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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假的唐朝》


第一章 公主看中的男人

“你听说了没有?”

“嘿!如今的长安城里谁人不知啊?没想到喽……”

“谁又能想到呢?元璐长公主的独子、当今圣上亲封长乐县侯的孔郎君竟然又……”

……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话估摸着是没差的,大丰朝便是如此。

前朝辛哀帝急功近利伤了辛朝的根基,致使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二十六年前,丰朝高祖因不忍见生灵涂炭,又逢哀帝遭奸人所害,遂自立为王角逐天下。仅仅六年,便收复了前朝多数失地,与割据江南之地的南姜王隔江对峙。

以百姓的名义,双方立下休战百年的盟约,如今刚过去十多个年头,双方虽偶有摩擦,可腹内地区已然欣欣向荣,呈现出一派盛世景象。

生逢盛世,何其幸哉!

于是,大丰百姓的猎奇之心,也就随着渐渐富足的生活而膨胀起来,长安城作为大丰的国都,更是这猎奇风潮的核心地带。

东西市里,每天都有时下最新鲜的皇室秘史与权贵秘闻爆出,然后散入各个坊里的食店酒肆,继而朝周边城池扩散开来。

眼下,便是一起传遍了长安城内一百零九坊,时下最劲爆的惊闻:

孔郎君,被户部苏郎官的小女儿拒婚了!

要说起来,这位孔郎君,那是真真了不得——当今圣上的胞姐元璐长公主是他生母;昔年为大丰朝打下半壁江山的骠骑大将军上柱国齐国公是他祖父;今年春狠狠打了突厥一番的右神策将军是他叔父……

就连凤子龙孙,大多也不及他神气。

据闻,这位孔郎君年幼时因迷路误入两仪殿,大闹不止,正与大臣议政的圣人见状,便陪他在两仪殿里嬉戏了小半时辰,直至年幼的孔郎君玩累了歇下,才又继续和大臣们议事。

孔郎君长乐县侯的爵位,便是得缘于这趟两仪殿之行。

九岁侯爷,也算是大丰朝史上头一遭儿了!

又闻,迄今为止,每逢孔郎君入宫,太子必定会命人去他的私库,精心筛选出几件稀罕物什赠与孔郎君。

莫非,就连太子都要讨好这位孔郎君不成?

自然地,这话没人敢去当着太子的面询问,无论答案成与不成,俱是把太子给得罪了。

难道要说他堂堂太子还比不上一个县侯?抑或说,太子喜爱自家堂弟,竟需要你这外人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总之,孔郎君既被圣人青睐又为太子看重,乃不容置喙的事实。

有人曾言,在诸皇子封王前,孔郎君便是大丰朝内太子之下第一人!

这话传入宫中,圣人笑而不语,至于话中的险恶更是被无视得彻底。

此等殊荣,当世罕见。

可……

这样的一位郎君竟然被拒婚了?!

相比起孔郎君那说上三日三夜也令人惊羡不已的家世背景,拒婚的女方则逊色太多,道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苏郎官”的全名是苏复,字克己,官阶为承议郎兼金部员外郎,也就是正六品上的散官,从六品上的职事官,隶属户部。

不说孔郎君自身的家世,单凭他自个儿头上的长乐县侯,从三品的官阶,就能将苏郎官死死碾压了去。真要计较起来,苏郎官家那完全是赚大发了!

况且,也不仅于此,除却孔郎君身份上代表着的滔天富贵,他本身还是长安城里公认的——

长安第一美少年!

人虽然纨绔了点,可也不至于欺男霸女,虽然常年养尊处优谈不上多么英武,但也并非孱弱的病秧子,平日里虽然不好读书,却也绝非斗字不识的草包。

无论怎么说,能够把自家女儿嫁与孔郎君,能够攀上这顶顶好的亲家,都是苏复他们一家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偏偏……这登了天的好婚事,苏郎官还是给拒了。

你说,稀不稀奇?

崇仁坊。

“孔郎君的婚事拖了近两年了吧!这回是苏郎官家拒了,再算算京中适龄女子,莫非要提亲到张校书家里去?”

坊内,十字街西南向的一家茶铺里,几名老书生聚在大堂一角,正呷茶闲谈。

“怕是不会,张校书一个九品芝麻官儿,这门亲事,决计攀不上。”

捋了捋自己下颚处的山羊胡,其中一名老书生咂巴着嘴里的茶末子说道。

“呵!我看未必。前年,萧相头一个婉拒婚事,梁国公、卫国公紧随其后;去年,户部钱尚书、左骁卫将军……连着好几个文臣武将也拒了婚事;今年,孔郎君的门槛不就已经低到了这些小门小户的官员身上?既然连个从六品都入了咱们元璐长公主的法眼,那跌到一个九品芝麻官身上也未必不可能。怎么说,张校书他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前朝时,他家不还出了个辛朝四大才子……”

闻言,又一名老书生说道。

他们这些赴京赶考的举人,家中有点家底的,长安城里呆了可不只一两年光景,官虽还没当着,可这些权贵家的弯弯道道,早摸了个门儿清。

“啧,瞧你,越说越没边了!我告诉你吧,这门婚事怎么都落不着张校书家里的,他家小娘子的长相……”

听了前面三人的分析,几人中面相最为白净,年纪也最轻,乍看之下还有几分穷首皓经气质的中年书生,招手示意另三人附耳过来,低声叽里咕噜了番,最后,笑着总结道:

“所以,无论如何,元璐长公主也不会挑上他家的。”

“哈哈哈,风来,咱们当中谁也不及你,眼招子都盯到可以做你闺女的小娘子身上去啦!”

“去去去!这人长了副眼招子,不就是拿来看的?与其说我盯到她身上瞧,怎么不说是她非要挤进我这对眼珠子里?”

……

醴泉坊。

元璐长公主府。

如今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主角孔郎君,此刻,正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惊呼出声,不时张唇低语。

他双目紧闭,额头上早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好好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如今已然拧成了大大的川字。即便这是张极其出挑的英俊脸庞,也没法教人分神,忽视他的异常。

原本该在耳房随时候命的小厮,眼下,不但不在房内,反倒是退到了院子的角落里,正与另两名丫鬟闲聊着。

“孔安,你说,小郎君醒来后知道被苏郎官拒婚的事,会不会难过?”

拉住小郎君的贴身小厮孔安,两名穿着粉色对襟襦裙的丫鬟悄声打听道。

“不知道,我觉得郎君大概早就习惯了。”

孔安耸了耸肩,轻声回道,眼睛却是紧盯着郎君的房门,眨都不带眨的,深怕有人闯了进去。

今晨,阿郎和长公主殿下离府时慎重交代了他,在两位主子将白马寺的慧明大师请来前,不能让任何人发觉郎君的异样。

“咱们郎君呀,相貌、家世、人品都是一等一的顶尖儿好,苏家小娘子定是瞎了眼,才会瞧不见咱们郎君的好!”

没发觉孔安的心不在焉,听到他的回答,两人中个子较矮的丫鬟不由嘟囔道。

听听这话,郎君都习惯被人拒婚了,该是遭遇多少次打击,多教人心疼啊。

“你呀!”

另一名瘦高个子的丫鬟伸手戳了戳身旁的姐妹,笑骂道:

“郎君再好,那也不是你能肖想的,被那位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提起那位,矮个子丫鬟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按理,堂堂长公主的嫡子是决计不愁婚事的,更遑论郎君这样连圣上也青睐有加的甥儿,同理,也决计不会将婚事提亲到小门小户的六品郎官家中,可偏偏,那位的存在,硬生生将本该炙手可热的郎君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听到两名小丫鬟竟然提到了那位,孔安脸色一肃,低声道:

“慎言!知道也罢了,心底有数就成,别往外传,郎君如今的处境已经够糟糕了。”

目光瞥向院子中间的屋门,孔安的面上不易察觉的带了抹忧色。

两名小丫鬟说的“那位”是宫中的宁玥公主,乃圣上与皇后唯一的女儿。因为是女儿家,圣人无需顾忌,谏官也同样不便劝阻,宁玥公主便被宠成了娇蛮恣意的性子,朝野上下无人敢惹。

公主嘛,常年居于深宫,说是无人敢惹,实际上大多数人也惹不着她。

不过……

自家郎君当然是例外的。

郎君自幼随长公主殿下出入宫廷,与宁玥公主照面了无数回,这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宁玥公主硬是瞧上了自家郎君,完全是副非君不嫁的态势,若不是自家郎君大了公主五岁,估摸着帝后还真就下旨赐婚了。

你说说,这公主看中的男人,几人敢嫁?

第二章 梦魇

前年,府上刚与萧家夫人透露求娶之意,公主便径直翘出宫门去了萧府,硬是将萧家小娘子吓病了三个月。

去年,长公主殿下不再拘泥于勋贵,转而将目光投诸到新兴起来的氏族当中。

这回,宁玥公主倒是没有直接打上门,只是将人家邀来宫中小聚,也不知做了什么,次日,原先说好的人家就转变了话风,不是说自家娘子看破红尘要去道门当姑子,就是说祖上与人口头有约,婚事已定,请长公主另谋她人云云。

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不知情的,还以为自家郎君是虎豹豺狼之辈呢?要不,怎么被那些好人家的娘子纷纷视为洪水猛兽?

到后来,都不用宁玥公主亲自出面,许多勋贵权臣家里听到长公主殿下有意自家女儿的风声,还不待人上门,便纷纷将家中闺女匆匆订婚了事。不愿轻率地,也连忙将女儿送去道观歇一阵日子,美名曰:带发修行,为家中长辈祈福。

也因此,前阵子,长公主殿下将目光放到了小门小户身上,只要姑娘是好的,哪怕门第差了些也无妨。不曾想,宁玥公主那还没动静呢,苏家人就已经告罪上门。

自家郎君……真真是苦煞也!

屋中。

“不——”

“不!我没有参与谋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宁玥,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谋反……”

床榻上,被府中丫鬟和自己小厮心疼不已的孔郎君,此时,额头上的薄汗汇成了珠线,豆大一颗颗往枕边掉,口中低呼出声。

做过噩梦的人大都清楚,无论梦里多么竭嘶底里,现实里也发不出多大声响,至多张开唇瓣,惊呼出声者还是少见。

眼下,床榻上的孔郎君便似是遭了梦魇。

他双目紧闭,手足不时跳动,仿佛在挣脱什么,可惜,最终,他仅仅踢开了身上的锦被,现出因施力而青筋暴露的手臂。

慢慢地,他身体的躁动缓下来了,只是眉头皱得越发紧实……

梦魇,仍在继续。

“这都快晌午了,先前预备的水怕是要凉,我们先去后院了。”

院子角落,两名丫鬟和孔安告别道。

郎君生性好洁,晨起与上榻前必要沐浴,浴室里那一池子水,都是预先烧好的,眼瞅着郎君今日又要起晚了,她们得先去将柴火补上,以免水凉。

“嗯,你们先过去吧,顺便让厨房准备好蟹肉饆饠和?饼,郎君醒来估摸着要饿。”

孔安朝高个子丫鬟点首说道。

“旁的呢?”

“先紧这两样,其余等郎君醒来后再添。”

再说道了两句,院子里又只剩下孔安。他抬眼瞧了瞧天,日正当中,尚且犹豫着是不是进去唤醒郎君。

猛然间,耳中却听到了声悲嚎:

“全儿!”

当下,孔安心中再无迟疑,步履匆匆,闯进了房内。

只见床榻上,郎君闭着双眼,面色苍白,眉宇间一派惨淡,眼角竟然还淌着泪!不知,究竟是梦着了什么。

孔安是成年男子,匆忙间脚步声并不轻,加上方才听见的悲嚎,他完全没想到自家郎君居然仍旧未醒。

盯着被郎君踢下床榻的锦被,孔安熟练地将它卷起放去了耳房门槛边的木框里,脸上轻叹了口气。

郎君,果然是遭了梦魇。

从三日前开始,郎君的起床时刻便不复以往,清醒前举止有异,偶尔还伴着只言片语。长公主与阿郎得知此事,见郎君三日都未有好转,今儿辰时便启程去了洛阳,打算请白马寺的慧明大师来府探看。临走前,特意吩咐他勿要令旁人发觉郎君的异常。

也因此,他没尽责地守在耳房里,反而是独自呆在院内,状似偷懒,实则密切关注着往来的仆役,深怕他们接近屋门后觉察到什么。

事实上,这也算是郎君的旧疾。

他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起过,郎君九岁时生了场大病,太医署的医师们纷纷束手无策,同时,郎君的反应也不似得病,倒像是遭了邪祟,每夜都大哭大闹摔砸物件,最后还是将白马寺的慧明大师请来,才慢慢的转好。

唉!

郎君虽然贵重,可这时运,倒是不如常人多矣。

心中唏嘘,望着床榻上的郎君,孔安知道,照这几日的情形,郎君是时候醒了。

果不其然,没盏茶的功夫,床榻上又哭又闹的郎君紧闭的双眼,慢慢地,打开了一道缝儿。

只是与往常唤他服侍更衣再随口嘀咕几句不同,今儿清醒后的郎君分外的安静,脸上神色也是分外的古怪。

不知是否是方才哭过的缘故,此刻,郎君怔然的脸上仍带有几分哀切与惘然。

“郎君,该起来用膳了。”

瞧着郎君没有起床的架势,思及郎君的身体,孔安不由低声唤道。

“孔安,现在是哪一年?”

看着床边准备搀扶他的孔安,孔青珩目色复杂,幽声问道。

“郎君睡糊涂了,今年是贞和二十四年。”

闻言,孔安不觉有异,恭声回道。

郎君遭了梦魇,情绪大起大落,醒来后有所恍惚,也是正常。

“我阿耶和阿娘呢?”

在孔安的搀扶下起了身,孔青珩继续问道。

“近几日郎君屡受梦魇折磨,阿郎与长公主殿下心疼郎君,今日辰时便启程去了洛阳,回来估摸着还得三四天。”

“去找慧明大师?”

“是的。”

点了点头,孔青珩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站着,让孔安服侍更衣。

他清楚,自己再不会受梦魇折腾了,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梦魇的缘故,准确说来,这其实也并非是梦魇,这,是他日后的人生。虽然他不敢妄信,但那真实的一幕幕,他亦不敢不信。

只是要辛苦慧明大师白跑一趟了,好在,慧明大师与阿耶有旧,抛开自己昔日被他所救一事,他也依然是阿耶为数不多的知交。即便自己的事无需慧明大师再费心,他与阿耶煮茶手谈,小聚几日也是件乐事。

沐浴过后,步入中堂,看着桌上熟悉的膳食,孔青珩眉梢微动,淡淡道:

“把?饼撤了,太油,换蒸饼,另添豆腐、馎饦、鳜鱼羹。”

“喏。”

看着桌上的?饼撤下,孔青珩的眼底划过一抹凉意。

北人食肉、面饼,喜胡食,南人则更好鱼、米饭,偏清淡。梦中,神武四年他涉及谋逆,三个月后流放南方,饮食习惯也就被改变了。

现今,大梦初醒,看着曾经喜好的?子,竟然会阵阵反胃。如此自然真实的反应,他如何能当做是梦?

用过早膳,抬起桌上的茶盏漱口,孔青珩突然瞥见站在一旁的孔安似有话说,平静问道:

“还有何事?”

“郎君,苏家……苏家拒婚了,今日辰时,敏珍郡主去苏府交换名帖遭拒。不久前,才来府上告知这事,不过,眼下,长安城里消息灵通的,怕是都知道了。”

孔安面色讪讪道。

敏珍郡主是长公主殿下的手帕交,这两年来,为自家郎君的婚事也没少走动。长安城里,瞧见敏珍郡主登门拜访,而被拜访的这户人家中又有适龄女儿,不少人便心知,这是在为长公主殿下挑媳妇儿呢。

通常婚事,到交换名帖这一步,即是要定了。因为该谈的该了解的,两家私下里都已经谈妥,交换名帖只是将婚事摆到台面上来过个明路,之后就会是下聘订婚书。

谁知,临门一脚,苏府居然反悔了!

敏珍郡主无功而返,出了苏府的门,便径直往醴泉坊这边赶来,这一来一往地,全长安城都能瞧出来当中是个什么名堂——

长乐县侯,孔郎君,又被拒婚啦!

听到孔安支支吾吾的话,孔青珩微恍了下神,便又清醒过来。

是了。

贞和二十四年十月,苏家拒婚。阿娘听闻长安城竟然有好事者以他的婚事为乐,还拿自家会否向九品张校书家提亲下赌注,大怒,遂绝了向低门第提亲的心思。

贞和二十五年春正月,宁玥公主及笄。阿娘思及宁玥公主一心愿嫁,而他又无心仕途,受不到几分影响,于是默认了宁玥公主。

十一月,他行冠礼,阿耶赐字殊彦。

十二月,圣人赐婚他与宁玥公主。

次年九月,完婚。

……

贞和二十九年五月,天子驾崩,太子即位,未改元,皇后从旁辅佐朝政。

贞和三十年十二月,新天子驾崩,福王即位,未改元,太后从旁辅佐朝政。

贞和三十一年七月,他与宁玥公主的长子诞世,取名孔玄瑾,小名“全儿”。同年九月,福王被废,太后另立吴王为太子,自己则暂领朝政,改元神武。

……

神武二年八月初,太后自立为帝,改国号凤,定都洛阳,称神都。八月底,她与宁玥公主的长女诞世,取名孔萱瑜,小名“娇娇”。

神武四年夏四月,成王世子引宗室谋反;九月,叛军被平定;十月,朝野追究乱党,他被牵连获罪入狱。十一月,平乱有功的叔父因他被免职,只留了齐国公的爵位以示皇恩,阿耶阿娘也被迫前往昭陵为先帝守陵。十二月,他奉旨与宁玥公主和离。

次年春正月,被流放岭南。

自此,不复见长安。

第三章 避婚

按照梦境说起来,苏家便是自己与宁玥公主订婚前,最后一户阿娘提过亲的人家。

如果不想梦境里的事在生命里重演,那么,现今,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早早娶妻,绝了宁玥公主的心思。

倒不是他无情,对梦里那夫妻九载的情谊视若无睹,而是,梦里的他在临死前,想明白了一桩事——

即便没有受谋反牵连,他也会犯上别的什么事,如叛国,如杀人……至于结局,也终归是要妻离子散。

他仍是会与公主和离,仍是会令阿耶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仍是,仍是会看着妻子改嫁,看着自己儿子死在自己眼前,却,无能无力……

因为,母后要登那个位置,而宁玥——正是她百年后那个最佳的继承人!

好不容易称帝,若是让宁玥的几个哥哥继位,不就成了左手给右手,变相地令丰朝复辟么?但若是让武氏族人继承大统,莫说朝臣们会否承认,就是母后自个儿心底里也膈应,到底不是亲生的,终究隔了一层。

由此,宁玥就成了她最佳的选择。

宁玥不仅是她的亲生女儿,同时也继承了她女子为帝的志愿,并且,念及宁玥身上流着前朝血脉,臣意、民意和圣意也能达到一个完美平衡。只不过,为了避免事情真成了左手给右手,在宁玥的身上还有一道必不可缺的手续,那就是:改李为武,将宁玥嫁给武氏族人。

这样,继承凤朝的皇太女李令月,她的身份不再是李家女,不再是丰朝的宁玥公主,而是——凤帝的女儿、武氏皇族的媳妇!

母后满足了她的政治意愿与切身需求,凤朝姓武不姓李;朝臣、甚至还有宗室,在几经波折后,也都能捏着鼻子认下。无论如何,凤朝一半还留着李氏的血嘛,臣子算是对得住历代丰帝,宗室也算是对得起李家先祖。

于是,丰朝改凤朝,武氏留、李氏留、朝臣留,独独他孔青珩不能留!

所以毫无意外地,当他被流放岭南半年后,宁玥公主与凤帝的侄儿武攸崇订婚。而在她们大婚的那晚,岭南的他,已病倒在榻多日。

某个视线模糊的瞬间,孔青珩想,那一刻他大概已经死了,不然,又怎会霎时间身处洛阳?

在洛阳清化坊里——

他见着了喜堂内的她嫁衣红胜血;

见着了她与另一个男人喝下合卺酒;

见着了他们的全儿在那一晚突发高烧,仆人却忙于喜事而疏于觉察;

最后,他们的全儿……

活生生地,咽了气……

既是知晓了这样的未来,宁玥,他又如何娶得?

梦里的他已经拿一生成全了她年少错付的情谊,而今,就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她做她的武家妇,他当他的孔家郎。孔家不会因他由盛转衰,阿耶阿娘也不会白发送黑发,他自己,也不会经受妻离子丧之痛。

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沉思半响,孔青珩慢慢理清了头绪,受梦境影响的悲切情绪也逐渐消化。

梦里的人,是他,也不是他。至少,眼下,一切都尚未发生,他还只是个少年郎,无需担那中年离散的痛。

也是奇了怪了!

你说李令月怎么偏生就瞧中了他呢!

论文,他不如萧相家的萧承誉;论武,他不如卫国公家的程虎;论才干,他不如梁国公家的谢子骞;论人品,他忠厚不如敏珍郡主家的郑兆年,奸猾不比大理寺卿家的闻人焕……

除却一张好皮囊,他孔青珩什么都没有,怎么,这公主的青睐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也罢,待他回头娶了妻,再替她物色个美男子吧。

嘿,最好还是武家的,省得再祸害旁人。

俊美至极的脸上,渐渐恢复了长安第一美少年的神采,眼波流转,少年郎的风流写意便从他的眉梢处透露出来。

“孔安!”

思绪通透后,孔青珩只觉毛孔皆开浑身舒泰,朝着门外高声唤道。

“郎君。”

恭敬地推开屋门踏入书房,孔安瞧见了斜坐在书案后的自家郎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角处的漫不经心一如往常。

“孔安,你说我是不是老了,长安第一美少年的名头该让人了?”

“郎君尚未及冠,正是翩翩少年郎,怎么会老呢?即便及冠,这长安城里,论样貌也无人能及郎君。”

孔安识趣地恭维道,却不知自家郎君的肚子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既然本郎君风华正茂,那苏家怎么要拒婚呢?”

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孔青珩脸上的笑意愈浓。

“这……”

孔安不敢答话了。

他不能说自家郎君是明知故问,可他也总不能像那两名丫鬟说的一般,是“苏家小娘子瞎了眼”吧,否则,向“瞎了眼的苏家小娘子”提亲的自家郎君……又该有多瞎?

“去,安排几个人到宣平坊看着,苏家小娘子如若出门就跟着,再腾个人回来告诉我。”

没再继续逗趣孔安,孔青珩径直吩咐道。

看见孔安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之色,孔青珩拨动着桌案上的狼毫笔,哂笑着又道:

“郎君这长安第一美少年的名头,怕是给人忘了,郎君心情好,索性提醒提醒,为他们长长记性。”

“这……喏。”

孔安纠结着眉头应下。

郎君,您这屡屡被拒婚,又不是不明白,压根不关您样貌的事呐!过去,也没见您有什么反应,怎么如今到了苏家这,就想不开了呢?

心中纳着闷,孔安还是老老实实地离开去安排了。

郎君惯来率性而为,比这荒唐多了的举动也不少有,今次心血来潮,左右也就几日的功夫,全当是替郎君舒了堵在心头的那口气罢。

看着孔安告退合上屋门,孔青珩脸上的漫不经心之色渐渐隐去。

明年春正月,宁玥公主就要及笄,到那时,自己再如何不愿,圣人关于驸马人选的考量名单上也会有他的大名,再虑及宁玥一门心思想嫁,这门婚事十有八九还是会落在他的头上。

为今之计,是他必须得在两个月内将婚事敲定,而整个长安城,还有比苏家更合适的人选吗?总不能真让他去张校书家提亲吧,到那时,押赌成真,孔家的脸也就丢尽了。

苏家小娘子好歹是敏珍郡主亲自挑的人,阿娘也是过了眼的,门户虽然不高,可听闻样貌人品俱佳,怎么都比重新找户人家再细细调查了解要好。

只要,这张皮囊还在,他就不信撬不动苏家小娘子的芳心!

第四章 苏家小娘子

“孔安,确定消息无误?”

东市北街上,刚从西北门骑马进来的孔青珩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侧头看向身边的孔安问道。

也不知他与苏家小娘子是否冥冥之中有那么几丝缘分,正午他刚吩咐了人看着苏家,未时三刻便传来消息,说是苏家小娘子携女婢去了东市。这刚拒完亲就有心思到东市里逛,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没错的,郎君你瞧,小六儿不就在前头柳树下的茶铺里等着咱们。”

瞥到西街和北街交叉处的茶铺里,一名面熟的小厮正眼巴巴张望着这边,不是小六儿又是谁?孔青珩微微颔首。看来,苏家小娘子还真在这里。

“郎君,苏家小娘子眼下在放生池边上的书肆里,东街进去,中曲那家,杨福和孙虎跟着的。”

望见了自家郎君,小六儿一路小跑过来,站在马边禀告道。

“成,你先回宣平坊的客舍吧。记住,把她看牢喽,别跟丢,人手不够就和孔安说。”

低声吩咐完,孔青珩轻拍了马一记,快速离开了。见状,孔安和小六儿点头示意后也连忙跟上前去。

脑子里回思着方才郎君的话,孔安忽然觉得,他似乎弄错了什么。

一个小娘子,三个人盯着还嫌不够,郎君这……实在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至多三五日的态势啊。

东街,书肆。

“娘子,上午夫人才回了您的亲事,下午您就出来买书,阿郎回府知道后,怕又是要说您给他惹事了。”

一名穿着翠绿色交颈襦裙的丫鬟,站在书架旁,看着自家一进书屋就乐不思蜀的小娘子,满脸无奈,继续劝道:

“左右您也挑了四五本,不如先回府,改日再过来?现在都申时六刻了,再过小半时辰,市里也要开始敲锣关门。您现在离市,兴许还能赶在阿郎前头回府。”

“秋月,你当我提早回府了,阿耶就不会知晓我下午出门的事?既然他怎么都会知道,不如趁现在多拿上几本书,到时,即便阿耶要禁足,至少还有书籍伴我度日。”

回头瞧着秋月脸上纠结的表情,苏家小娘子轻声笑道,眸子里划过一抹狡黠。

见自家小娘子又继续开始淘书,知道无法劝阻的秋月,也只好认命地跟在娘子身侧,不时接过娘子满面欣喜递来的新书,又看着娘子左右权衡后从先前挑中的书里摘出一两本来。

阿郎虽然在朝中当官,可府里的开支也不小,娘子再如何见猎心喜,最后仍是要舍下一些的。

所以,在秋月眼里,娘子的确是挑了又挑不假,但她手上捧着的书却也一直维持着四五本的数量没差。这,不就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自个儿嘛!偏生,小娘子还就乐在其中了。

“发犹黑瀑,佳;肤白胜雪,上佳!”

“古语云:眉如翠羽、齿如含贝,瞧瞧这张脸蛋,星眸琼鼻的,啧,最佳!”

“错啦!依老夫看,她那腰身才是最佳的,就是平康坊的花娘子也略有不及啊……”

几名结伴来书肆的老书生,一眼瞅见了屋里的两名小娘子,几相对视,各自脸上都露出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笑意。

笑罢,却发觉同行中的另一名相貌最好也最年轻的中年书生没有作声,扭头去看,嘿,居然盯直了眼!

“风来——”

推了推中年书生的肩头,最开始发觉屋内美人的老书生,低笑道:

“怎么?没见过如此美人吧?都瞪直了眼儿!”

“还别说,老夫在长安城里呆了四年,这样的美人也是头一回遇见。风来既然喜欢,又恰恰尚未娶妻,不如上前问问是哪家的小娘子,说不得人家也未定亲呢!”

又一名老书生在旁怂恿道。

还未待风来答话,屋里的秋月与苏家小娘子俱是意识到刚来的这几名书生正在议论他们,听着那不知羞的话,秋月娥眉倒竖回头斥道:

“老不修!”

听到这声斥骂,那几名老书生也不加掩饰了,除开起先的风来,另外三对眼珠子也直勾勾地盯在了苏家小娘子的身上,目光肆意大胆,其中一人还捋了捋他的山羊须,道貌岸然地望着秋月,朗声问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等怎么就老不修了?”

“你们……”

用力跺了跺足,秋月心中生怒,张口欲言,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个大鸭蛋,一时说不出话来。论及口舌之争,她哪是这帮老书生的对手。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你们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知慕少艾不成?盯着两个姑娘瞧,不是老不修,又是什么?”

闻声,苏家小娘子也转过头来,看着那帮为老不尊的老书生,面色平静,反问道。

一时间,几名老书生纷纷噤了声。不过,没半柱香的功夫,其中一名书生就想起了今日在茶铺闲聊时风来的那番话,见风来那没动静,他便自个儿说道:

“这人长了副眼招子,不就是拿来看的?与其说我盯到你身上瞧,怎么不说是你非要挤进我这对眼珠子里?”

书肆里并不仅有她们两拨人,可老书生这话一出,满室皆静。

心有杂念者,固然因这一席话而如茅塞顿开,然而其它一些自问是君子的读书人,则纷纷侧目以视,眸色微怒。

当真是——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偏偏,他们还真就找不到话来反驳老书生的这番歪理。

孔青珩进来,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他倒是有心想为苏家小娘子辩上几句,也好博个好印象。只可惜,他这人文不成武不就,咬文嚼字的事,实在非他所长。

此刻的他,就像是街边杂耍的猴子,暗自焦虑抓耳挠腮地,却也找不着一个帮人的法子,有心无力。

“你若不张开你那双贼眼,纵使千方百计,我又如何挤得进去?”

没有注意到书肆里又进了人,苏家小娘子再度反问道。她的声音不徐不缓,宛如春风拂过柳梢,染上了几分春光的和煦,柳叶的温柔。

偏生,这春风犹如早春,似暖实寒,一个不慎,当中的寒意就能刺到人骨子里头去。

第五章 郎君谬赞

那名老书生闻言,顿时燥红了脸,还不待他再说什么,新进来的孔青珩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时机,抚掌高声赞道:

“好!小娘子这话说得好极了!”

“好!”

“高!”

“妙!”

……

随着孔青珩一语落毕,书肆里其它一些年轻书生也纷纷褒赞道。

这帮混球!居然学本郎君!

面上不显,孔青珩的心底里已然嘀咕开,被人这么一跟风,哪还有他的事?

“郎君谬赞。”

果然,苏家小娘子只是微微朝孔青珩颔首施礼,又向其他人点了点头,便继续开始挑书。看得孔青珩眼角狂跳,吃味不已。

他一个大活人,竟然抵不过那几本书册子?

虽然,他方才是没帮得上什么忙,可,他这张皮相难道是摆设不成?这苏家小娘子,竟然,竟然真就视若无睹了!

心中气闷,看着依旧站在书肆里的那四名书生,他便没了好脸色:

“你们几个,怎么还杵在这里?皮厚至此?”

经他这一提醒,刚才夸赞过苏家小娘子的人也立时反应过来,看向这几个老不修,个个目光鄙夷。

挨不过旁人的眼刀子,那名老书生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低声道:

“我等,不如改日再来择书?”

“有理。”

“甚好。”

“可。”

“风来,你怎么不吭声?”

他们当中平日素有急智的风来,打从进了书肆便开始神情恍惚,这小娘子还真恁地厉害,不仅嘴皮子利索,就凭那张脸蛋竟把人的魂都给勾走了。

“你们先去,我稍后回坊再聚。”

被人拍了肩膀,风来侧头答道,眼角余光仍自落在书肆里面那小娘子身上。

见状,三名老书生也不好多劝,带着众人目光焦点的那名老书生灰溜溜地离去。

众人火气渐平,书肆里又恢复了平时的静谧,有几名年轻举子脸色泛红,时不时悄悄看向苏家小娘子,脚步踟蹰。

丝毫不知引起了整间书肆关注,又或者是对此不以为意,苏家小娘子仍是按照她原有的节奏,有条不紊地继续筛选着书肆里新到的书本。

“小娘子真睿智也,方才,我瞧见那没脸皮的有心反驳却又无话可说,不想,小娘子一句即击要害,远胜这书肆满堂男子多矣。”

故作端庄地凑到苏家小娘子身侧,孔青珩义正言辞道,全然不在意自揭自短,还暗戳戳地将屋子里其他窥伺小娘子的人贬低了一遍。

“郎君谬赞。”

闻声,苏家小娘子面上的神色未动,仍是淡淡告谢。

“我瞧这书是极好的,小娘子既然喜欢,为何要从丫鬟手里取下?”

看到苏家小娘子满眼不舍地将丫鬟手里的书取下一本放回书架,又将手里另捧地一本放在丫鬟手中,孔青珩温声问道。

“书乃无价之宝,我却一俗人矣。”

苏家小娘子面色淡淡,对于孔青珩的问话,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的话再往通俗里说,便是身上带的银钱不够,购不了太多书籍。

听到这位郎君孟浪的问话,饶是自孔青珩进门后就双颊泛绯的秋月也不禁瞪了他一眼。瞧着是个丰神俊秀的美郎君,怎么说的话,这么不中听?专门捅人软刀子呢。

连身为孔青珩贴身小厮的孔安闻言,也不禁暗暗扶额。

我的郎君哟!小娘子哪是这样搭讪的?您这可不是在结亲,而是在结仇呐!

孔青珩虽然平日里没搭讪过小娘子,可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他哪里不晓得,他刚才的问话并不中听?只不过,书上说得好啊——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想让苏家小娘子记住他,自然要先给她一个深深地、不同于常人的印象。既然他那张无往不利的俊脸失了效,那也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孔青珩又道:

“小娘子之才,我是极为服气的。千里马还求伯乐赏,伯牙唯有子期知,想必,这些书儿也是盼着落入小娘子手里的。相逢即有缘,不如,就由我来为它们赎身,再转赠小娘子,可好?”

绝了!

孔安眼底一亮,郎君这招绝了呀!

要赠书给苏家小娘子,偏生还说得像是在为书本考虑一样,人们都说投其所好,这下,苏家小娘子该是要应了吧?也不会误会自家郎君的心思了。

相逢即有缘,嘿,自家郎君可没说到底是与这些书本有缘,还是与苏家小娘子有缘呢。

不说孔安心中在为孔青珩暗自叫好,近处注视着这边的几名书生也尽数撇过脸去,估摸着心底里在嘀咕“无耻”“巧言令色之徒”诸类吧。

方才瞪了孔青珩一眼的秋月,面上也不由浮现些微歉意,不过,她还是很尽职尽责地替自家小娘子回道:

“前些日子,我与我家娘子来书肆买书,一名年轻举子恰站在娘子身旁,正望书而泣,我问他何故,他答曰:无他,替书泣也!我乃宝物,美娘子竟狠心无视,悲呼。”

秋月说着,看向孔青珩的脸上便带了几分狭促。

显然,孔青珩这招不仅有人用过了,而且还远远比他要无耻得多,一个大好男儿说哭就哭,可比他这迂回来又迂回去的搭讪威力大多了。同时,也从侧面佐证了,这招对她家娘子无效,不然今儿个,她家娘子也不会孤身站在书肆里。

瞠目结舌!

听到秋月的回复,孔青珩是当真傻了眼,前一刹他还在为自己沾沾自喜呢,结果,下一瞬,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浇了盆凉水,透心凉!

孔青珩愣在了原地,苏家小娘子却携着秋月转过了前面书架的拐角。

“扑哧!”

“怎么?瞧上了?”

转头看向自家丫鬟,苏家小娘子轻声打趣道。

“哪儿呢,婢子只是觉得方才那位郎君的反应着实有趣。”

秋月低声答道,摸不准自家娘子的心思,她也不敢胡乱为人说话。不过,说起来,方才那位郎君的相貌倒真是她生平仅见,一顶一的好。

“行了,笑过便也罢了……假若我没猜错,他应是孔郎君。”

苏家小娘子神色平静地说道。

“什么!”

第六章 身份暴露

秋月当即一惊,接而,原本在她眼里俊秀的美郎君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上午苏府才退了婚事,午后娘子出门买书就遇上孔郎君,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幸好娘子没搭理他,不然,谁知道他接下来是要伺时报复还是出言相讥?

哼,看着是个玉面郎君,芯子怕是比墨汁还黑呢!

“娘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如我们回府吧?时辰也差不离了。”

与她们仅一面书架之隔的孔青珩,此刻尚且不知,在某个小丫鬟心里,他已经和大坏蛋打上了等号。

“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先不说他未必就是寻我而来,即便他是,我买我的书,又与他何干?”

纤手点了点瞬间机警起来的丫鬟脑袋,苏家小娘子继续挑选着架子上的新书,丝毫没受孔青珩的影响,神态自在极了。看得秋月又是焦急又是无奈——那人,可是她家娘子今日才拒了婚的孔郎君啊!

“长安第一美少年,竟铩羽而归耶?”

就在秋月内心焦虑之际,攸地,一声清朗地问话响彻书肆,打破了整个屋子的沉静。

说话者,居然是早前没随他那几名友人一同撤退的风来。

不得不承认,风来那副白净儒雅的面相还是很唬人的,如果不是因为前面他与那几个老不修一道而来,说不得还会被人误认作七姓子弟。即便是眼下,众人也没把对那几个老不修的鄙夷转投在他身上,可见,皮相之上佳。

孔郎君在此?

这是书肆里大部分人的想法。

糟糕!

这是孔青珩的想法。

刚刚搭讪受挫,现在就被人一语道破身份,孔青珩此时的心情已是百转千结,万分复杂。

他自问,认出他身份的这人,他并不认识,或许……他可以不承认?

只是,眼下不认,也只能瞒苏家小娘子一时,若真想长久把人顺利娶回家,身份的事迟早要被捅破,到时,事态岂非更糟?难不成,他孔青珩还要被同一个小娘子拒婚两次?

可要是认了……

苏家小娘子又该如何看他哟——

一时间,左右为难的孔青珩,头都大了。

正值他为难之际,书肆诸人也已经自动地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毕竟,整间书肆里能够担得住长安第一美少年名头的,也仅只他一人嘛。

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金部员外郎苏复之女清浅,见过长乐县侯,万福。”

清楚今天避不开了,苏清浅索性上前施礼问安道,仪态落落大方,挑不出分毫毛病来。

“苏家小娘子万福。”

面色讪讪,孔青珩干巴巴地颔首应道。

对于苏清浅这干脆利落地自报家门,孔青珩心中可谓是郁闷不已。至此,他出门前的追妻计划——全盘皆崩。

话本里头……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苏清浅,你这不按套路来,是犯规!

“呀!原是苏家娘子,当真是郎才女貌!”

听见两人互相问安,率先揭破孔青珩身份的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皮子当即一跳,毫不迟疑地恭维道。

“是啊!当真是郎才女貌。”

书肆里,不少人也同样恭维道。

天晓得,郎才他们是没见着,女才嘛,倒是见到了,应说女才郎貌才对。

不过,孔郎君可不仅仅是他们茶余饭后闲谈的主角,他身上还担着圣人亲赐的长乐县侯爵位呢。女才男貌这种话,他们也就只敢在脑子里想想,真要说出来是万万没那个勇气的。

等等?

苏家娘子!

猛地,消息灵通点的都咂巴出味来:苏家娘子,不就是今日拒婚了孔郎君的那位嘛!

今日长安城里最劲爆的传闻中的两位当事人,在拒婚后的当天撞面,孔郎君还主动上前搭讪,你说这一幕精彩不精彩,刺激不刺激?

不少人表面端庄,手里捧着书本目不斜视,心里却已然是副看好戏的态势。

你瞧——

苏家小娘子的丫鬟狠狠地瞪了孔郎君一眼,说不得……孔郎君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苏清浅!”

忽地,门外传来一声清喝。

孔青珩挑了挑眉,直呼苏家娘子名讳,这人还真不客气,待他转头去看,一名穿着褚色锦袍的青年郎君跌跌撞撞已经进了书肆,他手指着苏清浅,似有怒气。

闻着来人身上的浓烈酒味,孔青珩已经下意识皱了皱鼻,再定睛一看,嘿!居然是范阳卢七。

范阳卢七,范阳卢氏现今家主第七子,大名卢子建,尚未及冠,文采斐然的名声便已传彻天下。据闻,五姓七望的小辈里,他只稍逊于清河崔氏的崔九郎,其余各家皆不及也。

不过,说到范阳卢七,长安城十个人里九个人都会露出古怪笑意。

卢子建是今年开春后到的长安,方至,便约战国子监四门馆,狠狠地削了长安学子的颜面,他自己则声名大噪。接着,尝到了甜头,卢子建又再度约广文馆文比,结果胜倒是胜了,但广文馆的学子哪里是四门馆可比的,谁家还不是个勋贵?

见卢子建一副狂放模样,打定主意要踩国子监上位,勋贵子弟们纷纷生怒。

欺我长安无人乎?

堂堂天子脚下,难道还没人及得上你范阳卢七?

于是,萧相家的萧承誉便被勋贵子弟们请了出来,双方定下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八场,最后,卢子建大败,八场比试中,只有经书上勉强打平,画道上侥幸得胜。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里变得喜气洋洋,长安子弟无不觉扬眉吐气,就连对萧承誉向来没什么好感的孔青珩听闻此事时,亦是热血沸腾。

自此,范阳卢七,也就成了长安勋贵子弟的公敌。

“苏清浅!我以为,嗝,你有道韫娘子的才情,便有,嗝,便有她那高洁……熟料!你不应我,却是应他!”

盯着苏清浅,醉眼朦胧的卢子建疾声喝道,伸手虚指,恰恰便是孔青珩所站的方位。

静!

原本就颇为安静的书肆,霎时间,更是静得骇人!

这不是拒婚男女的尬戏吗?

怎么,又成了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围观者已经看得云里雾里,而不改的是那颗看好戏的初心。

第七章 敢问娘子

“卢七,你怕是喝多了!”

眉头微皱,孔青珩喝止道,心下却是一阵嘀咕。

苏清浅几时应了他?若真是应了,那倒是好,他就能欢天喜地娶媳妇儿去了。

“喝多?我没……没喝多……苏清浅,你站住……”

踉跄着步子,卢子建口里胡乱回应道,上前想去扯苏清浅的衣袂,却被苏清浅一个轻灵地转身避开,他就直直跌在了地上。

“苏清浅!我是真心钟意于你啊……”

突然,卢子建高声吼道,吼完,又忽地嚎嚎大哭起来:

“我是真心钟意于你啊……可是家规,家规……你不能当我的妻子,可,我也是真心想纳你做侧房……举案齐眉,多好呐……”

“可是!”

抽泣着,卢子建抹去眼泪,又是一喝。

“你——你为什么要看上别人!什么长安第一美少年,嗝——我告诉你,他才情平平,除了一张皮囊与俗物,无一处及我,嗝——”

“为什么,应他,嗝——不应我。”

冷冷瞧着卢七在这里装疯扮傻,亦或者酒后吐真言,孔青珩原本就不喜的心思更是不耐起来。

他算是搞明白了,敢情,卢七早就盯上苏清浅了,只不过又嫌弃苏家门户不高,因此只想纳妾不愿娶妻,结果,如今得知苏家居然拒了他这个长乐县侯,估摸着是想捡便宜来了。故意将苏府的拒婚说成是应了,这样,他就好扮作被负心女抛弃的苦情书生?

啧……

他该说这家伙是脸大呢,还是脸大呢?

竟然会认为苏家小娘子拒了侯夫人,反该做一名举人妾?

遑论他看苏清浅和卢七不是有牵扯的模样,即便是有,这种事他长公主府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然,打的可不仅仅是苏家,还有他长公主府、卫国公子孙,甚至于皇室宗亲的脸!

“卢郎君,你的钟意,难不成就是望书而泣?另外,我家娘子尚无婚书再身,休要污蔑诋毁。”

秋月肃声说道,眼底的警惕已然不加掩饰,对于揭人长短的事也再无半分亏心,既然他这个大老爷们好意思哭,那就休怪她与人说道。

可惜,她哪里知,卢子建等的,正是她最后那句话呢!

果然,卢子建从地上爬起来,再度痛声嚎道:

“清浅无意于权势富贵,可见有道韫娘子的风骨,既如此,何不委身于我?子建愿在此立誓,今生必不相负。”

“你……”

不好!

顿时,秋月惊怒不已,眼底也掺了几分惧怕。

卢子建这样一闹,今日书肆的事定然要传得沸沸扬扬,上午苏复拒了孔郎君的婚事,午后娘子就被卢子建缠上。知情的,以为自家娘子眼界比天高;不知情的,怕是要认为自家娘子与卢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

卢七,是在毁娘子的名声!

如此一来,娘子除了嫁他,别人怕都是不敢娶了!

“哟,巧了,某也愿在此立誓,若苏娘子愿嫁某为妻,今生——”

脸上挂着几分吊儿郎当的笑,孔青珩眼底却是一片清明,逐字逐句道:

“必,不,相……负。”

虽不知苏清浅在梦中最后嫁与了何人,但他孔青珩敢承诺这一生不纳妾不另娶,以报因苏清浅嫁她而更改命运之恩。

“你!……哼,清浅绝不会瞧上你这等纨绔子弟。”

卢子建并没认出孔青珩的身份,见有人破坏掉自己苦心酿造的形势,一时语急,继而忿声道。

纨绔?

孔青珩的唇边勾出一抹嘲意,他瞧这范阳第一才子……也不比他这个纨绔好到哪里去嘛!至少,他这个纨绔可做不出当众污言败坏女子声名的龌蹉事。

回头望向苏家娘子,他拱了拱手,问道:

“敢问娘子,某相貌可是令人嫌恶?”

“郎君俊美,潘安再世恐亦有不及。”

听到孔青珩的话,苏清浅大致也猜到了他的打算,温声回道。

“敢问娘子,某身上可有残疾?”

“郎君身姿健勇,应晓骑射。”

“敢问娘子,某家中可无余粮?”

“郎君富贵,长安皆知。”

“谢娘子据实相告……”

冲着苏清浅眨巴下眼,孔青珩自觉他今日等候多时最大的机会来了,谁让卢七这般龌蹉,刚好成全他的英雄救美:

“既然,某并非相貌可憎亦非身有残疾也非家徒四壁,不知苏娘子可否给某一次机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论如何,在苏娘子订婚前,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总愿等着的。”

两人这一问一答,仿佛经过排练般默契,看得卢子建一愣一愣。

莫非,他今儿个是为了旁人做嫁衫?

等等!

孔青珩……他竟然是孔青珩!

他,他不是已经被拒婚了?

长公主的颜面、长乐县侯的颜面、卫国公之孙的颜面,他孔青珩还要不要了?!居然向一个已经拒婚他的小娘子再度示爱??这,莫不是个假的孔郎君吧……

兀然间,卢子建觉得他是真的喝醉了,不然,世上怎会有此等奇事?还就发生在他面前。

“谢郎君错爱。”

躬身施了个万福礼,苏清浅轻声道。

她猜到了孔青珩这番话的目的,她便配合了,相比于卢子建,的确,孔郎君要顺眼不少,但也只是顺眼罢了。她无意与二人订婚,自然不会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

“娘子可要回府?不如由某相送开道,路边恶犬不少。”

闻声,孔青珩笑笑也不以为意,温言道。

只是,他口中的恶犬嘛,怕是还要吠上几声……

“对区区女子低三下四,气节尽折,枉为男儿!”

眼见着对面两个人都不欲搭理自己,卢子建没再装疯扮傻,借着酒劲高声驳斥。紧接着,他又道:

“昔日英雄子,甘做妇人臣,今朝英雄孙,亦为女儿奴。”

被狗咬了,大家都不会咬回去,可要是辱及家门,何解?

卢子建一首打油诗,硬生生将他祖父阿耶阿娘以及他和苏清浅尽数骂了一通,若不施以颜色,他卢七真当长安无人耶?

“孔安,唤金吾卫过来,带去万年县!”

孔青珩脸色铁青,沉声道。

第八章 纨绔子弟的法子

“我有何罪?莫非是被我说中,孔郎君恼羞成怒?”

看着孔青珩和身旁小厮低语几句后,那名小厮迅速跑离了书肆,卢子建毫无惧意,反而放声大笑道。

“罪一,丰朝杂律条一: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杖……杖八十。”

万幸自己关键时候没有掉链子的孔青珩,寒声道。

”哈哈哈……孔郎君这丰律倒背得不错,可惜,此处并未任何惊动,我亦未诳语,按疏议,无罪。”

“罪二,目无尊卑,当街见长乐县侯而不拜,杖三十。”

自觉有失威风的孔青珩,深吸了口气,恶狠狠地补充道。

“哈哈哈,孔郎君,我乃范阳卢氏,若论尊卑……哈哈哈哈哈!”

卢子建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也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五姓七望,圣人与天下共敬之,而他范阳卢氏,仅居清河崔氏之下。

吃准了孔青珩拿他没辙,卢子建目光游离,上下打量着孔青珩,再望向苏清浅时,眼底的鄙夷之色就愈重:

瞧瞧,就这么个草包,如何能与我世家子弟相比?

冷眼看着在自己身前得意猖狂的卢子建,孔青珩的眼睛微眯,一言不发,唇角若有似无地泛起了道勾弧。

真当他孔青珩是任人搓扁揉圆的?

纨绔子弟,自然有纨绔子弟的法子。

瞥到门前已经归来的孔安,他眼底不易察觉地浮现一抹笑意。

“孔安,放狗。”

“汪汪汪……”

只见,一条半人来高、凶神恶煞的大黑狗,被孔安牵至书肆门前,方摘下嘴上的橛子,它当即就吠个不停。那双褐色圆眸牢牢盯住卢子建,目光森冷还带着难以言说的兴奋,犹如遇到了它厮候在丛林多时的猎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喧嚣——咬他!咬他!

“孔青珩,你要做什么?”

看着大黑狗白色的尖牙上下摩擦,格格作响,卢子建吞了口口水,惊怒不已,浑身的酒意彻底散去,后背冷汗淋漓。

“人被狗咬了,自然是不能咬回去的,可狗咬狗,人也不能拦着不是?”

脸上全然是副无辜神色的孔青珩,咧咧嘴,露出一抹人畜无害地笑意,慢慢说道:

“松——”

“孔青珩,尔安敢……”

“手。”

啪嗒!

项圈上的链子扣被解开,铁圈坠地,发出一声轻响。

“汪!汪汪!”

得到释放地大黑狗,瞬时爆发出猎食的本能,冲着卢子建狂吠奔来。

“不!”

“不要过来……”

将身旁的小厮往大黑狗地方向猛地一推,满脸惊恐的卢子建当即慌慌忙忙地跑出书肆,刚顿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

“汪汪汪!”

哪料,先前被他推过去的小厮,压根就没挡住大黑狗的步伐,它紧紧跟在卢子建身后,脚下的利爪摩擦着,时刻准备扑上来,完全就是要与卢子建死磕到底的架势。

“见了鬼!”

“怎么一直阴魂不散……”

大声咒骂着这只大黑狗,卢子建无法,只得以这副狼狈的模样向远方飞奔而去。

“扑哧。”

目睹卢子建仓皇逃散地背影,苏清浅忍俊不禁,轻笑出了声。

而见证这神转折的一幕,秋月也是暗暗钦佩,孔郎君小厮折回来的时候,身边可并未见有其他人,显然,一早儿孔郎君就是打着放狗的主意。只不过,这狗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别人都不咬,偏偏就盯着卢子建了?

“孔郎君,这是你养的大狗?”

发觉孔郎君似乎也没她原以为那般可恶,反而还好心替娘子解了围,放下心来的秋月壮着胆子问道。

“不是。”

孔青珩摆了摆手。

“那它为何只盯着卢七郎一人不放?”

见孔郎君居然还搭理自己,秋月好奇道。

“林氏酒楼的狗肉宴,乃长安第一,而它家的狗,都是拿酒肉喂养的。”

那……卢七郎岂非是自己作死?

在场诸人的脸上,尽皆浮现出一抹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

即便日后捅破了天,也只能算作孔郎君想吃狗肉,却没把狗子牵牢,毕竟,那大黑狗谁都不咬偏偏咬你卢子建,谁让你自个儿青天白日喝得醉醺醺还非要跑来书肆?

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卢子建事了,苏清浅便向孔青珩告别,带着丫鬟离了书肆。

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孔青珩倒也没坚持相送。其实,要不是后面卢子建辱及他亲人与苏清浅,他还真没打算和他一般见识,无论怎么说,卢子建今儿这出,成全的可是他孔青珩呐~

嘿,赔了夫人又折兵,古人诚不欺我也。

待苏清浅转过了中曲拐角汇入大街上的人群,心情颇佳的孔青珩随即也携着小厮离去。

完全不加以掩饰的这幕,瞧得在四周旁观的人无不跳眉,敢情,这孔郎君就是冲着苏家小娘子来的?那他先前对苏娘子的那番话……可不仅仅像是在替她解围。

想到此节,最初叫破孔青珩身份之后又在旁侧围观多时的风来,眸子里划过了抹异色,唇边似乎还泛起一道神秘又古怪的笑意。随手从身边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转身递与身后的掌柜:

“掌柜的,结账。”

……

“娘子,我瞧那孔郎君,倒是挺好的,他待人真诚,不似读书人那般弯弯道道,长得还比别人俊。”

走在回府的路上,秋月叽叽喳喳。

“怎么,现在不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

瞧着自家丫鬟脸上一片春心萌动地模样,苏清浅打趣道。

“呀!娘子……”

原本就微微泛红的脸上更是飞上两片红霞,秋月娇声嗔道。心下,也不禁生了淡淡的愧意。

“孔郎君,心思赤城呢,婢子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

“你呀……”

伸手点了点秋月的额头,苏清浅没再说什么。

……

“郎君,你已经暴露了身份,苏家娘子那边,我们的人还盯吗?”

骑在马上,孔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儿这出,可谓是险之又险了。不过,等长公主听闻后,还不知要如何责骂郎君。

第九章 孔郎君,当真是极好的

苏家都拒了婚事,郎君竟然自个儿眼巴巴凑上前去,还说什么——无论如何,在苏娘子订婚前,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总愿等着的。

瞅瞅这话,那苏娘子要是一日不订婚,郎君岂非要一日不娶亲?荒唐!

方才,回击卢七倒是回击得爽,面子里子都挣了回来,可郎君放出去的话,又该怎么收回?

是笔糊涂账哟!

饶是孔安自觉精明管家的脑袋,此刻也算不出,自家郎君到底是挣是亏了。

“嗯,盯着。”

马背上的孔青珩,眺望远处宣平坊的方向,眸子里浮现出一道淡淡的愁色。

苏清浅啊——

宣平坊,苏府。

“你今日去了东市?”

晚膳用毕,苏复将苏清浅独自叫到了书房,温声问道。

苏复年约三十许,面容端正,上唇留着短髭,身姿不似大多文人般消瘦孱弱,反而透着几分英武。

不过,苏复不似寻常文人也不足为奇。

金部本就是户部底下的分支,作用是掌管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两京市、互市、和市、宫市交易之事,百官、军镇、蕃客之赐,以及给宫人、王妃、官奴婢衣服。

当年,苏复入仕,凭借的也还当真就不是科举,反而是他那一张通晓各国藩话的嘴,还有各藩国风俗财货的本事,是以被吏部破格选拔为金部员外郎。据闻,哪怕是鸿胪寺的官员,不时也会来苏府请教一二。

“嗯,你猜我今日遇见谁了?”

苏清浅端起桌边盛着茉莉花茶的杯盏,轻啜了口低吟道,眸子里有几分玩味。这副模样,全然不似在与自己阿耶说话。

而对于苏清浅不甚恭敬的模样,苏复眉也不抬,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问道:

“谁?”

“风叔叔。”

苏清浅低头,又轻呷了口花茶,淡淡的茉莉清香在她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

“你们说话了?他认出你来了吗?他……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现在,又站在哪一边?”

苏复先是一惊,继而面色中便带了几分迫切,原本温和的目光也陡然间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甚至还多了几分怀缅与唏嘘。

“应是认出来了,他现在站哪一边我不知道,不过,今晚,家里怕是要来客人。”

顿了顿,苏清浅解释道:

“今儿,在东市遇到风叔叔的时候,也碰上了长乐县侯,风叔叔一口叫破长乐县侯的身份,我也就索性上前见了礼,故而,风叔叔是清楚我现在的身份的。”

“他手握风堂,认出一个长乐县侯轻而易举,就不知,风堂会不会和电堂一样,已经背叛了主公。”

叹了口气,看向苏清浅这个他名义上的女儿,苏复不无歉意道:

“长乐县侯的事,你别怪夫人,她不知你的身份,也不清楚我们的计划,只觉得以苏府的门第攀上这门亲是桩天大的好事,所以口头允了敏珍郡主。好在,我知道得及时,今儿已经让她拒了。”

“无妨,夫人嫁你七载无所出,待我赤枕,虽非我生母,但也当得上我一句’阿娘’,既如此,又怎会怪罪?倒是,南面的安排怎么样了?”

苏清浅神色淡淡,只有在提及南面时,眼底才多了几分情绪。

“安排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就开始传你恶疾不治,开春后病故,再上秦氏的商船下江南。”

“还是要等到开春啊……”

苏清浅语气悠悠,眸子里的神色却似是天上那捉摸不定的云彩,复杂难明。

看着这样的苏清浅,苏复的眼底的情绪也变得格外晦涩,口中则解释着:

“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还不能被那人发觉,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吗?

自然是需要的,他们的敌人太过强大。

可,真的需要这么长久的时间吗?明明,从七年前回中原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准备着。

问题的答案,苏复清楚,甚至连苏清浅自己也十分清楚。他,希望她多过两年天真浪漫地少女日子,而她,也默许了他的这份心。

只是,有些事情,是迟早要去做的,现在,时候到了。

看着苏清浅的眸色越发坚决,苏复的心却是在渐渐下沉。

“要不……”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涩,干涩着嗓子,他继续道:

“您还是嫁了吧!”

“长乐县侯……的确是极好的。”

他,终归是不忍心呐。

江南,是她曾经的家,却也是她如今的地狱。

“苏克己!”

清声低喝,苏清浅豁然起身,手上的茶盏已经掷在了桌上,目光牢牢盯在苏复脸上,眸色渗着怒意。

“娘子——”

缓缓地唤了声,看着苏清浅那双渗着怒意的眼,苏复脸上挤出来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似是在为娘子的选择而喜,又在为娘子本人而悲。

忽地,“扑通”一下,他双膝直直跪地,叩首沉声道:

“克己知罪。”

苏复伏在地面,久久不见抬首。

苏清浅盯着他跪下的身影目色愈沉,方欲开口,门口却冷不丁地传来一句:

“克己说得不假,孔郎君当真是极好的。”

吱地,木门轻启,一道人影快速地闪入屋内,而他身后的屋门无风自闭。

“风使此言何意?是想独身逍遥,还是投了那贼子?”

闻声,苏清浅怒极而笑,冷声道。

若说苏复还是为了她作考量,那十年未见的风使,就绝非此故了。情分是种容易被时间消磨的东西,他们十年未见,刚见面便意图怂恿她嫁人,由不得她不多想。而这一想,便只能得出两种结论。

要么,是他如今无主,孤身逍遥自得其乐,不愿再受人驱使;要么,便是他已投新主,想为他的新主子除去她这宿敌。

“啧啧,娘子,你年幼时还唤我风叔叔呢?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生分?”

白日遇到的风来,也就是他们此刻口中的“风使”,冲着苏清浅挤眉弄眼笑道。接着,望向伏地而跪的人,他又怪声怪气道:

“克己,我们十年未见,再见时,你竟行如此大礼,实在是太客气啦!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第十章 那个孩子

“没脸没皮,一如既往。”

跪在地上的苏复闷闷道。

“你先起来吧。”

见风使如此做派,苏清浅心中怒意渐去,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朝还跪在地上的苏复道。

随着苏复从地上起身,风使也收敛了脸上的不正经,双手抱拳躬身长揖道:

“风使风揽月见过娘子,还请娘子放心,风揽月的主公永远只有一位。”

风使的真名,自然不叫风来,那不过是他托的一个假名。此刻,他肃穆认真的模样,倒是稍稍卸去了苏清浅心中的防备。

“风叔叔可不似寻我而来。”

三人重新坐毕,苏清脸上挂笑,眼底却没丁点儿笑意。

她这个来,指的当然不是今夜,而是说风揽月身处长安一事。当年一事,她与苏复远逃海外,直到七年前才随商船回中原。风揽月掌管风堂,最是消息灵通之所,纵使他们更换了新的身份,却仍有蛛丝马迹可循,若风揽月一心寻她,绝不至于今日才走运撞见。

微微点头,承认了苏清浅的判断,风揽月恭声道:

“娘子可还记得,当初揽月离开江南所为何事?”

“自然是记得的。”

苏清浅语气幽然,顿了顿,又道:

“不然,今日我也不会与风叔叔相认了。”

当年,她阿耶突遭大难,四使中掌管刑法的电使背叛,雨使与雷使纷纷保持中立,现今依旧在江南负责育文育武,只有风使当初因事不在江南,故而立场成迷。后来回中原才得知,整个风堂已经陷入了隐遁状态,风使本人也下落不明。

“孔郎君,便是当年那个孩子。”

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清浅,风揽月缓声道。

“什么!是他?”

“不似。”

闻言,苏复一惊,而苏清浅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想着今天白日所见,她实在没法将孔郎君和她记忆中的那个男童重叠起来。

“娘子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因为他已经失忆,不记得我们了。”

随手端过苏复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润润喉,风揽月解释道。

“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

“这么说,你还当真为了调查慧明大师去白马寺里当了两年和尚?”

苏复捏着唇边的胡须,低声笑道。

“咳咳!是俗家弟子,俗家!”

端起茶盏猛喝了大口,风揽月分外严肃道。

“呵呵——”

“这么说,孔郎君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对于风揽月咬紧牙关不承认,苏复笑了笑便没有再提,反而思及他方才说的关于孔郎君就是那个孩子的证据,轻声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孔郎君真是极好的。”

风揽月突而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娘子,这些年来,他虽忘却了江南诸事,可我风揽月敢担保,孔郎君的心性仍一如当年般——良善。”

瞅着娘子没有打断自己的话,风揽月又不怕死地补充道,点出了那两个字。而听到这家伙补充的那两字,苏复眼皮子直跳——这家伙,非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年,主公挑了两名男童亲自施教,欲择其一担任灵使总掌四堂,以备他百年后中原局势变迁,娘子孤身无依。后来,主公问娘子更属意谁人时,娘子指着当时还不明身份的孔郎君,道:此子良善,可信。又指着另一名男童,曰:执念太深,难托。

一个是可信,另一个却是难托,任谁都能瞧出娘子做的选择。就算当年的娘子才七岁,不识儿女情事,可她又如何不知主公这是在为她挑选未来夫婿?

无论怎么说,孔郎君都是主公过了眼的,娘子自已也应下了,绝对比别家儿郎好得多。纵然如今的孔郎君失了记忆,阴差阳错却依旧是提亲于娘子,书肆相遇又郑重许诺……这些,都无一不说明了那冥冥之中的缘分。

只是,来年开春娘子即要下江南,与孔郎君……怕是有缘无分。

想到这茬,苏复与风揽月相互对视了眼,皆是再度叹气。

娘子下江南的决心已定,婚事只能是被耽搁,然而,孔郎君的婚事也同样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鱼与熊掌,岂容兼得?

起先,苏复觉得孔郎君好,不过是因为孔郎君的家世能许娘子一生安稳,相貌堂堂,也未有恶评。可要真错过了,世间好儿郎那么多,何患娘子无夫?即使孔郎君无甚恶评,可也无美谈呐。但现在,的确应了先头那句话——孔郎君,当真是极好的。

苏复能明白的,苏清浅这个当事人自然更为通透,沉默少许,她自顾道:

“我等得起,江南,它等不起了。”

言罢,苏清浅便起了身,在临踏出书房门前,又落下一句:

“风叔叔,你们十年未见,怕要促膝长谈,我不便打搅。江南一事,后日再叙。”

吱——

听着书房门重新掩上的声音,风揽月与苏复各自的心底里都是五味杂陈。

“娘子的心,乱了……”

忽而,风揽月幽幽道。

“江南的局势……”

苏复摇着头,苦笑道。

相顾对望,两人俱是满面无奈。

江南是主公的基业,娘子如若当真坐视不理,也就不是主公的女儿了。

这一夜,苏府的书房闭了整宿,天上星光冉冉,屋内烛火悠悠。

两日后。

长公主与驸马携白马寺的慧明大师自洛阳而归,尚未及家门,便听说了三桩事。前两桩是身处洛阳时便知晓的,其一是自家又被人拒了婚事;其二,则是竟有好事者拿她家婚事押赌,堪称奇耻大辱!

至于那三嘛……却也不遑多让,自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宝贝儿子,居然还眼巴巴地凑到苏家小娘子身前去了!

堂堂永乐县侯,怎可如此作践自己?刚入城门就听人说道此事,元璐长公主当即抛下车马,独自快马加鞭赶回了府上。

“和娘说说,你想做什么?”

入了府,元璐长公主的心气倒是降下来了不少,命人先唤孔青珩等着,自个儿倒是沐浴更衣整理了番,这才移步中堂。

“阿娘,那都是些游手好闲之辈无事生非呢?也不知怎地,个个都跟长舌妇般,聒噪。”

第十一章 客至

一边说道着,孔青珩一边朝旁侧站着的孔安使眼色,得到孔安微微摇头后的答案,便又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继续道:

“儿不过恰巧碰上了那苏家小娘子,一时心喜,多说了两句,后来恰逢卢七行小人之事,儿路见不平,顺便帮了下。谁知,坊间居然传成了那般模样。”

孔青珩的俊脸上满是诚挚,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地瞧着自家阿娘,就差没直呼一声“儿冤枉啊!”了。

“当真?”

元璐长公主手上端着茶盏,看着自家儿子,那双与孔青珩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桃花眼似笑非笑,颇有几分戏谑。

“千真万确。”

瞧着阿娘这副模样,孔青珩的心中突突,嘴边却是信誓旦旦道。

“你觉得,为娘很好糊弄?”

轻啜了口香茶,元璐长公主缓声问道。

“怎会?阿娘乃丰朝第一女将军,战场上所向披靡,慧眼如炬,怎会好糊弄——”

原本就内心忐忑的孔青珩,这一刻,心脏更是扑通狂跳起来,总觉得,阿娘似乎知道了什么。遂将自个儿阿娘最引以为傲的身份搬出来,大肆褒赞。

不过,说起来,元璐长公主能深得丰帝敬重,倒也不全是她乃丰帝胞姐之故。

当年,天下大乱,先帝不忍见生灵涂炭,又逢辛哀帝遭奸人所害,遂自立为王角逐天下,先帝子女也追随着先帝鞍前马后。

原本,元璐长公主作为女儿身,自然是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可偏偏,有一年,当今圣人所率五千轻旅遭到夹击动弹不得,而诸地战事又刻不容缓,战线不容生变,先帝忍痛欲舍今上,是元璐长公主率领着被时人认作她因贪玩训练的八百女卫,奔袭千里,一力救弟。

其后,震骇世人,一战成名!

再后来,元璐长公主也就索性领兵出征,缓解了大军在战线上的压力。丰朝能在短短六年的时间里收付北地,与割据江南之地的南姜王隔江对峙,元璐长公主可居奇功。

“既然不好糊弄,那你倒是给为娘解释解释,坊门前就是西市,世间物应有尽有,你怎么跑去了东市?”

“这,这个……”

孔青珩的脑门上开始隐隐冒汗,阿娘的气场太强,他抗不住呐……

“唔,对了,解释完了后,顺便也把小六儿、杨福、孙虎的事说道说道吧。”

放下手里的茶盏,元璐长公主顺势捏起旁边桌案上的水晶龙凤糕,侧头细细品尝。对于自家儿子的窘态,全然视若无睹。

闻言,孔青珩撑不住了,先是狠狠地瞪了边上的孔安一眼,接着,便寻思着是否要把梦境一事说与阿娘。

不过,就算他不说,难道他那慧眼如炬的阿娘能看不出来?可要是说,也只能够在私下里细述呐,现在这境况……唉,不妙。

“你瞪他做什么?府里少了三个人,我不知道,管事的还能不清楚?”

没待孔青珩找好说辞,元璐长公主又淡淡道。言下之意便是:小兔崽子,想蒙你老娘,你还嫩了点。

“阿娘英明神武,御下有方……”

“火气消了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在孔青珩搜肠刮肚找着那些好听词儿的时候,他的阿耶孔洛图也携慧明大师而至,打断了他阿娘的逼问。

忽然间,孔郎君只觉他家阿耶高大威猛,似是天神下凡,解他燃眉之急。

“如消了,珩儿的事便晚膳后再说吧,有客呢。”

孰料,他的阿耶又不咸不淡地添了一句。

顿时,孔郎君的脸色就像霜打了的茄子,那叫一个沮丧,幸而,他没打算继续隐瞒他的梦境,不然,他哪里是家中这两只老狐狸的对手?

耷拉着脑袋,孔青珩吃完了这场食不知味的晚膳,宴席上,阿耶阿娘与慧明大师言笑晏晏,他,却像是被父母亲抛弃了的可怜娃儿,委屈兮兮。

“孔郎君的事,老衲已经听说,不如,今夜在书房一叙?”

晚膳用毕,慧明大师饮了口茶,轻声问道。

“不急,大师远道而来,周波劳顿,今晚不若早些休息。”

孔青珩抬了抬手,恭敬道。

他八九岁那年,也生了场古怪的病,关于那两年间发生的事,他脑子里已没半分记忆,但这并不妨碍他从父母口中得知,最后是慧明大师救了他。

只不过,如今的这场病,他心底里清楚了原委,自然知道无需再烦劳慧明大师。

听到孔青珩的回话,坐在上位的他阿娘和阿耶俱是微微皱了下眉,不过也没驳斥孔青珩的话,毕竟,如今的情况较他九岁回来那年已经好了不少,只要不继续恶化,确也不急在这一时。

见元璐长公主和驸马都没异议,慧明大师轻轻颔首,道:

“谢孔郎君美意,那老衲就却之不恭了。”

又闲谈了小半时辰,下人将西厢房浴室内的一应用物准备齐全,孔洛图便亲自送慧明大师前往休憩,元璐长公主则笑看着孔青珩,将他拎到了书房。

“说吧,苏家那桩、还有方才拒了慧明大师替你看病的事儿,都说说。”

元璐长公主的面色不见喜怒,她平静问道。

自家儿郎,她自己清楚,本就不是什么尊师重道的性子,更甭提以修整之名请慧明先作歇息,若无缘故,他压根想不到这茬。

“这……说来话长。”

孔青珩的俊脸上堆满了谄媚之色,讨好地笑道。

果然,他就休想瞒过他阿娘这双慧眼,瞧瞧,现今他还啥都没说呢,阿娘就已然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西厢房,外厅。

“慧明,你看他,是否想起什么来了?”

与慧明大师落座饮茶,孔洛图的眼底染上了几分忧色。

“不像,老衲方才观令郎不似当年那副模样,若他想起来了,怕是未必还对老衲温言相待。”

慧明大师捋了捋他颚下白须,颇有些无奈地笑道。

当年,他要以秘法封锁孔郎君记忆时,小小儿郎眼底的凶意,似极了寒冬里饿了数日的狼崽子。若非好友一力相求,他亦心知这是对孔郎君最好的法子,也不会行那有损修行之事。

第十二章 蓝颜祸水

“说得也是,应是我多虑了。慧明,那依你瞧,珩儿他……会否再恢复记忆?近日来,他那梦魇又是怎么一回事?”

孔洛图缓声问道。

身为父母,但有可能,都只愿自家儿女终生顺遂,平安喜乐。当年,让珩儿被歹人劫持而去,已是他与玉涵的多年隐痛,而今,他们夫妇只愿珩儿做个真正的长乐侯,一世快活。

“梦魇一事,老衲目前看不出究竟来,大概要等明日清晨察看过后,或有结论。至于令郎当年的记忆么……老衲难说,封锁记忆之法,本就有违天道,若天意如此……阿弥陀佛。”

慧明大师叹息了声,便开始波动着手上的念珠,不再多言。

“天意难为。”

苦笑了声,孔洛图朝慧明大师拱手作揖道:

“和尚,今晚我怕是不能与你秉烛夜谈了,你也早些沐浴安寝吧,接下来几天还要麻烦到你。”

“无妨,老衲生平好友无几,能施援手必不会推辞,子虞自去便是。”

慧明大师起身相送,微笑颔首。

“嗯,我去书房看看我那犬子。

再度向慧明大师拱了拱手,孔洛图便折身前去后院书房,尚未及屋,就见到书房四周的仆役尽数退离书房百米有余,院子前门还由自家夫人最亲信的两个姑姑看着。虽不见院子其它侧门的境况,可瞧这番阵势,怕是另外四名贴身女婢也在各个门前守着。

“阿郎万福。”

望见孔洛图踏步而来,两名姑姑屈身道了万福礼。

“嗯,玉涵把人都赶出来,只留了青珩?”

微微点头示意,饶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孔洛图依旧问道。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大事,居然能让玉涵屏退左右,而且还不仅是退出屋外,是将所有人全都清出院子。

“回阿郎的话,公主半个时辰吩咐说,除了阿郎,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院,命我与静容还有琴棋书画四个丫头在各扇门前守着。”

年龄稍长的静宁姑姑开口答道。

“既如此,烦劳两位姑姑了。”

静宁与静容,是随李玉涵下嫁时一道来的,自然不同于寻常仆役,孔洛图平日里也颇为礼遇。温声说罢,孔洛图没在院门前多作逗留,径直跨入院内,脚下的步子比先前急了几分。

公主府内的下人都是懂事听话的,若无要事,玉涵不至于将自己最信赖的姑姑丫鬟全数派出来看门。

听到脚步声,书房里的骤然人静了声,直到“吱”地,木门轻启,看清楚来人,元璐长公主这才笑道:

“子虞,你来得正好,珩儿说的,还需你来参详参详,此等奇事左右我是不信的。”

“阿娘,珩儿所言句句属实,千真万确呐……”

闻言,孔青珩立时急红了眼,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兔子,可怜巴巴道。

“嗯,那我倒要听听珩儿究竟在和你说什么。”

孔洛图点点头,认真道,心下却是暗笑。

自家这个儿子,当真纯良得可以,脑子里的内容全写在了脸上,殊不知,玉涵口上说着不信,可她命人看守院子的举动,已然说明了她心中倾向。

“是关于孩儿梦魇一事……”

当下,孔青珩又把前头已经和阿娘讲述了一截的梦境细细道来。

“天威难测,天命难改,这等奇事,为父阅览群书亦是闻所未闻。只是,珩儿,为父有一事不解,假如你所梦是真,那为父和你阿娘岂会坐观你遭此横祸?”

