻易在他面前耍花样,否则被抓个现行,下场定会很惨!

可是有些时候又实在不能说实话,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说话。

看到寒冰又采用了他一贯的伎俩,眨着那双看似无辜的星目,对着自己露出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讨好笑容,浩星明睿虽然一肚子恼火,却还是不得不弃械投降,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可真知道怎么对付我!”

寒冰不禁嘻嘻一笑,“舅舅若是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我便赶回去让湘君姐姐施针了。”

浩星明睿一瞪眼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些鬼话?!哼,我料想你今晚回去,定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回自己房内睡大觉,湘儿怕是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寒冰马上又不说话了,继续对着自己的舅舅装傻卖笑。

浩星明睿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知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不愿让湘儿损耗心神,受累过度。可是这无尽丹一日不解,你便要多受一日的折磨,即便你能够忍受,七叔和我又如何能不心疼!”

寒冰的星眸微垂,低声道:“玉儿实不该让师父和舅舅您如此忧心!只是舅舅应该已经知晓,我体内这颗无尽丹的迷魂之力已被湘君姐姐解去了,剩下那些微的疼痛并无大碍,咬牙忍忍便过去了。

可是湘君姐姐每次施针后都会心衰力竭,虽然有清伯运功相助,也只不过是暂时缓解,时间久了,必会令她的身体受到极大损伤。那‘金针渡劫’实则就是将被救者的劫难渡给了施救之人,如此渡劫,岂不如同恩将仇报一般?玉儿实在是做不出!”

浩星明睿听了也不禁沉默下来,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渡劫之术原来也是一种伤人之术!看来湘儿并没有把实情告诉花凤山,应是怕他阻止她继续为玉儿施针。

唉!本以为终于找到一种办法能解去玉儿身上的丹毒,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难道玉儿这一生都要忍受那歹毒之物的折磨?七叔若是知道了真相,不知该有多难过!不,此事绝不能让他知道……

看到舅舅脸上的难过之色,寒冰知道此刻说何种安慰话都无用,便连忙转移话题道:“舅舅可有小风他们的消息?上次说他们已盯住了公玉飒容和宫彦,不知结果如何?”

浩星明睿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慢慢让自己的心绪暂时平定下来,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之态。

“据他们判断,公玉飒容和宫彦皆是为了离别箭而来,并非是又想在大裕境内实施什么阴谋。既然如此,我们也无需打草惊蛇,不如放长线,盯住宫彦此人,或许还能挖出戎国潜伏在大裕的其他密谍。至于公玉飒容,他北人的身份既已完全暴露,潜在的危险性便小了许多,只要我们多加提防,想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舅舅以为,他们所找寻的那个离别箭,会不会就是湘君姐姐的兄长——凌弃羽?”

“应该就是他!在大裕境内会使离别箭之人,除了你,怕也只剩下他了!只不过他行踪诡秘,身手又远在小风和小飞之上,这两个小子一直没能跟住他,更是没有机会与他交谈,道出彼此的身份。小飞倒是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不过当时那里的光线昏暗,而且他似乎还蒙了面,只看出他的身材颀长,长发散落未束髻。”

“当年我们三人一同逃出藏涧谷之后,我因一心要回去救师父,便将舅父花神医在京城的居处告诉了他们兄妹。后来听湘君姐姐说,当时竟然还有一名忠义盟的人从谷中追了出来,在我离开之后,那人便追上了他们。危急之下,弃羽哥让湘君姐姐先逃,而他独自将那人引走了。

湘君姐姐在他们约定的会合之处等了许久,弃羽哥却一直没有出现。后来湘君姐姐找到了舅父,又通过他多方寻找,也没有得到过关于弃羽哥的任何消息。可是湘君姐姐一直认为弃羽哥还活着,而且她也从未放弃过寻找弃羽哥,如今若是告诉她有了关于弃羽哥的消息,她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只不过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么多年,弃羽哥为何没有来找过湘君姐姐呢?”

“是啊,这确是令人费解之处。另外,他下手杀人的目的也极为可疑,应该不是为了救人,可若说是寻仇,又不太可能。那些被杀之人并不完全是忠义盟中人,而且死的那几个忠义盟里的人,也都分属不同的分舵,相隔甚远,怎会同时都与他结了仇?”

“那舅舅是如何打算的?”

“目前小风他们将精力主要放在监视公玉飒容和宫彦上面,一时也顾不上再追查离别箭。好在公玉飒容他们的目标也是离别箭,只要盯紧了他们,或许仍有机会找到凌弃羽。”

寒冰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半晌,终是问了一句:“洛儿,她还好吗?”

浩星明睿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放心吧,洛儿此刻与她师父在一起,又有小风他们在暗中照应着,不会有事的。”

寒冰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并不再多言,向浩星明睿施了一礼之后,便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浩星明睿也迈步出了书房,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一颗心不由得飘到了遥远的南方某处……

第九十九章 姐弟斗法

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花府,寒冰刚一走进自己所居的那座东跨院,便不由停下了脚步。看着敞开的厅门,他的星眸闪了闪,呆立片刻之后,终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大步走入了厅内。

果然,方一进门,小丫头翠儿便在那里叉着腰一脸不高兴地对他喊道:“公子你怎么此时才回来!小姐都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

寒冰脾气极好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快步来到正故意转过脸去不看他的花湘君面前,深深作了个揖,嘴里忙不迭地赔罪道:“寒冰迟归,害姐姐久等,实是不该,我这厢给姐姐赔礼谢罪了!”

其实花湘君又怎会真的与他计较,不过是先做出个姿态来,以逼他就范罢了。此刻见他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倒也不忍心再为难他了,只是语气微嗔地对他道:“你才刚刚受了伤,就这样出去乱跑,可知道爹爹多为你担心!方才他还亲自过来这里,看你有没有回来,还留下话来说,明日一早再来看你。”

寒冰微垂了头,低声道:“是寒冰不对,让舅父和姐姐担心了!”

“这一整日你都跑去了哪里?可用过饭了?有没有碰到伤口——”刚问了没两句,花湘君的秀眉微微一皱,陡地沉下脸来瞪着寒冰道,“你这一身的酒气是从何而来?明知自己身上有伤,你竟然还敢去喝酒?!”

寒冰马上一脸委屈地道:“姐姐你千万别生气,我确是喝了酒,可那实在是情势所迫,绝对不是我故意要喝的!”

见花湘君犹是冷着一张俏脸,这小子立即毫不犹豫地出卖起朋友来,“这件事说起来都要怪那个宋青锋,害得我在姐姐面前这般有口难辩!”

“宋将军?”花湘君不由略感惊讶地眨了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他又怎会与此事有关?”

一见花湘君的这副表情,寒冰心中暗自得意,看来自己是押对了宝,抬出这位在她心目中忠直勇武的宋将军来做挡箭牌,今晚这一关自己定能轻松度过。

“姐姐有所不知,那日在青萝姑娘的画舫之上,宋青锋曾约了我今日去东郊赛马,所以今日一早我便赶去了东郊。”

“什么?!公子你都这般模样了,还要去跟人赛马?”小丫头翠儿忍不住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寒冰却是一脸骄傲地昂着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翠儿顿时“咭”地一笑,“可惜这一鞭子打到的似乎是公子你自己啊,马倒是没事,公子的屁股却真的被打开花了呢!”

“翠儿!”花湘君轻斥了小丫头一句,自己却也忍不住被她的话给逗笑了。

寒冰竟也脸皮极厚地跟着一笑,挤着眼睛对翠儿道:“岂止是你家公子我,你可知道,那位宋大将军的腿也被人给打瘸了呢!”

这下不但是翠儿,就连花湘君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寒冰,脸上皆露出一副追根究底的神情。

看来无论是多端庄优雅的超凡人物,一旦被好奇心所迷惑,竟是都难免会露出俗人的本性来!

寒冰正自暗暗得意之际,脑海中却忽然冒出自己当初跟某人所讲的那句至理名言——人生在世,不谈窘事,更不谈……

管他呢,反正那家伙又不在这里!自己好不容易逗得湘君姐姐开心,便是小小地出卖他一次——,哦,是几次,也算情有可原。再者说,毕竟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湘君姐姐,他即便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计较。兄弟嘛,就是要时不时地拿过来出卖上一回……

“公子你怎么笑得这么奸?是不是那位宋将军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翠儿忽然晃着小脑袋一脸促狭地问道。

寒冰顿时回过神来,忙收起了脸上的奸笑,故作一本正经地轻咳了一声,方才极为严肃地道:“翠儿你想必是看错了,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忆起今日跟宋兄把酒言欢时的情景,这种男人之间的兄弟情义,你这小丫头是不会懂的!”

翠儿不由撇了撇嘴,“原来是我看错了,方才说起宋将军被打之事时,公子脸上的表情原来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同病相怜哪!”

寒冰登时被她说得面上一窘,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人小鬼大!

随即他便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道:“寒冰犯错受罚,皆是咎由自取,而宋兄急公好义却遭此苛待,寒冰心中实是为他抱不平,怎可能竟会有任何幸灾乐祸之意呢?”

“那宋将军究竟是被何人所伤?”花湘君颇为关心地问道。

“说出来湘君姐姐可能还不会相信,宋兄竟是被他的父亲宋侯爷命人给打瘸的。整整二十军棍,宋侯手下那些人又皆是军武出身,下手极重,打得宋兄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

花湘君不禁吃了一惊:“宋侯为何要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重手?”

寒冰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因为宋兄从湖中救出了严兴宝,宋侯怪他多管闲事,哈哈!”

“这——”花湘君有些不解地笑着摇了摇头,却又不便对宋侯的做法予以置评,于是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寒冰的身上,“既然宋将军也受了伤,那他今日又为何会拉你去喝酒?”

寒冰偷偷转了下眼珠,决定继续无耻地栽赃嫁祸到底,“宋兄也是记着今日与我有约,便强撑着去东郊会我。结果见面之下,我们才发现彼此的狼狈之状。赛马当然是不可能了,宋兄便提出要与我一同去酒楼喝酒。”

花湘君顿时听得眉头一皱,“宋将军为何竟做出如此鲁莽的提议?受伤之后饮酒,只会加剧伤口恶化,他乃是行武之人,当有这方面的见识才对。”

寒冰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道:“他对我说,烈酒才是最好的疗伤止痛之药。”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花湘君此刻也不禁对这位宋将军生出了一股恼意,语气也不由重了起来,问寒冰道,“他如此说,难道你便信了?还跟着他一起胡闹?!”

寒冰立刻摇头道:“我虽不懂医术,但毕竟终日跟在舅父与姐姐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伤后饮酒乃是大忌,这我还是知道的。当时我也是这般劝说宋兄,可是他说自己久历沙场,见多识广,告诉我的皆是经验之谈,绝不会有错。我见劝说他不动,又不好断然拒绝,令他难堪,于是我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带他去孟老那里坐坐。一来可以让他尝尝吴婶的手艺,二来也可以让孟老好好劝说他一番。”

“原来你们还去了孟老那里,难道是孟老也没能劝住这位宋将军饮酒?”

寒冰咧了咧嘴,苦笑道:“令我没想到的是,孟老一听说他就是自津门关凯旋而归的宋将军,竟主动拿出酒来要与他痛饮一番!”

“啊?!”翠儿在一旁先急了,“那公子你也得劝劝孟老啊!我听屏儿说,孟老的眼疾又发作了,老爷可是严嘱他不许喝酒的!”

“如何劝?若我说出挨打的事情,孟老便会知道必定与严兴宝有关,岂不是又要发火?!屏儿倒是劝了他老人家几句,可是屏儿一走,老爷子又照喝不误——”寒冰做出一副无可奈何地表情,末了还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还把本属于我的酒都给偷喝了——”

花湘君听了也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这位老人家可真是太随性而为了!”

一抬头,见寒冰仍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她不由莞尔一笑,柔声道:“这次应是我错怪你了!我所说的那些气话,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寒冰立时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只要姐姐莫再生我的气就好!”

“你既是饮了酒,今夜便不宜行针,要待十二个时辰之后方可。”花湘君边说边站了起来,“你也劳累了一日,须得好生歇息,明日此时我再来吧。”

寒冰忙应了一声,将花湘君和翠儿送到厅外。

临走前,花湘君看着寒冰淡然一笑,道:“明日我若在此处等不到你,便去定亲王府萧公那里去寻你。”

寒冰听了,登时身子一僵,原本挂在脸上的那抹轻松自在的笑容也瞬间石化……

第一百章 休妻信物

一大早,花凤山便独自进了东跨院,将正要出门的寒冰给堵了个正着。

“这么早,又要去哪里?”花凤山沉声问道。

寒冰忙上前施了个礼,笑道:“舅父早!我这是要去孟老那里学戏。”

“你昨日不是已去过了吗?学个戏还要日日都去,难道果真要登台唱戏不成?”

“那出《鹊桥会》我才学了一半,孟老性子又急,容不得我慢慢学——”寒冰笑嘻嘻地扯着谎,心中却在暗自惊讶,舅父怎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昨天去了哪里?

“嗯——”花凤山点了点头,犹自沉着脸道,“你去告诉孟惊鸿,若他再要喝酒,下次眼疾犯了莫来找我,找卖酒的去吧!”

寒冰这下总算明白舅父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了!湘君姐姐肯定是不会去向舅父告孟老的状的,自己必是被翠儿那个小奸细给出卖了!唉,清伯怎会认了这么个鬼丫头做孙女……

看到寒冰苦着脸站在那里发呆,花凤山立即不悦地道:“怎么,难道你也同那老酒鬼一样,喝得上了瘾?!”

寒冰顿时回过神来,笑道:“舅父误会了!我是在犯愁如何劝说孟老呢!”

花凤山嘿然一笑道:“劝说倒是不必,你只需替我将他床下藏的那些酒坛子都给砸了就行!”

“啊?!”寒冰一脸为难地看着花凤山,不知是否该把这位舅父的一番气话当真。

“听说你昨日也在老酒鬼那里喝了酒,简直是胡闹!走,去房里,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花凤山一边训人,一边迈步向房中走去。

“舅父,孟老还……等着……”

寒冰刚想反对,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凤山一眼给瞪了回去。

“且让他慢慢等着吧!反正他的眼睛也不济事,终日呆在屋里没事干,有什么可急的?”

说完,他便一把拉住寒冰的胳膊,想把他拽进屋去。

“舅父,我都还未吃早饭呢……”寒冰虽不敢明着反抗,却仍是不断地找借口推脱。

花凤山终于停下脚步,皱眉道:“看你这副不情愿的样子,定不是什么好事!莫非昨夜丹毒发作,又将伤口给碰裂了?”

寒冰咧着嘴笑了笑,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他可不会实话告诉舅父,伤口是自己在宋青锋面前炫耀身手,得意忘形之下在硬木椅上生生给坐裂的。

花凤山马上不再多言,拉着他就进了内室。

处理完伤口之后,花凤山不禁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无尽丹——,这东西实是太歹毒了!”

寒冰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舅父,晚些时候我还要出城一趟,今夜怕是不能回府了。”

花凤山闻言猛地盯着他道:“湘儿今夜不是要给你施针吗?”

奸细!本以为翠儿是湘君姐姐的小密谍,原来她竟还是舅父派过来的小奸细!

寒冰一边暗自咬牙,一边陪着笑脸道:“甥儿要去办的这件事实是要紧得很,施针的事明日再说也无妨,就请舅父您替我向湘君姐姐告个罪吧。”

花凤山极不赞同地“哼”了一声,摇头道:“要食言的那人是你,自然是你自己去同湘儿讲!”

寒冰默然呆立片刻,突然径自走到花凤山的面前,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花凤山登时一怔,忙想扶他起身,寒冰却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花凤山不由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也知湘儿那种外柔内刚的性子,我又怎能说得动她!”

“舅父,您是看着我出生之人,您有多心疼我,我岂会不知?可是湘君姐姐也是由您一手养大,您待之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爱若珍宝。我所中的无尽丹之毒只能用‘金针渡劫’来解,可此术既能救人也能伤人。我身上的痛苦每减少一分,湘君姐姐的身体便会多损伤一分。而湘君姐姐又天生体弱,自幼便连武功都不能练,她是无论如何也禁不住频繁施针的!”

“你的话可当真?‘金针渡劫’竟会伤人?!”花凤山满脸震惊地追问道。

“甥儿所说皆是实话。在重渊时,每次湘君姐姐为我施针之后,都是由老族长用内力助她复元。老族长后来告诉我说,他察觉到湘君姐姐的体质极弱,施针对她所造成的损伤是如何休养都不可能完全康复的,如此她的身体只会每况愈下,直至心神耗尽而亡。”

“竟然是这样!”花凤山哀叹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寒冰继续恳求道:“无尽丹虽毒,却伤不了性命。当年清伯都能禁受那么多年,何况甥儿我是隐族人,承受力更要在清伯之上,便是这一生都解不了毒,也无甚大碍。可是湘君姐姐却可能由于为我解毒而心力交瘁,进而寿数折损。舅父,甥儿求您,一定要说服湘君姐姐,不要再使用‘金针渡劫’了!”

“我——我只能答应你去劝劝湘儿,只是那孩子的倔性子绝不输于你!”花凤山摇着头叹道。

寒冰却是眼珠一转道:“舅父若是实在说不动她,可以让翠儿去试试。”

“翠儿?这小丫头使刁贫嘴倒是在行,劝人怕是不成!”

寒冰这下来了精神,笑嘻嘻地道:“劝人当然不成,可是骗人绝对没问题!这点舅父想必最清楚了!”

花凤山斜睨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何意?”

寒冰只是诡笑了一下,不敢真的挑明翠儿是舅父的小耳目。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小丫头似乎已被湘君姐姐收买了,竟然将我们与定亲王府的关系都告诉了她。昨日湘君姐姐还借此威胁我说,要去向师父告我的状。”

花凤山不悦地“哼”了一声,看了看仍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鬼精灵,终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道:“那小丫头的事情我来办,你且先起来吧。也真是难为你,主意都打到你舅父我的身上了!”

寒冰涎脸一笑,先给舅父作了个揖,方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花凤山不由得哈哈一笑,也立起身来,拍了拍寒冰的肩,便迈步准备离开。

“舅父——”寒冰忽然叫住了他,犹豫了一瞬,才开口问道,“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花凤山怔了一下,对寒冰道:“你随我来。”

寒冰跟着花凤山到了后院,进了花凤山所住的正屋之中。

花凤山从床头的一处暗格中取出一只精巧却有些古旧的檀木匣,打开来之后,从里边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的玉玦,交到了寒冰的手中。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只是当时你的年纪太小,无法配戴,而你那倔驴一般的师父又拒绝替你保管它,皆因它是当年冷家人用作休妻的信物。于是我便将它收了起来,无论如何,它都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寒冰细看手中那枚饰有云雷纹的白色玉玦,发现在靠近缺口处被人刻了一个篆体的“漱”字。

“冷漱玉,这便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

见寒冰神色怅然地看着那枚玉玦默不作声,花凤山猜想这孩子定是听到谁人谈论起冷衣清的事情,心中难过,却又不愿让他师父和舅舅伤心,才来向自己打听那些旧事。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寒冰的肩膀,温声道:“关于你娘亲的事情,我这个舅父可是比他们谁都清楚,你若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便是。”

寒冰那双明亮的星眸闪了闪,随即淡然笑道:“怕是最近故事听得太多了,不由得偶尔追忆起一些旧事,还不知今夜我又会听到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花凤山微微一笑道:“人老了,才爱讲故事,你还年轻,将来总会有自己的故事。至于从前的那些旧事,听听也就罢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无法重历,更无法改变。”

寒冰默默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然挂着一抹明朗的笑容。

第一百零一章 父代子亡

看到右半身已完全动不了的严域广竟然强撑着,几乎是瘫坐在一张宽大的高背扶手椅上会见自己,浩星明睿不由暗自一惊,心中对这位襄国侯的看法顿时有了极大的改观。

几日前,在定亲王府中第一次见到携子登门的严域广时,浩星明睿的心中对这位襄国侯多少存了几分鄙夷。只觉得此人气量狭小又极为护短,所言所行亦有些愚蠢可笑,实不具一位前右相所应有的气度胸襟。

再加上此前从别人口中所听到的,也尽是关于这位前右相如何在狼狈逃命时摔断了腿的窝囊事,他便不免对其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此人必是一个软弱怯懦之辈。

然而,此时见严域广这般强忍病痛,也要保持尊严地面对自己,浩星明睿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愚蠢,更不软弱,今日自己若想达到此行的目的,怕是要费上很大一番心思。

不过他的心里虽是在转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念头,说出口的话却是极为客气有礼:“严侯身体有恙,在榻上安歇就好,怎么还这般辛苦地坐在这里?如此一来,反倒让本王更觉愧疚,实不该在此时登门相扰!”

大概是受疾病困扰,严域广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意还是能让人听懂,“王爷屈尊前来探病,微臣铭感五内,无奈这残病之躯,不能以礼相见,还望王爷见谅!”

“严侯言重了!此次本王虽说是代皇上前来探病,但其实本王的心中对严侯也是极为挂念。毕竟你我曾同殿为臣,且又有亲属之谊,你这一病,令本王甚是担忧,不亲自前来探看一番,又怎能放心得下?”

听了浩星明睿这一席极是虚伪的场面话,严域广的眼中竟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丝嘲讽之意,“想必令王爷放心不下的并不是我严域广,而是另有其人吧?”

浩星明睿被他这般当面顶撞,不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既然严侯不喜虚套,那本王便也直言不讳了。看来这几日在府中静养细思,严侯已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大概。

你所猜不错,这整件事确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目的就是要逼严侯你说出那些与济王串联勾结、意图谋反者的名字,以及他们与济王私下交往的诸般实据。”

“那皇上为此开出的条件又是什么?”严域广竟是半句废话也不多说,直奔主题,丝毫没有性情软弱者的瞻前顾后与犹豫不决。

“世子的一条命。”见他如此,浩星明睿便也跟着干脆起来。

严域广似是早就料到会有此种结果,神色不动地问道:“那济王呢?”

浩星明睿笑了笑,“严侯希望济王会如何?”

直到此时,严域广才抬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定亲王爷,“便是死,也好过落得与那位真正的定亲王一般的下场!”

听了这话,浩星明睿并未感到如何吃惊。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从见到严域广的第一面起,这位曾与原来的定亲王同殿称臣的襄国侯,就已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

只不过,当时严域广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且毕竟与定亲王多年未见,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以他的城府,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那丝疑心。

然而当事情渐趋明朗,尤其是当严域广意识到自己已中了皇上的圈套之后,再想到那位表现可疑的定亲王,自然便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怀疑——这位所谓的定亲王,其实是个皇上扶植起来的假货傀儡。

而且浩星明睿也已经看出来了,严域广之所以会选择在此时当面将真相挑明,并不是出于一时激愤的鲁莽之举,而是他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严侯都已考虑清楚,那本王便也无需多言了!”浩星明睿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交名册,世子死,交出名册,我死。既然我们父子中必有一人得死,那自然应是我,毕竟严家的香火总要有人传下去。”

“你既已猜到济王定会杀你灭口,又何必关心他的下场会如何呢?”

“我未守誓,他杀我理所应当。可他毕竟与我有血缘之亲,我关心他也是人伦之常。”

浩星明睿冷笑了一声,“这倒是奇了!你这当舅舅的外姓之人竟然关心起人家父子相残的事情来!严侯有此闲心,当初何不多花些时间,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父代子亡的下场!”

严域广的脸上尽是一片黯然之色,“正是因为兴宝此番沦落下狱,我才终于幡然醒悟,他之所以会有今日,皆是拜我这当爹的所赐!当初为名为利,更为了严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我将自己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那些如今看起来其实毫无价值的东西上面,却单单忽略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宝物——我那早逝的妻子留给我的独子。看到自己的儿子变得如此不堪,我不免就会想到皇上的儿子,想必终有一天,皇上他也会像我今日这般——后悔莫及!”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严域广的身体已开始有些承受不住了。“呼哧”、“呼哧”地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勉强抬起左手,指了指这间书房北侧靠墙的一方高几上立着的一块灵牌,并向浩星明睿点了点头。

浩星明睿起身走到那张高几旁,将严域广所指的那块灵牌连同底座取在手中,匆匆瞥了一眼灵牌上所书的名字,便回身将之交给了严域广。

严域广接过来之后,将那块灵牌抱在了怀中,笨拙地用能动的那只左手将它的底座打开,里面竟是有一个暗格。他伸手从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绢册,将它交给了浩星明睿。

“这上面是所有已投靠济王的朝臣及将领名录,我想皇上看过之后,必会从此再也睡不安稳了!”

浩星明睿随意打开翻看了一下,大部分名字皆在他意料之中,可是有几位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都感到有些吃惊。

将绢册揣在袖中之后,他对严域广道:“严侯请放心,世子不日之内便会安然回府。”

严域广漠然地看着他,“有了这本名册,皇上要杀的人怕是会有很多,怎还会有闲心来杀我严域广的儿子?”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浩星明睿,只是低着头,用那只颤巍巍的左手,仔细擦拭着怀中的那块应是属于他已故夫人的灵牌。

浩星明睿见此情景,不由暗自一叹,这严域广实可算是严氏家族中的一个异数!

这种豪门大族出身的人,从小便被灌输了万事皆以家族为重的观念,血缘关系不过是他们联结彼此利益的一种纽带。因此在家族利益面前,一切都可以牺牲,包括亲情和爱情。

可严域广却违背了这一“以家族为重”的祖训,始终将自己的家人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所以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劫难来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举家逃亡,而不是与严氏一族的尊荣同生共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将他的这种行为看成是软弱怯懦,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为了家人,不惜承受来自世人尤其是家族中人鄙夷不屑目光的那份勇气。

这一次,他又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儿子,而不惜让严氏一族落得一个被打压、甚至从此衰败下去的结局。他只想做一个自私的父亲,而不愿成为家族的英雄。

严域广的这个选择虽然并不值得敬佩,却仍是让浩星明睿生出诸多的感慨。

原来,那个一无是处的严兴宝,至少有一点是绝对胜过玉儿的——他有一个可以为了他而不惜牺牲一切的父亲。

而玉儿呢?只怕就连承认有他这个儿子存在这件事,他那位身为左相的亲生父亲都未必肯做!

第一百零二章 城下之盟(一)

听到下人来报,说定亲王的车驾已到了府门外,冷衣清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这位如今最为得势的辅政王爷请至正厅落座。

品了片刻茶,闲话了几句之后,浩星明睿忽然状似无意地道:“冷大人想必也听说了,关于严侯世子杀害船家一案,京兆府已贴出告示,明日便要开堂审理,还不知最终会审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冷衣清淡然笑道:“此案轰动京城,微臣确也略有耳闻。听说花府的人也卷入其中,不知花神医可向王爷您提起过此中的原委?”

“昨日我倒是去了趟花府,花凤山确实告诉了我一些内情。原来,此事都是他那个外甥寒冰在外面闯的祸,花凤山竟是毫不知情,直到京兆府的捕头找上了门,他才知道出了事。一气之下,他竟然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将那个寒冰给狠狠责打了一顿!”

冷衣清本就未指望这个一肚子鬼心思的假王爷会讲实话,只是他既然在自己面前提起此事,必是又存了什么阴诡念头。

他们此次通过严兴宝打击严氏一族,其目的就是要扳倒济王。只不知此举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呢?真的是完全受了皇上的指使,要制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政变?还是他们其实另有打算,不过是利用皇上来行这雷霆手段,借以铲除异己?

若是前者,那么自己的处境便岌岌可危。皇上对于心怀异志之人,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尽的冷落与打压,最终能够丢官保命已属幸运。

可若是后者,那么自己眼下便不会有太大的危机,当然前提条件就是——自己同意与他们合作。

想清楚了这些,冷衣清的心里便定了下来,笑着摇头道:“没想到花神医的脾气竟是如此火爆!小辈犯了错,私下里教训一番便可,何至于要当众打板子,还闹得满城皆知,实是无此必要!”

浩星明睿不由讪笑了一声,道:“冷大人所言甚是!这花凤山确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我昨日也是劝解了他半天,才算让他把这口气给消了。”

随即他又突然话题一转,“对了,我听花凤山说,他曾送了一幅画给冷大人,不知可否让本王鉴赏一番?”

冷衣清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心领神会地笑道:“去年花神医确是送了一幅《柳塘春》给我,被我挂在徽园的书房之中。王爷若不嫌远,便随我过去一观。”

浩星明睿马上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花神医的画,便是再远,本王也是要去瞧一瞧的。”

于是,冷衣清便带着他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隔壁的徽园。然后两人顺着一条林荫小径向北,走过一道抄手游廊,便进了位于内院的一间书房之中。

落座之后,浩星明睿含笑看着冷衣清道:“冷大人处事机敏,应变果决,实不愧为能够领袖群臣的宰辅大人啊!”

冷衣清冷笑着回了一句:“与王爷一起共事,若不能随时应变,怕是连脑袋丢了,都不知是被谁砍去的!”

听到这明显是带着怨气的挖苦之语,浩星明睿却颇为自得地一笑,道:“冷大人能够有此识见,便已是不凡,实是比那些刀斧悬颈而犹不自知的冥顽之辈高出太多!如此一来,倒是可省下我许多的唇舌了。”

“此处极为隐秘,王爷再无须担心隔墙有耳,尽可省去那些不着边际的虚辞伪饰,还是痛快说出你今日的来意吧!”冷衣清冷着声音不客气地道。

浩星明睿不由哈哈一笑,“看来冷大人已决定破釜沉舟,舍命一搏,故而才如此直言不讳,无所顾忌了!好,冷大人既有此心,本王自当奉陪到底!”

说罢,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本绢册,扔到了身旁的书案之上。

冷衣清瞟了一眼那本绢册,并未伸手去取,只是语气淡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来府上之前,本王先去了一趟襄国侯府,看望了一下病中的严侯。一番恳谈之下,严侯便将这本绢册交给了我,希望以此换回严世子的一条性命。”

说到这里,浩星明睿忽然摇头叹息了一声,“‘养不教,父之过’,这亘古不移的道理却是很少有人听得进去,直至大错铸成,方知悔之晚矣!好在本王无有子嗣,倒也少了这许多的烦恼。只是冷大人膝下多福,有此前车之鉴,尚须引以为戒啊!”

冷衣清坐在那里越听越心惊,这本绢册自不必说,想是上面有不利于他的内容,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可是这假王爷竟然说他这唯有一个独子的人膝下多福,那定是在暗指芳茵所生的那个孩子。只是他这些明显的警告之语,到底是出于何意呢?难道——,那个极善闯祸的寒冰,竟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

看到冷衣清那张已不再淡定的脸,浩星明睿心中暗自冷笑,决定点到即止,遂又将话题拉回到了严域广的身上。

“冷大人却也无须太过担心这本绢册的事情,上面虽提到了大人你的名字,但这些都只是严域广的片面之词,并无任何实据,故而本王并未打算将它呈给皇上。”

这些话其实并未给冷衣清带来太大的安慰,因为从对方暗示他来此处密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假王爷必然不是皇上的人!那么,他暂时便无须为自己的安危担忧,无论如何,这位假王爷及其背后之人都会对他善加回护,以便进一步利用他为其做事。

而真正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是那句“养不教,父之过”!

随着对方一步一步有意识地将真相慢慢揭开,到了图穷匕现、针锋相对的那一日,他又该如何自处呢?是父子相认,还是父子相残?若不想那种两难之局出现,他此刻就要做出选择——彻底地投靠对方。

然而,这种选择,又实非他心中所愿。

以他博览群书、通读史册之所见,扶保正统方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位假王爷背后之人,即便真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弟定亲王,依制也绝无成为储君的可能,除非是将皇上所有的皇子都杀了。所以显而易见的是,这位定亲王能够坐上皇位的途径只有一条——谋权篡位。

多年宦海生涯,冷衣清虽承认自己热衷权力且极富野心,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奸佞之臣,更是从未对皇位有过任何觊觎之心。

可他如今若是投靠定亲王,那便是附逆为奸,成为令人不齿的乱臣贼子,最终还会在史书上留下极不光彩的一页,为千夫所指,背万载骂名。

若是没有寒冰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暂时先与对方虚以委蛇,待解了眼前的危机之后,再徐图将来。毕竟济王还在,虽然可能会一时失势,但希望仍存。此时他若能在其落难之际鼎力相助,待济王登基之日,他便是首位从龙之臣,到那时恩宠重用,自不在话下。

可若是寒冰也卷入其中,他难免就会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当年他抛弃他们母子,又从未对这孩子尽过教养之责,实难指望他会听从自己的劝告,选择弃暗投明。但他又着实做不到对其置之不理,而任其泥足深陷,最终,眼睁睁地见自己的亲生之子,因谋逆而被凌迟处死!

第一百零三章 城下之盟(二)

冷衣清在那里思来想去,犹未能想到一个两全之法,最后也只能暗自祈求上苍,寒冰并不是芳茵所生的那个孩子,更不是自己的儿子。

既已横下了一条心,他的人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从容,平静地看着浩星明睿道:“王爷既然抓到了冷某的把柄,却又不打算向皇上告发,想必是对冷某另有所图,那就请王爷明言吧!”

“冷大人言重了!本王已说过,绝不会将这本绢册交与皇上,那么,冷大人便不算是有什么把柄之类的东西落在了我的手中。再者说,我与冷大人一见如故,相交日厚,怎会存了任何对冷大人不利之心?

虽说冷大人选择了尊济王为主,与我政见不合,但说起来你我皆是为了大裕的江山社稷着想,实不至于闹到相争互杀的地步。若再因此引起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则绝非你我所愿,不知冷大人以为如何?”

冷衣清虽至今仍是猜不透这假王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听他话中并无多少胁迫之意,倒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见招拆招,先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一念及此,他的语气便缓和了下来,道:“王爷所言甚是。如今边境危机方解,民心犹待安抚,此时朝中若再生乱局,实非幸事。”

浩星明睿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如今的大裕实是已危如累卵!故而我今日来拜会冷大人的目的,就是希望彼此可以达成一种共识——唯有你我联手,方能帮助大裕度过眼前的危机。”

“联手?”冷衣清的目光闪了闪,心中竟有些被浩星明睿的这番言语所动。

若是真能暂时先放下彼此在储君人选方面的意见不合,共同商讨出一套有助于恢复大裕元气、重聚民心的治国之策,那倒不失为一个最好的折衷之法。

“不错,联手!想必冷大人也与我有相同的看法,眼下大裕虽是内忧重重,但最大的危机,还是来自于外患。

北戎此次退兵,不过是迫于寒冬将至、粮草不足,其士气虽挫,然兵力犹存。

四皇子宇文罡新近登基,为了安抚民心,暂时应不会再有出兵之举,但此人素来野心勃勃,对大裕也是志在必得。

而扶宇文罡上位的那位阴太后,更是个铁腕人物。自她掌权以来,北戎便不断外侵,吞并其周边的小国,疆土扩张了近一倍不止。

可以预见,不出两年,北戎大军将会再次压境。而到了那时,大裕若仍像现在这般——国无可用之兵,军无可用之将,势必难逃覆亡之运!

为今之计,须得双管齐下,一方面从朝中军方入手,改革兵制,选拔良将;另一方面则是从地方官员入手,施行新政,鼓励农耕。富国强兵,才是抵御外患的不二之策。”

冷衣清也赞同地道:“这确是解决燃眉之急的良法。若是新政能够推行得当,劝农归田,同时改征兵制为募兵制,大裕国力将会很快得以恢复,两年之后,或有与北戎一战的可能。”

“确是如此!”

说到酣处,浩星明睿与冷衣清竟不由得相视一笑,颇有些英雄所见略同的畅快之感。

“不过无论是改革兵制,还是在地方推行新政,如果没有皇上的首肯,怕也只是一纸空谈。王爷可是有什么说服皇上的办法吗?”

浩星明睿微微一笑,道:“本来我也在犯愁此事,可是严域广的这本绢册,却为我解了这道难题。”

冷衣清听得心中一动,多少有些猜到了这假王爷在打什么主意。原来这所谓的联手,其实就是要齐心协力,共同欺瞒皇上。可是仅凭他二人之力,实做不到一手遮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拉其他的朝臣入伙。而这本绢册,便是达成此目的的绝佳工具!

对于大多数混迹官场之人,以单纯的道义与责任这等大道理,是很难说服他们去铤而走险的。真正能够打动他们的最为切实有效的方法,就是威胁与利诱并用。

这本绢册的首要作用就是提供了那些可以被说服的朝臣人选。绢册上所罗列的这些人,他们既然可以因利益驱使而选择为济王效力,那么用相同的甚至是更大的利益相诱,应该不难让他们改投他人。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若果真遇到个别冥顽不灵之辈,此时这本绢册的威胁之力便可发挥作用。想来不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向那个连储君都还不是的济王表示忠心。

有了绢册上这些人的暗中配合,再加上左相的威权,更有辅政亲王的从中斡旋,左右朝局甚至是把持朝政,都已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

想到这些,冷衣清竟不觉对这位假王爷产生了一种由衷的钦佩,此人心思缜密又智计百出,实是难得一见的鬼才。然而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不正是这位假王爷威胁与利诱之下的俘虏吗?一想到此,他的心中顿时大感不是滋味,竟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起来。

“这本绢册虽能助我等瞒着皇上,在地方上推行新政,但若要改革兵制,却绝对绕不过皇上这一关。如此便需要冷大人你多用上一番心思,想一个让皇上实难拒绝的理由出来。”浩星明睿忽然微笑着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冷衣清听得不由一怔,“兵制改革实非我这左相权限之内,若是由我提出,皇上必会起疑。”

浩星明睿却是哈哈一笑,“目前这确不是左相之责,但不久之后就难说了。只要冷大人决心与我联手,我们便能够将那些不可能之事,尽皆变为可能!”

这次,冷衣清不过是略一犹豫,便慨然应道:“好!冷某在此立下誓言,今后将尽己所能,襄助王爷,为大裕的未来谋一线生机!”

这番话虽是说得极为动听,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皆因此刻冷衣清的心中并未真的要放弃济王。

然而,不由自主地,他仍是在心里将自己所属意的济王,与那位真正的定亲王做了一番比较。两相比较之下,冷衣清也不得不承认,那位真正的定亲王确是不容小觑!

他既能得到像这个假王爷这种智囊人物的鼎力相助,在朝中替他网罗党羽,而他本人又曾是战功赫赫的一方统帅,在军中仍有一呼百应之威。与济王相比,除了缺少正统名分,那位定亲王确是已具备足够的争位实力。

可就是这正统名分,实是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将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心之辈拒于储位之外,而这也正是他冷衣清的底线。

第一百零四章 城下之盟(三)

见冷衣清终于松了口,表示愿意合作,浩星明睿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之色,竟然站起身来,向冷衣清深深一揖,道:“冷大人千金一诺,实是令本王感佩不已!”

冷衣清连忙也跟着站起来,躬身还礼,口中肃然道:“王爷一番为国为民之心,才真是令人钦敬!今后冷某自当以王爷马首是瞻,誓死追随!”

浩星明睿听了却是眼角一跳,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看来你若是想违誓,便要第一个杀掉我了。

他一面暗自动心思,一面上前扶起一直躬身未起的冷衣清,笑着道:“冷大人快请起!你我今后便是同路之人,无须再如此多礼!”

冷衣清这才直起身来,正看到浩星明睿那一脸的志得意满,他在心中暗自冷笑之余,又不免感到有些不耐烦,盼着这假王爷赶快走人。此刻他已真切地体会到,跟这种人打交道,实在是太费心神!

谁知这位丝毫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假王爷,不但没有立即知趣地告辞,反而又一屁股坐回了椅中!

无奈之下,冷衣清只好干笑着也陪他一起坐了下来。

浩星明睿这才徐徐地开口一笑,道:“实不相瞒,本王此次来,还有另外一件极为紧要之事,要相托冷大人。”

冷衣清眼神一动,道:“王爷但讲无妨。”

“本王想请冷大人即刻写一道奏章,今日便面呈皇上。”

冷衣清隐隐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一时却又找不出推脱之词,只好淡然笑着问:“不知是关于何事的奏章,王爷竟要得如此之急?”

浩星明睿嘴皮一动,吐出简短的两个字:“立储。”

“什么?立储!”冷衣清不禁立时变了脸色,“这又从何谈起?王爷方才不是还说,要放下彼此不同政见,你我共同联手,解救大裕覆亡之危吗?为何却又转瞬变卦,难道是在故意戏耍冷某不成?!”

“稍安勿躁!请冷大人稍安勿躁!”浩星明睿面上仍挂着从容不迫的笑意,语气平和地道,“本王所说的立储,是指向皇上提出立储之议,而并非是让皇上马上决定将皇位传给谁。”

冷衣清依然皱着眉头,眼中带着怀疑之色道:“皇上若是接受立储之议,势必跟着便要确定储君人选,储君既定,那皇位不是自然就有主了?”

浩星明睿笑着摇头道:“非也,非也。储君之所以被称之为储君,便是指他并不是真正的君上,而只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至于最终谁能真正坐上那个皇位,却不是由他是不是储君来决定的。”

这时冷衣清总算是冷静了下来,细想假王爷的这番话,虽是充满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却也不无道理。

历朝历代,太子被废之事早已屡见不鲜,通向皇位的路原本就布满阴谋与鲜血。远的不说,就拿当今皇上而言,他其实并不是先皇所指定的储君,只是因为那位真正的储君永王殿下谋逆身死,皇位才最终落到了这位皇长子浩星潇启的手中。事实上,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位皇长子都绝对比不上永王浩星潇隐。而说到永王为何谋逆,至今却仍然是个未解的迷团……

虽是有了如此想法,冷衣清却仍在担心这位假王爷心怀叵测,于是又跟着追问道:“既然不能决定皇位归属,王爷为何要急于让皇上立储呢?”

浩星明睿不由叹了一口气,道:“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自济王串联朝臣一事被皇上发觉之后,我便一直苦思,如何能够令皇上暂息天子之怒,勿施雷霆手段打击党争,以免引起朝局动荡,令百官人人自危。

可是思来想去,唯有立储一途,方能将皇上的心神完全转移至江山社稷之上,而不致再去对济王一事穷追猛打。此外,一旦储君位定,众朝臣便也少了投机之念,安心国事,党争之乱自然便可消弭于无形。”

这番话虽说得合情合理,但以冷衣清对这位假王爷的了解,他乃是一个无利不起早之人,绝不会好端端地,为了当今皇上的江山社稷而殚精竭虑。否则的话,他就不会与那位真的定亲王暗中勾结,图谋篡位了。

虽然一时猜不出这位假王爷的居心何在,但冷衣清仍是认为他肯定别有居心,故而对他要求自己写奏章一事,便也是心存抗拒。

于是他又继续推脱道:“王爷所说确也有理。只是兹事体大,还请容我多加斟酌一番,明日再给王爷回话可好?”

浩星明睿却是摇头道:“我知冷大人心中犹有顾虑,只是此事实在太过紧要,绝不能等到明日。”

见冷衣清仍坐在那里沉吟不语,浩星明睿不由淡淡地一笑,问道:“冷大人可知济王串联朝臣之事,是如何被人发觉的?”

冷衣清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严兴宝一案本是由花凤山的外甥寒冰引发的,而花凤山又与这位所谓的定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冷衣清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一切都是由面前这位假王爷在背后操纵,目的是要打击严氏一族,绝了济王争储之望。

可是如今细一想来,这其中似又存在着诸多令人费解之处。

济王串联朝臣皆是通过严域广来穿针引线,此事做得极其隐秘,即便是自己这个尚算得上是耳聪目明之人,也都是在严域广找上自己之后,才真正知晓此事。

既是如此,为何这位从前几乎足不出府的假王爷,却能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他真的有通天彻地之能,便是已在京城中布下了极多的耳目密探,但这两种情况又都没有太大的可能。

因为自己已从岳父那里获悉了关于那位真正定亲王的一些信息——他并非善谋之人,而且有谣传说,他曾被皇上囚于济世寺中多年,两年前方被人救出。而这位假王爷更是作为前者的替身,被困在王府之中数年,绝无机会培养出大批密探,并且还将他们安插于本就遍布大内密探的京城之中,却又从未被人发觉。此其一也。

其二,即便真是被这位假王爷误打误撞,发觉了济王串联朝臣之事,以他的谋略智计,应该绝不会将此事禀明皇上,从而白白放过了这一天赐的篡位良机。

试想,若是他知情不报,却在暗中待机而动,等到济王举事的那一日,他再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由真的定亲王出面振臂一呼,借勤王之名,将济王一党尽数剿灭,甚至可以将皇上及皇子们也借机杀掉,事后再将弑君的罪名归到死无对证的济王头上便可。如此一来,定亲王便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更可能是一步就登上了那个原本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皇位。

这种种疑点原本也曾在冷衣清脑中闪过,只是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确定,这假王爷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人,便也未再去深想。而如今虽没有经其本人亲口承认,冷衣清却已对这位假王爷的身份确定无疑——他不是皇上的人,而是那位真正定亲王的替身兼谋士。

既然明确了此点,那么先前的那些疑点不禁又都冒了出来。若要让这整件事能够完全解释得通,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

第一百零五章 城下之盟(四)

一想到那仅存的一种可能性,冷衣清的心中猛然一震,抬头盯着浩星明睿,声音微颤着问道:“这件事——竟然是被皇上发觉的?”

浩星明睿叹息着点了点头,“由大内总管郑庸所控制的大内密探遍布京城,严域广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其实他的一举一动尽已在皇上的监视之下。只是皇上在察觉有异之后,却是隐忍未发,一直静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以便将济王一党彻底揪出。谁料到最终这个契机,竟是被那个闯祸精寒冰给无意中掀了起来,结果将我等也都一个个卷入其中,难以自拔!”

虽想刻意忽略不理,但“寒冰”这个名字还是让冷衣清听得心里一堵,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才又接着追问道:“这整件事的内情究竟为何?能否请王爷细说一二,也算是为冷某一解心中之惑?”

浩星明睿先是皱眉细思了片刻,似乎是在理清思路,随后才缓缓地开口道:“说起此事最开始的由头,冷大人或许也曾有所耳闻。不久前,严兴宝与寒冰为了一个女伶起了冲突,竟致大打出手——”

“女伶?”冷衣清听得眉头暗皱,摇头道,“这我倒是从未听说过。不知这女伶到底是何来路?竟会让他二人如此相争?”

“据说是一位唱徽戏的女子,详情我也未曾细问,不外乎便是年轻人争风吃醋、意气用事罢了。总之是为了她,寒冰将严兴宝给打伤了。想来此事也是严兴宝一方理亏,是以严家的人并未惊动官府,而严域广竟是直接找上了我。

说起来,定亲王府本就与严府沾着亲,而我与花凤山交厚也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严域广此番找上门来,我实是不好推脱。当时我心想,此事不过就是小辈之间的意气之争,对打人者略施薄惩,给严家人一个面子也就罢了,于是便答允了严域广,翌日与他父子一同去花府理论。

谁知严域广前脚刚走,后脚皇上的人便上了门。原来皇上竟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想到这是一个将严域广拿住的好机会,便命我借调解之机,将此事进一步闹大。

当时我还完全不知济王之事,实是不解皇上此举的意图,可又不敢违抗圣命。无奈之下,我只好暗示寒冰当着严域广的面,又将那严兴宝暴打了一顿,气得严域广几乎当场吐血。

事后,皇上召我入宫,总算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对我说明。我这才知道自己竟已落入了皇上的算计之中,而且还将花府中人也一并卷了进来,实是后悔不已!”

“原来如此——”

冷衣清在心中暗自把这位假王爷的话反复梳理了几遍,并未寻到任何可疑之处,便不由得信了七、八分,“这么说来,花神医事前其实并不知情,而段朴青之所以对此案如此紧张,应是暗中受了皇上的指使。”

“正因花凤山事前全不知情,待知情之后才更为恼火,虽是将寒冰狠狠教训了一顿,却也是于事无补了。”浩星明睿摇头笑了笑,随后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冷衣清,“但花神医和寒冰毕竟都是局外之人,利用完了,皇上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而身处漩涡之中的冷大人你,却是皇上不会轻易放过的一个!”

冷衣清一听,心中不免有些惶然,犹自故作镇定地问道:“王爷此话怎讲?”

“严域广确是找过冷大人你,这一点皇上想必已了解得十分清楚。虽然皇上并不知你们见面的详情如何,但心中应是已经起疑,尤其是冷大人位高权重,皇上难免不会更多出几分忌惮。因而他曾特意叮嘱过我,定要向严域广逼问清楚,对于济王结党一事,冷大人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此番我虽是可以替你在皇上面前尽力遮掩,但皇上能否会完全听信我这一面之词,却犹未可知。故而我才想到由冷大人亲自上书,提议立储,这便多少会打消一些皇上心中对你的猜忌。同时我也可以借你之口,劝皇上对立储之事多用些心思,毕竟在皇上的心中,你这当朝宰辅的进言,实是要比我这闲散王爷的话更有份量一些!”

冷衣清确是也觉得这假王爷的一番话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自己提议立储之事若是被济王知晓,那自己怕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心中不免还是犹豫不定。

浩星明睿将他这番迟疑难决皆看在眼里,更是已猜到他心中究竟在顾忌什么,不由微微一笑,继续不紧不慢地劝说起来:“今日我去向严域广逼取这本绢册,本就是皇上所授意,故而稍后我便得进宫去向皇上交差。

虽说不能将这本绢册交给他,但怎么也须得说出几个有份量的名字才能取信于他。只怕在听了那几个名字之后,皇上一怒之下便会下旨查办。如此一来,事态的发展就难以预料,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济王而言,最终都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

但我此番若能在皇上发下雷霆之怒前,将冷大人提议立储的奏章呈上,想必就会收到另一番效果,起码可以先让皇上冷静下来,不至于一上来便将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冷大人又以为如何呢?”

话已说到这里,冷衣清知道自己实是难以再加推脱,而且听这位假王爷话中之意,这份奏章是由他呈给皇上,而不是让自己去亲自面呈。那么能够知晓此事的人,便也只有皇上身边的那一、两个亲信太监。

如此一来,济王便不会有机会得知此事的真相,也就更不会因此误解自己。待日后自己扶助他登上帝位,今日这所谓的立储之议,便不会再有人想起,也更不会被人用作挟制自己的一个把柄了。

想通了此点之后,冷衣清便不再犹豫,马上提笔开始写奏章。他本是文思敏捷之人,而且方才又与浩星明睿就立储之事有过一番深入的探讨,早已胸有成竹,立时下笔如飞,不过片刻工夫,一份条理清楚、文采斐然的奏章便已写就。

将那份奏章纳入袖中之后,浩星明睿终于满意地一笑,看着冷衣清的目光愈加亲切起来,他终于站起了身,意态飞扬地道:“不久之后,这大裕的朝堂便是冷大人与本王携手合作的战场。虽然前路维艰,但是能有冷大人这样的盟友,本王心定矣!”

冷衣清依旧温雅地一笑,也站起身来,向他拱手为礼。

坐在进宫的马车上,浩星明睿轻抚袖中的那份奏章,不由得意地哈哈一笑,自言自语地道:“任你冷衣清奸似鬼,也终有让你满盘皆输的一日!你既是存了阳奉阴违的念头,我便要让你尝尝弄巧成拙的滋味。你虽是将今日这城下之盟当作权宜之计,我却偏要让它成为你再难翻身的符咒!”

第一百零六章 巧舌如簧

大裕皇宫选德殿内,浩星明睿施礼完毕,在皇上所赐的锦墩上坐了下来。

“你此时来见朕,可是那件案子有眉目了?”浩星潇启含笑问道。

浩星明睿的脸上立时露出了邀功之色,谄笑着点头道:“回皇兄,臣弟确是颇有所得。”

“哦?说来听听。”

“臣弟已从严域广那里得到了证实,济王确是通过他拉拢了一些朝臣及军中将领,近期便准备逼宫夺位。”

浩星潇启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可拿到了那些朝臣和将领的名录?”

浩星明睿摇了摇头,忙解释道:“严域广虽愿意吐实,但他对臣弟仍是不甚信任,故而他提出了条件,严兴宝平安归家之后,他才会将那份名录交与我。”

“哼,他倒是打的如意算盘!”浩星潇启的脸色更为不悦了。

“不过,臣弟岂能任由他漫天要价,最终还是逼他说出了几个名字。”

浩星潇启一听,不由脸色顿和,赞许地点了点头,“好!你且说给朕听听,看看朕的朝堂之上,都出了哪些有心从龙之人?”

“这——,严域广所说大多是官阶较低之人,怕还站不到朝堂之上,不过他倒是说出了一位朝中重臣的名字,臣弟一听之下,实是大出意料且殊为震惊,故而急着前来禀明皇兄。”

浩星潇启听了,却并未露出如何着急想知道的样子,似是心中早已有数,他淡然问道:“听说你方才去了左相府上,莫非冷衣清就是你要报给朕听的那位朝中重臣?”

浩星明睿怔了怔,连忙摇头道:“皇兄怕是误会了!臣弟听说的那人并非左相,而是枢密使唐焕!”

这下浩星潇启也不由听得一怔,“唐焕?怎么会是他?!”

“是啊,臣弟虽参政日短,但多少对这个唐大人还有些了解,实是不相信他竟会怀此不臣之心。然而严域广见臣弟意似不信,便特地将他如何招揽唐焕的经过说给我听。臣弟听完之后,方悟这‘知人知面不知心’之语实是不假!其中细节,臣弟不便说出以污皇兄之耳,只是有一点须得禀明皇兄,那便是唐焕向济王所提出的投诚条件——他想成为新朝的宰辅大人!”

浩星潇启皱着眉,半晌未开口。

浩星明睿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臣弟也怀疑这些皆是严域广的片面之词,未必可信,便想了个主意试探他一下。于是臣弟问他道,唐焕虽是觊觎丞相之位,但此人才不堪大用,与冷衣清相比,可说是相去甚远,济王为何要弃良材而选朽木?严域广答道,济王确是属意冷衣清,只可惜几番相邀之下,却都被这位左相大人给婉拒了,而且每次他所给出的回答皆是相同——待济王正式登基之后,他冷衣清自当如现在忠于今上一般,效忠新君。”

听了这番话,连一向猜忌多疑的浩星潇启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一时竟被冷衣清的一片忠心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因这一切实是太出乎他的意料,可越是如此,那份惊喜便越是强烈。

浩星明睿将这一切皆看在眼中,却未敢露出丝毫得色,而是继续巧舌如簧地道:“臣弟听了严域广的这番话之后,心中确是对左相极为敬服。可是从严府出来以后,臣弟心中仍是不免有些许的不放心。

因为听严域广所言,这位左相大人应是对济王串联朝臣之事已有耳闻,可他却并未将之呈报皇上,其用心何在,实是值得深究。而且左相位高权重,他之意向实关乎朝局平稳,非同儿戏。

无论如何,臣弟也不能单凭严域广这一面之词,便加以定论,若是因此误导皇兄,臣弟岂不是罪莫大焉!故而臣弟决定亲去相府一趟,在冷衣清毫无防备之下,对其试上一试。”

浩星潇启不禁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个李进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机灵且又忠心,自己实在是太有识人之明了!

“臣弟的到访确是令左相颇为意外,当臣弟提起严兴宝一案时,左相表现得十分冷淡,看上去不像是与严家有什么勾连。于是臣弟便暗示要与他密谈,之后他将臣弟引进了书房会话。

臣弟故意把与严域广谈话的部分内容泄露给他,心想,若是他心中有鬼,必会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甚而痛斥济王谋逆之罪以示清白。谁知,听了臣弟的话之后,左相竟是并未矢口否认自己知情,而且也未做出任何辩解,只是叹了口气说,‘济王心存不轨实属不该,可是追根溯源,实是皇上心思不定所致!’”

听到这里,浩星潇启不由哼了一声,“冷衣清他果真是这么说的吗?妄议君上,他的胆子倒是不小!”语气虽是十分不悦,却似乎并未如何动气。

浩星明睿小心地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声音不由放低了一些,道:“左相他……确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正因皇上心思不定,令臣下无所适从,便也一个个跟着心思不定起来,再被利益所诱,难免就会行差踏错,遗恨终身。”

“他可说出这‘心思不定’的根由所在?”浩星潇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他说,皇上心思不定,必是为了江山社稷,担心所托非人。而众臣心思不定,皆是储位未明所致。”

“那他对此又有何看法?”

“左相认为,当务之急不是问罪于济王,而是立储!”

“立储?”浩星潇启微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方点了点头,“冷衣清身为左相,确是有些真知灼见!”

这时浩星明睿起身从袖中拿出那份奏章双手呈前,恭声道:“关于立储之事,左相特意写了一道奏章,托臣弟面呈君前。”

一直站在皇上身边的郑公公忙上前将那份奏章接了过去,回身呈给了皇上。

浩星潇启却并未立即翻阅那份奏章,而是将之放在案前,示意浩星明睿坐下之后,他才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冷衣清可曾向你提起,他心目中是否已有了合适的储君人选?”

浩星明睿摇头道:“关于这一点,臣弟确是问过他,他回答说提出立储之议,是他身为臣子的职责所在,可是储君之位,却只能是由陛下您圣心独裁,做臣子的绝不可多言,以致逾越了本分。”

浩星潇启不由微微一笑,满意地道:“看来朕对这位左相还是知之不深,竟将他这些许的迂腐之念当成了胸有城府。好,他既然知道要守住做臣子的本分,那么朕便也要让他见识一下为人君者的圣恩。明日朕便下旨,自即日起,枢密使一职便由左相一人兼领。”

浩星明睿惊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呐呐地道:“那唐大人——,皇兄准备如何安置于他?”

“安置?”浩星潇启冷笑了一声,“嗯,他的年岁也不小了,确是需要朕替他好生安置一下,便赏他个太子太傅的虚衔,回家好生养老去吧!”

“只是……只是这位唐大人也许还未曾做过有负圣恩之事……”浩星明睿似是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想替这位无辜的唐老大人说两句好话。

“哼!即便真未做过,其狼子野心却已昭然若揭!记得你曾向朕提起过,唐焕曾说枢密使与丞相之职多有权责混淆不明之处,实不利于战时指挥,而后他又用冷衣清买园子之事做文章,对其大加诋毁,足可见他早有取代冷衣清之心,只是一直未寻到机会而已。如此想来,他转而攀附济王便也不是什么难解之事了!”

浩星明睿不禁听得连连点头,“皇兄果然圣明!臣弟糊涂忘事,若非皇兄提起,实是已不记得唐焕曾对我说过的那些冒似闲谈之语了。”

浩星潇启笑着道:“你也不必过谦。此事你办得甚好!待你从严域广处拿到那份名录之后,朕自会重重赏你!”

浩星明睿忙从座位上站起,深施一礼道:“臣弟多谢皇兄厚爱!定会盯紧严域广,拿到那份名录并将之呈献给皇兄!”

浩星潇启不由哈哈一笑,温言道:“你奔波了一日,着实辛苦,早些回府歇息去吧!”

“多谢皇兄,臣弟告退!”

唇边挂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浩星明睿躬身退出了选德殿。

第一百零七章 慧觉方丈(一)

济世寺内,晚课结束的钟声刚刚响过,慧觉方丈的禅室之中便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多年缠绵病榻的老方丈睁开昏黄的双眼,将来人打量了许久,苍老槁枯的面容上竟渐渐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掀开身上盖着的棉被,从床上缓缓地坐起身来。

来人忙走到床前,拿起枕头垫在老方丈的背后,让他的身体能够舒适地倚靠在床头之上,然后又细心地将那条棉被重新盖在了他的膝上。做完这些,那人才退后两步,对着床上的老方丈躬身一礼,口中肃然道:“方丈大师,寒冰特来向您请罪!”

慧觉方丈慈祥地一笑,“阿弥陀佛,一别十二载,小施主已长成气宇不凡的少年,实是令老纳心中甚慰!今日你能来看望老纳,便已足证你的诚心,至于其他的事情,倒也无须再放在心上。”

寒冰仍是肃然而立,垂头道:“当日为救家师,在下让人在寺中放火,烧毁了数间禅室,难免还伤及到一些无辜寺僧,而且三位护寺神僧之死,也是由在下一手造成。即便方丈大师菩萨心肠不忍见责,可在下心中却是一直愧疚难安!”

慧觉方丈的面上仍是一片慈和,“阿弥陀佛,善恶因果,皆为天定,非是小施主一人之过。济世寺虽为护国神寺,但既是卷入俗世中事,便已然劫数难逃。小施主大可不必为此介怀!”

“是。”寒冰又肃然施了一礼,便垂头站在那里,不再多言。

见他这副拘谨的样子,慧觉方丈不由微微一笑,“寒冰的罪既已请过,那玉儿是否也该出来见见老纳了?”

寒冰猛地抬起头来,闪着欣喜光芒的星眸眨了眨,突然调皮地一笑,道:“其实玉儿今日就是来听大师讲故事的。”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盘膝在慧觉方丈的床前坐了下来,

慧觉方丈顿时笑眯了眼睛,故意摇着头道:“你这孩子向来顽皮,从前便总是缠着我给你讲故事,结果将老纳所知道的秘密都给套了去!”

似是早已习惯慧觉方丈用这种俗家人的称谓来叫他,寒冰只是嘻嘻一笑,道:“大师的故事虽然精彩,含义却极是深奥,若要说与这寺中的小和尚们听,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能遇到我这样一个好听客,已是难得,您就别再吊我的胃口了!”

慧觉方丈的眼中闪过一抹慈爱之色,含笑道:“今日能见到你这孩子确是难得,便再给你讲上一个故事吧。”

“大师,昨日我听到了一个关于镇北王凌天和清平公主的故事,但又总觉得那个故事并不完整,您可知道被遗漏的那一部分内容是什么吗?”

慧觉方丈看了看寒冰,“那部分故事并不是被遗漏了,而是几乎没有人知道。”

寒冰闻言并没有再多加追问,只是继续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慧觉方丈。

慧觉方丈被他这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看得有些无奈,终于问了一句:“给你讲这个故事的人,可是孟惊鸿?”

寒冰顿时眸光一亮,欢喜地道:“原来大师您还是在吊我胃口!我就说嘛,虽然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但您当然会是那‘几乎’之外的人了。不,您是佛,不是人!”

慧觉方丈被这顽皮的小子一逗,禁不住笑咳了起来,寒冰忙起身上前,帮他抚胸捶背,嘴里还极是一本正经地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最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听起来竟是与四大神僧的首座慧念大师一模一样!

慧觉方丈在吃惊之余,竟是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寒冰等他不再咳了,便又坐回原处,一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这孩子——,怎么竟然将慧念师弟的声音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寒冰眨着眼睛得意地一笑,“我这本事也是昨日从那个给我讲故事的孟老那里学到的。他教会我如何束气成声,发出女子的声音来。后来我就开始琢磨,也许可以通过改变吐气发声的位置,从而变化出不同的声音来,结果试了几次之后,还真让我找到了其中的诀窍。现在别说是慧念大师的声音,就是刚刚响过的钟声,我也照样能学得出来,不信我给您试试——”

他方要张嘴炫耀,慧觉方丈却笑着摆手制止了他,“你这个爱胡闹的孩子!若是这个时辰从我这里传出了钟声,全寺的僧人怕都会误以为老衲圆寂了!”

寒冰听了不由一吐舌头,随即又央求道:“大师您就别逗我了,还是快给我讲故事吧!”

慧觉方丈看着寒冰这副猴急的模样,不禁又回忆起多年前自己给他讲故事时的情景。每次寺中的晚课之后,他都会偷偷溜进自己的禅房中,央求自己给他讲故事。若是自己不肯讲,他便会露出同现在一模一样的这副表情,软磨硬泡,直到自己心软开口。听完故事之后,他就会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回房睡觉。

“玉儿,你过来。”

寒冰听到慧觉方丈又像从前一样地唤自己过去,不由心头一热,起身走至老方丈的床前,也像从前一样,紧挨着他的床榻靠墙坐了下来,并把头微枕在床头的一侧。

慧觉方丈伸手抚摸着寒冰的头,唇边露出一抹感伤的笑意,“经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寒冰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大师,我回来了——”

“在得知你被郑公公带走之后,我的心便死了,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说着说着,慧觉方丈的眼中竟不觉落下泪来。

寒冰默默握住老方丈那只干枯无力的手,心中也是感到一阵酸涩难当。

“看来你这孩子确是与我有缘。”慧觉方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寒冰正与他相握的手,“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时,身上还带着伤,见我躺在榻上不动,你便从桌上倒了一碗水给我喝。那时我自然清楚你的来历,更知道你刚刚遭遇了什么。可是从你的眼中,我并没有看到任何悲伤绝望,更没有看到任何仇恨愤怒,我所看到的,皆是你对一个病弱老人发自内心的关怀。从那一刻起,我便暗暗做了一个决定,由你来做我的传人。”

“传人?”寒冰惊讶地转头看着慧觉方丈,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问道,“大师您想让我出家当和尚?”

第一百零八章 慧觉方丈(二)

慧觉方丈闻言摇了摇头,苦笑道:“当初我这和尚做得便不情愿,又怎会再让你步我的后尘?我所说的传人,是接替我保管那枚乾坤密钥之人。”

听到慧念方丈最后的这句话,寒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他张了张嘴,眼中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悲伤,将老方丈的手握得更紧了。

慧觉方丈的脸上仍是带着笑意,叹息着道:“你这傻孩子!我半生缠绵病榻,不过是在吊着这一口气而已!你方才业已探过我的脉象,当知我的身体也与从前的你一样,早已经脉俱毁。这样一副残破的皮囊,舍了它,对我而言实是一种解脱!”

寒冰只是垂着头,紧紧握着老方丈的手不说话。

慧觉方丈再次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你全身的经脉已断,而且将终生被囚寺中,确是保管密钥的不二人选。可是如今你的经脉应是已经复元,更不可能从此留在寺中,这密钥——实不该再交给你了。”

寒冰当然明白慧觉方丈言中之意。

这枚乾坤密钥应是关系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之据为己有。一旦这些人知道密钥在他的手中,必将用尽一切手段从他手中夺取,那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若能如慧觉方丈一般,终生呆在济世寺中,所有的麻烦便会被一道寺墙隔在外面,而他一旦离开这里,那些麻烦也将如影随形,令他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慧觉方丈,突然问了一句:“若做不了您的传人,是不是就不能听您给我讲故事了?”

慧觉方丈不由一笑,道:“你若真的想知道那个故事,我便讲给你听也无妨。只是我须得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一个人知道的越多,所要承担的便也越多。”

寒冰的星眸闪了闪,咧嘴一笑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而有些结果,也总要有人去承担。我不但想听那个故事,而且,还想得到那枚乾坤密钥。”

慧觉方丈目光深邃地看着寒冰,慢慢伸手入怀,取了一样物事出来,交到了寒冰的手中。

寒冰凝目细看,那是一把形状奇特的钥匙,青铜质地,颜色暗沉,似已久不使用。

“这是乾坤密钥之一的乾钥,它的另一半坤钥在慧念师弟手中,两者合在一起,便可打开那扇通往地府之门。”

“地府之门?”寒冰不解地问了一句,感觉到老方丈的话中有更深的含义。

“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我对你所讲的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就在地府之中。而且在那个地府之中,还有更多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从今以后,你便是负责保守这些秘密之人,直到有一日你也像我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传人。”

寒冰默默点了点头,将那枚密钥收入怀中。

“我曾告诉过你一些关于我的身世来历,只是有一点我没有向你提起过,那便是我这一身的病,其实并不是病,而是伤。当年我也与你的遭遇相同,全身经脉皆毁,不仅武功尽废,而且还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您是慧念大师的师兄,想来武功当不会弱于他,谁又能有机会对您下此重手呢?”

“那人便是我的师父——阴无崖。”

寒冰听得一挑眉,却未发一语。自从听过孟惊鸿所讲的人偶故事之后,他便对这位阴国师的阴狠手段有了极深的了解,虽是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弟子痛下狠手,但也丝毫不怀疑他会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慧觉方丈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微笑道:“听过孟惊鸿的那部分故事之后,你对家师怀有敌意也属自然,这只是因为你们各自所处的立场不同而已。其实家师毁我经脉乃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这一切皆是出于我的自愿,并非是为家师所迫。”

“您自愿让人毁去了一身的修为?为什么?”

“因为我当时习练了家师所传的嫁衣功。”

“嫁衣功!”寒冰的脸色不禁一变,“原来阴国师竟然也习练了嫁衣功!难道他竟是北人?”

“他虽不是北人,但他的师父赤阳王却是北人。我曾告诉过你嫁衣功的可怕之处——习练者在功力初成之后,必要先吸取同样练了嫁衣功的至亲之人的内力,方能更上一层楼。

只不过这其中所说的至亲之人,并非一定要与习练者有血缘关系,而是指那个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去成全你的人。因为若非至亲至爱,又有谁会甘心为人作嫁呢?

当初家师传我嫁衣功,本意是想待我功成之后,将他自己的内力全部留给我,让我成为继他之后的新一代国师,辅佐大裕未来的君主。可是后来朝局生变,太子浩星潇隐被贬为永王。

家师当时便已意识到,大裕江山不稳。于是他耗尽心血,终于想到一个能够暂时保住大裕江山的办法——在济世寺中建一根护国神柱。他向太祖皇帝辞去了国师之职,随后便在济世寺落发出家,法号心悔。

当时的我正值青春年少,自是不愿剃度,可我心里又着实舍不得离开家师,最终便也一咬牙,一跺脚,跟家师一起做了和尚。进了济世寺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了,家师为何会将建造护国神柱的位置选在济世寺中。

原来,济世寺在几百年前初建之时,便是一座护国神寺。当时的帝王曾在济世寺下面秘密修建了一座巧夺天工的地府,将许多奇珍异宝藏在里面,作为留给后世子孙的财富。可惜就在那座地府建成不久,那个国家便发生了内乱,帝王被杀,皇位易主,接着又是外强入侵,最终城破国亡,连济世寺都未能躲过那场浩劫,被乱军付之一炬。

此后王朝更迭,济世寺毁了又建,但是那座地下宫殿,却是再也无人知晓。后来家师在偶然得到的一个残本中,读到了关于这座地府的一些记载,于是他便翻阅大量古籍,并根据所找到的零星线索,最终推算出了地府的所在。

费尽心思寻到乾坤密钥,打开了地府的大门之后,家师便在其正中心的位置建了那根护国神柱。可是神柱建成,若要根基平稳,便须将底部三节柱身沉于地下。这并非任何人力可为,而是需要三代开国帝王的血和建造此柱之人的全部精气,只有两者相和,才能产生神力,令柱身自行沉入地下。

当时家师为了建造这根护国神柱,几已耗尽心血,根本无力再将精气注入柱内。于是我便将自己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家师,虽然家师及时收手,保住了我的性命,可是我的经脉却已经尽毁。而家师在将他的精气都注入了护国神柱之后,便坐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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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慧觉方丈的禅室中出来时,已是月近中天。

寒冰抬头望着天上那轮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的明月,回想起自己刚刚所听到的一切,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清平公主、镇北王凌天、国师阴无崖、裕太祖浩星奇……

当年那些传奇一般的人物,仿佛又都纷纷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们为天下苍生所流过的血泪,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渐渐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没有多少人还能够记起。

可是,他们确实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作者备注:关于清平公主、凌天、阴无崖和浩星奇的故事,请见本卷结束后的番外篇——国师无崖。)

第一百零九章 苏府寿宴

三月二十四日,非年非节,本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子。可是为了苏府的一场寿宴,景阳城中有头有面的人物们便都不淡定了。

一大早,各府第派来送礼的就开始络绎不绝,还未到晌午,贺客们也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前来登门拜寿,竟把负责张罗寿宴的苏府大管家苏平惊出了一头大汗!

只因今日的场面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却也难怪他这位见惯世面的大管家失了方寸。记得去年老爷过七十大寿时,来贺寿的也不过一百多人,剩下的大多是派人送了帖子与贺礼过来。可是今日老夫人的六十大寿,竟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不算送来贺礼的,仅是来拜寿的便已超过了二百人!

苏平一边满头大汗地里里外外招呼着客人,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莫非是下面人疏忽,将请柬送多了人家?不应该啊,这请柬可是老爷亲自写的,就那么几十份,请的都是平日里经常走动的亲朋好友,这些眼生的达官贵人们又都是突然间从哪里冒出来的?

唉!也不知道府中的桌椅可还够用?厨下备的酒菜可还够吃?老天啊!……

大管家苏平在外面暗呼着老天,里面在后台准备上妆的寒冰,却是已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

这段日子好不容易瞒住了花府中的人,没人知道他今日要登台唱戏,当然更不会知道他要唱七仙女了。谁知一大早,舅父突然说接到了苏府送来的请柬,今日要带湘君姐姐一起来给苏老夫人拜寿,简直是晴天霹雳!

而刚才那个人小鬼大的屏儿又跑来给他报信儿,宋青锋已带着一大群狐朋狗友进了苏府的大门,简直是雪上加霜!

寒冰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看着镜中那个同样呆若木鸡的自己,喃喃地道:“看来今日的这个‘糗’,是要出得大发了!”

这时,孟惊鸿由屏儿扶着走了进来,旁边还跟着一位穿着员外服,面容红润,白胖富态的老先生。

寒冰忙上前给孟惊鸿行礼,孟惊鸿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那位白胖老先生道:“这位就是苏公。”

寒冰走过去,给苏问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然后咧着嘴苦笑道:“苏公妙计,晚辈领教了!”

苏问秋拈须一笑,那笑容果如一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虽是错失了两坛柳叶雪,可今日老夫能够听到寒冰所唱的七仙女,倒也是足慰平生啊!”

寒冰忽然狡黠地露齿一笑,道:“苏公说的是!家师听说被你偷去的那两坛柳叶雪又被我喝了回来,气倒是消了不少!”

苏问秋的老脸不由僵了僵,笑容也看上去不那么讨人嫌了,呵呵干笑了两声,便转身溜了出去。

他方一来到外面,就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兴高采烈地迎面走了过来。当先的那个年轻人他倒是见过,乃是信武侯之子楚文轩。

楚文轩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苏问秋,忙收起了嬉笑之态,上前逐个行礼。

苏问秋含笑点着头,心中却在嘀咕,这些年轻人怎么闲着没事干,都跑到我的府里来凑热闹?

“楚公子,令尊可还好啊?”老狐狸开始旁敲侧击。

“谢苏公垂询,家父安好。听闻今日是苏老夫人寿辰,家父命晚辈送来贺礼。”楚文轩这只小狐狸巧妙地答道。

苏问秋笑着道了谢,眯着一双世故的老眼,将一旁站着的几位世家公子挨个扫了一遍。

那几位年轻人也都是聪明伶俐之辈,纷纷上前自报家门和来意,竟全都是替长辈们来送贺礼的。

不过文山公的小儿子薛少龙在说话时却是有些躲闪,不时心虚地偷看苏问秋脸上的表情。苏问秋这老狐狸当然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只是含笑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这可是让薛少龙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问秋倒是多看了宋青锋几眼,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看来这些年轻人都是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招来的,想必是来看寒冰那小子的笑话的。

哼哼,宋行野那个脾气死倔,且又古板无趣的家伙,怎么竟生出了这么一个顽皮蔫坏的儿子来?怪不得寒冰那小子选他做伙伴,果然是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背着手施施然地向前厅去了,竟是把这堆乱摊子完全扔给了寒冰。那臭小子竟敢用萧天绝那个倔老头来威胁自己,就活该让他多出点儿糗!

不过他却是忘了,孟惊鸿还在里面,再加上一个伶牙俐齿的屏儿,几句话便将那帮纯粹是来捣蛋的公子哥儿们给赶了出去,让闻声躲在道具箱子里的寒冰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从道具箱中出来,寒冰就见孟惊鸿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觉一股凉气“嗖”地一下从脚底窜上了头顶!他真想拔腿就跑,可是又一转念,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认命的苦笑。

“孟老,您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今日可是你要登台,我还会唱哪一出?当然是来帮你小子上妆了!”

“啊?!”寒冰刚提起来的那丝勇气瞬间消失,哀求地看着孟惊鸿,“孟老,您就让我自己往脸上画吧,反正看不出是我就行了……”

孟惊鸿立即摇头道:“你小子哪里懂得怎么上妆!若是将仙女画成了鬼女,还不把外面的宾客们给吓着?你放心,屏儿经常帮秋娘上妆,手早就练熟了,不会有错的!”

寒冰看了一眼面上得意洋洋的屏儿,心知今日自己的这张脸怕是要毁了!可是如今想要反悔已是不可能,再说,这出戏早晚都要演,而那个人——早晚都要见!

一念及此,他索性把心一横,往椅中一坐,对屏儿笑道:“屏儿,你若能将我画得比你的秋娘姑姑还好看,我便替她唱三个月的戏,好不好?”

屏儿顿时笑着拍了拍手,“好呀!好呀!这样爹爹就不用愁没有戏唱了!”

孟惊鸿虽是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一热,明白寒冰这是要帮他们孟家戏班支撑过这段困难时期。

这时屏儿的一双小手已开始在寒冰的脸上描画起来。徽戏本就讲究清韵淡雅,无需浓墨重彩,是以更要在细微处下功夫,看似轻描淡写的几笔,却勾勒出一种别样的清美韵致。

上妆完毕,屏儿将一眼也不敢往镜子里看的寒冰,推到了孟惊鸿的面前,脆声声地问道:“祖爷爷,您看这七仙女成不成?”

孟惊鸿眯起了眼睛,凑近了往寒冰脸上细看,边看还边指点着屏儿做了几处改动,竟是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不放过。

如此折腾了半天,寒冰只觉得自己额上的汗都快要冒出来了,孟老爷子才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手打造出来的七仙女终于大功告成了!

第一百一十章 莫谈国事

苏问秋迈着方步,悠然自得地来到前厅,与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的客人们打了个招呼,随后便进了旁边的偏厅,坐下来与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位老熟人聊了起来。

“苏兄,府上今日可真是热闹得很啊!贵婿此番兼了枢密使一职,真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货真价实的当朝宰辅,连带着你这苏府上的亲朋好友都多了起来!”业已致仕的曹御史不改他一贯的毒舌,语带讥讽地先来了几句。

“是啊,也不知那个惯会逢迎的唐焕怎么就触怒了皇上,竟落得一个跟我等一样回家养老的下场!”另一位赋闲家中的齐侯爷一边摇头,一边用试探的目光看着苏问秋。

苏问秋只是含笑不语,让这帮明显是来探口风的老狐狸们干着急。

文山公薛义先也在一旁插言道:“老夫还听说皇上终于有了立储之意,只不知最终谁会坐上这太子之位,苏公对此可有所耳闻?”

苏问秋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便慢条斯理地端起几上的茶来,轻轻啜了一口。

他越是这样,那几位与他相识多年的老大人们越是看得出他肚子里有货,顿时一个个心痒难耐,最后还是个性比较耿直的曹御史忍不住了,催促着道:“你这只老狐狸倒是透句话啊!难道你真以为我们今日是来陪你听戏聊天的?”

苏问秋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回了几上,这才笑容可掬地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平日里最是话多,可不知今日为何沉默不语的夏老公爷,“夏公,为何如此愁眉不展?莫非是环儿那丫头又给你闯了什么祸?”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老人家都不由得笑着摇头,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这位夏老公爷的烦恼之所在。

敬国公夏老公爷最是疼爱他那个小孙女环儿,结果宠溺之下,却是把那小姑娘给惯坏了。爹娘的话夏环儿皆听不进耳去,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一门心思要出去闯荡江湖,终日闹得府中鸡犬不宁。

夏老公爷无奈,竟真的命人从外面请了一个会武的女子,在府中教授这位环儿姑娘武功。结果,这武艺还没学上几天,环儿就自以为是武林高手了,经常跑出府去除暴安良,打得一些街头的混混们抱头鼠窜。

如此一来,这小姑娘的名声可就传了出去,别说是提亲的,便是普通的访客,都不大敢登敬国公府的大门了。

夏老公爷对自己的这个孙女也是实在没招儿了,便也顾不得什么脸面问题,不时将心中的苦恼对这帮老友们倾诉上一番。于是这帮老狐狸们便合起伙来给他出些主意,偶尔这些主意确也能管用上一段时间,但也就是一段时间,然后便会有新的祸事和新的难题出现。

果然,听苏问秋这一问,夏老公爷便又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苦恼地道:“这回祸是没有闯,而且连府门都多日未出,只把自己关在房中茶饭不思,怕是就快闷出病来了!”

