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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宋》


第十七章 黄信

当沈敏来到黄信的院子时,这位替他打理北面事务的大总管刚刚泡完澡,穿着一件月白短袍坐在院子里,一边抱着三岁的女儿,一边在凉爽的夜风吹拂下喝着小酒。

他的妻子沈氏满心欢喜坐在他身边,拿着一把蒲扇替父女两人赶着蚊喃,似乎很是满足此刻一家人团聚的温馨。

沈敏推开院门时,正看到这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一时都有些踌躇的停下了,不过他推开院门发出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夫妻两人。

黄信将怀中已经昏昏睡去的女儿递给了妻子,起身向着沈敏迎来说道:“三郎既然进来了,何故又停在那里啊。”

沈敏见状也就不再犹豫,快步上前拱了拱手道:“哎,原想做一个不速之客,但是看着你们一家人难得这么开心的聚在一起,我又怕被姐姐怪罪扰她良辰,这才有些犹豫不决啊。姐姐不会怪我吧。”

沈氏给了他一个白眼道:“三郎总是没个正经的时候,我先带着阿惠进去,你们坐下慢慢聊。”

不一会,走进房去的沈氏又拿了一双碗筷出来,摆在了沈敏面前的石桌上,这才又转身回房照顾女儿去了。

这时黄信才看着沈敏直接了当的问道:“三郎这么晚还跑来见我,莫不是有什么要事和我商议?”

沈敏盘腿坐在了方凳上,干了一小杯黄酒之后,方才长吐了一口闷气说道:“了解我的,只有你黄大哥了。不错,这两天我遇到了点郁闷之事…”

沈敏一五一十的把招安和父亲让他拜师求学的打算都说了出来,只是隐没了今晚他听到的父兄两人的谈话。

黄信一边沉默不语的听着沈敏的倾诉,一边慢条斯理的喝着小酒,直到沈敏全部说完之后,他才冷不丁的反问道:“那么三郎你究竟是因为招安令的社内人心不稳而郁闷?还是为了沈社首想要让你离开台湾而郁闷?又或是仅仅是不想拜师求学而郁闷呢?”

沈敏看着自己杯中的酒沉默了好一阵,方才轻轻说道:“或许是兼而有之吧。想我这五年多来,为了保安社也算是殚精竭虑了,日常对于各位头领也是恭敬有加,就连分派利益上也是力求公正,不敢有所偏颇。

为什么这些人反而对一个从来没有给他们好处过的官家这么痴迷,只不过是一道招安的旨意,几个空头官职,人人就心神不宁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这道旨意和这些空头官职其实是他们自己打出来的吗?至于如此么。”

对于沈敏的气恼,黄信却冷笑着说道:“我一早就说过,你的规矩虽好,但治下却过于宽纵了。这保安社看似有36家,可林、黄等11家外系头领哪有独立成事的能力,只要你把这11家外系完全掌握在手中,就算是沈社首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了。

自古以来,凡是想要成事的团体,哪个不是事权一统的。保安社中除了你大哥之外,其他人谁有这个能力领导这个团体?但是,你大哥武勇有余而治民不足,若是让他带领保安社,恐怕三、五年后,我们就要重新下海去对岸劫掠百姓过日子了。

三郎你虽然在社内名位不显,但是社内上下谁没受过你的恩情。若是你想要同你大哥争一争这个社首的位子,我觉得机会还是很大的。只要确定了你继承社首的名分,到时这社内上下又有谁不敢听从你的意见呢?”

沈敏放下了酒杯,抬头看着黄信认真的说道:“我的志向从来不在这样一个区区荒岛之上,建立保安社开发台湾诸岛,纠集东海群盗为海上建立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秩序,这不过是我踏出的第一步而已。

这天下有这么大,我是都想要去看一看的。如果仅仅不到2万人的团体,就要搞得剑拔弩张的,今后我们还要怎么去征服四海?

更何况,如果我连自己的父兄都容纳不了,海内豪杰谁还能相信我的度量。现在社内众头领虽然有些心思浮动,那不过是他们还对朝廷抱有幻想而已。只要他们领教了朝廷官员的贪婪和无耻,自然也就会重新效忠于保安社。如果这个朝廷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他们又怎么会下海为盗呢?”

黄信轻笑了一声说道:“所以,真正让你烦恼在意的,其实是让你拜师求学这件事,是吗?”

沈敏拿起面前炸的酥香的黄豆丢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咬着,咽下了豆子后才说道:“是,我是真不愿意和那些官员、士大夫们打交道。更何况是去临安那个权贵云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管不住嘴,一旦说错了话,得罪人都不会知道。”

黄信想了想说道:“那倒也不用这么慌张,我路过基隆时,从明州船上听到消息,说是秦太师病重,想来应该不久就要过世了。此人一走,大宋的言禁就不会那么严苛了。”

沈敏皱了皱眉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消息。这世界可真是不够公道的,对大宋忠心耿耿想要恢复河山的英雄死无葬身之地,贪婪腐败的将领和损公肥私的权奸倒是能够寿终正寝,老天果然无眼。

不过临安现在应该是混乱一片了吧?执政17年的宰相去位,恐怕赵构这次是要出手清理一批秦党了。我们倒是可以联系下刘翁,再兑换一批铜钱出来。”

黄信并没有接沈敏的话,而是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怎么会认为赵官家此次会出手清理秦党?若不是赵官家的支持,秦太师如何能够霸占相位近17年?就是现在,临安城内这位秦太师还在掀起一场大案,可没见官家出来为那些士大夫们说话呢。”

沈敏却晒笑着说道:“过去十七年里秦桧对付的光光是自己的政敌吗?难道不是那些主战派的官员?

如果秦桧一心想要对付自己的政敌,那么今日的朝堂之上怎么还会有这位独相的敌人?我看这位官家和这位宰相在朝中玩平衡倒是玩的很有默契啊。

秦桧打压那些主张最为激烈的主战派官员,而赵构则始终保证朝中有反对秦桧的声音存在。如今秦桧既然已经要过世了,那么他的子孙和党羽中,又有谁能够控制好这份权力平衡的默契呢?

既然权力平衡的条件不存在了,那么赵构就要担心秦党从假权臣变成真权臣,弄出一个隔绝中外,从朝堂上全面清理政敌的局面出来。

秦桧临死前不掀起大案还好,这掀起大案想要把朝中的反对派都消灭掉,以保全自己的家族,这不就是逼赵构狗急跳墙吗?所以为了保证他能够继续悠游泉下的富贵生活,他必然是要抑制朝中秦党的权力的。

而能够打击秦党的,不正是那些对秦桧恨之入骨的主战派吗?为了获得这些官员的支持,哪怕是做一做样子,秦党也要倒霉一群人了。主战也好,主和也好,现在都不过是两派官员争夺权势的借口罢了,他们迟早会玩死这个临安小朝廷的。”

沈敏毫不犹豫的给临安朝廷下了个结论,黄信沉下心来想了许久,发觉他根本无法反驳这位年轻三郎的判断。回想起他加入保安社以来的经历,他思索许久之后终于对沈敏开口道:“明见于万里之外,洞察于秋风之微,这确实是三郎你的长处啊。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对你而言,保安社的格局实在是太小了点呢?”

沈敏有些诧异的看着对方说道:“黄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第十八章 鄱阳洪氏

黄信严肃的看着沈敏说道:“三年以前,在山东道左你救了正在待产的拙荆一命,又携我们夫妇南下,给了一个安居乐业之所在。当我第一天来到北港时,我想着抛开过去的一切,从此在这里做一个海外村夫倒也不错。

不过之后三郎你却鼓动我出来替保安社做事,我记得当时你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个世道实在是太坏了,对坏人太过宽容,对好人又过于苛刻,所以为了让子孙后代能够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越是有能力的人,就越是要背负起责任来。

否则日后当你的子女向你质问,这世界变得如此黑暗,你究竟为何让他来到这样的世界受苦时。你可以毫不羞愧的回答,我曾经为了改变这个世界做了什么样的努力,接下来对抗黑暗的斗争就该你们去努力了。

这几年里,保安社上下那个不曾被你所描绘的世界所折服,从而尽心尽力的去创造这个新世界?虽然现在你所说的那个新世界还没能看到什么曙光,但是保安社上下的生活不断变好却是一个事实。

今日朝廷不得不派人过来招安我等,不正是说明了你替保安社规划的发展方向是正确的吗?只不过,你认为保安社现在的局面连新世界的边缘都算不上,但是有许多人却觉得他们已经生活在新世界里了,所以他们现在想要享受成果,而不是继续奋斗下去了。

但是,能够阻碍他们享受这些成果的人,只有你沈三郎。过去数年里你所花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哪怕那些头领们掌握着保安社的军权,但是那些水手和军汉们信任的却是你三郎。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你才能给他们以公正和美好的生活。

他们谁都无法单独对抗你,便只能环绕在你父兄身边,依靠他们来对抗你的权威。沈社首想要让你前往大陆拜师求学,恐怕也是有些扛不住你在社内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了吧。毕竟他才正值壮年,总不甘心现在就退下去当一个田舍翁吧。

所以说,这保安社的格局实在是太小了,已经容纳不了你这头鲸鱼了。如果你继续在社内呆下去,大家都只能无趣的听从你的号令行事,因此倒不如在忍耐不住之前,把你打发去大宋读书,也好让大家享受一下权力和财富的乐趣。

虽然这些人心眼是小了些,但是我认为,这对你并不是什么坏事。保安社到了今日这等局面,哪怕是普通人都知道,内以开垦台湾,外以控制海贸,就是保安社今后要走的道路。就算是你父兄都无法去改变这个势头,除非他们想被保安社众人所抛弃。

因此,你继续留在台湾,最多也就是教教子弟读书,让社内的各项事务执行的更完美、彻底一些罢了。想要让保安社短时间内出现什么巨大的变化,也是不可能之事。因为我们治下的人口实在太少,而可用之人才更是寥寥无几。

三郎,恕我直接问你一句,你要教多少年的书,才能教的出能够让保安社控制住东、西两洋的人才?十年?二十年?或是更久?”

沈敏放下了手中的黄豆,拍了拍手说道:“恐怕没有二、三十年是不成的,人口虽然可以从大陆招揽,但是教育的人才却无法骤然增加。虽然我们自称为保境安民的保安社,但是大陆上的百姓却依然把我们当成了海上的盗贼,若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谁肯跑来海外冒险呢?普通的读书人就不必说了,就是那些教村童的私塾先生,不出重金恐怕也是不肯过海来教书育人的。没有教育的人才,想要从头培养自己的人才,花费时间自然就要久一些的。”

黄信轻轻击掌说道:“三郎说的正是,底层的人口我们还能设法招揽,但是能够帮助我们执行计划的人才却难以招募。为什么会如此?无非就是保安社这块招牌太没有吸引力了,所以你才认为有必要挂一块官军的招牌,以消除那些岸上人的反感。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借助这个机会拜师求学,就能一举踏入到大宋士人的行列。这样一来,你就能够借助这个身份去招揽更多的人才,而不必被那些读书人所排斥了。和台湾这座池塘相比,大宋才是一片汪洋大海。哪怕你只是招募来一些三、四流的人物,我们保安社的发展也能加快数倍。

更何况,今日各国最重宋人,特别是大宋的读书人。有了这些人辅佐于你,保安社在海外各国行事无疑也会方便不少。而且社内的人心也就能够安定下来了,不是吗?”