捏了两下唇上的八字胡,孔洛图沉吟道。

“不敢隐瞒阿耶阿娘,孩儿遭到污蔑后,阿耶阿娘多方走动,然圣意已决。在开春后,儿被发配岭南,阿娘也因圣上梦到文武大圣大弘孝皇帝,以先帝思姐之名,将阿娘阿耶……送往昭陵守陵。”

孔青珩低着头道。

“啧,什么圣上,莫说她现在不过一个皇后,就是真当了皇帝,她也是我李家的媳妇儿!阴曹地府里,列祖列宗都看着的呢。”

见自家孩儿一副惹了祸的模样,元璐长公主李玉涵不禁挑眉嗤笑,又道:

“我儿,阿娘当初不欲你与宁玥结姻,只是想着,天下哪家的女子娶进门后,这个家都是你来做主。可宁玥则不同,她是圣人最为宠爱的女儿,嫡亲兄长又是太子,将来夫妻之间若不和睦,你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阿耶阿娘唯愿你一世快活,不受拘束。”

“阿娘的苦心,儿自是知晓。”

闻言,孔青珩当即双膝跪下,顿首拜道。

“不过,若你对宁玥有心思,阿娘觉着也不妨娶进门来,咱们家断然不至于为了避那虚无缥缈的命数,就委屈你去娶一个不爱之人。至于武氏么……哼,即便武氏未来真有那命数,我元璐也绝不容她放肆!”

重重拍下身旁桌案,元璐长公主眉梢竖起,目光坚定道。在她已经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华裳下,属于昔年战场上的英姿飒爽之气,扑面而来。

看得她身旁地孔洛图眸色微亮,捏着胡子却也一言不发,显然是默认了元璐长公主的说法。自家儿郎,总该自家护着,他们夫妻俩还没死呢,总不至于让珩儿委曲求全。

“这……儿对公主,不敢肖想。”

孔青珩恭敬道,说罢,又将梦里他临终前所见一一道出。

“噢?改嫁?还真难为武氏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

元璐长公主挑了挑眉,却是不置可否。

未来的事,如不知晓便也无可奈何,可现今既然已知,占了先手,他们一家又有何惧?

“珩儿,你先从地上起来,顺便说说,你是怎么去的。”

见自家儿子乖乖地跪在地上,孔洛图温声道。

他家珩儿虽然比不上武人键勇,可骑射之道俱是通晓的,即便流放到岭南水土不服,以他的身子骨也不该就这么去了,除非……人为!

“这——”

从地上爬起身,孔青珩不禁结巴了下,而后面色讪讪道:

“都怪儿生得太过俊美,被百越族一部落长老的女儿瞧上了,儿不愿从,她便派人将儿的居所围了起来,地方官员害怕激发民变,不敢阻拦,儿的病症……就被拖住了。”

“哟!自古以来,只听人说红颜祸水,敢情咱们珩儿还成了蓝颜祸水。”

第十三章 新开一局

听到宁玥改嫁时,元璐长公主尚无反应,时人多兴改嫁,缘分薄浅倒也无可厚非。可听到自家儿郎跟个小媳妇一样忠贞不二,完全不知审时度势,元璐长公主顿时气笑了,冷着脸道。

这可是他的命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儿呐!

名节能和命比?有他阿耶阿娘在,即使被流放岭南,也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日,他只需忍下一时之辱。

谁知……谁知这小兔崽子竟就狠心让他们夫妻俩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平日也没见这混账专心读书,怎么反倒成了副酸儒德性!

心知阿娘这是在心疼自己,孔青珩低着脑袋不敢答话,倒是他阿耶心底阴霾得扫,放下了前面的某些猜测,正色问道:

“既然你对宁玥尚有余情未了,方才,为何要拒绝你阿娘的提议?有我与你阿娘在,绝不会再令命数重演。”

“不敢瞒阿耶阿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我与她夫妻九载,只是,当儿子看到全儿在她新婚的当夜高烧发作去世,这情,便是断了。儿已经拿梦里的那一生成全了宁玥的一番痴情,如今,只愿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孔青珩眼底带了几抹哀戚,低声答道。

但凡生母仔细看顾照料,都不至于令全儿身旁无一人伺候,最终……

想着全儿临走前的那张涨红着的脸,口中喃喃唤着“耶耶……阿娘……”,孔青珩就浑身犹堕冰窖动弹不得——全儿是那么的相信他的耶耶和阿娘,可是,他的耶耶已在千里之外死去,而他的阿娘……她的阿娘正披着嫁衣,端坐新房。

眼看着自家儿子的脸上一片悲戚,元璐长公主面上的冷色端不住了,缓声道:

“珩儿,别想你梦里的那些事了,目前看来,它也就是你的一个梦罢了,即便它当真是咱们家原本的命数,现在我和你阿耶不是也知道了?不要多想,有阿娘阿耶在,一切都不会像你梦里一样。话说起来,对那苏家丫头,你是个什么想法?”

元璐长公主挑开了话题,孔青珩的心绪也被打断:是了,一切都尚未发生,他不尚宁玥长公主,自然就不会有全儿,全儿也自然就不会惨死。

“回阿娘的话,儿对她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此女甚为聪颖,看着还有几分面善,似曾相识。”

孔青珩恭敬答道。

“似曾相识?兴许上辈子你和她还真有段缘分,也好,为娘瞧着那孩子品性上佳。”

笑说了句,元璐长公主舍不得再拿儿子的梦来刺激他,一时间,书房里静谧无声。最后,还是孔洛图出声打破了书房内的古怪氛围:

“珩儿,抛开你的顾虑,一切都有阿耶阿娘在,安心即可。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证明你这场大梦的真实性,看看究竟是命数还是癔症。”

“若儿没记错,圣人近日就要发一场大病,这也是武后第一次正式参与朝政。”

闻言,孔青珩沉思片刻,小心翼翼答道。

“那好,旁的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都交给阿耶阿娘,阿耶也要观察明日你是否还会遭遇梦魇。”

心中不知计算了多少,孔洛图与元璐长公主互相眼神示意,轻轻颔首下决断道。

“喏。”

躬身颔首,孔青珩的头点得分外乖巧,似极了一只老实巴交的大兔子,浑不见长安四大纨绔名头下的嚣张乖戾,看得元璐长公主心底里又是一乐。

一家三口再又小叙了半个时辰,便离了书房。

是夜,待洗漱完毕,丫鬟仆役尽数撤下,主屋里的元璐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孔洛图默契地睁开了眼。

“子虞,珩儿这事,我们得早做打算。”

床榻上,元璐长公主声音幽幽。

“玉涵,我心底里有数的,早些睡吧,左右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如若证实了珩儿的梦,我便去寻洛远,终究是我孔氏一族的祸事。”

口中安慰着妻子,孔洛图眼底里一片清明。

“你说,是不是怪我当年造下的杀孽,如今竟一一都报应在了珩儿身上。”

“莫要多想,生逢乱世,你也是身不由己,睡吧,就算有什么报应,也都有我们夫妻俩担着,不会落在珩儿头上的。”

孔洛图轻声劝着,保养得宜的修长手指轻轻覆住了元璐长公主的眼帘。

翌日。

清早,慧明大师已然念完早课,正与孔洛图品茶切磋茶艺。而他原意过来探看的孔青珩,也同样是起了早,沐浴完毕后和元璐长公主在堂屋用膳。

“阿郎,郎君康复了!”

记着阿郎的嘱咐,待孔青珩踏进堂屋,孔安便来了后院的湖心亭向郎君回禀。

“嗯,这几日你继续留心郎君起床时有无异相。”

闻声,孔洛图颔首道,瞥见孔安眼底瞧向慧明大师的崇敬之色,好笑之余,指间的棋子微微一顿,却是旁落了。

“喏。”

“平旦报双喜,可老衲受之有愧,胜之亦不武。”

待孔安退下,慧明大师捋了捋颚下的白须,面色祥和。

“这是和尚的缘法。”

看着一子之差致使棋局显露颓势,孔洛图温声答道。

“无功不受禄。”

说着,慧明大师便将棋盘上方才旁落的棋子拾起递了过来。

“落子无悔。”

抬手轻按,棋子落回了原处。

十月深秋,元璐长公主府后院的湖面上泛起清冷波光,在湖心亭内对弈的主客二人相视而笑,毫无迟疑的选择收官,身前,又新开一局。

——————

这几日,声满长安的孔郎君很是焦躁,不是因为那天书肆里发生的事,卢七还没找他麻烦的那个脸,至于流言,孔郎君也早已习惯。而是因为随着那晚书房夜话完毕,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平日般波澜不惊。

阿耶每日与慧明大师坐而论禅、对弈、品茶;阿娘也不时外出与敏珍郡主相聚,逛逛西市里的新奇物什,聊聊长安城内的各家娘子。

他也不知阿耶阿娘究竟是信了没有,只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想要娶妻摆脱命运的心思便越加焦急。

偏偏,盯着宣平坊苏府的几名小厮,迟迟没有传来新的动静。

第十四章 再会苏清浅

书房内,手捧着一本关于书生与女侠的话本儿,孔青珩的脑子里杂念纷纷,半天也没能看进去一页。

“郎君,有信了!”

忽然,一声急报打断了小院内的静谧,孔青珩当即从矮椅上跳了起来,紧盯着一路小跑进屋的小六儿,满面欣喜道:

“苏家小娘子那有动静了?”

“不,不是……”

“那你跑回来做什么。”

顿时,孔青珩垮下了脸,闷闷道。

“不,不是……”

口里喘着气,小六儿稍稍定神,继续说着:

“郎君,方才,东市一家银铺的小厮去了苏府后院,据说苏家小娘子极喜它家的首饰,每月上新货必会亲自到访,奴寻思着,午后苏家小娘子怕是要出门,特来回禀郎君。”

瞬间,孔青珩眼底一亮,眉梢挑起,喜意便泄满了他整张俊脸:

“嘿!小六儿你这脑瓜子还挺灵光,就是,下回说话不要大喘气更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孔青珩自觉近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又笑声道:

“回头,你去马厩领匹马回去,省得误了事。另外,去孔安那拿半吊钱,给你们哥仨儿添点酒食。”

言罢,喜不自胜地孔青珩甩下孔安,径直出了书房,朝着浴室的方向快步行去,看得他身后的孔安双眼直愣。

郎君,您早晨不是才沐浴过?

难不成……忘了?

元璐长公主府,浴室外间。

“郎君,是敷白粉还是朱粉?”

见自家郎君如此慎重其事,孔安也不敢怠慢,把小六儿的事处理完毕,连忙赶过来询问道。

“边儿去,你家郎君这副皮囊,用得着涂粉遮瑕?”

挑了挑眉,孔青珩端详着铜镜里的玉面郎君,毫不客气道。

“那……头上可要插花?”

见状,孔安又小心翼翼地问。

时人多兴插戴头花,以红白色最为流行,当中又以石竹花、栀子花和酴醾花最为雅致,眼下十月末,正值石竹花开的花期,不少颜色正好的石竹花在后院里还绽放着。

“不戴不戴,矜持点,深怕人瞧不出你家郎君是冲着苏家小娘子去的?”

摆了摆手,孔青珩义正言辞道。

说来,虽然大家都喜爱插花,可他一不是附庸风雅的文人,二不是囊中羞涩的平民,戴朵花在脑袋上作甚?还是一顶金边襄玉的锦帽戴着神气。

未时整,在一众丫鬟远远瞧见他便羞红了脸颊的目送下,花了近两个时辰把自己拾掇完毕的孔青珩,施施然出了门。

东市。

马蹄刚迈过西北门,孔青珩朝西街与北街交汇处的那处茶馆望去,果不其然,小六儿依旧在那处柳树下等候着。

“郎君,苏家娘子已经到了,就在西街东市署对面的林记银铺……”

看到孔青珩踏马而来,小六儿乖觉地小跑上前禀告道,不过,瞅他眼睛里的不安之色,孔青珩心知,怕是还有下文。

“还有呢?”

孔青珩抬了抬眉,见街上无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嗓子沉声问道。

小六儿话只说一半这毛病,不好,得改!

“就是碰着了点事,具体奴也不清楚,是方才杨福随过来通知奴落脚点时顺口说的。”

小六儿夹着脖子,讪讪道。

将马带回了客舍,又把郎君打赏的铜钱和另两人对着分完,他便直接来了东市里等着,跟在苏家娘子身后的是孙虎和杨福,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他哪里知道?

杨福那家伙语焉不详的,只说郎君到了,速速领他过来。

如此,可不就是遇着事了?

小六儿默默在心中嘀咕着。

孔青珩没好气地瞪了眼缩着脖子的小六儿,也懒得和他计较,连忙轻拍马身朝林记银铺赶去。

长安城内不得纵马,纵然孔青珩自恃圣人宠爱,但也没想和大理寺那帮家伙扯嘴皮子,心下着急,马儿的速度却并未奔驰。

莫非,又来了卢七那般不识趣的?还是……其它勋贵家的纨绔子弟?又或,不长眼的街边混混?

端坐在马上,孔青珩心底里暗自盘算,眼见到了林记银铺,他心中也有了结论:

管他呢!

只要不是圣人亲临,我孔青珩又有何惧?

这,可不就是话本里面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嘛!

勒住马缰,交给了骑马随在他身后的孔安,孔青珩深吸了口气,掸了掸衣摆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郑重地迈过街边水沟,踏入林记银铺。

“总之呢,这副银钗本姑娘看中了,她苏清浅出什么价,我王馨儿就出她双倍!”

孔青珩刚踏入院子,所闻便是这般模样,一名穿着桃红色袄裙头插金钗的小娘子站在柜台前,高声嚷道。她正对着一旁的苏清浅,清秀的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挑衅,自傲的眉眼里是无需言说的志在必得。

见状,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孔青珩却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无非珠宝之争。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女子嘛,家中衣物永远不嫌多,头饰面饰也永是心尖宠,眼前的争执实在不足为奇。只是……

定睛瞧了瞧柜台上的妆匣,匣中是由三支钗子组合而成的套钗,支支通体生辉,钗身上又分别嵌入了几缕金丝,有两侧蜿蜒态、缠绕态、直通态,分别衔接着钗头。钗头乍看并不起眼,只是中间那只银钗头坠下的一小块玉,在与另两枚钗头的呼应下,形成了蜻蜓点水之奇观,宛若活物灵动,颇具雅趣。

虽说妆匣中的套钗颇为精巧,但孔青珩细细查看下,不难发现,银铺中至少还有三副几近无差的钗子,只是细节材质或有区别,如那小块玉换成了青金石,又或者银钗嵌金钱变作金钗嵌银丝。

从这位王姓娘子的衣着穿戴就能看出,柜台上妆匣内的那副银钗并非她的喜好,如此,场中的性质已不单单是珠宝之争。

她,是故意的!

故意挑衅,故意激怒,故意示威!

心中有了定论,孔青珩理了理衣领,阔步上前行至苏清浅身旁。

要论及家中财物富奢,满朝文武,几家比得了他元璐长公主府?!

第十五章 邀约

盖因阿娘昔年救驾于危难,又立下大小军功无数,圣人对长公主府的食邑完全破出了律例,成为诸皇亲之最,平日节庆宴聚也是赏赐无数。

另外,还有许多钦佩元璐长公主,抑或是间接想向圣人表达忠心的将军,每每班师回朝与新春佳节,必定登门拜访,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无数奇珍异宝。

论地位,武将略逊文官一筹,可论财富,哪个文官敢与武将比肩?

那,都是提着项上脑袋挣下来的!

“这位娘子出多少钱,我出她——双倍。”

孔清恒阔步向前,脸上还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的坏笑。

看到他的出现,苏清浅秋水般的眼眸轻轻眯了眯,而后微不可察的,闪过一抹笑意,嘴上却道:

“又遇到了孔郎君,真是巧呢。”

不好!

听着苏清浅若有所指的话,孔青珩心底当即一突,莫非是被她发现他命人跟踪她的事了?

“郎君万福。”

还未待孔青珩心下判断出结果,苏清浅便朝他屈身施了个万福礼,而后,继续将目光集中到王馨儿身上,慢声道:

“王郎官与家父同在金部任职,同为承议郎,竟未知其女花销用度能两倍于某,真是豪奢非常呢。”

在丰朝,有职务的官员通称为职事官,如尚书、侍郎、刺史、司马等;而开府仪同三司、特进、光禄大夫、朝议郎等,则曰阶官,又称散官。职事官作用于实权,而阶官,则是作用于核定朝堂班位与俸禄等。

尚书省有六部,而六部中除了本部外还另有三部,此三部每部郎官都只有两人,其一是该部郎中,另一则是该部员外郎。

从苏清浅的话里不难判断出,她口中的“王郎中”指的正是现任金部郎中,再思及苏父的官职为金部员外郎,也就不难理解王馨儿为何非要与她过不去了。显然,又是一回从官场延伸到官场外的争斗,两家怕是积怨已久。

苏清浅此话一出,旁边一些家中有官员的妇人,旋即低声偷笑。

两家拿一样的俸禄,一家开支竟然能够双倍于另一家,说是清正廉明,可谁人敢信?

今儿,王家娘子敢双倍买下苏家娘子看中的银钗,明儿,御史的表函就能呈到圣人的案头前!

银铺里一阵骚动,趁机,苏清浅朝柜台后的掌柜以目示意,随之,掌柜悄悄触到妆匣的手便是一顿,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听到旁侧有人偷笑,王馨儿知道缘故,脸上飞快地浮现了抹红云,当即一恼,娇声喝道:

“我太原王氏数百年沉淀,你家区区一个员外郎,如何得堪比肩!”

她话音方落,果然,旁边的笑声立时消了去。

五姓七望,圣人与天下共敬之。

闻言,苏清浅面上倒是颜色未变,仿佛早有预料到王馨儿要拿家世说事一般,她微抿着唇,淡笑着又道:

“我曾闻,太原王氏起源与汉朝,乃是当今渊源最久远的世家,想来,家中儒学定然远超常人。”

“那是自然。”

并不知苏清浅在卖什么关子,但提及自家最为骄傲的传承,王馨儿自是当仁不让,毫不犹豫地接道。

“子曰:温良恭俭让。不知,王氏族学对于‘俭”之一字,何解?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难道,王氏竟不以为然也?”

苏清浅的声音不徐不缓,隐隐还带着几分笑意,王馨儿心知事态不妙,听得怒火高涨,却也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王法于她无惧,可那族法……

想着族中长老手持戒尺肃穆端庄的模样,王馨儿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没有什么比家族厌弃更令人恐慌。

倘若今天,她王馨儿敢说出一个不字,否定儒学,回头,父亲大人便会命人押她回族内负荆请罪。就算不被开除族籍,再想倚靠太原王氏的名头,恐怕也此生无望。

对于出身世家的女子,还有什么比不能以世家女子的名义出嫁更糟糕的吗?

王馨儿噤了声,恨恨剐了苏清浅一个白眼,嘴上则是分外乖觉道:

“怎会?圣人学说,乃王家立世之本也。今日,扰到掌柜了。”

说完,她便领着身边丫鬟,快速走出了银铺。

眼瞅着王馨儿离去,苏家娘子又一次以她的智慧学识化解旁人不敬,孔青珩钦佩之余,也不免为自己的追妻之路感到绝望。

长路漫漫呐——

苏家小娘子,你为何要聪慧如斯,我为何又愚笨至此呢?

唉……

“孔郎君是来买银钗的?”

在孔青珩心中苦闷之际,与掌柜的结账完毕的苏清浅歪着脑袋问道。

“不,我是先前见你……”

话到一半,孔青珩住了嘴,看着苏清浅脸上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哪里不明白,她已经看出原委,故意调侃他。

“扑哧!既然孔大少余钱颇丰,不若陪我去悲田坊一行?”

见孔郎君一副焉了的模样,苏清浅笑了笑,转而又道。

“……好,好。”

苏家娘子,是在对他主动邀约?

呆了呆,孔青珩连忙颔首应道。

脑中突然想起先前的疑惑,既然会主动邀他同行,那他私下命人看顾的事,苏家娘子……应是不知吧?

心中大石落定,孔青珩遂侧头问道:

“不知娘子要去哪处悲田坊?”

“法云寺。”

苏清浅轻声答。

佛典中,悲田意指施贫。

而悲田坊,则是丰朝设立的贫民救济机构,安顿孤老、残障、贫困者。它一般设立在佛寺里,交予寺庙僧侣管理,官府会从僧侣中选任悲田养病使。

法云寺位于宣平坊,恰巧也是苏清浅家所在的里坊。她这样一答,孔青珩倒摸不准这究竟是她早已有的安排,还是忽然间兴之所至了。

只是,管他呢!

反正,元璐长公主府旁的不多,财物之富却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

三人出了林记银铺,朝东市西南门的方向而去。

“啧!五姓七家那帮家伙,圣人不与他们计较,他们还真当自个儿高人一等呢!居然连皇家和王法也不放在眼底了!”

闲话(一)

似乎有书友挺喜欢玩味细节,那二哈就补充点解说吧,虽然……这是个假的唐朝。

从开篇,风来与另外几个老书生所住的崇仁坊,由于地理位置的便利,是唐朝赴考举子的集中地。所谓地理位置便利,一是靠近皇城,方便科举考试:二是临近平康坊,这是唐朝的红灯区。

之后,元璐长公主府位于醴泉坊,这是史实上的太平公主宅邸。

另外,说是长安一百零九坊,实是因为没算兴庆宫(唐玄宗时期),也没算大明宫建成后开丹凤门分割出来的两坊。

其后,文中出现的膳食与南北之论,是依据《唐朝衣食住行研究》得来。

当中,饆饠,源起于波斯(今伊朗)。具体模样参考新疆阿斯塔纳古墓群考,有出土实物。

现代社会里,二哈孤陋寡闻,没有见过相似的食物,百度百科上似乎说是西安地区还有人卖,不过,二哈去西安玩时没有见过。

初唐时期,是采用糯米粉制作,不过到了后来,就已经用栝楼根粉了,这个在唐时一度盛行的烧尾宴中也有体现。(天花饆饠,资料来源于王明军博客。)

再说说馎饦和?饼,这个就在现代深有体现了。

馎饦在唐代实际上称为不托,馎饦是宋时的称呼。它属于汤饼的一种,比面条宽,以片论。二哈这里选用馎饦称谓,是因为有食字旁,便于理解。

至于?饼,哈,这可是二哈有一阵子的最爱,它的今名应唤:麻圆、麻团、芝麻球等。是不是大街小巷常见的经典小食?

嘿嘿,不过根据前面那位研究唐代美食大神王明军的说法,唐朝的?饼也可以十分之高大上,引例为烧尾宴中的火焰盏口?,在盏口瓶内装烧酒,点燃,上面则盛着?饼,一是为好看,二为加热保温。(话说,吃过麻团的朋友,应该都很清楚,这东西容易冷,而且冷了之后再加热味道就会变得油腻,所以凉了之后索性就不加热了。没成想,唐朝人民的智慧啊~~~)

对此,大神命其为唐食文化的第一道火焰点心,与前几年流行的火烧冰激凌作对比,嘿嘿,莫名有种骄傲感。(对了,这款冰激凌表层有异味,二哈自己是不喜欢吃的。)

不说食物了,说得二哈都饿了,总之,目前为止,食物类,二哈还不曾瞎编胡造过。

书肆那段的时候,孔青珩是不是还提到了“金吾卫”?

咳咳,史实上这个官衔是在龙朔二年(唐高宗李治时期)改的,左右侯卫改为左右金吾卫。

不过,谁让本书架空呢,又是个假的唐朝,哪个看起来威武,就用哪个了。况且,真要计较书中年代偏向太宗时期还是高宗时期,恐怕是个吊诡的伪命题。

对了,敷粉和插花,这点貌似不少唐朝历史小说中都有提及,的确是时人风尚,二哈就不赘言了。其中,敷白粉是常见,朱粉的代表则是张易之兄弟,而自炫貌美不涂脂粉的则是虢国夫人。咳咳,颜值的高下不知大家分清了没?

再说说前文里的悲田养病坊和**寺。

(ps:由于河蟹神兽,前文已经改成了法云寺,这里就不纠正了。)

事实上,**寺后来叫做法云寺,可能大家对这个名字更为熟悉。改名的缘故,是因为武后废帝。

豫王李旦本名旭轮,总章二年(669)去旭字改名李轮,仪凤三年(678)又改名旦。李旦登上皇帝宝座没有几天又被母亲废掉,降为皇嗣,并恢复旧名李轮,徙居东宫。大概为了安慰在瞬间从亲王变成皇帝,又从皇帝降为皇嗣的李轮,武则天以避讳为由,下令将位于宣平坊的**寺改名为法云寺。(《周玉茹:北宗禅法在唐长安比丘尼教团中的流布?——以法云尼寺为中心的考察》)

**寺,说起来也是长安特别有名的一间寺庙了。

而悲田坊,全名应作悲田养病坊。

早期是官方慈善机构,后来玄宗时期,又添了养病效用,成了悲田养病坊,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民的一个去处。设立在佛寺里,自僧侣中选任悲田养病使,所以在后来灭佛运动前,悲田养病坊实际权责系由僧侣掌理。

于是,文中悲田坊就选择了**寺里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苏清浅家就在宣平坊,隔得近,方便。)

说起来,长安的寺庙很多,理论上悲田坊也应不止一处。

以上。

今后,啥时候有兴致了,二哈再告诉大家一些书中涉及的正史资料?

可……

这是个假的唐朝欸……

二哈双爪合拢:勿要当真,阿弥陀佛,嗷呜嗷呜~

书友群:10704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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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奇女子

行走在街上,孔安牵着两匹马跟在孔青珩与苏清浅身后,瞧着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方才的王姓娘子,再联想起早前书肆遇到的卢子建也是世家子弟,孔青珩不由开口说道。

“那郎君究竟是恼他们冒犯了你,不把皇家放在眼底,还是把族法胜过王法?”

苏清浅的眸子里卷起秋水,轻笑着反问道。

“这……都有吧。”

摸了摸脑袋,孔青珩讪笑道。

他虽然不是草包那样不学无术,但真让他说个子卯寅丑,也是讲不出的。可……苏娘子似乎博览群书,他要是太过搪塞,会不会让她瞧不起?

心下犹疑着,孔青珩便又道:

“不过,圣人平日行事,皆是遵循法度,连敕旨都不能自行颁发。我觉着,更让我不忿的,还是他们把家族的一切凌驾于王朝之上吧。”

孔青珩说得并不算动听,甚至还有几分逻辑的不协调,然而苏清浅懂了。

圣人都在遵循法度,区区世家却自恃如斯,怎么能让人不愤懑?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苏清浅淡淡道。

“嗨!可不是。”

听到苏清浅这句话,孔青珩立生知己之感。

倒不是他对世家与王朝更替有多么深的见解,而是丰朝高祖在世时,他也曾承欢膝下。

丰朝高祖那可是真正的忠臣,他还真不像一些别有用心的文人揣测那般,坐看他起高楼,坐看他宴宾客,坐看他楼塌了。有心算无心,故意等着辛朝衰亡,揭竿而起。若是辛哀帝有子嗣留在世上,他是定然会推举为帝的,可惜,辛朝灭亡时,高祖李坤身在太原,接到消息时,辛哀帝的唯一的幼子也已下落不明。

当年,高祖私下里便曾说过:前朝的衰亡,看似是因为政令过激引发民变,军事频繁酿造兵变,可实际上,怪在那些世家头上哩!

官,是朝廷的脊梁,这骨子里都坏了,人能活得久吗?朝廷能昌盛吗?纵然哀帝雄才伟略,又能如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因此,在孔青珩看来,世家,那就是朝廷的毒瘤!

莫说近日来,卢七对他的蔑视,王馨儿表露的世家凌驾一切,都深深触犯到他那根不算敏感的神经,就是没这两码事,孔青珩也是瞧那五姓七望不顺眼的。

“自前朝开辟科举,先帝与今上推行,世家迟早会低下它的头颅的。”

见孔青珩一副雄赳赳气昂昂,骄傲小公鸡的模样,好笑之余,苏清浅冷静的总结道。

前朝辛哀帝为了改善朝廷几乎成了世家的一言堂的局面,开创史上前所未有过的科举制,这触犯到世家的根本利益。于是,后来的民变和兵变里,背后其实都有着世家的影子。

“苏娘子好生厉害!”

望向苏清浅,孔青珩俊俏的眉眼中,毫不掩饰他的讶异。

苏娘子的这番见解,可是和高祖重叠了,当初,高祖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丰朝刚定,宁愿放弃南下,与南姜王签署休战百年的盟约,也要趁机治治世家操控民智,把控百官晋升的恶根。

可,高祖那是谁?

苏娘子竟然能和高祖的思想契合,又该是有多难得?

聪颖二字,已不足以拿来形容苏清浅了,这份眼界胸襟,堪为国士啊!

“噗!”

瞧着孔青珩一脸濡慕地看向自己,眸光澄澈,没半分杂色,苏清浅不禁笑了,她轻笑着道:

“这话是我说的不假,可当中的思想却是得益于家父。”

“苏郎官,真知灼见,非常人也!”

当即,孔青珩肃然叹道。

笑了笑,苏清浅没有辩驳,侧头望了望街边戏耍的稚童,转而道:

“家父曾言,科教兴国,教育是国家的脊梁,人才昌盛,国家便能昌盛。世家能传承近千年,依靠的不是家中父兄皆入朝为官,而是在于知识的垄断,致使百官大半出自世家,或为其门生,或乃其故吏。但如今,科举制颁行,寒门必将崛起,世家也必将褪色!”

苏清浅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饶是不通政务的孔青珩听了,也不禁心潮澎拜,热血翻涌:

“虽然某不晓国事,可就一句科教兴国,某也能瞧出它背后的太平盛世。苏郎官,可谓国之大才矣!回头,我就和我阿娘说,定要举荐给圣人瞧瞧。”

望着孔青珩眨眼间仿佛变了个人,从纨绔子弟的角色跨到了忠直良臣。苏清浅面上轻笑着,眸子低却浮现抹不易察觉的暗淡。

他,果真是忘了。

“家父早年流落他乡,七年前随海商回归,所见较时人新异,也不足为奇。”

轻轻阐述了句,算是婉拒孔青珩的提议,苏清浅一路没再多话。

好在这时已经抵达宣平坊外,孔青珩也没发觉不对劲,只以为是因临近家门,不欲使旁人误解他们的缘故。

“说起来,今日,倒是没见到娘子的丫鬟。”

行走在宣平坊内十字街上,孔青珩忽而说道。

若是苏家娘子的女婢在旁,倒是省了几分不便,也不用担心会有谣言传起。

“她在法云寺边上候着的,今儿出门,我原也打算去悲田坊一行。”

提及悲田坊,苏清浅眼神温和,脸上还浮现了抹浅浅的悲悯,和许多人高高在上的悲悯不同,她的语气反而偏向平常,就像悲田坊内住着的不是民夫,而是一群她家遭遇不幸的远房族亲。

这样形容或许仍有不对,但孔青珩就是这么觉着的。

对旁人施善,时人大都褒扬一句“娘子,心善!”,可要是对自己的族亲施以援手,时人却觉理所当然,充其量是“不曾忘本”。

只听说有把远房族亲当做陌生人来援助的,哪有像苏娘子这样——将陌生人当自己亲友看待的?

无论是在梦中那一世还是在今生,如此奇女子,孔青珩生平未见。

可,苏娘子要真如此奇特,他梦中那一世,怎么会没半分印象呢?即便他不识得苏娘子,也总会有好事者将其传至坊间呐!

第一次,孔青珩自问不算聪敏的脑袋里,闪过一道不详的预感。

第十七章 拾先人牙慧?

“娘子!”

尚未踏及法云寺,上回见过的那名苏娘子的贴身女婢站在路旁,正提声唤道。

抬眼望去,她的肩上背了个灰色的小包袱,手边还拎着一个竹篮,篮面拿粗布掩着,瞧不清当中装了什么。

“是吃食?”

孔青珩好奇道。

“不是。”

苏清浅轻轻摇头,又道:

“悲田坊虽然给不了人大鱼大肉,可粗茶淡饭却是不缺,莫说我家并非大富大贵,即便是家有余粮,家中仆人尚且未能顾全,如何能为了颜面故作慷慨。”

“娘子虚怀若谷。”

乍闻之下,苏清浅仿佛有推脱之嫌,可思及那些旁人颂扬背后却打死仆役的慈善大户,孔青珩觉着,苏清浅这般说法,当真是——实诚!

就和他孔青珩一般实诚。

“苏娘子,你也知晓,某身上银钱颇丰,不如我命孔安骑马去东市,布置桌宴席过来?”

孔青珩毫不犹豫道。

时人举行大型酒宴,所耗人力物力十分庞杂,纵然富贵人家的府上也少有将厨子凑齐的时候。如要是临时宴席,更加难以周全。

于是,东西市的食店酒肆纷纷瞄准了商机,你家牛羊,我家猪狗,你家新茶,我家陈酒。拼凑在一起,然后乘快马送达主人家。

抵达时不仅酒菜尚温,味道鲜美,就连时间上也占据优势。往往,百人宴席都花不到两个时辰,且应有具有,十分完备。

纵然来了外国使臣,如非宫宴,鸿胪寺的官员们也都是依此筹备的。

堪称长安一绝。

“郎君心善,清浅自不会阻止,只是,有悲田坊在,他们并不至于忍饥挨饿。而美酒佳肴,固然能全一时口腹之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郎君觉着,如何才能保他们一世衣食无忧?”

“莫非……”

孔青珩俊俏的眉眼里流露出一抹狡黠,口中则快速道:

“要教他们如何做厨子?”

看见孔青珩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苏清浅面上无奈,唇边不禁莞尔。

“孔郎君……”

“哈哈,我知道了,是书册!”

这回,孔青珩没有再故意逗乐苏清浅,收敛起脸上的俏皮之色,他认真说道:

“娘子先前便言,科举制的颁发,寒门必将崛起。五姓七家再也垄断不了晋升之途,垄断不了知识的传承。如今,娘子启蒙他们读书识字,他日兴许就能出一位良吏贤臣。”

“郎君所猜,相差无几。不过,郎君说错了一点,我虽然教他们读书识字,可这教授他们蒙学的人,却并不是我。”

微微摇了摇头,未待孔青珩再问,苏清浅已引着他踏入悲田坊内门。

一帮年龄不到十岁的孩子,正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坊内的空地上,周围还有几名老叟和下肢不便的大人旁观,脸上不时展露欣慰地笑容。

孔青珩走近了去瞧,只见,每个孩子身前都铺着一块两尺见方的粗麻布,手上则是拿着一支木头削的笔,仔细去看,似乎当中还另有玄机。

“小钰、小峰,你们的布呢?这样直接在地上写,笔尖更容易坏,也不利于你练字。”

看到边上两个孩子身前没有铺上其它稚童身前的那种粗麻布,秋月走上前,开口问道。

“秋月姐姐,苏娘子。”

两名男童先是朝苏清浅和她的女婢躬身执礼,这才红着眼眶道:

“前天夜里,王伯伯去了,他没有亲人,是我和小峰为他抬的棺。”

瞥见两名童子粗布衣襟里的麻布坎肩,苏清浅猜到了原委:

“所以,你俩想替他守孝?”

“是的,苏娘子,要不是王伯伯带着我俩北上,可能我们早就……死了。”

年纪小小,提及生死,两名稚童神情悲切,语气中却有几分麻木,乃至于漠然。想来,是见惯了生死。

“好孩子。”

苏清浅轻拍着两名稚童年幼的肩,没有再劝慰什么。

生与死,看似一条鸿沟,可见证过的人,便晓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能有多近,而言语的劝慰,有时,又是多么鲜血淋淋。

两个孩子没有哭,眼眶通红通红地,也没有哭。

他们慎重地向苏清浅又执了一礼,退回先前的位置,跪坐而下,继续持着似笔非笔的小木棍,一点一划在地上书写着。

见状,苏清浅朝秋月点了点头,秋月连忙掀开竹篮上遮掩的粗布,取出其中事物,走向空地上的稚童们。

孔青珩看到,竹篮中,正是数十只与这群童子手中所执一般模样的木笔,以及十来卷一般模样的粗麻布。

“苏娘子,这是……?”

先前,孔青珩自觉不便打搅,可看到竹篮里并非他原以为的书册,而是这些摸不着头脑的物什,不由得感到好奇。

“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苏清浅从篮子里另拾起一支木笔,带着孔青珩走至一边的桑树下,边走边解说道:

“木棍于沙土上练字,终究只能识字辨形,不利于书写,更遑论风骨。虽然我也给不了他们笔墨纸砚,但这样至少能够帮他们训练腕力。”

说着,苏清浅拧开了木笔尾端。

“你看,此笔中空,可灌入泥浆。”

合上尾端,她又将木笔递了过来,道:

“然后,你再瞧瞧笔头。”

“这……是削了小孔?”

细细观察着手上这支并不打眼却暗藏机巧的木笔,孔青珩感到新奇。

“嗯,这样就能勉强控制泥浆的流速,再以粗麻布充当纸,就可以显形,露出笔锋。待书写完毕,粗麻布上也沾满了泥浆,再拿水清洗干净,还能重复使用。”

“娘子巧思。”

孔青珩已不知,今日一行,苏清浅又带给了他多少震撼,只是,他深觉,能被苏清浅拒婚,是他的荣幸。

他,甚至于世间男儿,尽数加在一起,都配不上一个苏清浅。

瞧着孔青珩一副心折模样,苏清浅轻轻摇了摇头:

“哪里是我有巧思,不过拾先人牙慧罢了。昔日,家父曾言,世间有物,可使毛笔沾水为墨,水干则墨迹消,练字十分便捷,可惜,当今世上已造不出此物。我借助这个思路,才想出这么个云泥之别的法子。”

第十八章 江南听雨书院

“娘子切勿自谦。”

孔青珩不赞同地摆了摆手,道:

“虽不知苏郎官所言之物为何,可我也能从你的形容中,料知奇珍难得,所耗不菲。今时,娘子所创木笔虽与其有云泥之别,但照我来看,它材料易寻,无比价廉,却是——利在千秋!”

说着,孔青珩脸上是少有的正经,看向苏清浅,道:

“纵使娘子虚怀若谷,青珩也要将此事回禀阿娘,代为呈交圣人,还请娘子勿怪。”

“为何要怪?郎君自便即可。”

望着如今明明成了个纨绔子弟,骨子里却仍是一腔赤城地孔青珩,苏清浅的眉梢里多了几分暖意。

他,的确还是他。

向孔青珩点点头,苏清浅朝旁边已经处理完笔、布分发事宜的秋月走去,接过秋月肩上那个灰色的包袱,她迈步走向离孩子们更近的一颗桑树下。

“现在开始检查你们近日的课业,准备好了的,便可自行上前,老规矩,最后一名,无论课业如何,负责上课完后的洗布。”

树下,苏清浅唇边泛起浅浅的弧度,淡笑道。

她的声音不徐不缓,宛如春风,和那天孔青珩在书肆里听到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中已没了早春凛冽的似暖实寒,而是,真正的阳光和煦柳叶温柔。

说着,苏清浅打开了那个灰色包袱,当中是几本纸质书,还有一块比童子们身前更大的粗麻布。她将粗麻布钉在树干上,示意他们当众默背,又在上面默书她指出的某几个字。

“孔安……”

见到那边苏清浅教导童子,孔青珩像边上的孔安招了招手,走至一旁低声吩咐了几句,直到看他骑马离去,这才重新回来空地附近。

这转身的功夫,不经意见瞧见麻布上大小不一却分外端正的字,听着童子们清脆有力的背诵声,孔青珩不禁又是愣了——

《孝经》?

《论语》?

《尔雅》!

《离骚》!

谁这般胡来!

每个小儿竟然教得尽数不同?

孩子这么小,能记住嘛?

竟然……一字不落?

有错必纠,可苏清浅没有打断他们的背诵,孔青珩很相信苏清浅的学识,因而,他心底里就更是郁闷。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可他也有自知之明,哪怕他是快及冠的人了,真要背书,恐怕还不如当中的几名孩童。

“很吃惊?”

似是瞧出了孔青珩心中的惊叹,苏清浅不知何时已检查完孩子们的课业,开始中途休息,正朝他移步而来。

“嗯。”

孔青珩老实地点点头,同时,心底里也有几分憋屈。任谁发现自己学识可能连孩童都比不上,也会感到憋屈的。

好歹,他也比他们多吃几年盐啊!

“我进门时和你提起,他们的蒙学并非我所教,这群孩子,来自江南。”

苏清浅眸子里的神色有几分复杂,可当中缘故,孔青珩琢磨不出来。

只是听苏清浅这般一说,他倒是明白了,南姜王并非是自封,而是前朝辛哀帝所赐封的异姓王,乃辛朝第一奇才。

他与辛哀帝相交莫逆,江南本就是他的食邑。

他兴水利,督建了京杭大运河,辛朝灭亡后,他收付江南,兴建书院,立壮志: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无不可读书之人!

因此,江南的有识之士并不逊于有着五姓七望世家底蕴的丰朝。

因此,江南地界上,纵使偏远乡里,也人人识字,即便六十老汉,也懂得如何书画自己姓名。

因此,江南听雨书院以一己之力,文坛上竟能与丰朝南北对峙。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孔青珩轻声低吟。

陡然,苏清浅的眸底飞速划过一抹异色,盯向孔青珩,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虽未到过江南,可南姜王亲自讲学,教听雨书院数百弟子,其弟子又奔赴乡野,普及诗书礼仪,令人景仰。听雨书院门前的这副对联,更是如雷贯耳,教天下读书人心折。”

孔青珩说着,望向这群孩子,神色就复杂起来。

即便学识不佳,可因皇室的耳濡目染,他也深知人才于国家之重要,如今的江南怎会让这些大好苗子流落北方?

在孔青珩未察觉时,苏清浅眸子底的那抹希冀,又渐渐暗淡。

他,终究是忘了。

“十年前,南姜王病逝,其弟即位,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江南已乱。”

苏清浅的神情依旧是淡淡地,却是教孔青珩不由扼腕。

红颜白发,英雄迟暮。

世间大悲也!

“郎君,办成了!”

先前,踏马离去的孔安,兴致冲冲地跑进来,兴奋道。

“长乐县侯难道真去东市订了宴席?”

瞧见孔安从外面赶来,苏清浅扬了扬眉头,笑问道。

得!

先前还是孔郎君呢,这下,又成了长乐县侯。

孔青珩心底里的小人瘪了瘪嘴,有几分委屈,却是不敢表露出来,嘴上则是说道:

“娘子,不妨猜猜?”

“我猜应与这群孩子的学习有关,莫非是……笔墨纸砚?经史子集?”

桑树下,秋风徐徐,掀起了苏清浅侧额的一缕细发,她伸手轻轻将其卷向耳稍后,眼底笑意不减,却是看得注视她眸子的孔青珩一阵心慌。

苏家娘子长得是当真好看,有的人好看只是披着一张美人皮,她却还有一副美人骨,一朵美人魂。

她的美不流于表面,她聪颖但不以此凌人,她识礼但不盲目退让,她善良但不借机张扬……她眸子狡黠地转啊转,他就觉得,分外可爱。

孔青珩知道,他心动了。

他那颗勉强算是经历了两世的心,在这一霎,不受控制地噗通噗通,狂跳着。

“相差无几。”

孔青珩不知道自己废了多大的力气,这才抑制住了想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艰难嚅动着喉舌,他回答道。

这是踏入悲田坊前,苏清浅答他竹篮当中事物的话,思及先前两人一问一猜的那幕,他那颗不争气地心就又开始攒动起来。

“郎君命我率人在崇仁坊的客舍,还有东市里的茶楼酒肆门口贴了告示。”

第十九章 又待如何?

发觉自家郎君异样,孔安吃不准缘故,怀疑着是否是前阵子的梦靥卷土重来,心中担忧,脚上立即向前迈了一步,帮着回答。末了,还不忘顺着苏娘子先前的话,补充道:

“另外,也买了车书籍与笔墨纸砚,稍后会有人送来法云寺。”

看着自觉表现乖巧的孔安,孔青珩怔了下,倒没说什么。

打他九岁起,孔安便一直陪在他左右,要说他身体里真住了个蛔虫,那也非孔安莫属。有时,他甚至觉着,世上怕是没人能像孔安一般懂他心思。

可,今儿却出了意外。

这不怪孔安。

心动的感觉,他自个儿都从未感受过,孔安更未曾瞧见过他这般模样,又怎么会知其缘故呢?

“什么告示?”

苏清浅歪了歪脖子,浅笑着问道。

“但凡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前往各寺庙悲田坊教文识字,一月七天,可得一吊赏钱。当中表现最优者,本侯将会引荐给圣人。”

没有再让孔安帮答,孔青珩终于控制住了心头这份陌生的情绪,缓声念道。

“如此,郎君做了桩天大的好事。”

苏清浅点点头,夸赞道。

丰朝不比江南,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即便科举制颁行,可能够读书识字的大多也是富贵人家,一吊赏钱虽然不少,可多数读书人也不缺这一吊钱。

真正让人重视地,还是孔郎君最后那句话。

无论孔郎君的婚事为长安城里添了多少笑料,可他身份贵重,得圣人青睐乃是天下共知的事。多少读书人倾其一生,也就为了能让圣人见到自己?

身在长安,得见天颜,这不难。

元宵灯节,圣人怎么也会站在朱雀门城墙上与民同乐。

可想被圣人见到,这就很难了,哪怕通过了科举,也未必能够担任实官,即便担任了职事官,不是五品以上的常参官,也甭想踏进太极门,更别说被天子注意到了。

孔郎君此语,无疑是给了崇仁坊一帮郁郁不得志的赴考举子们,一个天大的机会。

“哪里,我只不过是嫌这群读书人聒噪,整日里游手好闲,道人是非说人长短,跟个长舌妇般!”

挑了挑眉,孔青珩毫不客气道。

瞧瞧,他不过就是婚事遇坎坷,坊间都传成什么样了?

身有恶疾?

不能人事?

哼,照他看来,这群读书人就是闲得慌!

“扑哧!”

见孔青珩端着脸,一副忿忿然的模样,苏清浅不由莞尔。

而瞧见苏清浅笑了,孔郎君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心头更是得意,卖力吐槽道:

“还有那个范阳卢七,借着备考地名义来到长安,到了之后尽干些什么事?邀四门馆文比,约广文馆文斗,一心想着踩国子监的名头上位!闲的,都是闲的!这读书人呐……实乃天下第一闲!一个个地,不想着如何利国利民,尽想着沽名钓誉和权贵中的阴私事儿,道德败坏,世风日下……”

桑树下,孔郎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苏清浅看着他和其他纨绔并无分别的卖弄骚包,不知怎地,心头淌过一缕暖流。

他,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

“娘子,我听闻你今儿又撞见了孔郎君?”

风揽月眯眼躺在苏府的后院里,权当自个儿家般随意,说到“撞见”两个字时,还特意加了重音,生怕苏清浅听不出当中的玩味来。

“嗯。”

对于风揽月话语中的另有所指,苏清浅无奈地摇摇头,却是没说什么,鼻腔里轻鸣了声作为回应。

“怎么?娘子兴致不高?”

呷了口手边杯盏里的黄酒,风揽月慢悠悠地问道。

“今日,我有意试探了他。无论是阿耶昔日的言论见解,还是江南的事,他果真都记不得了……不过性子,的确像你说的一般。”

苏清浅不置可否,淡淡道。

“嘿,娘子,我没说错吧。孔郎君,那是大大的——良善!”

风揽月抬臂虚指醴泉坊的方向,挤眉弄眼,满面怪笑。

风叔叔脑子里在想什么,苏清浅很清楚,可惜,缘分这种东西,有时,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已经失忆,她也已经决心奔赴江南,此生,当不复相见。

心下想着,又思及今日悲田坊一行,苏清浅口中则是平静叙道:

“如今,他虽套了副纨绔的壳子,但本质上,他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人看,无贵无贱。这点,对于这个时代,的确很难。”

“娘子。”

风揽月放下了手中酒盏,直接拎起小桌案上的瓷壶,仰头灌入喉间。

“你可有想过,万一哪天孔郎君记起来了,一切又待如何?”

痛饮了大口,他扭头直视苏清浅,目光清正,问道。

时代什么的,主公昔日也常说起,当中显然有个什么说头,不过,他懒得理会。他只需要知道,若这世上真有圣人,那主公就一定是,若这世上真有神人,那也一定就是主公。

而娘子自幼受主公教导,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于常人。

只是,再与常人不同,也总是希望世上有个人能懂她的——孔郎君,本该是那个人。

闻言,苏清浅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少见的迷茫。

若他记起来了,一切又待如何?

此话,反过来便是:

若他记不起来,你就应当如此?

那么,她挂怀地,究竟是他的良善,还是,他昔日受过阿耶的教导,是阿耶为她选定的未来夫婿?

……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浅儿,这个世上没有这首诗,可为父仍禁不住将它用在你身上,它太美、太传神,而为父的浅儿,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相待。”

四岁时,看着她尚且懵懂的眼,她的阿耶如是说。

……

“浅儿,为父无比庆幸能来到这个时代,尽管你娘早衰而逝,可我们都知道,这就是最好的时代。因为没有八国侵华,没有扬州十日,没有靖康之耻……因为女子尚未沦为男人的附庸……因为,一切都尚未发生,一切都来得及。”

五岁岁那年,阿娘走了,阿耶站在阿娘的坟前,铁骨铮铮。

第二十章 郎君与猫儿

“可是,浅儿,为父很担心你。尽管你娘去的早,可她陪在我身边,你陪在我身边,我知道,这世上,我终究不是孤单一人。但……等为父去了,孤零零呆在世上的你,又该如何呢?”

她记得,阿耶哭了,他明明答应了阿娘不哭的,可是……他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谁来陪你度过生命长河?谁能真心地将女子烙在心头,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那一个妻位?谁,又能真正懂——灵魂的自由,懂得你,倾听你。”

她听不懂阿耶话中的深意,可她知道,也许,她的未来只能独自一人,走过生命的长河。

……

“浅儿,很难,这很难,但为父必须去做。或许,这就是穿越者的代价,我已经能预感到生机不多,就像你的母亲。不过,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在这个世界出生的,你不会像我们一样早衰,你会活——很久很久。”

她六岁生辰的那天,阿耶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醉眼朦浓地望着她,说了很多很多,最后,他十分兴奋道:

“为父找了两个孩子,为父会竭尽所能地告诉他们那个世界的一切,就像,我们过去告诉你的一样。这样,他们当中就会有一个人,能像我陪着你娘一样陪着你,替我们陪你很久,很久……”

……

——————

次日。

元璐长公主府。

“郎君,成王世子和郑郎君邀你今晚去东市林记酒楼。”

站在书房门边,望着屋内自家郎君捧着卷话本呆呆傻傻地样子,孔安实在没眼看,躬着身子禀告道。

今日清晨,郎君没有发作梦魇,孔安放下了昨日下午在悲田坊的担忧,慢慢地,也就琢磨开了。郎君这是年少而慕艾,思春了呐!

可不是思春嘛,猫儿到了发作的季节会叫唤,这人到了思春的时候,左右也没法如常的。

瞅瞅,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郎君自打早膳后,都爱不释手地反到了晌午。他可从未见过郎君看书,有如此专心致志过。

往常,但凡是文字,书册也好,诗集也罢,就算是话本儿,郎君也决计坐不住半个时辰。

“郎君!成王世子和郑郎君邀你今晚去东市林记酒楼。”

见郎君仍捧着手上的话本,痴痴傻乐,孔安无奈地提高了声,又重复了遍。

“啊!孔安,你说什么?”

从脑子里的遐思中回过神来,孔青珩瞧见站在门口似乎说了句什么的孔安,疑惑问道。

“郎君——成王世子和郑郎君,邀您今晚去东市林记酒楼吃狗肉。”

尽管心下无奈,孔安还是尽责地再度重述了一次。

虽然没眼看,可怎么都是自家郎君。

何况,他十一岁起遍伴随郎君左右,心知郎君和长安城里的多数纨绔子弟并不一样。

他觉着,这是长公主殿下教子有方的缘故。

斗鸡遛狗地乐子,郎君没少寻,长安县和万年县的衙门也没少去,可这男人最管不住地地方,郎君偏偏极有扌喿守。哪怕夜宿酒肆,也决计不会让胡姬碰他的身子。

在长安城的勋贵子弟中,郎君这也是独树一帜了。

因而,眼前这副呆傻模样的郎君,便更是难得。

“不去不去,就说我去法云寺上香了。”

听到成王世子四个字,孔青珩的眼皮当即就是一跳,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道。

大梦初醒,他最怕见着的人只有两个,其一,自然是与他在梦中夫妻九载的宁玥,其二嘛,便是这位成王世子。

天晓得!

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谋反呐!

借着匡扶李氏丰朝的名义,他带头拉起江南初定镇守江南的十万将士,悍然“伐武”,一纸“讨武氏檄”,又是震碎多少眼帘?

这场动乱让本就干戈未愈的江南更是元气大伤,此后,对丰朝的统治再无反击之力。而他的叔父右神策将军齐国公孔洛远,也在此次平叛中,立下首功。

按理,孔氏一族本该因此越发显赫,然而,他这个不孝子坑了父母,也害了孔氏一族。

因为,他与成王世子自**好,在清查成王世子江南的宅子时,竟然清出了一封他写给自己尚未封漆的信!

既然尚未封漆,这封信自然是没有寄出来的。可,若上位者有心污你,这便成了不容置疑地铁证!

信,有第一封,就有第二封。

查到的这封信,你孔青珩是没收到,但在这之前呢?你又收到了几封?你与成王世子自**好,谋反这么重要的事,他难道不会提前与你商量?

就这样,神武四年十月,他因涉及谋反入狱。

一个月后,平乱有功的叔父因他被免职,只留了齐国公的爵位以示皇恩;而同时,他的阿耶阿娘被迫前往昭陵为先帝守陵。

两个月后,他奉旨与宁玥公主和离。

次年春正月,被流放岭南。

自此,不复见长安。

想想梦里的那番事,虽然不能完全怪及于他李佑年,可孔青珩自问,也没法再像过去那样面对他了。

“那成,小的这就去答复来府上传话的小厮。”

好端端地,怎么连成王世子和郑郎君的邀约都拒了?

难不成,郎君要洗心革面,埋首看话本儿?

看着自家郎君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孔安有些似解非解,不过,念及发春的猫儿同样不能以常理度之,随即也没再往深处去想。

孔安既是好笑又是无奈地走去前院传话了,可没多时,他便又折返回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名面上无须相貌阴柔的中年男人。

“郎君,立政殿的福公公来了。”

躬首站在门边,孔安高声唤道。

要说这福公公和他也算半个熟人,盖因福公公是在立政殿当差的。

帝后关系甚笃,自打贞和五年起便同居立政殿,宁玥公主又是帝后的独女,备受圣眷,没有住在公主院,反而是随着帝后共居一处。福公公在立政殿虽然不算打眼,却是服侍宁玥公主多年,堪为宁玥公主的心腹。

而宁玥公主对自家郎君的心思,在宫中还不是人所周知?仔细想想这里面的关联,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会与福公公相熟。

第二十一章 瞎话

福公公待他这个小厮倒是颇为客气,似乎像他家主子一样,认准了自家郎君终归会尚公主,现今打好关系,也就省了今后共事的麻烦。

不过,再相熟,也不好让福公公像先前的自己一样,被郎君再三忽视,毕竟他此番前来是代表着公主,代表着立政殿。

被孔安这一声高呼唤回了心神,孔青珩看向书房门口熟悉的人影,心中也大致猜到了他的来意,多半宁玥那儿又寻了什么由头,命福公公来邀他入宫。

“小的喜福见过长乐县侯,万福!”

瞧见孔青珩侧头看过来,福公公当即上前躬身施礼道。

“未知福公公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饶使心中有了定论,孔青珩也免不了一问。心下则寻思着,先前让孔安去拒绝成王世子的人时,不知喜福撞见没,这上法云寺烧香的法子也不知能否再用上一遍。

“回禀长乐县侯,得圣人允许,公主命人造了副软甲,历时半载,花了无数心思,现今大成,特邀您往宫中赏看。”

福公公神色恭敬地说道。

软甲?

孔青珩眼皮子突突直跳,当即感到一阵头大。

今年开春,年初那阵子,宁玥也是命人打造了副盔甲,穿在身上然后在圣人和皇后面前跳舞,圣人笑她又做不了将军,那丫头怎么回来着?

我不行,驸马可以嘛!

好嘛,前脚刚在帝后跟前来完这出,次日又把他叫进宫里,说命人为他打造了副盔甲,当是新年礼物了。

你瞅瞅,有这么坑人的不?

他要真穿上了,可不就是向帝后二人表明,他就是宁玥公主口中的驸马?

幸好,当时的他虽然不知道在帝后跟前的那出,但自问文不成武不就,即便穿上了副盔甲也是沐猴而冠,借口盔甲太重行动不便推辞了。

不然,如今,他即便梦到了未来,尚主这一条上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年初那副盔甲是拒掉了,现在,又来了副软甲!

“福公公,烦劳你回禀公主,本侯午后要去法云寺上香,不能赴约,还请公主另邀他人。”

孔青珩起身朝喜福走近了几步,拱了拱手,却是毫不迟疑道。

以他的身份,自然无需向喜福一个宫人多么客气,只是,喜福这厮实在有一手,那哭天喊地捶胸顿足的本事也不知跟谁学的,一旦扯起嗓子磨起人来,十次里面往往得有八次被他算计了去,上回开春的事就是如此。

他实在有些拿喜福没招,不如以礼待之,免得这厮太过。

孰料,这回喜福倒是没有撒泼打诨,反而是望着他,白净的脸上挤出了丝神秘地笑意,紧接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绢黄纸,正色诵道:

“奉宁玥公主教旨,长乐县侯孔青珩,英姿勃发,骨勇非常……”

噗!

连骨勇这个词都能想出来,也是难为这丫头了。

想着除去一张好皮囊啥都没有的自己,孔青珩觉着,宁玥编瞎话的本事见长。

“……所谓宝剑神驹赠英雄,今得奇甲一具,欲授,速速进宫!”

喜福笑眯眯地诵完,将手上的绢黄纸递了过来,脸上一派和善,仿佛在说:瞧吧,孔郎君,小的这回可是没使手段磨你,小的,很友好呐——

看着喜福一副您自行定夺的态度,孔青珩心中阵阵无奈,却是不敢像先前一般轻易拒了。

倒不是被宁玥一封教旨震慑住了,更不是被她前面正经到后来索性编都懒得编的瞎话给蒙住,而是那句“欲授”,实在是太可怕!

授,这个字什么意思?

不是赠也不是送,而是赐!

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种赋予,但又多了几分尊重。

简而言之,便是:孔青珩,本公主要见你,你现在麻溜的给本公主进宫!要是不来,那本公主明天就直接把东西给到你府上!

威胁!

赤衤果衤果的威胁!

不过……

孔郎君还真就犹豫了,万一这件软甲又是在帝后面前露了脸的,再被宁玥搁到他这,谁知道外面会传些什么,帝后又会做出点什么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应当慎之又慎,可眼下局面分明是前狼后虎,他究竟,该怎么选?

“长乐县侯,听闻您近日喜欢上书房了,倒了累得奴一番好找。”

突然,又一名中年人在小厮的带领下踏进小院,埋怨道。

孔青珩听着这声儿熟悉,再一看,嗬!

又是一个老熟人——喜禄!

听这名就知道,他和喜福一样,也是在宁玥跟前当差的公公。

不过,相比起喜福,孔青珩倒是更愿意见着喜禄,那厮的心眼没喜福的多,往往被他连唬带蒙地就乖乖回了宫。

只是现在……

想着从喜福进来一环套一环的,孔青珩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会不会是第三手后招,吃定了他今趟非进宫不可呢!

“你怎么也来了?”

看到喜禄的突然出现,喜福皱了皱眉,疑声问道,倒不像是事先约定好了的。

“小的见过长乐县侯,万福!”

喜禄先是朝孔青珩躬身施了礼,接而才扭头向喜福道:

“和你一样,替公主传话儿。”

闻言,喜福原先淡定的脸上越加疑惑起来。

眼见长乐县侯这里已经动摇了,公主怎么又派了喜禄来?难不成,公主还有后手?

不得不说,他和孔青珩难得地想到了一块儿,然而,喜禄却朗声道:

“公主今日另有要事,不能与长乐县侯赏看奇甲,命我过来向孔郎君道歉。”

不对劲!

孔青珩和喜福的脑子里飞速划过了三个字,瞬间,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欲擒故纵?

“我怎么不知道公主今日还有旁的要事?”

见喜禄一副信誓旦旦地模样,喜福不由得打岔问道。

说着,也不停地朝喜禄暗使眼色。

孔郎君这里已经动摇了,千万别再画蛇添足,别把好端端地差事弄糟了!

谁知,喜禄接收到他的眼色也是一脸茫然,老老实实地答道:

“公主的事,我哪里知道,只是照着吩咐过来。”

有古怪,这前后脚地朝令夕改,摆明了是有古怪。

可……

第二十二章 消息

可,这对他孔青珩完全就是个好消息嘛!

看着喜福抓耳挠腮满面愁色,孔青珩心中暗喜,趁机搪塞了两句,便扬声道:

“既然公主那里另有要事,本侯这也就不耽搁两位公公赶回宫里了。孔安,替我送客!”

“这……”

想着这几日,公主这听说了有关于长乐县侯与苏家娘子的传闻闷闷不乐的样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昨日软甲制成,花心思定下今儿将长乐县侯邀至宫内的法子。

喜福只觉嘴里分外苦涩,叹了口气,与喜禄对视一眼,双双开口恭声道:

“长乐县侯,告辞!”

“好走,好走!”

与喜福喜禄不同,望见孔安引二人离开小院,孔青珩只觉浑身轻松,一派舒爽。

也是奇了怪了!

自打梦醒以来,他最不愿见的两人便是成王世子与宁玥,偏偏,这两人今儿都想着约他会面。唉……

待孔安从前院折回来,孔青珩也没再捧着他爱不释手好些日子了的话本,径直道:

“孔安,准备准备,过会儿我们去法云寺,不,福林寺、千福寺、灵化寺……都去瞧瞧。”

见郎君兴致勃勃,一口气报了附近好几家寺庙的名,孔安心头讶异:

“郎君,您还真出门呐?”

“嗯,出!看看昨日那纸告示的效果。”

孔青珩颔首认真道。

“喏!”

孔安乖觉地点头应声。

瞅着郎君对苏家娘子如此上心,感慨着自家郎君这回是真栽在苏家娘子手上了,却也不免对宁玥公主生了几分同情。

无论宁玥公主害得自家郎君婚事多么坎坷,遭了多少回笑柄,可那份心思,的确是做不得假的。

不禁又低声说了句:

“要小的说,这宫内宫外,也就您才敢这么回绝宁玥公主了。”

“孔安,你不懂。”

闻声,孔青珩脸上的笑意渐去,轻声道:

“既然我没娶她的心思,就该尽量断了瓜葛,白白拖着,是耽搁了她。”

言罢,孔青珩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示意孔安快去马厩备马。光长安县这边的寺庙就有数十家,法云寺那边估摸着是去不成了。

丰朝定都长安,又以东西中心轴的朱雀大街为界,街西归长安县,街东为万年县。只是居在长安城里,平日里,大家都习惯以坊名作区分,如非发生案件纠纷,倒是少有理会县别的。

不过,孔郎君今儿注定是出不了门了。

还没等他踏出府上大门,便被元璐长公主跟前贴身服侍的静宁姑姑半道截住。

“郎君,公主和阿郎在书房里等你。”

骤然,孔青珩脑子里滑过一道灵光,可惜,还未待他捕捉到什么,就又已经一闪而逝。

随着匆匆赶来地静宁姑姑返回后院书房,果然,书房小院周边已经被阿娘身边服侍的静容姑姑和四个丫鬟清了场,明显有着要事。

场景十分熟悉,孔郎君心头的感觉也越发熟悉,只是,像是脑子里面突然卡了壳,明明应该想起来的事,忽然就忘了。

不过,也用不着他再多想,踏步进入书房,他阿耶阿娘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他了。

“阿耶,阿娘!”

孔青珩乖巧地走上前唤道。

元璐长公主府的书房从它能单独开辟出一个院子,就可佐证它决计不小,非但不小,而且当中蕴含着无数巧思,收藏更是多得吓人。

着重说起来,它分为东西两所侧屋,主屋居中,而主屋里又有前后之别,各有功用。

眼下,元璐长公主便是和孔洛图端坐在主屋里的后室,绕过前边的桌案与层层书柜,后室的左中右分别布置,不似书房小憩的隔间,倒似是处独立出来的堂屋,有厅有室有耳房。

“珩儿,圣人病了。”

没有任何铺垫,端坐在主位的元璐长公主径直说道。

抬头望向阿耶阿娘,孔青珩怔了怔,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的梦,被印证了。”

孔父从旁出声道,温和儒雅的面容依旧淡然,可眼底的清明已不复。

任谁知道了未来命数,知道了自家儿郎的可悲命运,眸子底也没法再光风霁月的。

“……”

张了张嘴,孔青珩却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圣人病了,那他的梦中事也就确定无疑,他,真的曾与宁玥结婚,曾有过全儿……曾?未来?孔青珩的脑子里有点糊了。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千古难述。

“珩儿,无需忧心,既然你能预知未来,那便是天道给了你一线生机,一切都有阿耶和阿娘在呢。”

孔洛图见孔青珩神情里满是一副失落落,当即温声言道。

做了这等梦,对于珩儿,想来不是梦魇胜似梦魇。

“嗯。”

孔青珩知道阿耶罕见地误会了他的情绪,却也没作辩驳,静静应道。

“嗯,珩儿,现在,我与你阿耶将你梦中事按时间来重述一遍,你仔细听听,当中可有差漏——明年开春,宁玥及笄……”

到底不是亲身经历,尽管惊骇梦中的种种不详,元璐长公主思绪仍是十分冷静,理智阐述着。

孔青珩不知私下里,阿娘和阿耶合计了多少,张口即来,竟与他当天夜里所述分毫无差,显然是记到了心坎上。

“神武五年秋,宁玥与武攸崇大婚当夜,你和孙子俱是没了。”

说到变故后,孔洛图开了口,元璐长公主望向孔青珩,眼底一片爱怜之色。口中则道:

“我那可怜的孙儿……”

即便是孙儿,没相处过又有多深的感情?

孔青珩心知,这是阿娘在心疼自己。如果想改变命数,宁玥是肯定不会娶的,那,全儿也就是真的没了……

一时间,孔青珩更是沉默了。

看出自家儿郎心头郁郁,元璐长公主和孔父相视一眼,俱是轻轻摇了摇头,又道:

“珩儿,阿娘想问你,那桩事前,梦中的你和宁玥夫妻感情究竟如何?”

孔青珩虽不明言,可元璐长公主和孔父都是聪明伶俐地人,起先是没往这头想,后来哪里还猜不出来缘故。

怔了怔,孔青珩心湖飞快浮现一张脸,却是那天午后桑树下,一缕随风飘起的发尾。

“儿与她,相敬如宾。”

第二十三章 西市

是夜,一家三口又聊了不少,孔青珩隐约觉察到阿耶阿娘在布置什么,可惜,他棋艺不通,根本看不出当中的机巧,只知许多人名此前未在父母口中提过,许多地方涉及江南。

待孔青珩告退后,元璐长公主瞧着孔洛图幽幽叹了口气:

“子虞,你说三郎他……真的只有四载余的寿了么?”

“玉涵,武氏没那么大的胆子的,从珩儿的所述中也知晓至少三郎在世时,她并未生这等念头。”

孔洛图扶住元璐长公主的手,认真道。

“我也知道她没那么大的胆子,可……他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在知道他的寿数后,还眼睁睁地看着。”

元璐长公主的一双美眸里泛起了水光,孔洛图默默地挪了个位置,将肩膀凑过去,静静道:

“玉涵,我不知天命如何,但倘若咱们珩儿的命数能改,三郎的未必就不可。”

“但愿如此罢。”

——————

圣人重病在榻,不能早朝。

三日不到,这消息已传得长安人尽皆知。

而就在这时,圣人颁下了病后的第一道敕旨,大意即:皇太子泓每日於弘文馆内坐,诸司有奏事者,启皇太子,主者施行。皇太子泓如事有不决,可问皇后。

太子李泓尚未及冠,且身体孱弱,要不是圣人突然发作,这形同监国的职责恐怕还不应落在他身上,朝廷倒无异议,而后一句关键是在于皇后涉政,倒是引起了不少说头。

按国礼,皇后乃圣人妻子,尊荣仅次于圣人,当有此权;按私情,帝后感情甚笃,圣人信赖,又为太子之母,亦有权利驱使太子。

只是,有西汉吕后专政之事在先,朝野间颇有微词。虽然没直接驳了圣人的意思,但敕旨的确在门下省压了数日。最终,还是尚书省左仆射陈国公萧仲道,在立政殿与门下省往来数回,上下阐述,引论古今的周旋下,才把这道敕旨给敲定落地。

其中缘故,也不难理解,一日无人主持大局,萧相身上的担子就松不下来,而尚书省的执行又干系着天下民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既没有揽权的心思,自然是希望事情早日落定。

不过,孔青珩记得,最后,皇后登帝,萧相反而是第一个丢了官的宰相。个中滋味,怕是复杂得紧,不过眼下,他仍是圣人的股肱之臣。

对于这些朝堂上的动静,过去的孔青珩向来是充耳不闻的。

反正朝野间怎么捣鼓,他也仍是得天子青睐的长乐县侯,他一不掌兵而不握权,整日吃喝玩乐开开心心过他的小日子即可。那些风波,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的身上。

可现在,他却很难再这样去看待了。

因为这些曾经被忽视的细节,越发地印证了他的梦,还有他梦中的命数。而这些,都恍若沉甸甸地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郎君,苏家娘子邀你今儿未时往胜光寺悲田坊一行。”

看着自家郎君又独自在书房里看书发呆,已经习惯了的孔安上前笑声禀告道。

自从那日法云寺同行后,郎君便让小六儿他们撤回来了,原因,他没有问,郎君也没有说。

不过,神奇地是,这半月以来,随着郎君每逢天晴走访各个坊里的寺庙,递约苏家娘子,偶尔也会得到回应,现如今,竟然主动邀约同行了。

“嗯,你去备马,我们先去西市。”

闻言,孔青珩放下了手上的书册,抬首回应道。

孔安没注意到,自家郎君手上捧着的已不再是那些香艳话本,而是本正儿八经的《丰律疏议》。《丰律疏议》是中书省与刑部、大理寺诸位大人汇集天下案卷结合丰律给出的具体刑罚参详,也是每名入仕官员的必读书籍。

“好勒!”

眼看着自家郎君与苏家娘子越来越亲近,深知郎君心事的孔安也是一喜,高兴地应了声,小跑出了院子。

望着孔安的背影,孔青珩俊俏的脸上也不禁浮现了抹微笑。

去胜光寺,可以走大街,也可以从西市内穿行。

他还记得那日苏家娘子去林记银铺一事,想来,再聪颖嗜书的女子,也免不了爱美。

整个长安,虽东西二市应有尽有,可真要计较起来,金饰珠宝,还是以西市为冠。毕竟,西市乃胡商聚集之所,奇珍异宝,囊括天下。

不如趁着时辰尚早,先往西市替苏娘子挑选件首饰。

至于送女子簪钗有定情之意,孔青珩妥妥的无视了,他喜欢苏清浅,难道不是长安城内人尽皆知的事么?

……

“郎君,前头便是秦记玉行了。”

瞧着街边人头蜂拥,孔安提醒道。

“嗯。”

马鞍上的孔青珩轻微颔首,准备下马步行,前面似有新的胡商远道而来,正在街边卸货,也导致了这一片的人群格外拥堵,不利于骑马。

“青珩!”

忽地,街边传来一声高呼。

孔青珩侧头回看,一道人影正从街边的酒肆里走出。

来人身着锦衣,眉清目秀,虽然俊美程度比不得孔青珩,可他一双时时眯着的笑眼却也另有一番风流韵味。

成王世子——李佑年!

瞳孔骤缩,孔青珩的心底里像是打翻了的调味瓶,五味杂陈。

这是自他梦醒后第一次见李佑年,也是梦中的他自神武三年后第一次见李佑年。

明明是幼时交好的挚友,哪知,未来却引发了他身上的诸多祸事?

明知,事情不能全怪在李佑年的头上,可也改变不了是李佑年的叛乱,坚定了武后宠武踩李的决心。

“我说你小子最近忙乎啥呢?连我们哥几个的约也不赴了?”

没察觉到孔青珩眸子里透露出的一丝僵硬,李佑年亲热地走上前拉住孔青珩的马缰,故作不满道。

“其实你不说,哥几个也知道,看上了苏家小娘子,还弄出个悲田坊悬赏告示呗!”

没待孔青珩回答,李佑年看着他挤眉弄眼,笑声道。

“我说啊,咱们孔郎君终于开窍了!回回到了酒肆,看那胡姬多美啊,就你小子不动手,要不是打小儿一块长大,哥哥我还真怀疑你小子是不是好那口……”

第二十四章 突厥使臣

“你想哪儿去了。”

看着李佑年满嘴胡话,孔青珩深吸了口气,慢声道。

一切都尚未发生,现在的李佑年还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是的,他还不是那个谋反的成王世子,不是那个祸及自己一家的李佑年……

心中反复劝慰自己,孔青珩终于稳住了面对李佑年时的心态。

“嘿!说起来,倒是没发现你小子是个痴情种子,‘无论如何,在苏娘子订婚前,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总愿等着的……’啧啧,这话酸得……”

在李佑年调侃的同时,孔青珩已经下了马,轻声回道:

“所以,那些胡姬酒肆,你就别叫上我了。”

“哟!我说你小子,凤凰不要要山鸡,我们打小就在一块,怎么没看出你小子口味这么刁钻?我可是和你说,前阵子进宫时,听说宁玥她近日心情不豫,估摸着也听温了这桩事,她就没来找你闹?”