“哦?这却是为何?莫非这小丫头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气?”这下苏问秋的好奇心倒是被勾了起来,毕竟环儿那精灵古怪的小丫头,他还是十分喜欢的。

“唉,说出来也真是太过丢人!前些日,这丫头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严世子那件案子,心中便起了好奇,想见一见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寒冰公子。

说来也巧,有一日还真让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他,可惜只是擦肩而过,人已经走远了,她才听到街上有人议论,说方才过去的白衣公子便是寒冰。

就那么匆忙间的一面,这丫头竟然惦记上了人家!听说京兆府审案时那位寒冰还会去,她便一大早就去京兆府的衙门口等。没想到最终人没等到,却听来了一个消息,原来那位寒冰因为犯错,被他的舅父花神医给打了,而且伤得极重,已经下不了床了。

这丫头回到府中便大哭了一场,还说要让她的女师父去花府找花神医算账,实是闹得太不像话!结果被她爹爹狠狠骂了一顿,从此她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了。

这都已过去了十几日,也不知那丫头到底如何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唉——!”夏老公爷说着说着,老泪都快掉下来了。

众位老友忙连声安慰起来,纷纷给他出主意。苏问秋更是连连向他保证说,定会想出办法来,让环儿不会再闹下去。听到这些,夏老公爷焦虑的心情才算是慢慢地缓解开了。

一见夏老公爷没事了,这帮老人家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不过这次的话题,却已转移到了严兴宝的案子上。

“说来也奇怪,严世子这件案子本就是个糊涂案,可大可小,没想到京兆府却偏偏要弄得如此大张旗鼓,急三火四地开审。结果审了这么多天下来,却又没了结果!”

“怎么没有结果?结果就是不了了之嘛!”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起码那个严兴宝还一直押着没放,段朴青这次也算是强项了一回,没给严家人留任何面子!”

“这话确也在理,这个案子办到如今这样,京兆府做得也算是中规中矩。只是不知为何当初报案的那对少年人一直没有出现,而那位宋青锋将军又是有官职在身之人,不便到堂上作证。至于其他的那些证人,当然也都有各自的难处——,对了,薛公,听说案发那日,少龙他也在那只远芳阁的画舫之上——”

文山公薛义先忙摇头道:“断无可能!少龙这整月来都在府中读书,怎么会去——去远芳阁那种地方!”

“读书?方才我去如厕的时候,可是看到少龙正与信武侯的公子往人家唱戏的后台去了。”曹御史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顿时听得苏问秋在一旁暗暗地直摇头。

文山公果然一听就急了,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嘴里嚷着:“若真是那个小畜牲,我回去便打折他的腿!”

苏问秋忙起身拦住了他,笑呵呵地道:“薛公莫急,我方才在外面倒是遇见了信武侯的公子,少龙并未与他在一起。不过,那位宋将军和其他府的几个少年人都在,想是曹公一时看花了眼,误把其中的一位当成少龙了。”

曹御史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忙点头道:“想必是如此!这几年老夫的眼神确是越来越不济了,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薛公可切莫当了真,因此错怪了少龙!”

文山公的脸色虽仍是不太好看,但人却十分痛快地坐了下来,就坡下驴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

这时马上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将话题岔了开去:“可是严世子的案子已找到了苦主,当初报案的那对少年人也留下了笔录,而且京兆府的捕头还去花府核实过证词。案情本已是一清二楚,京兆府若真想结案,应该早就能结了,又何必如此拖下去,弄得一个虎头蛇尾,令人耻笑!”

“是啊!真不知那个‘断不清’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

这时,一个小丫环走了进来,甜笑着向苏问秋禀报道:“老爷,马上要开席了,夫人还有小姐和姑爷请您过去呢。”

苏问秋不由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对这帮老友道:“闲聊竟然把正事儿给忘了!各位老友还是赶紧移驾后园吧,今日请来的可是孟家戏班。他‘断不清’唱什么戏我等且不必去管,只是夫人亲点的这出《鹊桥会》,老友们可千万要捧场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关你何事

冷衣清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迎接自己的岳父泰山苏老大人和他的那些老友们入席。

待这些老人家们都落座以后,冷衣清的目光再次不着痕迹地向左侧花凤山所坐的那一席上扫去,正看到花凤山捋须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不由想起方才看到那位花府的小姐花湘君,搀着花凤山进门时的情景,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酸意。

这花凤山也不过是比自己年长了几岁而已,应该还未到走不动路要人搀扶的地步吧?

那么温婉可人的一位姑娘,极可能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此刻却在别人身边笑语嫣然,极尽孝道,而他这位亲生父亲却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自他见到花湘君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依稀看到了芳茵的影子。

她那低眉浅笑、贝齿轻含的模样,不就是当年新婚燕尔之际,两人一起在书房读书时他眼中所见的情景吗?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清丽倩影却仍是时常萦绕于他的心间旧梦中……

怅然坐下之后,冷衣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就连那出《鹊桥会》开场的锣声都没有听到,直到听见众人的鼓掌叫好声,他才勉强抬头向台上看了一眼,原来是正角儿七仙女出场了。

谁知就在这位七仙女走到台中间一亮相之际,那些鼓掌声和叫好声突然间竟都停了下来。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虽是高得出奇,却也美得出奇的七仙女,一时间仿佛都被人用法术定住了一般,齐齐地呆在了那里。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突然有两人几乎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而且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芳茵!”

台上那位七仙女似是被这诡异的场面给吓懵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恐怕是连唱词都给忘光了。

这时众人的目光倒是从他的身上转开了,皆齐齐地看向那两个方才失声惊呼的人——冷衣清和花凤山。

冷衣清毕竟是久经风浪,虽说乍见故人,一时间情难自已,但一见到众人投过来惊讶与探询的目光,他便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缓缓地坐回到了椅中,只不过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盯在台上的那位七仙女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花凤山却是完全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径直奔到了台前,想把台上的那位七仙女仔细看个清楚。

站在台上的寒冰见自己的舅父冲了过来,不免心中一惊,感到事情似乎已经偏离了当初的设想,这次的祸怕是闯大了!

只是舅父这副激动不已的模样看上去着实令人担心,他便也来不及多想,纵身跳到了台下,上前扶住了身体犹自不停颤抖的花凤山。

“舅父——”

这声“舅父”犹如一盆冷水从花凤山当头浇下!他眼中激动欣喜的光芒瞬间便消失无踪,盯着面前的这位七仙女半晌,方犹疑地叫了一声:“寒冰——?”

寒冰苦笑着点了点头。

花凤山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胡须抖动了半天,终于怒不可遏地吼出了声:“你这个孽障!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寒冰知道舅父这次是真的发怒了,顿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却又不能就此放开正气得浑身发抖的舅父。

幸好,本是陪着今天的寿星苏老夫人坐在靠台边主桌上的花湘君,适时走上前来,搀扶住花凤山,同时悄悄向寒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就在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究竟出了何事的时候,左相冷衣清大人的岳父泰山苏问秋老大人,突然重重地怒哼了一声,随即“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这下席间便开始乱了套——私下议论者有之,暗中偷笑者亦有之。

真正跟着着急的唯有苏问秋的那几位老友,他们彼此交换着焦虑的目光,却知道此时不宜去打扰正在气头上的苏公。自然而然地,他们便都把视线集中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冷衣清的身上!

苏老夫人一见自己的夫君拂袖而去,忙在女儿苏香竹的搀扶下起身追了出去。临去前,苏香竹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冷衣清虽是自觉愧疚,却并没有跟在夫人的身后一起离开,而是将目光再次转向那个酷似他从前的夫人——林芳茵的“七仙女”。

谁知令他吃惊的是,只不过方才的一转头间,那个本来站在花凤山身边的“七仙女”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此时寒冰已经躲回了后台,正坐在镜前看着自己那副七仙女的扮相发呆。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模样!她去世时应该也就像自己现在这般年纪,难怪舅父和——那位左相大人会将自己错认成母亲。

只不过舅父对母亲一直怀有极深的感情,乍见扮成母亲模样的自己,情绪一时失控也属自然。但是那位左相大人,他为何也会如此失态?若只是心怀愧疚,当不至到几乎失控的地步,莫非他的心中还一直记挂着母亲?……

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向正一脸怆然站在门外的冷衣清,问了一句:“已过去了二十年,你真的还记得清她的模样吗?”

冷衣清久久地凝视着面前这张彻底将他击垮的面孔,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特的微笑,喃喃地道:“我也以为……早已经忘记了……”

寒冰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过,他的双眸瞬间变得幽暗冰冷,伸手抓起旁边桌上的一块湿布巾,狠狠地往自己的脸上擦去!

冷衣清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看着寒冰的脸渐渐又变回棱角分明、英气袭人的少年模样,可那轮廓与眉眼仍是没有变,依然是一张酷似芳茵的面孔。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寒冰一挑眉,“这关你何事?”

冷衣清举步走了进来,站在寒冰的面前,又问了一遍:“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寒冰又是一挑眉,站起了身,“这关你何事!”

冷衣清忽然微微一笑,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今日的这出戏,不就是特意演给我看的吗?”

寒冰再次挑了挑眉,清冷地一笑,“你既然知道这是戏,又何必当真?”

“戏虽是假的,可人毕竟是真的,我又如何能不当真?”

“戏确是假的,可人也未必就是真的,左相大人还是三思的好!”

“既已到了此等境地,多思亦是无益,不若随性为之,反倒可能会将一盘死棋做活。”

“哦?”寒冰轻笑了一声,“那你下一步准备如何走?”

“带你回府。”冷衣清目光冷峻地道。

“行!把你那座新建的徽园给我住!”寒冰挑衅地看着他。

“好!只要你肯叫我一声‘父亲’!”

“我——”寒冰的目光一闪,嘴唇倔强地抿了起来,“我只在人前叫,私下里——不行!”

“一言为定!”冷衣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可心中却是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茫然若失……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左相之子

仅仅一夜之间,京城里的八卦话题就已经彻底转换。

昨日,人们还在抱怨严世子杀人一案搁置,那“断不清”的老毛病又犯了。

而今日,几乎所有官员府邸甚至大街小巷之中所谈论的,就都是苏府寿宴上那位男扮女装的“七仙女”,他到底是不是左相冷衣清大人的亲生儿子呢?

很快地,那些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们,就从各处收集到了大量的传闻,多到足以用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这些传闻大多失实,但其中确也有一些准确可信的东西。

那位假扮七仙女的少年叫寒冰,说是花神医的外甥,却又是个有名无姓之人。而且这一切似乎都与一个叫芳茵的女子有关,这少年分明长得酷似那位女子,才会被花神医和左相大人同时错认。

故而人们猜测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那位芳茵究竟与他们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一旦有了猜测,谣言也就应运而生。

于是乎,那些五花八门的故事就被传得越来越离奇。

甚至有人还有根有据地说,那少年其实是左相大人在赴京赶考时,与路遇的狐仙所生。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是,不但年龄与时间吻合,而且那少年竟能变为女身,当然不是凡人。

就在各种谣言四起,已呈鼎沸之势时,更惊人的一幕又出现了——

那位叫寒冰的少年突然从花府中搬了出来,随后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左相大人花重金修建的一座园子里,而那处园子就在相府的旁边,可以算作是相府另辟出来的一座别院。

如此一来,亲子之说应是得到了有力的证实。于是人们又开始猜测,寒冰究竟是左相大人的私生之子,还是这位左相大人在娶苏府小姐之前就已有了妻儿,却一直隐瞒未报?

若是前者,那倒也无甚大碍,因为大裕的风气本是极为开化,对于年轻男女之间的私情并不会过分苛责。左相大人年轻时的放浪形骸,虽然于现在的名声有损,但还不至于惹出什么大的麻烦来。

反之,若是后者,寒冰要真是他从前的妻子所生,那么后果便有些严重了。

在大裕,男尊女卑的观念并不十分盛行,一夫多妻的情况也不太普遍。

大裕的男子若是想要纳妾,必须先征得正室夫人的同意。即便是正室真的同意了,通常所纳妾室也不能与正妻同院而居,而需另辟别院。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男子纳妾的行为。

而大裕的男子若是想要休妻,则更是需要妻子本人同意,而且她还要在休书上亲自签字画押才行。否则的话,若是被她一纸诉状告到衙门里去,那位休妻者必是要吃官司的。

这样一来,男人抛妻弃子的情况便极为罕见,更为国法所不容。

而左相大人若真是曾有过此等行为,恐怕他这个宰辅的位子就要拱手让人了。当今皇上乃是圣主明君,断不会允许这种德行有失,且触犯大裕律法的人继续站在朝堂之上,甚至还继续作为百官之首。

虽然外面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可是那座已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相府内,却是一片出奇的平静。

自昨日寿宴被扰之后,左相夫人苏香竹便带着儿子冷世玉留在苏府没有回来。如今这偌大的一座相府之中,就只剩下左相大人,——还有那个他刚领回来的儿子寒冰。

冷衣清并未急着去接自己的夫人回来,因为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岳父和岳母大人的劝说要比自己的话管用得多。

昨夜,他曾与自己的岳父大人苏问秋进行了一番深谈,说明了寒冰的来历,并请岳父大人代他向自己的夫人苏香竹解释清楚。

其实早在冷衣清迎娶苏香竹之前,便已告诉过她,自己曾经有过一位妻子林芳茵。但是因为林芳茵性情执扭,不被公婆所喜,彼此间多有矛盾争吵,故而自请和离。

当时他丝毫未敢提林芳茵怀有身孕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以苏小姐之智,必不会相信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而如今寒冰出现,冷衣清再也无法自圆其说,却又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真相。毕竟寒冰隐族人的身份过于敏感,一个不慎,不仅会给寒冰,也会给与他有关的所有人都带来杀身之祸。

既然不能说真话,那他就只好编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欺骗所有的人。因为他十分清楚,关注此事的并不只有苏府的人,还有很多别有居心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宫里那个多疑善忌的皇上。

虽然明知自己的这种做法极为卑劣,但处于如此情势之下,也实是无奈之举。冷衣清向苏问秋谎称,林芳茵是在与他和离之后,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于是她又回到过冷家,提出想要复合。

当时他本人已进京赶考,家中二老因对林芳茵早有不满,而且也不相信她腹中所怀的是冷家的骨肉,所以坚决不许她重新进门。林芳茵在无奈之下,便悄然离开了。

对于后来所发生的这些事,他本人始终是一无所知,直至母亲去世之前,才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可是那时早已不见了林芳茵的影子。

而据寒冰所言,林芳茵在离开冷家不久之后,遇到了花凤山,两人结为异姓兄妹。寒冰出生后不到两年,林芳茵便病故了。

这个真真假假的故事自然骗不过对当年真相一清二楚的苏问秋,但他早就想到冷衣清会如此做,而且对他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编出这样一个还算经得起推敲的故事来,竟然还十分满意。

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就不用再费心地去编故事来骗自己的夫人和女儿了,而是只需将冷衣清所编的这个故事照搬过去即可。

不过苏问秋也并不想就此轻易地放过冷衣清,毕竟他这种抛妻弃子的行为实在叫人齿寒。本是伉俪情深,却只因怕受到牵连,大难临头,便不顾而去,毫无为人夫者的勇气与担当!

一想到自己的爱女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懦夫,苏问秋感到既痛心又无奈,便忍不住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了冷衣清的身上。

在寿宴之上拂袖而去,他一半是在故意做戏,一半也是在真的生气。如今为了大局,自然不能跟冷衣清彻底翻脸,但他还是在言语上不留情面地剜刺了他几句。

最后,他还正告冷衣清,从今以后,在善待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同时,更要善待寒冰,绝不能让这个自幼失孤的少年再受到半点儿委屈!

外人如何看且不必去管,但他苏府可是书香之家,德馨传世,绝不允许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再次发生!

冷衣清一直乖乖地垂首站在那里听训受教,完全没有了所谓当朝宰辅的气势与威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木已成舟

苏府的人算是暂时安抚住了,接下来便是要应付那些别有居心的探问者了。

果然不出冷衣清所料,第一个登门的人,就是那个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定亲王爷。

一进门,浩星明睿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皇上让我来问问,那位叫寒冰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历,还望冷大人能告知一二。”

冷衣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对于这位寒冰的来历,王爷你自是比我更加清楚,至于该怎么回皇上,你应是也比我更在行,又何必故意说这些废话来戏耍我!”

浩星明睿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不愠不火地道:“看来冷大人对新得的这个儿子并不满意,否则为何会露出这样一副被人坑害了的表情?”

“哼!是不是我冷某人的儿子还言之过早!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谁知是不是有人偷梁换柱、以假乱真呢?”

浩星明睿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冷大人这话听起来虽是有些刺耳,却也不无道理。只是若连你本人都无法断定他是不是你的儿子,这世上还有谁能帮你断个分明呢?我说的话你自然不会信,林芳茵又已不在了,而滴血验亲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知冷大人你还能想出什么其他的办法,来验明正身吗?”

冷衣清冷然一笑,道:“想不出又如何?反正王爷你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强塞一个儿子给我,我又怎能辜负了你的这番好意?!”

见冷衣清态度强硬,浩星明睿倒也毫不气恼,只是又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公事公办的模样。

“冷大人若是非要这么想,我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关于这位寒冰的来历,想来你已经对苏公有了一番说辞,何妨就说与我听听,也好让我去给皇上回个话。”

冷衣清看着他,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用来敷衍岳父苏问秋的那一席话又讲了一遍。

随后他还是放低了姿态,用商量的口吻对浩星明睿道:“如今你我已是站在同一条船上,再这样彼此算计实属无益,而且只能徒增暴露的危险。就像寒冰这件事,不但让岳父大人对我失去信任,更是引起了皇上的怀疑,而我却丝毫不知你做出此等安排的用意何在,又该如何来配合你呢?”

浩星明睿见冷衣清终于服了软,这才悠然笑道:“冷大人言重了!你我本是同舟共济,又何来配合之说呢?其实这次你与寒冰父子相认,实属偶然,并非是本王蓄意安排的结果。”

“哦?”冷衣清挑眉看着面前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家伙,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如今自己是受制于人,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了。

浩星明睿可是丝毫未把他的满腔愤恨放在心上,继续在那里厚颜无耻地扯着谎:“我早就猜到寒冰与你的关系,不过你既然不愿承认,想必是有你不得已的苦衷,我自然是不会勉强你的。

虽然昨日的那场戏确是安排给你看的,但目的也只是让你心底清楚,寒冰是林芳茵之子,实是未有逼你将他认下之意。所以这件事就连花凤山都一直被我蒙在鼓里,因为怕他反对我如此做,他可是根本就不想让寒冰认你这个父亲!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令岳丈苏公竟然把花凤山父女也给请去了寿宴,结果让花凤山发现了真相,当场就被气得够呛。想必冷大人你当时也应该看得出来,那花凤山的怒火可绝不是装出来的吧?”

听他这么一说,冷衣清倒真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是啊,若是事先知情,昨日在寿宴上花凤山岂会失态到那等地步?他不过就是个会看病的大夫而已,怎可能竟会把戏演得那般逼真?

而且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无论是寒冰,还是花凤山和花湘君,当时的反应都不像是在做戏。

那么自己呢?乍见酷似芳茵的寒冰时会做出一些失态的反应,这一点也许是可以被某些有心人预见到的。但谁又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竟然会直接将寒冰接回了自己的府中呢?

若是他当时一走了之,谁又能将寒冰强塞进他的相府里来?

不过,有一点冷衣清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若是他真的不肯认下寒冰,到那时苏问秋老大人就该出场了。

他老人家那一招在寿宴上拍案而去岂是白演的?那就是准备事后向冷衣清施压,逼他认下寒冰的。只不过冷衣清竟然鬼使神差地自己上赶着将寒冰接回了府,这倒省去了苏老大人的另一场逼宫戏。

看到冷衣清明显是被自己给绕进去了,浩星明睿才不给他那么多时间去反应过来,而是要继续趁热打铁,彻底让他就范。

“我劝你还是暂且放宽心,不要再自寻烦恼。你方才关于寒冰来历的那套说辞极是周全,既然苏公都未起疑,皇上自然更不会多想,毕竟此事与朝政扯不上任何关系。”

果然,冷衣清的思路立即被他给引开了,不由接着他的话问道:“那皇上又为何如此心急地派你来查问一番呢?”

浩星明睿神秘地一笑,“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我猜皇上很快就要立储了。”

冷衣清只是微怔了一下,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虽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所期盼的,却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你方才还说寒冰的事与朝政无关,那为何皇上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却先来打听我儿子的事情?”

浩星明睿笑着摇了摇头,“冷大人想必已是被诸般杂事乱了心神,故而才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太子若立,最先要选定的便是太子师与太子伴读。

依我看来,皇上本是想选令郎世玉公子为太子伴读。可是寒冰的事情一出,皇上又担心大人持身不正,有负圣望,故而才派我来查问个清楚。”

冷衣清皱眉细思,觉得这位假王爷的猜测确有些道理,可是这样一来,他却不免更是烦心!

自己的儿子成了太子伴读,济王的心中怎会不生出猜忌?若是在立储这件事上自己寸功未立,皇上凭什么要选他冷衣清的儿子做太子伴读?

再者说,伴君如伴虎,太子伴读一职绝不是一个优差,也不知性情敦厚的玉儿,能否应付得来?

见冷衣清一脸的忧虑沮丧,浩星明睿倒是貌似好心地安慰起他来:“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此事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若是你不愿让令郎进宫当差,大可找个理由推脱掉。

其实寒冰与你相认确是一件好事,今后有何为难之处,你便可让他帮忙去解决。这孩子忠厚老实,又极重情义,定会成为你的好帮手。”

听了浩星明睿这番狗屁不如的安慰话,冷衣清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心想,面前这厮的脸皮可真是厚到了极点!将一个闯祸精强塞给自己已是无耻,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他“忠厚老实”,简直是将自己当成三岁稚童来戏耍!

可无论他如何生气,还真是拿这个比自己还要阴坏上几分的假王爷没办法!更何况现在木已成舟,自己生出再多的懊恼也是无用且无谓。

如今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求神拜佛,让那个寒冰至少会有几分为人子者的自觉,千万别像气他那位糊里糊涂的舅父花凤山那样,来气自己这个不明不白的老爹就行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郑家戏园

送走了那位根本没安什么好心的定亲王之后,冷衣清略一琢磨,无论寒冰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反正都已经住了进来,起码表面上要将他当作儿子对待。

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他立规矩。自己这里可是堂堂相府,不比花凤山的那个所谓“花府”,绝不能任由他胡来!

一念及此,他吩咐一旁的下人道:“去把大公子叫到我书房来。”

那个下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呐呐地道:“夫人与公子……都还未回府……”

冷衣清不悦地哼了一声,“今后这府中的大公子便是寒冰,世玉是小公子,你可记下了?”

那个下人忙不迭地点头,急匆匆跑去徽园,寻找那位新来的大公子。

片刻之后,那个下人又一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喘着气道:“回……老爷,大公子……不在徽园。听那边打扫园子的人说,大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了……”

冷衣清的右眼角不由一跳,心中立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对那个下人道:“你速去通知徐管家,让他多派些人出去,尽快把大公子给我找回来!”

那个下人应了一声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在想,京城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

谁知他还真是想错了!他刚对徐老管家将老爷交待的话讲完,就见外面看门的阿福跑了进来,慌张地道:“不好了!徐管家,方才苏府的人跑来说,有人看到大公子在戏园子里唱戏呢!”

“唱、唱戏?!在谁家的……戏园子?”徐老管家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郑家戏园,离苏府不远。”

徐老管家忙吩咐阿福道:“你快去叫几个人来,抓也要把大公子给抓回来!”

阿福答应着跑掉了。

徐老管家又转身对方才那个传话的下人道:“你快去把这事禀告给老爷,记得说话小心些!”

那个下人应了一声,跑到后院的书房去给冷衣清报信。

“老爷,大公子找到了。”那个下人小心翼翼地回禀了一句,时刻记着徐老管家的嘱咐,小心说话,生怕将这位一直愁眉不展的老爷给惊吓到。

冷衣清将手从疼痛不已的额头上放了下来,问道:“他人在哪里?”

“大公子他……他在郑家戏园。”依然是一句小心翼翼的回答。

“他去那里做——什么?!”话未问完,冷衣清猛地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指着那个下人喝问道,“你快说!他去戏园子里做什么?!”

那个下人被吓得一哆嗦,冲口答道:“唱戏!”

冷衣清的身体陡地一僵,呆立了半晌,又猛地坐回到椅中,重新用手抚着愈加疼痛的额头。

“徐管家已派人去抓——不,是去请大公子回来了。”那个下人更加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冷衣清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脸上已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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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郑家戏园之中,真可谓是热闹非凡。

台上的《鹊桥会》正唱得凄切哀婉,而台下看客们的鼓掌叫好声却是一阵紧接一阵,极为喧嚣热烈。当然,这些极为热烈的鼓掌和叫好,主要还是送给台上那位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美如天仙的七仙女的。

戏已经唱了一大半,然而挤进来听戏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戏园的郑老板只好多派了人在门外拦着,劝那些进不来的人明日再来。可是那些人就是不愿走,宁可站在外面听个热闹。他们不愿走,闻讯赶来的人却是越聚越多。

左相大人的公子在台上唱七仙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事情,谁都想先睹为快,然后再去向那些错失机会没有看到的人炫耀上一番!

戏园外面虽是混乱,但毕竟人都已被拦在了门外,无法影响到园子里的客人听戏。

郑老板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园子里的场面也开始失控了。原来是有几个地痞无赖模样的人,不知何时混了进来,在人群中不断发出怪笑声,甚至还打起了口哨。

郑老板想叫人将那几个无赖赶出去,可是手下的人都已被派到外面把门,园子里只剩下两个负责给前排贵客端茶倒水的小伙计了,根本派不上用场。

那几个无赖见无人敢管他们,便越发地放肆起来,竟开始对着台上的那位七仙女口吐污言秽语。

那位七仙女本还在以袖拭泪,悲悲切切,转眼间却一撩衣襟,一个箭步飞身跳落台下,正好落在了那几个无赖的面前。

众人谁也没有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见那几个无赖突然一个个似风筝一般地,从戏园子那高高的围墙上飞了出去!

随后那位七仙女又转身飞纵回台上,长袖一甩,继续悲悲切切地唱了起来。

众人皆大张着嘴巴愣了半晌,随即又都开始齐声叫好,并同时送上雷鸣般的掌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激动兴奋之情,犹如刚刚真的看到了七仙女下凡一般。

此时戏园子外面倒是比里面平静了许多。

那几个无赖突然从围墙内飞了出来,然后齐刷刷地跌落在大街上,直接被摔昏了过去。

旁边看热闹的那些人虽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已有人认出了那几个常在街边捣乱的无赖,大家互相交头接耳,却是没有一人上前去查看他们的死活。

被派来捉拿大公子的冷府家人们赶到时,正巧看到那几个无赖从天而降的诡异一幕。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都已猜到这事跟自家的那位大公子应该脱不了干系。

早就听说大公子的功夫极好,一个人便把严侯府那些带刀使剑的护卫们都给震住了,而且还把那个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严世子,也像这般给扔进了湖里。

只不过,令这几位冷府家人们倍感为难的是,老爷吩咐他们把大公子给抓回去。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自己的那几下身手怕是还不如那几个小无赖,若真要冲进去向大公子动手,最终的结果已然可以想见,定是会跟那几个小无赖一样,不明不白地昏死在大街上……

十分有默契地,这几位冷府家人在靠近戏园门口的地方,同时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位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人这么多,人家戏园子看门的拦着不让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待到里面的戏终于唱完了,看客们陆续都出来以后,那几位一直非常安分守己地守在戏园外面的冷府家人,才终于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正在后台卸妆的寒冰见到他们,却是咧嘴一笑,问道:“可是晚膳的时辰快到了?你们先在外面稍候片刻,我这就随你们回去。”

那几个家人也咧了咧嘴,知道不会挨打,心总算是定了下来。可他们却又忍不住开始腹诽起自家的这位大公子来——敢这般胡闹丢左相大人的脸,不但是毫不自觉,竟还想着用晚膳?你说这位的心可得有多大!

不过令这几个家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在相府之中,竟真的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而他们的老爷左相大人冷衣清,正坐在桌前,等着自己的大儿子回来用晚膳。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划清界限(一)

看了看厅中摆着的那一桌极是丰盛的饭菜,再看了看左相大人那一脸温雅的假笑,刚从郑家戏园唱完《鹊桥会》回来的寒冰立时明白,今晚相府中的这出《鸿门宴》紧接着也要开场了。

不过他可是清楚得很,不管稍后的战况将会如何激烈,开场前的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足。

马上做出一脸愧疚地模样,他来到冷衣清的面前,躬身施了一礼,谢罪道:“寒冰迟归,让父亲大人久候,实属不该,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冷衣清微微一笑,“你我父子之间,无须那么多礼,快些过来坐吧!你唱了整日的戏,想必也饿了。”

“是。”寒冰再次施礼,方在下首处坐了。

“诶——,你是家中的长子,岂能坐在那里!”冷衣清含笑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椅,“过来为父身边坐。”

“是。”寒冰听话地起身坐到了冷衣清的身旁。

一旁伺候的下人走上前来,替他们将酒盏一一满上,随后就在冷衣清的示意下悄然退了出去。

外厅的门刚一合上,厅中却似乎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立时将原来那种令人备受感动的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吹了个无影无踪。

寒冰抬头看着此时面上已是一丝笑容皆无的冷衣清,冷然挑眉道:“若是要教训人,尽管说好了,可若是要打人——,你可不是我舅父,想打我,没那么容易!”

冷衣清原本是打算得不错,准备拿出自己二十年混迹官场所练就的那种处事不惊的本事来,和颜悦色地与这个年轻人把问题给解决了。

可令他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小子一上来,便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凶横模样。这下子,可把左相大人早已沉积于胸的那股子怒火给彻底点燃了!

他当即“啪”地一拍桌子,也来了个横眉冷对!

“放肆!我是你父亲,难道还比不得那个花凤山?再者说,他花凤山根本就不是你舅父!”

“我叫他舅父已快二十年,而叫你父亲才不过两日。左相大人,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跟他比?”寒冰撇着嘴,冷冷地看着冷衣清。

“你——!”

“我怎么了?”寒冰针锋相对地顶了这位左相大人一句,随后双臂抱胸,向椅背上一靠,“嘿嘿”地冷笑了一声,“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同意喊你父亲,又住进你那个破园子,都是奉了定亲王之命。否则的话,你之于我,不过是个路人而已!”

听到这个很可能就是自己亲生之子的少年,用如此冷酷的语调说出这些刺人心肺之语,冷衣清虽是早有预料,心中却还是不由得起了一阵锐痛,哆嗦着抬手指向寒冰:“那你说,定亲王他为何要让你这么做?”

寒冰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摇头道:“我怎会知道?大概是怕我祸闯大了,舅父他一个人担不住,所以就找个能耐比他大些的人,来替他担着呗。”

冷衣清一听更是冒火,“你——你究竟还要闯多大的祸?!”

“哈!拼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寒冰得意洋洋地一笑,完全是一副天地虽大,舍我其谁的狂妄模样。

冷衣清险些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定亲王指使你做的?!”

寒冰忽然放下双臂,将脸凑近了冷衣清,眨着眼笑道:“我若不把这京城搅得乌烟瘴气,定亲王和左相大人你,又如何能够趁机浑水摸鱼、欺君罔上呢?”

听了他这句话,冷衣清顿时冷静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寒冰脸上的笑容,半晌方沉声问道:“你可知如此一来,自己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终有一日,也会引起皇上对你的疑心?”

“疑心又如何?反正也不会牵连到大人您的身上,大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寒冰的星眸中含着一丝冷意,薄唇轻抿地看着冷衣清。

冷衣清却是没有完全领会他话中的含义,迟疑地问道:“你此言何意?你是我的儿子,若是出了事,怎会与我这做父亲的不相干?”

“因为我原本就是一个令你这位左相大人束手无策的逆子。虽说是‘养不教,父之过’,可既然从未养过,便也无从追究不教之过了。故而无论我闯下多大的祸事,也无人会将其与大人联系起来,皇上就更不会疑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大人您在背后操纵了。”

寒冰的这番话说得平静淡然,可冷衣清听得却是心潮起伏。看来,这少年是已决心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而且他也随时准备着去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所以从现在起,他就已开始与自己这位父亲撇清关系。

“可若是你隐族人的身份被发现——”冷衣清盯着寒冰脸上的表情,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隐族人,若不是,他就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谁知寒冰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大人实是多虑了!我又不在朝中为官,谁会想到要去查证我是不是隐族人呢?再者说,我是不是隐族人这一点,也与大人无丝毫关系,因为皇上是绝对不会怀疑大人您的身份有问题的。

即便世人大多不知情,但我却是早就听说过,关于那个正旦宴赐酒的传闻。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正旦宴上,赐了群臣每人一杯酒,结果当日夜里,便有几位朝臣暴毙于家中。

自此之后,每年正旦宴上的赐酒已成定例,普通人饮下只是感到片刻的不适,而隐族人却无一能够幸免。如此一来,那位皇上才能够确定,自己的身边不会有隐族人潜藏,睡起觉来应是也会觉得安稳一些。”

冷衣清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对没能就此确认寒冰是不是真正的隐族人而大感失望。

寒冰接着又道:“只是皇上远在宫中,自然容易骗过,最难防备的,其实是那些潜藏在大人身边的耳目。所以说,大人与我这场父子相争的戏,需得一直演下去,既让人不会怀疑我们的这层父子关系,又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父子不和。”

冷衣清不由讽然一笑,“事实便是如此,又何需做戏呢?”

寒冰的目光微微一闪,笑了笑,问道:“大人所说的‘事实’——,是指什么?”

一见这小子明知故问,其实就是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这层父子关系,冷衣清不由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既然担心事后会摘不清楚,为何一开始又要牵扯在一起?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又何必要跟你演这场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划清界限(二)

听到冷衣清这句满含怨气的质问,寒冰不由冷然一笑,反问道:“既然大人怕受牵连,当初又为何要认下我?这世上抛妻弃子的大有人在,大人身为当朝左相,权可一手遮天,便是矢口否认,除了皇上,怕也不会再有人真的敢与你当面对质。而皇上日理万机,又岂会有闲心来管你的家事?”

冷衣清不由怔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却一直没有想明白。

今日与那位假王爷交谈时,他虽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那家伙的一番鬼话,一度相信与寒冰父子相认这件事纯属偶然。但事后细一琢磨,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又被他给耍了!

从寒冰学唱徽戏,到男扮女装登台,再到大闹苏府寿宴,最终父子相认收场。每件事看似都是偶然,但太多的偶然,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

如今回头细想,就连花凤山的毫不知情应该也是被蓄意安排的,这样才能达到更加令人信服的效果。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一定就是那位假王爷。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此事最终出现这种结果,确实也不能说是完全出自那位假王爷的阴谋。

因为确如寒冰所言,当时他虽是一时不察,在寿宴上失了态,但在无任何实据的情况下,大可声称自己是在精神恍惚之下认错了人,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可是他却偏偏鬼使神差一般地自己找上了门去,主动要接寒冰回府。这一切,与其说是他被那个假王爷设计陷害,还不如说是他身不由己地自投罗网。

莫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认定了寒冰就是自己的儿子?只是对于这一点,他却始终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冷衣清突然一把拉住寒冰的手,眼中的神情极是矛盾复杂,既有期盼,又有焦虑,还隐含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痛苦。

寒冰却丝毫未被他的神情所打动,明亮的双目闪着清冷的光,唇边甚至还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冷衣清依然固执地看着寒冰,可是眼神却渐渐由期望变成了失望。看来,这少年是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答案了!

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最直接又最残忍的惩罚?但是,与他当年那么冷酷地抛弃芳茵母子相比,这样的惩罚又算得了什么?!

慢慢松开了寒冰的手,他突然端起面前的那杯酒一口饮下,随后抬起头来,唇边挂着一丝颤抖的苦涩笑容:“确已不重要!”

寒冰的眸光微微一暗,随即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今后您还是那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左相大人,而我继续做那个惹事生非的无良小子。无论你想做慈父还是严父,我都会配合你,出了事你要撇清关系,打骂也都随你。唯有一点,莫要以父亲的名义约束我的行动!”

已收拾起心情的冷衣清,又恢复了一朝宰辅的风神气度,笑骂了一句道:“你这滑头小子!今日本是我要给你立规矩,到头来,却是听你在这里给我立起规矩来了!”

“寒冰不敢!立规矩的事情还是要由大人您来做才合适。待到夫人和令郎回来了,当着全府中人的面,再立也不迟。”寒冰满面笑容地拱了拱手。

冷衣清虽仍是面带笑意,但看向寒冰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冷肃,“不过,今日我确是要先立下一个规矩——只要是在这座相府之中,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你都要称我为父。”

寒冰闻言轻抿了一下唇角,点头道:“这相府之中耳目众多,确是需要谨言慎行。”说完,他端起了酒壶,为冷衣清满上空杯。

然后,他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肃然道:“父亲大人思虑周全,当会明白我的用心。今日我就是想先划清你我之间的界限,以免日后互相牵绊,彼此误事。”

冷衣清垂眸想了想,方缓缓地道:“你的意思是说,今后你我各行其是,互不干预,无论我们父子之中哪一个出了事,另一个都要袖手旁观吗?”

寒冰仍端着酒杯,神情肃然地点了点头。

“一来,当局者迷。若我们都把自己置身于对方的棋局之中,反倒难以纵观全局,走好自己的每一步。父亲大人立身朝堂,面对的是皇上和朝中百官,而我隐于江湖,应付的是忠义盟和刺客杀手。只要你我都尽己所能,做好自己的事情,便不会出现太多的失误,将自己陷于险境。

二来,关心则乱。若是时刻念着父子亲情,难免彼此都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与牵累,最终必然会坏事。如果真有一日祸起萧墙,需要划清界线之时,你我都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必须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绝不会藕断丝连、拖泥带水!”

冷衣清缓缓端起了酒杯,将那杯毫不知味的酒慢慢喝了下去。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种假设,但寒冰的这番话仍是让他的心中起了一阵深深的恐惧,眼前竟真的出现了寒冰浑身浴血地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

他连忙闭了闭眼,想让这种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赶快消失。可是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的寒冰仿佛又忽然变成了自己的妻子芳茵,只是那双澄澈的眸中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爱恋与柔情,而是一片淡漠与疏离。

“当年——,我若在家,是不会让她就那样走的——”

他抬眼看着寒冰,似在解释,又似在忏悔。

寒冰垂眸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干了,脸上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父亲大人想是喝多了,怎么说起了故事来?”

冷衣清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人老了,可不就是爱说故事吗?你既不愿听,为父便不说了。”

随即他又忽然双眉一扬,朗声道:“好!既然话都已说开,你我今后便划清界限,两不相干!只是你明日若继续去唱戏,我是罚你,还是不罚?”

寒冰顿时哈哈一笑,“此事当然父亲大人说了算!反正无论你罚与不罚,这戏我都得继续唱下去。因为我早已与人有约,要唱三个月的七仙女。”

冷衣清听了,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子整日忙着唱戏,便没有多少闲工夫去别处闯祸了!

谁知他的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呢,就听寒冰在那里冷笑着嘀咕了一句:“可惜今日只让我逮到了几个街头的小混混,说不定明日我要等的那人就会去,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

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衣清马上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此刻他心中所想的是,最好还是先把自己灌醉了,免得今夜气得睡不着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刺客再现

寒冰一登场,便发觉今日的看客似乎比昨日少了些,也更懂规矩了些。想来是郑老板经过昨日的一场混乱之后,已找出了很好的应对之策。

只是坐在前排的那几桌客人的叫好声也实在是太大了些,尤其是那位一身杏色劲装的小姑娘,她的尖叫声都快将乐声盖了过去,就连坐在她旁边的那位青衣女子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

中场间歇,寒冰正在换戏装之时,方才那位身着杏色劲装的小姑娘竟然闯进了后台,径自来到他的面前,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冲着他傻笑。

寒冰回了她一个鬼脸,继续换装。

小姑娘这下倒是受到了鼓励,突然问道:“你的声音听起来为何比我还要像女子?”

寒冰对她一眨眼,“因为我是神仙。”

小姑娘“咭”地一笑,“那你怎么不上天?”

寒冰顿觉有趣地看着她,答道:“呆在天上有什么意思?神仙若是不下凡,便听不到别人喊他们神仙。”

“原来神仙也爱那些虚名。”

“若是不爱虚名,何来玉帝和王母?又怎会有这《鹊桥会》?”

“你若真是七仙女,喜欢上了牛郎,可是双亲却不允婚,你会怎么办?”小姑娘一脸认真地问道。

寒冰却是一笑,反问道:“我为何要喜欢上牛郎?”

“这——”小姑娘不由皱了皱小鼻子,不依地道,“就是喜欢上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寒冰哈哈一笑,“幸好我不是七仙女!”

小姑娘有些失望地看着他,终是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若是牛郎,会不会娶七仙女?”

“不会。”寒冰摇了摇头,露出要离开的意思。

可小姑娘却仍在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个没完:“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娶七仙女?”

“凡人皆有一死,神仙独享长生。死者已矣,生者何堪?”答了这一句,寒冰又向那小姑娘扮了个鬼脸,指了指前台的方向,“七仙女要去会牛郎了,一年才这一次,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去赶场了,留下那小姑娘一个人站在那里,茫然地琢磨了半晌,最后还是跺了跺脚,又跑出去听戏了。

此时台上的七仙女正与牛郎依依话别,掩面而泣,场面极是感人。台下的看客们也不禁泪湿了眼眶,唏嘘不已,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点极细的寒芒,自前排的某处乍起,无声无息地飞速向台上的七仙女射去!

只见那七仙女掩面拭泪的右臂微微一抖,随即又是双手云袖向右侧一挥,倾身向牛郎扑了过去,状极不舍……

一场《鹊桥会》终于在众人的鼓掌声与叫好声中谢幕。

各位看客们都站起身来,向着戏园外拥出,可是那位穿杏色劲装的小姑娘却又跑去了后台。只是这次她想见寒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因为此时一位叫屏儿的小丫头正叉着腰,拦在门口。

好在寒冰卸妆极快,只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他看到方才的那位小姑娘正站在门外候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道:“看来姑娘的问题还没有问完,那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再谈,可好?”

那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激动地道:“好!不如我请你去酒楼喝酒——”

寒冰哈哈一笑,转头对屏儿道:“屏儿,回去告诉孟老,明日我再去他那里蹭饭吃,今日有人请了!”

屏儿“咭”地一笑,“寒冰哥哥,你将祖爷爷床下的酒都偷光了,竟然还敢去见他?”

“谁说是我偷的?明明就是被七仙女给偷走的,拿去孝敬玉皇大帝了!”寒冰狡黠地笑道。

屏儿的小脑袋一晃,眨着眼睛道:“这位七仙女姐姐实在是太好了!祖爷爷没了酒喝,竟是连眼疾也不犯了,下次谁若再想偷他的东西,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人小鬼大!”寒冰笑骂了一句,对那位一直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斗嘴的小姑娘道,“我们这就走吧,否则一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那小姑娘虽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听他说要走,自然高兴地当先带路,向前台走去。

谁知寒冰却是叫住了她,用手指了指后面的一扇门,笑道:“这里出去方便些。”

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向陪自己来的那位女师父打个招呼,可又怕她会对自己啰嗦上一通。于是她便什么也没说,跟在寒冰的身后就出了那扇后门。

到了外面的街上,寒冰突然回头问道:“姑娘贵姓芳名?”

“我叫夏环儿。”

“环儿姑娘,方才坐在你身边的那位青衣女子,可是与你一起来的?”

夏环儿点了点头,“她是我师父,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

“师父?姑娘看上去并不像江湖人啊!”

“我——”夏环儿转了转眼珠,见寒冰虽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可是那双明亮的星目,却似乎能够洞察人心。

只不过略一犹豫,她还是决定说实话了,“我是敬国公府的,可我才不稀罕做什么闺阁小姐,所以我爷爷便请了师父来府中教我武功。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

寒冰不由惊讶地问道:“看不起?我为何会看不起姑娘?”

“因为我的功夫没有你高啊!我听说昨日你只是随意一挥手,那几个在戏园中捣乱的无赖便飞了出去!而我却是要用好几招才能将他们打倒,与你相比,我实是差得太远了!”夏环儿睁着大眼睛,神情极为严肃地道。

寒冰忍着笑,也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点头道:“以我这个老江湖看来,你的功夫确是弱了些,不过这应该不是你的资质不高,而是你的那位师父教的不好。”

夏环儿的眼睛顿时闪闪发起光来,问道:“那你可愿意做我的师父?”

寒冰似是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半晌,方犹豫地道:“我这人平日虽是很随和,但对待徒弟却是极为严格,只怕——”

“不怕!不怕!越严格越好!师父!你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夏环儿的脸上满是激动雀跃之情。

寒冰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寒冰的大弟子了!”

夏环儿忍不住欢呼了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向寒冰施了一礼:“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寒冰哈哈一笑,却又摆手道:“这礼今后就不必行了,因为我们这师徒关系绝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的话,若是传到令祖耳中,他怕是要闹上金殿去找家父算账的!”

夏环儿不由捂嘴一笑,“师父说的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爷爷知道!那我以后就叫你冷大哥——”

寒冰的目光微微一沉,随即笑着道:“还是叫寒冰大哥吧,我也是叫你环儿姑娘,可好?”

夏环儿点了点头,喜滋滋地道:“好!寒冰大哥,我们去哪里喝酒?”

“远芳阁,如何?”寒冰的唇边藏着一丝莫明的笑意。

夏环儿虽是经常在外面胡闹,但对于远芳阁也只是耳闻而已,并不十分清楚那具体是个什么所在,听到新拜的师父相邀,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她却不知,自己这么随意地一点头,便要有人跟着倒霉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冤家路窄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远芳阁并非是一座真正的青楼,因为阁中的姑娘们皆不以色事人,而是以琴棋书画等一技之长来吸引客人,便是所谓的卖艺不卖身。

当然了,若是某一位姑娘被来此的客人所打动,主动邀其留宿,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但通常的情况是,能打动阁中姑娘的东西,并不会是金银珠宝,而是客人的才情。

所以来此的客人无论贫富,都希望能够在姑娘们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而远芳阁确实也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每年五月十五,就在朝廷的春试过后,远芳阁都要举办一次远芳会。

这远芳会在十多年前初办之时,参与者皆是阁中的姑娘,大家聚在一起,各展所长,虽有彼此竞技的味道,但目的不过是为了吸引宾客,尤其是吸引那些前来景阳参加春试的士子们。

时间久了,那些只做旁观的宾客们便也开始不甘寂寞,彼此比拼起才情来。一来是想博得阁中姑娘的青睐,成为令人艳羡的入幕之宾,二来也可以借此处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或许还能够从此名动京城,甚至是名利双收。

渐渐地,远芳会办得越来越成规模,也越来越为世人所认可,竟是已成了除朝廷取试之外,又一个能让士子们展示才华的所在。

那些在远芳会上最终胜出的才子佳人,在整个京城乃至大裕都会出名,而且他们在远芳会上所呈献的佳作,也都会被广为流传。

正因为远芳阁有如此别具一格的魅力,那些自命风雅之士便都是趋之若鹜。久而久之,人们竟然渐渐忽略了远芳阁仍是一座开门做生意的风月场所,更多地是将此处当作一个极为雅致的交朋待客之所。

来此间的客人大多是些骚人墨客与世家公子,偶尔也有些江湖豪客,但都是安分守己,决不敢在这里造次。毕竟这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再是无法无天之人,也要对那些倏忽即至的京兆府官差们畏惧上三分,更何况还有满城的大内密探,以及十万驻扎城外、训练有素的禁军。

寒冰和夏环儿方一踏入远芳阁的大门,便有一位模样清秀的年轻接引迎了上来,询问他们是来见哪位姑娘的。

寒冰将一锭银子放入那年轻接引的手中,眨着眼睛笑道:“我们不是来见姑娘,而是来看公子的。请问兄台,楚文轩公子今日在楼上的哪个雅间里待客?”

那年轻接引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夏环儿的身上打了一转,随即含笑对寒冰道:“楚公子正在楼上的晴翠园中宴客,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寒冰和夏环儿随着那年轻接引上了楼,然后顺着长廊一直走到尽头,方见到一处临湖而建的圆形花厅,里面隐隐还有琴声笑语传出。

来到花厅门口,那位走在前面的年轻接引还未及开口,守在门前的一位青衣侍女便惊喜地出声招呼道:“寒冰公子!”

那位年轻接引想必早已听说过寒冰的大名,闻言不由转头将寒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上的表情竟也有些诧异激动。

寒冰见状咧嘴一笑,道:“多谢兄台引路!”

那年轻接引怔了怔,方明白过来人家是在请他赶快走人,忙拱了拱手,犹自不太相信地再仔细看了一眼寒冰那张剑眉星目的脸,才转身离开。

而他边走,心中还边在嘀咕,这分明是一张男子的面孔,为何扮起女子来竟是艳冠京城?若是自己也扮成女子,想来会比他更耐看上一些……

这边寒冰还没进门,那扇晴翠园的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个人哈哈笑着走了出来,正是信武侯之子楚文轩。

他走上前一把揽住寒冰的肩,道:“方才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我还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竟真的是你这位名动京城的寒冰公子大驾光临!”

寒冰微微一笑,道:“楚兄,我还带了一位客人来。”

楚文轩转头一看,不觉愣在了那里。

夏环儿却是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地道:“楚大哥,薛少龙是不是也在里面鬼混呢?”

“这——”楚文轩终于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笑了笑,“环儿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寒冰那鬼精灵一看便知其中有戏,忙接话道:“是我带环儿姑娘来的。听说楚兄在这里宴客,环儿姑娘就说想来看看楚兄宴的究竟是什么客。薛兄想必是在里面,宋兄应该也在吧?”

楚文轩的面皮微微一抽,已经猜到寒冰的来意不善,怕是来找哥儿几个算那日一起去闹苏府寿宴的账的!

他这里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身后又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高声笑着道:“文轩兄,到底是不是寒冰来了?”

夏环儿见了此人不禁笑得更开心了,“薛少龙,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薛少龙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一声未吭,便“嗖”地一下消失在门内。

夏环儿怎会轻易放过他,轻叱了一声,抬腿也跟着追了进去。

楚文轩此时早已放开了寒冰的肩,无奈地看着他,道:“少龙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寒冰笑了笑,“这房内可有箱笼之类的东西?上次你们去苏府的后台看我,我便在箱笼之中躲了半天,不妨让薛兄也试试这一招。”

楚文轩苦笑了一下,“你小子!睚眦必报!少龙这次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寒冰当即一脸歉意地道:“其实我本意不是来害薛兄的,我此来是想找宋兄聊一聊的。”

楚文轩瞪了他一眼,道:“没想害的都被你害成这样了,你想害的那一个,怕是要活不过今晚了!”

“楚兄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我真是来找宋兄叙叙旧的,当然,顺便还有一事相求,到时还望楚兄多多成全!”寒冰一脸奸笑地拱手道。

楚文轩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再次揽住他的肩膀,“走,进去再说,反正青锋他是逃不掉了!”

进了门,他们便看到夏环儿正绕着酒桌追赶一手捂着脸,同时嘴里还在不停讨饶的薛少龙。

寒冰走上前,向正坐在桌边呆看着这戏剧性一幕的哥儿几个一抱拳,笑着道:“罪过,罪过,寒冰打扰诸位仁兄的雅兴了!”

谁知他这一站,无巧不巧地,恰好挡住了薛少龙的去路,结果害他被夏环儿给抓了个正着。

见夏环儿扯着薛少龙往外走,寒冰忙道:“环儿姑娘,抓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怎么也该先叨扰这几位仁兄一顿酒饭再走吧?”

夏环儿点了点头,恶狠狠地对薛少龙道:“你若再敢跑,我便让我师父他拆了你文山公府的大门!”

薛少龙犹自不服软地道:“你师父了不起吗?有你这样的徒弟,她的功夫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别到时候门拆不成,还要被我府上的护卫给打折了腿!”

夏环儿杏眼一瞪,刚要张口说话,寒冰马上猜到这小姑娘怕是要把自己给抖露出来,赶紧在一旁插了一嘴:“薛兄此言差矣!环儿姑娘的师父可是一位女中豪杰,这样的江湖女侠,薛兄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薛少龙见寒冰说得认真,心中也不免打起了鼓。毕竟寒冰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堪称一流高手。若是连寒冰都说夏环儿的师父厉害,那自己想必还真不是人家的对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薛少龙马上垂下了头,气势也随之弱了下来,“环儿,从前的事是我不对,要打要骂皆随你,可是千万别去我府里闹。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夏环儿得意地瞪了他半晌,终是笑出了声,“薛少龙,你也有今日!当初你让你老爹登门退婚,害得我被我爹狠狠地责骂了一顿,这笔账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里!只不过一想到是你先退的婚,倒省了我再去向爷爷和爹娘哭闹悔亲,我的心里多少还是原谅了你。

现在你既然已经向我认错,我便就此放过你。从今以后,你见了我也无须再躲,但你也休要过分得意,我夏环儿可还没有大度到还能像从前一样,再喊你一声‘薛大哥’!”

薛少龙涨红了一张帅气的脸,诚心实意地向夏环儿道歉:“环儿,对不起!”

夏环儿抿嘴一笑,将头转向寒冰道:“寒冰大哥,我们喝酒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煽风点火

从见到寒冰走进门来的那一刻起,宋青锋就已意识到大事不妙!

而待到寒冰一脸笑容地硬挤到他的身边坐下时,宋青锋仿佛看到这小子的脑门上就刻着“麻烦”二字。

“宋兄,怎么躲在这里跟哥儿几个一起饮酒?我在郑家戏园已唱了两日的戏,都未见你去给捧个场。记得那日当着孟老的面,你可是答应过我,要让我这七仙女红遍京城的!”

“这——”宋青锋尴尬地笑了笑,“这两日公务繁忙,确是未抽出时间去给兄弟你捧场。明日,明日我和哥儿几个一定到场——”

“那倒是不必了!”

寒冰一脸的奸笑,打断了宋青锋言不由衷的保证,“明日戏园想必是不会开了,而我也总算可以歇息上几日。不过,我记得宋侯的生辰是下月初十,这转眼就快到了。正好孟老的眼疾也已好得差不多了,还说想出来走走,我便请他明日去靖远侯府上走一趟,与令尊将唱戏的事情给定下来。宋兄,你以为如何啊?”

宋青锋的头立时“嗡”地一下大了,暗骂自己当时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得意忘形之下竟将老爹的生辰给说了出来!这下完了,让寒冰这小子抓住了把柄,明日孟惊鸿若真的登门去谈唱戏之事,老爹拿来当家法的军棍,便又有了用武之地!

那哥儿几个在旁边听得有趣,纷纷问寒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寒冰灿然一笑,道:“对了,宋兄还说过,信武侯府、文山公府,还有诸位几个的府上都要办堂会,让寒冰去登门唱戏,不如这几日就请孟老多辛苦几趟,去各位府上将堂会的日期都给定了如何?”

那哥儿几个一听顿时都傻了眼!别看他们平日里呼朋引类,饮酒作乐,甚是潇洒自在,那只是因为家中的长辈们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外面胡闹。然而谁若是犯了糊涂,竟敢将麻烦引进了家门,那可就别怪做长辈的不客气了,绝对是要家法伺候!

夏环儿在一旁瞪着大眼睛看得有趣,还凑热闹地补刀道:“寒冰大哥,到时候你可要记得让孟老多说上一句,是他们府上的公子特意请你这位相国公子去唱七仙女的,这样的话,酬银可是要给得比往常高一些!”

那哥儿几个此时不仅傻了眼,更是苦了脸,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一个个坐在那里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看到方才还畅笑欢饮的一帮贵公子们,忽然间都变成了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在一旁弹琴助兴的那位远芳阁的姑娘,也很是知机地停了下来,坐在那里瞪着一双妙目默不作声。

一时间,整座晴翠园中竟然变得鸦雀无声……

“哈哈!诸位这是怎么了?竟都是一副这种表情!莫非是高兴过度,喜得都呆住了?其实你们不用谢我,真要感谢,也得感谢有什么好事都不会忘了自家兄弟的宋兄才是啊!”寒冰开始在那里煽风点火,准备看一场兄弟反目的好戏。

果然没有令他失望,急性子的薛少龙第一个就忍不住了,率先向宋青锋发难:“青锋,你靖远侯府做寿,怎么把我这文山公府也扯上了?家父若是知道我在外面喝酒听戏,怕不是要罚我禁足一年!”

“我——”宋青锋此时真是有口难辩,“我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寒冰他还当真了!”

“咦?宋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寒冰敬你为兄,又怎会不把兄长说出的话当真?”

寒冰顿时露出一副极委屈的模样,摇头叹了一口气,“也罢,宋兄若是想反悔,那倒也无妨。只要你现在就告诉寒冰,不可将你先前说过的话当真,那寒冰自当照办。诸位兄台的府上便是不会去打扰了,而这七仙女——兄弟也绝不再唱了!”

宋青锋听了不由一愣,心想,这小子今日怎么如此好说话?莫非是另有什么阴谋要算计自己?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将眼前的这一关过去再说,否则依这小子的性子,怕是真会说到做到,挨个府上去闹上一番。到那时自己得罪兄弟事小,挨老爹的责打也不算什么,只怕湘君姑娘都要来找自己算账,怪自己让她的兄弟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一想到这些,宋青锋马上乖乖地认错讨饶:“寒冰兄弟!为兄确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还请兄弟你大人大量,千万莫要见怪!大可把为兄的话当成耳旁风,吹过也就算了!”

寒冰这里还未来得及表态,那哥儿几个都已连连点着头,楚文轩更是拿出做大哥的气势来,哈哈笑着道:“是啊,寒冰,青锋是个武人,心思单纯,说话时常不过脑,你就不要太往心里去了!”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寒冰自然不好再过为己甚,便也哈哈一笑,道:“既然宋兄如此勇于认错,况且楚兄也发话了,寒冰也非气量狭小之人,当然不会再多做计较了!”

见众人的脸上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寒冰的心中暗自一笑,突然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此事寒冰虽是不再计较了,孟老的那一关却是不太好过啊!”

“这——”楚文轩不禁也有些情急起来,“孟老应该还不至于会为难青锋吧?”

寒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孟老当然不会为难宋兄,可定是会为难兄弟我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青锋早就料到寒冰这小子要使坏招,不禁心中有气地质问了他一句。

寒冰却是继续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宋兄当日应是也听到了,孟姑娘受伤,孟家戏班少了台柱,已快维持不下去了。所以我才会答应孟老,替孟姑娘唱三个月的戏。然而,最近郑家戏园怕是要关门一段时间,若是不去诸位的府上唱,我却是要去哪里唱?”

宋青锋不禁眉头一皱,问道:“郑家戏园为何要关门?出什么事了?”

“方才走在街上我耳闻了几句,似乎是有客人死在了戏园之中,京兆府的人将戏园给封了。”寒冰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夏环儿一听来了兴趣,连声追问道:“什么?戏园子里死了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应该就在方才我唱《鹊桥会》的时候。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到街上的人议论了几句,你离的远,想是没有听到。”寒冰继续一本正经地扯着谎。

那哥儿几个又是听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楚文轩这个做大哥的先发了话,“寒冰,此事说来确是令人为难!既然郑家戏园不能唱了,可否试试别家的戏园?”

寒冰摇头道:“别家戏园做的是别家戏班的生意,若是我们横插进去,岂不抢了别人的饭碗?孟老是绝不会同意的。”

听他说的在理,楚文轩一时倒真是没了主意。

薛少龙突然急声道:“那干脆我们哥儿几个凑些银子,让戏班子维持下去不就行了?”

寒冰笑了笑,没有言语。

宋青锋已在一旁摇头道:“此事不可!孟老绝不会接受这近乎于施舍的银钱,否则的话,寒冰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去唱戏,无论是花府还是相府,拿出这几个钱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可一说到究竟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便又都没了主意。

第一百二十章 义愤填膺

此时宋青锋却是看得清楚,寒冰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他今日来,怕是早就心有定计,等着这哥儿几个钻他设好的套儿。这只小狐狸的道行,比那几只老狐狸虽是差了些,可用来对付自己这哥儿几个,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他抬眼看着虽是装得一脸沉重,可那双星目却闪着狡黠光芒的寒冰,苦笑了一下,道:“你说吧,想让哥儿几个怎么做?”

寒冰向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然后又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道:“这件事追根溯源,就是严兴宝那淫贼惹的祸!宋兄想必已告诉过诸位,孟姑娘受伤,皆是严兴宝所致。但因为无凭无据,而且襄国侯府势大,孟家也是求告无门。如今严兴宝虽是被抓,所控案情却丝毫不涉及孟姑娘受伤的事,故而孟家仍是无法从中得到补偿——”

“我明白了!”夏环儿突然插话道,“寒冰大哥你是想逼襄国侯府拿钱出来,赔偿给孟家戏班,是这样吗?”

寒冰笑着点了点头。

那哥儿几个虽然也觉得寒冰的话在理,可是襄国侯府的背后是严氏一族,凭他们几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怎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去迫使人家拿钱出来呢?便是真的不顾一切地打上门去,最终怕也只能落个被赶出来的下场。

见楚文轩他们几个皆是一副无比凝重的表情,寒冰的嘴角一牵,淡淡地开口道:“我听说,那个严兴宝过几日便会被无罪开释——”

“无罪?!”夏环儿第一个跳了起来,“那船家岂不是白死了?”

“寒冰,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这消息可确实吗?”宋青锋也不禁皱眉追问道。

寒冰一挑眉,“这消息是我舅父从定亲王那里听说的,焉有不实之理?”

楚文轩几人顿时都情绪激动地大声议论起来——

“这——,定亲王既然知道此事,为何不管呢?难道他也怕了严氏一族不成?竟然由着他们草菅人命?!”

“是啊!这案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岂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那个段朴青必是得了严家的好处!当初见他那么快就开堂审案,还以为他这次有了长进,原来仍是个‘断不清’!”

“实在不行可以去告御状啊!咱们当时可都是亲眼所见,是严兴宝的船撞翻了寒冰的船,那船家才会落水失踪的!”

……

他们几人说得倒是十分热闹,可寒冰却只是坐在那里闷头喝酒。

夏环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了寒冰手中的酒杯,急声问道:“寒冰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绝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严兴宝逃罪,可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哪?”

寒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道:“这件案子本就是个无头案!船家确是落水失踪,可尸身至今都未找到,京兆府便有了无法定案的理由。证据不足,此其一;

严兴宝的船虽是撞翻了我的船,但他辩称是误撞,而且是手下驾船之人操作失误所致,与他无关。罪责难明,此其二;

京兆府虽是接到了我的诉状,但审案时无一人去堂上指证严兴宝。无有人证,此其三。

这三样中无论举出哪一样,严兴宝的罪名都会轻了许多,更何况现在三样并举,当堂开释的结果已是必然,这却是丝毫怪不得段府尹断案不公。”

听了寒冰的这番话,楚文轩几人顿时都沉默了下来。

是啊,此时听到严兴宝要被无罪开释的消息,大家都义愤填膺起来,可是当初在场的人中,又有哪一个去了京兆府的大堂上,指证过严兴宝谋害船家?

正所谓“善行不举,恶行必猖”,此案会有如此的结局,皆是众人谁也不愿挺身而出的缘故。既然各自的心里都存了明哲保身、远离是非之念,此刻又有何颜面再去指责段朴青断案不公?

寒冰见大家皆是面有惭色,不觉微微一笑,道:“其实哥儿几个也无须过于自责。大家谁都有亲人,而且长辈之意实难违背。更何况这其中所牵涉的又实在太多,非只关乎个人的生死荣辱,还关乎整个家族的兴衰祸福。有时候一个人想当英雄,并不是只要肯豁出自己的性命就行的。”

“事已至此,寒冰,你可有什么办法挽回?”宋青锋不由沉声问了一句。

寒冰摇了摇头,“这件案子怕是已无可挽回。襄国侯府已将出事时那几名驾船之人送到了京兆府,而且那几人也已招供,是他们操作失当,以致误伤人命。失踪船家的家人也得了些银两,应是不会再继续上告了。”

众人一听更是失望,夏环儿却在一旁问道:“可是寒冰大哥,方才你不是还说,要逼襄国侯府赔偿孟家戏班吗?那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做到?”

“是啊,寒冰,你究竟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虽不能将那严兴宝治罪,但是如果能让襄国侯府多出些血,也是好的!”

宋青锋虽是已经猜到寒冰别有居心,但此刻却是心甘情愿地在配合他。无论如何,他们彼此的目标是一致的,寒冰所要做的事,也正是大家都想做的事。

寒冰那玲珑心肝自是懂得领他的情,忙接着他的话头道:“要让襄国侯府出血,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有诸多的困难。官府是绝不会帮助孟家戏班的,而我等若是想帮,也需有个极好的理由——”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转向了夏环儿,“环儿姑娘既然喜欢听徽戏,当是对孟秋娘孟姑娘不会陌生吧?”

被他这突然一问,夏环儿不由地“啊”了一声,脸上竟不禁浮起了一层明显的赭色,嗫嚅着道:“我……我是喜欢看……七仙女……”说完,便羞得垂下了头去。

那哥儿几个见了夏环儿这副情状,不由彼此交换了几下眼色,除了宋青锋之外,剩下的那几位可是几乎都暗暗笑抽了肚子。皆因他们自小便认识这位性情豪放的女公子,却从未见过她会脸红,此刻见她羞态毕露,不觉感到大为好笑。

寒冰却似乎对夏环儿的窘状丝毫未觉,仍是笑着对她道:“孟姑娘唱的七仙女确是名动京城,竟然让环儿姑娘只知有七仙女,而不知有孟姑娘了!”

夏环儿依然不敢抬起头来见人,但嘴里却小声地应了一声:“是呀……”

“那不妨就由环儿姑娘出面,替孟姑娘讨回公道如何?”

夏环儿听了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寒冰正含笑看着自己,那颗心顿时“呯、呯”地一阵乱跳,竟然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哥儿几个不禁又是面面相觑,感到这情景简直是诡异之极,莫非夏环儿这个男人婆,竟然喜欢上了寒冰这小子?

若果真如此,此事可是足以成为京城中的又一大奇闻了!

京城中最有名的两个闯祸精聚在了一起,那今后这京城中的热闹——,可绝对是有的瞧了!

一想到这里,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的眼中顿时都放射出了某种激动莫名的光芒,想是对未来的混乱局面都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卖个关子

宋青锋在一旁却是有些看不过去了,觉得寒冰这小子完全是在引诱人家小姑娘上当,当即剑眉一皱道:“寒冰,环儿姑娘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孙小姐,公然抛头露面去襄国侯府找严兴宝问罪,怕是多有不妥吧?”

寒冰笑道:“宋兄顾虑的是!不过只要我等安排得宜,计划得当,环儿姑娘却是无须特意去襄国侯府找严兴宝的,她只要在京兆府门外等,就一定能将那个即将获释的严兴宝截个正着!”

宋青锋却仍是皱着眉头问道:“但你又能如何计划呢?环儿姑娘出现在京兆府门前本就显得突兀,而谁也不知严兴宝何时会出来,难道让环儿姑娘日日都堵在那里守株待兔不成?”

“这趟京兆府衙门,环儿姑娘怕是必须得去上一回,至于能否堵到严兴宝,却是要由兄弟我来安排了。”寒冰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见众人仍是一副不解的表情,寒冰看了一眼夏环儿,缓缓地道:“其实方才走在街上时,我还听到了一句,那位死在郑家戏园里的,是一位女客,好像还是敬国公府的人——”

夏环儿顿时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女的——,难道是我师父?!”

寒冰点了点头,“恐怕是的。如此一来,京兆府定会传环儿姑娘去问话,毕竟死者生前是与你在一起的。”

夏环儿的脸色白了白,问道:“寒冰大哥,你可听到他们说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寒冰摇了摇头,“这却是没人提起。想来是没有明显可见的伤痕,故而目前还无人知晓她的死因。”

夏环儿平日虽然凶悍得很,可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何曾遇到过这种离奇诡异的事情,不禁被吓得有些六神无主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寒冰问:“寒冰大哥,那我该怎么办?”

寒冰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道:“人又不是你杀的,有什么可害怕的?不过是去京兆府中做份笔录罢了!其实若是你不愿去,怕是也没人真敢逼你。只是为了严兴宝的事,环儿姑娘不得不委屈这一遭了!”

夏环儿的脸色虽仍是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坚定地道:“好,寒冰大哥,环儿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的!”

薛少龙突然插口道:“寒冰,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大家能帮上忙的?不能只让环儿——姑娘一个人去承担啊!”

夏环儿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慢慢地抿嘴一笑,薛少龙看到她笑了,心中竟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便也对她咧嘴一笑。两人间多年的心结,尽在这一笑之中化作云烟消散。

“此事确是需要诸位帮忙,毕竟环儿姑娘力弱,不可能去与襄国侯府派去接严兴宝的护卫纠缠。不过到时候诸位只可暗中帮忙,而绝不可公然露面。”寒冰显然是心中早有计划,说起来也不急不缓,头头是道。

“为何不能露面?不露面又如何帮忙?”薛少龙却是忍不住性急地追问起来。

“严兴宝杀害船家一案已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诸位曾经在湖上见证此事的消息,怕也是人尽皆知。严兴宝无罪开释的当日,诸位若在京兆府门前找他麻烦,段府尹定是会疑心你们认为他断案不公,故意在他衙门前寻衅滋事。即便他碍于诸位的身份不敢用强,却也会派人出面劝说,到时候场面一乱,或许会让严兴宝乘隙而逃。”

众人不由听得连连点头,同时也看出寒冰已是智珠在握,便都默默地看着他,等他把全部计划说完。

“诸位虽是不便亲自前往京兆府,却大可以派别人替你们出面。这被派去的人也绝不能是诸位府中的人,以免被有心人指认出来。想来诸位在这京城中应是有不少的人脉,请出几十个闲人去为环儿姑娘站脚助威,当是没什么困难吧?”

众人又是连连点头,都觉得此计甚妙!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帮上忙,又不必担心事后被长辈们知道,受到任何责罚。

宋青锋想了想,突然问道:“寒冰,你又怎能确定严兴宝何时被开释?若是与环儿姑娘被传唤作证的时间不在同一日,那该如何?”

寒冰嘻嘻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还请宋兄见谅,容寒冰在此卖个关子!”

宋青锋见他那一脸的坏笑,便知这小子一定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不由摇头一笑,道:“你这小子!这天底下可还有你算计不到的事情吗?”

“昨日东郊赛马,宋兄居然会输给了翠儿那小丫头,——这件事我便没有算到,结果害我不得不将我的宝贝马儿流云送给她白白地骑上一个月!”寒冰似笑非笑地吐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将那哥儿几个给震懵了!

这一次竟是一向稳重的楚文轩,第一个忍不住开口追问起来:“青锋,你何时与翠儿那小丫头赛的马?真的输给了她?寒冰是在开玩笑吧?”

宋青锋只是咧嘴笑笑,脸上丝毫未见任何尴尬之色,“我确是输给了翠儿那小丫头!没想到她的骑术那么好,而流云也确是一匹宝马,这一次我输的心服口服!”

接着他向寒冰一瞪眼道:“你这小子最是无赖!明明说好是与你赛马,结果却派了个翠儿出来。此时你还敢说自己没想到翠儿会赢,鬼才信你的话!”

寒冰却是一脸无辜地道:“昨日一大早我便被孟老捉去唱戏,哪里有时间奉陪宋兄?故而只好求翠儿代我去赴约,为此我还不得不答应她,若是赢了,便将流云送她骑一个月。可我绝对没料到的是,宋兄竟然真的输给了她!否则我怎么都要跟她讨价还价一番,也不至于让流云受上那么大的委屈!”

说到这里,这小子的眼珠陡地一转,似是刚刚想起来一般地顺口问了一句,“对了,这次我输了流云,不知宋兄却是输了什么给那小丫头?”

这最后的一问,明显带着不怀好意的味道,楚文轩那哥儿几个马上都将耳朵竖了起来,极是好奇地想知道,这位赛马的常胜将军到底输掉了什么。

这下宋青锋的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瞪着寒冰苦笑道:“翠儿逼我答应她,以后要随时向她汇报,你小子每日里都在外面闯了哪些祸!”

那哥儿几个一听,皆望着寒冰哈哈大笑起来。

寒冰愣了半天,方摇头苦笑道:“算来算去,竟是把自己给算进去了!这才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只不知今日宋兄都向那小丫头汇报了些什么?”

宋青锋却是一瞪眼,道:“你小子还有脸问!我本来私下里还在想,你若是不再闯祸,我便无须去受那小丫头的刁难。谁知你却是存心不让我安生,昨日戏园子里打人的事,是你做的吧?其中一个小混混从戏园子里飞出去之后,竟是脸先着了地,牙都被磕掉了几颗!”

寒冰龇牙一笑,“就数那家伙叫得最欢,我当然是要让他的嘴巴先歇一歇了。”

“那今日呢?想必比昨日闯的祸还要大吧?”宋青锋的眼中闪着探究的光,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寒冰向他眨了眨眼睛,“宋兄可还记得,人生在世,不谈窘事,更不谈……”

宋青锋“嘿嘿”地一声冷笑,“那方才是谁先提起宋某的窘事来的?”

寒冰忙拱手作揖地道:“这确是寒冰的错!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宋兄,只是心中觉得古怪,便想向你探个究竟。宋兄既然已从翠儿处知道我在郑家戏园唱戏,怎么竟能忍得住不来看热闹?想必是你与翠儿之间有了什么交易,因怕被我当面问及,所以才避而不见。而翠儿那小丫头也是口风紧得很,我便猜到,这其中必是有于我不利之事。故而不得已之下,才用这种方法来迫宋兄开口,得罪之处,还望宋兄见谅!”

宋青锋早就见惯了这小子伏低做小的奸滑相儿,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点着头哈哈干笑了两声,表示这件事就此翻过了。

寒冰对他眨了眨眼睛,算是彼此已有了默契。

接着,他便兴致勃勃地与众人就找严兴宝算账之事,进行了一番密议。不过密议归密议,他们却是谁都没有耽误了喝酒吃菜,以及彼此间玩笑吵闹。

那位抚琴的姑娘也不知从何时又开始弹奏起来,晴翠园中重又充满了年轻人活泼清朗的笑声与婉转悠扬的琴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又闯祸了

远芳阁里的这场欢宴结束之后,楚文轩等人各自回府,而寒冰和宋青锋则是一起送夏环儿回了敬国公府。

还未到府门前,他们便远远地看到有几个下人打扮的人正站在大门外。而那些下人一见到他们三人的身影,尤其是看清了自家小姐的模样,其中一人便立即急匆匆地向府里跑去报信了。

寒冰不由看了一眼仍是茫然未觉的夏环儿,心知自己又闯祸了!

他此前只想着将这小姑娘从戏园中带走,以免她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却忘了让人来敬国公府里通报一声,害得这小姑娘的长辈担了这么久的心!

尤其是那位一直陪着夏环儿的女师父突然死亡,敬国公府中的人在得了信儿之后,一定更是要为夏环儿的安危而忧心如焚!

宋青锋此时也注意到情况有些不寻常,看了一眼寒冰,见他一脸自责的模样,便多少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心想这小子必是太专注于如何算计严兴宝了,却忽略了夏环儿的身份。在远芳阁那种地方饮酒作乐,对他们这些男人来说倒是无妨,可是夏环儿毕竟是一位国公府的孙小姐,实是不宜去那种地方,而且还在那里逗留良久。

“宋兄,此事皆怪我思虑不周,实该去向国公府的人告个罪!你且先回去吧,以免让人误解,徒惹麻烦!”寒冰这次倒是十分讲义气,不想牵连宋青锋。

宋青锋却是哈哈一笑,道:“既然一起来了,便一起进去吧!若是挨骂,或许我还能替你辩解几句,若是挨打,我也可在一旁替你数清楚,究竟被打了几下,明日也好去向翠儿那小丫头汇报!”

寒冰听了也是哈哈一笑,对夏环儿道:“环儿姑娘,我们这就送你进去吧!”

夏环儿已将方才他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明白,站在那里眨着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笑,这时却对寒冰摇了摇头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了!爷爷他定会猜到我是去见你了,他才不会怪你的!不过若是被爹爹见到了你,怕是又要啰嗦上半天!”

“这——,若我们就这样走了,也未去向令尊长告个罪,似乎是太失礼数了吧?”寒冰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其实心中早就想开溜了。

夏环儿“咭”地一笑,“寒冰大哥,那些虚礼你想必并不在乎吧?我也不在乎!爹爹要骂尽管骂去,反正爷爷会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不等寒冰他们再做任何表示,她已飞快地向府门前跑了过去。

寒冰笑看着这位性情豪爽的小姑娘跑进了国公府的大门,只觉得与她交往倒也痛快,看来这个徒弟收的还真是不错!

其实先前他之所以答应收夏环儿为徒,是存了几分补偿的用意在里面的。毕竟是他害人家没了师父,那么平日里抽出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小姑娘的功夫,也是份属应当。

“这位环儿姑娘确有些侠义之风,只可惜被这座国公府困住了手脚,否则将来必能成为一位名动江湖的女侠客!”宋青锋突然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寒冰却笑着摇头道:“一座国公府怕是困不住这位环儿姑娘的!”

宋青锋点了点头,想起方才在远芳阁时这小姑娘的种种表现,不由出神地莞尔一笑。

这时寒冰却在一旁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挤着眼睛问道:“宋兄,今日怎么去了远芳阁?莫非是去看那位青萝姑娘的?”

宋青锋知道他这没正经的小子是在开玩笑,却仍是十分老实地答道:“我与那位青萝姑娘只有一面之缘,怎会想到去看她?是楚兄要请哥儿几个喝酒,至于为何会选在远芳阁,怕是有些与青萝姑娘置气的成分在里面。”

“哦?”寒冰的目光不由一闪,“此话怎讲?”

“近日青萝姑娘似乎与禁军大统领赵展往来甚密,故而多少冷落了楚兄——”宋青锋摇了摇头,似是对那位青萝姑娘也有些看法。

“这赵展可是你的顶头上司,他一个官职在身之人竟敢与远芳阁的姑娘公然来往,难道不怕被哪个御史知道,去皇帝老儿面前告他一状吗?”

“我原也不明白,他何以有如此胆量竟敢犯禁。不过,后来听到禁军里的弟兄们酒后闲谈,我才知道这个赵展竟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原来他之所以能够当上手握京城十万禁军的大统领,靠的并非全是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而是他那位所谓的义父——大内总管郑庸。”

听到“郑庸”这个名字,寒冰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寒光,不禁冷笑着道:“想必这个奸宦不甘心就此断子绝孙,便认了个懂得投其所好之人当儿子,这买卖做得倒也划算!”

“不仅如此,听说郑庸极为看重这个赵展,特意为他在皇上面前说了许多好话,竟是很快就要为他加太子少保衔。虽然品级未变,但待到立了太子之后,他这个太子少保便形同于太子师,担负起了教导太子武技之责,权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寒冰听了,倒是颇有些惊讶,问道:“我听说皇上欲立七皇子为太子,莫非这位七皇子竟要修习武技不成?皇上素来崇文抑武,怎会容许未来的太子有此等不合圣意之举?”

“说起这位七皇子来,恐怕也是令皇上头疼不已!自淮王之乱后,皇上成年的皇子便只剩下济王一个。而在其他未成年的皇子之中,六皇子性情愚鲁,八皇子胆小怯懦,九皇子又年纪幼小,也唯有这个七皇子身体强壮且精明干练。他虽是只有十四岁,却已初露锋芒,令人不可小觑。故而皇上欲立他为太子,确是经过了一番考量,才做出这一决定的。

不过,据几位熟知宫内秘辛的禁军兄弟说,这位七皇子有一个极大的恶处——残忍嗜杀!他自幼便喜欢武力,经常让宫中的侍卫们教他拳脚,是以小小年纪,已练就了一身不错的功夫。但他却将这些功夫皆用在了欺凌弱小之上,听说迄今为止,被他处死以及虐杀的宫人竟已有不下十人之多!”