沈敏自然听的出,黄信所说的人心安定是什么意思。从这些头领的表现来看,他们显然更愿意信任一名读书人出身的首领,而不是某位海盗之子。

不得不说,宋朝皇帝这两百余年的文治总算是达到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治理国家是士人的责任,哪怕是狄青、岳飞这样的名将,也无法在国家政事上指手画脚。因此他现在拜师求学看似远离了保安社的权力中心,但实际上却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从而确保了自己在保安社内外的影响力。

思索再三之后,沈敏发觉他之前对于拜师求学这件事的确是有些看的太轻了。严格来说,拜师求学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拜师求学的本身,而是之后他在社内军民心中的身份和影响力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心态改变之后,沈敏自然就对拜师求学这件事认真的思考了起来。沉思了许久之后,他向着黄信述说了这些天同洪遵的接触,然后向他请教道:“你说这洪官人心里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为什么会突然暗示我父让我向他拜师求学?”

黄信对于洪遵的名字感觉有些耳熟,不免苦苦思索了半日,然后向沈敏求证道:“这位洪官人说他父子兄弟都为进士,又自称是鄱阳洪氏,难不成他是洪侍制光弼之子?想来应该不会错了。如果是洪侍制之子,那么三郎你这师傅拜的倒也不冤。”

沈敏大感惊讶的说道:“黄大哥何以如此?难道这洪侍制很有名望吗?”

黄信对着他点了点头道:“确实有名望,而且不管是在金国和大宋,都是极得士大夫们敬重的人物。”

沈敏皱着眉头问道:“是怎么个有名望法?他可有什么出名的事迹吗?黄大哥不如说给我听听。”

黄信想了想说道:“洪侍制在我金国被扣押了一十三年,但始终保持着臣节不肯接受我大金的官职。可谓是节气炳然,再世之苏武。他在北方塞外,不仅教我女真子弟读书,还设法营救了不少被俘的大宋官员…

至于在大宋吗?我只听说了一件传闻,就是洪侍制初出仕途,以宣教郎为秀州录事参军时,遇宣和六年大水,为了救济灾民不惜截留浙东运往京城的纲米,活人十万,因此被秀州民众称之为洪佛子,在当地是很有声望的。”

沈敏低头沉思了片刻后评价道:“若是以其在金国之表现,只能说他善于保全自己。但是以宣和六年事论,这是个能够做事,敢于做事的人。这么说来,这位洪官人想要收我做弟子,倒也未必是虚情假意,否则他就坏了自己的名声。

也罢,这件事待我回去再想一想。那么你这次前往四国岛勘察别子铜山,这个试开采的状况究竟如何了?当地的守护河野氏对于我们的提议是怎么回复的?”

黄信原本还想再劝说一下沈敏,但是听到了这个问题,他顿时就兴奋的有些忘记了心里的一些打算,向沈敏开心的说道:“三郎你的眼光还是相当准的,这四国岛伊予国东北部的别子山果然是一个大铜矿。

虽然交通条件不怎么好,但是离海港却也不远,只要修筑一条道路出来就极为方便开采了。这一次我们招募的工匠用胆铜法开采了半个多月,就得了数百公斤的纯铜。一个炉头加上两个杂工,大约能够年产3吨纯铜的样子。

我已经计算过了,从山东购买铁片和胆水,在当地雇佣人力和购置柴薪,每开采三吨纯铜不过花去四分之一的铜价,毛利高达百分之75。这比开采金矿也差不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十九章 人事安排

“…至于伊予当地的豪族河野氏,已经同意由我们开采别子铜矿。我们出钱和技术,他们出人,铜矿收益双方五五分成。

不过我已经同河野氏议定,铜矿出产的铜条,每驮五贯为定价,一驮为140斤,每斤铜也就7、8文钱。也就是说每开采三吨铜条出来,收益就是165贯。

日本斗米20-30文,故以15-20为陌。我与河野氏议定,每贯固定为200文短陌,所以我们每从四国岛运出三吨铜,大约也就花去1100宋贯,以77文为陌。

而三吨铜可铸小平钱4000宋贯,也就是获利2900贯。如果我们用来铸铜器的话,每两价值150文,就价值60000贯,扣除十分之一的工费,获利五万二千九百贯。哪怕一年开采出300吨纯铜,收益也在40-500万贯之间啊。”

哪怕黄信前半辈子也算是享用过富贵的人物,再次听到自己计算出来的收益,也是心潮澎湃有些不能自已,他从来没想过钱居然这么好赚。须知道,大宋一年从市舶司收200万贯税收,就已经让大宋皇帝和官员们手舞足蹈,对那些海上巨商又是封官又是赐宴的了,谁敢想象保安社能从日本挖出这样一座富有的铜山出来,很有可能它一年的铜产量就抵得上大宋一年的海关税收了。

不过对于沈敏来说,就不会那么激动了。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人实在是有些榆木脑袋,非要把大宋铸造的铜钱当成财富,使得金银和铜钱兑换的比例明显偏低,越是经济不发达的地方,金银的价值就越低,迫使他不得不四处寻找铜山来作为保安社扩大贸易的本钱。

实际上日本的金银矿更为丰富,现在还处于没怎么开采的时期。但是因为亚洲错误的财富观念,他也不得不把图谋金银矿放在后面,而是先去挖铜了。好在他还记得一个别子铜矿,又处于平安朝控制薄弱的四国岛上,这才敢大模大样的派人前去探矿并和当地豪族合作。

对于黄信的欣喜不已,沈敏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既然他能记住别子铜山,那么就说明这座铜矿的年产量,绝不仅仅只有年产300吨的能力,哪怕采矿技术再不及江户时代,年产个八九百吨还是应该的。

不过有了这座铜山,还是让他心情开朗了起来,他思索着向黄信说道:“其实还是铸成铜钱最好,铜钱拿到海外各地直接就能用,铜器的话还需要寻找买主,周转太慢。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这浇铸铜钱的工匠我们太过缺乏,不能及时把铜条转换为钱。

要是能够同朝廷的泉监进行合作,哪怕是4-5斤铜换一贯宋钱,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有着极大的赚头的。这样一看,我找个官员当老师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够试探着朝廷接不接收替海外土邦铸钱的任务。

既然要在四国开矿,山东的铁、胆水、高丽、日本的人力、济州岛的马匹,这些自然是今后保安社在北方的头等要紧事项。你觉得,我让二兄在济州岛西归浦建设港口作为中转港,然后谋取耽罗可行吗?”

黄信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既然能够从铜山中获取大利,那么我们动用的资源就太多了。以利诱之,以武摄之,再怀柔拉拢岛上的豪强,耽罗国必可降我。不过我担心,二郎年轻气盛难以独挡一面啊。”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让齐彦冰做他副手,齐大郎敏而好学,勇而有谋,琉球诸岛现在差不多已经向我保安社臣服,应该让他担负起更大的责任来了。”

黄信有些为难的问道:“琉球诸岛位置重要,不管是南下西洋,还是北上东洋,都是要经过此处的。若是调走了齐大郎,又该让谁坐镇于此?”

沈敏胸有成竹的说道:“让基隆守将沈正义去坐镇琉球,然后让舅父李可儿接任他的位置,至于澎湖那边,现在也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只要放一个普通头领就可以了,嗯,这个位子就留给大哥决定好了。”

黄信听后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道:“你确定把基隆守备的位子让出去?哪里可关系着我们最大的财源啊。而且李守备其他都好,就是过于吝啬了一些,今后社里花钱恐怕就不那么方便了。”

沈敏不以为意的说道:“舅父在我母亲哪里唠叨了数次,想要基隆守备的职位,他私下还常常抱怨,说我信任外人多于信任亲戚。

我在岛上时,自然镇的住他们,但是假设我真要前往临安求学的话,正义也未必能扛得住父亲和舅父的压力。因此倒不如先退让一步,免得正义日后难做。

至于基隆的金矿,那是关系到大家生活的财源,想来舅父也不会冒险和社内众人翻脸,做的太过分的。他总不能把金矿搬去船上跑路吧?只要他搬不走,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另外,我打算让李三才去吕宋湾筑城屯垦,让孙当去马六甲海峡挑选地方建城挖掘锡矿。这样一来,我保安社上至日本、中以台湾、吕宋、下至马六甲海峡,就算是建起一整道海上防线和贸易网路的雏形了。之后十年里,只要不断的充实这道防线和网路,就能让我保安社茁壮成长了。”

李三才、孙当都是沈敏的表兄第,他们当然也是沈度的表兄弟,这下被打发到了吕宋和马六甲,看起来是削弱了沈家在北港的权势,但是受到最大打击的还是沈敏的父兄。

而李可儿一向是沈大将身边最信任的妻舅,这下被沈敏拿着一个金矿的诱饵引诱去了基隆后,北港这边反倒是乡老议会和非沈、李、孙三家的杂系将领占据了优势。再加上沈师北上济州开拓,保安社恐怕是要花不少资源在这位二郎身上了。

沈大郎或许还有舰队可以依靠,但是一直位于顶点的沈大将,差不多算是被架空了。这三郎虽然不肯和父兄翻脸,可是玩起平衡来,倒真是毫不手软。黄信想着,这一番人事变化之后,哪怕是沈大将要收拾社内的人心,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这倒是给三郎自己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过就在他点头附和着对方的时候,沈敏却又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台面说道:“大兄自从嫂子病故之后就一直没有娶妻的念头,我保安社现在既然已经稳定了下来,又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有些事就不能在耽搁下去了。

我听说,延祥军郑太尉的幼女新作了寡妇,虽然只是个寡妇,不过听说此女贤淑且美,倒是我大兄的良配。我身为弟弟不好出面给大哥说这门亲事,黄大哥不如你替我代劳,向我父母提出这门亲事吧?”