李佑年昂了昂首,好奇道。

早前,几乎所有人都公认,最终孔青珩逃不出宁玥公主的魔爪,谁知,半途杀出来个苏家娘子,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听到李佑年这话,孔青珩大致明白了早前喜福前来居然还随身带了教旨的缘故,心下微叹,面上正色道:

“苏娘子绝非山鸡!她乃我眼中明月,心头朱砂,佑年慎言。”

见孔青珩神情慎重,李佑年一双笑眯眯的眼稍稍收拢,那股放荡姿态也收敛了不少,道:

“得!不说你了,反正呷醋的那个人可不是我。倒是,你这上哪儿去?”

眼睛滴溜溜转了圈,瞧见附近尽是金器玉行,李佑年似有所悟,未待孔青珩回答,又道:

“佳人有约?”

“嗯。”

孔青珩点了点头。

“那你可去不成了。”

李佑年耸了耸肩,兴趣缺缺道。

“怎么?”

“今儿巳时,突厥的使臣到了,皇后与太子钦定,酉时在昭德殿摆宴,凡七品以上朝臣尽数参与,五品及以上可携家属两名,三品及以上可携家属四名,敕令刚下来,我家小厮刚过来通知的,你这儿也得赶紧回去准备了。”

说着,李佑年又指了指他刚刚走出来的酒肆,满脸遗憾:

“若非如此,我怎么舍得绮思儿娘子,连菜都还没上齐全呢。”

酉时开宴,申时开宫门,现在的确应当回府准备了,一番沐浴免不了,将身上常服换成朝服更是免不了。

孔青珩轻轻颔首,与李佑年随口寒暄了两句后告别。

“郎君,那小的现在就去告知苏家娘子?”

待成王世子离开,在旁恭候着的孔安问道。

“嗯。”

瞧了瞧天色,再又瞧了瞧前面正在卸货的胡商,孔青珩心知这大概是随使臣团一道而来的胡商,那这批货物的质量就应当十分可观了,遂又补充道:

“顺便告诉苏娘子,三日后,我欲登门拜访,邀她往西市一行,不知可否。”

“喏!”

折身上马,主仆二人就近出了西市,背道驰去。

元璐长公主府。

孔青珩将马缰交与门口的仆役,刚步入中堂,准备吩咐仆役去给浴室烧水备用。就见他阿娘正端坐主位,望着他道:

“珩儿,你回来了,阿娘正打算差人去寻你。”

见阿娘一身宴服,浑身雍容,心知阿娘也已经收到了消息,梳妆完毕,孔青珩便简短解释了遍西市偶遇李佑年一事。

“嗯。”

对于成王世子李佑年,即使知道孔青珩的命数中被他牵连甚深,元璐长公主也没多少脾气,她看得很清楚,真正迫害自家儿郎的还是武氏为帝,相反的是,对于敢举起李氏大旗造反的李佑年,她心中还有几分欣赏,这才是她李家儿郎的风采。

微微点头后,示意左右退下,她温声道:

“据我和你阿耶推测,这次突厥使臣来者不善。”

“嗯?叔父今年春不是才敲打了他们一番?”

闻言,孔青珩不禁感到疑惑。

早几年,丰朝初立,突厥人的确不大安生,可近几年来,随着丰朝的不断壮大,民生安稳,国力与初立时早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偶有摩擦,可这使臣来往倒是每两年一次,相对融洽。

“今年春的那场战事,胜因并非是你叔父用兵有方,而是突厥毕利可汗重病,内部倾轧,三子争权,阿史那柯基不得已,必须退兵固守。”

“那眼下,他们内斗是出来结果了?”

孔青珩好奇问道。

可是,即便出来了结果,这时候,他们政权刚刚稳定,不是更不能得罪丰朝吗?阿娘怎么说突厥使臣来者不善呢?

望向自家阿娘,孔郎君像是只乖巧的小绵羊,正嗷嗷待哺,等着知识的清泉。

“毕利可汗的大王子阙乞吉和二王子努勃赤,如今以漠北为界,已经把突厥分裂成了东西突厥,而三王子什咄罗下落不明。现在来长安的,便是西突厥可汗努勃赤的使臣,他觉得他眼下派使臣出使丰朝,图的什么?”

元璐长公主并没有直接为孔青珩解惑,反而简短介绍了突厥的国情,提问道。

“希望借圣人册书,确定他的正统性?”

孔青珩试探着答道。

梦中有没有这一出,他已经记不清了,毕竟梦里的他无心政事,若非惊天之事又或涉及到他头上,他是没那份探寻的心思的。

“嗯,你再想想,圣人会给他吗?”

元璐公主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

“儿觉着,圣人会给。”

西突厥地理位置颇占优势,若是真翻了脸,对自乱后重建的丝绸之路影响极大,首当其中的便是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相比之下,一纸册书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若是给了西突厥,东突厥明年也来了使臣,索求册书呢?”

“再给一份。”

孔青珩答得很干脆,根据目前东西突厥的局势,想来,很难再发动大型战争入侵丰朝,既如此,一边一个甜枣,坐山观虎斗即可。

“那你觉得,西突厥那边会猜不出我们的打算?明知我们的打算,他们仍是长途跋涉赶在开春前到了长安……”

第二十五章 和亲

“你猜猜,他们此行的目的除了册书金印,还有什么?”

元璐长公主轻啜了口茶水,淡笑道。

还有什么?

孔青珩愣住了。

明明知道丰朝一定不会在东西突厥中作出政治选择,但还非跑来长安求一纸并无多少作用的册书,想来是另有打算,可,这打算究竟是什么?

“他们需要一个保证,一个独一无二的保证,来保证丰朝不会与他们为敌,而不仅仅是目前的中立。你说说,有什么能够使他们相信东西突厥之间,丰朝更亲近他们?”

册书?册书可以给两份。

金印?金印可以打造两枚。

借兵?不,既然他们如今以漠北为界分治,暗地里还有个下落不明的三王子盯着,暂时肯定是不会动武的。

赏赐?权财美色,文武教习,医疗占卜各家书籍,种植锤炼百余匠人……

低头沉思着,孔青珩并没找出什么法子,脑子里倒是蹦出一道灵光,可惜眨眼即逝,最后只得抬头看向元璐长公主摇了摇头:

“儿不知。”

“我丰朝地大物博,诸般事物,皆可制重,唯有人不可能相同。”

注视着身前低头苦思的自家孩儿,元璐长公主轻声提点道。

“和亲!”

猛然抬头,孔青珩惊呼道。

自古以来,和亲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前朝的玉成公主和亲突厥,却是近百年来的最后一次和亲。因为其胞弟辛哀帝将玉成公主的远嫁,视为生平最大憾事,亦是生平大耻。

在辛哀帝的即位诏书上,便明言: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自今时起,辛朝只有战死的将士,再无和亲的公主!

此后近二十年,辛朝再无一位公主和亲。

而自辛朝覆灭后,丰朝踞北,姜朝占南,两朝虽然没有下令重申,可也同样再没人提过和亲。似乎,这已经成了朝野上下默认的家国气节。

“不错,我大丰朝最尊贵的适嫁公主,只有一位。”

看着已经猜到此节的孔青珩,元璐长公主微微颔首,又道:

“因此,阿娘担心圣人会借你做由头,避了这门婚事。此次宴席,我儿小心。”

“儿晓得了,定会小心谨慎。”

闻言,惊诧过后,孔青珩慎重答道。

梦中有过这事吗?

回思着自己的梦,孔青珩发觉,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开春后宁玥及笄,没多久就定下了他与宁玥的婚事。当中究竟有没有政治上的考量,他不知道。

只是,既然当初宁玥没有和亲,那如今,也不会被和亲吧……她毕竟是圣人最为宠爱的公主啊。

孔青珩不知道倘若自己不娶宁玥,宁玥的婚事会不会因此发生重大变迁,可他清楚,纵然他绝不愿再娶宁玥,但也绝不希望宁玥远嫁突厥。

不是因为许多男子那可笑又卑劣甚至疯狂的占有欲,而是他真心的希望他们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有追寻自己想要的爱情婚姻的权利。

偌大的元璐长公主府自然不止有一处浴室,在和自己阿娘聊过后,孔青珩快速的沐浴完毕,按照在阿娘跟前服侍的静宁姑姑和女婢秋棋的建议,换了身紫色宴服。

原本按礼,他更应该换身具服的,不过他尚未及冠,又有只有爵没有官职,换上具服也太过扎眼,按照他娘的说法,既然不想被圣人挂心,何必出这个风头?

孔青珩觉着也是,便按照随行亲属的规格来了:随行亲属如未有诰命在身,则服宴服。

高祖开国时的《定服色诏》中,有明言: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

不过,这是对具服也就是朝服的规定,关于常服倒没有明文限制出台,除了圣人所用的赤黄为禁色外,即便寻常百姓穿着黄色也无碍。

眼下,孔青珩便是钻了这里面的空子,既穿紫色却着宴服。

申时三刻,百多辆牛车已经从承天门外一直排到了朱雀门,细细观去,又分有:奚车、毡车、钿车、辎车……装扮不一,贵重不同。

说起来,宫门并不是来得早就可以入的,各家大人凭借着自身朝服和鱼符入了外宫,但这内宫却要分品阶逐批进宫,同时也不得乘车与骑马。

当然了,身为圣人胞姐的元璐长公主自然是有特权的,莫说进宫次序,就连内宫不得乘车等一干条例也同样不在管束范围内。

懒得被承天门街上的官员一一见礼,元璐长公主一家三口所乘的牛车是直接从安福门入的,行至承天门前,径直驾车入宫。

“叮叮、铛铛……”

珠玉相交,上等的玉石与金饰碰撞出的声音,盖过了车轮接地的摩擦声,十分悦耳动听。

眼见着那架牛车直接入了宫门,街上排队等候的官员家属无不目露惊羡。

“不知是哪位贵人的车架,怕是价值百万钱。”

一名五品官员的夫人远远瞅见了牛车的一角,惊诧道。

“长公主家的,旁人哪有她家豪奢。”

相邻的钿车上,一名官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挑开车上的帘子告知道,话语里同样是掩盖不去的羡慕。

“说起来,长公主誉满天下,孔郎君亦是美名远扬,可他那婚事……”

“那婚事,不是要落在苏郎官家里?无论如何,在苏娘子订婚前,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总愿等着的……”

又一名等候的官夫人,见自家郎君正在与另几位同僚站在街边议事,按捺不住,遂挑开车上帘子,加入了附近的闲聊。

“嘻嘻,可不是?孔郎君这话,听得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脸红呢……”

……

元璐长公主远远的惊鸿一现,像是打开了这些后院女人的话匣子,纷纷议论起近日里孔郎君闹出来的逸事,继而又引到旁的权贵身上。

前头的牛车内,传来阵阵妇人的笑语。

而在她们的身后,一群官阶低于五品的朝臣,由于不能携带亲属,大多是骑马而来。苏复,便是其中一员。

望着左右同僚不时看向他颇带深意的眼神,苏复面上不显,尽数报以温和的笑,却是一言不发,保持了沉默。

请假,明天三更

如题,二哈不解释啥,只是千万别想着烹饪二哈八大菜系即可,打狗也别打脸……另外,已经在码了,最近事情颇杂,接下来会好好存稿的。

《这是个假的唐朝》请假,明天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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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太子的礼物(一更)

东宫,崇文殿。

一名身着青色钿钗礼衣的年轻妇人正朝殿内款款而来,她的堕马髻上插有六枚钿钗,依据丰朝礼制,这是四品命妇才能戴有的规格,而又出现在东宫,显然,她应是太子内宫里的良媛。

在她身后,跟有两名宫人,分别提着两个深漆色的食盒。

“拜见陈良媛!”

守在正殿门前的两名太监见到年轻妇人,当即作揖行叉手礼道。

陈良媛是今年秋太子新纳的良媛,如今正值得宠,他们自然也就不敢怠慢。

“太子殿下正在看书?”

点点头示意太监礼罢,陈良媛平静问道。

崇文殿临近崇文馆,太子向来喜欢在这看书,先前见离酉时开宴时辰尚早,太子沐浴更衣完便直接过来了这边,不过,眼下时候倒是差不多动身了。

“回陈良媛的话,太子方才命人从私库里取来了几件圣人新赐的宝贝,现在正在殿中挑选,准备送与孔郎君。”

“嗯。”

轻轻颔首,示意太监进去禀告,陈良媛没再多言。

往日未嫁太子前,她也曾听闻太子与美名满长安的孔郎君交好一事,言说每逢孔郎君进宫,太子必定会择心爱之物赠之,原以为只是坊间传闻的夸张,没成想,还当真如此。

她是河东道蒲州刺史的嫡女,去岁全家随父来京述职,在皇后邀内外命妇入宫的赏梅宴上,被皇后看中了,遂定婚与太子。长安城里纷纷杂杂地传言有很多,但她尚未吃透便已经入了宫,而那位时人称诵的长安第一美少年,亦是无缘得见。

“陈良媛,太子殿下唤你入殿。”

“嗯。”

朝身后的两名宫人点点头,示意她们将东西交由到这两名太监的手里,陈良媛施施然入了殿。

刚进来,便瞧见了太子平日摆放书籍的桌案上,现在搁着三件物什。

左手起,第一件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表层流光四溢,即便殿内并不昏暗,也能瞧出当中的不凡来。

怕价值百万之巨!

心头暗自惊讶太子出手之阔绰,陈良媛也不由打起精神来看向第二件。

那是一柄短刃,似匕非匕,通体泛黑,并不似平常武器一般渲着金属光泽,陈良媛虽不知何故,但也能料想,摆在太子桌上的定不是凡品,即便眼下尚未开刃,可开刃后的削铁如泥,她也能猜出一二。

至于那第三件……

是活物!

高达两尺的银制笼子里,一只雪白色的不知名幼鸟正在瞌睡,它虽然眯着眼,可那身形与毛色,当真神俊极了!

教人见了,便心生爱怜。

“这鸟儿当真漂亮!”

走上前来,陈良媛由衷赞叹道,都忘了行礼。

“蓉儿也觉得漂亮?”

见她惊艳之下忘了行礼,太子倒没怪罪,反而温声笑道。

“妾在家中时,参与河东道的宴会也不在少数,来长安后,更是诸般奇珍迷人眼帘,鸟儿也见得不少,可这般神俊的,的确生平仅见!”

陈良媛认真答道,说完,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当即屈膝跪下准备告罪,却被太子一手拉住,轻声道:

“无妨,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说的便是此鸟。雕生长于悬崖,捕获极难,数百人力堪得一只,而通体雪白者更是少见,这其中,还要像它这般有着对赤红和血爪,可谓万难。”

太子解释时声音温醇,加上他儒雅的面相,听得陈良媛微微迷醉的同时,也不禁暗自咋舌。

她咋舌的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这看着神俊的鸟儿竟然难得如斯,怕是百年也出不了一只;其二嘛,却是心惊这等玩物,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居然也知之甚详,不说旁的,至少对孔郎君的的确确是费了许多心思。

“那你觉着,把它送给青珩堂弟可好?”

原本看着桌上三样宝贝心中举棋不定的太子,渐渐也有了高下之分,温声问道。

“妾不知,只是,妾曾听闻元璐长公主富甲天下,夜明珠虽然贵重,孔郎君应是不缺,而这海东青,恐怕有纨绔子弟玩物丧志之嫌。”

陈良媛犹豫了下,轻声回答道。

这鸟儿,要是不赠予孔郎君,太子会赠予自己吗?

陈良媛心下微动,她的回复中虽然夹了两分私心,可说得确也不假,但凡是顾及颜面的勋贵子弟,都不会把玩物丧志四个字扣在脑门上。

只是……孔郎君那是谁?

长乐县侯!

一生长乐,何须顾虑旁人眼光!

果然,听到陈良媛的答案,太子旋即发出阵阵轻快爽朗的笑声,道:

“这你就不了解青珩堂弟了,圣人赐他长乐县侯,便是愿他一生长乐无忧,纨绔子弟如何,玩物丧志又如何?孤与圣人心愿之。”

“这……”

陈良媛定了定神,努力消化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脑子里却是震骇不已,太子这番话里的纵容姿态,完全打破了她这些年来对皇家的认知。

侧头示意边上的太监打开两个食盒,当中分别装着一小锅十遂羹以及分食餐具,这才答道:

“那,太子可曾想过,长乐县侯会是如何看待这三样宝物呢?又会否在意自己的名声?”

陈良媛这也算是孤注一掷了,倒不是为了这只海东青,而是她实在无法忽视她自幼所受教导,认可太子身为一国储君竟然如此纵容自家堂弟,虽然孔郎君没有做出什么恶事来,但这样骄纵下去,难免日后骄横生事,到那时,可不就视法礼如无物,令圣人和太子悔之晚矣?

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试吃了食盒里的十遂羹,朝太子颔首表示无碍。不过,太子并没有理会陈良媛担心他在宴席上饿了肚特意带来垫腹的十遂羹,反而面露不豫,沉默不言。

这副郁郁的模样,看得陈良媛心底里一跳,生出了一个她从未有过的大胆猜想。

难不成……

不,不会的!

太子温润儒雅,克己复礼,堪称诸皇子的楷模,怎么可能呢……

“蓉儿,你说的有理。”

良久,太子从思虑中回过神来,夸赞了句,紧接着,却面露遗憾,叹息道:

第二十七章 太子的欢喜(二更)

“凡赠物,世人多以其稀少罕见分出高低价值,再择贵贱赠之。孤虽不然,但亦是因为——孤的私心。”

太子的私心?

陈良媛心头微跳,感觉太子接下来的话,似乎越来越逼近自己方才脑子里蹦出来的猜想。

“每每将喜爱的物什送与青珩堂弟,我想着是把自己喜爱的物什送给自己珍爱的弟弟,心底便是一片欢喜满足,却从未有想,青珩堂弟兴许是不中意的。我只想着自己开心,却没想过收礼的他,究竟是否同样开心。我……实在太自私了。”

太子的口吻十分真诚,然而,陈良媛的心却是剧烈跳动。

太子下意识地换了自称,连孤都不称了,他和孔郎君究竟是有多么亲密?

而长安城里关于孔郎君的传闻有很多,她也听过不少,其中,关于孔郎君的婚事屡屡受挫,她听过的原因便有二。

其一,是说孔郎君身上有不可告人之疾,家中长辈打探得知后怕坑害了自家女儿,故而避嫁。

对于这点,陈良媛是从州府上回长安的,权贵们见得不多,但地方上身有残疾其貌不扬的大户人家,却也见过不少,他们的妻子无不以嫁与他们为荣,因为他们身上带有的缺陷,反而成了许多小门小户女儿家高攀妻位的最佳助力。

因此,这个说法,陈良媛觉着只是民间误传,她是不信的。

其二,则是说孔郎君的婚事遭阻和宫中的某位贵人脱不了干系。

这个说法是她来长安后,从一些贵妇与小娘子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更具体的,她初来长安,没有交好的人家,也打探不到,同样,碍于她的身份,也没有更深入探知的必要。但就这一条,怎么都比前面那种说法更具说服力。

所以,这个缘故,她本来就是信了几分的。

只是,原以为这个贵人会是宫中的某位公主,眼下嘛……

陈良媛的心头一阵发凉,她觉着坊间这两个说法,已经达成了奇异的融合。

什么公主,那就是个障眼法!

哪位公主敢拦元璐长公主独子的好事?

宁玥?

元璐长公主为孔郎君张罗婚事的时候,宁玥公主是才满十二岁的小姑娘呢!

仿佛一叶障目骤然被揭开惊天一角,陈良媛目露惊色,再看殿中服侍太子左右的那些宫人,陈良媛竟发现,在她们平静的脸上,彼此间的眼神居然是默契的心照不宣,还有……对她这个良媛的同情。

原来,她们也都知晓太子的心事?

陈良媛不敢妄言,只是想起入宫临别前,阿娘紧紧抱住自己告诫说,宫中不比外面,太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千万别失了宠,万事都要忍耐,方可保一世安愉。

阿娘啊阿娘,你可知,这宫中,儿不仅要和太子内院里的那些女人争宠,儿还要和一个不在宫里的男人争宠呐!

心头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一阵哀戚,陈良媛面色越发沉静起来,深怕被太子发觉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

而太子望见面上一派淡然的陈良媛,也觉着陈良媛这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分外大气,眼底划过一抹赞许之色,道:

“今儿,孤要感谢你,方才你那番话对于孤,如当头棒喝振聋发聩!改日,若再有好看的鸟儿,孤定会赏赐给你。走吧,随孤去崇教门和太子妃汇合,咱们一道过去昭德殿,孤也要问问青珩堂弟,究竟喜欢哪样物什。”

原来太子瞧出来她对这只海东青的不舍了,还好,还好她没有明言,还好她没有和那个她尚未见面就已经令她一败涂地的孔郎君相争。否则……

陈良媛心底哂笑,表面上则是应喏,乖巧地跟在了太子身后。

“殿下,这陈良媛特意送来的十遂羹……”

旁侧,见太子要走了,太子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李良公公出声提醒道。

“不必,凉了,你们几个分食了吧。”

太子清声吩咐道,迈向殿外的脚步越发轻快。

望见前面太子轻快的脚步,李良朝陈良媛微微颔首,也快步跟上前去。

李良公公的眼神很平淡,既没有对她的同情,也没有对她的谄媚,可陈良媛的心头却是一阵发苦。

凉的,哪里是那碗十遂羹,凉的,是她的心呐!

内宫,昭德殿侧殿。

“青珩,来了?”

瞅着元璐长公主一家随宫人入了殿,眼尖的敏珍郡主家大郎郑兆年当即凑上前来道。

此刻离正式开宴尚有些时间,像他们这些不用排序的勋贵子弟,早早就来了侧殿候着。元璐长公主见他有人来寻,笑了笑,转身朝另一侧殿行去。

在正式开宴前,女眷和男臣是分殿等候的,并且和男臣所处侧殿里相对随意的氛围不同,女眷所属的那座侧殿里,皇后正端坐其上,接受着内外命妇的拜见,也顺便闲叙一二,以示恩宠。

“嗯。”

还没待孔青珩和郑兆年唠嗑起来,殿里突然传出了一阵骚动。

“萧承誉,就以突厥外使为题,你我二人再邀好友,共斗诗三首,可敢应?”

喊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准确说来,是这份聒噪令孔青珩觉着熟悉。

“前头怎么了?”

孔青珩刚刚踏进侧殿,而郑兆年是从里面出来的,他扭头问道。

“你说长安城里除了卢七,还有谁对被打人脸这种事乐此不疲?”

郑兆年认真答道。

“噗……”

闻言,孔青珩忍俊不禁地笑了。

郑兆年是敏珍郡主的大儿子,可能是敏珍公主教导有方吧,总之,这厮虽然和自己还有李佑年等一帮纨绔玩在一起,却没沾染半分纨绔的脾气,为人甚是忠厚老实。

若是旁人说这话,孔青珩定要以为是故意讽刺卢子建,可换做郑兆年,孔青珩心知,这家伙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心中所想罢了。但也正是如此,从他口中说出这番话就越加使人觉得好笑。

两人携手朝里面又走近了几步,只见众人围着卢子建和萧承誉而站,在卢子建身旁还跟着几个生面孔,想来又是五姓七望的子弟。

“卢子建,身为萧郎君的手下败将,你怎好意思再来邀战?”

第二十八章 长安城的勋贵子弟(迟到的第三更)

“就是就是,谁给你的勇气?”

……

听到卢子建这话,一帮勋贵子弟纷纷出言奚落道,孔青珩记得,他们当中不乏正在国子监广文馆求学的学生。

“知耻而后勇。”

对于四周的非议,卢子建不以为意,昂首朗声说道。

一时间,殿中的奚落声哑了下来。

“这是《礼记.中庸》里的话,原句为: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知道孔青珩学问不佳,郑兆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解说道。

“好你个郑知远,你觉得我学识差劲到这个地步?就算四书五经某背不全,可这句某还是知晓的!”

孔青珩挑了挑眉,拍了郑兆年肩头一记,佯作不满道。

知远是郑兆年的字,去岁他已经及了冠,在家备考明经科,准备参加明年的秋试,而后在长安捞个闲职,故而,今天给了这家伙一次卖弄的机会。

四周围观的勋贵子弟见卢子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多数没有再作声,害怕损了颜面。

勋贵子弟不怕没学问,对于有祖上荫庇的勋贵子弟,有无学问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在重大场合因为没学问而丢了颜面,那也就成了大事了。

“卢子建,此乃圣人御宴,岂容你僭越?即便你想斗诗,也应面呈圣人得允方可。”

尚未待萧承誉开口,看着人群中央成竹在胸的卢子建,又一名身着浅绿色朝服的年轻官员喝令道。

按理,朝臣和勋贵子弟并不会聚于一处,侧殿这么大,大家都默契地分群而居。不过,这名七品官员却是例外的,他虽然品阶不高,却是隶属鸿胪寺的典客署令,掌管外藩朝贡、宴享、送迎等事宜,完全不是闲职,而更关键的——

他便是梁国公世子谢子骞!

萧相家的萧承誉、梁国公府上的谢子骞,这两人就是整个长安勋贵子弟们的噩梦,每每犯了错,又或者夫子讲课考校不如意,便会拿出来举例:萧承誉如何如何,谢子骞又如何如何……

这提起来,任谁家勋贵子弟都要忍不住掬上一把辛酸泪。

若非今年蹦出来个范阳卢七,还成了长安公敌,怕是到如今,众人见了这两位,仍是要绕道而走。

“好!”

“有理!”

“有本事去和圣上说呐,刚巧,让圣上评判评判这诗的高低,省得说评判不公!”

一时间,殿中的勋贵子弟们又纷纷起哄道。

“……”

卢子建张了张嘴,分外不甘地朝谢子骞拱了拱手,道:

“是子建轻狂了,谢过这位大人提点。”

他只说大人,却不提谢子骞梁国公世子的身份,显然,对屈服于长安勋贵子弟,他是十分不满的。

不过,众人也懒得和他再计较这许多,反正,谢子骞当了官也仍算他们这边的。有人瞥见了站在后头和郑兆年看热闹的孔青珩,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突地高声问道:

“说起来,倒要请教卢郎君,不知东市黑狗滋味如何?”

“噗……”

“哈哈哈哈哈哈……”

骤然,全场皆笑。

那天孔青珩和卢子建在东市书肆里相遇的事,早就传遍了长安一百零九坊,并且和后宅女子提及时感叹孔郎君的痴情不同,这些勋贵子弟的眼中,重点反而是林记酒楼大黑狗的那惊天一咬,据闻事后卢子建足足半月未曾出门,真真是当浮一大白!

“哼!你——”

面上浮露怒容,卢子建也瞥见了那日东市里看见的身影,刚要发作问罪……

“奉圣人旨意,入殿!”

侧殿门前,一名中年太监大声喝道。

说完,中年太监便带头朝昭德殿正殿行去,殿中众人纷纷随在其后。好巧不巧,卢子建正和孔青珩擦肩而过,经过的同时,又发出了声冷哼。

不过,谁会在意他?

下次,继续放狗,非咬得这丫半身不遂才好!

摸了摸鼻子,孔青珩和从另一头走过来汇合的李佑年相互点了点头,面上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酉时四刻,华灯初上。

所有人入了正殿,落座完毕,圣人携后宫内眷入席,鼓点起,歌舞升平。

随着圣人下了第一筷,很快,宴席上觥筹交错热闹了起来。至于先前在侧殿发生的斗诗一事,果然,到了正殿上,卢子建连提都不敢,只是与五姓七家里那几位大臣子侄远远敬酒。

孔青珩一边赏玩着殿中央的歌舞,一边平静饮着酒,如果阿娘所料不差,估摸着最多半个时辰,突厥使臣就该站出来了。

想到这节,他隐约觉得侧上方又一道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

宁玥?

心中一怂,孔青珩下意识地将头侧向了下席的方向。

等等,不对!

这道视线的出发点并不是来自于宁玥,宁玥的桌案紧挨着皇后娘娘右侧,一顺儿排下来,恰巧和自己同边,按理她瞧不到自己。

那,是谁?

心中疑惑,孔郎君索性微微侧了侧脑袋,看向这道目光的主人。

她是……太子新纳的陈良媛?

脑子里隐约有点印象,孔郎君回之以温和璀璨的一笑。

既然不是宁玥,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孔子曰食色性也嘛,他这副皮囊盯着看的人也不在少数,估摸着又是觉得他长得俊,好奇看看罢了。

见到下席位置上孔青珩投来的微笑,陈良媛则是暗暗咬碎了银牙。

坊间传闻不假,这副面相在一群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中同样是鹤立鸡群,称其为长安第一美少年,丝毫不为过。

只是……这只男狐狸精,竟然,竟然还敢挑衅她!

气煞人也!

“青珩,知道你这回随姑母进宫,孤特意准备了三样礼物,但却不知你更中意哪个,不如,你自己来做选择?”

瞧见下首处孔青珩朝自己这边投来微笑,太子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含笑问道。

要命!

闻声,孔青珩心头当即一紧。

自打府上听了阿娘的那一席话,他从踏入宫门开始,他就一直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第二十九章 三盏酒(一更)

连方才侧殿里卢子建的热闹都没去凑,正是怕出了风头被圣人留意上。

千万,千万别在这时候出岔子啊!

望向圣人下首处的太子,孔青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则颇为无奈地答道:

“太子哥哥,这送礼哪有让人挑的?自然是太子哥哥自行决定便好,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但凡太子哥哥所赠,青珩总归是喜欢的。”

男狐狸精真会说话!

听到孔青珩的回答,陈良媛口中当即一苦,这世道,连男狐狸精都这么会说话了,让她们这些女子怎么活?

“怎么?太子哥哥赠青珩堂弟礼物还要任君挑选?”

听到太子和孔青珩的对话,坐在太子旁近的六皇子李珂笑呵呵地插嘴道。

“珂弟有所不知,方才孤在崇文殿里思详着究竟把哪样物什做礼物送给青珩堂弟时,蓉儿一句令为兄如茅塞顿开。”

见自己六弟好奇不解,太子索性把先前和陈良媛在崇文殿里的对话一一道来。

这下,除了陈良媛,就连附近几个张着耳朵的权贵子弟也琢磨出别的味来了,再看看陈良媛脸上未达眼底的笑意,各自交换了眼神:

太子……似有断袖之癖啊!

对于他们的臆测,太子倒没发觉,连插问的六皇子也只是含笑颔首,望着孔青珩,想看看他作何选择。

“这……那就那只海东青吧。”

发觉圣人并没有关注他们这边,孔青珩犹恐迟则生变,连忙答道。

要明珠,显得他家贪财,而选择短刃,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即便是神兵利刃,到了他手上不也是明珠蒙尘?万一被人编排自己有从武之心,那又得是桩糟心事。

还是玩物好!

长吁口气,见圣人依旧没甚反应,孔青珩心中戒备放下的同时,也不禁感到好奇。

圣人舅舅平日朝堂上如何英武威严,他是没见过的,可打小儿他也参与过无数回宫中聚宴了,圣人舅舅可不是这么副沉闷性子呐,要是换做平日,这时候他早就来打趣自己了。

这一留神,孔青珩也就琢磨出了古怪。

敢情,圣人舅舅的病,压根就没痊愈!

原本听着突厥使臣方至,今晚就在宫中开宴,孔青珩还以为圣人舅舅即便没有痊愈,但也好得差不多了,谁知,根本就是硬撑着的!

他那酒壶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酒!

是参汤!

脸上看似端着慈祥的笑,实则他案下的手掌已经撑得骨节发白。

瞧着圣人并没有和皇后共饮一壶酒,瞧着圣人每一口菜,除了开宴那一筷子,都是由皇后夹至他碗内的,孔青珩心头松懈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的皇帝舅舅感到难受。

那么英武威风的圣人舅舅,这时候却当着一众儿女朝臣的面,强行拖着病躯,心底里怕是很难过吧,毕竟,圣人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高高在上。

自小,孔青珩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他的嗅觉格外灵敏,从九岁那年大病初愈后,更是如此。这参汤的味儿掺在一堆美酒佳肴中其实并不容易觉察,可惜,他有着个狗鼻子,这样抽丝剥茧,也就不难发现圣人的异样了。

“外臣多普禄叩见大丰皇帝陛下!”

殿中央,长袖如云,烛火摇曳,随着那婀娜的舞姿,更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就在这时,突厥使臣团中一名身穿锦袍,披羊衾,大带垂后的中年男子起身,阔步行至殿中央的空道上,屈膝半跪,朗声喝道。

“主使大人免礼,不知有何事?”

伸手虚扶,端坐在殿中最高处的圣人缓声问道。

“大丰富饶,天子英武,多普禄希望替突厥敬大丰皇帝三盏酒——”

说着,他也不等圣人回应,再度屈膝半跪道:

“第一盏,某敬大丰皇帝,祝大丰皇帝龙体安康,百岁千秋!”

他这番态度,许多心中有所计较的大臣都噤声了,突厥人哪里是那么尊礼守法的?他此刻越是恭敬,那所图就越是不小。

“满!”

闻言,圣人清声一喝,身边的宫人连忙上前斟满圣人杯中的酒。

上下君臣,尽数一饮而尽。

“第二盏,某替要突厥敬大丰朝,愿两国交好,互通有无,岁岁年年!”

见圣人豪迈,多普禄将手中酒盏朝地,示意一滴不漏,而后提起旁边酒壶重新道满,再又喝道,声如洪钟,一时竟盖过了歌舞后的鼓点击乐声。

“再满!”

圣人的面色平静,但宴席上已再无人敢碎语,连底下正在跳舞唱乐的伶人们眼底都闪过了抹惊慌之色。氛围不对劲,很不对劲,即便像某些勋贵子弟一般没脑子,在场也没人是瞎子。

上下君臣,又是一饮而尽。

看得离圣人不远处的孔青珩暗暗揪心,先前喝的是参茶,现如今宫人手里提着的却是真真切切的酒呐!

可他不敢出言相阻,太子和皇后也同样不敢相阻,甚至连以茶代酒的小聪明都不行,因为,这就是家国气节,天子风度!

你突厥是狼,我大丰为龙!

龙吞虎狼,卷风云吐雨露,威慑天下。

“好!圣人雅量。这第三盏,某要替突厥可汗向大丰皇帝提一个不情之请,先干为敬,请容细禀——”

拍了记马屁,噢不,是龙屁,多普禄没等圣人旁近的宫人重新斟上第三杯酒,快速提壶给自己倾满了酒,仰头饮尽。

来了!

孔青珩心底里一提,知道阿娘在府上给他分析出的事情终于要揭面了。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你提什么?

暗暗嘀咕,注视着空道上凛然而立的高大身影,孔青珩心底里却不敢丝毫懈怠。

“今年,我突厥老可汗接受长生天的召唤,大王子不遵老可汗遗命执意背叛,承蒙大丰皇帝灼见,知吾汗努勃赤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外臣替吾汗向大丰皇帝表示感谢。

吾汗对您濡慕已久,犹如草原上的苍鹰濡慕蓝天辽阔,不能面见圣上侍奉左右,一直深以为恨也。

今闻大丰皇帝有女,貌胜昭君,才比蔡姬,集日月精华,钟灵毓秀,雍容华贵,吾汗愿以三千骏马,五千牛羊求娶公主,遂半子之愿。世世代代,作为大丰皇帝草原的子孙。”

第三十章 蕴牡丹养雪莲(迟到的二更)

这番话不知道突厥使臣酝酿了多久,但就连孔青珩这个不通政务学识不佳的纨绔子也能听出里面隐隐的威胁之意。

先是开门见山,点明了如今草原分东西突厥之实,表明大丰皇帝接受他的来使即为站在西突厥这边。然后,又含蓄地表明西突厥大汗努勃赤希望做圣人的孩子,就是那小鸟和天的那段。接着,再提出解决之道——尚公主!最后,还好话不要钱,暗示只有娶了公主,西突厥才是大丰的自己人。

那,不娶公主呢?

难道,我大丰就变成了支持东突厥?

难道,我大丰就成了你们西突厥的敌人,你们就要打仗?

哼哼!

什么昭君、蔡姬,前者是远嫁和亲的宫女,后者是你们卑鄙将人掳去的!她们与我大丰公主何干?岂容牵强附会,又岂容你们这帮狼崽子肖想!

“圣人不可,前朝已断和亲之意,天朝上国无需女子昭显恩德。我朝国泰民安,君主开明,更是太平盛世,何须公主远嫁?”

多普禄话音刚落,一名身穿浅绯色官服的大臣当即出列,躬身奏禀道。大概是受辛哀帝那纸诏书遗留的影响,如今文人士林大中多以女子和亲为耻。

“臣附议!”

“就是,就是。”

“……”

和孔青珩一样,看不过眼突厥使臣的勋贵子弟也不在少数,他们才不理会国情利弊呢,个个脸上流露不屑,纷纷出声道。

“赵大人此言差矣,秦晋之好自古有之,前朝哀帝乃亡国之君,圣人英明,岂可相比较之?臣以为,宁玥公主嫁与突厥可汗,两国交好,战火不再,黎民安乐,方为真正的太平盛世!”

又一名身穿深绯色官服的四品大臣站出来道。

可恶!

老家伙!

一时间,勋贵子弟们看向这名大臣,面露不满。

孔青珩便是其中的一员,不过,他没有将视线放在这名大臣身上太长时间,他将目光集中在了圣人身前。

到底,圣人才是做决断的人。

他是真不希望梦醒之后,宁玥没嫁自己就嫁去了突厥,山高水远,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哪里受得了?

听闻突厥人还有父死子替,兄死弟袭的习俗,说白了,不就是乱L吗?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平安喜乐建立在宁玥的悲痛上?!

“外使……消息有误。”

端坐御案后的圣人凝视着御阶下多出来的几个人影,神情淡淡,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噢?恳请大丰皇帝明示,据外臣所知,贵国宁玥公主尚无婚约。”

无视了周边种种非议,多普禄抬头注视圣人,眼中划过一道狡黠之色,朗声回道。他同样清楚,御阶上的圣人才是最终的决断者。

“朕的宁玥尚未及笄,不思嫁娶。”

圣人的回答很简洁,可也算是婉拒了。

只是,有备而来的多普禄显然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否则,那三盏酒不就成了笑话么。

“无妨,外臣听闻明年春便是公主的生辰,距现今不过两月而已,吾汗心诚,突厥与外臣俱是等得。”

多普禄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朗声回道,接着,他又开口:

“前朝有公主曾六试婚史,终成好事,多普禄不才,愿效仿先辈,与大丰朝的诸位大人比试文武,彰显吾汗诚意。”

该死的!

被下了套!

听到多普禄这话,孔青珩心底里一跳,当即反应过来。

这才是突厥人的杀招!

他料定了圣人不会当场否决,只会婉拒,然后就趁机提出比试一事,这样圣人不允也只得允了。总不能说人才济济的丰朝还比不过一个突厥吧?至于比斗的结果,既然突厥人准备至此,想来多少也有几分胜算。

而要是再明言拒绝,不就成了大丰故意与西突厥为敌吗?

真该死!

即便猜出了突厥人此番出使的来意,还是被他们绕进去了。

孔青珩心头不豫,其他人的脸上也不好看,包括起先那名赞同和亲的大臣脸上同样浮现了抹愠色。赞同和亲,与被算计的和亲,这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怒意高涨,至少卢子建那边便面露喜色。

按照前朝轶事,公开比试,即便是寻常人家也有希望尚主了,更甭说他们这些五姓七家的子弟。武斗尚余疑虑,但文比,他们自问冠盖大丰。

说起来,五姓七望子弟平日里是瞧不起公主的,但宁玥公主嘛,自然与一般公主不同,身为圣人与皇后的独女,金贵非比寻常。

“启禀圣人,臣有话说。”

突然,又有一名身穿浅绿色七品官服的年轻官员从席位中走了出来,躬身言道。

谢子骞?

瞧清了青年官员的面孔,孔青珩眼底划过一抹疑惑。

“但说无妨。”

圣人手扶着皇后,似乎在劝慰,口中则平静说道。

“喏!”

朝上施礼,谢子骞持手而立,清澈的声音传至了整座大殿:

“我丰朝水土肥沃,海内外奇珍无数,囊括天下,无所不有,公主更乃我丰朝灵秀之最。

臣所知,花有数百,牡丹为最,然非温室不足以蕴之,塞外更未曾有闻者。塞外无花耶?不然!臣观百书,晋人整理《穆天子传》中便有言:天子向王母求长生不老药,王母取天山雪莲赠之。可见,塞外有奇花也!

南橘北枳,古人皆知,然如今,长安诸院,谁家无橘?可知,非南橘北枳也,实条件不足矣。

塞外苦寒,牡丹移于塞外必将凋零,中原却有冰室峰峦,雪莲迁入,必因我大丰无所不有而长存。”

说到这,谢子骞稍稍停顿,似乎在缓口气,但殿中多数人,却是反应过来,他拿牡丹作比,指的实则宁玥公主,至于雪莲么……

“花此理,人亦如是,臣请旨,邀突厥公主往长安一行,由诸皇子中,择一佳婿。”

哈哈哈……谢子骞这厮果真有才,让人家把公主嫁过来不说,还把突厥风物贬低得一文不值,可,这不正是事实吗!

我丰朝能蕴牡丹养雪莲,你突厥能吗?

第三十一章 无耻的孔郎君(迟到的第三更)

纵然是往昔的噩梦,可现在,诸多勋贵子弟望向谢子骞,也无不深以为豪。

瞧瞧,这就是我们勋贵子弟中的明珠,你五姓七家子弟的眼界格局,哪里比得?

先前卢子建那堆人面上的喜色,可没逃过诸位纨绔的眼睛。

“多普禄使臣,吾臣提议,尔以为如何?”

听到谢子骞的一番阐述,圣人面上不显,眼中却是多了几分笑意,望了眼突厥使臣团,平静问道。

“外臣以为,人终究与花不同,花朵娇弱,此乃天性,然人从咿呀学语脚步蹒跚的懵懂婴儿,到挽弓射雕健步如飞的壮硕男儿,再到贵国祖辈一饭斗米肉十斤之廉颇,可见人随年岁而与幼时不同。

贵国元璐长公主英姿飒爽,女将军之威,外臣虽身处塞外亦有耳闻。若公主嫁与吾汗,定然又是名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雌!”

定了定神,多普禄恭声答道。

这厮怎么这般难缠!

我们公主想做朵养在温室的花,不可以么?即便想做英雌,还非去你们突厥不可了?

心中嘀咕,明知这时候不该站出来,但孔青珩却如何也没法再乖乖坐在一边旁观了。

就这一次!

只是这一次!

深吸口气,孔青珩抬首看向圣人,出声道:

“圣人舅舅,青珩有话想问突厥使臣。”

“允。”

瞧见自家不学无术的外甥儿,圣人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不知道孔青珩能说出个什么好歹来,但无论如何,他总归是会护着的,这满朝文武,才俊无数,怎么也不会看着他折了元璐的颜面。

另一端,元璐长公主望着自家儿子,只觉一阵头大。安安分分待边上不成么,殿内这么多文臣武将,才智高绝者不尽其数,哪用得着你小子站出来蹦跶?

“喏。”

朝圣人躬身一礼,又向自家阿娘眼神示意宽心,孔青珩迅速出列,站在了御阶下。

这时,他才发现,原本属于宁玥的桌案,坐着的人竟然是静妃,换言之,宁玥压根就没来参与这次的宴会。

是了。

阿娘能猜到突厥人的来意,英明神武的圣人舅舅自然也能,当然不会没作半分准备。而以宁玥的性子也不可能老实待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突厥人站底下求娶,恐怕早就闹腾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宁玥并不在场的缘故,原本猛提着心的孔青珩,心中大石悄然落下了几分。圣人舅舅和宁玥,嗯……还是宁玥比较有威胁力。

再又深吸了口气,孔青珩直直盯向多普禄道:

“敢问使臣,我朝元璐长公主扬威于中原还是突厥?”

孔青珩这话的用意很明确,但却容不得多普禄说出另一个答案,假如是扬威于突厥,那岂非是邀请元璐长公主带兵往草原走上一遭儿?

他只能答中原,然后,便又回到了先前谢子骞的水土差异花人之论了。

“中原。”

多普禄硬着眉头答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问题恁地无耻,不过就是个比方举例,怎么还较起真来了,我要真说我们突厥人的女英雄,你们认识么,到时还要说是我们突厥蛮夷之地不开教化了?无耻。

“很好,那敢问使臣,以为某样貌如何?”

孔青珩眉头轻扬,又问道。

“这位郎君样貌极佳,应有贵国潘安卫阶之风。”

摸不清孔青珩打什么主意,多普禄老老实实答道。

美貌就像音乐舞蹈,其实大多数还是共通的,即便孔青珩的样貌并不符合突厥人对于力量的崇尚,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丑字来,再考虑到中原人的审美,可不就是潘安卫阶再世?

“很好,使臣大人很诚实。家母正是使臣大人方才所提的元璐长公主,然,家父为突厥人耶?未知某如此样貌,突厥可能造就?如不可,痛失某这般俊美儿郎,家母岂非要蒙被大哭数载乎?”

无耻!

无耻之尤!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到孔青珩的三连问,多普禄简直要气得吐血。

孔青珩这问话和没问就没两样,他人都站在这了,父亲怎么可能是突厥人?谁不知道元璐长公主的驸马是放弃继承齐国公爵位的废物世子?什么突厥可能造就,蒙被大哭数载,不就是说公主到了他们突厥不可能生出像他这副面貌的孩子嘛!

有本事,你倒是把自个儿塞回元璐长公主的肚子里,再让她嫁到我们突厥来啊!

荒谬!无耻!胡搅蛮缠……

心头大骂不止,但终究,多普禄说不出一个可字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前头还是文人的唇枪舌剑,到了孔青珩这,那就是个纨绔子弟的无赖手段,偏偏,他还不能和他计较,要是计较了,孔青珩不嫌丢人,他突厥还嫌损了颜面呢!

说赢若干文臣,那叫智计无双;说赢一个无赖,那叫什么?

杀鸡用牛刀,自降身份!

何况……何况现如今,他还说不赢这个无赖……

真是,气煞人也!

“使臣大人不答某话,想来,突厥是造就不了如某般英俊男儿了,未知,突厥有何颜面求娶公主?公主未面世孩儿之容颜受挫,又该如何计量?”

笑眯眯地看向多普禄,孔青珩脸上的笑容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要多么人畜无害便有多么的人畜无害。

看得仍在坐席上的突厥使节们个个眼冒怒火,恨不得上前手撕了这个小白脸儿。

“郎君,好口才。”

深吸口气,多普禄这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要多艰难便有多艰难。

还好,他还没有被怒气掩盖理智,只承认了孔青珩的口才,却没正面表示放弃求娶之意。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说,今晚也别想往和亲的事上继续聊了。

“珩儿年幼,行事素来缺少章法,外使睿智应无怪也,诸位笑罢,不若归席稍作歇息,欣赏歌艺。”

果然,被孔青珩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圣人转眼便打了个太极,绝口不提方才求娶公主一事。

一时间,诸臣尽数归席,歌舞又起,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除了突厥使团再也挤不出的笑颜,所有人都似乎在刹那间失忆,刚才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又僵持住的那幕,就像未曾发生过一般。

第三十二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没多时,圣人便以龙体初愈不宜久饮的理由先行离席,皇后和太子代为招待外使群臣。

而随着圣人这一走,原本收敛着的众人倒是也放开了不少,像孔青珩身旁眨眼就聚集了好些个勋贵子弟,李佑年更是笑嘻嘻道:

“要我说,这恶人还需恶人磨,瞧瞧,突厥人紧咬着不放,还不是被咱们青珩给逼了回去?”

“正是正是……”

闻言,一众纨绔子弟们尽皆笑着点头。

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在纨绔子弟们看来,孔青珩的无赖说辞倒比谢子骞那花儿人呐的要合胃口得多,真比较下来,也不逊于谢子骞嘛,至少最终结果是咱们孔郎君把人说退了,可不是你才名在外的谢子骞。

“诸位见笑,见笑。”

孔青珩倒没被这帮纨绔的恭维鼓得脑子发热,口中自谦着。

“呵!”

不远处传来了声分不清褒贬地轻笑,他的笑声并没有刻意收着,不仅孔青珩自己,连他身边几个大肆褒扬的纨绔也同样是听到了。

谢子骞?

从已然嘈杂起来的大殿中分辨出笑声的主人,孔青珩愣了愣,他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谢子骞发生了过节。

难道是因为方才他出的风头,盖过了这厮?

不应该啊?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那番驳斥虽然说退了多普禄,可要计较下来,终究只能在这宴会场合卖弄卖弄,正式场合仍不如他上得了台面。

何况,他方才的问话中先是占了身份的优势,接着,又占了谢子骞率先举例出的牡丹雪莲论的便宜,说起来,两人完全没有对立的点。

虽然他和谢子骞打过交道不多,但也知道对方并非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怎么说,这家伙都不该是这番反应。

谢子骞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遥遥向他举了举杯,而后一饮而尽,与萧承誉那堆长安城的饱学之士们扎堆去了。

“嘿,你居然不知道?”

拍了拍兀自疑惑的孔青珩肩头,李佑年面露诧异笑声道,笑容里还有几分看戏的意味。

“嗯?”

扬了扬眉,孔青珩没有再问,一起长大的几个哥们儿,平日脾气自然是相互摸得透透的,他知道李佑年会主动向他解释原委。

“我问你,他是在哪儿当值?”

指了指给自己一群人留下背影的谢子骞,李佑年问道。

“当然是鸿胪寺典客署。”

孔青珩毫不犹豫地答道。

与他们这帮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不同,同为勋贵的谢子骞自幼样样出色,在他们按照家中长辈安排打算参加明经科科举而后谋个闲差混日子的时候,谢子骞已经通过了进士科的科举,并且当上了典客署令。

即便算品阶不过是个从七品下的小官,但这是实缺啊,和他们呆在禁军里滥竽充数的五品郎将、六品校尉,个中意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你可知,差点成了你丈人的苏郎官因何入朝为官?”

李佑年满脸坏笑,又问。

“苏郎官任职金部,通晓各藩国习俗语言。”

说到这,孔青珩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传闻,苏郎官虽然没有参加科举,但却是吏部破格录取,许多鸿胪寺的官员遇到不解时,还会上门求教一二。

这当中,保不齐就有谢子骞!

“这下,你懂了吧?我听说,这小子奔苏府,去得可勤了。”

又拍了拍孔青珩的肩头,李佑年举杯自饮,又递了盏酒给他,满脸故作高深莫测地微笑。

“谢谢佑年兄的提点了。”

接过李佑年手里的酒盏,孔青珩闷闷道。

敢情,谢子骞也是他的情敌呐!

孔青珩心底里也不知是忧是喜。

苏娘子那般优秀的女子,自然少不了追逐者,自己喜欢上的女子被谢子骞这样的青年俊彦盯上,可见自己目光不俗。但和谢子骞相比,他只觉得,原以为近了几分的苏娘子,隔得又远了。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宴席告终,诸人散出宫门。

孔青珩随着自家阿耶折回了内宫门前的牛车旁,等候着散席时被皇后召走的阿娘过来,再一道归府。

“阿耶,阿娘那……”

牛车上,孔青珩望向自家阿耶沉静如水的面色,不由出声,随意寻了个话头道。

整晚宴席,阿娘端坐在上,不怒自威,即便不言语,殿中也无人胆敢怠慢,而自己向来性子颇浑,今日又小出了番风头,兼之长乐县侯的身份,自然也没人凑上前来讨没趣。

唯有阿耶……

阿耶本为齐国公世子,按理当入朝为官担负起孔氏一族的兴衰,也继承祖父留下的威望。可偏偏,他放弃了齐国公世子的身份,主动与叔父分家,搬入长公主府,担了个驸马都尉的虚职。

什么性格窝囊易为掌控,加上一副好面相,故而被元璐长公主看上;什么本就被老齐国公放弃,于是趁机攀附上元璐长公主,以保全自己富贵……

背地里传的那些闲话,真是多了去了。

也因此,这种场合,对于他阿娘和他都是快快活活地聚宴,唯有阿耶,却是如被炭烤,煎熬得厉害。

今晚,自己是出了风头不假,可阿耶呢?

谣言如刀,刀刀割心,想着阿耶面对的鄙夷目光,孔青珩心底里便难受。

“嘘!”

伸指覆在唇前,孔洛图已到中年仍可见昔时风华绝代的面容上,是看透世事的睿智,还有对自家纨绔子的欣慰。

“回家再说。”

孔洛图朝孔青珩眨了眨眼,示意隔墙有耳。

念及阿娘被皇后单独留下传召的缘故自己也能猜到几分,孔青珩乖巧地止了声。

刹时间,耳旁只有风吹起车上玉石金饰的悦耳脆吟声,还有城门附近走动巡逻的兵士甲胄摩差声。

“长乐县侯!”

突然,牛车外,传来一声呼唤。

紧跟着就是一连串地靴子着地小跑声。

掀开门帘,孔青珩又见到了喜福那张熟悉的笑脸。

“看来小的还是赶得及时,长乐县侯尚未出宫……”

喜福气喘吁吁地走近牛车,看到了车上的孔青珩与孔洛图分别见礼完毕,接着递过来一张被折好的白色信笺,道:

第三十三章 我们私奔吧!

“这是宁玥公主命小的交给长乐县侯的,长乐县侯可以回府慢慢看,小的任务完成就先行告退了。”

音落,喜福连寒暄都没顾得上,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看得牛车上目视喜福远去身影的孔青珩心中顿觉一阵古怪。

讪笑着看向自己阿耶,却见阿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古井无波的模样,只是嘴角溢出的笑意,还是泄露了阿耶对自己的揶揄。

摸了摸鼻子,孔青珩低头端详自己手上被折好的信笺。

信笺的折法是很简单的对折,上面也没有印火漆确保信息不外漏,不过,它的边角倒是有几道用力捏拿过的痕迹。

显然,宁玥在将信笺递与喜福传达前是经过几番心绪波动的,至于信笺上的内容……

想着喜福匆匆离去的背影,孔青珩心头浮现一抹不详的预感。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既然没有火漆加印,难免喜福不会中途偷看,如此才能解释惯来擅于人际的喜福,竟然会有些无礼地迅速告辞,分明就是在暗示:他害怕沾惹信笺上的内容。

对,如此才合理。

有了判断,再瞧着手上的信笺,孔青珩不禁心生犹豫,薄薄的一纸信笺,隐隐地,重越千金。

“既然落到了你手上,又是指名交由你,迟些打开和现在打开,有何区别?”

看出了孔青珩心头的犹豫,一旁默然不语的孔洛图忽然开口问道。

是啊,既然没法像喜福一样抽身而退,他不赶紧打开看了抢占先机,还在这犹豫什么呢?

被阿耶一语点醒,孔青珩指节微动,向阿耶点点头,连忙打开了手上纸条——

青珩堂兄,我们私奔吧!

呆了、傻了……

瞬间,孔青珩整个人都木住了,愣在车厢里,喉头发干,憋不出一个字来。

宁玥她……她怎么敢……

堂堂大丰公主,竟然,竟然……

拼命组织着语言,孔青珩发觉他也说不出一句所以然的话,最终垂头丧气,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旁边静坐的自家阿耶。

恶人还需恶人磨。

对于突厥使臣,孔青珩就是那个恶人,可对于孔青珩,宁玥才是那个最厉害的恶人哟。

“怎么了?没精打采地?”

正在这时,门帘被挑开,元璐长公主弯身迈了进来,抬眼便瞧见了自家儿郎一番遭受剧烈打击的模样。

“阿娘!”

低呼了声,眼巴巴地望向犹如救星从天而降的阿娘,孔青珩活像只红了眼的大白兔子,俊脸上写满了委屈。

“哟!怎么了?瞧瞧这可怜样,跟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

打趣着自家孩子,元璐长公主接过了孔青珩手上递过来的信笺。

顿时,眉头一松,继续笑道:

“珩儿,你这心态可不行,人都还没出现在你面前,一张纸条就把你给吓住了。”

“阿娘——”

闻声,孔青珩不由一急,压着声音又唤了声。

“啧!”

玉手轻抬,往孔青珩的脑门上就是叩了一记,元璐长公主淡淡道:

“一张纸条罢了,你不理它就是,慌什么。”

说罢,将手上的纸条递回了孔青珩,朝门帘外恭坐的车夫吩咐道:

“孔诺,回府。”

“喏。”

随着门帘外车夫的应答,车前两头壮牛的牛蹄声也啪嗒、啪嗒响起,载着这架金玉萦绕,华美非常的牛车朝宫外远去。

“孩儿……”

车厢里,孔青珩挠了挠脑袋,吭哧了一会儿也没说出旁的话来。

他也发现了,自从梦醒后,但凡遇到有关于宁玥的事儿,他就容易变得思维失常,颇有点谈虎色变的架势。

“你呀,心性还是得再练。旁人假若做了你这等奇梦,犹如多活十载,醒后必然性情陡变,易疑易怒易焦躁,偏生,到了你这,还是副孩子脾性。”

借着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元璐长公主缓声说道。

“阿娘……”

望向自家阿娘,再又看了看身边含笑不语的阿耶,孔青珩为难地皱了皱眉。

短短几日的梦境就要改变他这长达十九年的思维习惯,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即便梦中经历如身临其境,个中滋味更是感同身受,可说到底,梦中遭逢剧变也不过半年的光景。换言之,梦中前头那九年多,他过的日子和现如今没啥本质上的差别,他又怎么可能跟换了个人似的?

知道自己这块朽木是没法像阿耶阿娘般长一副玲珑心肝了,孔青珩摇了摇头,低声道:

“孩儿驽钝。”

“驽钝?”

听到孔青珩这话,元璐长公主好笑地挑了挑眉,说道:

“先前在昭德殿上,为娘可没瞧出你哪里驽钝来,我儿驽钝还能把突厥使臣说得哑口无言,真是厉害了。”

“嘿嘿……”

讪笑着,知道自己先前违背了阿娘在府上时的告诫,孔青珩连忙转移话题道:

“阿娘,方才皇后邀你留下,是谈论宁玥的婚事?”

“嗯,放心,阿娘已经替你回拒了。不过,既然你不想娶宁玥,也就不要再和她扯上瓜葛,毕竟明年开春,她就要及笄。”

提到正事,元璐长公主颔首,轻声答道。

“孩儿省得。”

孔青珩老实地点点头,将手上的信笺按原样折好,收入了怀内。

在他低头的时候,没有觉察到,车厢里,一直含笑不语的阿耶神情僵硬了瞬间,与他阿娘交汇了一道复杂难明的眼神。

若是没有当年那个意外,以他们珩儿的天资,聪慧机敏如何会在谢子骞之下,才情如何会逊于名满长安的萧承誉,又如何……会成了今时今日自认驽钝的纨绔?

唉……

牛蹄嘀嗒,车轮嚯嚯,驶过了长安宽阔的大街,途径了人声鼎沸的坊里,盖过了那一声无人得悉的低叹。

回到府上,一番梳洗完毕,折腾了小半天的孔青珩迅速钻入梦乡。

在度过心头最开始的忐忑后,他的心态也逐渐恢复。

接下来两天,宁玥那果真没有任何动静,正如他阿娘所说,当他这没有回应,那纸匆匆送出的信笺也就失去了意义。

转眼,和苏清浅的三日之约已至。

第三十四章 凤求凰

西市的街上依旧人群熙攘,走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大商行前的客人也络绎不绝。

驻马停留在东南门前,孔青珩看着从宣平坊方向踏马而来的苏清浅,眼底流露出的笑意不加掩饰。

苏娘子果然赴约了!

这样说起来,他至少也算是苏娘子认可的友人了罢?

知道谢子骞竟也是自己情敌一事后,那颗不安的心,稍稍落定了几分。

“苏娘子,我们不若往秦记玉行一行,前几天,他们玉行里新进了一批新货,是随突厥使团一道来长安的胡商带来的,成分估计较以往还能好上不少。”

示意孔安上前擎住苏清浅所起马儿的马缰,孔青珩牵着自己马儿走上前笑声道,俊眼弯弯,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稚童般清澈的雀跃。

“有劳孔郎君特意相告。”

微微颔首,苏清浅干净利落地跃下马鞍,轻声回道。

西市离宣平坊有十多里地,苏清浅要出行,自然不可能再如平日般步行。

没像许多贵族女子一样,穿齐胸襦裙,头戴帷帽,苏清浅反而是着了身男装,露鬓驰骋。可相应的,在这不拘一格的着装衬托下,本就清丽脱俗的面庞也减了两分柔美,添了三分飒爽。

隔得近了,看向这样与众不同的苏娘子,孔青珩眼底笑意更甚,目光久久无法挪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想起连他这个纨绔都能默背的《凤求凰》,孔青珩觉着,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样子吧。

明知无礼,却也管束不了目眩神迷的自己。

两人牵着马,朝着秦记玉行的方向行去。两人都无要事在身,不慌不忙地走在街边,颇为闲适,经过几家小贩时,苏清浅心血来潮买了些小玩意。

而在见到企图以次充好的奸商时,她还俏皮地反将一军,气得小贩连连跳脚直说不卖了。放声笑着,两人就又经过了一条巷弄。

午后阳光倾斜,侧头凝视着这样的苏清浅,孔青珩满心迷醉。他只企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看着她久一些,再久一些。

“璆琳又名金精,佛典中又称碧琉璃,出自波斯。这位娘子来得正是时候,要不是前几日胡商携着新货来长安,铺子里的大师傅紧赶慢赶,直到昨晚才打出这套玉钗,恐怕用不了一日,这套钗子就被各个府上外出采购的管事买空了。”

见苏清浅在旁近的货柜前驻足,秦记玉行的掌柜的亲自走上前来解说道。

身为商人,最要紧的不是脑瓜子,而是眼力劲,虽然苏清浅发髻间只插了两枚银钗,可站在她身旁的孔青珩简直把阔气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就差没说:人傻,钱多,速宰!

“唔……不错,这活儿的确做得细致,嵌入天衣无缝,单这手艺就不逊于宫中匠人。玉是吐谷浑的和田玉,雕工自然,纤毫毕现,含而不漏。嵌入的璆琳也是上品,表面无裂纹也无金星,通体湛蓝,触手细腻润滑……可入。”

掂量着掌柜谨慎递过来的妆匣,孔青珩一连过手了好几支玉钗,这才颔首肯定道。

“郎君好眼力,火眼金睛。”

闻声,掌柜连连点头称赞道。

原来,这位郎君竟然比他身旁的女子还懂行!

若单单是拿宫中匠人比较,他虽然惊讶对方的身份,但他们玉行里长期往来的大户,哪家又不是权贵,哪家又没有御赐之物?他既然做这行生意,自然有自恃的地方。店里的匠人可都是祖传的手艺,秦记玉行更是打前朝就存在的百年老店。

真正让他打心底里称赞的,还的确就是这份旁人所没有的眼光。

单单是玉钗,若非巧夺天工已然不足以令人赞叹,可要真巧夺天工早作为了镇店之宝,也不会放在货架上公开售卖。所以,孔青珩要是只夸玉钗并不令人觉得新奇,可一说璆琳,那意义就又不一样了。

十位客人来店购买有璆琳的饰物,八个半都不懂它贵重何处,不过是觉着好看,还有一个则是听他解说才慢慢品味出来,唯有半个才能像眼前的郎君般,一语道明。

“不知孔郎君随多少女子逛过这金铺玉行,说起来竟然头头是道呢。”

放下了手上把玩的玉钗,苏清浅歪了歪头,目光里闪过一抹狡黠,笑着打趣道。

“这……”

愣了愣神,孔青珩张口结舌。

都怪太子哥哥,平日里没事尽送他各类宝贝,一来二去的,即便学识不佳,可在玩物一途上却浸淫已久,拈手即来。

“扑哧!”

见孔青珩一副委屈巴巴组织语言的模样,苏清浅不由莞尔。

莫说背地里风叔叔在她面前念叨了不少,就差没把这几年孔郎君去过的酒肆见过的胡姬全数道来,只凭近些日子的接触,她也晓得孔青珩并非沾花惹草的风流子弟。

不过,瞧着这样的孔郎君,倒也有趣。

“掌柜的,就这套玉钗了,不知价钱几何?”

打趣完孔青珩,苏清浅稍稍正了脸色,看回掌柜问道。

“且慢!她出多少钱,我出双倍!”

突然,有人踏进玉行,提声道。

耳熟!

这声音分外的耳熟!

猛地听到这声阻拦,孔青珩心底一突。

这声音,他从小到大可是听了无数回,声音的主人更是……

顿时,孔青珩阵阵头痛。

转身望去,果不其然,一名戴着羃?的女子冷冷站在玉行门前,她的身后还跟着换了身寻常锦衣满脸老实相的喜禄。

宁玥!

纵然羃?帽檐周围垂下的布帛,将她由头到膝遮得密实,甚至瞧不出男女来,可那一声娇喝,还有她身旁跟着的面白无须的喜禄,已然佐证了她的身份。

但凡勋贵都能瞧出这位贵主的身份,何况自幼与她一道长大,梦中更是夫妻十载的孔青珩?

即便有宽大的幕布拦住,孔青珩也能感受到羃?底下盯着他那满是寒意的眸光。

我的天!

宁玥怎么跑出宫了,还来了西市,还……好巧不巧地撞见自个儿了?

第三十五章 苦口婆心孔郎君

孔青珩的心底有些犯怵。

怎么有种被抓奸的感觉?

可,休说他和宁玥目前并无私盟也无婚约,就是梦中,两人也已经和离,她也已然改嫁,怎么还会有被捉奸的感觉?

想想,孔青珩也只能把原因推脱在梦里那九年的惯性上,毕竟,梦里的他是真把她当做百年好合的妻子了的。

“令月,你怎么出来了,家里同意了?”

在外面,孔青珩不能把话说得太透,望着周身笼罩在羃?下的李令月,他含蓄问道。

如非皇子,大多时人是不知宫中公主的名讳的,这样直呼,倒也不虞被寻常百姓听出宁玥的身份。

“她就是苏清浅?”

没有理会孔青珩的话,李令月骤然发问道,虽然是个问句,可她话里的肯定之意已然扑面而来。

“令月,你这样出来,家里会担心的,说不得伺候你的那几个仆役正在挨罚呢。”

听到李令月不正面回答,孔青珩心中也有了计较,知道她这肯定是硬逼着卫士开宫门,私跑出来的,继续劝道。

“就是因为她,所以我命人传给你的信笺,你也不闻不问对不对?”

好似鸡同鸭讲,李令月对孔青珩的劝声充耳不闻,孔青珩对李令月这含着怨气的问话也闭口不答。

“令月,你该回家了,休要在外胡闹,坏了舅舅的家风。”

拿直直堵着他的李令月无法,孔青珩只好搬出了圣人这座大佛。

不过,这样一来……

苏娘子怕是也能猜出令月的身份了吧……

真是糟糕!

他和苏娘子近日里才稍稍走近了几步,万一被李令月吓跑了怎么办?

若说最开始他是居心不良,只想着找个最合适的人家避了曲宁玥为妻的宿命,现下,当他命孔安将人召回来时,已完全是动了心——他真真切切的想娶她,不慕青丝暮白头。

“啧!你就这么怕见到我?”

见孔青珩一个劲地顾左右而言他,李令月气笑了,凉声问道。

“令月,你私自处府本就不该,现在来玉行斗富,更折了声名;舅舅富有四海,你来却来计较几枚玉钗,于理于情,皆属不当。”

“况且恣肆太过,那些老家伙知道了,也会上书说道的。”

硬着眉头,孔青珩压低了嗓音劝道。

望着孔青珩搜肠刮肚一个劲地举证,巴不得她赶紧消失的模样,李令月心中既怒且哀。

她命人递与他的那纸信笺,他可知她下了多大勇气?

她召他入宫,准备得那副软甲,他可知她夜里废过多少心神?

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私自出宫寻他,却见他正与美人郎情妾意,他可知,她的心又有多痛?

他不知!

他平日性子就浑,如今更是一腔心思都拴在了苏清浅身上,如何会知呢……

眼底泛起水花,李令月竟不知是因为孔青珩,还是因为她自己得不到回应的爱情。

“说教我?你自己一个纨绔,居然来说教我?”

李令月的声音很冷静,她声线里没有半分颤抖,只是她掩藏在羃?底下的纤手已捏成了一个拳头,骨节发白,涂了蔻丹的指甲更是扎进了掌心,几要渗出血来。

“孔青珩,我今儿偏要恣肆一回!”

突然,笼罩在羃?底下的李令月阔步走向柜台,隔着布帛,盯着掌柜的道:

“掌柜的,这盒玉钗,他出价多少,某出三倍!”

我滴乖乖!

比前面又翻了一倍!

掌柜的闻言,心头更是紧张。

做他们这行的,最重要的便是眼力劲,前头看着这位玉面郎君,他还有几分猜想,如今被刚进门的这位贵客直呼其名,他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

而能让身份贵重的孔郎君都再三缄口,言语避让的堂妹,除了那位,还作何猜想?

他是没见那位贵主的命,可平日里坊间的传言也听过不少。

帝后独宠,性子骄横,朝臣噤声……

这哪一条,都是他吃罪不起的哟!

可,他们秦记玉行的招牌,别说三倍,就是十倍,也不能一货两家,即便没有白纸黑字,但方才那情形分明就是口头约定了,即将钱货两讫……东家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怪罪!

唉,真是人在店中坐,祸从天上来。

心中叹息,掌柜的歉意地看了孔青珩和苏清浅一眼,恭声道:

“这位贵客,按理,小店百年信誉,从不干坐地起价的奸商之事,只是贵客临门,小店亦是蓬荜生辉,能有幸被贵客喜欢,小店愿双手奉上,一文不取。”

见掌柜的面上一派恭敬,李令月哪里还不知被人看破了身份。

“不必!三倍就是三倍!”

言罢,她转身望向孔青珩二人,不再言语。

似在等待着孔青珩与他叫价,似在与苏清浅示威,又似在无声控诉着什么。

陡然安静的氛围,令孔青珩一时哑言,只是,感受到李令月瞧向苏清浅的不善,他默默地侧了侧身,挡住了李令月的目光。

“无妨。”

看着孔青珩和李令月对峙下来,苏清浅终于轻声开口道。

面上没有被人抢夺欲购之物的愤怒,也没有被公主针对的惶恐,她的面上不喜不怒,与李令月的安静如出一辙。

只是相较之下,李令月的安静更似疾风骤雨前夕,而苏清浅的安静却似海水沉默,并不知那片深蓝的底下究竟掩藏着什么。

夹杂在两女中间的孔青珩也不好受,不说梦里那些事,就是现在,李令月也是他自幼一块长大的堂妹,怎么可能说出更重的话来?无视她三天前那纸信笺已经是他的极限,让他当面如何如何,那是万万做不到了。

想到这节,孔青珩心底里又一阵气苦,他又不欠李令月什么,怎么偏生闹得像是个负心薄幸的无情郎被一片痴心的有情女给怼上了?

他娘说的不错,他这心性,还是得练。

明明梦里和离改嫁的人是她,明明,梦里的他已经为了那份世间男儿鄙夷的操守丧了命,今天遇着了,居然还是犯了怵……

“喜禄,买好了,就带着她赶紧回家吧。”

见喜禄在边上已经付钱完毕,孔青珩闷声道。

“谁告诉你我要回去了?”

第三十六章 李令月

李令月声音淡淡的,落在孔青珩耳里,却是警铃大作。

不回去,她还想干啥?

“这西市某也许久没来过了,今儿天气甚好,既然出来了,总该好生逛逛。”

喜禄小心捧着手上的妆匣,回到了李令月的身后站着。

可用三倍于市价的钱买下的玉钗,李令月却再没看上一眼。

这丫头,是在和我斗气罢——

发觉这个细节,再想想李令月进门以来就没认真瞧过这套玉钗一眼,孔青珩心中大抵有了数:

“随得你。”

可惜,苏娘子被殃及池鱼了。

这副钗子明明是她先看上的。

歉意地望了望苏清浅,孔青珩看向掌柜的,道:

“掌柜的,你们店里,可还有旁的新货?”

“掌柜的,你尽管拿出来,但凡他要买的,某必三倍购之!”

不待孔青珩音落,李令月立即出声道。

这针锋相对的架势,让柜台后的掌柜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底里不由得叫苦连天。

我的祖宗哟!

今天开门是吉时不对吗?

好端端地做生意,偏偏碰上这等事了,贵主他是得罪不起,可孔郎君,他就得罪得起了?孔郎君要买,贵主要抢,孔郎君买不着,贵主花了三倍价钱……这,夹在中间的他……唉!

“令月,休要胡闹。”

闻言,孔青珩也不禁感到头疼,平复了下心态,勉强端出兄长的气势,劝诫道。

“我偏胡闹了,你又要如何?有本事娶了我呀!”

羃?的布帛罩住了李令月的周身,可她语气里异样欢快却做不得假,她挑了挑眉继续道:

“你若是娶了我,我定然听你的话,别说让我不要胡闹,就是将自个儿的钗簪赠与这位娘子,也是使得。”

“李令月!”

“你尚未及笄,休得说这等胡话!”

他性子浑脱不假,可他也没傻到还听不明白李令月今儿的种种异样是因何缘故的地步。

眼下,怕不是偶遇。

她,是寻他而来。

因为他无视了三日前的那纸信笺,但,如若说最开始是因为这个缘故冲他而来的话,此时,怕是连苏娘子也一同被她记上了。

甭说苏清浅本就无辜受他牵连,就是他自己也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索性趁现在斩了李令月对他的这份心思。

“孔青珩!”

就在孔青珩心中下了决断之际,李令月再度开了口,同样是指名道姓,她却比孔青珩镇定自然得多。

“我喜欢你,从小我就喜欢你,不要拿年龄来搪塞我,我告诉你,这辈子,我李令月非不嫁!你也休想娶别的女人为妻!”

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一番话听得柜台后的掌柜俨然如坐针毡,他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示意店中的小厮去门前守着,暂时歇业,心中则是感慨开了。

啧啧!

公主的名讳,都已然叫开,连最后那层遮羞布都不管不顾了。孔郎君,该是被逼到什么份上了啊?