寒冰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想起舅舅浩星明睿曾经提及,左相大人的小公子冷世玉很可能会成为太子伴读,今后要经常进宫去陪伴太子。在一个有如此豺狼心性的太子身边做伴读,冷世玉的处境岂不是会十分凶险?

见寒冰的剑眉紧锁,神情间颇有些忧色,宋青锋却是不明就理地安慰起他来:“这位七皇子毕竟年纪尚幼,性情不稳,若是能够善加教导,成人之后或许会有所改变,也未可知。我等倒也不必在此时就开始杞人忧天!”

寒冰的星眸闪了闪,忽然冷冷地一笑,道:“与其祈求老天开眼,让这位未来太子爷的性情大变,还不如靠我们自己,让他最终坐不上那个皇位!”

其实早就在那日随父亲拜访定亲王府时,宋青锋便意识到他们似乎在谋划某件事情。此刻听到寒冰的这番话,倒也并没有令他感到多大的意外,只是心中进一步肯定了自己先前的那个想法——寒冰是定亲王的人!

寒冰见宋青锋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不由笑了笑,道:“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宋兄言明,只是时机未至,说多了怕反而会给宋兄造成不必要的困扰。然而如今局势已渐趋紧张,若是仍将宋兄蒙在鼓里,寒冰心中实是有些过意不去。而且更要紧的是,我怕因此会令你落入他们的陷阱而不自知。”

宋青锋剑眉一挑,平静地道:“你无须有太多的顾虑,青锋早已立下誓言,此生誓死追随定亲王,决不相背!”

“好!宋兄,那我们一言为定,明日一早去东郊赛马!”

宋青锋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奇怪地一笑,问道:“你的流云不是已经输给了翠儿吗?”

寒冰哈哈一笑,“流云虽是输给了她,但替我照管流云的小安子却没有输给她。明日一早,我就让小安子将流云给我偷出来。”

宋青锋也不由哈哈一笑,心中却觉得这寒冰真是个迷一样的人物——有时心机深沉到令人害怕,而有时又心性活泼似顽童,真不知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真性情!

这时寒冰一拱手道:“时辰不早,宋兄,你我就此别过了!”

宋青锋也一拱手道:“好!明日东郊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深夜访客

二更已过,京兆府尹段朴青段大人仍端坐在书房之中,翻看着下面刚刚紧急呈报上来的,有关郑家戏园命案的简报。看过之后,他不由坐在那里暗暗发起愁来。

严世子杀人一案还未审结,就又冒出个郑家戏园命案,死者竟然是敬国公府里的人!

而且更令人担心的是,这个死者还是陪着国公府的孙小姐夏环儿一起去听戏的。如今她离奇地身死戏园之中,而与她在一起的那位孙小姐竟也不见了踪影!

国公府的人已来衙门里认了尸,同时也证实了府中的孙小姐失踪了。抓凶与寻人,哪一件都不是容易事,而又哪一件都与他京兆府脱不了干系!

这且不说,还有一件更为令他头疼的事,那就是此案很可能与那位左相之子寒冰,有着莫大的牵连!

最初接到报案之后,京兆府便派了一位捕头带了人前去查案。他们在赶到案发现场之后,才听说死者可能是敬国公府的人,于是便未敢擅动那具尸身。

不过那位捕头注意到死者的面部表情怪异,似是受到了何种惊吓,顿时觉得其死因甚为可疑。于是他便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检查了一下尸身,结果竟被他发现,死者胸前心脏位置有一个非常细微的红点。

这位极有经验的捕头马上断定,这名女子是被一种针状的暗器射入心脏致死。既然已可确定这是一桩刑案,那么死者的尸身就被运回了京兆府,以便做进一步的查验。

方才仵作已经验过了尸,竟然真的从死者的心脏中取出了一枚针状物。经过一番仔细辨认之后,仵作所得出的结论是,这枚针状物应是一位江湖女杀手阮九娘所用的暗器——问心针。

在此之前,办案的捕头就已从死者所穿的衣物中,搜出了几枚同样的问心针。

而且,经验丰富的仵作通过对这具尸身的检查,发现其右手拇指的指肚,以及食指与中指相邻两侧的指尖部分,皆有明显的老茧,应是常年与某物摩擦而形成的,这便与问心针的施放方法相吻合。

因为问心针形状极小,不易使力,需要用食指与中指并拢将其夹住,然后借助拇指之力,将之弹射而出。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已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死者就是那位江湖女杀手阮九娘本人。

“阮九娘”这个名字,在杀手这一行当中非常叫得响,可是在偌大的江湖之中,却显得默默无闻。

只因她本就是个收钱杀人的阴诡刺客,练的也是暗杀的功夫,从不与人正面较量,而只是在背地里下黑手。故而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江湖中人至今也没有一个定论。

而且阮九娘此人极为精明,做事一向非常低调。她自是十分清楚,名声越大,对她的生意反而越是不利。

因为人一出名,那些有好奇心的人便会想方设法地查出你的真面目来,而一个能被人认出来的杀手,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也就不多了。

所以迄今为止,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有着一脸和善笑容且剑术平平的中年女人,竟是问心针的主人阮九娘。

其主人虽是无人认得,可问心针的可怕之处却是许多人都晓得,尤其是那些衙门里的捕头捕快,对这种暗器更是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心存畏惧。

只因这种暗器极是难防,速度奇快,且肉眼难辨。杀手在无声无息中杀了人,经常是遇害者已死去多时,而其身旁的人犹自未觉,待到发觉情况不对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

如今,这个害人无数的女杀手竟然死于自己的暗器之下,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所发出的暗器被人接住,然后又回敬给了她。这确是一件十分令人震惊的事,那位能够接住如此厉害暗器的人,绝对是一位顶尖高手。

当时那位到过案发现场的捕头已实地勘查过,从阮九娘中针的方位推断,这枚杀死她的问心针应是来自戏台的方向。

当时台上唱的正是《鹊桥会》,整场戏中出场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且已有看客证实,中场歇息之时,死者还曾经站起身来,并与那位敬国公府的孙小姐说过话。

如此可以确定的是,阮九娘是在下半场时被杀的。而这场《鹊桥会》的下半场,台上除了扮演牛郎一双儿女的两个小童,便只剩下牛郎和七仙女了。

唱牛郎的孟晋良乃是孟家戏班的班主,在京城已唱了十多年的徽戏,实不似会被杀手盯上的人物。而且此人亦不像是个武林高手,否则的话,他一个年轻人,竟能隐忍十多年,丝毫未展露过自己超绝的身手,实是太过令人不可思议。

而那位唱七仙女的寒冰可就不同了。

由于严兴宝一案,严家的人对他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必是想除之而后快,雇凶杀人应属正常。

而寒冰此子的武功高绝,这已是有目共睹之事。听说那日在天目湖上,他竟能从被撞碎的小舟之中飞身上了严兴宝的游船,而且当时他的怀里还抱了一位姑娘!

如此一来,诸般证据皆指向了寒冰,他应该就是杀死阮九娘之人。可是即便有了证据又如何?难道他京兆府敢去相府拿人吗?

莫说这寒冰是正备受皇上恩宠的左相大人冷衣清刚刚相认的儿子,只凭他是与皇上有着父子关系的花凤山的外甥,他段朴青就已经惹不起了!

再者说,严兴宝一案本就是皇上在背后操纵,寒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若是因阮九娘一案抓了寒冰,就有可能将严兴宝案的内情全部揭出,到那时皇上岂会饶了他这个坏事的京兆府尹?!

可若是不抓寒冰,敬国公府方面又无法交代。直接指明夏环儿的女师父就是江湖杀手吧,空口无凭之下,怕是难以取信于人。

但若是将阮九娘的死因全盘托出,稍有些常识之人就都可以从中推断出,寒冰就是凶手。那样一来,京兆府想不抓人都不行了!

还有那位国公府的孙小姐,到底去了何处?不会是让那个寒冰给顺手拐跑了吧?

“唉!”段朴青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开始在书房里来回打转,脑中也是思虑不停,想着该如何应付敬国公府的催问。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这间书房的门。

段朴青猜到可能是夫人派来请他去后院安寝的下人,颇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你且先下去吧!”

谁知外面那人却是轻笑了一声,问道:“难道段大人真的不想见在下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敲诈勒索

骤然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就在自己的书房外响起,段朴青的心中顿时一惊,深更半夜竟有外人闯进了这官衙重地,简直是岂有此理!那些值夜的差役们都死到哪里去了?!

虽是心中惊惧,但他毕竟见惯风浪,关键时刻倒还能沉得住气。先是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之后,他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冤情要向本官诉告?”

门外那人又是轻声一笑,答道:“在下非是来向大人诉冤,而是来向大人讨债的!大人若是怕了,尽可不放在下进门,只不过如此一来,那件郑家戏园命案,怕是就要由大人您自己来解决了!”

段朴青听得眼珠一转,心想,此人既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守卫森严的官衙中来,本领想必不小。他若是真的存了什么歹意,恐怕早就冲进来行凶了,何必还要站在门外与自己说这许多废话?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既是来讨债的,本官岂能赖账,壮士请进吧!”

门外那人哈哈一笑,果然推门走了进来。

段朴青嘴上虽然说得漂亮,其实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惧意,早就悄悄退到了书案之后,定睛向来人看去。然而这一看之下,他先是怔了怔,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欣喜之色。

来人的脸上也满是笑意,躬身行礼道:“寒冰见过府尹大人!”

段朴青含笑点了点头,“冷公子光临敝府,本官实是求之不得啊!”

寒冰笑了笑,“大人此话想必不假!这次大人再见到我时的态度,确是比初见那次要热情了许多!”

段朴青自然听得出寒冰话中的嘲讽之意,可他的脸上却仍是保持着一派和煦笑容,“让冷公子见笑了!公子一表人才,气宇不凡,本官无论何时见到公子,心中都是欢喜得紧,着实想与公子多多亲近!只不过上次我们见面是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多有不便罢了!”

“府尹大人客气了!”寒冰早知这只老狐狸不好对付,便也不再跟他绕弯子,“可惜在下此来却不是与大人套近乎的,深夜打扰实属无奈,只因我尚有一笔债急需向大人讨回。”

段朴青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到身后的椅中,同时伸手示意道:“公子既是来讨债的,何不先坐下来,细细说清楚这债从何来,本官也好知道究竟该如何偿还。”

寒冰倒是丝毫没有客气,从旁拉过一把椅子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笔债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因为它可确确实实是一笔血债!”寒冰忽然拍了拍身下的椅子,一脸惨然地道,“大人可知,自那日来向大人报案之后,足有半月之久,在下都不敢再坐在椅上?”

段朴青盯了一眼寒冰那张神情看似极为凄惨,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奸滑笑意的俊脸,心中登时明白,这小子今日是来敲诈勒索的!

既然弄清楚了寒冰的来意,段朴青的心中倒也定了下来,知道这小子不会平白无故上门生事,应是有什么值得一做的买卖,要与自己进行一番私下交易。而且看这小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式,想来这笔交易也是自己很难拒绝的。

“莫非公子认为,你挨板子的事情都应该怪在本官一个人的头上?”

果不其然,一见他这位府尹大人如此上道儿,寒冰脸上那纯是装出来的几分苦相,便都在一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他摇着头奸笑道:“不是应该,而是必须!大人您派去的官差前脚刚走,后脚我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板子,此中因果自是一目了然,这顿板子我当然是要算在大人的头上了!”

听到他这番几近无赖一般的言辞,段朴青不但丝毫不恼,反而捋须一笑,道:“公子既是如此说,本官倒也不愿多辩。只不过本官倒是想听一听,公子到底想让我如何来偿还你的这笔‘血债’呢?”

寒冰听他如此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挑着拇指赞道:“段大人不愧是坐镇京城的父母官,说话办事果然痛快!既然如此,在下便也不好意思过为己甚,向大人提出些非分要求。其实我今日来,只是想请大人帮个小忙,而且此事对于大人您来说,只不过需要动动嘴而已,既不必劳心,又不必劳力。”

“哦?既是如此简单,那公子不妨说来听听吧。”段朴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大人只需把严兴宝将要开释的具体时间告诉我,那我们之间的那笔‘血债’便算是两清了!”

段朴青眯缝着一双细细的眼睛盯着寒冰,一时间沉吟不语。

寒冰见他犹豫,不由咧嘴笑了笑,道:“大人若是有何顾虑,尽管对在下言明。可大人若是想要讨价还价——,抱歉得很,此间怕是已没有太多的余地了!”

段朴青闻言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倒是被寒冰这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弄得有些心下不安。他实是想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有何倚仗,竟敢公然向自己这位朝廷命官敲诈勒索?

若说是奉了他身后之人的命令,看不去却也不太像。郑公公已然传过话来,皇上的意思是让严兴宝那件案子及早了结,免得再拖下去,闹得不可收拾。既然如此,再让寒冰去找严兴宝的麻烦,实是太过不合情理。

若这只是寒冰一个人的想法,却也是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他与严兴宝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严兴宝已然落难下狱,遭了不少罪,他又何至于还要对其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呢?

想到这里,段朴青只觉得自己这双老于世故的眼睛已失去了一贯的作用,竟然始终看不透对面坐着的这年轻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那么自己又何谈出价去买呢?

无奈之下,他只好开口动问,却又在能否听到真实答案这一点上,并没抱多大的希望。

“公子可否告诉本官,你想要知道此事的目的何在?”

然而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寒冰的回答不但真实,而且非常直接,最主要的是,还带给他一份意外的惊喜。

“自然也是讨债!不过请大人放心,在下绝不会因此给大人您带来任何麻烦。而且作为回报,在下还愿意帮助大人,解决掉刚刚发生的那桩戏园命案。”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投桃报李

一听到寒冰提起了那桩戏园命案,段朴青立时想起方才他在门外所说的那句话,心中不免有所松动,觉得此事或许大有可为。

“哦?公子能否仔细说来听听?”

“明人不说暗话,大人此刻想必已经猜到人是我杀的。可是大人是否已经查清楚,她又是何人派来杀我的?”

“你是说——严家?”段朴青用手捋着胡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寒冰微微一笑,“是严家无疑。可这主使之人究竟是严家的哪一位?严域广?严皇后?还是济王?或者是另有其人?关于这一点,我想大人恐怕也难以确定吧?”

段朴青微眯了眼睛,反问道:“难道公子能够确定?”

“我又没有大人如此灵通的耳目,岂会查清楚这些幕后的阴谋?不过有一点在下却是笃定的,无论那个指使之人是谁,此事都绝对与敬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段朴青的眼中精光一闪,思忖片刻,终于露出一抹奸滑的笑意:“公子的意思是说,让本官以此事相要挟,迫使敬国公府撤了这件案子?”

寒冰猛地一拍双手,赞道:“大人果然高明!”

段朴青此时虽然被他说动了心,却并没有被这小子的奉承话所迷惑,而是坐在那里又开始细细琢磨起这件案子来。

凭自己的手腕,自然可以将死者的死因说成是因病暴毙。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担心万一敬国公府不依不饶,非要找人重新查验尸身,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然而如今看来,只要以死者杀手的身份相挟,再巧妙地向对方暗示一下,自己怀疑此案与党争有关。想必在权衡利害之后,敬国公府最终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此计确是甚妙!”段朴青终于点头一笑。

不料,刚刚给他出了这个主意的寒冰,却突然在一旁泼了一盆冷水过来,“但是大人以为,仅凭指控敬国公府有雇凶杀人之嫌,便能让那位脾气倔强的夏老公爷低头认栽,吃下这个哑巴亏吗?”

段朴青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颇有把握地道:“此事应还不至于惊动到夏老公爷,其子夏侍郎为人一向圆通,只要本官对他晓以利害,国公府应是不会再生波澜。”

寒冰却是摇了摇头,“大人会有此等想法,皆因并不完全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那杀手并非是夏侍郎招进府中,去给自己的女儿做护卫的,而是夏老公爷专门请去给自己的孙女做师父的!”

“师父?”段朴青眨了眨眼睛,登时想起自己曾听说过的关于那位夏环儿的种种传闻,脸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莫非这位敬国公府的孙小姐也卷入了此事?”

寒冰再次摇了摇头,“这位环儿姑娘对其师父的真实身份应该并不知情。当时她的师父被我所杀,近在身边的她竟是丝毫未觉,足可见她并未参与其中。”

段朴青这时才想到问起那位失踪的夏环儿,“案发之后,那位环儿姑娘可是与你在一起?不知她现今人在何处?”

“环儿姑娘确是与我一同去了远芳阁,而且方才我已将她安然送回敬国公府了。”

段朴青看了一眼寒冰,心道,这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将国公府的孙小姐带去远芳阁那种地方。若是敬国公府为此找上左相大人,双方闹将开来,恐怕又要成为京城里的一大笑话!

但是如此看来,这小子与那位夏环儿之间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若是由他去劝说夏环儿,不再追究此案,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听说那位夏老公爷又最是溺爱这个孙女……

想到此处,段朴青终于明白过来,寒冰来此敲诈勒索的底气何在了,原来他竟是掌握了解决此案的关键人物——夏环儿。

只不过细一想来,此案的始作俑者本就是他,如今却被他反过来利用这个案子来要挟自己,便宜竟是全被他一人占尽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心中虽然有些愤愤不平,段朴青却仍是堆起了一张笑脸,拱手道:“如此看来,此案能否顺利解决,尚须仰仗公子的大力说和了!”

寒冰故作谦虚地拱手回礼,脸上却尽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段朴青的眼睛在寒冰的身上打了一转之后,犹是心有不甘地追问了一句:“本官不明白的是,此事究竟与严兴宝开释有何关联?”

寒冰这只小狐狸却是笑眯眯地答道:“这就不是大人您所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段朴青这只老狐狸的眼珠转了转,心想,严兴宝一经开释,人一旦走出京兆府的大门,便不由自己这京兆府尹来负责其人身安全了。当然,若是他就此被人杀了,最终捉拿凶手的事还是得由京兆府来负责。但以寒冰这小子的狡黠,当不会做出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来。再者说,他既然已经保证过,不会让自己因此受到牵连,应该不是信口雌黄。

想到这里,段朴青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看上去气定神闲的左相之子,心中不由又冒出一个念头来——虽说此时自己还不必急着选择立场,但怎么说,都绝不应该站在严氏一族的一边。山雨欲来,最大的那一棵树,往往首当其冲……

“也罢,既然公子你为本官解决了一大难题,投桃报李,本官也该为公子行些方便。严世子杀人一案因证据不足,将予以撤销,而严世子本人,也会于后日一早被当堂开释。”

“好!多谢大人实言相告!大人既然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绝不会食言,令大人陷于两难之境!”寒冰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一礼。

段朴青微微一笑,“本官绝对信得过公子的为人。”

既已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寒冰便不再多说废话,再次向段朴青拱了拱手,“时辰不早,在下这就告辞了,打扰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看着寒冰迅捷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段朴青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看散落在书案上的那些案情简报,不由哈哈一笑,迈步出了书房,去后院向久候于他的夫人请罪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兄弟初见

听到三更的梆声响过,一直难以入眠的冷衣清终是披衣而起,怕惊动仍在熟睡中的夫人,他放轻了脚步走至房门前,悄然推门出了内室。

信步来到庭中,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那弯明月,又将目光转向了徽园的方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一早,他便派了马车去岳父大人的府中,将自己的夫人和小儿子冷世玉接了回来。

本来他还计划着,等寒冰回来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从此便能够平平静静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可是已到了晚膳时分,却是一直没有见到寒冰的踪影。随后,一个令他不安却又并无多少意外的消息传了来,寒冰今日唱戏的那个郑家戏园里出了命案。他当即想起,好像昨日在自己喝醉之前,听到寒冰说起要收拾某个人……

结果,一场家宴因为他的心神不宁而吃得索然无味,草草地就撤了下去。

他又在书房里一直等到深夜,依然没有等到寒冰回来的消息。后来在夫人苏香竹的连番催促之下,他才不得不勉强回房歇下,可是一双眼睛却是片刻也没有合上过。

此刻,他披衣站在庭前,望着徽园那边黑沉沉的屋宇,心想这么晚了,那些下人们应该都已经歇下,纵是寒冰回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竟是突然迈步向徽园走了过去。

来到寒冰居处的院门外,冷衣清看着里面灯火俱无的房舍,犹豫着是否应该进去查看一下,寒冰到底在不在屋内。

虽然感觉自己的举动实在有些可笑,颇似在自家院内做贼,冷衣清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寒冰居室的窗下,想先听听里面的动静。

谁知这一听之下,倒还真给他听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下的喘息声,时断时续,却隐含了极大的痛苦,闻之令人揪心不已。

这下他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举步来到门前,用力敲响了房门。

然而他在接连敲了数声之后,仍是没有人来应门,而且那喘息声也丝毫没有停止。他犹豫着是否出声叫门,可又顾忌到会被前院住的下人们听到,想了想,又再次抬手准备敲门。

“大人——”一声轻唤阻止住了他的行动。

冷衣清回头看着立在院门前的夫人苏香竹,默立片刻,终于放下了手,走到她的面前,柔声道:“夜寒风重,夫人还是随我回去吧。”

苏香竹轻轻点了点头,就在夫君的扶持下,借着清冷的月色向回走去。

临去前,冷衣清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仍是漆黑一片的房间,脸上尽是疑惑与担忧之色。

只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另一边院墙的转角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看着他和苏香竹的一举一动。

待他们夫妻二人走远之后,那双眼睛的主人转过了墙角,悄然来到院门外。他站在那里向院内探头看了半晌,然后走上院门前的石阶,竟是面朝着院内,双臂抱膝,坐了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坐在石阶上的那人似是感觉到了寒冷,于是用力将膝盖抱得更紧了些,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时,那扇方才冷衣清没有敲开的房门,突然间打开了。

寒冰披衣立在门前,清亮的目光注视着依然坐在石阶上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微笑着道:“外面冷,进屋里来吧!”

那个小身影很快站了起来,毫不迟疑地跑过院子,跟着寒冰进了房内。可是一进到房内,他的步履却开始迟疑起来,最终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默默看着寒冰。

寒冰从桌旁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了这个小男孩的身前,却是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这个男孩,脸上原有的那点儿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那男孩依然瞪着眼睛看他,却倔强地不开口。

寒冰的眸光一闪,唇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既然有事情找我,见了面却又不开口说话,岂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那男孩眼神一动,似是觉得他说的有理,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又如何?”寒冰反问道。

“那你——”

“你该管我叫什么?!”寒冰的目光一冷。

那男孩愣了愣,终于嗫嚅着道:“哥哥……”

寒冰微眯了双眼“嗯”了一声,算是表示满意,随后问道:“你多大了,世玉?”

“十二。”世玉眨了眨眼睛,似是对这个陌生的哥哥一见面就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微微感到有些不习惯。

寒冰转了转眼珠,又问了一句:“习武了吗?”

世玉的眼睛一亮,知道寒冰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心中顿时充满了希望,“没有,但我想请哥哥你教我。”

寒冰“哈”地一笑,心想,这小子的鬼心眼转得倒是与那位左相大人一样快,“好啊——,不过嘛,先说说你为何想习武?”

“我想跟哥哥你一样,锄强扶弱,伸张正义!”世玉挺了挺小胸脯,脸上露出一副引以为荣的模样。

寒冰听了却是一怔,问道:“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听来的?”

“外公告诉我的!”世玉的眼中尽是渴望之色,“外公说哥哥你会教我武功的!”

寒冰顿时明白了。

苏问秋应是业已知道,世玉很可能要入宫去做太子伴读。而对于那个太子的残忍性情,他想必也多有了解,担心自己的外孙有危险。所以他想让自己教世玉一些防身的武技,起码不致被那个大他两岁又身强力壮的太子伤害到。

“你可知学武并非易事,要吃很多的苦?”

“我不怕吃苦!我要做大英雄,专杀恶人!”

“即便吃得了苦,也未必就能做得成大英雄!”寒冰嗤笑了一声,“你若真想学武,必得先从狗熊做起!也就是说,要先学会挨打,这你可受得了?”

世玉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挨打?挨打还用学吗?再说我习武是为了打人,为何要先被人打?”

“因为强中自有强中手,你怎能那么确定,自己的对手都打不过你?一旦自己技不如人,便要经得起打,忍得了痛,撑着别趴下。只有做到这一点,你才能找到机会反击,或者是干脆脚底抹油——开溜!”

世玉眨着乌黑的眼睛想了想,觉得哥哥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只是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挨打的主意令哥哥很高兴。否则,为何哥哥的眼睛一直在闪闪发亮,而且里面还有一抹藏也藏不住的得意?

“那——这挨打要怎么学?”世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寒冰看了他一眼,微带不屑地道:“这挨打的功夫可并不比打人的功夫容易学,实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明白。你先回去仔细想清楚,若真下了决心要学,后日卯时正,来这里见我。”

说完,他从椅中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做出一副逐客的样子。

世玉咬了咬唇,语声坚定地道:“后日卯时正,世玉定会来这里见哥哥!”

看着冷世玉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寒冰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意,自言自语地道:“这小子!也不知这倔强的性子是跟谁学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追根问底

次日一早,寒冰终于出现在了冷衣清的面前。

请过安之后,冷衣清让他坐了下来,先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犹豫着开口问道:“听说昨日郑家戏园之中出了命案,你——没有受伤吧?”

寒冰微微一笑,答道:“父亲大人无须多虑。此事我也听说了,死了一位听戏的女客,想来应是突发疾病而亡。”

冷衣清微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片刻,方又问道:“那昨夜你又去了哪里?”

“孩儿去远芳阁与几位朋友饮酒去了,忘记了事先知会您一声,还请父亲大人见谅!”寒冰边说,边站起来躬身认错。

冷衣清见他故意摆出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实在是不放心,想起昨夜从他房中传出的那种痛苦的喘息声,终是忍不住要追问个明白,“寒冰,昨夜我去了——”

“大人!此处又不是朝堂,怎么一大早就让人站在这里回话?!”夫人苏香竹嫣然笑着走了进来,一双秀目上下打量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大公子寒冰。

谁知就在这一番打量之后,她的心中竟不由得微微泛起了一阵酸意。

那日在苏府寿宴上倏忽一见,印象中台上的那位七仙女确是很美。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已令她方寸大乱,只顾着安抚母亲和小儿子世玉,竟是未再顾得上去多看一眼那位被自己夫君错认作他从前妻子的“七仙女”,究竟长得是何等模样。

此刻,她终于有机会将这个叫寒冰的少年仔细地看个清楚,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长得如此美貌!想来他这副俊美的面孔定是与他的生母酷似,故而才会被自己的夫君错认。

原来,那位叫“芳茵”的女子,曾经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难怪自己的夫君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有几回在睡梦中还呼唤过她的名字……

在苏香竹打量寒冰的同时,寒冰也在审视这位左相夫人。只见她面容端庄秀雅,神态平和娴静,然而眼角眉梢处却隐隐流露出一丝坚毅果决。

寒冰不由暗自一笑,原来世玉的倔强性子是由此而来。随即,他便露出一脸恭敬的笑容,上前躬身施礼道:“寒冰见过夫人!”

苏香竹的面上也是带着笑,侧身还了一礼,“大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随后她便转过身去,对站在门口的小儿子冷世玉招了招手,“玉儿,还不过来见过你的大哥!”

世玉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施了一个礼,“世玉见过大哥!”

寒冰对他露齿一笑,心道这小子确是能沉得住气,丝毫没有露出已见过自己的模样,果然是孺子可教!

冷衣清此时却仍在记挂着自己方才还未问完的事情,正想让寒冰坐下说话,徐老管家却走了进来,说是早膳已经备好。

冷衣清点了点头,然后摆手让徐老管家先下去了。他装作没有看懂自己夫人递过来的眼色,含笑对她道:“夫人,你且带玉儿先去用早膳,为夫还有几句话要与寒冰谈。”

苏香竹知道自己已阻止不了自己的夫君,想到昨夜在徽园中他脸上那副焦灼不安的神情,她的心中不由暗自一叹,毕竟是血脉相连,虽然明知关心则乱,却仍是忍不住要去关心。

看着面色不豫的夫人牵着小儿子世玉的手走了出去,冷衣清将目光转向又恢复了一脸平静漠然的寒冰,温声道:“先坐下说话吧。”

寒冰挑了挑眉,还未开口,冷衣清又接着来了一句:“既然你已称我为父,这‘孝顺’二字还是要讲的。”

寒冰又挑了挑眉,随即嘴角一牵,笑吟吟地道:“父亲大人教训得是!”

说完,他便走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抬眼看着冷衣清,一副听话受教的模样。

“你实话对我说,身上是不是受了伤?”冷衣清一脸关切地问道。

寒冰有些惊讶地笑了笑,“父亲大人此话是何意?方才我已经说过,昨晚去了远芳阁饮酒,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受伤呢?”

“可是昨夜我——,我在徽园,听到你房中有不寻常的动静,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觉得说出自己这位堂堂的左相大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却跑到儿子的屋外去听壁角这件事多少令人有些难堪,但是今日若不问一个清楚明白,冷衣清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因为昨夜他所听到的那种痛苦的喘息声,实在太过令人揪心!一个人,要在承受何种煎熬折磨之下,才会发出那种痛苦的声音?寒冰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知寒冰听了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答道:“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父亲大人想必是多虑了!”

同时他看着冷衣清的目光中也带了几分不解,似是认为他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

冷衣清不由一怔,“做噩梦?你是说,那些都是你在梦中发出的声音?”

寒冰的剑眉微微一皱,似是极不想谈这个问题,但在看了一眼冷衣清脸上那种一定要追根问底的神情之后,他不禁颇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随即他又低声解释道:“这是我从小就落下的毛病,睡着时偶尔会心悸呓语,有时还喘不过气来,看起来是在做噩梦,却怎么叫也叫不醒。想必是因为我昨夜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才引得老毛病又发作了。”

冷衣清听得半信半疑,可是见寒冰的神色又不像在作假,而且他所说的也有理有据。莫非真是自己多疑了?或是因为当时夜深人静,再加上自己心中焦虑,便将那声音想象得过分可怕?

看到冷衣清脸上犹有怀疑之色,寒冰的星眸闪了闪,心中不禁暗自懊恼,本是早就编好的谎言,竟还被自己说得这般拙劣,实是太过丢脸!为今之计,还是走为上策,否则言多必失,以后就不好弥补了。

想到这里,他忙站起来躬身告罪道:“孩儿饮酒误事,竟至劳烦父亲大人去徽园探我,实属不该,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冷衣清一时也有些想不明白了。虽仍是觉得寒冰所言未必全部属实,但见他行动自如,且气色如常,确也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又转念一想,无论那些痛苦的喘息声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反正现在寒冰就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又何必为他不愿让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再去多思多虑呢?

想通了此点,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宽慰的笑容,温言道:“年轻人交朋结友,饮些酒也无妨,只要莫伤了身体就好。既然你一切安好,为父也就放心了。走,我们去用早膳吧!”

寒冰此时哪里还敢继续留下来,冒随时会被这位精明的左相大人逼问的风险。他再次躬身告罪道:“父亲大人,孩儿与人约了一早去东郊赛马,时辰将近,怕是没有时间用早膳了,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冷衣清的心中虽是有些不悦,但仍记得当初自己与他的约定——不干涉他的行动,便勉强露出一副笑脸,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记得早去早归!”

寒冰咧嘴一笑,又施了个礼,这才急匆匆地大步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东郊之会

景阳东郊的那处山坡之上,一身蓝色劲装的宋青锋仍是席地而坐,望着远处愈加苍翠的群山,眉宇间较往常多了几分凝重。

一袭白衣的寒冰也依旧倚着那棵矮树而立,神色淡然,唇边犹自噙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如今宋兄既已知道了一切,便算是已完全卷了进来,今后的行动当须万分小心。”

“我明白。从今日起,我的一举一动已不只关系到我个人的安危,还会牵连到许多的战友兄弟。”

“你我在人前也不宜再交往过密,平日的联络,便都由翠儿在中间传话。”

宋青锋点了点头。

“另外,宋兄还需留意远芳阁里的人。”

听到寒冰如此说,宋青锋不由剑眉微皱,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丝恍然,却也只是一掠而过,仍是摸不着太多头绪。

“你是说远芳阁有问题?”

“这座远芳阁本就是忠义盟设在京城之中的一处情报站,而阁中的那些姑娘们,大多也都有另一重身份——忠义盟顺风堂的密谍。”

“那你昨日为何还要当着晴翠园中那位抚琴姑娘的面,将自己要如何算计严兴宝的计划一一道出?”

宋青锋终于想到自己所忽略的究竟是什么了,那就是寒冰昨日那种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展露心机的行为,实是给人一种有些怪异的感觉。

寒冰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忠义盟听命于皇上,自是不会站在严氏一族一边,我的计划便是被他们听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去给严域广通风报信的。”

宋青锋盯了他半晌,嘿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不说实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既然你已将我视作战友兄弟,为何还是不能做到事事坦言相告,而非要让我独自去费力猜测?!”

寒冰眨了眨眼睛,咧了咧嘴,但看到宋青锋那一脸寒霜的样子,终是没有敢笑出来。

“宋兄怕是误会了!我方才所说的绝无半句虚言,若你仍是觉得有何难解之处,只管问我便是,又何必如此动气呢?”

宋青锋可不吃他委曲求全的这一套,冷哼了一声,道:“其他的事情你暂且无需解释,我只问你,为何要带环儿姑娘去远芳阁那种地方?”

寒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此事若是说起来,还得怪宋兄你自己!”

“怪我?这又从何讲起?”宋青锋不由被他说得一愣。

“我本想着,宋兄从翠儿那里知道我在郑家戏园唱戏,会忍不住带楚兄他们去看热闹,那样我便可与你们一同商量如何算计严兴宝之事。

结果宋兄没有等来,却来了个环儿姑娘,而更糟糕的是,她身边还跟了个心怀叵测的女杀手!当时来不及多想,我只好先除了那杀手。可是这样一来,环儿姑娘便被卷了进来,无奈之下,我才只好带着她去远芳阁找你——”

“等一等!”宋青锋打断他道,“那杀手不过就是敬国公府为环儿姑娘请的一位武术师父,她自己要行凶杀人,又与环儿姑娘何干?”

“与环儿姑娘确无直接关系,可与敬国公府却是有很大的干系,更确切地说,是与环儿姑娘的父亲,兵部侍郎夏大人有着极大的关系!”

“你是说——那杀手竟是夏侍郎所遣?”

“的确有此可能。”

宋青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却仍是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终是忍不住问寒冰道:“即便这位夏侍郎与严家有关,也不至于会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去雇凶杀人吧?再者你不是说,严兴宝的案子已快结了吗?此时再对你下手,意义何在?”

“这次对我下手,想必不是为了严兴宝的案子,而是为了那位左相大人,我猜这幕后主使之人应是济王。”

“济王——”宋青锋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他为何要这么做?左相大人若是知道他派人杀你,定然不会再继续为他效力!”

寒冰的唇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宋兄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你此时能够纵观全局,而且,你心中对骨肉亲情看得极重,所以才不会懂得济王的用心。”

见宋青锋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寒冰笑了笑,接着解释道:“如今你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尽已知悉,故而很清楚我住进相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可是站在济王的角度来看,他只是将我当成一个皇上派到左相大人身边的奸细,至于我们是不是真正的父子并不重要。

严兴宝案一出,济王必已猜到严域广怕是要靠不住了,但他对左相的希望却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在有一件事情上,他知道自己与左相的想法应是绝对一致的,那就是若不能及早改变目前大裕的乱局,不出几年时间,浩星氏的江山便会易主。

故而济王相信,无论现在储位归谁,最终左相还是会选择扶他上位。如此一来,我的存在便是横亘在他与左相之间最大的威胁与障碍,必须及早清除。

至于你方才所说的除去我所带来的不利后果,济王却不会太放在心上。原因有二:一来,他认为没有人会猜到是他在背后操纵,人们都会将我的死归罪于那个现成的替罪羊——严域广。

二来,他认为即便是左相对他起了怀疑,想必也不会因此与他反目。因为亲情在这些人的眼中,只不过是维系彼此间利益的一种纽带,若是一旦彼此的利益不再一致,那么这纽带也就没用了,直接舍弃便可,谁也不会将它太放在心上。”

宋青锋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寒冰,你真的认为左相大人会不在乎你的生死吗?”

寒冰的脑海中闪过晨间冷衣清看着自己时,眼中那种焦虑而担忧的神情,还有昨夜自己房外那阵急促的敲门声——

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语气淡然地道:“他在乎,但还没有在乎到会放弃济王的程度。正如那位夏侍郎,他应是也在乎自己的女儿,但他还是遵照济王的吩咐,将刺客安插在了环儿姑娘的身边,根本没有顾忌到因此可能会带给自己女儿的伤害。”

宋青锋皱眉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其实无论是左相大人还是夏侍郎,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看,济王的确是最好的储君人选,至少他要比皇上其他的那几位皇子都好上很多!”

“可是济王一旦上位,他所做的事情又会比他的那位父皇,甚至是他的那些兄弟们好上多少呢?”寒冰不屑地笑了笑。

宋青锋不由叹了一口气,“是啊,现在的济王或许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在新朝施行新政,励精图治,但当他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以后,想法恐怕立时就会变了。为了夺位,他定是已向那些答应支持他的人许了很多愿,那么在登基之后,他必得先满足他们的要求,将那些本就是利欲熏心之辈提至高位。

如此一来,新朝的贪官只会比现在更多,而真正的忠直之士却依然得不到重用。像左相大人和夏侍郎这样少数心存救国之志的人,仅凭他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改变什么。到最后,他们不是选择辞官不做,便是要同流合污。而这大裕的江山,终是不会太长久了!”

寒冰听了他这一番感慨,只是淡淡地一笑,将目光投向正在山坡下闲荡嬉戏的乌雷和流云,“这世间的事,本就不是全都黑白清楚,善恶分明。最初在做某一件事时,人们的目的或许很单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卷入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很多身处其中的人便已不会再记得,他们当初做这件事时所怀有的那个最简单的目的了。

正如那些打着‘等贵贱,均贫富’的旗号起来造反之人,一旦真让他们得了这个天下,他们自己变成了贵者与富者,那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与他人均分财富的平等之心了!

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再让这种周而复始的王朝更迭继续下去,不再让那些热血男儿为了一家一姓的天下而去流血搏命,也不再让黎民百姓为每一次的江山易主而遭受苦难!”

宋青锋默默注视着寒冰,只见在一扫平日的嬉笑怒骂之后,他那张俊逸的脸孔显得异常沉静坚毅。

这难得在人前展露的一面,或许才是寒冰最真实的一面——深沉而睿智,却又似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九章 硝烟已起

虽然在卯时正迈进了徽园中的那个院门,冷世玉的心却不免还在“呯、呯”地乱跳不止,脑海中反复闪过寒冰那张噙了一丝莫名笑意的面孔,实是有些不敢去想,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不错,很准时!”寒冰清冷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背后响起,将他吓得猛地一转身,正对上寒冰那双闪着莫测冷光的星眸。

偷偷将渗着冷汗的双手在衣襟上蹭了一下,他随即端正地拱手行了个礼道:“哥哥,世玉来了!”

寒冰背着手点了点头,上下仔细打量了世玉一番,才开口道:“无论学任何一种功夫,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得先打好根基。站桩与吐纳之法我先教给你,今后你要自己日日苦练,将下盘的功夫练扎实。”

世玉一听哥哥说得认真,而且确是一副要教自己武功的样子,不由暗暗放下了心,恭声答道:“世玉必会勤练不辍,决不偷懒!”

“嗯,这些打根基的东西确是需要长期苦练,我只负责教会你方法,至于今后你能达到何种境界,还要看你自己下的功夫。只是除了打根基,你目前急需要学的就是如何挨打!”

一听到“挨打”这个词,世玉乌黑的眼睛不禁闪了闪,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呯、呯”乱跳了起来。自小到大,一直备受爹娘呵护的他,连斥责都从未挨过,更别说打骂了。

看到世玉那似乎有些畏缩的眼神,寒冰微微一笑,道:“别害怕,我所说的挨打,并不是让你站在那里,任我对你拳打脚踢,而是让你学会在无力反击时,如何躲避对方的攻击。另外就是,在你无法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时,该如何保护自己的要害部位,将对方所造成的伤害减至最低。听明白了吗?”

世玉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哥哥真正要教给他的是,在挨打时该如何保护自己!

他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放松了下来。

这时寒冰却忽然奇怪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说得再多,真到了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忍痛了!因为你越是叫得凄惨,对方便知道你伤得厉害,必会步步紧逼,将你彻底击垮!而你若是挺住了,让对方摸不透虚实,出手时就会有所顾忌,说不定反能让你抓住机会逃脱。所以说,忍痛的功夫才是最重要的!今日我们就先从这门功夫练起——”

世玉张了张嘴,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哥哥已化身成了一个恶魔,一步一步地将自己诱进了他的碗中,就等着将自己一口吞下……

寒冰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边用手摸着世玉的肩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你浑身的筋都有些硬,须得抻开才行啊!不过这可有些疼,也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住——”

世玉的小身子抖了抖,眼中虽然一片惊慌,口中却强作镇定地答道:“我能——受得住!”

寒冰对他龇牙一笑,“那我可就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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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都已经备齐,可小公子冷世玉却迟迟没有就座。

苏香竹问一旁的下人道:“小公子今日可是起的晚了?”

那下人忙答道:“小公子一早便起了,接着就出门去了,不知此刻回没回来,小的这就去看看!”说着,他便跑了出去。

冷衣清转头看了一眼似乎精神十足的寒冰,犹豫了一下,心中的那句话终是没有问出口。

昨夜子时他又忍不住去了一趟徽园,结果除了黑漆漆的房舍,什么也没看到,更是什么也没听到。

虽然寒冰声称,那只是他在做噩梦时所发出的声音,但一回忆起那声音中所透露出的那种极力压抑下的痛苦,冷衣清仍是难以释怀。因此他一定要来再次证实一下,前夜在寒冰窗外所听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竟突然走过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谁知他的手上只是稍一用力,那扇本是虚掩着的房门竟自己在他的面前打开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向门里轻唤了一声“寒冰”,却是无人应声。于是他迈步走了进去,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张空空的床榻,被褥齐整,完全是一副没人睡过的样子。

他只好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又回到自己的居处睡下,可是整夜梦中都是寒冰在痛苦中挣扎的画面……

寒冰见冷衣清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到他昨夜可能又去了徽园,心头不由泛起了一阵苦恼——

正因为害怕再被他听到些什么,自己才不得不躲在外面,熬过了子时才敢回去。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他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再次追问,为何自己夜夜不归,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这时,小公子冷世玉终于来了。只不过他不是走来的,而是一步一步挪进来的,后面还跟着那个方才跑去找他的下人。

苏香竹一见自己的宝贝儿子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顿时面色大变,站起身来便冲了过去,将世玉一把扶住,一边用手中的绢帕为他抹去额上的冷汗,一边颤抖着声音问道:“玉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拉伤了腿筋。”世玉轻轻推开额头上的绢帕,对自己的娘亲咧嘴一笑。

“伤了哪里?让娘亲看看——”苏香竹边说,边矮下身用手去卷起世玉的裤角。

世玉忙按住她的手,轻声道:“别看了,娘,一碰会更疼的。”

苏香竹听了,忙松开了手,扶着世玉走到桌边坐下,见他的小脸儿疼得煞白,忍不住心疼得秀眉紧皱,问道:“告诉娘亲,无缘无故的,怎么会伤到了腿筋呢?”

“我——”世玉偷眼看了看寒冰,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唇边似是噙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知道哥哥这是看不起自己在娘亲面前备受呵护的样子,不由脸一红,垂头道:“我练功时不小心拉伤的……”

“练功?!”苏香竹惊叫了一声,“你为何要练功?是谁教你这么练功的?”

“是我!”寒冰在一旁满不在乎地答了一句。

“你——!”苏香竹的柳眉一竖,怒视着寒冰,一句责问冲口而出,“你究竟存了什么心?!”

寒冰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反问道:“那夫人你认为我究竟存了什么心呢?”

苏香竹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冷衣清,见他坐在那里看着寒冰,脸上的神情极是古怪,但却丝毫没有怒意。她只恨得银牙暗咬,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转头对寒冰怒声道:“你这样欺负世玉,就是想把我们母子逼走!”

寒冰的目光一冷,不屑地撇嘴道:“妇人之见!”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无礼,苏香竹当即气白了脸,冷衣清赶紧咳了一声,斥责道:“寒冰!你怎可对夫人说出这等话来?还不赶快赔罪!”

寒冰冷笑了一声,竟真的站起身来,给苏香竹作了个揖,可是嘴里所说出的话,却极为不中听:“请夫人见谅!寒冰出身草莽,向来直言不讳。我教世玉练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若是真想欺负他,此刻他怕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冷衣清听了气得连连摇头。

苏香竹怎会相信寒冰的话,咬着牙道:“多谢大公子的好心!我家世玉本就身康体健,今后就不麻烦大公子多费心了!”

“若不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我理他作甚!”寒冰又自冷笑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竟是连早饭都不吃了!

苏香竹满腹怒气无处发泄,幽怨地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也起身掩面奔了出去。

冷衣清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世玉,露出一个微笑道:“练功辛苦,多吃些东西吧。”

世玉的小脸儿上顿时没了愁容,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道:“爹爹您不怪哥哥吗?”

冷衣清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世玉道:“你哥哥他能如此待你,实属不易。今后你便好好随他习武,不要偷懒。至于你娘亲那里,爹爹自会好生相劝,终有一日,她会明白过来的。”

世玉懂事地点了点头。

冷衣清抚摸着小儿子的头,心中却不禁叹息了一声,夫人与寒冰,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啊!看来自己还得多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劝服他们,避免发生更多的争端,让这座相府能够尽快恢复往日的平静。

可惜他这位在朝堂之上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左相大人,实在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对这座相府的掌控能力。此刻他竟是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他所能够轻易劝服的!

如今硝烟已起,这场相府之中的龙争虎斗,只不过是刚刚拉开了一个序幕……

第一百三十章 一件趣闻

扔下手中正在看着的那份奏章,皇上浩星潇启用手指掐了掐疼痛不已的眉心,一旁的郑庸忙小心地递上了一盏热茶。

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浩星潇启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郑庸,你觉不觉得近日内阁呈上来的奏章比从前少了许多?”

郑庸眨巴着小眼睛琢磨了一下,回道:“陛下这么一说,老奴确是也记起来了,往日内阁来送奏章的都是两人,如今却只有一人,皆因这奏章的数量变少了。”

浩星潇启将手中的茶盏一放,皱眉问道:“你说这可能是什么原因?”

“老奴想,这应是因为与北戎的战事已息,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安宁,朝政平顺,臣子们便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奏。”郑庸一开口,便都是那些早已说惯的阿谀奉承之词。

浩星潇启却是未被这老太监的恭维话所说服,摇着头道:“便是再如何少,也不应少了近一半儿!你派人去内阁查问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速来回朕!”

“是,老奴这就去办!”郑庸忙快步退了下去。

过了许久,浩星潇启已将案上剩下的那几件奏章都批完了,郑庸才又小跑着转了回来。

浩星潇启见他面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觉问道:“出什么事了?”

郑庸似是还没有完全理清思路,眨巴着眼睛站在那里呆了一呆,才想起要回答皇上的问话:“回陛下,倒是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老奴得到一个消息,襄国侯府的严世子今日被无罪开释了。”

浩星潇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算什么消息!不是朕让京兆府放人的吗?”

“是老奴糊涂!话说得不清楚!”郑庸连连告罪道,“老奴想禀报陛下的是,这位严世子刚一从京兆府里放出来,便又出事了!”

“哦?”浩星潇启虽仍是不太感兴趣,但见郑庸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寻常,便也耐着性子用心听他讲下去。

“今日一早,京兆府将严世子一案给结了,严世子被判无罪,当堂开释。谁知这位严世子刚出了京兆府的大门,碰巧遇到了敬国公府的孙小姐夏环儿,结果他便被这位孙小姐给拦下了,双方还争吵了起来。更让人没有料到的是,严世子竟然又被这夏环儿给打了,最后还被她逼着赔了一大笔钱出来,才算了事!”

这下就连浩星潇启也听出了兴趣,问道:“这夏环儿多大了?为何一位堂堂国公府的孙小姐竟能够出手伤人?而那严兴宝却是连一个小女子都打不过吗?”

郑庸见皇上来了兴趣,忙将自己所听到的消息更详细地解说起来:“这夏环儿应不过笈笄之年,据说是会些武艺,不过她的身手必是敌不过襄国侯府中的那些护卫的。听说她与严世子动上手之后,襄国侯府中的护卫本是要上前拦阻的,没想到一旁看热闹的路人却是不干了,纷纷上前与那些护卫纠缠起来,结果那位无人保护的严世子就被夏环儿给暴打了一顿。”

“如此说来,这夏环儿倒还是一位女中豪杰!只不过她去京兆府做什么?又为何要殴打严兴宝呢?”

“老奴也是刚刚听说,前两日某个戏园子里出了命案,死者是敬国公府的一个女护卫,当时她正陪着那位孙小姐夏环儿在园中听戏,结果不知怎么就死在了那里。京兆府在接到报案之后,便传唤了夏环儿去问话。

至于说到那夏环儿为何会殴打严世子,听说起因也是为了听戏。这夏环儿迷上了一个女伶唱的戏,后来那个女伶因不堪被严世子非礼,坠楼受伤。故而夏环儿一见到严世子,便要向他替那个受伤的女伶讨回公道。”

“受伤的女伶?”浩星潇启不由皱了皱眉,突然想了起来,“你说,这个受伤的女伶同上次寒冰与严兴宝为之起冲突的那个女伶,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郑庸愣了一下,拍手道:“对呀!应该就是同一个人!没想到这么一个卑贱的女伶,竟能让三位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小姐为了她而起纷争!”

浩星潇启却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伶,两个纨绔子弟争斗上一番倒不稀奇,但要让一位国公府的孙小姐也为她强出头,怕是有些不太对劲!郑庸,你派人去查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是。”郑庸虽是口头应着,心中却不免暗自奇怪,皇上为何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自己方才之所以会向皇上提起此事,不过是觉得那位严世子霉运当头,着实滑稽可怜,想让皇上当个趣闻来听听罢了。

可是到了晚些时候,当消息一个一个传回来以后,郑庸便不得不佩服起皇上的圣聪明断,原来在这整件事里面,竟真的存在着如此大的玄机!

听郑庸讲完寒冰与那些年轻人如何在远芳阁中密谋算计严兴宝之后,浩星潇启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可是笑过之后,他的脸色又渐渐阴沉了下来,缓缓地问郑庸道:“这么说来,那个夏环儿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竟跟着个刺客?”

郑庸摇头道:“应是不知。想是她对那个刺客也并不太在意,故而人就死在了她的身边,她竟是丝毫未觉,还跟着杀了人的寒冰跑去了远芳阁那种地方喝酒。这样的世家小姐,倒也真是少见!”

浩星潇启沉默着未说话,半晌之后又问道:“那你说,死在郑家戏园中的那个刺客,究竟是谁派去的?”

郑庸斟酌着道:“据段朴青说,那名刺客应是想刺杀寒冰,却反被寒冰借用她所发出的暗器给射杀了。既然夏环儿不知那刺客的来历,想必国公府里的人更是不知,否则以夏老公爷对这位孙女的宠爱,怎会将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放在她的身边呢?如果不是敬国公府,那么算起来,想杀寒冰又能雇得起这么厉害刺客的人,除了严家,怕是也不会有别人了。”

“严域广早就吓破了胆,当不会再敢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那么严家剩下的人中,还会有谁这么想杀那个寒冰呢?”

郑庸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呐呐地道:“这严家的人……怕是……怕是……真没有几个……有这种胆量的……”

浩星潇启冷哼了一声,知道郑庸这个奴才不敢说,便自己说了出来:“有此胆量的怕是只有一人,就是那个济王!”

“济王殿下——”郑庸犹豫了一瞬,才开口问道,“他为何非要与那个寒冰过不去呢?”

“自然是为了左相冷衣清!济王定是已发觉我对他起了疑心,尤其是立储的消息一传出,他便知道自己已与储位无缘,想必是又开始动起了别的心思。”

“可是济王殿下在一开始便从未说动过左相助他,若是再杀了他的儿子,岂不更是从此结下了难解的仇怨?”

“你懂什么!济王应是一直未对冷衣清死心,而且他可能误以为那寒冰是我派去的耳目,而并不是冷衣清真正的儿子!”

郑庸这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陛下圣明!济王殿下之所以要除去寒冰,就是怕陛下会用他来控制左相。”

浩星潇启却是摇头道:“不,济王怕的并不是朕,而是那个寒冰!”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圣恩难辞

这次郑庸却是真的有些被皇上给说糊涂了——

那个寒冰虽然听起来似乎是个颇为机灵的少年人,但以他的那点儿聪明劲儿,应该还至于让济王起了如此大的忌惮之心,以致誓要将其置于死地吧?

见郑庸那一脸的迷惑,浩星潇启不由得意地一笑,开口解释道:“左相冷衣清虽不愿与济王共谋叛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支持济王成为太子。济王应该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认为左相迟早有一天会倒向他,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继续拉拢左相的意图。

而且他也猜得出来,只要他今后安守本分,朕便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可是那个寒冰则不同。经过严兴宝一案,他与严氏一族已经彻底对立,为了自身的处境着想,他自然是会站在未来的太子一边,与济王作对。

若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济王自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是他如今已成了相府的大公子,虽然济王不相信他真是左相的儿子,但若是左相自己相信了,那后果岂不严重?”

郑庸边听边不停地点头,确是由衷地佩服皇上的这番分析,末了还忍不住插嘴问道:“那陛下您认为,那个寒冰到底是不是左相的儿子呢?”

“此事我已问过凤山,他也不知自己所救下的那位叫芳茵的女子的真实身份,故而也不清楚寒冰的父亲究竟是何人。不过朕倒是以为,那个寒冰肯定就是冷衣清的儿子!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巧的事,冷衣清从前的妻子也叫芳茵,而且这寒冰又与她长得如此酷似?”

“这倒也是,听说那寒冰的样貌极是漂亮,应不是任何人可以装扮得出的!”

“可惜他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为了一个女伶如此神魂颠倒,竟然扮作女子去登台唱戏,定也是一个胸无大志的浪荡少年!‘养不教,父之过’,想来左相必是也在为这个逆子头疼不已!”

可能就连浩星潇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这竟是在替冷衣清操上了心。只因如今在他的心目中,这位左相绝对是他大裕朝廷的肱骨之臣,更是他皇帝陛下的不二之臣。

然而此时郑庸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位左相大人从前抛妻弃子,如今得回了儿子,却也惹下了一身的麻烦。他的这种境况倒是多少与皇帝陛下有相似之处——

皇上当年为了迎娶严府的小姐为正妃,竟将自己的心上人——已怀有身孕的花府小姐遗弃,致使那位小姐含恨远遁,最终因难产而死,却留下了花凤山这么个儿子。结果这花凤山也是对皇上心存怨恨,很多年都不肯认其为父,即便成年后懂事了些,愿意认父,却也是跟皇上一向不很亲近。

不过如今看来,那位左相公子寒冰似乎做得比花凤山还要过分上一些。他竟然丝毫不顾忌左相大人的颜面,在外面闯祸惹事不说,竟还丢人现眼地去登台唱戏,而且唱戏他也不好好唱,还故意扮作女子。如此惊世骇俗的行为,简直是太过出格!

也难怪皇上会在这里对那位左相大人大表同情,只因同左相的儿子比起来,皇上应是觉得自己的那个儿子起码还像个儿子……

郑庸犹自在那里暗自腹诽不已,浩星潇启的思绪却已从那些家常琐事转回到了国事之上,他咳了一声,开口问道:“奏章的事情查问得如何了?内阁可有回话?”

郑庸忙收敛起心神,小心地答道:“已经有了回话。依照内阁旧制,每日由一名给事中负责对上呈的奏章进行初审,但是对那些职级比自己高的官员的奏章,他亦无权阅看,只能原样上呈御前。故而那些无关紧要的甚或是日常的请安表奏,便都被一股脑儿地送到了陛下的面前,数量自是繁多。

可是自从左相大人兼了枢密使一职后,发现各部职司确是多有重合之处,遂想到其所奏之事必也多有重复。于是,他便改了旧制,现在由两名给事中共同审阅奏章,除标明密奏圣上的之外,其余奏章一律先行阅看,并对那些琐屑无用的奏议直接批阅甚或驳回。如此一来,由内阁最终呈给皇上您批阅的奏章便大大地减少了。”

浩星潇启听罢,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左相如此懂得为君分忧,实是众臣工之表率!”他忽然眯起眼睛想了想,吩咐郑庸道,“你且派人去相府传朕旨意,宣左相即刻入宫。”

郑庸眨巴了一下眼睛,忙答道:“陛下,左相大人此刻尚未回府,仍在前面的政事堂中。”

“哦?今日内阁可是有何紧要之事急待处理吗?”浩星潇启颇为诧异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近酉时,这位左相竟然还在政事堂中理事,其勤勉犹胜于自己这个当皇帝的,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吧?

郑庸听了,却是“呵呵”一笑,神情中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陛下,非是内阁中出了什么大事,而是左相大人的家中出了大事,所以他才会滞留宫中,至晚不归——”

浩星潇启盯了郑庸一眼,吓得他马上收起了脸上的奸笑,恭声解释道:“听说是左相大人的两位公子之间起了冲突,大公子寒冰似是将那位小公子给打了,而左相夫人自然心疼自己的儿子,便也与寒冰起了争执。左相大人夹在中间亦是左右为难,便整日躲在政事堂中,图个耳根清静罢了!”

浩星潇启直听得眉头大皱,挥手对郑庸道:“你且先将他传来再说。”

不久之后,冷衣清就赶到了选德殿。

行过了礼,浩星潇启细看了一眼冷衣清略显憔悴的面容,不由暗自摇头,和声道:“这么晚了,左相竟然还未回府,可见内阁政事之繁重。只不过公事再忙,也不应过于劳累,你是朕的宰辅之臣,朕今后对你还多有倚重,万万不可因此累坏了身子啊!”

冷衣清忙感激涕零地躬身谢恩道:“谢陛下关怀!微臣愚钝,致令政务累积,故而耽搁至此。不想竟劳烦陛下垂询,实是惭愧之至!”

浩星潇启微微一笑,道:“左相不必过谦。朕听说你对内阁审阅奏章的规制做了改进,此举甚合朕意。本想为此嘉奖于你,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赏赐,且过些时候再说吧。

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朕欲立七皇子浩星明勇为太子,可是按照历朝惯制,皇子需要先行冠礼,之后方可确立名位。只是七皇子才十四岁,朕已问过礼部,至少要待两年之后方能给他加冠。这却是令朕颇费踌躇,不知左相对此可有何想法?”

“回陛下,特殊时行特殊事,惯制也不是绝无可改之处,况且前朝时,确也有过皇子未满十二岁便加行冠礼的先例。臣以为,此事全凭陛下圣心独裁,诸位朝臣们当不会有任何异议。”

冷衣清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实是极合圣心,浩星潇启的脸上不由更见和悦笑意。

“左相此言有理。如此一来,朕也再无任何疑虑,过两日便下旨立储。说起来,当初还是你向朕提出了立储之议,实是于社稷有功。朕听闻令郎世玉性情温厚且聪慧伶俐,决定命他为太子伴读,入宫陪太子读书。但望日后太子与令郎之间,也如今日朕与左相一般,相互扶持,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冷衣清对此事虽然早有所料,如今听到皇上亲口提起,心中却仍是倍感焦灼,只能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向皇上委婉地推辞道:“臣听闻七皇子果敢刚毅,聪慧明理,而犬子世玉却生性怯懦,愚钝少识,只恐其不堪大用,难以担此重责!”

“诶——,左相实不必如此过谦!朕早已命人打探清楚,令郎虽是比朕的七皇子年幼,但学识上并不输于他,足以胜任太子伴读之职。此事便这么定了,左相还是早些回府,去将这一喜讯告知左相夫人与令郎世玉吧!”

在说这番话时,浩星潇启始终面含微笑,竟是丝毫也没有疑心冷衣清会心有不愿。毕竟这太子伴读便如同是未来皇帝的心腹,日后登堂拜相皆有可能,这可是其他那些朝臣们求也求不来的一项殊荣!

冷衣清此时也意识到事已不可为,若他再要借故推辞,怕是就会引起皇上的疑心了,因为他的心中十分清楚,皇上此举含义颇深,并非完全是出自对他的褒奖之意。

以皇上耳目之聪,恐怕早已觉察到济王对他这位手握重权的左相的百般拉拢,其目的自然是为了那个皇位。故而皇上才特意将他的儿子选来做太子伴读,如此一来,他即便不对皇上的荣宠感恩戴德,起码也要为自己儿子的前途三思而行吧?

皇上的这招棋下得不可谓不妙,既示了恩,又将他牢牢拴在了太子一方的阵营之中。可是皇上的招数再妙,却也妙不过那个一肚子阴谋诡计的假王爷!

如今想来,这一切的起因,竟都是出自那道提出立储之议的奏章。而那道奏章,岂不就是他在那假王爷的百般哄劝之下所写就的?没想到当时的权宜之计,原来竟是提前为自己挖好了坑,此时不跳都得跳了!

可惜现在已不是痛恨那假王爷的时候,而这里更不是由得他后悔的地方,面对这所谓的天降隆恩,冷衣清不敢再有丝毫犹疑,只能按照皇上所希望看到的那般,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跪倒谢恩。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严侯之死

刚刚入夜不久,皇宫福宁殿中,皇上浩星潇隐皱眉听着太医禀报皇后最近的病情。

自从听说严兴宝一案马上要开审那日起,严皇后就因为心忧自己的侄儿而一病不起。太医院的多位太医会诊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皇后此病来势凶猛,实为急火攻心所致,需用些调肝通脉的汤剂,慢慢调理方可。

皇后染病,皇上自然要表示关心,除了常亲自去寿康宫中探望不说,每日还要向专责为皇后诊病的太医听取皇后的病情奏报,足可见皇上对皇后的一片爱重之情。

听太医说皇后的病已大有起色,今日甚至已能下地行走,还比平日多进了些汤粥,皇上浩星潇隐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褒奖了那位太医几句,便打发他下去了。

“严兴宝这一放,皇后的病便也立时好了,果然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此刻浩星潇隐的脸上早已换上了一副阴冷之色,“可惜的是,待朕明日从严域广的手中拿到了济王勾结朝臣的实据之后,只怕皇后的病就再也好不起来了!”

郑庸在一旁听得一哆嗦,本以为皇上在采纳了左相的立储之议后,便不会再过于痛恨济王,对他暗中所做的那些结党之事多少会予以宽宥。

而且这几日来,皇上的心情似乎也一直不错,提到济王时也不似前些日那般咬牙切齿,想来是不打算对他的这位皇长子施什么雷霆手段了。

没想到,原来皇上心中竟是从未想要放过济王,之所以没有立时处治他,不过是在等严域广手中的那份名册而已。

如今严兴宝已被无罪开释,皇上便算是兑现了对他严域广的承诺,那他自然就要把那份可能关系到许多人身家性命的名册,乖乖地交出来了。

这一遭,应该不会再杀个血流成河了吧?……

一想到这里,郑庸不禁又打了个哆嗦。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淮王之乱被镇压下去以后,皇上在雷霆震怒之下,不但将淮王府抄灭,更将淮王的生母陈德妃赐死,所有参与谋逆的禁军将领皆被凌迟处死,并且一律诛连九族。

一时间整个景阳城如被血洗,用作刑场的那条十字长街上所铺的青石都被染成了红石。大量鲜血渗入了石面,虽然经过十几载的雨雪冲刷,至今那些青石上面,竟仍是隐隐透着斑驳的赤色印迹。

处斩淮王府所有男丁那日,皇上竟然派了他这个大内总管去监斩。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人头滚滚……

就连他这个向来以折磨人为乐的变态,也被吓得险些失态,暗自埋怨皇上没有给他去观赏凌迟之刑的机会,却交给了他这么一份满目血腥、毫无乐趣可言的苦差。

郑庸正自心怀恐惧地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忽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跪倒向皇上禀报道:“禀陛下,方才襄国侯府派人传信过来,襄国侯刚刚突发疾病,在府中故去了!”

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郑庸见皇上听了那小太监的禀报之后,一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便急忙挥手将那小太监打发下去了。

随后,他再次偷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襄国侯乃是国舅,这个消息是否应该知会皇后娘娘一声?”

“哼!皇后那边的消息怕是比朕这里到的还快!”浩星潇启眯逢着眼睛冷冷一笑,“严氏一族果然不可小觑,到什么时候都知道该如何取舍!”

郑庸立时吓得闭了嘴,虽然他并不太明白皇上这番话的含义,但他仍能听得出皇上语气中的那股森寒之意。

“郑庸,你命人去查一查,严氏一族究竟都掌握了哪些江湖势力,竟然如此嚣张,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频频行凶,实在是可恶至极!”

“老奴这就交待下去!”郑庸这回总算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心中不由也是一惊,莫非那位严侯爷竟是被严家自己的人给灭了口?!

此刻皇上浩星潇启所关心的,却并不是严域广是如何死的,而是他手中的那本载有与济王勾结者的名册的下落。

不过,他其实也猜想得到,那本名册定是已落在了那个杀死严域广的人手中,更确切地说,也就是落在了济王的手中。如此一来,他花费多日所布下的这个局,却是被人轻易地就给破了。

济王,他的皇长子,心狠手辣、行事果决这一点确是不输于他这个做父皇的。只可惜他所表现出的急功近利、目光短浅这一点,很大程度上还是受了严家人的影响。如今看来,他确是没有资格成为大裕的第三代帝君,难怪护国神柱上留不下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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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距皇城不远处的济王府中,济王浩星明仁正与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中年汉子密谈。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搜到?!严侯一向喜欢独自躲在书房里,他的那些秘密也应该就藏在那间书房之中!你确定已搜得彻底,没有任何遗漏吗?”浩星明仁拧着眉头,脸上早已不见了平日的清雅淡泊。

那中年汉子肃然答道:“我确是将那间书房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就连桌上的灵牌都没有放过——”

“等等!你说什么?灵牌?”浩星明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激动了起来,“不错,应该就是那个严侯夫人的灵牌!我第一次见它出现在书房中时,便觉得有些古怪,可惜当时没有多想——”

他急急对那中年汉子道:“靳明,你可曾仔细查看过那个灵牌?其中可有什么机关?”

那个叫靳明的汉子点头道:“正如殿下所言,那灵牌的底座中确有一个暗藏的内格,不过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浩星明仁的面色一变,“那便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靳明却是摇头道:“我日间一直躲在襄国侯府附近监视,并未见到有任何访客登门。天一黑我便潜入了府内,当时严侯父子正在书房中谈话,我躲在书房外的窗下听得真切,严侯一直在教训那个严兴宝,要他改邪归正,担负起世子之责。

随后严侯就打发严兴宝出去了,而他自己却一直呆在书房里。我从窗缝中看他究竟在里面做些什么,却见他只是半瘫在椅中,眼睛瞪着房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正在等那个来取名册的人,于是便不再犹豫,进了书房,取过他椅上用作靠背的软枕,将他给闷死了。

这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是没有留下丝毫他是被人所杀的痕迹。之后,我就按照殿下的吩咐,将那间书房彻底搜索了一遍。所以说,在我杀死他之前,严侯应是没有任何与外人接触的机会。”

“那灵牌中的物事又是如何不见的呢?”浩星明仁也不禁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以严侯的性格,在严兴宝被放回之前,必不会将手中唯一的筹码交出。而今日严兴宝刚刚回府,按理说严侯还没有机会将那本名册交与旁人啊——”

“会不会是严侯已将名册交给了严兴宝?”

“不可能!他又猜不到自己今日会被人所杀,完全没有必要急着将名册留给他那个蠢笨之极的儿子。而且即便他真的未卜先知,算到自己命不久长,想必也不会将那东西留下,以免给他的宝贝儿子招来同样的杀身之祸。”

“那——会不会是他早就将名册交给了什么人替他保管?”

浩星明仁的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位七王叔定亲王爷,心中顿时暗呼不妙!因为他隐约记得,当年严侯与定亲王似乎关系不错,而不久前定亲王更是替严侯父子出头,去花府闹了一回。

会不会皇上就是通过定亲王来与严侯做的交易?或者说——,这整件事都是皇上与定亲王共同设下的一个局?!

若果真如此,皇上此刻想必已经知道是自己杀了严侯……

突然间,浩星明仁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蠢了!竟然比他的那个表弟严兴宝还要蠢上许多!

严兴宝只是被人一步一步地诱入了套中,而他却是自己主动地跳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恃强凌弱

看到那个一瘸一拐的小身影又出现在院门前,寒冰暗自点了点头,开门来到院中,对他龇牙一笑道:“又来讨打了?”

世玉瞪着大眼睛,忽然道:“我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教我挨打的功夫了。”

寒冰的面色变了变,沉声问道:“已经下旨了吗?”

世玉摇头道:“爹爹说应该就在这两日,旨意便会下来了。哥哥,那位七皇子真的会打我吗?”

寒冰看着世玉,肃然道:“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恃强凌弱,但你不是弱者,我教你挨打的功夫是不想让你受伤,却并不是让你老实挨打!”

世玉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绝不让那个七皇子得逞!”

“好,待你学好了挨打的功夫,我再找个人来教你打人的功夫。”寒冰笑着摸了摸世玉的头,随即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亲昵了些,不由马上收回了手,同时脸上也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世玉却并没有对寒冰这种关爱的举动感觉到任何的不自在,不过寒冰所说的话倒是让他产生了不小的疑问:“哥哥要找的那人是谁?有你的功夫好吗?”

见世玉似乎已真的将自己当成了亲哥哥一般,寒冰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弯,温声安慰他道:“我要找的那人可是大大的有名,他就是从津门关凯旋而归的大英雄——威远将军宋青锋!”

“宋青锋?!”世玉的眼睛顿时一亮。

小孩子们都向往做大英雄,而这位年轻的宋将军便是他们这些男孩子们最崇拜的偶像。

寒冰见他欣喜,自己的心中也跟着欢畅起来,却仍是故意板着脸严肃地道:“他可是个大忙人,身为十万禁军的副统领,让他抽出时间来教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你哥哥我可是拼上了极大的交情,才替你求来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学,千万别给哥哥我丢脸!”

世玉喜滋滋地连连点头,可是想了想,又低声问了一句:“哥哥你为什么不自己教我了?是不是因为我娘说的那些话?”

寒冰哈哈一笑,道:“想什么呢!就凭你哥哥我这京城头号闯祸精的名头,会怕你娘说的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只不过因为我的功夫实在不适合你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哥哥你不会把我娘的话放在心里吧?其实爹爹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功夫的,而且他还叮嘱我要好好跟哥哥学。”

寒冰笑了笑,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这个极为懂事的弟弟的头,温声道:“哥哥知道你娘是太心疼你了,不忍见你受苦。可是你不可能永远都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有些凶险,必须要由你一个人去面对,而有些苦痛,也只能由你一个人来承受。”

世玉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露出一种坚定之色,“我懂了!我要和哥哥一样,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绝不让爹娘再为我终日忧心!”

寒冰对他点了点头,“今后若遇到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事,或是闯了什么祸,尽管往哥哥身上推。而若是谁欺负了你,便来告诉哥哥——”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寒芒,“世玉,若是那个七皇子真的敢对你下狠手,你一定要告诉哥哥,我自有办法收拾他!”

世玉看着哥哥,目光中充满了信任,“放心吧,哥哥!我知道你是个比那位宋将军还要厉害的大英雄,那个七皇子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寒冰不由得仰头一笑,“你这小子!这油嘴滑舌的功夫又是谁教你的?”

世玉突地嘻嘻一笑,那神情竟是像极了寒冰,倒是把寒冰自己都看得一愣,顿时感到心头一热,上前一把将这个弟弟搂在怀中,“别怕,世玉!哥哥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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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裕东宫太子读书的崇文殿左近,专辟出了一处院落,作为供太子习武的射堂。

此刻在这个射堂内的一片空地上,新立的太子浩星明勇双手叉着腰,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刚刚被自己摔倒在地的新任太子伴读冷世玉。

“既然做了本太子的伴读,光是书读的好屁用不顶!你若是打不过我,便滚回你自己的府里,继续做个无用的小爬虫!本太子才不要你这个废物跟在身边呢!”

冷世玉默默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冷然看着浩星明勇道:“方才你不过是趁我不备,从背后偷袭得手,算不得什么真功夫!”

浩星明勇听了,不由虎目一瞪,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冷世玉冷静地盯着他的双肩,准确地判断出他出拳的方位,脚下向后稍退半步,身子轻轻向右一闪,便避过了他的一记“黑虎掏心”。同时,他的右脚尖稍一用力,整个身体侧转,竟极快地转到了浩星明勇的身后。

浩星明勇一招没有得手,也灵活地一转头,侧身抬腿向冷世玉的前胸踢去。

冷世玉一边竭力闪躲,一边想着哥哥的话,“你如今还不是他的对手,若想不输给他,便要找出他的弱点,用奇招制胜。他身形壮实,蛮力很大,这本是他的优势,但正因为他太过于倚仗这个优势,反倒将之变成了自己的劣势。

每次他出招时,由于用力过猛,必会造成重心失衡,但因为他动作迅捷且力道沉重,对手往往不得不退让躲避,便抓不住制敌良机。

你要做的是,先摸清他的拳法套路,做到料敌机先,然后在他出招之前的一瞬先行闪避,抢占有利位置,等他招式用老之际,只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便可令他摔倒于地……”

果然,按照哥哥所教的办法,冷世玉找准机会,将浩星明勇推得向前踉跄了几步,随即一头向下栽去。

好在浩星明勇也是身手矫健之人,眼看不好,忙就势向前一滚,化去了冲力,避免了脸先着地的狼狈相儿。随后他很快立起了身,目露凶光地看着冷世玉。

这时,太子浩星明勇的武术师傅,方才一直在一旁观看他们打斗的禁军大统领赵展,突然走上前来,笑着拍了拍冷世玉的右肩,道:“好小子!身手不错!”

冷世玉方要答话,却忽然听到“咔”的一声闷响,随即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己的右肩骨竟被赵展的一拍之力给震得脱臼了!

他只觉眼前一黑,还未及反应,就被猛扑上来的浩星明勇当胸一脚,直踢得飞跌了出去——

耳畔立时传来浩星明勇及一旁观战众人的哄笑声,冷世玉强忍胸腹间的剧痛,用左臂支撑住身体,挣扎着站了起来。

似是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快就站了起来,众人的笑声不由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些畏缩之意。

浩星明勇皱眉看着冷世玉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目中的凶光立时弱了不少,最后竟然哈哈一笑,道:“算你有种!今日我们便算是平手,你先回去把伤养好,我们以后再较量不迟!”

冷世玉躬身应了一声“是”,然后抬眼看着赵展。

赵展见这少年虽然疼得冷汗直流,眼神却极是倔强不屈,心中不由微微一震,随即做出一副笑脸,上前又拍了拍他的右肩,手上暗自用力,替他将肩骨复了位。

冷世玉退后一步,向这位所谓的太子师躬身施了一礼,便默然转身而去。

赵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步履略有些不稳的瘦小背影,又转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种莫名兴奋之情的太子,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隐隐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围场遇劫

一连两日,太子伴读冷世玉因病没有进宫陪伴太子。

由于少了发泄过剩精力的对象,那位太子爷的脾气便越发地暴躁起来,跟在他身边服侍的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却仍免不了突如其来的打骂斥责。

这日一大早,听了自己十分宠信的太子师赵展的主意,浩星明勇打算出城去西郊围场行猎。

谁知他刚要准备上马,脚下充当马凳的那个骑奴小太监,竟然被他猛的一脚给踩折了腰,当即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结果毫无防备的浩星明勇也一个立足未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下可吓坏了一旁护卫的人,争着跑上前去赶快将太子扶起。

浩星明勇一把推开了扶他起来的人,大步走到那个昏死过去的小太监面前,一脚狠狠地踢到了他那张惨白得已毫无人色的脸上——

打了大半日的猎,太子一行的收获颇丰。这座皇家围场本是仅供皇族中人使用,寻常猎户不得擅入。而当今皇上不喜武事,对打猎也不太热衷,故而这座围场常年无人光顾,其间的猎物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赵展本想劝太子早些回宫,但玩得兴起的浩星明勇根本听不进去,仍是纵马追向一只刚被惊起的小鹿。

赵展无奈,又不敢多言,只好打马追在太子身后,以防他有个闪失。

那只小鹿跑得虽是不快,但身子极为灵活,专挑林密路窄处逃。因为怕被不时横在身前的树枝刮伤,浩星明勇也不敢放马急追,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准备等那小鹿跑累了再一箭射死它。

跟在后面的赵展一边紧盯着前方太子的身影,一边还得不时拨打开拦路的乱枝,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个诡异的黑影已悄悄从他的后面摸了上来。

当赵展终于发觉不对而赶快闪身避让时,却是为时已晚。一段枯枝无声无息地自后方贯入了他的右肩,上面的余力竟将他直接震落马下!

虽然事发突然,以致受伤落马,但赵展身为禁军大统领,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身体刚一落地便一个侧滚,同时长剑出鞘,迅疾地攻向立于不远处的那个黑衣蒙面人。

谁知那蒙面人根本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一转身便向林密之处飞纵而去。

赵展虽是伤得不重,但多少有些被那蒙面人的武功吓得胆寒,根本不敢再冒险追上去。

忍痛将后肩上所中的暗器拔下,待看清那所谓的暗器不过是一段普通的枯枝后,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对那个鬼魅一般的绝顶高手生出了极大的惧意,更不知那人打伤自己的目的何在——

猛然间,他想起了太子……

待他回头再看过去时,前方早就没了太子浩星明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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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星明勇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在摇晃。他吃力地转动疼痛不已的脖子向两旁看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

莫非自己竟然上了天?他惊慌地动了下手臂,想支撑着坐起来,却只摸到一堆乱糟糟窸窣作响的东西,心中一怕,顿觉掌下一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没有了支撑的一侧滚落下去!

当他的脸朝向下方时,才终于看清,自己原来竟是在一棵极高的树上,而且此刻正在从这棵树上向地面急速坠落!

他登时吓得张嘴大叫,却忽然发现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眼看着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自己的脸马上就要与那坚硬的土地来一次正面交锋,浩星明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扑而至,恰在浩星明勇的身体离地面不及三尺处一把抓住了他腰间的束带,随即便用力一抖手,竟是又将他抛向了上空。

那道人影也跟着向上一纵,在半空中追上了浩星明勇,再次伸手抓住他腰间的束带,然后那人的脚尖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上一点,便带着浩星明勇又回到了树顶。

将浩星明勇那粗重壮实的身体往枝叶密集处打横一放,那人嘿然笑道:“太子殿下觉得这种玩法可还刺激?要不要再试上一次?不过下一次能否及时接得住你,某家可就不敢保证了!”

浩星明勇自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等羞辱!他怒视着坐在自己身前的黑衣蒙面人,却是只能干张着嘴,连一句呼喝怒骂都发不出来。

那蒙面人又是嘿然一笑,“怕你那杀猪般的大嗓门吓着了林子里的野兽,故而某家点了你的哑穴。太子殿下若是觉得不便,也只好先忍一忍了,待某家与你谈完了正事,再给你解开不迟。”

浩星明勇虽是怒火中烧,却也暗自惊恐,不知这有着鬼魅一般身手的蒙面人,究竟会把自己怎么样。

“某家听说太子殿下喜欢杀人,这一点倒是与某家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太子殿下想看的是结果,而某家享受的却是过程。也就是说,某家最大的嗜好就是将人折磨至死。

像方才那种将人抛上抛下的玩法,某家已试过了几次,虽然十分好玩,可惜不是一时失手将那人真的给摔死了,就是那人很快被吓死了,而某家还未觉得过瘾呢。

所以今日某家与你换一种玩法,这可是某家新近琢磨出来的最刺激的一种玩法,想来太子殿下也一定十分想见识一下。不过某家向你保证,这个玩法一时半刻绝不会让你咽气,怎么也得拖上个三年两载,这样某家杀人的记录才会添上新的一笔。”

这番话刚一说完,也不管浩星明勇做何反应,那蒙面人便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颗红色的药丸。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地掐住浩星明勇的脖子,令他因喘不过气来而张大了嘴,随即便把那颗药丸塞入他的嘴中,同时手上用力一推,强迫他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浩星明勇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可是此刻身处摇摆不定的树顶,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何况他还根本就叫不出声来!