黄信有些犹豫的向他劝说道:“这门婚事虽然对保安社有利,不过也等于是给大郎增加了一门强援。郑太尉不答应婚事也就算了;若是答应了的话,我倒是担心他会不会有其他想法了。”

沈敏却笑着拿起了酒杯敬了黄信一杯后说道:“我最喜欢和有欲望的人打交道,有欲望才会有弱点。虽然我们保安社受了朝廷的招安,但是想要借此深入内地组织各种货物以为海贸的来源,恐怕是不如那些岸上的地头蛇的。

郑广虽然也是海盗出身,但是他被招安上岸已经十余年了,现在也算是在福建路扎下了根去。福建路最为出名的货物,不正是茶叶吗?若是能够有一个稳定的茶叶输出渠道,保安社也就有了一条稳定的财源了。

郑广不管想要图谋什么,总是要给我们保安社弄一些好处,这才能在社内有发声的权力不是?好了,今日我就不再打搅你了,这么久没和嫂子见面了,我总不好打搅你们的团聚。其他事情,咱们明日再细细讨论吧。”

看着沈敏告辞想要离去,黄信也起身送他出门,快要走到门口时,黄信忍不住向他说道:“三郎倒是好气量,若是其他人处于你的处境,恐怕就算是父母兄弟也是不肯想让的。”

沈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他说道:“我开的是公司,又不是黑社会的堂口,明明能用钱解决的事,为什么还要动刀子?咱们明日再见吧。”

第二十章 世界地图

翌日,沈敏夹着一卷画卷带着黄信、沈师两人回到了父母家中。若无其事的同父亲和大兄沈度打了招呼,然后对着父亲说道:“我听说这位洪官人的父亲倒是一位极有名气的士大夫,曾于灾荒之年在秀洲活人十万,被当地人称之为洪佛子。

如此人物的子孙做孩儿的老师,倒是让我有些惶恐了。今日我才知道,父亲确实是为了我着想啊,还请恕孩儿前两日的无礼。我已经让黄大哥替我准备速修、礼仪,一会同父亲、大兄谈完了事情,就过去拜求洪官人收录我为门下。”

看到三郎毕恭毕敬的向自己认错,洪大将这两日淤积在内心的不痛快顿时散去了,他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虽然还板着脸,但语气却已经轻松了起来道:“就是嘛,老子还会害你不成。

这洪官人家里一门四进士,是鄱阳城有名的书香望族,平日里我们想认识人家都找不到门路。要不是他领了朝廷招安的任务来此,又觉得你跟他颇为投契,我连想都不敢想这等的好事。

别以为你有点小聪明,就瞧不起朝中的官人们,他们可都是被官家金榜题名的天子门生,那个不是文曲星老爷下凡,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听着父亲的训话越来越离题万里,沈度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然后对着弟弟问道:“三郎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你一早过来是打算和我们谈什么呢?”

沈敏看了看堂屋里昏暗的光线,又看了看天井上空的阴云,这才说道:“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还是把桌子抬到外面一些显得亮堂,我再把地图摊开给你们看。”

虽然不知这个三郎又想做什么,不过几人倒也没再追问,而是七手八脚的把一张沉重的八仙桌抬到了靠近天井的位子。

依靠着天井上空照射下来的光线,现在桌子所在的地方倒是足够亮堂了。沈敏这才将手中的卷纸在桌面上展开,这卷纸打开之后差不多占据了大半张桌子。而纸上面画的,却是一张展开球体的地图。

沈度看了一眼之后,顿时有些惊讶的叫道:“这里是我们在的台湾岛,上面是琉球、日本、高丽半岛,金国和大宋…这难道就是三郎你从前所说的世界地图?”

沈敏看着这张地图也是唏嘘不已,这可是他花了4年功夫,一点一点的用水磨功夫把记忆中的世界地图给临摹出来的。最令他感到困难的,还是地图上这些地方现在归属于那个国家的问题。

他是一边下令船只出海记录航海日记和地图测绘,一边从商人、船长、水手那里打听他们到过的地方,方才描绘出了东亚和小半个印度洋的国家位置。

之前他虽然曾经放出了局部的地图,但还是第一次把整个世界的面貌合并在一张地图上。哪怕这样地图上还有十之六七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震撼了。

黄信虽然是沈敏绘图的主要助手,但他每一次看到这幅地图的时候都要发上半天呆,有些不敢置信于这地图是真实的,而大地真是一个球体。

沈敏踌躇满志的按着地图对大兄说道:“是啊,按着各种典籍的记录和那些海客、水手的说法,我总算是把它们说的内容和我们实际考察的地方合并了起来,制作出了这张世界地图。我相信,这张图大部分地区应该是正确的,现在只需要我们去重新发现它们,并证明记录下来,我们就会成为第一个记录世界全貌的人。”

沈大将盯着地图不舍得挪开视线,口中反驳着三儿子的话道:“第一个记录世界全貌是什么鬼东西?这种地图怎么可能给外人看见,这就是我们沈家的传家之宝…”

他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三儿子身边的黄信,又赶紧补充道:“黄总管当然不是外人。有了这张地图,我们探索海道可比别人省事多了,原来我们的东面还真有三郎你说的什么美洲大陆啊…”

不理会父亲对于地图的啧啧称奇,迅速恢复了冷静的沈度向着弟弟问道:“你拿这张地图出来,总不是让我们看一看,称赞你一通的吧。说说吧,究竟有什么事,需要你拿着地图出来和我们讨论。”

沈敏点了点头,对着大郎说道:“我想和爹爹、大兄讨论的,正是我保安社未来10年的发展计划,所以才会拿这张地图出来给大家作为参考。”

沈大将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有些迟疑的看着三儿子说道:“未来10年的发展计划,现在社里发展的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要去制定一个十年计划…”

沈度却拦住了父亲说道:“爹爹,我觉得的三郎说的不错,保安社现在虽然发展的不错,不过大家似乎觉得被朝廷招安之后就万事大吉,一个个都失去了目标,都想着今后过安稳日子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三郎今日不提出这个十年发展计划,我也打算召集社内众位头领讨论一下,被朝廷招安之后,我们保安社今后应该如何自处了。现在三郎既然有这样一个计划拿出来,我们先讨论之后再召集各位头领商议,也许更容易说服各位头领一些。”

听到大儿子也支持三儿子,沈大将终于无话可说,示意沈敏说出自己的计划来。沈敏微微一笑,低头用手指着地图说道:“根据这张地图我们大致可以知道,眼下我们周边各国的形势是这样的。

大陆上,淮河以北为金国,淮河以南为大宋,陕西以西为西夏,再往西去就是西辽等域外国家了。除了金国和大宋之外,大陆以西的国家和我们保安社并不发生关系,而金国几乎没有水军,所以能够对付我们的只有大宋。

而在我们的北面,实力较大的两个国家,是高丽和日本。和金国一样,这两个国家的水军也不发达,且陆上的部队质素参差不齐,对我们并没有较大的威胁。

至于南洋诸国,除了安南和大理之外,其他各国基本只能算是徒具国家形式的部落集合体。在我看来,他们的船只只能被称之为独木舟。

所以,在我们和大宋达成了和解之后,也就是被招安后,从对马海峡直到马六甲海峡之内的海域上,已经暂时没有对手了。当然,我向大家指出这一点,并不是为了让你们心安而安逸享受的。

我要说的是,这正是我们完全控制这片大海最有利的时机。用武力去打击海上的盗贼和那些不肯接受我们所制定秩序的地方豪强;以大陆之物产去掌握海外各地之商贸;以海外之财富去影响大陆之人心,则势成矣。

当然,如果我们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土地和人口是必不可少的资源。而以我看来,以台湾、琉球、济州、吕宋诸岛为核心,在四国、北海、马六甲等地设立据点以控制当地势力,方才能够让我们有足够的资源和人力去控制这一海域…”

虽然之前沈敏也陆陆续续的给出过关于保安社未来的不少主张,但是像今日把这些主张糅合在一起,拼出这样一个具体的宏伟计划,却是沈大将和沈度父子两人也是未曾想象过的。沈大将脸上的犹豫神情顿时消失了,而沈度更看着地图沉思了起来。

沈大将不由向着三郎追问道:“那么照着你说的这个目标去发展,当下我们保安社又需要做些什么呢?”

沈敏看了父亲和兄长一眼后,不紧不慢的说道:“爹爹和大兄也看到了,想要达成这一计划,我们保安社的力量就不能局促于澎湖、台湾之地。

接受了大宋朝廷的招安,也就让我们受到的威胁减少了大半,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有了向南北两洋扩张的资源。为了便于协调和管理社内的力量,我建议把保安社分为北洋分社、台湾总社和南洋分社三个部分。

北洋分社设于济州岛,台湾总社依旧设立在北港,南洋设于渤泥…”

第二十一章 分权

沈大将还有些不舍得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分为三块,沈度则已经开口向弟弟问道:“那么三郎你打算怎么划分这三处的人事呢?”

对于兄长盯着自己的认真目光,沈敏倒是神情坦然的回道:“我既然提出了这个计划,人事方面就不应该再多说什么,免得那些头领又说我一个人把什么事都决定了,让他们好像是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只能闻一闻庙祝分给的香火,其他什么事都决定不了。

不过既然大兄见问,我倒是有两句建议。一是我沈家掌握住总社和北洋分社就足够了,给那些外系头领一个位置争夺,免得他们觉得自己被排挤而结成一个小团体;

二么,保安社一分为三,原来负责民政的乡老会议规模也应当扩大。我以为,澎湖、台湾两地依旧保持150户出一议席的旧规则,琉球、济州两地的归化户则为200户出一议席;其他各地暂定为300户一议席。

今后确定下来,头领会议负责军国大事的讨论;内政及人事则由乡老会议讨论,头领议会审核。这一次分社事宜及人事安排,就可交给乡老会议讨论,再报送头领会议投票决定好了。”

沈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大将就下意识的出声反对道:“这怎么行,那些乡老不过是村民推选出来的无知之辈,让他们负责本村的水利、开荒、税收和治安等事务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人事他们也能插手了。这样下去,这保安社究竟是他们说了算,还是我们这些头领说了算,三郎说的这一条绝不可行…”

对于父亲的嚷嚷,沈敏视而不见,他只是看着正在沉思的大兄诚恳的解释道:“本社一分为三之后,就等于是分出了两个小的权力中心。

现在我们要担忧的,不是各位军事头领的权力会不会被限制,而是这两个分出的权力中心会不会变成唐时不受节制的藩镇。

让各地百姓拥有乡老会议这样一个发声的渠道,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是和整个保安社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和那些军事头领为伍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只有一个广泛代表着社下百姓意见的乡老会议,我们才能压制住那些被分派出去的头领和舰队不至于占岛为王,分裂保安社。

毕竟现在海上往来并不是那么方便,有很多军政之事都必须委托外派的头领主持,若是没有一个乡老会议从旁牵制,他们在地方上为所欲为,对总社的命令阴奉阳违,总社又如何能够了解?”

沈大将顿时哑然,沈度也对着父亲劝说道:“三郎说的不错,眼下若是不给那些头领们竖立起规矩,那么等他们外出之后,我们如何还能控制的住这些人。到时候岂不是让我们建立的海上秩序毁于一旦,保安社也就被打回原形了。”

沈大将看了看一旁的大儿子,又看了看站在方桌东侧的三儿子,寻思了一阵后终于点头说道:“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那就先试着,看看这乡老会议究竟管不管用。

不过三郎,分社之后我想把大郎留在总社,这北洋分社你看让你舅父去主持行不行?他守着我们的老家够久了,眼下北港、基隆都已经发展起来了,澎湖那里就没那么重要的了,干脆让他去济州分社,也算是酬谢他这些年为社里立下的汗马功劳了。”

沈敏背着手笑了笑说道:“父亲这就不对了,北洋分社草创,正是要人努力干活的地方,怎么能够算是荣养之地。

我看,不如就让舅父接任基隆守备,那里的港口建设已经略有规模,舅父过去之后就不必太过操劳,这才算是荣养么。而且附近的金矿也需要舅父这样的亲人去看着,其他人大家都不放心啊。

至于济州分社,我觉得可以让二哥试一试。二哥年轻,又在父亲面前学习了这么久,总应该给他一个表现机会吧。”

站在旁边发呆的沈师,做梦也没想到,话题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正不安的想要推辞时,沈大将却一口反对道:“他?做事毛毛糙糙的,怎么能够担当这么大的担子。前几天还有人向我告状,说他值勤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喝酒,导致码头的货船迟迟进不了港…”

本来没什么想法的沈师,倒是被父亲这顿训斥下不去面子,有些怄气的说道:“你都不给我机会试试,怎么知道我行不行?整天就知道分派一些跑腿的工作给我,还埋怨我做的不好吗?”