坊间传闻,孔郎君婚事一直不顺,原因千奇百怪,昨儿他还听说是因为太子有断袖之癖,今儿,又似乎在无意中窥破了真正奥秘呐。

知道了不该他知道的事,怎么都得小心提防,可不能让两位贵人觉得消息是从他们店里走漏的才好。

“令月,你年纪尚浅,见过的男儿鲜少,所以懵懂之下误以为喜欢我,等你再大一点,见过更多人,就会知道,某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想起梦中逝去时所见,她那袭嫁衣胜血的场景,孔青珩深吸了口气,认真道:

“令月,世间好男儿不计其数,区区一个孔青珩并非是最好的那个,也并非是最合适你的那个人,将来,会有一天,你会遇到真正对的人。”

你,竟然觉得,我只是看中了你的皮囊?

怔怔望着身前认真说教的孔青珩,李令月内心难受得犹如刀割,想起阿耶告知她的,孔青珩忘了那年之事,她面色突然一片灰败。

倘若,你知道,你曾经为了我义无反顾,甘愿付出性命,还会说出这番话吗?

不,你不会知道,你已经忘了。

但是没关系,我还记得,所以——

此生,非君不嫁。

羃?下的李令月沉默良久,淡淡道:

“孔青珩,你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年长于我罢了,不用拿出一副兄长的姿态来说教我,从小,我就没把你视为兄长过。”

即便看不到此刻李令月脸上的神情,孔青珩也能猜到那坚定的目光。

大概,他真的太不学无术了吧,居然连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都说服不了。

轻叹了声,孔青珩也不答话,只是转头向身旁的苏清浅,道歉道:

“苏娘子,让你见笑了。”

“无妨。”

缓缓摇了摇头示意无碍,一直被孔青珩以护卫姿态掩在身后的苏清浅轻声道。

刚才旁观下来,孔青珩的表现并未让她觉得失望。

他虽然性子良善,看着软了点,可对于底线的坚持,还有对她的保护,她都看在眼里。换作卢子建之流,怕早就已经抽身而退,不是认为寻来的女子善妒,就是认为身边的女子替他惹祸了。

孔青珩,其实,你不仅有着张好皮囊,你骨子里还有担当,你,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苏清浅站了出来,与头戴羃?的李令月直接相对,平静地问道:

“这位娘子,今天是想一直跟着孔郎君与某吗?”

宁玥公主既然没有自曝身份,显然还是有所顾及,既然她不摆在明面上来,她自然也不会当众拜礼。

“你待如何?”

隔着层布帛,瞥向一直被孔青珩护在身后的苏清浅,李令月漫不经心道。

对苏清浅,她自然是不喜的,可要让她真把她当回事儿,那也太损她堂堂丰朝宁玥公主的气度。

区区一个民女,哪值得她正视?

若是这个苏清浅以为,自己出资三倍买下她看中的玉钗就是把她视为了对手,恐怕也太高估她自己了。

“娘子大概不知,某与孔郎君已约好去酒肆暂歇,听闻此处一间酒肆胡姬的回旋舞,乃长安一绝。酒肆人杂,恐怕不适宜尚未及笄的娘子。”

第三十七章 入彀

面对李令月,苏清浅神情淡淡,不卑不亢道。

“某去了又如何?”

脸上不显,可李令月话语里的那丝不屑,却全然没有遮掩的意思。

“方才某与孔郎君路过时,瞧见里面正坐着近日来长安的突厥使臣。”

顿了顿,苏清浅又补充道:

“酒肆离玉行极近。”

眸底一亮,听到苏清浅的话,孔青珩表面上一言不发,心底里则暗暗松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他和苏清浅并没有相约酒肆,也知道方才途径酒肆时,两人并没有关注里面究竟坐了突厥使臣没有。

然而,李令月不知道呐!

既然不知道,她自然没法否决苏娘子的话,当然,她可以耍性子蛮横要求两人不去酒肆,可她如何能确保离秦记玉行极近的酒肆里的“突厥使臣”自己不出来呢?况且,既然过路时可以瞧见酒肆里的人,那酒肆里的人自然可以看到街上的人。

旁人不知,与李令月相识多年的孔青珩如何会不知,这丫头,眼下最担心遇着的就是突厥使臣了,避让三舍也不为过。不然,那天的昭德殿夜宴,也就不会称病不出了。

“好,很好。”

隔着布帛,羃?底下的李令月终于正视了苏清浅一眼,不过也就只有一眼。

借他山之石以攻玉,这招很厉害,的确戳中了她的软肋,只是……

“你怎么会识得突厥使臣?”

李令月淡淡问道。

倘若两人只是路过,以孔青珩那浑性子,看没看到都不好说,即便看到了也不可能当街向人介绍突厥使臣。

而那晚昭德殿夜宴,苏清浅一个六品郎官的女儿,又哪有资格参与?

虽有急智,可想在他李令月面前耍小心思,怕是太低估她这个以娇蛮恣意名传朝野的宁玥公主了。任何一个朝代,能够娇蛮恣意的公主,都不可能只凭借最初的一份帝后宠爱立身至今。

“某自然不识得突厥使臣,可负责随同突厥使臣左右的典客署令谢郎君,恰巧,是家父的忘年交。”

苏清浅微微笑着,不徐不缓说道,神态十分认真,像是学堂里正在答夫子问的乖学生,但孔青珩分明从她的眼角窥到了一丝狡黠——终于,入彀了!

“……”

隔着层布帛,外面的人瞧不清里面,里面的人视线也多多少少有些许阻碍,李令月没发觉苏清浅眼角的狡黠,也就吃不准她话里是真是假,一时间沉默无言。

“喜禄,我们回去。”

沉默良久,李令月偏头像喜禄吩咐道。

闻声,喜禄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上当即浮现一抹喜色,欣然应喏。

果然,李令月是自行翘出宫门无疑。

深深的看了眼苏清浅,再又将目光盯在站她身侧的孔青珩身上。

“孔青珩,明年开春,我便及笄,那时,你——就是我的驸马。”

音如脆玉,本该轻盈悦耳,却多了分不容迟疑的笃定。

言罢,李令月抬步离去,没再回看。

听得边上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掌柜又是一阵心慌,警告地望了店中与店门口的小厮,深怕他们三五碗黄汤灌下肚,就把今儿的事捅了出去。

瞧瞧,从孔郎君身份被爆出来开始,再到提到贵主的国姓,继而眼下这句驸马……啧啧,宁玥公主的性子也当真是如传闻般彪悍了。

“掌柜的,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你心底里自然有数,某便不提了。”

向苏清浅点点头,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孔青珩清楚苏娘子今儿怕是也没了挑选钗簪的闲情,挑了挑眉,朝柜台后安静呆着的掌柜搁下这句话,便携着苏清浅离开了秦记玉行。

既然方才苏娘子提到了酒肆,两人又已在西市逛了不少时候,过去歇歇脚倒也不错。

眼巴巴瞅着两波贵客一前一后离去,柜台后的掌柜的连忙离开了柜台,躲在门里边伸头张望,确定这两位活祖宗,已朝着不同方向远离,终于松了口气。

“过来,你们几个!”

用力招了招手,将店里的小厮聚集在一块,掌柜猛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喝道:

“你们几个素来机灵,方才的事怕是也看懂了,别的不说,东家向来待大家不薄,你们可千万别给东家惹祸!”

说着,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吊钱,又道:

“该咽进肚子里的就咽进肚子里,别钻进平康坊,几杯黄汤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老夫明言在先,只要在外面听到了今儿这出的风声,不仅是秦记诸行,就是东西市里,你们也别想再找到活计。这吊钱,你们几个分了吧……”

……

“殿下,那个苏娘子这般不识好歹,可要让人教导教导?”

上了停在街边候着的牛车,喜禄偷偷打量着已经摘下羃?脸上瞧不出喜怒的公主殿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自幼在宫里面长大,身边堪称后宅阴私手段的修罗场,再老实的人也不可能愚蠢如猪,不然,也轮不到他到宁玥公主面前当差了。

整治女子的法子,据他所知就不下数十种,甚至都用不着殿下吩咐,只要对进宫拜会娘娘的命妇贵女,无疑间说漏那么一两句,对方就晓得该怎么做了。

“教导她做什么?你是真把她和本公主相提并论了?”

冷着脸,李令月面色不豫道。

“小的不敢。”

慌忙低下头,喜禄识趣的没再多说。

瞧瞧他这张笨嘴,堂堂公主殿下哪里需要将个民女当回事?让人整治她,反而是看得起她了。

“该治的是他孔青珩,没了一个苏清浅,回头又会多出来一个王清浅,张清浅……”

半阖着眼,李令月不咸不淡道。

明明尚未及笄,可那身公主威仪却压得喜禄暗惊。

平日里公主胡闹惯了,所以才不显不露吧,可今儿外出……果然,公主就是公主,这份气度,别的女子哪里比得!

“前面是济法寺?”

离开了西市,牛车驶在醴泉坊与布政坊相间的街上。

突然,牛车上的李令月出声问道。

“回殿下的话,正是。”

跪在门帘前的喜禄掀开帘子一角,稍作打量后,恭声答道。

第三十八章 有趣的灵魂

“听说他最近还把心思放在悲田坊上了?”

轻笑了声,李令月将车厢小桌案上的妆匣扔在了喜禄身上。

“去,把这匣子捐赠了。”

“啊!这……”

捧着怀里的妆匣,喜禄一时傻了眼。

这匣子里的玉钗算不得多么贵重,但却是殿下方才赌气花三倍价钱买下的。虽然连他都能看出来,方才是因为殿下在与长乐县侯置气,故而斗价明夺了玉钗,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作为胜利品留着不是么?殿下怎么……

“还不快去?”

见喜禄跪在那里犹疑,李令月半阖着的眼眸睁开,注视着他似笑非笑道。

“喏!”

不敢再迟疑,喜禄躬身应道,刚要起身掀开门帘,又退了小步,低头恭敬地问道:

“殿下,留名吗?”

“不必。”

时人富庶之家,有信佛者,常常入庙参禅,也顺便添上一笔数额不菲的香油钱,登名造册。

而悲田坊又恰在寺庙当中,因此,往往在路径悲田坊时,也会随手捐赠一些物什,而悲田坊也就继承了寺庙捐赠留名的传统。

知会完喜禄,李令月又重新合上眼,端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教人猜不出她心底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

西市,申时三刻。

天边日头已经过了最烈的时候,虽未到黄昏,可头上一片湛蓝与白云,呼吸在这片天地下,人都清爽了几分。

出了玉行,孔青珩领着苏清浅到了酒肆。

这家酒肆名为“此间”,全名即是:此间酒肆,相比于各行各店抬头的某记倒显得趣致不少。此间酒肆,本以烈酒闻名,不过,七年前开始,它更引人注目的变成了店内的胡姬。

长安市内坊里各家酒肆,但凡生意好点的,都免不了从西域胡商手上买几名胡姬助兴,文人又或武将也都喜欢这口儿。今年开春以来,此间酒肆新来的胡姬绮思儿,婀娜多姿的身段与充满异域风情的回旋舞,更是名满长安。

前几天,遇着李佑年时,他便正是从此间酒肆里出来的,绮思儿的风头能盖过各家酒肆,里面就少不了李佑年屡屡捧场的功劳。

“方才之事,得罪之处还望苏娘子海涵,她性子自幼娇蛮,行事无忌,因而……”

行走在街上,孔青珩低声致歉道。

“无妨,只是,那位痴心不已,便是我这个女儿家见了也不由动容,缘何孔郎君竟抗拒至斯?”

侧了侧脑袋,苏清浅问道。

一位你心仪的女子,却当着你的面说另外一名女子对你的痴心,这是什么情况?

婉拒?

还是……试探?

突然,孔青珩的脑子里有点懵。

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

“她太小了,就像我先前在玉行里对她说的一样,她还不懂什么是喜欢。自小,她喜欢什么,便能拥有什么,她以为喜欢我,也许,她真正喜欢的不过是那个她没有拥有的我罢了。”

顿了顿,仔细想想,孔青珩又道:

“今天,她看中了这副玉钗便是非它不可,然而,得到之后呢?拥有诸多更精美更名贵的钗簪的她,真的会将这副玉钗戴在头上吗?即便戴了,又能戴多久呢?不过是一时见猎心喜罢了。

她喜欢我,其实和喜欢这副玉钗没有任何差别。玉钗很美,但它并非是最好的。它没有超凡脱俗的工艺,也没有世间难得的身价。

也许,如今我有着一副好皮囊,恰巧,她又太小,身边还没有那么多精美名贵的钗簪,所以,她会觉得这副玉钗也不错,可,她总会有长大的一天,总会看到并且拥有更多更精美更名贵的钗簪。”

孔青珩说得很认真,他没发觉,听到他这番话后的苏清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番话里,孔郎君固然将宁玥公主对他的情意分析明彻,可他自己呢?

“某倒觉得,孔郎君并非对那位全然无意,只是并不自知而已,又因为忧虑未来,于是止步不前。”

苏清浅轻轻笑了下,继续道: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若是因着尚未发生的事,弥足不前,即便安乐百年,思及当初,未免不心生遗憾。孔郎君想着未来,为何不想着兴许明日便会发生其它的意外?”

细细打量着近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穷追不舍的孔青珩,心底多了股怅然若失的同时,苏清浅也缓缓松了口气。

果然,南下的决定才是最合适的。

对他,对她,都好。

这场相逢,本就在她的计划之外,他也已经失忆忘却前事,何必再瓜葛不休呢?若不是近些日子,孔青珩的表现分明是喜欢上了她,恐怕她也不会多出这无端感慨吧。

他,还有人等着。

至于她,江南也在等着。

“……”

听到苏清浅的分析,孔青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答话。

苏娘子分析得很透彻,若不是有那场梦,他一定也会赞同她的判断。

可,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梦呢?

那么匪夷所思的梦,除了阿耶阿娘,谁人会信?

陡然间,孔青珩的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无力感,还有几分说不来究竟的惶恐。

看着身旁面色淡然的苏清浅,他突然就觉得,他们离得好远好远,犹如万里之遥。明明,早前在西市里嬉闹时,他离得她有那么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孔青珩不知道如何答话,他身旁的苏清浅瞧着木木的他,忽然笑了:

“另外,孔郎君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一副上好的皮囊,你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有趣的灵魂?”

眨巴下眼,孔青珩疑惑问道。

“对啊,你很有趣。说个故事吧——”

苏清浅的眸底一片清澈,她面上轻笑着,神情里似乎还有一丝怀缅。

“海外习俗不比中原,除却身份才能,容貌也会被当地人作为衡量一对恋人、夫妻是否相配的依据。家父相貌寻常,家母却是颜色极美,有人见了,便出言相讥,言曰家父的容貌匹配不上家母云云,家父便以当地话回他,翻译成汉话即为:你该想想,我都长成了这样,她却爱了我整整十年,那我的灵魂又该是多么有趣啊!”

第三十九章 此间酒肆

“噗……”

苏娘子的话翻译得倒是直白,但莫名,孔青珩心底里生出了几分亲切来,面上轻笑,虽不知自己灵魂哪里有趣了,可能够得苏娘子这样一句评价,总归是令人欣喜的。

笑着笑着,突然,孔青珩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此间酒肆的门帘正值掀开,大致能瞧见大堂里侧两排单独隔间里的景况,其中,有一间隔间里已经坐客,但竹帘却尚未放下,不仅没有放下,还掀得高高的。

而隔间里的客人是——谢子骞!

在他的上首,还坐着几名隐约有几分面熟的突厥人。

“苏娘子,我们的运气……极好。”

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孔青珩耸了耸肩,无奈道。

说曹操曹操到,今天这运道也是没谁了。

“确实。”

在孔青珩愣神的瞬间,苏清浅也瞧清了酒肆里熟悉的身影,颔首无奈道。

谁知她随口一说,竟然还成真了。

正如先前她对宁玥公主使的诈一般,即便不识得此次出使长安的突厥使臣,可突厥人的相貌服饰迥异于中原,从中再加上个谢子骞,哪有猜不到的。

“我们还……”

“青珩?”

孔青珩刚刚开口,寻思着西市里还有哪家食铺酒肆适宜小坐,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这位,想必就是传闻中的苏娘子吧。”

来人兴致勃勃地走上前道,这副笑脸,还有骨子里的风流味,除了整日没事遍往此间酒肆跑的李佑年,还能是谁人。

“佑年。”

孔青珩向走至身前的李佑年略微颔首,目光投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郎君,面露疑惑,这倒是个生面孔。

“这位是……?”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去岁来京述职的原河东道蒲州刺史、今工部侍郎陈大人的长子陈昭,其胞妹为太子殿下开春时新晋的陈良媛。”

李佑年笑呵呵地介绍道。

陈昭?

孔青珩心底里有跟弦隐隐触动,但尚未寻到缘故,便见陈昭望向他眼中含着的敌意。

奇了怪了,他和这陈昭应当是第一次碰面,他为什么对自己会有敌意?

心下嘀咕,方才感觉的那丝异样,也就被孔青珩自然而然的揭过了。

“你与苏娘子这是要进去喝酒?”

看着两人僵持并不见礼,李佑年察觉到了不对劲,更准确来说是陈昭身上散发的敌意,笑着打了个哈哈,连忙岔开话题。

“嗯,不过,谢子骞和突厥人也在里面。”

孔青珩轻轻点头,回答道。

“嗨!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咱们喝咱们的,他们喝他们的,总归某来酒肆是瞧的绮丝儿娘子,又不是他们突厥人。来来来,没有什么是酒解决不了的,既是碰上,一道把酒言欢,也是桩乐事。”

笑着和苏清浅点点头,李佑年勾住孔青珩肩头,又拉着陈昭,径直迈向酒肆大门。

和孔青珩一般,李佑年也清楚这两人是初次见面,按理,不该有什么大的过节,至多是听了什么坊间传闻,

“噗……”

苏娘子的话翻译得倒是直白,但莫名,孔青珩心底里生出了几分亲切来,面上轻笑,虽不知自己灵魂哪里有趣了,可能够得苏娘子这样一句评价,总归是令人欣喜的。

笑着笑着,突然,孔青珩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此间酒肆的门帘正值掀开,大致能瞧见大堂里侧两排单独隔间里的景况,其中,有一间隔间里已经坐客,但竹帘却尚未放下,不仅没有放下,还掀得高高的。

而隔间里的客人是——谢子骞!

在他的上首,还坐着几名隐约有几分面熟的突厥人。

“苏娘子,我们的运气……极好。”

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孔青珩耸了耸肩,无奈道。

说曹操曹操到,今天这运道也是没谁了。

“确实。”

在孔青珩愣神的瞬间,苏清浅也瞧清了酒肆里熟悉的身影,颔首无奈道。

谁知她随口一说,竟然还成真了。

正如先前她对宁玥公主使的诈一般,即便不识得此次出使长安的突厥使臣,可突厥人的相貌服饰迥异于中原,从中再加上个谢子骞,哪有猜不到的。

“我们还……”

“青珩?”

孔青珩刚刚开口,寻思着西市里还有哪家食铺酒肆适宜小坐,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这位,想必就是传闻中的苏娘子吧。”

来人兴致勃勃地走上前道,这副笑脸,还有骨子里的风流味,除了整日没事遍往此间酒肆跑的李佑年,还能是谁人。

“佑年。”

孔青珩向走至身前的李佑年略微颔首,目光投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郎君,面露疑惑,这倒是个生面孔。

“这位是……?”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去岁来京述职的原河东道蒲州刺史、今工部侍郎陈大人的长子陈昭,其胞妹为太子殿下开春时新晋的陈良媛。”

李佑年笑呵呵地介绍道。

陈昭?

孔青珩心底里有跟弦隐隐触动,但尚未寻到缘故,便见陈昭望向他眼中含着的敌意。

奇了怪了,他和这陈昭应当是第一次碰面,他为什么对自己会有敌意?

心下嘀咕,方才感觉的那丝异样,也就被孔青珩自然而然的揭过了。

“你与苏娘子这是要进去喝酒?”

看着两人僵持并不见礼,李佑年察觉到了不对劲,更准确来说是陈昭身上散发的敌意,笑着打了个哈哈,连忙岔开话题。

“嗯,不过,谢子骞和突厥人也在里面。”

孔青珩轻轻点头,回答道。

“嗨!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咱们喝咱们的,他们喝他们的,总归某来酒肆是瞧的绮丝儿娘子,又不是他们突厥人。来来来,没有什么是酒解决不了的,既是碰上,一道把酒言欢,也是桩乐事。”

笑着和苏清浅点点头,李佑年勾住孔青珩肩头,又拉着陈昭,径直迈向酒肆大门。

和孔青珩一般,李佑年也清楚这两人是初次见面,按理,不该有什么大的过节,至多是听了什么坊间传闻,和孔青珩一般,李佑年也清楚这两人是初次见面,按理,不该有什么大的过节,

第四十章 酒圣酒狂

“有何不敢?你我二人,至昏方休,尔敢否?”

扫视了眼对面的谢子骞还有自己隔间里坐着的几人,陈昭倒是没被突厥人激去了理智,提声问道。

他生于蒲州,其繁华仅次于长安洛阳,胡人于蒲州所产的乾和葡萄酒更是声名遐迩。自幼,他便是拿酒当水喝,年少无知时,也常常在胡姬酒肆里和胡人斗酒,说到酒量,他自问没带怕的。

怕,也只怕突厥人耍诡计,点了谢子骞孔青珩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轮番斗酒。

“好!酒家,先上十坛!”

瞧了陈昭单薄的身子一眼,朵格眼底滑过一抹不屑,高声唤道。

对此,陈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是了!

孔青珩终于想起来了,为何他会对陈昭这个名字感到熟悉。

梦中,贞和二十四年冬,突厥来使长安,于酒肆与人斗酒,当场醉死,为免两国战戈,最后是将与其斗酒者斩首示众。

他听闻时,也不由唏嘘感慨。

斗酒本为常事,偏偏,死了人,偏偏,死的那个人还是突厥使臣。

而那个与突厥使臣斗酒者,性命正是——陈昭!

休说,他本就为其惋惜,就是如今,陈昭与自己等人共坐一室,让他眼睁睁看着陈昭送死,也不是他的性子。

“且慢!”

心中想着,孔青珩出声拦阻:

“陈郎君,突厥人善酒好斗,你二人斗酒,难免酒后生事。”

他自然不可能把他梦里的事说出来,急中生智,找了个理由劝解道。

可惜,斜看了他一眼,陈昭冷冷道:

“某酒量甚好,自然谨守本分。只是,倘若突厥人非要生事,与某何干?与酒何干?孔郎君若担心,堂堂长乐县侯难道会坐视不理么?”

放到平日里,他这话倒不假,兴许孔青珩还会颇为赞赏。

是啊,突厥人若有心生事,酒不过是个媒介,就和杀人不能怪刀一个道理。况且,这里坐着的有负责藩国往来接待的典客署令谢子骞,有成王世子李佑年,还有他这个得圣眷的孔青珩,怎么都不可能任由突厥人放肆。

不过,生事的那个不是突厥人,死的才是啊!

一旦他死了,就算陈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顿时,孔青珩一阵头痛。

“陈郎君可有想过,你二人斗酒,代表的就不再是自己,而是西突厥与丰朝,胜负之分,干系重大,孰人能担责?”

“某,绝不会输!”

斩钉截铁说了一句,见孔青珩还要在劝,他冷着脸又道:

“至于这个干系,某自承担,不劳孔郎君费心。”

说罢,见酒肆小厮挑了四坛酒过来,他率先掀开坛上酒封,提坛仰首,酒水顺着空中晶莹透亮的抛物线,顺势泄下。

盏茶功夫,便是一坛落腹,而陈昭脸上神色如常,不见时人多有的红白之变。

“有意思!”

见陈昭率先灌下一坛酒,朵格也不甘示弱,一拳砸开酒坛上的酒封,凑进了,张口熊饮,速度丝毫不在陈昭下风,隐隐,还快了一线。

喝罢,他将酒坛坛口朝地,滴酒不漏。

“再来!”

见状,陈昭又提起了酒坛,仰头直灌看,朵格也没歇气,重新开了坛酒,与他同时痛饮。

目睹两人激烈的斗酒,孔青珩眼皮直跳。

似乎,他好心办了坏事?

四杯合一碗,百杯合一坛。

依他梦里听闻,两人可是各自三百大碗酒后,才嫌倒酒耽误功夫,遂又提酒二十四坛,至酉时末,闭市三百鼓声的最后一鼓前,才分胜负。

当时,市里巡逻的金吾卫与市署武侯们都站在酒肆门外候着,就是等两人斗毕,过了时禁则拘捕去长安县。

谁知,夜禁没犯,却犯了人命……

陈郎斗酒八百碗,合又三十又二坛。

酒圣酒狂应如是,只惜今时成绝盏。

瞧瞧,多么豪放,多少酒客为之叹息扼腕,当时的孔青珩听到这诗时,陈昭已然被斩首,不然,就冲着这诗,他都想去圣人舅舅面前进个谗言,保下其性命,保下这个酒圣酒狂。

申时七刻,十坛酒毕,两人皆是彷如饮水,面色如常。

“酒家,再上三十坛来!”

这回,是陈昭率先提声唤道。

各自面不改色的饮了五坛酒,对对方的酒量也都大致有了数,预估了番,陈昭自觉这个量应该差不多能够放倒突厥人了。

谁知……

“不!五十坛!”

挑衅地盯着陈昭,突厥人高声喝道。

“好!就五十坛!”

听到两人的对话,孔青珩心中一动。

十坛酒,两人喝了两刻钟,接下来的速度只会越来越缓,不可能再一盏茶解决一坛。而酉时一刻,西市门吏就要开始敲鼓了,这,或许是个劝说的机会。

“陈郎君,眼下已经申时七刻,再过会儿西市要关门,我等该回府了。”

“孔郎君,你再三阻我,是何缘故?”

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此时,再望向孔青珩,陈昭眼底已没了几分克制,浮现抹讥色,笑道:

“莫非,得太子宠幸,我妹妹畏你,我也得惧你不成?”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太子向来对孔青珩厚爱不假,可从他的话意里分析,却不似寻常的兄弟之情,反倒似是……断袖!

闻声,李佑年眼皮子一跳,酒肆里暗自围观的其它人,也不禁将好奇的眼神投诸过来,当中,孔郎君的下身更是他们关注的重中之重。

孔郎君,究竟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秋远,休得胡言!”

李佑年疾声喝止,又道:

“坊间传言,怎可轻信?你胞妹乃太子良媛,太子如何,你还不知么?”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其他人望向孔青珩的目光更加耐人寻味起来。

居然是太子良媛的亲哥哥!

那他自然不会乱说啊,既然这样说了,只怕确有其事。

说完,李佑年嘴里的舌头猛地打了个转,瞬间也反应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呸呸!

他都说了什么!

只是,既然陈昭不会胡言,那青珩他……

望向那边端坐的孔青珩,还有他身旁坐着的传闻中拒了他婚事的苏娘子,陈昭脸上的冷意已然不加掩饰。

第四十一章 彩头

起初,听闻这等传言,他们一家也不信。

旁的不说,妹妹自嫁与太子以来,所受恩宠岂是假的?

只是,传闻愈烈,阿娘在入宫探望蓉妹时,也就多嘴提了一句,哪知,听到阿娘这话,蓉妹立时便哭了。哭得那般伤心,却是连连摇头。

见状,阿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太子,竟然当真有……断袖之癖!

对于太子,他们是不敢多加妄言的,但孔青珩,却是被他们记恨上了。

突然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焦点,孔青珩眼中一急,陈昭排斥他的缘故,真真是令他哭笑不得……

“苏娘子。”

他低唤了声,声音里有几分无奈委屈,还有担忧。

旁人误解也罢了,左右他身上传得离谱的谣言也不少。可要是连苏娘子……不不不,怎么会呢,不久前才经过宁玥那出呢。

“孔郎君,你为什么再三阻拦他?”

与陈昭的不满不同,可见孔青珩几番出声,苏清浅也不由疑惑道。

“若我说,是在救他,你信么?”

孔青珩音如蚊喃,低声道。

他没法将梦里的事向苏清浅宣之于口,但他也没法编出借口来骗她。只是,再往深里的究竟,他便不能说了。

好在苏清浅眸底疑虑更重,却也瞧出了孔青珩不打算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问。

只是,心念游转间,孔青珩又想起了一桩事。

已经登基的太子哥哥病故时,那名陈良媛正怀着太子哥哥的遗孤。听闻她是想去九泉之下追随太子哥哥的,不过,因为孩子,她才撑住自个儿。

那副明明形容消瘦郁郁寡欢,却还强自绷住不敢恸哭的模样,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当时,太医署的王署令便向太后禀告,母体忧思成疾,这个孩子十之八九保不下来。谁知,最后,孩子居然生下来了。只是,生下孩子没得三日,陈良媛便追随太子哥哥去了。

情深不寿,至死无悔。

大抵如是。

陈昭是陈良媛的亲哥哥,而太子哥哥待自己从来不薄,就是看着陈良媛的份上,他今天都该再帮上一帮。至于断袖什么的,冲着陈良媛那份深情,他也不可能往心底里去。

只是,陈昭这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模样……

罢了罢了,尽人事,听天命。

陈昭非要寻死,他也拦不住。

想改自己的命数都还是没影的事了,难道还指望能把别人的命数一道改了?

孔青珩有些心灰意懒,瞧着陈昭叹息一声:

“某虽纨绔,却知逞凶斗狠乃匹夫之勇,陈郎君与朵格副史斗酒,胜能如何,败又如何,陈郎君心中该知。”

说罢,孔青珩住口不言,一副任君自便的架势,倒是看得那边目色泛冷的陈昭眼底多了分迟疑。

刚才孔青珩和苏娘子凑头低语的样子,他也看在眼底,确实不似有龙阳之好的人。再者,他虽然为蓉妹愤慨,却也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换作旁人,几分拦阻,所言也并非无理,即便不予听从,但他心底里也是值得对方在为自己照向,无论如何总是暖人的。孔青珩,能在被他连番恶语之后,仍自出言相劝……

莫非,他真的误会他了?

莫非,事情真相是——太子,一厢情愿?

有人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凉。

可他陈昭却有一个旁人不知的癖好,他喜欢在酒中思考,人越饮越醉,心越喝越醒。

心中有了疑窦,他也没再朝孔青珩恶语相向,扭头看向那个突厥副史道:

“既然斗酒,总该要个彩头,尔可敢应?”

“有何不敢!”

突厥人也是被激发了血性,他认出了那天昭德殿夜宴上巧舌如簧,坑了多普禄大人一把的孔青珩,见他屡次受阻,心中大乐,昂头嚷道。

“既如此,尔输,从此入我中原酒肆,必呼三声:汉人酒量,某不及也!汉人好酒,突厥不及也!假使为汉奴,日夜与美酒作伴,某神往也!”

陈昭挑了挑眉,高声道。

先前在酒肆里,朵格当着一众丰朝人的耳朵,出言辱及宁玥公主的事,他可没忘记。

“放肆!”

“……*#¥%#*……”

闻言,几个突厥人俱是大怒,几双眼睛瞪如铜铃,扶住腰间挂着的弯刀就要拔出。

“你不敢了?”

定定看着朵格,陈昭脸上多了几抹嘲意。

“既然敢在大丰长安辱及大丰公主,怎么不敢在大丰子民的面前,斗一斗你引以为傲的酒量呢?还是说,身为突厥使臣,居然不能代表突厥?”

“好。”

原本瞧向陈昭犹如瞧着个跳梁小丑的朵格,此时,眼底已经多了抹阴狠。

“那,你输了,又该如何?”

起初,听闻这等传言,他们一家也不信。

旁的不说,妹妹自嫁与太子以来,所受恩宠岂是假的?

只是,传闻愈烈,阿娘在入宫探望蓉妹时,也就多嘴提了一句,哪知,听到阿娘这话,蓉妹立时便哭了。哭得那般伤心,却是连连摇头。

见状,阿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太子,竟然当真有……断袖之癖!

对于太子,他们是不敢多加妄言的,但孔青珩,却是被他们记恨上了。

突然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焦点,孔青珩眼中一急,陈昭排斥他的缘故,真真是令他哭笑不得……

“苏娘子。”

他低唤了声,声音里有几分无奈委屈,还有担忧。

旁人误解也罢了,左右他身上传得离谱的谣言也不少。可要是连苏娘子……不不不,怎么会呢,不久前才经过宁玥那出呢。

“孔郎君,你为什么再三阻拦他?”

与陈昭的不满不同,可见孔青珩几番出声,苏清浅也不由疑惑道。

“若我说,是在救他,你信么?”

孔青珩音如蚊喃,低声道。

他没法将梦里的事向苏清浅宣之于口,但他也没法编出借口来骗她。只是,再往深里的究竟,他便不能说了。

好在苏清浅眸底疑虑更重,却也瞧出了孔青珩不打算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问。

只是,心念游转间,孔青珩又想起了一桩事。

第四十二章 绮思儿

可眼前,他这一言既出,就算是风流纨绔的李佑年也不禁感到遗憾。

芝兰蒙尘,玉树落叶,未免不美。

明知谢子骞是有官职在身,职责所系,但李佑年心底里还是觉得,那副让不少勋贵子弟被迫效仿的完美形象在无形中缺了一角。

即使没有公然偏袒,但谢子骞此言,无疑是帮扶了突厥人。

生为丰朝人,如何乐意?

偏偏,他的话还无法辩驳,如鱼鲠在喉,难受得厉害。

“叮叮……铛铛……”

一阵铜铃音响起,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名足腕上系有红绳铜铃的胡姬女子,从酒肆后院的方向款款而出。

顿时,吸引了整座酒肆迷醉的目光。

她身形苗条,细腰更是堪称盈盈一握,又肌肤奇白,眼如青黛,唇似樱桃,极具异域风情,这副貌相,即便在胡姬当中,也是少见。更妙的,是在行走之间,她身上还隐隐散发着异香,又若有似无,淡幽清雅,并不像寻常脂粉,却是好闻得紧。

“绮思儿娘子,今儿不是闭客吗?”

进门时就打算唤绮思儿出来陪酒,却没把人叫出来的李佑年,不由高声嚷道,面上还有几分委屈,若是平康坊的娘子们瞧见了,少不得要凑过来如何心疼。

“绮思儿也实属无奈,本不便见客,只是想着成王世子还给奴几分薄面,特来求个情。”

李佑年表现得委屈,可绮思儿脸上眉头轻蹙,眼睛眨巴眨巴,一副心忧模样,反倒要比李佑年流于表相的委屈要委屈得多。

“怎么了?”

果然,见到美人心忧,李佑年当即主动问道。

“酒窖,余酒不足,掌柜……”

若是不看人,光凭绮思儿的说话,完全听不出来她并非汉人。而她和汉人吐字唯一的不同是,汉人说话更重字正腔圆,她却多了道气口,虽然是在赔礼道歉,可偏偏,那股子气挠啊挠的,就添了股诱惑韵味。

绮思儿的一番话,不知听得多少人入迷。

大意即,新酒未出,酒窖现存酒量不足,若是客官需求,他们也可以临时去市里其它酒肆购酒过来,只是烈度上面,不可能如同此间酒肆的酒一样。而若客官极欲斗酒,三日后再来也可,酒水管够云云。

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还未待众人从谢子骞的言语里分析出二三来,绮思儿的话则是从源头上阻断了两人的斗酒。

可,美人柔声软语,诚心道歉。

谁还能拿捏着不放?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没有提前通知,也不能怪酒肆不周,何况,瞅瞅李佑年那副被绮思儿迷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也总该给酒肆点面子。

默认了酒肆酒水不足的事实,一瞬间,无论是陈昭这边还是突厥人那边,面色都有些尬然。

这就好比——两军对峙,双方主将骑着高头骏马,身着铠胄皮甲,手持方天战戟,旌旗凛冽,即将对决……突然!一方主将扔了武器,跳下马背,高呼了声:且慢,待吾如厕先!

梦中,这场斗酒最后不是共耗六十三坛半?

怎么会突然就酒水不足呢?

一旁的孔青珩生了缕疑惑,可旋即也就抛在脑后,无论如何,这酒不斗了,总不是件坏事。他只是记得有这码事,但究竟哪一天,事隔经年,如何记得?短短三日的差别,出了什么变数也未可知。

“咚!咚……”

孔青珩心中石头落地,西市通往各个方向的八扇门楼上的鼓点声依时而起,市里要闭门了。

最终,这场斗酒也没能角出胜负,不知是因了谢子骞那番话,还是酒肆的存酒不足,抑或是鼓点声声催人离。

“苏娘子,听闻你是来见奴的回旋舞?”

游刃有余地在一众男儿间寒暄了番,看向孔青珩身边一直很安静地苏清浅,绮思儿展颜笑道。

不待苏清浅开口,她就又道:

“这几日有点不方便,苏娘子不妨改日再来,让苏娘子这么美的人儿失望而归,是奴的不是。正巧,奴又新造了支舞,还未跳与外人见过,待苏娘子来了,让苏娘子第一个来瞧,可好?”

绮思儿这番话客气极了,按理美人善妒,可在与苏清浅说话时,她不仅没有流露丝毫妒意,反而较与男子对话时还多了几分热络拉拢。

除了道一句美人也相惜外,众人倒没说别的。

绮思儿再美,胡旋舞再如何冠绝长安,也不过就是个胡姬,苏娘子却是官家女儿,刻意恭维也是应当。

“却之不恭。”

轻轻颔首,苏清浅应了绮思儿的约。

随后,此间酒肆要闭门歇客,众人纷纷告别。

有人说,温柔乡乃英雄冢。

自从绮思儿从酒肆后院里头走出来,两方原有的干戈便在无形间消却了不少。

若不是临走前,朵格副史向陈昭放话“三日后,午时二刻,再较高下!”,傍晚前的这番争端,就像未发生过。

明知谢子骞是有官职在身,职责所系,但李佑年心底里还是觉得,那副让不少勋贵子弟被迫效仿的完美形象在无形中缺了一角。

即使没有公然偏袒,但谢子骞此言,无疑是帮扶了突厥人。

生为丰朝人,如何乐意?

偏偏,他的话还无法辩驳,如鱼鲠在喉,难受得厉害。

“叮叮……铛铛……”

一阵铜铃音响起,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名足腕上系有红绳铜铃的胡姬女子,从酒肆后院的方向款款而出。

顿时,吸引了整座酒肆迷醉的目光。

她身形苗条,细腰更是堪称盈盈一握,又肌肤奇白,眼如青黛,唇似樱桃,极具异域风情,这副貌相,即便在胡姬当中,也是少见。更妙的,是在行走之间,她身上还隐隐散发着异香,又若有似无,淡幽清雅,并不像寻常脂粉,却是好闻得紧。

“绮思儿娘子,今儿不是闭客吗?”

进门时就打算唤绮思儿出来陪酒,却没把人叫出来的李佑年,不由高声嚷道,面上还有几分委屈,若是平康坊的娘子们瞧见了,少不得要凑过来如何心疼。

第四十三章 突厥使臣之死

这天,孔青珩到底没有赴与苏清浅的悲田坊之约。

这一天,他没有出门。

“区区小吏就能唤我元璐长公主的儿郎,唤堂堂长乐县侯去大理寺了?荒谬!要问什么,让他闻人狄亲自过来!”

元璐长公主当堂一喝,无论外界如何风雨,总归淋不到元璐长公主府上。

明明没有斗出胜负,两人都是清醒地离开的,朵格副史为何会死呢?

孔青珩想不明白。

在梦里,朵格喝了三十一坛半的酒,这才倒地不起,当场而亡。如今,两人实际上喝的仅只五坛酒,对于旁人或有所碍,但对于这两个嗜酒如命的人,怎么都不该死的。

难道,命数真的非人力可改?

命孔安去打发了大理寺过来的小吏,孔青珩把自己的疑惑问向阿娘。

“珩儿,按你梦中事,固然可以是一场意外,但未必就不是场早有预谋的谋害。而若是后者,无论斗酒与否,饮酒几何,那名突厥使臣,都是会死的。这是人祸,非命数。”

听到孔青珩的疑虑,元璐长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

“那究竟是谁在害突厥使臣?”

“噗,珩儿,你莫不是当阿娘是万能的?阿娘又非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卿,怎么知晓?往小了说,兴许是有私怨,往大了说,则是欲离间大丰与西突厥,上至权贵下至走卒,东西突厥丰朝姜朝,谁都逃不了嫌疑。”

打趣了句,元璐长公主端了盏茶慢饮,不慌不忙道。

腆着脸笑了笑,孔青珩没有再问。

“不过,今日,你便不要出门了。我刚刚得到消息,突厥使臣是在鸿胪寺客馆的门前死的,据说为饮酒过量,你昨日在酒肆中几番拦酒的举动引人猜疑,值今之计,撇托干系才好。”

元璐长公主又淡淡补充道。

她没向孔青珩点明的是,假如大理寺查不出真凶,又或者查出的凶手涉及太广,他一力相救的陈秋远身上黑锅便是背定了。

“孩儿省得。”

老实地点点头,差人去了苏府那边告罪,孔青珩回了自己的小院。

第二日。

大理寺卿闻人狄倒是没有亲自登门拜访,不过,圣人一道口谕却是抵达元璐长公主府,宣长乐县侯两仪殿议事。

孔青珩一个担了爵位的纨绔子弟,有什么事好议的?还不是为了前天突厥副史醉死一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突厥副史在长安城里出了事,丰朝总归是要给个交代的。

两仪殿和太极殿不同,太极殿是召集文武百官正式议政的地方,但两仪殿却更加随性、私密,是圣人日常办公的所在。当初,圣人与年仅九岁的孔青珩在嬉戏时许下长乐县侯爵位的,正是发生在两仪殿。

进入内宫,两仪殿外的廊道上,看见孔青珩,李佑年朝他点头示意,旁近站着多普禄使节和大理寺卿闻人狄,以及朝中几个老臣。

“圣人宣诸位入殿!”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圣人跟前伺候的内侍监王忠从殿内走出,宣召道。

殿内。

圣人端坐在御案后,阶下还跪坐着太子李泓,约莫是大病未愈的缘故,圣人面色并不佳,应当是为突厥使臣醉死一事特意从寝宫里过来的。

“两国交好,乃突厥夙愿,吾等久仰中原文化,慕丰朝而来,今我使臣朵格于长安酒肆遇害,未知丰朝可有结案?”

觐见拜礼之后,突厥使臣多普禄率先站出来问道。

“多普禄大人,贵死饮酒过量而亡,何来遇害一说?”

听到多普禄的话,刑部尚书郑大人当即出列反驳。

“朵格乃我西突厥的勇士,千杯不醉,区区五坛酒,岂会令他失色?况且,谁人都见到,他饮酒过后面不改色,自行归馆,无分毫醉态,如何成了饮酒过量?”

多普禄毫不犹豫道。

“虽有稀奇,但此间酒肆酒烈,天下皆知。若体弱之人又或是有暗疾在身,醉死未必不然。”

“荒谬!……”

多普禄的口才,从那晚的昭德殿夜宴便可见一斑,他一人与在场诸位大臣辩驳,竟是丝毫不逊下风。

不过,朵格的死乃是事实,醉死和遇害虽然本质完全不同,但丰朝的的确确也要给西突厥一个交待,否则,有失国体也落了口舌。即便此次因着各方因素没有引发战祸,可日后呢?难保突厥人不会借机生事。

“启禀圣人,儿以为,此案尚未查明前,朵格副史究竟是遇害还是自身酒量不济,尚且两说。”

见几位大臣与多普禄吵得不可开交,太子隐晦地望了眼圣人不佳的颜色,清声叙道,也打破了两方的争执。

“我儿所说有理。”

知道太子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圣人微微颔首。

“那不知,贵国几日方可查明案情?”

闻声,多普禄倒也没继续纠缠,只是快速问道。

第四十四章 孔青珩的私心?

“此案,臣有一事不解,还请圣人允许臣向长乐县侯与成王世子问询,为臣解惑。”

来了!

孔青珩心头一跳,暗自提神。

听了这么久你来我往的两国争辩,等待着他的难关终于来了。

“准。”

圣人眉也不抬,缓声道。

“喏。”

闻人狄朝圣人的方向先鞠一躬,接着,注视着旁侧安静多时的孔青珩,开口道:

“据当时酒肆里在场者供述,长乐县侯曾多次拦阻陈昭与朵格副史的斗酒,不知长乐县侯缘何如此?”

“此间酒肆的酒以其劲烈名誉长安,而塞外苦寒,饮酒如水,某担忧陈郎君不敌,失了颜面。”

长身玉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词,孔青珩平静答道。

“某想问成王世子,陈昭与你一道去的此间酒肆,然否?此前,长乐县侯可识得陈昭,还是因世子介绍当日结识?”

“不错,某慕绮思儿娘子久矣,此事长安皆知,当天,陈昭是受某所邀,故往此间酒肆一行。此前,青珩不识陈郎君。”

暗暗向孔青珩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李佑年据实答道。

孔青珩会害突厥使臣?

他完全不信。

不过,能看到孔青珩吃瘪,他倒是颇为开心。大概,打小儿一块长大的情谊,除了够铁,也是够损吧。

“谢世子据实以告,敢问长乐县侯,既与陈昭不熟,何以担心他失了颜面?”

果然,大理寺卿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好在,这个问题也在他阿耶事先的预计当中,当下,孔青珩不慌不忙道:

“某担心的并非陈昭一人之颜面,而是担忧我大丰儿郎之颜面。不知闻人大人知否,当日,朵格副史挑衅在先,出言不逊,辱及公主,陈郎君闻声而怒,是以斗酒。”

“胡说!朵格已死,嫌疑者俱是你们丰朝人,无以对证!”

还没带闻人狄说什么,多普禄跳出来,疾声斥道。

阿耶还真是智计高绝,多普禄果然出来反驳了。

心中感慨,孔青珩面上却是不冷不热,看向闻人狄,清声道:

“闻人大人也瞧见了,死无对证,但朵格副史若是没发生意外,难道他自己就会承认吗?酒肆里不过丰人与突厥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难辨黑白。既如此,陈郎君与朵格副史的斗酒,没有任何意义可言。相反,若是输了,还失我大丰颜面。”

瞧见对面的多普禄胡子颤动,知道他自己被利用了,眼底正浮露怒火,孔青珩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道:

“我丰朝泱泱大国,君子如玉,胜负从不搪塞,但我们不妨来做个假设,假使胜了这场斗酒的是陈郎君,届时朵格副史又将如何?

兴许,朵格副史会否定两人所饮酒乃相同;兴许,第二日多普禄使节就会以单较长安酒胜负有失偏颇,提出以突厥美酒邀战;兴许,使团备酒不足,斗酒不了了之……

有很多种可能,但没有一种是突厥使团亲口承认他们输了!这从方才的情形也可见一斑。”

顿了顿,孔青珩扬了扬眉:

“既如此,可不就是场有输无赢的争斗?某再三拦阻,实为不忍见陈郎君逞一时意气,酒醒后却郁郁难言,与己无益,于国无利。”

孔青珩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又不失张力,口若悬河,说得是极好,令场中不少大臣都微微颔首,就连方才问询他的闻人狄嘴角也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就和李佑年一样,没人会觉得孔青珩真和这桩事有什么干系,只是运气不太好,赶了巧了。

当然,即便对这番话的评价不低,但他们也都心知,以长乐县侯的学识,断然是说不出来这番话的,十之八九还是那位人在公主府的元璐长公主所教。

不过,他们可不会当着突厥人的面拆穿长乐县侯,莫说两国敌我之别,就是冲着元璐长公主的面子,这群老狐狸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来。

眼下,闻人狄正准备出言将长乐县侯从这次件事里摘出去,也顺路卖元璐长公主一个人情。

谁知,那边被孔青珩拿来踩他自辨的多普禄,冷不丁道:

“据某所知,长乐县侯生性自在,不喜拘束,更恶读书,未知这番话从何而来?若有人教,岂非是说,长乐县侯几番拦阻,另有隐情。”

怪事!

突厥人怎么知道你小子不爱读书的?

刚为孔青珩放下心来的李佑年,心又猛地悬起,投来疑惑的目光。但见孔青珩接收到他的目色后,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转瞬,他又明白过来。

还是那晚昭德殿夜宴出风头惹的!

甭看突厥人面上不显,只怕转头就把孔青珩的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调查得一干二净,不,都说不上调查,往坊间走一圈,也就能听个七七八八了。

“前面所言,句句属实,不过,某的确也有私心。”

摸了摸鼻子,多普禄的问话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孔青珩心里的那块石头倒是彻底放下了。

他本就是纨绔嘛,大话你不听,私话,就看你信不信了。

反正信与不信,他那天的异样都已经完美掩饰过去。

“那天酒肆,随在某身边的是宣平坊苏娘子,诸位应当也知晓,某思慕良久。那天,陈郎君与朵格副史斗酒,所言所举都甚是豪气,自古美人爱英雄,某……不欲被盖了风头。”

说完,孔郎君白皙如玉的俊脸上泛起一道极淡的红晕,像是在为他的私心感到不好意思,看得他旁边的李佑年瞠目结舌。

这小子!

居然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特奶奶的,也太他妈能装了吧!

跟个菜圃子里的大白兔子似的,要不是两人相交多年,他险些就被他骗了去!

不仅是李佑年,殿内其它诸位大臣,甚至连御阶下的太子和御案后的圣人,眼底都浮现抹古怪之色,嘴角一抽一抽地,似在憋笑,忍得颇为辛苦。

不过,虽说孔青珩的举止浮夸做作了些,但相较于前面的缘由,他这份私心,在场的人倒是信了大半。

毕竟,孔郎君倾慕苏娘子一事,在长安城里风传已有段日子了。

第四十五章 公主问话

望着满脸羞意的孔青珩,多普禄的脸色并不好看,若不是他肤色偏黑,恐怕此刻的青白变换能明显得多。

果然,论说文讲理,他无惧于任何一名大丰文士,可论及蛮不讲理,他逊色孔青珩远矣。

每回遇到孔青珩,纵使他满腹经纶,最后也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变成了自讨没趣。多普禄觉得,这个长乐县侯,怕就是专门克他的!回回都在对方身上吃了瘪。

“谢长乐县侯与成王世子为某释疑。”

向孔青珩与李佑年点了点头,闻人狄侧身朝圣人鞠躬道:

“启禀圣人,臣惑已解,但请圣人与多普禄使节容许,令仵作将朵格副史遗体开解,探寻死因。”

“不可!朵格已死,贵国污蔑不成,又要亵渎遗体,是何居心!”

当即,多普禄疾声呵斥道。

“若要尽快查明此案,根查死因本就无可厚非,贵使不允,即阻某查案。”

……

又是番争辩,最终,多普禄捏着鼻子认下了闻人狄的提议,这场关于突厥副史在长安意外死亡的论讨,也暂时随之告一段落。

朝臣退,使节离。

两仪殿内,圣人只留下了太子叙政。

而踏出两仪殿的孔青珩,则是一身轻松。不过,他并没能直接离宫,因为太子身边的贴身服饰的大太监李良拦住了他。

“长乐县侯,太子有事寻你,还请在此处稍候。”

太子哥哥找自己有事?

愣了愣神,孔青珩与李良一同在廊下静候。

突然,一名身着太监服饰的矮个子小太监小跑到孔青珩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嘶!

李令月!

低头看清小太监那张娇俏的脸,孔青珩心底里倒吸口凉气。

我的活祖宗,这丫头怎么从立政殿跑这来了……

见旁近走动的侍卫与殿门前那几个太监都是副眼观口口观心,熟视无睹的模样,孔青珩识趣地随李令月朝偏僻点的角落走去。

李令月不怕御史表函呵斥,他孔青珩还怕被那群糟老头儿念叨呢。

“是你做的?”

“什么?”

李令月没头没尾一句话,挑了挑眉,孔青珩满眼不解。

“突厥使臣的事……”

见孔青珩两眼茫然,李令月神色间还有两份压抑不住的兴奋,压低了声音提点道。

“嘶!”

闻言,孔青珩差点没跳脚,刚刚才摆脱他身上的嫌疑,他容易么!这丫头,是见不得他好?

“当然不是。”

瞧孔青珩这副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模样,李令月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来,又嘀咕了句:

“真的不是?”

“不是。”

这种事,他可不想沾惹上。再者,本身当中也就没他的事。

孔青珩拧着眉,斩钉截铁答道。

抬头凝视着孔青珩一本正经地样子,不知李令月想到了什么,突然,她的眼眶就红了:

“你真的不想娶我?”

“不想。”

孔青珩猜不到这丫头脑子里的念头,但这种问题,他自然不会吊着宁玥。

“你混蛋!”

“嗯。”

“混蛋!混蛋!混蛋!”

这下,不仅眼眶红了,就连鼻尖也通红通红的,可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里,硬生生没掉下一滴泪来。

看得孔青珩心中一揪,自从能坦然面对李佑年后,慢慢地,他对李令月本就不多的怨念也消散去了。

梦中事是梦中事,现今是现今。现在的李佑年仍是自己的铁哥们,李令月也不过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她是自己的堂妹,而不是与他和离的妻子。

“青珩!”

太子踏出了两仪殿,远远瞥见这边的孔青珩,朗声唤道。

李令月瞧了瞧那边正在叫孔青珩过去的太子哥哥,她狠狠瞪了眼孔青珩,朝着附近一条小道上撤去,隐隐能窥见日华门那边正在等候她的太监宫人。

“太子哥哥。”

目送李令月遁走,孔青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脑袋,回身望向太子,清声道。

“刚才,那是宁玥?”

瞥见奔向日华门方向的青色内侍服的小太监,太子笑着,温声问道。

孔青珩没有回答,只是扔给太子哥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接而,两人面上俱是无奈而笑。

“太子哥哥唤我留下,是有何事?”

两人笑罢,见李令月和日华门那边接应她的太监宫人汇合了,转身朝两仪门行去。

圣人病后,太子奉旨在弘文馆执政,虽然不清楚太子哥哥这是要带他去哪儿,可去哪儿都得先出两仪门,毕竟两仪殿后的北边通往甘露门,那是后宫范围,而往西宜秋门、西北角月华门去,是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居所;往东献春门、东北角日华门去,则是帝后平日起居处。

“记得昭德殿夜宴上,孤说要赠与你的海东青么?那次被突厥人打断,漏了这事,正巧,你今儿进宫,一道带回去。”

说着,太子李泓引孔青珩上了他的四望车。

礼制上辂车驾六马,安车驾四马,唯有四望车仅驾一犊,四面有窗十分轻巧,太子平日常乘,朝臣们也常常以此夸赞太子节俭。

可以说,太子李泓除了颇为孱弱的身子骨外,其余方方面面已经是朝臣们心中的完美储君。不过,这也是过去的印象了,前不久,长安城里风传的那个消息……

“妾身拜见太子殿下,长乐县侯,万福!”

抵达东宫崇文殿,孔青珩刚刚随李泓下车,就见到身着青色细钗礼衣的陈良媛款款而来,上前施礼。

陈良媛脸上的气色并不大好,眼眶下隐约还有几分青色,像是几日不曾好眠。想想她兄长如今身陷囫囵,原因倒是摆在明面上的。

“蓉儿免礼。”

太子抬手虚扶了下,又朝身旁的李良低声吩咐了几句,领着两人入殿。

“殿下……”

见太子落座,陈良媛就慌忙唤道。

“妾听说您刚才去两仪殿是处理突厥使臣身亡一事,未知家兄他……”

陈良媛的神色明显正在不安,但或许是太子平日温和有礼,待她极好,没有再作犹豫,也没有再铺垫二三,陈良媛径直道出心中担忧。

“蓉儿,此事尚未定论。”

第四十六章 朝开夕拾花

端详着自己的爱妾,李泓眼底划过一丝不忍,但还是接着道:

“方才议事时,大理寺卿闻人大人已经答应圣人,十日内必查清此案。”

身为官家儿女,陈良媛自然能从中得出另一层含义——再过十日,她的兄长就要被判决了。

无论突厥副史身亡是意外还是谋害,陈昭都是此案的关键,除非突厥副史的死和酒没丁点儿干系,否则,陈昭都逃脱不了刑法,至多有轻重之差。

可,突厥副史的死可能与酒没干系吗?

答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望向太子一张一合的嘴,陈良媛怔然,殿内三人各自缄默不语,底下服侍的宫人更是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良久。

“殿下,海东青来了!”

殿门口,李良小心翼翼提着手上的银制笼子,恭声禀告道。

“快,递与长乐县侯,青珩,你瞧瞧,可还中意?”

看到李良提着关海东青的笼子行来,太子先前面上的些许忧色顿时一扫而空,瞧向孔青珩,温声问道。

“此雕神俊,青珩自是喜不自胜。”

眸子底划过道亮光,唇角弯了弯,孔青珩毫不迟疑回道。

斗鸡遛狗,长安城里纨绔们能把玩的玩意儿,他差不多都玩了个遍,看见笼子里的海东青周身雪白,脚下则是对赤红和血爪,哪里还不晓得它的稀罕。

要不是陈良媛在旁,又正暗自神伤,此刻,孔青珩怕早已经乐得跳起来了。

孔青珩虽然没有将喜色表露分明,但眼底瞧向海东青的欣赏惊艳,却是做不得假的。

“咕!”

大抵是雕儿有灵,随着笼子落在孔青珩案前,笼内的海东青忽然出声鸣叫。灵动的眸子底仍带凶煞,看得孔青珩心中又是一喜。

此雕尚未认主,也未被旁人驯过。

瞧见了孔青珩眼底的喜色,太子脸上浮现抹轻笑:

“青珩,熬鹰之法,你当是知晓的。不过,此雕尚幼,倒是比成年鹰少了些功夫,它也少吃点苦头。”

兴许是为鹰唳所惊,陈良媛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孔青珩木案上自己心动过的鸟儿,心底居然已泛不起半丝波澜,抬首望了太子一眼。

想起兄长刚出事那天,太子听闻详情后的震惊,她心中便是苦涩不已。

那天太子没有和她说上太多,只是对断袖之说嗤之以鼻,那时,她便知道——她误会了。

若是她没有误会,阿娘入宫探看时也没有哭泣,是否,兄长就不会对长乐县侯怒目以示,是否,兄长就不会听不进长乐县侯的诚挚忠言,是否,兄长就不会有今时之祸?

陈良媛不知道答案,只是心坎上的苦味一直涌上喉头,连舌尖都泛起苦味来。

“长乐县侯,那天家兄妄言,冒犯之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良媛放心,令兄也只是受坊间舆论所惑。”

听到陈良媛替陈昭致歉,孔青珩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将事情揭了过去。

莫说他这人本就公私不分,认亲不认理,就是他本身的浑性子,也不会在人落难时落井下石。

——————

宣平坊,苏府后院。

书房附近的仆役已经被打发了去,书房里只有苏家父女俩,还有两名不为仆人所知的客人。其中之一,自然是不请自来的风揽月,另外一名,却是个头戴羃?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娘子,这几日酒肆被盯得紧,奴担心惹眼,今日才过来,还请娘子勿怪!”

“无妨,特殊时刻,你也是小心行事。”

闻言,苏清浅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轻声问:

“确定酒肆没出问题?”

“没有,不是我们的人做的,也没有内鬼。”

羃?下的声音里有股异样的诱魅,她掀起羃?周围的布帛,露出那张迥异于汉人的娇颜——绮思儿!

“娘子倒把某瞒得紧实。”

瞧见羃?底下闻名遐迩的那张脸,风揽月愣了愣,无奈笑道。

“此间酒肆,是阿耶昔日辛朝为官时为腹内酒虫备下的消遣所在,风叔叔不知也不奇怪。”

只是,自从她和苏复回到中原后,便用他们的人手接管了酒肆,作为打探消息的用途。

淡淡笑了笑,苏清浅没有多说。

“原来如此,看来某的酒虫也有去处了。”

摩擦着下巴,风揽月放下了手边酒盏,转而道:

“关于这次的事,某这倒有个想法。西域有一种花名为朝开夕拾,需以五种毒物的毒液浇灌生长,花本身无色无毒,人鼻也嗅不到花香,但若是令花香与酒液混合,任何一种酒都会化成穿肠毒药,而死状与饮酒过量醉死无异。”

“你是说,突厥使臣正是中了这种毒?”

苏复疑声道。

“某不知,不过,中此毒虽面上不显,可体内胃心消融破损,肠道血液堆积,一旦肢解,便知死因。”

“也就是说,说是毒,但它引发的其实是胃心急速出血?”

放下茶盏,苏清浅总结道。

“不错,解法有二,一是在一炷香内灌下大量白面填塞胃心,后以汤药调之;二嘛,就是不要饮酒,只要戒酒,纵使穿肠毒也无缝可入。”

说罢,风揽月重新提起酒壶,对着壶嘴呷了大口,似在为自己压惊。

坐他对面的绮思儿,眼底流露出一抹惊异。

汉人的毒,还真是古怪!

明明可以一包砒霜的解决事,非要转道手,也不嫌折腾。

咂巴着嘴,风揽月又道:

“不过,朝开昔拾花五年一开,在开花以前每三个时辰就要灌溉一次,培植不易,江湖上都十分罕见,近十年间更是销声匿迹,某还以为此花已经失传。啧啧,天下毒药那么多,这个算是杀人于无形中的前三,不过,也实在鸡肋。”

“历朝历代皆有禁酒令,然民风如此,孰能幸免?看似鸡肋,实不然也。”

摇了摇头,从风揽月的手上接过酒壶,苏复也给自己倒满一盏,引入喉间。

“除开死者,施毒者可会留下痕迹?”

想起那天孔青珩所说的“是在救他”,苏清浅心中疑惑不减反增,微蹙着眉问道。

第四十七章 猫戏鼠

“有!正如花香混合酒液成毒一样,花瓣本身遇到酒香,也会改变原本无味的属性,将散发异香,经久不去。若不及早将花摒弃,作为花的携带者,凶手本身也会染上异香。”

风揽月肯定地答道,可惜,这却不是苏清浅想听到的答案。

那日,孔郎君究竟为何会告诉她是在救陈昭呢?

苏清浅得不出结论,只是,确定这次的事件与酒肆无关,更不会被人留心到酒肆,她也只能放下余念,随它去了。

五日后。

大理寺,内堂。

寻常衙门,有大堂二堂之别,大堂审要案、命案,高大威严,判重刑,自带肃杀之气;二堂则相对轻缓无森严,以衙吏办公为主,审案通常也是小案,不判死刑。

大理寺的内堂,某些程度上倒与衙门二堂有相似之处。

“陈郎君,你……还真是令某意外呢?”

本该大理寺卿闻人狄端坐的高位上,空空无人。而高位至堂下左起首座上,却正坐着一名身穿常服的中年人,他的身前也放置的有书案,上面呈放着相应卷宗,此刻,便是这名身份不明的中年人在说话。

“不知这位大人何意?”

闻言,陈昭面色如常,反问道。

虽然身在囹圄,可大抵是身为工部尚书之子、太子良媛亲兄的缘故,陈昭身上并未戴有镣铐锁具,如不是正跪在堂下,旁人怕是很难看出他是个嫌犯。

中年人摸了摸颚下短须,瞧向陈昭就像是瞧着一只自投罗网的年雀,面上轻轻笑着:

“陈郎君的反应很有趣,来,某自我介绍下,某乃六扇门总捕头徐宗望,位同大理寺少卿,从五品下,直属天子,由大理寺与刑部分管。”

“六扇门专管江湖事,我的案子,似乎还轮不到徐大人操心。”

看着正在摩擦额下短须的徐宗望,陈昭淡淡道,完全没有身为嫌犯的自觉。

“噢?”

挑了挑眉,徐宗望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盯着跪在堂中的陈昭,仍自笑道:

“陈郎君以为朵格副史之死,原因为何?”

“他自身酒量不济,醉死。”

看向徐宗望,陈昭平静答道。

“既然陈郎君说了,那他自然就是醉死的。”

微微颔首,徐宗望似乎没有在这上面多言,反而继续道:

“那我们接下来说说,朵格副史死亡当天晚上,陈郎君去了何处?”

“某回到了家中。”

“不错,当天西市闭市后,你直接回到了宣阳坊的家中,宣阳坊坊卒也很本分,当坊内四门皆闭,没走漏一只苍蝇。只是,三日前,在你家后院橘树下,本官的人挖出了一件七八成新还带有异香的衣服,据酒肆里跑堂的小厮辨认,它正是白日里你与朵格副史斗酒时所穿的衣服……不知,陈郎君可有解释?”

示意人把那件散发的衣服搁在陈昭身前,徐宗望嘴角的胡须微微上翘。

“某只不过嫌平日所携香囊香味与酒味混杂在衣服上,不喜故弃。”

看到熟悉的衣物,陈昭的神情依旧平和,淡淡回道。

见状,徐宗望紧接着又道:

“朵格副史的遗体,闻人大人领得圣人口谕,回大理寺当天便肢解了,经仵作查验,死因是胃心穿烂。而巧合的是,江湖上有一种花,名为朝开昔拾,当花香与酒液混合时,酒就成了穿肠毒,花染了酒味也就散发异香。”

“哦?”

闻言,陈昭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还有被人怀疑后的愤然与无奈:

“徐大人的意思是,某扔弃的那件衣服上有香味,是因为携带了那什么……朝开昔拾花?”

瞧着不为所动的陈昭,徐宗望笑得像是正在戏鼠的猫儿,他捏了捏自己唇角处的八字胡,笑着道:

“陈郎君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大人这是想在某身上胡乱安插罪名?莫说某根本不识得那朝开昔拾花,即便某身上真携带了那花,当日除了突厥副史,某也饮下同样烈酒,假使有毒,怎么不见某意外身亡?”

陈昭神色镇定,昂首反驳。

“哈哈哈!不错,朝开昔拾花没有解药,突厥副史若是因它中毒而亡,陈郎君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被陈昭一言驳倒,徐宗望面色不变,只是嘴角笑意更甚:

“朝开昔拾花十余年未见江湖,可江湖上,仍有它的传说,任何人剖解了朵格副史的遗体,都会想到它上面去。可,既然销声匿迹十余年,它自然也没有如今就正好出现的道理。所以——

衣服上的浓郁芬香,只是作为掩护!掩饰朵格副史的真正死因!

陈郎君,某猜得对是不对?”

“大人自说自话,某能言何!某不过有件不喜遗弃的衣物,恰巧带了花酒香,难道就要借此断定某谋害了突厥副史?”

陈昭脸上的神色终于变了,像是被人强行污蔑,气得面上泛起红云,低声喝道。

“呵呵!”

徐宗望的脸上还在笑,盯着陈昭就像是看老鼠逃命前的最后一搏,他以无比温柔又无比确定的口吻,慢慢道:

“那陈郎君可知,五日前圣人便应允肢解,四日前我们便查到了陈郎君遗弃的衣物,为何今天才找你来问话?”

“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想法。”

陈昭大口呼吸,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说道。

像是在压下他的愤怒,又像是在压下他已经不再平稳的心跳。

“这四天,本官只查了两件事,其一,是差人去了趟蒲州;其二……陈郎君,可要猜猜?”

“大人很喜欢猜谜?”

“看来陈郎君是不想猜了,也好,就让本官替你来说吧。其二,本官让人彻查了突厥使团进京一路上所经驿站的后厨食肆,然后,本官便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捋了捋自己的短须,须宗望缓声道:

“十日前,岐州一间驿站的仆役饮酒身亡,半月前,陇州一间驿站的厨子,险些一命咕呼,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点——都沾了酒。其实,时人贪杯,本是常事,可奇就奇在,这两间酒肆,都曾经接待过突厥使团,而他们……又都偷吃了本该递与突厥使团的食物。”

第四十八章 珍而藏之的香囊(一更)

“大人想说那些食物里有毒?这与某何干?某倒是高兴,徐大人既能查出突厥副史的死因,也就洗脱了某身上的嫌疑。”

“洗脱?不不不,不仅没有洗脱,你身上的嫌疑反而更大了。”

朝陈昭轻轻晃了晃食指,徐宗望索性站起了身,走至他跟前又道:

“那名仆役与厨子都是好酒之人,他们在饮酒时,俱是感到了腹内一阵隐痛,只是在最后他们却是一死一伤。你猜猜,是何缘故?”

“某并非捕快也不认得他们,猜它作甚?徐大人的话……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那我们不妨来聊聊,既然饮酒时会伴有隐痛,为何朵格副史在与你斗酒的过程中,竟然不见异状!”

徐宗望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

“徐大人!还望你慎重!”

陈昭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冷色,朗声喝道:

“某乃朝廷工部尚书之子,太子良媛的胞兄,虽然不幸卷入此次案件,但某既非凶手,也非死者!某什么都不知道,更没空陪你在这里玩猜谜游戏!如果你想定某的罪,就该拿出证据,而不是方才这番驳杂混乱的无端臆测!”

“证据?”

唇角的弧度弯了弯,徐宗望停止了他猫戏老鼠的游戏,清声道:

“证据就是你这件染了香的衣物!为什么选择就地掩埋,而不是烧去?仅仅是为了借它转移视线,再又借它脱罪么?”

看着地砖上跪着的陈昭,徐宗望踱着步子,摇了摇头,又道:

“不,当然不仅于此。陈郎君,你们的心机很深,它最表面的作用,当然是本官被你们引入歧途,在拿它作为证物定罪时,让你借机脱身;而再深一点儿,则是本官识破它的遮掩,以为上面浓郁混杂的香味不过在故作玄虚……”

“但其实,这两者都是在替同一件事做掩饰:衣服上的异香,不是源自朝开昔拾花,而是掺入了曼陀罗花!”

重新在陈昭面前站定,徐宗望平静道:

“你先前没有说错!朵格副史的确是醉死不假。可,以酒量闻名于世的突厥人,身为突厥勇士更是喝酒高手的朵格副史,好端端地,怎么无缘无故就酒量不济了?汉人佳肴,能灼烈至此?于是,本官差人往鸿胪寺客馆查探,得知,此次来长安的突厥使节,耗酒远逊往年!”

蹲下身子,注视着身前的陈昭,徐宗望眼底是切切实实的淡漠:

“还记得我先前问你那个仆役和厨子为何一死一伤吗?因为仆役常年饮食不定,饥饱参半;厨子却是因为自身身份的缘故,不会饿了肚子。换言之,仆役患的有胃心病。

众所周知,患胃心病者最好禁酒,其次少饮。

本来,那个仆役按着平日的酒量小酌一二也不会死,但坏就坏在他偷吃了原本准备给突厥使团的吃食!在那份吃食里,被人添加了猴儿胆汁!”

稍作停顿,徐宗望继续道:

“从塞外至中原,易得水土不服,而水土不服者,又将引发胃心受损。这时,若不好生调养,必定导致身患胃疾,一旦摄入大量胆汁,更是会加剧胃心衰弱!

中原美酒,大多甘醇,不比塞外烈灼。初患此症,突厥使团刚开始并不会察觉到自身的异样,而到后来,随着胃疾加重,即使察觉到身体不适,也会被误认为是水土不服。但,当他们饮入大量烈酒时,则必将导致胃心穿烂而亡。

你之所以在衣服上掺入曼陀罗花香,便是利用它的麻醉镇痛的效果,令与你斗酒的朵格副史在短时间内感觉不到胃心的异样,促使他饮下大量烈酒,引发这场早有预谋的——谋杀!”

定定瞧着额头冒了层细汗的陈昭,徐宗望唇边的胡子翘了翘,似笑非笑。

猫儿戏鼠,向来只有贪玩的猫,没有逃脱的老鼠。

“大人抽丝剥茧,某叹为观止,可,某何曾说过,衣服上的香味是朝开昔拾花,又何曾说过它不是曼陀罗?事实上,某只是随身香囊里有曼陀罗罢了,并无心谋害突厥副史。兴许,是真凶知晓了某香囊里有曼陀罗,故意引我们碰见,完成这出天衣无缝的谋杀,他自己则逍遥法外。”

这是陈昭第一次在徐宗望面前张口说了如此多的话,他的说法无据但是有理,任谁也不能凭空推翻他的假设。

“陈郎君乱了。”

低低叹了口气,徐宗望站起了身,淡淡道:

“陈郎君忘了,这几日里,本官还做了另一件事,本官差人去了蒲州。长安与陈郎君往来的勋贵子弟们不清楚,可蒲州还是有人知晓的,陈郎君自幼就不喜熏香,更别说是随身佩戴香囊了。”

“长安子弟多爱戴花佩戴香囊,某来长安后改变习性,这不奇怪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香囊,这当然不奇怪,但陈郎君佩戴的这个香囊——可并不简单。”

徐宗望走回了他来时的座椅,平静道:

“莫说曼陀罗出自西域,中原罕见,就说曼陀罗的本身效用,以种子最大,嫩叶次之,鲜叶再次,干叶最小。如果只是佩戴着花而不食用,单靠着花香并不能达到其使人彻底麻醉的效果,所以,陈郎君香囊里的曼陀罗花……是经过特殊加工的。”

既然在花里做了手脚,香囊自然不会是寻常的香囊,香囊的主人也就自然不会再那么无辜。

“陈郎君,还要继续辩解吗?需要本官把拿你这件衣服做过的实验,再拿出来举例吗?”

徐宗望好脾气的问道。

“就算香囊并不简单,徐大人何以见得某就知道个中玄机,何以见得某是故意为之,而不香囊本身被人掉了包!”

陈昭的语气又快又急,和徐宗望见过的最后争辩不过拔刀相向的江湖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神似得紧。

“这香囊,是陈郎君重要之人赠与陈郎君的信物,珍而藏之,如何会被人掉包呢?”

徐宗望眯了眯眼,平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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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

今天,是他走的第十五个年头。

风继续吹,继续宠爱。

第四十九章 宴宾客,起歌舞(一更)

“徐大人!某乃工部尚书之子,太子良媛的兄长,你不能以此断定某的罪行!某绝无加害突厥副史之意,只是不慎之下成了杀人者的帮凶。”

双目瞪向徐宗望,陈昭怒道。

“陈郎君无需提醒本官,本官原以为,昔日蒲州刺史现今工部尚书之子,太子良媛的兄长,不会轻易做出此等有害国体的大事,十之八九是败在儿女情长上。可惜,赠与你香囊的,并不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相反,他是个行踪隐蔽据闻相貌极为不凡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巧,本官慕名已久。”

……

这几日,长安城里可谓是鸡飞狗跳。

先是突厥副史朵格在死在鸿胪寺客馆门口,朝野上下讨论不断,沸沸扬扬。

接着,没几天,满长安就又在捉拿乱党,弄得不少人风声鹤唳,底子不干净的豪杰侠士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怕被好大喜功的官差捉去充数,连平康坊的皮肉生意都少了许多。

外界纷纷扰扰,可这事的苗头还烧不到权贵子弟的头上来,权贵子弟们仍自宴宾客起歌舞,好不快活。

此时,孔青珩还不知道他心中的酒圣酒狂,并非他以为那般无辜,更不知晓,在他梦中陈昭最后被判死刑的真正缘由。

眼下……

“青珩,难得大家欢聚,你自个儿在边上自斟自饮作甚?”