那蒙面人用粗嘎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不停地搓着手,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在浩星明勇的脸上,眼神中尽是兴奋期待之色。

“太子殿下是不是觉得那药丸极是香甜可口?那可是某家专为那些可爱的虫宝儿们制作的糖衣,不过一旦那层糖衣在太子殿下的肚子里融化掉,虫宝儿们没有了吃食,便会不高兴地四处乱钻……”

那蒙面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虚点着浩星明勇的腹部。说来也怪,当他的手指在某处稍停时,浩星明勇就感到他所指之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锐痛,直疼得他想发狂地尖叫,可偏偏又一声也叫不出来,只能咧着大嘴,眼泪和鼻涕在脸上四处横流。

如此这般地被那蒙面人指点了四、五处之后,浩星明勇便已疼得翻起了白眼,抽搐了几下之后,终于昏了过去。可惜好景不长,他马上又被那蒙面人粗暴地用几个巴掌给打醒了。

如今这位太子殿下的脸上,早已不见了昔日的霸道威风,眼中除了恐惧,便是恐惧……

“此刻那些虫宝儿都已钻进了太子殿下的肠子里,想来那里的吃食不少,一时半会儿它们也不会再来烦你了。不过只要某家高兴,随时都可以招呼它们出来——”

一边说,那蒙面人一边又轻轻抖动了一下手指,浩星明勇的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流着眼泪狂乱地摇着头,似在乞求那蒙面人饶过自己。

那蒙面人又是粗嘎地一笑,拍了拍手道:“这些虫儿可是某家的宝贝,自然是要给它们找个好地方住着。太子殿下终日锦衣玉食,想是不会亏待了这些宝贝。等过个三年两载的,某家给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宿主,便来找太子殿下要回它们。

不过有一点某家须得事先提醒殿下,这些虫儿可是极有灵性的。如今他们已认你为宿主,便会感知你的一举一动。你若是存了杀死它们之意,它们便一定会先杀了你!而你若是想找人帮你将它们赶出来,让它们知道了,便会自己从你的肚子里钻出来,不过后果就是,太子殿下就会当场肠穿肚烂而死。太子殿下,某家说的这些,你可都听明白了?”

浩星明勇晃动着脖子,做出点头的样子,眼中却仍是忍不住闪过了一抹恨毒之色。可就在这时,他的脸色抖地一白,腹中又是如被一枝利箭刺入一般,疼得钻心。这下他是彻底被击垮了,哑着声音嚎哭了起来,丝毫没有了当朝太子的威仪。

当众人终于在一处林边找到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太子殿下时,发现他本人毫发无伤,而且跨下的坐骑也全无异样。可是当被问及他究竟如何到了这里时,他却是一片茫然,摇头不语,只是不自觉地不时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医出马

太子遇袭,皇上震怒,宫内宫外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在宫外忙乱的自然是对京畿重地负有守护之责的禁军。整个西郊围场被数千禁军如篦子一般地来回过了好几遍,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搜到。想来也是,那个袭击太子的刺客再是胆大妄为,也不会傻到仍躲在那里等人来抓吧?

虽然明知道会劳而无功,但那些禁军在副统领宋青锋的带领下,仍是一直搜索到天黑。眼见再搜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而且这么多人已经忙活了好几个时辰,多少也算是对上面有了一个交代,宋青锋便下令收兵回营了。

至于最终由谁来承担太子遇袭的罪责,他却是丝毫不用操心。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呢。他这禁军副统领的上面,不是还有个大统领嘛。

而此刻宫内的情形才是最慌乱不堪的。太子伤情怪异,不时腹痛难忍,可是除了不停地号哭惨叫之外,就只会奇怪地喊着:“虫子又在吃我的肠子了!”

太医们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却谁也说不出症结所在。太子既未中毒,浑身上下也毫发未伤,实在是叫人不知该如何下手救治。万一开错了药方,令太子病情加重,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故而他们皆众口一词地说,太子殿下应是受到了惊吓,只需安心静养几日便可无事。

皇上浩星潇隐可不相信这些庸医的推卸之辞,一怒之下,将他们每人都杖责了二十。

听到那些太医们叫得比太子还凄惨的声音,皇上心头的怒火才算稍息,悄然命郑庸派人去传召百草堂的花神医即刻入宫。

而事实证明,神医就是神医!

在诊看过太子的病情之后,花凤山并未有一字废话,当即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之中取出金针,开始为太子施针。结果神奇的一幕就随之出现了,每一针下去,太子的疼痛便立时减弱了几分,待十几根金针全部施完,太子竟然完全不痛了!

皇上在大喜之余,心中又不胜唏嘘,自己最出色的儿子,竟然并不姓浩星,更是从未在人前喊过自己一声“父亲”!

也许到底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花凤山在给太子施完针后,又将太子的病情及后续的治疗之法,向专门负责诊治太子的太医做了详尽的说明与解释。

交代完这些,他装作是完全没有看出皇上欲留他多说些话的意思,匆匆施礼退了出去,然后便头也未回地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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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之后,花府中的一家人都聚在偏厅中喝茶闲谈。

“那位左相夫人居然会这么厉害?她真的让人锁了徽园?”翠儿瞪着大眼睛脆声问道。

寒冰苦笑着点了点头,“所以我今日才来舅父这里混饭吃了。”

“那——那位左相大人就由着自己的夫人赶你走吗?”花湘君微蹙着眉,担心地看着寒冰。

寒冰神色古怪地一笑,“那位左相大人几乎已住在了政事堂,每日必是要到宫禁前才离开。此刻他应是刚刚回府,又怎会知道府中出的这些乱事?”

“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久未开言的花凤山沉声问了一句。

“我自是装作不知,待晚些时候再回去,到那时锁应是会撤了。左相大人可是极好颜面之人,当初既是他让我住进徽园的,如今便不会无故将我赶走。”寒冰笃定地道。

翠儿却在那里“嘻”地一笑,“怎会是无故?公子你不是成天欺负人家世玉小公子吗?人家娘亲没有打上门来,而只是将你赶出门去,已算是极为客气了!”

“你这小丫头到底是哪一边的?!”寒冰笑骂了一句,“谁说我欺负世玉了?他自己笨,练功受了伤,怎么到头来,却是我这个当师父的要挨骂?”

花湘君不由轻叹了一声,道:“其实那位左相夫人也实是可怜,只知自己的孩儿受了苦,却又不知真正让他受苦之人到底是谁。她将气出在了寒冰的身上,其实心中又怎会不知,这样做会令自己的夫君为难呢?”

“好在这次公子你将那个臭太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想必他今后再也不敢欺负世玉公子了!”翠儿晃着小脑袋极是得意地一笑,“公子,我那颗糖豆儿的毒性实在是了不得吧?”

寒冰嘿然一笑,“自然是了不得!当时便将那位太子殿下吓得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

翠儿听得“咯咯”直笑。

花凤山却是哼了一声,“可真有你的,竟然将离别箭也当成了吓唬小孩子的工具!”

寒冰突然调皮地一笑,“说来还得感谢舅父您帮我圆了这个谎,这下所有人都相信太子是中了苗疆的蛊虫。”

“未想到我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竟还要跟着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装神弄鬼地胡闹!”花凤山板着脸摇了摇头,可是一想起当时皇上与太子脸上那种如丧考妣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翠儿在一旁瞪着大眼睛央求道:“老爷,您倒是说一说,是怎么让皇上相信我那糖豆儿是蛊虫的?”

花凤山用手捋着胡子,看了寒冰一眼,才开口道:“故事都是寒冰编出来的,我不过是将他的话照搬给皇上听罢了!”

“可那故事若是由我来说,皇上自是连一个字都不会信。而由您这位神医的口中说出来,皇上岂能不信?所以说,此事能够办成,舅父您当居首功!而这故事嘛,自然也该由舅父您亲自来给翠儿讲才合适。”寒冰笑嘻嘻地讨好道。

花凤山白了他一眼,脸上却是带着笑意,“寒冰用离别箭的手法将几道真气注入了那位太子的腹中,虽不致伤身,却因气劲乱窜而引发胸腹剧痛。那些宫中的太医们自是看不出端倪,又验不出毒性,束手无策之下,皇上只好将我给找了去。

我按照寒冰事先告诉我的那几个穴位施针,果然将那几股真气暂时压制住了。如此一来,皇上便越发相信我对此症的判断。

我说太子是中了苗疆一种罕见的蛊虫,名叫‘怒蛊’。此蛊由人的心头怒气所引发,中蛊之人只要一发怒,蛊虫便会有所响应,而且还会随着怒火的增强而不断成长,最终将会完全占据中蛊之人的整个身体,令其胸腹爆裂而亡。

反之,若是中蛊之人从此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心生怒气,那些蛊虫便如断了粮食一般,日渐萎缩,不出三年便会自行死亡,不会再对中蛊之人造成任何伤害。

这说法本是荒诞不经,可越是如此,人们反而越容易相信。加上太子自己也回忆说,给他下蛊之人确是说了三年两载之期,于是这横空出世的‘怒蛊’之说,便成了有据可查的神奇秘术了。”

寒冰马上调皮地接了一句:“或许那些太医们还会将之记入医案,从此流传后世呢!”

花凤山瞪了他一眼,只觉这小子那些匪夷所思的鬼主意简直是层出不穷,这坏毛病绝不会是传自芳茵。

哼,定是得自那个心机诡诈的冷衣清……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对玉玦

夜色已深,明月西移,挂在天边。

威严肃穆的相府之中人声早歇,显得一片沉寂。

刚从外面回来的寒冰悄然来到了世玉的床前。他本想伸手探一探世玉的额头,看他是否还在发热,却又怕将那因伤痛而睡得不太安稳的孩子惊醒,最终犹豫着将手停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这时,他忽然看到世玉颈间敞开的领口处,露出了一样白色的物事,被透过薄纸轩窗映入的月色一照,隐隐散发出一种柔和的莹光。

他伸手将那白色的物事轻轻拿起来细看,原来竟是一枚白色的玉玦。

这玉玦——

他不由探手将挂在自己颈间的那枚玉玦取了下来。

两枚玉玦放在一处,形状大小质地颜色竟是一模一样,想来应该原本就是一对。

借着浅淡的月光,更凭着极强的目力,他又将属于世玉的那枚玉玦细细地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它与自己那枚玉玦的不同之处——它的上面没有刻字,而自己的那枚上面清楚地刻了一个“漱”字。

那么这个“漱”字到底是谁刻上去的呢?

听舅父花凤山说,这枚玉玦是被冷家人作为休妻信物交给娘亲的。想来那位送给娘亲玉玦之人,是绝不会再花上一番心思,在上面刻下这样一个于他已没有任何意义的“漱”字。

那就应该还是娘亲,在留给自己儿子的唯一一样东西上,刻下了她的寄托与期许——漱玉,泉流漱石,声若击玉。

星眸猛地紧闭,寒冰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深的痛色。过了半晌,他才又睁开双眼,将那枚属于世玉的玉玦悄悄放了回去,也把自己的那枚玉玦重新挂回颈间。

他方要转身离开,此时犹在睡梦中的世玉却突然皱起了眉,胡乱地摇着头,嘴里还不停喃喃地喊着:“哥哥……哥哥……别走……别走……”

寒冰明亮的双眸闪了闪,终于侧身坐在了世玉的床边。他将手放在了世玉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并用一种极为低缓的声音柔声安慰道:“世玉,别怕,哥哥不走……”

世玉猛地睁开了眼睛,朦胧的目光在看清哥哥竟真的就在眼前时,不由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他伸手抓住哥哥放在他额头上的那只微凉的手,恳求地道:“哥哥,别走!”

寒冰对他笑了笑,“哥哥不走,哥哥整晚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世玉眼中的担忧之色却仍未稍减,“哥哥明天也不走,今后都不要走!”

“好,哥哥一直陪着你,哪里也不去。”寒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中竟多了几分宠溺之色。

世玉这才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慢慢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而寒冰就那么一直坐在他的床边,略显瘦削的白色身影浸染了一层幽暗的月色,显得分外清冷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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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在厅中用早膳的只有父子二人。

寒冰看了一眼面带忧色的冷衣清,随即垂下目光,语气淡然地道:“今后那位太子殿下再也不会伤害世玉了。但我觉得世玉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所以想让他跟随禁军副统领宋青锋学艺,不知父亲大人意下如何?”

冷衣清闻言一怔,“你——你可是对太子做了些什么?”

寒冰笑了笑,“我不过是昨夜刚从舅父那里听说,太子殿下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想从此洗心革面,做个乖孩子了。”

冷衣清知道他是不会对自己讲实话了,但他既然这样说,太子想必是真的不会再伤害世玉,这确是可以让自己那颗焦灼不安的心暂时先放一放了。

“若是那位宋将军愿意教导世玉,自然是再好不过。这些日来,夫人她对你多有误解,更是将世玉这次受伤的事情错怪在了你的身上,实在是让你受委屈了!”

寒冰仍是神色淡然地一笑,道:“太子伤害世玉的事情确是不能让夫人知道,否则只会徒增她的忧心。至于说受到什么委屈,对我而言,根本无关痛痒,父亲大人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昨日……昨日徽园——”

“昨日我确是又回来晚了。不过请父亲大人放心,有什么麻烦我都会在外面解决好,绝不会带到府中来让您烦心!”

寒冰猜到冷衣清是想说昨日苏香竹将徽园锁闭、不让他进来之事,便将话抢了过去,免得说出来令彼此尴尬。

冷衣清看着寒冰,只觉得在这个玲珑心肝的儿子面前,很多话实是不用说出口来。

“另外,我还有一事须禀明父亲大人。今后可能要经常晚归,怕是没有什么机会陪夫人和世玉一同用晚膳了,还请父亲大人宽谅!”

冷衣清怎会听不明白,寒冰他特意提到夫人,就是在暗示,他不会再与夫人当面发生任何冲突,那他这个左相大人便也无须再终日躲在政事堂,不敢回府了!

虽然府中的冲突暂息,他不用再为此烦心,但一想到寒冰终日在外面做那些冒险的事情,他的心反倒更加不踏实起来。

“宽谅自不必说!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需时时多加小心。京城里也不是太平之地,各方势力皆在暗中活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的功夫虽好,但毕竟人单势孤,千万要谨慎行事!”

寒冰听了,不由咧嘴一笑,“孩儿记下了,多谢父亲大人提醒!”

冷衣清也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却隐含着一丝无奈与失落。

他岂能感觉不到,寒冰的人虽然近在眼前,可是心却与他隔了岂只千万重山。在那一声声恭敬之极的“父亲大人”中,含着一种永难消去的疏离。而在那一个个带笑的眼神里,也总是泛着浅浅的冷光。

可是无论如何,现在他还能够与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坐在一处,清楚地看到那张酷似芳茵的面孔上的一颦一笑,这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施舍了。

而在他的内心里,总有着一种隐隐的好景不长的不祥之感。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紧紧抓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珍惜每一刻与寒冰相处的时光。也许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父子情缘,便也仅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父不易(一)

坐在政事堂中,冷衣清手中虽然拿着笔,心神却始终不能集中在面前正在写的那份条陈上。

这时,一个皇上身旁的近侍前来传话,皇上宣左相大人前去议事。

冷衣清躬身领命,跟着那名近侍往后殿的方向走。

走了许久,抬头看到前面马上就到福宁殿了,冷衣清的心中犹自琢磨着,皇上这次召见自己的用意究竟何在?

若是商议政事,应该在选德殿才是,如今直接让自己这个外臣去皇上的寝宫,这却是极不寻常之举。莫非是太子遇袭的事情,让皇上起了疑心?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冷衣清的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不安,同时也开始急速地思量起对策来。

果不其然,一进福宁殿,他便发现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除了皇上和他的心腹太监郑公公,便再无其他人了。

跪倒见礼,冷衣清的声音虽然一如往常般温雅平静,额上却仍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层细汗。

皇上浩星潇启倒是依然和颜悦色,一副圣主明君的模样,“左相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

“谢陛下。”冷衣清站起身来,肃然而立,静等皇上率先发难。

“朕听闻近些时日左相一直埋首政务,至夜方才回府歇息,实是太过辛劳,令朕心中颇为不安啊!”

“回陛下,微臣蒙陛下信任,委以枢密使之要责,故而不敢稍有懈怠,务求尽早接手院务。未想到微臣这一愚鲁之举,竟令陛下如此挂怀,实是惶恐之至!惶恐之至!”冷衣清边说,边躬身请罪。

浩星潇启却是哈哈一笑,道:“左相专心国事,为朕分忧,又何需惶恐呢?朕只是担心爱卿过于操劳,对身体有损,你乃治国重臣,若是因此累倒了,让朕该如何是好啊?”

冷衣清连连谢罪称是,可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难言的苦笑。

将他这种难堪之色尽皆看在眼中的浩星潇启,不由心中暗暗一笑,想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自己的这位左相大人怕是已被家中的烦心事弄得焦头烂额,却又有苦说不出!

“朕还听说,令郎世玉近日病了,不知究竟生的何病,现在可好些了吗?”

冷衣清的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知道皇上终于问到正题了。

“犬子贱命,实不敢让陛下如此挂心!”冷衣清有些心虚地将头垂得更低了,“犬子他……他只是……偶然感染了风寒,现在已好得差不多了,过两日便可进宫陪太子殿下读书。”

浩星潇启的眼睛不由一眯,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半晌之后,方又开口道:“此时天气和暖,令郎怎会如此不小心,竟然染上了风寒?爱卿,你确定令郎患上的果真是风寒吗?还是由朕派一名宫中的太医去看看,切莫耽误了令郎的病情啊!”

这下冷衣清的额头上明显地见了汗,甚至已有向下流淌的迹象。他猛地闭了闭眼,同时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跪倒谢罪道:“臣自知已犯下了欺君大罪,还请陛下降罪!”

浩星潇启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动,语气和缓地问道:“爱卿何出此言?”

“陛下,犬子世玉他其实并未感染风寒,而是受了伤。臣因碍于颜面,不想家丑外扬,才一时糊涂,做下了这等大逆欺君之事!”

“家丑?”浩星潇启这次倒是真有些感到意外了。

他本是疑心,因冷世玉被太子所伤,冷衣清痛惜爱子,便做下了暗中雇凶伤害太子之举。故而今日才把他召来试探一番,若经证实果真如此,那么此等逆臣便是一刻也留不得了!

冷衣清似是毫未察觉皇上脸上的异色,犹自满面羞愧地跪在那里,一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模样。

浩星潇启轻咳了一声,才又开口道:“左相且先平身。你我君臣日久,朕一向对你信任有加,有何为难之事,不妨对朕言明。若有何事需要朕替你做主的,尽可说出来,千万莫要如此自苦!”

冷衣清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感激之色,躬身谢恩之后才站了起来。

“臣确是遇到了一件十分为难之事,可这完全是臣的家事,实是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浩星潇启此时却是被勾起了兴趣,不由不耐地催促起来,“诶——,管它是不是家事,你且先说出来听听!朕的后宫不也是一大家子人,时尔吵闹起来,也惹得朕不得安生嘛!”

一听皇上这么说,冷衣清便知道自己家中的那些乱事,皇上怕是早已有所耳闻了。不过如此更好,这便让自己接下来的话显得更有可信度。

“是,陛下若不嫌微臣唐突,微臣便也厚上这张脸皮,将家中的丑事向陛下您诉上一诉!”

在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之后,冷衣清竟真的像个受了委屈的怨妇一般,将家中夫人与大儿子寒冰之间的诸般矛盾冲突,以及他身处其中的种种为难之处,都原原本本地向皇上诉说了起来。

“只怪微臣年轻时德行有失,令妻儿流落在外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回了亲子,自是对他怀有歉疚之意,亦存了一份补偿之心。谁知寒冰这孩子在外流浪多年,无人管教,竟是养成了一身的恶习。他回到府中没有几日,便出去打架生事,而且将府中也闹得鸡犬不宁。

我自知‘养不教,父之过’,可一想到他自幼孤苦,又狠不下心来责罚他,如此却更加纵容了他胡作非为的性格。最终夫人实是看不过眼,不过温言责备了他几句,未想到这逆子竟从此心生怨恨,将一腔怒气皆发泄到了夫人所生的幼子世玉的身上!

他欺世玉年幼无知,骗他说要教他天下第一的功夫,结果世玉竟真信了他,开始向他学武。可是他——,他却丝毫不顾念兄弟之情,将世玉打得遍体鳞伤!夫人见了心疼,便不许他再教世玉功夫,可他却不依不饶,寻机便将世玉殴打上一通。

三日前,他在外面喝多了酒,下手重了一些,竟打断了世玉的两根肋骨!夫人在急怒之下,便将他赶出了家门。而我——,我这个为夫为父之人,实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若是从此便对他不管不顾,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这却绝不是为人父者所当为。可若是将他重新找回,夫人又绝不会答应。而且,世玉又该怎么办?难道从此放任那做兄长的对他任意欺凌?

唉!微臣——微臣我枉活了这数十年,竟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了!每每思及自己的诸般无能,便觉羞愧不已,实是无颜面君,更无颜立于这朝堂之上了!”

说到这里,冷衣清的眼中竟然落下泪来,躬身向皇上请求道:“臣斗胆恭请陛下,准臣解官,请归相印!”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为父不易(二)

冷衣清这一突然请辞,顿时令皇上浩星潇启大惊失色!

他坐在那里怔了半天,才慢慢醒觉过来,忙连声安慰道:“爱卿切莫心急!切莫心急!这些家里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又何至于竟生出了辞官之念呢!”

“皆因臣的德行有亏,且又处事无能,竟致陛下为臣如此劳心费神,微臣自知有失为人臣子的本分,实感羞愧无已!若还不就此引咎请辞,今后又如何能领袖群臣,为众臣工之表率?臣有负圣望,请陛下准臣辞官!”冷衣清站在那里,边说边以袖拭泪,情状实是狼狈可怜之极!

浩星潇启一时竟也拿他没了办法,既然劝不住,便只好故意沉下脸来不悦地呵责道:“左相此时已是心绪烦乱,才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朕准你回府静养两日,一来好生安抚一下令夫人,二来照看好令郎世玉。那些荒唐的辞官之语,今后休要再提起!你且下去吧!”

龙颜一怒,岂是小事!冷衣清顿时吓得不敢再多言,慌忙喏喏地躬身施礼,悄然退了出去。

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皇上浩星潇启见到自己的这位宰辅大人露出如此不堪的狼狈之态。平日看他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在朝堂上也从来都是侃侃而言,仪态潇洒风流之至,有时竟是让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见了,都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妒意。

然而经过今日这般一闹,皇上的心中自是对冷衣清的印象大为改观。原来在那副道貌岸然的表象之后,竟也是一颗寻常男子被家事所累的无奈之心!

偶一转头,正瞧见郑庸那个老家伙也在掩嘴偷笑,浩星潇启不由轻哼了一声,问道:“这冷衣清方才所言之事可都是真的?冷世玉不是被太子给打伤的吗?怎么又扯上了那个寒冰?”

郑庸立时收了笑容,转了转眼珠,想到此时最为紧要的,还是先为自己的义子赵展开脱。

于是他忙恭声答道:“陛下,关于此事,我已特地询问过当时在场观看太子殿下和冷世玉比武的禁军大统领赵展。那日太子殿下确是出手打了冷世玉,但殿下本是习武之人,下手自是极有分寸,冷世玉所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之伤而已,决不至于断了两根肋骨那么严重!

而关于相府大公子时常欺负小公子的事情,外间其实早就多有传闻,否则左相也不至于与夫人闹得如此之僵,以致日日迟归。另外老奴确也听说,左相夫人前两日命人锁了寒冰所居的那座徽园。

想那左相夫人本是前吏部尚书苏问秋的独生爱女,身出名门,若只是为了嫌弃左相前妻所生的儿子,当不至于公然做出此等泼妇之举。想来定是那个寒冰真的做了什么令左相夫人忍无可忍之事,才会被如此毫不留情地逐出了家门。”

浩星潇启眯着眼睛细细听着,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太子遇袭一事确是与冷衣清无关。可此事又恰巧发生在冷世玉受伤之后,难免不令人心生疑窦。

莫非——,是有人特意安排,就是要将疑点引到冷衣清的身上?如此一来,虽然查无实据,但自己仍不免会对冷衣清心生猜忌,甚或是不再信任重用于他。这便给了某些人以可乘之机,就此将冷衣清收归己用。

而设计此事之人确是考虑周全,故意留下了太子的性命,给人一种仅仅是挟怨报复,且还未到致人死地的程度。于是,旁人便也不会想到,要将此事与不死不休的储位之争联系起来……

一念及此,浩星潇启的眼中顿时掠过一道利芒,寒着声音问道:“郑庸,那日我让你去查严氏一族都与哪些江湖势力勾结,可有了结果?”

“回陛下,除了一些不易查清的杀手组织之外,目前所获知的为济王殿下——,哦,不,是为严氏一族效力的江湖力量共有大小十几个帮派。其中最大的一个便是三江帮,其帮主靳明的妹妹是济王的一个侧室,据说还十分得宠。故而靳明一直死心塌地地在为严氏一族效力,定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大裕的国舅爷。”

“如今这严氏一族早就与济王绑在了一起,哪里还有任何分别!”微微冷哼了一声,浩星潇启接着问道,“除了三江帮,还有些什么邪门帮派在为济王效力?可有会使毒或是会蛊术的?”

郑庸知道皇上这是在怀疑济王对太子施了毒手,不过细一想来,皇上的这种怀疑确是极有道理。既然袭击太子不是冷衣清所为,那就不是出于报复,如此一来,剩下的最大一种可能性,就是为了皇位。

而一旦涉及到储位之争,能够对太子下手之人的怀疑范围也就更小了。其他的那几位皇子皆是后宫的低位嫔妃所生,又资质平庸,很难会生出争储的野心。而且他们母后的娘家在朝中都没有什么势力,哪里有力量能请动江湖杀手为其卖命,犯下谋害太子这种形同谋逆的大案?

所以事情应该是明摆着的,唯有济王有野心,也更有力量做谋害太子之事。只不过有一点还是令人想不通,既然济王有机会谋害太子,为何不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而只是在他的身上下了并不一定能致命的蛊毒?再说这种蛊毒,竟是从未有人听说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济王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虽然带着满腹的疑问,郑庸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要顺势踩上济王一脚。毕竟自己的义子赵展如今已是太子少保,而且极受太子器重,日后飞黄腾达甚至于大权在握皆有可能。而济王所看重的,除了他严氏一族的人,便都是那些像冷衣清之流的朝中重臣,又何曾将他郑庸父子放在眼里过!

“虽未彻底查实,但投效济王的江湖帮派之中,确有来自南方苗疆的天香教。据说这天香教乃是一个令人闻之变色的邪教,天香教徒皆擅长使毒驱蛊,且手法诡奇可怖,实是害人无数。另外老奴也得到消息说,近日确有天香教的邪人在京郊出现过。”

听郑庸如此一说,皇上浩星潇启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本已是苍老无力的双手竟也颤抖地紧握了起来。

济王,自己的皇长子,曾经也是自己最为疼爱器重的儿子,为了登上这个皇位,竟然接二连三地做出一件件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串联朝臣谋逆、刺杀襄国侯严域广、谋害太子……

桩桩件件,哪一件追究起来,都是不赦的大罪!

当初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要将皇位传给这个看起来德才兼备的嫡长子,甚至还命人暗中取了他的血,由自己亲去护国神柱上一试。不料结果却是,他的血没有能够留在神柱之上,证明他并不是真正的储君之选。

可是这些话,自己又怎能对他言明?那个天大的秘密,自己是一定要带进坟墓,而绝不能让这世上任何一人知道的!

如今看来,护国神柱确是预言无误,像济王这种为了皇位而不惜弑父、杀舅、害弟的人,实是没有资格成为裕国的下一代君主。可他毕竟还是自己的亲生之子,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该拿他怎么办?

杀了他,于心不忍,不杀,又怕是后患无穷……

可叹自己方才还笑他冷衣清的儿子不肖,相残相伤,而他这个堂堂左相却只能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无可奈何。可是现在回头再看看自己的那些皇子们,不也是相恨相杀,无止无休?而自己这个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不也一样是束手无策,徒叹奈何?

唉,看来这天下间为人父者,实是都有各自的不易之处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寄身青楼

若是翻看一下黄历,今日必不是一个吉日。

一大早,圣旨颁下,济王德行有失,结交江湖邪人,着令其即日离京,圈禁于封地济州,无诏不得返京。

此为太子遇袭事件的第一位受害者。

而这第二位受害者,便是禁军大统领赵展。

因护卫不利,致使太子受邪人所害,禁军大统领赵展被杖责二十,罚俸一年。

其实相对于赵展的过失而言,这种惩罚已算是极轻的了。这也是有郑公公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恳脱罪,否则的话,降职查办也不过就是皇上的一句话而已。

而且负责杖刑的内监都很清楚赵展与郑公公的关系,下手不敢太重,只不过是些轻微的皮外伤而已。但二十杖打下去,还是让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大统领在床上趴了大半日。

他趴在那里越想越气,一是恨济王行事阴诡,图谋自己的兄弟。二是怪太子霸道任性,当时自己那么劝他回宫,那小子却仍是一意孤行,非要追赶那只鹿,结果被人算计,还连累自己遭到皇上的责罚,平白受这皮肉之苦!

然而最令他倍受打击的是,太医刚刚为恢复之中的太子诊过脉,证实太子的身体已不适于继续习武,也就是说,他这个太子少保如今已只剩下一个虚衔,再也不能以太子师自居了。

心里一不痛快,人不禁就想喝酒。

眼看天色渐晚,赵展终于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决定去远芳阁找自己的红颜知己青萝姑娘,也好让佳人的似水柔情抚慰一下他这满身的伤痛,排解一下他这一腔的怨气。

谁知他的脚刚一迈进远芳阁的大门,相识的一位接引便一脸抱歉地告诉他说,此刻青萝姑娘正在待客。

他听得不由眉头一皱,本就一肚子的火气顿时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沉着脸问道:“莫非是楚文轩那个公子哥儿?”

那位接引陪着笑脸摇头道:“今日不是楚公子,而是寒冰公子。”

“寒冰?那个戏子?!”赵展语带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这位寒冰公子可是左相大人的——”那位接引看到赵展愈加黑沉的脸色,便不敢再多说下去了。

赵展将他往旁边一扒拉,径自向青萝姑娘的居处青芳斋走去。

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座被称作青芳斋的小楼外,隔着门便听到里面有悦耳动听的琵琶声传出,他竟是连一声招呼也未打,便粗鲁地推门而入。

门方一打开,映入他眼中的一幕便是,青萝姑娘的一双妙手正轻盈地舞动拨弦,而一双妙目却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一位正举杯浅酌的白衣公子。

听到门响,那位白衣公子转过头来,一双熠熠生辉的星眸在赵展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闪过一抹轻蔑之色,便又转回头去,继续含笑听曲。

而此刻青萝姑娘却是停止了弹奏,将琵琶放在一旁,起身来到赵展面前,盈盈施了一礼,略带些娇嗔地道:“青萝见过大统领。大统领要来,怎未提前知会青萝一声呢?”

赵展心中虽是不高兴,但当着青萝姑娘的面,他却是半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正好今日有空,心中思念姑娘,便来了。未能提前知会一声,实是失礼,还请姑娘见谅!”

青萝姑娘嫣然一笑,道:“大统领言重了!大统领能来看望青萝,青萝便已欢喜得紧。只不过今日太过不凑巧,适逢寒冰公子也来听奴家弹曲,若是因此怠慢了大统领,实是让奴家好生过意不去!”

青萝姑娘的这番话虽说的委婉,但也清楚地表明了拒绝之意。

赵展的心中虽然大为恼火,却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不得不故作潇洒地哈哈一笑,道:“姑娘不必为难,今日是在下鲁莽,待改日再来向姑娘赔罪!”说完,他的目光转向那个傲慢的挺拔背影,眼中凶光连闪,终是暗自一咬牙,转身退了出去。

见赵展识相地离开了,青萝姑娘不由抿嘴一笑,回身来到寒冰所坐的桌前,端起一杯酒来,对寒冰含笑道:“抱歉扰了公子听曲的雅兴!赵大统领为人豪爽,对奴家也颇多关照,他方才若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青萝在此代他向公子赔罪了!”

说完,她便将杯中的酒一口饮下。

寒冰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举杯哈哈一笑,道:“青萝姑娘实是太客气了!赵展那个莽夫无礼,姑娘又何须代他受过?寒冰在此敬姑娘一杯!”

青萝姑娘缓缓地在寒冰身旁坐了下来,一双美目在他那张太过俊美的脸上流连了片刻,忍不住轻声叹息了一句,道:“你若是女子,便连我都要嫉妒你了!”

寒冰却是咧嘴苦笑了一下,“我若真是女子,便不会被人赶了出来,还要到姑娘你这里来混吃混喝了!”

青萝姑娘的眼睛眨了眨,笑着摇头道:“那位左相夫人实是有些太过霸道!便是心里容不下你,也不至于公然将你赶出府来,这岂不是令左相大人左右为难?”

“哼,他有什么可为难的?”寒冰冷笑了一声,“当初认下我不过是情势所迫,为了保住他左相大人的名声而已!如今我被他夫人赶了出来,想必他心中正松了一口气,不用再终日对着我这个被他抛弃过的儿子!”

“只是他们如此将你赶了出来,外人难免要议论,仍是于左相大人的名声有损啊。”

寒冰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眼中闪着轻蔑的光,道:“姑娘实是太小瞧我那位父亲大人了!他的夫人白日让人锁了徽园,晚上左相大人一回府,就又让人将锁去了。这一切看起来只是夫妻间的意气之争,他左相大人其实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只不过我寒冰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岂能任由他们这般羞辱!本来我便想索性搬回舅父花神医那里,可是又怕此事若是被舅父知道了,以他的脾性,必会去相府找人理论。到时候闹将起来,大家都不免尴尬,却仍是解决不了问题。无奈之下,我才厚着脸皮找到这里,想恳请姑娘能够多收留我几日。”

青萝姑娘妩媚地一笑,“公子若是愿意留下来,青萝自是求之不得。只不过如此一来,左相大人怕是更觉丢脸,会不会就此便真的不让公子你回去了?”

寒冰听了也不禁犹豫起来,想了想,忽然眼珠一转,抚掌笑道:“姑娘说的有理,确是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赶我走!不如这样,白日左相夫人一锁门,我就来姑娘这里,而晚上撤了锁,我就回府去睡大觉,如此他们便怪不到我了。左相大人若是知道我终日呆在远芳阁里,必定十分气恼,应该过不了几日,便不敢再让他的夫人锁门了。”

“这倒也是个主意!”青萝姑娘不由笑了笑,只觉这位左相公子果真是任性得紧,难怪惹得那位左相大人如此头疼。

“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影响了姑娘这里的生意?方才那位赵大统领似乎已是有些不满了!”寒冰此时才想到要问人家这个问题,却又让青萝姑娘如何开口拒绝?

“公子不必多虑!远芳阁乃是开门迎客之所,对待来此消遣的客人,本就是一视同仁,唯有先来后到,并无高下之分。青萝既然与公子有约,其余来找青萝的客人便不会再接待了。那些时常惠顾的客人们皆是文人雅士,自会谅解一二。”

听青萝姑娘这样一说,寒冰脸上原有的那抹多半是装出来的担心苦恼之色,便立即消失不见了,更换上了一副极是迷人的灿烂笑容,一双明亮的星眸中也闪着感激的光。

青萝姑娘见了,心中原本那少许的为难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觉今后若能终日对着这张令人百看不厌的俊颜,确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第一百四十章 公子回府

不出几日,左相公子寒冰迷恋上了青萝姑娘,终日流连远芳阁的消息,又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可是令京城中无数青年才俊倾慕不已的青萝姑娘!如此佳人,为何会看上一个终日惹事生非、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那小子除了生了一张令天下男人都恨不得踩上几脚的漂亮面孔之外,又哪里还有什么配得上青萝姑娘的地方?!

如此一来,这位本来因为扮女伶而被人传为笑谈的左相公子,顿时引起了众怒,甚至就连街边的小混混们都自觉受到了侮辱,认定青萝姑娘即便是喜欢上自己,也要比喜欢那个绣花枕头强上许多!

夏环儿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虽是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师父鸣不平。那个青萝姑娘又有什么好了?不过是会弹几首曲子罢了!论武功、论相貌、论家世、论性情、论……她又有哪一点配得上自己的师父?

就在环儿姑娘愤愤不平之际,正好听到那几个小混混也在愤愤不平,于是,不幸就此发生了……

当那几个小混混的脸被环儿姑娘结结实实地踩了几脚之后,他们终于哭喊着说寒冰公子绝对配得上青萝姑娘!

夏环儿起初还有些得意,可是转念一想,又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儿,于是又在那几个混混的脸上多踩了几脚,帮他们彻底转变了观念——寒冰公子功夫无双、美貌无双、高贵无双、德行无双……

总之寒冰公子才是世间无双的奇男子,那个青萝姑娘根本就配不上他!

此时恰逢宋青锋宋将军在此路过,看到那些小混混们的惨状,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连说带劝地,将这位犹未发泄完心中怨气的环儿姑娘带出了城去,与她在郊外的田野上一起纵马驰骋,渐渐将那些本不应属于她的烦恼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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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个相府公子,却扮成女子去唱戏,已是不伦不类!而如今竟然还迷恋上一个青楼女子,终日泡在远芳阁中,更是有失体统!这——这分明就是在丢左相大人的脸嘛!”

听着徐老管家一番痛心疾首的控诉,左相夫人苏香竹只是淡淡地一笑,问道:“今日大公子又去远芳阁了?”

徐老管家叹着气点了点头,回道:“老爷已吩咐过了,且由着大公子去,只要他晚间不留宿在那里就行。只是如此下去,这相府的颜面岂不是都让他给丢尽了?!”

徐老管家从前是苏府的人,是苏问秋老大人特意派过来帮助自己出嫁的女儿管理府中事务的,故而他在心中当然是要偏向着自家的小姐,不免对寒冰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极不待见。

苏香竹当然明白徐老管家心中的不满,而她自己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了怨气呢?其实她心里面也清楚得很,这一切并不全都是寒冰的错,毕竟是‘养不教,父之过’,寒冰被自己的父亲遗弃了多年,无人管教之下,变得举止放浪、性情粗野也是难免的。

可惜的是,人的理智毕竟不能完全控制情感。无论苏香竹多么努力地想让自己做到心平气和,可每次只要一听到“寒冰”这个名字,她仍是忍不住心头起上一阵烦乱。更何况自己一向视作心头肉的儿子世玉,还被寒冰这个所谓的哥哥百般欺凌,竟至伤病多日!

一想到世玉,苏香竹这颗做母亲的心不禁又开始疼了起来。方能够下床,他便自己跑去了徽园,见门上上了锁,这个懂事的孩子什么也没有问,默默地转了回来。可是第二日,他又去了,对着那把门锁,仍是什么也没有说。第三日,第四日……他只是不断地去那里。

沉默了半晌,苏香竹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老爷已有交待,徐管家,您也就别管了,且由着他去吧!”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咬了咬牙,又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从今日起,徽园的锁便撤了吧——”

徐老管家看了看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就连苏香竹自己也全然没有想到的是,徽园的锁一撤,她竟也跟着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看到夫君大人脸上久违的笑容又回来了,只不过现在他的眼中又多了一丝期盼,应是盼着那个流连在外的儿子能够早日回府。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世玉。每日从宫中伴读回来,他都跑去徽园,在他哥哥的院子里一呆就是一个时辰。听徐老管家说,他是在那里自己偷着练功。看来,这孩子确是迷上了练武,并不完全是被寒冰所迫。

不出两日,寒冰竟真的回到了府中。其实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大公子每日夜里一直都是回府睡觉的,只是天未亮便又走了。没有人说得清他具体是何时回,又是何时走的,只有负责打扫房间的人看到床榻上有人睡过的痕迹。

府里的人都在想,按理说经过这一番折腾,无论是夫人还是大公子寒冰,应该都会就此有所收敛,不再针尖对麦芒,继续无谓地争吵下去了。

遗憾的是,他们的这一美好愿望,从寒冰正式回府的第一日起,便彻底破灭了!

起因自然还是为了小公子世玉。原本大公子寒冰一回来,便当众宣称,不再教世玉习武。府中人等一听到这个消息,自是奔走相告,以为从此会天下太平。

谁知,寒冰紧接着又宣布了两条消息:一是他已拜托威远将军宋青锋来做世玉的师父,二是寒冰他自己要开始教世玉唱徽戏。

这第一个消息倒是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苏香竹听了更是放心不少,起码宋将军是抗戎英雄,为人正直无私,由他教授世玉武功,必定不会像寒冰那般存了坏心,故意欺负世玉。

但这第二个消息却是令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就连小公子世玉听了之后,都傻愣了半天,不知自己的哥哥又在琢磨些什么!

苏香竹一听更是气炸了肺,没想到寒冰这小子竟又如此变着法儿地欺负世玉,外带着还要让相府丢更大的脸!她马上去向自己的夫君告状,冷衣清听了也是直皱眉,不允许寒冰如此胡闹。

可是寒冰却有一大堆的道理摆在那里——世玉寡言羞怯,可以通过唱戏来锻炼一番,必会令他变得更为自信敢言。而且唱戏本身也并非什么下贱之事,古时就有君王学戏,还被传为美谈。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教世玉唱戏,兄弟两人有更多亲近的机会,借此弥补一下多年未见、感情生疏的缺憾。

冷衣清虽然怀疑寒冰应是另有目的,但却相信他绝不会做出任何对世玉不利的事情,而且他所列举的这些理由确也有些道理。于是,这位左相大人便不顾夫人的百般反对,竟然点头同意了寒冰这一极为出格的提议。

但左相夫人苏香竹何时又是省油的灯了?此事关乎自己儿子的名声和前途,无论夫君同意与否,反正她这做母亲的是坚决反对!

然而令她倍感难过的是,不但自己的夫君不与她一条心,就连自己的亲儿子世玉,也被他那个不怀好意的哥哥不知用何种花言巧语所骗,竟然每日都乖乖地跑去徽园里学戏。

如此一来,在这赫赫相府之中,一场对小公子世玉的争夺战,又不可避免地在夫人苏香竹与大公子寒冰之间打响了……

每日世玉从宫里回来,苏香竹便将他叫到自己的房中,先吃上一些可口的点心果品,随后便让他帮自己誊写一些诗集词谱。她的借口便是自己眼睛花了,看不清善本上的那些蝇头小楷。

不过这一耽搁,总是要拖到晚膳时分,而晚膳过后,世玉又要做晚课,习练宋青锋早间所传授给他的武功招式。如此一来,世玉便没有闲暇再去寒冰那里学戏。

寒冰自然不会轻易认输,于是便时常跑到后宅来捣乱。不是将夫人给小公子准备的点心吃光,便是将夫人准备让小公子誊写的诗集偷走。

那些下人们虽是奉命严防死守,怎奈这位大公子竟然将杀人的功夫用来做贼,那些下人们又哪里看得住他?结果便个个都挨了夫人的一顿训斥。

苏香竹虽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想再重蹈覆辙,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令大家都难做。于是,在徐老管家等一干下人的帮助下,这位左相夫人与大公子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一日,寒冰在远芳阁听完青萝姑娘的新曲,顺便将一直候在门外的禁军大统领赵展给痛快地奚落了一番之后,便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左相府。

一听说大公子提前回府了,徐老管家的脸色顿时一变,忙抓过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年轻下人,吩咐道:“快去通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快去!”

那年轻下人立即扔下手中的笤帚,大步向后院飞奔而去,一路跑还一路嚎着:“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一)

大宁永和十年,国都丹阳被叛军围困数月之后,最终城破国亡。

宁帝战死城头,宁后带着女儿清平公主逃出了丹阳城,与她们一起逃出去的还有宁帝之姐天娇长公主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宁后本是隐族人,于是便带着与她一同逃亡的人们,回到了西部域外隐族的聚居地——重渊。

天娇长公主是一位长得千娇百媚,而豪情绝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虽然来到了重渊,过上了平静安乐的生活,她却始终忘不了亡国之恨,一心想要复国。

终于有一日,她去见了隐族的大族长,恳求他派隐族武士助她复国。但是大族长回答她说,数千年来,隐族从未与外族发生过任何冲突,更不会毫无缘由地派武士去他国的疆土上作战。

天娇长公主在失望与愤怒之下,竟然带着她的一双儿女离开了重渊,远去北部蛮荒之地。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被当地荒人称为“赤阳王”的神秘高手,并就此嫁给了他。

赤阳王不但有一身鬼神莫测的武功,而且还创出了一部令人膜拜信奉的法经。那些原本过着半野人生活的荒人竟都渐渐归附于他,尊他为荒人的王。

赤阳王极其宠爱天娇长公主,对她的一双儿女也视如己出,将自己平生所学都教给了他们。

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成为赤阳王妃的天娇长公主早已放弃了复国之念,但她的野心却在不断地膨胀。她要让自己的后人实现她一统天下的梦想,在中原大地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

一日,她将自己的那双儿女叫到跟前,对他们说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万分震惊的秘密。

原来,赤阳王所传授给他们的武功中,有一种被称为嫁衣神功的内功心法。

这种功法初练时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但练至某个阶段之后,习练者便会对同样身具此功之人生出感应,甚至能判断出对方所处的大致方位,而且功力越强者的感应力也越强。

然而,这种彼此间感应能力的主要作用并不在于如何找到对方,而在于找到之后将对方的功力全部吸走!

嫁衣神功之名便是因此而来——功力弱者徒劳一生,最终只会为功力强于他者做嫁衣裳,不但其功力会被人尽数吸走,甚至连性命也难以保全。

但是此功也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神功初成,习练者的功力尚浅,而且也没有掌握如何吸取他人功力的方法,便不能随意去强行吸取他人的功力。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嫁衣神功多为两人一同习练,而且这两人最好是至亲之人。这样一来,在最后关头,其中一人才会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去成全对方,将自己的功力主动传给对方。

这也正是天娇长公主让他们兄妹二人一同习练这门嫁衣神功的原因,她要让他们兄妹之中的胜出者成为赤阳王的继承人,征服北方,然后挥师南下,进而一统中原。

听完娘亲的这番话,当时年仅十六岁的阴无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一眼自己刚满十岁的幼妹,便径自走了出去,然后头也未回地离开了北荒,只身回到了南方。

当时的南方仍处于战乱之中,群雄纷起,诸侯割据。阴无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结识了一位名叫浩星奇的年轻将军,两人一见如故,便立誓共同打天下。

阴无崖虽然自幼便受其母天娇长公主的熏陶,对这个天下怀有超乎常人的野心,但他的志向却从来都不是那个皇位。他真正所向往的,是成为一位能够辅佐明君治理天下的贤臣。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鼓动人心的强权人物,他所擅长的是为这样一位人物去出谋划策,从而通过这位强者之手来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

而他之所以看中了浩星奇,便是因为浩星奇的身上具备了成为一位开国君主所需的全部素质——野心勃勃、头脑敏锐、胸襟开阔、英勇善战以及领袖魅力。

就这样,他们两个年轻人带领着一帮热血男儿,也加入到了争夺天下的行列之中。经过数年浴血苦战,他们终于在与群雄的角逐中争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建立了一个虽然实力尚弱,但已初具争霸之能的诸侯国——裕。

然而,随着那些弱小势力一个个被吞并消灭,剩下来参与争夺天下的列强都是一方之雄,与他们相比,裕国便成了最弱的那只鹿,随时有成为别人猎物的可能。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迫在眉睫的危机,当时已被浩星奇尊为国师的阴无崖在苦思良久之后,给这位时刻面临灭国之险的裕王出了一个主意——向隐族求助。

刚一听到这个主意时,浩星奇并未太往心里去,只因他也听说过隐族人的传统,绝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争夺天下。可是在阴无崖一番劝说之下,为解燃眉之急,浩星奇只好勉强答应去重渊走一趟,虽然在他心底早已认定,此行必会无功而返。

在去重渊的路上,阴无崖才向浩星奇说出了关于清平公主的故事,并告诉浩星奇,他唯有向清平公主求婚,才能得到她以及隐族人的帮助。有了这种帮助,他们不但能够击退列强的围攻,而且一定能够最终争得天下。

浩星奇虽是半信半疑,但他素来敬服阴无崖的谋略智计,便同意了他的提议。不过当时在浩星奇的心中,迎娶清平公主只是一项取得隐族帮助的和亲之策。

浩星奇那年二十六岁,身边已有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而且这两位夫人又各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对于那位传说中的清平公主,他并没有多少仰慕之情,不过是将她看作是一场政治联姻的对象而已。

可是,浩星奇的这一想法,却在他见到清平公主的那一刻完全改变了!

当他们一行人进入重渊两日之后,眼看前面隐族大族长所居的城市已遥遥在望。时近晌午,他们便在一块林边的阴凉处下马歇息,想赶在日落前到达那座被隐族人称为“隐都”的城市。

喝了些水,吃了些干粮,稍作休整之后,他们就纷纷起身,准备上马继续前行。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接着便是“哗哗”的水声。

听起来似是有人落水,浩星奇忙一个箭步向水声传来之处飞奔过去。他的那几位亲随怕主人有失,也赶紧追了上去。

转眼跑到了一处溪边,浩星奇却猛然停了下来,对着那位正站在溪中的白衣少女发起呆来。

那位白衣少女此时也发觉有人出现,不由转头向岸上看去,一对秋水剪瞳正看入浩星奇痴然迷惘的双眼之中——

白衣少女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便提着衣裙的下摆,赤着双足从溪中一步一步走上岸来。她来到浩星奇的面前,清丽之极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问道:“可是我方才的叫声惊扰了公子?实是抱歉得很!”

浩星奇这才回过神来,虽略觉尴尬,但他乃是见惯世面之人,很快便恢复了一向的洒脱从容,对那白衣少女拱手施礼道:“是在下过于鲁莽,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白衣少女仍是微笑着道:“只要公子不见怪就好。”

这时那几个亲随也赶到了,齐齐站在浩星奇的身后。

白衣少女见了又是一笑,“既然是误会,我便不再耽搁公子赶路,不过还是要多谢公子仗义相助之德。”

“姑娘客气了!”浩星奇再次拱手为礼。

白衣少女方要转身回到溪中,不知何时赶到的阴无崖却在一旁出声问道:“姑娘可是清平公主?”

白衣少女当即转回身来,看着阴无崖,含笑不语。

“公主方才可是在溪中捉鱼?”

白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位风神俊秀的年轻人,脸上慢慢露出了一抹惊喜之色,“无崖哥哥——,你是无崖哥哥!”

阴无崖方含笑点头,那位白衣少女却已奔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流着泪道:“你走了之后,便没有人陪我捉鱼,方才好大的一条鱼,竟从我手中溜掉了……”

那几位亲随直看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不拘小节的公主殿下!

而浩星奇的眼中却是异彩连连,尤其在看到清平公主那对白净的玉足之后,他的唇角不觉露出一抹颇具兴味的笑意。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二)

浩星奇事先并未料到,自己能够如此顺利地见到清平公主,而他更加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向公主求亲的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不顺利。

到达隐都,他拜见过大族长并献上了礼物之后,便提出了求亲之议。大族长听后只是点头微笑,说隐族人的嫁娶事宜皆是要与其本人及尊长商定,他这做族长的不过是到场见证与恭贺一番罢了,实是做不了任何人的主。

听大族长这么一说,浩星奇一时倒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毕竟也是身份尊贵的一方之王,怎能就这般冒冒失失地自己跑到公主府上去求亲?

于是,阴无崖便主动承担起了媒人之责。毕竟清平公主是他的表妹,而其母宁后也是他的舅母,有这层亲戚关系在,登门拜访便也是一件极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与清平公主母女叙完了别后之情,阴无崖便开口代浩星奇提出求亲之议。宁后虽未当即表态,可面上皆是一片为难之色。清平公主倒显得落落大方,直接拒绝了浩星奇的求亲。

这种结果的出现,其实早就在阴无崖的意料之中。

大族长袖手旁观,一来是规矩向来如此,身为大族长也无任何权力干涉族人的自主婚配;二来,就大族长本意而言,他也是极为反对这桩亲事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绝不愿清平公主离开重渊。

清平公主的封号在重渊虽是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与其他普通的名字并无二致。但是清平公主这个人,却对许多隐族人有着极不寻常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即便是在人人安居乐业的重渊,仍不免会有贫富之差,高低之别,而清平公主所做的事,就是要尽力消除这些差别。虽然她还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但她学识渊博、聪敏睿智,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清平公主召集了许多年轻人,一起开办医馆和学堂,专为穷人和他们的孩子提供帮助,而且分文不收。做这些事当然需要许多的钱,其中有一小部分是靠那些年轻人募集而来,而很大一部分却是来自族中的公银。

清平公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而且她还具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这些特质足以令她成为一名极其出色的说客。每年族中长老合议族中公银支出款项之时,清平公主都会逐一对其进行游说,最终让长老会同意,划拨出一笔钱款作为那些免费医馆与学堂的资金。

清平公主从十二岁起就开始做这件事,而到了她十五岁时,她自己竟然也被族人推选为长老之一,令她有了更大的能力去为那些医馆和学堂筹钱,从而进一步改善了那些贫穷族人的生活,同时也为清平公主赢得了族人的尊敬与景仰。

这样一位对隐族举足轻重的人物,大族长当然不希望失去。而且他还要考虑到,清平公主若是离开,恐怕有一部分愿意追随她的人也会跟着离开,而那些人又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对隐族来说,这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更何况在那些离开的年轻人中,一定会有大族长自己的儿子——凌天。

至于说到清平公主的母亲宁后,她当然是最不想让清平公主离开的人。宁帝与城偕亡,宁后失去了家国,更失去了夫君,唯一留在身边的便只有清平公主。这个女儿如今已是她的一切,她又怎会舍得让她远离,去外面那曾夺走了她夫君的险恶世界中浴血厮杀,甚至丢掉性命?

而清平公主本人之所以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她心中已有所爱——凌天,那个飘忽如风、御箭如神的男子。

求亲失败,浩星奇自是心情沮丧,不只是因为裕国将面临危难,更主要的是,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得不到清平公主,才是真正让他感到难过与失落的一件事。

不过浩星奇毕竟是一位拿得起、放得下的王者,既然所求不得,他自是不会再去死乞白赖,便同阴无崖商量着尽快返程。裕国还处于随时会被攻击的危险之中,他身为国主,岂能长时间在外面滞留不归?

阴无崖却劝浩星奇在重渊多留三日,三日之后再返回裕国不迟。浩星奇一向信任阴无崖的判断,既然他认为事情尚有可为,自己何不再耐心地等上三日,看是否真的有机会峰回路转,令自己得偿所愿呢?

见浩星奇点头,阴无崖不由微微一笑,道:“反正在驿馆中也是无事可做,主公何不随我一起去外面走走?”

于是,一连两日,浩星奇与阴无崖在隐都四处闲逛,除了茶馆酒肆,还有集市店铺,但去的最多的,却是城中的医馆和学堂。

那日晚间回到驿馆之后,阴无崖便与浩星奇进行了一番彻夜长谈。

翌日一早,阴无崖陪着浩星奇亲临公主府,再次向清平公主求亲。

清平公主虽是不解且有些不愿,但最终还是同意与浩星奇见面一谈。

“听说公子这两日在隐都逛了很多地方,还去过城中的医馆和学堂?”

见浩星奇面对自己时有些许的紧张,清平公主便主动笑容可掬地打破了僵局。

“确是如此。这里的其它所在除了较为繁华之外,与裕国的街市并无太大分别,只是那些医馆和学堂,实是令在下耳目一新!”

清平公主神色柔和地笑了笑,虽没有说什么,却也算是一种无声的赞许。

“寻常所见的医馆,平日多是由三、两位大夫看诊,大一些的也不会多过四、五位,前来问诊之人皆是排队相候,最多分出内症、外症的不同而已。可是在此处的医馆,竟是有十几位大夫同时看诊,问诊之人也视其症状不同,而被分成各自不同的队列,由不同的大夫诊看。

如此一来,诊病的时间便可大大缩短,而各位大夫业有专精,诊病的效果也会大大提高。此法虽看似简单易行,可是在裕国乃至其他的国中却从未有此先例,足可见想出此法之人实是不凡,竟能有此奇思妙想!”

此时浩星奇已完全没有了最初的拘谨,越说越口若悬河,特别是他见清平公主一直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听着,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虽还不足以打动她,但起码没有令她生厌。这对他而言便是一种极大的鼓励,于是他更加卖力地说了下去。

“此番回去之后,在下便要在裕国推行此法,而且也要从库银中拿出一部分钱来,开设一些专为穷人诊病的医馆,虽不能尽解其疾苦,至少也可稍减其病痛。”

清平公主听得明眸连闪,欣喜地问道:“公子果真有此打算?”

浩星奇微微一笑,道:“在下虽然力弱,但为了天下人,自然是能多做一分,便要多做一分!”

清平公主收起了笑容,沉静地看着他,问道:“那么在公子心中,都想为天下人做些什么?”

浩星奇剑眉微挑,朗声道:“在下自知能力浅薄,实不敢说能为所有天下人谋福祉。但是至少在裕国一境,我要让百姓们都过上安乐富足的生活,人人有其田,户户有其产,这也是我取国号为‘裕’的初衷。”

见清平公主的脸上没有任何回应,浩星奇又继续说道:“方才说过设医馆,而我最想在裕国设立的却是学堂。民智开启少不了教化之功,若是裕国的子民都有机会读书识字,那么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之后,他们也会像隐族人一样,不仅有各种奇思妙想,而且能够身体力行,创造出超越前人的成果。

只不过开设学堂并不像开设医馆那般容易,多投些银子和多请些大夫便可。学堂的精髓之所在便是先生,若无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先生来教授,那学堂也不过就是个摆设。故而在下诚意相邀,恳请公主能驾临裕国,助我开设医馆、兴办学堂,为裕国百姓尽一份心力!”

清平公主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突然笑道:“公子的愿望虽好,可是裕国目前所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内忧而是外患。强敌环伺之下,裕国还能独力支撑多久?到了城破国灭的那一日,再多的医馆和学堂又有何用?”

浩星奇却是洒然一笑,道:“裕国虽然弱小,却也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羔羊。想当初我与国师相约一同打天下,起兵时只不过数百人,而后便一日日壮大,直至拥有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更有了属于自己的国家和百姓。

只要我与国师还在,那些追随我血战多年的将士们还在,裕国便不会亡,而裕国的百姓便不会成为任人欺凌的亡国之奴。

即便退一万步说,裕国真有不幸覆灭的一日,在与国偕亡之前,我的心中至少也会有些许安慰,毕竟我曾为裕国的百姓做过一些好事!”

清平公主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亮如水的明眸久久地看着浩星奇。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三)

这时浩星奇突然站起身,向清平公主深施一礼,道:“公主!因在下明日便要离开,临行前,想将胸中肺腑之言向公主一吐为快,若有何失礼得罪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清平公主虽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来此之前,在下其实对公主所知甚少,而提亲之举,亦是出于利益考量,希望能通过联姻来得到隐族之助,让裕国得以渡过眼前的危局。

可是自从在下见到公主之后,对公主实是万分倾慕,而在了解了公主为隐族人所做的那些事情之后,这种倾慕业已变成爱重。若能得到公主俯允,肯屈尊下嫁,我浩星奇便在此立誓,尊公主为裕国之后,而公主所生之子也将成为裕国的太子。”

浩星奇目光炯炯地看着清平公主,停顿了一瞬,又接着道:“当然,若是公主不肯垂青,在下也绝无怨言,毕竟能得见公主芳容,已是三生有幸!只不过令在下抱憾终生的是,因我自己德行不够,难以赢得公主芳心,却让裕国百姓为此痛失了能够过上安乐生活的希望!”

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极深,而且分量极重,竟然令清平公主也不由得微微动容。

她垂眸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公子的一番心意实是令清平感动不已!然而这毕竟是人生大事,还请公子容清平细细思量一番,待明日公子离开前再给你答案,可好?”

浩星奇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清平公主这次不但没有一口回绝,而且还以一种商量的口吻与他相约,看来事情已大有转机,甚至可以说是成功在望!

他虽是想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中却仍不免有了稍许的高亢:“请公主不必客气!公主尽可以慢慢斟酌,即便明日在下离去前得不到答案也无妨,只要公主相召,无论何时,也无论身在何处,在下都会即刻返回!”

与浩星奇那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恰恰相反,清平公主的容色却是略显苍白,只勉强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浩星奇见状忙施礼告辞,留给她独自面对艰难抉择的时间。

清平公主虽然心绪烦乱,却仍是将浩星奇送到了门外。

正在外面厅中与宁后喝茶闲谈的阴无崖见他们出来,忙向宁后告了个罪,随后起身迎了上去。

浩星奇对他微一点头,其实阴无崖方才已将屋内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早已心中了然。他不动声色地跟着浩星奇来到宁后面前,再次施礼告退。

宁后虽是含笑点头,可是目光却不由转向了清平公主,眼中多了一丝担忧之色。清平公主对自己的母亲笑了笑,继续将浩星奇二人送至厅外。

阴无崖抬头看着自早上起就一直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记得丹阳城破的那一日,天空也是这般灰暗阴沉。一身戎装的舅父站在城头之上,怀中抱着清平。当时我就站在他们身后,隐隐听到舅父对清平说了很多话,虽然那些话我多半已不记得,可是舅父脸上那种深深的哀痛,却始终刻在我的心间,并时时提醒和折磨着我,再也无法对苍生的疾苦视而不见!”

说罢,他又是摇头长叹了一声,便随浩星奇一同离开了。

清平公主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沉暗的天空,两行热泪自她愈加苍白的面颊上悄然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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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清平公主出现在浩星奇所寄居的驿馆之中。

“清平唯有一个要求,若是公子能够答应,我便跟随公子回裕国。”

浩星奇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公主请讲。”

“清平想请公子承诺,天下一统之后,在裕国废除皇权,皇位继承采用禅让之制。”清平公主一字一句地道。

“禅让?!”浩星奇的脸上实难掩震惊之色,虽然他早就料到清平公主所提出的条件必然十分苛刻,但也绝没有想到会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的一个!

“对,禅让。这种制度在隐族已施行了上千年,在清平看来,虽然仍称不上完美无缺,但已是目前这世上所能知道的,最顺应天理的制度。”

“公主此话怎讲?”

浩星奇此时依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他已清楚地意识到,一旦自己表示不同意,清平公主将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所以他只能暂时采取拖延之计,争取多些时间让自己考虑清楚,最终可以找到一个令彼此都能接受的折衷之法。

清平公主微微一笑,道:“隐族禅让制的背后有很多精细的条文,清平不可能一一为公子解释清楚,但其宗旨要义只有一个——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

公子乃是有识之士,当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每一次改朝换代,最终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这其中的原因便是,每一个在位者皆贪恋权力,不肯将之交与真正有能力坐上此位之人,于是每一场权力的争夺,每一次朝代的更迭,都免不了流血杀戮,甚至是玉碎宫倾。

我原是前宁的公主,最是清楚这其中的辛酸血泪。故而我不希望公子再重蹈前人的覆辙,紧握皇权不放,直至裕国又被另一个国家所取代。”

“可是——,可是公主怎能确定,我的后人便没有足够的德行和才智来继续治理裕国呢?”

“我当然不能确定。禅让制并不是说今后所有的皇室中人都失去了当皇上的资格,只是皇位的承继不再是由皇帝本人来指定,而是由众人来推选。若是皇上的某位皇子德行足以服众,那他就有成为下一任帝王的机会。”

浩星奇沉吟着没有说话。

“自这世上有了皇帝至今,已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可以说,每一位开国的君主皆有其才德过人之处,才能破旧立新,在史册上书写新的一页。

可是,无论当初如何开始,最终他们所建国家的结局却都是一样——覆亡不存。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非常浅显易懂,只是没有一位君主愿意去承认——极权是一个国家走向腐朽灭亡的必经之路。

当一位帝王握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时,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顶礼膜拜,而他独自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又怎会不对那些匍伏于自己脚下的人生出轻慢不屑之心呢?

久之,他的心中便只剩下皇权帝位,铁桶江山。而他却丝毫不知,在他的那些子民心中,已渐渐没有了那个只属于他一人的国和只属于他一人的家。如此无民之国,覆亡也不过是转眼间事。”

说完这些,清平公主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容色平静地道:“清平知道,这些话对公子来说一时还很难接受,但是公子既然想为天下苍生做些好事,那就必须将一家一姓之利彻底放下,心底无私方能真正做到天下为公,让这全天下的人都过上平等安乐的生活。清平言尽于此,公子自当考虑清楚,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见清平公主已有了离开之意,浩星奇不由急出了一头大汗,只觉此生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难题!

虽只是一个承诺,却关系到江山易主、王城改姓!辛苦得来的天下,难道就如此轻易地拱手让人?那当初又何苦要拼了性命得到它?可是自己今日若不能许下这个承诺,怕是就连裕国都保不住,更遑论天下!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阴无崖曾对他说过的话——

无论清平公主现在怎么想,一旦她嫁给了他,为他生下子嗣,成为了一个妻子和母亲,便不会再是从前的那个清平公主了。

身份的改变自然会令人的想法也随之改变。到那时,清平公主的眼中将只有自己的夫君和孩子,而那些被隔在重重宫墙之外的人和事,便再也不会放在她的心上。

若是有朝一日,连清平公主本人都忘记了这个承诺,那么这个承诺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到那时,无论他怎么做,便都不算是违诺了——

正是抱着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浩星奇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站起身来,走到清平公主面前,举手为誓,道:“浩星奇在此立誓,待天下一统之后,裕国将施行禅让制,废除皇权,让大裕百姓过上平等安乐的生活!”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四)

果然如大族长所料,清平公主的离开,也带动了族中大部分的年轻人。他们怀着一腔热血,要追随清平公主,一起去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大族长的儿子凌天。

经历了七年多的浴血苦战,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无数人的流血牺牲,在清平公主、凌天和阴无崖的鼎力辅助之下,浩星奇终于统一了南方大部,除了周边几个弱小的附属国,大裕的疆土几乎已横跨中原大陆,南至广阔海洋,与北方新崛起的戎国成了对峙之势。

天下初定,浩星奇正式登基称帝,年号为永定。

举国欢庆之际,裕帝浩星奇兑现了他对清平公主所许下的第一个承诺——立清平公主为后,并且宣布,清平公主腹中所怀若是皇子,便是大裕国的太子。

可惜这些好消息清平公主本人并未在场听到,因为她此时正受孕症折磨,已卧床静养了月余。多年征战,清平公主的身体已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还未及好生休养恢复,便又怀上了身孕,最终能否保住腹中的胎儿,尚在未知之数。

皇上浩星奇虽对她关怀备至,可是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国事日益繁重,实是令他分身乏术。

而阴无崖身为国师,也须终日陪在皇上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对清平公主的事情便也过问得少了。

未几,北方传来捷报,凌天率部在荆江大败北戎国主宇文雄,一举收复前些时候被戎军侵占的包括永州在内的一十四州,彻底将北戎人赶出了大裕北境,直接退回到津门关外。

凌天班师凯旋那日,裕帝浩星奇率百官出城亲迎,场面极是壮观热烈。

然而,对于皇上浩星奇所说出的那些彰表之辞,以及当众所赐下的厚封重赏,凌天只是一脸淡漠地口称谢恩,甚至连一眼都未去看那些摆在一旁的金珠玉器。

一直耐着性子等到皇帝陛下终于闭上嘴之后,他才淡淡一笑,然后提出了一个请求,恳请皇上准他去探望病中的清平公主。

皇上浩星奇的脸上虽仍然保持着微笑,可是那笑容中已多了一丝冰冷之意。

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的阴无崖也不由得眉头暗皱,认为凌天此举实是太过倨傲无礼,在他的眼中,竟只有一个清平公主,却丝毫没有大裕的皇帝陛下。

若只是凌天一人态度如此,皇上浩星奇的心里可能还不会想得太多,可是那些隐族人竟全都与凌天一样,唯清平公主之命是从。

这样一来,事情便显得极为严重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清平公主即便贵为皇后,也只是皇上的臣民,绝对不可有任何逾越皇权之尊。

浩星奇最终还是准了凌天所请,但外臣入后宫,毕竟与礼不合,阴无崖作为清平公主的表兄,便陪着凌天一起入了宫。

见到凌天平安归来,清平公主也是异常激动,笑逐颜开地与他聊了很久。他们谈起了南北统一,谈起了大裕的未来,甚至还谈起了她腹中的孩子将继承他们共同的理想,为天下人开创一个清平世界。

阴无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并没有试图打断他们。直到有宫人端来汤药,说是太医叮嘱要皇后娘娘在晚膳前半个时辰服用,一直相谈甚欢的两人才意识到已近晚膳时分,而他们实是已聊得太久。

在凌天告辞离去之前,清平公主对他说,为了安胎,自己还要卧床休养多日,反正闲来无事,想着还像小时候那样,做些人偶来解闷。她让凌天画些北戎人的图样给她,她要将荆江之战做成人偶戏来演给他看。

当时已被世人公认为世间第一高手,并被尊称为“箭神”的凌天,在听了清平公主的话之后,竟像个少年一般,羞涩地笑了起来。他本想要摇头推拒,可是一看到清平公主脸上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坚持与任性,不由又软了心肠,终是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尽是怜惜与宠溺。

出了清平公主所居的寿康宫,阴无崖邀凌天去他那里小坐片刻,言称有关于清平公主的事情要与他相商。凌天虽是态度冷淡,却仍是随阴无崖去了其所居住的凌虚殿,想是他心中对清平公主极为关切,竟连自己一向不喜的阴国师的邀约都没有拒绝。

方一落座,阴无崖便开门见山地对凌天道:“皇后玉体违和,实需静养,凌将军今后还是不要再去后宫打扰为宜。”

凌天听了只是冷冷一笑,“浩星奇以为他只要把清平关在这重重宫门之内,便能彻底将她据为己有吗?清平的心绝不是任何宫门可以关得住的!她胸中所怀有的天下,也不是浩星奇与你这种井底之蛙所能理解的。终有一日,她会走出这座宫城,带领那些不愿再屈膝为奴的大裕子民,向浩星奇讨回他所承诺给他们的平等和自由!”

阴无崖表情淡漠地看着凌天,“遗憾的是,皇后她再也不会有能够自己走出皇宫的那一日了!”

凌天不由剑眉一挑,盯着他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清平她怎么了?”

“凌将军虽是世间第一高手,却对用毒丝毫不懂。今日我便实言相告,皇后她之所以沉疴难起,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她中了何毒?!是什么人下的毒?!”凌天的眼中顿时射出一道凌厉的光芒。

阴无崖依然面色沉静地道:“皇后所中之毒名叫天毒异灭,是专门对付隐族人天生奇异体质的一种奇毒。只是皇后目前体内的毒性尚极其轻微,还不足以伤及性命,而且对她腹中的胎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原因是她每日都在服下解药,将她体内的毒素控制在身体某处,不会向四处扩散。可是此毒并未彻底根除,只要她停止服用解药,毒性将立即开始向全身扩散,三日之内,她便会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阴无崖抬眼看着一脸痛惜与愤怒之色的凌天,用一种平静得有些不正常的声音道:“这毒——,是我下的。”

“你——!”

凌天的眼神如利箭一般地射在阴无崖的脸上,同时他的手指轻动,强自忍着没有对阴无崖施出那令所有人闻之丧胆的离别箭。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才咬着牙沉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为大裕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天下,不能眼看着它最终断送在你们这些隐族人的手中!”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天下本就是我们隐族人助浩星奇夺下的,又怎会被我们所断送?!”

“你不可能不知道,当年清平公主曾迫皇上立下誓言,要在大裕废除皇权,实行禅让制。这岂不就是要将大裕的天下拱手送人?!”

“原来在你等的心中,这天下只能是他浩星氏一家一姓的!既然如此,浩星奇当初又为何要立下那个誓言?莫非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从一开始,你们就从未想过要遵守它,对不对?!”

“确是如此。”阴无崖居然毫无愧色地点了点头,“当初裕国弱小,强敌环伺,随时皆有灭国之危。皇上在无奈之下,才去向隐族求取帮助。

不过,皇上他虽然是在权宜之下答应了清平公主的条件,但他当时心中所想的,并不是要对她食言。皇上只是希望,清平公主在嫁给他之后,能够夫唱妇随,放弃原来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助他将大裕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清平公主已成了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可她时常提起的,仍是自由平等,而你们这些隐族人所心心念念的,也仍是那个永不会出现的清平世界!”

“于是为了那个能够皇权永固的天下,你们便不惜毒害自己的至亲之人!若是连世间最珍贵的情感都要舍弃,那个冰冷的皇位得来又有什么意义?!”凌天痛笑了一声,紧闭上了双眼。

“这便是你们隐族人最大的致命伤!你们太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太相信那些关于人人平等的谎言!那个被你们实行千年的禅让制,虽然带给了你们和平安乐的生活,但是它也限制了你们征服天下的脚步。所以存在了几千年的隐族,至今仍是蛰居重渊一隅,只能做到独善其身。

清平公主便是因为看出了你们的问题所在,才会毅然走出重渊,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这个世界。可惜的是,前宁的覆亡并没有教会她如何认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反而让她生出了一些非常离奇可笑的念头。那个所谓的清平世界,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东西,而她所想要的那个人人平等的天下,也是任何人都无法给她的!”

凌天猛地睁开双目,沉声道:“说吧,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阴无崖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他,良久未语。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五)

凌天离开后,阴无崖转身回到了后殿,推门进了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中早有一位宫女装束的年轻女子等在那里,见他进来,不由盈盈一笑,道:“兄长去了这么久,事情可是已经办成了?”

“凌天已经不是问题,现在你可以给清平解毒了吧?”阴无崖目光阴狠地瞪着那位容颜娇美的宫女。

那宫女却是摇了摇头,道:“只要凌天一日不死,我便不会解了清平公主的毒。不过兄长请放心,我会给她暂时的解药,绝不会让她毒发。只是我已对你言明,解毒之后,她的内力会与毒性一起被封存于体内,从此变得与常人无异。”

说到这里,她突然对着阴无崖带了些怜悯地一笑,“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活着。可是你为了她将凌天逼死,她若是知道了,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这么做,兄长以为值得吗?”

阴无崖冷笑了一声,道:“她是大裕的皇后,一国之母,且又怀有龙种,为了救她而牺牲掉一个凌天,又有何值与不值?!”

那宫女听了,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兄长说的显然是违心之言!你才不是为了救什么大裕的皇后,其实你和凌天一样,心中真正想救的,只是那个清平公主!”

阴无崖沉默着没有说话,面色却变得更加阴郁了。

那宫女见状,不由得意地笑了,“我们是亲兄妹,又都练了嫁衣功,已算是心意相通,否则我又怎会如此准确地找到你,又如此准确地找到你的弱点所在?”

“你若想要我的内力,拿走便是,为何非要害清平?”

“因为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内力,而是大裕的江山。如今我已是大戎的皇后,武功对于我来说早已没了用处,这个天下才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

当年母亲曾说过,我们兄妹之中,必有一个能够一统天下。只可惜兄长你一向有妇人之仁,当年没有忍心对我这个功力不如你的妹妹下手,失去了除去我这个对手的最佳时机。

如今我的功力虽已不在你之下,但现在毕竟是在你的地盘上,而你却仍是无法对我下手,因为我的手上握着你心爱之人的性命!”

“你——!”突然被人揭穿了心事,阴无崖忍不住怒喝了一句,却再也无力继续辩驳。

“哈哈!”那宫女,也就是阴无崖的亲妹妹——阴妙童,仰首长笑了一声,声音中却忽然多了一种难掩的怨恨之意,“我们果然是母亲调教出来的亲兄妹!为了这个天下,你不惜将心中所爱拱手让人,而我——,却要背叛自己的夫君,去与那个魔头苟合!”

阴无崖不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是说——,你竟然与赤阳王——”

“不错!若不如此,你我都逃不过他的毒手!当年母亲的心中只有复国,根本看不清她所嫁的那人其实是个魔鬼!他之所以将嫁衣功传给我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吸去我们的内力。母亲一死,他便找上了我,无奈之下,我与他做了一笔交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而我保住了自己和你的性命。”

阴无崖倏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皆是痛悔之色,“你为何要答应他?!你为何要把我的性命也救下来?!”

“因为你是我的兄长,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离家出走的兄长!我们可以为了争夺这个天下而拼个你死我活,但我绝不会做当初你没有对我做过的事情!”

阴无崖苦笑了一声,“如今你我之间,便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儿兄妹之情了!”

“凌天一死,裕国虽已无力北侵,但大戎初败,想要再度南征,一时也无可能。这种对峙之局将会持续很久,而我和兄长你便都有了休生养息、治国安民的时间。且看二十年后的戎国与裕国,究竟哪个更强大,而哪个最终将会俯首称臣!”

阴无崖看着自己妹妹那双带着挑衅意味的眼睛,它们竟是与当年母亲的双眼一般无二,充斥着野心与疯狂!

他顿时感到自己已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而漩涡的下面,便是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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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圣旨颁下,封凌天为镇北王。

此时清平公主的孕症已经有所缓解,人也能够下床走动了。在凌天封王的当日,她还将他传入宫中,让手下的宫人用她亲手缝制的人偶,为他演了一出《战荆江》。

凌天始终面带笑容地陪着清平公主看戏,最后当她将那些人偶作为礼物送给他时,他的眼中更是柔情满溢,欣然接过了这一珍贵的礼物。

当凌天要含笑告辞的时候,清平公主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她抬头看着凌天,清澈的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哀伤与不舍,过了良久,才终于轻声问了一句:“小哥哥,你会离开我吗?”

凌天垂头看着清平公主,明亮的双目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清丽的容颜,“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

当晚,按照一个月前所立下的那个约定,凌天去了阴无崖所在的那座凌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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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裕永定四年,太子浩星潇隐年满四岁,裕帝浩星奇命他拜阴无崖为师。

为此,皇后特意将太子师阴无崖宣入她所居的清凉殿,垂询太子授教事宜。

这是四年多以来,清平公主首次召见阴无崖。

之前,宫里宫外曾经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镇北王凌天在受封的第二日,突然弃府而去,从此不知所终。

其二,在皇后怀孕期间,一位一直在她身旁侍候的贴身宫女,突然投井身亡。事后竟然查出,她原来是北戎派来的奸细,试图毒害皇后,却被其他宫人及时发觉,结果畏罪自杀。

其三,皇后产子之后,突然身患恶疾,无法再侍奉君上,遂自请搬出寿康宫,移居清凉殿。

几乎接连发生的这三件事情,在每一件发生之后,阴无崖都曾请见过皇后,却都被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而今,为了太子,皇后终于还是让阴无崖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见过礼之后,清平公主并未给阴无崖赐坐,相反地,她自己竟也站起身来,走至阴无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小哥哥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阴无崖的目光一暗,默然点了点头。

清平公主依然容色平静地问道:“是你害死了他,对吗?”

阴无崖仍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如今我已然知情,你就不必再费心地去杀那个孟惊鸿灭口了。”

“是。”

清平公主倏地转过身去,仰首站立了半晌,才又慢慢转回身来,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道:“闲话既已说过,便要说到正题了。今日我召国师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请你向皇上辞去太子师一职。隐儿,要由我这个做娘亲的自己来教。”

阴无崖沉默良久,方答道:“还请娘娘三思!微臣非是恋栈太子师之位,只是如此一来,皇上必会对娘娘生出误解,甚至还会连累太子殿下也失去圣宠,实乃不智之举!”

清平公主不由冷冷一笑,“从前你怕皇上误解我,便牺牲了小哥哥,如今你仍是怕皇上误解我,又想牺牲我的儿子。这皇权帝位在你的心中,竟真的有如此之重吗?”