“二郎。”“二兄”沈度和沈敏几乎同时出声阻止了沈师对父亲的抱怨,这才好生把起身想要教训儿子的沈大将劝说的坐了回去。

沈敏看着大兄说道:“大兄,我觉得让二兄出来试一试也不错。提名给乡老会议,也正好看看,这乡老会议中有多少人是愿意无条件支持我们沈家的,也好趁着分社的机会更换一批,不是吗?”

沈度显然也认同了沈敏的看法,在他小声的劝说下,沈大将思来想去半天,发觉强行把这个二儿子压下去也不大合适。他的妻舅显然更愿意选择基隆守备的职位,毕竟那里有着保安社财源-金瓜石金矿。

所以,他若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等于是把妻舅和二儿子都给得罪了。想到这里,他看了看脸色阴沉歪着头瞧着天井内鱼缸的二儿子,终于点头说道:“好吧…”

沈敏瞧了瞧天井上空的天空,不由对着父亲和兄长说道:“我的建议就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你们可以继续讨论其他事务了,我去拜访一下洪官人,就算是拜师也要听听人家的意见,要不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就不大好了。”

看着沈敏留下地图施施然的走出堂屋的大门之后,黄信上前了一步对着沈大将说道:“社首,关于分社人事组织的问题,不知您有什么想法没有…”

“咦,你不是出外巡查水利设施去了吗?怎么今天又有空回来拜访我了?”洪遵跪坐在棋秤前,研究着面前的残局,头也不抬的随意问道。

站在台阶下方的沈敏保持着挺直的站姿,恭顺的回答道:“在其位则守其责,保安社虽然不过是一群草莽聚在一起抱团求存,但敏也不敢随意辜负大家的信任,总要先让社员们安心下来,才敢回来处理其他事务。洪官人想来不会怪我怠慢吧。”

洪遵终于抬头看着沈敏,冷冷的说道:“怎么,三郎以为,接待我乃是其他事务吗?”

沈敏毫不迟疑的点头道:“我听说洪学士昔日于秀洲司录事位上时,邀留浙东纲米以救灾,曰:宁以一身易十万人命。我对洪学士之行为感到由衷钦佩,故一直以来都拿洪学士的行为激励自己。这天下事和百姓之事相比,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洪遵看了沈敏半天,丢下了手中的棋子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巧言令色之人,坐下说话吧。我朝虽然不以言罪人,但是自秦相执政以来,因言论而获罪的士大夫不知凡几,你就不怕因此而得罪朝廷吗?”

沈敏坐到了洪遵对面的位置,一边整理着面前的棋子,一边随口答道:“洪官人说的不错,在一个体制森严的地方,自然是应当谨言慎行的,否则未必不会给有心人抓住把柄。

但是我等不过是一群海外遗民,想要抱团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有人站出来领导大家。过去大家是以暴力来决定谁是首领,因此互相之间爆发的仇杀事件多如海中的鱼群,可谓是数不胜数。

一开始,大家互相仇杀的目的是为了争夺首领的位置,可到了后来却只是为了复仇而已。可这种仇怨究竟是由谁开始的,已经没有人能够记得清了…”

第二十二章 众治

“…所以我澎湖两百户成立保安社时,就制定下了二条规则。头领会议内部的争吵不得成为互相攻击的借口,;而头领会议少数服从多数制定下的政策,即便是反对者也必须执行。敢于违背这两条规定的,众人共击之。

是以我保安社能够壮大到今日的规模,大家却没有因为一点细故就四分五裂,就有赖于这两条规定得到了众人的尊重。既然不能以暴力解决领导问题,自然就只能靠着自己的主张去说服大家了。

身为保安社的头领,若是不能表明自己的观点和对于各种事务的立场表态,那么这个人很快就会被社内众人视为无关紧要的路人,也就失去了众人的支持。那么他所领导的团体,只能获得少量资源和人力的补充,最终力量会不断的衰退下去。

所以,不管我们能不能解决社内面临的问题,每个头领必须先要对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以确保自己的支持者不会对他们失望。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您面前如此坦率的缘由,因为这就是我们保安社做事的习惯,把自己的观点隐藏起来的人,是无法获得其他人的支持的。”

对于沈敏的直言不讳,洪遵还是很不适应的反驳道:“如此为了各自利益而争吵,难道头领们就不会拉帮结派吗?这不就成为了朋党之争了吗?到了那个时候,各党都为着自己的利益而争权夺利,事情不一样会变的一塌糊涂。”

沈敏点了点头道:“您说的不错,这样的政治发展下去,的确有可能会出现您说的那种状况,小团体把自己的利益置于大众利益之上,最终出卖了大众。

所以我们要给大众选择的权力,对于这种嗜好无底线权力斗争的团体,予以清除退场。人面对死亡时,总会显得理智一些。这些争权夺利的小团体同样也知道这一点,大家斗而不破寻求妥协,才能继续占据现在的位置,否则迎接他们的可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洪遵更为不满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百姓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他们也有可能被蒙蔽,被欺骗。上位者拥有权力而不去纠正错误,反而让百姓做出选择,这难道不是犯罪吗?”

沈敏有些惊讶的看着洪遵反问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秦太师杀岳相公就是一件大错误。敢问洪官人,拥有权力的上位者为何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洪遵一时无言以对,好半天才顾左右而它的说道:“这件事不是不纠正,而是秦太师权柄太重,就算是官家也无能为力,所以要以待日后。”

沈敏便微微扬起嘴角,嘲讽的说道:“秦太师的权柄不正是官家所给与的吗?可见官家和百姓一样,都有可能出现选择错误,让不合适的人掌握了权力。

但是,我以为百姓的选择总会是正确一些的。哪怕不正确,选错了人执政的后果也是他们自己承担,而不是像官家那样,明明是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后果却要百姓去承担…”

对于沈敏的直言,洪遵也只能无奈的出声打断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今日你找上门来,究竟所为何事?”

听到洪遵这个问题,沈敏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是什么,他顿时坐正了姿态,毕恭毕敬的向洪遵说道:“之前没有遇到洪官人之前,我一直苦于找不到老师。有人愿意教的东西,我不愿意学;我想学的东西,他们又教不了。所以只能从大陆购买书籍自学了。

而自从洪官人到来台湾之后,和您几次畅谈都给我解决了不少存留已久的疑惑。因此今日特意上门冒昧的向官人询问一句,可有意收录在下为门下弟子?”

洪遵的目光在沈敏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顿时扳着脸说道:“你就这样两手空空的上门来拜师的?这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沈敏立刻低头作揖道:“速修倒是准备好了,只是担心老师觉得在下愚钝不堪造就,因此我就先来问问老师的意思,免得老师您不愿意而冲撞了您啊。”

洪遵伸手摸了摸下巴的胡子,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说道:“我这还没答应收你为徒,你就老师老师的喊上了,这也叫不敢冲撞?

好吧,看在你父亲愿意归顺朝廷,免了福建路沿海百姓的一场兵灾,你对我父又这么敬重的份上,我倒也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答出我的一个问题,我就收你为弟子。”

对于洪遵出题考自己,沈敏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他觉得对方要是真不想收自己为弟子,不管他答什么都不会通过的;反之,则他回答什么都是正确的。

不过洪遵提出的问题,也还是让沈敏稍稍吃惊了一下,“三郎,你究竟为什么而读书?”听到了这个问题时,他起先是下意识的想答曰: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声音屏在了喉咙里,因为这话答的有些不合时宜。在这个时代,中华崛不崛起和平民是无关的,上一个想要这么干的人,已经死在风波亭了。更何况他现在连平民都不是,还是个被招安的海盗。

于是他思考良久,正准备表一表自己对于官家的忠心,来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不过此时一句话突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头,让他情不自禁改了改念了出来,“张华考上了太学;李萍进了军队;我在家中务农:我们都有着光明的前途。”

就在洪遵还在皱着眉头思考,沈敏念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对方却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道:“老师,我读书的目的,就是想要建设出这样一个社会。”

虽然这句话不及洪遵第一天抵达北港时在学校听到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言论让人心潮澎湃。不过反复咀嚼这句话中的含义,却也让洪遵有些痴了,在这句简单的话语身后,存在着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社会啊。

“老师,老师,我这答案还令你满意吗?”看到洪遵突然陷入了沉默,倒是有些让沈敏心里不安了起来。原本他倒是没想要拜师什么的,但是现在都把话传了出去,再不被人接受的话,这不就让自己成为了笑柄了么,他可不愿意因此而名誉受损,这个时代的名誉就和权势一样,都是让人崇敬自己的理由啊。

在沈敏的轻轻呼唤下,洪遵终于从自己的思潮中返回了现实,他伸手敲了敲棋秤后说道:“罢了,算你勉强过了这一问。不过这拜师之礼可不能随便,三日后我要向保安社众人宣读官家旨意,就在招安仪式结束后,把这拜师的仪式也一并办了吧…”

虽说拜师之礼放在了三日之后,但是这三日里洪遵也没有让沈敏闲着,嘱咐他每日过来学习士人应该注意的礼节,并将自己的一套冠服改了改送给了沈敏。

一开始沈敏并没在意,他还觉得自己用别人的旧衣物有些不舒服。不过黄信马上就向他指出,没有赠送这套冠服的话,他这个弟子的名分就有些虚了。洪遵赠送冠服的意义,不仅仅是收录他为普通弟子,而是把他当成了可以传承自己学问的门下弟子。

按照这个时代的士人礼仪,这样的门下弟子和儿子的身份也差不多了。洪遵若是犯了罪,沈敏未必会受到牵连;但是他犯了罪的话,洪遵却是要受到连累的。因此不是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子侄,或是真正看中的有天分的学生,是不会结下这等深厚的师徒情分的。

听了黄信的解释之后,沈敏方才认真的对待起了自己这位便宜老师。他此时算是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他和鄱阳洪氏算是绑在了一起。他今后在大陆上行走,已经可以打一打鄱阳洪氏的招牌,而不会惹到什么麻烦了。

能够让洪遵冒这么大风险收下自己,沈敏不管怎么看自己,都觉得同反贼两字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觉得自己连累洪遵的几率比出海遇到风暴的几率大多了,这样的状况下对方还肯绑上自己,那也的确值得他敬重一二了。