胜业坊,成王府内,李佑年的脸上已添了两三分绯色,酒兴正浓,瞧见旁侧桌案后的孔青珩面色淡淡的模样,不由高声嚷道。

这里是成王府的中堂,李佑年作为东道主坐在主位,两侧分别置有八张桌案,坐着应邀而来的一帮权贵子弟。

而在两侧桌案圈出来的中心,被李佑年出高价从此间酒肆请来的绮思儿正翩翩起舞。

稍微靠后处,则是善割鲙者合着堂下声乐的节奏,操刀响捷,刀下鱼片如雪,无声细下,一盘盘精致又引人食欲的金齑玉鲙,便呈上了诸位郎君的桌案。

有美酒、美人、美食,宴,自然就是场好宴,主客尽欢谑。

“一时想事入了神,来,某自罚三杯。”

闻言,面上轻笑,孔青珩把玩着手上酒壶,倾入杯盏,仰头连饮,姿态潇洒得紧,再兼上他那张俊美至极的脸蛋,画面煞是好看,犹如一幅魏晋狂士的画卷徐徐展开,不闻酒香,观者已醉。

只可惜,孔郎君有魏晋狂士都未必能及的魅力,却没有魏晋狂士的风骨,才学……更是不说也罢。

“孔郎君好酒量!”

宴席上,一众纨绔子弟见状纷纷叫好。

“若说酒量,某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在座恐怕无人能及陈郎君。”

弯了弯唇角,夹起盘中薄如蝉翼的鱼片,细细品味,孔青珩微微笑道。不知是因为酒量奇佳的陈郎君,还是这盘中的美食。

“唉!要说秋远也是不走运,突厥人死就死吧,偏偏死在了长安,还偏偏就被他给碰上了!”

席上,有几名权贵子弟与陈昭颇为相熟,听到孔青珩提及,旋即感叹道。

若是萧承誉谢子骞之流在此,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相反,他们还会说上一通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但在场者,俱是李佑年的狐朋狗友,换言之,就是一帮纨绔,说起话来自然也就口无遮拦。

“大家放心,待秋远摆脱了这桩晦气事,某一定替秋远摆桌宴席,看看究竟是他喝赢咱们一群,还是咱们一群人把他喝趴下!哈哈哈……”

“此法甚好!一定要把他喝趴下!”

……

李佑年扯着嗓子嚎了两人,不少纨绔子也纷纷响应道。

陈昭来长安时间不长,与众人也算不得多么亲密的好友,可他那无人能及的酒量,是结结实实让他打入了这帮纨绔的圈子。

……

这场宴会并未持续过夜,大概申时末,也就是日落前,宴席便撤了。

“等秋远脱身了……咱们,隔……咱们通宵达旦,不醉不归!”

送众宾客行至大门前,李佑年面色已喝得涨红,大声嚷嚷。

“好!不醉不归!”

府门前,各家的仆役在来时就已备好了牛车,十字街边一字儿排开,场面颇为壮观。踏上牛车,摊在车厢里,诸贵族子弟也笑嘻嘻地回道。

又几句插科打诨,众人散。

“郎君,车内桌案边的食盒里有酸枣蜜饯等小食,若是痛头了,可以吃点暂缓,车厢里稍作休憩,咱们很快就回府了。”

这次随孔青珩出门的,依旧是他的贴身小厮孔安,另外,还有两名驾车的护卫。见自家郎君眯着眼,斜斜靠在车厢软榻上,孔安恭声道。

“嘿嘿嘿……”

没理会孔安的温声劝导,突然,孔青珩发出阵阵傻笑,看得孔安目瞪口呆。

郎君的酒品很好啊,通常醉了也不过是就地而歇,现在怎么……

“嘿嘿嘿……某正少年,乃长安第一美少年!家无妻妾,家无子女……家无妻妾,家无子女……”

车厢里,孔青珩脸上的笑意更痴了。

郎君啊郎君,你样貌俊美不假,长安公认不错,可……咱们做人得谦虚不是?怎么就自卖自夸了呢?

望着情绪稍稍缓下来,但仍在低头喃喃自语的自家郎君。

孔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幸好郎君这模样是在上车之后,若是先前在里面的宴会上流露此等醉态,怕又得有番疯语了。

“咚!咚!……”

忽然,车厢外传来阵阵鼓点响。

“孔安,好吵……”

靠在软榻上,孔青珩咂巴下嘴,眉头微皱,不满道。

“郎君,稍稍忍耐。胜业坊临着东市,咱们现在刚出胜业坊,又恰好是酉时一刻,市门前在敲闭市鼓呢。”

孔安怕搅了自家郎君的倦意,放低了声音,缓缓道。

“东市?”

陡然,软榻上的孔青珩睁开了眼眸,快声问道。

“对,东市。”

清楚自家郎君喝醉了,思绪并不清醒,孔安肯定的回答道。

“快!去东市,那什么……林记银铺!去,快去,苏娘子在那!”

孔青珩坐起了身,急切道。

第五十章 醉态可掬的孔郎君(二更)

“郎君,你何时与苏娘子约了林记银铺?”

猜出郎君恐怕是醉酒昏了头,将今儿与上月去东市寻苏娘子的时间弄混了,孔安只得无奈问道。

“约……约……”

嘀咕了两声,孔青珩顺手拾起桌案上的酸枣片,嚼在嘴里,嘟囔道:

“约啥子哟!不是你说她在东市嘛!走……咱们现在就过去!”

果不其然,郎君完全是喝昏了头,说胡话呢。

“郎君……那是上个月的事了,今天您只应邀到成王府吃宴,和苏娘子没有约。”

孔安耐心解释道。

“编!又在编瞎话,想糊弄你郎君我?”

伸手去捞酸枣片的手停住了,猛地,捡起几枚蜜饯砸向孔安,原本满脸傻笑的孔青珩突然就落了泪,涩着声道:

“特奶奶的,就你能,就你会编瞎话!那女人瞧上了郎君这副皮囊,还真能忍心饿着?偏生,就你小子实心眼,把自个儿口粮省下来留给我,还捂得严严实实的,后来怎么着?比老子还先去几天!你他娘的……活该!”

孔安没见过郎君出口成脏的模样,郎君虽然纨绔,可怎么着也不是地痞无赖,想来,是真气上头了。只是……他何曾省过口粮给郎君?

长公主富庶,府里从来就不曾短了吃食,郎君哪里有吃自己食物的机会?

孔安摸不着头绪,想着,也只能怪在郎君近段时间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话本,醉了酒,就把自个儿代入其中了。

越想,就越是这么回事,孔安定了定神,顺着郎君的话道:

“是,小的最喜欢编瞎话了,郎君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和小的一般见识的。”

“对!你就是最喜欢编瞎话了,你说说,在长安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瞧出你身上还有这么副本事?”

“嘿嘿……”

面上讪笑着,孔安越发的无奈,他知道这时候的郎君不理智,不能正常交流,只得仔细组织语言,小心翼翼着又道:

“那……郎君,咱们这就先回去?”

“回去?回去作甚!走,去东市!”

酸枣片不吃了,蜜饯也不扔了,瞪着面上无奈的孔安,孔青珩身板一震,背挺得笔直,分外霸气侧漏道。

“可,苏娘子她……”

“边儿去!刚被我揭穿,还想编瞎话来糊弄我?”

本是双深邃黝黑好看极了的桃花眼,此刻,直勾勾盯着孔安,恶狠狠道。

孔安无奈,拗不过又哭又笑又闹的郎君,摇摇头,打开车厢门前挡板,隔着门帘吩咐了驾车的车夫几句。

罢了罢了,郎君吃酒迷了心智。

还是应了郎君这回吧,左右东市要闭市了,郎君也折腾不了太久,只是回府的时辰晚些。

东市。

四大主街上,人,步履匆匆,车马,井然有序,纷纷朝八大市门的方向行去,而在主街旁侧,又有不少身影从各曲巷弄里蹿出,汇入离去的人流。

“这帮鹰犬恁地狡猾!”

与大街上赶着散去的人流不同,在东市署对面的巷弄里静静站着两道身影。眼瞧着越来越多的店铺商行达成最后一笔生意,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收尾,满脸大胡子的中年壮汉面色焦虑,低声喝骂。

“岑娘子,不如我们随人流离开?”

在他的跟前还站着一名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也就是他口中的岑娘子。隔着帷帽,岑娘子略微踟蹰,沉声道:

“不行,市门前,那帮鹰犬早就埋伏好了,我们出不去。”

“那某就拼掉这条性命,护娘子出城!总不能给那帮狗崽子瓮中捉鳖。”

谨慎观察着四周,大胡子眼底闪过一抹杀气,厉色道。

“任魁,某不怀疑你的武艺,可我们此行的目的尚未达成,决不能做无意义的牺牲,走,我们潜入东市署,师兄常说灯下黑,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仔细打量着大街对面的东市署,岑娘子冷静叙道。

“不!等市门关闭后,他们肯定要逐户排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那帮子鹰犬捉到,咱们谁都走不了。岑娘子,某答应过主公护周全,索性趁现在有人群遮掩和他们杀个痛快!”

大胡子眼中杀意愈浓,急声反驳。

方才往这边来的路上,就看到小曲里多了几个打眼的面孔,谁知道是不是鹰犬的探子?

“岑娘子,徐贼向来狡猾,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咱们往中间引呢!咱们被逼近东市也有一会了,说不定,他们的人现在就在从外围往中间排查呢!”

拧着粗眉,大胡子焦虑道。

大胡子虽然急躁,但他的话却也有些道理,一时间,岑娘子犹豫了。

这时,一辆装饰华贵,悬有玉饰铜铃的牛车,从西北门的方向慢悠悠地驰来。

“郎君,林记银铺到了。”

穿过步履匆匆的人群,孔青珩的马车稳稳停在了林记银铺前的大街上。

听得孔安的提示,孔青珩胡乱擦了把脸,在孔安的帮助下整理好衣冠,快速跳下车,眼底惴惴不安,丝毫没先前使唤孔安时的侧漏霸气,倒像只怯怯吃着菜叶的大白兔子。

“郎君,慢着点。”

在孔青珩身后,瞧见他这大咧咧地步子,孔安眼皮子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孔青珩一袖子摆开了。

还好,郎君还能自己走路。

看着郎君步伐虽急,也有些虚浮,但还没有东倒西歪,孔安心中石头稍稍落定,旋即没在固执地上前搀扶,只是时刻关注留意。

“苏娘子!”

忽地,郎君一声高呼,骇得孔安心头又是一提。

郎君啊郎君,你这副醉态,真要闹得人尽皆知不成?旁的不说,消息传开,苏娘子得知又该如何看你哟——

正盘算着该如何帮郎君把这茬掩饰过去,突然,孔安眼前一亮!

林记银铺柜台前,正与掌柜结算的那抹翠衣倩影……不正是郎君心心念念的苏娘子?

她,竟然真的在这!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不然,偌大一个长安城,隔了扇坊门都能分散离人十数载,何况东西两头的苏娘子与郎君呢。

第五十一章 谁小谁尴尬

这边,孔安心底里唏嘘着。

那边,柜台前的苏清浅已经转过身,看向满脸醉态的孔青珩还有他身边满脸无奈的孔安,莞尔轻笑:

“孔郎君。”

“欸!”

高兴地回应了声,孔青珩脚下的步子又急了几分。

至于走到苏娘子跟前去说什么?依他如今这状态,哪里还想得了那许多。

孔青珩迈大了步子,孔安则小心留意着他,没人注意到,林记银铺里的掌柜瞧见有人进来,面上僵了瞬间,按在妆匣上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

“孔郎君缘何此时到东市?”

侧头浅笑,苏清浅温声问道,有意无意间,挡住了柜台后的掌柜。

“某……”

喉结上下嚅动,孔青珩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他怎么会来东市?

是孔安说她在这?

不对,不对,明明他还在成王府上喝酒呢!

所以,这是梦了吧?

瞧着面前温言细语的苏清浅,孔青珩只觉自己更醉了,分不清今夕何夕,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好似神卷中的仙子匪夷所思地走了出来,浅笑盈盈,如梦似幻。

他的耳朵里,已然听不见周遭的嘈杂,他的眼眸底,也再容不下她以外的身影。

只一眼——

只她望向他的这一眼,就令他有一夕见白头的错觉,他愿长栖在这双笑眸里,盼终此一生,终老一世。

若能朝朝与暮暮,某愿长醉不复醒。

“苏娘子。”

见郎君呆呆地站在苏娘子面前,吭哧了两声,最后却一言不发,孔安无奈上前问候道,准备帮自家郎君说上几句。

“你家郎君喝酒了?”

苏清浅的问得很委婉,但孔安长年看人眼色的,哪里不明白,苏娘子这是在问他郎君是否喝得大醉呢。

事实上,都不用闻郎君衣襟上散发的酒香,就是瞅郎君此刻面上这副痴傻模样也能瞧出来一二。

“可不!”

闻言,孔安忙不迭点头。

他可不敢说,先前车厢里,郎君还对着他又哭又笑呢!郎君过去醉酒可没这毛病,都怪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本,教坏了郎君。

见孔安犹如看救星般望着自己,再看孔青珩时,苏清浅不禁轻笑。

原来他醉酒,竟是这副模样,跟只小奶狗似的,连平日披着层纨绔皮的傲娇模样都没了,倒是可爱得紧。

“孔郎君,天色不早,东市也要闭门了,不如……回府去?”

苏清浅嘴角挂着笑,温声问道。

“回府?好……回府。”

孔青珩愣愣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回过神来,瞪向身旁的孔安:

“没听见?去,牵马来,咱们送苏娘子回府!”

郎君,你今儿几时骑了马?

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郎君,孔安刚要开口,又被郎君一眼瞪了回来。

得!

您是主子,您还醉了,怎么都是您有理!

认命地转身朝街边的牛车走去,等把牛车赶过来,想来郎君也做不出认牛为马,将牛做马骑的事吧?

孔安走开了,孔青珩注视着从掌柜手里接过妆匣的苏清浅,俊眼里尽是欢喜。

突然!

异变陡生!

周边巡逻地金吾卫在几名褐袍锦衣人的带领下,快速包围了整条街。

“做什么?市门还没闭呢!”

看着奔过来的金吾卫,孔安刚开口斥责,猛地,就看见林记银铺旁的巷弄里,窜出来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还好死不死地,拦住了郎君的路。

“尔等何人!”

眼底闪过一抹惊慌,孔安当即喝道。

未待他音落,那突然蹿出来的人已经被金吾卫和褐色锦衣人紧紧包围,而郎君和苏娘子……脖子上各自被架了刀剑。

“大胆!”

留下一名侍卫守在车上,孔安与另一名侍卫迅速闯入了包围圈。

可惜,场中,没有人理会孔安的焦急惊怒,突然蹿出来的白衣女子和大胡子壮汉,擒死了孔青珩苏清浅不松手,金吾卫在几名褐色锦衣人的带领下,也是寸步不让。

大战,一触即发。

“贼子,放下你手里的刀,你可知,你按着的是当今元璐长公主的独子——长乐县侯!”

急红了眼的孔安,高声呼道。

他没奢望真能把贼子吓退,只是清楚,叫破了郎君的身份,贼子无论作何打算都会谨慎行事,郎君的性命安全也就暂时保住了。至于金吾卫这边……

哼哼,什么样的贼子能抵得上一个长乐县侯?就算犯了天大的罪过,现在的当务之急也是救下他家郎君!

孔安这一声高呼,令从街道另一头闻讯赶来的徐宗望神色骤变,暗道不好。

当下,足尖轻点,身形从马鞍上高高跃起,如大鹏展翅,嗖地,朝包围圈中掠来。

“废话!他若不是孔郎君,老子抓他作甚?”

被金吾卫紧紧包围地大胡子壮汉有恃无恐,粗声嚷道。

得,竟然就是冲着郎君来的,孔安心神更乱,一时没了主张。

“任魁,你乃朝廷乱党,罪无可恕,本该株连九族当市斩首,现在,放开你手里的孔郎君,饶你一命!”

人未至,声先到。

半空中,一眼看清了场上局势,徐宗望朗声喝道。

身为六扇门的总捕头,朝中各位大人及权贵子嗣,他哪个不识得,被任魁举刀架在脖子上的玉面郎君,可不正是长乐县侯!

“怕你奶奶个熊!老子的九族十年前就埋黄土里了,人死卵朝天,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有本事你就不管这小子的命硬上,没本事就滚开,让老子走人!”

见到徐宗望露面,任魁示威地将手里的刀往孔青珩的脖子上又凑了凑,厉声嚷道。

居然真有乱党!

都说陈昭运道背,他这运道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冰冷金属上的寒意,刺得孔青珩浑身汗毛倒竖,一身酒意醒了大半,心中嘀咕,面上倒没显露出来,只是嘴上故作醉态,跟着嘟囔道:

“人死卵朝天,比谁小鸟大,你小你尴尬!”

“扑哧……”

见孔青珩醉意醺醺仍是这么副混账模样,即便正被人拿剑指着脖子,苏清浅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概看她是个女儿家的缘故,同为女儿家的白衣女子并没有像名唤任魁的大胡子壮汉一样,把兵器牢牢贴在她的脖子上,不过,饶使如此,此等场景她还能发出笑来,胆量也是不小。

第五十二章 小小鸟(一更)

“他奶奶个熊!你敢笑话老子?信不信老子废了你的小鸟!”

听到孔青珩的话,苏清浅的轻笑,还有四周不少因为憋着笑连脸型都扭曲了的金吾卫,任魁气得胡子直颤,愤愤道。

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这样的侮辱,他更不能。

“小鸟你飞呀飞~飞呀飞~飞去皇宫~入了柜——”

闻言,孔青珩嘴里哼起了不知名地小调,自得其乐地唱了起来,对任魁的威胁视若无睹,四周强忍着笑意的金吾卫则是纷纷忍耐不住,哗地,捧腹大笑起来。

就连旁边提心吊胆担心不已的孔安,此刻望着自家郎君,嘴边苦笑,眼底也流露出一抹埋怨来。

郎君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衅那贼子,若是有个万一可怎生得了!

男人的那活儿,好端端地怎么会入了柜?还不是只有进了宫的太监才会如此?待年到半百离宫时,又或者位高权重后,从内侍省的老监作柜子里赎回子孙根,不求生全人,但求死全尸。

郎君这无名小调,唱得还……真是阴损。

没人听不懂孔青珩若有所指的小调,但也没人会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毕竟,他身上的酒气,随着一众金吾卫的严密包围,早已一股脑儿散在空气里,只能说,长乐县侯在喝醉后……颇有恶趣。

“他娘的!老子现在就要废了你!”

听着周围的嘲笑,皮肤本就偏黑的大胡子,脸色更是气得发紫,哆嗦着唇,愤怒吼道。

“任魁,你和一个醉鬼计较什么?别失了理智。”

见任魁气得浑身发颤,帷帽下的白衣女子不由蹙了蹙眉,冷静的声音隔着布帛传了出来,打断道。

“便宜你小子了!”

朝地面上用力吐了口唾沫,任魁牙关紧咬,勉强按捺下了心头地杀意。

是了,这小子现在还不能动,他和岑娘子还得靠他脱身,他自个儿的命不值钱,岑娘子可不一样,她是主公的师妹,定是要护她周全的。

昂起头来,他紧盯着离自己不过五步远的徐宗望,狠声道:

“徐贼,你想好了没有?让不让开!”

“任魁,你把孔郎君放开,某承诺你,至你出城绝不追击。”

紧皱着眉,徐宗望沉声道。

“少废话,要么让这小子送我们出城,要么,你就替这小子收尸!”

即使对孔青珩十分不爽,但毫无疑问,擒住了孔青珩,任魁是分外的有恃无恐。

“任魁,你把你手里的刀先挪开点,你看,长乐县侯身份贵重,即便放你出城,京畿百里,无不闻风而动。不若……拿某交换长乐县侯如何?某的命绝对没长乐县侯金贵,等出了城,你也好脱身。”

见状,徐宗望佯做思索,又提出来新的方案,企图说服任魁。

“少啰嗦!”

孰料,听到他的提议,任魁当即跳了脚,瓮声瓮气道:

“徐贼,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和你打交道,你狗日的狡猾,谁知道你半道上使什么绊子?还是这细皮嫩肉的小子省心,别想唬你爷爷!”

任魁看着莽撞,却是粗中有细,他清楚,既然岑娘子没有插话进来,那徐贼的说词定然是不能信的,他连迟疑都不需要。

“也罢……”

叹了口气,徐宗望朝身旁挥了挥袖:

“你们退开吧。”

哗啦!

一阵甲胄交错摩擦声响起,金吾卫们有序地朝街道两旁散开,眼神则牢牢盯紧着任魁。

笑归笑,他们可没忘了,对方抓住的是长乐县侯!若是长乐县侯此次出了个好歹,他们没一个人能保住身上的差事,保不齐还要赔了小命,哪里敢有丝毫大意。

“任魁,人已经退开了,你手上的刀可否离长乐县侯远些?你也清楚,他不通武艺,扛不住你这大刀的重量。”

徐宗望凝神道。

“哼!”

冷哼了声,任魁倒也心知徐宗望说得不假,将手头上的刀稍稍挪开了点距离,但擒住孔青珩肩头的大手却是抓得死死的,确保孔青珩无法动弹。

“就那辆牛车,让上面的人都下来。”

盯着车椽上刻了元璐长公主府字样的牛车,任魁这回却没再看向徐宗望,而是朝着先前聒噪的那名小厮下命令。

前头,他和娘子就盘算好了要借这辆牛车出城,门吏绝不敢阻拦。只是没成想,徐贼狡猾,除了六扇门的人,还调用了金吾卫,等他们反应过来,附近早已被人包围。

“你千万别伤害我家郎君,不然,我们公主……”

“聒噪!”

孔安还没威胁两句,就在任魁的瞪眼下噤了声,别无他法,他只得朝身旁的侍卫点了点头。

见牛车上的侍卫也下来了,任魁膝盖用力顶了孔青珩一下:

“走,过去!”

嘿!

哪知,他身前按着的孔青珩居然纹丝不动,任魁不信邪,又加了把劲,狠狠地踢了孔青珩一脚,喝道:

“走了!”

他嗓门本就不小,现在故意放开了声音,任魁很有信心,把这个小醉鬼震都能震醒。

结果……

仿佛从梦中惊醒,思绪打天际来,孔青珩嘟囔道:

“小小鸟,你叫我?”

“呸!小兔崽子,老子才不是小鸟!”

被孔青珩接二连三戏弄,任魁的脾气又上来了,恶声恶气地骂咧道。

好在他清楚,现在是关键时刻,耽误不得,推搡着孔青珩就要往前走,然而,他面前的孔青珩却似喝酒昏了头,犯了倔,站定如松,硬是不愿动。

任魁有心把孔青珩强行拖走,却也担心徐贼耍花样,趁机把这个护身符截走,一时间,进退维谷。

“怎么了?”

帷帽下的白衣女子也意识到任魁这边有些不对劲了,开口问道。

“他娘的,这小子耍滑头——”

任魁闷哼道,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哪里是醉了?分明就是醒着的!否则,一个醉鬼哪里顶得住他这一脚?

可算发现了孔青珩在装醉,他也不能当众捅破。被一个醉鬼出言戏弄,旁人过了耳也就忘了,谁会把一个醉鬼的话当真呢?

但,要是被一个清醒的正常人如此戏弄……

第五十三章 我赌不起(二更)

那他任魁的名头在江湖上算是彻底栽了!

旁人听到他的名字,第一个想到的都不会是他的豪气干云,只会是他今儿遭遇的这出奇耻大辱,没脸再见人呐!

“我过来。”

稍作沉吟,白衣女子的剑尖离了苏清浅的细颈,一个燕子翻身,跃到任魁身旁,将剑架在了孔青珩另一边的脖子上。

原本擒住这名翠衣娘子,也只是为了防止孔青珩异动,后来确定孔青珩压根不通武艺,这名翠衣娘子就是可有可无了。

这下,孔青珩算是被乱党围得密不透风。

“嘿!小兔崽子这下老实了?知道怕了?”

突然,任魁怒而笑道。

却是左右都被架上刀剑,没等他放下刀亲自押解,孔青珩就自个儿乖乖朝前迈开了步子。

他没留神到,经过苏清浅面前时,孔青珩还挤眉弄眼地眨巴了下眼,似在邀功——

瞧,本郎君厉害吧?略施小计就让你脱离苦海,还不快来感谢某?

见状,苏清浅简直是哭笑不得。

虽然失了幼年记忆,现在又套了个纨绔的壳子,可,这家伙的性子还是和幼年一般良善,对她的心意,更是做不得假。

心头淌过一缕热流,苏清浅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埋怨。

若非这里围了一大帮子人,方才她早就出手了,即便尚未过招,不能肯定是否能赢过这两人联手,但怎么她也能确保他性命无虞。

没错,苏清浅是会武的,只是不便显露于人前,然而,她可以露于他面前。她相信,他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就像相信年幼时的他一样。可惜……

这边苏清浅思绪纷杂,那边,徐宗望的眉头也皱得愈紧,暗道失策。

假如没有孔青珩出人意表的举动,此时,他应该已经将任魁拿下了,方才口头放人不过是降低任魁的防备,提出把刀锋稍稍离开长乐县侯的脖子,更是为了确保一会动手时长乐县侯的安全。谁知道……

唉,纵使神仙下凡,也没法将长乐县侯从一刀一剑里完整无缺地救回来呐——

徐宗望暗自伤神,孔青珩已经在白衣女子的指使下,踉跄着翻上了牛车,其后,白衣女子跃入车厢,任魁驾起牛车朝东市的西南门驰去。

“刚才那名小娘子,是你相好的?”

倏然,白衣女子冷不丁地问道。

方才孔青珩呲牙咧嘴的那幕,任魁没留神到,她却是看在眼底了。

想不到,一个纨绔子弟,居然还能急中生智做出这种舍己救美的举动,倒是稍稍改了她对这类纨绔子弟的印象。

她以为,但凡勋贵子弟,无不自私自利,横行霸道,贪图享乐却又胆小如鼠。

“什么相好的!那是某未来媳妇儿!”

闻声,孔青珩骄傲地扬了扬头,嘚瑟道。

想着方才苏清浅眸底的诧异,他心底就喜不自胜。打他第一面在东市见到苏娘子时,就想做的英雄救美,今儿,终于得逞了!

嘶……

就是,这大胡子踢的力道,还真是不轻——

见眼下没有熟悉的人在旁,白衣女子的剑也没继续搁他脖子上,孔青珩索性不在强忍,弯腰揉起自己的小腿肚子。

“你不怕么?”

默许了孔青珩揉自己小腿的举动,白衣女子又出声淡淡问道。

“怕什么?怕死?”

继续揉着腿,孔青珩头也不抬,反问道。

白衣女子没有再开口,孔青珩心知她想问的大概就是这句了。

怕吗?

是人都是怕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谁能不怕呢?

但,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死吗?

没人知道了,因为没有人可以死两次。

而梦中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孔青珩却知道它的答案,他的答案是:怕!怕极了。

怕的不临死时的疼痛,而是有那么多想要去做的事还没有做到,那么想要改变的自身命运、孔氏一族的命运还没有改变,那么想挽回的阿耶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还没来得及证明……

他有多少对生的渴望,就有多么畏惧一切中途夭折。

“当然怕,怎么可能不怕呢。”

抖了抖腿,孔青珩坐直了身子,慢悠悠道:

“可我知道,我对你们还有用,你们肯定不会对我下死手,但她不一样,她只是个寻常的小官女儿,成不了你们脱身的把柄,反而会成为累赘,谁能知道你们会怎么对待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尤其方才那种情况,你们要向那位大人示威,最好的办法就是——”

“杀鸡儆猴。”

白衣女子平静接过了孔青珩戛然而止的话,稍作迟疑,又道:

“所以,你故意把任魁的注意力往你身上引,故意惹他生气?”

“嗯。”

轻轻点了点头,孔青珩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

既然这个女人能看出来,那……她也能看出来吧?就算当时没察觉,事后她肯定也能猜出来,因为,她就是那么聪明伶俐地人呐。

可,他明明没想搞得这么壮烈地,怎么现在听这女子说起来,竟然有股悲壮的味道?

算了,只怕应了孔安说的,他近段时日话本儿看多了——于是,想太多。

“可是,后来,我们没有拿她向徐贼示威,正如你判断的,她和你不同,对于我们她只是个累赘,兴许用不着你费这番心机,我们自然而然就把她放了。”

“我赌不起。”

转头注视着这名挟持了自己的白衣女子,孔青珩回答得分外认真。一双本该勾人的桃花俊眼里,流露出的是孩童般的固执,明明还是那个纨绔子弟,却忽然间,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长安东,延兴门。

“什么人!”

城门前的兵士高声喝问。

此时已值酉时末,虽未到宵禁的时辰,可天色已昏,坊间已然华灯初上,这个时候出城门,有违常理。

“兵爷,这可是元璐长公主府上的车子。”

听到车门前任魁的答话,白衣女子眉角一跳,心知不好。

堂堂长公主家的仆役,纵使是名车夫,也比这些守门将士傲气得多,哪里会喊出“兵爷”的称呼来。

果不其然,外面的兵士不仅没有撤开城门前的一排拒马,反而抓紧了手上的长枪,凑近了几步,再次喝问:

“可有凭证?”

第五十四章 循环不息,念念不忘(迟到的三更)

“你露面和他说,老实点。”

嗖地,寒芒乍现,原本收入鞘内的剑迅速指向了孔青珩的腹部,白衣女子低声道。

“女侠放心,某很是惜命的。”

唇边无奈苦笑,孔青珩依言掀开车厢内的窗帘,佯装醉态,问道:

“小鸟,又怎么了?”

这小兔崽子!

心中暗骂,任魁却不敢不答话,城门不比东市,这里是受左右骁卫管辖,就是徐贼亲至也未必好使,即便有孔青珩在手,也难保出什么旁的意外,更别说,城墙上隐隐露出的箭芒,他担不下这个风险。

“郎君,兵爷拦住了小的。”

憋着心头怒意,任魁做出小厮态,答道。

“你是谁的手下?车椽上元璐长公主府的字样,识不得?本侯这张脸,你总该识得了吧!”

闻言,孔青珩瞪向边上的兵士,故作不满道。

长安的长乐县侯好识得很,倒不是人人都见过他,只是人人都知道,长乐县侯是长安城第一美少年,既然是有个第一的名头,自然是生平仅见的丰神俊朗。

走近了两步,守门兵士已经瞧清了车椽上的标志,再看到孔青珩这张脸,顿时放下了疑虑,脸上堆笑,讨好道:

“天色太晚,小的眼神不好,侯爷勿怪,侯爷勿怪……不知您这时候出城是打哪儿去?过会儿可要折回?小的交班帮您支会声,免得又来个瞎眼的,扫了侯爷的兴头。”

长安城的城门夜里是不关的,但是有宵禁,即便城门不关,一般人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入城门,若是被寻街的金吾卫逮到,二话不说就按律拿下。可长乐县侯自然是不同于旁人的,兵士问这话,也是避免再出什么差漏,可谓是既讨好又贴心了。

“不用,今夜不回了,本侯要登山赏月!”

听到兵士的话,孔青珩满脸豪气道。

看得兵士又是一愣,这大晚上的月亮,还长得不一样?非得出城去赏?嗅到了空气中飘散来的酒气,兵士随即恍然。

敢情,长乐县侯是喝醉了正闹腾呢!怪不得这时候还要出城,平日里,只见过这些勋贵子弟闯了宵禁跑平康坊,哪见过跑出城的。

醉酒的人讲不了理,醉酒的侯爷就更讲不了了。

不敢再耽搁长乐县侯,兵士利索地朝其它同伴招了招手,又上来三个人快速地把拦住长乐县侯牛车的拒马挪开,腾出道来。

“你倒是挺会仗势欺人的。”

顺利离开了延兴门,车厢里的白衣女子也收了剑,不咸不淡地道。

“……”

顿时,孔青珩呆了。

本侯什么时候仗势欺人了?

还不是你们逼的?

脸上浮现了几抹委屈,孔青珩乖觉地没有反驳。

待会儿,大胡子找他算账的时候,他还指望着白衣女子帮忙拦住呢——

他算是看出来了,白衣女子对勋贵子弟并没有好感,但因为先前他护着苏清浅的事,令她对他单个人改观了两分,所以才会有现在的搭话。就不知,一会大胡子闹起来,白衣女子会不会帮他,又拦不拦得住了。

眼下,任魁还没功夫找孔青珩算账,驾着牛车驰在官道上,向灞水的方向奔去。

……

“阿兄,你深夜约我见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永昌坊,东南隅,循墙一曲的某间民宅里。

此刻,一名头戴席帽的蓝衣人匆匆坐下,连席帽都没来得及摘下,就开口问道。

烛火轻轻晃动,屋子里,还坐得有另一名青袍锦衣人,他低头饮茶,显然在此已经等了些时候。

“远弟,此次约你,是有关我孔氏兴盛衰亡。”

看着摘下席帽后,蓝衣人脸上自然流露地关切之色,青袍锦衣人也就是孔洛图,眼底多了抹感慨。

“远弟,我们也有四年未见了,你老了许多。”

“阿兄,我老了,你还容颜如昨,真叫子诚羡慕。”

孔洛远,字子诚,他故作轻松的回道,眼底却没有丝毫的妒意与不满。

“远弟,你怨……”

话至一半,孔洛远攸地停住了,面上浮现抹自嘲的轻笑,他缓声道:

“我知道,你自是不怨的。今年春,你大败突厥,狠狠涨了我丰朝的威风,这很好,没堕了齐国公府的名声,也没辜负阿耶临终前的嘱托。”

昔年,他是齐国公世子,随父征战。

丰朝初定后,天下并不是十分太平,一些地方仍有叛军生乱,在某次平叛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元璐长公主李玉涵,两人互相倾心,却碍于公主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禁令,隐忍不发。

到后来,他舍去了齐国公世子的身份,成了快活逍遥的驸马都尉,而与他一母同胞的远弟则成了新的世子。那时,族里所有人都觉得远弟是捡了天大的漏子,却不知,远弟自幼的梦想便是骑马仗剑云游天下。

因为他的自私,毁了远弟的梦想,逼他担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再之后,阿耶去世,两人分家,明面上更是没了来往。天下人,都以为他们兄弟俩就算没反目成仇,也已经是形同陌路。哪里晓得,他们竟然还有坐下来喝茶的时候。

“阿兄,在子城心中,你永远是最厉害的。阿耶在世时曾说,我从军,将才尔,阿兄从军,却可为帅。将,万夫莫当之勇,帅,千军难匹之敌。”

昔年同样被人比作玉面郎君的孔洛远,此时脸上尽是坚毅,鬓角可见风霜染过的痕迹。

“无论怎么说,是阿兄对不起你。”

长叹了声,孔洛图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为什么备的是茶而不是酒呢?他们兄弟都已经四年未见了。

哦,是了。

今夜有要事相谈,喝酒误事。

孔洛图的心头多了分悲意,他们手足之间,竟连把酒交欢,都成了奢侈。

“阿兄,你听听你在外面的名声,再看弟弟的,就该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拿起方木桌上的茶壶,孔洛远给自己倒了满杯,自斟自饮,神态犹如饮酒,只是进了嘴,才知嘴里喝的——其实是茶,苦的。

早年,他刚登册成为齐国公世子,一帮人等着看齐国公府去嫡长立次弟的笑话,阿兄不欲他难看,索性自污名声,言曰,今后齐国公府要由他来撑着,谁的名头都可以坏,但他的就不行。

他不答应,阿兄怎么说来着?

远弟,我有玉涵,名声再糟糕,世上有她懂我也就够了,但你不同,孔家今后注定只你一个。

于是,他含着泪应了。

后来,圣人登基,对一母同胞的元璐长公主分外倚重,常常邀入宫内探讨武将调度、军事部署……而那时,他也已经成功继承了父亲留在军中的威望。

为了不让孔家遭圣人猜忌,不令齐国公府遭同僚排斥,阿兄与阿耶达成了共识——待阿耶仙去,他们兄弟俩就分家,不仅于外人面前,最好,他们此生都不要往来。

于是,被弟弟仰慕的哥哥,名声越来越糟,弟弟自己的,却是越来越英明神武。

瞧瞧,他们兄弟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呢?

阿兄总觉得对不住他,却不知道,他谁也没亏欠,最苦的,明明是他自个儿。

眼眶有些湿,但孔洛远不会哭,也不敢哭,他怕他哭了,会让阿兄觉得他是受委屈了。

“阿兄,谈正事吧。”

猛吸了大口气,孔洛远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心头起伏的万丈波澜。

有些人事,不见尚可不想,可一旦是见了面,方知当年受过的煎熬,早已烙印在心口,随血液循环不息,念念不忘。

第五十五章 聒噪

“说来,这也是一桩奇事,发生在珩儿的身上……”

将自家儿郎上月的梦魇,再至梦醒后讲述的梦中种种缓缓道来,孔洛图面色颇为平静,早些时候初闻时心头的震惊,到如今,得到了现实的印证后,他已然心平气和。

正如他和妻子李玉涵私下里所说的一样,命数玄妙不可捉摸,未来的事,如不知晓也便罢了,既然已经晓得,又有何惧?

天之所以为天,盖因其通晓世间万物,前世今生过去未来,故而为天。人之所以为人,皆缘于人生而不知,死而不明。

“世间竟有此等奇事!”

听到这般匪夷所思之事,孔洛远也吃了一惊,纵横沙场十数载,见惯生死,极少有事能令他闻而色变,但,有关于阿兄的事会是一桩,如今,孔青珩身上这事,又是一桩。

“可不?为兄自幼也算是博览群书,早年随父征战南北,所见奇人异士亦不在少数,当中更有三五引为知交,然而,珩儿这事,世间独此一例!但——它是真的。”

孔洛图凝声道。

他不奇怪孔洛远的反应,若是面色不改直接就信了,那才有违常理。他自己从珩儿那得知此事,虽不相疑,可事情的真实性上,他仍是再三对应过的。

可偏偏,孔洛远真的就这样点点头,信了。

“阿兄既然来寻我,想来早已核实,事关珩儿性命与我孔氏兴衰,自是非同小可,不知阿兄有何谋划?”

“玉涵已经联系了她昔日旧部紫霓裳。”

孔洛图清声道。

“阿兄所说的紫霓裳,可是子诚知道的那位?”

闻言,孔洛远稍稍一愣。

今天下来他感到吃惊的事,恐怕比他这一年遭遇的都还多。

杀生门,是丰朝初定后,江湖上兴起的一个杀手组织,紫霓裳,正是杀生门的门主。与其它杀手组织不同的地方,在于里面的杀手全都是女子,杀的,也俱是大奸大恶之辈。

据说,有一年,江湖上出了个专采官吏千金与富商女眷的采花贼,因为三个月下来都没人逮住这恶贼,紫霓裳坐不住了,索性自己给自己悬赏一枚铜钱,亲自杀了那个采花贼。可见,她是有多么嫉恶如仇。

“如果你只知道一个紫霓裳的话,那应是我认识的不假。”

孔洛图轻轻笑了笑,向孔洛远解释道:

“当年南北订盟,战事平定,玉涵麾下的一些娘子军,不欲回归后院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于是在江湖上自立门户,成立了现在的杀生门。”

“没想到,杀生门与兄嫂竟有此渊源。”

孔洛远微微颔首。

“另外,玉涵原打算待珩儿及冠后交回圣人的五谷司,现在也……”

叩!

话到一半,本该守在外面院子里的暗卫拿石子击向屋门,发出闷响,打断了孔洛图的话。

“何事?”

停下了方才的话题,孔洛图向屋外清声问道。

“主人,郎君被人劫走了!”

“什么!进屋内说。”

孔洛图先是震惊,接着,面上已然多了分忧色。

而坐在他木桌对面的孔洛远脸上亦是惊骇莫名,方才,阿兄已经与他细说了珩儿的梦中详情,梦里的一些事已经在如今得到了确实印证,但梦里面,可并没有现在这一茬!

除了对侄儿的担忧外,孔洛远和孔洛图四眼相对,也不禁感到了一阵无力,难道,这就是命数无常吗?

天威难测,天命难改。

……

在孔洛图他们收到消息时,孔青珩已经随着白衣女子到了洪庆山。

起初,他是被白衣女子与任魁携带出城,半个时辰后,眼见着要到灞水旁,后面,徐宗望领着人正穷追不舍。

这时,徐宗望自然不会再无准备,带来的追兵里已经多了箭矢等物,白衣女子与任魁也能料想这点,前头在延兴门的城墙上就已经见过箭矢了,他们不会抱有侥幸念头。

知道事情不妙,任魁决定兵分两路,留下白衣女子与孔青珩渡过灞水,他自己则驾着牛车,沿官道朝商州的方向逃去。

临行前,还叫嚷着:

“娘子,若某三日内未能折返,还请娘子宰了这个侯爷,算是为俺老任送行了!黄泉之下也不寂寞。”

啧,他黄泉之下寂不寂寞,关他何事?凭什么要他去陪他?

可惜,孔青珩有再多的怨念与不满也改变不了他的性命已掌控在别人手里的事实。

“好。”

白衣女子没有太过犹豫,就承诺了任魁。

于是,任魁大笑着驾车远离,孔青珩则与白衣女子一道渡过灞水,再又被她胁至了洪庆山。

“这位娘子,你方才应承那位大胡子兄台的话,只是为了安他的心对不对?”

见身后已没了追兵,事关小命,孔青珩小心地问道。可惜,白衣女子却并不答他话,孔青珩心中一紧,又道:

“这位娘子,你是明理的人,应当知晓,你们犯的事与某并无任何干系,大家萍水相逢,某只是被卷进来的路人!某……我,是无辜的啊——”

白衣女子仍不答话,孔青珩急了,像只被逼急了的红眼兔子,他眼睛瞪得溜圆,诚恳道:

“你看,要是没有我,先前你们也没法出城,咱们做人不能恩将仇报不是?要不,你现在就放我回去,万一那位大胡子兄弟被逮住了,我还来得及保下他的性命,你要是不放心,我愿以项上人头指天发誓……”

“你真的很聒噪。”

终于,帷帽下的白衣女子出了声,不过,却不是孔青珩想听到的答案。

聒噪?

啊喂,拜托,这是我的性命欸!

给个肯定答复不行?

孔青珩郁闷了,原本以为白衣女子是个讲理的人,没想到……不讲起理来,比大胡子要厉害得多,连争的余地都不留。

“那他若有个万一,你真要杀了我?”

孔青珩闷闷地问道。

洪庆山虽然离长安近,但孔青珩从来不是喜好踏青的人,女子行的又是小路,眨眼间,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身处何地了。

“你若再聒噪,我现在就杀了你!”

哗地,银色剑光在月下丛林中一闪而过,地上,孔青珩头上的一缕细发飘然滑落。

第五十六章 你要干什么(一更)

她是动真格地!

意识到这点,孔青珩没敢在出声打搅白衣女子,方才的同车畅谈之谊,眨眼就被她抛诸脑后,可见,是个心狠手辣的,他哪敢再自己作死。

山里的路,从来就不好走,更别说是在夜间,行的又是小路了。

丛林里有低洼处有不少荆棘,没多时就把孔青珩身上的袍子划出七八道口子。

嘶……

突然,右手手背一阵抽痛,借着月光去瞧,却是刚刚用手开道扒开的树枝上有细刺,正扎在他肉里呢!

想要用左手指尖把刺给挑出来,可惜白衣女子吃罪不得,月亮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方才还亮堂着的月光,转眼,就被云层掩住,四下一片灰蒙蒙。

无法,抬头看了眼前面离自己已经有六七步远的人影,孔青珩咬咬牙,一声不吭地跟上前去。

夜里的山中,比白日的威胁要大许多,埋伏着无数杀机,白衣女子武艺高强自是不惧,他可不成,别还没被人拿剑捅死,自个儿就先栽在山里的豺狼虎豹毒虫毒草上面了。

刚往前走得几步,突然——

呼喇~哗~呼喇!

一阵狂风涌起,卷得树枝林叶纷纷摩擦做响。

“快走!”

白衣女子一个闪身,退回到孔青珩身边,抓起孔青珩背上的衣襟,二话不说,提起轻功朝山里飞奔。

“怎么了?”

孔青珩有些纳闷,下意识地问道。

可白衣女子,又是不答话了。

月色越加暗沉,没多时,四周已是一片黑暗,静悄悄地,孔青珩地心底里也不自觉地开始打起了鼓。

莫非,有妖魔鬼怪出没?

话本里可都是这样写的,什么狐仙、山石精怪……

骤然,一道白得耀眼的亮芒刺穿天际,仿佛在低沉黑暗的天幕上拉开一道银光闪闪的口子——

轰隆!

惊雷乍响,耳里一阵发麻,山林间荡起了回音。

原来,是要下雨了,原本已经往鬼神志异上去想的孔青珩,稍稍放下了心,但转眼,就又提了上来。

他没有雨具!

若说白衣女子还勉强有帷帽遮掩的话,那他就真的是顶天立地,只待雨点打下来成为一只落汤鸡了。

孔青珩暗暗叫苦,白衣女子的轻功在这雷电交织时,穿梭在林木间的身影越发显得鬼魅邪异。可孔青珩已经生不出其它念头,只企盼白衣女子能在雨点落下来前,找到一处避风挡雨的地方。

只是,上天岂会尽随人愿?

没半刻钟功夫,豆大的雨点,就自天穹撒下,滴在孔青珩的脸上,生冷,生冷。

雨,越下越大,雨势也越来越急。

白衣女子停下了轻功,继续回到了步行,雷雨时,最忌讳的就是行走在大树底下,即便有武艺在身,可在大自然的鬼神莫测之能面前,该避让的也还是得避让。

电闪雷鸣,雨疾风骤。

忽然,女子脚步一个趔趄,险些砸在孔青珩身上。

“喂,你还好吧?”

拿衣襟下还算干净的中衣抹了下沾在眼睫毛上的雨水,孔青珩张口问道。

“闭嘴!往东南方向再行一里。”

白衣女子的服色浅,在雨水的浇灌下,已经勾勒出了她衣裳下的婀娜体态。

孔青珩不敢去看,歪了歪脑袋,小声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哪边是东南方向——”

他人生头一次被人劫持,也是头一次在夜里行走山路,能不摔跤滑倒就算是不错的了,难道还要指望他能辨别西东吗?

滂沱大雨,打在林间的枝叶上、乱石间,奏出了大自然的兵戈夜鸣,即便没有真正的杀气,也让听的人心头多了层焦虑。

“你右手边就是。”

女子冷冷道,按在孔青珩肩头的手更是用力了,也不知是因为担心孔青珩趁机逃脱,还是因为方才险些滑倒后体力不支。

孔青珩猜不出缘故,他身边也有不少习武的人,可他就没听说过运功之后还会力竭成这模样的,连个正常人都不如,不过,也难保女子是练了什么独门秘术。

摇了摇头,孔青珩索性不想了。

这么大的雨势,他即便能趁机脱逃,也不可能顺利下山,更何况,他还是副醉了酒的身子骨,等停下来,免不了要病上一场。

白衣女子借力在孔青珩身上,孔青珩则小心的按对方指示的方向,一脚一个坑,沾着泥泞,艰难行去。

他不敢走太快,不仅是怕山间路滑,更怕自己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地方。

前头那一剑给他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白衣女子就算此刻显得再颓,她手里的剑也是锋利的,就算她再无力,出剑再慢,也足以在他身上种出个窟窿。

又过了两刻钟,孔青珩终于看到视野里多了一间破庙,想来,女子先前所说的东南方向再行一里,指的就是这间破庙。要不是雨势太大,两人早就该到了。

奇怪,这习武的人,难道还有千里耳顺风眼不成?隔了这么远都能被她看见这里的破庙?

孔青珩稍作观察,发现这间破庙的位置分外隐蔽,至少有十多年不曾有过香火,门前青石板上都长满了青苔,附近也没有明显的可供人车行径的小路。

“去那边草垛子底下,取出干木柴点火。”

进了破庙,白衣女子吩咐道。

孔青珩依言走近庙内边角处的草垛,果然,在底下发下了掩住的干木柴。

难道,这里,不是她临时找的避雨所,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愣了愣神,孔青珩旋即反应过来。

是了,先头就是有目的的行至灞水旁,要不是那名徐大人追得紧,恐怕大胡子是要和他们一道过河的。

既然是有目的的过河,那在这山里准备一个落脚点也自然就不在话下,破庙周围虽无明显路径,可对于武功高强者,还不是飞来飞去的事?当然不会像他方才这一路行来那么艰难。

庙内虽然破败,可顶上房梁倒是完好,尽管外面雨势未减,可庙里倒是滴水不漏。白衣女子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干草,再借由干草引燃干柴,在庙内空地上制作出了简易的篝火堆。

“你要干什么!”

突然,白衣女子厉声喝道。

第五十七章 糟心的孔郎君!(二更)

“这位娘子,方才淋了雨,某浑身湿透,现在有火,你总不能让某继续这样吧?”

拎着脱下来的外衣,孔青珩脸上神情分外无辜,隐隐还有几分委屈。

帷帽下的白衣女子沉默片刻,忽地,抽出剑来,冲着孔青珩就是刷刷几下,惊得孔青珩浑身一僵,木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卸磨杀驴,用完即扔?

摸了摸脖子,还好,脑袋还在,低头看了看,还好,身上也没多几个窟窿,就是拎在手上的袍子,原本就被林间荆棘划开了口子的下摆短了一截,掉落在地面,成了几根布条。

“去捡几根长点的木柴,做个支架。”

白衣女子平静吩咐道。

愣愣点了点头,孔青珩连忙折回先前的草垛。

他虽然不算聪明,可也不蠢,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是让自己支个架子来挂衣服,立马照办了。

支架做好后,孔青珩没了顾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一身衣物尽数脱下搭在架子上,对火烘干。他也没忘留出架上一半的位置给对方,反正有自己的衣服做遮拦,女子要是不拘小节,依法炮制也可行。

“我背过身去了。”

处理完自己的衣物,孔青珩老实说道。

至于女子究竟领不领他这份好意,那也就随她自个儿了,没准人家有武功护身,不需要这火架子呢?

孔青珩颇有些恶趣味的想。

他可没忘这一路以来,白衣女子对自己的摧残,内力烘干衣物的事,他听倒听说过,不过,以前面白衣女子体力不支险些摔倒的情形来看,她恐怕还没这个修为。

果然,没多时,身后就传来了阵悉悉索索地动静。

嘿!

背过身去的孔青珩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

白衣女子身上并没受伤,从她先头能把他一手提起,轻功跃行好几里地就可以说明。那这血腥味打哪儿来……也就不言而喻。

孔青珩脸上燥红一片,他算是明白前头女子为何突然失力了,敢情是……

呸呸!

非礼勿视,非礼勿想。

脑海里回思着前头自己英雄救美的场景,孔青珩俊脸上红得滴血的羞意,慢慢平缓下来,化作了一脸痴笑。

要是经此一事,苏娘子能对他另眼相待就好了,可……我当时也没想这许多呐,苏娘子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施恩求报的人?

孔青珩陷入了幸福的苦恼中,全然忘却了自己还身处险境的事实。

只是,时间一长,即便有破庙容身,又有篝火取暖,外面的凉意也仍旧袭入体内,猛地打了个寒颤,从思绪中惊醒过来的孔青珩,仰了仰脖子,问道:

“这位娘子,某要取某的衣物了,不知你方便吗?”

谁知,后面毫无动静。

“欸!我要拿衣服了?”

孔青珩不死心,提声又问,谁知后面依旧没人答话。

估摸着她那不喜欢回答问题的毛病又犯了,孔青珩索性也就转过身,果然,木架的另一头空空如也,衣服早就被人取下了。

耸了耸肩,面上勾起抹无所谓的轻笑,孔青珩利落地侧身取下里衣,而后借着外袍和中衣的遮掩换好,再又依次穿上其它衣物,它们被火烘得暖洋洋地,相较于方才的寒意,真是舒坦极了。

整理好衣物,即便外袍下摆处有缺失,也没损孔青珩多年来在元璐长公主与孔洛图熏陶下养成的表里不一的气度,乍一看,还是极为唬人的。

满意地转过身,孔青珩愣住了。

白衣女子此时已经摘下了她带了一路的帷帽,露出来一张清秀婉约的娇颜,其颜色并不输于苏清浅,但这,并不是孔青珩愣住的缘由,他之所以愣住,是因为这张娇颜的主人的眼——是闭着的。

“喂!你怎么了?”

试探着走近了几步,火苗游动,火光映清了白衣女子的面色,赤红一片。

她在发烧!

得到这个认知,孔青珩顿时感到一阵头大。

他的第一反应是趁机逃走,可,就算他自问自己不算个好人,让他坐视一名已经失去武力的女子躺在地上等死,也委实有些不忍。

再者,外面的雨也未停,就算逃离了破庙,他能顺利下山吗?答案,孔青珩心知肚明。

“老子醉了酒,又受了惊,后面还淋了雨着了凉,本以为该是老子病倒,谁知道,你这个惊了老子又害老子着凉的乱党反而先病倒了,真是一报还一报,因果循环,屡试不爽。”

没好气地瞪了眼地上陷入昏迷的白衣女子,孔青珩转身拆下原本木架上的布条,去门口用雨水打湿。

“老子救你,可不是为了等你醒来后来杀老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子做了能做的,你就听天由命吧!要是真死了,黄泉路上可千万别拉老子下去……”

嘴里骂骂咧咧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孔青珩小心地将布条折好的湿巾搭在对方额头上,生怕她突然暴起,不分青红皂白就拔剑向他刺来。还好,白衣女子没有清醒,她仍旧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眉头皱得越发紧实,显得十分难受。

见状,孔青珩也放下了心,随即又叹了口气。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委屈更无辜更冤枉的人质吗?

明明是个醉酒的路人,却莫名其妙成了别人手里的人质,而成为人质后,又是开路,又是照顾病患的……恐怕,世上还没有比他更糟心的了。

心疼完自己,孔青珩取下白衣女子额头上折好的湿巾,准备重新去门口过凉,指尖不经意地碰到女子的肩边衣袖,触手,一片湿滑。

衣服是湿的!

她,根本就没有把衣服架火上烘干!

孔青珩心头讶异,也不禁感到奇怪,既然没有烘烤衣物,那女子先前在他背后悉悉索索又是在做什么?

瞥到女子掌心有一撮细灰,再看篝火下明显有人清理过灰烬的痕迹……

瞬时,孔青珩脸上爆红。

有梦中与李令月那夫妻九载的经历,虽然他如今还是个童子身不假,但对女儿家的用物也并非全然不知。即便李令月的用物向来是精细织物间杂西域来的白叠子,可与之相应的别物,他也已然略懂一二。

只是,此刻,他巴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第五十八章 逃,还是不逃?(一更)

等给白衣女子换了十多道湿巾后,女子通红的面色终于降了下来,孔青珩没敢挪动女子,只是把自己衣物盖在女子身上,然后把干草垛挪了些在篝火旁,躺下了。

这时,才蓦然发觉,前头扎入手背的那根木刺一直没有挑出来。

兴许是时间长的缘故,木刺比先前扎得要深,等孔青珩将木刺挑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歇。

逃?还是不逃?

……

“玉涵——”

“子虞,珩儿他……”

元璐长公主府,男主人一骑高头大马,身穿蓑衣,借着骤雨夜色的笼罩,匆匆而归。

“我知道,现在有新的消息吗?”

摘下头上斗笠,孔洛图慎色道。

蹙眉摇头,元璐长公主李玉涵眉宇间尽是忧色,顿了顿,问道:

“你来的路上,可有人注意?”

“有你给的令牌,他们只以为我是五谷司的人,哪里敢多问。”

孔洛图温声答道。

他浑身罩在蓑衣下,又手持五谷司的令牌,巡街的金吾卫并自然不敢拦阻。

原本,他去永昌坊是秘密之行,打算待次日开坊门后在暗自回府,只是,出了珩儿这事,他当然不可能还在永昌坊里坐待。

“从永昌坊里出来的?”

李玉涵又问。

“不,我先去了趟永兴坊,找他们拿的马。”

孔洛图轻声道。

“你倒是胆大。”

李玉涵眼底的忧色不变,脸色稍缓,若是平日里,她可能还会打趣两句,可眼下,实在没那个心情。

谁会想到长安城里最窝囊的驸马,敢闯宵禁,还敢拿五谷司的名头行事?

脱下蓑衣,孔洛图揽住了李玉涵的肩头,他这样说,也是为了缓解李玉涵的焦虑,珩儿是两人唯一的孩子,自然看得比什么都紧。

“放心吧,珩儿福大命大。”

孔洛图温声宽慰道。

“我知道咱们珩儿是个福泽深厚的,就是……你说咱们珩儿,怎地就如此命苦?不提他梦里那些事,就是他八岁那年被人掳走,我的心就碎了一回,如今,他竟然又遭此不幸,我……”

李玉涵一时哽咽,鼻子酸红,作阿娘的想的从来就是子女平安长乐,如今孔青珩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的事,相较于当年去洛阳途中被截,这更是在她的心头上剜了一刀,原本被时间掩盖住的伤口,再度被扯得鲜血淋淋,如何不痛!

李玉涵内心的痛楚,同样遭受过孔洛图岂会不知?

可,相比于明显情绪失控的李玉涵,他更清楚,这回与当年的境况并不可同等而语。

当年,他们并不清楚歹人的身份,也不清楚歹人的目的,更不知道珩儿的生死,大半年都没查出任何下落,两人俱是形销骨立,心中作了一万种假设,全凭最后一丝执念吊着。

稍作回想,都是阵阵心悸,但如今,他们清楚对方的身份,也晓得对方的目的,加上事发时间短暂,他们多方布置小心行事,珩儿性命应是无虞,还不到自乱阵脚的时候。

“五谷司有消息了吗?”

安抚地轻拍着李玉涵的肩,孔洛图温声问道。

“还没有,出事时,是六扇门的人在场,也是他们那边的人负责追击,我的人还没传回消息。”

在孔洛图的安抚下,李玉涵的心神重新定了下来,缓声道。

“那好,我陪你连夜进宫,看圣人那里怎么说,六扇门若是有新的消息,第一个回禀的肯定也是圣人那边。”

“嗯。”

缓缓点了点头,李玉涵眼底仍藏有忧色,但脸上愁容已迅速扫空,方才流露的脆弱更是仿若未曾有过。

昔年战场上,她令敌人闻风丧胆,如今满朝文武,闻五谷司而色变。

她是丰朝唯一的开国女将,是五谷司的司主!

是丰朝元璐长公主——李玉涵!

……

“娘子似在为孔郎君担忧?”

苏府,风揽月提着壶酒凭空冒出,推开书房门,笑嘻嘻道。

“风叔叔,你有消息了?”

闻言,苏清浅提声道。

“事情发生得急,没多久就宵禁了,后来又逢骤雨,某哪来消息可言,风堂虽号称无孔不入,但又不是真的万能的。”

斗笠下,风揽月咂巴着嘴里的酒,慢悠悠道。

“那不知,风叔叔此时过来,是想向清浅卖弄武功?”

眸色先是一急,但很快,苏清浅眉头一松,瞧着风揽月调侃道。

大街上有宵禁,坊门也是按时关闭,坊内十字街上的武侯更是穿走在街头巷尾,风揽月虽武功高强,可如果不是得了重要讯息,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跑过来,只为在她面前喝口酒。

何况,风堂寻找孔郎君的下落这么多年,连被迫流亡海外的她都顾及不上,如今身为风使的风揽月也是驻守在长安城内,若说会对孔郎君的性命不在意,她苏清浅第一个不信。

“娘子,你怎么就不上当呢?”

果然,见苏清浅一副有心情陪他闲叙的模样,风揽月按捺不住了,当即道:

“今夜,某原本要潜出城外亲自去寻,可,突然想起了一则消息,数日前,丰朝太子曾赠与孔郎君一只海东青,万物有灵,这雕儿更是其中翘楚。”

“你是说……”

“不错。”

风揽月点点头,道:

“根据某得到的消息,再算算日子,这雕儿应该已经认主了,纵使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世间还有比这雕儿寻主更靠谱的寻人方式吗?”

说着,风揽月颇为自得地又饮了口酒,摩擦着下颚处新长的胡渣,认真道:

“更何况,孔郎君被掳走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又有大雨拦阻,贼人决计逃不了多远。”

“这倒是个极好的方法,那你拿到那只海东青了吗?”

微微颔首,苏清浅冷静问道。

“娘子……”

苦笑了声,风揽月放下手上的酒壶,无奈道:

“你当某是梁上君子吗?何况,元璐长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某……”

风揽月无奈摇头,苏清浅也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元璐长公主府的确不是一般人能闯得进去的地方,还别说要找到一只认了主的鸟儿,再又完整无缺地带出来,却是她一时情急,想差了。

“我知道了,明日我会想法子促成此事。”

第五十九章 五谷司(二更)

一夜雨疏风骤,一夜辗转难眠。

元璐长公主携驸马孔洛图深夜入宫,在贴身服侍圣人的大太监内侍省内侍监王忠的伴随下,直达立政殿。

“阿姐,珩儿的事朕已经知晓了,你切勿焦虑,徐宗望已经出城去追了,珩儿定会无恙的。”

殿中央,圣人穿着一身长袍,温言劝慰道。

“谢圣人劝慰。”

长叹了声,李玉涵眉头依旧蹙得紧紧的,似乎并未把圣人的话往心里去。

见状,圣人捋了捋额下的胡须,同样叹道:

“阿姐,这里没有外人,唤我三郎就好。我知道,突然发生这种事,你心底不好受,可珩儿自幼就是个好孩子,上天不会薄待他的,咳!”

肩头耸动,连咳了急声,圣人面上浮露一丝疲态,原本不甚明显的病容也突显出来。

“阿姐,若明晚还没有消息,朕就传敕令给各个州县,务必寻回珩儿,你看可好?”

关切地看向满面愁容的李玉涵,圣人诚恳问道。

“三郎……”

李玉涵顿了顿叹息了声,脸上的愁容渐渐压下来,缓缓道:

“三郎,你也知道,我就珩儿这一个孩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子虞……”

抬起袖子拭过眼角,李玉涵止住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说起来,三郎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不妨事的。”

摆了摆手,圣人目光中流露出追思,感慨道:

“幼年时,三郎常说,待三郎长大便能为阿姐撑下一片天,让阿姐风风光光地嫁人,快快活活过一辈子。若有人欺负你,三郎就打他,若夫家对不住你,三郎就帮你再找个更好的男人,咳咳……”

望了眼边上面露无奈地孔洛图,圣人轻笑着低头啜了口茶润喉,又道:

“结果,渭水之围是阿姐救的三郎,十一年前,又是阿姐的孩子救了三郎的孩子……如今,珩儿更是在朕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朕,这片天也……”

圣人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不能。

李玉涵闻言,嘴里一涩,心底感慨更深。

当年,先帝还是辛朝的谯、陇、岐三州刺史,年纪轻轻家世不凡,相貌亦是不俗,身边的红粉知己自然不在少数,也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女子入府为妾。而她们的阿娘又自生下三郎后重病不起,没几年就仙逝了。

虽然先帝谨守嫡庶之别,没有抬后院那些女人做继室,但后院阴私,哪里是一名七岁的嫡长女牵着四岁稚弟的手就应付得来的?

再后来,到了她嫁人的时候,三郎才十二岁,她放心不下三郎,也信不过那几个姨娘看中的亲事,索性在先帝面前长跪不起,拒了所有上门的婚事。三郎这番豪言壮语,便是那时候说的。好在,后来辛朝大乱,先帝的身份一变再变,也没人再顾得上她的那点私事。

只可惜,过去的三郎是三郎,如今的三郎已经成了天子。

李玉涵眼底一阵触动,心中泛酸。

他的眼里先看到的是国其次才是家,正如她看他,是先看到圣人,接下来才是自己的胞弟。

所以,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她,只能在他面前表露出脆弱与彷徨。拿捏住她的分寸,衡量好所有得失,先做好一名臣子,再去做一个姐姐。

压下心头的复杂思绪,李玉涵深吸了口气,肃容道:

“三郎,慎言!天子乃天下人之天,非元璐一人之天。”

“阿姐……”

圣人张嘴似要说什么,可接着,就又顿停住口不言,眼底划过了道悠思,最后,他慢声道:

“阿姐,五谷司你暂且继续替朕保管吧,这也是如今朕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是夜。

元璐长公主与驸马在圣人的恩旨下,留宿大吉殿,离立政殿仅一门之隔。

“子虞,你说——”

指尖在孔洛图的掌心轻轻画下三横,李玉涵低声道:

“他是对那位生了疑,还是他……”

李玉涵眼底的忧色已不加掩饰,不过,此刻她却不仅是忧心她那被人掳走的珩儿,还有,她自幼相依为命的胞弟。

五谷司,是丰朝的谍探机构,名号五谷,即取麻黍稷麦菽无处不有无处不在之意。与六扇门一明一暗,监管朝野。

不过,最初的五谷司,只是丰朝建国后仿照南姜王麾下的四堂作的构想,推行起来要耗费大量财力,一直没有很好的贯彻下来。直到十一年前,孔青珩被人掳走,圣人遂将这个机构交给了元璐长公主掌管,起初是为了方便寻孔青珩下落,元璐长公主府的财物富庶又冠绝长安,两相得宜。

后来,果不其然,有元璐长公主的财力铺垫与亲自督建,五谷司迅速拓展开了局面,近年来,更是百官闻而色变。

也因此,后来即便孔青珩已经被找回,圣人也没有将之收回的意思,反而清楚元璐长公主砸进去了大半家财,于是借不少武将手脚不干净地毛病,暗示他们讨好对天子意义深重的元璐长公主。

谁人不知,丰朝圣人最宠爱的是宁玥公主,最尊敬的却是元璐长公主?

于是——

每有武将班师回朝,借口对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元璐长公主的仰慕,赠上奇珍异宝无数,以向圣人表忠,示意绝无二心;每逢新春佳节,来自朝臣们一车车的礼物,更是从元璐长公主的府门前排到了醴泉坊外的大街上。

而时人,无不习以为常。

以朝廷俸禄养廉,再以贪官贿赂养五谷来制贪。这些登过长公主府大门的客人们,丝毫不知,背后向圣人揭发他们的五谷司司主,正是他们殷勤讨好的元璐长公主!

只是,随着五谷司这些年来发展得越加顺利,孔青珩又已长大成人,李玉涵原本打算等孔青珩及冠后,就交出手上的权柄,真正卸下一身担子,做个富贵尊崇、含饴弄孙的元璐长公主。假若……没孔青珩十月份那场大梦的话……

偌大一个五谷司想安稳过度权柄,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今年开春以来的种种举动,圣人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晚却突然出此一言——

李玉涵深信,绝不仅是因她的珩儿再度被人掳走的缘故。

第六十章 愤怒的元璐长公主

这些年,五谷司发展的势头越猛,掌握的权柄越大,她就越清楚圣人不会安心太久。

她是他的胞姐不假,可是珩儿呢?珩儿的子孙呢?与五谷司曾有过密切关系的长公主府,迟早会被殃及。

所以,移交五谷司,原本就是她与圣人的默契。

“玉涵,无论是哪个原因,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了,他亲自开口不用你交回,也是一件好事。”

清楚李玉涵的未尽之意,孔洛图压低了声音冷静道。

他不忍心揭穿李玉涵此刻猜想的那个原因,但他们俩其实都很清楚,圣人绝不可能是因为怀疑那位。

他们会怀疑那位,是由于珩儿的梦,知道他们和对方终将成为最大的敌人,但圣人他并不知道这点,相反,帝后多年感情甚笃,他宁愿相信圣人会怀疑太子,也不会认为圣人是对枕边人起了疑心。

既然不是对皇后生疑,那更大的可能就浮出水面了——

圣人龙体抱恙!

只有这个可能,圣人才会让李玉涵继续掌管五谷司,为了应对接下来朝廷诡谲多变的局势,也为了给他的胞姐留一个日后的倚仗。

“子虞,我现在有点乱。”

定定看着自己的良人,元璐长公主神色复杂。

感情上,她忧心着自己孩子的安危与胞弟的身体,理智上,她也随着这次珩儿被人劫持,圣人亲口将五谷司继续交由她掌管,而生出几分对命数无常的迷茫。

若是一切都变了,他们如今因为珩儿的梦,做的种种布置安排,岂非毫无作用?而若是连珩儿都不在了,他们做的再多,又有何意义?

“玉涵,你应该想,如今的种种变故,正是由于我们自身的变化,虽然变,却是在往好的方向变化。假如按照珩儿的梦,这时,五谷司的诸般事宜已经安置妥当,明年开春就会交给新的司主,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就失了反击之力;而如果没有珩儿此次被劫,你也不会深夜入宫触动到圣人,我们也不会知道他……”

人在深宫,即便不认为有人有胆子听他们夫妻的墙角,孔洛图也不打算点明,顿了顿,总结道:

“珩儿身上能有此殊运,就绝不会在这次折戟,恰恰相反,如今种种,反倒印证了命数它并非一成不变,这,是一桩好事。”

“但愿吧。”

李玉涵一声长叹,殿中的烛火轻轻颤动。

“但愿,三郎的命数也能像珩儿一般……”

“会的,既然不是一成不变,那人与命数就是一场博弈,终究有反击的余地。”

一夜,雨疏风骤。

一夜,辗转难眠。

次日。

圣人跟前的大太监亲自来请,问安过后,便直接道:

“殿下,老奴这里倒是有个好消息,掳走长乐县侯的贼人被抓住了!”

“当真?”

李玉涵先是一喜,其后,去了圣人那里,才晓得贼人已兵分两路,擒回来的这个贼人身边并没有孔青珩。

“我要见他!”

立政殿里,看着面露歉容的圣人,李玉涵冷静道。

“阿姐自去无妨。”

圣人颔首应道。

徐宗望没能将孔青珩救回来,他正不知该如何向阿姐交代,此刻,阿姐既然没有发作,他当然无不允之理。

……

善和坊,六扇门。

善和坊,是承天门街和朱雀门街相交处的里坊,六扇门虽然没有设立在太极宫外宫,但能列在此处,也足以表达圣人的重视,与它的官方正统性。

何况,六扇门处理江湖事,不在百官之列,虽然没入外宫,倒反而极大的方便了六扇门的出行。

眼下,六扇门便迎来了一位贵人。

“不知元璐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听得门房来报,徐宗望急匆匆地赶来大门前,躬身迎道。

“本殿下听说,劫持我儿的贼人已经被大人带回来了,不知可有此事?”

出了宫径直往六扇门而来的李玉涵,冷声问道。

“确有此事,下官正要命人去长公主府上告知。”

徐宗望作态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恭敬道。

听说?

打哪儿听说?

他只在半个时辰前入宫向圣人汇报了这事,前脚刚回六扇门,后脚元璐长公主就上门了,要说元璐长公主不是彻夜呆在宫里,他都不信!

谁人不知,圣人最信赖的就是这位一母同胞的元璐长公主,而元璐长公主最心爱的,莫过于长乐县侯?

昨日长乐县侯被乱党劫持时,他就心知不妙了。

果不其然,元璐长公主冷哼了声,道:

“正要命人去,不就是还没去么?行了,你也别在这里装模作样,走吧,带本殿下去见你抓回来的那贼子,前面带路。”

“喏!”

当即点头,乖觉地一旁引路,徐宗望毫不迟疑。

他从一个江湖人登入天子堂,凭的可不仅是那身武艺,察言观色的功夫,绝不逊于任何一名朝臣。

他才不会没眼色地借口尚未审理来推脱呢,莫说元璐长公主显然是从圣人那里过来,就是没有这茬,回头还不是和圣人一句话的事?他才不会自找没趣。

“他奶奶的熊!有本事你和老子真刀真枪干上一场?趁着风向放迷药,无耻下作!”

“狗日的!有胆给老子一刀痛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六扇门的地牢里,被徐宗望夜里擒回来的任魁,正高声辱骂。

边上引路的徐宗望,面露讪笑,向李玉涵解释道:

“长公主,下官追上这贼子的时候,这贼子正驾着贵府的牛车,下官担心车子里的长乐县侯遭到危险,所以……”

“嗯,算你有心了。”

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李玉涵眸子底的怒意已然跃出眼眶。

在圣人面前,她尚且需要收敛,可现在,她已然无须顾忌。

六扇门是做什么吃的!

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珩儿被人掳走!

而劫持她珩儿的贼子,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掳她元璐的孩儿!

“哟!徐贼,你是嫌老子在牢里太寂寞,特意送个娘们来陪老子?”

牢门里,看见徐宗望小心翼翼地陪在一名贵妇旁边,心中对来者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任魁面上却不露丝毫紧张之色,扯着嗓子怪笑道。

第六十一章 元璐长公主的威胁

“掌嘴!”

一声厉喝,打断了任魁的怪笑。

开口的不是元璐长公主,而是站在她身侧的孔洛图,冷冷看着牢门里被绑在木架上的任魁,一抹杀意从他眼底一闪即逝。

没有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妻子遭受此等侮辱,就是风光霁月的他也不行!

感受到元璐长公主夫妻二人的怒意,徐宗望不敢耽搁,都没等小厮上前,牢门一开,他亲自进去扇了任魁十数个大耳刮子,喝骂道:

“瞎了你的狗眼,元璐长公主屈尊到此,岂容你污言碎语!”

盏茶功夫不到,任魁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一圈,嘴角破损,渗出血迹。

徐宗望下手没半分含糊,一是他清楚元璐长公主对他并不待见;二是他知道若是换了牢吏,任魁有武功在身,莫说十数个耳光,就是扇他上百道也未必能造成多大伤害,那如何能消长公主的怒气?不反倒成了火上浇油?