“皇权帝位有多重,微臣心中自有衡量。只是在娘娘你的心中,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凌天?太子?还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清平世界?!”阴无崖的眼中闪过一道恼怒的光芒,语气也变得重了起来。

清平公主平静地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过。因为他们都是我这一生所拥有的至爱,我不会放弃他们,而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正如我的父皇,在与城偕亡的那一刻,他心中所想的,必是娘亲、我和城中的百姓,没有孰轻孰重,只有那份相同的爱恋与不舍!”

阴无崖沉默地看了清平公主良久,终是苦涩地一笑,“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躬身行了一礼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清凉殿。

番外篇一 国师无崖(六)

大裕永定十六年初,裕帝浩星奇为年仅十六岁的六皇子浩星潇隐行了冠礼。随后不久,一道圣旨便突然颁下,封浩星潇隐为永王,赐封地永州,并谕令其即日离京前往封地,开府建牙,设立藩署。

旨意一下,朝野震惊。

六皇子浩星潇隐乃是当今皇后所生的嫡子,而且还是在未出世前便已被皇上诏告天下的皇太子。

虽然皇上一直未正式下旨封其为太子,但这也并无任何令人费解之处,只因按照历朝惯制,皇子在行冠礼之后才能加授封号。

可是即便如此,宫中上下早已习惯地称其为太子,而且在大裕国人的心中,也早已认定六皇子浩星潇隐就是裕国未来的储君。

浩星潇隐虽然年纪尚小,却已颇具德名,为宫中上下所拥戴敬服。因其自幼长于皇后膝下,且一直由皇后本人悉心教导,故而这位六皇子不但承继了乃母的相貌与才智,而且也像皇后一样,性情和善,待人宽厚。

所以除却那些所谓的正统名分不说,单单就凭这位六皇子的为人,朝臣们也早就认可他是未来的储君之选。

可是如今一道圣旨降下,浩星潇隐便从太子变成了永王,而且封地更是远在北方的苦寒之地——永州,这分明就是一种毫无理由的贬谪!

众朝臣虽然不免心生疑虑,但却都是揣摩圣意的高手,竟无一人敢对这道由皇帝陛下亲书的圣旨提出任何质疑。就连太子三师也都接连称病,不敢上朝,因为怕皇上将对那位前太子的不满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不过浩星潇隐本人倒是未对这道极为不公的旨意感到任何意外,更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因为在冠礼当日,他曾与自己的父皇进行过一次深谈,在那之后,他便已经预料到贬谪将是迟早的事。

那日行完冠礼,裕帝将浩星潇隐召入福宁殿中,以治国方略相询。而他的那番关于减税、削藩、改革兵制、限制皇权的对答,令裕帝极为不悦,当即责他下跪认错。

浩星潇隐虽是跪下了,却只认直言顶撞之罪,而不认其所答内容有错。

裕帝震怒,罚他在福宁殿外跪了一夜,直至国师阴无崖前来求情,才算让他起来。三日之后,贬谪的旨意便下来了。

浩星潇隐接旨后只是洒然一笑,随即吩咐宫人收拾行装,而他自己则直奔清凉殿,去向母后告别。

一进清凉殿,浩星潇隐却意外地看到了国师阴无崖。

阴无崖一见他进来,忙起身施礼道:“太子殿下——”

浩星潇隐摇头打断了他,“我现在已是永王。”

“微臣此来便是想劝说殿下,去向皇上认个错。毕竟皇上心中对娘娘和殿下宠爱至深,这道贬谪的旨意不过是在一时震怒之下所颁,只要殿下去向皇上亲口认错赔罪,仍是有挽回圣意的机会。”阴无崖可算是苦口婆心地规劝道。

浩星潇隐向阴无崖拱手施了一礼,肃然答道:“多谢国师的一番好意,潇隐在此心领了!只是我实不知自己********,又如何去向父皇认错?”

“这——,既便不知自己********,但是以殿下之智,当知皇上怒在何处,何不暂且曲意顺从?若是殿下觉得委曲,便将这当作是为人子者应尽的孝道,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浩星潇隐沉默了一瞬,终是垂眸一笑道:“只怕曲意的时候多了,最终便会连自己的本意都忘记了!”

阴无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一直未开口的清平公主。

清平公主缓步走上前来,将一只骨节秀美匀称的右手放在自己儿子那张俊美的脸庞上,温柔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开口道:“隐儿,北境苦寒,衣衫记得要多穿些。”

浩星潇隐垂头应了一声,随后跪下来给娘亲磕了三个头。

直到自己的儿子起身离去之后,清平公主眼中的泪才慢慢淌落下来。

阴无崖站在那里怔忡良久,叹了一句:“这一切的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你始终不相信的清平世界。”

“可是——,我只看到你失去了你所至爱的一切,却没有看到这世界有丝毫的改变!”

清平公主转身看着他,“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起码我看到你已经改变了。”

阴无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人心都是慢慢在改变的,也许需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几百代人的不懈努力。而为了这种改变,总要有人去牺牲。

小哥哥走了,但他是去我们曾经约定的那个地方等着我。终有一日,我也会去那里,会见到小哥哥,还有我的父皇。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们,无论经历过多少苦痛,清平都从未放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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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凌虚殿,阴无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妹妹阴妙童已在殿中相候。他不由暗自一惊,自己的嫁衣功久不习练,功力竟是已落在了妹妹之下,再加上这些日里自己神思不属,连她近在身边都未曾感应到!

“你来做什么?清平早已不是你的威胁,如今隐儿也被贬去永州,大裕的江山已开始动摇,这些还不足以让你满意吗?”

阴妙童看着哥哥那张忽然间变得苍老了许多的脸,心中竟渐渐生出了一丝酸楚。

她不由轻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的儿子宇文继恒已经登基,成为了大戎的皇帝。从今以后,这天下已不再是你我在相争,而是成为了下一代人的逐猎之物。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不能再回头,只能继续斗下去,直至天下一统。”

“之后呢?”阴无崖漠然问道。

“之后?”阴妙童怔了怔,不解地看着他,“什么之后?”

“统一天下之后,你要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在治理这个天下吗?只不过到那时不再是南北割据,而是天下一统罢了。”阴妙童漫不经心地笑道。

“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帝国崩塌,再次战乱四起,群雄争霸,最后又有某个似你我一般的人来重新统一天下,是这样吗?”

阴妙童皱眉道:“这世界向来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谁又能改变得了?!”

阴无崖摇着头道:“是啊,这世界向来如此,谁又能改变得了?可是偏偏有那么一些傻子,心甘情愿地去牺牲,幻想会出现一个清平世界!”

他看了一眼听得目瞪口呆的阴妙童,突然奇怪地一笑,“不知为何,如今我竟然觉得自己也想变成那样的傻子!”

阴妙童盯了自己的哥哥半晌,冷笑了一声,道:“你想做像清平那样的傻子便由得你去做,反正还有我来实现母亲的理想!”

“如何实现?继续用你的身体去跟那个魔头交换吗?他靠吸取他人的内力来保持容颜不老,当你年老色衰对他无用之时,他还是会向你下手的!”

阴妙童又是冷笑了一声,“我岂会让那个魔头一直摆布下去!可是我不会杀了他,我要看他自食其果,让他也尝一尝痛失至爱之人的滋味!

“你——,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阴无崖看着妹妹那渐渐变得有些疯狂的眼睛,沉声追问道。

“我与那魔头生了一对孪生子,可是我事先已将那个男孩藏匿了起来,只将女孩交给了他。老来得女,那魔头对她爱逾性命。

我劝他将嫁衣功传给她,如此一来,在他活着时当然可以保护女儿,而等到他大去之时,可以将自己的内力全部留给这唯一的女儿,从此她便会成为世间第一高手,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受到其他人的伤害。那魔头果然被我说得动了心,一年前便开始教他的女儿嫁衣功。”

“他的女儿?妙童,那也是你的女儿啊!”阴无崖厉声大喊,想唤醒这个已经走火入魔的妹妹。

阴妙童却是几近疯狂地笑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这个女儿!我只有两个儿子!而且将来我要让那个魔头亲眼看到,我的儿子是如何亲手将他女儿的内力全部吸走的!”

就在这一刻,阴无崖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

当年他选择离开,虽是有保护幼妹的意思,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同了母亲一统天下的想法,所以他才会只身来到南方,辅佐浩星奇打天下。

为了这个天下,他帮助浩星奇用计迎娶了清平公主——那位他自十二岁起就烙印在心间,从此再也无法抹去的女子!

可是最终这一切所换来的结果又是什么?他所想要保护的幼妹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态失常的疯子,而那个他所深爱的女人,也变成了一个失去至爱且又失去自由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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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王浩星潇隐离京北去的当日,国师阴无崖向裕帝浩星奇请辞,欲到济世寺落发出家。

浩星奇当然不准,可是阴无崖去意已决。

于是,他们君臣二人又像多年前在重渊时那样,促膝长谈了一整夜。

翌日天明,浩星奇终是含泪答应了阴无崖所请。

一月之后,阴无崖在济世寺剃度,法号心悔。

永定二十四年,心悔大师在济世寺圆寂。

人生多迷途,都说天意弄人,可是谁又说得清楚,那些发生过的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们自己的选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河东狮吼

“你这蠢才要滚就滚得远一些!如果再让老娘看到,便打折你的一双狗腿!”

“……”

“把你的那把破刀也带走,小心老娘用它将你斩成十段八段的,丢到河里去喂鱼!”

“……”

“我真是瞎了眼,竟嫁了你这窝囊废!你若再敢回来,老娘便去县衙的大门前一头撞死!”

……

高亢尖厉的叫骂声不断从一间朴素的青砖瓦房中传出,令左邻右舍的人们纷纷侧目,脸上皆带着不以为然却又有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坐在那传出骂人声的院门口,正用一根竹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从他那专注的神情看来,似乎对自己身后屋内正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想必也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来到了院门前,向里面瞄了一眼之后,随即对那男童笑问道:“阿扬,你娘又在骂你爹?”

那男童闻声抬起头,见是与他爹同在一个衙门里头混的刘捕头,不由咧嘴一笑,随即又皱起眉头,绷着小脸摇头叹道:“刘叔你有所不知,女人每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唉,简直是不可理喻!”

刘捕头顿时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用手在这人小鬼大的小家伙头上拍了拍,“去,叫你爹出来,有案子要交待他去办!”

阿扬撇了撇嘴,“莫非是牛婶家的牛又丢了?”

刘捕头又是“哈”地一笑,“这回是杨伯家的羊不见了,想是跑到山上去了。”

阿扬扔了手中的竹枝,站起身,跑进了屋去。

屋内的叫骂声停了片刻,随即又再度响起,甚至比方才还更响亮了些:“你这没出息的货色!终日不是找牛就是找羊,老娘的银钗都丢了大半年了,怎未见你给找回来?!……”

不久,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出现在房门口,冲着正站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刘捕头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他回身对屋中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出了屋,大步来到刘捕头的面前。

刘捕头那双看惯世间百态的眼睛在面前这位年轻人英俊温和的脸上盯了片刻,又忍不住看了几眼他额头上那块极是明显的寸许长的旧刀疤,最终摇了摇头,道:“弟妹这脾气,也就你能受得了!”

那位年轻人温厚地一笑,道:“久了也便习惯了,琼娘就是嗓门大些,平日还是挺知道疼人的。”

刘捕头不由咂了咂舌头,心想就这位娘子的嗓门,怕是连真狮子都能给吓跑了,再会疼人也受不了!说来这季如尘倒也真是个怪人,才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偏偏喜欢上那么一个凶悍的泼妇,而且还是个比他大了整整三岁,带着个半大孩子的寡妇!

想到这里,这位平日与季如尘相交不错的刘捕头不禁又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好在这次的差事要去山上,你倒是可以躲上两日清静!”

季如尘仍是温厚地一笑,道:“我这就收拾东西上山,估计那头羊又跑去南边的坡上吃草了,那里的草叶肥汁多,羊群都喜欢。只是得翻过几道坡,路不好走,放羊的都不愿意去那里。”

“嗯,那你就辛苦些,怕是还得在山上过夜,夜里凉,记得带上件厚实的衣物。”

刘捕头细心地叮嘱着,只因他心里确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本来大家都是供人驱使的差役,可是像这等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却总是落到老实木讷的季如尘头上,实是有些不太公平。

这位刘捕头与季如尘同在泉州灵石县衙里面当差,对这位为人憨厚的年轻人极为了解,自然也颇多关照。但是对于长期让季如尘在衙门里跑腿打杂这件事,刘捕头却也是爱莫能助。而且他心里面十分清楚,知县大人之所以这么做,确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这件事细究起来,还得从季如尘的身世说起。

十二年前,灵石县衙一位姓季的老捕头在外出办案时,途经临县,偶然救下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孩子。那孩子因头部受了严重的刀伤而失去了记忆,既不知自己是谁,又不知自己从何处来。

季老捕头本是孤身一人,见这孩子可怜,便收了他做义子,并让他随自己姓季,取名如尘。

季如尘十六岁那年,季老捕头在缉捕盗匪时不幸殉职。当时的知县大人见季如尘这少年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且也多少会一些拳腿,便让他在衙门里做了一名不在册的捕快,总算能混上一口饭吃。

然而这季如尘怎么说也是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既无田地,又无户籍。虽然历任知县大人都还算通融,让他在衙门里一直当差,但由于他身份尴尬,是不可能有正式职司的,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得到任何补缺做捕头的机会。

而且,季如尘虽是从他义父那里学了些粗浅的功夫,却只够用来对付那种不入流的鸡鸣狗盗之徒,实是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平日里便也只能做些闲差了。

按理说,衙门里像季如尘这样普通的捕快也有好几人,跑腿打杂的事也不应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可问题是,闲人虽多,却谁都不愿为这种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事劳碌奔波,一旦摊上了这等苦差,便都要怨声载道,敷衍了事。

唯有为人憨厚的季如尘从无怨言,而且办事认真,交给他的每件事都能踏踏实实地交差。正所谓能者多劳,知县大人觉得用他最是顺手,便也一直这么用了下来。

在季家的院门外,刘捕头交待完了差事之后,笑着拍了拍季如尘的肩膀,便背着手离开了。

季如尘回到屋中,开始收拾行装。

一旁忽然伸过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来,将一双崭新的黑色缎面薄底快靴塞入了他的行囊之中,“一趟山登下来,你脚上的那双旧鞋子怕要磨破了,带上这双新做的,办起事情来也更利落一些。”

季如尘转头看着身边那位柳眉凤眼的年轻女子,笑道:“早知会有这等差事派下来,方才那场戏便不用演了,我也能少挨些你的骂!”

那年轻女子笑着轻啐了一声,“你以为老娘我愿意骂你么?!”

随即她的柳眉轻皱,又有些担心地道:“只是如此一来时间上便紧了些,而且这些天时常下雨,山路不好走,你可千万要当心一些!”

“放心吧,琼娘,我已决定改变计划,就在他的家中下手,这样一来,两日便足够了!”

琼娘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迟疑地道:“可若是就在自家门前动手,实在有些招人耳目——,我总觉得这单生意做得太过冒险!”

“此事确实有些冒险,可我们绝不能让那厮再继续为恶下去。即便会因此引来麻烦,却也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季如尘将打好的背囊往身上一背,转头对一直默默看着他的阿扬招了招手。

阿扬走到他的面前,黑亮的眼睛闪着超出年龄的智慧,“爹爹放心,阿扬会照顾好娘的!”

季如尘笑着轻抚了一下他的头,“阿扬不但要照顾好娘,还要照顾好自己。”

阿扬点了点头。

季如尘又看了一眼正凝目望着他的琼娘,咧嘴一笑,便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琼娘过去将阿扬搂在身下,娘俩儿站在门前,一起目送那个高大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午夜命案

夜来风急,将临睡前没有关好的那扇前窗吹得“哐”、“哐”作响。

韩锐本就没有睡着,倒也不觉得如何吵,只是想着后半夜恐怕要有一场大雨,明日早起道路泥泞,赶路不易,——不如索性就晚些时候再出发,等太阳将路面晒得硬实一些,马车走上去也会轻快一些,毕竟车上装了十几大坛好酒,份量可是不轻。

一想到那些酒,他不由闷声叹了一口气。

清明将至,他自然要到自己的至交好友,前忠义盟惠州分舵主——商正的坟上去祭拜一番。而他的这位商大哥生前极为好酒,且最喜欢喝泉州特产的高粱酒。

身为忠义盟泉州分舵主,他韩锐别的东西或许拿不出来,但弄十几坛好酒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带上这些酒,走上百多十里路,送到商大哥的坟前,也算是他这做兄弟的一番心意。

说起自己这位好友商正的死,韩锐的心里实是有着一份深深的愧疚。

事情就发生在前年的腊月初。作为忠义盟的分舵主,韩锐与好友商正一同去了景阳,参加忠义盟每年一度的分舵主聚会。没想到在返程途中,他们竟遭遇到了潜入大裕境内的北人的截杀。

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可怕之极,那刺客的功夫极高,几招之间便斩下了商正的头颅。韩锐一见,顿时便吓破了胆,忙带着属下落荒而走,一路没命地逃回了泉州。

虽是保住了性命,但眼见至交好友惨死在了自己面前,而自己却连与那个杀死他的仇人舍命一拼的勇气都没有!

每每回想起当日的情景,韩锐都忍不住既后怕又自责。

正是出于这种矛盾的心理,他每年清明都会带着酒,长途跋涉去惠州商正的坟前祭拜。一半是出于对好友真心的怀念,另一半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感到好过一些。

然而,今年去惠州的行程虽是早已定好了,韩锐的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了一丝不安,甚至几番犹豫着想取消这次行程。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实在是过于令人忧惧不安。

半年前,忠义盟庐州分舵主张占江被人杀死在庐州城里的一家酒楼之上。

之后不久,接替商正的新一任惠州分舵主也在其二夫人的别院中被人刺杀。

然后就是三个月前,福州分舵主参加完年终的分舵主聚会,从景阳返回福州,未想到刚刚踏入自己的福州地界,便在夜间投宿的客栈内被杀。

接连三起刺杀事件,皆是发生在遇害分舵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而当时就跟在他们近旁的那些属下,竟是连刺客的影子都未见着,足可见那刺客的功夫有多高,简直是令人防不胜防!

随后这两、三个月,各分舵仍是不断有人被杀,虽然身份要比分舵主低上一些,但毕竟同属忠义盟。由此可见,针对忠义盟的杀戮不但远没有停止,而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处于这种危机四伏的紧张局势之下,忠义盟的上下人等岂能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出于安全考虑,如今各分舵主在每次出行时,都要带上许多属下,毕竟人多势众,也许能令伺伏在暗处的刺客望而却步。

所以此次去惠州,韩锐实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不仅挑选了十几名功夫好的属下随行,而且将整个行程也安排得极为稳妥周密。他打算只走往来行人较多的官道,不贪黑更不起早,将被偷袭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按计划,他明晚就落宿于福隆客栈,还未出泉州地界,从这里出发,慢慢走也只需两个多时辰便到了,时间上倒是充裕得很,就算晚些时候上路,应该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一想到明日不用早起了,韩锐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忽然感到因这些日的忧虑不安而一直提不起的兴致又来了。

他侧过身去,将手伸到那个正在一旁熟睡女子的背上,掀起她身上薄薄的绸衫,抚摸着她柔嫩的肌肤,想着自己应该最后再享用一次这具令人销魂的身子。

就在他的手准备扯去那女子身上的绸衫时,突然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一僵,随即便不停地轻轻颤抖起来。

韩锐的目光立时阴沉了下来,一只手用力抓住那个一直在装睡的女子的手臂,强迫她转过脸来面对自己。

虽然室内一片黑暗,但一向以眼力自傲的韩锐仍能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的眼中微闪着泪光。他的心中不由大为恼怒,立即翻身坐起,一把扯住那女子的长发,臂上使力,竟将她直接抛到了床下!

那女子“呯”地一声摔跌在地上,开始嘤嘤地哭泣起来。

韩锐阴狠地盯着她,双掌屈伸了数次,终是克制住了一掌劈死她的念头。

他心中想到,反正明日自己一离开,手下的人便会按照自己的吩咐,将她送去县衙,活人总是比死人多值几个钱。哼!这些隐族邪人,虽然模样生得不错,却个个都是不识好歹的贱种!

想到这里,他重又翻身躺下,准备趁天亮前好好地睡上一觉。

此时那女子已经止住了哭声,却不敢起身,怕再次招来一顿毒打。她蜷缩着身体,继续躺在冰凉的地上,本是溢满泪水的眼中竟渐渐积蓄起一层仇恨的冷芒。

韩锐起初还被那扇未关好的前窗吵得有些睡不着,却又实在懒得起身去关上它,更懒得命那女子去关,因为他不想再对那个贱人说一个字。

渐渐的,困意还是上来了,他终于沉沉进入了梦乡。

听到床上传来粗重的鼾声,那女子暗暗咬了咬牙,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爬行了几步,来到一张桌案前。然后她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拿起了桌上那个半尺来高、被用作镇纸的玉石狮子,又转身悄然走到了韩锐的床前。

丝毫没有犹豫地,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玉石狮子,向着韩锐的头狠狠砸了下去——

突然从头上传来的一阵剧痛将韩锐从睡梦中惊醒,他大叫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正看到那女子手中的玉石狮子再次向他的头上砸落!

他急忙将身体向旁边一滚,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随即他便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抬腿一脚,将那女子手中的玉石狮子踢落,紧接着又是旋身一脚,正中那女子的小腹,将她踢得向后飞跌了出去。

那女子的身体猛地撞到身后的墙上,随后又重重地跌落到地上。

此时韩锐的头上流着血,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模糊了眼睛。他胡乱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理清了视线,然后便一脸狞笑地下了床,一步一步向那个偷袭他的女子走了过去。

那女子的嘴角也挂着鲜血,整个人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然而当她看到满脸鲜血、神态狰狞的韩锐向自己逼近时,眼中竟是毫无惧色,唯有刻骨的恨意!

韩锐走到那女子的面前,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稍一用力,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随后,他将她的身体往后面的墙上一抵,令她的双脚悬空,找不到支撑,同时他的手上用力,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要将她活活地勒死。

那女子的身体仅稍稍扭动了几下,便放弃了挣扎,一双漆黑的眼睛漠然看着前方,准备迎接死亡的来临。

不料韩锐这时却突然松开了手。

当然他丝毫没有放过那女子的念头,之所以没有立即杀死她,只因为他想看着这个胆敢谋害自己的贱女人慢慢地、痛苦地死去。所以当他发现她的呼吸渐止时,便又手下放松,让她不至于马上断气。

那女子在张嘴急喘了一口气之后,那双一直看向韩锐身后的眼睛竟突然间亮了起来——

此刻韩锐也感到有些不对,猛地松开了手,让那女子的身体滑落到地上,而他本人却急速地一转身,双眼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的披发黑衣人。

而这一眼,却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

当他看清那黑衣人脸上所戴的银色面具时,耳中也同时听到了一声尖利的箭啸……

未再去多看一眼韩锐倒下的尸身,那个黑衣人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扶了起来,随即将她往自己的身后一背,迅速从那扇开着的前窗飞身跃出。

此刻四周已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应是韩锐的手下听到了方才的箭啸声,正纷纷向这里赶了过来。

那个黑衣人侧耳细听了一下传来声响的方位,然后双脚使力,飞身上了屋顶,借着夜色的掩护,向远处飞掠而去。

这时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正好照亮那黑衣人腾空而起的身影。已赶至檐下的忠义盟中人皆抬头向上望去,只约略看清那人一头在风中舞动的长发,以及他身后背着的那个半裸的女人。

随着电光消逝,屋顶上的人影也就此消失于暗夜之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杀人生意

把从山上找回的羊交给失主杨伯之后,季如尘来到县衙向知县姜大人复命,却看到姜知县正一脸愁容地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大人,杨伯家的羊找到了,属下方才已经送还给了他,特来向大人复命!”

姜知县仍是两眼发直地坐在那里,半晌方慢慢叹了口气,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唉,只是这人丢了,又该去何处找啊?!”

季如尘那双略显疲惫却依然明亮的大眼眨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莫非是谁家的孩子走失了吗?属下这就去帮忙找找看——”

姜知县这才抬眼看了看季如尘,只见他一身的泥土,脚上的那双布鞋也破了个大洞,不由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温言道:“奔波了两日,如尘你也够辛苦的了!衙门里的事情我自会安排,你还是快些回家歇息去吧!”

季如尘马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躬身施了个礼,“谢大人!”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了又露出满面愁容的知县大人,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刚出了县衙的大门,季如尘迎面就看到刘捕头沉着脸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刘大哥,出什么事了?”季如尘有些好奇地问道。

刘捕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赶紧回去歇着吧,这边的事有得忙了,今后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回家抱媳妇儿呢!”

说完,他便快步向大门里行去,想必是有急事要去禀报知县大人。

季如尘被他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愣了愣,但看到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便也没敢继续追问下去,索性迈开大步,回家去了。

刚一进了家门,琼娘又扯着嗓子骂了他几句,随后阿扬又跑到院门口,坐在那里糊涂乱画地躲清静。而那夫妻二人却是关起了房门,全然没了动静。

左邻右舍的人们已见惯这对小夫妻这一贯的套路,早就见怪不怪了。都知道接下来这两口子又要恩恩爱爱,仿若蜜里调油般地过上一段时日,然后便会风云再起,喊打喊杀,直到那老实的汉子再次被赶出家门,到山上去躲上几日……

然而至今仍让这些人们难以理解的是,像季如尘这么好的一个年轻后生,为何偏要娶一个强悍霸道且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寡妇?

虽说季如尘本人也是来历不明,故而没有户籍和田产,但他毕竟是季老捕头的义子,在季老捕头过世后,不但继承了那座青砖瓦房,而且还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怎么也算得上是小有基业。

更何况这年轻人生就一副好脾气,一向本分守礼,人又长得相貌堂堂、高大结实,不知有多少人家想把自己的姑娘说给他,谁知他却悄没声儿地娶了个同自己一样来历不明的寡妇!

说起这个寡妇琼娘,人们所知道的其实并不太多。听说她本是庐州人,两年前那场罕见的大水,淹没了附近十多个州县,琼娘的夫婿和家人都被大水卷走,只剩下她和儿子阿扬相依为命。失去了家园和田地,她只好带着儿子到南方来谋生计,结果遇到了好心的季如尘,就此收留了他们。

起初人们对琼娘母子还是颇为同情,都觉得是老天开眼,可怜这对母子,才让他们遇到了季如尘这么个好人,从此生活也有了着落。

可是时间一长,人们才渐渐发觉,这位琼娘并不是一个贤惠女子。她竟然经常欺负季如尘这个老实人,不但时常张口辱骂,有时甚至还将他赶出家门。不得已之下,季如尘只好在附近的山上建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竹屋,作为自己的临时避难所。

如此一来,人们不免开始议论纷纷,都说季如尘这老实后生被那厉害寡妇给坑了,实是该休了她,然后再找一位贤良温婉的女子做媳妇。

可惜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劝,这位脾气和善、性子却有些执拗的季如尘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还就认准了那个虽然模样生得俊俏,却时常发出河东狮吼的凶悍寡妇。

日子久了,人们倒也渐渐习惯了。尤其是见琼娘人很勤快,将家里外头都拾掇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给季如尘做的新衣新鞋既合身又耐穿,自家的菜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实也算得上是个能干的媳妇。

至于人家两口子关起门来的事情,外人毕竟不了解,说多了也是无用。于是,琼娘这个来历不明的泼辣媳妇,慢慢也被人们承认并接纳了。

只是这些纯朴的人们却丝毫没有发觉,季如尘与琼娘母子的关系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而且他们更不会知道的是,季如尘从琼娘母子住进来的那一日起,便从未与琼娘同房睡过。

此刻见他们关起了房门,人们还以为这两口子是小别胜新婚,却不知他们正在谈论的,竟是杀人的生意。

“一大早街上便传开了,忠义盟泉州分舵主韩锐在自己的家里被人给杀了!听说他家中的一个女子也失踪了,有人看到是被凶手给背跑了——”

琼娘的那双凤眼微眯,盯在季如尘的脸上,神色中带着明显的探究之意。真不知她是对命案感兴趣,还是对那被救的女子更感兴趣。

季如尘先从桌上倒了一碗凉茶,一口喝了,抹了抹嘴,才笑着道:“昨夜我便是与那女子,还有杨伯家的羊一起在山上睡的,如今羊找到主了,可那女子却仍是一个麻烦。琼娘,那位秦姑娘被韩锐打伤了,我又不便给她医治,只好辛苦你一趟,今夜去山上看看她,顺便再给她带几件衣物。”

琼娘一听,不禁撇了撇嘴,酸溜溜地道:“听说那姑娘被人救走时几乎什么也没穿,山上又那么冷,你是如何给她取暖的?”

季如尘含笑看着琼娘一脸的醋意,就是什么也不说。

琼娘嗔怪地用拳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捶了一下,“裸N女有什么好?老娘夜夜什么都不穿,却也不见你敢过来!”

季如尘将她的粉拳握在自己的大掌之中,“别闹了,琼娘。韩锐一死,忠义盟必会派人来调查,而那些一直在追踪我的人听到风声也会跟了来。此事怕是要闹上一段时间才能平息,你和阿扬这一阵子就别去山神庙了,生意也先停一停,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琼娘听他这么说,不禁开心地一笑,道:“这也好,你还能多在家里陪陪我们母子。”

季如尘却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今后我呆在衙门里的时间却是要比平日更长了——”

“为什么?忠义盟的人死了,关你这小捕快什么事?为何不让你回家?”琼娘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一副要去找知县大人理论的架式。

“按理说,韩锐的死应算是江湖仇杀,官府本不必插手。只是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那位被我救下的秦姑娘是隐族人,她的名字已在县衙备了案,而且还上报了州府,已算在今年泉州缉拿隐族人的名额之内了。如今她的人失了踪,知县大人急得不得了,必会令衙门里的所有差役都出去找人,谁也跑不了。”

琼娘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原来那姑娘也是咱们隐族人,这次能够死里逃生,可真是万幸!我今夜便去给她看伤,只是山上的那间竹屋也不是很好的隐蔽之所,早晚会被人翻到的——”

“所以我打算等她的伤势略有好转,只要能够起来走动了,便将她送走。”

“你又能把她送去哪里?在这大裕境内,何处还有我们隐族人的立足之地?”琼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当初若不是你仗义相救,我和阿扬便都已死在张占江那狗贼的手里了!”

季如尘上前轻轻揽住琼娘的肩,柔声安慰道:“琼娘,别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张占江已再也害不了任何人,而你和阿扬在这里也很安全,我会一直保护你们的。”

琼娘不禁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抽泣起来,“有时候我真的好怕,怕你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琼娘——”季如尘温柔地抚摸着琼娘的后背,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我答应你,等这件事平息之后,我就带你和阿扬离开。”

琼娘抬头看着他,“真的?”

“真的。”

“那我们去哪里?”

“去景阳。去找我的妹妹湘儿,然后我送你们一起去重渊,在那里,没有人再会伤害你和阿扬。”

琼娘含泪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充满希冀的笑容。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波又起

果然一切皆如季如尘所料,命案发生的第二日,知县大人便将衙门里几乎所有能用得上的差役都派了出去,说什么也要找到那个失踪的隐族女子。

这些衙役也都知道事情紧急,若真的找不到人,知县大人自然是会被问责,而他们这帮做人属下的,怕也要跟着倒霉,起码一过了五日的期限,那一顿板子的责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从山上回来的第二日,季如尘便也加入了寻人的行列。虽然同样是寻人,每位衙役的职责分工却又各自不同。城中各处当然是由职级高的捕头带人搜,而职级较低的捕快和民壮,则大多被派到城外的山里乡间去搜。

知县大人不放心,怕那些捕快民壮没人看着便要偷懒耍滑,不认真寻人。于是,他就让自己最信赖和倚重的刘捕头负责,带着这些人在城外搜。

刘捕头将包括季如尘在内的七名衙役分成四组,两人一组,分别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搜。而他自己则是和季如尘一组,负责西边,也就是那座灵石山所在的方向。

刘捕头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存了很大的私心在里面。他知道其余的衙役肯定都不愿意干爬山的苦差,很可能只是在山下转转便算了事。若是因此让嫌犯跑了,他这个捕头的责任可就大了,到那时就不只是打板子,怕是连差事都要丢了。

所以思前想后,他不得不自己选择了爬山的苦差,而他让季如尘跟自己一组,却又是打了让这个老实汉子去替自己爬山的主意。一来他相信季如尘不会敷衍了事,二来他自己会在山下等着,季如尘便是真的想偷懒也不可能。

当他们两人来到灵石山下时,天已近晌午,日头很足,照得人有些打不起精神。还未等刘捕头开口,季如尘这老实人便主动说由他一个人上去看看就行了,反正后山陡峭,寻常人根本过不去,只要将前山上各处都搜索一遍,也就能放心了。

刘捕头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客气了两句,还是让季如尘一个人上山了,而他自己则是寻了一处阴凉的所在,倒头大睡起来。

季如尘先是稳步上山,等转过了一个坡,已不在刘捕头视线范围之内,他顿时便加快了速度。只见他的身影如灵猴一般,几个纵跃便翻过了最陡的一道坡,人也到了半山腰,又是几个纵跃攀爬,很快就到了山顶。

他快步走到自己所盖的那间不大的竹屋前,朗声道:“秦姑娘,在下可以进去吗?”

竹屋中立即有人应道:“恩人快请进来吧!”

季如尘迈步进了竹屋,见自己前夜救回的那位秦姑娘正倚坐在床头,一双大眼睛在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显得尤为乌黑明亮。

他走到桌边从瓦罐中倒了一碗水,端到秦姑娘的面前,口中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感觉好些了?”

秦姑娘接过水碗,喝了几口,才勉强笑了笑,道:“好多了,谢谢壮士相救之恩!”

季如尘见她神色郁郁,大概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由温和地一笑,道:“姑娘若真要谢我,就好好地活下去!你既然有勇气为家人报仇,便也该有勇气活下去,我们隐族人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

秦姑娘猛地抬头看着他,两行泪水自腮边倏然滑落。

“我在接任何一桩生意之前,都会对所要下手的对象进行一番核查。当初姑娘在山神庙中留下了韩锐的名字,于是我便查到了他是如何杀害了你的家人,又对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原本计划在别的地方杀了那姓韩的恶贼,那样就不会将姑娘牵涉进来。然而由于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我不得不提前下手,没想到竟因此救下了姑娘。可见这一切都是命数使然,不但让姑娘得以报了大仇,还能够逃脱牢笼,恢复自由之身。

我想姑娘的家人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姑娘能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姑娘今后的路还很长,何不好好把握这得之不易的机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秦姑娘紧闭双目,任泪水濡N湿了面颊,可她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对着季如尘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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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的搜索,灵石县的衙役们几乎将这小小的县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是没能找到那位逃匿的隐族女子。

由于早过了规定的五日期限,所有负责出去寻人的捕头和捕快都挨了至少一顿板子。大家都是自己人,下手自然不会太重,可也不能在知县大人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所以每个挨了板子的人都难免要瘸上个三、两日。

最惨的是,即便刚挨了打,该出去寻人还得出去寻。于是,这几日灵石县的大街小巷与乡间野外,便随处可见捂着屁股、瘸着腿的诸位差役大哥,一时间倒也成了一道滑稽可笑的风景。

虽然官府对隐族人一向如临大敌,必要除之而后快,但多数大裕百姓们对于隐族人的态度,却是与官府有很大的不同。

昔日老实和善的邻里忽然间就成了隐族邪人,被官府抓去当众处死。这种事情普通百姓并不能全然接受,即使不敢公然提出质疑,但内心里还是反对的居多。

更何况有时官府抓人并无实据,甚至故意将根本不是隐族人的普通裕人拿去充数,以完成朝廷每年颁下的定额。

渐渐地,在大裕国人的心里,对隐族人的诛杀已成为一种恶政,虽是敢怒不敢言,却极少有人会协助官府抓人。

于是,在当地百姓的冷眼旁观之下,灵石县的衙役们几乎累折了腰、跑断了腿,最终却仍是一无所获。

万般无奈之下,姜知县只好听了刘捕头出的主意,将牢中的一个女死囚秘密处死,然后把她的尸首扔到附近的河中。很快地,刘捕头就带人“偶然”发现了河中的浮尸,打捞上来之后经人确认,证实是日前逃脱的那名隐族女子……

尘埃落定,灵石县的衙役们终于可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再为挨板子的事提心吊胆了。可是还未等他们将自己的这口气全部出完,另一桩麻烦就又紧接着上门了!

韩锐的尸身经仵作查验,确定其是被利箭射中咽喉要害身亡。可是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可能的凶器,所有人便都以为是凶手杀人后,怕留下物证,将凶器从死者身上拔出来带走了。

既已确定了死因,可以判定这是一起江湖仇杀,知县大人自然不愿多事,具情上报州府,便再也不去过问此案了。

谁料到,事情刚刚算是平息下来,忠义盟总舵派出的特使却又突然来到了这偏僻的灵石县。随后,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杀死韩锐的凶手是隐族人,其所用的凶器就是隐族独门秘技——离别箭。

一听说事涉隐族人,姜知县的头顿时大了起来,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今姜知县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能否抓住那个隐族刺客的问题,而是自己会不会被人抓住的问题。用死囚假冒隐族女子的事情一旦被人给揭了出来,他知县大人的乌纱帽怕是就要保不住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丝丝入扣

季如尘从见到宫彦的第一眼起,便感觉到他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角色。

这位从忠义盟总舵专程赶来调查韩锐遇刺案的特使,忠义盟副盟主左语松的亲随护卫,绝对是一个颇有手腕的人物。他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上方宝剑,竟然连泉州知府都对他惟命是从,严命灵石县动用所有人手,协助他调查此案。

这宫彦虽然年纪轻轻,眼光却很独到,只是将灵石县的所有衙役随便打量了一番,便挑出了他认为可用的两个人,随他一起办案。而这两个人,就是刘捕头和季如尘。

更令季如尘不敢小觑于他的是,这宫彦翻看过相关案卷之后,首先要查的便是那位失踪的隐族女子——秦伊人。

这一来,不但是刘捕头直冒冷汗,就连知县大人也坐不住了!

毕竟当初用死囚冒充秦伊人的事情并非做得天衣无缝,起码那个最后认尸的人就不是天衣无缝的,而是刘捕头暗中花了二十两银子买通的韩锐的属下。

面对宫彦步步紧逼的盘问,那位做贼心虚的忠义盟属下很快就垮了下来,不但将他收银子的事情和盘托出,而且还交待说,他确定河里捞出的那具尸体并不是秦伊人。

刘捕头很尴尬,知县大人也很尴尬,而宫彦却只是淡淡一笑,挥掌便将那个唯一知情的属下打得吐血而亡,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自己那双刚刚杀过人的手,这件事便就此翻过了。

知县大人见宫彦如此善解人意,替自己保住了头上的乌纱,感激涕零之下,便也不遗余力地帮他搜寻秦伊人,虽不敢大张旗鼓,却也将手下可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

不过宫彦并没有让刘捕头和季如尘也跟那些人一起出去搜索,而是让他们随他一起去了秦伊人原来的家,向那些邻里们打听她们一家人的有关情况。

那些秦伊人的邻里虽不愿帮助官府的人,但又都有些胆小怕事,担心若是什么也不说,也许会因此受到牵连,被抓去坐牢也说不定。

于是,有人先开了口,随后开口的人便越来越多,虽然他们所说的内容大多重复混淆,但仔细梳理下来,竟也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脉络。

秦伊人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在灵石县城里开了一家糕饼铺子。这位秦老板生有两子一女,本来一家人衣食无忧,生活过得还算殷实平顺。

不料有一日祸从天降,忠义盟泉州分舵主韩锐来铺中买糕饼,正巧遇到帮助父亲卖糕饼的秦伊人。韩锐见这位秦姑娘生得貌美如花,便生出了觊觎之心。

他本是个光棍,倒也循了正礼,派人去向秦老板提亲,没想到却遭到了断然拒绝。恼怒不甘之下,韩锐竟深夜潜入秦宅,欲行不轨,谁知却摸错了房间,进了秦家二儿子的房中。结果,就被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床上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竟然是一头白发!

韩锐一见大喜过望,遂以此威胁秦老板,说要去报官。为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秦伊人答应委身韩锐。谁知她的人刚一进了韩宅,狠毒的韩锐便命手下将秦家人全部杀死,尸身也送交官府领了赏银。

可怜秦伊人被关在韩宅数月之久,竟然丝毫不知自己的亲人尸骨已寒,仍是日日忍受韩锐那个畜牲的摧残。直到韩锐觉得玩腻了她,便将她的名字也报给了官府,准备用她再换一笔赏银。

结果,就在韩锐准备将秦伊人送官的前夜,自己却被刺客所杀,而那个刺客还救走了秦伊人。

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宫彦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个刺客很可能就是秦伊人所雇。

刘捕头和季如尘却都对此表示不太理解。按理说,出事之前,秦伊人一直都被关在韩宅,不可能有机会雇凶杀人。

宫彦却是摇头道:“此前我已问过韩锐的那些属下,韩锐刚开始时对秦伊人极是宠爱,而秦伊人也表现得颇为柔顺,所以韩锐对她看管得并不十分严,甚至还曾经让自己的属下陪着她出过几次门。想来就是在这几次出门期间,让她找到了联系凶手的机会。”

刘捕头仍是有些不太相信地道:“即便秦伊人有机会雇凶,但她又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她不怕一旦事发,不但自己的性命不保,而且她的家人也会因此遭难吗?”

“韩锐那厮只知贪财好色,以为杀人全家,还能瞒得过一位像秦伊人那般聪慧的女子,对其竟然仍不知提防,简直是蠢到家了!”宫彦一脸鄙夷地道,半点也没有为那位刚刚遇害的分舵主感到惋惜难过之意。

季如尘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宫护卫怎么知道秦伊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被独自关在韩宅,想来韩锐的那些属下绝不会将她家人被杀的实情相告,那她又是如何获知真相的呢?”

“看来季兄确是对隐族人知之不深,才会有这样的疑问。”

宫彦似是对这位俊朗憨厚的年轻捕快印象颇佳,见他脸上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不由略带了些优越感地一笑,向他耐心地解释起来。

“我们忠义盟这些年来追捕了无数隐族人,却仍是远远不能将大裕境内的隐族人铲除干净。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实在太过聪慧狡猾,极善伪装,故而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比如那个秦伊人,她的一家就在这灵石县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几十年,竟是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若不是被韩锐误打误撞,发现了那个白发女婴,恐怕他们这家人还会继续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说起来,韩锐能够发现他们,靠的是运气,而他们能够藏匿这么多年,靠的却绝不是运气,而是智慧。

我相信,秦家人必是早就有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对之策,当韩锐以为自己的威胁得逞,正自鸣得意之际,其实那一家人已是心有定计。

秦伊人委身韩锐绝不是被逼无奈,而是按照他们早就制定的应对之策,所采取的最行之有效的一步。接下来,秦伊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先稳住韩锐,为她的家人赢得逃走的时间。

可惜的是,他们的计划虽然堪称完美,怎奈却遇到了韩锐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莽夫,竟是连想都未想,便让属下去杀人换钱,完全没有给秦家人留下任何逃走的机会。

既然秦伊人来韩宅是按照当初所制定的计划行事,那么在那个计划之中,一定也有对于事后彼此如何进行联络的安排。只要在约定的时间没有联系上,秦伊人便会马上知道自己的家人出事了!”

听了宫彦这一番丝丝入扣的剖析,刘捕头和季如尘都不禁佩服得连连点头,刘捕头更是忍不住后知后觉地自我表现了起来:“怪不得秦伊人一开始时完全对韩锐百依百顺,原来是存了逃走的念头!而她后来的几次外出,想必就是去与她的家人联络,结果发现了家人被杀的真相,遂起了报复杀人之念!”

宫彦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她复仇的决心非常强烈,以至于竟独自采取了行动。从仵作的验尸结果看,韩锐曾被人用重物击中了头部。

而通过对案发现场的勘查,击中韩锐的应是一个被当作镇纸用的玉石狮子。从韩锐受伤的程度以及凶器的损毁状况来判断,行凶者应是一名力弱且不懂武功之人,想必就是那个秦伊人。”

“可是——,可是既然她已经雇了人来杀韩锐,为何却又忽然自己动上了手?”季如尘挠着头,仍是觉得有些不解。

“她虽是雇了人,但以她当时的处境,绝对没有机会与自己所雇的刺客有任何直接的沟通,故而她想必也无法完全确定,那个刺客是否真的会出现。

而当她发现一个杀死韩锐的机会近在眼前时,复仇心驱使她采取了一个不智之举。不过她的运气倒是不错,那个刺客竟然如约赶到了,不但杀了韩锐,还将本来已无生路的她救了出去。”

说到这里,宫彦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可惜秦伊人的运气虽好,那个刺客的好运气却快要到头了!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隐族女子,再想悄无声息地躲起来已是十分困难,更何况,他还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眼看就要无所遁形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致命错误

听宫彦说得胸有成竹,刘捕头和季如尘不由互相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头雾水。

无奈之下,他两人只好又将目光转向宫彦,想听听他到底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竟能将这么多人查了这么多天的案子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给破了。

宫彦将他二人的神情皆看在眼里,知道已成功地让这两个临时跟班见识到了自己的厉害之处,便也不打算再卖关子,而是直接将谜底揭开了。

“其实在来此之前,我一直在追踪这个刺客,一路从庐州到惠州,再到福州,如今又来到了泉州。在前几处地方,因为我赶到得较迟,皆没有摸到那刺客的任何踪迹。然而这一回却是大为不同,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秦伊人,而她,便是抓住这个刺客的关键所在!”

刘捕头和季如尘又互相看了一眼,仍只是看到了一头雾水。

季如尘犹豫着问道:“宫护卫的意思是说,救下秦伊人,是那个刺客所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宫彦微微一笑,“不,早在他救秦伊人之前,便已经犯下了那个致命错误——暴露了自己的巢穴所在!”

刘捕头虽然仍是没有太想明白,但起码听懂了宫彦这句话表面上的意思——已经知道那个刺客的藏身之所了。

他顿时感到大为振奋,急声问道:“宫护卫,那个刺客究竟躲在哪里?我这就禀告知县大人,派人前去捉拿他!”

听刘捕头这么一说,季如尘也有些省过味儿来,一脸崇拜地看着宫彦,盼着他快些说出那刺客的藏身之地,然后就去拿人。

宫彦却被他二人突然表现出来的这番兴奋激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摆手道:“请二位兄台稍安勿躁,让在下把话说完。我方才所说的巢穴,只是个大致方位,并不是那刺客确切的藏匿地点。不过既已有了方向,要抓住他便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刘捕头盯着宫彦看了半晌之后,才慢慢地“哦”了一声,心中暗自嘀咕,到底是年轻人,说话未免过于夸张,大致方位跟巢穴的意思怎么会一样?要说这大致方位,自己也能张口就来,不过都是发生在南边这块地方嘛!

还是季如尘比较厚道,没有刘捕头那么多的想法,瞪着温和的大眼问道:“宫护卫认为那刺客就躲在这附近?”

宫彦点头道:“不错!而且范围完全可以缩小到灵石县!”

“灵石县?!”刘捕头此时已对这位宫护卫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忍不住当即就提出了不同意见,“这灵石县只是个偏僻小县,总共才不过几百户人家,大多熟门熟户的,那刺客的本事那么大,怎会想到要躲在这种小地方,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找到?”

宫彦却是语气极为肯定地答道:“正是因为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会选择躲在这种偏僻的小县城,而不是大隐于朝市,故而他虽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杀人,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次就连季如尘都觉得宫彦的话有些夸张,“家门口?宫护卫可是掌握到了什么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那刺客就是本县人?”

“不错。证据就是秦伊人!最近发生的这几起案子原是分散各地,虽都在南方,却无法从中找出任何相互间的关联。从刺客下手的对象来看,也是背景各异,有些根本就不是忠义盟中人。

由此可以推断出的是,刺客本身与这些受害者应该并无直接的仇怨,他很可能只是一个受雇于人的杀手。

虽然他的那些雇主的身份各有不同,但他们必是要通过同一种途径联系到这个杀手。所以要找出这个杀手,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找到他的雇主。如今,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雇主——秦伊人。”

“可是我们并没有真的找到秦伊人——”刘捕头不禁悻悻然地嘀咕了一句,显然是对宫彦揭出死囚假冒之事仍有些耿耿于怀。

宫彦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接着道:“找不找得到秦伊人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弄清楚了她的身份。她是隐族人,而且还是本县人,这两点是非常关键的线索。

那杀手所用的功夫是隐族的离别箭,说明他一定也是个隐族人。既然他们都是隐族人,那么秦伊人找他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也就顺理成章了。

据我推测,他们隐族人之间肯定有一种秘密的联络方式,能够很容易地联系到这个杀手。可有一点是他们所忽略了的,那就是秦伊人一直被韩锐所监控,从未离开过灵石县,更未与韩宅之外的任何人说过话。

那么她又是如何联系上那个杀手的呢?方法只有一个,通过本地的某个秘密所在,留下所要诛杀对象的信息。

我已询问过曾经陪秦伊人一起外出的韩锐属下,她所去过的地方只有四、五处,而在这几处地方中,唯有山神庙最为可疑。每日去那里烧香还愿之人很多,在那里秘密传递消息,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这下刘捕头和季如尘是彻底听明白了,而且也极是佩服这位年纪轻轻的宫护卫这种抽茧剥丝般的推断能力。

“宫护卫,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既然知道了山神庙就是那杀手与雇主联系的地方,是不是要先禀告知县大人,派人去仔细搜查一番?”刘捕头虚心地征询起宫彦的意见来。

宫彦却是摇头道:“不可。若是官府的人出现在山神庙,必定会引起骚乱,而且很可能会惊动那个杀手。如果他意识到危险,从此隐迹远遁,岂不是令我们错失这一能将他一举成擒的大好机会?

此时我们所要做的是,继续让人在城里城外大肆搜索,那杀手定会以为我们仍是毫无目标地在白费力气,从而觉得自己十分安全,可以继续安心地在此地躲藏。

与此同时,我们暗中派人监视山神庙,跟踪每一个去那里的可疑之人,最终一定会将那杀手找出,令其原形毕露!”

刘捕头点头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去监视山神庙——”

“不,”宫彦果断地阻止了他,“那杀手本人也许会出现在山神庙,派去监视的人必得万分小心,而且还要有不被他发觉的能耐。所以监视的事情还是由我来安排,就不必麻烦各位差爷了。”

刘捕头猜到宫彦是要让忠义盟的人去监视山神庙,一想这样反倒更好,起码自己手下的弟兄少了份苦差,而且那杀手的功夫应是极好,若是真的与其动上了手,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呢!

他一边心里暗暗高兴,一边也要将场面上的话说足,遂向宫彦抱了抱拳道:“好,宫护卫,知县大人早就叮嘱过,令我等一切都以你马首是瞻。若有需要弟兄们效力之处,宫护卫尽管吩咐就是了!”

宫彦客气地一笑,道:“在下只是来协助贵县缉捕凶手,哪里有对各位差爷发号施令之理?只是因为此案涉及江湖纷争,在下这江湖人多少能给贵县提供些意见罢了!”

听他说得这般客气,刘捕头也感到十分受用。本来他对自己一个堂堂的捕头却要听命于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江湖小卒,多少还是存了些不平之气。

如今见这江湖小卒不但在办案上有其过人之处,而且为人谦和,实是难得一遇的青年才俊,他的心中也就生出了佩服之意,乐于听命于对方了。

季如尘的脸上倒是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副随时听从差遣的模样,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是起了极大的波澜。

没想到这宫彦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角色,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破绽。秦伊人——确是自己所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遇到这样一个对手,今后自己所面临的将是步步凶险。看来,得尽快将琼娘母子和秦伊人送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所遁形

虽然宫彦嘴里说找秦伊人并不重要,但他却丝毫没有放松对灵石县各处的搜索。只是这灵石县城虽不大,但城外的区域却是极广,而且又多山多林,要在里面搜寻一个人,实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灵石县衙的差役加上忠义盟泉州分舵的人共同搜索了三天,仍是一无所获。而对那座山神庙的监视也是劳而无功,连一个可疑的人影都没有见到。

但是季如尘依然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正向自己步步逼近。他的心中十分清楚,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这种危险的情形将一直持续下去,直至自己的身份完全暴露。

宫彦所预料的没有错,多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要保护,令季如尘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

山上的那间竹屋早已不安全,所以他将秦伊人送到了后山一处十分隐蔽的石洞中躲藏。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山上的野兽很多,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保护得了自己。另外,偶尔也会有猎户上山打猎,随时都有被其发现秦伊人藏身之处的可能。

若只是官府办案,很可能会敷衍了事,过一段时日之后,便成了悬案,无人再去问津。

然而忠义盟对待此事的态度则大是不同。自第一个分舵主被杀之日起,他们就一直未停止过对凶手的追查。

忠义盟盟主雪幽幽,即便是在北境战事仍然吃紧之时,都曾亲自去庐州和惠州调查过那里分舵主被杀的事情。虽然她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但足以表明忠义盟誓不罢休的态度。

而雪幽幽走后,宫彦就来了。他在南方已呆了大半年,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凶手。

这宫彦的心思缜密,且极有耐心,虽然近日的张网行动一直未见成效,但他仍是非常沉得住气,竟想出了一个更为可怕的笨办法——对灵石县这几百家住户逐一进行排查。

从宫彦的嘴里亲耳听到他的这一决定之后,季如尘便知道,自己身份被揭开的一天很快就要到了。正如宫彦所言,他如今已是避无可避,无所遁形了!

既然错误已经犯下,也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从开始做杀手的那一天起,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退路,被人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这也正是当初他并不想将琼娘母子卷进来的原因。就是怕有这么一天,他的身份暴露,被官府和忠义盟追杀,不但再也无法保护他们母子,而且还会让他们受到他的牵连。

两年前,季如尘在庐州做了一桩生意,杀了一个专向官府出卖隐族人的江湖郎中。

当时那里大水刚过,很多流离失所的人们都染上了时疫。那个郎中就趁行医看病之机探查人家的隐秘,一旦发现白发的幼儿或是黑发的老人,便去官府密告,以此换得赏银。

杀了那个专门告密的郎中之后,季如尘本想尽快赶回灵石县,故而走了夜路。没想到,正巧遇到琼娘母子被忠义盟的人追杀,于是他便出手救下了他们母子。

之后为了掩护身份,不得已之下,才让他们母子与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一开始时,他还是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尽量瞒着他们。可惜天意不由人,终是被细心的琼娘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坚持要参与进来。无奈之下,他才有了两个同伙,同时也多了两份责任。

既然身份暴露已是迟早的事,季如尘便开始计划带琼娘母子离开。

这日,他从衙门里回到家中,一进门就问道:“琼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今夜就出发!”

琼娘点了点头,指着床头的一个背囊道:“里面是些衣物和吃食,还有些碎银子。”

“今日负责城外搜索的人都撤了回来,我们从西边的城墙翻出去,然后就上山,确是不能带太多的东西。”

“你确定不能走大路吗?我担心秦姑娘的身子弱,不知能不能从后山的峭壁上攀下去。”

季如尘摇了摇头,道:“宫彦此人心思细密,必会派人在官道上设卡盘查,而我们的目标太过明显,绝对混不过去。一旦动上了手,就会暴露我们逃走的路线,到时被忠义盟的人布网追杀,必是毫无幸理。秦姑娘的身体已基本恢复,下山时由我带着她,而你只要照顾好阿扬就行。”

阿扬在一旁听见,顿时不服气地道:“我不用娘照顾,我现在的身手比娘还好!”

季如尘听了哈哈一笑,“阿扬的功夫确是长进了不少!今后就靠你来保护你娘了!”

听到如此的夸奖,阿扬的小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相反,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中却是多了一丝忧虑,“爹,你要去哪里?你不再保护娘亲和我了吗?”

季如尘缓缓蹲下身来,用手摸了摸阿扬的头,温和地笑道:“我当然会一直保护你和你娘。只是阿扬,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分开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保护你娘,好吗?”

阿扬肃然点头道:“我会保护好娘的!”

季如尘站起身上,再次摸了摸阿扬的头,笑着道:“去把你娘准备的晚饭拿来,吃饱了,才有力气保护你娘!”

阿扬咧嘴一笑,转身跑去灶间端饭了。

这时,琼娘忽然走上前,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季如尘的虎腰。

“琼娘——”季如尘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了她一声。

琼娘将头枕在他的胸前,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如尘,我害怕——,怕我们到不了重渊,更怕会与你从此分开!”

季如尘的双臂本是僵硬地向前伸着,听了琼娘的话,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疼惜,慢慢将双臂合拢起来,搂住了琼娘纤细柔软的身体。

“琼娘——”

“什么也别说!”琼娘闷声打断了他,“我什么都明白,你的心里从未有过我。我就想这样抱着你,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可以吗?”

季如尘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轻抚着琼娘的秀发,柔声道:“我是一个注定一生都要活在刀尖上的人,所以我不敢有太多的牵挂。无论是你,还是阿扬,还有我的妹妹湘儿,我都无法给你们安稳的生活,更不愿让你们因我而身陷险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们送去重渊,让你们不再受到任何伤害。琼娘,对不起——”

泪水自琼娘的腮边悄然滑落,她只是继续紧紧地抱着这个自己所深爱着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悲苦与茫然。

而季如尘就那么任由她抱着自己,缓缓闭上了双目,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眼中那抹深深的眷恋与不舍……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入陷阱

季如尘带着琼娘母子出了城,很快就来到了灵石山脚下。

就在他们准备上山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响动,顿时引起了季如尘的警觉。他的剑眉微微一皱,向左侧的一片密林中扫了一眼,犹豫了一瞬之后,他便解下背囊交给琼娘,随后将阿扬背了起来,当先向山路上行去。

他并没有直奔后山秦伊人所躲藏的石洞,而是先去了那间靠近后山的竹屋。在距离竹屋尚有一段距离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将阿扬从背上放了下来,同时抬手示意琼娘母子不要出声。

随后,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到竹屋前,站在门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然一脚踢开了那扇本就关不太严的竹门,闪身冲了进去。

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门口,并且招手让琼娘母子进去。

一进屋,琼娘便看到屋地上躺着两个黑衣人,看样子是已没有了生气。她有些慌张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忠义盟的人。”季如尘俯下身去,一手提起一具尸体,去了后屋,随即又空着手转了回来,对琼娘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别害怕,这附近没有他们的人了。”

此时明月高照,月光透过竹屋的前窗,将琼娘的脸映得苍白如雪。

“忠义盟的人——,怎么会找到了这里?”

季如尘上前拉住琼娘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用十分沉缓的语调对她说道:“琼娘,你听我说。忠义盟的人已经把这座山包围了,方才在山脚下就埋伏了他们的人。我们现在已无退路,唯有从后山的峭壁突围,才能彻底摆脱他们。你和阿扬先呆在这里,这里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

见季如尘起身要走,琼娘不由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你要去找秦姑娘?只怕她现在已经落在了忠义盟的手中,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那么多人吗?”

“忠义盟的人应是刚开始搜山,所以人手分散,容易对付。”季如尘安慰地拍了拍琼娘的手,“别怕,琼娘,你和阿扬将下山用的绳索准备好,我带秦姑娘回来之后,我们就从屋后的那条密道下山。”

琼娘咬了咬唇,终是放开了季如尘的胳膊,轻声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和阿扬就在这里等你。”

季如尘对她笑了笑,转身大步出了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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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秦伊人所藏身的那个石洞前,季如尘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走进去的意思。

“季兄,宫彦在此,何不进来谈上一谈?”宫彦的声音从石洞中传了出来。

季如尘双目中神光一闪,随即哈哈一笑,道:“宫护卫果然了得,竟然这么快就识破了在下的身份!”

一边说,他一边大步走进了石洞。

宫彦见他进来,也是哈哈一笑,竟然把本是架在秦伊人颈上的长剑撤了去,同时将双手被缚的她推坐在地上。

以离别箭的威力,此刻出手,有很大的机会能将宫彦一举射杀。然而奇怪的是,季如尘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宫彦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季兄真是好定力!见到这等救人的良机,竟然能如此轻易地放过!”宫彦的话中带着由衷的佩服。

季如尘只是淡然一笑,“宫护卫心机深沉,明知对手是我季如尘,又怎会在我面前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给我留下救人的机会?”

宫彦笑着点了点头,“季兄实在是过奖了!其实季兄的心机也是不差,在这偏僻小县蛰伏多年,做下了数十件杀人大案,竟从未被身边的人所察觉。更何况你身边的这些人还都是些办案的老手,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啊!”

“在下的这点儿心机,怕是还及不上宫护卫之万一!否则今日我又怎会落入了宫护卫所布下的陷阱之中呢?”

“非也,非也!不瞒季兄,我实是被你骗得好苦!竟然将你这危险人物当作得力帮手,终日带在身边。就是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免会出上一身的冷汗!”

“哦?这么说并不是宫护卫你发现了我的身份?”

“发现季兄身份的人确实是我,不过并不是我独具慧眼,直接看破了你的伪装,而只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罢了!那个向我道出此中玄机的人,便是你的那位好友刘捕头,是他不经意间向我提起了你的来历。”

季如尘当即就明白了。忠义盟的人当然知道离别箭的来历,而且应该对十二年前藏涧谷中所发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宫彦既然从刘捕头那里听说了自己受伤获救的经过,以此人的精明,只要从时间上略一推算,自然就会将自己与藏涧谷联系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念一转,问道:“宫护卫既然已经胜算在握,却不去我家里抓人,反而费力地在这根本困不住人的山上等我出现,想必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吧?”

“季兄果然心思敏捷!”宫彦点了点头,随即又微微一笑道,“其实如今我应该称你为凌兄才对,只不知凌兄真正的大名能否见告?”

“在下凌弃羽。”季如尘一抱拳,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宫彦,“宫护卫如此有恃无恐地在这里与我闲谈,想必是你的同伙已抓住了琼娘母子。你究竟有何打算?干脆直说吧!”

“凌兄猜得不错,琼娘母子确是已落入了我的手中。而我今日将你引来,并不是想伤害他们,包括这位秦姑娘,我对他们绝无丝毫敌意。其实我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与凌兄好好谈上一番,若是结果能尽如人意,我便马上放了他们,甚至还可以答应凌兄,将他们平安地送出裕国。”

宫彦说这番话时的态度显得极是诚恳,不似在故意作伪,而且此刻他已占尽上风,实在也无需出言哄骗。

已恢复了真名的凌弃羽盯了他半晌,冷冷地问道:“不知宫护卫想与凌某谈些什么?”

“在下想请凌兄随我北境一行,因为那里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凌弃羽不由一怔,随即剑眉一挑,道:“原来你竟是个北人!那个想见我的人,想必就是独笑穹了?”

这下宫彦竟也是一怔,不由暗自起了猜疑——

虽然师父吩咐过要将那个会使离别箭的人带去见他,却并未说出那人的具体身份。自己原以为师父只是冲着离别箭去的,可是现在看来,师父真正想见的,竟是这个凌弃羽,而离别箭不过是将他识别出来的一个线索而已。而且,从这个凌弃羽张口就叫出师父的名讳来看,他与师父之间应是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将面前的这位离别箭凌弃羽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但他脸上却又做出一副坦诚的模样,道:“凌兄猜得不错,确是家师想见一见你,所以才命我来此相邀。”

凌弃羽却是冷冷一笑,道:“看你神情,想必也不知独笑穹为何要见我。遗憾的是,我根本就不想见他!”

宫彦也笑了笑,“这恐怕就由不得凌兄了!除非你真舍得下琼娘母子和这位秦姑娘的性命。”

“便是舍不下又如何?难道你以为我竟真的相信你会放了他们吗?先不说你心中是否有放了他们的想法,单说那些守在山下的忠义盟中人,岂会容你轻易放走他们誓要捉拿的隐族人?

虽然你名义上是总舵派来全权处理此事的特使,但仅凭这个身份,你应该还做不到一手遮天。而且,你也不想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北人的身份吧?”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才将那些忠义盟的人留在了山下,只带了两个人上山。”

“原来竹屋中的那两人是你故意安排的,让我误以为清除了他们,竹屋暂时还是安全的,才会放心地将琼娘母子留在了那里。而你真正的同伙一直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等我离开之后,抓住了琼娘母子。”

“确是如此。而且在此之前,我已发现了竹屋中的绳索,更是找到了那条下山的密道,可以说已将凌兄此次出逃的计划了然于胸,故而才在这里布下陷阱,守株待兔,等你来投。”

凌弃羽挑了挑眉,没有吭声,等宫彦把他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至于山下所埋伏的那些忠义盟的人,他们原来都是韩锐的手下,而且都见过这位秦姑娘,留下来实是一大祸患。所以我特意把他们带来这里,就是想将他们一举除去,并以此向凌兄表达我的诚意。

只要凌兄答应与我去见家师,我们可以现在就下山,先将那些忠义盟的人解决了,然后一同护送琼娘母子和秦姑娘出大裕边境。等他们到了安全的所在之后,凌兄再与我北境一行。如此一举两得,不知凌兄意下如何?”

心知自己此时已别无选择,凌弃羽痛快地点头道:“若是看到琼娘母子安然无恙,我便答应随你去见独笑穹。”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黄雀在后

凌弃羽同意了宫彦的条件之后,便当先出了那个石洞,又向竹屋的方向去了。

宫彦带着秦伊人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两、三丈远的距离,而他手中的那把长剑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在秦伊人的身旁晃动,颇有一种威慑之意。

眼看前方竹屋在望,再翻过一道坡便到了。

凌弃羽自是十分轻松地上了坡,头也未回地向坡下去了。

可是丝毫不会武功的秦伊人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长裙,上坡时长裙的前摆会拖在地上,而此时她的双手仍被绑着,无法用手去提起裙摆,于是她的脚就会时不时地踩在裙摆上。结果好不容易刚爬到坡顶,她却一个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跤,身体顿时往前一栽,向坡下滚去。

紧跟在后面的宫彦虽然想伸手拉住她,却因为手中的长剑碍事,终是迟了一步,抓了个空。他忙快步向坡下追去,可惜又是迟了一步。

只见凌弃羽突然回身飞纵至秦伊人的跟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随即接连几个纵跃,已稳稳地落到了坡下。

宫彦见状正自一愣神间,一缕劲风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背后袭来——

这次他的反应倒是极快,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顺势向坡下急滚。

等他终于止住身形,翻身跃起时,却听到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手中顿觉一轻,那把长剑已被人夺了过去,转而搭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他的脸色顿时一僵,未敢转头去看那偷袭之人究竟是谁。

这时一个清朗活泼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看来宫护卫也是个识时务之人,知道不应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话音方落,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就被撤了回去。

宫彦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待看清自己的身后竟一下子多出了两个蒙面人时,不由暗自吃了一惊——对方居然埋伏下了这么多的高手!

此时凌弃羽已将怀中的秦伊人放了下来,他走到那两个突然现身相助自己的蒙面人面前,抱了抱拳,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

那两个蒙面人也同时抱拳还礼,其中一人用清朗的声音答道:“凌大哥不必客气!只怪我们来迟了一步,让琼娘母子落在了宫彦的师弟——公玉飒容的手中,我们这就助你将他们也一并救出来。”

虽然心中尚存着诸多的疑问,但在此情此境之下,凌弃羽已没有时间多问,只是再次抱拳道:“如此就有劳二位了!”随即又继续向竹屋方向行去。

那两个蒙面人押着宫彦,带着秦伊人也一起跟了上来。

到了竹屋前,凌弃羽站定了身形,朗声道:“公玉飒容,若是不想让你的师兄宫彦死,就赶快放琼娘母子出来!”

竹屋内的公玉飒容很快便回了一句:“我们同时放人,否则免谈!”

“即便我现在放了宫彦,你以为你二人今夜还能逃得了吗?”

“就算逃不了,我兄弟俩也要战至最后一息,绝不投降苟活!”

凌弃羽不由朗声一笑,道:“好,我敬你公玉飒容是条汉子!便在此向你保证,你若是放琼娘母子平安出来,我也会放你平安离开。”

竹屋内一时没有了动静,片刻之后,屋门被人打开,一个身材修伟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凌弃羽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一笑,道:“你既然放弃了从屋后密道独自逃走的机会,看来是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宫彦的命了?”

“那对母子就在屋中,让他们放我兄长走吧!”公玉飒容平静地看着凌弃羽。

“原来你们竟是亲兄弟!”凌弃羽的面色微微一变,看向公玉飒容的目光中不由闪过一丝惋惜之色,轻声说了一句:“你肯为他舍了性命,自然也肯为他舍了这身武功……”

公玉飒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凌弃羽只是摇了摇头,回身对押着宫彦的那两个蒙面人道:“让他走吧。”

那两个蒙面人谁都没有多话,同时从宫彦的身旁退开了。

宫彦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径直走到凌弃羽的面前,肃然抱拳道:“是在下思虑不周,竟未想到凌兄暗藏了伏兵,此次实是输得心服口服!凌兄若要取我们两兄弟的性命,尽管拿去便是。但如果凌兄还想将琼娘母子和秦姑娘安全送出裕国,那就不妨与我做一个交易如何?”

凌弃羽哈哈一笑,道:“宫护卫莫非是想亲自送我们出忠义盟的地界,以此换取令弟公玉飒容的性命?”

“凌兄是明白人,一点即透,在下正是此意。”

凌弃羽看了看这兄弟二人,心中暗自一叹,点头道:“好,我们就此一言为定!”

宫彦见他答应,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即道:“那我们这就去山下,将林中那些忠义盟的人先解决了——”

“哈!不用费事了!山下那些忠义盟的人已都被我们解决完了!”那个声音清朗活泼的蒙面人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宫彦听了,不由看了那说话的蒙面人一眼,随即微微一笑,道:“如此倒也省事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凌弃羽,道:“凌兄,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赶路,不如大家先在此处歇息一夜。而我也要赶回城中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再与诸位在山下那片密林中见。”

说完,他默然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公玉飒容,就大步离开了。

凌弃羽转身来到公玉飒容的面前,忽然说了一声:“恕凌某得罪了!”

公玉飒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嘿然笑道:“我的性命都已握在你手里,这小小的得罪又算得了什么!”

凌弃羽对他咧嘴一笑,随即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

将公玉飒容沉重的身体扶坐在一块青石旁之后,凌弃羽迈步向竹屋走了过去。

一进屋,他就看到琼娘母子皆被绳索捆了,并肩坐在地上。他上前解开了捆住他们的绳索,并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

琼娘的脸色犹有些苍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阿扬紧紧搂在怀中。

凌弃羽对她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道:“琼娘,别害怕,现在没事了。”

琼娘轻轻点了点头,“秦姑娘呢?”

“她就在外面。今夜你和阿扬还有秦姑娘都先在这里歇息,明日我们再出发去重渊。”

琼娘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凌弃羽看着她,张口欲言,最终却又将那些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出了竹屋,来到秦伊人的面前,对她道:“抱歉,秦姑娘,让你受了这许多的惊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也先进屋内去歇息一下吧。”

秦伊人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默默点了点头,便走进了那间竹屋。

凌弃羽随即又来到那两个蒙面人面前,抱拳施礼道:“相助之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那两个蒙面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将脸上的蒙面巾扯了下来。

凌弃羽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竟是两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个五官精致、笑意盈然,而另一个则是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那个始终面带笑容的少年突然“嘻嘻”一笑,用清朗活泼的声音道:“凌大哥,你虽不认得我们,但我们可是已跟了你数月之久。只怪我们的功夫太差,竟是连你的边儿都没有摸着,实在不好意思去向湘君姐姐讨功了。”

“原来你们认识湘儿!”凌弃羽的眼中顿时露出了喜色,上前用双臂分别揽住了两个少年的肩,哈哈笑着道,“来,我们坐下聊!”

他和那两个少年一起走到竹屋前一个简陋的石桌边,并在一旁那几个同样简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两个少年就向凌弃羽报出了他们的名字——柳逸飞和陆远风。

“今日多亏了你们两个,否则我恐怕还真要被宫彦那阴险家伙给要挟了!”凌弃羽一边说,一边笑着拍了拍坐在自己身旁的陆远风的肩。

陆远风那张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还未及说话,却被一向多嘴的柳逸飞抢过了话头:“其实说来还真得感谢宫彦那家伙,若是没有他,我们又怎会如此顺利地找到了凌大哥你呢?”

凌弃羽一听,顿时就明白了,不由哈哈一笑,道:“原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一百五十章 一事相托

听凌弃羽这么一说,柳逸飞不由“嘻”地一笑,“凌大哥这蝉儿可是不好捕,我们在暗中监视了这么多天,竟是丝毫没能看出来,那个终日跟在宫彦身后跑腿打杂的季如尘,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在找的离别箭!”

“原来一直跟在暗处的人是你们,我还误以为是忠义盟的另一拨人手,宫彦在明,他们在暗,竟是险些生出除去你们的心思。”凌弃羽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柳逸飞也不禁缩了缩脖子,神情夸张地道:“若真是吃上凌大哥的一记离别箭,怕是就连湘君姐姐也医不好了!”

陆远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日日油嘴滑舌地气湘君姐姐,她才不会给你医呢!”

凌弃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相貌冷峻的少年主动开口说话,不由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湘儿的?”

“是我,是我先认识湘君姐姐的!”柳逸飞又把话给抢了过去。

陆远风顿时“嘿嘿”一声冷笑,“你那也叫认识?躺在那里装死,让湘君姐姐费了半天劲才把你给救醒过来!”

“我——”

柳逸飞顿时沉默下来,想起了一年多以前,他们在雪夜里的那次九死一生的经历,仍不免有些后怕。不过他也清楚得很,小风子嘴上虽是这么冷嘲热讽地说话,其实他心里一直在为差点失去自己这个兄弟而后怕和自责。

忽然对陆远风笑了笑,柳逸飞得意地道:“我这人向来命大,而且运气出奇地好,就连湘君姐姐都夸我是个福星呢!”

陆远风也对他笑了笑,却将头转向了凌弃羽,道:“凌大哥,我们是一年多以前第一次见到湘君姐姐的。当时湘君姐姐刚从芜州回到景阳,正赶上小飞受了伤,我将他送到花神医处,但那时我家公子也在别处受了重伤,需要赶紧施救,所以花神医就让湘君姐姐救治小飞,而他随我一同去救公子。”

“你家公子是谁?”凌弃羽问了一句,心想这两个少年身手不错,想必他们的公子也不是寻常人。

“我家公子就是萧玉——”

“萧玉!”忽然听到故人的消息,凌弃羽惊喜莫名地一把按住陆远风的肩,“原来他还活着!他现在哪里?”

陆远风点头道:“公子他还活着!那次他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湘君姐姐带他去了重渊,请当初传给公子武功的那位老族长救他。

可是等他们到了重渊之后,却发现老族长竟也无能为力,结果公子就一直昏迷了近一年之久。直到数月前,公子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他还和湘君姐姐一起回了大裕。”

“好,活着就好!我们兄弟总算又可以见面了!”凌弃羽激动地拍着陆远风的肩,好像他就是自己的萧玉兄弟似的。

“凌大哥,公子他目前在景阳,而且——,他现在叫寒冰。”柳逸飞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

“那我就去景阳找他!反正南方这些忠义盟的狗贼已快被我杀得差不多了,索性就去京城,到忠义盟的总舵里去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柳逸飞和陆远风彼此看了一眼,目光中皆是兴奋雀跃之色,真想跟着凌弃羽一道回去,随自己的公子一起痛快地大干上一场。可是转瞬又想起,先生曾下了不许他们入京的严命,便又都同时泄了气。

凌弃羽将他二人的神色皆看在眼内,忽然一抱拳道:“小飞、小风,我这做大哥的有一事相托,不知你们能否答允?”

柳逸飞忙答道:“凌大哥你有事尽管交代我们兄弟去办就是,又何来相托一说呢?”

凌弃羽顿时哈哈一笑,“好,既然如此,我想请你们兄弟二人辛苦一趟,替我护送琼娘母子和秦姑娘去重渊!”

柳逸飞和陆远风在一怔之后,又彼此看了一眼,这次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从此地去重渊,一共有两条路线,虽是殊途同归,但走法却完全不同。

一条是一路向西,到达大裕的西南重镇昌州,转而向北,最后从西北边陲越境,也就是当初寒冰与花湘君从重渊返回时,所走的那条路线。

另一条则是先行北上,然后从襄州再折向西,最后也是从同一处越境。

第一条路线所走的大多是荒僻山径,相对比较隐秘,不易被人发现,按理说应是去重渊的首选。

然而不巧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朝廷颁下旨意,命西南各州府严加盘查,捉拿苗疆天香教的邪人。

地方官府自是不敢轻怠,不但加强了各处城门的警戒,而且在各主要官道上都设有缉查点,盘问来往可疑人等。因此,在一段时间之内,这条原本最安全的路线反而成了最危险的。

而第二条路线开始向北的那段路,其实就是通往京城景阳的官道,沿途路过的州府也是忠义盟势力较强的区域,可以说也是一条极为危险之路。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目前有一个十分有利的情况——他们手中握有公玉飒容。这样一来,宫彦为了保住自己兄弟的性命,就会利用他特使的身份掩护他们过关。

两相比较之下,最佳的选择,当然是走第二条路线,先行北上。这也正是令柳逸飞和陆远风暗自欣喜之处!

襄州距离景阳不过百里之遥,也许就会让他们寻到机会,去与他们的公子见上一面。上次得到公子由重渊返回的消息实在太晚,而当时他们又在跟踪宫彦和公玉飒容,竟生生地与公子错过了!

这次是陆远风先开了口:“凌大哥请放心,我们一定不负所托,将琼娘他们安全地送到重渊!”

说完此话,他又悄悄地与柳逸飞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眼中都闪着同样的激动与窃喜。

“好!”凌弃羽高兴地一拍陆远风的肩,“那你们今夜就先在此处歇息,明日带琼娘他们随宫彦一起北上。”

“那凌大哥你呢?不和我们一路吗?”柳逸飞顿时听出了凌弃羽话中的其他意思。

凌弃羽笑着道:“我带公玉飒容先行一步,在前面为你们开道。”

柳逸飞眼珠一转,马上就想明白了,“凌大哥你是不放心宫彦此人吗?”

“宫彦此人心机诡诈,他虽是表面上接受了我们的条件,难保不会在暗地里做些手脚。再者说,即便他真的愿意老老实实放我们走,仅凭他特使的身份,恐怕也不可能保我们一路平安。

毕竟他只是左语松身边的一个亲随,出了南方这片地界,他的特使身份也就随之失去了效力,那些忠义盟的分舵主不一定会买他的账。

所以我打算在暗中跟着你们,一旦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便由我将拦截你们的人引开。而且我把公玉飒容带在身边,让他们兄弟二人彼此见不到对方,想来宫彦就不敢搞出太多的花样来。”

“这个主意好!宫彦那家伙狡猾得很,我们是得时刻提防他从中搞鬼!”柳逸飞拍手赞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凌弃羽,“凌大哥,这是我方才从宫彦身上摸到的,你看看是不是很紧要。”

凌弃羽接过来借着月光一看,才发现这样东西原来竟是一纸公文,再一细读上面的内容,他的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那纸公文放在掌中揉碎了,沉声道:“看来在离开泉州之前,我还得最后再做一件生意。”

柳逸飞和陆远风自然明白他所说的生意是什么,不由彼此看了一眼,柳逸飞想了想,道:“公玉飒容不过就是个人质,凌大哥你一路上带着他怕是要碍手碍脚。不如将他交给我们的人看管,待宫彦兑现了承诺,我们的人自然就会将他的兄弟放了。凌大哥觉得这样可好?”

凌弃羽本来也在想这个问题,若是带着个公玉飒容,自己做起杀人生意来,可能会多有不便。现在听柳逸飞这么一说,自然当即表示同意。

于是柳逸飞和陆远风便携了仍在昏睡中的公玉飒容下山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等你回来

柳逸飞和宋远风他们离开之后,竹屋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凌弃羽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望着黑黢黢的远山,思绪却已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景阳——

萧玉和湘儿他们既然都已经回到了景阳,看来那里正在发生着某件大事。如今的景阳城中想必已是暗潮涌动,朝廷、忠义盟还有北人,这三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方,对萧玉他们来讲,都是巨大的威胁,更何况现在很明显地,北人已经渗入到了忠义盟之中。

不过,既然小飞和小风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宫彦,想必对北人在大裕境内的活动业已掌握了不少。而自己目前所能帮到萧玉的,就是尽量铲除忠义盟的势力,拔去朝廷的爪牙——

忽有所感地,他将头转向了竹屋的方向,只见琼娘正站在敞开的竹屋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站起身,走到琼娘的面前,垂头看着她,“怎么还不睡?”