而且,这几日从洪遵那里,他也学到了许多士人的礼仪,比黄信教给他的要仔细的多。在沈敏看来,这倒是一个挺有用的学问,起码去了临安不会被人叫土包子了。

三日功夫一晃就过去了,在沈大将门前的广场上,竖起了一个高台。台下站着社内36位头领中的31位,他们背后站着乡老会议的乡老和来观礼的村民们,在这些人的注视下,洪遵穿着公服捧着一卷圣旨站在高台上展开后,对着众人缓缓读道:“朕绍膺骏命,敕曰…”

第二十三章 乡老会议

招安仪式完成之后,沈敏明显见到保安社众人连说话声都大了不少。显然在接受了朝廷招安之后,他们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海上的盗贼,而是一只有身份的官军了。

这种有归属的感觉,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还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在解决的温饱需求之后,人最需要的就是获得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了。招安似乎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安全的假象,也就由不得他们不兴高采烈的了。

而在众人面前完成了拜师仪式的沈敏,同样也得到了更多的敬意,就连往日那几个不太服气于他的头领,现在看到他也是客气了许多。这令沈敏再一次意识到了,士农工商之间的等级鸿沟究竟有多么大了。

只是当沈敏感慨于大宋朝廷的影响力之余,他的新晋老师也在感叹这些保安社治下的民众和大陆上的百姓有多么不同。至少,在大陆上官府颁发的文告,是没有那个百姓敢说自己听不懂,而要求官员进行解释的。

在这里,这些百姓们在他宣读了诏书之后,却并没有一脸糊涂的散去,而是要求他详细解释诏书中的内容,并要求说明朝廷对于保安军的权力是什么,保安军又有着什么样的权力和责任。不把这些百姓心中的疑惑解释清楚,他们就不肯散去。

如果说洪遵在过去这些日子里看到这里的百姓有多么遵守保安社制定的律令,那么他今天就看到了这些百姓在朝廷官员面前有多么无礼。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保安社的头领们想要向自己示威,以使朝廷今后不至于过于压迫保安军。不过接下来他看着这些头领在现场维持秩序,面红耳赤的同百姓们进行解释时,他隐隐觉得这大约并不是冲着朝廷发难的单独事件。

若是之前的话,他也就是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再去打听了。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收了一名弟子,洪遵也就懒得遮遮掩掩的去打听这件事,而是在第二天沈敏上门时直接向他询问了这件事。

沈敏倒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他理所当然的回道:“人毕竟不是牛马,不能简单的用鞭子和食物去驱使他们。你要让百姓去做什么,最起码也得告诉他们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百姓理解了自然就会服从于你的命令,这难道不是治理民众最简单省力的做法吗?”

洪遵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没有意义,对他们没有好处的事,他们就可以不听从朝廷的命令吗?这样下去,国家的伦常还会存在吗?”

沈敏却看着老师反驳道:“学生以为,这天下事不会有没有意义,对他人也没有好处的事存在。唯一有区别的是,这件事到底是对国家、百姓有意义、有好处,还是对某些上位者和贪官污吏有意义、有好处。

国家律法不是单纯的为百姓而设置,而是为天下人而设置。维护律法就是国家最大的伦常,只要朝廷颁发的命令是符合律法的,又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对百姓没有好处?只有那些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违背了律法的命令,才是对国家、百姓既无意义,也无好处的事情。

百姓反对执行这样的命令,就是在维护国家的伦常。真正破坏了国家伦常的,难道不是那些假借朝廷之权力,视律法为无物,颁发乱命试图满足一己之私的上位者吗?”

洪遵捻着下巴的胡子许久,方才神情复杂的看着沈敏说道:“原来三郎你倾向于法家之学啊。”

沈敏马上摇头否认道:“老师此言差矣,法家乃是为君王设囚笼以困天下万民,夺天下之利以供一人,这种残暴的学说,学生是死也不赞成的。学生以为,法者天下之契约也,既是万民之权利,也是万民之义务。一味的保证某些人的权利却不谈义务,或是对另外一些人只谈义务不讲权利的,非法也。”

洪遵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新弟子,他心里其实是蛮认同沈敏对于律法的看法的,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同夫子教导的五伦相去甚远了。如果不是幼年时在逃亡途中看过了百姓的悲惨境遇,在父亲南归后被秦相打压而品尝到的人情冷暖,让他对于这些异端学说容忍度较高,估计这个入门不到一天的弟子,就要被他亲手逐出门下了。

不过现在么,他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略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继续问道:“若是百姓死活不能理解,但这事对于国家又非常重要,难道也要继续慢慢的去说服每个人吗?你怎么能够确定,这其中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为了自己的私利阻扰朝廷行事呢?而且每一项政令都要向百姓解释的话,这要额外花去多少时间和费用啊。”

沈敏稍稍思考了一下,便组织着语言解说道:“老师说的情况确实存在,不过只要主事者颁发的政令符合于律法,又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成,那么小部分人的意见就不足以阻挡政令的实施了。

律法本身就是少数人服从于多数人才形成的国家意志,既然他们得不到多数人的支持,自然也就应该尊照律法的要求服从,否则就要被律法所制裁。

向百姓解释政令并不需要花费多少额外的时间和费用,教育百姓本身就是国家所具有的责任,向百姓解释政令就是教育的职责之一。而且对于国家来说,百姓不盲从于上位者的命令,这也是遏制地方藩镇形成的最有力约束,不是吗?”

洪遵细细咀嚼了沈敏话语中的意思,不由有些恍然彻悟的说道:“所以保安社设立乡老会议之制,就是为了让社内颁发的命令能够直接传达给村民,而不被胥吏在其中操纵隐瞒是吗?”

虽然沈敏很想说,保安社这点地盘还没养出胥吏来,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点着头回道:“老师说的不错,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洪遵沉默良久,方才谨慎的向沈敏询问道:“那么你觉得,这乡老会议之制可用于我大宋其他各处否?”

沈敏仔细想了许久方才回道:“恐怕不能,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这些海外遗民时时处于敌人的威胁之下,不能集合众人的力量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大家才认同团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的利益,能够主动去保卫团体的利益,这正是乡老会议的核心精神。

而大宋朝廷虽然被金国的武力威胁而南下,但是南方的士大夫和百姓并没有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他们并不认为金人占据了中原就能改变他们往日的生活,所以秦太师才能秉政一十七年,而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试问,就连金人的威胁都不能让这些南方士民改变往日的生活习惯,又有谁能让他们接受乡老会议这样不成体统的制度呢?今日大宋从上到下,优先保卫的是个人的享受和家族的权位,而不是国家的利益,所以提倡团体利益优先的乡老会议之制是无法适用于大宋的。

更何况,我以为乡老会议制度只适合管理比较蠢笨一些的百姓,对于那些整天想要找律法条文的破绽以肥私的聪明人是不大适合的。今日的大宋,却多的是聪明人,而少遵纪守法的蠢笨之人,所以这一制度不适合大宋。”

洪遵虽然听着不舒服,但却又指不出沈敏这些话错在何处,不得已只好放下了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给对方教导起了日常的礼仪课程。正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沈敏在礼仪和服饰上的认识,几乎还不及一个普通人。也只有在这样的课程上,洪遵觉得自己方才拿的出老师的威严。

当然,这对于平日里自诩才学不弱于人的洪遵来说,这样的认知已经是一种失败了。他并不愿被沈敏看做一个只会泛泛空谈的经学之师,因此在典礼之后便拉着这位学生四处走访,试图找一找保安社治理地方的不足之处,也好维护一下自己的师道尊严。

第二十四章 论钱制

对于洪遵来说,他最为拿手的学问其实不是经史,也不是治民理政,而是对于经济方面的研究。绍兴十九年时曾著《泉志》一书,收录五代以前中外历代各种钱币三百余种,并将这些钱币分为九类。

这部书自然不是他的兴趣之作,而是他见南渡以来世面上混乱的钱制,及越来越严重的钱荒现象,才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稳定币值的铸钱之法。只是他写这部书时,也主要是衡量了铜钱本身的价值,而没有把铜钱的价值同生产力的发展联系起来,因此只能作为一本讲述钱币的历史资料而不是金融著作来看。

不过对于沈敏来说,一位熟悉大宋及历代钱制的老师,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百度搜索,让他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了大宋的铸钱历史上。

对于他这样的商人来说,大宋的钱制和严格控制铜钱外流的政策,已经极大的影响到保安社在海外的贸易往来了。毕竟他想要发展的海外贸易是大宗物资的往来,而不是仅仅为权贵富豪服务的海外香料及珍奇贸易。

这种大宗物资往来的贸易对于价格其实是相当敏感的,海外铜钱的价值波动过大,有时候就会让他们从盈利变为亏本。对于保安社和海外各国来说,大宋的铜钱就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美元,而各国的贝币、金、银等本地币在强势的大宋铜钱面前,完全成为了辅助货币。

因此大宋朝廷的货币政策不仅仅影响着国内的市场环境,同样还影响着海外各国的市场。大宋放宽铜钱外流的政策,那么海外市场就显得活跃,物价也就较为平稳。但若是大宋收紧铜钱外流的政策,那么海外市场就会物价高涨,百业萧条。

如果说在靖康之变之前,海外各国还能够获得足够的大宋铜钱用以稳定自家的物价的话,那么在靖康之变后,各国因为大宋收紧的货币政策,已经不得不寻找其他能够替代大宋铜钱的货币用以市场交易了。

这大约也是大宋南渡之后,市舶司进口税收能够快速增长的原因。因为除了大宋之外,其他各国已经无法消化掉这些高价值的货物了。

在沈敏看来,当大宋遇到了靖康之难这样的国内巨变,收紧货币政策让海外财富加速回流,这算不上是政策的失误。也正因为如此,南渡之后的朝廷才能支撑起对抗金军的军费支出。

但是在绍兴议和维持了十七年和平后,大宋自然应该改变货币政策,准许铜钱外流,从海外收割资源以平抑国内的物价才是。只有在这样一张一驰的货币政策变革中,大宋才能按照周期收割周边各国的资源和财富,从而保证以区区江南之地的国力能够对抗占据了北方和西方的金国和西夏。

然而,朝中的官员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大宋的经济同海外各国的经济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他们只关注到国内市场上物贵而钱重,而海外贸易带来的关税能够带来大量的财富,因此一边极力发展海上贸易,一边却严禁铜钱外流。这就迫使海商们把贸易种类集中于高价值高利润的商品,极大的束缚了对外贸易对于工农业的促进作用。

“没铜。”对于沈敏的疑惑,洪遵干脆的回答道:“靖康之变前,大宋年产铜不会少于200万斤,故每年铸钱在100-200万贯,神宗朝更是达到过一年铸钱557万贯。

但是南渡之后,失去了北方的铜矿,江西等地的铜场也因兵灾毁坏了不少,现在一年铜产量锐减到20-40万斤,年铸铜钱15-20余万贯,不及过去一年的五分之一,本朝如何还敢任由铜钱外流。