“殿下,您还要问他话,下官……”

指了指嘴巴皮子已经没丁点儿完好的任魁,徐宗望躬身询问道。

“嗯。”

淡淡点了点头,李玉涵在随行小吏新搬来的锦榻木椅上坐下,望着对面的任魁犹如看一个死人,至于他那张大胡子染了血污,瞧上去凶神恶煞的脸,却是眉也不抬。

“啐!有种……打死老子……”

盯着李玉涵,任魁嘴唇因痛颤抖,用力吐了口混了血的唾液,恶狠狠道。

他身上的白色中衣上沾有不少血渍,就是不算方才的掌嘴,应该也受过不少鞭刑。只是,看徐宗望的样子,很显然,他嘴里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

“把他的卷宗拿过来。”

侧眸看了眼边上正拿湿巾擦手的徐宗望,李玉涵寒声道。

“喏。”

很快,一叠厚厚的,记载着所有任魁身上能够查到的生平诸事,就呈在了李玉涵身前桌案上。

“你不怕死。”

粗粗翻阅了遍桌上卷宗,李玉涵冷冷打量着任魁,平静道:

“二十多年前,前朝大乱,你的宗族十不存一,十年前,你唯一的弟弟也因病去世,生年二十九,与你一般,无妻无子也无女。”

“不错!所以,你们有什么招就使过来!喊一声痛,老子他娘的就跟你姓!”

任魁骄傲地昂了昂头,狠声道。

“任魁,江湖人称‘任雷公’,因你急公好义,为兄弟两肋插刀,好友遍布天下。又因胞弟有疾,得翼州韩神医施药,故长期逗留,于翼州一带声名尤甚。三年前,因六扇门查韩家灭门案,意外发现你与乱党有牵扯,自此行踪飘忽不定。”

顿了顿,面上露出冷笑,李玉涵转而道:

“你不怕死,也无家小,你可以什么都不交代,但你昔年江湖上的那些知交好友……可都是妻儿俱全之辈!”

“你想要做什么!”

闻言,任魁眼底一慌,惊声道。

“某要做什么?呵!昔年,医治过你弟弟的韩神医一家虽然惨遭灭门,却还有一子尚存于世;至于你那些遍布天下的好友,受你恩惠又或是救助于你者,更达十来人,算下来,怎么也有数百口……”

“你……”

猜到了李玉涵的意图,任魁又惊又怒,已没了半分先前的豪气。

见状,李玉涵淡淡笑了笑,继续道:

“你说,一个人的黄泉路如此寂寞,本殿下让他们下去陪你可好?这样,地底下,也有人陪你饮酒作乐,给你弟弟看病的那个神医也不会寂寞。只是,他们究竟会不会怨你——某,就不知道了。”

定定瞧着任魁,李玉涵脸上的笑意分外温和,无辜至极。

“毒妇!”

任魁目眦欲裂,瞪着李玉涵,恨不得生生啃下块肉来。

江湖仇怨,尚且祸不及家儿,李玉涵的威胁,简直人神共愤!

“你不……不能这样!祸不及家儿,他们没有犯任何一条罪名!就,就是按王法,他们……也在老子九族之外!”

任魁的吼声很是凄厉,听得边上随行的徐宗望眼皮都不禁微颤。

他自问双手也沾满血腥,暗地里行过的灭门之举同样不在少数,可相较于元璐长公主此言里的狠毒,他仍有所不及。

默默瞧了眼旁近处的驸马都尉孔洛图,却见他脸上没分毫波动,不由得对长安城里人人笑话的窝囊驸马改观——能成为元璐长公主的男人,果然是非常人呐!

“毒妇?”

勾唇轻笑,李玉涵凉声道:

“昔年天下大乱,某领军出征,死在某手上的不下千人,间或死在某手下的……更有数万之众。本殿下已满身杀孽,何惧再添些许?”

“本殿下只有珩儿一个孩子,他若出了事,即便王法管不了,作为他的阿娘,我却是要为他雪恨的。既然不在九族之内,那就诛十族!”

提到孔青珩,李玉涵的眼神变得温柔,只是她此刻温柔得笑意,却看得人背后生寒。

“皇帝,还有三省官员……他,他们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很好笑,身为乱党的任魁,这个时候却寄希望于天子与他一心推翻的丰朝朝廷。

徐宗望既觉讽刺好笑的同时,心底里也不禁感到了几分触动。

战乱时,人命如草芥,和现在的太平日子相比,终究是不同的。既然认可现在的太平日子,为何要去做朝不保夕的乱党呢?

“本殿下财冠长安,要取区区百十人性命,何须借朝廷人马?你们江湖上,不是有很多杀手门派么?”

接过孔洛图递过来的茶盏,李玉涵轻啜了口,润了润喉,慢声道:

“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的珩儿被你们劫去哪儿了?”

……

“下官恭送元璐长公主与驸马都尉!”

六扇门门外,小心翼翼地将元璐长公主送走,目送着十字街上远去的牛车,徐宗望只觉,呼吸顺畅,连头顶上的天也蓝了许多。

摸了摸额头,早前佯装作态的薄汗,竟当真渗出了几分。

此前,他听闻元璐长公主在战场上如何杀伐果断,有万夫莫当之勇,只以为是说书人的拍的马屁,就连平日里,屡屡有得胜归来的将军前往元璐长公主府表示钦佩,也只以为是为了变相地讨好圣上。

如今,他才真正晓得这昔日的丰朝第一女将军的厉害!

第六十二章 忧郁的孔青珩

如今,他才真正晓得这昔日的丰朝第一女将军的厉害!

他算是看明白了,犯在他手里的人命,那一桩桩地,都是血债;可落到元璐长公主眼里,那他妈……就是个数字啊!

长安东南向,洪庆山上。

在破庙里附近的不知名树上打落了十来个野果回来,孔青珩抬头看着头顶上蔚蓝如洗的天空发呆。

他,终究没有逃走。

昨夜的暴雨滂沱,直至黎明时分才真正歇下来,但这并不是他没选择逃走的原因,好吧,雨势固然是一个因素,但更多的还是——

他跑不了啊!

昨夜上山的路上,山石垮塌,他的脚刚迈步出破庙十数米,就看到拐角处的拦山巨石,如何能跑?

不说翻过巨石,在巨石后面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光说那块巨石能不能稳稳地等他翻过去,而经过山雨飘摇,翻越途中,山上会不会还有大块石子滚落下来,这都是未知的事。

更坑地,还不是来时路断,退无可退,而是……当他绕过破庙,企图寻出一条新地下山途径时,居然发现——

这座破庙的另一边是——峭壁!

虽然还未到悬崖的地步,可坡度极陡,近乎垂直,离下面地势相对平缓的地带,相隔至少有七八丈!

这样的距离,对于飞来飞去的武林高手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他这个自幼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完全就是逼入了绝境。

身为纨绔子弟的孔青珩,此刻很是惆怅,嘴里塞着野果子,浑然不是滋味。

说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呢?

现在,他只能企盼白衣女子醒来后不会恩将仇报,当场就给他来上一剑。

毕竟,在话本里,那些头戴帷帽出场的女子,都有些不可示人的怪癖,比如,看到她脸的人都要杀掉;又比如,要嫁给第一个看到她真容的男人……

天啦——

他可是很有操守的小郎君好不好?他心底里的未来媳妇就一个,苏娘子啊!

正仰着脑袋,一脸忧郁望天的孔青珩,突然发觉头顶上多了片“乌云”,原本澄澈的天色一下子就被遮住了小半。

“你,为什么不逃?”

身后,传来一句幽然的女神。

立时,孔青珩背后发凉。

她醒了!

他可没忘,白衣女子是个辣手摧花,噢不,辣手摧草的狠人。

“我倒是想,可也没地儿跑啊……”

心中犯怵,脑袋里还没转过弯来,嘴里已经自觉地答道,答完,孔青珩恨不得给自己扇一嘴巴,这张破嘴,今儿咋这么老实!

“嗯,你很诚实。”

熟料,他身后的白衣女子淡淡说道。

听她的话意,似乎孔青珩这个答案才是真正令她满意的。

那若是他撒了谎,白衣女子又会作何反应?

孔青珩不敢再往下想,按了按胸口,感慨自己逃过一劫。

“昨天晚上,谢谢你了。”

莲步轻移,白衣女子面色平静地走到他身旁的台阶边,倚着门框道。

还好,还好没因为自个儿看到她的真容就一剑刺来。

暗自庆幸,孔青珩嘴上则故作大方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某虽然没有拔刀的本事,可也不至于见死不救不是?”

这本来是句俏皮话,然而,白衣女子闻言却并没有笑,只是道:

“如果任魁在三日内平安归来,我不会杀你。”

顿了顿,似是看穿了孔青珩内心的躁动不安,白衣女子又补充了句:

“放心吧。”

放心?

他放哪门子心!

白衣女子这话说了和没说,有啥两样?

回来了,她不杀,可是前头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大胡子呢?而如果是人没回来,嗬,那不还是要杀他?

孔青珩心底里犹如万马奔腾,夹杂有无数脏话,最后,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闷声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没多在意孔青珩的反应,话刚说完,白衣女子就出了破庙,留下蹲坐在石阶上的孔青珩,无语望苍天。

没有威胁,也没有实质上的感谢,白衣女子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将他独自扔在破庙里,既不担心他跑,也不担心他做出什么来。

第一次——

人生第一次,他心底里生出了对力量的渴望。

是啊,他现在就像一个随手可弃的鸡肋,白衣女子对于他这个猎物丝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别说逃跑,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

离开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白衣女子便转身折回,回来时,手上还提着一只山鸡。

重燃篝火,把水煮沸,先去了毛,再清干净内脏。处理完毕的山鸡便在插入木枝,搁在篝火上的简易木架进行烤炙。

鼻尖嗅着破庙中堂里传出的肉香味,再低头看看身前的几枚野果子,孔青珩心底里更不是滋味。

平日里,他山珍海味早吃腻了,这种简易烤出来的鸡肉,或许别有番风味,但在他们这些勋贵子弟看来,沾了烟火气,就已经可以扔给街头乞丐了,别说入口,就是筷子也不可能动一下。

然而眼下……

感受着腹内肠胃地蠕动,孔青珩晓得,他……是真馋了。

他能不馋吗!

昨日在成王府里,整桌宴席,他喝得最多的是酒,吃得最多的,也只有那碟金齑玉鲙。其后被人劫持,又是逃跑又是爬山又是生火的,就算是个健硕大汉也早饿了,更别说几番折腾下来,肚子里就剩几枚野果子的他。

“你进来,一起吃。”

就在孔青珩眼馋之际,破庙里的白衣女子突然发话道。

顿时,孔青珩从石阶上跳起,恨不得飞进庙内。

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他了,相比于饿死鬼,他宁愿做个饱死鬼。

昨日在成王府里,整桌宴席,他喝得最多的是酒,吃得最多的,也只有那碟金齑玉鲙。其后被人劫持,又是逃跑又是爬山又是生火的,就算是个健硕大汉也早饿了,更别说几番折腾下来,肚子里就剩几枚野果子的他。

“你进来,一起吃。”

就在孔青珩眼馋之际,破庙里的白衣女子突然发话道。

顿时,孔青珩从石阶上跳起,恨不得飞进庙内。

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他了,相比于饿死鬼,他宁愿做个饱死鬼。

第六十三章 找孔青珩的法子

“那个人,就必须死。”

模仿着话本里的口吻,孔青珩压低了嗓音慎重道。可话刚说完,他便又耸了耸肩,颇有些不以为然。

话本上的故事,果然是活在话本里,瞧瞧,方才白衣女子可没冲他拔剑相向。

“你看到了?”

像是受到孔青珩的提醒,白衣女子下意识抬起手,发现昨日在她头上的帷帽此刻已经不再,原本平淡的脸色,陡然间,凝固了。

什么鬼!

见状,孔青珩拿着烤鸡的手一僵,难道……

她,还真有这个见面即杀的癖好?!

“逗你呢。”

看到孔青珩当场变色,突然,白衣女子抿了抿嘴角,轻笑道: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平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某真是要险些被你吓死。”

抚了抚胸膛,深吸口气,缓下漏了一拍后狂跳不止的心脏,孔青珩喘气道。发现白衣女子又像昨日车厢中一般,变得好接近起来,孔青珩遂又道:

“你知道吗,若是在话本里,这个时候你没有对某拔剑相向,就该是芳心暗许了。”

没待白衣女子回应,他继续道:

“不过,你可千万别因为昨夜的事就对本郎君动心思呐——本郎君,是要娶苏娘子的,家里也只打算有一个女主人。”

生怕对方想岔般,孔青珩还特意补充了后面那句“一个女主人”,他上辈子习惯了夫妻两个的小日子,今生虽然娶的不再是公主,但也没想因此就大开后院行纳妾之事。

有时,他都感慨,身边那些厮混在一群女人中间的勋贵子弟,究竟是哪来那么好的精力,是觉得斗鸡遛狗、赌坊马球不够有趣,还是嫌美酒佳肴、泡澡按摩不够享受?怎么非要和一堆女人扯来扯去?又是送金银珠宝又是满口胡话的,也不嫌累得慌?

“你想多了。”

没好气地瞪了眼孔青珩,白衣女子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见到白衣女子的反应,手上鸡肉啃得差不多的孔青珩,胆子倒是更大了,扔下手上的鸡架子,拿衣袖擦了擦嘴,他继续道:

“话本里还真就是这样说的,什么女绑匪在劫走富家少爷途中,身中毒箭,富家少爷好心帮她吸了毒,然后女绑匪心生感动,这时,女绑匪的同伙叫嚷着要杀了富家少爷,女绑匪不答应。

之后,女绑匪意识到自己和匪徒们其实并不是同路人,便带着富家少爷离去,遭到昔日同伴围追堵截,回到山下后向官府揭发贼窝位置。从此那个地方没了贼患,而富家少爷多了个贤良的妻子。”

白衣女子撕下鸡架上最后一块鸡肉条,拿一块锦帕抹完嘴,冷静分析道:

“故事的前半段没问题,但她下山后向官府揭发,是于昔日首领不忠,昔日同伴不义。此外,故事当中没说她的同伴为何要杀富家少爷,也没具体描述女绑匪为何身中毒箭,倘若是因为劫走富家少爷时,被富家少爷的护卫所伤呢?那她的同伙要杀富家少爷,又是在为谁出气?”

顿了顿,白衣女子认真道:

“所以,她不仅不忠于她曾经山上的首领,同样,也不忠于自己内心的信仰。况且,某不认为她是因为遭到了昔日同伴的追堵,所以向官府举报,在某看来,她是为了顺利嫁给这名富家少爷,利用昔日同伙的命立功,以此做她改头换面的踏脚石。”

“就话本嘛,你还认真了。”

耸了耸肩,孔青珩倒没说别的。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白衣女子的分析不无道理,放在现实中,女绑匪的行为,无一处不令人诟病。

若不是话本的作者刻意采用了春秋笔法,略过了女绑匪自幼在贼窝里长大的十数年,略过了绑架前的种种,这个看似皆大欢喜花好月圆的爱情故事,本质上凉薄得厉害。

而要是在往深里想想,那个富家少爷也有问题。

可能有二。

一是,他的脑子怕是被驴踢了,能跑还不跑,非要冒着生命威胁去给那名女绑匪吸毒,换做他孔青珩,可是万万做不出来。

二是,他已经深陷贼窝,根本轮不到他出头的情况下,他非要自己上,那他所图也不干净,和女绑匪两人,倒算是一拍即合,天生一对。

扯完了话本,两人一时无话,破庙里陷入了原该如此的沉默。

“岑娘子,某送吃食来了——”

突然,一道灰衣人影,从天而降,落在破庙中的平地上。

——————

“你说,你有法子找到珩儿?”

元璐长公主府,望着身前的翠衣娘子,李玉涵眼底里飞速划过一抹玩味,饶有兴致道。

她方从六扇门回府,准备换身简洁衣物后亲自带人去救自家的可怜孩子,谁料,刚到府门前,便从下人口中得知,苏家那丫头大清早就上了门,一直在侧厅里候着。

昨日傍晚发生的事,她已经从孔安口里得知得八九不离十。

对于六扇门,对于掳走珩儿的贼人,她皆是怨怒交加的,唯有苏家这名小娘子,她心中却没半分不悦。

若不是对她喜欢得紧了,珩儿哪里会当众调戏贼人?以他的教养,怎么都不至于当众出口成脏的。既然自家孩儿是当真喜欢,她这个做阿娘的,自然也不会刻意刁难。

只是眼下,她倒是很好奇苏家娘子口中的法子。

“不敢瞒长公主殿下,清浅听闻孔郎君前阵子得了一只海东青,此鸟神俊异常,又是空中霸主,寻主,是再合适不过了。”

屈身道了个万福礼,苏清浅认真答道。

听到苏清浅的话,李玉涵愣了愣,倒是反应过来。

这孩子说得不假,拿珩儿训了多日的雕儿去找他,的确十分合适。她昨日失神,接着又入宫,再被三郎的病和朝廷局势一搅合,竟是彻底忽视了这茬。

“你这孩子,倒是伶俐得紧,连某身为他的阿娘都尚未想到呢。”

“你这孩子,倒是伶俐得紧,连某身为他的阿娘都尚未想到呢。”

眼带笑意,元璐长公主打趣道。

请假,明日三更。

如题……另外,后天也三更……

《这是个假的唐朝》请假,明日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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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敌(一更)

“你这孩子,倒是伶俐得紧,连某身为他的阿娘都尚未想到呢。”

端详着身前落落大方不亢不卑的苏清浅,李玉涵眼底浮现抹笑意,口吻里也多了几分打趣。

至于珩儿那只尚未带出府门展示人前的海东青,苏清浅是怎么晓得的……不是还有珩儿他自己嘛。想来在这孩子面前,珩儿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眼底含笑,细细端详着苏清浅,李玉涵心中越是满意。

早前她见苏清浅,最满意的是她的仪容,其次,便是她的聪敏。

以她家珩儿的样貌,坦白说,长安城里要找能相配的小娘子,还是颇为艰难的,至于聪敏,谁家也不愿意要个木头疙瘩不是?苏家门户虽低,但除了家世,苏清浅方方面面倒俱是配得上她的珩儿。故而,敏珍郡主提议时,她便松了口,绝非是后来长安城里传言的那般混账!

娶妻岂会不重门第?他堂堂元璐长公主的孩儿,又何患无妻!

只是对她苏清浅例了外罢了。

后来,苏府拒了亲事,害敏珍无功而返,她虽然不悦,倒也未曾怪罪到苏清浅身上。

其一是,宁玥那娇蛮的性子,苏家畏惧也是正常;其二便是,当日敏珍家的赏花宴,她故作贸然到访,虽看中了苏清浅,后来又与苏家主母会了面,但苏清浅自身却并不知此事,既然不知,何来怪责?

“你懂御雕?”

冷不丁,李玉涵眼底的笑意收敛而尽,清声喝问。

“略知一二。”

落落大方地看向李玉涵,苏清浅不亢不卑答道。

“若本殿下将那只雕儿交给你,由你亲自带人去寻,可敢应?”

“自无不可。”

讶异了瞬间,苏清浅脸上神色迅速恢复过来,颔首应道。

心念一转,她陡然意会,元璐长公主这是在挑媳妇呢!

可惜她……

眼底几不可察地浮现一抹歉意,她知道,自己只能辜负元璐长公主这份心思了。

苏清浅心中所想,李玉涵自不知晓,但对她这番回答,却无疑是极满意的。

世上好看的女子不多,当中聪慧者更少,但最罕见的,还是这份遇事时的不骄不躁有条不紊。苏清浅表露出来的这些,都完美满足了她心中对未来媳妇的期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他元璐的儿媳妇!

——————

“他怎么在这?任魁呢?”

突然而至的灰衣人头上戴着一般女子才会戴有的帷帽,看见破庙里的孔青珩,冷声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白衣女子,也就是岑娘子开始向灰衣人说起昨日始末。

而被两人无视的孔青珩心中却是暗暗叫遭……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听灰衣人的口吻应是识得自己的,但他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一个乱党了!

虽然他没看清灰衣人的脸,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按照话本里的定律,他是要被灭口的……

话本?

方才他们聊的话本里,不是还说女绑匪的同伙要杀人?

原来,她姓岑,也不知和棘阳岑家有什么关系没?

脑子里杂念缤纷,孔青珩正胡思乱想着,兀然——

“既然任兄弟留了话,娘子为何不杀了他?眼下已至午时,若是摆脱了追兵,他也该回来了。”

灰衣人的声音很漠然,隔着层帷帽布帛,孔青珩都能感受到他看向自己时浮露的杀意。

该死的!

这个杀星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他自问生平还没和谁结下生死仇怨!

孔青珩头皮一阵发麻,原本被他自我催眠忽视的生命威胁,顿时,近在眼前。

“岑娘子,小鸟……啊呸!不,是大胡子兄弟,他说的可是三日,兴许返回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也未可知,你可不要这么草率呐。”

孔青珩当即反驳道。

“娘子。”

听得孔青珩的话,灰衣人摇了摇头,平静道:

“你劫走他时,可曾承诺过要放了他?无论任兄弟能否平安归来,他的性命都已无需再留。”

“昨夜我练功出了岔,他救了我。”

闻言,岑娘子眉头轻蹙,平静道:

“如果任魁平安无事,我承诺给他一条生路。”

瞧瞧!

什么是面冷心善,岑娘子这就是啊——

孔青珩心头一阵激动。

他当然知道岑娘子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她只在灰衣人来之前对他说了句:如果任魁在三日内平安归来,我不会杀你。这和她现在说的承诺给他一条生路,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她不杀,回来的大胡子却可以;后者却是,她不杀,别人也不行!

孔青珩像是一次性吃了颗定心丸,心里面的大石从嗓子尖落回了肚子里。

不过,对于岑娘子所说的内容,无论是练功出了岔还是她的承诺,灰衣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淡淡道:

“岑娘子,你忘了主公吗?对一个丰朝贵族,尤其还是流着李家血脉的,何须讲什么信誉。”

灰衣人似乎很自信,说完这一句后,便抽出腰间系着的长剑朝孔青珩走来,丝毫不虞被岑娘子拦阻。

而岑娘子的反应也果然变得奇怪起来,她眼神迷离,低唤了声“师兄……”,对灰衣人的举动竟是全无觉察。

咯噔!

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一步步靠近的灰衣人,孔青珩身上的汗毛竖立,面如冠玉的俊脸上多了几抹不甘。

他怎么忘了,话本里面,不会在危机下动心的女人,都是心有所属的呐!

她这个师兄,既是灰衣人口中的主公,想来,正是乱党头子……而历朝历代的乱党,反的不都是朝廷,杀的,可不都是皇族中人吗?!

他怎么忘了,以他的身份,乱党和他本就是——天敌!

灰衣人的脚步,离他还有三步……

这是孔青珩第二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梦里,记忆深处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飞速闪过,耳边听觉骤失,放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

银白色的长剑占据了他视野的所有焦点,一点点,一点点,犹如鬼差的号角,咆哮喧嚣,凌虐着孔青珩的每一寸神经。

第六十五章 胡闹的元璐长公主(迟到的二更)

脚步,停下了。

长剑,已经被抬起。

灰衣人手上没有任何的犹豫,刷地,灼眼的白芒刺得孔青珩眼帘生痛——

或许,没有娶到她,也是好的吧,那么美好的苏娘子,不该背上一个寡妇的恶名……

孔青珩缓缓闭上了眼,脸上仍有不甘,可想着苏娘子,他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起了几分弧度。

“嗞!”

一串火花迸裂,一道迅疾的风撩过孔青珩的脸。

没有尖锐刺入身体的痛,没有飞溅地血花……

他没有死!

蓦地,孔青珩睁大了眼,看见自己身前已经多了抹白色人影,是岑娘子——

她拦住了灰衣人,她救了他。

“娘子这是何意?”

本该万无一失的剑势被人打落,看向身前持剑而立的岑娘子,帷帽下的灰衣人冷声问道。

“我说了,他救过我。”

背对着岑娘子,孔青珩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是,这一刻,感受着对方的维护,他甚至有了种“即便任魁出事,她也不会杀他”的错觉。

“娘子,这是忘了主公吗?”

灰衣人的声音很冷,但他的剑更冷,孔青珩不懂武功,可他分明从灰衣人冰冷的长剑上感受到那股蓄势待发的杀气。

“师兄在此,也不会把剑指向一个手无寸兵之辈。莫说他救过我,即便没有,他也只是个被我临阵抓来脱身的无辜之人,他,不该死。”

岑娘子的声音很平静,在她身后,孔青珩看到,她握剑的手更紧了。

“无辜?娘子,想想主公,再看看如今的李氏丰朝,你该知道,所有身上流着李家血脉的人都不无辜,他们,都该死!”

我们李家怎么你了,他奶奶的熊!

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造反,吃饱了撑的!

心中难得骂了句脏话,孔青珩只期盼身前的岑娘子不会受灰衣人的蛊惑。

他口中的主公对岑娘子的影响有多大,看她先前失神,他险些丧命就可想而知了。

“李坤该死,李世安也该死,但他……”

岑娘子缓缓摇了摇头。

而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孔青珩一阵心惊肉跳。

李坤,是先帝也是他外祖父的名讳,而李世安,则是他圣人舅舅的名讳,一口指一个皇帝,这群乱党和他们丰朝李氏究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想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下大乱,孔青珩估摸着,应是早年割据北方的群雄势力余孽。似乎,他阿娘和阿耶正是在平复各地残留势力时结识的?

这一想,孔青珩又是一阵阵头大。

只希望灰衣人不要继续往下说,不然,按他们的说法,他的身份还真就无辜不起来了。

好在,见岑娘子执意如此,灰衣人没有再开口,静静站立良久,他收了手中长剑,默默走向破庙一角,抱剑坐下。

见状,孔青珩身前的岑娘子也收剑入鞘,于破庙中间端坐。

不过是生平第一次醉酒发了疯,这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

心中抱怨,孔青珩总归是舒了口气。

练武!

一定要练武!

回去,就让阿娘阿耶教他习武!

可,为什么别家勋贵的子弟,再如何不济,家中文武也有所偏重,他家里,却从不提这些呢?

孔青珩陷入了迷茫。

印象中,年幼时的他也是个敏而好学的上进儿郎,四书五经皆是背默全了的,那份资质,应该不逊于如今的萧承誉谢子骞之流吧?可后来,他怎么就全忘光了呢?

噢,是了。

九岁那年,他大病初愈后,大夫说他要养神少思方利于身,阿耶阿娘便再不提他读书一事,而他病愈后,也忘了许多事,这些书本,便是那时候起就模糊了的。

后来,夫子教学时,他每每思索入神,不是头痛欲裂就是昏昏欲睡,遂也就放下了。

世上纨绔何其多,多他一个孔青珩又算得了什么?

那习武呢?

为什么懂武的阿耶阿娘,从不教他习武?

冥思苦想,孔青珩却找不到答案了。

——————

洪庆山下。

“苏娘子,应是这座山里了,放雕吧。”

侧头看向身边的翠衣娘子,徐宗望温声道。

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褐色锦衣人,和昨日东市街头带金吾卫追堵乱党一行时的人一致,应属六扇门的制服。

和昨日东市街头、以及后来追击时率领大量人马的阵容不同,眼下,徐宗望一行人分外的轻衣简行,似是对敌放松了防备,可想想,六扇门专制于江湖,六扇门的人手皆是江湖高手。又似乎,如今的阵容,才更为严备。

“嗯。”

微微颔首,苏清浅拿起一枚竹制口哨,吹气长鸣。

“咕!叽——”

雪白色的雕儿自苏清浅身后的一名白衣随从肩头跃起,搏击长空,在众人头顶上盘旋了两圈,继而朝山间掠去。

御雕之法,苏清浅当然是不懂得的。

她虽博览群书,对御雕之法也见过一二,可这种事,若非亲身躬行,如何能算真个懂得呢?世上《相马经》一书恐有上千册,然伯乐有百人乎?

真正对这些杂门各道颇为精益的人,是风揽月。

眼下,风揽月正在她的身后扮演一个随从的角色,而这枚口哨,也是他教给她的。

不过,她身旁的徐宗望可不清楚这些,瞧见雕儿听话地飞入山里,看向苏清浅时,他的眼底已经多了抹赞赏。

早前,听门吏来报,元璐长公主让苏清浅携雕而至,说是寻人时,他是当真惊到了。

苏清浅,他是识得的,昨日长乐县侯被掳走时正是与她同行,兼之满长安风传的谣言,他能不识得么?

可,让苏娘子领着只雕儿来寻人……

要不是下命的是元璐长公主,他绝对要说声“胡闹”!

而即便是元璐长公主,他也不禁感叹——长公主殿下当真以为世上如她一般的奇女子是过江之鲫吗?

雕乃鸟中之王,空中霸主,海东青更为其中的佼佼者,一名弱女子,如何能有御雕的本事?

而即便她有御雕的本事,又何须多此一举?明明,他们已经晓得了贼人的藏身处了。

就在他不豫之际,苏清浅却轻轻巧巧来了句:

第六十六章 不是法子的法子(迟到的三更)

“徐大人,清浅闲日观书,偶见一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又闻,凡善猎者必备猎狗,大人可知何理?”

何理?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人身上的气息,收敛得再厉害,也敌不过山里动物的感知,脚步再轻,也比不上鸟儿的听觉敏锐。

换言之,有陌生人闯进山里,山上的人兴许察觉不到,但山里的动物却早早做出了反应,走兽散群鸟飞,而山上的人看不见进山者,难道还看不见惊飞的群鸟?

猎狗也是此理,除了帮助寻找猎物与之搏斗,便是为了降低猎物的警惕,待到捕猎者靠近时,猎物已然在劫难逃。

“苏娘子……”

徐宗望缓缓开口唤道。

不得不承认,苏清浅说得很有道理,但六扇门的人手,皆是江湖好手,即便进了山林,也会掩饰得很好,不会引起动物们的警惕。

“徐大人,清浅深知,六扇门列位皆是武林高手,然,贸然出动,昨日东市之事再现如何处置?有此雕在,未必不能与孔郎君行里应外合之事。”

就这一句,徐宗望心念立转。

乱党居于山间,借助风向放迷药已事不可为,所谓里应外合,未必是长乐县侯能在敌方做什么事,但刀剑无眼,要是能联系上长乐县侯,让其避开最初的争斗,还是有着很大几率的。

无非多道工序,却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

天空中,白色的海东青身影已无踪迹。

想起自己起初的念头,徐宗望不得不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上奇女子或许鲜少,但得入元璐长公主贵眼的,的确皆是奇女子不假。

……

“咕!叽——”

出来小解的孔青珩,望着停在破庙旁的废弃井檐上的海东青,大眼瞪小眼,愣住了。

哪个不开眼的把他的雕儿放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紧接着,就瞥到了自家雕儿红色爪子上系着的白色纸条。

有人给他传信?

又往边上走了点,确定脱离了破庙中人的视野,孔青珩试探性地伸了伸手臂,和往日寻常时只有小半几率听话不同,这回,自家雕儿扑腾了下,分外乖巧地落在了他的小臂上。

「孔郎君,山上情况如何?——苏清浅」

看到字条上的落款,孔青珩心底一阵雀跃,不仅是因为有人寻过来救他了,更为关键的是,这是苏娘子的字呐!

苏娘子不仅人好看,这字,也是顶顶好的。

方才遭遇到死亡威胁,此时,再看到苏清浅的字,孔青珩只觉心头阵阵温暖。嘴角下意识地翘了翘,露出孔安眼中的傻笑,很快,他就犯了难。

纸条上有大幅空白,应是给他预留的,可,他身边也无笔墨,该如何回话呢?

难道要像话本里面的,咬破自己手指?

嘶——

孔青珩倒吸了口凉气,倒不是他那么怕痛,而是,出来小解,结果回去时手指头却破了,这,怎么也说不通吧?

目光扫过雨后湿润的泥土,猛地,孔青珩就想起了与苏娘子一道的悲田坊之行。

泥水!

将屋檐边上蓄水的瓦罐里的水朝地上撒漏些许,孔青珩拿指头搅了搅,沾着泥水,在纸条上飞速书写起来。

「某无恙,乱党两人,山路为巨石所拦。」

深吸口气,看着自家雕儿越飞越高,孔青珩在边上又装模作样了会,转身折回庙内。

……

“没有别的法子?”

收到长乐县侯的回讯已经有一阵子了,徐宗望看向身边的属下,眉宇间有几分焦躁。

他已经命人上山查探过了,长乐县侯纸条上所述内容不假,并且,比山路被巨石拦阻还要严峻的是,巨石附近不时有其余石块坠落,这等情形,再想悄无声息地潜入破庙旁近,便成了奢侈。

而派人去附近几个村庄里找猎户问话,得到的结果却是,除了早已无人行径的山路外,只有破庙身后三四丈处的峭壁,借由攀登绳索尚可通行。

六扇门人,皆是江湖好手不假,可习武之人,谁又不是耳聪目明之辈?

三四丈的距离,想要不惊动破庙内的贼人……

绝无可能!

一时间,徐宗望不由得举棋不定。

破庙特殊的地理位置,伺机潜伏已不现实,放迷烟,又有四散的山风,无法集中一处,眼前,他只剩下强攻一条路。

可若是强攻,长乐县侯在这帮乱党手上,难保不会行狗急跳墙之事。

“徐大人,清浅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看着皱眉思虑的徐宗望,苏清浅缓声道。

“苏娘子但讲无妨。”

回看苏清浅,徐宗望礼貌地颔首道。

苏清浅虽无甚身份,但她能得元璐长公主的命令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暗示出她的不凡来。

再想想长安皆知的“无论如何,在苏娘子订婚前,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总愿等着的”……她未来身份的贵重,更是指日可待。

他向来识趣,这样的苏娘子,哪里会公然不敬。

“大人此行的目的,究竟是救人,还是捉拿乱党?”

苏清浅刚刚音落,徐宗望眼底闪过一抹精芒。

是了,他险些就一叶障目了,若放在平日,他自然是两个目标都要达成,可如今,却是有轻重之分。

“多谢苏娘子。”

朝苏清浅点了点头,徐宗望侧头向身边属下吩咐道:

“快!回去把任魁带过来。”

不是法子的法子,说起来很简单——换人。

既然没办法掩蔽行踪,那就只能大大方方地出现,既然担心强攻伤害到长乐县侯,那就只能放弃进攻,甚至于放弃已经擒获的贼子。

……

孔青珩寄希望的救兵从天而降的场景,终究没有出现。

先是灰衣人霍然起身,紧接着,岑娘子起先帮他挡了一剑的剑尖就已经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后面。”

黑色帷帽下,传出灰衣人的判断。

“嗯。”

岑娘子微微点头,示意孔青珩跟在灰衣人的身后,三人走出破庙,绕到了破庙身后。

“两位,打搅了。”

独自一人站在破庙后的峭壁前,徐宗望清声道:

“某昨夜有幸邀任兄入六扇门一叙,今已送至山脚,两位可愿随某下山一观?”

第六十七章 她(一更)

“任魁对不起主公,只求娘子给老任一个痛快——”

注视着山上下来的人,被押在山脚的任魁,脸上胡子乱颤,双目圆瞪,疾声高呼。

在与这群褐色锦衣人相隔约十丈的位置,岑娘子的脚步停下了。

“徐贼,放话吧。”

看见任魁身上浸染鲜红的惨样,再看他一脸羞愤交织的神色,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嘴上却是平静道。

“这位娘子是个爽快人,某也明人不说暗话。某数三声,大家一起放人。某可以指天发誓,附近绝无埋伏,一日之内也绝不追击,如何?”

徐宗望径直走回苏清浅等人身旁,朗声问道。

闻言,未待岑娘子开口,任魁已经高声喝道:

“娘子!徐贼阴险狡诈,他的话不足为信,你劫着这小子走吧!任魁出卖娘子行踪,本该以死谢罪!”

徐宗望轻轻皱了皱眉,面上神色未变,任魁的反应早在他预料当中,朝身边点了点头,三名褐色锦衣人牵着棕色马匹走近,他又道:

“为表诚意,某可以提供三匹良马,供尔等驱使。”

说完,徐宗望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属下将马匹拴在了三丈外的一颗粗树旁,而后折身返回。

“可以。”

没有思虑太久,岑娘子略微颔首。

“娘子——”

任魁脸上的大胡子颤抖起来还想出言劝诫,却被岑娘子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岑娘子身边的灰衣人率先去了拴马处解开马缰,确定灰衣人拿到马后,岑娘子的目光锁定在了徐宗望身上。

“三!”

亲自将任魁抓到双方身前的空地上,徐宗望看向对面,拿过身旁属下递来的阔刀……

“二!”

抽刀。

收剑。

“一!”

绳断。

手松。

两边都依言放了人,这一切本该进行的十分顺利。

然而,是本该……

事后回忆起来,孔青珩都说不清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只记得一柄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七彩霞光的剑,从空中穿刺过来,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妖艳,夺命。

每个人都注视着场上对面行来的他和任魁,两边都担心着对方耍什么花招,徐宗望更是盯死了任魁,深怕他在两人擦肩时暴起伤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

马匹旁边的灰衣人。

这不怪他们,谁能想到变故不是发生在场内而是场外呢,谁能想到牵着三匹马的马缰守护退路的人,明明没有生死之仇的人,竟是要害他性命?

只是,倘若所有人都没发觉就好了。

即便有人察觉到,为什么,那个人要是她呢?

看着扑身挡下那夺目光华一剑的翠衣倩影,孔青珩整个人都怔了,痴了,傻了。

一双眼里,泪水漱漱直下,想嘶吼、咆哮……最后,却是浑身发抖,用尽所有力气,嗓子眼也干得挤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记得她的那双眼,眼里,全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他也记得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话都没有留。

她想和他说什么呢?

为什么她的眼里会是释然呢?

孔青珩不懂。

很快,他视野就被泪水糊得一片模糊,嘴唇颤抖,牙齿上下磕着,终于从干涩得不行的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

“你,傻啊——”

没有人回答,怀里的人已经轻轻闭上了眼,睫毛微微上翘的弧度,像是睡着了一样。

徐宗望带人去追了,他投身六扇门十数载,生平阴人无数,头一次依约践行,没做任何手脚,却叫雁啄了眼。

苏清浅被先前站在她身后的白衣人接过,点了她身上的穴道止血,飞身上马,朝长安城的方向驰去。

“他是苏府的仆役。”

留下来的褐色锦衣人,懂事地牵来一匹马,低声解释道。

呆呆地点了点头,孔青珩觉得白衣人有几分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可他现在心神俱系在白衣人带走的身影身上,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他跃上了马匹,赤红着眼,紧跟在白衣人身后,牢牢不舍。

其实,他的视野早就模糊了,也无心御马,但不知为何,纵然白衣人远远将他抛在身后,他的人却始终朝着心中的人影接近,再接近。

淌过灞水,长安城,近了。

过耳街道嘈杂,苏府,近了。

满身狼狈的他闯进了这片陌生的府邸,孔青珩看见了秋月,苏清浅的贴身女婢,她的眼已经哭得红肿,她望向他,那是个怎样的眼神呢?

似怒非怒,似怨非怨。

“娘子走了……”

“她让我转达你,替你挡剑,只是因那日你救了她,让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太难过。”

“她,并不喜欢你。”

秋月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的神谕,每个字眼都敲在孔青珩的心坎上,振聋发聩。

她,不喜欢我吗?

可,我是喜欢的啊!

既然喜欢她,我如何能不多想,又如何能……不难过。

原来,她回府后醒来过,但他,错过了。

麻木地站在苏清浅地闺房外,孔青珩的脸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而对他这甚是无礼的举动,苏府已经乱作一团,没有人再管他。

“长乐县侯,你走吧。”

金部员外郎苏复亲自走到他跟前,沉声道。

孔青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只是,房内已经点亮烛火,想来,是站了一些时候罢。

“苏大人,某……想送送她。”

已经麻痹的泪腺,突然又渗出泪来,眼底泛着水光,孔青珩低声喃道,哀伤的神色间多了一抹小心翼翼的乞求。

“长乐县侯,小女一声高洁,待字闺中,于酉时初刻因遇难身亡。”

苏复一字一顿,语气生硬得可怕。

是啊,她去了。

在最美好的韶华里,她去了。

他有什么资格送她呢?

他连她的闺房都进不去,他不能再看她最后一眼,他不能在她因他而死后,还坏了她死后的名声。

他,不能。

“某愿娶她。”

怔怔望着苏复,孔青珩突然开口道。

“长乐县侯,小女离世前的遗言,某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

他当然知道。

秋月不是说了——

她说……她不喜欢他。

“可,某喜欢她啊!”

“某是喜欢她的啊!”

犹如野兽嘶吼,扯裂了他的嗓子,孔青珩身形踉跄了下,佝着身顿首恸哭起来。原本干涸了的泪,就像洪水决堤,瞬间席卷了他整张脸庞。

第六十八章 送丧(迟到的二更)

有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孔青珩想到两人的缘起,心中便阵阵苦涩,宛如刀绞。

他最初想的,只是为了逃避尚公主的命运呐——

这样的他,如何当得起苏娘子的挡剑相救!

如何当得起苏娘子的一命之恩!

若是能回到那日梦醒后的书房,他恨不得把当时顾盼飞扬的自己痛揍彻底,而若是能预料今日种种……

他宁愿,他们不曾有相遇。

这样,她还能站在书肆里挑着钟意的书,去到悲田坊教孩子们读书习字,她会戴着她精心挑选的银钗,邂逅另一个人,展开另一段人生。

他原以为,大梦初醒后,他会改写未来的命运,再不会体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彻心扉。但如今,他的心很痛,比梦里遭遇的痛楚,还要凶猛数倍。

像是被命运的巨人,拿起世上最锋利的刀,带着戏弄嘲讽的笑,将他——

刀刀凌迟。

得到消息后,元璐长公主府当即派人驾车到苏府,将孔青珩领了回去,可看到一夕之间变得萎靡颓败的自家儿郎,李玉涵与孔洛图相顾无言,面上多了抹伤感。

“这两日,你……你先吃点东西吧。”

孔洛图张了张口,想要问他这两日遭的苦头,可旋即想到今日的事,顿时切开了话题。

“儿,吃不下。”

呆呆地坐在桌前,孔青珩犹如行尸走肉,木讷道。

“那,你先去洗漱。”

见状,元璐长公主开口道。

“好。”

孔青珩的本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时,已无半点聚焦,眼神空洞地望向父母,点了点头,在孔安的陪同下,朝后院行去。

待孔青珩离开,元璐长公主与孔洛图两相对视,俱是摇头轻叹。

“撤了吧。”

向边上的管事吩咐了声,两人亦是没有食欲。

谁能想到,早晨还活生生站在自己身前的青葱倩影,此时,就已经去了呢。

苏清浅,这个名字,他们夫妇俩都不敢在珩儿面前提。府里,也已经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得谈及,近日,也任何人都不得打搅珩儿。

“子虞,是不是我疏忽了。”

仆役们上前将中堂里的吃食餐具撤走,只剩下堂中端坐的两位主人,看着室内幽幽烛火,李玉涵有片刻失神。

明明是自己那么满意地儿媳妇人选,怎么,就这般轻易的去了?

她,和她家珩儿是那么登对,又是那么美好。

或许,她不该试探她的。

“玉涵,这是一场意外,珩儿被她救了,是咱们珩儿的福气,只可惜,咱们珩儿福气还不够,没娶她的福气。”

拉过元璐长公主莹润如珠玉的芊手,孔洛图轻轻拍着。

……

苏府的丧事办得很急,苏清浅只是名寻常女子,规模并不大,上午送过丧帖,未时六刻便已架好灵堂,至申时,已有亲眷友朋从长安城的诸个坊里赶来。

元璐长公主府并没有收到丧帖,然而大清早,孔青珩便赶过去了。

听耳房的孔安事后回禀,郎君独自在房内坐了一夜,床上的锦被未动分毫。

苏府里。

孔青珩一身素白,跪在灵堂的角落,看着堂中央的棺椁,神情恍惚。

棺椁旁边,苏清浅的家人身穿麻衣侧跪着,朝棺椁前的火盆里撒入纸钱,不时向前来吊唁的亲眷友朋答拜行礼。

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孔青珩一直木然跪着,无视了那些人投来的好奇、探究,又或是怨责的目光。

他没有替她守灵的资格,所以,他的服饰、他的举止、他的距离……都没有逾制,他要成全她死后的名声。

可他,仍想要陪得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就算,是远远地看着。

“长乐县侯,要入夜了。”

送走最后一波前来吊唁的人,苏复走到孔青珩面前,平静道。

按照俗礼,亡人的灵堂,夜里只能留下至亲之人为其守灵,待满七日,再行下葬。

“嗯。”

自昨晚的爆发后,孔青珩已经内敛了许多,他没有多说什么,向苏复点了点头,扶着边上的门柱缓缓起身。

一日一夜,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又跪了好几个时辰,孔青珩抬脚欲行,膝盖却猛地一麻,直直栽向地面。

“隔壁备有茶水点心,孔郎君……”

搀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孔青珩,苏复叹了口气,出言道。

“不必了,谢苏郎官好意,某明日再来。”

怔怔看着苏复,孔青珩摇了摇头,脚步踉跄着,向苏府大门行去。

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一步一顿地背影,苏复脸色复杂,眼神晦涩难明。他如何会看不出来,如今的孔郎君,身体已经垮掉了,全凭一股意念支撑着。

而这股意念……

转头望向屋内的棺椁,苏复心知,至多到七日后下葬,孔郎君就铁定会倒下。江湖人的身子骨都禁不起这么耗,何况孔郎君一个寻常人。

——“此子良善,可信。”

目送着孔青珩远去的背影,苏复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许多年前的场景,小娘子稚嫩的童声仿佛穿过悠悠岁月,重新回荡在他耳边。

主公,孔郎君,当真是极好的。

可惜,他和娘子,终究是错过了。

……

回到家中,自昨夜起就水米未食的孔青珩,终于味同嚼蜡地干咽了小半碗米饭,让忧心了整日的李玉涵与孔洛图,稍稍放下了心。再命孔安把孔青珩房内的茶水换成参汤,两人也只得束手无策地焦虑旁观。

人活一辈子,总有些时候会发现,言语,是世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这是珩儿生命里必须靠他自己迈过去的坎。

灵堂吊唁七日,孔青珩日日到场,到了后,也不做旁的事,只是一言不发地跪在灵堂的角落,渐渐,苏府的人倒是不以为异了。

出殡那天,孔青珩在苏清浅的墓碑前守了整夜,直到次日黎明,才折身返回长安。

“孔安,你说——”

“偌大一个人,心才那么小一点点,怎么就被塞了进去,怎么就……塞满了呢?”

自送殡完回府,孔青珩已经沉默了三日余,这是三日以来,孔安听到自家郎君开口的第一句话,听着,却是那么叫人悲伤。

孔安不懂郎君心中的苦,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六十九章 大理狱见陈昭

孔安不懂郎君心中的苦,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近两个多月来,郎君与苏娘子的交集,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不明白,郎君怎么就情深不寿了。可是,看着郎君与日消瘦,连人形儿都没了……他知道,苏娘子,怕是烙印在郎君心头上,此生难以磨灭。

“郎君,大理寺里传话来,陈郎君要见你。”

想着自己过来的目的,孔安低声禀告道。

“他要见我?”

咀嚼着孔安这句话,孔青珩面色恍惚。

是啊,他们应该见见的。

突厥副使之死,是所有事情的起点。

如果没有陈昭与乱党勾结,突厥副史未必会死,大理寺也不会奉旨查案,而后又因为子虚乌有的朝开昔拾花牵动了六扇门,再后来,乱党浅入长安,金吾卫与六扇门一明一暗诱敌捉拿,他和苏清浅适逢其会……

想着,眼底便是阵阵悲怆。

“要不,小的现在就去前门回拒了?”

瞧见郎君眼神里的伤痛,孔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我要见他。”

……

大理狱。

判决尚未从刑部批下来,陈昭是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虽无锦衣玉食,但牢房里却很是干净,想来是没遭到狱吏的虐待的。

“孔郎君。”

牢房里,看着浑身素白的孔青珩在徐宗望的伴随下出现,原本侧坐在石床上的陈昭转过身来,正面孔青珩,开口唤道。

与他十多日前初见的孔郎君相比,此时的孔青珩已经模样大变。

纵然尚未及冠,身上却已没了半分少年郎的飞扬神采,依旧面如冠玉,可身形消瘦了数倍,而本是风流写意的一双桃花眼,如今,里面只有揉碎了的痛楚与黯然。

“我听说了近日你和苏娘子遭遇的事,我很抱歉。”

陈昭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和他初见孔青珩时的排斥相比,现下的态度分外友善。

然而……

他有什么资格说抱歉!

“我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说抱歉的。”

眸色生寒,盯着牢房里的陈昭,孔青珩冷冷道。

就在两人对话之际,徐宗望已经示意身旁的狱吏打开牢门,将桌椅摆放进去。

见牢门打开,猛地,一个箭步孔青珩冲进牢房内,伸手攒紧了陈昭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扯了过来。低头死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

“说!那个灰衣人是谁!那个在长安负责与乱党接头的人,是谁!”

孔青珩对乱党的了解并不如徐宗望的深,徐宗望都未查出来的人,他自然也无从知晓,但他记得,那天在破庙里,灰衣人看到他的第一句话。

——“他怎么在这?任魁呢?”

灰衣人的语气很微妙,按他的口吻,应当是认识自己的人。

可,灰衣人的声音,孔青珩却只觉分外陌生。

虽然自幼在长安城里长大,又被誉为长安第一美少年,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并不算多,其中绝大部分又都是长安城里的一帮纨绔子,而他们当中,谁人的声音他会不记得?

再加上,灰衣人主动前来破庙给岑娘子和任魁送吃食,还有,那道银白色的剑光……

孔青珩如何能忘,这群乱党的主公正是令岑娘子闻即失神的师兄!

既如此,断定其为长安城里的乱党头目,明面上有个不低的身份,应属十之八九。

“某不知道。”

脸色未变,眼神也未有丝毫的躲闪,陈昭抬着脖子仰视着身前的孔青珩,平静道。

“你以为……”

孔青珩攒住陈昭衣襟的右手,骤然一松,看着陈昭因失衡朝后退了两步,他慢慢逼上前去,修长白皙的手掌轻轻拍打着陈昭的左脸,轻蔑道:

“陈大人护得住你吗?”

“你以为……”

端详着面无惧色,犹似铁骨英雄的陈昭,孔青珩想,他此时的模样大概就是话本里的大恶人了,可,是又如何呢?

啪!

一抽一挥,清亮的掌声在冰冷的牢房里荡起回音。

“陈良媛救得了你吗?”

啪!

又是一掌,同样在家养尊处优的陈昭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鲜红的掌印,肉眼可见地浮肿起来。

“你以为——”

修长而白皙的手,卡在了陈昭脆弱细长的脖颈上,猛提口气,孔青珩厉声喝道:

“某不敢杀人吗!”

“苏娘子的死,在下的确要付一半责任,孔郎君若要在下偿命,自无不可。”

感受着脖子上的压力,陈昭微微皱眉,眼神不变,淡淡道。

“某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纨绔子,而你,是前途大好的工部尚书长子,倍受太子宠爱的陈良媛胞兄,你自然无惧。”

冷冷盯着面色未改的陈昭,孔青珩指节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继续道:

“某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不假,但某……有位十分宠爱某的圣人舅舅,只要某往太极宫去哭诉,至今日起,你陈氏满门,丰朝上下永不录用!”

“某,还有为十分宠信某的太子堂兄,只要某去东宫闹上一闹,至今夜起,再受宠的良媛,也能叫她独守空房,永无子嗣!”

勾了勾嘴角,被长安城无数女儿家盛赞过的俊脸上,浮露出一抹格外无辜、格外纯良的笑意。

可,听着这一句句威胁的话语,再无辜纯良的笑,也显得邪肆、张扬。

“你……信是不信?”

看着终于色变的陈昭,孔青珩脸上的笑意渐渐扩散开来,他的眸色仍是冷的,冷的就像冬日九伏里的寒冰,教人望之生畏,可他脸上的笑却越发的暖了起来,当中写满了戏谑。

这是一种诡异的组合,落在眼前的场景里,更是散发出一股奇异妖冶的魅力。

徐宗望是见过长乐县侯的,不只一次。

无论是每年新春,宫内大宴,长乐县侯纨绔习性尽显,还是,东市里遇匪时嬉笑怒骂毫无仪态,他都是见过的。

但,眼前的长乐县侯,却彻底刷新了他的认知。

审问不如用刑,用刑,不如逼心。

此刻的长乐县侯,竟和数日前他见过的元璐长公主威逼任魁时模样,达成了完美融合。

该说,果然是虎母无犬子么?

想着那天元璐长公主逼问,一旁的孔驸马脸上淡笑,徐宗望又不由暗自摇头。

元璐长公主一家,都是非常人啊!

第七十章 辛隐王

原本,这个非常人的家门里,还能多上一位的……

脑海里闪过那抹翠衣倩影,徐宗望心中不禁感到些许唏嘘。

一个女儿家,不仅聪颖、擅辨、能御雕,怎么……还会有以身挡剑的勇气呢。

她,本该是世间又一位钟灵毓秀的奇女子呐。

可惜了。

可惜了她,也可惜了现今成这副疯魔模样的长乐县侯。

“我,非陈大人亲儿。”

被孔青珩牢牢钳住了脖子,陈昭喉结艰难地嚅动,吃力道。

什么!

饶使对陈昭的反应有数种预料,也猜想不到竟从他嘴里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堂堂工部尚书的长子,众所周知的陈良媛胞兄,竟然非陈家子?

“咳咳……”

吃惊之下,孔青珩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放松了些,陈昭急剧呼吸着,咳了几声,继续道:

“家父乃辛朝左翊卫中郎将陈尚,昔年先帝驾崩,家父临危受命,护送小皇子南下。未免遭追击,家父将襁褓中的某与小皇子调换,交与时任荆州刺史的陈大人,言曰:若乱贼追至,可将某以皇子之名交递。”

陈昭口中的先帝并非丰朝先帝高祖陛下,而是辛朝哀帝,而谈及年幼时天降横祸,险些因自己亲身父亲的决意丧命,他脸上并不以为意,表情格外坦诚道:

“幸而,贼人并未追来,陈大人本与家父有故交,又因小皇子一事敬其风骨,也怜悯某的身世,见事态平缓,便对外宣称某为他妻的早生子,因恐福不堪受以致夭折,故足岁才宣。”

“既然侥幸于世,脱离了这个漩涡,为何你又与辛隐王搅在一起。”

闻言,徐宗望眼底一亮,插言道。

辛隐王?

孔青珩朝徐宗望投去一抹疑惑的目光。

“昔年,先帝一统北方,并未称帝,而是派人大力搜寻哀帝流落民间的幼子。半年未果,不得已,改国号为丰,承天意登基,颁布诏书通传天下,当中,便封哀帝幼子为辛隐王。多年来,始终无人认领,朝野上下也慢慢遗忘了这旨敕封。

然而,五年前,一股势力开始在我丰朝境内隐隐流动,借辛隐王名义企图颠覆我朝,是为乱党之始。可惜,下官多方查证,也未能寻到其人踪迹,只有小道消息相传,乱党中的这位辛隐王,是名样貌极其俊秀的年轻男子。”

徐宗望细细解释道,也说明了乱党的来历。

早前破获了突厥副史遇刺案时,他便知道,陈昭是与乱党中的辛隐王打过交道了,可惜,此后,他费劲心力也未能从陈昭口中探出一句,只得布局,诱使其它乱党现身。现在,孔郎君这一出,陈昭嘴巴里说出来的东西,远比他入狱以来多得多了。

“先帝龙章凤姿,吾主貌胜世人自乃常理,至于什么辛隐王之名……哼,不过是你们自认为的,吾主秉承先帝遗脉,自为真龙,何须冠王名。”

陈昭面色不悦道,脸色上尽是对他口中的主公的崇敬。

“啪!”

松开了钳住陈昭脖子上的手,孔青珩朝陈昭的脸上就是用力一挥,这个巴掌比前面任何一个都狠,直接将人扇倒在了边上的石床上。

“不管这个辛隐王是真是假,就因为抛弃你的老子,还有你老子拿你的命去救的家伙,你就要牵连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陈氏一族?你全了你老子的生恩,全了你老子的忠义,又置陈氏养恩、陈氏忠义于何地?!畜生!”

“哈哈哈哈哈……”

仰天长笑,陈昭的发髻因孔青珩的这一耳光扇歪了,头上垂落几缕碎发来,他定定瞧着孔青珩,脸上多了几许疯狂。

“说得好!但主公的志向,岂是你们这些俗人能够懂的!主公有不世之姿,惊天地之韬略,我虽不才,亦愿效犬马。至于牵连,某与陈氏血缘上无半分瓜葛,不过是个没养熟白眼狼罢了,如何迁罪?至于陈家忠义……”

“却非某之忠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陈昭此刻的形象再无半分先前的英雄气度,只是,他目光灼灼斩钉截铁道。

“倘若你所言不假,当年先帝四海寻觅辛隐王时,他为何不现身?五年前,他已然成人,为何不来朝廷领敕,验明己身!”

对于陈昭口中的杀父之仇,徐宗望并未理会,直接反驳道:

“由此可见,他是否真乃当年辛哀帝流失民间的幼子,都尚自存疑。更别说,如今天下思安,他却搅动风雨,于国,大贼也!”

“谬论!”

陈昭气得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斥道:

“天下本就是吾主的!是李家这群乱臣贼子篡位!为何不现身?你以为,我生父是如何死的?你以为,李坤有庶子五人,为何仅仅他李修封了王!”

陈昭的话又气又急,听着,还有几分混乱,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细细一理,都不难从中理出一个足以震骇朝野的惊天大秘密来——

当年丰朝高祖名义上寻主,实际上行的,竟然是不轨之事?

陈昭的生父,前朝左翊卫中郎将陈尚,是在当年那场寻人中护卫辛哀帝幼子而亡?

而当年受命寻辛哀帝幼子下落的成王李修,是因为此事,才得以封王?

其实,真个分析起来,虽违背了道义,却不反常理。

至高无上的帝位,世上几个人能在距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拱手让人?

可是,做了是一回事,被人知道,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年那场寻主行动,阵势浩大,震动南北,天下诸位大儒无不推崇,对高祖的印象大为改观,世人也无不赞一句“李王高义!”

若是叫天下人得知,这场所谓的寻主,实际上是场不可告人的巨大阴谋,那世人又该如何看待先帝,看待如今的丰朝?

突然间,想起早些年前,世上有文士说高祖是——坐看他起高楼,坐看他宴宾客,坐看他楼塌了。有心算无心,故意等着辛朝衰亡,揭竿而起。

徐宗望心底生凉。

他第一次相信了善恶终有报,身为六扇门的总捕头,他手上自然也沾过一些无辜之人的血,这回叫他得知此等惊天隐秘,恐怕是真的难以善终了。

第七十一章 你撒谎

“你撒谎!”

目露怔然,孔青珩阔步欺身上前,重新钳住了陈昭的喉咙,恶声道。

他昔年也曾入宫,在外祖父边上承欢膝下,那样慈祥睿智的一位老人,如何会做出这等有丧天良之事!

他自幼耳濡目染听闻外祖父的种种,哪一桩不是高风亮节,哪一件不是大义凛然,哪一次……不是无愧于心?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

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成了莫大的讽刺……

孔青珩嘴上不肯承认,可他眼底的犹豫,已然说明了他内心的倾向。

这世上,能有几个圣人?

又有几人能不趋利避害?

有些选择,本就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孔郎君,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你清楚的知道,某没有撒谎。”

陈昭脸上浮露出古怪的笑意,看着孔青珩似是怜悯。

人能生活在一个美好的谎言里,享受着常人难及的权势与富足,这本来是一件幸福的事,可当美好的幻境被打破时,原先有多么美好,如今,就有多么痛苦。

就像他初闻自己身世时,在蒲州的酒肆里,酩酊大醉了三日三夜。

“险些叫你糊弄过去了——”

忽而,孔青珩眉头微扬,脸色骤变,卡着陈昭的脖子,冷静道:

“灰衣人是谁!”

前朝与丰朝究竟有何宿怨,又干如今的他何事?

就算高祖道貌岸然了一回,那也是圣人舅舅该忧心的事,如今天下太平,四方皆安,已经说明了外祖父当年的举动就算不对,也绝对不能以一个错字来论。

人,可以有愧于心,也可以,无愧于天地。

享受着新朝一切的孔青珩,乃至于丰朝朝野上下,黎民百姓,可没有指责高祖的资格。

至于辛隐王……假如他的身份是真的,那他如今召集乱党,不正是他对当年事做出的反应么?

一因一果,皆有循环。

“你不是陈家子,某就迁罪陈家不得了么?某又不是朝廷法度。”

孔青珩盯着陈昭,冷冷道。

他一个纨绔子弟,还要他循理尊法分辨冤有头债有主,是不是也太难为他了点?

“你……”

陈昭哑了口,孔青珩鼻子里冷哼了声,十分好心地提示道:

“还是说,你对你那个主公已经忠心至此,连陈家的养恩都彻底不顾了?”

“咳咳!咳……”

因孔青珩钳着他喉咙,陈昭刚要开口,却被呛到,引发了阵阵咳嗽。

见状,孔青珩索性松了手,陈昭急剧抽吸换了好几口气,喘息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灰衣人是谁,但长安确实有人与我接头,咳咳……不过,我只见过他一次,也没看到他的正脸。半个月前,他身着灰色布衣,头戴帷帽,于西市此间酒肆旁的巷子里,把香囊和主公的一封信交与我,咳咳……”

“那你们接头的方式呢?”

眼中有些失望,孔青珩愤愤道。

“某不知道。”

陈昭摇了摇头,看到孔青珩当即色变,连忙补充道:

“某自来长安后,至多间隔五日,必往此间酒肆饮酒,他要寻我,实在再简单不过。”

线索到这,就是彻底断了。

走出大理狱,看着眉宇间阴霾浮动的徐宗望,孔青珩闭眼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管好你的嘴,今日的事,某可以当没听过。”

言罢,孔青珩单薄的身子跨上大理寺外侯着他的自家牛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留下站在原地的徐宗望面色复杂。

沔州城,旁靠长江。

因处在汉水与长江的交汇点,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历朝以来,沔州商业发展繁荣,乃长江边上首屈一指的商业重地。

此刻,沔州城外的码头上,正停着数十艘商船,他们依次排列在码头上,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其中一艘中等大小,并不打眼的商船正在向船上装货,似乎今日就要起航。

而在离这艘商船不远处的歇脚亭子里,一名头戴帷帽的青衣男子朝边上的一对父女低声道:

“娘子,此回太湖,应无追兵,若见到主公,还请代为问安。”

原来,此三人正是那日从洪庆山逃走的岑娘子一行人。

三人乔装打扮,竟避开了后面的追兵,至如今,已经敢堂然皇之地露于人前,登上商船。

“天机,那日,你为何要掷出那一剑?”

确定了自己等人的安全无虞,已易容成一名脸有朱色胎记少女的岑娘子,终于问出了悬在心头多日的疑问。

任魁身上没有被人做任何手脚,马匹也无问题,本来是场皆大欢喜的换人,本来不会有这场狼狈的逃窜,本来……被那个纨绔子钟爱的无辜少女不会死。

“我只是想趁机分散徐贼的注意力,好令我们顺利脱身,任兄弟有伤在身,即便马匹没动手脚,我们也很难逃过徐贼的追击。”

帷帽下的青衣男子如是答道,见岑娘子面露不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徐贼承诺的一日内不追击,某并不相信。”

“我说过,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果然,岑娘子听到他的答案,面色一冷,又盯着他帷帽前的布帛,似要将帷帽底下的他看穿。

“况且,你那一剑也并非是为了分散徐贼的注意力,你那一剑,是朝着他心口去的。”

闻言,青衣男子默然,没有再辩解,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

岑娘子重新又问。

码头上,属于商船的那堆货物已经装载得差不多,商船上的管事清点过码头上所剩不多的货物后,向周边预定了乘船的客人招手,示意可以登船。

看到商船管事的举动,岑娘子没有动身,连带着任魁也不敢做出任何反应,深怕引起其它人的怀疑。

“娘子,你该上船了。”

对岑娘子的问句充耳不闻,青衣男子的声音里很平静。

岑娘子依旧没有动身,也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青衣男子,似是非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离开。

见岑娘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青衣男子终于再度开口:

“他听到了某的声音。”

青衣男子的语气淡淡的,对于他剑下的人命,无论是救了岑娘子的孔青珩,还是那个以身挡剑的无辜女子,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

“不。”

定定注视着身前的青衣男子,岑娘子臻首轻摇,接而,一字一顿道:

“你,撒,谎。”

帷帽下,再度沉默。

码头上,商船的货物终于装载完毕,管事的将手里工钱当众交给边上的工头,开始朝码头这边等候登船的客人吆喝道:

“要起锚喽!上船喽——”

“鄙商船驶往扬州,途径沿岸各大码头,预计行船十日,船上尚余空屋三间——”

岑娘子与任魁走了,走前,她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

目送着商船起锚,帷帽下的青衣男子轻声叹了口气,而后转身,混进了码头上纷纷色色的人群。

第七十二章 新年

闹得沸沸扬扬的突厥副史遇害案,以使节团一路行来不慎遭乱党暗算告了终,陈昭被判发配凉州充兵。

他与乱党勾结一事,终究没抬到明面上来。

究竟是徐宗望隐瞒未报,还是圣人有别的考量,孔青珩不得而知。

不过,陈昭的获罪理由为:主动与突厥副史斗酒,是致其死亡的直接原因。

本来,两国外交,这也是该判死罪的,但两人斗酒起因在于突厥副史与丰朝不敬在先,又逢陈昭真实身世曝光,圣人感其父深明大义,又怜其身世孤苦,遂决定赦免他的死罪。

这样一来,即便日后辛隐王起事,拿高祖当年追杀一事声讨丰朝,世人怕是也难信了。

无论是一统北方后的寻主半年,还是登基时册封的世代相袭的辛隐王,到如今闻为昔日护主中郎将的独子,恕其死罪……

一桩桩一件件,都无不说明了丰朝先帝与当今圣人的胸襟宽广,仁义无双。

“青珩,人总要往前看,前日宫内的年夜宴,你也未曾出席——”

“难道说,你打算一声不吭地,把一个好端端地玉面郎君,生生操练成一名凶神恶煞的威猛壮汉?”

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所居的小院,李佑年与郑兆年相携而至。看着站在院子里掷举石锁的孔青珩,两人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惊异,紧接着,便是一声声劝慰与调侃。

举石锁,是前朝末开始盛行的练体法子,又分抓举和摆举,有用正掷、反掷、跨掷、背掷等掷法和手接、指接、肘接、肩接、头接等接法。

石锁重者,逾百斤,此刻孔青珩正掷的石锁虽未达百斤,可看着份量亦是不轻,三四十斤总归是有的。

而他们这些子弟虽然颇擅骑射,可真正要说起力气来……

李佑年与郑兆年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若换了卫国公家的程虎,当然个个掷接法都手到擒来,但此刻,孔青珩正掷石锁,便已然十分艰难。他,又是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她死了。”

见到来人,孔青珩放下了手里的石锁,接过孔安递来的白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平静道。

李佑年和郑兆年的拜访,孔安并没有向他禀告,应该是得阿娘又或阿耶应允进来的。说起来,他似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这些昔日好友了,无怪乎他们会寻上门来。

等等,不对……

今日是正月初二?

那他们,应该是随家里长辈登门吧。

心底恍然,孔青珩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往年这段时候,元璐长公主府的门前早已车如流水马如龙,拜访的朝臣勋贵们,更是踏破了门槛。笙歌鼎沸,满座高朋,整个长安城里,都再找不出一家比元璐长公主府上还热闹的贵门。

只是如今……

小院里的他几乎察觉不到外面的动静,甚至都没有人来特意提醒他宫中每年举办的年夜宴,就可知,阿耶阿娘有多照顾他如今的心绪,暗地里又为他做了多少。

“青珩,这点,我们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郑兆年温声道。

“不,你们不知道……”

轻轻摇了摇,孔青珩缓缓道:

“她死了,我在场。那柄剑,我是看着刺进她身体的——”

陡然,孔青珩眸底渗出一缕寒意,凉声道:

“我看着的,我无能为力——”

“而这种无力……”

孔青珩看向他小臂上爆出起的青筋,一字一顿道:

“一次就够了。”

“青珩……”

低唤了声,郑兆年有些不忍。

而他身边的李佑年仔细打量着如今的孔青珩,发觉,因前阵子那桩事,他的身子骨至今都尚未调理回来,虽然方才掷举石锁,可身形却单薄的厉害,脸上也有股病态的苍白。

照他如今这模样,即使家里用参汤等补品补着,身子骨也还是要垮的。

再不忍,该说的,还是得说。

“青珩,你该知道,你已经错过了练武的年龄。”

李佑年接过郑兆年不忍往下说的话,径直述道。

习武都是打小练起,呼吸吐纳的内功更是如此,他们这些贵族子弟大多吃不了练武的苦,但谁家又没几个高手门客?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的。像孔青珩这个练法,最多练成个力把式,要和那些飞来飞去的江湖人相比,却是差远了。

可,以他们的身份,又何须亲自与人动手?

“青珩,买椟还珠,不可取也。”

郑兆年在一旁附和道。

“知远说得不错,你是圣人亲封的长乐县侯,又是元璐长公主的独子,发告示下去,还怕招揽不到厉害的武林高手为你效力吗——”

暗骂郑兆年在家读了一年书糊了脑子,居然和青珩这个大纨绔咬文嚼字,李佑年补充道。

知远,是郑兆年的字,前年他已经及了冠,在家备考明经科,准备参加今年的秋试,而后在长安城里捞个闲职。

“某要亲自为她报仇。”

闻言,孔青珩愣了下,认真答道。

“那你干脆六扇门做事得了,反正他们专管江湖事——”

见孔青珩一副冥顽不明的模样,李佑年没好气道。

“唔,好主意。”

谁知,孔青珩听到他的编排,不仅没有反驳,脸上反而露出了思索,接着,颔首认可道。

“你……”

李佑年一时不禁结舌。

堂堂长乐县侯,居然要屈身六扇门,做个江湖捕快,这世道……是什么了??他身前站着的,莫不是个假的孔青珩吧!

“你们先在此处小歇,某换身衣物了,随你们会中堂见叔父姨母。”

脸上挤出了丝久违的笑,孔青珩的表情有些许僵硬,他有礼地向两人点头示意,向后院的浴室行去。

正月初二,按俗礼,正是娘家一脉上门拜年的日子,而李佑年的父亲成王李修是先帝的儿子,与阿娘同父异母;而郑兆年的母亲敏珍郡主,则是先帝胞弟女儿,与阿娘又是手帕交,打小儿的情分。

既然李佑年和郑兆年都寻了过来,他不去前堂拜会,倒是无礼了。

正月初二这天,孔青珩虽然面色不佳,但却是出来见人了,虽然没随众嬉闹,但循规蹈矩也挑不出什么错漏,让元璐长公主夫妻俩终于是放下了担忧多日的心。

第七十三章 夜话

“阿耶,阿娘,儿有话想说。”

是夜,用完晚膳,送走了府上拜年的最后一波客人,孔青珩望向堂中端坐的阿耶阿娘,缓声道。

“嗯?”

元璐长公主抬了抬眉,细细端详着孔青珩眼底的认真,螓首轻点:

“我儿但说无妨。”

“儿欲投身六扇门。”

“不可!”

元璐长公主眼皮子立时一跳,否决的话脱口而出。

“儿……”

孔青珩料想阿耶阿娘不会轻易答应,可也没想到,向来对他无话不应无事不允的阿娘,反应竟然这般激烈。

“珩儿,为娘心知,苏家丫头的去世,给你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因而,近段时间照顾你的情绪,不让任何人打搅,希望你能自己走出来。但为娘没曾想到,你居然生了此等荒谬念头!”

打断了孔青珩的话,元璐长公主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内心的剧烈波动,冷声道:

“六扇门是什么地方?说得好听点,是专管江湖事,说得难听点,做的全是些见不得光的活计!而江湖里又是些什么人?一群亡命之徒尔!

身为我元璐的孩儿,不求你风华清靡不染烟火,但也绝不允许你自甘堕落,与一群暗夜蝙蝠为伍,更不允许你拿自己的性命儿戏!”

“阿娘……”

哀哀唤了声,孔青珩犹似只被抛弃的小奶狗。

“你要查害了苏家丫头的贼人,徐宗望的本事如何不济都比你强!而你想亲自报仇,大可重金悬赏,令人把此贼擒来,再一刀了断。何须亲力亲为作践自己,作践了长乐县侯的名头,也作践了我这个元璐长公主!”

李玉涵眼底生怒,斥声道。

她突然感到后悔,这些年来把自家儿郎养得太过于温和无害了,竟天真痴愚至此!

“阿娘,苏娘子走了,是因为救儿子,当时,儿子就在场,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儿无能无力。”

“她这一走,儿的心里也空了。起初,儿想下去陪她的,儿想告诉她,儿此生非她不娶,可是,儿不能走,阿耶阿娘就儿一个孩子,儿若去了,阿耶阿娘该怎么办呢?”

怔怔望着身前的阿娘,孔青珩摇了摇头。

“后来,儿便想,如果不能在苏娘子活着的时候娶她,那,儿便与她结冥婚吧,以我之姓冠她之名……”

“荒唐!”

“是啊,儿荒唐……苏郎官亦是如此,指责儿是在毁苏娘子的名声。”

脸上苦笑,孔青珩缓声继续道:

“再之后,儿有了遁入空门的心思,可,苏娘子的仇尚未得报,儿如何能四大皆空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置我孔家列祖列宗于何地!”

闻言,常年嘴角含笑光风霁月的孔洛图也不禁冷声斥道。

“儿不敢。”

扑通,双膝落地,孔青珩跪在阿耶阿娘身前,面色上越是哀切:

“儿哪里敢冒此等大不韪呢?但既然——”

定定看着身前端坐的阿耶阿娘,孔青珩双眼通红,里面全是密密麻麻难以言述的痛楚。

“既然此生,儿注定要另娶她人,携她人之手,与她人偕老……儿,总要为她做点什么吧——”

“阿娘——”

昂首悲呼,孔青珩压抑在心头多日痛楚,骤然倾泻,恸声大哭:

“儿子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啊!”