琼娘也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眼中突然流出两行泪来。

“琼娘——”他叹息了一声,伸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你……要离开我们了,是吗?”琼娘哽咽着问道。

凌弃羽又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重渊?”琼娘突然用力抱紧了他,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在那里我们可以好好地生活,你继续教阿扬武功,我给你洗衣做饭。若是——,若是你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我帮你布置新房,迎娶她过门——”

“琼娘——,我——”凌弃羽也更用力地抱紧了琼娘,良久,才沉沉地吐出了三个字,“原谅我——”

琼娘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慢慢放开了他。

他也慢慢放开了琼娘,抬手轻轻为她抹去颊边的泪水,微垂的双眸中竟是写满了深深的情意。

琼娘先是有些迷惘地望着他的双眼,慢慢地,她的凤目中溢出了更多的泪花,清秀的脸上却渐渐漾出了一抹幸福的笑意。因为在这一刻,她终于看懂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原来,他并非真的无情,而是一直将之深藏于心。

“琼娘,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也不愿你为我长久地等待下去。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和阿扬早已是我的家人,只要你们平安快乐,那么无论我走到何处,心都会是安稳踏实的。”

凌弃羽微微上弯的唇角边挂着温柔的笑意,终于对琼娘说出了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话,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地轻松和释然。

爱了便是爱了,无所谓亏欠与负担。虽然终是会分离,但只要知道那份爱恋曾经存在于彼此的心间,便已经足够了。

“弃羽——”

第一次唤出他真正的名字,琼娘含泪笑着,忍不住再次扑入了凌弃羽宽阔温暖的怀抱之中。两人无言地拥抱着,似乎这一生一世都已汇聚在这短暂而幸福的时光里。

当他们终于依依不舍地慢慢分开之后,凌弃羽含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琼娘清秀的脸庞上,可是一只左手却向自己的身后伸去,将不知何时也从屋中跑了出来,此刻正用力抱住了自己后腰的阿扬拉到了身前。

他矮下身来,看着阿扬,道:“阿扬,今后替我好好照顾你娘,好吗?”

阿扬那双乌黑的眼睛闪了闪,点头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娘亲,也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爹爹担心。”

凌弃羽抚摸着阿扬的头,继续叮嘱道:“离别箭的心法你都已熟记于心,但还须勤加苦练,方能有所大成。今后在练功时若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处,就去隐都找姓凌的人家,他们一定会指点你的,听明白了吗?”

阿扬严肃的小脸紧绷着,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爹你放心,阿扬一定会将离别箭练成,到时候回来跟爹一起闯荡江湖,为咱们隐族人报仇雪恨!”

凌弃羽不由哈哈一笑,道:“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咱们隐族人已不再会被人驱赶杀戮。到那时,你要用你的所学,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去完成我们先辈未能完成的事业,建立一个清平世界!”

阿扬眨了眨眼睛,问道:“清平世界?是不是一个不用再杀人的世界?”

凌弃羽再次哈哈一笑,道:“清平世界是一个不容许恶人横行的世界,恶人越来越少,自然就不用再杀人了!”

“那我就快些长大,帮爹爹把那些横行的恶人都杀光!”阿扬骄傲地拍着自己的小胸脯,“我要成为咱们隐族的另一个‘箭神’!”

凌弃羽含笑点了点头,“你习武的天分比我高,将来在离别箭上的造诣也必然会超越我,一定能成为像‘箭神’凌天一样的绝世高手!”

“那爹你就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等着看我成为‘箭神’的那一天!”阿扬那双乌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凌弃羽。

凌弃羽一把将阿扬搂在怀中,沉声道:“相信我,阿扬,我会一直看着你,看你长大,看你成为‘箭神’,看你除恶扬善,看你为天下人建立一个清平世界!”

“爹——”泪水自阿扬的眼中狂涌而出。

凌弃羽轻轻抚摸着阿扬稚嫩的肩背,笑着问道:“还记得离别心法的第一句话吗?”

阿扬哽声答道:“今生只是离别,箭魂永远不死!”

凌弃羽放开了怀中的阿扬,看着他的眼睛道:“好孩子,永远记住这句话,你就会感觉到,有无数个离别箭活在你的身边。他们都跟我一样,会陪着你成长,看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扬用手背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坚定地点头道:“我一定不会让爹失望的!”

凌弃羽笑着拍了拍阿扬的头,立起身来。

琼娘上前将阿扬搂在臂弯中,对凌弃羽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柔声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只是无论何时,你都千万要记得,我和阿扬就在重渊等着你,等你回来!”

凌弃羽那张英俊的脸上也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容,月光下,那笑容看上去竟是如水般清冽,映在琼娘和阿扬的眼中,从此镌刻于心间,永不凋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分头北上

第二日一早,宫彦如约来到灵石山下的那片密林之中,当他发现等在那里的只有琼娘母子、秦伊人,还有那两个曾制住自己的蒙面人时,不由怔了怔,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凌弃羽和我兄弟呢?”

柳逸飞嘿然一笑,道:“凌兄说我们这些人走在一起目标太大,还是分开走的好,故而他带着令弟先出发了。”

宫彦自然明白这是对方防止自己使诈的一种手段,心中虽然暗自恼火,但他素来城府深,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道:“凌兄所虑确也有理。只是如此一来,我为他在姜知县面前所打的掩护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柳逸飞又是嘿然一笑,“宫兄果然思虑周全,竟然还想到要去官府知会一声。只不过以宫兄的为人,当不会是直接让知县大人发下海捕文书,全城通缉那个季如尘吧?”

明知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宫彦仍只是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笑了!在下怎会带个被官府通缉的要犯上路呢?我已知会姜知县,灵石县捕快季如尘将随我一起去追捕韩宅血案的凶手。”

柳逸飞眨了眨眼睛,“哈”地笑了一声,“原来宫兄已发现了那凶手的踪迹!想来季如尘定是也见到了那凶手的真容,才有幸被宫兄所选中,成为千里缉凶的神捕了?”

宫彦看了柳逸飞一眼,心想,听声音这蒙面人的年纪应是不大,没想到竟是心思敏捷,不容小觑!

“是啊,我还费了一番唇舌,向姜知县解释说,季如尘担心自己的家人被凶手报复,故而将他们送去了他处躲藏。兄台认为在下的这番苦心安排,可足以显示出我与你们合作的一片诚意?”

柳逸飞嬉笑着点头道:“在下认为宫兄此举绝对是诚意十足!为了表达谢意,在下定会请凌兄一路上对令弟多加照拂,保证最后还给宫兄一个养得白白胖胖的兄弟!”

宫彦再次看了柳逸飞一眼,眼中飞速地闪过一抹凌厉的恨意,心知此人也是个心机狡诈之辈,一番话说得真真假假,却也滴水不漏,让自己无法从他的话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说凌弃羽带着自己兄弟已经先出发了,却并未说出他们所走的方向。

最恼人的是,自己嫁衣神功的功力实在太弱,只能感应到自己的兄弟还活着,却是无法确定他目前的大致方位。

无奈之下,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也是感激不尽!那我们这就出发吧!”说完,便当先向林外行去。

众人随宫彦一出了密林,就看到林边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一辆马车和十几匹马,其中几匹马上已坐了几个精壮结实的年轻汉子,想必都是忠义盟的人,而且很可能也都是宫彦的心腹手下。

琼娘母子和秦伊人都坐进了那辆十分宽敞的马车,而柳逸飞和陆远风则上了马,一左一右走在马车的两侧,随宫彦的人一起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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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凌弃羽正坐在一处山梁之上,远远目送着宫彦所率领的那队人马由山脚下出发,一路向北上了官道。

他那总是微微上弯的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道:“看来宫护卫这一路是要有的忙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将身后的背囊理了理,纵身下了山梁,沿着山间无人的小径,向北大步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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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玉飒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向北行驶的马车上。

他动了动手脚,觉察到自己的几处穴道已经被人用一种十分古怪的手法封住了,想必是那个凌弃羽干的。隐族人的武功确是有其独到之处,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封住了自己的内力,却让自己的身体依然能够行动自如。

他透过两侧的车窗看到外面早已大亮的天光,默默估算着自己究竟睡了有多久。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的车帘一掀,一位紫衣少女闪身进了车内。

“你醒了?都已过了七、八个时辰了,你这人可真够能睡的!”那紫衣少女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语声冷冽清脆。

公玉飒容咧了咧嘴,心道,这又不是我自己想睡的!凌弃羽那家伙下手可真够黑的,如果力道再大些,自己怕是会就此一睡不醒了!

谁知他只顾在那里暗自腹诽不已,竟忘记了回答那紫衣少女的话,那少女见他不理自己,却是更加不高兴了,“哼!你这人除了会整日睡觉,便是会下黑手,想必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请问姑娘认识在下吗?”公玉飒容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那紫衣少女顿时狠狠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你这笨家伙尽可以假装不认识我,但我水泠洛才没心思跟你玩心眼、绕圈子呢!公玉飒容,别以为当初你蒙着面我就认不出你,萧玉的那一剑之仇我早晚要向你讨回来!”

被一个小姑娘如此毫不留情地当面抢白,公玉飒容那张原本英俊不凡的脸登时变成了猪肝紫,嘴张了半天,终是冷“嘿”了一声,道:“我公玉飒容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姑娘想取我的性命,尽管拿去便是!只是我与萧玉之间的恩怨,却不仅仅是‘一剑之仇’那么简单!”

水泠洛慢慢地点了点头,“当然不是那么简单!还有你的师父独笑穹,堂堂一教之主,竟然恃强凌弱,向根本没有武功的萧玉出手,将他打伤——”

公玉飒容不由一怔,“打伤?难道萧玉没有死吗?”

水泠洛的眼中登时泛起了泪花,“他当然没有死!他是不会死的!我……我知道他是不会死的!”

公玉飒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不禁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是敌对的双方,可眼见这小姑娘伤心难过的样子,他的心竟也跟着不得劲起来。

此时,大滴的泪珠正顺着水泠洛的面颊滚落,公玉飒容的出现,再次勾起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伤痛。那个人——那个曾一起与她在雪中拒敌的人,那个曾经拼了自己的性命保护她的人,竟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洛儿——”车外忽然传来一位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方才在前面看到有一间食肆,已近晌午,我们便先在那里歇息片刻吧!”

水泠洛听了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去,闷声应了一句,便回身一掀车帘出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只是旁边又多出了一匹马蹄踏地的声音,想必是方才说话那位女子的坐骑。

公玉飒容不用猜也能想得到,那女子定是水泠洛的师父水心英,也就是那位曾险些将自己一剑穿心的厉害人物。

看来,这次对方是做了极周密的安排。有这两位岫云剑派的高手看着自己,已是令自己插翅难逃,更何况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凌弃羽在暗中伺伏,不知何时便会给自己来上一记离别箭!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神出鬼没

灵石县位于泉州府西南偏远地区,距离府城泉州尚有七、八十里,官道虽然比普通土路要相对平坦一些,但因为这个季节多雨,一些路面被雨水冲出了大大小小的坑洼,马车走上去也是颇为颠簸。

宫彦考虑到车上的两个女人和孩子,便没有让前面骑马的人走得太快,接近黄昏时分,他们一行人才到达泉州城。

方一入城,迎面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宫彦一看,竟是他一早派在前面探路的忠义盟属下,不由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名属下急喘了一口气,才答道:“宫护卫,属下刚刚得到消息,泉州知府李大人被人给杀了,凶手很可能就是那个离别箭!”

宫彦暗自一惊,表面上却仍是保持着镇定从容,问道,“何时发生的事情?”

“就在今日午后,听说是发生在府衙后宅李大人的书房之中,当时附近的下人们都听到了箭啸声,但谁也没有看到那刺客的人影。”

宫彦沉着脸半晌无语,心中却是恼火不已!

没想到凌弃羽竟然这么快就已赶到泉州城了,而且还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用离别箭杀人。他这种神出鬼没、任意妄为的做法实是太过出人意料,也太过危险。

那位泉州知府李敬宾可不是等闲人物,更不是一位普通的地方官,他乃是皇上派在南方的一名诛隐使。

当今皇上为了彻底清除大裕境内的隐族人,专门委派了一些亲信臣属坐镇一方,监督当地官府抓捕隐族人,被称为诛隐使。

这些诛隐使的身份都十分神秘,只有知府以上官职的人才能够知道他们究竟是谁,这样就减少了他们被隐族人报复的危险。

这次宫彦身负使命,到南方追查离别箭,便先携着副盟主左语松的密函,去拜会了李敬宾,在得到这位南方诛隐使的允准之后,才得以在南方各州展开追查行动。

然而很可能也正是因为宫彦的到访,才暴露了李敬宾诛隐使的身份。李敬宾当时曾写了一封准其在南方各州便宜行事的手书给宫彦,而这封手书,却被宫彦给弄丢了!

今日一早,宫彦才发觉手书不见了,仔细回想,应是昨夜在灵石山上被那两个蒙面人偷袭以后遗失的。他一度也曾怀疑是被那两个蒙面人给偷去了,但又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他们怎会知道那封手书的存在,而且还能够在与自己接触的短短一瞬间,将它从自己怀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摸走了呢?

虽然他的心中仍是有些不安,但最终还是被其他的事情分了神,也只能安慰自己说,那封手书是昨夜自己滚下山坡时从怀中掉落的。

可是如今一听到了李敬宾的死讯,宫彦马上就意识到了,应该是自己所遗失的那封手书害了他!

不过现在已不是为此感到歉疚的时候,宫彦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将要面临的实际困难。

李敬宾一死,朝廷必会督促地方官府全力缉凶。忠义盟的人已是不小的麻烦,现在又把官府的人也搅了进来。他宫彦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特使身份,又能起得了多大的作用?带着那几个隐族人同行,沿途这一路上岂不要重重受阻?

想到这些,宫彦忍不住回头看了柳逸飞一眼,却见他正隔了车窗与马车中的那个小男孩说笑。

宫彦心想,这小子方才肯定听到了自己与那报信人之间的谈话,此刻竟还表现得如此悠闲自在,想必是对凌弃羽的刺杀行动早就心中有数,甚至这本就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既然他们敢如此做,自己又何必替他们担心呢?反正在冒生命危险的人也包括他们。

“官府的事情自有官府处置,我们只追查与忠义盟有关的案子。今夜要投宿的客栈安排好了吗?”他回身看着那名报信的属下问道。

那名属下忙躬身答道:“是,都已安排好了,是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福隆客栈。”

宫彦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当先带路,一行人直奔福隆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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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宫彦他们进了福隆客栈的大门,凌弃羽便从暗处转了出来,走到街角的一个面摊前,要了一大碗面,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之后,他红润的面庞上见了些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一双温和的大眼似是漫不经意地打量起邻座的那两个麻衣汉子来。

那两个麻衣汉子也在吃面,可惜吃得远没有凌弃羽看上去那么投入。他们面前的汤碗都还剩了一大半,而他们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半天也不往口中送,因为此刻他们的眼睛都忙着往另一处盯看。

凌弃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斜对面一家客栈的大门。他细看了一下门前的招牌,上面写着“思源客栈”。这客栈的名字倒是起得很雅,那招牌上的字也写得极好,想必是出自某位名家之手。

但那两个麻衣汉子一看就是江湖人,而且看他们衣着怪异,似乎来自苗疆,却是怎么也看不出他们会对中原文化如此着迷,以至于宁可饿着肚子也要对着那个招牌欣赏不已。

付过了面钱,凌弃羽起身离开,在经过那两个麻衣汉子身边时,隐约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不由微微一皱眉,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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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就在那间引起两个麻衣汉子特别关注的思源客栈里,水心英师徒和公玉飒容也在吃晚饭。

他们三人同坐在这间所租住的客栈楼下的一张食桌前,气氛明显有些尴尬。只因那位水泠洛小姑娘不时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公玉飒容,直瞪得他不敢抬头,垂着眼睛将碗中的米饭往嘴里猛塞。

“哼!”可能是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副吃相,水泠洛将手中的碗筷往桌上一放,起身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公玉飒容顿时一愣,端碗看着那小姑娘匆匆而去的背影,随后转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仍一脸平静进食的水心英。

水心英并未看他,只是语气平和地说了一句:“多吃些,我们明日天不亮便要启程,来不及吃早饭。”

公玉飒容又埋头吃了起来,好在水泠洛走了,没人再瞪着自己,他终于有勇气伸筷夹些菜来吃了。

其实,他方才的那一番表现并不完全是因为受水泠洛的影响,而是当时把大半的心神都放在了另外一些事情上。

虽然被凌弃羽封住了内力,但是公玉飒容的嫁衣功仍在。在所行的这一路上,他都能明显地感应到兄长宫彦一直就在自己的前方不远处。而此刻他更是强烈地感应到了宫彦也在这座泉州城内,而且应该就在距离他非常近的地方,很可能就在方才路过的那家福隆客栈里。

可惜兄长宫彦的功力远不如他,想必无法感应到他此刻就在附近,便也无法安排己方的人来救他。

他倒并不是在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因为他相信凌弃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最终一定会信守承诺放了他。

其实他真正担心的人,是自己的兄长宫彦。

一旦忠义盟或是官府的人发觉了那几个隐族人的身份,与他们同行的宫彦一定会被怀疑,甚至北人的身份都有可能就此暴露。

若是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他们兄弟能否活命尚未可知。而即使侥幸逃了回去,任务失败,没有带回凌弃羽,师父也一定会对他们重加责罚。而且不知为何,师父对兄长宫彦似乎总是比对他更加严苛一些。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在困扰着公玉飒容。最近两日,他一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自己,极为诡异又极为危险。

他可以肯定,这种窥伺绝不是来自于他身边的这些人,当然也不是来自于凌弃羽。因为早在被凌弃羽捉住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这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而且,窥伺他的人也不会是昨夜的那两个蒙面人,因为说实话,他从未发觉过那两个人的存在。

而最令他不寒而栗的一点是,他还隐隐地感觉到,在那道窥伺的目光中,竟似乎有一种淫邪的味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惨遭非礼

当夜,躺在福隆客栈上等客房中那张宽敞舒适的大床上,宫彦却一直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实在想不通那个凌弃羽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按照常理,他不会让自己这一行人脱离他的视线,那么他就应该跟在自己的左近,或是缀在后面不远处。

可如今他却早就跑到了前面,还在这里搞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离别箭已光临泉州。

他凌弃羽愿意闯祸冒险,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此刻自己的兄弟公玉飒容还在他手中,万一因此危及到自己兄弟的安全,岂不糟糕之至?

只恨自己嫁衣神功的功力太弱,全然感应不到自己兄弟目前的位置和处境,更别提如何救他脱困,除了暗自苦恼,却也实在是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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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正躺在思源客栈那张虽不太宽敞,但也颇为舒适的木床上的公玉飒容,竟是比他的兄长宫彦更加苦恼。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人下了药,浑身僵硬而且根本发不出声音!

此刻,公玉飒容真希望正住在相邻客栈中的宫彦能够感应到他这个兄弟的危险处境,及时现身来解救他,以免他被那个正持刀向自己走过来的蒙面人给——

非礼了!

被人非礼——这是公玉飒容这辈子就连做梦,都从未想到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然而不幸的是,此时此刻,这件事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在他身上发生了!

他——大戎国第一神教赤阳教主的亲传弟子、昔日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断剑阁的副阁主、身怀嫁衣神功和擒雕手两门绝学的年青武林俊彦,此刻就那么无助地躺在这家名叫思源客栈的木床上,正被一个女子给非礼!

他之所以能仅凭从窗外透进的黯淡月光,就辨出了那个蒙面人是个女子,是因为此刻她正用一只留着纤长指甲的玉手抚摸他的脸。然后,她又用另一只手中的短刀将他身上的中衣慢慢划开——

公玉飒容虽然恨得快要吐出血来,却只能那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任那女子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大多数遭遇到非礼时的女子一样,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气声,然后就感到一只手猛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甚至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被指甲刮到的微微刺痛。

愤怒欲狂之下,公玉飒容猛地睁开双目,若是目光能够杀人,此刻那个正在非礼他的蒙面女子定是已被凌迟碎割了。

遗憾的是,他的目光根本没有任何威力,那女子不但毫发未损,而且当她看到公玉飒容正瞪着自己时,不由轻笑了一声,竟是愈加放肆地将那只本来游移在他面庞上的手向下移到了他的唇上,并在那上面轻轻地打起了圈儿。

然后她竟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成熟而邪媚的脸庞。就在她向着公玉飒容慢慢俯下身来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叱,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叫声尖锐凄厉,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起来,显得尤为可怖——

那邪媚女子明显地一惊,立即将双手从公玉飒容的身上撤了回去,同时抓起被她放在床侧的短刀,起身快速向门口的方向移动。到了门前,她先是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又似是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公玉飒容,这才开门准备离去。

谁知她的脚方一跨出房门,一道剑光突然从黑暗中亮起,直奔她的左肋袭来。她灵活地向旁一闪身,同时举刀架住了来袭的长剑,随后便猛地一扬手,向那个偷袭者撒出一蓬白烟。

那个偷袭者连忙一撤剑,同时身体向后急退,及时避开了那蓬明显有毒的白烟。那邪媚女子也不恋战,寻机就向客栈外逃去了。

那个偷袭者见状不禁跺了跺脚,却并没有随后追上去。

此时客栈里的住客们都被惊动了,但在外奔波行走的人,这点儿见识还是有的,一个个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出来。也有个别胆子大一些的,躲在窗户后面向外看,可惜院中黑暗,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方才那个使剑的偷袭者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推门进了公玉飒容的房间。

“嚓”地一声轻响,屋中随即明亮起来。

公玉飒容感激地看向那个应该是救了自己的人,却在看清了对方的脸之后,立即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水泠洛手中拿着火折,走到公玉飒容的床前,随即便被眼前所看到的情形给吓了一跳!

“你——不冷吗?”

见公玉飒容敞着怀躺在床上,还闭着眼,似乎仍在睡觉的样子,水泠洛忍不住问了一句。

“……”

公玉飒容继续闭着眼,心中却又有了一种要吐血的感觉。

“方才那个女人在你房里做什么?”

“……”

“你怎么不说话?一定是没做什么好事,所以不敢说!”

“……”

“我知道你在装睡,方才外面那么大的动静,你的耳朵又没聋。那个女人是来救你的吗?”

“……”

“哼!不但装睡,还装死!懒得理你!”说完,水泠洛便气鼓鼓地转身想离开。

谁知她人还未走到门边,房门却自己开了,水心英从外面走了进来。

“师父,你追上那个坏人了吗?”水泠洛连忙问道。

水心英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些人武功诡异,似乎不是中原人,不知他们为何会盯上我们——”

她忽然将目光转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公玉飒容,若有所悟地说了一句:“或许他们的目标只是他——”

“他?师父你是说他们是冲着公玉飒容来的?”水泠洛转头向床那边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气地哼了一声,“怪不得他一直在这里装死!”

水心英却是皱了皱眉头,走到床边仔细察看了一下公玉飒容的情况,随后摇头道:“不,洛儿,他不是在装死,他这是中毒了!”

“什么?”水泠洛顿时瞪大了眼睛,跑过来再次看了看公玉飒容,终于也发现情况不对了,“原来他们不是来救他的。那师父——,该怎么给他解毒呢?”

水心英摇了摇头,面色严峻地道:“这毒应该是方才进入屋内的那个女子所下,我方才杀的那两个男人的身上并没有毒药之类的东西,想必更不会有解药了。”

“那——,师父你看这毒会不会致命啊?”水泠洛的声音里不觉间竟多了几分担忧之意。

“应该还不至于。那女子只是不想让他挣扎呼救——”

水心英忽然顿了下来,看了一眼正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认真倾听的水泠洛,不由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水泠洛却是没有完全领会水心英话中的意思,竟还自作聪明地道:“师父,也许那女子并不是来杀他的,而是——进来偷东西的!”

说到这里,这小姑娘似是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异常的兴奋,忍不住再次将视线投向虽仍是闭着眼,可脸上已经渐渐开始变色的公玉飒容,“也许这个公玉飒容的身上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到自己徒儿脸上那种急欲上前去搜身的表情,水心英又不由笑了笑,久走江湖、经验颇丰的她此时早已看出了公玉飒容的尴尬处境,自是不想令他更加尴尬。

她刚想说些什么话引开水泠洛的注意力,也好替公玉飒容解一下围,可是还未及开口,就突然警觉地将目光转向了门口。

水泠洛此时也发觉自己师父的目光有异,便也顺着她的视线将头转了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进入了房内,此刻正站在门口,而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地自容

“你是谁?”水泠洛当即拔出长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那人脸上的银色面具。

那位高大的黑衣人显然并未被她给吓住,镇定地拱手施礼道:“在下凌弃羽,见过水女侠和洛儿姑娘。”

水心英拱手还了个礼,还未及说话,水泠洛却在一旁嘟着嘴道:“你戴着面具,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离别箭?”

嘴上虽然这样说,她却还是把手中的长剑收了起来。

“莫非洛儿姑娘认识那个真的离别箭?”凌弃羽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笑意。

听出对方是在取笑自己,水泠洛不由一皱小鼻子,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问道:“这个公玉飒容不是归我们岫云剑派看管吗?那你又来做什么?”

“在下是来送解药的。公玉飒容中了天香教邪人所施的‘惜玉香’之毒。”

“惜玉香?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水泠洛不由略带惊讶地转头看向公玉飒容,却赫然发现他此时已睁开了眼睛,正一脸怒色地瞪着凌弃羽。

她顿时双手一叉腰,回瞪着公玉飒容道:“咦,你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人家好心地来给你送解药,你不感激便也罢了,怎么竟还摆出一副被得罪了的模样?!”

公玉飒容没有理睬水泠洛,仍是恶狠狠地瞪着凌弃羽。

凌弃羽却是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走过去将一颗土色的药丸直接塞入了公玉飒容的嘴里。

水心英上前将还在对着公玉飒容生气的水泠洛拉到一旁,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去管那两个明显互有敌意的男人之间的事情。

不过片刻工夫,那解药果然见了效果,公玉飒容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常。

他忙掩起衣襟,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虽是不见了怒色,语气却极为不善地对凌弃羽道:“你怎么知道我中了毒?”

凌弃羽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在面具后眨了眨,“因为我一早就守在外面。”

“你——!”公玉飒容的俊脸顿时变得铁青,“你——就一直那么看着?”

凌弃羽嘿然一笑,反问道:“你这房间门窗紧闭,我又能看到些什么?”

公玉飒容不禁怔了怔,一想他说得也对。唉,应该是自己太过心虚,竟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还以为那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被他看到了,却故意可恶至极地一直袖手旁观。

他这边方感到有些歉意,不料凌弃羽却在那里又阴阴地冒出了一句:“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不少——”

公玉飒容猛地将一双铁拳攥得死紧,生生忍住了没有对着那张该死的假面挥过去。

而凌弃羽这厮竟犹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继续说个不停。

“本以为来的那三人是宫彦派来救你的,所以我打算等你们出了客栈再动手杀人。谁知我在外面蹲守了半天,风寒露重的,里面却已是春意无边。那天香教的女子不但身材火辣,浑身的毒药也是令人销魂,我可是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她拿下,还逼问出了这解药来救你的。”

此时公玉飒容已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怨了!谁让自己技不如人,落在对方的手里了呢?他苦笑了一下,就此垂着头沉默不语。

凌弃羽觉得取笑够了,也想就此放过这倒霉的家伙了。他将头转向水心英师徒,却见水泠洛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没有完全听懂他和公玉飒容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不由暗自一笑,觉得这小姑娘实是有趣又可爱,却又不敢再招惹她,免得以后若是被某人知道了,心里会不是滋味儿。

于是他故意避开了水泠洛探究的目光,转而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腔调对水心英道:“水女侠,天香教的人应该是一早就盯上了公玉飒容,虽然这次来的三个人都已被我们解决掉了,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找麻烦。这些邪人来自苗疆,尤其擅用蛊毒,而且手段奇诡,你们今后还需对其多加提防。”

水心英点了点头,“这一路上我们一定会时刻留意。他们的目标既然是公玉飒容,人未到手,想必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很可能还会继续追上来的。”

“方才那名女子是天香教的右护法,而那两个男的皆是她下面的香主,这三人在天香教中的地位都不算低。我担心的是天香教的人会因此迁怒于岫云剑派,暗中伺机报复。说来这都是在下的错,竟让贵派无端惹上了这样厉害的一个仇家。”

水心英秀眉一挑,冷笑道:“我岫云剑派何时会怕了这种行事阴诡的邪人?他们不来则已,来了便要将其铲除干净,免得留在世上害人!”

凌弃羽早就听说过天下第一剑派的威名,尤其是知道这些岫云剑派的女侠客们为了保家卫国,曾在津门关与北境军共同抗击戎军长达数月之久,心中自是对她们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敬佩。

如今看到水心英这位看似柔弱的清秀女子,竟有如此的胆识与豪气,他不由更是钦敬不已,心知在这样豪情不让须眉的女子面前,那些感激之辞已是多余,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便应该真诚合作,共同对敌。

“好,无论如何,水女侠和洛儿姑娘此番的相助之情,在下心领了!”

说完,他再次一抱拳,便大步出了房门,把死在院中的那个天香教徒的尸体也一并带走了。没有尸体,店家就不会去报官,自找麻烦。

凌弃羽一离开,水泠洛这小姑娘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她满面疑惑地看着公玉飒容,随即便开始了一连串的盘问:“天香教的人为何要找你的麻烦?那个坏女人给你下的惜玉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想——想——?”

猛地住了嘴,她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进屋时所看到的诡异一幕,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已满脸涨得通红的公玉飒容。

看到这小姑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是充满了怜悯与同情,公玉飒容顿时生出了一种比方才被人非礼时还要无地自容的感觉!他当即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去看水泠洛的眼睛,坐在床上不言不语。

水心英见状不由微微一笑道:“洛儿,天香教的人今夜应该不会来了,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去吧。”

水泠洛想是也感觉到了公玉飒容的难堪,便痛快地应了一声,随即向门口走去。谁知她的脚都已踏出了房门,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那师父你呢?”

水心英本想留下来细问一下公玉飒容是如何招惹上天香教的,而今被水泠洛这一问,倒是暂时放弃了这一想法。反正彼此还要同行很长一段时日,以后有的是机会问。

另外她这做师父的业已看出来了,洛儿这小丫头一定是还有什么话正憋在心里,想单独跟自己说。于是她笑了笑,走过去一拉水泠洛的手,一同出了这个险些发生采花大案的房间。

果不其然,才刚一出了门,水泠洛这小姑娘就再也忍不住了,悄声向水心英追问起来:“师父,方才那个天香教的女人真的是想采花吗?那师父你刚才杀了的那两个男的是不是也想……”

“呯”地一声,公玉飒容重重地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咬牙切齿地扯过一旁的被单,一下子将自己的头脸尤其是耳朵全给盖上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条血路

眼看窗外天光放亮,几乎一夜无眠的宫彦刚刚起身,便又听到了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昨夜,忠义盟惠州分舵的两名兄弟在抓捕隐族人时被杀,身上留下的伤口竟然也是离别箭。

惠州在泉州北边,而刚刚发生命案的地方距离泉州城才几十里远,且正在通往景阳的官道附近。

此时宫彦多少已猜到了凌弃羽的意图——他要在北去的路上制造一连串的血案。

如此一来,宫彦就有了方便的借口一路北上追查,同时护送琼娘他们到达目的地——襄州。到了襄州,这几个隐族人就可以折向西行,而凌弃羽还会继续北上,将忠义盟的注意力全部引向他,以保证琼娘他们能够顺利越境。

想明白了凌弃羽的意图,宫彦也就此放下了心,知道自己这一路北上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了。于是,在离开泉州城之后,他们一行人又继续向北方的惠州出发了。

然而,忠义盟的人可不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傻瓜。在接连出了几件血案之后,他们已推断出了那个离别箭的行迹,北去路上的各州分舵全都严阵以待,誓要将这个丧心病狂的杀手彻底诛灭!

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宣州地界,忠义盟的人设好了陷阱,终于将那个离别箭给截住了。而且,借助从宣州府城调来的官兵,他们将那个杀手困在了一座荒岭之上。

数百名弓箭手和长枪手在一位副都监的率领下,将整座荒岭层层包围。

十几个火堆已在阵前点燃,将附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严阵以待的兵士们一个个弓箭上弦,手中长枪的枪尖在火光中闪耀,俨然一副杀气腾腾之状。

数十名忠义盟的人也各自手执兵刃,肃然而立,静候搜山的命令。

忠义盟宣州分舵主白近山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带着一抹狞笑,举臂一挥,率领他的手下开始向荒岭上进发。

这些忠义盟的人平日训练有素,彼此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悄然无声地一步一步向前推进,惨淡的月光照着他们前方幽暗的山径,同时也映出了他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残忍激动与恐惧不安的诡异神情。

这座荒岭不太大,方圆不过十几里,岭上的林木也不繁茂,且没有多少陡坡峭壁,数十人如拉网一般地搜索上一遍,倒也费不上多少时间。何况待到天光放亮,则更不利于躲藏。

故而白近山绝不会冒进,而是让手下的人仔细搜索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丝毫不给那个离别箭从搜索网的缝隙中逸出的机会。

眼看就快搜到了山顶,前方却出现了一片密林。

白近山举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随后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片面积不大的林子,可是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他不禁犹豫了起来,琢磨着是否应该让手下的人点亮火把。可转念又一想,那个离别箭一向箭无虚发,夜色幽暗,他看不清目标,所以才不敢轻易出手。若是此时点燃火把,岂不正好给他认清目标的机会?而且他下手的首要目标,一定会是自己这个带头之人!

“派几个弟兄摸进去,先搜上一搜,其余的人将林子围住,见到那杀手的影子就拦下他!”

白近山低声向他身边的一位副舵主交代了几句,那位副舵主便立刻将他的话传了下去。

很快,被选中的六个倒霉鬼战战兢兢地摸进了林子。不过两刻多钟的光景,那六人又都各自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皆摇头表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白近山这才一挥手,让众人穿林而过。

谁知就在他们马上要走出这片密林之际,白近山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团黑影!

他慢下脚步,悄悄地向那团黑影接近,手中的长剑已摆在一个随时能够出手的位置。

然而直到他的人都已摸到了那团黑影的近前,依然没有发现那黑影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出于谨慎,他用手中的长剑轻刺了那黑影一记。

“扑”的一声闷响,剑尖上立时传来了入肉的感觉,而那黑影却依然一动不动。

白近山终于收起了长剑,上前俯身将那黑影翻动了一下,借着幽暗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死人的脸——他的一名属下!

在惊怔了一瞬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即跳起身来,破口大骂道:“这贼人使诈!他根本没有使离别箭!他——他扮成我们的人逃走了!”

听到他这么一喊,他的那些属下们顿时都慌了神。

方才因为所有人都太过紧张,而从林子里出来的那六个人也一个个脸无人色、浑身哆嗦,竟是谁也没有想到要仔细看过他们的脸。如今他们已混入众人之中,分散各处,一时间又到哪里去揪出那个假扮之人来!

就在这时,那个白近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却又惧怕到极点的箭啸声终于响了起来,但并不是在这片林中,而是在山下!

当白近山带人飞扑到山下时,看到的是那数百个呆若木鸡的官兵,以及躺在血泊中的那位副都监,而那个离别箭的影子却是半点也未得见。

整个围捕行动至此彻底失败!

不过令白近山心中稍感安慰的是,有一件事勉强还可以让他向忠义盟总舵交差——那个离别箭自己也受伤了!

据那些参与围捕的官兵们讲,在敌踪初现之时,那位殉职的副都监曾经下令放箭。眼看着那杀手至少被射中了两箭,没想到他却犹做困兽之斗,竟然在负伤之后用离别箭射杀了那位副都监,然后又从一群被吓傻了的官兵面前逃掉了。

然而,对于那个离别箭已受伤的说法,却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表示相信,尤其是完全没有被忠义盟总舵的人所采信。理由很简单,他们认为,那些曾参与此次围截而最终又将离别箭放走的官兵们是在撒谎,目的只是为了推卸责任。

那些官兵们都声称那杀手身中两箭,应是受了重伤。可是一被问到,到底他的伤有多重?竟没有人能说得清。再被问到,具体那两箭都射在了何处?还是没有人能说得清。

众所周知的是,大裕的厢军一向甚少操练,几无战力。平日里,让他们杀些不堪忍受官府欺压而奋起反抗的平民百姓,倒是一个个得心应手。可一旦派去剿匪,必是被打得抱头鼠窜,最终仍是要杀些平民百姓冒充悍匪领赏。因此,由这些人嘴里所说出的话,实是太过不可信。

而且,最终的事实也进一步证明,不相信那些官兵们所编的故事是完全正确的。

宣州围捕行动仅过去了两日,宣州以北的襄州又现离别箭的踪迹,而这一次,忠义盟襄州分舵主万飞卿被利箭穿喉而亡。

如此一来,关于离别箭受了重伤的谎言不攻自破。

此事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便是,宣州分舵主白近山因指挥围捕行动失利,且又用虚假消息敷衍塞责,受到了忠义盟的严厉惩处。

他被刑堂执法万横江派去的人直接押解回总舵受审,最后在刑堂的地牢里关了很长一段日子之后,才又被放了出来,分舵主的位子自然也丢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白近山事后仍是感到万分庆幸,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保住了一条命。因为他可是清楚得很,那位后来被离别箭所杀的襄州分舵主万飞卿,乃是刑堂执法万横江的亲妹妹!

襄州距离大裕帝都景阳已不足百里之遥,也就是说,那个离别箭距离忠义盟的总舵越来越近了。

掌管盟中事务的副盟主左语松传下命令,终止沿途对离别箭的截杀行动,放他入京。忠义盟将在景阳城外布下天罗地网,与这冷酷的杀手决一死战!

而宫彦也同时接到了左语松传来的训令,命他停止对离别箭的追查,即日返回总舵复命。

接到这道训令的当晚,宫彦久久不能入睡。

想到凌弃羽为了能让琼娘母子和秦伊人平安到达襄州,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开出了一条由南向北的血路。这种决心和魄力,实是令人惊叹且惊惧!

而更令宫彦心中难安的是,师父究竟为何非要见到这个凌弃羽不可?

按照师父一贯的行事作风,对待这些早已成为大戎心腹之患的隐族人,决不会手下留情。却为何偏偏会对这个凌弃羽生出了例外?

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隐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秘密,不知为何,却令宫彦隐隐地感到了某种危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宝剑相赠

襄州城北一处山间小溪旁,凌弃羽正赤着上身站在溪中,不时用手撩起溪水来冲洗左肋下的那处伤口。

三日前在宣州城外荒岭上的那次混战中,他被官兵的一通乱箭射中了左肋,虽然伤得并不严重,但这几日连续赶路,根本无暇认真处理伤口。

虽然隐族人天生的奇异体质令伤口很快愈合,可终是恢复得不太理想。结果昨日与忠义盟襄州分舵主万飞卿的一番拼杀,将本已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包扎,竟是流了一路的血,倒真的有些麻烦了。

他用力按了按已洗净的伤口,似乎不再有太多的血水溢出,便趟过溪水回到岸边。

打开那件随身的包裹,他先是取出一包金创药敷在伤口上,接着便从一件白色的中衣上撕下了一条,将伤口包扎好,随后又找出一件干净的黑色衣衫穿在身上。

本想收拾起包裹,可目光在一样物事上停留了片刻之后,他终是将它取出并揣入了怀中。背起整理好的包裹,他又将一旁放着的那张银色面具戴在了脸上,然后才大步向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行去。

他的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座山的半山腰。

来到那块巨大的向外突出的岩石边,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估计距约定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便索性跳上了那块岩石,张开四肢躺在上面,就那么在阳光下倒头大睡起来。

当水泠洛第一个到达半山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不禁眨了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蹑手蹑脚地向那块岩石接近,心中所打的主意却是,要将凌弃羽脸上的面具揭下来,好让自己看个清楚,这位杀人如麻的离别箭到底长了怎样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可惜就在她离那块岩石尚有几尺远的时候,那个本来看似睡得很熟的凌弃羽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面具,盯在了她娇俏可爱的脸上。

“洛儿姑娘若是想偷袭,那最好在一丈之外便把剑拔出来,以免被人攻个措手不及。若只是想偷看,那可十分抱歉了,你即便走到了我的面前,隔着面具也是什么也看不到。”

“我——我就是要将你的面具给揭下来!”水泠洛气恼地瞪着明显是在取笑自己的凌弃羽。

“哦?你为何非要揭下我的面具来?莫非是我有何处得罪了洛儿姑娘不成?”不知为何,凌弃羽总觉得面前这位单纯得可爱的小姑娘实是有趣的紧,忍不住就想出言逗一逗她。

水泠洛皱了皱小鼻子,“得罪倒也说不上!我就是想看一看,你这个令那些忠义盟的人闻之变色的离别箭,到底长得有多可怕!”

凌弃羽不由哑然一笑,还未及答话,又将目光转向随后出现的另外两个人身上。

当先的那位便是公玉飒容,后面跟着的自然是水心英。

水心英的目光在凌弃羽的脸上转了一转,秀眉一挑,道:“你一直戴着面具出现,莫非是不信任我们吗?”

凌弃羽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上前躬身一礼道:“请水女侠见谅,在下只是不希望自己的这副相貌日后会给两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水心英没有说话,但已经明白了凌弃羽话中的意思。此次她们虽是暗中帮了他的忙,但毕竟对付的是彼此共同的敌人——北人,而日后大家再见面时,也许已各自站在对立的阵营。

如果她们今日看到了他的脸,即便不报告给忠义盟的盟主雪幽幽,但再次相遇之时,也难保不会露出些许异样之色。若是被有心人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怕是会就此生出不必要的祸端。

水泠洛见师父不发话,知道自己要一睹离别箭真面目的想法就此泡汤了,不禁颇有些不甘心地对凌弃羽扮了个鬼脸。

凌弃羽见了,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笑意。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再次对水心英拱手施礼道:“多谢水女侠和洛儿姑娘对在下的相助之情,日后若是有所差遣,在下定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水心英微微一笑,道:“些许小忙,实在不足挂齿!若是他日有缘再见,希望我们仍会站在同一立场,共同对敌!”

凌弃羽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水泠洛,道:“洛儿姑娘,为了表达对你此番慨然相助的感激之情,同时也为了表达不能让你揭下这副面具的歉疚之意,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不知姑娘可愿意笑纳?”

水泠洛的大眼睛眨了眨,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笑着跑到凌弃羽的面前,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道:“那就快拿出来,让本姑娘看看吧!”

凌弃羽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水泠洛的手中。

水泠洛低头一看,竟是一柄尺余长的短剑,只看那做工精巧绝伦的剑鞘和乌黑的玄铁剑柄,便知这是一把极为罕见的宝剑。

手上微一用力,她将短剑的剑身从鞘中抽出,顿时感到似有一股烈焰扑面,竟一时被那华光四射的剑身晃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将剑归鞘之后,水泠洛喜不自胜地对凌弃羽道:“这真是一把好剑!谢谢你,凌大哥!”

凌弃羽哈哈一笑,道:“一把剑就换来了洛儿姑娘的一声‘大哥’,看来这买卖做得确是划算!只不过关于此剑的来历,我需得对洛儿姑娘说清楚。

此剑名叫‘追日’,是一柄上古神兵,另有一柄‘奔月’,与它本是一对。它们曾经是我好兄弟的称手兵刃,多年前为了拒敌,他将这把追日送给了我。我平日并不会用剑,想来还是将它送给岫云剑派的女侠更为合适一些。”

突然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水泠洛已是欣喜万分,又听到令江湖闻之色变的离别箭竟称自己为女侠,更是让她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张可爱的小脸泛起了红霞,当即又甜甜地叫了一声:“凌大哥,谢谢你!”

凌弃羽看着水泠洛,柔声道:“我有个妹妹叫湘儿,与洛儿姑娘年纪相仿,可惜她自幼体弱,无法习武,而我这做哥哥的又从未好好照顾过她。今日见了洛儿姑娘,便犹如见到了我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希望你们俩人都能永远平安快乐。”

水泠洛突然上前抱住了凌弃羽的一只胳膊,用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道:“凌大哥,你也要平安,我和湘儿姐姐都会时时想着你,盼着与你重聚的一日!”

凌弃羽点了点头,“放心吧,洛儿姑娘,我们一定还会有重聚的一日,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姐妹俩都送上最好的礼物。而且,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之后,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会给你们撑腰,任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听了这些话,水泠洛不由略带羞意地笑了,随即心中又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楚。她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只是轻轻摇了摇凌弃羽的手臂,然后转身回到了水心英的身边。

凌弃羽肃然向水心英抱拳一礼,水心英也神情肃然地对他点了点头,便带着水泠洛迈步向山下走去。

“洛儿姑娘!”自从来到这里便始终一语未发的公玉飒容,此时突然喊了一声。

水泠洛和水心英同时停下了脚步。

公玉飒容目光十分复杂地看着她们,犹豫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不要从这条路下山!”

就在水泠洛和水心英都露出不解之色时,凌弃羽却忽然心中一动,情急地大声道:“听他的!水女侠,你们从另一个方向尽快下山!”

水泠洛刚要问为什么,水心英却没给她机会,拉着她便顺着另一边杂草丛生的乱石小径向山下急急去了。

这时凌弃羽将目光转向了公玉飒容,平静地问道:“独笑穹来了,对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亲也仇也

听到凌弃羽的这一问,公玉飒容不禁对着他冷冷一笑。

看到他的这副表情,凌弃羽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同时不由暗怪自己大意,竟然忘记了他们师徒都习练了嫁衣功,彼此能够产生感应,自然也能够非常容易地找到公玉飒容此刻的位置。

方才公玉飒容之所以出言警告,想必是知道水心英她们会遇到危险,而能够伤害她们的人,绝不会是那个武功低微的宫彦,那便是——独笑穹了!

想到这里,凌弃羽走到公玉飒容的面前,出手解了他身上的穴道,“多谢你的提醒,让她们避免了与独笑穹迎头撞上。”

“我可不是想救她们,我只是——不想让师父因为杀她们而耽搁了时间,让你这个离别箭乘机跑了!”公玉飒容一脸敌意地看着凌弃羽,转而又换了一副嘲讽的腔调道,“此时你该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吧?这大热的天,岂不要闷坏了!”

凌弃羽竟真的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将它往怀中一揣,神色肃然地道:“既然赤阳教的教主大驾光临,我确是应该好好迎接一下,无论我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怨,至少起码的礼数还是要讲的。”

听他这样说,公玉飒容倒是不由好奇起来,想起临别时师父在军帐中对自己的那番交待,还有当时他脸上那副古怪的神情,实不像是与这位离别箭有何深仇大恨的样子。

“你与家师应是素未谋面,又怎会生出什么仇怨来?”

凌弃羽看了看应是对内情一无所知的公玉飒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练成了嫁衣功,唯一的用处便是可以让你和你的兄长心意相通吗?”

公玉飒容闻言一皱眉,道:“原来你竟也知道嫁衣神功!这门神功乃是我教的不传之秘,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神功?!”凌弃羽不由冷笑了一声,“你既称它为神功,却又不知它究竟神在何处,岂不是可笑之至!”

“我如何不知?此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习练者可以互相感应,彼此心灵相通。正如此时我便能感应到我的师父和兄长,他们都已到了山脚下!”公玉飒容不服气地辩驳道。

“哦?若果真如此,那此功何不叫做灵通神功?这‘嫁衣’二字的意义究竟何在?你这位赤阳教主的亲传弟子可曾认真想过?”

“这——”公玉飒容顿时被问得窒在了那里,眉头不由渐渐皱起,感觉到凌弃羽应是比自己更清楚这嫁衣神功的真相。

“‘嫁衣’,顾名思义,便是为人作嫁。你们兄弟二人同时习练了此功,最终便是有一人要牺牲自己,为对方作嫁!”

公玉飒容的面色登时一变,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牺牲自己,为人作嫁?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弃羽将目光转向山下,“令师就要到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他教了你们兄弟这么多年的所谓嫁衣神功,究竟是怎样一种‘神奇’到足以令人灭绝人性的功法?!”

公玉飒容此刻已隐隐猜到了那可怕的真相,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彻骨的寒意,紧握的双拳也禁不住颤抖起来。而当他看到师父与兄长终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不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欣喜,反倒突然觉得愈加寒冷,竟是忍不住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飒容!”

宫彦,真名实为公玉飒颜,见到自己的兄弟一头冷汗地站在那里,竟是一副对师父和自己这个兄长完全视而不见的模样,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感应到了此刻公玉飒容心头的恐惧。

他连忙大喝了一声,飞身上前扶住公玉飒容犹自不停抖动的身体,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师父来了,还不快些上前见礼!”

见公玉飒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宫彦用力摇晃了一下他的身体,再次大声唤道:“飒容!”

公玉飒容终于被这声断喝惊醒了过来。

他先是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随后将目光转向了正沉着脸负手而立的师父,忙摆脱了兄长的手,急步来到师父的面前,躬身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父!”

独笑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已缓和了下来,温言道:“嗯,这件事你们兄弟办得很好,只是让你受委屈了!身上可曾受了什么伤?”

若是在平日,听到师父对自己说出这种罕有的嘉勉和关切之语,公玉飒容一定会大感激动和窃喜,然而此时他却已顾不了这些,心中所惦记的唯有一件事。

“谢师父关怀,弟子未曾受伤。”恭声回了一句之后,他马上又开口道,“师父,弟子心中有一个疑问,一直想请教师父。”

“飒容——”

一旁的宫彦早就感到自己这位性情莽撞的兄弟神色有异,担心他会说出什么糊涂话来惹怒师父,忍不住想出言提醒他。

独笑穹却没有给宫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对公玉飒容点头道:“你问吧。”

公玉飒容此刻已铁了心,得罪师父都已不惧,哪里还会去在乎自己兄长的暗示,“恕弟子冒昧,想请教师父的是,‘嫁衣神功’之名到底因何而来?还有——”

“飒容!”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宫彦忍不住再次出声,试图阻止自己的兄弟继续追问下去。

独笑穹却仍是没有给宫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向他断然地摆了摆手,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公玉飒容道:“还有什么?把你心中的疑问都痛快说出来吧,反正我本就打算在今日将一切都对你兄弟二人讲清楚!”

听到师父如此说,公玉飒容便没有再去顾及兄长递向自己的那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而且平生第一次,他用双目直视着师父,问道:“弟子还想请问师父,当初您教我们兄弟同时习练嫁衣神功,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独笑穹点了点头,道:“好,看来你已经大概猜到了此中的真相,想必是这位会使离别箭的年轻人告诉你的吧?”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凌弃羽。

凌弃羽叉腰站在那里,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屑,道:“你这做师父的这么多年故意将他们蒙在鼓里,我这外人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了几句实话,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独笑穹含笑摇了摇头,“你说的确是实话,自然没有错。只不过——,你把自己称作外人,对于这一点,老夫却是不敢苟同!”

凌弃羽不由一挑眉,反问道:“不是外人,难道还是亲人不成?!”

“你姓凌,会使离别箭,想来应是凌倨峰的儿子。那你我之间,不是亲人,又会是什么?”

独笑穹缓缓说出的这番话,将宫彦和公玉飒容都惊得愣在了那里,可是凌弃羽却丝毫不买他的账,重重地冷“嗤”了一声,道:“不是亲人,自然是仇人!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可是,你的娘亲确是我独笑穹的亲妹妹,而你,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外甥!”

凌弃羽突然仰天大笑了一声,随即双目狠狠地盯着独笑穹,切齿地道:“想必是你独教主贵人多忘事,竟已不记得我的娘亲,你的亲妹妹,是如何被你亲手杀死的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誓不低头

面对凌弃羽的厉声质问,独笑穹表现得却是异常地平静。

他将目光从凌弃羽的脸上移开,转身面对着远处的群山负手而立,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嫁衣神功本就是一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武功。所有习练者都要经过这一关,不是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他人,便是将他人的内力据为己用。这其中的选择,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牺牲。”

“你以为我娘是为了你才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吗?你以为你那个见鬼的破功真值得她舍弃了自己的家人吗?她确实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但她那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

“你说什么?!”独笑穹惊讶地看着凌弃羽,“当年你娘回到教中,说她已练成了嫁衣神功,愿意将自己的内力全部传给我。难道——,难道她说的竟然是假话?”

“她与你虽是兄妹,却连面都从未见过,可以说毫无亲情可言,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你?难道你在心中竟真的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吗?还是你其实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不愿面对而已?!”

“我——我确是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而且当初我也亲口问过她,她却说,她不是为了亲情才自愿牺牲,而是为了本教的振兴,愿意奉献自己。”

“这种可笑的理由你也信?!”凌弃羽不由冷“嗤”了一声。

独笑穹皱眉道:“这理由哪里可笑了?本教的传承与振兴是一件极为神圣之事,任何教中弟子都要有为本教献身的赤胆忠心。你娘本就是先教主赤阳王的女儿,让本教发扬光大,她自是责无旁贷!”

凌弃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公玉飒容和宫彦,目光中隐然带了一丝怜悯,有这样一位几乎已泯灭了人性的师父,他们的命运实在堪忧!

“我娘离开藏涧谷的那年,我七岁,而我的妹妹才三岁。我记得她临走前,将妹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中,微笑着对我说,‘照顾好她,这世上所有的哥哥都应该保护自己的妹妹’。我听了娘亲的话。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哥哥都会保护自己的妹妹,也不是所有的娘亲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恰恰是娘亲她自己的母亲,那个恶毒的阴太后,以向官府告发藏涧谷中有隐族人相要挟,逼着娘亲离开了我们,最终还逼着她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那位本应保护她的亲哥哥!”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太后逼她那么做的!”独笑穹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但也是意外多于悲伤,“在她临去前,我曾对她说,要照顾好她的家人。她却摇了摇头,对我说,‘我只要你对天发誓,今生决不踏入藏涧谷半步!’”

听到娘亲临终时的遗言,凌弃羽的脸上在闪过一抹痛色之后,又慢慢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在他幼小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微笑着,从不抱怨,也从不流泪。她从来都是个坚强的人,即便知道再也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也绝不会向仇人去乞求怜悯!

“如今已叙完了旧,不管在你独教主的心中,是否还将我看作是那种对你来说本就毫无意义的亲人,反正我对你的看法永远都不会变,我们今生——只能做仇人!”

凌弃羽的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完,他的虎目中射出了一道冷光,身上也同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杀气。

“其实,我与你的娘亲蕊娇曾经见过面,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

丝毫没有理会凌弃羽所表现出的动手之意,独笑穹依然负手而立,脸上的神情似在回忆,又似在忏悔。

“我和蕊娇本是孪生兄妹,当年生下我们之后,太后将蕊娇交给赤阳王抚养,而我则一直被她偷偷地养在宫中。十四岁那年,我的嫁衣神功初成,却不慎被赤阳王感应到了。他将我从宫中抓走,带到了赤阳教总坛。

后来太后赶到了,她告诉赤阳王,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与蕊娇是孪生兄妹。赤阳王听了,竟是勃然大怒,抓过我去就要将我的内力全部吸走。

这时,蕊娇突然跑了进来,拉着赤阳王的手说,她要我这个哥哥陪她一起去山中采野花,因为她想用新开的野花为我们的母——太后做一顶花冠。

赤阳王终于放开了我,而蕊娇又拉住了我的手,笑着说,‘哥哥,我们一起去采秋姜!’……”

凌弃羽站在那里默默听着,眼中凌厉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减弱。因为他很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也许独笑穹的母亲,那位能够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而逼宫杀子的阴太后,从未给过他任何亲情,故而他在提到她时,竟是一直称之为“太后”。像他这种不懂得亲情为何物的人,更不会懂得人与人之间那些美好的感情。所以,无论别人为他做出了怎样的牺牲,都不可能唤起他心中的那份良知。

果然,在讲述完这段往事之后,独笑穹仿佛也就此放下了心中的那丝歉疚。他看着凌弃羽,平静地道:“我曾答应过你娘亲,决不踏入藏涧谷半步。可是此地——,并不是藏涧谷。”

凌弃羽冷冷地一笑,“你之所以费尽心机地想见我,根本就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承诺,而是为了离别箭!”

独笑穹听了不由一皱眉,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娘最初去藏涧谷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离别箭。赤阳王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机会与箭神凌天一战。因而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要找到一个身具嫁衣及离别两种神功的继承人,将赤阳教进一步发扬光大,使之成为世间唯一被人们所尊崇膜拜的神教。

于是他派我娘来大裕寻找箭神凌天的后人,结果我娘找到了藏涧谷。然而我娘并没有想去实现自己父亲的宏愿,因为她爱上了我父亲,更爱上了藏涧谷中那种人人平等、和睦相处的生活。而最终,她又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自己孩子的平安,没有让他们成为赤阳教的牺牲品。

所以从今日起,就请你独教主彻底死了这条心,我凌弃羽决不会练嫁衣功,更不会加入赤阳教!”

独笑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寒声道:“年轻人不可太过狂妄,你可知自己方才的这番话,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后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说便说了。我们隐族人,从来不会向强权低头!”

“简直愚不可及!既然明知道面对的是强权,却还要不自量力地试图抵抗,这便是南裕朝廷要剿灭你们这些隐族人的真正原因。没有任何帝王会容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巍巍皇权!”

凌弃羽面带轻蔑地看着他,“巍巍皇权?怪不得你这堂堂的赤阳教主,会乖乖地匍伏于那个刚愎自用的草包——宇文罡的脚下!只因为你惧怕他手中那完全靠强取豪夺而来的所谓皇权!什么赤阳神教,不过是听命于那个弑父篡位者的一条狗而已!”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犀利,明显是戳中了独笑穹的痛处,只见他双目中寒光暴射,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凌弃羽逼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章 一步不退

凌弃羽始终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静地看着独笑穹来到了距离自己三丈之处,停了下来。

三丈,这正是离别箭最佳的发射距离,却也是赤阳掌威力最强的出掌距离。

高手相争,争的不是谁出手快,而是谁出手的时机拿捏得准。

此刻正值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头顶,地上几乎看不到人的影子,令人不禁生出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见了鬼的感觉。

可惜凌弃羽不是鬼,他仍然能够真切地感觉到,炙热的阳光穿透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的衣衫,将体内的汗一滴滴地蒸了出来,在皮肤上聚结成珠,然后顺着后背和前胸不停地滚落。

越来越多的汗水汇积在他的腰间,不断浸渍着那处未愈合的伤口,尖锐的疼痛中还夹杂着丝丝瘙痒,正在一分分地煎熬着他的神经。

慢慢地,他的额上也开始渗出了汗水。大滴的汗水沿着长长的眉梢淌到颊上,再顺着瘦削的面颊滑到下颌,最终又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上。

然而,不巧的是,有一滴汗水却偏偏独辟蹊径,竟然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直流到了鼻尖处,不由令他有了一瞬间的分神——

而那倏忽而至的沉重一掌,恰恰就来自于这一瞬间!

冷静地面对着奔涌过来的强劲气流,凌弃羽疾速地将右手的四指并拢,同时右臂猛地前挥,发出了一枝离别箭。

尖利的箭啸声盖过了沉闷的掌声,同时也穿透了厚重的掌风,一道凌厉的箭气径直射向独笑穹的咽喉!

独笑穹的脚下没有动,只是微微地一侧头,避过了那道足以致命的箭气。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那道箭气竟忽然分散开来,由一道变成了四道,其中一道箭气的边缘正好沾上他的颈侧,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仅仅毫厘之差,没有伤到颈上的主脉。

他伸手抹去颈上流下的鲜血,同时摆手示意自己的那两个徒弟不必上前。然后,他将目光转向凌弃羽,淡漠的眼神中竟隐隐藏了一丝黯然。

凌弃羽的右臂仍保持着向前伸展的姿势,只是本来笔直前伸的四根手指已收了回去,与拇指并拢成拳。然而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拳端之处竟满是淋漓的鲜血,正一滴滴顺着拳缝淌下……

他慢慢地收回了拳头,将它在衣襟上随意地蹭了蹭,然后抬眼看着独笑穹。

独笑穹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真的很不错!硬接下了我六成功力的一记赤阳掌,竟然一步也没有后退。下一掌,我要用八成功力,你还是不退吗?”

凌弃羽没有说话,只是曲起右臂,横在胸前。

然而独笑穹却并未急着出手,他仰头看了看天,漠然开口道:“此刻想必那对岫云剑派的师徒已逃得远了,可还未足够远到让我追不上她们。”

凌弃羽抿了抿唇,仍是没有说话。

“此事你们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但其实我们的人早就发现了飒容是在岫云剑派的人手中。当时我之所以未让他们出手救人,是不想打草惊蛇,让你闻风逃掉。因为我此来唯一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你!

如今我已放弃了初衷,却不能就此放过了岫云剑派的人。这只能怪她们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被泄露出去,飒颜北人的身份就会立即被拆穿,而我所定下的瓦解忠义盟的计划也随之会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独笑穹看了一眼仍抿着唇不说话的凌弃羽,微然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是事先猜到我来了,所以才让岫云剑派的那对师徒从另一条下山的路逃走了。我还知道,你并未给她们留出足够的逃走时间,所以你自己才留了下来,想尽量拖住我。

这便是你们隐族人最致命的弱点——妇人之仁!不懂得如何取舍,只知道愚蠢地自我牺牲。也罢,今日我便成全你,只要你能够连接我三掌,并且真的做到一步不退,那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去追杀她们。”

凌弃羽仍是没有说话,那只横在胸前的右臂却缓缓前伸,笔直地指向独笑穹。

独笑穹施出的第二记赤阳掌到了,所挟带的风雷之声竟是比上一掌弱了许多,但凌弃羽的双目中却更多了凝重之色。他猛地将自己的左手搭在右臂之上,同时右掌的四指发力,箭啸声竟是也比上一次弱了一些,但所发出的箭气却是更盛,直射向迎面扑来的掌风。

可惜的是,这次他的离别箭刚一穿透那层厚重的掌风,便已力尽而止,丝毫没能伤得了独笑穹,而独笑穹那凝聚了八成功力的一掌,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他的左胸之上!

他的身体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却坚持着仍是一步也没有后退。

独笑穹这次已不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抬手又是一掌挥了过来。这一掌听起来似是无声无息,却带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流,正是他运足了十成功力的一记赤阳掌!

此时的凌弃羽已没有力气再发出离别箭,他只能勉力挺直了身体,微抿着唇,看着那记隐含着暴烈之气的赤阳掌如地狱之火一般地向自己袭来,清亮的眸中竟是没有丝毫惧色。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公玉飒容,忽然微微动了动唇角,忍不住悄悄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记迅疾无比的赤阳掌就要袭到凌弃羽的面前时,一道黑色的人影突然从那块悬空突出的岩石后面飞掠而出,正落在那块岩石之上。而他的人还未站稳,便猛地一抬右手,一枝无声无息的离别箭随之急射而出,正面迎上了那记威力强大无俦的赤阳掌!

在箭掌相交的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已凝固不动,阳光也似突然被那股急速旋转的诡异气流卷走了一般,令周遭顿时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随之,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时间山石迸溅,草木飞扬,沙土弥漫,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股强大的气流吹得立足不稳,更是完全睁不开眼睛。

待到公玉飒容终于能够勉强睁开眼睛时,却看到自己的兄长宫彦正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面色苍白,唇边还挂着一缕鲜血。他忙跑过去将宫彦扶坐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两兄弟的目光皆转向了自己的师父方才所在的方位,却赫然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

当他们最终把目光转向悬崖的方向时,只见独笑穹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已是空无一人的岩石上,默默地向崖下望着,一头散乱的长发被山风吹得四处飞舞——

第一百六十一章 谁是猎人

感觉到有人正背着自己在林间狂奔,刚刚苏醒过来的凌弃羽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道:“停下来——”

那人果然听话地停了下来,却仍是用双手紧托着他的双腿,丝毫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放我下来——”他只好又费力地多说了一句。

“就快到景阳城了,弃羽哥,你再坚持一下,到那里就有人能给你治伤了!”那人清越的声音中透着隐隐的焦急与不安。

“不,你先放我下来,我有话要说!”

听出他的语气十分坚决,那人只好走到一棵树旁,将他轻轻地从背上放下,并扶他倚着树干慢慢坐了下来。

凌弃羽这才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起正单膝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将他从独笑穹的致命杀招之下救出来的黑衣少年。

那少年此时已将脸上的蒙面巾扯了下来,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

凌弃羽盯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看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了一抹欣喜的笑容,并吃力地向那少年伸出了手。

那少年忙握住了他那只带血的右手,人也随之跪坐在他的身边。

“萧玉!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凌弃羽有些激动地握了握同样也正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是啊,弃羽哥,我们又见面了!”寒冰的脸上虽带着笑容,声音中却难掩一丝哽咽。

“当年你一个人杀回谷中,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活着出来了。后来我曾偷偷返回过藏涧谷,那里除了我父亲和那些族人的坟墓,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也去过景阳,又去了芜州,却一直没有听到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我竟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后来我遇到了小风和小飞,才知道你不但活着,而且就在景阳,于是我就打算去找你。结果——,竟是让你先找到了我——”

“四大神僧将师父和我囚在了济世寺中,后来我逃了出来,去了重渊。如今我师父也已从寺中脱困,他,还有湘君姐姐,此刻都在景阳。弃羽哥,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们,这次我们大家终于可以重聚了!”

凌弃羽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样走,我们谁也到不了景阳!从你的气息中我能听得出来,你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能接下独笑穹运足十成功力的一记赤阳掌,已经是极为不易了,你的真实功力想必并不在他之下。只是在仓促之间,你又是在半空之中发力,自然是要吃亏一些。

独笑穹这次绝不会放过一举消灭两个离别箭的机会,此刻他定已随后追了上来,而宫彦应该也已通知了忠义盟的人,在前方派人堵截。如果只有你一人,凭你的身手,这些都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可若是再带上一个受伤的我,你便很难有脱身的机会了。”

“相信我,弃羽哥,我们一定能顺利到达景阳!”寒冰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而又自信的笑容,“这可是在大裕境内,他独笑穹能找到帮手,我们自然也能找到更厉害的帮手。这一回,我便是要让他弄个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再次见到这种久违了的熟悉笑容,凌弃羽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自己与萧玉一起在藏涧谷中淘气闯祸的那些日子,不由得咧嘴一笑,道:“好,反正你的鬼主意向来都比我多,那位赤阳教主遇到了你,想必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寒冰哈哈一笑,“还是弃羽哥最了解我!那我们就继续赶路,今晚也能在景阳城中度过了。”

凌弃羽笑着点了点头,让寒冰将他重新背起,沿着林边狭窄的小道,向前方大步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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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拾起了一根断枝,仔细看了一眼那上面新的断痕,独笑穹的唇边不由掠过一丝冷笑,看来他们急着甩脱自己,竟是连遮掩痕迹的工夫都没有了。

哼,想必他们也不会料到,自己已命飒颜前去传信给忠义盟的人,封锁了所有入京的通道。这一回,定要让他们插翅难逃!

只是那个救走凌弃羽的人究竟是谁呢?上次出现在自己军帐之外的人想必就是他。那时隔了帐帘,没能看到他的模样。

而这回,虽然是正面交手,却由于事发突然,他就那么直接从崖下飞身跃了出来,并在瞬间发出了离别箭,而且自己当时正是首当其冲,唯有集中全部精力对敌,根本没有机会去看清他的脸。

不过,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一想到这儿,他立即回身问道:“飒容,方才在崖上,你可看清楚了那个突然现身的黑衣人的模样?”

乍一听到师父的问话,犹自一副浑浑噩噩状态跟在后面的公玉飒容猛地打了个激灵,抬头看着不怒而威的师父,呐呐地道:“我当时……被气流击得睁不开眼睛,只模糊地看到……看到他似乎蒙着面……”

独笑穹的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恼怒之色,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转身又追踪着对手留下的痕迹,向前飞掠而去了。

公玉飒容虽然看得出来,师父对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极是不满,但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在意了。此刻盘踞于他心头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嫁衣神功。

师父既然已亲口承认,练嫁衣神功就要准备牺牲,那么凌弃羽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就是真的了——他们兄弟二人,必得有一人要牺牲性命,成全对方。

只不知师父最终打算牺牲谁呢?

明明知道自己的兄长公玉飒颜北人的身份已经暴露,师父却仍然命他留了下来,完全置他的安全于不顾。莫非——,师父竟然想牺牲兄长?不!这绝对不可以!自己宁可不再练那嫁衣功,也决不能要兄长的功力……

几乎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之中,公玉飒容居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已与自己的师父拉开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因此当他耳中听到第一声弓弦响起时,竟是还没有步入那个早为他们设好的埋伏圈,总算是侥幸躲过了当场被射成刺猬的厄运,更是令他们师徒就此逃过了一劫。

独笑穹挥掌击落了迎面射来的几枝利箭,可四周的弓弦声却在不断地响起,随即,漫天飞舞的长箭便带着慑人的“嗖嗖”之声,如暴雨般狂泻而下。

这些长箭的箭尖上皆闪着寒光,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箭枝,而是禁军专用的特制铁箭,最远射距可达百丈之遥,几近普通长箭的两倍。

渐渐地,就连密不透风的赤阳掌也开始抵挡不住排山倒海般的箭雨,最终竟被一枝利箭撕开了一道口子,射在了独笑穹的背上,随即,另一枝射在了大腿上。

当又一枝箭直接射在了他的屁股上时,独笑穹终于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只是他实在太不甘心!自己本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高手,今日竟要如此窝囊地死在一群不过粗通拳脚的匹夫手上!

当又一轮箭雨挟着“嗡”地一声箭啸,铺天盖地地向他落下时,独笑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此刻在他脑海中闪过的,竟然是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耳边甚至还隐隐听到了一个极尽轻蔑之意的清越笑声!

预期中的剧痛并未降临,独笑穹猛地睁开眼睛,竟然看到自己的徒弟公玉飒容正挥剑拨打射过来的长箭,同时还向他大声喊着:“师父!向南突围!”

独笑穹登时振作起精神,接连挥出几记威力强大的赤阳掌,暂时挡住了一阵箭雨,随后便跟着公玉飒容一起向南边一个刚刚被他杀出的缺口冲了过去。

见到那对师徒都已落荒而逃,宋青锋立即传令停止放箭。

望着那两个狼狈远去的背影,他的唇边不由溢出一丝冷笑,朗声道:“弟兄们,干得漂亮!回去给你们每人都记上一功!再有,今晚的酒,我请了!”

四周立时响起一阵欢呼声,一个校尉模样的人在旁问道:“副统领,他们两人都已负了伤,我们要不要继续追下去?”

宋青锋笑着摇了摇头,吩咐这校尉马上集合手下的那百余名禁军,一路趾高气扬地返营庆功去了。

兵书有云,穷寇莫追,更何况那两个还是随时都会反咬上一口的恶狼!

反正定亲王交待给他的任务就是要拦住追兵,至此他已算是圆满地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留给寒冰那个一肚子鬼主意的小子去操心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越俎代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凌弃羽从寒冰的背上微微抬起头来,隐约看到了远方景阳城头上的灯光,知道寒冰竟然已背着自己奔行了近百里。然而,从他那愈显粗重的呼吸声中,凌弃羽知道寒冰的身体也快到了极限。

“萧玉,前方可能会遇到忠义盟的人,你还是先停下来恢复一下体力吧。”

寒冰喘了一口气,稍稍放缓了脚步,“放心吧,弃羽哥,忠义盟的人此刻正忙着在别处搜寻偷入大裕境内的北人呢,根本没有时间在这里挡我们的路了。”

凌弃羽呵呵一笑,道:“这又是你耍的什么花招吧?可你如何能指使得动那些朝廷的鹰犬呢?”

寒冰“嘻”地笑了一声,“我才懒得跟那些朝廷鹰犬打交道呢!我是托了岫云剑派的水女侠替我出的头,雪宗主的威权,忠义盟的人又怎敢轻犯!”

“原来你遇到了水女侠她们——”

“幸亏遇到了她们,我才知道你去了哪里,否则我还会一路往南赶,就此跟你错过了!”

“是啊,这一错过,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凌弃羽自嘲地一笑,“我这枝离别箭也要就此折在那座无名的荒山上了。”

“一接到独笑穹在景阳附近现身的消息,我便猜到他定是冲着你来的,就随后追了上来。可惜出了景阳城,我们的眼线就失去了作用,而小风和小飞他们又早在到达襄州之前就转向了西边,护送琼娘他们去了重渊。所以我只好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希望能在到达襄州前截住独笑穹,可没想到的是,你竟已过了襄州往北来了。”

“既已知道你就在景阳,我自然是要来见你一面的。其实小飞他们也是存了想见你的心,可是那个宫彦接到忠义盟的命令,要提前返回总舵,而我们当然也要遵守当初的承诺,把他的兄弟公玉飒容交还给他。

如此一来,失去了人质在手,很难保证宫彦那阴险的家伙不会借机耍什么手段,所以小飞他们不得不提前改了路线。这次又失去了见你的机会,他们两个可都失望得很,小飞那小子走时竟然还偷偷抹眼泪呢。”

寒冰不由哈哈一笑,道:“那两个小子想见我是真,想回景阳城跟着我大闹上一番更是真。只是我现在的身份特殊,实不能让人怀疑到我就是萧玉,所以也只好先委屈他们两个一段时间了。”

“那洛儿姑娘呢?你也打算就这么一直瞒着她吗?”

凌弃羽这突然的一问,竟是令寒冰一时间窘在了那里。他完全没想到久别重逢的弃羽哥,居然连他与洛儿的事情都知道。——哼,定是小飞那个多嘴的家伙干的好事!

想是感觉到了寒冰此刻的窘状,凌弃羽略带沙哑地一笑,道:“怎么?你这一向皮厚的家伙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在我这当大哥的面前,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更何况我这大哥都已经帮过你一个大忙了!”

“大忙?”寒冰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大忙!我都替你将聘礼给了人家洛儿姑娘了!”

“啊?!”寒冰在吃惊之余,不禁咧着嘴埋怨起来,“这——,弃羽哥,这下聘礼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来吧?你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凌弃羽哼了一声,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平日里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真正的心事却从不对人言。你虽是喜欢人家洛儿姑娘,可知道该如何向人家表达自己的心意吗?”

寒冰又咧了咧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弃羽哥你自己又比我强了多少似的!”

凌弃羽听了,不由得意地嘿嘿一笑,“我有老婆,又有儿子,怎么就不比你强了?对于男女之事,你又懂些什么?不还得乖乖请教我这当大哥的吗?”

寒冰顿时没了声音,只因他根本不知道琼娘母子与凌弃羽的真正关系,还以为他的弃羽哥在这方面真的强过了自己,竟不免生出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

此时凌弃羽占尽了上风,当然不会向寒冰多做解释,只是笑着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替你送给洛儿姑娘的聘礼到底是什么?”

寒冰虽是在嘴上输了阵仗,心里颇有些不服气,脑筋却仍然转得不慢,“不会是我送给大哥你的那柄‘追日’剑吧?”

“怎么?舍不得?”凌弃羽故意逗他。

寒冰却“呵呵”笑了一声,“怎会舍不得?我倒是想着把那柄‘奔月’也送给洛儿呢。谢谢你,弃羽哥!”

“你小子,到现在才知道说声谢!你必是觉得我这当大哥的多管闲事,却不知道我这么做可是有原因的。那位洛儿姑娘美丽可爱,自是会有不少倾慕于她的追求者。而你又与她隔了这许多的障碍,难以相见,更难以互诉衷肠。你怎知人家就会一直为了你苦等,浪费了大好年华呢?所以我才先替你将她给定了下来——”

寒冰不由苦笑道:“弃羽哥,你以为仅凭一柄剑就能拴住洛儿的心吗?再者说,她又不知道那剑是我的。”

“我这是给你找了个以后接近她的引子,至于该如何利用这个引子,你小子这么聪明,自然不用我来教了。虽然我没有告诉她那剑是萧玉的,因为怕她听了会难过,但你也不能就这样一直躲着她,让她毫无希望地空等下去。

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公玉飒容那家伙可是喜欢上你的洛儿了,这次若不是他提前示警,恐怕水女侠和洛儿姑娘都逃不过独笑穹的毒手。这可是救命之恩,洛儿姑娘又岂会不感激在心?”

凌弃羽故意有些夸大其词地吓唬起了寒冰,就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沉得住气。

寒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弃羽哥,即使洛儿真的喜欢上了别人,也不能让她知道我就是萧玉。”

“我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一定非常危险,所以不想让她也卷进来,置身险境。但是如今她已回到了景阳,你能一直避开她吗?一旦见了面,她终是会把你给认出来的。”

“自从练了化蝶功,我的相貌身形甚至就连声音都已经彻底改变,洛儿她根本就认不出我是从前的那个萧玉了。如今我的名字叫寒冰,身份是花神医的外甥,还有——,大裕左丞相冷衣清的长子。”

虽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凌弃羽却从中听出了许多东西。可以想象得到,这些年萧玉的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也正如他自己一样,经历了很多痛苦与磨难。

然而对于这些苦痛,他们兄弟两人也都是一样,从不愿对人提起,而只会独自默默承受。

过了许久,凌弃羽才叹了口气,问道:“那位冷大人——,是真的吗?”

寒冰默然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离死别

凌弃羽闷咳了一声,道:“记得在藏涧谷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你为什么只有师父,却没有爹娘?难道他们也像我的娘亲一样都离开了?我比你大了四岁,仍不时会向我爹喊着要见我娘,而我却从未听你提起过他们。”

“不过是又一个抛妻弃子的故事而已!我娘死时我还没有记事,即便想提起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师父虽然给我讲过一些关于娘亲的事情,可是我看得出来,每次提起娘亲时,他的心中都会很难过,所以我也没有再多问——”

说到这里,寒冰不由顿了顿,随即,他那原本低沉的话音又陡然恢复了清朗,转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洒脱任性的少年模样,“如今倒也不错,有了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大人,我现在可是堂堂的左相之子,在京城中无人敢惹,就连皇帝老儿的禁军也能被我借来一用呢!”

自小就了解寒冰这种总是能将一切伤痛都藏于嬉笑怒骂之中的性子,凌弃羽不由微微一笑,道:“原来你竟是调了禁军来对付独笑穹那老贼,可真有你小子的!你倒是给我仔细说说,是如何混得这般风生水起的?今后有了你这位任谁也不敢惹的兄弟提携,我这当哥哥的也可借你的势,抖上一抖,想必就不会再被人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了!”

听了凌弃羽的这番玩笑话,寒冰顿时开怀大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兄弟俩在一起吹牛闯祸的快乐时光了。

于是一路走着,寒冰便将自己化蝶功成,从重渊返回大裕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大略地向凌弃羽讲述了一遍。

只是从他口中所说出的,皆是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勇斗严氏一族,又如何智计百出,将那位左相夫人气得银牙咬碎的英雄战绩,却是连一句都没有说自己那些出乖露丑的糗事,更是只字未提无尽丹以及那位身为左相的父亲大人与他相处时的情形。

凌弃羽一直默默地听着,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慢慢地,一缕鲜血顺着他微笑的嘴角滴落下来……

“弃羽哥——”寒冰猛地顿住了脚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惶然。

“我没事……”凌弃羽继续微笑着,“独笑穹的赤阳掌果然厉害,我的离别箭竟被他的掌力完全截断了。若是换作你,吃亏的必定是他……”

寒冰的双肩微微抖动起来,哑声道:“都怪我!我若能早一步赶到——”

“萧玉,别再这样责怪自己了!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料到独笑穹会突然出现,所以没有及早联络你。没想到你竟然还是赶到了,让我能再见你一面,还有湘儿……”

“弃羽哥,景阳城就在前面,你马上就能见到湘君姐姐了!”寒冰边说,边又重新迈开了腿,向前大步飞奔起来。

“湘儿……”凌弃羽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愧疚,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微弱,“我这当哥哥的……从未真正照顾过她……”

忽然听不到凌弃羽的说话声,寒冰不由心慌了起来,大声道:“弃羽哥,你别睡!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湘君姐姐?”