而且现在铜价昂贵,铸一贯小平钱需要本钱2贯4百文。而且一贯小平钱重4斤十三两,含铜六成半,最起码也要花去2斤以上的铜。可现在市场上的铜价就要5、600文一斤,铸成铜器是150文一两。

也就是说,铜场把铜卖给泉监还不到200文一斤,但是偷偷运去市场卖给商人可得一倍以上的利,若是找到工匠制成铜器出售,那就是五、六倍以上的利益。

因此不止铜场官吏工匠偷卖所产铜条,就连泉监也有人内外勾结盗铜出售,所以现在各监的铜钱质量远不及南渡之前了。那个时候,一贯小平钱重五斤,用铜三斤十两,字文清晰且厚重,人皆爱用。现在市面上很少见南渡之前的铜钱了,一旦看到大家都会把它收藏起来,因为一个可以当两个小平钱用。”

沈敏低下头算了算,赶紧追上了正在前方街道旁向商贩询问货价的洪遵,向他指出道:“这也不对啊,哪怕从太平兴国初年算起,到靖康之变发生,大宋也已经铸了150年的铜钱了,以每年一百万贯计算,就是一亿五千万贯。哪怕是除掉中间毁弃重铸的,也应该有近亿贯存留于世。

靖康之变金国南下,哪怕是占据了淮河以北及东京的财富,南方起码也应该保留一半的铜钱存量吧。这还不包括,绍兴和议之后两国贸易,大宋似乎都是赚钱的一方。

而老师你说去年大宋市舶司一年收入二百万贯,相当于去年全国赋税收入的二十分之一。那么也就是说,去年大宋的财政收入差不多有4000万贯。扣掉一半的田赋收入,那么剩下的就是工商税收。

以十取其一的税率折算,大宋去年市场上商品交易的总额当为2亿贯。根据我研究福建路的市场贸易状况,一贯钱在福建路一年里大约要流通4次,出售粮食,购买日用品,付给工匠工钱,购买粮食。

那么按照这个钱的流通速度,一年市场上的铜钱需求量不会超过5000万贯,但是现在市场上的粮食价格却比南渡之前贵了3-4倍,也就是说大宋世面上流通的铜钱不会超过2千万贯。

如果以之前的南方铜钱保有量来计算,那么就等于有2-3千万贯铜钱从市面上消失了。铜钱当然不会自己失踪,因此这部分铜钱要么就是流出了海外,要么就是被有钱人窖藏了起来。

以绍兴元年之后朝廷对于铜钱流出国境的严厉控制手段来看,流出海外的铜钱数量不会超过消失的铜钱数量的三成。那么也就相当于15-2千万贯铜钱被窖藏了起来。

所以,朝廷想要解决钱荒问题,最应该想方设法的,难道不是让这些权贵富豪把窖藏的铜钱拿出来吗?”

洪遵显然还没想过,能够用这种方式去计算世间铜钱的存量。不过被沈敏点醒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个计算方式虽然相当粗陋,但是从大方向来说却不会有着太多的偏离。在一两千万贯的总量面前,即便是百万贯的误差也是可以容忍的了。

当然,富豪之家囤积铜钱对于有识之士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哪怕大家无法通过计算得出被窖藏的铜钱数量到底是多少,也知道富豪之家囤积百万贯铜钱也不是没有听说过的。

因此他只能对着自己的弟子摊开双手,无奈的说道:“是的,你说的不错,的确有大量的铜钱被那些世家豪门给窖藏了起来。南渡之前就有大臣考虑过,试图用国家法令逼迫他们把钱拿出来,不过受到的抵触太大,不是半途而废就是虚应故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南渡之后,中枢权威更是不足以推动这件事,恐怕现在只能慢慢等待时机了。”

站在道旁的沈敏瞧了瞧身边经过的行人,不由对着老师说道:“其实弟子觉得,想要让这些富豪权要把窖藏的铜钱拿出来,光凭国家法令强制他们恐怕是事倍而功半。这件事还是应该拿利益去引诱他们,才会减少他们的抵触情绪,也能尽快的见到成效。”

洪遵有些惊奇的回身看着他问道:“哦,难道这件事你也有什么想法不成?不如说来让为师听听可好?”

第二十五章 合则互利

沈敏拉着洪遵走到路旁的一个茶水摊子下坐了下来,招呼着老板上两碗冰好的甜汤上来解渴,润了润喉咙方才对着洪遵说道:“弟子确实是有些想法,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生这两天在市集上转悠,应该也发现了。在我北港,是以35文当陌,比之大陆77当陌,足足减少了一半。也就是说,在大陆拿一贯铜钱到台湾,足以当两贯钱花销。

可是从北港到福建不过450里,到明州也不过一千七、八百里。如果顺风顺水的话,北港前往福建沿海也就2-3日,前往明州不会超过10天。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装一船铜钱运到台湾,差不多就能装上价值两船铜钱的货物回大陆。

而如果这人把铜钱运往更远的日本、高丽、安南、真腊、三佛齐,则更是能获得3倍以上的利润。所以哪怕还是朝廷不断严禁铜钱出海,但也还是有船只私下携带铜钱出海。世家大族和沿海官员勾结,光明正大的装船出海;而平民私商则暗藏铜钱于各色货物之中,或是趁着夜色走私港出海。

如此一来,朝廷颁发的禁止铜钱出海令形同虚设,只能限制住那些遵纪守法的良民而已。而海外各国因为缺乏铜钱流通,更是不得不提高铜钱的价值,从而更加吸引走私商人贩运铜钱出海。这对于国家来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国家越是严禁铜钱外流,走私铜钱的商人便越是活跃。

所以,国家想要阻止铜钱外流,首要打压的就是这些走私铜钱的商人。但是商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团体,他有时看起来胆怯无比,有时却又显得那样胆大妄为。

对于商人来说,如果有10%的利润,他就会保证到处去贩卖;有20%的利润,他就变得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他就敢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敢冒被绞首的危险。那些走私茶商和私盐贩子,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是以想要控制铜钱外流的首要条件,就是降低这些走私铜钱商人的收益,只要他们的收益被降低到和普通海商的盈利水准相近,他们也就没什么兴趣冒着生命危险去走私铜钱出海了。”

洪遵果然被沈敏的这个想法给吸引住了,他不由出声发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办法让走私铜钱的利润降下来呢?”

沈敏对着老师竖起了两根手指说道:“那就必须做到双管齐下,第一项便是朝廷发放铜料进口的牌照,只要有人缴纳10万贯铜钱的保证金,并保证一年内进口三十万斤铜料,就可以获得15万贯铜钱的出口配额。不过这三十万斤铜料必须出售给朝廷铸钱。

第二项就是,允许海内外客商,以4斤纯铜到专门的泉监换取一贯铜钱。我刚刚已经算过,制作一贯小平钱也就3斤铜价出头,制作一贯折二钱也就3斤铜价上下,因此4斤纯铜换一贯钱,朝廷是不会亏损的。

而这些用铜更换的铜钱要准许自由流通,朝廷不要把它截留下来。那么各地及海外铜价比我大宋低的地方,就会有人主动贩铜来我大宋。那么朝廷不过是出些人工及燃料、铅锡杂料等,就能换取一笔铸币税。

一旦海外的铜钱开始变得充裕了,那么从国内往海外走私铜钱的生意自然就会终止,这样国内的钱荒现象也就能够缓解了。”

沈敏出的主意虽然很是让洪遵动心,之前他对于大宋钱荒问题的研究只是着眼于国内,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也不过是加强对于铜钱外流的监管和收缴民间铜器用于铸钱而已。只是洪遵心里也清楚,如果不能控制住世家富室窖藏铜钱的恶疾,这两种办法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而现在沈敏反其道而行的解决办法,倒是看上去很有彻底解决市面上钱荒的意思,只是这个办法还有一个极大的漏洞,他不由叹息的说道:“你想的主意未免过于理想了些,大宋境内的铜价都已经达到五、六百文一斤了,海外若是有廉价的铜料,早就有海商运回国内贩卖了,怎么可能会等到朝廷颁发这样的政策后,才有人运铜料回来?

如果没有海外铜料运回国内,这个政策最后不过是给铜钱外流大开方便之门,起初看似能够让那些世家富室起出一部分铜钱出来,但之后更多的大约就是有人假借出海购铜的名义,搜刮世面上的铜钱运往海外了。则到时不仅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更是增加国内的钱荒现象。”

沈敏略略思考了片刻,却并没有放弃的补充道:“现在海外市场上也许并没有这么多廉价的铜料,但是和大宋现在控制的地方相比,海外之土地却不知大了多少倍。何以我中国有江西、山西两处产铜之地,而海外却无这样的铜山?

弟子以为这未必是海外缺乏铜山,而是他们缺乏勘探铜矿的技术。所以只要朝廷准许商人在海外勘探铜山的权力,那么未必就找不到值得开采的铜山。

而且弟子还认为,今日大宋对于海外的贸易种类是不正常的。我国输出的货物是丝、茶、布、瓷等大宗的民生用品,而从海外进口的却是以香药、珍珠、犀角、象牙为主的奢侈品。长此以往下去,不过是疲敝中国之民力,而满足权要商人的一己之私,对于增强我大宋国力并无什么帮助。

只有用中国之商品去换取海外铜料之类的有益民生的物质,才能使得我大宋百姓分享到海外贸易带来的好处,而这也能够促使我国百姓增长对于海外贸易的兴趣,从而从国外带回更多的有益于民生的物资。

这样一来,我国就不是以江南数千万之众敌金、西夏两国的数千万之众,而是集合海内外上亿人口敌对金、西夏两国。有了这样的人口基数和资源供给能力,则原本用于负担我国军队的庞大开销,就不会单独让江南百姓承受,而可以将之分摊到海外民众头上去。

则我国虽然没有增加人口和开垦荒地,却可以让百姓身上的负担减轻不少,这难道不也是以宽民力吗?”

洪遵虽然听的内心翻滚不已,但表面上却依然镇定自若的向新收的弟子问道:“你这想法虽然颇有新意,但为师有一事不明。

就在我来之时,你似乎对于招安之事都不太热衷,何以招安之后就能这么快改变立场,处处为朝廷设想了起来?你不会是别有用意吧?”

沈敏却注视着洪遵的眼睛,毫不躲闪的回道:“老师此言差矣,弟子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立场,一直都是以保安社众人的利益为优先。

就像之前弟子对朝廷的招安内容多有考量,就是怕朝廷不过是用招安之策分化瓦解我保安社的力量一样。今天向老师提出这些建议,也确实是为了我保安社众人的未来考虑。”

沈敏用手虚虚向街道上一画,方才继续说道:“老师这几日在市集上行走也应当看明白了,我北港市场上不但有本地出产的粮食和鱼获,更有来自于大宋境内的丝、麻、棉、瓷等货物,同样也不缺乏来自北方的铁器、皮革,南方来的香料和银器。

台湾新拓之地,以现在的产出想要给养整个保安社的人口是远远不足的。所以我保安社能够发展壮大,实有赖于贸易。

然而今天海外贸易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宋钱则各国商人就失去了衡量货物价值的流通手段,没有宋货则市场就缺乏用以交易的货物。因此,海外贸易之繁荣实则是建立在大宋经济之繁荣之上。

我之所以要向老师提出铸钱流通一事的主张,并不是单单为了解决大宋所面临的经济困境,更是想要让我保安社能够依附于大宋经济继续发展下去罢了。保安社和大宋,这是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关系。”

第二十六章 北港市场

到了此时,洪遵算是明白保安社为何能够纠和东海群盗于麾下,在几年内迅速崛起于东海了。不过他对于沈敏还是半信半疑的问道:“如果这些商人在海外找到铜山之后,不运回大宋,选择自己铸钱又该如何?”