养育孔青珩近二十载,这是李玉涵第一次见到自家孩子哭得如此伤心,珩儿在洪庆山下、在苏府里的痛哭,她都是知晓的,可后来回府后的珩儿却再没流过一滴泪。

原以为,珩儿的泪,早已流干,不想,如今,却是赤衤果衤果地呈现在了他们夫妻二人面前。

苏家丫头,自然是极好的,珩儿心痛至此,想为她做点什么也无可厚非,只是……

“珩儿,诸事为娘皆可依你,唯独这桩——不可。”

长叹了口气,李玉涵平静道。

她可以不理会珩儿的名声,但她不能允许珩儿去碰触那些污秽,更不能允许珩儿将自己置身险境。

跪在地上的孔青珩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不能再开口。

“玉涵,我倒觉着可以一试。”

突然,孔洛图开口慢慢道。

“子虞!六扇门那种地方,珩儿去了,还能……”

闻声,李玉涵当即一急。

向自己妻子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孔洛图不徐不缓道:

“元月十九,是宁玥公主的生辰。”

是了,别人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家的珩儿却是……不说也罢。

心念转圜,李玉涵心头的焦虑倒是缓下来不少。

“宁玥公主及笄后,就要开始挑选驸马,咱们珩儿离京避开也好。”

孔洛图温声道。

“就算要离京,也未必要加入六扇门呐——不如,说是游学……”

说到一半,李玉涵不禁笑了。

让他们家的珩儿离京游学……这还真是桩笑话。

“珩儿,你先回房歇息吧,你阿娘这,阿耶替你来劝。不过,遁入空门的事,为父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第二次。”

朝李玉涵微微摇了摇头,孔洛图向孔青珩示意道。

“喏!”

抬袖擦了下脸,孔青珩恭谨地向父母行礼退下了,望着孔青珩离去时萧索落寞的背影,堂屋内的李玉涵心底又是一疼。

总归是自家儿郎呐。

再度叹了口气,李玉涵看向孔洛图道:

“说罢,还有什么原因?”

只为避婚?

她是不信的,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她。

“慧明大师当年封印珩儿记忆时,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孔洛图面色平静问道,愣了下,想起当年慧明大师替珩儿封锁记忆后说的话语,李玉涵轻声道:

“慧明大师说,此法伤神,执念越深便是越伤,珩儿此后不宜动神,情绪也不宜引起太大波动,否则,会有记忆恢复的可能……你是说…?”

“玉涵,我不知道这次的事会不会令珩儿回忆起当年的事来,只是,若他知道这种事,这种无力感,都并非他第一次遇到,我怕,他受不住。”

稍作停顿,孔洛图继续道:

“当年他年幼,我们还能请慧明大师来为他封锁记忆,可如今……孩子已经大了,总该用自己的法子去面对、解决一些事情。”

第七十四章 取名白珩

“可六扇门那种人吃人的地方……”

李玉涵脸上仍自有犹豫,见状,孔洛图摇了摇头。

“玉涵,如果今日我们不同意他去六扇门,万一他真想起来那段回忆,知道他本可以自己避开那一剑,岂非心结更深?”

闻言,李玉涵陡然一惊,她竟然忘了那桩事!

珩儿幼年,也曾随他们夫妻习过武的!

若不是因为那年的事……

艰难地点了点头,李玉涵终于认可了孔洛图说的。

假若珩儿终有记忆恢复的那天,如今让他放手去做,比硬拘着好。

“可,珩儿的安全……”

幼年习过武,这么多年不练也和废了无异,即便如今让他捡起来,也比不过那些在刀林剑雨里摸爬滚打的江湖人呐。

再者,若是让珩儿习武,保不齐就因为经脉打通而破除掉当初慧明大师给他封锁的记忆。

“玉涵,从珩儿那场梦开始,就注定他不能再活在我们的羽翼下了,何况,就算真加入了六扇门,你当徐宗望有胆子让他去做危险的差事?”

温和的笑着,孔洛图轻声道,面上流露出的是洞若观火的睿智。

“子虞啊,对珩儿,你倒是比我这个当娘的心狠。”

叹息着摇摇头,李玉涵示意自己对珩儿的决定已无异议。

“玉涵,不是我心狠,只是,珩儿那场大梦里,他一直生活在我们的羽翼下,可斗转星移世事变迁,我们终究没能护住他。珩儿梦醒后,常爱看话本,那些话本里的主角,哪个又不是历练出来的呢?看珩儿幼年的遭遇,还有前阵子的事……”

“玉涵,只有活下来的,才能是主角呐——”

元璐长公主府里,这对多年夫妻陷入了沉思。

而对于偌大的长安城,无论是十数年前威震天下的丰朝第一女将军,还是娶她的那位窝囊驸马,又或他们生下的那名俊俏的长乐县侯,抑或是近日与长乐县侯扯上无数花边轶事、芳华早逝的苏家娘子,哪一位又不是茶余饭后热捧的谈资呢?

但也,仅只是谈资罢了。

太极宫,立政殿。

得闻自家外甥平安归来,圣人李世安还是很开心的,尽管过程中添了一缕无辜香魂,可,圣人博爱天下,也终究是有亲疏之别。

然而……

“不行,你贵为朕的外甥,又是阿姐唯一的孩子,怎么能去六扇门,怎么能去过那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行,朕不答应。”

听到自家外甥的乞求,圣人当即回绝,见孔青珩仍面带希冀,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遂又语重心长道:

“珩儿,朕与你阿娘一母同胞,长姐如母,先皇后去得早,朕说是你阿娘带大的也不为过。你是阿姐唯一的孩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淌江湖那潭浑水?”

朝边上记录的随行史官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们停笔,圣人继续道:

“今儿立政殿中也无旁人,珩儿,舅舅就给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世皆人以九岁侯爷为奇谈,但等十一月你及冠,朕定然还要再封,那时二十岁的长乐郡公,岂非又是一桩美谈?舅舅身为圣人,不可枉顾朝廷法度,官职敕封自是取贤而任之,然,爵之一事,三省却不至于驳了朕。

珩儿,你的性子,舅舅是知晓的,绝不至于违反朝纲,你此生,必定是要荣封长乐郡王,子孙绵延,长乐一世,自得逍遥,可不快哉?”

清楚自家外甥不学无识,咬文嚼字是不成的,李世安索性点明道。

掐指算来,孔青珩出生时便荣封康乐县子;先帝归天,圣人即位时,被封康乐县伯;及至九岁,已被敕封为史上罕见的九岁侯爷——长乐县侯。

再若是圣人宠爱,及冠时长乐郡公,娶妻时再晋为长乐国公,也都不足为奇。而待今上极乐,新帝也就是对孔青珩同样宠爱备至的太子李泓即位,可不就是长乐郡王了?

旁边的史官心头暗跳,只庆幸圣人让他停了笔,不然此时他的笔怕是已经掉在地上,惊扰圣驾了。

啧啧,九岁侯爷,远远不是孔郎君的终点呐——

可以说,只要孔郎君不自己作死,犯上大逆不道的事,这长乐郡王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圣人待元璐长公主一家,果然是恩宠备至,连今儿这话都是敞开了说的。

心头默默惊羡,殿旁侧的左右史官倒是懂事,绝没想要在回头离了立政殿后,往圣人的起居注上添上这笔。

世人常说金口玉言,虽然不担心长乐县侯的为人,可世事易变,岂能尽如人意?不曾闻,福多不堪受呼?

这一笔,当然了,他们终究会添,只是估摸着是要到圣人百年之后,甚至于长乐县侯的百年之后了。

“圣人舅舅,阿娘已经同意了。”

见状,孔青珩不得已,连忙补充道。

果然,此等大事,要搞定圣人舅舅,还是得先征得阿娘的颔首应允,得亏他是先禀呈了阿耶阿娘,不然,今儿还真悬了。

“阿姐她……”

闻声,圣人当即一愣,旋即无奈摇头。

“罢了罢了,若是征得阿姐的同意,朕……也无从不允。”

六扇门不比旁处,旁的官职还需得三省通过,可六扇门自成一系,任用调度皆不从三省下达,圣人这一首肯,事情便是真定了。

“只是……”

看着松了口气的孔青珩,圣人摸了摸唇边的胡须,淡然道:

“堂堂长乐县侯自然不可屈身于六扇门,长乐县侯乃是出京游学,至于六扇门的新晋捕头,名为白珩,取白身之意,如何?”

“圣人舅舅高瞻远瞩,英明无比!”

立时,孔青珩不要钱的“龙”屁张口即来,分外乖巧道。

“你这孩子——”

好笑地摇摇头,圣人突然状似无意道:

“说起来,宁玥再过些日子就要及笄了。”

“外甥……”

“罢了,既然过几日你要离开长安,趁着今天进宫,去见见泓儿告别吧。”

看着孔青珩踟蹰的模样,圣人又转了话锋。

“喏!”

这回,孔青珩倒是答得分外利索。

第七十五章 赠甲

立政殿里,看着孔青珩离去,圣人朝左右示意他们也都下去,只留下大太监王忠。

“王忠,你说世上人人都追逐荣华富贵,珩儿这孩子,怎么就……”

圣人微微叹了口气。

“圣人,依老奴看,这恰恰是长乐县侯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呐!生于荣华,却宛如赤子,至诚至情,尤为难得。”

王忠毫不犹豫地接话道。

伺候圣人这么多年,圣人对元璐长公主有多看重,他哪里会不清楚?就算元璐长公主不会知晓,可能够卖的好,他还是要卖的。

况且,丰朝内外,也就只有说元璐长公主一家的好话,圣人才不会有半分猜疑与不悦,相反,还很是开怀,既能讨好圣人也能卖长公主人情的事儿,他为何不做?

“王忠,江湖就是个大染缸,甭管你赤的白的,进去了,出来都得是一身颜色。江湖上有一句话说得好呀——”

圣人端起了身前木案上的茶盏,王忠适机地上前倒入紫砂壶里温度刚好的茶水,心底却是不由一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圣人没有继续往下说,但那句世人皆知的语录,谁人又不晓得?

但愿,长乐县侯能够不失这颗赤子之心吧,也不知,经此一事,长乐县侯从江湖归来时,还能不能像如今一般令圣人掏心窝子说话了。

长乐郡王?

嘿,不到百年,谁知是郡王还是……

心中感慨,王忠脸上已然古井无波。

到他这个位置,见过的惊天逆转何曾少了。

东宫。

听得底下太监来报,长乐县侯到了,太子李泓还是很为欣喜的,只不过……

侧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良媛,太子脸上已不禁浮现抹犹豫,张口欲言,却又欲语还休。

“殿下放心,妾晓得长乐县侯如今心结所在,妾先回宜秋宫了。”

崇文殿里,正与太子李泓研墨伴其读书的陈蓉自请告退,温声道。

“蓉儿,孤知过不在你,也不在陈家,你们也是心善,可……珩弟爱苏娘子心切,如今苏娘子刚去,孤……”

“殿下放心,妾知殿下是恐长乐县侯触景伤情。”

陈良媛神色平和,善解人意地替太子解释道。

无论如何,苏娘子的死已成定局,而无论她心中对昔日的兄长作何感想,但陈昭尚在人世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只是作为陈昭昔日的家人,可最后陈昭未能判死,长乐县侯心中对她、对陈家有所迁罪,也是人之常情。

“嗯,那孤命李良送你。”

面露歉色,太子李泓缓声言道。

朝太子恭敬施礼,在太子贴身大太监李良的陪同下,陈良媛从崇文殿侧门退下,回了太子后院的宜秋宫。

东宫虽处在太极宫内,但实质上与圣人的起居活动范围却隔了堵长墙,孔青珩自立政殿离开,先是路过虔化门,再经恭礼门、通训门,这才正式踏入东宫的地界。

等行至嘉德门的孔青珩得太子身边的太监传话过来,陈良媛已然回到了寝宫,两拨人自然没能碰见。

崇文殿靠近崇文馆,太子平素喜书,故白日间常居于此,孔青珩也早已习惯,自觉地迈入大殿,果不其然,见到了正在书案后温读诗书的太子李弘。

“珩弟,怎么突然过来了?前几日的新春夜宴上都不曾见你。”

看到孔青珩踏入殿内,太子含笑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示意左右呈上新煮的茶水与点心等物。

“太子哥哥,青珩此番过来,是向你辞行的。”

音方落下,李泓面上一愣。

辞行?

元璐长公主府就在长安,最近阿耶也没交托元璐姑姑何等大事,青珩又尚未及冠,他这是要去哪儿?

“青珩方才自立政殿过来,已经得舅舅应允,去六扇门做事了,不过,是用假名……”

瞧出李泓眼底的疑虑,孔青珩细细解释了番自己的打算和方才面见圣人舅舅时的始末。

“珩弟,你这还真是……出人意表。”

话在喉头里转了好几个弯,李泓终于找出来一个看着颇为贴切的词。

“宁玥那里,可曾晓得了?”

见孔青珩住嘴没再说,心知他最近情绪不佳,太子李泓也没想碰他伤口,可想着自己的亲妹妹,总归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孔青珩缓缓摇头。

无论最后要娶谁,他终究是不会再沾惹宁玥的。

“殿下……”

突然,殿门口一名太监小心唤道。

“怎么了?”

“喜福公公来了,寻长乐县侯。”

喜福?

宁玥的人?

下意识看向孔青珩,太子李泓也不知自己是应还是不应。

从青珩堂弟刚才的神情来看,显然是不打算向宁玥辞行的,可,青珩是他自小亲密的堂弟不假,宁玥也是他从小呵护到大的胞妹呐——

又一心恋着青珩……

这事,还真不好办。

“殿下,喜福公公说,若是长乐县侯不见也无妨,只是公主有一物拖他转交给长乐县侯。”

察觉到太子的犹豫,但想着太子平素对宁玥公主的爱护,小太监壮着胆子又道。

“让他进来吧。”

终于,孔青珩点头道。

会不会又是去年年初那场盔甲的闹剧,孔青珩其实已没心思再猜了,但在太子这里,想来宁玥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来。

大约两刻钟后,喜福进了崇文殿,向殿中的太子李泓与孔青珩分别见过礼,他便直接让随行的人将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呈上来,开门见山道:

“长乐县侯,这是公主殿下命小的转交与您的软甲。”

说罢,喜福亲自上前打开了并未上锁的木匣,里面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银色丝状芝物,若非喜福言明,任谁也料想不到,看着无比轻巧的衣物,竟然会是件甲衣。

“此甲取西域贡物天蚕丝制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韧度极强,公主殿下费尽巧思,与将作监的工匠研讨数日方定式样。又邀太医署王署令探讨,以上千种药草浸泡,遇毒则色变示警,遇伤则止血舒脉,若中奇毒,可煮水服之,起延缓发作之效用。历时半载,方得以成。”

喜福介绍得很仔细,可这件甲衣的种种神奇贵重,又岂是他一句费尽巧思能说道尽的?

旁的不说,光看它的大小式样,孔青珩便知,是往尚服局里打探过了的,完全是照着他的身形喜好制成。

再想想天蚕丝的难得,这一件,恐怕就已经将圣人内帑里的存货给掏尽了,而能起医毒之效,当中所耗药材岂止百万之巨?

宁玥,是真下了苦心的。

得到这个结论,孔青珩心中愈是沉重。

看到孔青珩面露怔然,喜福想起临行前公主那句:活人同死人,怎么比?无它法,非死即熬罢了。

好在,这回,长乐县侯没有开口拒绝,否则,真白瞎了殿下的这番心思了。

心中暗自叹息,他敛住心神,继续道:

“此外,公主殿下还有一句话托小的转达给长乐县侯。”

第七十六章 东宫夜话

“她说什么?”

孔青珩视线微微下移,掩住了内心复杂,轻声问。

他并非不想推辞,然而,他又如何能推辞?

这件宝甲便是照他打造的,莫说这回宝甲当中没有任何算计,即便是有,可当中耗的无数心思,他就能视而不见不成?

不行的,终究,是不行的。

“殿下让小的转告您:此行望君珍重,平安归来。”

听到喜福转达宁玥的这句话,别说身为当事人的孔青珩了,就连旁边听着的太子李泓,心中也不由阵阵感慨。

宁玥,她真的长大了。

若是往常,赠出此等重礼,又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她哪能不邀功又或暗示一二呢?可,这一回,她一个字都没提。

平安归来,可谁又能晓得,归来是几时?

是揪出杀害苏家娘子的凶手,还是扫平乱党?

若非明显喜福夹带私货的一句费尽巧思,恐怕,她的满腔心意,也就只剩这十个字了。

“青珩,谢——公主,错爱。”

艰难地张开口,孔青珩涩声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孔青珩不记得,这一段是在哪册话本里看到的了,但如今,他脑海里却全是这一段,字字戳心。

情深几许?终得错付。

他付与黄泉,她付与往昔。

喜福将他此行的目的达成,便率先告退了,退得很干脆利落,正如他此次的突然前来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转眼,崇文殿里又回到了原本的堂兄弟两人。

“青珩,喜福倒是提醒了孤,你既要入身江湖,防身之物当是少不了的,上回和你提过的那柄玄铁匕和夜明珠,待会儿你且带上,说不定就有用得着的时候。”

见孔青珩的情绪不佳,太子李弘也同样不便多说,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提道。

夜明珠虽然贵重,但它自身的妙用却是不容忽视的,而玄铁匕的精巧锋利也是不需多言。

“青珩谢太子哥哥好意。”

朝太子李泓揖手道谢,孔青珩脸色稍缓。

他本是带着心中释然进宫希望入身江湖,谁想,临走时,心倒愈加是沉重了。

是夜,东宫。

“蓉儿,白日里委屈你了。”

宜秋宫的寝榻上,太子李泓揽着陈良媛,缓声说道。

“殿下,蓉儿不委屈的。”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陈良媛向李泓摇了摇头,继而,又道:

“不过,有桩事妾一直很是好奇,也不知当不当问。”

“你说罢。”

“长乐县侯的婚事一直颇有阻塞,近日来,妾方知是宁玥公主的缘故,可据妾所知,长乐县侯大了公主四岁许,按理,长乐县侯择亲时,公主才十一二岁,怎么就……妾那时尚不知《女诫》呢。”

陈良媛说的自然是谦辞,避免被太子认为她是对他的胞妹有异议,特意添上去的话。

她身为刺史女儿,平素也览书不少,怎么可能会在十一二岁时还不知道《女诫》呢?至多是没曾细看罢了。

不过,李泓的反应倒是颇为不屑:

“那种书,不看也罢。孤倒觉着前朝南姜王王妃说得好:

若夫早亡,膝下无子,则妇何如?孤苦伶仃矣。若世人皆如此,则天下少民矣。民盛则国盛,民衰,则耕田少其农,戍边少其兵,久之,国则衰矣。谓贞洁者,贞者何其少,节者何其多,沽名钓誉尔。”

“君不闻,景帝之孝景皇后乎?若无,汉时武帝便无。君不闻,秦庄襄王之夫人赵姬乎?若无,始皇亦无矣。

始皇虽暴,然其一统河山、文字、货币、度量衡,何其壮也,不利民夫?武帝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世间无二也!

由此知,秦汉坐拥雄兵数百万巨。

再观汉景帝与秦庄襄王,则知,百万雄兵之基石,唯粮草丰盛尔!

某观《女诫》,如观同室操戈朋比为奸,拱天下女子之自由,搏男儿一朝之欢享尔,其人可悯,其行可耻,其书不亦悲乎!”

眼底滑过一抹狡黠,陈良媛嘴边则飞快地接上了南姜王王妃原话的下一段。

“瞧瞧,明明不喜,还拿话来消遣孤。”

伸手轻轻刮了下陈良媛的琼鼻,李泓好笑道。

而被太子亲密的举动惹得脸上泛起两朵红云的陈良媛,闻言,俏皮地眨巴眼,笑道:

“世间推崇《女诫》者多为男子,妾哪知殿下心思。”

说完,心中却是暗叹,若非南姜王王妃睿智,先言于国不利,再举例论理,最后才提《女诫》对女子的摧残本质,恐怕,也无法引发当权者的侧目吧。

至前朝时,虽未皆遵《女诫》,但这本书,已然成了为妇、为女者的必读书籍。某日茶花宴上,有人问及南姜王王妃,王妃当场怒不可竭,提笔挥斥,洋洋洒洒书下《斥女诫》一文,短短百字,引得朝野震动,辛哀帝反复研读,终召南姜王夫妇入宫详叙,于三日后,颁布《禁女诫》敕令。

“不过,妾看咱们丰朝这二十年来的太平安乐日子,也猜想先帝与圣人怕是不喜《女诫》的。”

陈良媛含笑夸赞,默默地拍了先帝与圣人一记“龙”屁,也令身为太子的李泓与有荣焉,可谓是一石三鸟。

“《女诫》,有为之君不为也。”

太子李泓颔首总结道,再念及两人先头的话题,他顿了顿,又道:

“至于宁玥和青珩堂弟……说来,和孤也有干系,你知孤爱重珩弟,可知缘故?”

若是知道,妾哪里还会这么旁敲侧击?

原本只是想借机了解下长乐县侯和宁玥公主的渊源,再行猜测太子宠爱长乐县侯的缘故,如今,却是跳过了中间步骤直接揭晓最终答案,这可比买一赠一还划算呐!

抑制着心头窃喜,陈良媛面上流露出来适当的好奇之色。

“孤与宁玥幼年随圣驾前往洛阳避暑,路至桃林,有贼人劫道。当时,孤与宁玥同车嬉戏,珩弟也在车内,这群贼人武功极高,隔开了周边护卫,闯入车内,问我们谁是丰朝太子。那时,孤与珩弟才晓得,贼人是冲着孤来的。”

深吸了口气,太子李泓缓声叙道,眼神微微颤动,似是回想起了幼年时的那幕场景,陈良媛小心地将手搭在太子的手上,轻轻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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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有书友已经看出来了,孔青珩不记得的这册话本正是《西厢记》中的一段,而文中的《斥女诫》——原创!原创!原创!重要的事说三遍~骄傲得意二哈脸~( ̄︶ ̄)↗(拒绝任何形式的抄袭,包括中译中)

第七十七章 当年事

“那时候,宁玥还不到五岁,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泪流不止,珩弟便上前安慰她,告诉她不用害怕,有他在她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之后,当贼人不耐烦地问上第三遍,他安抚好正在哭泣的宁玥,便顶替孤的身份站出去了,说他便是丰朝太子,要贼人不得伤害孤与宁玥。”

想起当年孔青珩只身站出去的勇气,还有对他和宁玥的保护,李泓脸上有感动,也有羞愧与自责。

如今的他当然可以用大义为名,君臣之别,认为当年孔青珩的举动虽然英勇却是应当,而他更无需内疚。

可惜,他终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更无法改变的是,那年幼时的他,心头无比真实的恐惧与畏缩。

“由于行车的缘故,孤只穿了身常服,珩弟亦是如此。而孤常年体弱,虽有十一,瞧着却和七八岁稚童无异,反是珩弟,他随元璐姑姑自幼习武,明明才满八岁,看着倒像个十岁的孩子。珩弟的话没引起贼人的怀疑,大概也是恐迟则生变吧,对方卷起珩弟便欲离去,宁玥……”

“宁玥虽然还不到五岁,但她比孤要有勇气得多。”

顿了顿,李泓突然说了句题外之话,没有再解释,他继续道:

“宁玥拉着珩弟的手,死活不让珩弟走,珩弟害怕贼人对孤与宁玥下杀手,便凑到宁玥耳边说了句话,终于,宁玥松手了。再后来,青珩就一直下落不明,到他九岁时,才被找回来。”

“九岁侯爷?”

旁边,陈良媛试探着又问了句,太子李泓点头确定了她的猜测。

“长乐县侯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妾……”

话到嘴边,陈良媛又咽了回去,可能今夜谈话的氛围太好,她险些失了分寸。

明知太子有多重视长乐县侯,如今更是知晓了当中的救命恩情,却差点言语对其不敬,真是大意了。

虽然陈良媛没往下说,可太子又如何会猜不到她接下来的话,用力抿了抿唇,太子轻声道:

“孤知你看不出来,事实上,如今的珩弟已非当年的珩弟了。”

李代桃僵以解思子之痛?

借尸还魂鬼神之说?

因太子这一句奇怪的话,瞬时间,陈良媛的脑子里冒出来无数匪夷所思的想法。

不过,很快,她便知自己是想左了。

“自珩弟被贼人掳走,失踪了一年又七个月。”

“因为不清楚贼人的来历,更不清楚他们掳走丰朝太子所为何事,为了珩弟的安危。明面上,阿耶与元璐姑姑并未公布珩弟失踪的事,相反,还以珩弟重病为名来做掩饰,与此同时,孤也深居简行,竭力营造对方劫走的正是丰朝太子的假像。而暗地里,则是严令命六扇门与五谷司寻觅打探,可惜的是……一无所获。”

忆及当初,太子李泓的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挣扎之色,被陈良媛轻握住的手也不禁一僵。

见状,陈良媛索性半靠在太子怀里,希望能给他一点支撑。

她嫁与太子已近一年,太子殿下素来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但今晚,在她面前却是连连失神色变数回。

若是有朝臣见了,必定是要出言劝阻的,引经据典谓君子仪态等等。可在她看来,这样的太子殿下,反而比平日里更教人亲近了,多了些人气儿。

习惯性的顺势揽住陈良媛肩头,李泓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直到一天,珩弟突然现身洛阳白马寺,满身伤痕,为慧明大师所救。孤不知道,那段时间里珩弟究竟遭遇了何事,只清楚,回来后的珩弟性子上出了问题。因担心珩弟再伤害自己,元璐姑姑与孔姑父不得已,请慧明大师自损修行,施秘术封住了珩弟的那段记忆。这也导致……”

抽了抽鼻子,李泓眼眶微微泛红,逐字逐句道:

“这也导致——珩弟神智受创,虽未失智却也无法再耗神,不仅那两年的事都忘却了,就连读书也变得十分艰涩,难以习之。”

所以,原本智勇双全的少年郎,便成了如今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所以,圣人与太子对长乐县侯,俱是宠幸爱重,给予种种殊遇。

也对,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恩宠呢?

相比于长乐县侯付出的,他现今拥有的这些,当真丝毫不为过。再想想,他的娘亲可是元璐长公主呐——圣人和元璐长公主幼时的事,世人传颂得还少么?

身为元璐长公主的独子,长乐县侯自生下来就该是耀眼夺目的,如今因救太子,却反倒成了日月萤虫之别!

“那当年,长乐县侯被劫走前和宁玥公主说了句什么?”

唏嘘着长乐县侯,转念想起对他一片痴心的宁玥公主,陈良媛下意识张口问道。

不过,话刚问出口,她便愣住了,想想宁玥公主的痴情,似乎,这个问题,她已经有了答案。

“孤不知晓。”

叹息了声,没发觉怀里陈良媛脸上愣住的神情,太子默默摇头,面色尽显无奈。

他若是知道,早就去劝宁玥死心了,即便早些年还有些乐待其成的意思,但如今……

可惜,宁玥她从来不肯说。

身为兄长,他也只能莫奈其何。

“宁玥从未告诉过孤,而说这句话的人……”

说这句话的人,他已经忘了。

然而,听的人,却一直还记着,记了很多年。

一句言而未尽的话,突然间,陈良媛就有了落泪的冲动,此前,她有多么奇怪多么难以理解宁玥公主的痴心,此刻,就有多么心疼多么难以平息。

一切的开始,明明都是好的呀!

宁玥公主是好的,长乐县侯也是好的,苏娘子,还是好的……

明明,他们都是好的,他们的感情也都是那么的诚挚,因为一句话,她可以一直等;因为一个人,她可以不顾性命;也因为一个人,他能无畏顶替,他能无视旁人目光,不问身份地跪在灵堂里整整七日。

可,怎么好端端地开始却迎来了这么个结局呢……

现实,委实比话本残忍。

第七十八章 上傅村

元月初十,卯时初刻。

长安城,春明门。

光色昏蓝,天刚蒙蒙亮,暗云低垂,带着晨间的露,湿润的风,唤醒了行人的感官。有一道金边自天地缝隙间泄露开来,揭示了不久之后的晴朗。

两队褐衣人自城门里踏马而出,扑面而来的,便是这幅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黎明画卷。

“长乐县侯,走吧。”

突然,褐衣人群中的一抹白色身影,驻马回看,城墙巍峨高几许,几分沧桑几分坚。

“总捕头,你唤错了。”

白色身影清声道,往昔风流写意的眉宇间,多了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白捕头,该动身了。”

再又唤了声,六扇门总捕头徐宗望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马上,孔青珩轻轻颔首,将这幅黎明长安景象深深烙在脑海里,勒转马头,重新望向这片辽阔天地,只觉天地蜉蝣,人如一粟,既是渺小,也是格外肆意欢畅。

“总捕头,走吧,一会白鹿原上还请稍待。”

“无妨,日暮前赶至潼关即可。”

马鞭挥扬,马儿喷了团白气,晃了下脑袋,在这条宽阔的官道上奔驰起来。

万年县白鹿原浐乡上傅村,那里,是苏清浅的坟茔。

苏郎官祖籍江州,早年在辛朝大乱随商船避祸海外,于七年前才折返中原,离去时族内宗亲因乱军屠戮俱已身亡。而如今,苏郎官正值壮年,也未虑及身后事,并没预先备好新的家族墓地,故而,苏清浅便被安置在此。

踏过灞水,路旁杨柳已稀,阳光自天际倾泻,官道远处隐约可见人烟。

苏清浅的墓,自然不在村子里,而是在村旁的小山上。

停马在村口,徐宗望示意孔青珩自去无妨,他则率领身后的二十六名属下,拐进村口草亭子搭建的小茶铺里等候。

茶铺里的掌柜是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茶铺不大,看他一个人进进出出,应该就他一人打理。

“贵客们也是来祭奠亡人的?”

提着茶壶与碗过来,瞧徐宗望面善,掌柜搭话道。

“噢?还有其他人来?”

呷着粗瓷碗里的粗茶,徐宗望倒也没嫌弃,有滋有味地喝着,含笑问道。

眼下正值新年,若不是家中有人恰逢这天忌日,谁会跑上傅村来?

长安人的墓群以长安周边的诸原高岗为主,分布最多的有龙首原、白鹿原、长乐原,其次为霸陵原、铜人原、凤栖原、青龙原等。

而其中,白鹿原上傅村更以风水著名。

——“前临玉案长道,北倚三岗凤凰,此地葬后,富贵子孙,长事帝王。”

因此,若非有随葬帝陵的荣幸,长安城内的官员大多把坟茔选在此处。

能把亲人葬在上傅村的,想来,家里也是做官的。

“可不?天没亮就来了,比贵客们就早到半个时辰,小老儿当时刚搬出桌椅打扫,正巧望见了。为首的那个还是位小娘子,头上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不过,她那身段……啧啧,比村里的小花都标致,小老儿一看便知,帷帽里头定然是顶顶好的……”

似乎,徐宗望的含笑不语让掌柜放下了心中提防,嘴里面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敢情,还是个色老头。

连官家小姐都敢垂涎……

哑然失笑,徐宗望随口应付了两句,心中暗自盘算着。

乱党猖獗至斯,竟然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谋害突厥使臣,圣人当然是震怒非常。

好在,长乐县侯没把那天的对话告诉圣人,他这边也把陈昭参与此案的罪证掩了去。不然,今天坐在这里的还指不定会是谁人。而如今长乐县侯执意加入六扇门,同样也是乱党的缘故。

解决乱党之祸,可谓迫在眉睫。

但自五年前,乱党显露踪迹伊始,他便一直追查,多年无果,连贼人的老窝和人数都没摸清楚,现如今,却要扫清乱党,又岂是轻易的事?

微微叹息,他重新呷了口茶。

好在,上月底,韩家那小子终于同意了交换,不然,这群乱党更是雾里看花无从查起。

上傅村,后山。

孔青珩将准备妥当的纸钱香烛等物从马上包裹里取出,点燃香烛,端端正正地跪在苏清浅的墓碑前,轻声道:

“来的时候,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可真到你面前,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对不起你,没能找出那个杀害你的贼人,我也对不起喜欢你的那个孔青珩,因为我已经承诺阿耶阿娘以一年为期,及冠后……娶妻,生子。”

孔青珩的声音很轻,尤似情人凑在耳边时的低语呢喃,可他开口说的话,却无半分旖旎。

“你当初留下的那句话,是对的。”

“元璐长公主府孔青珩,你是不该喜欢,不值得,他不配。”

把准备好的纸钱在地上燃尽,孔青珩的手伸入腰间内袋,取出一个长不过三寸,宽不到一指的紫檀小木匣。

起身,绕到墓碑后,徒手挖出了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埋了进去。

“相识以来,我不曾送过你什么,唯有当初博你欢心的一纸悲田坊寻教书先生的告示,可惜,前阵子四处捉拿乱党,那些胆小怕事的家伙,纷纷不敢出门,后来也没再去了。”

“匣子里面,是一支玉钗,式样是东市那家林记银铺打造的,过去你常常去他家铺子,你的喜好,他们总归比我清楚,也不知你到底会不会喜欢。”

“好吧,我刚才撒谎了,除了玉钗,还有我的一绺发尾。总归,此生不能与你结发,当全我的一点念想了罢。”

早春的风很冷,地上的土更是冻如碎冰,待埋好木匣,孔青珩的双掌已然冻得通红。

没有再起身,靠在苏清浅的墓碑上,孔青珩缓缓道:

“此番离京,我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因为一切都已经和我的梦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替你报仇的事能否顺利,但若无意外,十一月时,我的生辰,便是归期。”

抬手抚上苏清浅的墓碑,指尖一笔一划,轻触着碑上刻着的名字。

“那时,我再过来看你。”

第七十九章 潼关问答

上傅村,村口。

见孔青珩折返,徐宗望从村子口歇脚的茶铺里起身,点了十三枚铜钱与茶馆掌柜,率众人重新跨上马,朝来时的官道行去。

“嗒!嗒!嗒……”

一时间,尘土激扬,马蹄声错落有致,似鼓点震天。

待前头村路与县道拐角处的尘土重新落下来,原本孔青珩待过的上傅村后山里,又走出了一波人。

“娘子,那匣子——”

隔得远,风揽月并没有听到孔青珩再墓碑前的低语,但他的举动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匣子里的物什,他们自然都清楚。

毕竟,那支玉钗是由林记银铺打造,而林记银铺,又是苏复自海外回来后单独经营势力的消息中转所在,上至掌柜下到小厮,都是他们的人,哪能不知道呢?

啧啧,元璐长公主府之富庶,果真名不虚传。

羊脂白玉,和田玉中的极品,价值十数万!

这么贵重的钗子,又是特意挑娘子常去的林记银铺打造,说不是赠与娘子的,他都不信!

再想想娘子养伤期间,以为娘子身亡的孔郎君消瘦得都不成人样,风揽月脸上不由唏嘘。

孔郎君,当真是极好的呐——

可惜了。

前日,娘子伤口初愈,便决定动身前往江南,没想,临行前过来看一眼冠上她曾经用名的墓碑,竟然就这么凑巧,恰恰碰上了孔郎君。

“搁这儿吧,这份礼物是他留给苏清浅的,然而,世上已再无苏氏清浅。”

在风揽月看不清究竟的帷帽下,女子的眼神里一阵复杂,透露出的语气却甚为坚决。

“喏。”

——————

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

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

这诗说的便是潼关。

卯时从长安出发,一路疾驰,孔青珩等人终于赶在日暮前,抵达自古被誉为兵家要地的潼关。

等过了潼关,便是彻底出了京畿道的地界,进入河东道。而后,假若一路东行,不需半日,则又是到了以洛阳为中心的都畿道范围。

“孔……白郎君,你擅长什么?”

与丰朝的寻常官吏不同,六扇门的人虽有官衔,却甚少居住驿站。

其一是,六扇门总管江湖事,而江湖人绝无使用驿站的资格,居于驿站并不利于六扇门行事;其二则是减少六扇门与寻常官吏的接触,以免徇私。

寻了家条件尚可的客舍入住,将相应事情安排完毕,回到客舍的厅中歇脚,徐宗望看向孔青珩问道。

他擅长什么?

孔青珩被徐宗望的问题问得一懵,他一个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擅长什么?

“品茶酒美食,打马球,狩猎,熬鹰……掷骰子,看话本儿。”

绞尽脑汁,孔青珩也没能从自己身上找到可以拿出来示人的长处,索性自暴自弃全盘托出。

而见孔青珩越说越没边了,徐宗望也不由一阵头大。

“这些么……”

沉吟这孔青珩说出来的这些事物,徐宗望陷入了思考。

突然——

“对了,还有一项,虽然不大常用,但偶有施展,倒也每每制胜。”

已经自暴自弃的孔青珩没顾忌徐宗望脸上的尴尬,又补充道。

“什么?”

闻言,徐宗望眼睛一亮。

“耍无赖。”

孔青珩耸了耸肩,哂笑道。

相比于前面说的那些,这大概是他最最没用的“长处”了。

在长安时,碍于元璐长公主府的颜面,他平日里也有所收敛。但无论前阵子放狗咬范子健,还是和突厥使臣多普禄胡搅蛮缠,抑或在任魁的刀下嬉皮笑脸……一次次无赖耍下来,在当时那一瞬的目的,倒确实是都达成了。

说起来不好听,用起来,倒是格外的得心应手。

“白郎君,依某看,你这‘长处’倒是不错。”

出乎孔青珩意料,徐宗望的表情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微微颔首,见孔青珩面露不解,还慢声解释道:

“所谓江湖,自然鱼龙混杂,有人武功奇高,有人毒功无双,有人号称医死人肉白骨……无论如何,行走江湖,总归有个倚仗。依某看来,郎君这份耍无赖的本事若用得好了,大概也能保命。而方才郎君提到的掷骰熬鹰……兴许也能发挥奇效。”

“至于郎君不通武艺,此次随某离京的二十六人,皆是心腹,届时某会安排其中半数随在郎君左右,应也万全。”

徐宗望说得有条有理,又是六扇门的总捕头,江湖上的老油条,他说的话,由不得孔青珩不信服。不过……

届时,是什么意思?

他们要分道而行?

孔青珩一脸问号。

他当然不会以为离了京,自己还是那个可以颐指气使的长乐县侯,他加入六扇门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来耍侯爷威风的。

只是,如今他对江湖尚且陌生得紧,没了徐宗望这个领路人,他自个儿踏足江湖,和掉进大海的小虾米有什么分别?

“三日前,某送往府上的卷宗,不知白郎君可有谙熟于心?”

瞧见孔青珩眼底的疑惑茫然,徐宗望轻声问道。

“都看完了。”

孔青珩点头。

“韩家为何遭人灭门?”

忽然,徐宗望发问道。

“齐州日月门首徒楚狂人的爱妻林月,乃魔教中人,身份曝光后,遭武林人士围堵,终力竭身亡。因练功出差正在韩家养病的楚狂人得讯后,叛出师门,提剑饮遍千人血,将当日参与围杀的武林人士屠戮殆尽。

而死在楚狂人剑下的那些人的亲属,不敢与日月门为敌,迁怒当日将楚狂人治愈的韩神医,故蒙面相约把韩家血洗。”

“错!是因为韩家有江湖久不出世的《离人经》,韩神医医治楚狂人导致内功损耗需要闭关,被人趁机暗算,而血洗满门只是掩盖目的的手段。”

“韩家唯一生还的人是谁?”

“韩家幼子韩孟然,事发当日,因好玩与仆役更换衣物溜去集市,故而避过此劫。”

“韩孟然的生辰年月?”

“这……某不记得了。”

孔青珩摇了摇头。

那些卷宗,密密麻麻的,枯燥而乏味。

而他自从幼年大病初愈后,见着连篇累牍的文字便极易头痛。

若不是六扇门的人在将卷宗送上门时,反复强调事关重要,他硬着头皮,哄骗自己当话本儿看,根本就没法看下来。

第八十章 二月二,龙抬头

徐宗望命人送来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的一片,枯燥而乏味。

而他自从幼年大病初愈后,见着连篇累牍的文字便极易头痛,去记资料,实在是份难为人的活计。

若非在将卷宗送上门时,六扇门的人反复强调事关重要,他硬着头皮,哄骗自己当做话本儿看,根本就没法看下来。

他能把卷宗上的事件记下来,就已经实属不易,至于理解当中的内容,譬如徐宗望说的《离人经》什么,还有生辰年月这种细节……

孔青珩嘴里犯苦,明知他文不成武不就,徐宗望还给他扔摞卷宗来。

前头不还说他耍无赖的长处也挺好么?

现在……怎么就没见一点好处?

口是心非,果然不止有女人。

“白郎君,你可知,某为何命人将这些卷宗转递与你?”

看着孔青珩面上郁闷,徐宗望温声问道。

“韩神医昔日救治过任魁的胞弟!”

这下,孔青珩倒是答得飞快。

那沓卷宗里,也就这一句,他记得无比深刻。

“对!二月初二龙抬头后,你就是新的韩孟然!”

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宗望一句你就是新的韩孟然,震得孔青珩大脑一片空白。

韩孟然如今不投入了翼州虎刀门习武么?

他怎么会成为韩孟然?

“易容么……?”

想着自己曾经看过的江湖话本儿,孔青珩犹疑问道。

“世间的易容术分为两种:

一种是不入流的拿蜂蜜蛋清等物搅合,涂于面上,改变肤色与五官细节。此法弊端颇大,首先是面色僵硬,脸上与脖子处的肤色相差明显,容易被人察觉;其次,它沾水即溶,若面颈处全部涂抹,易使出汗,出汗亦溶。

另一种,则是人皮面具了,人皮面具巧夺天工,除了使用时要避免面颈的肤色差异外,可以说是毫无痕迹。

但白郎君也知晓,韩孟然尚在人世,某又从哪儿去给你找张与韩孟然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

徐宗望说得很细,否认了孔青珩猜测的同时,也把一些江湖常识借机引出,教导孔青珩进行辨别。

可,不是易容,那他如何成为韩孟然?

“若这样,认识韩孟然的人岂不是都能识破?”

心中疑虑,孔青珩不解道。

闻声,徐宗望摇了摇头。

“二月初二龙抬头,虎刀门门主要贺四十大寿,广发请帖,邀江湖同道前去翼州吃酒。某已得到线报,魔教青龙堂的人要在那天趁机遁入翼州,血洗虎刀门。

白郎君,过了二月初二,世上再无人识得韩孟然,除了——”

“任魁!”

闻弦歌而知雅意,孔青珩快速接道,心脏突突直跳。

这个名字,每说一次,他就能感觉自己离灰衣人更近一些。

徐宗望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无它,就是借韩家昔日与任魁有大恩,如今韩家遗孤韩孟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诱使任魁主动现身。

往白了说,他孔青珩如今就是个诱饵!

专钓任魁这条大鱼。

“可他认识真正的韩孟然,也认得某,如何能骗他现身?”

徐宗望的计划看着挺好,然而,孔青珩反倒越听越糊涂了。

“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需要我们骗,当任魁得讯来寻韩孟然却看到了你时,自会乖乖现身。”

见孔青珩正拧着眉头,托腮苦思,徐宗望提示道:

“江湖上不会有两个韩孟然,他只看到了你,那……”

“那真正的韩孟然去哪儿了!”

这下,孔青珩是彻底想通了。

世人不认识韩孟然,他说他是,那他就是,能说他不是的那个人,他不会说,不仅不会说,而且还会主动寻上门来,逼问真正的韩孟然的下落。

六扇门身为丰朝出了江湖事的官方机构,自然不可能在明面上做出拿无辜要挟人的事,尤其,这个人在江湖上还素有名望,即便,他同时还是个乱党。江湖上有句话叫“祸不及家小”,身为朝廷在江湖上的象征,六扇门怎么都不可能自砸招牌,但背地里……百种计策,千般手段,又有什么是做不得的呢?

身处江湖,剩者为王。

死去的人是没资格说话的,而活着的人说的,永远都是真理,只要,他能一直一直的活着。

这是徐宗望在无形中教导孔青珩的第二课。

是夜。

客舍里。

温习完徐宗望交给他的卷宗,孔青珩早早的睡了,大概是白日里周波劳顿的缘故,他睡得很沉。沉到一个人站在他的床前整整一刻钟,也没有丝毫察觉。

又过了小半时辰,这抹突然而至的身影走了。

屋内房梁上的海东青似有察觉,扑腾了两下翅膀,落在窗前。

“咕叽——”

长唳一声,窗外的人影已然无踪。

海东青的鸣叫,惊醒了睡梦中的孔青珩,费力张开惺忪地眼:

“雕儿,别闹。”

“你这只海东青倒是不错。”

兀然——

屋内传出一道人声。

“谁!”

骇然瞪眼,原本惺忪的睡意顿时消散,瞳孔骤缩,盯向屋内多出来的一团黑影,孔青珩惊声喝道。

掩在被子里的手,暗暗摸向枕边的玄铁匕。

好在,这点警惕意识他还是有的,临睡前就把怀里的玄铁匕放在枕头边了。

只不知,来的是个小贼还是个高手……

隔壁六扇门等人怎么没半点动静?难道被人调虎离山?

这家客舍里,有内贼?还是,它本就是家黑店!

……

“是某。”

屋内木桌上的蜡烛被人重新点燃,伴着晃动的烛光,孔青珩终于看清了来人。

“总捕头,这深更半夜的……”

放下提防,也抛开脑子里杂乱的念头,孔青珩无奈唤道。

“白郎君,先前某忘了告诉你,尽管那种粗劣的易容术弊端颇多,但若是在夜里,比如——此刻。昏黄的烛光,陌生的环境,即便某易了容,一时之间,你也无法察觉。”

看着床头坐起来的孔青珩,徐宗望淡淡道。

“我谢谢您嘞!”

闻言,孔青珩没好声道,勉强按捺下心口的不愉快,又道:

“所以,这深更半夜的,总铺头过来就是为了告知某这句话?”

第八十一章 深夜来客

察觉到孔青珩心情不快,徐宗望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平静。

离京后,孔青珩已是白珩,长乐县侯亦已是白捕头。

难道,身为六扇门的总捕头,他对自己的下属,还有诸多顾及之理吗?

“郎君初入江湖,不解江湖事很正常,但江湖险恶,禁忌诸多,某也无法在一夕之间尽数相告,如今,只好亲身施教,让郎君仔细体会感受。比如,行走江湖,若非绝对安全的所在,郎君切不可像现在一般沉睡。”

“有人说,江湖上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此话丁点儿不假,但郎君可知,每天死的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死在夜里。”

不是还有你们在这嘛?

还没将心中嘀咕道出口,只听徐宗望又来了一句,立时,原本被徐宗望陡然出声时惊起的鸡皮疙瘩又回来了,伴随着此时屋内晃动的烛火,孔青珩心中一阵后怕。

求人不如求己。

他险些忘了,自己还是钓任魁的那根鱼饵,等等……

徐宗望不是说会将这次随行的半数人马交由他?

猛然间,孔青珩咂巴出味儿来了!

不对呀!

按徐宗望今天里对他明里暗里教授的江湖种种,难道,他还会遭遇到什么旁的危险不成?

“《离人经》。”

见孔青珩恍然大悟的模样,徐宗望眼底滑过一抹狭促的笑意,认真道:

“韩家虽被血洗,但韩家的《离人经》却没被人找到,如今,江湖上可都公认《离人经》在韩家遗孤韩孟然身上,郎君要做韩孟然,自然连他身上担负着的危险一并继承。”

“某……”

孔青珩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对了,在二月初二前,某会不断打搅白郎君,还请白郎君做好准备。说起来,这只雕儿倒不错,某方才刚入屋,它便察觉了。郎君熬鹰的本事,也可以再练练,说不得能收奇效。”

轻笑着说了句,徐宗望施施然离开了屋子,却是把先前海东青那声长唳误会了。

屋内。

孔青珩和窗台上的海东青大眼瞪小眼,良久,终于是被深沉的睡意打败,缩进被子里,蒙头大睡。

他又不通武艺,没法像江湖中人一般以打坐代替睡眠,这夜里如何能够保持警醒?

还是睡一觉了养足精神再说,谁知道明天徐宗望要如何折腾他!

重新入睡,孔青珩睡得更沉了。

沉到一柄冰冷的长剑如毒蛇攀上了他的颈边,竟无所觉。

“扑哧!”

见自己的剑已经贴在了对方的脖子边,对方居然仍是呼吸长绵,剑的主人不禁发出一声轻笑。

发现对方依旧没有察觉,尽管明知对方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剑主人也不由得是哭笑不得,就这德性,徐狐狸怎么会将他带在身边?看他模样,别说捕快了,连做线人都不配。

六扇门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捕快,另一种则是线人。

“喂!醒来了!”

索性拿剑拍了孔青珩脸两下,剑主人正色唤道。

她声音沙哑,和街边卖花的老妪一般无二,先前落在屋子里少女般的低笑,仿佛是错觉。

“谁?!”

再度从睡意中惊醒,孔青珩心头的郁气反倒磨平了不少,望向房间里多出来的黑衣人,孔青珩有惊无恐,面露无奈道:

“总捕头,今夜还让不让某睡觉了?”

幸而,方才太困,他入睡前并没有熄了烛火,不然,骤然被一柄剑指着,他说不得还真要慌下神。

“小子,瞪大你的狗眼,老身如何会是徐狐狸!”

孰料,听到他这一句话,来人手里的剑嗖地一晃,顿时,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四分五裂炸开。

我去!

真来贼了!

眼皮一跳,孔青珩张口欲呼。

“闭嘴!噤声!”

明晃晃地剑身倒映着桌上的烛火,来人脸上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眸里俱是示威。

“女侠,你需要某为你做什么?”

身上遮挡的被子已经裂开,想再伸手去摸枕头边的玄铁匕已不现实,再看黑衣人一剑将被子劈得四分五裂而非割开,也能料想对方武功不俗。

以对方的实力,根本容不得他轻举妄动,而对方没有在先前就一剑结果了他,显然,对方的目的也不是杀他。

定了定神,孔青珩温声问道。

“穿上衣服,跟我走——”

见孔青珩果然没有再叫嚷的意思,黑衣人满意的收剑入鞘,低声喝道。

“这……”

旋即,孔青珩好看的脸上眉头皱起,他虽然纨绔,但却没那方面嗜好,如今可以确确实实的清白之身呐!

让他当着一名女子更衣解带……

究竟是他亏了,还是黑衣人亏了?

发现孔青珩的迟疑,这名身形并不见老态的黑衣人,再度出声催促道:

“少磨蹭,快点!”

“还请女侠稍待——”

在黑衣人手中的剑的威胁下,孔青珩别无他法,只得转过身,去够屋内衣架上的衣物进行更换,拿衣服的同时,手边下意识地摸了摸他如今贴身穿的天蚕丝软甲,心中稍安。

来人自称老身,可身形却全然不似老妪,而嗓音沙哑,谁又知会不会是用了变声术之类的手段呢?

因此,他乖觉的只称对方女侠。

“别想耍花样,转回来!”

看到孔青珩背过身去,黑衣人挑了挑眉,低喝道。

所以,他要当着他的面更衣?!

话本上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错,可……咋这么不拘呢?

先是震惊,紧接着,孔青珩心头就又添了几分委屈。形势比人强,没法,孔青珩只好硬着头皮当着黑衣人的面把衣物更换完。

“走吧。”

见孔青珩更衣完毕,黑衣人微微颔首,继而,像是不经意般,又道:

“对了,那把匕首,你若喜欢,也可以带上。”

原来,她看到了!

主动让自己的目标去拿武器,又该是何等的自信?

被黑衣人的话再度惊得头皮发麻,孔青珩快步走回床边去拿自己的玄铁匕,心中也是一阵庆幸,幸好,他自惊醒后就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从他和黑衣人的对话到后面的更衣,少说也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徐宗望就住在隔壁,怎么没没见半点动静?

对了,还有方才被徐宗望夸赞过的雕儿也没吭声,连影都不见了……

第八十二章 夜凉如水,人沉如潭

脑子里的疑虑纷杂,孔青珩的手则摸到了他的玄铁匕,紧紧攒在掌心,无形中似乎也给他添了不少倚仗。

当然,他不会趁机把玄铁匕掷向黑衣人。

不是因为他怜香惜玉,无论黑衣人是老妪还是年轻女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不仅是因为,目前为止,黑衣人对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

她要带走他是不争的事实。

而按照徐宗望的安排,他此时绝不能离开,不但不能离开,他还要长途跋涉,在二月初二前赶至翼州,与韩孟然更换身份。

否则,钓不到任魁这条鱼儿,追踪乱党内部势力也就无从说起,更没法查出杀害苏清浅的灰衣人!

他该反抗的。

他有无数个不能随黑衣人走的理由。

但——

他把玄铁匕掷出去后,黑衣人会死吗?

概率几近于零。

黑衣人会放弃带他走的打算吗?

很大概率是不会。

黑衣人会受伤吗?

有小概率的击中可能。

瞧瞧,答案全部未知。

然而,这时候,有一件事却成了已知——

为了这个未知的答案,他将丧失手上仅有的武器,甚至,还有可能因触怒对方,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身为纨绔子弟,孔青珩对掷骰子牌九等押赌之术,当然不会陌生,确切来说,这也算是他的长处之一。因此,他也见过太多孤注一掷黯然收尾的结局。

依他看来,孤注一掷……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那他是傻子吗?

他当然不是。

所以,他不会掷出手里的匕首,不仅不会掷出去,他还没丝毫犹豫地当着黑衣人的面,把手里的玄铁匕藏入靴子里,以示安分。

瞧见孔青珩的举动,黑衣人脸上未被黑巾蒙住,露在空气里的眼底滑过一抹赞赏。

赌对了!

果然,黑衣人让他去拿枕边的玄铁匕,不单单是对自己武功的自信,也是对他的试探。

没有错过黑衣人目光里的满意,孔青珩心中的紧张稍稍放下,小心道:

“女侠要带走某,某自不敢不应,只是,不知女侠带走某是因何缘故?”

“到时自然知晓。”

指了指窗前,黑衣人哑着嗓说道,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见状,孔青珩心中疑虑更深。

徐宗望久久不现身,若黑衣人不是他安排给自己的训练,那他就一定是出事了,从黑衣人毫不掩饰的催促,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不过,孔青珩已经没时间再思量这许多,拖延黑衣人时间更是痴人说梦,眼下,最要紧的是——

他不懂轻功啊!

他住的屋子好歹也是客舍的二楼,从窗口跳下去,性命应是无碍的,但他的腿焉能保全?

“怂!”

见孔青珩面上泛苦,黑衣人翻了个白眼,把握在左里手的剑腾空换到右手,同时,将孔青珩一手提起,朝窗外掠去。

眨眼功夫,原本尚算温暖的屋子里,只剩,夜色寒凉。

月光透过西窗,盈盈洒满了一室寂静的木板,与窗外的的夜色恰成了绝妙呼应,烛光幽幽,人踪杳杳。

“阁下深夜引某至此,不知有何赐教?”

在距客舍六七里外,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檐走壁,在夜色中不断起伏,终于停在了某处宅院里的一片竹林前。

徐宗望没有来过这里,但并不妨碍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潼关驿里。

驿、馆、客舍,此类供旅人居住的房屋建筑,庭院布局异于寻常居所,大开大合,无门屏高台,有楼、厩、厅库等。

而客舍是私人经营,不会有竹林、泛舟之所;馆供食住不供马,但目光所及,在竹林旁侧却有一间大型马厩,自是非驿站莫属。

也正是因为对方停在了这个位置,让他摸不清对方的来路。

寻常江湖人如何会在驿站中停步?

可,寻常官员哪里又会有如此高明的轻功?

“徐狐狸,大家都说你智武双绝,不妨猜猜——”

音未落,一路将他引至潼关驿的黑衣蒙面人,猛然一个燕子翻身,在半空中掏出怀里的火折子,霍地,扔向了驿厩里的草料堆中。

“徐狐狸,不劳你远送啦!”

朗声大笑着,黑衣蒙面人抽身远离。

坏事了!

被黑衣蒙面人如此戏耍,徐宗望心中不由暗道不好。

虽然不知对方来路,可他这一手,却似极了调虎离山计,然而,他的目的是……

“嘶——”

“嘶!”

风干物燥,草料堆燃得极快,动物向来比人更敏锐,未待徐宗望想通,驿厩里的马儿已经纷纷鸣嘶,躁动惊慌开来。

“走水啦!”

伴随着空气里的焦烟味,负责看守驿厩的驿丁从睡梦中惊醒,慌忙跑出屋子,扯着嗓子高呼。

见已经有人处理火情,徐宗望没再久留,运功提气,足尖点地,向自己居住的客舍方向,迅速赶回。

“总捕头……”

“属下等不查,中了敌人奸计。”

客舍里的偏厅内,二十六名褐色便服的捕快,尽数低头唤道。

冷冷看着此次随自己出京的二十六名心腹,徐宗望的脸上已经铁青一片。

长乐县侯不见了!

从房间里留下的痕迹来看,不像是经过打斗,长乐县侯应该没有受伤,但,仔细想想长乐县侯的身手,即便是受了伤,只要不是见血,他们能查探出来么?

离京还不到一日,长乐县侯就从他身边丢了,传讯回长安,圣人该是何等震怒,以元璐长公主的性子,岂不是要活剥了他!

“查!”

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徐宗望的目光幽深如潭。

随他出京的这二十六人,放在江湖上,也有二流高手的水准,能将他们逐一点了睡穴,又将他本人引开,来的至少有两人,且还都是一流高手。

而江湖上,哪个一流高手会是没有名姓的?

况且,按对方的步骤,分明是有目的有计划地掳走长乐县侯。

但,他此次出京本就是突然,长乐县侯加入六扇门更是绝密,谁人能预先探得消息?

是乱党,还是隐在暗中的其它势力?

能够探得此等隐秘,这个势力的人究竟是潜伏在六扇门中,还是元璐长公主府,抑或是……圣人身边?

心中思绪翻涌,徐宗望的脸色再度难看了数分。

第八十三章 我美吗?

不论是哪个猜测,都在印证他六扇门的无能,他徐宗望的无能,而更糟糕的是,这些猜测俱已成事实,他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世上,还有比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更憋屈的事吗?

没有。

所以,站在孔青珩被掳时的屋子里,听着自己属忙活到正午也没任何寸进的回禀,徐宗望的原先铁青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和墨汁一般,还是那种研磨了数个时辰、黏稠得和羹汤有得一比的浓墨。

“这是属下们汇总的……江湖上,使剑的……一流高手的名单。”

负责过来回禀的捕快,小心翼翼道。

六扇门没有废物,徐宗望能够一眼看穿的事情,其它人也能。

知道从半夜忙活到晌午,好几个时辰过去,别说对方的来历目的,连逃跑方向都没查出来,已经是踩到了徐宗望心里的底线。众捕快们不敢大意,在过来汇报前,也准备了一点东西,期望能够借此减消徐宗望的怒火。

可惜……

对于自己心腹们递上来的名单,徐宗望压根没有伸手接过来,连眼神都没变分毫。

“对方,不是使剑的。”

徐宗望说得很明确,不是使剑的,但没说使的不是剑,看似只有顺序颠倒之差,可细细品味,就知道内有乾坤。

然而,心中忐忑的人,能够静下来去细细品味自己上司的话吗?

不能。

所以,听到徐总望的话,站在木桌边的捕快眉头里浮现几抹疑虑。

被子虽然被裂成好几块,但拼凑在一起不难发觉,它的第一道伤害来自利器切割,这点做不得假。在利器挥下时,应是无心碰触到了床柱,上面留下来一道并不打眼的划口。

无论何种角度,刀和剑落下的痕迹,终究是不同的。

刀的式样有很多种,剑也是,但有一点却从未变过,剑身是中脊厚两侧薄;刀不一样,再轻薄细窄的刀,也不能否认它的横剖面一定是斜的,像山一样的斜,否则,那就不是刀。

有人说,剑是巧术,刀才是杀人之术。

捕快不知道这话的真假,毕竟江湖上用剑用刀的人太多,多到他都没法从一流高手的人数与排名上,得出一个究竟哪样更能杀人的结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工具,所以,他也永远都不可能突破二流高手的境界。

当然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够凭借剑和刀的不同,根据现场痕迹来准确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

刀势如倒悬的山,劈如山崩,重逾千斤。

即便不用肉眼辨析,以他多年的阅历,拿手指轻轻触碰,也同样能够分别出刀痕和剑痕,它们的意是不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自信,眼下,他对徐宗望的话更是不解起来。

不论是哪个猜测,都在印证他六扇门的无能,他徐宗望的无能,而更糟糕的是,这些猜测俱已成事实,他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世上,还有比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更憋屈的事吗?

没有。

所以,站在孔青珩被掳时的屋子里,听着自己属忙活到正午也没任何寸进的回禀,徐宗望的原先铁青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和墨汁一般,还是那种研磨了数个时辰、黏稠得和羹汤有得一比的浓墨。

“这是属下们汇总的……江湖上,使剑的……一流高手的名单。”

负责过来回禀的捕快,小心翼翼道。

六扇门没有废物,徐宗望能够一眼看穿的事情,其它人也能。

知道从半夜忙活到晌午,好几个时辰过去,别说对方的来历目的,连逃跑方向都没查出来,已经是踩到了徐宗望心里的底线。众捕快们不敢大意,在过来汇报前,也准备了一点东西,期望能够借此减消徐宗望的怒火。

可惜……

对于自己心腹们递上来的名单,徐宗望压根没有伸手接过来,连眼神都没变分毫。

“对方,不是使剑的。”

徐宗望说得很明确,不是使剑的,但没说使的不是剑,看似只有顺序颠倒之差,可细细品味,就知道内有乾坤。

然而,心中忐忑的人,能够静下来去细细品味自己上司的话吗?

不能。

所以,听到徐总望的话,站在木桌边的捕快眉头里浮现几抹疑虑。

被子虽然被裂成好几块,但拼凑在一起不难发觉,它的第一道伤害来自利器切割,这点做不得假。在利器挥下时,应是无心碰触到了床柱,上面留下来一道并不打眼的划口。

无论何种角度,刀和剑落下的痕迹,终究是不同的。

刀的式样有很多种,剑也是,但有一点却从未变过,剑身是中脊厚两侧薄;刀不一样,再轻薄细窄的刀,也不能否认它的横剖面一定是斜的,像山一样的斜,否则,那就不是刀。

有人说,剑是巧术,刀才是杀人之术。

捕快不知道这话的真假,毕竟江湖上用剑用刀的人太多,多到他都没法从一流高手的人数与排名上,得出一个究竟哪样更能杀人的结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工具,所以,他也永远都不可能突破二流高手的境界。

当然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够凭借剑和刀的不同,根据现场痕迹来准确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

刀势如倒悬的山,劈如山崩,重逾千斤。

即便不用肉眼辨析,以他多年的阅历,拿手指轻轻触碰,也同样能够分别出刀痕和剑痕,它们的意是不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自信,眼下,他对徐宗望的话更是不解起来。

重要的是,他能够凭借剑和刀的不同,根据现场痕迹来准确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

刀势如倒悬的山,劈如山崩,重逾千斤。

即便不用肉眼辨析,以他多年的阅历,拿手指轻轻触碰,也同样能够分别出刀痕和剑痕,它们的意是不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自信,眼下,他对徐宗望的话更是不解起来。

重要的是,他能够凭借剑和刀的不同,根据现场痕迹来准确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

刀势如倒悬的山,劈如山崩,重逾千斤。

即便不用肉眼辨析,以他多年的阅历,拿手指轻轻触碰,也同样能够分别出刀痕和剑痕,它们的意是不一样的。

第八十四章 你吓着小朋友了……

但揭下面罩的黑衣人也并非少女,她的皮肤被保养得很好,吹弹可破,说是少女,孔青珩本该信的,可她眉梢妩媚的风情,却又绝不是少女所能具备。

“三娘自然是美的,怎么都美。”

紫衣大汉朗声笑道,他的声音就和他人一样,豪迈非常,不过在他的眼底,孔青珩看到了对三娘要不掩饰的爱慕痴迷。

“那……小郎君,我美吗?”

泛着秋波的目光投在了孔青珩身上,声音尤为暧昧道。很难想象,就在半个多时辰前,她的剑还指着他。

摸了摸鼻子,孔青珩点点头。

“咯咯咯……”

见孔青珩脸上有几分难为情,三娘掩着嘴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声居然像少女一般。

落在孔青珩耳里,背后顿时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心中亦是一阵古怪。

三娘的本声,他方才已经听到了,绝不是少女的清脆悦耳,如今却笑得和银铃似的,并不正常。难道,她还在用变声术?

“三娘,你吓着他了。”

紫衣大汉瞥了孔青珩一眼,调侃道。

孔青珩自问他心中想法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也不知紫衣大汉是从哪里看出来的,遂没有作声。

这两天,卡文了,今天无更。

这两天,二哈卡文了,昨夜的超短章节就是证明,经过反复推敲,昨夜的章节已经修补完毕。

然而,今天无更。二哈现在看到的字都不像是字,以前十分得心应手的各种形容修饰,通通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的,二哈卡文,卡的不是情节,而是咬文嚼字。但相比于卡情节,这对二哈更是难受,二哈需要一点时间调整,请各位书友见谅。

《这是个假的唐朝》这两天,卡文了,今天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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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朱阳关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沉吟着这句话,孔青珩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却又能肯定,在今日之前,绝对没人在他面前谈起过。

正冥思苦想之际,突然——

“里面的蠢小子,说说吧,你是长安哪家贵人的子弟?”

与紫衣大汉并肩坐在车厢外的三娘,提声问道。

隔着车厢布幔偷听,还被正主抓到,孔青珩面上有几分尴尬,吃不准该如何回答。

见孔青珩没有出声,三娘遂又道:

“别在里面不出声,老娘知道,你竖着耳朵听着的——”

“某……”

摸了摸鼻子,孔青珩只好探头出来答道:

“某不过是总捕头边上的一名捕快罢了。”

“瞎诌!”

听到孔青珩的回答,三娘当即翻了个白眼,继而道:

“你不想说,老娘也懒得问,要是老娘和人打赌输了,饶不了你!”

“打赌?”

孔青珩连忙问道,三娘却是不再搭理他了,而驾着驴车的老马也没有插话的兴致,孔青珩只得抱着心中新的疑问缩回车厢,独自沉思。

驴车虽然简陋,速度也比不上马匹,但老马和三娘一路向南而行,遇城池而不入,竟也在日暮前,赶到了朱阳关。

朱阳关,位于河东道西南边陲,隶属弘农郡卢氏。

延伏牛山侧,旁依浙水,地理位置颇为险要,但物资却并不发达。过去,孔青珩只从上门拜访的将军们口中提到过,等

到了这块地方,才真正晓得民生疾苦。

过去,他以为全天下的城池都和长安洛阳一样,坊里有序,城墙巍峨,坊墙高大,可朱阳关里,几乎连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都没有,满目黄土。

行走在街上的人,虽然没有衣不蔽体,但连半分光鲜都谈不上,更别说熙熙攘攘。

驴车慢悠悠地晃在街上,孔青珩看见几名身穿兽袍御寒的猎户,挑着山里走兽的皮子,正满脸堆笑地与街边裁缝店里的掌柜进行售卖,在换得铜钱后,又转身进了旁近的酒肆里买酒。

猎户脸上笑得很开心,孔青珩心中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这些皮子换在长安,绝不只值半吊铜钱。

但他也知道,这些猎户或许终其一生,都没离开过朱阳关,没离开过卢氏,更别说数百里外的都城长安。

驴车停在了离酒肆不远处的一家客舍,客舍里的小儿熟练地出来牵驴子去马栏休息,孔青珩终于有了喘息余地。

这一日赶路下来,真真是要了他半条小命。

像是回到了幼年刚学骑马时的痛苦,只不过,那时候磨破的是大腿内侧,如今,吃罪的却是他的屁·股蛋儿。

“小子,还嘴硬不肯承认,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说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子弟,我老马敢把自个儿脖子抹了——”

进得房间,孔青珩直扑床上,坐在窗沿上的老马见状,出声戏谑道。

“马前辈真知灼见,可某……”

趴在床上,心知自己是不可能瞒过这些老江湖了,孔青珩苦笑连连。

“得了,不用你说什么,明明在富贵窝里长大,没有半分武功傍身,现在却却进了六扇门,跟在徐狐狸身边,家里不重视的庶子吧?”

提着让小二打酒来的酒葫芦,老马仰着脖子灌了一口,轻笑道:

“说不得,你家哥哥们,还巴不得你这次出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八十五章 打虎的少年郎

客舍前,打斗场面一时焦灼,以一挡十,兽袍少年丝毫不落下风。

看到又一名看着威武壮实的家丁,被兽袍少年一记重棍,打得委地不起,管事有些急了,急忙喝道:

“此贼偷了我家主人的虎皮,还请各位街坊邻居帮忙,捉住此贼,某家主人愿以一吊钱赏之!”

得!

前面还是想以低价强买,如今直接安上个偷的名头,行强夺之实了。

随着管事的一语落下,附近倒是没人凑上去搭手,相反,生怕他们打进客舍来,先前替马大爷牵过驴车的小二还适机凑上前去,悄悄把客舍的院门关了。

不过,街边无人上前助阵,起先委地不起的家丁,倒是又爬起来好几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抵如此。

“马大爷,这少年会赢吗?”

窗前,盯着底下打斗的孔青珩开口问道。

他不懂武艺,瞧不出兽袍少年的本事,但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不由为兽袍少年感到担忧。

“即便赢了,此处也不是他们分胜负的场所。”

谁知,马自在却说出来一句颇为玄妙的话,听得孔青珩一知半解。

“此话何意?”

孔青珩疑惑道。

“能当街抢夺,四处无一人敢仗义执言,可见这群家丁的主人在此地势力不小,即便眼下打退了这帮家丁,他们的主人铁了心要虎皮,总有法子的。前头,不就说了要捉他去见官么?这话,可不是不占理的一方能轻易道出口的。”

马自在慢悠悠道。

闻言,孔青珩心中一凛,地方豪强勾结官府欺压民众的情形,在他脑海里立时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那,六扇门和五谷司的人不管么……”

明知马大爷是个江湖人,没有多少朝廷法度意识,孔青珩却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倒是个不谙世事的善良小郎君——

古怪地看了孔青珩一眼,心中有了几分赞意,马自在嘴上却是没慢丁点,从容反问:

“山南东道要反?抑或是洛阳、商州、邓州要反?”

“如今丰朝四境皆平,民泰国安,洛阳、商州、邓州更是腹地,如何会反?”

孔青珩毫不犹豫的的答道。

尽管眼前一出地方豪杰枉顾朝廷法度的场景正在上演,也不妨碍他心中对丰朝大势的判断。

“那南姜王准备挥师北上了?”

马自在又问。

“我朝先帝与南姜王百年盟约犹自在耳,隔江相望,南姜王断不至于匆忙毁约,况,未闻南方有兵事也。”

听到孔青珩认真的回答,马自在呷了口酒,满足地眯了眯眼,道:

“那不就得了?既然山南东道没反,南姜没毁约,朱阳关不过就是个河东道与山南东道相接的小地方罢了,没有战事,谁会有心思关注这么块小地方?

六扇门才多少人?江湖上又有多少事?至于五谷司……世上哪块地方没有地方豪强,哪个地方官员无需仰仗地方势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官有那么多,小小一个朱阳关,也没闹出人命来,他们非来横插一手,是闲得发慌么?”

一连串地反问,如疾风骤雨,打得孔青珩如青葱芭蕉抬不起头来。

平心而论,马大爷说得颇有道理,或者说,非常有道理,要是六扇门和五谷司连这些事都涉及,人力物力与利弊得失根本不成正比,也不可能忙得过来。

但不知怎的,孔青珩听了,心底里偏生是觉得不舒服。

身为长安城里排名靠前的纨绔,他实际上也甚少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但与他逞凶斗狠的都是其他勋贵,至不济也是五姓七望的子弟,诸如如范子建之流,从未祸及平民。

说是他阿娘元璐长公主教导有方也好,说是他自个儿不屑也罢,总之,听到小小一个朱门关里,竟然可以行栽赃嫁祸、指鹿为马之事,孔青珩的心中并不舒坦。

“你想管?”

瞧见孔青珩脸上流露出的不自在,马自在心中越是惊奇,如孔青珩这般的大家子弟,他还是头一回见着,也不知他自幼生长的环境是如何个单纯法,不过,进了六扇门,无论他过去如何,现今都甭想再继续白纸一张的日子。

“某是六扇门的捕快,如果有官员行枉法之事,某当管。”

窗外的打斗还在继续,孔青珩一字一句道。

出京前,徐宗望交给了他一面纯金与一面纯银打造的六扇门令牌,便于他日后行事。

六扇门的捕快分两等,其一是位同中县县令正七品上的金牌捕头,其二便是位同中县县丞从八品下的银牌捕快。至于位同大理寺少卿从五品下的总捕头徐宗望,手持的则是独一无二的玉质令牌,号令六扇门。

当然,六扇门除捕快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即是线人,执铜牌,每月可领相当从九品下官员的俸禄,但无任何实际职权,仅为表明身份。

“蠢小子,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是被掳来的?”

听到孔青珩的豪言壮语,马自在愣了下,继而轻笑道。

第八十六章 简单的法子

“有!当然有,除了生和死皆不由己,这世上还没有没法子的事。”

马大爷笑了,笑得像是只把迷途羔羊拐进狼群的老狐狸,他慢声道:

“事实上,这世上的事情分为两种,一种是能够用钱解决的事,还有一种是钱不能解决的事,蠢小子,你很幸运,眼下这桩恰恰就是用钱就能够解决的事,只要你肯花在你眼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的钱,就能解决这个少年猎户的祸端。”

“嗯?”

马自在的眼神看得孔青珩有点不舒服,像是他身上的衣裳都被剥光了,整个人变得无处遁形。可想着心中爆棚的正义感,孔青珩收起心中的不适,回到了他连在学堂里都没如此乖巧过的好奇学生,疑惑道。

“高价买下那张虎皮,没了虎皮,他们也就争不起来了。”

“果然是个好法子。”

点点头,孔青珩如茅塞顿开,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大约十两的银子,问道:

“可,某该如何买它?”