凌弃羽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温热的血濡N湿了寒冰的后背,同时也濡N湿了他的眼眶,他的声音中不觉带了一丝哽咽,“弃羽哥,我们就快到了,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凌弃羽急喘了几口气,终于沙哑地笑了一声,“我这辈子最恨忠义盟的人,是他们毁去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族人。生离死别,那种痛,又岂是我手中的离别箭所能消解的?虽然明明知道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可我还是决定用这唯一的武器,去替那些与我遭受过同样苦痛的隐族人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从藏涧谷中逃出来以后,我让湘儿她一个人去投奔花神医,然后我便将那个随后追杀上来的忠义盟的人给杀了。当时我也受了伤,一度失去了记忆,后来被我的义父——一位姓季的捕头所救。

伤好之后,我恢复了记忆,也曾想过要去找湘儿。可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对湘儿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因为从杀死那个忠义盟的人那刻起,我就已下定了决心,要向忠义盟讨回所有隐族人的血债!而且作为凌天的后人,我也有责任保护那些正在遭受残害的隐族人。

我利用自己捕快的身份,联络到一些隐族人,并通过他们,做起了杀人生意。他们替我收集情报,寻找需要帮助的隐族人,然后由我以离别箭的身份除去那些残害隐族人的恶徒。

琼娘母子——其实是我的联络人。只怪我当初考虑不周,才将他们都卷了进来,而我离别箭的身份最终暴露,也连累他们不得不跟着我一起逃亡——”

“原来——,原来弃羽哥你根本就没有成家!”寒冰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大呼上当,“那你还敢笑我对男女之事什么都不懂!”

凌弃羽不由呛咳着笑了起来,“笑你有何不对?难道你还真的懂了?”

“我——”寒冰窒了窒,不禁也笑了起来,“我倒是也不比弃羽哥你懂得多!”

“你小子,就是这种不服输的脾气!也就湘儿能制得住你!”

一提到湘儿,凌弃羽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湘儿与你同年,如今也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她长得十分像我们的娘亲,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这么多年,我虽是去过景阳,也去过芜州,却一直忍着没有去看她,因为我怕自己在见到她之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她了。萧玉,替我好好照顾湘儿,告诉她,哥哥从没有忘记过她——”

“这些话你要自己去告诉湘君姐姐!弃羽哥,你一定能见到湘君姐姐的!”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难过,寒冰的声音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不,萧玉,我不能见湘儿,我不能……死在她的面前!你告诉她,我护送琼娘他们去了重渊。然后……我还要回南方,继续做那个令忠义盟闻之丧胆的……离别箭……”

寒冰只是摇着头,发狠般地向前狂奔,丝毫没有感觉到一缕鲜血正顺着自己的唇边涌出,与颊边那两行晶莹的泪水一起,不断地向下掉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师徒夜话

“今生只是离别,箭魂永远不死!”

心中默默重复着凌弃羽最后含笑说出的这句话,寒冰慢慢抹去唇边的血渍,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这句话是离别心法的精义所在,更是每一位习练离别箭者的信念所在。

他将那张代表离别箭的银色面具揣在了自己的怀中,继续微笑着道:“弃羽哥,从今以后我便替你活下去,用我的双眼替你看这个世界。你定会看到,离别箭将继续保护那些受到迫害的隐族人,而且终有一日,大裕将成为裕人和隐族人共同的家园和乐土!”

仰头看了看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他从那座自己亲手堆起的新坟前站起身来,走入了不远处一个洞口被杂草遮盖住的石洞。

漫长的子时仍未过去,就在寒冰被无尽丹折磨得忍不住开始在地上翻滚之际,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惊呼声,从洞外不远处传了进来。

他在一惊之下,死死地用十指抠住身下的泥土,不让自己的身体继续滚动,以免弄出更大的声响,惊动了洞外的人。

虽然只是非常短促的一声,他却已经听出,那个发出惊呼的女子就是洛儿。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她的师父水心英应该也和她在一起。

他此时决不能被她们发现,否则即使洛儿可能猜不到他就是萧玉,但水心英那双敏锐的眼睛,他是绝对瞒不过去的。

这时,洛儿那特有的清脆声音又传了进来,“师父你看,这里有一座新坟!”

“确是刚起了不久,土还是新的。”水心英的声音中也带了几分惊异,想是未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座坟,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谁会赶在三更半夜的,在这荒野里立坟?”洛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安,“师父,凌大哥他们应该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会不会——,这坟会不会——”

可能是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洛儿并没有把心中的疑问全部说出口来。

水心英许久没有答话,想来她心中也存了相同的想法,却又不愿说出来更增洛儿的担心。

“师父——”洛儿终是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此时凌大哥他们会不会已经进城了?我们在这里还能等得到他们吗?”

“那个来传信的年轻人武功不弱,似乎还在凌弃羽之上,以他们的脚力,此时确是应该已经进城了。但是——,他们的对手是独笑穹,一旦交过手,恐怕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并不大。若是其中有人受了伤,那他们的速度自然会受到影响。”

“当时我们真不该骑了他的马,那样他们就会跑得更快些了。”洛儿极是后悔地叹了一口气。

水心英沉默了片刻,才道:“事有轻重缓急。他既然将自己的马交给我们,应该就是已经做出了判断。他们若是骑马撤离,自然要走平坦的官道,可路上会遇到忠义盟的人拦截,反不如徒步走林密的山间小路更隐蔽安全。而他将马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尽快脱身,以便能赶到前面,将忠义盟的人从这条路上引开,为他们清理撤退的路线。”

“我明白了,原来他早就计划着要从这条路回景阳,所以师父你才会在这条路上等他们。”

“那年轻人虽然走得极为匆忙,但所交代的事情仍是很有条理。我想我们应该能在这里等到他们。”

“那师父我们还是坐下来慢慢等吧。”

“好吧,只是坐在这新起的坟边,你不要害怕就好。”

“洛儿不怕。我总觉得这坟里的人好可怜,被孤孤单单地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有我们来多陪他一会儿也是好的。”

“江湖人江湖死,这是所有江湖人的宿命,却也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师父你怎么知道死的是一个江湖人?”

“你看这坟虽是新起,却堆得整整齐齐,可见那位立坟之人应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想必他与死者也是相识之人。然而这坟前却连个墓碑之类的物事都没有,应该是那立坟之人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死者的身份。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不希望让那死者的仇家发现这座坟,以致心生恶念,做出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我懂了,师父。那立坟之人是不想让死者再被那些活着的人所打扰。”

水心英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死者长已矣,只是生者无法面对罢了。”

一时间,师徒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而水泠洛毕竟是个小姑娘,心思活泛,不久便又找到了新的话题。

“对了,师父,方才你说那个给凌大哥传信的人是个年轻人,可是他当时蒙着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你是怎么看出他的年纪来的?”

“他虽然蒙着面,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当时情况紧急,他怕我们不相信他的话,眼中的急切之意显而易见。而当他说到请我们帮忙引开忠义盟的人时,眼中又忍不住闪过了一种狡黠之色。这些都足以证明,他还是个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年轻人。”

水泠洛当时虽没有注意到那传信之人眼中的神色,但听到师父说起“狡黠”一词,不由想起师父从前也是用这个词来形容萧玉的,心中竟隐隐地对那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

而且不知为何,那人身上所穿的那件极其普通的黑衫,竟让她想起了津门关帅府屋顶上那个黑色的身影,还有那些至今仍令她心旌摇荡的黄色野花……

猛地发觉自己在走神,水泠洛不由暗自吐了一下小舌头,忙接着师父的话说了下去:“所以师父你就相信了他的话,不但告诉了他凌大哥所在何处,还答应帮他引开忠义盟负责拦截他们的人。”

“我们暗中相助凌弃羽的事情除了公玉飒容,也就只有隐族人知道。那传信的年轻人一见面便向我们说出来意,可见他十分清楚我们与凌弃羽的关系,想来他也是个隐族人。”

“师父你说他的武功比凌大哥还高,那他究竟会是什么人呢?竟然比鼎鼎大名的离别箭的功夫还要好?”

“据我所知,隐族之中,有很多奇技异能之士。离别箭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当年的箭神凌天是公认的世间第一高手,故而世人大多误以为,会使离别箭的人便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其实隐族人的武功有很多神奇之处,离别箭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他和凌大哥联手,能不能打败独笑穹?”

“若他能及时赶到,也许确有这种机会。可是——”水心英没有继续说下去,想是心中已隐隐感到了事情的结局并不是那样。

“今日在山上时,凌大哥突然让我们从另一条路下山,会不会当时他就已经猜到独笑穹来了?”

“应该是这样。想必是公玉飒容的那句话提醒了他。”

“那师父你说,公玉飒容他为什么要提醒我们?他不是北人吗?却为什么要帮我们?”

水心英沉默了一瞬,才答道:“人的善恶是不能用他来自何处来划分的。南人与北人,多年的战争令我们彼此间成了世仇,但是除了仇恨,还有人性。

想想你自己为何在这北来的一路上都对公玉飒容十分照顾,还在天香教徒的偷袭下保护了他,你就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其实在你心里,并未把他当成真正的仇人来对待,不是吗?”

“我——,其实我不是不恨他,若不是因为他和他师父独笑穹,萧玉又怎会……如果是在战场上遇到,虽然我打不过他,但我还是会拼了命去杀死他。可是,他已成了俘虏,又毫无反抗之力,我便……我便……”

“你便只是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了,对吗?”

“是啊!师父,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不,洛儿,你只是太善良了!这本是一种美好的天性,却并不适合于残酷的江湖。为师无法告诉你该怎么做,因为这本就说不清对与错,只要按你自己的本心去做就好了!”

“我会的,师父。”

……

不知为何,听着那师徒二人娓娓的谈话声,寒冰竟然感到自己身上的痛苦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心中想象着此时洛儿脸上那种可爱动人的表情,竟不知不觉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出师不利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渐渐放亮。

水心英和水泠洛师徒二人竟然在那座坟前守了一夜,而寒冰也在石洞中倾听了一夜。

“师父,天已经亮了,估计凌大哥他们应是早就进城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师祖的信上不是说今日就到吗?”

“你先回山上去吧,为师还要去一个地方,晚些时候再回去。你让她们把宗主的房间收拾好,宗主一路奔波,想必身体乏累,让她们多准备些热水,还要做些清淡的饭菜。”

“是,师父,洛儿记下了。只是您可要早些回来,否则若是师祖问起我在南方的那些事,我怕自己说不好,将事情给说漏了……”

“放心吧,我定会在宗主回来之前赶回去。”

“好,那我先走了,师父。”

听到水泠洛远去的脚步声,寒冰忙从怀中取出那张银色面具,戴在了脸上,然后便迈步走出了石洞。

果然,此时水心英竟已悄然来到了洞口前,看到寒冰走了出来,她便停下了脚步,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久久地凝视着他。

“水女侠!”寒冰立即模仿着凌弃羽的声音,上前躬身施礼。

乍然听到了凌弃羽的声音,水心英不由怔了怔,又仔细看了看寒冰脸上的那张面具,犹似有些不信地打量了他半晌,才道:“凌弃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我一直在洞中运功疗伤,听到您和洛儿姑娘过来,却因正是行功的关键时刻,无法出声招呼你们。失礼之处,还请水女侠见谅!”

“你受伤了?那——,那个去给你传信的年轻人——”水心英突然顿住了话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新坟。

寒冰的双目中尽是黯然之色,悲声道:“他也被独笑穹所伤,我们一路逃到了这里,他却没能挺过来……”

水心英默然片刻,轻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寒冰摇了摇头,“我们从未见过面,当我想到问起他的名字时,他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水心英轻叹了一声,道:“好在派他来的人应是知道他的名字,怎么也该告诉他家里人一声。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让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水女侠请放心,我定会找到他的家人。”

水心英又叹了一口气,抬眼看着他,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多谢水女侠关心,在下的伤势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但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一声,这也是我和洛儿在此处等你的原因。家师已从岫云剑派的总坛赶来了景阳,想必是为了你而来。她对萧玉救走萧天绝一事一直耿耿于怀,难免要对离别箭追查得非常紧。我知道以你的武功,当不至于在家师的手下吃亏,但此处毕竟是京城,忠义盟的总舵就在附近,你还是要多加些小心!”

“多谢水女侠提醒!我一定会谨慎行事,尽量避开雪宗主。不过,在下也有一事要提醒水女侠一声,千万要小心宫彦!”

“宫彦?”水心英惊讶地看着寒冰,“他没有跟独笑穹一起逃走吗?经过这次的事情,他北人的身份已经暴露,难道还敢继续留在京城之中?”

“此人心机深沉,又潜伏于忠义盟中多年,与宫中也有联系。另外,此次他北人的身份并没有彻底暴露,想必不会甘心放弃这些已打下的根基,就此逃回北戎。”

水心英却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我已将宫彦是北人的消息告诉了左语松,而且忠义盟明日便会发下武林贴捉拿于他。”

“左语松绝不是轻信之人,宫彦追随他多年,怎会仅凭您几句口说无凭的指证,便认定他是北人呢?我猜他之所以这么做,多半还是碍于您是雪宗主弟子的身份,用意只是敷衍,那所谓武林贴的作用应是不大。”

“既是这样,我会让岫云派的弟子多留意宫彦的动向。”水心英虽然觉得寒冰所说有理,但是在她的心中,认为宫彦毕竟是一个小角色,应是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便也未太放在心上。

而此刻她的心思,更多地是放在了正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

盯着寒冰脸上的面具,她微皱着眉头道:“想必你早就猜到我已发现了你在洞中,却要等到洛儿离开以后才出来见我,这是为何?”

“水女侠既然早就发现洞中有人,却一直没有当着洛儿姑娘的面揭破,而是等她走了之后,才借故留下来查看个究竟,这又是为何?”

水心英并未因他的反问而着恼,只是淡然一笑,道:“因为我当时以为洞中的是另一个人,一个不想见洛儿的人,故而才会一直躲在洞中不出来。而我猜他之所以要如此做,必然是有他的苦衷,便没有出言揭破。”

“哦?不知水女侠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他为何不想见洛儿姑娘?莫非是与洛儿姑娘有什么过节不成?”

水心英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寒冰脸上的面具,徐徐地道:“有时一个人不想见另一个人,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寒冰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在下明白了,原来水女侠是误把我当成了洛儿姑娘的那个心上人。可惜在下会错了意,以为水女侠有什么不愿让洛儿姑娘知道的事情,所以便未敢现身相见。结果却让水女侠空耗了这么多时间在此枯等,实是太失礼了!”

水心英微眯了双眼,若有所思地一笑,“阁下客气了。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此刻我清楚地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你,但昨夜我也曾清楚地感觉到,躲在洞中的是另一个人。不知你能否告诉我,我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

寒冰不禁又眨了眨眼睛,带着些迷惑地道:“水女侠这么说,却是把在下也给说糊涂了。你是怀疑昨夜洞中的那人不是我,还是怀疑此刻洞中还有别人?”

“我只是说,这世间有很多神奇的事情,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但无论他的容颜、声音,甚至体态如何改变,总有些特有的习惯仍是会固执地存在。比如,说谎时的眼神,还有分析问题的方式。而这些内在的东西,绝不是靠改变任何外在的特征就可以隐藏得住的,也更不是仅凭一张小小的面具就可以遮掩得住的。”

说到这里,水心英忽然淡淡地一笑,“好了,如今我的话已传到,望你多加珍重,告辞了!”

没等寒冰再说什么,她已转身走到那座新坟前,肃然躬身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

寒冰望着水心英离去的背影,眼中尽是懊恼之色。

想必这位精明聪慧的水女侠已看出了什么蹊跷,只是故意没有言明而已。唉,没想到自己头一次假冒离别箭便被人识破,真可谓是出师不利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明争暗斗

“私调禁军”,这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

然而,当宋青锋听到从禁军大统领赵展嘴里吐出的这个词时,却只是轻蔑地一笑。

“大统领言重了!末将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犯下这诛九族的大罪啊!”

一旁的那几位禁军将领却是一个个都已吓得脸色青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正面沉似水地坐在帅案之后的大统领赵展。

而赵展此时却是目露凶光地瞪着宋青锋,沉声质问道:“那你昨日率领一百禁军在城外设伏,捉拿所谓的北人奸细,可是奉了圣谕?”

宋青锋摇了摇头,“当时情况紧急,末将确是来不及再进宫另行请旨,而大统领你又不在营内,故而我只好先带人出发了。”

“既无圣上谕旨亲批,便是私调禁军!想必是宋将军你在北境当久了少帅,已习惯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竟然忘了此处是京城,而禁军更不是北境军,绝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副统领可以随意调用的!”

赵展一脸冷笑地看着宋青锋,同时用眼角扫了一眼那几个竟敢背着他,听从宋青锋调遣的禁军将领,直吓得那几人的身体都不禁跟着抖了抖。

宋青锋却是丝毫不惧,只是面露惊讶之色地问道:“大统领何出此言?虽然没有圣上谕旨,但末将是在接到了左相派人传来的兵符之后才出兵的。按照大裕兵制,持枢密院所颁兵符就可调兵,如今左相身兼枢密使一职,末将听从左相调遣,出兵伏击越境北人,到底何错之有?”

赵展听了不由一愣,“左相的兵符?兵符在哪里?拿出来让本统领瞧瞧!”

宋青锋则更显得惊讶不已,而且已隐然露出了怒气,声音不觉也跟着高了起来:“大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竟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来!‘接符出兵,收兵还符’,这乃是军中铁则!昨夜我一回来便将兵符交还了左相大人,因怕手下人有失,还是我亲自去面呈的。

由于大统领彻夜未归,我便没有寻到机会将此事禀报给你。可是末将实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大统领,竟然一大早便被你这般不问情由地,将一顶‘欺君谋逆’的帽子往我的头上扣?!”

听到宋青锋的这番质问,赵展阴沉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那几位禁军将领虽是吓得不敢说话,却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替宋青锋抱起了不平——

是啊,这算什么事啊?别说人家宋副统领确是接到了左相大人的兵符才出的兵,就算真是私自调用一下,不过才百、八十号人,又有什么打紧了?

难道他赵展就没有私自调用过禁军吗?不说别的,光是每年为了给他义父郑庸做寿,禁军不都得派出三百人前去捧场吗?

还有前些日,他专门让一千禁军铁骑全副武装,在东郊演练了一回万马奔腾、刀山剑林的沙场景象,只为了博美人一笑,讨那位远芳阁青萝姑娘的欢心。

如今人家宋副统领是真的为抓北人而出兵,却无缘无故受到如此的责难,看来这赵展的心胸实在太过狭窄,想必是嫉妒人家宋将军的军功,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大统领位置不保,才会存心报复,设计陷害!

其实这些禁军将领们想得并没有错,赵展之所以会向宋青锋发难,确是有因妒生恨的成分在里面,想借机除掉这个潜在的强劲对手。

不过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今日赵展之所心会如此地沉不住气,其实还存了一个十分可笑的原因在里面。那就是,他前两日在远芳阁又被寒冰那小子好生奚落了一番!恼怒之余,又无奈他何,便将自己的一腔恨意,都发泄在了据说与寒冰颇有些交情的宋青锋的身上。

岂知他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仔细调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是一上来就放狠话,完全忘记了除了皇上,如今左相也有了调动禁军的权力。结果,竟是让他自己在这些禁军属下的面前弄得下不来台,反倒给了宋青锋又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

看到赵展被自己问得一时间无言以对,而一旁的众位禁军将领又都是脸有忿然之色,宋青锋知道预期的效果已经达到,应该适可而止了。

他突然躬身行了一礼,故意做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道:“是末将一时情急,出言顶撞,冒犯了大统领,还请大统领恕罪!”

赵展面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半晌,终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道:“宋将军言重了!此次事出突然,赵某担心禁军生变,有负圣望,故而才会在情急之下一时失察,以致误会了宋将军。实是赵某过于鲁莽,还请宋将军不要见怪才好!”

宋青锋淡然一笑,“大统领乃是禁军主帅,心系禁军份属应当,末将又怎会不体谅?好在如今误会已经解释清楚,末将稍后便呈上此次清剿北人的行动奏报,请大统领阅看。”

“好,此次清剿北人,宋将军和诸位将军都是劳苦功高,赵某定会奏明圣上,为诸位请功!”

宋青锋和那几位禁军将领忙齐声施礼称谢,随即便都退了出去。

见人都走光了,赵展一个人坐在这座统领府的大堂之上,又开始生起了闷气。

他心中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尤其是想起前日在远芳阁与寒冰的那次狭路相逢,被他诸般地冷嘲热讽,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今寒冰的兄弟宋青锋,身为属下,竟然也敢在众人面前向他这个顶头上司公然叫板,让他颜面尽失!

最可气的是,那个鬼才知道存不存在的兵符,还是左相冷衣清——寒冰的亲老爹交给宋青锋的!

这种种的一切,皆是与寒冰那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小混蛋脱不了干系!

不行!他决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认输!否则今后还如何在禁军中呆下去?更重要的是,如果让青萝姑娘知道了此事,岂不是会因此小瞧了他?最终反倒让寒冰那个小混蛋占了上风?乃至拔了头筹?

想到这里,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大步出了统领府,到外面上了马,便直奔皇宫而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心生毒计

大裕皇宫选德殿内,皇上浩星潇启正脸色阴沉地在龙椅前来回地踱着步。

左相冷衣清垂手立于阶下,清雅的面孔上也是一片凝重之色。

过了片刻,浩星潇启终于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左相,可查实那个北人便是北戎赤阳教教主独笑穹了吗?”

冷衣清忙肃然回道:“禀陛下,确已查实。从禁军伏击处仓皇逃走时,那独笑穹及其同伙曾杀伤了多名禁军将士。经过有经验的医官查验,证实其中有几位禁军确是伤在赤阳掌之下,而且从其出手的功力来看,应是独笑穹本人无疑。”

浩星潇启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变成了彻底的恼怒之色,“哼,北人实在是太过猖狂!二十多年前就曾经派独笑穹入宫行刺过朕!此次又派他潜入大裕,想必也是存了不轨之心!你且传令京城周边各州府,加力搜寻独笑穹的踪迹。一经拿获,即刻递解入京,朕要将这胆大妄为的恶贼凌迟处死!”

“微臣遵旨!”

冷衣清躬身领旨后,略微犹豫了一下,方又奏道:“陛下,昨日臣接到忠义盟线报,说那独笑穹即将入京,恐他惊扰了圣驾,一时情急之下,臣未及请旨便自行调动了禁军——”

“诶——”浩星潇启摆了摆手,“事急从权,临危应变,你做得很好!再说枢密使本就有动用兵符调动禁军之权,只是你新接管枢密院,对这些事情还不清楚而已。”

“陛下责备的是!微臣惭愧!只是——,枢密院执掌军机要务,完全由臣这一介不懂武事的文官掌管,实是于治军不利。而且这其中所涉及的兵员征募及调配事宜,实则与兵部职权多有重合之处。

故而微臣以为,若能将枢密院部分职司划归兵部,做到权责分明,进而能够各司其职,运作起来应是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浩星潇启想了想,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嗯,朕也知枢密院职能颇为庞杂,而内阁中书这边的事情也很多,军政要务皆压于左相一人之身,实是太过繁重。你且先将枢密院所辖各种职司梳理清楚,然后写个条陈给我,把其中一部分繁杂军务交给兵部处理即可。”

“是,微臣谢陛下体恤!”

冷衣清退下之后,浩星潇启终于回到龙椅上坐下,闭目细思了片刻,不由自言自语地道:“这冷衣清确是不错!当初朕将枢密院全权交由他管理,实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想看看他是否急于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没想到他不但无丝毫揽权之心,竟还向朕提出如此有利于社稷的谏言,看来朕实是没有错信于他啊!”

郑庸在一旁听着,心中竟忍不住隐隐地对那位左相大人生出了些许妒意。

如今冷衣清竟也渐渐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还有那个假王爷李进,皇上越是信任他们,对他郑庸以及他手下的大内密探便少了些倚重。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失去皇上恩宠的太监,便真的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到殿里来,站在殿门口偷偷望着郑庸,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郑庸皱了皱眉,先偷眼看了看皇上,见他正垂头坐在龙椅上,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丝毫未注意到那个刚走进殿里来的小太监。

于是他便放了心,走到那个小太监面前,用眼睛示意他说话。

那小太监凑上前,在郑庸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又赶忙退了回去,站在那里,恭敬地等候他这位大总管的吩咐。

郑庸并未急着表态,而是眯缝着眼睛在那里琢磨了须臾,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皇上。

没想到这一看,他才发现,皇上并不是在沉思,而是正坐在龙椅上打盹儿。

他不由暗暗摇了摇头,皇上毕竟老了,精力已大不如前。如此看来,自己的那个计划确已到了可以开始实施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诡笑,对那小太监轻轻点了点头。

那小太监得了指示,忙悄然躬身退了出去。

郑庸这才回过身来,放轻了步子走到正在打盹儿的皇上身旁,呵呵笑着道:“陛下,已过了午时,让老奴扶您去后殿歇歇晌儿吧。”

浩星潇启闻声睁开了眼睛,呆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服侍皇上睡下之后,郑庸吩咐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在一旁守着,自己则快步走出了殿门,向前面的一座大殿去了。

绕过那座大殿,郑庸来到旁边的偏殿门口,挥手让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退下之后,缓步走进了殿内。

早已在殿内相候的一位面色焦黄的中年僧人见他进来,忙上前施礼,可奇怪的是,他所施的竟然是下属之礼。

“卑职见过总管大人!”

郑庸摆了摆手,沉声问道:“你如此不避嫌疑地跑来见我,可是济世寺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确是如此!禀总管大人,济世寺慧觉方丈刚刚圆寂了!”

郑庸微微一怔,随即便急声追问道:“那他手中的那枚乾坤密钥——,你可拿到了?”

“卑职无能,请总管大人恕罪!”那个假和尚忙躬下身子,急急地解释道,“卑职没能拿到密钥,只因慧觉他早就将密钥交给了别人!”

“别人?你可查到那个‘别人’究竟是谁了吗?”郑庸本就阴冷的声音中透出了一股寒气。

那个假和尚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双手呈给郑庸,“这是慧念大师命我专程入宫来呈给皇上的密函。卑职未敢轻拆,但想来其中应该写明了慧觉方丈将密钥交给了何人。”

郑庸接过密函,想了想,并未马上打开,而是对那个假和尚道:“这件事算你办得不错。只是回寺之后,你要继续严密监视慧念,尽快探明地府的具体位置。”

“是,请总管大人放心,卑职定会全力以赴,死死盯住慧念,早日完成总管大人所交办的任务!”

“嗯——”郑庸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要办好了这最后一件差事,找到地府,你就不必再继续做和尚了。咱家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那假和尚一听,顿时心花怒放起来。自己已当了十多年的假和尚,如今终于有希望能够脱离苦海,不用再日日与青灯为伴,吃斋念佛,而是又可以喝酒吃肉抱女人了!

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他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微的颤抖:“谢总管大人!卑职定不负总管大人所望!”

在打发走了那个假和尚之后,郑庸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慧念呈给皇上的那封密函拆了开来。

待看完密函中的内容以后,他那双布满皱纹的小眼睛不由微微地眯了起来,在殿中慢慢地来回踱着。与此同时,一条害人的毒计也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形……

又过了良久之后,他才迈步出了这座偏殿,却没有直接回选德殿,而是转向了不远处的另一间偏殿。

先前去选德殿中报信的那个小太监,此刻正守在那座偏殿的门口,远远见到郑庸过来,忙躬身施了个礼,便一言未发地悄然退走了。

郑庸来到殿门前,先是似乎漫不经意地向四周扫了一眼,随后便迈步走了进去,并将殿门在自己身后紧紧地关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卖身投靠(一)

待看清站在暗处角落里的那人果然是宫彦时,郑庸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脸上却还是挂着一抹习惯性的假笑。

宫彦见他进来,忙上前施礼,态度恭谨而镇定地道:“宫彦见过郑公公。”

“不必了。咱家听说宫护卫来了,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连皇上都没顾上,便赶来见你。”

郑庸走到宫彦的面前,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不已,“只不知宫护卫到底是为了何事,竟如此急着要见咱家呢?”

宫彦淡然一笑,道:“想必公公已经听说了,忠义盟已发出武林贴,誓要缉拿在下这个北人。不得已之下,我才动用了当初公公所赐的入宫令牌,特来向公公自首,甘愿听凭公公发落!”

郑庸眯着小眼睛一笑,“宫护卫是被忠义盟所通缉,却为何来向咱家自首呢?”

“只因公公对我有过知遇之恩,而且在下也知道,如今在整个大裕,恐怕唯有公公您一人,还愿意费心听一听在下的陈情。”宫彦拱了拱手,言语间神态极是恳切。

“哦?听你这样说,想来这件事还别有内情?既然你如此信任咱家,也罢,咱家便听你说说吧。”

说完,郑庸就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假笑早已不见,那张干瘦的脸上甚至还隐然露出一股狠意。

宫彦仍是肃然而立,从容不迫地道:“在下原是奉了左副盟主之命,去南方各分舵调查忠义盟部属接连遇刺一事。在追查了数月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在泉州藏匿多年的隐族杀手——凌弃羽。

此人是镇北王凌天的后人,故而会使离别箭,这也是他用来杀人的一种独特手法。

于是,我立即召集忠义盟在泉州的所有人手,捉拿凌弃羽及其所庇护的三个隐族人,并成功地将他们堵在了当地的一座山上。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凌弃羽的背后竟然还另有同伙。结果在未曾提防之下,我不慎中了他们的埋伏,反而被他们所擒。

为了寻机脱身,我只好假意答应与他们合作,利用我这个盟主特使的身份,护送他们一路北上逃亡。

在到达襄州之后,我终于寻到了一个机会,趁他们不备之时逃了出来。

逃出之后,我立即传信给左副盟主,告诉他凌弃羽即将入京,而同时我本人也准备赶回总舵。

谁知我的人还在半路上时,却忽然听到自己已被忠义盟通缉的消息,说是岫云剑派的人指证我是北人。

我本想即刻赶回盟内,去向左副盟主申诉。但是仔细一想,既然盟中已发出武林贴,便是已完全相信了岫云剑派的说法。

我只有一张嘴,又岂能辩得过岫云剑派那么多人的众口一词?再说雪盟主本就是岫云剑派的宗主,自然要向着自己的弟子说话,怕是根本不会给我任何辩白的机会。

正感走投无路之际,我突然想到了公公您,于是便决定先来向您申诉。若是您能够相信我,那么以您的身份地位,只要出面为在下说一句话,自会令忠义盟的人信服。

而如果连公公您也不相信我,那这天下之大,恐怕是再没有我宫彦立身之处。不如索性就将自己的这颗头颅献给公公,也好让您因诛杀我这个北人而立下奇功一件,权算是报答您从前对在下的知遇之恩了!”

话音方落,宫彦便径直走到郑公公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颅低垂,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宫彦,郑庸只是“呵呵”一笑,既没有说让他起来,更没有亲自扶起他的意思。

他的小眼睛里一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半晌才开口道:“宫护卫实是太看得起咱家了!其实说白了,咱家也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奴才而已,又哪里管得到忠义盟里的事情?

不过嘛,怎么说咱家与你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而你也确是替咱家办了些事情。此次既然知道你有冤情,咱家着实也不忍心袖手不管。

这样吧,咱家先给你安排个去处,你且在那里躲上一段时日。在此期间,咱家自会派人对这件事详加调查,一切都等有了结果再说。宫护卫,你以为如何啊?”

跪在地上的宫彦忙躬身一揖到地,朗声道:“宫彦谢过公公!无论此事最终结果如何,在下心中都将感念公公的大恩大德,哪怕肝脑涂地,也必舍身相报!”

郑庸再次“呵呵”一笑,这才说道:“宫护卫快请起吧!”

宫彦又施了一礼之后,站起身来。

谁知就在他一抬头间,正看到郑庸的一双贼眼盯在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贪婪而淫邪的光。

宫彦的心头顿时起了一阵烦恶!可是为了保命,更为了达到自己那个特殊的目的,自己实是已别无选择,只能厚颜无耻地卖身投靠这个奸宦。

想到这些,他悄悄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那股强烈的恶心之意,甚至还强迫自己向那奸宦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郑庸见到宫彦的这个微笑,眼中的邪光不由更盛,盯着面前这张俊秀之极的面孔,竟还忍不住奸笑了一声。

不过这奸宦虽是一时动了邪念,却犹未忘记正事。在轻咳了一下之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种低眉垂眼的表情。

随后他便慢悠悠地开口道:“只是咱家尚有一事,须得向宫护卫你问个清楚。岫云剑派的人既然指称你是北人,那她们可有任何实据?”

“实据自然没有。只是她们声称,看到我与一个叫公玉飒容的北人私下会面,而且还污指我们两人是兄弟。可是在下从未见过这个叫公玉飒容的人,更是从来没有个姓公玉的兄弟!”

宫彦的脸上露出一派愤然之色,心中却在暗恨水心英和水泠洛那两个女人太过多事!无缘无故地跑去追查什么离别箭,结果害得他暴露了身份,落入如今这般为求生存,而不得不卖身投靠的险恶境地。

郑庸微眯着一双小眼睛,漠然看着宫彦在自己面前的这番表演,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沉吟了半晌之后,他又接着问道:“那你可知这个公玉飒容究竟是什么人?岫云剑派的人为何会认识这个北人?”

见这奸宦竟是连番追问,宫彦虽不知他的居心何在,但为了取信于他,只好尽量实话实说,但求暂时将他敷衍过去。

于是他恭声答道:“关于这个公玉飒容与岫云剑派之间的纠葛,在下确是略知一二。”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然后竟似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公公可还记得一年多以前,雪盟主抓了萧玉的那件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卖身投靠(二)

突然听到宫彦提起了萧玉,郑庸的脸色不由微微一沉,连带着左大腿上的那处旧伤疤都微微抽痛了一下。

萧玉!那个天杀的小混蛋!一个瞎眼的废物竟然如此心机狡诈,预先埋下伏兵,引他上钩,然后暗中偷袭,差点儿要了他的一条老命!好在他见机得快,及时逃了出去。

然而命虽是保住了,可腿上挨的那一剑却让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自他被人断了命根入宫之后,还是头一次遭这样的活罪!

“萧玉那小贼不是已经死了吗?此事又怎会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明显地听出郑公公话中的恼恨与不悦,宫彦的心中反觉大为痛快,只可惜那一剑不是他自己刺在这个肮脏的狗太监身上的!

但他此时却装出对那件事一无所知的模样,面上仍极为恭谨地答道:“此事说来确是与那个萧玉有些关系。当初他被雪盟主派人抓去,关在了岫云剑派的密室中。

而他的同伙为了救他,采取了声东击西之计,借忠义盟分舵主聚会之机,对返程的几位分舵主进行了分头截杀。

想必是由于人手不足,他们竟然雇佣了当时非常有名的一个杀手组织——断剑阁的人,负责对北路荆州分舵主陈应诚进行截杀。

结果就在断剑阁的人与陈应诚交手之际,却被前去救援陈应诚的水心英发现,断剑阁的人使的竟是北人的武功。而且水心英还指认出,为首的那个蒙面刺客正是断剑阁的副阁主公玉飒容。”

郑庸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道:“哦,咱家想起来了!那晚赤阳教主独笑穹曾对雪幽幽说,他是为自己的徒弟来向萧玉寻仇,想必所指的就是那个公玉飒容了。”

“确是如此。在那次截杀陈应诚的行动中,公玉飒容被水心英一剑穿胸,险些丢了性命。”

“哦,原来是这样。”

郑庸慢慢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如此看来,这个宫彦不但是公玉飒容的兄弟,竟然还是赤阳教主独笑穹的徒弟!

嗯,光凭这一点,就有了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有他在手,将来自己或可与独笑穹甚至是北人的皇帝做上一笔不错的交易。

一念及此,郑庸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其实这才是他先前那一连番追问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宫彦的真实身份,以便日后量材而用。

他暗暗压下心头的得意,又顺着方才宫彦话中所提到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追问了起来:“可是咱家记得,当时忠义盟所呈上的奏报中说,袭击各分舵主的皆是北人,因此才推测出北人欲大举南侵。

而最终的事实也证明,他们的消息是正确的。怎么你现在又说截杀事件是萧玉的人所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宫彦叹了口气,道:“公公您有所不知,这正是萧玉的厉害之处!他所设下的这一截杀之计,不但打击了忠义盟的势力,还给自己制造了脱身之机,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将之嫁祸给了北人。如此一举三得,实是高妙绝伦!

此事从表面上看,确是一切矛头皆指向北人,可是细一推敲,便不难找出其中的破绽。

试想,北人若真是要消灭忠义盟北方各分舵,完全可以埋伏在远离忠义盟总舵之处,而且更应该将所有人手都集中于北路。

那样的话,就算是三个陈应诚都跑不了,又何至于最终落得一个鸡飞蛋打、狼狈不堪呢?

再者说,此事若不是萧玉所设下的诡计,独笑穹又怎会雪夜闯山,非要取他性命不可呢?”

郑庸听了不由心中一动,觉得宫彦的这番分析十分有理。看来这些潜藏大裕的北人,确是掌握了很多就连他这大内总管都不知道的情报。今日自己正好趁机从宫彦的嘴里多逼问出一些来,说不定还会对自己的计划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于是他故意皱着眉头道:“你说的确是有些道理。不过,这些也只是你自己的臆测而已,并无任何实据。至于独笑穹的闯山之举,虽说是冲着萧玉而来,但也同时证实了一点,断剑阁确实是北人在大裕所设的情报站。

而正是由于岫云剑派及时揭出了北人的重大阴谋,皇上才没有对雪幽幽藏匿萧玉一事过分追究。而且,最终那个始作俑者萧玉也被独笑穹震断了心脉,绝无幸理。故而,你所怀疑的这一切,便都已是死无对证。”

听郑庸这么说,宫彦自然不敢跟他强辩,便更加卖力地试图说服他:“公公所言极是。在下虽然能够确定这一切都是出自萧玉的设计,但又苦于找不到证据,所以才会主动向左副盟主请命,去南方调查离别箭一案。

因为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当日在总舵截杀忠义盟分舵主的人,应该和后来在独笑穹手下救出雪幽幽的人是同一伙人。而且,他们肯定都是隐族人。”

“嗯,你想的不错。那离别箭应是出自藏涧谷,而萧玉也曾在藏涧谷呆过,想必与那离别箭应是旧识。追查离别箭,确有查到萧玉同伙的可能。”老奸巨滑的郑庸适时说了几句肯定之语。

宫彦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感激和钦佩之色,欣然道:“公公果然是在下的伯乐!我的这些许心思竟都逃不过公公的慧眼!”

虽然宫彦的这番谄媚之词说得极为露骨,但听在久已习惯于谄媚他人的郑庸耳中,仍是不禁感到一阵舒爽自得。

他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宫彦,一边继续套他的话:“宫护卫心思敏捷,这也是咱家之所以如此看重你的原因。看来你这次追查离别箭,确是收获不小啊!”

“正如公公所料,在下这次不但查出了离别箭的真正身份,而且还发现了,他的那两个同伙就是当年与独笑穹交手,并救下了雪幽幽和水心英之人。”

郑庸一听,眼睛不由微微眯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么说来——,那夜你也在场?”

以宫彦的心机,自然马上意识到此刻郑庸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他一定是在怀疑,当初他被那两个蒙面人所伤的狼狈相都被自己看在了眼中,而自己竟敢一直躲在暗处袖手旁观、不加援手!

其实郑庸确也是过于多疑了!宫彦当时只牵挂着自己师父独笑穹的安危,又哪里把他一个狗太监的生死放在心里了?根本就没跟过去看他与萧玉他们的那番缠斗。至于他知道郑庸受伤,全都是事后听左语松所说。

如今听这老太监问起,宫彦倒是没有半分心虚,只肃然地答道:“我赶到的晚了些,只看到独笑穹与雪幽幽师徒交手,随后那两个蒙面人就出现了,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

而在下自知武功低微,实在不敢靠得太近,怕被雪盟主和那两个蒙面人发觉,所以一见双方分出了结果,便又偷偷溜下了山。

我曾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禀报了左副盟主,但因当时离得太远,而那两人又都蒙着面,实是无法辨认出他们究竟是何人。如今看来,他们应是萧玉的手下,更是隐族人无疑。”

宫彦的这番话说得坦诚,郑庸倒是也完全相信了。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去追赶萧玉他们,随后遇伏受伤,这一切事情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以宫彦那么低微的武功,就算真的一直追在他身后,恐怕赶到那里时,也根本不会看到什么。

想到这里,郑庸的表情随之放松了下来,想了想,他又继续问道:“既然这次岫云剑派的人也出现在南方,那你可发现她们与隐族人有何接触?”

宫彦自然不敢将水心英她们押解公玉飒容的事情说出来,令自己难以自圆其说,遂果断地摇头道:“此番南下之行,在下始终就未见到过岫云剑派的人,故而才对她们对在下的那些不实指控更觉不解和愤怒!”

郑庸见暂时从宫彦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了,反正来日方长,这只自以为是的小狐狸终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于是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宫彦的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咱家已了解了你的冤情,不过要想最终证明你的清白,尚需找到实据才行。你且先安心呆上一段时日,咱家自会帮你把事情解决好的!”

宫彦忙又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躬身道:“如此就有劳公公费心了!在下告退。”

第一百七十章 父子同谋(一)

派人将宫彦送出宫去之后,郑庸独自在这座偏殿内背着手来回踱了起来,脑中也不知又在转着些什么念头,竟不时发出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声。

过了片刻,他似乎终于想起了那位还在歇晌的皇上,便出了这座偏殿,想赶回选德殿去。

谁知他一抬头,却看到自己的螟蛉义子赵展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便向其招了招手,随后又退回到了偏殿之中。

“义父,方才我在宫门前看到了宫彦,他可是个北人,而且还正被忠义盟的人通缉,此人绝对留不得!”

赵展迈着大步一进殿,竟是连个礼都未见,便说了这一大堆话出来。

郑庸却是毫不介意地一笑,慢声细气地问道:“那你怎未把他给拦下来呢?”

“我——”

赵展见郑庸竟似对自己所说的话全未放在心上,不由气得一跺脚,“我认出走在宫彦身边的那人是你手下的密探,猜到定是你安排下的,便没有出声。可是义父,此人真的留不得!北人皆是狼子野心,图谋我大裕已久,我等绝不可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否则岂不成了叛国之人?”

见赵展发脾气,郑庸不但不恼,反倒看着喜欢得紧,细语安抚他道:“展儿你别着急,此事义父心里有数,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赵展只是哼了一声,径自走到一边,往椅中一坐,独自生起闷气来。

此时郑庸业已看出自己的这个宝贝干儿子心情不佳,忙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肩道:“展儿心绪不宁,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且说来听听,自有义父替你做主。”

赵展对这个义父也是一向依赖惯了,其实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找义父替他撑腰的。此刻听郑庸这样一问,他便立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在宋青锋和寒冰那里所受的诸般委屈全都讲了出来。

郑庸听了之后,许久都未说话,只是弓着他那似乎从未伸直过的腰,又开始来回地踱着。

赵展将自己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地讲完了,先前愤懑的情绪倒是渐渐平复了下来。此刻看到义父一言不发地那里转磨,他不但没有急着催问,反而起身走上前,扶他在椅中坐了下来。

郑庸极是慈爱地拍了拍赵展的手,笑着道:“好孩子,义父知道你受了委屈,定是要帮你一一讨回来!来,你也坐下,听义父仔细给你说说该怎么办。”

赵展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便坐在了郑庸的对面。

“就在方才,义父我接到了一个好消息——济世寺慧觉方丈圆寂了。”郑庸笑吟吟地对他道。

赵展不由愣了愣,随即面带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义父,实在想不出这消息好在哪里。最重要的是,它又与自己受委屈的事有何相干呢?

郑庸自然看得出他的困惑,先是得意地一笑,才又继续解释道:“我曾听皇上在无意中提起过,济世寺竟然有动摇大裕江山社稷之能。这便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曾听到过的一个传闻,太祖皇帝时的国师阴无崖,曾为了大裕江山稳固而建了一根护国神柱。

而这位阴国师后来就是在济世寺内出家,现今济世寺的方丈慧觉和四大神僧首座慧念,都是阴国师的亲传弟子。所以据我推测,那根护国神柱极可能就建在济世寺内,而慧觉和慧念就是负责守护护国神柱之人。”

赵展这才从中听出了一些门道儿,“方丈慧觉一死,只剩下慧念一人守护神柱,莫非——,这其中竟有何不妥之处?”

“正是如此!既然猜到济世寺与护国神柱有关,我便着意派人调查了一番。结果被我发现,原来在济世寺中还存在一个‘地府’,是前朝的某位皇帝所建。

我想,阴无崖定是将护国神柱建在了那座神秘的地府之中,所以除了慧觉和慧念,寺中其他的僧侣都对此茫然不知。

我派去的人还查到,开启地府需要有‘乾坤密钥’,其实就是两把钥匙合在一起,才能打开那座地府之门。而那两把钥匙想必就分别掌握在慧觉和慧念二人手中。

如今慧觉死了,他手中的那把钥匙自然要交给他的传人。而那个传人,就是寒冰!”

“寒冰?!”赵展不由大吃一惊,“义父您是怎么知道的?”

“方丈圆寂,慧念执掌寺务,一时脱不开身,就遣了他的弟子智通前来给皇上报信。而这智通,其实是我多年前就安插在济世寺中的大内密探。当时派他去的目的,是为了监视被关在寺中的定亲王浩星潇宇。在定亲王逃走之后不久,我又从皇上那里听到了关于济世寺的秘密,于是便让智通继续留在寺中调查此事。

这一次,慧念将密钥的事情写在了一封密函之中,让智通呈给皇上。那封密函我已拆开看过,上面确是写明了,寒冰就是慧觉的传人,也就是如今手握‘乾坤密钥’之中的‘乾’钥之人。”

赵展犹自有些不信地道:“可是此事听上去实在有些蹊跷。那个寒冰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且还是刚来京中不久,他又怎会认识了济世寺的慧觉方丈,还被其托付如此重任呢?”

“这寒冰来历成迷,身手不凡,或许本就与济世寺有些渊源。先不论此事的真假,慧念的密函却是千真万确的。只要将之呈报给皇上,寒冰立时就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

既然那根护国神柱关系到江山社稷,皇上又怎会允许将之交与他人?只有将密钥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才能彻底放心。

想必这也就是当初皇上为何想用无尽丹除去慧念的真正原因。现在他更是绝不会允许那个寒冰继续活在世上。如此一来,我们的那个计划就可以开始实施了。”

一听郑庸提到了那个计划,赵展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之色。

“您已与济王取得了联系?”

“不错。济王要我们先除掉寒冰。可是那小子油滑机灵得紧,武功又无人能及,想暗中除去他,又谈何容易!但若是得到皇上的默许,我们就可以明着干掉他!”

“您是说由我出手?”

“目前看来,也唯有你的身手能与寒冰一较高下。而我再在暗中做些布置,到时候一举除掉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赵展的情绪顿时更加高昂起来,摩拳擦掌地道:“太好了!我早就想狠狠教训那个小混蛋一下了!只是碍于各自的身份,怕闹出事情来被皇上怪罪,才一直忍他到今日!

哼,那小子的功夫不过是被人吹得了不起,未必就真的有多高。其实这件事根本无需义父您费心,只我一个人,就足以要了他的小命!”

郑庸笑眯眯地看着赵展那一脸的自信满满,心中喜欢,表面上却是摇头道:“展儿你且稍安勿躁!义父自然知道你功夫了得,那寒冰想来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不过此事并不只是杀掉他那么简单,我们要将它做得天衣无缝,使之成为实现我们整个宏图大计的一个完美开端。”

赵展见自己的义父看上去已是胸有成竹,却又故意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心急起来,催问道:“义父您就别卖关子了!您快告诉我,该如何杀掉寒冰那小子?”

“公开挑战,生死自负。既要让他死在你手里,却又要让世人相信,他并非真的是死于你手。这杀人的罪名,还须得让别人去背。”

“让谁去背?”

郑庸含笑不语。

赵展终是心痒难搔,带些气恼地央求道:“义父啊,您就把心里的计划一下子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吧!”

郑庸却是丝毫未被他的央求所动,只笑着道:“为了此次除去寒冰的行动,济王特意派人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我自会安排忠义盟的人去与那人接洽。而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引寒冰入毂。好在如今戏台都已搭好,你只需将自己的戏演好就行。”

赵展听义父如此说,知道他是不会告诉自己更多的东西了。虽是有些失望,但他本就是个不喜操心之人,反正最终还是由他亲手杀掉寒冰那小子,令他可以出尽心头的这口恶气,那也就足够了。

“放心吧,义父,这戏根本无需演,寒冰那小子自己就会送上门来的。只是收拾了他之后,您可得帮我将那个处处与我作对的宋青锋也一并料理了!”

郑庸拍了拍他的肩,眯着眼慢声细语地道:“别着急,我们一步一步来。最终那些挡我们路的人,都会一个个自动消失的。”

赵展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走了。

送走了赵展,郑庸这才开始往皇上所在的选德殿赶。

一边走,他竟仍在暗自琢磨着——

等皇上看过智通送来的那封密函,知道寒冰握有密钥之后,心中定会极为恼怒,急欲除之而后快。

然而即便他身为皇上,也未必就能真正奈何得了那个狡猾的寒冰。到时候,自己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让皇上想到,要利用赵展去杀掉寒冰呢?

还有那根护国神柱,竟真的有那么神奇吗?为何皇上却似乎有些害怕它呢?地府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自己应该想办法将那两枚乾坤密钥都弄到手……

第一百七十一章 父子同谋(二)

就在郑庸与赵展在皇宫内密议的同时,远在皇宫之外的丞相府邸中,也有一对父子正坐在书房里低声交谈着。

只不过,这对真父子之间谈话的气氛,却远不如人家那对假父子来得亲密无间。

“这次你让宋青锋私调禁军的事情,做得委实是太过胆大妄为!我虽在皇上面前替你们圆了下来,但此事势必会引起禁军大统领赵展的不满,而他背后的那位大内总管郑庸又一向极为护短,定是会站在赵展一边与我们作对。如此一来,竟同时树下了两个强敌,实属不智!”

冷衣清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十分恼火地瞪着这个令他大伤脑筋的大儿子。

只见寒冰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中轻摇着一把绘着仕女图的描金折扇,完全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模样。在听完他这位父亲大人的一通抱怨之后,这小子的脸上竟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从他口中所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朝廷花大把的银子养这些禁军,本就是让他们上阵杀敌的,又不是给那对狼狈为奸的狗父子观赏取乐用的!郑庸和赵展如此为祸大裕,实是留他们不得,我定会想办法尽快将他们一一除去!”

冷衣清不禁气地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莫非定亲王是派你来当刺客的?堂堂左相之子,终日不是混在脂粉堆中,便是干那暗夜杀人的勾当,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似乎未想到冷衣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寒冰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向下的弧度,垂着眼睛,语调凉凉地道:“无论是谁教的,怎么也算不到大人您的头上吧?如今这房中只有你我二人,大人又何必摆出一副严父的面孔来,仿佛还真把我寒冰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你——”

冷衣清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是每次看到寒冰摆出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时,他的心中总不免会产生一种茫然无力之感,故而在忍不住生自己气的同时,也要对寒冰发火。

寒冰却是依然故我,仍就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道:“还请父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今日我来可不是与大人争吵的,而是有事情要商量。能否请您先容我把话讲完,然后我们打开门来,再好好地吵上一架。这次哪怕是对我摆出家法也由得你,如此大人可还满意?”

此刻冷衣清实是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被塞进了一个狭小的冰罐之中,倍感窒闷寒冷,却又无法挣脱出来。

面对着这样一个冷漠疏离的儿子,他已是完全束手无策,在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之后,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寒冰不由满意地一笑,道:“这第一件事情,是关于世玉。如今虽说太子对世玉的态度尚可,但那也不过是因为他需要世玉帮他应付课业,而不得不故意示好。

那对父子皆是豺狼心性,请您叮嘱世玉一声,务必要对其多加提防。而且除了要提防皇上父子,更要提防郑庸父子。我想父亲大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听了寒冰的这番话,冷衣清又忽然觉得在盛放着自己那颗心的冰罐外面,原来还生了一把火,仍不时有丝丝暖意透了进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话我都会对世玉讲的。发生过那么多事情以后,这孩子仿佛突然间长大了许多,他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只不过,这些话你本可以自己对他说,而你却要我来说。莫非——,你已打算离开这里?”

一说到离开,冷衣清的心中不由得多了一丝莫名的惶然。

寒冰笑了笑,“只是暂时离开。这就是接下来我要与父亲大人相商的另一件事。我想请大人在我离开之后,将徽园中的下人都撤了,同时把相府与徽园之间的门也内外上锁,从此这两处不再相通。”

“你这是何意?莫非你今后想用徽园做些什么?”冷衣清立刻皱起了眉头,预感到寒冰又要给他惹麻烦了。

“我只是想用些自己信得过的人。你府中的那些下人中免不了有大内密探这类的人物,我做起事情来还须时刻提防着他们,实是大为不便。”

“你顾虑的也是不错。只不过此举未免太过突然,很可能会引起那些有心人的怀疑啊。”

寒冰狡黠地一笑,“故而我才要与大人仔细商量嘛。如今夫人竟突然对我变得宽厚起来,就连世玉随我学唱徽戏这样的事都不管了,再想挑起我与她之间的争端已是很难。所以没办法,这次的争端就要由父亲大人您来引发了!”

冷衣清的眼皮不由一跳,心知这小子定是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

“你——,你又想怎样?”

“孩儿想迎娶远芳阁的青萝姑娘进门。”

冷衣清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问出了一句:“真——真的吗?”

寒冰却是“嘻”地一笑,“自然不是真的!即便我真有此心,那位青萝姑娘定然是不情愿的。”

冷衣清沉着脸犹豫了半晌,终是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可万一事情并不像你所预想的那般,那位青萝姑娘若是真的看上了你,一口同意了这门亲事怎么办?”

寒冰那双明亮的星眸眨了眨,见冷衣清的表情极是认真,忽然有些不忍心让他继续这样平白担忧下去,竟一反常态地耐心给他解释了起来。

“大人请放心,青萝姑娘绝不可能看上我。而且,即便有此万一,她也绝不会答应嫁给我。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艺妓,而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忠义盟密谍。”

冷衣清听了他的这番话,不过只是微微怔了怔,倒并没有显出多少意外,看来他对远芳阁的内幕也是颇有些了解的。

“你既知她不会答允,为何还要以此为由闹事?这岂不是让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像我这般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当然是想一出便做一出,哪里还会管得了那么多?反正我就是要先在相府中闹上一回,向青萝姑娘展示一下我要迎娶她的诚心!”

说话间,寒冰故意斜挑着一双剑眉,做出一副张狂任性之极的模样。

冷衣清看着寒冰,猜到他的心中必是另有谋算,绝不会仅仅为了像清理徽园这样的小事,就折腾出如此大的动静来。

猛然间,他想到自己曾听某个言官提起过,禁军大统领赵展常去远芳阁见青萝姑娘,实在有失体统。

于是他顿时醒悟到,寒冰此举应是针对郑庸父子去的。原来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竟都是真的,而并不是在故意气自己,他真的准备要对郑庸父子动手了。

虽然仍是忍不住要替寒冰担心,但冷衣清的心里很清楚,如今寒冰只是把他这位父亲当成了一个可以相互利用的同伙而已,自然不会将心中所有的计划都悉数告知,也更不会听从他的任何劝告。

既然如此,他这个当父亲的,唯一能替寒冰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帮助他顺利地完成他的计划。

“好,你且将书房门打开吧,看为父今日如何收拾你!”

听了这话,寒冰竟是微微愣怔了一下,星眸中有一抹复杂的光一闪而过,随即便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大人请吧!”

说完,他径直走到书房门前,随手将门拉得大开。

第一百七十二章 针锋相对

这两日,远芳阁的生意明显淡了许多。

原因是不言自明的——没有多少人有如此大的胆量,敢将自己置身于两个浑身散发着无形杀气的高手附近。

自从三日前,左相公子寒冰因声称要迎娶青萝姑娘,而被左相大人痛骂一番并赶出家门之后,他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远芳阁。

虽然青萝姑娘并未明确表态嫁或不嫁,却也没有让他睡在自己的闺阁之内,想来此事多半还是这位左相公子的一厢情愿。

只是如此一来,那些倾慕青萝姑娘的人便不干了,纷纷为青萝姑娘抱起了不平——

如此佳人,竟被这么个纨绔子弟死缠烂打,实是处境堪怜!

不过众人虽是暗自气愤,可真正敢站出来公然表示不满的,却真的没有几个。

只因他们谁也不傻,心中当然想得明白,这寒冰乃是权势熏天的左相大人之子,无论现在他们两父子闹得有多僵,可毕竟还是血脉相连。儿子若是在外面受了气,当老子的绝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倒霉的自然是那个惹事之人。

自然也有没那么多顾忌的人,比如像楚文轩、薛少龙那几个还称得上是寒冰朋友的世家公子们。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不但没有出面劝说寒冰,反而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就连远芳阁的大门都不靠近了。

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偏是有那么一、两个既不长眼睛,又没有脑子的家伙,不知被什么人所挑唆,仗着自己会些拳脚,便跑来替人强出头,打抱不平。结果自然不用想,因为当他们在远芳阁后园中那个面积很大,水也很深的燕栖湖中灌饱了之后,便自己全都想明白了。

就在人们开始担心,青萝姑娘这朵鲜花,怕是真的要插到那个外表看上去极为光鲜,而其实只不过是一堆一无是处的牛粪的寒冰公子头上时,一位护花的大英雄终于出现了!

尽管这位禁军大统领赵展平日的口碑并不太好,但人家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总比那个连一官半职也没有,只是靠着当左相的父亲为其撑腰的寒冰公子,要强上了许多。

另外,从相貌上来比,赵展怎么说也算得上英挺端正,仪表不凡,看上去倒是比那个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上几分的寒冰公子更像个男人。

当然了,这些所谓的比较,皆是出自那些嫉妒寒冰的人之口。其实在这些人的心中,也未必就有多支持赵展,因为他们并不想看到青萝姑娘从一堆牛粪的手中逃出,最终却又插到了另一堆牛粪之上。

不过无论众人怎么说怎么想,真正能够决定事态发展的,还是那三位当事之人——青萝姑娘、寒冰和赵展。

自古美人爱英雄,这一至理名言如今用在这位秀外慧中、不落凡俗的青萝姑娘身上,竟是依然十分有效。外人所想到的,皆是寒冰与赵展的身份地位和相貌家世,而青萝姑娘所考量的,却是这两人真正的实力。

对于寒冰和赵展这两人而言,琴棋书画绝非他们所长,而他们真正的实力,只能展示在各自的武功上。

可真要说到让他们两人动手比武,实又存在着诸多的不妥之处。

一者,地方不妥。这里是景阳城,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在公开场合连打架斗殴都不允许,更别提舞刀弄剑了。

二者,身份不妥。赵展是朝廷命官,除非执行公务,否则绝不可与人私下械斗,知法犯法。寒冰乃一介布衣,倒是少了这层顾虑。但他毕竟是左相之子,私斗的事若是被言官知道,奏明了皇上,仅凭这“教子不严”一条,左相大人就脱不了干系。

三者,方式不妥。此事本是由寒冰向青萝姑娘求亲而引发的,如今却演变成两个情敌以死相拼,传扬出去,实在是有损青萝姑娘的清誉。

毕竟青萝姑娘并没有答允嫁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结果却硬是搞出了一场类似比武招亲的闹剧,难道最终青萝姑娘竟真的要嫁给那个获胜者吗?

正是因为知道此事存在着诸多的不妥,青萝姑娘便无法明言,想让那两人向她展示各自的实力。无奈之下,她只好终日躲在房内,避不见客。

而寒冰和赵展这两人却又是谁都没有看懂青萝姑娘的心思,只知道傻乎乎地终日守在远芳阁。这期间,他们自然也少不了相互嘲讽、彼此攻讦,时间久了,难免有谁会忍不住先动起手来。

如此僵持了两日,最后还是青萝姑娘想出了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她悄悄让人找来了远芳阁的老板——廖京东,并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当身形极是富态讨喜,脸上又挂着亲切和善笑容的廖京东,出现在那两位仍在互相对峙的年轻人面前时,赵展只是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寒冰却显得极为热情,上前将廖京东拉到自己的酒桌前坐下,笑着道:“多日未见,本公子实是为廖老板担上了不小的心!还以为你是生了急病,或是被什么人抓去关了起来,否则怎会竟连自己的命根子远芳阁都丢下不管了呢?”

廖京东干笑了两声,心知这小子是在损自己见情况不妙,便径自躲起来的窝囊行径,却又不敢得罪这位左相之子,只能忍着一肚子气,装作未听出他话中的挖苦之意。

“让寒冰公子见笑了!廖某是因家中出了些急事,赶回去料理了一番,今日方才返回。刚一回来,便听说公子正在敝处饮酒,这不就紧赶着来招呼公子了嘛!”

寒冰哈哈一笑,道:“廖老板真是太客气了!我可是这里的常客,有青萝姑娘相陪就行了,实不用你这位大老板如此费心地加以招呼。不过嘛,那边坐的那位统领大人可比不得本公子这般好答对,廖老板对他还是应该多上些心。否则说不定哪天,便真的会被人抓去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再也出不来了!”

廖京东只能再次干笑了两声,对赵展那边拱了拱手,道:“寒冰公子言重了!赵大统领乃是朝廷重臣,身负守卫京师之要责,又怎会与我等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呢?”

“原来竟是这样!”寒冰不由笑了笑,转而又对廖京东肃然拱手道,“廖老板,在下实在是太失敬了!”

廖京东被他弄得一愣,“公子这是何意啊?”

“你方才说禁军负责京城防卫,那么禁军大统领就可以说是皇上的护卫了。可是在你廖老板不在的这两日,竟然劳动赵大统领在此替你看门护院,足可见你这远芳阁实是位同京师,而你廖老板本人,岂不也位同——”

“寒冰公子!”早已吓白了一张大胖脸的廖京东急忙出口打断了寒冰。

这小子的这些胡说八道若是被人传了出去,说不定有人就会因此吃官司、掉脑袋。而无论怎么看,廖京东都觉得最终倒霉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一旁的赵展也不禁被寒冰的这种冷嘲热讽给激怒了。

只见他“啪”地一拍身前的桌子,站起身径直走到寒冰的近前,用一双虎目狠瞪着这骄狂任性的少年,道:“你这纨绔的功夫想必都练在了一张嘴上!若不是大裕律法禁止职官私斗,本统领定会好好教一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寒冰不禁撇了撇嘴,却是连眼角都未看他,仍对着廖京东道:“廖老板,虽说本公子如今知道了你这远芳阁极不好惹,但怎么说我也是付过现银、信誉良好的客人。你便这般纵容你们新雇的打手对我指手画脚、口出不逊,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若是你实在教不会他说人话、办人事,那就换一条狗来看门嘛!”

“寒冰公子啊——”

廖京东几乎是哀求着想让寒冰赶紧闭上他那张招灾惹祸的嘴,可他规劝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人就已经被赵展从座位上拎了起来,随即又被他顺势一掌,给扒拉到一边去了。

此时寒冰也从椅中站了起来,因为他比赵展高了近半个头,遂用一种俯视的目光看着逼到自己面前的赵展,嘴角边还噙了一丝极尽轻蔑的冷笑。

第一百七十三章 约战情敌

赵展虽然生得虎背熊腰、体魄健壮,但是在面对着寒冰这个略显单薄的高瘦少年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是毫无气势可言。

同样是高手,彼此间相距不过三尺,按理说应该能够感觉到对方所散发出的气场强弱。同时,自身也会本能地生出反应,散发出更为强大的气场,以争取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更可以防备对方突然的袭击。

然而令赵展感到心惊不已的是,他根本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寒冰明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可自己竟然丝毫感觉不到他!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对方根本没有内力,自然不会形成气场。

二是对方的内力深不可测,已到了化实为虚、返朴归真的境界。所以根本无须事先提气聚力,便随时都能够展开致命的反击。

赵展当然希望寒冰是前一种情况,可他又知道那根本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就他所知,寒冰不但会武,而且绝对是个一流高手。

但若说是出现了第二种情况,赵展又实在难以相信。难道寒冰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会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人一旦有了困惑,不免就会生出犹疑。赵展看着寒冰,竟是迟迟不敢出手。

寒冰这时却忽然对他龇牙一笑,“大统领不愧是大统领,都已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竟还没有忘记做个守法的官员。既然如此,本公子劝你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好好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进宫给皇帝陛下看门去吧!”

这话说得虽然不太顺耳,但多少也有些道理。廖京东听了,更是暗呼菩萨保佑,想必这场架暂时是打不起来了。

只要暂时打不起来,他就有机会按照青萝姑娘交待的办法,将这两个瘟神请出远芳阁,进而彻底解决这场纷争。

谁知他的那句“阿弥陀佛”还没念完,寒冰的那一张臭嘴便又开了腔:“大统领只管去看皇帝陛下的门,而青萝姑娘的门,还是交给本公子来看好了!”

“你这混蛋!”

赵展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打了过去。

这一拳挟了怒气,看上去虎虎生风,却并未注入多少内力。

只因赵展并不是一个糊涂人,虽在激愤之下出手,但仍留了很大的余地。而且,他出拳的速度极慢,不过是想将寒冰逼得向旁闪躲,从而显示一下他身为禁军大统领的不可轻犯。

不料,事情却并未像赵展所设想的那样发展!

他这一拳挥过去,寒冰竟是根本未做任何躲闪。于是这一拳当即着肉,“扑”地一声闷响之后,紧接着就是一声如鬼般凄厉的惨嚎——

“啊!——”

廖京东廖大老板应声倒地!

赵展顿时傻在了当场。

寒冰这小子却是反应敏捷,“哎哟”一声惊叫,忙跑上前连拉带拽地将廖京东从地上扶了起来,嘴里还极是关切地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廖老板?你怎么样了?可还活得下去吗?”

廖京东一边哼哼叽叽地被寒冰按坐在了椅子上,一边翻着白眼看这个满口胡言的缺德小子,半晌方吐了一句话出来:“死不了——”

“哦——”寒冰十分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死不了就好!否则这一次,赵大统领岂不是要摊上人命官司了!”

廖京东此时总算是透过一口气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寒冰,心想,你小子岂不是巴不得他赵展快点死吗?又何必做出一副兔死狐悲的模样来?矫情!

他犹自在那里腹诽不已,寒冰却仍是一脸庆幸地接着说道:“上一次是让我遇到了严兴宝杀人,还劳心费力地将他送去了京兆府,结果自己反倒挨了舅父的一顿痛打。

如果这一次大统领也杀了人,那我究竟是管还是不管呢?

不管吧,身为大裕子民,协助官府缉拿杀人要犯乃是我应尽的本分。可真要是管了,说不得事后还会挨上父亲大人的一顿毒打!

单是想一想这种后果,便叫我好生为难!好在廖老板你福大命大,竟没有被赵大统领这足以追魂夺命的一拳给打死,倒真是省了我好大的麻烦!”

说到这里,他竟拉住廖京东的手,连声道:“廖老板,多谢!多谢!”

廖京东真是被这小子神神叨叨的一通自说自话给气得哭笑不得,竟也跟着他发起神经来,阴阳怪气地道:“公子太客气了!其实我等都应该感谢大统领,感谢他这一拳没有把我给真的打死!”

谁知寒冰这小子听了竟然点了点头,唇边还挂着一丝狡笑,道:“那廖老板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去,感谢大统领一番,谢他手下留情,没要了你的这条老命!”

廖京东眨巴着眼睛,“嘿嘿”干笑了两声,知道自己又被寒冰这坏小子给损了一回。不过他本就是个见利忘义的生意人,倒没有多在乎自己的面子问题。

方才他在情急之下扑上去替寒冰挡拳,自是有他自己的目的在里面,根本不是真的想护着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无良少年。

再者说,他的心里也清楚得很,寒冰的功夫绝不在赵展之下,哪里用得着他这种三脚猫的身手来保护?

他之所以施下这苦肉计,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两人在远芳阁中动手。

一旦发生殴斗事件,不管参与者是谁,必然要惊动京兆府的人。

官差办案,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封锁现场。如此一来,远芳阁这种开门迎客的地方就要有一阵子不能做生意了。

而官差办案的第二件事,便是敲诈勒索。虽然平日孝敬的例银从未少过,但既然出了刑案,当然还要额外追加了。来此办案的大小官差,哪一个不都得打点上一些?

这样一想,廖京东倒是觉得自己的这一拳挨得颇有价值。进而,他更是为自己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大丈夫气概所感动不已,心中顿时平添了一种浩然之气。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对寒冰道:“寒冰公子的提议确是不错。只不过廖某今日所要感谢的,不仅仅是赵大统领,还有公子你啊!”

寒冰没有说话,只笑眯眯地对他抱了抱拳,也算是给了他面子,没有再成心跟他使坏捣乱。如此一来,等于是留了机会给他,让他能够把一直想说的话全部说完。

廖京东自是知机得很,忙再次开口道:“二位贵客这两日一直在照顾敝处的生意,尤其对青萝姑娘更是爱惜有加。廖某身为远芳阁的老板,自然要对两位表示万分的感谢!”

说完,他竟真的分别向寒冰和赵展拱了拱手。

寒冰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而赵展此时也早就缓过神来,虽仍是紧绷着一张脸,但还是拱手还了一个礼。

廖京东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开始按照青萝姑娘的计策,做起了一名称职的说客。

“二位公子皆是因倾慕青萝姑娘而来远芳阁做客,却不知你们可清楚这远芳阁的规矩么?”

“若要赢得阁中姑娘垂青,必先展示自身才情。”寒冰十分捧场地答了他一句。

“寒冰公子说的太对了!”廖京东含笑点了点头,“所以说,二位公子若想赢得青萝姑娘的青睐,必得先拿些本事出来才好。”

赵展闻言,不禁皱了皱头,颇有些不耐地问道:“什么本事?赵某又不是天生的纨绔,哪里会那些吟诗作赋、胡涂乱画的事情?”

“大统领莫急。虽说二位都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但却更是当世的英雄豪杰,怎会与那些文人士子们一般,比试些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呢?若真要比试,就该让二位公子尽展所长,让世人见识一番你们那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绝世武功!”

廖京东的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两眼放光,完全是一副劝节妇投河、哄孝子上吊的煽情嘴脸。

而他的这一招竟然当即就见到了效果。

只见寒冰一边卷袖子,一边跃跃欲试地道:“那本公子现在就和大统领在此比试上一场!”

廖京东忙一把拉住了他,“寒冰公子且慢!此处又如何当得了比武场呢?廖某的意思是说,在今年的远芳会上,增设武比一项。到时候,二位公子可以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公平地比试上一场。”

“这个主意好!”这一次,竟是赵展率先开口表示赞同。

寒冰也跟着点头道:“毕竟来这远芳阁的客人中不只有文人墨客,还有很多江湖侠客。既然远芳会上能有文比,就应该也有武比!”

一见这两个宿敌兼情敌都已先后表示同意,廖京东的心里忍不住乐开了花。

要知道这武比可不同于文比,不是他远芳阁想举办就能举办得了的。

因为其中必然会涉及到出手伤人,须得有京兆府的特准才行。而以京兆府尹段大人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一贯作风,是绝对不会批准此事的。

可是如今有了禁军大统领和左相公子的参与,以段朴青那种趋炎附势、左右逢源的脾性,又是绝对不敢冒得罪这两位的风险而断然拒绝的。

一旦京兆府尹点了头,远芳会上可以进行武比,那将会是一种何等壮观的场面!

不但那些一向争名好利的江湖人会趋之若鹜,就连那些不会武技的普通百姓,必然也都会争先恐后地赶来看个热闹。

好勇斗狠,本就是人类的天性。只是当自身的实力弱小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罢了。但若是能够看到别人玩命厮杀,自己的心里也便跟着过了一回瘾,反正又不用流自己的血,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这场即将到来的武比,无论其最终的结果如何,也不管赵展和寒冰这两人究竟谁赢谁输,远芳阁却都是稳赢不输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懂得取舍

景阳城东郊,一片宁静的青草坡上。

宋青锋意态悠闲地坐在坡顶,笑看着坡下的夏环儿正骑着他的爱驹乌雷,在一片平坦的原野上尽情驰骋。

“最近环儿姑娘不仅武功大有长进,就连骑术也精进了不少,这可都要归功于宋兄你调教有方啊!”

懒洋洋地斜卧在坡上的寒冰,嘴里正叼着一根青草,眯着眼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

宋青锋不由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脸在这里说风凉话!明明是你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收下的徒弟,最终却一个个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世玉也就罢了,那孩子确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可是环儿她——”

“哦——”寒冰继续叼着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原来都已经开始叫‘环儿’了——”

这下宋青锋的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作势就要扑向寒冰。

寒冰忙将嘴里的草一吐,伸手指着宋青锋,嬉笑着道:“你若敢过来,我便喊环儿——姑娘来帮忙!”

他故意将“姑娘”二字咬得特别重,直气得宋青锋握拳干瞪着眼,却真怕这小子说到做到,将夏环儿给招惹过来。

他只好压底了声音,恨恨地道:“你小子,明日跟赵展比完了,再跟我也打上一场,看看那位青萝姑娘到底归谁!”

寒冰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倒十分像是从楚兄嘴里说出来的!”

宋青锋看着他,忽然沉声问道:“明日——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胜了,便是十分,败了,便是半分也没有。”寒冰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你为何非要自己一个人去?起码我若去了,禁军中还是有不少人会听我的——”

寒冰摇头道:“不,宋兄,这件事你决不能参与!正是因为想到禁军很可能会卷入其中,你才必须置身事外,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待赵展一除,有左相的帮忙,再加上定亲王的谋划,禁军大统领之位,将非你莫属。”

“你认为皇上不会因此起疑?而郑庸也不会从中作梗吗?”

“郑庸必是会从中作梗。只是失去了赵展,他在禁军中再也没有可用之人。而那些驻外的将领们也都与他素无瓜葛,他便是想反对由你接替赵展,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与你竞争。

至于皇上嘛,此刻他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杀了我,以便夺取那枚乾钥之上,对于其他的事情,应该不会想得太多。再者说,宋侯从北境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府休养,不问外事,皇上对你们父子应该还是颇为放心的。”

听了寒冰的这番分析,宋青锋的脸上反而更多了一层担忧之色,“我实是想不通,皇上为何非要得到那枚密钥呢?从前它在慧觉方丈手中时,他并未想去夺取,怎么如今方一到了你的手中,他就如此急切地要抢走它,甚至不惜为此杀了你?”

“因为他的主要目的不是密钥,而是杀我灭口。”

“为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一个令皇上寝食难安的秘密。每个持有密钥之人,在将它交给自己的传人时,都会将那个秘密告知于他,因为这正是密钥的重要性所在。

以前,慧觉方丈掌管密钥,他虽然知道那个秘密,但他绝不会将之泄露出去,因此皇上并不如何担心。而如今密钥到了我的手中,也就意味着我也知道了那个秘密,皇上当然就坐不住了。

因为我的身上实是有着太多令皇上猜忌之处。我的身世、武功、与慧觉方丈的关系,以及我得到密钥的目的。而对于这些,皇上知道他是根本无法查清的。所以对他来说,最简单也是最省心的办法就是除掉我,将密钥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宋青锋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以你的智计,当然早已想到了会有这样的后果,那你当初为何还要答应慧觉方丈,接替他保管这枚密钥呢?”

“也是为了那个秘密。如果我不做慧觉方丈的传人,这枚‘乾钥’很可能会直接被皇上强行夺了去,或是被传给济世寺中的某一位僧人,最终还是免不了要落入皇上的手中。

这样一来,仅凭慧念大师手中的那枚坤钥,是无法打开那扇地府的大门的。而那个秘密,也将被深埋地底,再也无法公诸于世。”

“到底是什么秘密?让皇上如此处心积虑地想去掩盖,而又让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去揭开?”

寒冰竟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在地府之中,有一根护国神柱,而在那根神柱之上,有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不仅关系到他浩星潇启的皇权帝位,更关系到大裕国的江山社稷。”

“如此说来,皇上对这枚密钥是志在必得。即便你明日赢了赵展,他还是会想出别的手段来害你的!”

宋青锋担心地看着寒冰,只恨自己不知该如何帮他。

寒冰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想害我?哪有那么容易!明日除去了赵展,等于拔去了皇上的一颗利齿,摘去了郑庸的一块心肝,有得他们疼了!

待到禁军都归入了你的手中,皇上真正可用的鹰犬爪牙,除了从不离他左右的朱墨的侍卫亲军,便只剩下郑庸的大内密探和左语松的忠义盟了。大内密探自有定亲王手下的隐族密谍去对付,而忠义盟嘛,也不应再属于他左语松了!”

看了一眼宋青锋依然紧皱着的眉头,寒冰难得地收起了轻松的笑容,肃然道:“放心吧,定亲王他早已将这一切都计划妥当。不过,随着图穷匕见一日的临近,局势会变得越来越紧张,各方势力角逐厮杀,随处都会出现各种危险和变数。宋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听定亲王的号令行动,不可鲁莽冒进,更不可意气用事!”

宋青锋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怎会听不出寒冰这番话中所隐含的深意?——

局势愈加凶险,而早已成为众矢之的的寒冰,他所面临的将是无休止的搏命拼杀。所以他才要提前警告自己,无论他身处何种险境,为了大局,自己都决不能不顾一切地去救他,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也会给自己的同伴及战友们带来暴露的危险。

作为一位亲历过沙场血战的年轻将军,宋青锋当然明白寒冰的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常言道,慈不掌兵。做统帅的,必须懂得取舍,绝不能因小失大。有时候为了全局的胜利,便要果断地牺牲掉某些局部的阵地。

然而宋青锋更明白,当真正面对那种抉择时,每一个统帅的心中都会有一部分随着那些被他所牺牲掉的人而死去。所以当最终的胜利来临时,那些幸存的兵士们都在欢呼雀跃,而那位也同样露出笑容的统帅的目光中,却多了一层被刻意隐藏起来的阴暗沉郁。

这种目光,在津门关大捷之后,宋青锋曾在他父亲的眼中看到过。

那一次,他率领了三千勇士去突袭敌营,回来时,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父亲就站在城门前迎接他们,当看到走在最前面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时,父亲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了一抹欣慰之色,而更多的,却是不为人知的悲痛。

但是父亲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往常那种如岩石一般的冷峻,因为他不想让他的部下们发现,他们的主帅也有脆弱的时候。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宋青锋的心中便顿时豁然开朗。他此时尚未意识到,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已向成为大裕国最出色的统帅之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

不过,就在这一刻,宋青锋已经完全明白了寒冰这次特意约自己见面的良苦用心。

看着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和好战友,他面色沉毅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我会做好我的。而你,也要做好你的,不要让我失望!”

寒冰这才展颜一笑,挑眉道:“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吗?走,我们这就再去赛上一场。这次我保证不用轻身功夫,免得你输得不服气!”