对于洪遵提出的这个问题,沈敏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突然岔开话题说道:“老师不是一直想要见识见识我保安社的火炮之利吗?明日刚好有一批火炮出场试射,到时弟子请老师一探究竟如何?”

虽然洪遵很想知道沈敏对于自己所提出问题的回答,但是对于保安社火炮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分散了注意力,暂时收起了追问铸钱事宜的心思。

沈敏随即起身同老师告别,说自己要先回去准备明日的验炮事务,洪遵自然不会强行拦下他。在沈敏离去之后,他继续在街头逛了逛,顺手买下了一匣珍珠,洪遵前几日就看上了这北港出售的珍珠。

此地出售的珍珠据说来自于马六甲海峡之外的地方,除了四分以上的珍珠分开装起外,一至三分的珍珠则混在一起,以一两、二两、三两的重量出售,每两出价30贯。

这个价格对于大宋境内的珍珠价格来说已经是相当低了,洪遵在临安府定过一对一分重的珍珠耳坠,价值12贯,光是那两颗一分重且浑圆的南珠就价值4贯左右。

而他挑选的这一匣珍珠,虽然大多不大规整,但也有七八颗几乎达到浑圆的标准,且色泽也不错。洪遵自己估算,光是这七八颗珍珠大约就已经超出了他出的30贯价格。

洪遵倒也好奇的向那个额头上包着一块麻布的外国商人询问,为何不把自己的货物运到海峡对岸去出售,那样的话他的珍珠起码还能翻上3-5倍的利润。

结果这位外国商人抱怨道:“大宋官员抽税他还能忍受,但是大宋官员让外商自己管理自己,却不能正确的区分他们的国家。结果,现在把持大宋外商管理的都是他们敌对国家的商人,他们不仅得不到公平的对待,还要忍受这些敌国商人带着大宋商人压低他们的货价,抬高卖给他们的货物,甚至还要强行和买他们带来的价值最高昂的珍宝,因此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大宋,转而跑来此处。”

对于这位外国商人的抱怨,洪遵自然是无能为力的,他只能摇着头回去自己的住所了。不过他对于今天自己的收获还是很满意的,一是从沈敏那里获得了一个解决国内钱荒的思路;二便是在市场上捡了个大便宜。

虽然在秦桧的打压下,鄱阳洪氏一门四进士都只能在州县的低阶职位上转悠,因此收入并不丰厚。但是拜大宋优待士大夫的国策,哪怕是低阶文官的待遇,也足以让他们父子兄弟购田置产,过上中人之上的生活了。

不过虽然温饱问题是解决了,可这样的生活待遇和他们鄱阳洪氏的身份地位依旧是不相匹配的。毕竟这个时代,士人娶个妻子的正常费用是150贯上下,嫁个女儿的陪嫁也要花个2-300贯。

鄱阳洪氏可是一个大家庭,光是洪遵的兄弟就有八人之多,因此他的俸禄倒是大半用于补贴大家族的开销了,而他自己的小家庭几乎没什么积蓄。

之前他看到北港市场上廉价的珍珠及其他海货,也只能看看而已。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收的这个徒弟倒是豪富的很,拜师礼一出手就是黄金10两,这就是300贯了。

洪遵倒也没有故作清高的拒绝,他虽然把对方算计到了自己门下,但也相当于是把自己的名誉给绑在了沈敏身上,因此弟子既然诚心想要孝敬自己,他也就不客气的收下了。顺便今天就把自己之前看好的珍珠给买了下来,准备带回去给妻子、女儿打上一些首饰,也算是给她们分别这么久的一些补偿了。

第二日一早,沈敏穿着短衣上门,如约前来邀请洪遵前往观看新炮试射。火炮试射的靶场在北港村东北三里外的一片河滩上,这里视野开阔,和河对面的稻田隔河相望,周边就是成片的树林,因此到不用担心炮弹会失误射去人烟处。

洪遵跟着沈敏骑马来到了靶场才发现,今日来观看大炮试射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社内的头领和郑庆等人都站着了火炮后方的细细观察着新的火炮。

见识过了火绳枪的威力后,洪遵就一直对这种被称之为保安社火炮的武器大感兴趣。在他的想象中,所谓“砲”就是指发射石弹或陶弹的抛石机。当然他也听说过,陈规所著的《攻守方略》中,有以巨竹筒或大木挖空装火药石子发射的火炮,不过并没有亲眼看到过。

不过等到他看到了放在靶场上的十二门色泽金黄的铜炮之后,他大致算是明白了这种火炮是怎么回事了。看起来,就像是把陈规所做的竹木火炮用金属仿制出来啊,

沈敏抚摸着一门铜炮的炮身,也不待他出声询问,就一五一十的向他主动介绍道:“这门火炮长2又四分之一尺,炮口内径五分之一尺有余,外径大约是内径的一倍,弹重25斤,装火药11两2钱,射程在半里到四分之三里之间。

嗯,就是远处那两道石灰线之间的地方。两侧边上插着的旗帜,每两杆旗之间的距离为10丈,离我们最近的一面旗大约距离我们50丈。一会,我们就会一门一门火炮的进行试射,并记录它们的有效射程,还有弹道方向。”

洪遵虽然袖手站立在一旁,但是目光却没有移开过铜炮,对于沈敏的解说他不由有些诧异的问道:“怎么,这每门大炮的射程和弹道方向还有区别的吗?”

沈敏对着他点头回道:“的确如此,因为我们的铸造法式还不够成熟,因此每门大炮在浇筑时都存在着许多偏差,所以每一门大炮的性能都需要进行试验记录,然后使用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

听了沈敏的话后,洪遵下意识的比较着相邻两具铜炮的外貌,可是他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出其中的差别。沈敏看出了他的迷惑,不由开口解释道:“这种微小的差别从外貌上可看不出来,但是装上了火药和弹丸进行射击时,就能很清楚的表现出来了。”

洪遵观察着铜炮不由问道:“肉眼都看不出的区别,装药击发后又能有多大的差别?这也需要记录下来吗?”

沈敏笑了笑说道:“老师应该听说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炮膛内微小的角度偏差都会让弹丸的落点变得无法预测。而最为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通过这样的反复射击检查出不合格品,从而挑选出合格的火炮。”

“不合格品?”洪遵指了指面前这些铜炮,极为怀疑的说道:“这样程度的火炮难道还有不合格品吗?”

沈敏走到了一边,让走过来的炮手装填药子,他则拉着洪遵走到了火炮阵地后方的丘陵上观望着说道:“这种火炮的铸造成功率不过六成,其中二成不合格品揭开模子就能知道,剩下两成的不合格品则要在试射中检验出来,剩下的才是能用于战场的可靠的火炮。”

在两人的谈话间隙中,火炮的试射开始了。洪遵虽然早有准备,但也依然被吓了一跳,这可比火绳枪射击发出的声音响的多了。看着一阵白烟弥漫遮住了射击后的火炮,他不由惊叹的说道:“看起来倒像是云层里发出的霹雳一般,对面的若是马军,倒也是能够惊吓住一阵了。不过打造一门这等火炮,需要花费多少成本?”

沈敏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沈庆,也不遮掩的回答道:“现在的火炮制造还在研究当中,并没有定型生产,所以我也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答案。不过过去三年里,我们投入了将近25万贯的经费和物料,一共造出了百余门合格的大炮。平均一下成本的话,大约1-15万贯一门吧。”

洪遵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敏道:“你说的贯,应该是北港采用的贯吧?”

第二十七章 谈价钱

在洪遵、沈敏两人身后约五、六步远的地方,黄信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郑庆说道:“听见没有,这一门火炮折成大宋的贯,也得有7、8千贯一门了。三门火炮作为聘礼迎娶郑太尉家的娘子,已经是相当重的聘礼了。搁在南渡之前,官家的女儿也不过五千贯就能娶到手了。”

郑庆撇着眼看向黄信冷笑了一声说道:“南渡之前的五千贯,可抵得上现在的一万多贯了,黄总管你可别把我当不识数的憨大啊。

再说了,你们这一套蒙一蒙洪官人还行,蒙我就不对了。这铸炮和铸铜钟一样,都有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一开始工匠手艺不行,这铸造出来的铜钟自然要敲碎了重铸,他们的工钱也就算是白搭了。但是当生手变成了熟手,这铜钟难道还需要打碎了重来吗?

我可没听说过,还有工匠把做学徒时浪费的物料钱算到后面的铜钟里去的。合着,你们连工匠学手艺的花销也要让我们来分摊?这天下哪有这回事。

手艺出众的铜匠,做的铜器是150文一两,一斤16两,这一门大炮估摸着也就4、500斤,我算他500斤…这样一算下来,也就是1200贯一门。这北港物价要比大陆便宜一半,也就是说,你们一门大炮的成本最多600贯,三门炮不过1800贯而已。

我们郑太尉家的小娘子虽然嫁了一回人,但那是那位小郎没福气,可不是我们的小娘子晦气。小娘子回家没多久,就有几位衙内和武臣过来提亲了。若不是你们保安社受了招安,三郎又得了洪官人的赏识,这门亲事根本就没的谈。”

虽然郑庆吹胡子瞪眼的贬低保安军,但黄信却一点都不恼,只是笑容满面的在旁看着他。果然如黄信所料,郑庆确实没办法一口拒绝这门亲事。这不仅仅关系到几门火炮的事,而是保安军想要借此同延祥军达成关于走私茶叶的协议。

和这几门火炮相比,向海外走私茶叶所带来的利润,自然对延祥军更为重要。虽然过去延祥军没有被招安之前,在海上除了抢劫之外,把劫来的货物发卖出去,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工作。

只是上岸十余年后,那点销赃的渠道早就烟消云散了,他们除了小打小闹的走私一点货物补贴军用外,根本搞不起什么大生意。因为他们缺乏销售的渠道和收货的资本,但是现在保安军主动提出联合走私闽茶的建议,就等于是解决了他们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虽然有些可惜的是,保安军提出的联姻对象是大郎而不是三郎,但是郑庆也没有多少失落,毕竟大郎在继承权上可是占有优势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郑庆也还是摆了摆架子,这不仅是为了让延祥军在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他也是希望能够让对方看重小娘子,免得让小娘子嫁过来之后受了委屈,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女。

郑庆望着前方相谈甚是融洽的洪遵和沈家三郎,又看了看场内隆隆作响的火炮,过了好半天才对着黄信说道:“好吧,我也退让一步。十门火炮改成五门,不过其中两门我要你们船上的大炮,不是这种小炮。”

黄信正想说些什么,郑庆却已经竖起手阻止他道:“这就是我最后提出的条件了,你们若是连五门火炮都舍不得,我倒是要怀疑你们对这门亲事的诚意究竟在哪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门亲事不如就不要继续谈下去了。”

黄信歪着头看了看不远处不停往这里张望的沈大将,不由便笑容满面的说道:“也罢,那么这亲事就这么说定了。待你回去禀报了郑太尉之后,大郎自会亲自带着大炮送去岸上,顺便也让郑太尉家的娘子相看…”

站在他们前面的沈敏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身后发生的讨论,他只是向自己的老师诚恳的解释道:“…是的,铸造火炮的耗费确实很大,但是只要长久的铸造下去,成本肯定会随着工匠技艺的成熟而降低下来的。但火炮的威力可比弓弩强多了,又不需壮丁上弦,击发的速度也快于一般的床弩…”

洪遵脸色难看的拒绝道:“但是大宋用不起这么贵的火炮,而且按照你的说法,想要出海巡视各国有无违反朝廷律令私自开采铜山铸钱,起码也得造个二三十艘大海船,每艘船上再装备一二十门火炮,这样一只大舰队没有二三百万贯的造价就建立不起来,还不包括每年的维持费用,这朝廷如何负担的起?”