窗外,兽袍少年和家丁们的打斗已近尾声,马大爷的预料没错,兽袍少年果真赢了,只是赢得有几分惨烈,原本瞧着英气勃勃的面容上,多了好几块淤色,嘴角也泛出血丝,被他身上兽袍掩住的身躯,估摸着更是伤痕累累。

当然,那群为虎作伥的家丁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不是尽数倒地,但三三两两搀扶着,显然没了再战的余力。

“看着——”

孔青珩眼皮一眨,原先在他手心里的银子,便落在了窗檐上的马大爷手中。

“少年郎,某瞧上了你的虎皮,当真完整无缺?”

原属于孔青珩的那锭银子,在马大爷手里一上一下抛落着,天际夕阳垂下的余晖,裹覆银子,泛出吸睛绚丽的光芒。

“贵人自可查看。”

一场大战,兽袍少年已经力竭,喘着气望向坐在窗檐上的马大爷,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兽袍,里面紧紧系着一个灰色包裹。想来,方才两方争夺的虎皮便是在这个包裹里。

“不过,刚才的情形,贵人也看到了,这张虎皮虽为某所有,但却被此地豪强郑大元视为囊中之物,其妻妹是卢氏县县令的爱妾,贵人若欲购下虎皮,还须谨慎。”

兽袍少年倒是个厚道人,同等处境,旁人能把怀里的烫手山芋转让开心都来不及,哪里会像他一般,还把对方的来历威胁一一道明。

“楼上的!你也听见了,虎皮我家主人势在必得,识相的就不要自讨苦吃——”

未待马大爷开口答复兽袍少年,那名管事听到兽袍少年道出他家主人的名号,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高声威胁。

砰!

哗啦!

管事话音未落,马大爷手上的酒葫芦已经向他掷了过去,砰地,在他头顶炸开,剩余的酒液顿时溅了满地,而这名中年管事更是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谁自讨苦吃?”

马自在挠了挠耳朵,一副低头倾听的玩味模样。

如今正值初春,冷意不逊冬日,又是傍晚,被一葫芦的酒浇下,湿衣在寒风的簇拥下,更是冷得叫人牙关打颤。

但即便如此,管事的却不敢再开口,连昂头怒目相视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傻,如果仅仅是一个酒葫芦砸下来,他绝对敢率人包围客舍,废了这家伙扔葫芦的手,但这份令酒葫芦凭空迸裂的本事显露出来,却毫无疑问的说明了对方的身份——江湖人。

江湖人的脾气大多古怪,杀人见血更是常事,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怎么不说了?”

马大爷脸上的浓眉弯起,充满了戏谑,又出声道。

“是小的,小的自讨苦吃。”

闻声,先前还威武不可一世的管事,立即俯首低耳,朝马大爷坐着的窗户恭声道。

“嗯……”

马大爷摸了摸下颚,拖长了音,忽而道:

“老子的酒好喝吗?”

“好喝,好喝,绝世佳酿也不过如此。”

管事躬着身子,慌忙回答。

“但,老子的绝世佳酿都进了你的肚子,自个儿却没了酒喝——”

咂巴着嘴,马大爷一脸为方才他抛出去的酒感到遗憾惋惜的神色。

“小的立马去给您打一葫芦,不,是一大坛——”

世上还有比下人更会看人脸色的人吗?

大概没有。

所以,管事没待马大爷音落,就说得分外利索,要不是他脸上隐隐有肉痛的表情,孔青珩怕要以为他已经私下里演练过无数回了。

“谁让你打断老子的!老子让你说话了?”

陡然,原本笑意吟吟的马大爷,眨眼间就变得不怒自威起来,浓眉大眼狠狠瞪着管事,不悦道。

被马大爷这突然的变脸吓得措手不及,管事呆了呆,忽然间声泪俱下,干着嗓子哭嚎道:

“大爷勿怪,小的……小的打小就有病!反应比别人慢,还老是管不住自个儿的破嘴,想啥说啥……先前,大爷葫芦掉下来,小的就想着给大爷买酒孝敬,偏偏,到刚刚才说了出来,刚巧撞上大爷正在说话了……”

反应比别人慢?

从率家丁追赶兽袍少年开始,孔青珩已不知看到这名管事变脸了几次,这份随机应变的本事,反应比别人慢?

孔青珩第一次认识到:人无耻起来,的确是没有下限的。

“得了,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地,老子看到就扫兴!你去买酒,让他送上来——”

扬了扬下巴,虚指向街上的兽袍少年,马大爷摆了摆袖,没好气道。

谁都知道,让兽袍少年送酒不过是借口,真实目的还是那张虎皮的交易。

但在马大爷的一番威势下,谁人敢明说?

不仅没人敢明说,原先带头捉拿兽袍少年为虎作伥的管事,还得亲自把掩饰的由头送到兽袍少年手里,以免得罪了这个喜怒无常的江湖人。

“瞧,是不是很简单?”

管事的折身去了旁近的酒肆,兽袍少年见到了马大爷的本事,也放下心来在街边休息,等着管事再送酒来。

马大爷回头看向窗内的孔青珩,脸上不悦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挑了挑眉,笑呵呵地问道。

第八十七章 尽是歪理(一更)

“什么简单?你也不是个安生的,老娘洗个澡出来,你就要扯张虎皮做山大王了?”

孔青珩和马大爷的房间门突然被推开,却是另一间房里的三娘过来了。

待马大爷浑身气势收敛,乖觉地把方才经过一一相告,三娘白了他一眼,啐道:

“什么堵不如疏,你呀,和穷书生在一起厮混久了,尽是歪理,世上还有因噎废食的?”

“穷书生?”

孔青珩隐约觉得这是个外号,可惜他生平只看过话本,对江湖仅有的了解,也是前阵子徐宗望送来的卷宗资料,什么穷书生马大爷,今日之前,他从未听说过。

“若不是为了穷书生,老娘才懒得把你这个蠢小子带上呢……”

三娘轻哼道,似是撒娇的口吻,话里却尽是埋汰,好像因为穷书生,连孔青珩一并怪罪上了。

可,明明自个就是被她强掳来的呐——

这种迁罪,是如此的不讲道理,偏生,却是世间女子通有的霸道专横。

孔青珩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他能从三娘的口吻里,听出对那名穷书生的情愫,但马大爷明明在此,瞧三娘模样也并非全然不顾,怎的,她说得漫不经心,马大爷听着也不以为意?

再有,起初在驴车上,三娘说什么打赌,如今又说是为了穷书生,难道,她是因为和穷书生打了赌,所以把他掳来?

“穷书生是世上最聪明的书生。”

知道孔青珩这个江湖白丁,对穷书生的名号感到陌生,马大爷好心介绍道。

闻言,三娘没好气的补充道:

“也是世上最负心薄幸的书生。”

马大爷并不赞同三娘的话,当即反驳道: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酸溜溜的,一听就是穷书生教的,你再说,信不信这辈子都别想上老娘的船?”

三娘柳眉倒竖,满脸不悦,出言威胁着马大爷,马大爷耸了耸肩,识趣地住口不言。而一旁听着的孔青珩,心中简直不能用古怪两个字来形容,此刻他是无比惊奇。

世上,怎么会有人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却是在帮自己情敌说话?

“女人常常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反目,但男人不会。”

瞧见孔青珩眼底流露的惊奇,马大爷正了正脸色,平静陈述道。

因为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脑袋里迅速浮现起李佑年经常念叨的这句话,孔青珩却没问出口。

他要敢说出来,他娘元璐长公主定是会狠狠收拾他一顿。

事实上,孔青珩一直就弄不明白李佑年以及众多纨绔为何会对女人执迷不悟,甚至于家中已有妻妾的,仍自流连青楼,常年不归家。

李佑年笑话他,是因为他有个公主阿娘,在男女之事上自幼就被教歪了,而梦里的未来,他又像他阿耶般娶了个公主媳妇,更是与莺莺燕燕绝缘。

“因为女人的一辈子活在爱情里,男人却是活在野心里。得了,又是那家伙的论调,你倒学了他个十成。”

扬了扬眉,三娘的语气里有几分嫌弃。

“也未必是野心——”

“对,不是野心,是永无休止的欲望!老娘就不明白了,凭什么男人的欲望叫做野心或者雄心壮志,女人的欲望偏偏是不识好歹、贪得无厌?”

三娘板起脸来对马大爷训斥道。

“因为是女人。”

望着三娘,马大爷含笑不语。

也不知他指的是“因为三娘是女人,所以才会觉得不明白”,还是“因为是女人的欲望,所以就成了贪得无厌”。

“得得得!不说了,这些歪道理,你学了那家伙的十成十,可那家伙哄女人的俏皮故事,你一句也不会,就是专程来气老娘的——”

扔给了马大爷一个大大的白眼,三娘提起房内木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舌。

旁听这两人的一番对话,忽然,孔青珩脑子里想起了一个人——他梦里面的丈母娘,当今皇后武明空。

按照梦里面的发展,在未来,她将是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她,究竟是贪得无厌还是雄心壮志呢?

梦里面,李佑年说她是牝鸡司晨,在得知他的梦后,阿娘说她是痴心妄想……

孔青珩不敢再往下想,但偏偏,在他的心底里,又隐隐觉得三娘说得并没有错。

叩叩!

房间木门被人敲响,也打断了令孔青珩感到可怕的思绪。

打开门,来的是方才那名兽袍少年,他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紧紧攒着装有虎皮的灰色包裹。

“贵人,酒来了。”

看到房间里还有马大爷以外的其他人,兽袍少年愣了愣,而目光触及三娘,耳朵根立时红了,刻意侧开头道。

将银锭抛给兽袍少年,马大爷温声道:

“搁桌上吧。”

按长安的物价,一张完整的虎皮也至多八十贯,相当于八两银子,还得视大小皮色而定,孔青珩的这锭足足十两的银子买下兽袍少年的虎皮,可谓是绰绰有余。

然而,兽袍少年却面露犹豫之色,咬咬牙,将手里的灰色包裹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并不言语。

随着灰色包裹被打开,饶是见多识广的孔青珩也不禁怔住了。

居然是极其罕见的白色虎皮!

怪不得先前那名管事的主人对这张虎皮穷追不舍,也怪不得兽袍少年没像其它猎户一般去裁缝铺或行脚商那兜售。

寻常虎皮,顶了天也就八十贯,可当这张虎皮是举世罕见的白虎时,价值溢出百倍不止,纵使万贯也不为过,一般人家哪里有买下它的财力?

就是兽袍少年原先找到的买主郑大元也不行,否则,孔青珩真的该好好行驶他六扇门金牌捕头的权力了,别说一个朱阳关,连卢氏县乃至虢州的官场都得震上一震。

“啧啧,稀罕,真稀罕,这倒是个稀罕物件!”

三娘伸手抚摸着包裹里柔软顺滑的虎皮,连声赞叹道。

随着三娘开口,因各自惊艳而静下来的房内气氛重新恢复了流畅。

“少年郎,你这张虎皮,恐怕方圆百里,无一人能买下来。”

不清楚兽袍少年究竟是否清楚这张虎皮的真实价值,马大爷正色道。

第八十八章 某能!

某能!

心下暗自嘀咕,孔青珩却没径直说出来。

不是怕驳了马大爷的话,惹得他不快,好吧,这其实也是个原因,追根到底,无论马大爷态度如何平和,他也是被人家掳来的。

但更真实的原因是,前面好不容易掩下自己的身份,马大爷给他安插的遭家里排挤的可怜庶子形象是那么合宜,这时,他却陡然掏出一千两银子来,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言,兽袍少年朝马大爷拱了拱手,道:

“贵人,某知晓此物价值不菲,但某所求不过钱五百贯。”

稍作停顿,他似乎觉得,武艺高强的马大爷虽是江湖人,却不会仗势欺人,不会像郑大元一般行巧取豪夺之事,憨声解释道:

“家母年迈,腿脚不便,幼妹及笄待嫁,家中却筹不出一份得体的嫁妆,这张虎皮,某只想能令家母养老无虞,幼妹出嫁后,不至于身无凭仗,遭夫家欺辱。故,这张虎皮虽然珍贵,对于某,却是五百贯就足以相抵。”

旁人眼里无比珍贵价值万贯的白色虎皮,在兽袍少年眼里,却比不上五百贯能给家里带来的顺遂安乐,倒是个淳朴的少年郎。

马大爷点了点头。

再望向边上的孔青珩,又笑了:

“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江湖人的身上从来都不会带太多的银子,因为江湖人总有来钱的路子,原本此地的郑大元也是条符合标准的路子,可若是将得来的银钱花在兽袍少年身上,保不齐会引来什么麻烦。

人,对于自己的银子,总是能认得的。

一千两,孔青珩不能拿出来,可五十两,以他的身份的确不会引发任何人的怀疑,孔青珩点头,朝怀里掏银子的手伸得很利索。

眨眼,他的手上就多了一张面额为五十银两的银票。

“这是……”

看着孔青珩从怀里掏出来一张样式精美的黄麻纸,兽袍少年脸上发愣,似乎不理解此物。

“小郎君,这是前朝辛哀帝颁行的银票,原是由前朝皇商秦氏名下的通天钱庄负责兑换,后来因战乱废除。丰朝先帝统一北方后,颁布敕令,继续命通天钱庄进行兑换事宜。你拿着它,就可以到通天钱庄里兑换现银了。”

三娘出声解释道。

“竟是这样……”

木木的点了点头,兽袍少年似乎也听说过银票,但毕竟生平未见,第一次见着还是发了愣,更不知该如何辨认。

“先看纸质,黄麻纸造价不低,纸质粗厚,耐久防蛀……”

三娘便又细声给他解释。

大概,和这呆呆的兽袍少年说话,比对着惹她生气的马大爷说话,她乐意得多。

“谢三位贵人!”

待兽袍少年明白过来,接过了孔青珩递过来的银票,又还回原先掷给他的银锭时,孔青珩阔气地摆了摆手,道:

“不必了,朱阳关小,你要兑换银子,还得去趟卢氏县,这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用吧,横竖某都占了你便宜。”

“三位贵人今日相助,某刘诚铭感五内!”

再度向屋内三人抱拳,兽袍少年自报姓名后慎重离去。

怀里揣着六十两银子,怕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象过的巨资,如何能不慎重?那,可是他阿娘和幼妹此生的寄望。

这是孔青珩和刘诚的初见,一个是掩姓改名借了六扇门身份的贵公子,一个是赤手打虎的少年猎户。有马大爷和三娘的出面,两人连一句话的交集都没有,而本就是场萍水相逢,料想日后也不会再遇。

可偏偏,孔青珩还不知,他们很快就会再次相遇,到那时,两人的身份、脾性都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次日清晨。

马大爷与三娘携着孔青珩离开朱阳关,坐上一艘小船,沿着浙水一路南下。

在第四日的晌午,终于抵达了襄州襄阳。

行舟在水,水,又是世间最柔之物。

说起来,远比当日孔青珩被劫持来时乘坐的驴车要舒适得多,可连着四天都呆在船上,往来只见船只与两岸山林,那日子简直淡出个鸟来,还不如处身驴车,遇城暂休时见到的众生百态,来得惬意自在。

襄阳城里。

第八十九章 荆州四怪

“总捕头!属下打探到了一个消息!”

一名褐衣捕快匆匆敲响了徐宗望下榻的客舍屋子。

“乱党,还是……?”

徐宗望眼底一跳,压着嗓音急切问道。

看到总捕头脸上的迫切,这名匆匆赶来回禀的捕快脸上有两分不自然,低声道:

“都不是,只是……属下听闻荆州湄三娘与章娘子打赌,说她能在一个月内找出章娘子话本里才有的俊美人物,若是找出来了,章娘子就不得再缠着穷书生不放。定下赌约的时间,恰恰在二十天前。”

二十天,完全足够人从荆州跑到长安了。

章娘子的话本,说起来尽是情情爱爱,孤魂野鬼、山野精怪、穷书生、膏粱子……但不变的是,里面的男性角色皆是俊美非凡,又以书生为主。深得丰朝南姜女子的追捧,连带着,不少文人也大肆夸赞,言其音韵格律非常。

孔青珩平素里看的话本,大多便出自章娘子之手。

“荆州四怪?”

沉吟了片刻,徐宗望遂道:

“你亲自带人去荆州瞧瞧,如果是他们捉了长乐县侯,应无性命之虞,但切记,不要暴露了他的身份。”

如果是荆州四怪,那日潼关带走昌乐县藏的确不在话下。

说起来,荆州四怪并非一体,只是他们彼此间互有干系,又俱是脾性古怪,居于荆州。故而,江湖人喜欢把他们放在一起称呼,成了现在的荆州四怪。

一怪,马自在,人唤“马大爷”。擅使刀术,武功奇高,却不爱江湖事,整日在湄三娘的花船上厮混。若非早年,他提刀天下门派,未尝败绩,江湖上恐怕早记不得他这个人。

如今,虽然在江湖上低调,但能登上湄三娘花船的,皆是游南走北的江湖豪客,常年饮酒畅谈下来,相比早年的马自在威名赫赫,现在的马大爷却是交友天下。

没人会拒绝和一个武功奇高的人做朋友,也没人会不给这位武功奇高的朋友一点面子。

所以,湄三娘的花船尽管黑白道上的人留宿不少,却从未发生过丁点儿争斗。

二怪,穷书生,武功平平,与马大爷一般,常年厮混在湄三娘的花船上。

虽然绰号“穷书生”,但他人却一点都不穷,正相反,他很富有,荆州的市里面,有三分之一的铺面都是他家的,可见其家财之巨。

只是,看了太多章娘子的话本,湄三娘认定名妓与书生,必属天降奇缘,即便穷书生不穷,可要是想上她的花船,那他身上就一颗子都不能有。久而久之,大家也便都唤他穷书生了。

当然,穷书生能够名列荆州四怪,不是靠他的万贯家财,也不是那武功平平的身手,而是他的一张嘴皮子。

章娘子是写话本的人,穷书生却是说书的人,每登上湄三娘的花船,见到诸多江湖豪杰,他兴之所至,便会饮酒说书。而他说的那些内容,诸如“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等,都俱是外界闻所未闻的。

时日一久,尽管在荆州城里是个有钱的商人,在江湖里却成了真正的穷书生,由于听了他许多侠骨柔肠热血激荡的故事,大多江湖人也同样会卖他一点面子。

三怪,便是湄三娘,她的来历神秘,无人知晓,自她出现那日起,便住在她那艘花船上,只接待江湖人,唯一的例外则是穷书生。

据说,湄三娘使得一手好鞭法,但除了马大爷和穷书生却无人见过,所以,她这手鞭法究竟是床上的鞭法还是对敌的鞭法,也就无人得知。不过,她身负武功,且轻功奇佳,倒是江湖上公认的。

四怪,则是章娘子了,她自己同样不是江湖人。

不过,她老子章一霸是南北镖局的总镖头,她自己又对穷书生一往情深,常常在荆州的码头上喝止穷书生登湄三娘的花船。这世上,哪里都不缺喜欢看热闹的人,两女争一夫的戏码尤是,大家也愿意给她老子章一霸面子,于是,她便成了荆州的第四怪。

其实,也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她撰写的那些话本流通甚广,其中一些就涉及到了江湖往事,抛开书里情情爱爱的内容,事实上,已然成了一部江湖史。

没有人能拒绝史上留名的诱惑,哪怕只是在话本里,所以,真计较起来,章娘子,反而是荆州四怪里份量最重的。

荆州四怪,虽然脾气怪,武功也有高绝者,但素来没有伤人的名声,相比其它的江湖人,简直是刀山剑林里的一股清流。

长乐县侯若真的是被荆州四怪带走,徐宗望反倒放下了心。

“小子,走吧!”

寅时初刻,孔青珩突然被马大爷唤醒。

“马大爷,这个时辰……咱们去哪儿?”

睡得朦胧的孔青珩,翻了个身,仍未睁眼,只是张口问道。

“送你上路——”

低喝一声,孔青珩噔地从床上跳起,下意识拔出入睡前系在腰间的玄铁匕,惊骇地望向床边的马大爷。

“咯咯,还是你有法子,上回老娘可是拿剑拍他脸,拍醒他的。”

一旁,三娘捂嘴笑道,笑声宛如少女。

却是吓得孔青珩背后汗湿了一片,无奈叹气道:

“两位,唤某起床,非要用此等法子吗?”

“可不,你小子睡得太沉,一般的法子可叫不醒。”

马大爷一改先前的低喝,语气里同样带着笑意,缓声道。

起身,收拾了自己衣物,孔青珩面上已无当初被掳走时的扭捏,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三娘没少往他面前晃悠,来时的船上,更是朝夕相处,再单纯的小白兔子,也要变成大灰兔子了。

“不是教你了么,头一刻,三息一吐,后一刻,两息一吐,其后一息一吐,守住神台清明,虽形状如睡,却耳观八方,不虞夜袭。”

马大爷没好气地重复道。

“马大爷,您是江湖高手,自然说得轻巧,可某……不用到第二刻,就已经睡死了……某倒觉得,依你这法子,某睡得反而更香。”

孔青珩低声嘟囔,惹得三娘更是轻笑不已。

“这么早,我们是往哪儿去?”

已经清醒过来的孔青珩借机问道。

他见三娘仍能笑得开怀,分别不出,究竟是襄阳城里的六扇门捕快查到什么,给了马大爷和三娘压力,还是他们另有要事,才决定要在此时离开客舍。

外面,天都没亮呢!

第九十章 襄阳城外

“荆州,江陵。”

回答孔青珩的是马大爷,他摸了摸颚下的短须,感慨道:

“出门近一个月,三娘去岁埋下的桃花酿也该成了,是时候该回去啦!”

“是走官道?”

闻言,孔青珩小心翼翼地又问。

所谓黎明前是一日里最黑暗的时候。

如果走官道,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他实在想不出马大爷和三娘此时出行的便宜何在。

“蠢小子,要不是你这张皮囊拖累,老娘也日上三竿了再走!”

皱了皱鼻子,三娘冷不丁道。

原来,六扇门的人除了在襄阳城里寻人,四面城门更是不曾放过,进城并不拦阻,出城却查得格外严密。

得知缘由,原本笃信六扇门的人是在寻找自己的孔青珩,不禁也犹疑了。

管出不管进,这怎么看都像是瓮中捉鳖的手段,而不像是在寻人呐!

心中疑虑不轻,面上,孔青珩却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马大爷翻出客栈,随他们继续南下。

龙有龙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他们出城居然不是自身通过城门,反而借助了襄阳城里一个绰号“鼠王”的人的势力,六扇门查得再严,却压根没同他们碰上面,更别说拦阻。

藏身在一堆货箱下,孔青珩也说不清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这辈子,还从没这般狼狈过。

可,听马大爷说,他们这算是好的了,还有人是借送夜香的车子出城的。

听着就是一股浓浓的味道,至于藏身其中的滋味,孔青珩更是不敢再想。

出城一里,车停下了。

驾驭货车的车夫将车子里的货箱逐一撤下,再揭开车厢内的夹板,放出了里面的孔青珩和马大爷。

外面还拴了三匹马,显然是为他们准备好的。

“马大爷,三娘呢?”

瞧见载他二人出城的货车越行越远,孔青珩不禁疑惑问道。

“蠢小子,六扇门找的是姿容俊秀的郎君,又不是风貌犹存的妇人,三娘出城哪里需要这般繁琐,等着吧——”

马大爷昨日进城又打了一葫芦酒,此时,他跃上旁边的树杈,依靠着树干,仰酒自饮,好不逍遥。

“那,这三匹马……”

孔青珩话音未落,却见货车后面跟着出城了另一辆送夜香的车子上,下来一个人。

居然真有人用这等恶心人的法子出门!

孔青珩吃了一惊,也明白过来,不远处拴着的三匹马,又是何安排。

那人一身灰衣,刚下车,就将背上系着的席帽摘下,套在头顶上压了压帽檐,使人看不清席帽下他的真实面目,他谨慎地看向孔青珩两人,沉吟了片刻,这才拱了拱手,道:

“在下打刚从坎子那扯活,城里鹰爪抓得严,要往切捻去,不知二位高姓大名?同道否?”

他说完,树上的马大爷却不理他,而树下的孔青珩虽觉得不理睬人显得不礼貌,可他又不懂江湖黑话,自然也只能作罢。

熟料,见孔青珩二人不答话,那名头戴席帽的灰衣人轻哼道:

“原来是个不懂江湖的空子,鼠王的生意倒是越来越来者不拒了。”

话音未落,他衣袍掩着的垮裤边上,陡然冒出一柄细刀,猛地抽出,朝孔青珩二人袭来——

天色未明,野外更是嗨垂一片,这时候的刀光并不显眼,可那刀刃上的寒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孔青珩心底攸地一紧。

不知道树上的马大爷是否是这人的对手。

“我们素未谋面,何以拔刀相向!”

下意识地,孔青珩便出声喝问。

谁知,携着骤然而至的刀锋,席帽下的人传出一声嘲讽的低笑:

“谁说杀人必须照过面的?何况,你们今日碰到了我出城,必须死。”

呸!

“那你这双招子,下回可要放亮点。”

树上的马大爷将嘴里的酒水吐出,竟恍如利箭,嗖地,朝灰衣人射去。

两者相接,刀有世间难抵之锋,酒水,却是世间至柔之物,本该如无物割溅,却发出金石相交的巨响。

立时,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灰衣人,霎时间顿住了步子,刀尖上微微颤着,持刀的虎口处已多了道裂口。

第九十一章 辛隐王!

有人说,江湖人是没有根的,有了根的就不再是江湖人。

马大爷过去是江湖人,如今栖身在三娘的花船里,也就有了根。

三娘的花船,自然是停在水上的,水有根吗?没有。可它在荆州边停靠了十来年,花船没根,三娘却是有的,所以,她是半个江湖人。

三娘这艘花船,在江湖上的名气就和六扇门一样大,不过,前者是恣意放纵,后者却是克制拘束。

“三娘回来了——”

“好俊俏的小郎君!”

“三娘出马,郎君擒双……”

……

花船上,莺莺燕燕,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三娘闻言,得意地扬了扬眉:

“那是,老娘出马,区区一个俊俏郎君,当然不在话下,不过,你这丫头说什么郎君擒双,是把老马也当郎君了?”

“三娘打趣人哩!半个时辰前,不是还让人送回来一个俊俏郎君嘛——”

一名穿着石榴裙的艳丽女子,娇声笑道。

“喏,人都坐那呢,我们可帮您把人盯得牢牢的,就等章娘子上门验货——”

一名穿着翠色襦裙的女子,邀功似的,抬手朝楼上指了指。

三娘的花船,比寻常船只大上少许,船舱里,更是改建得如庭院阁楼,宽阔敞亮。

“你是谁?”

孰料,三娘盯着楼上倚栏而坐的白衣郎君,面露犹疑。

“许女官,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楼上的人侧过头来,看向大堂里的三娘,笑意盈盈。

先前那名说三娘郎君擒双的人,话并没有说错,楼上的这个人,有着不逊于孔青珩的姿容,他的年龄看着要比孔青珩大,但身上流露出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极易教人心生好感,加上那双透着睿智的眸子,比孔青珩更具魅力。

如果,章娘子话本里的人物真能在现实中找到,这名男子一定当仁不让。

无怪乎,花船上的人没丝毫怀疑就让他上了船。

但往往,送上门来的事,都不会是好事,送上门来的人,也不是好人。

“你是谁!”

三娘厉声喝道,她的手伸向腰际,那里拴着一条软鞭。在他身旁的马大爷,眼中诧异,却是微不可察地挪了挪步子,蓄势待发。

听到白衣郎君称三娘为女官时,孔青珩眼底便是一愣,而看三娘如今并不否认,他心中疑虑更是大增。

女官,是宫里的称呼,三娘明明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如何会成了女官?倘若是女官,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就离开皇宫?

“许女官,当年欠某的冰糖葫芦,可还记否?”

看到三娘的举止,楼上的白衣郎君不以为意,清声问道。

一个大男人口中却说出冰糖葫芦这等孩童小食,并不损他的风度,反倒令他本就脱俗的魅力更上一层楼。若非三娘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花船上的姑娘们早就开始笑着打趣了。

“是你……这里不欢迎你!”

三娘似乎认出了白衣郎君,但她握鞭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是紧了。

“许女官,某寻你不易,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对三娘的排斥,白衣郎君面上没分毫怒气,他面带轻笑,温声道。

“不请自来的客人,算哪门子客人!”

白衣郎君依旧在笑,三娘的眸子里却是渗出了怒意。

往日,孔青珩见到的三娘总是笑着的,即便调侃他是个蠢小子,即便在朱阳关时与马大爷不忿争论,可她的眉眼里都是笑着的。

这,是孔青珩认识三娘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生气。

“三娘希望某离开这里?”

“可惜,这可由不得你。”

自问自答了一句,白衣郎君脸上仍带着笑意,却是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矜傲。

他话音未落,三娘的花船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群灰衣人,将大堂团团包围。大堂门口的两名护院尚来不及反应,便被这群灰衣人一刀结果。

“啊——”

“啊——”

看到倒下来的护院,还有灰衣人刀尖上的血,花船上的姑娘中,爆出一阵尖叫。

“你想做什么!”

三娘怒声喝道。

“某想做什么,许女官心中应该很清楚才是。”

白衣郎君笑意盈盈,仍旧是使人如沐春风,但鼻尖里嗅着飘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孔青珩的背后不禁生寒。

三日前,他见过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如今,他又见到了谈笑间杀人。

所谓江湖,命如草芥。

第九十二章 不是个男人

灰衣人倒下得很快,但涌进大堂的灰衣人更多。

猛地——

孔青珩感到船身一晃,吃水下沉了数分。

显然,这些人,原本并不在船上。

那船舱外,在三娘的花船附近是何等景象,可想而知——

早就被人严严实实地包围了。

马大爷已从半空中落下来,望着这群突然涌进来的灰衣人,眼冒精光。

三娘更是气急。

“许女官!”

白衣郎君清声低喝,兀然,满室皆静。

灰衣人是他的手下,自然听他的话,而花船上的娘子们也早就围成一团蹲下,低着头,不敢出声。

马大爷和三娘,则是谨慎地观察着大堂四周,闻言,抬头朝楼上的白衣郎君看去。

“某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刀剑无眼,许女官武功高强自是无妨,可船上这群娘子免不了遭受磋磨,某是怜香惜玉之人,勿教某行辣手摧花之事。”

提起木案上的茶壶,白衣郎君自斟自饮,如同饮酒般,细细品尝着茶里的清香,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可此刻,船上娘子们的热闹不再,灰衣人倒地后的乱糟糟,也随着其后涌进来的灰衣人变得整然有序,就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他的声音再轻,也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里。

“噗!哈哈哈哈哈……”

突然,孔青珩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等胆子,可想着几日前行船浙水时,马大爷和他说的话,他就控制不住的大笑出来。

马大爷说,“男人可以不喝酒,但有四种时刻,他若不喝酒,就一定不是男人。”

孔青珩问他是哪里,马大爷答曰:“洞房花烛、青楼寻欢、友人别离、断头台前。”

孔青珩闻言,深以为然。

于是,当晚,孔青珩大醉。

那是他在苏清浅亡故后,第一次沾酒。

“你笑什么?”

白衣郎君抬了抬眉,盯向原本不在他眼里的孔青珩,不悦道。

“我笑你,进了青楼,上了花船,不喝酒喝茶,不是个男人。”

直对白衣郎君的目光,明知对方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位辛隐王,孔青珩却是不闪不避,朗声回道。

他不知道,杀害苏清浅的灰衣人是否在这里,也不知道辛隐王是否已经洞悉了他的身份。

但他清楚,只要他的身份暴露出来,辛隐王就不敢杀他,至少如今不敢。

既如此,明知对方是乱党头目,害死苏娘子的罪魁祸首,他难道还要畏畏缩缩,和这群娘子一样吗?

男儿坐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某的确不饮酒,生平二十六载,某滴酒未沾。”

孰料,白衣郎君并没有动怒,反而是不咸不淡地说道。

“欲成大事,非大毅力者莫属。贪杯误事,酒,是世上最能消磨人意志的利刃,它是一把软刀,刀刀不见血,却能融骨蚀髓,有大毅力者,不取也。”

白衣郎君向孔青珩解释得很认真,哪怕在他看来,孔青珩未必能理解他的志愿,他依然解释得很认真。

这份认真,相比于动怒,更让人觉得可怕。

一个男人被指着鼻子说他不是个男人,却丝毫不见动怒,难道不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吗?

“若你真有大毅力,为何要禁酒呢?原因只有一个:你怕了!你害怕沉浸在酒里,你害怕自己玩物丧志,你,在害怕。”

注视着楼上的白衣郎君,孔青珩一字一顿道。

“呵呵……”

白衣郎君面上轻笑了声,没有再理会孔青珩,但他脸上的笑意,仿佛在说:燕雀安知鸿鹄,夏虫不可语冰。

“许女官,你想好了么?”

目光重新聚集在三娘身上,白衣郎君将孔青珩无视得很彻底。

但,这也变相证明了,他的确不知道孔青珩的身份,那名灰衣人也并不在这里,甚至,当初对他的出手,很有可能是灰衣人自己的擅作主张。

然而,这同样增加了孔青珩查探当初杀害苏清浅凶手的难度。

在江湖里,寻找一只潜伏的大鱼,的确不易,可要是寻一只小鱼小虾,更难。

“把老师的东西交出来,看在你曾照料过某的份上,某允你全尸。”

凝视着三娘,白衣郎君淡淡道。

似乎,在他看来,取人性命留下全尸,已经是多么了不得的恩典。

听在孔青珩耳里,又是一阵恶寒。

从方才白衣郎君的种种举动,还有刚才的对话,他就能看出两点:

视人命如草芥。

自视甚高,不听人言。

若是这样的人当了皇帝,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话说——

三娘手上究竟掌握了什么东西?

不过,以白衣郎君这么荒谬的条件,别说三娘了,就是换做他,也不可能答应。

怎么,都得把命挣下来。

还是说,

江湖上,也像商行里的买卖一样,可以讲价还价?

“好!你放过他们,我要亲自看到他们下船,然后就把东西给你。”

哪知,

就在孔青珩的内心嘀咕之际,三娘竟然颔首应允!

三娘天天嫌他蠢,自个儿总该是个聪明人罢?怎么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孔青珩目光惊诧,一直心慕三娘的马大爷更是疾呼出声:

“三娘!不可!”

“许女官,你又撒谎了。”

楼上,白衣郎君满脸遗憾地望着三娘,摇了摇头,道:

“可惜,某已经不是你当初用一串冰糖葫芦就能骗走的稚童了。”

他叹了口气,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以为,某会毫无准备地出现在这里吗?既然,某能查到你的身份,如何会不知,昔年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才子顾焕生,便是如今江湖上荆州四怪之一的穷书生呢。”

“老师的东西,根本不在你这里,早就被你转交给了顾焕生!”

陡然,白衣郎君提声高喝,也打破了三娘心中的盘算,她竟是想以自己的性命,给穷书生做掩护。

“你既然知道,那你包围老娘的船作甚!”

立时,三娘亦是一怒,忿声道。

“顾焕生,在二十年前便下落不明,众所周知,他品行高洁,过青楼而不入,遇娇娘而色不改。三娘的花船,顾焕生绝对不会来,但,穷书生会!他不仅会来,还会身无分文不带一个子的来。”

目光灼灼地盯着三娘,白衣郎君的神情里满是成竹在胸。

第九十三章 章娘子(一更)

“这大白日的,就是三娘的花船,穷书生也不会来……你,你拿我的名义去诓他了!”

三娘刚要反驳,猛然反应过来。

既然能以她的名义登上她的花船,自然也能以她的名义将穷书生骗来。

“不错。”

白衣郎君笑了,他的手下意识伸向木桌上的茶杯,但不知是否是先前孔青珩的话给他心头添上了阴影,他没有喝茶。

白瓷的茶杯在他手里被不停把玩着,杯子里的茶水,旋过杯沿,又再度滑落,周而复始。

“你错了。”

忽然,三娘脸色一变,冷笑道:

“收到三娘的邀约,穷书生当然会想上三娘的花船,但即便三娘的花船欢迎他,有一个人不答应,穷书生就休想上来!”

“马大爷?”

白衣郎君莞尔笑道。

马大爷和三娘和穷书生,这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更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香艳故事。

“不是我。”

马大爷摇了摇头,他似乎明白了三娘的话意,替三娘回答道。

“那是谁?”

白衣郎君问。

“荆州第四怪,章娘子。”

回答他的人,不是马大爷,也不是三娘,更不是对江湖全然懵懂的孔青珩。

是——

徐宗望!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如何突破了白衣郎君的人在外面的包围,总之,就在一瞬间,他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了船上大堂里。

“徐……总捕头!”

看到徐宗望的突然出现,孔青珩简直要开心地叫出声来,险些错唤直呼其名,好在,没待徐宗望向他使眼色,他便迅速改了口。

“白珩,站我身后。”

朝孔青珩点点头,徐宗望缓声道。

孔青珩看了眼三娘,见她没出声拦阻,这才走至徐宗望身边。

三娘的软鞭,

马大爷的阔刀,

他可没忘,自己是被人劫掳至此。

早前长安时,看徐宗望,他并不觉如何。

让一名身边环绕各家勋贵、家中有着当朝长公主的阿娘、圣人是他亲舅、太子是他表兄的侯爷,正视一个六扇门总捕头,着实有些困难。

但此刻,

看着犹如神兵天降的徐宗望。

孔青珩只觉——

威风极了!

“徐捕头,你来得比孤预计得要早。”

白衣郎君微微皱了下眉,接而,展颜笑道。

孤,

是太子的自称。

显然,白衣郎君不认可丰朝太子,不认可丰朝圣人,更不认可丰朝安插在他头上的所谓辛隐王。

“某不来,还不知隐王在我丰朝地界上要如何逞凶呢。”

徐宗望平静说道。

“丰朝的地界?普天之下莫非辛土,孤是辛朝的太子,这哪是丰朝地界,孤又哪里算是逞凶呢?”

嗤笑了声,辛隐王正色道:

“徐捕头,你是一个人来的吧,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什么!

徐宗望是独自前来?

听到辛隐王的话,孔青珩心底一突。

他想怀疑辛隐王话的真假,可先前辛隐王智珠在握的模样,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此刻竟产生不了丝毫怀疑。

“易容,本就是小道尔,隐王在襄阳城里按下一个掩人耳目的假货,难道,真以为无人察觉吗?”

徐宗望没有否定辛隐王的话,但也没有承认,只是说起襄阳城里搜寻俊美郎君的后续。

“徐大人把他如何了?”

好似惊慌失措,辛隐王格外紧张的问道。

假仁假义!

心底里,孔青珩又对辛隐王这副模样产生了恶感。

“从逆乱党,株连九族,罪无可赦。”

“哈哈哈哈哈哈……”

徐宗望刚回答完他的话,辛隐王就放声大笑起来,他捧着腹,乐不可支,眼底甚至都笑出了泪来,他道:

“那,孤可真要恭喜徐捕头了,你在襄阳城里大肆搜捕,结果乱党还没抓到,抓到的却是自个儿女儿,也不知她现在是生是死,徐捕头自己……又是否在这乱党之列呢?”

他话音刚落,场上所有人看徐宗望,脸色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抓贼,

却抓到自己的女儿,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辛隐王,

毫无疑问是名男子,

襄阳城里假扮辛隐王的,却是女儿身……

六扇门的捕快是都瞎了眼么?

别说易容了,男女间这么明显的特征区分也能认错?

六扇门的捕快当然不可能瞎眼,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被徐宗望视为小道尔的易容术,被假扮辛隐王的这个人使得登峰造极,竟能转换男女之别。

“某不知隐王何出此言,但某膝下无子无女,乃天下皆知的事。若想借此转移某的注意力,隐王恐怕要失算了。”

……

“娘子,穷书生又往码头去了!”

一间大院里,一名丫鬟匆匆敲响了主人的房门,急声通报道。

“云儿,你说,娘子的姿色,当真有逊于那湄三娘吗……怎的,他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当年……某也曾与他踏遍洛阳大街小巷,把臂同游呐……”

娘子的话,轻轻的,却一字一字的敲在云儿的心尖上,光听着,就教人疼了。

一个幽然转圜的“吗”,

道尽了娘子明知故问的不解,章家娘子,早些年也是荆州第一美人,如何会比不上那个倚船卖笑的湄三娘?

一个百转千结的“呢”,

说尽了娘子心中的悲苦,纵使如今孀居在家,她也是章一霸的女儿,南北镖局的小主人,竟沦落到和一名ji子抢男人?

一个意犹未尽的“呐”,

更是将她昔日与穷书生的美好道得淋漓精致,若是没有当初的美好,也就不会有此刻意犹未尽,怎都说不够的遗憾。

“你要去哪?今儿,不许出门。”

刚踏出后院,章娘子和她身边的云儿就被人拦下了,拦下他们的,正是南北镖局总镖头章一霸。

看着匆忙走向章府大门的章娘子,章一霸的神情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耶耶,女儿就去看看他,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章娘子撒娇道。

“耶耶——”

“不许去!”

“耶耶——”

“说了不许便是不许,你回房歇着去吧。”

章娘子百般求情,可章一霸却丝毫不为所动。

“阿耶,你是怎么了?”

终于,章娘子收敛起脸上的央求撒娇,正色问道。

“祠堂里,关二爷的刀掉了,今儿,别说你,咱们南北镖局,谁也不能出门。”

章一霸正色说道。

但,他身前的章娘子,脸上却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

第九十四章 江湖往事(二更)

“阿耶,鬼神之事,你向来就不信的。还是老实告诉我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章娘子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面上更多了分慎重。

认识章娘子的人,都知道,章娘子从来就不是做小女儿太娇嗔痴蛮的人,她这辈子也只败在对穷书生一往情深上面。

说起来,章娘子的前半生说起来,一定是许多女儿家拍案叫好的闺阁偶像。

早些年,自恃文采不若男儿,章娘子化名去洛阳求学,惊艳一众大儒,教无数学子心折。

后来,她自曝女儿身,更是教无数倾慕过她的娘子们,扼腕叹息,恨不得能为男儿身,日夜与其好。结识穷书生,也是在洛阳时的事。

洛阳虽好,却不是家。

回到江陵后,章一霸将她许给荆州刺史的外甥林家郎君做继室,她去寻穷书生私奔,穷书生避而不见,躲上了三娘的花船。

最后,林家郎君在大婚前一日死了,死在病榻上,章娘子担着一个克夫的名声,孀居在家,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写话本。她的话本,风靡大丰,甚至在南姜亦有传散,掬落天下无数女儿泪。

“昨夜,走镖回来的老李说,附近几座山头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刚才,有人回来说,码头上多出来一群陌生面孔,为父寻思着,怕是要出事。”

章一霸看了眼左右,低声解释道。

“藏兵于匪。”

下意识说了句,章娘子随即住口不言,如今天下太平,这种猜测,她不该有。倒说不得,是江湖上要出什么大乱子。

“谁知道呢。”

章一霸捋了了脸上粗短的胡子,沉声道:

“所以,你切不可在今日出府,最好,近段时间,都不要出去了。”

作为南北镖局的总镖头,章一霸走南闯北几十年,攒下这么份家业,自然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法子。

他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可他这个自小就十分有主见的女儿,却没听进去:

“阿耶,你既如此说,女儿越是要去码头走上一趟了,他若出了事,你让女儿怎么……”

那个“活”字,章娘子还是没说出口。

但章一霸已经被她的口吻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是你阿耶,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阿耶,八年前,你让女儿嫁林家郎君,女儿已经从了,这一回,明知他身处险境,让女儿坐视旁观,女儿做不到!”

音未落,章娘子飞身跃起,竟是在眨眼间飘出院墙。

以文采话本名闻于世的章娘子,竟然有一身不俗的武功,这是任谁也料想不到的。

……

“徐捕头的记性差了,难道忘了十八年前的长江盟?长江盟柳盟主的掌上明珠出嫁,柳盟主在扬州大摆筵席,广邀江湖好友,却不料,他的乘龙快婿居然在婚宴上对他出手,柳盟主深重暗算横死当场,新郎逃之夭夭,只留下新娘柳小姐……噢!不,是余夫人,不,还是不对,是徐夫人才是,她当场昏厥,醒来后,发现腹中已怀孽种。”

辛隐王的口中,道出一段江湖往事,他每说一句,徐宗望的脸上就难看一分,到最后,连猪肝色都比他此刻的脸色要好看。

“杀师之仇,犹如杀父,此仇不共戴天。”

徐宗望寒声道。

“啧啧,人都死了,怎么说当然也由得徐捕头了,不过,孤听闻的,却是此次事后,长江盟于一月内土崩瓦解,六扇门趁机立足江湖,竖下如今的根基。而徐捕头,也娶了刑部郑尚书的千金,成了郑尚书的半子。究竟是报仇雪恨,还是卖岳家求荣,徐捕头自个儿心中清楚。”

辛隐王说得不咸不淡。

徐宗望的面上亦是铁青一片。

孔青珩看着身前的徐宗望,心中更是惊诧连连。

原来,徐宗望,居然阴狠至斯!

兀然,孔青珩就想起了陈昭在大理狱里的那番话。

他的祖父、舅舅,还有他的阿娘、阿耶……是否,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都有一层见不得光的黑暗面孔?

隐隐间,孔青珩心中的枷锁松了,继苏清浅死的那次后,他心中的不知名怪兽,再次向束缚着它的笼子发出嘶吼,面目狰狞。

……

就在辛隐王和徐宗望的对峙之后,穷书生到了。

孔青珩一眼就认出了穷书生的身份,他没见过穷书生,但在马大爷和三娘的口中,已经听过多次。

他知道,穷书生有一个半人高的书箱子。

有人说,里面装着穷书生在荆州那些商铺的地契和历年账本;

也有人说,它其实是一个大型暗器箱,能施出无数手段,就是一流高手也在穷书生面前讨不了好。

总之,穷书生到哪都会背着它。

但,书箱子的表面都长一个样,世上背着书箱子的人那么多,如何见得他就是穷书生?

别的地方不知,但若出现在三娘的船上,那他就只会是穷书生。

因为,三娘的花船,只接待江湖人。

穷书生是花船上唯一的例外,也是唯一书生。

他来得很快,衣衫不整,衣袖上还有两道灰印,像是被人拿脚踢过。

“顾先生。”

看到穷书生进来,辛隐王开口唤道,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先前孤傲不可一世的辛隐王,居然在穷书生面前执了个弟子礼。

连他口中曾经照料过他的三娘,他都是那么的不客气,如今,却是十足一副听话学生的模样。

跌爆眼球。

无论,过去的江湖人对穷书生如何看待,但今日之后,其名必是教人心向神往,何况,他还有个前朝天下第一才子的身份?

可惜,今日,未必还有人能活着离开。

如果,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无论穷书生令身为乱党头目的辛隐王如何恭敬,江湖上也泛不起半点水花。

“她没有拦住你。”

看着无视他那不整不洁的衣衫、翩然而至的穷书生,三娘叹了口气。

“她从来就没有拦住过我。”

穷书生的眼神里,说不清是骄傲自得,还是怅然若失,但无论是什么情绪,他的脸都板得很直,像是一块千锤百炼后的寒铁,坚韧,隐忍。

上架感言(明日五更)

确定明天上架了。

这本书凉得很厉害,至今只有600来收藏,按照比例算起来,也就30个订阅左右。

有人计算过,

千字五分,刨除赠币、渠道后,真正能到作者手里的是1.85分。

按30订阅,日更两章算,分到二哈手里的就是66.6元。(数字还是满吉利的……)

责编徐徐是个很负责的编辑,

可能是二哈遇到的其它责编都很高冷,所以第一次遇到有回应的责编,居然有一丢丢感动。

徐徐说,二哈写的是情怀,不是网文。

然后,

二哈顿悟了,二哈败在了自己的情怀里。

所以——

“这本书,二哈已经不为赚钱了,权当是成全自己的一个情怀,爱看盗版、正版……随意~”

大家以为,二哈会这样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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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

就算是一个订阅每月才2.22元,二哈也是要赚的。

二哈是个很现实的狗子,

还是个很穷很穷很穷的狗子,不拆家都穷的那种。

别说2.22元了,

就是0.01元,

二哈都要!

全到二哈碗里来!!

谈钱伤感情,

可要是连钱都不谈了,

这人……该是有多虚伪啊?

二哈不讲虚的,所有读者都是二哈的读者,没错!

二哈不鄙视看盗版的读者,拍着胸脯说,二哈也看过盗版……Enmmm……做错了事,我们可以选择:承认或者不承认。

但,我们不能义正言辞的说——“老子没错”吧?

狗是往肉骨头奔的,二哈也是听正版读者的话的,欢迎大家来本章说调侃二哈~

明日五更,求订阅!

以上。

举爪,顿狗头,敬礼。

来自:

世上最乖巧的二哈

第九十五章 要求(一更)

“你不该来的。”

三娘又叹了口气。

穷书生没有回答她。

辛隐王却是施施然,从楼上走了下来,君脸上笑意不改,抚掌微笑道:

“好了,现在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齐了,顾先生,请把老师交给你的东西,拿出来吧。若是孤没猜错……”

他目光停留在穷书生从不离身的书箱子上。

“就在你的箱子里吧?”

定定瞧着他,穷书生的脸色平静。

“你该知道,某敢来,就没想活着离开。”

闻言,辛隐王一愣,一直挂在他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绷了起来。

但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

片刻后,

他就又笑道:

“险些被先生骗了,你来此,是来赴许女官的约的,哪里会抱求死之心。”

辛隐王笑得很开心,孔青珩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很开心。

因为穷书生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了辛隐王想要的那样东西,就在他的手里,他登上三娘的花船,本就是中了辛隐王的计。

“孤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尽管顾先生欲使计蒙骗孤,孤却不敢忘当年先生的教诲。方才,三娘也想诈孤,但她却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她说,让孤放了其他人,她和那样东西一道留下来。”

“顾先生,孤知你不怕死,可双拳难敌四手,船上全是孤的人,孤若强取,你也无可奈何。”

“不如,你主动留下,将东西交给孤,孤便放船上这些人一条生路,你看可好?即便是许女官,你若首肯,某亦是让人放行。”

辛隐王说了很多,可以看出,他对于他口中老师交给顾先生的东西,已经是志在必得。

的确,眼下,船上全是他的人马,他有此信念不足为奇。

但,

孔青珩心中却莫名感到了分古怪。

辛隐王,他的话,太多了。

他似乎,因为如今大好的局势产生了松懈,原本清澈睿智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涌上了几分疯狂。

或许,是在他取笑徐宗望的时候吧。

孔青珩如是想。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相比于船上的人,他应当是最性命无虞的那个,虽在场中,却犹如看戏。

你方唱罢我登场,谁知结局如何了?

他本就是被三娘和马大爷强行掳来,也不认识穷书生,听他们的对话,似乎多年前还有着很深的羁绊。

可饶是如此,他仍希望看到处于劣势的三娘等人,能将结局反转。

不是因为,辛隐王是乱党的头目,他作为丰朝的侯爷,元璐长公主的嫡子,看不得辛隐王阴谋得逞。

而是因为——

话本里,反派死于话多啊!

敌人松懈之时,也是绝地反击的最佳时刻。

“好!”

穷书生答应了。

就像先前的三娘,他竟然是答应了。

孔青珩有些吃惊,但他发现,在场众人,除开他,没一个人面露异色。

仿佛,穷书生的决定,从他登上这艘船时,就已经注定了。

那群三娘买来的娘子,是最先离开的,她们被绑着放上了一艘小船,沿着下游行去。

没有人问,若是遭遇风浪,她们被绑着如何逃离。

因为,她们有牙齿,相互之间,可以咬开束缚着她们的绳索,只是,这个时间会比较长,可能两三个时辰,可也能更久。

要是在这之前,她们就葬身鱼腹,那只能说明,她们的运气太过不好。

眼下,船上除了辛隐王要找的人,就只剩下孔青珩和徐宗望。

“顾先生,孤已经证明了孤的诚意,接下来,该你了。”

辛隐王微笑道。

穷书生卸下了一直背在他身上的书箱子,传言中,他从不离身的书箱子,已经放在了他的脚下。

“你放走三娘和马大爷,我把它给你。”

穷书生的脸色依旧没分毫波动,和他进来时一个模样。

辛隐王的眼神,越是急切了。

“孤向来言而有信。”

说完,他便朝属下示意,对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蓝色的瓷瓶,掷了过来。

“里面装着止息丸,十二个时辰内不能动用内力,先生以为可好?”

穷书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着瓷瓶走向三娘和马大爷。

孔青珩和徐宗望,就像是被遗忘了般,静静站在大堂的一角。

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了三娘,背对辛隐王的穷书生又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没有声音,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

但,

瞬间,

三娘眼中划过了抹惊愕。

紧接着,

就被她强自按捺下去。

只是,定定望着身前的穷书生,三娘手里的瓷瓶被攒得死死的,眼眶里涌上一层水花。

她的那抹惊愕,一直关注着穷书生举止的辛隐王并没有发觉,看到这一幕的,只有马大爷和站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孔青珩。

倒是后来,三娘眼底的水花落在了辛隐王眼里。

可,

无论是情人,还是同伴,生死别离,泛起泪花,不是世上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么?

辛隐王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催促道:

“许女官,你该走了。”

“且慢,这小子是我带上船的,我要带他走。”

三娘没有打开了瓷瓶,没有立即服下,把手指向了一旁的孔青珩。

轻轻皱了皱眉,辛隐王没有开口。

他记得,记得这个刚才骂他不是男人的俊美郎君。

不过,一时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他能放走这小子,明日就能再捉回来。

只要放走的不是徐宗望和顾先生,为了那样东西,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终于,辛隐王点头,同意了。

“你随他们走,但要小心船,恐怕被做了手脚。”

听到三娘的要求,徐宗望侧头低声向孔青珩嘱咐道。

“那你……”

未待孔青珩再说什么,徐宗望已经摇了摇头,他眼底划过一道奇异的色彩。

“我要看到他们走。”

突然,

穷书生提起脚边的书箱子,开口要求。

“可以。”

众目睽睽下。

三娘和马大爷服下止息丸,和先前被放走的娘子们一般,三人手臂躯干俱是被绑了个严实,而后被赶上了一艘小船。

而穷书生,

手里提着书箱子,

站在船头,目送三人离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穷书生,他……”

船舱里,马大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出声问道。

却见,

三娘眼泛泪花,泣不成声:

“她,根本就不是穷书生!”

第九十六章 有味道的匕首(二更,求首订!)

不是穷书生,那是谁?

马大爷怔了下,陡然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你是说——章娘子!”

是啊,

若论易容术,江湖上,谁人能比得过走南闯北的镖师呢?

他们押解雇主的珍宝,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踏遍多少山头,遇上多少贼匪,才能安然无恙的送到指定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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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犯错(三更,求订阅!)

“三娘,我们去哪里?”

船靠岸后,孔青珩望着携手而立的两人,硬着头皮问道。

如果说,

穷书生的确爱着章娘子不假,那明知此事的三娘,真正爱的人——

可不就是她身旁的马大爷吗?

“蠢小子,你说错了,是我们去哪里才对。”

马大爷纠正孔青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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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昏迷(四更,求订阅!)

船上的管事递给了江老汉半吊钱。

江老汉摆了摆手,指了指孔青珩登船的方向,又拿手指虚画了个圆,再比了比大拇指。

管事叹了口气,将那半吊钱收回怀里,重新递过来一串密密麻麻的铜钱,江老汉掂了掂分量,笑眯眯地接下了。

瞧瞧,那身上的衣料,那副比小娘子都俊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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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乌大爷(五更毕!求订阅!)

而是,人在江湖,谁都避不开一句——人走茶凉。

江湖,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但江湖里的人,却是世上最孤单也最寂寞的一群人。

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还没睁开眼,从身下传来的颠簸里,孔青珩能够判断出,他正在一辆马车上。

“小子,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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唠嗑下~

说好的五更,已经在5月11日的24点前上传完毕了,二哈终于雄起了一回。

至于订阅,四个字来形容——惨不忍睹。

比前面预想的情况还要糟糕。

别的,

啥也不说了。

但想感谢很多人——

比如《完美配角系统》的作者知行难易,这位老哥,一直在帮二哈在他的书里宣传,他的读者群,也让二哈打广告,真的是非常非常支持了。他的书,二哈一直有跟读,很欢乐,大家可以去看看。

还有一群支持跟读这么凉的一本书的读者们,

大家有的是从老书跟过来,有的是第一次掉进二哈的坑里。

有的会在群里和二哈聊剧情,有的会在本章说里指正二哈为数不多的错别字,有的,会在评论底下留言:支持+探讨剧情+夸赞二哈(帅脸一红)……

总之,二哈很感谢!

因为想感谢的读者有很多,所以就不单独点名了,二哈是真的记得大家~(不要怀疑一只二哈的记性!)

那啥,群号:107049984【日常鞭笞小二哈…】

前面说过了,这本来就是老书的一个群,所以人还是有百来号人的,就是已经处于濒死状态了,和这本书一样的凉。

然而,

依旧欢迎大佬们来群里调戏二哈~

另外,

有读者提到龙套的事,二哈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二哈并不能确保可以出场,害怕辜负大家的期待。

但,大家可以进群或者再评论里留言探讨,有机会的话,二哈一定用。(二哈比较喜欢在群里说,因为不用担心被吞掉……233)

好了。

以上。

依旧来自:全世界最乖巧的二哈

第一百章 残羹冷炙(一更,求订阅!)

而,昔年曾受三娘恩惠的毒蜂五娘子,反倒是杜撰出了三娘等人的死。

犹如诅咒!

乌春生是个老江湖,他不会轻易相信一条假消息,除非,他有不得不相信的理由。

毒蜂五娘子,一直在三娘的花船上做生意,关于三娘等人的消息,有什么能比从她们口中说出来的,更教人信服呢?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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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次…(二更,求订阅!)

现在,是用膳的时辰。

同时,也还暗示出一点——

乌春生快要过来了。

前一次用饭的情景,孔青珩尚且历历在目,可以料定,这一次用饭后,也免不了被乌春生敲晕的循环。

可,真的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么?

目光停留在屋子里仅有的光亮上,孔青珩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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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清理干净(一更,求订阅!)

望着渐渐被血迹渗透的木地板,孔青珩大口喘息着。

陡然,胃下剧烈翻涌。

压抑不住心中的阵阵恶心感,孔青珩背过身去,对着屋角,大吐特吐起来。

胃中本就没多少积压的食物残渣,

顿时,

洒落一地。

“乌大爷,你这回可进去得有点久。”

突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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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龙阳(第二更,求订阅!)

当然,他们也没有人想要上来帮孔青珩一把。

也许,他们已经得到过中年人的吩咐。

先前帮孔青珩将尸体举上甲板的少年,在离阔口还有几分的位置时,便又从阶梯上下去了,他没有上来。

或许是被勒令过不能出来吧。

没有时间再细想许多,孔青珩拖着尸体,一步一步,慢慢接近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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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逃跑机会?(一更,求订阅!)

中年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他刻意装出来的儒商气质不复,道:

“老子相信,有位买主,会对你十分满意!”

满意?

乌春生的仇家吗?

孔青珩还想再问,却见中年人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带刀大汉将他带去原本属于乌春生的屋子。

“接下来的十来天,你没事就不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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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小姑奶奶(二更,求订阅!)

他的儿女站在巷弄里张望着他,希冀着,他在回家时能够顺道带上一串冰糖葫芦,想着想着,巷弄里的孩童,嘴边就流下了丝晶莹的口水……

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可能,他的一家都靠着他码头搬运的微薄酬劳过日。

但,他死了。

他的一家,天也塌了。

所以,孔青珩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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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稀罕(一更,求订阅!)

“是呀!寻你——”

神秘女子张嘴轻笑,露出了她如编贝般细腻洁白的牙。

这本是很没有仪态的模样,放在她这张易容后的脸上,更是难看得紧,可偏偏,孔青珩反倒觉察到一抹属于少女的美。

少女的美,是和成熟女子的美不同的。

少女,

也许长得未必如成熟女子美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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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原来,你除了这张脸……(二更,求订阅)

水靠,是采珠人潜水时所穿的服饰,能够有效地进行避水和保暖。

且,它表面光滑,结实。

能够加快在水底游时的速度与避开一些伤害,是潜水难得的好东西。

孔青珩是北方人,水靠之类的物件,本不该了解。

但他的确知道,因为那场大梦……

梦里面,他被流放岭南,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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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妖怪?雷神?(一更,求订阅)

水靠的效果很好,

神秘女子从二层跃进水里,

没有卷起丁点儿水花,尤似一只鱼儿,融入水里。

外面的日头已经落下了,黑色的水靠,和暮霭水色,浑然一体。转瞬,孔青珩就无法再窥测女子的去向。

“小子!赶紧的,别磨蹭!”

门外的带刀大汉不满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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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卖货(一更,求订阅)

然而,

求人,不如求己。

“他奶奶的!什么妖怪,那是昆仑奴!昆仑奴,没见过还没听说过?”

原本在后头压阵,也负责看押着孔青珩的王哥朝前走去,大声骂道:

“昆仑奴,新罗俾,十个你也顶不了人家一个的价钱,别耽误何爷的生意,赶紧给老子爬起来!”

王哥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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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大宅子(二更,求订阅!)

“何当家,我们可说好了,如果城东那位没收下他,你得把人给我送回来——”

“这个自然,花娘子喜欢,谁又会夺花娘子所爱呢?”

……

巷子里,依稀还能听到花娘子的遗憾。

孔青珩在带刀大汉们的押送下,随着“货物”,继续东行。

这条路线,大概是何当家早就计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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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三星阁

任大爷叹息了声,看着孔青珩的眼里充满着惋惜之色。

不用任大爷解释,何当家也知道任大爷为什么这样说。

任大爷这里,只收十六岁以下未习过武,且根骨不错的少年!

何当家的脸色有点沉,看着孔青珩的目光有些不爽起来,但他更不爽地,还是当初骗了他的乌春生!

“艹!乌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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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熟悉的人

一点点挪着步伐,

孔青珩暗暗张望着……

他在寻找这附近可以充当武器的物件。

因为,他要确保一击毙命,给接下来的逃跑争取时间。

“内衣就让他留着吧。”

骤然,小院里响起一道人声。

孔青珩心头愕然,回头去看,那是一名手脚都被系上铁链的汉子,胸口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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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活人?死人?

“什么意思?”

打虎少年安静了许久,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还是无比肯定的语气,听得孔青珩心中一惊。

“这间屋子,不会住两个活人。”

打虎少年的声音很平淡,那是对生命的漠然。

孔青珩不知道他在这段日子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数日不见,竟已从当初的忠厚少年,变成了如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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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她,不是她

“上一个睡你那张床的人,也这样说过。”

眼见着天边的月色都消失了,伸手难见五指,黎明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孔青珩听着隔壁床上的酣声,悉悉索索地起了身。

突地,本该在睡梦中的那个人,陡然开口道。

孔青珩吓了一跳,凝神去看,却见打虎少年的眼眸,仍是闭着的,教人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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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大红袍子

兴许,是因为他能够和打虎少年相安无事住在一个屋檐下?

隔着屋门,孔青珩遥望着天际漫无形状的云,随意想着。

他不知道打虎少年会被人带去哪,也不知道打虎少年要去做什么。

只是,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明前的铜老就仿佛幽灵乍现,白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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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荒唐的婚礼

居然是喜堂,成婚!

孔青珩这辈子都没有想象过他的婚礼会是如此简陋、荒谬,甚至于,这根本就不像是一场婚礼。

但,大红色的衣袍,却已将这个事实揭示得明白无误。

“都说洞房花烛好,谁知毒酒断肠了;一日夫妻终生鬼,一世渡情百年怨……”

想起先前离开囚禁他的院子时,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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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男人的初次情节?

我是第几个?

心中蹦出来这个念头,孔青珩没有问。

因为——

“你忘记解开我身上的穴道了。”

看着女子手上的合卺酒,孔青珩莞尔轻笑道。

如果这个场景对于他是第一次,那对于女子,同样也是。没有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果然,女子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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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三星阁

按照铜老的歌谣,他这时应该已经死了。

即便姜清听了他昨夜自曝身份有所顾虑饶了他性命,也没道理扒光他的衣服,更没道理,让她的人离开扬州。

听上去,倒像是这个名为三星阁的势力,遇到了什么大事。

“把衣服穿上。”

姜清将奴儿拿进来的包裹提起,扔给了窝在被子里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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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

二哈倾家荡产、倾尽狗粮喝假酒,今日无更了……

书里有一句话,酒圣酒狂应如是,纵踏黄泉饮忘川。

二哈不是酒圣酒狂,只是只喝趴了的狗子……

所以,支持二哈的书友别失望啊,上一本是76w字404了,这本会完本的,还是同一个口号——不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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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花朝节

听到身侧姜清平淡的话语,孔青珩心头一跳,低下头,在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三枚细长的银针,被他的护身软甲死死挡在了体外,此时,正卡在了胸前的衣襟里。

身份暴露了,

软甲也暴露了……

孔青珩缄默不语,面上浮出一抹苦笑。

“走吧,七杀堂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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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故地重游

闻言,姜清的脸上不以为意,平静述道。

说罢,她领着孔青珩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一条巷弄里。

巷弄的空气里,依稀仍有花香浮动,但已不如街头浓烈,古怪的是,这条巷弄静得吓人,像是无人居住。

等等!

盯着巷子里的景物,孔青珩背后汗毛竖起!

他认得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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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又见花娘子

瞬间,老妪的脸上浮露出一抹惊色,她脸上一直维持着的笑容也僵住了。

花娘子的巷子里出了皮肉生意,也常年与江湖人打交道,南北两朝的黑白道,都少不了她的客人。

世上无论哪个地方,有人,就必有争端。

有了争端,自然也就有了破坏。

世上,除了军队,还有哪个群体能比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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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花娘子的法子(一更)

总之,不得不防。

看似个红粉骷髅销魂所,在他眼里,早已是又一处龙潭虎穴。

“不会。”

孔青珩没把心中的防备道出来,姜清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继而开口又道:

“你身上的六扇门令牌,已经不在了吧?”

闻言,孔青珩脸色微变,他的捕快银牌交到马大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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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功劳?苦劳?

“贪狼阁主亦知小的二十多年来,为了阁里甘为犬马,有苦劳之功,又何必咄咄逼人?还是说,贪狼阁主因昨夜之事,想要迁怒小的?”

果然,就如孔青珩猜到的一样,任大爷的避让的确是以退为进,见姜清依旧不依不饶,他收起了方才的恭敬之色,不等姜清表态,便自行从地上起身,哑着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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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出扬州城

(大约30~40分钟后再订阅)

“原来,贪狼阁主是在这等着小的。”

任魁的表情很苦,声音更苦,就像是啃了十根苦瓜后还吃了一斤黄连,整张脸都是皱巴巴的,平日里被他打理得很好的山羊须,都歪了起来。

远处,花娘子听到内堂里姜清的这句话,立时朝左右挥手,遣退了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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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山阳聚首

(约30分钟后再订阅)

“臧虎,乱了呀。”

徐宗望朝褐衣捕快摇了摇头,缓声道。

可不是乱了?

这位名为臧虎的褐衣捕快没有作声。

如果他收到的消息是真的,那青州的杀人案,就有问题了——那枚金牌究竟从何而来!

“我在此地停留两日,若没见到长乐县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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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刺史公子们

(注意:半个小时后再订阅)

臧虎的名头,在六扇门的一众捕快中,并不算响亮。

外加徐宗望最近因为长乐县侯失踪一事大感头痛,臧虎的调动,在其它人看来,完全就是撞到了徐宗望的气头上,没引起旁人怀疑。

莅临沐阳驿舍,臧虎拿出了他的那面银牌身份证明,位同中县县丞从八品下,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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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拿人,凶案

(约半小时后再订阅)

“就是个笑话!”

孔青珩一字一顿道,脸上还挂着在范忠名看来分外恶劣的笑。

“杂碎!安敢以下犯上!”

范忠名愤怒的咆哮声,以驿厩为中心朝附近扩散开来,他的眼底,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忌惮之色。

堂堂六扇门的金牌捕头,竟然会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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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凶案

(约半小时后再订阅)

事实上,就算真进了衙门,除开面子上更加难看以外,他也可以把这几个坏他兴致的小捕快弄进大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心中笃定,王辽看向孔青珩几人的目光,就越是轻蔑。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乃圣人金口玉言,难道刺史家的儿郎比皇子还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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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又一面丢失的金牌

(约半个小时后再订阅)

把玩着手上的酒盏,林贝福没好气的提醒道。

捕快?

捕快同样也可以杀人!

“不劳尔等忧心,这是官府的事!尔等占用驿站之事,某稍后再行处置!”

冷冷看着坐席上这几个仗着刺史公子身份在驿站里吃白食享乐的家伙,臧虎喝道。

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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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又一面丢失的金牌(二)

(务必在一个小时后再订阅)

“不对劲。”

孔青珩缓声又补充道。

冥冥中,好像有一根线在引导他,将脑子里混乱的线条逐渐清理出来,像是误入迷雾的旅人,拨云散雾。

前不久,姜清才蛛丝马迹推断出了他们在驿楼遇挫,靠的是同行者对他的态度判断,那凶手……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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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青州事

(明天醒来后再订阅。下面是二哈正存稿新书之一的开头,欢迎大家在本章说后面给二哈反馈。)

第1章越想躺着赢,越让你赢不了!

“叮!”

“【反派直播系统】启动中——”

“正在绑定主播……”

“10……”

“9……”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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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他撒谎?

(一个小时后再订阅。另外,还有两本新书的开头,有书友想试毒吗?)

“白郎君突然提到此事,难道说,拿走刘子恒那面金牌的人……”

能在六扇门做事的人,都不会是蠢人,就是范忠名那么个德性的家伙,都能在事发不久后,反应出来他是遭到了构陷,更别说徐宗望这个六扇门的大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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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僵局

(明早再订阅,双爪合十)

无怪乎徐宗望会如此生气,郑潜的金牌丢失,是已知丢失非四面金牌中最早的,也是如今看来青州案中最可能的这面!

大概郑潜也认为这次青州案中的那面金牌是他丢失的那面,故而现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牢牢抓着徐宗望的裤腿,道:

“姐夫,潜一时糊涂,你放过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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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远距离拉仇恨

刘子恒又笑了,他的爽朗当中,甚至还有几分洒脱。

这是孔青珩决计预料不到的。

如果没有这几分洒脱,孔青珩一定会以为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又是拉拢人的手段之一。

毕竟,

聊心事,谈往事,

还是看似开诚公布到格外明朗的程度,任谁都会又有种受信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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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扬州血案

(明天再看吧……无力脸)

“能是什么人?世家大族里不受待见的公子哥呗!”

郑潜低着声嘀咕道。

“白郎君在吃食上颇有风度,出生大家,应是无虞。至于受不受待见,至少在咱们总捕头眼里,是挺受待见的。”

刘子恒狡黠笑道。

“啧,你们说,白郎君会不会是……前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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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她的身份?

(哭唧唧……还是一样,明儿醒来再看吧……)

他只是,不能哭。

在找到一个报仇的出路前,不能哭。

就算,那个出路看上去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也好过他毫无作为的垂泪哭嚎。

事实上,林贝福并不清楚丑奴口中的「两大仇」,仇家是谁,报仇又有多么艰难。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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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她的身份?(二)

(还是一样的,明儿再看吧……另外,底下有二哈关于新书的又一个开头,感兴趣的书友可以看看。)

A市。

一家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里。

两抹身影彼此交缠,酣战正热,挥汗如雨。

这是一种力的美学。

山下起伏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了男人的健壮,女人的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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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

二哈回来了,上个月,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终于——

断了。

调整了很长时间,中途也看了一些热门书,工具书……杂七杂八的。

现在慢慢恢复过来了。

但对于这本书,

现在的二哈是迷茫的,

上个月压垮二哈的最后一根稻草是8订阅,你没看错,是8,包括二哈自己还有两个老读者的全订支持。

换言之,

真正在追看的人数仅只为5.

当然了,肯定还有养肥的书友,但是人数嘛……摊个爪、

二哈不是在卖可怜,只是真的迷茫了。

做个调查吧——

还想继续看的在本章说里扣1;

建议尽快结束开新书的扣2;

能接受太监的扣3.

以上。

第138章 识破

“谁说可惜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打乱了小院的清幽。

还有人在?

孔青珩兀然抬头,寻着声音的方向探去,只见一道蓝色身影正从假山后走出来,瞧着对方脸上打趣的笑容,孔青珩脸上略略诧异:

“总捕头?”

虽然不是他平常惯穿的衣色,但那不加掩饰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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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图谋

“未知阁下是否听闻了扬州刺史满门遇害一事?作为仅存于世的遗孤,在下想为家人报仇,自当小心谨慎。而阁下假扮的长乐县侯,是某如今最近的一根救命稻草,细心研究这根救命稻草,难道不是某生存的本能吗?”

研究?

难道他身上还有什么漏洞,能够令他穿帮?

听到林贝福的话,锦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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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问答(一)

“某欲见长乐县侯,还请小郎君带为引见。”

长吸口气,摊坐在地上的林贝福起身,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四指并直,左手大指向上,小指指向右手手腕,行了个无比标准的叉手礼道。

他的这副做派,令知道他昔日身份的孔安心底一跳,在不安的同时,隐隐也有几分受用,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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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问答(二)

这样的江湖人,真的能被人骑在脖子上?

“也或许不能。”

孔青珩又补充了句,说罢,握着指节间的茶盏,仰脖子,一饮而尽。

“嗯,那我们做个假设,假设他能。”

姜清似乎并不在意孔青珩的答案,她继续道:

“下一个问题是:一统江湖后的辛隐王能不能与朝廷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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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问答.完+马2甲掉了

“没错。”

姜清平静地点了点头。

孔青珩虽然性子单纯,但人并不蠢,如今虽然受她话题引导,但实际上,也是因为过去的成长环境太单纯,被保护得太好,导致信息不对等,眼界格局自然就显得低了。

“浑水摸鱼?”

寻思中,孔青珩琢磨着又道,但话音刚刚落下,他就又自顾自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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