“这可是你小子说的,别到时候又耍赖!孟老可是说过,你小子的保证一文不值……”

两个年轻人边说边笑地向坡下跑去,似乎都已忘记了前面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着自己。此刻的他们,只想尽情地享受眼前这明媚的阳光和年轻的生命。

第一百七十五章 英魂不死

入夜不久,寒冰独自来到了位于京郊的凌弃羽的墓前。【无弹窗.】

坐在那座自己亲手堆起的坟茔旁,他仰头看着天上那一轮被一层淡淡的云翳遮住了几许清辉的圆月,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

“弃羽哥,湘君姐姐又生我的气了!翠儿将我与赵展明日比武的事情告诉了她。其实我也知道,湘君姐姐她决不会相信,这场即将到来的争斗,真的是为了那个青萝姑娘。

湘君姐姐想必是已经猜到了,我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赵展。她其实是在担心我,却又不愿让我看出来,便装作是因为误解了我,而故意生我的气。

我当然不想让湘君姐姐担心,可是,唉,弃羽哥你一定会明白的!其实每日我最想看到的,就是湘君姐姐开心时的样子。

弃羽哥,你还记得吗?从前在藏涧谷的时候,每到春天,树都开始绿了时,我们就会跳上谷中最高的那棵大柳树,找最鲜绿的一枝折下来,送给湘君姐姐。而每到这时,湘君姐姐便会对我们露出那种最好看也是最开心的笑容。

我总认为自己采的那根柳枝才是最绿的,所以便觉得湘君姐姐的笑容有一多半都是送给我的,心里面着实得意得紧。只不过当时我不好意思当着弃羽哥你的面说出来,怕你会笑话我。

可今日,我还是当着你的面将这些话都说出来了,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在笑我了?……”

说到这里,寒冰他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身上取出一个酒囊,先向坟前倒了一些,然后自己又喝了一大口。

“弃羽哥,这酒可是我从孟神偷那里偷来的,上好的秋露白。当年,孟神偷和凌天就是在镇北王府中喝了一夜的秋露白,还听凌天讲了一夜他与清平公主的故事。今日我们兄弟俩也在这里喝上一夜,然后我也给你讲讲我和洛儿的故事。”

又喝了一口酒,当然没忘了也向地上倒了一些,他才又接着讲道:“说起此事来,弃羽哥你怕是又要笑我了。我和洛儿第一次相遇之时,竟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不堪之时!

那日下了大雪,我在济世寺外坐了近两个时辰,又没有内力护体,着实是被冻了个通透。

而最糟糕的是,我竟发现自己突然失明了!眼前原本白茫茫的雪野,顿时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好在慧念大师及时出现,我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噩梦。可是当我想从济世寺离开时,心慌意乱之下,竟然十分丢人地迷了路!

在雪地里不辨方向地走了许久,我都怀疑自己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又冷又累又饿,最后脚下一滑,还摔倒在雪地里起不来了。

我只觉得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可笑,于是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结果就在那时,洛儿她出现了——”

寒冰又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笑嘻嘻地问道:“弃羽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你是如何发现自己喜欢上人家的?最重要的是,你又如何发现人家喜欢上你的?哈哈!你便是不答我,我也猜得出,你这闷葫芦自然是不如我机灵!

当时洛儿的手刚一搭上我的腕脉,我便感到有哪里不对劲,而在听到她轻声叹息了一句之后,我就知道这个有着动听声音的小姑娘在关心我了!

事实证明,当时我果然没有猜错,后来洛儿她竟真的对我极好!去忠义盟的地牢里寻我,去密室中给我送水,还背着她的师祖要放我逃走。而且,她还对我说过,就算是我变成了一块寒冰,她也会将我焐热……”

又倒了一些酒出来,寒冰将自己的后背往坟堆上一靠,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真的成了寒冰,可是我——却再也不敢靠近她了!

弃羽哥,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原来竟是这般难受!从前看到舅舅他日日在天目湖边痴望着他的心上人,我其实并不能真正体会他心中的那种痛苦,而如今——

我这才知道,那滋味竟是比无尽丹还要煎熬!那次我在津门关帅府的屋顶上,看到洛儿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心中实在难受得紧!

而一想到她此刻可能在独自伤心落泪,我真是恨极了我自己!恨我不能不顾一切地走到她面前,将她搂在怀中,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又喝了一大口酒,寒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然而眼中所看到的,竟是洛儿那含泪的双眸……

“洛儿——”他轻唤了一声,映着月光的星眸中溢满了无尽的柔情。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而且正不断地向这里接近。寒冰连忙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躲入了暗处。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果然停在了这座坟前。

待寒冰看清了来人竟然是洛儿时,心中不由一阵激动,随即又是一阵紧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站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

水泠洛来到这座孤坟前,将手中的一个篮子放在地上,从中取出了一些香烛和酒食,一一摆在了坟前。

“今日应该是你的头七,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和来历,但既然你走的那日我曾在你的坟前陪过你,多少也算是一场缘分。所以今日我便来祭拜一下你,愿你的魂魄得息,早日投胎做人。”

一边说着,她一边点燃了香烛,并在坟前躬身拜了几拜。

岂知她刚一直起身来,便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竟突然间多出了一个人来!

“洛儿姑娘莫怕,是我,凌弃羽。”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水泠洛及时将一声惊呼强咽了回去,同时把自己掩在嘴上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很快便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凌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躲藏在面具之后的寒冰乍然见到洛儿这个美丽的笑容,不由呆了一呆,定定地看着她,强自忍着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凌大哥,你怎么不说话?”水泠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哦——”寒冰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讪讪地道,“我实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洛儿姑娘。抱歉得很,方才吓到你了吧?”

“凌大哥你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自然是把我吓了一跳啊!可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的目的跟你一样,也是来祭拜一下坟墓中的这位兄弟。”寒冰语调低沉地答道。

水泠洛眨了眨大眼睛,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凌大哥你认识他?他是谁?”

“他就是那日前去救我的隐族兄弟。他被独笑穹打伤,后来……我把他埋在了这里。”

“他,竟然是他!”水泠洛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想起那个曾令自己想起萧玉的年轻人,心中顿时更加难过不已。

“凌大哥,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寒冰摇了摇头,“但我们隐族武士都称自己为‘不死’。因为我们相信,信念不死,英魂便永远不会死。”

“不死——”

水泠洛轻声重复了一句,忽然想到,萧玉的心中一定也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人牺牲。那么,他的英魂也永远都不会死,起码他会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

又默立了片刻,水泠洛道:“凌大哥,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洛儿——姑娘!”寒冰不舍地唤了一声。

看到水泠洛那双如水般明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停顿了半晌,才挤出了一句:“我送送你吧!”

水泠洛似乎有些惊讶,旋即又释然地一笑,道:“凌大哥以前定是没有来过景阳,所以不知道,再往前不远就是忠义盟的辖区。你若是与他们的巡逻哨遇上,会有麻烦的。”

寒冰一边暗自恼火自己居然会做出这么笨的提议,一边又极为矛盾地犹自不死心,竟然还花言巧语地劝说起人家姑娘来:“那我只送你一小段儿路,到忠义盟的辖区为止。天晚了,姑娘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行走,实是令人不放心——”

水泠洛听了,不由“咯咯”一笑,“凌大哥定是把我当成你那个不会武功的妹妹了!我可是岫云剑派的女侠,再者说,你不是还送了一把宝剑给我防身吗?放心吧,凌大哥,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便向寒冰挥了挥手,转身向忠义盟总舵的方向行去。

寒冰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生自己的气。

这张嘴平日里连死人都能说动,怎么今日在这个小丫头面前,竟变得如此不灵光!费了半天唇舌,也没让她动一下心……

唉,既然不能月下携美同游,那便做个暗中的护花使者吧!

想到这里,他忙飞身追了上去,悄悄地跟在了水泠洛的身后。

最终,一直看着洛儿上了那条通往岫云派驻地的小径,寒冰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头,继续跟他的弃羽哥诉衷肠去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首场武比

五月十五,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远芳会的首日。

一年一度的远芳会,会期一共三日。虽然最后的一日,将宣布比试的结果,自然备受关注。但一直以来,人们最不愿错过的,仍是远芳会的首日。

因为在远芳会的首日,远芳阁的当红姑娘们会齐齐亮相,为所有与会的宾客们集体献艺。当然,这种献艺只是表演性质,更多地是为了烘托气氛,激发起全场的热情。因此,完全可以将之称为是一种福利,不但赏心悦目,而且免费奉送。

接下来在第二日举行的,才是远芳会的正式内容,也是其目的所在——竞技。

参与竞技的姑娘们,大多是入阁不久的新秀,还不太为客人们所熟悉。故而她们都想通过这一难得的机会,向客人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与美貌,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

说到这些姑娘们的身价,指的可不是口头上的赞誉,而是实打实的金银珠宝。

这位远芳阁的老板廖京东,实在是个头脑极精的生意人。自从想到通过举办远芳会来向客人们推介阁中的姑娘,以此拉动远芳阁的生意之后,他又从中看出了其他赚钱的机会。而其中最主要的两项,便是开设赌局和代卖货品。

开设赌局一项,自然很好理解,就是客人们在观看竞技时,可以在自己所看好的某位姑娘身上下注。若是那位姑娘真的拔了头筹,那位下注者自然也就能因此赚上一大笔银子。

而说到代卖货品,就颇有些令人费解了。其实,这也是廖老板灵机一动之后的奇思妙想。

按照一开始时的规定,在竞技当中,每一位客人都可以给自己认为出色的姑娘献上一枝鲜花。当然了,这枝鲜花乃是出自远芳阁,客人们是需要花银子来买的。

最初的时候,一枝鲜花的定价是一两银子。

客人们随时可以在竞技结束之前,将自己所买下的鲜花,投入到那只写着他所中意的姑娘芳名的花篮之中。每位客人所投鲜花的数量不限,更不仅限于只投入一位姑娘的花篮中。

但是久而久之,随着远芳会越办越出名,前来参会的客人越来越多,财富地位也越来越高,一两银子的鲜花,便已显得过于低廉。

很快地,一枝鲜花的价格就升至了一两金子,足足涨了十倍有余。然而,这竟然仍不能满足那些舍得花钱,甚至就是来炫耀财富的贵客们的要求。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下,那位素来是见钱眼开的廖老板的脑袋一转,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办法。

他先后拜访了京城中几家出名的珠宝首饰店,甚至还去了几家古玩字画店,分别与那些老板们谈成了一笔交易。

于是,从三年前的远芳会开始,便取消了鲜花投票制,而改用了另一种看起来更加风雅,却也更加烧钱的方式——实物打赏。

在远芳会的竞技场旁边,专为与远芳阁有约的各家商铺增设了一方长台。台上摆放着各家商铺选送来的精美饰品或是古玩字画,皆是明码标价。这样就方便了那些参加远芳会的客人们,他们可以随时买下其中的一件或是几件,送给自己所看中的姑娘。

如此一来,既显示出了客人们的财力与品味,又为各商铺代卖了货品。只不过这位廖老板可从来不是个不求回报之人,在他与各商铺所订的合约中,分成的细则可是写得毫不含糊。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一味地以商铺贩卖的那些货品的价值来评定每位姑娘的身价,确是显得过于俗气且有太多铜臭。

毕竟来参加远芳会的大多数客人都不是富商巨贾,而是一些文人士子,甚至是江湖人物。那么这些人若要表达自己对某位姑娘的支持,便得用他们自己的方式。

文人士子自是会吟诗作画,也可以献上自己所写的曲谱歌赋。而这些东西的价值,却是要由所有参与竞技的姑娘们来集体评定。

评定结果出来之后,这位创作者才会当众说出他究竟要将他的作品献于哪一位姑娘。这样既不会影响姑娘们评定作品时的公正性,又不影响这位创作者选择姑娘时的自主性。

有时某件作品若真是极为出色,姑娘们自会给予极高的评价,甚至远远超出了那些金银珠宝的价值。而且那位创作者本人也会一举成名,一旁自然会有见机得快的商人,向他收购下其余的作品。

而说到江湖人物这种身份的客人,难免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试问有几个有权有势或是家财万贯的人会去混江湖呢?这些江湖人赖以谋生的不过就是自身的武技,即便偶尔有些宝剑宝刀之类的东西,却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示人,自然更不舍得将其作为赠品送给那些姑娘们了。

然而说到武技,自然就会有高下之分,应该也可以作为评定的一项内容。但是比武不同于比文,只要各展所长就行。比武却是要真刀真枪地相互拼杀,这其中就会有流血受伤,甚至是失手致死的可能性。

首先官府便不会允许这种公开的械斗。再者说,这种血腥玩意实不宜出现在像远芳会这种目的本是为了争奇斗艳拉生意的场合。

因此远芳会虽然举办了多年,前来参会的江湖人物却并不多见。而且这些人即便是来了,大多也只是作为看客,只需付个茶水钱,便能在偏僻角落里寻到个座位,过过眼瘾罢了。

故而,当数日前远芳阁的老板廖京东亲自对外宣布,今年远芳会的规矩改了,增设了武比一项时,全京城乃至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了!

这一消息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实是与大裕武林当下的尴尬处境分不开的。

当今的皇帝陛下不喜武事,那些当官之人自然要体察圣意,就连朝廷的武举都办得越来越敷衍了事,地方官府更是对民间的比武有着极为严格的限制。

原来盛极一时的华山论剑会、嵩山神拳会,甚至是声势规模最大的泰山比武大会,都因地方官府的干预而纷纷停办了。

武林人士没有了荣誉之争,便都各自经营起自己的门派,反正谁门下的弟子多,谁的江湖地位就高,起码先占了个人多势众。而从前的那些孤独剑客们,便都没有了立身之地,逐渐销声匿迹。

慢慢地,江湖规矩竟然也随之悄悄发生了变化——单打独斗已成了无人喝彩的舞台,一拥而上打群架变成了武林争锋的手段。而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就是,其实已经没有规矩了。

就在这种一片混乱的情势之下,一个跟武林毫无关系,顶多算是与江湖还沾上一点儿边儿的风月场所远芳阁,突然宣布要举办比武竞技。这怎能不令听到此消息的所有江湖人都感到难以置信,且更觉得匪夷所思呢?

但是无论那些江湖人怎么想,反正人家远芳阁就是这么有底气地放出话来了,远芳会上要有武比,而且就放在首日举行。

尤其令人瞠目不已的是,就连这首场武比的对手居然都已确定下来了。而且那两位的来头也着实不小,令所有武林人士都忍不住生出了想一睹为快的念头。

说起那两位参加远芳会首场武比的人,首先要提到的一个,自然是那位掌管京城十万禁军的大统领兼太子少保——赵展。

从二品的朝廷大员,同时还是前科的武举状元,无论就其地位还是武功而言,恐怕在整个大裕国,都未必能挑出几个能与之相较的人物。

而这次赵展的对手——寒冰,虽然没有什么官职,在武林中也没有什么名号,但仅凭赵展能允许他作为自己的对手这一点,便足以说明这个年轻人的非同寻常。

更何况,那些关于这位左相之子身手不凡的传闻,也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起码两个多月前的天目湖一战,已有不少人见识过这位寒冰的武功,绝对可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如此看来,这所谓的首场武比,并不是远芳阁为了吸引客人而搞的噱头。人们将会观赏到的,也不会只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高手相争,绝对是一场真正值得期待的武林盛事!

不过除此之外,更为引人关注的一点是,这场武比最终的奖品——青萝姑娘。

远芳阁虽然并未公开宣布,但京城中却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那两位参与武比的对手,皆是冲着青萝姑娘去的。因此,他们中的那个获胜者,极有可能会抱得美人归!

这样一来,远芳阁所举办的首场武比,已不只是被那些江湖人物所期待,更是几乎被整个京城的人们所关注。

当然了,总还是会有一些老成持重之士,对这种将名动京城的青萝姑娘作为奖品的做法极不赞同,更是对这种明显带有比武招亲性质的争斗公然反对。

怎奈官府不但不出面阻止,而且在比武当日,京兆府和禁军竟都要派人到场维持秩序。

于是,那些反对之人便也一个个消了声,最多是在自己的家中静坐抗议上一番而已。

第一百七十七章 热血沸腾

武比当日,同时也是远芳会的首日,远芳阁中可谓是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往年,来参加远芳会的宾客虽然也是很多,但大多数都是一些文人士子。而今年,这一现象却是有了极大的改变,配刀挂剑的江湖人物居然占了将近半数之多。

另一个与往年的不同之处就是,除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之外,今年的远芳会场上,还多了大批全副武装的禁军。而远芳阁的大门外,也有许多京兆府的官差在维持秩序。

所有前来与会的江湖人物都要呈上名贴,必须是有门有派,且已在官府登记造册的武林人士,才有资格进去。

确也有些未长眼的江湖混混,想偷偷溜进去凑热闹,不料脚还没沾上远芳阁大门的边儿呢,人就被拎去附近的暗巷中揍了个满地找牙。若是有胆敢反抗的,擒住后直接丢进京兆府的大牢,估计这辈子都要烂在里面出不来了。

如此一来,确也起到了足够的震慑作用。今年来观会的江湖客虽然增加了,但会场中的秩序却依旧井然。

另外,肃然立于会场外围的禁军将士们那一身崭亮的铠甲,竟也为远芳会增添了一道极为特殊的风景。

远芳阁中那些平日里见惯文弱书生与肥胖商人的姑娘们,如今都禁不住将美目在那一张张年轻英武的脸上流连不已,却也把那位远芳阁的老板廖京东看得摇头不已,心中不由暗自埋怨起当初做出这种安排的那个人。

好在这种非同寻常、且多少有些暧昧的情状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一袭白衣的寒冰公子出现时,它就被彻底地扭转了过来。

阁中的姑娘们立刻将目光都集中到了寒冰那张人见人爱的俊脸上,同时献上了或温柔、或热情的笑颜。自古美人爱英雄,更何况这白衣少年还是个模样极为俊美的英雄,又怎能不让那些年轻姑娘们春心荡漾呢?

而赵展的到来,则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

他这位禁军大统领的身后,还跟着四名身材魁伟的黑衣带刀军士,看上去气势自然不凡,却也让那些宾客们感到有些不自在。而那些远芳阁姑娘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少有些勉强了。

因为与那些只站在外围远处起保护作用的禁军将士相比,跟赵展同来的这四名带刀军士,皆露出了一种极为明显的威胁性,甚至可以说是杀气。

有这样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旁,那些客人和姑娘们又怎能不感到害怕,甚至是惊惧呢?

好在廖京东及时迎上前来,将寒冰和赵展让到了早就为他们备下的,属于贵宾席的位置上,并请他们各自就座。而那四名带刀军士皆肃立于赵展的身后,摆出一副护卫亲兵的架式。

比武的擂台就设在贵宾席的对面,相距不过十几丈远,却又给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皆因这十几丈的距离竟是隔了半个湖面。

这座湖,被称为燕栖湖,是引入城外景阳河的水形成的一片人工湖。它的湖面仅有数十丈宽,却将整个远芳阁很自然地分隔成南北两个区域。

燕栖湖的南岸,是临湖而建的三层高的远芳阁的迎宾楼,也就是平日里招待客人的主要场所。坐在迎宾楼上,打开北面的轩窗,便能随时欣赏到湖上的美景。

燕栖湖的北岸,实则也就是远芳阁的后园。在一片竹林芳草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座清幽别致的小楼,里面住着远芳阁的姑娘们。

在迎宾楼与姑娘们所居的小楼之间,虽是隔了一整座燕栖湖,但实际距离并不太远,往来也极为方便。因为在沿湖岸两边,都有精美的游廊便道相通,而且燕栖湖上还建了一座横跨南北的七孔汉白玉石桥。

在那座七孔石桥东侧的湖面上,建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湖心岛,被称为离岛。这座离岛只不过数丈方圆,上面种了些花草树木,以供人观赏。因其在湖中间,与最近的南岸也相距了十几丈远,一般人只能乘坐湖上的花舟才能登上这座离岛,倒也使之成为了一处可供游玩的好景致。

可惜的是,这座离岛却被廖京东看好了,将它作为这次远芳会武比的擂台。于是,他命人砍去了岛上的树木,然后将整个岛的上半部分生生给削平了,并且在上面铺了一层整齐的表面打磨得极为均匀细致的青石,将其改造成了一个距水面五、六丈高的巨大的圆形石台。

这座石台的四周皆被一圈半人高的玉石栏杆围住,应是为了那些出于好奇而攀上石台的普通游客准备的,以防他们从上面失足掉落。

石台南北两侧的斜坡上均凿有可供上下的石阶,坡的四周种了些花草,既是一种不错的点缀,又不会遮挡远处观看者的视线。

乍看起来,这座擂台似乎只是一个临时改建的粗糙之作。然而事实上,这里面却深藏着设计者莫大的心思——

首先值得注意之处,便是这座擂台所选的位置。

其坐落于湖中央,四面环水,比试者若要登上擂台,唯有两个方法:一是乘坐湖上的花舟;二是凭借自身的轻身功夫飞渡湖面。如此一来,高下立判,前者在轻功上便先失了一局。

第二个值得注意之处,仍是这座擂台所选的位置。

其距离岸边有十几丈远,对于所有观看比武的客人来说,这可算得上是一个极为安全的距离。

虽然在武比规则的第一项便已明确要求,绝不可故意伤及对手性命。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种限制性的规定,并不能真正起到保护性的效果。

毕竟这是两位武林高手相搏,拳脚N交加,刀剑并举。在整个比武过程中,谁都无法预料会不会出现无意或是有意的失手,造成流血事件,甚至是重伤致死。

一旦这种情形出现,擂台上比武者的安全实难保证,但客人们的安全却是相对无虞。因为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再强的气劲,再利的锋刃,也对在座位上观看比武的客人们构不成任何威胁。

再细一琢磨,最后一个值得注意之处,竟还是这座擂台的位置。

聚集在湖岸四周的客人,皆可以清楚地看到擂台上比武的两人。但若是谁想破坏比武规则,暗中出手帮助比试中的任何一方,却是无法办到。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想,若是其中一个比试者心生歹念,想置对手于死地,别人却也是来不及出手制止他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关注这次武比的人虽是极多,但真正会用脑子去想,且能想到这么多的人,实在是寥寥可数。绝大多数前来观看这次比武的客人们,都只是怀着一种激动而盲目的心情,等待亲眼见证这场已近二十年不遇的武林盛况。

正是由于众人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武比都抱有期待之心,连带着对一开始时远芳阁诸位当红姑娘的献艺,也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在整个表演期间,喝彩及鼓掌声此起彼伏,从未间断,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半是痴狂、半是迷醉的表情。

而这种极为热烈的气氛在青萝姑娘刚一登场时,瞬间便达到了鼎沸之态。

尤其是当众人注意到,一向只喜穿青色素雅衣裙的青萝姑娘,今日竟穿了一身青色劲装,显得刚健婀娜。只见她淡扫峨眉,那张秀丽绝伦的娇颜上也多了几分逼人的英气。

青萝姑娘的玉指先是在怀抱的琵琶上轻轻拨动了几下,接着便纤指疾动,铿锵而弹,声音清越飞扬,隐隐有风雷之势。细一听之,她所弹奏的,原来竟是一曲慷慨激昂的《侠客行》!

伴随着这曲令人热血沸腾的《侠客行》,寒冰与赵展同时从座位上起身,径直来到了燕栖湖的南岸。

这也便召示出,远芳会的首场武比终于要开始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平分秋色

从燕栖湖的南岸看过去,十几丈外的那座离岛很像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只倒置的石碗,青石台面便是碗底,而那一圈玉石围栏则更像是碗底凸出的边沿。

在离岛四周的湖水中,遍种了一些名贵的大叶荷花。如今正值初夏时节,荷花虽未盛放,但荷叶田田,青碧如盖,覆满了将近大半个湖面。

此刻,在燕栖湖的南岸边,已停放了两只平时用来载客人们去湖中游玩赏荷的花舟,不过它们今日应是专门为赵展和寒冰这两位比武者准备的。

那些前来观看比武的人们,自是期望这两位高手都会有不俗的表现。但是面对这十几丈宽的湖面,却也没有几人真的相信,他二人能凭一己之力飞渡过去。

在座的宾客中倒是有几位来自名门大派的高手,可是暗自衡量之下,都不免心生怯意,不敢轻言尝试。因为他们皆是心中有数,凭自己的那身本事,最多也就能做到在十丈的距离以内踏水而过,只是仍不免会落得衣履尽湿,反倒更显狼狈。

就在众人仍处于虽然心有期待,却又未敢抱太大奢望的矛盾之中时,一袭白衣的寒冰漫步来到了湖边。

他转头看了一眼赵展,见他正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向其略一拱手,道:“大统领先请。”

赵展的目光一闪,随即将视线从寒冰的脸上移了开去,“还是寒冰公子先请吧。”

寒冰笑了笑,便也不再跟赵展客气。

他随意地一撩身上那件白色长衫的下摆,未见任何做势地纵身一跃,便出去了数丈之远,落下时足尖轻点一片鲜绿的荷叶,身形稍顿,随即又跃向数丈外的另一片荷叶。

远远望去,只见他那飘逸的身姿似在水上翩然而行,白色衣袂飞扬于绿叶碧波之间,便犹如画中的谪仙人一般,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些在场观看比武的人皆被他这一手潇洒漂亮的轻功所震慑,一时间竟都忘记了发声,一个个屏气凝神地望着他在荷叶上纵跃如飞,不过几个起落间,便已到达了对面的离岛。

这时众人才想起了鼓掌喝彩,有人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那远处的白衣少年欢呼不已,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脚下站稳之后,寒冰含笑而立,潇洒之极地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随后便又是纵身向上一跃,飘然地落在了那个五、六丈高的擂台之上。

赵展一直站在那里,盯着寒冰的一举一动。见到对手居然展露出如此绝妙的轻功,他的神色却仍是沉着如故,而唇边竟隐隐露出一丝狞狠的笑意。

他大步走到岸边,突然拔剑出鞘,随后将那只空剑鞘向湖水中一掷。不知那剑鞘究竟是由何种材质所制,竟是能漂浮于水面,而没有沉入湖中。

此刻众人的目光皆投注在赵展的身上,见他有如此奇怪的举动,不由得个个心生雀跃,等着看另一场精彩的表演。

而结果自然没有令他们失望。

只见赵展飞身一跃,正落在了那只漂浮的剑鞘之上。然后他将握在手中的长剑猛地向前一挥,内力驱动之下,他的整个人竟突然在湖面上滑行起来。

十几丈的距离倏忽便至,就在众人还未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之时,赵展已再度飞身跃起,向着离岛的岸上落去。

更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也不知他的脚下使了什么力,在他跃起的同时,竟将脚下所踩的那只剑鞘牢牢地吸在了靴底。当他的人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时,那只剑鞘又已被他紧紧地握在了手中,而且原本手中握着的长剑也已入鞘。

这一连串的动作,真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利落之极!

不出所料地,赵展所展示出的这一新奇招法,也为他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和热烈的喝彩声。只听说过有人能用一苇渡江,没想到今日竟真的见到有人能仅凭一只剑鞘渡湖,这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公平地来讲,这一回合的比拼,寒冰与赵展两人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寒冰胜在轻功不俗,而赵展则强在内力惊人。

如此一来,众人对即将开始的这场比武就更多了几分期待。能亲眼目睹两位世间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相争,这种机会,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回?

只不过,那些在这场比武中下了重注的人们,却都有些不淡定了。尤其是那些将赌注全部押在了赵展身上的人,心中都不免起了一层担忧。

原以为身为禁军的大统领,赵展会赢得毫无悬念,故而在押注时,寒冰的赔率虽是一赔十,许多人却还是买了赵展赢。可是如今看来,寒冰的实力也是相当不弱,而高手相较,有时不过只是毫厘之差,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未可知。

赵展登上离岛之后,并未像寒冰那样,做出任何哗众取宠之举,而是直接走到了擂台下,然后沿着一侧的石梯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虽是如此,正在观看的众人却都一个个屏气凝声,没有一个胆敢取笑赵展的轻功不行。

那些门外汉自然无权发声,而懂武功的人却都已看出来了,这位禁军大统领的脚几乎根本未沾到石梯上。

所以,与其说赵展是走上擂台去的,不如说他是飘上去的。而且他行走的速度极慢,这便需要悠长的内力与精湛的轻功相结合,才能达到如此境界。相较之下,寒冰的飞身一跃,便显得容易了很多。

今日赵展穿的是一身玄色战衣,这也是禁军的军服,只不过除去了外面的铠甲,紧衣窄袖,更适于近身肉搏。

而寒冰却仍是平日的打扮,那一身宽衣大袖的白色长衫,看上去实不像是来比武的。尤其是这少年竟然还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此刻立身于这临湖的高台之上,湖面上的风吹过来,他的白衫与黑发在风中飞扬,显得极为恣意随性,换言之,便是放浪不羁。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看,赵展却丝毫不敢小觑这个貌似傲慢轻狂的少年。那日在与这少年短暂的对峙中,他已隐隐感觉到了这少年的功力深不可测。

也许,他会是自己有生以来所遇到的第一个强劲对手。

可惜了,年纪轻轻,便有这样高绝的身手,想必也是个练武的奇才,而今日却注定要命丧此地!

这却是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任性张狂,且又时运不济,偏偏做了冷衣清的儿子——

想到这里,赵展深吸了一口气,摆脱掉心中所有的杂念,让身体处于一种空明之境。

然后,他缓缓地拔出了长剑,接连将体内的真气运行了几个小周天,随时准备对寒冰行致命一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亡陷阱

离岛的擂台之上,面对着蓄势待发的赵展,手无寸铁的寒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阵微风从湖面上徐徐吹来,吹动了他那一头飘散的长发,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了他那忽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的面颊。

“这‘沾衣香’的滋味如何?”赵展嘿然冷笑地看着他。

“在那么一大片荷叶上布毒,大统领的手段果然高妙!”

此刻寒冰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发颤,想来那“沾衣香”之毒已然发作。

赵展得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更为高妙的是,一会儿你必会落水身亡。而此毒遇水即解,再精明的仵作也验不出你中过毒!”

寒冰的瞳孔微微一缩,脚下不由自主地向擂台中央移动了些许。

将他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的赵展,顿时发出一声长笑,手中长剑映着当空的烈日,如一道迅疾的电光,向寒冰的头顶直劈而下!

寒冰一咬牙,身形向左侧一闪,同时腰身猛地向后弯折,上半身几乎与地平行,堪堪避过了对方又顺势横扫过来的一剑。眼见那道凌厉的剑光,就在自己鼻尖上方不足一寸之处呼啸而过。

然而,仅就这么简单的两个闪避动作,他都完成得异常吃力,额上竟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对方的招式已用老,没有机会再施杀招,让他得以微喘上一口气。他连忙脚下用力,向后飞掠丈余,尽量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其实赵展的身手远不止于此,方才若是用上全力,寒冰根本没有向后躲避的可能。但他却在攻出了那记凌厉的杀招之时,有意地将招式使尽,以致后续乏力,错失了一剑毙敌的良机。

他之所以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他不想太快结束这场已无任何悬念的拼杀。

一来,若是让寒冰败得太快,难免会引起远处那些观看者的怀疑,毕竟其中不乏目光锐利的高手。

二来,从他心底里,也极是享受这种将对手操控于掌心,可以任意戏耍玩弄的过程,实在是不愿过早地失去这一乐趣。

要知这“沾衣香”之毒非比寻常,虽未剧烈到能够致人死命,但它却能令人的血脉凝结,身体麻痹,以致无法使力。中毒者若是强行提聚内力,就会令凝结的血脉贲张,引起浑身剧烈的疼痛。

从寒冰愈加迟滞的身形,以及更显青白的脸色来看,想必此刻他浑身的血脉已渐渐凝结,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给他带来钻心的剧痛。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决不会就此放弃抵抗,骨子里天生的强傲本性,令他必然要挣扎至最后一刻。

而正是寒冰此刻所表现出的这种近乎惨烈的挣扎求存,令在一旁细细观赏的赵展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是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能体会到那种残忍的快乐。

但赵展仍是觉得,这种快乐还远远不够。他要继续折磨眼前这个犹在做困兽之斗的少年,看他在彻底绝望之前,如何做出最后的挣扎。最后,他还要亲眼看着这个自作聪明的少年,如何一步一步地,落入自己早已为他布下的那个终极死亡陷阱。

双方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之后,一直守多攻少的寒冰渐渐被赵展逼得节节后退。赵展欺他内力不济,剑下完全是大开大合,狂斩硬劈,大有一剑将他砍成两段之势。

在险些被对手斜劈而下的一剑开膛破肚之后,寒冰只能继续狼狈地向后退去。当他快退至台边的围栏之处时,终于停住了略有些踉跄的脚步。来不及擦去顺着眉梢滴入眼角的汗水,他突然一个提气纵身,腾空一脚向赵展的面门踢去。

见到对手忽然间不退反进,赵展的眼中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手中长剑微举,护住了眼前要害部位。同时剑上蓄力,在寒冰的足尖还未碰到长剑的剑背之时,突然手腕一抖,剑尖向上反撩,看架式至少要削下寒冰的一只右脚来。

谁知寒冰苦战了这许久,等的便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只见他人尚在空中,却极不可能地将身体又向上生生拉升了两尺有余,令他的右脚尖正好够到赵展手中长剑的剑尖,同时借其向上一挥之力,他的身体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速地飘去。

而且他这一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是一直飘到了擂台边围栏的上方,眼看就要越过围栏向湖中落去!

唯有湖水才能解去“沾衣香”之毒,而唯有解了此毒,他才有活下去的希望。这应该就是寒冰此刻心中所能想到的唯一退路。

而赵展一直在等的,也正是这个让寒冰落入死亡陷阱的机会!

寒冰中了“沾衣香”之毒,内力已大打折扣,就连平常五成的功力都发挥不出来。

赵展本是随时都能将他置之死地。但若是在擂台之上将寒冰杀死,其尸身经过仵作查验,必会发现他死前中了毒。

所以,赵展才要制造一个机会,让寒冰最终死在水里。这样一来,“沾衣香”就会在湖水中消失无踪,再也无人能发现寒冰的真正死因。

这也是赵展为何向寒冰透露解“沾衣香”之法的原因——

他知道,寒冰为了保命连带解毒,一定会选择跳水逃生。

而以寒冰那小子狡猾的性情,必是能猜到赵展会乘他落水之前身体失重之时,对他行致命一击。所以,寒冰一定会先做出拼死一搏的假象,迷惑赵展,更引得他上当反击。而寒冰自己则会找准时机,趁其不备之时,跳下湖去。

可是寒冰这小子绝对想不到,这一切其实早已在他赵展的算计之中。

当初,在他与义父郑庸制定这个计划之时,便已将随后的每一步皆算计清楚,其中自然包括寒冰在发现自己中毒之后所会做出的应变反应。

两个头脑精明之人,经过仔细推敲之后所制定出的计划,又岂是一个不过有些小聪明的毛头小子,在生死存亡之际所采取的临时应变所能抗衡的?

所以,当赵展见寒冰向后飞退的那一刻,便知道这少年终是落入了那个死亡陷阱,就此在劫难逃!

早已蓄满真力的双足猛地一蹬,赵展飞扑上前,竟是比寒冰后退的速度还要快,恰好在围栏边追上了他,同时他手中的长剑也直直地刺入了寒冰的左胸!

寒冰在中剑之后,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径直跌出了围栏,向湖中跌落。

赵展本想抽剑后退,可是却感到长剑的剑尖似是卡在了寒冰的胸肋之间,一时没能拔出。就在他想再次用力抽剑的一瞬间,剑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带得他的身体也随之向前倾倒,跌出了围栏,跟着寒冰一起向湖中掉落。

就在远处观看比武的人们刚刚反应过来,却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之前,正向下跌落的寒冰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那柄已刺进自己胸口的长剑的剑刃。他的身体也同时借力向上,在空中突然来了一个反转,竟将那个一门心思要致他于死地而疏于防范自身的赵展,压在了下方位置。

赵展在大惊之下,方想起要松开手中的长剑自保,可惜为时已晚。

寒冰在反转身体的同时,右脚的脚尖不着痕迹地在赵展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点了一下,并借此改变了自己身体跌落的方向,最后竟是飘然落在了离岛的岸边,距离湖水仅不足一尺之遥。

而赵展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不但没能拔出那把刺入寒冰体内的长剑,反而中途突然松开了手,随后他的身体便直直地坠入了湖中。

只听“呯”地一声大响,击起了数尺高的浪花。

等那些浪花渐渐消散之后,那位禁军大统领的人,竟也随着浪花就此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八十章 身陷重围

大概是被眼前这场奇诡而惨烈的殊死搏斗给震慑住了,那些观看比武的人们竟然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整个比武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时,只见四个黑色的身影突然飞奔至湖边,随即便接连跳入了湖中,急速地向赵展落水之处游去,——正是赵展带来的那四名黑衣护卫。

此刻廖京东也反应了过来,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喊那本是停在湖边的花舟赶紧去湖中救人。

不过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如梦方醒,场面登时变得混乱起来——

有胆小且见机得快的,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也有胆大且无知无畏的,竟然纷纷跑到湖岸上去,想更真切地观看那场手忙脚乱的救援行动。

但是,这场混乱很快就被那些恪尽职守的禁军将士们给平定了下来。

在一名副将模样的人指挥之下,原来立于外围的禁军兵士们立时分成了几队,将准备离开的人和挤到湖边看热闹的人,都赶回到他们各自的座位上,不准擅自行动。

之后,一组手持长枪的禁军整齐地排列在燕栖湖的南岸,既有封锁现场之意,却也露出了一种威吓之势。而且很明显地,他们所针对的人,就是那位仍立于离岛之上的比武获胜者——寒冰。

隔着湖面,寒冰看到禁军所摆出的这副阵仗,唇边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仍插在自己左胸上的那把长剑。虽然入体不深,但若此时拔出,伤口的血会立即喷洒出来。失血过多,很可能会影响内力的发挥。但若不拔出来,稍后动手时又会多有不便。

那些禁军将士倒是构不成多大的威胁,可是赵展带来的那四个护卫,想必要费上一番手脚才能解决掉。而且,还要防备忠义盟的人暗中下杀手。郑庸此次计划周密,定是不会漏过任何细节,必要一击得手,永绝后患,故而准备工作应是做得十分充足。

想到这些,他便不再犹豫,右手一抬,用食、中二指牢牢夹住剑刃,随即指上运劲,猛地向外使力,那把入体寸许多深的长剑就生生地被他给拔了出来!

就在鲜血喷出的一瞬间,他左手运指如风,急速点了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及时阻住了血流喷涌。而且,想必是那“沾衣香”竟也起了些作用,令血液流出的速度减缓了许多。

不过这沾衣香之毒仍是个大麻烦!虽然他有化蝶功护体,令毒性不能完全侵入血脉,但功力多少还是打了一些折扣。

可若是此时跳入水中解毒,毒性化去之时,血脉应是会有片刻的紊乱贲张,再加上这绝对不轻的剑伤,恐怕他会就此失去知觉,沉到湖底,与赵展那死鬼做伴去了。

再者说,这“沾衣香”之毒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解毒之法是否真如赵展所言也不确定,就这么贸然按此法解毒,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

算了,这毒就暂且不去管它吧。真到了打不过的时候,他还可以脚底抹油开溜,难道那些家伙还能满京城地追杀他吗?

打定了主意之后,寒冰将仍夹在指中的那把染血的长剑随手向地上一抛。

随后,他一撩长衫的下摆,仍像来时那样,脚踩荷叶飞渡向对岸。只不过此时他胸前的白衫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看上去着实是令人触目惊心,再无任何潇洒飘逸可言了。

那些在座位上注意到寒冰这一举动的人,不由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想是难以相信他竟能在如此重伤之下提气飞渡,更是难以相信他竟敢在此时过到布满禁军的湖对岸来。

虽说是公平比武,输赢自负,但若是出了人命,事情便不那么简单了。

那位赵大统领已落水甚久,即便最终被人救了上来,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他手下的那些禁军皆是虎视眈眈,明显是不会轻易放过那个杀人凶手。所以说,寒冰在此时过来,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些观看比武的人中,虽不免有些郑庸派来的大内密探及忠义盟的人,但大多数还都是单纯的客人。即使他们之中有人在赵展身上下了赌注,却也不至于因此就将寒冰视作敌人,希望他被那些禁军所剿杀。

毕竟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而且他们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实——

最初明明是赵展一直在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而寒冰只是一味地躲闪,很少还击,以致后来被赵展逼落了擂台。

按理说比武就此已经结束,寒冰无疑是落败的一方。可是谁料到赵展又突然追上去用剑刺伤了他,而且竟然跟着也跳下了擂台,明显就是要赶尽杀绝,不给寒冰留任何活路。

至于寒冰如何在极不可能之下反败为胜,说实话,在座的众人恐怕没有几个真正看清楚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认为寒冰需要对赵展的死负责。

然而众人心中虽是在为寒冰抱不平,却又没有谁真的敢站出来阻止禁军的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已经登上岸边的寒冰,被手执长枪的禁军层层包围了起来。

寒冰看着其中那位官职最高的副将,神色淡然地一笑,问道:“将军是想在此把我拿下吗?”

那位副将肃然一抱拳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想请寒冰公子暂且留在此处,待吾等寻到大统领之后,再决定行止。”

“好啊,那就等等吧。这湖又不深,便是埋在泥中的莲藕也能被连根拔起,又何况只是找寻一个还未来得及扎根的人。”

寒冰一边说话,一边竟满不在乎地在这个由全副武装的禁军所形成的包围圈内,盘膝坐了下来。

那位副将干咂了一下嘴,一时倒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寒冰这几句明显透着阴损的言语,更不知该拿这个一副泼皮无赖做派的少年怎么办。只好看着他悠然自得地坐在自己面前,似乎胸前那仍在淌血的伤口以及衣衫上猩红的鲜血,都与他本人无关一般。

片刻之后,湖面上终于传来动静,赵展总算是被捞了上来。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尸身被捞了上来。

扫了一眼那具明显已气绝多时却仍自双眼怒睁的尸体,寒冰不由“嗤”地一笑,摇着头道:“没有了手中的长剑,大统领这一鞘渡湖的功夫竟是也废了,就这么把自己给活活淹死了。真是可惜啊,江湖中又一项神功便就此消失了!”

他这番猫哭老鼠的阴损话还没讲完,身边的地上已多出了四个被拉长的黑影。

他抬头看了看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那四名黑衣护卫,丝毫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只是嘴角含笑地道:“四位请放心,本公子还能自己走。不过那位前禁军大统领嘛,怕是要劳烦你们多费心,将他给抬回去了。”

那四名黑衣护卫倒是沉得住气,没有一人回嘴,却齐齐地将腰间的配刀都抽了出来。

“你们这是想以多欺少、趁人之危吗?!”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宾客席中传了过来。

乍然听到这句明显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话,寒冰的脸色却不由微微一变,一颗心更是不争气地“呯”、“呯”狂跳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似曾相识

随着那声清脆的质问响过之后,一个婀娜矫健的身影从那片宾客席的座位上飞身而起,掠过那些禁军的头顶,稳稳地落在了正面对着寒冰的两名黑衣护卫身后。

那两名黑衣护卫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方一感到身后有异,便迅疾地闪到一旁,不让自己腹背受敌。

他们这一闪开,寒冰的面前便再无任何遮挡,能够将那位刚刚出现的、替他打抱不平的小姑娘,看个清清楚楚。

果然是洛儿!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为何他先前竟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连一丝准备都没有,便要以这样一种面目面对她!

唯一可以放心的是,她应该不会认出他是谁。可为何一想到她从此再也认不出自己,他的心中竟又是如此之痛?!

这时,先前那位副将突然开了口:“小姑娘,我等正在缉拿杀人要犯。你年纪轻轻,不知轻重,可千万莫要胡乱强出头!”

他的语气并不强横,多半还是出于好意。

水泠洛却是并不领情,秀眉一挑,脆声道:“明明是那个赵展杀人不成,自己掉进湖里淹死了,凭什么说这位寒冰公子是杀人要犯?”

“这——”

那位副将想是也将当时的情形看在眼里,只觉此刻若要当众说谎实在是有**份,可又不能让这么个小姑娘给问个哑口无言。

他忙用言语搪塞道:“赵大统领的死因实是可疑,在仵作验过之前,一时难有定论。我等自是不能在此时便放寒冰公子离开。”

他这话说得极是牵强,明显带着偏袒之意。

那些本就对禁军强行将他们圈禁此处的行为心生不满的客人们,顿时便鼓噪起来。胆大一些的,更是躲在人群中高声谩骂起来。

既然有人替自己壮声势,水泠洛的声音也愈发地高了起来,一针见血地向那副将质问道:“有什么可疑的?赵展的身上又没有伤痕,而这位寒冰公子却险些被他一剑刺穿了心脏。此事大家有目共睹,我看你们这些禁军就是想携私报复!”

众人又是一阵鼓噪,场面开始有些失控了。

这时,那四名黑衣护卫中的一个突然冷喝了一声,低沉的声音直穿人的耳骨。那些不会武功的人都感到头痛欲裂,纷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鼓噪之声顿时弱了下去。

“王将军,你与这小丫头啰嗦些什么!大统领腹内无水,分明是在落水前便已身亡,凶手不是这寒冰又会是谁?!”那名黑衣护卫语气阴沉地道。

水泠洛不由向一直坐在那里不言不动的寒冰看了过去,却见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望在自己的脸上,此刻见自己看向他,他竟唇角一弯,对自己微微一笑。

乍然看到这抹明朗的笑容,水泠洛不由起了一阵恍惚。

这笑容,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忍不住再次细看寒冰那张犹如春风拂面的笑脸,却又找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心中顿时感到一阵迷惘与怅然。

今日一早,水泠洛偶然从一位下山采买的师姐口中听到了“寒冰”这个名字。自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一直在飞扬着,雀跃着,舞动着……

她一路打马狂奔,冲到了比武的现场,想将那位名叫“寒冰”的人看个仔细,却只来得及看到他临湖而立的一个背影。

其实那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弄错了,这位寒冰公子并不是她所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因为他们两人的身形相差了很多。一个人的相貌或许会发生很大变化,但身形却极是不易改变,尤其是突然间高出了半尺有余。

而当她看到寒冰所展露的那一手登萍渡水的轻功时,脑海中所浮现的,却是那夜在雪地上,自己扶着萧玉吃力地向前奔跑时的情景。一个身轻如燕,而另一个却病弱不堪,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这世上名叫“寒冰”之人想必也不只有这一个,而自己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这般不顾一切地跑来,又实在是太过痴傻!

只因自己曾对那人说过,“你此时就是变成了一块寒冰,我也一定会把你焐热过来”,他就一定会化身寒冰回来找自己吗?

寒冰看到洛儿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的神情由迷惑到怅然,最终眼中竟渐渐泛起了失望的泪花,他的心中也顿时觉得苦涩难当。原来所谓的咫尺天涯,竟是令人如此地痛苦与无奈!

再也保持不住唇边的那抹微笑,他猛地将视线从洛儿的脸上移开,转而对着方才发出冷喝声的那名黑衣护卫冷冷一笑,道:“我倒是觉得此处最啰嗦的人是你!既然说本公子是凶手,有胆你就上来抓我啊!”

那四名黑衣护卫还未动,水泠洛却先动了,“呛”地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飞身挡在了寒冰的身前。

凛冽的刀风也随之猝然而至,其中竟有两把刀同时攻向了水泠洛。

那四名黑衣护卫可不是寻常人物,他们都是郑庸派来贴身保护赵展的大内侍卫。如今赵展身死,他们心下清楚得很,若不能将寒冰拿下甚至杀死,总管郑公公是绝对不会饶了他们的。

寒冰的武功虽高,毕竟已受了重伤,而且看样子还中了毒,功力自然要大打折扣,应该不是他们四人的对手。

而这个强出头的小丫头本来也不足为患,但她身后的那些人中还有很多不安分者。若是他们受到了这小丫头的鼓动,一个个都站了出来,那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所以,这四名黑衣护卫极有默契地一起出手。

那两个原来站在寒冰身后的人,挥刀砍向仍坐在地上的寒冰,目的主要不是伤敌,而是要将他困住片刻。

而另外两人,则是趁机要向水泠洛下杀手,打算将她一击致命,一举震慑住那些有心插手管闲事的人。

当那两柄砍向寒冰头顶的刀落下时,地上却已没了他的踪影。那两个护卫的刀势不由一顿,抬眼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已闪到了一位正举刀砍向水泠洛之人的背后。

那人的反应也是极快,一发觉自己背后有人,立时便放弃了袭杀水泠洛的打算,身体猛地向前一滚,避过了寒冰击向他后心的一掌。

寒冰也不再理他,纵身扑向了那个正将水泠洛逼得连连后退的人。那人一见寒冰扑了过来,竟也向一旁飞退,不与寒冰正面交锋。

寒冰顿时明白了,他们想必已看出了自己中毒受伤的窘况,打算采取游斗的方式,消耗自己的内力。

若是没有洛儿,他完全可以以静制动,不让他们的企图得逞,同时寻机突出重围,逃之夭夭。

然而现在,洛儿成了他们攻击的主要目标。为了保护她,他不得不动,而且也失去了脱身的可能。由于频用内力,他此时已渐渐控制不住沾衣香之毒,血脉凝结之下,很难施展轻功带洛儿一起逃走。

不过,此时他仍有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那就是离别箭。可这又是一个他决不会选择的机会。

离别箭一出,他隐族人的身份就会暴露,接下来的任务便无法再完成。而当初所制定的全部计划,就都无法再施行下去了。

但是洛儿怎么办?无论如何,他都决不能让洛儿受到任何伤害。

寒冰的心头不由生出了一阵焦虑。

这时,一片刀光又袭了上来,竟然全是冲着水泠洛的身上招呼。

寒冰见状,急忙双掌翻飞,将那四把刀先后击得偏向一旁。然后,他回身拉住水泠洛的一只手,脚下使力,飞身而起,竟带着她从那四名黑衣护卫的围攻中脱身出来。

可是他两人方一落地,那四名黑衣护卫便又如影随形一般地追了上来,刀上闪着寒芒,脸上也尽是一片狠绝之色。

而此时,寒冰左臂的衣袖上已又多了一道红痕。一缕鲜血正顺着他那只下垂的手臂流下,一滴滴溅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仗义出手

就在寒冰已暗下决心,就算拼着受更重的伤,也要带洛儿一起逃走时,场中的局势却陡然间发生了变化。

几位锦衣公子忽然仗剑冲入了场中,而那领头之人,正是信武侯之子楚文轩!

一时间,那四名黑衣护卫都被这一突发状况乱了手脚,纷纷收刀退到了一旁。

他们本是大内侍卫,对京城中的世家公子也并不陌生,一见楚文轩他们出手,便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他们原是奉了郑公公的命令,而且其中似乎也有圣意在里头,要在这次比武中,协助赵展杀死寒冰。

所以,虽然明知道寒冰是左相大人之子,他们也丝毫不会手软。

但刚刚出现的这几位世家公子的情况就不同了。

真要是一个失手伤了这几位公子哥儿,他们背后的那些公侯爵爷们,可都有直接进宫告御状的权力。到时候就算郑公公不予追究,皇上若是知道了,也会要了他们这些倒霉听差的性命。

“诸位公子且慢!”

一个人突然加入进来,对着楚文轩几人抱拳施礼,却还是那位姓王的副将。只听他沉声道:“诸位公子,此案关系重大,末将职责所在,还请诸位公子不可鲁莽行事!”

楚文轩走上前来,对这位王副将扬眉一笑,道:“这京城之中抓人审案,一向都是京兆府的事情。何时又轮到禁军来越俎代庖了?”

“楚公子想必不太清楚,若事涉军方,京兆府便也无权过问。此案被害之人乃是禁军大统领,自然要由禁军来负责缉拿凶嫌了。”王副将不卑不亢地答道。

“便是军方,也无权未审就给人定罪吧?方才我等皆看得清楚,是寒冰先行被赵展所伤,坠落擂台,而赵展随后扑下欲继续行凶。要说真有凶手,那也应该是赵展,怎么也不会扯到寒冰的头上啊!”

“这不过是诸位的一面之词——”

“那你说寒冰是凶手,不也是一面之词吗?”楚文轩一扫往日的温文尔雅,剑眉微挑地反驳过去。

王副将心知,仅凭自己这么卑微的身份,实在吓唬不住这几位见惯世面的年轻世家公子。他的额上不禁流下汗来,先是无奈地看了一眼那四名黑衣护卫,随即又极快地向众宾客所坐的方向扫了一眼。

就是在这一眼之后,他的面色顿时变了,先前的那几分谨小慎微也随之消失不见。

“既然诸位公子一意孤行,那便休怪末将不讲情面了!”

语声方落,他便缓缓地高举起右手。所有禁军兵士立即刀枪并举,目光皆齐齐地看向了他,时刻等待他发下进攻的号令。

就在危机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在离王副将极近的地方响了起来,“怎么,禁军是要在我忠义盟的地盘上杀人吗?”

这声音乍一听起来十分柔美动人,却又带了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师祖!师父!”

水泠洛却是忍不住欢呼了一声,飞奔向不知何时已越过了禁军的包围圈,此刻正立于那位准备下令杀人的王副将身后的两位素衣女子。

听到水泠洛的这声呼唤,那位王副将顿时被吓得汗毛直竖。而他那只高举的右手却再也不敢放下,就那么直直地立在半空,早已没有了方才那种唬人的气势。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那位年长一些的素衣女子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雪盟主!末将也是军务在身,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动上了手。有何唐突冒犯之处,还请雪盟主见谅!”

雪幽幽可不认得他一个小小的副将是何许人物,更是完全没有将这几百名禁军放在眼里。

只见她的秀眉一挑,面带不屑地道:“军务?此处是供人寻欢作乐的远芳阁,又不是什么与敌交战的沙场。再者说,就算当年在津门关外那真正的沙场之上,本座也从未见过各位禁军将士的身影啊!”

这话虽说得刺耳,但王副将却丝毫不敢反驳。他对面前这位忠义盟盟主的行事作风,早已是如雷贯耳,所以他的心中自然也十分清楚,这女人可是个任意妄为、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有传闻说,济世寺中的三位护寺神僧就是都死在了她的手里。而皇上竟然对此听之任之,丝毫未予追究。跟那三位护寺神僧比起来,他这个小小的副将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雪盟主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将他一脚碾死。

眼看着今日诛杀寒冰的任务是完不成了,王副将只好把自己那只尴尬的右手放了下来,同时也借机再次向某处看了一眼。

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那四名黑衣护卫,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他才是那四名黑衣护卫的头儿。

那四名黑衣护卫在得到他的示意之后,竟没有任何迟疑,马上收刀退了下去。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水泠洛悄悄吐了一口气,上前拉住一直默立在雪幽幽身旁的水心英的衣袖,笑嘻嘻地问道:“师父,您和师祖怎么都赶来了?”

水心英先是看了看她有没有受伤,然后才带些责备之意地道:“听说你一个人骑马下了山,我便猜到你来了这里。宗主也是怕你有闪失,不放心我一个人来,结果还真是让宗主给猜着了!”

水泠洛悄悄看了看沉着脸没有理会她的师祖雪幽幽,立时做出一副知错的模样,垂着头低声道:“师祖,是洛儿错了,不该私自下山。”

雪幽幽微哼了一声,“私自下山倒也罢了,竟然还敢强出头!那四个黑衣人皆是功力一等的大内高手,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应付得了的?算了,这于你也是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自不量力地多管闲事!”

水泠洛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其实却是在暗中吐了吐小舌头。因为她最是了解自己的这个师祖,她嘴上虽说得严厉,其实心里最是护短。方才那四个大内高手若真是出手伤了自己,师祖绝对不会让他们活过今日。

此刻,雪幽幽确是没有多少闲心在这里教训洛儿。她更为关注的,是那个让洛儿不顾一切犯下错误的白衣少年——寒冰。

因为她实在想不通,是什么让洛儿对这个从未相识的少年产生了兴趣,竟然私自下山来看他比武,甚至还不顾自身安危地出手助他?

寒冰先前见人家师徒三人在叙话,便未敢过去打扰,而是先走到了楚文轩哥儿几个的面前,笑着拱手道:“今日多亏诸位仗义出手,寒冰实是感激不尽!”

楚文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寒冰公子布的局太大,我们哥儿几个不过是适逢其会的路人,感激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只要寒冰公子你不怪我等强出头就好!”

听了他这番明显是心中有气的话,寒冰不由微微一笑,道:“楚兄实在是太过自谦了!方才若无哥儿几个及时出手,我少不得还要多挨上几刀。”

楚文轩本想再多挖苦他几句,可是见他脸色苍白,胸前和左臂上的伤口还不时有血渗出,不禁心生不忍,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今日确是十分凶险,寒冰你还是赶快让人将伤口好好处理一下吧。”

寒冰感激地笑了笑,“多谢楚兄关心!”

可他却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走到了此刻已停止了叙话,且正盯着他看的那三位岫云剑派女侠的面前,深施了一礼,以示谢意。

“在下寒冰,见过雪宗主、水女侠还有洛儿姑娘。”

雪幽幽锐利的目光盯着面前这张显得过于俊美的脸,问道:“我们见过吗?”

寒冰怔了一下,方笑道:“在下虽未有幸见过雪宗主,但岫云剑派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

他的这一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但雪幽幽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寒冰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更不是第一次见到洛儿。

莫非,他早就与洛儿在私下里有过交往?否则为何洛儿会如此维护于他?

似乎是为了证实雪幽幽的这一怀疑,站在一旁的水泠洛竟关切地对寒冰道:“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这里有止血丹,你先服下一粒吧。”

一边说,她一边真的将一粒止血丹伸手递给了寒冰。

再次听到“止血丹”这个名字,与洛儿之间那些甜蜜的回忆瞬时便涌上了寒冰的心头。一时间,他竟是什么都忘记了,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洛儿,眼中溢满似水的柔情。

默默地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的水心英,心中顿时有了一丝了然,忙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这止血丹是我岫云剑派特制的疗伤药,对你的伤势必有帮助。”

寒冰早在水心英那声轻咳之后便清醒了过来,听她如此说,知道是在故意点醒自己。

他的心中不由暗道一声“惭愧”!

果然是色令智昏,自己今日这个破绽是露得更大了。看来,是再也别想瞒过这位目光如炬的水女侠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解毒之法

“多谢洛儿姑娘!”

寒冰伸手从水泠洛手中接过了那粒止血丹,并立即服了下去。

雪幽幽也一直注视着寒冰的一举一动,将他方才看着洛儿时那种痴情的目光完全看在了眼里,心中更加肯定,他绝不是第一次见洛儿。然而看洛儿的表现,似乎此前真的不认识他。这其中必是大有文章,这个寒冰究竟是何人?

因为心中起疑,雪幽幽不禁更加仔细地观察起寒冰来,结果还真让她给看出些不寻常的情况。

不过就是伸手取药这么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寒冰却做得有些吃力,额头上竟冒出了一层细汗。另外,他的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有些发青……

“你可是中毒了?”雪幽幽忍不住皱眉问道。

寒冰咧了咧嘴,“确是不小心中了毒。”

“你可知是何毒?”

“听赵展所言,是一种叫‘沾衣香’的毒。”

“沾衣香!”

就站在不远处的楚文轩听了,顿时惊诧地叫了一声。

寒冰闻声看向他,“莫非楚兄听说过此毒?”

“我确是从一个江湖朋友那里听说过这‘沾衣香’。它是天香教常用来暗中谋害对手的一种毒药。此毒沾衣即可入体,虽然不会致命,但能令人的血脉凝滞,发挥不出正常的功力,因此被身手不如自己的敌人打败甚至杀死。可是——”

楚文轩顿了顿,不由有些疑惑地看着寒冰问道:“此毒虽是诡异,但也需与之直接接触方能见效,寒冰你又是如何中的毒呢?”

“说起来也是我太大意了,未想到他们竟能在荷叶之上布毒。”寒冰苦笑了一下。

楚文轩的剑眉不由一立,怒声道:“没想到堂堂的禁军大统领赵展,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算计人!怪不得方才在擂台上见你节节败退,我还以为那是你的诱敌之计——”

说到这里,他的玉面上不由闪过一抹惭色,猛地对寒冰抱拳道:“寒冰,方才是为兄误会你了!”

“楚兄言重了!大家都是兄弟,何来误会之说呢?”

寒冰的脸上虽是一派慷慨洒脱,心中却在暗自惭愧。中毒不假,可是诱敌之计也是真,他多少还是蒙骗了这些待自己一片至诚的朋友。

“那你可知道解毒之法吗?”雪幽幽看着楚文轩问道。

楚文轩忙对这位雪宗主施了一礼,口中答道:“在下也只是略知一二。听那位朋友说,此毒入水即解,但同时也会对中毒之人造成极大的伤害。故而要彻底解毒,还得从下毒之人手中拿到解药方可。”

果然如此!寒冰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下水解毒。赵展这家伙倒真是与他那个义父郑庸一模一样,心机诡诈,手段恶毒。

此时水泠洛在一旁跺着脚,恨恨地道:“竟又是天香教这个鬼东西!可是如今下毒的赵展已经死了,听说天香教的总坛又在苗疆,我们现在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能够解毒之人呢?”

寒冰见洛儿如此情急,想必是在担心他的安危,不禁又是心头一荡,含笑看着她道:“洛儿姑娘莫急,天香教虽然远在苗疆,但那下毒之人应该就在京城。”

楚文轩也点头道:“寒冰说的不错。这‘沾衣香’顾名思义,应是涂在什么东西表面,所有碰到它的人都会中毒。

那个下毒之人必得精通此毒,才不至于连自己都毒倒了。所以这毒应该不是赵展亲手布下的,而是另有其人。那人既是下了毒,当然会留下来看看自己下毒的结果。”

“可是在找到那个下毒者之前,你身上的毒不要紧吗?”

水泠洛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十分关切地看着寒冰。

寒冰笑着摇了摇头,“此毒并不致命,对我来说无甚大碍。”

他虽说得轻松,却只因这轻微的一摇头,额上便又逼出了一层冷汗。

雪幽幽自然没有放过他的这一细微表现,猜到他此时定是疼得厉害。

然而令她感到极为奇怪的是,这小子受了伤,又中了毒,此刻围攻他的人已经撤去,而且那些客人们也都走了。为何他却还耗在这里,不赶紧去追查那个下毒之人呢?

寒冰当然也已经注意到,那位王副将率领着禁军已悄然撤离了现场。而那四个黑衣护卫也抬了赵展的尸身,跟在禁军的后面离开了。甚至大部分观看比武的客人们也都匆忙跑掉了,想必是害怕受到牵连。

但他此时还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现身。

果然,当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之后,现场只剩下了寒冰、雪幽幽、水心英、水泠洛,以及楚文轩那哥儿几个,那位远芳阁的老板廖京东终于出现了。

只见廖京东苦着一张脸来到雪幽幽的面前,躬身施了一礼,“属下顺风堂廖京东,见过盟主!”

楚文轩那哥儿几个听得一愣,随即想起方才雪幽幽对那位王副将所说的话,便都有些恍然。

原来这远芳阁竟是忠义盟开的!

怪不得它能有如此的财力和人脉,刚一出现,便盖过了京城中所有风月场所的风头。

雪幽幽连正眼都未去看廖京东,只是冷着声音道:“叫你们堂主来见我!”

廖京东顿时吓得呆了呆,眼睛却看向了寒冰和楚文轩几人。

“楚兄,今日承蒙哥儿几个仗义相助,寒冰改日必登门拜谢!”寒冰突然对楚文轩抱拳拱手道。

楚文轩自是明白他说此话的用意。忠义盟势力庞大,他们着实是招惹不起,所以关于忠义盟的秘密,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于是他向寒冰抱了抱拳,一言未发,便带着那哥儿几个离开了。

廖京东见寒冰虽是痛快地打发走了楚文轩他们,可他本人却赖着不走,而且还一脸诡笑地看着自己,仿佛吃定了自己一般。

他不由大感为难,只好战战兢兢地再次向雪幽幽躬身道:“禀盟主,有盟外之人在场,顺风堂的堂主实不宜在此处露面。”

“这忠义盟的规矩还用你来教我吗?”雪幽幽冷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莫非是你廖老板平日听惯了左语松的号令,早已不把我这个盟主的话当回事了?”

廖京东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双腿都在簌簌发抖,却还是站在那里,不愿去叫人。看来他害怕那位顺风堂主的程度,竟是尤甚于这位心狠手辣的盟主,故而宁愿当场被盟主处死,也不敢出卖自己的堂主。

雪幽幽见他这般表现,不由双眼微眯,竟也开始对那位不知名的顺风堂主产生了兴趣。

一年多以前,忠义盟因情报失利,没能及时察觉到大批北人潜入大裕,甚至已进入到了京城,以致造成了三位分舵主接连在京郊被杀的严重后果。

此事之后,忠义盟前任顺风堂主当即被撤职定罪,而顺风堂主一职便一直空缺。直至不久之前,副盟主左语松才任命了新的堂主,但因为当时身为盟主的雪幽幽并不在总舵,便没有仔细过问过此事,更不知那位新任堂主的名字。

不过,只看这位新上任不久的顺风堂主,竟能够将廖京东这样油滑精明的角色牢牢控制住,便不难猜到,此人定是个头脑智计均在廖京东之上,而心狠手辣又绝不在她雪幽幽之下的人物!

如此一来,她更是要见识一下,这位深藏不露的顺风堂主究竟是何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顺风堂主

“廖老板,拜托你去跟青萝姑娘说一声,本公子还在等着她所赐下的奖赏呢。”

似乎完全无视雪幽幽与廖京东之间的紧张局面,寒冰就那么极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来,脸上虽仍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容回绝的味道。

廖京东不禁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寒冰,随后又偷眼看向了雪幽幽。

雪幽幽对寒冰这种貌似无礼之举的反应就是挑了挑眉,随即不愠不火地道:“寒冰公子毕竟是这远芳阁的客人,既然他急着要见佳人,廖老板你就去给他传个话吧。”

廖京东立即如蒙大赦般地连声道:“好,好,我——我这就去替寒冰公子传话给青萝姑娘!”

随后他便一路小跑着奔向湖对面的青芳斋而去。一边跑,他还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寒冰在此时提出要见青萝姑娘,他的真正用意何在?不过无论如何,这位总是喜欢讽刺挖苦自己的浪荡公子,今日倒是的的确确地救了自己一命。

见廖京东跑远了,雪幽幽又仔细打量起寒冰来,总觉得这小子身上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东西。不过她此刻已经想明白了寒冰不愿离开的原因,那沾衣香的解药,恐怕就要着落在那个神秘的顺风堂主的身上。

“寒冰公子今日胜了武比,莫非是准备迎娶那位青萝姑娘了?”

她淡淡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是对寒冰的真实意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寒冰笑了笑,“雪宗主想必是误会了!青萝姑娘并未答允要嫁给在下,而这场武比不过是她预先设计好的一场闹剧罢了。”

“闹剧?堂堂的禁军大统领身死当场,这场闹剧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了吧?”

雪幽幽不以为然的皱起了眉,只觉面前这小子实是油滑得紧。

“若是一个已被逐出家门的浪荡公子死了呢?那位禁军大统领自然是既赢得了名声,又赢得了美人。如此一来,闹剧岂不也变成了喜剧?”

雪幽幽眼中的精芒一闪,“我明白了。”

“你——是真的喜欢那位青萝姑娘吗?”

久未开言的水泠洛忽然问了一句,一双大眼睛看着寒冰,语气中不觉间竟隐含了一丝不快。

寒冰对她狡黠地笑了笑,随后又故意皱起眉头道:“姑娘的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水泠洛意似不信地追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参加这场武比?”

寒冰顿时“哈”地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认真想过。我就是要找机会揍死那个敢在背后骂我杂种的赵大统领!”

“杂种”一词,在世人耳中是极具侮辱性的言辞。尤其是在大裕这一极为重视姓氏宗亲的泱泱大国,被人称为杂种,竟是比被人唤作猪狗畜生好不到哪里去。

但水泠洛见寒冰在说出“杂种”一词时,脸上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实在看不出他会为此起了杀心,心知他一定是没有说实话。

“骗人!”她很不高兴地向他嘟了嘟嘴。

寒冰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略有些夸张的惊讶之状,“姑娘何出此言?我方才确是揍死了那个不说人话的赵展,绝对没有欺骗姑娘啊!”

水泠洛此时已看出寒冰是在故意气自己,想必是不愿对自己说真话,竟真的有些恼了起来。只觉这个家伙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实在是跟那个只说实话的萧玉差了十万八千里!可笑自己还一直心存幻想……

寒冰见洛儿眼中尽是伤心难过之色,他的心中也不禁随之一阵抽痛。可是为了不引起雪幽幽的怀疑,他却不得不如此狠心地对待洛儿。

暗自一咬牙,他故作视而不见地将头转向一边,却立即引起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而他只是紧抿着唇,看着那位正从燕栖湖对岸娉娉婷婷走过来的青萝姑娘。

谁知这位青萝姑娘到了以后,却仿若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位左相公子一般,径直走到雪幽幽的面前,肃然躬身行礼道:“顺风堂主沈青萝见过盟主!”

骤然听到沈青萝说出这样令人吃惊的一句话,所有在场的人中,竟只有水泠洛这小姑娘露出了一脸的意外。

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见她只是含笑对自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嘴。她又不服气地看向寒冰,却见他此刻正一脸兴味地看着沈青萝,仿佛是在看着一只正在被人逗弄的——蛐蛐?!

不错,水泠洛敢保证,她确是在寒冰看向那位青萝姑娘的眼神之中,发现了一种混合着戏谑与不屑的东西。

有了这一发现,她的心情竟忽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只觉得这个寒冰虽然油嘴滑舌,但他所说的话倒也不全都是假的。

只是,他方才故意不理自己,却转头去看那位青萝姑娘,这种行为还是很过分的!嗯,自己应该也不去理他,让他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给狠狠得罪了!

……

有趣的是,水泠洛只顾着在那里转自己女儿家的小心思,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寒冰所期待的那场精彩的较量,已在另两个女人之间展开了——

“左语松倒真是慧眼识人,竟然选中了你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做这一堂之主!”

雪幽幽竟一反常态地对沈青萝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似乎毫无兴师问罪之意。

可是沈青萝见了,神情反而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忙再次躬身道:“承蒙盟主夸奖,青萝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你这顺风堂既然有胆与外人一起合谋,陷害左相大人的公子,又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是你沈堂主不敢干的?”

雪幽幽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森冷,脸上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减。

沈青萝头也不敢抬地连声道:“属下知罪,请盟主责罚!”

见沈青萝居然一句替自己开脱的话都没有说,只是甘心俯首领罪,雪幽幽不由暗自佩服。没想到这丫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的镇定功夫,更是有如此深的城府!

如果沈青萝此刻出言为自己辩解,那么身为盟主的雪幽幽就可以“忤逆犯上”的罪名将她当场处决。可如今她只是一味地低头认罪,雪幽幽倒是没有了诛杀她的理由。

因为按照忠义盟的规矩,自堂主以下,无论何人犯了错,若是主动认罚,便要交由刑堂主审定罪。定罪结果在经盟主允准之后,方可由刑堂来执行对犯错之人的惩罚。

“既然已经知罪,那便把‘沾衣香’的解药交出来吧!”

雪幽幽故意放缓了语气,想给沈青萝另一个犯错的机会,其实也是给自己另一个杀她的机会。

只要沈青萝矢口否认自己有解药,雪幽幽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她,然后从她身上翻出解药来。

毒既然是被人布在了燕栖湖中的荷叶之上,那便必定有远芳阁的人参与其中,而且很可能就是沈青萝的手下做的。

像“沾衣香”这种靠接触生效的毒,通常不能保留长久的毒性,因此布毒的时间不能太早,以免毒性失效。估计那荷叶上的毒,应该是今日一早才布下的。

那个时辰,外人若是在湖上流连,必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虽说远芳阁是忠义盟开的,但阁中的姑娘与下人们并不全都是顺风堂的密谍。所以像这种阴暗的勾当,还是要做得尽量避人耳目才行,当然是让自己人来做,更隐密也更稳妥。

然而此毒的厉害之处是染衣即入体,令人防不胜防。作为此次事件的策划者,以沈青萝的精细,必然要留些解药在身旁,以备不时之需。

雪幽幽正是想到了这些,才故意设下圈套,等沈青萝来钻。

不过这位沈青萝既然能够当上忠义盟最神秘的顺风堂的堂主,自然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厉害角色。雪幽幽的话音刚落,她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玉小瓶,双手递了过去。

雪幽幽将小瓶接过来,也未打开看,就随手抛给了寒冰。

寒冰接过小瓶,打开来,倒出了一粒黑色的药丸,没做任何犹豫,便将那粒药丸吞了下去。

“你——不怕这解药是假的吗?”

水泠洛忍不住瞪着大眼睛问了他一句。

“洛儿姑娘请放心,在青萝姑娘看来,在下的这条命还不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换。”寒冰微笑看着她。

水泠洛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应该还在生他的气,不由悻悻地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是不放心你呢!”

说完,她就连忙转过头去,算是报了方才寒冰故意不理自己的仇。

寒冰见她这副小女儿情状,又是忍不住心里一荡,真想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哄一哄她。

但是——

他暗自叹了口气,只觉那“沾衣香”的毒虽是解了,可自己的心反而更疼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以命为赏

见沈青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乖觉,雪幽幽便知今日是奈何不了她了。而她只要躲过了今日,今后也就不会有事了。

很明显,这场阴谋的背后,必定有副盟主左语松的影子,沈青萝只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所以最后追究起来,肯定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而她雪幽幽虽然是忠义盟的盟主,更多也只是名义上的,不可能完全参与忠义盟的一切事务。

而且,从这次所发生的事情来看,左语松很可能是已经完全投靠了郑庸,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让顺风堂配合赵展的行动,要一举将寒冰置于死地。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寒冰到底做了些什么,竟然令郑庸这狗太监如此心心念念地一定要除去他呢?

仔细想来,不过就是一个左相冷衣清的问题。但寒冰只是那位左相大人失散多年的儿子而已,他死了,对左相能有多大的影响呢?换句话说,他郑庸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左相是百官之首,而郑庸是大内总管。他们一个是外臣,一个是内监,可以说是互不相干,彼此间又怎会忽然生出了如此大的仇怨,竟已到了要杀人之子,方才罢休的地步呢?

如今可好,左相大人的公子算是平安无事,而郑庸的那位义子却一命呜呼了。这两家的仇怨就此也会结得更深了。

当然了,这一切并不关她雪幽幽什么事。但这场乱子毕竟是发生在忠义盟的地盘上,而且她方才还出头阻止了禁军围杀寒冰,算是又与郑庸结下了一道梁子。

哼!自从上次在忠义盟后山的那场恶斗之后,她与那狗太监便已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了,倒也不在乎再多添一笔仇怨!

想到这里,雪幽幽倒也心平气和了,甚至还生出了些许的幸灾乐祸之意。只觉郑庸这奸险小人机关算尽,却将自己的干儿子给搭进去了,实在是报应不爽!

至于剩下的这堆烂摊子,就让左语松那个笑面狐狸自己去收拾吧。哼,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老狐狸估计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追究了,你自去向刑堂领罪吧。”

雪幽幽冷声对沈青萝说了一句,然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多谢盟主!”

沈青萝躬身行礼,低头退后了几步,肃立一旁不敢马上离开。

雪幽幽转头漠然看了寒冰一眼,口中却道:“心英,洛儿,我们走!”说完就当先向远芳阁外行去。

水心英也看了寒冰一眼,目光却是比雪幽幽要温和了许多,甚至隐隐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她一拉洛儿的手,要带着她一起离开。

水泠洛的脚步虽然在向前移动,可是眼睛还一直盯在寒冰的脸上,却又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只因她还未想清楚,自己应该继续生他的气,还是该表现得像个女侠一般,洒脱地与他道别。

寒冰倒是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向她微笑着一拱手,道:“洛儿姑娘,后会有期!”

听到那句“后会有期”,洛儿的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欣喜之色,随即又装作不甚在意地轻“哼”了一声,就跟着她的师父一起走了。

寒冰目送着伊人离去,心中虽是不舍,却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他只觉得方才自己在这三位岫云剑派女侠的盯视之下,总有一种原形毕露的担心。

“寒冰公子,青萝在此给你赔罪了!”

沈青萝突然走过来,屈身向寒冰行了一礼,口中虽是说着赔罪,脸上却挂着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

寒冰哈哈一笑,道:“青萝姑娘客气了!本公子让廖老板请姑娘过来,可不是想为难姑娘。我只是想提醒姑娘一声,当初廖老板在姑娘的授意下提出了武比,似乎是答应过,要给胜出者奖赏的——”

“那位禁军大统领的一条命还不够吗?”

沈青萝仍是妩媚地一笑,可说出的话却是冰冷之极,仿佛那个死去的赵展,从未与她有过任何瓜葛一般。

寒冰怔了怔,才恍然大悟般地笑道:“原来如此!胜出者所获得的奖赏,就是那位失败者的性命!远芳阁这买卖做得还真是划算,里外里竟是一点儿也不吃亏!只不过若早知道奖品竟是赵展那厮,本公子才不会来跟他拼命呢!他死了,于我有何好处?”

说到这里,他忽然眉头一皱,看着沈青萝,慢慢地问了一句,“可我若是死了,于赵展又有何好处呢?”

沈青萝的目光闪了闪,“这奴家可就不清楚了。说白了,奴家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的内情呢?”

寒冰只是含笑看着她,口中却极是阴冷地来了一句:“廖老板,你若再不站出来给本公子一个说法,信不信我这就拆了你远芳阁的招牌?!”

他的这句话马上起到了立竿见影之效。

那位一直躲在壁角里偷听兼且观风色的廖京东,竟是一溜烟地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十足的谄媚笑容。

“寒冰公子莫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寒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想必光凭今日这场武比的赌局,廖老板便已坐收了大把的银子。而本公子我流血又流汗,还险些将一条鲜活的小命儿给搭了进去,到头来却只多出了一大堆的仇人!你倒是说说看,我能不急吗?”

廖京东那张白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副苦相,连连作揖道:“寒冰公子有所不知啊!就因为这场武比闹出了人命,京兆府尹段大人已发下了禁令。

后两日的远芳会就此停办,而远芳阁也要先关门歇业,待这件人命案查清了再说。这里外里的损失可是太大了,在下又如何承担得起啊?!”

“这点儿损失在忠义盟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莫非仅凭这么几句推脱之词,廖老板就想把本公子给打发了?”

寒冰边说边皱眉看着廖京东,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这——”

廖京东偷看了一眼沈青萝,却见她正一脸深思地盯着寒冰。而且他明显看得出来,此刻这位堂主的心思竟是完全未放在自己与寒冰所交谈的内容上。

无奈之下,他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液,死撑着道:“忠义盟却是从未做过亏本的买卖——”

寒冰闻言顿时一瞪双目,插着腰冷笑道:“早就听闻你们忠义盟在江湖上素来称王道霸,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竟连本公子我这么善良的人都要欺负,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廖京东咧了咧嘴,心道,忠义盟一向如此不讲理倒是真的。只不过,你寒冰公子什么时候竟成了善良的人了?

他早就听说过寒冰整治严兴宝的手段,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这位煞星。可是此时能做主的堂主沈青萝一直未发话,他又怎敢轻易答应寒冰的要求呢?

寒冰见廖京东气弱,干脆就得理不饶人起来,“今日这奖赏本公子算是要定了!你廖老板若是做不了主,就去向你们左副盟主说一声,要么让青萝姑娘嫁给本公子,要么赔给本公子一条人命!”

这最后一句令沈青萝也吃了一惊,不由皱眉问道:“不知公子想要何人的命?”

“自然是那个给了你沾衣香的、天香教狗杂种的命!”

寒冰虽然竭力做出一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样子,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只不过是在故意刁难。

忠义盟怎么说也是江湖第一大帮,起码的道义总是要讲的。对于那种出卖朋友的事情,要做也只能在私底下做。又怎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把天香教的人交给寒冰呢?

当然,忠义盟更是绝不会同意,将自己的顺风堂主沈青萝,送给他这个浪荡公子为妻的。

而之所以沈青萝和廖京东都认为寒冰这是在故意刁难,是因为他方才不向忠义盟盟主雪幽幽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却偏要等雪幽幽离开之后,才来为难忠义盟,其实明摆着就是要为难副盟主左语松嘛。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为谁效力

听到寒冰的这一无理要求,沈青萝却是不慌不忙地答道:“公子所提的条件实在过于苛刻!青萝位卑,不敢擅自做主,还需请示左副盟主之后,才能给公子一个明确的答复。”

接着她便是嫣然一笑,“其实青萝心中对公子也极为仰慕,若能从此跟在公子身边,自是不胜欢喜。只是青萝尚有自知之明,公子虽然口口声声说要迎娶青萝,却不过是在以青萝为饵,诱那位赵大统领上钩罢了!”

寒冰微笑看着她道:“原来青萝姑娘喜欢的是本公子,而不是那位赵大统领。若是姑娘早些说出来,哪里还会有这场武比,而赵展也不会做了一个冤死鬼!”

沈青萝自然听得出寒冰话中的嘲讽之意,脸色不由微微一变,有些悻悻然地道:“公子如今占尽上风,自然可以耀武扬威!但千万不要顺风使尽帆。何妨给彼此多留些余地,也算是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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