沈敏一边观察着洪遵的神情,一边故作轻松的说道:“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差不多超过4千万贯,就算是市舶司一年也有2百万贯的税收,怎么就挤不出这点经费了?”

洪遵摇着头面带羞愧的对弟子回道:“你说的可真是轻巧,朝廷的收入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有去处的,岂能随意进行截留。此外,根据绍兴九年的和议,我朝每年需向金国支付银25万两、绢25万匹,这就差不多价值2百万贯了。市舶司的收入,大抵就是用来支付岁币了,根本动不了啊。”

虽然早就听说了关于岁币这回事,但是从身为朝廷官员的洪遵那里再听说一次,沈敏依然觉得心里极不舒服。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种不快的情绪丢在了一边,姓赵的官家都不可惜这钱,那轮得到他这个海外遗民来心疼。

沈敏于是略过了岁币不谈,转而向洪遵建议道:“既然如此,朝廷不如授权于保安军以海外稽查铜山开采和私铸铜钱之权力。则但凡想要在海外私下开采铜山铸钱牟利的奸商,都将会受到保安军的打击。我保安军可以从中获取奸商的财富充足军资,而朝廷则可以确保海外铜山开采的铜料能够流入国库,这不是一举两得之事吗?”

洪遵的目光从隆隆作响的火炮射击中收了回来,认真的看了沈敏的双眼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才是你今天邀我来观看火炮射击的真实用意吗?三郎。”

沈敏也不否认的说道:“弟子不过是退而求其次,若是国家能够兴建一只大舰队扬威于海外,那么保安军自然是愿意附骥尾以涉千里的。

但若是朝廷无意于海外,则保安军也无法坐视大海为盗贼和他国船只所控制。财富来自于海上,但危险也同样会接踵而来,还望老师查之。”

洪遵原本想要指责沈敏居心叵测的话语,一时又被憋了回去。他只好转回头看着远处的火炮说道:“你怎么能够确定,保安军强大起来之后,不会是朝廷的又一个威胁?”

沈敏伸手指着远处的火炮说道:“我保安军倾尽全力,每月也不过造炮十余门,而招揽来的工匠已经无暇分身去做其他事务了。

大宋治下人口数千万,其中光是能工巧匠的数量就超过了我保安军的总人口。若是朝廷愿意授权我保安军海外稽查之权,弟子愿将火炮铸造的技艺奉献给朝廷。以朝廷之人力物力,如何不能造出千百门火炮以卫海疆,到了那时我保安军又如何能够威胁的了朝廷?”

沈敏的话让洪遵的内心不由就有些动摇了起来,自从见过了保安军的火绳枪射击之后,他觉得这种类似于弓弩的远程投射武器倒是蛮适合大宋的军队的。当然他也没指望保安军能够痛快的交出打造火器的工匠,因此只是要求保安军贡献一些火器让他带回朝中,然后让军器所的大匠们去仿制而已。

不过现在沈敏居然主动提出要把制作火炮的技术贡献给朝廷,这倒是让他对于保安军的防备减弱了几分。若是一心想要割据海外的野心家,恐怕是不可能这么痛快的把这种军国重器的打造方式交上来的。

洪遵思考再三之后说道:“三郎啊,你对于朝廷的忠诚,为师已经知道了。但是稽查海外的权力,不是我一个区区秘书省正字能够定夺的。这需要回到朝廷之后,交由宰执和官家讨论定夺,我只能为保安军找个合适的时机上报这件事而已。”

沈敏却丝毫没有感到失落的说道:“有老师这句话,弟子已经觉得足够了。有些事情,我们也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

第二十八章 基隆

在这场火炮试射观看过程中,沈敏对于洪遵进一步表明了保安军的最大理想,不过就是为朝廷管理海上事务,并没有对大陆政权有什么额外的想法,总算是释去了洪遵对于保安军最大程度的疑心。

不管是这些日子他的亲眼所见,郑庆对保安社的内情打听,还是洪遵同社内头领及沈敏这位学生的交谈中,他都没能找到保安社众人对于朝廷的不臣之心,只看到了保安社对于财富追逐的利欲之心。

对于朝廷来说,这样的军队和将领才是委实可靠的。武将们若是不贪财好色,恐怕朝堂上的各位相公和官家就要睡不着觉了。南渡四位大将中,最为清廉能干的岳飞不就因为官家的忌惮而最终死于风波亭了么。

至于贪婪到一年收入六十万石白米地租而犹自不甘心,家族府邸快要把大半个西湖给围下来的张循王,却最得官家之信任,家族中的子弟几乎人人都有着朝廷恩荫的官身。

因此,对于保安社众人流露出来的,对于海外贸易所带来的财富的欲望,洪遵反倒是觉得这正是胸无大志的表现。由此,洪遵认为自己的招安使命可以算是圆满完成了,现在应该回京覆命,顺便关注京城发生的政治斗争了。

沈敏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但是在洪遵的催促下,他也不得不放弃了大部分琐碎的事务,只关注于分社和人事调动这两件事上。

在社内头领中透露了大郎将要和延祥军郑太尉结亲的消息后,分社这件大事很快就被敲定了。当沈三郎跟着洪官人前往临安求学之后,社内的外系头领们自然就开始担心起沈大将和沈大郎这对父子,权力会不会过于集中在这对父子手里。

特别是,突然传出大郎要同郑太尉之女结亲的消息,更是让这些人担忧沈家在获得一个强大外援之后,会不会把保安社变为沈家的一言堂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些人反而对将要离去的沈三郎亲近了起来。

在沈敏的稍加引导之下,分社及人事调动这两件事,几乎完全按照着他的设想落实了下去。沈大郎不愿意同二郎争夺北洋分社社首的位置,而李可儿也不想争南洋分社社首的位子,于是沈家二郎沈师被推上了北洋分社社首的位置,而南洋分社社首则被前广东海盗首领李四奇所得。

沈度最终还是如愿以偿的待在了他所喜欢的水军统领位置上,而胡大石则被任命为保安社的陆军统领。当尘埃落定之后,黄信观看着保安军新的人事组织图,发觉三郎虽然离开了台湾,但是亲近三郎的年青将领却被分配到了各处的中坚位置上。这一折腾,三郎的根基反而更为深厚了起来。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初一,洪遵终于带着沈敏启程返回临安了。只不过他这次并不是从原路返回福建,再走陆路前往临安。而是听从了沈敏的劝说,从北港坐船直接奔向明州,则不仅可以避免旅途之劳,还能节约一大半的回程时间。

不过令洪遵感到诧异的是,他这次乘坐的船只和大宋营造的海船外形实在相差的太大了些。大宋的大海船,一般是船首四方,外形滚圆,船身低矮,而甲板宽阔。而沈敏拿出的这条船,则船首如刀,船形狭长,船身较高,且上甲板故意往内收窄了。

站在船舷往下看,洪遵觉得自己不是坐上了一条海船,而是登上了一座海上的城堡。不管是港口送别的人群,还是身边的各式海船,都显得微小而低矮了。

在不怎么强劲的西北风吹拂下,这艘长约10丈,宽度约三丈出头,双层甲板,三桅软帆船,退出了港口的泊位后,以一个轻巧的弧形转身,在海湾内的海面上划出了一道半圆痕迹,行驶出了海港。

洪遵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乘坐海船了,但也觉得脚下这艘船只的加速有些令他头晕,似乎就像是一匹脾气暴躁的儿马肆意奔跑着,完全没有之前他所乘坐的那些海船这么稳定而舒适。

沈敏没有注意到一旁洪遵有些发白的脸色,在蓝天白云下看着帆船起航,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当他站在船上看着水手繁忙却井然有序的在甲板上奔跑工作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这让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成就感。

他忍不住就向身边的洪遵炫耀道:“老师应该没有见过这种挂着软帆的船只吧?这种帆虽然操纵起来比硬帆麻烦,不过在一旦水手熟练之后,可比硬帆更容易捕捉风力,远洋航行时船只使用这种软帆更为有利…”

感觉肚子里有些翻江倒海的洪遵匆匆打断了他说道:“昔日三国时,吴国名将甘宁少时从贼,以锦缎为帆,号:锦帆贼。

可见这软帆早就有人用过了,不过这软帆虽然能多借风力,可耗费比硬帆多了不知几倍,且人手也要增加许多,故商人并不习惯采用软帆。

你拿麻布做帆固然比拿锦缎做帆便宜许多,可是麻布轻薄,就算你多加了几层,恐怕损坏的速度也是相当快的吧?你确定这种软帆能够取代海上流行的硬帆?”

“呵呵,老师果然是老师,一眼就看出了这软帆最大的问题。不耐用,正是软帆最大的缺点,不过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他。奥,船长似乎有事找我,老师您请自便,我过去瞧瞧有什么事…”

脸色难看的洪遵挥手让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沈敏自便,待这位弟子走出五六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向船舷外呕吐了起来。保安社新研制出来的风帆船,第一次见面就给这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当这艘名为“试验三号”的风帆船离开了岸边浅水之后,船只就开始变得稳定下来了,这才让洪遵好受了许多。不过对于洪遵的随从来说,这可真是一趟痛苦的旅行,因为他们并没有洪遵这么好的适应力,当船速超出了他们的接受程度之后,就开始出现了典型的晕船症状。

好在第三天早上,船只抵达了台湾岛北部的鸡笼港,才算是让不适应船速的人有了一个喘息之机。和北港的兴旺不同,基隆港则显得有些冷清。

这是一处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北面出海口的海湾,一连串的小岛把海湾北面的出口围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个大约不到300米的通道。过了这个通道之后,船只就进入了一个宛如大湖般的平静海面,所以一开始有水手也叫这里为鸡笼港。

基隆堡就建立在距离海岸最近的一处多岩小岛上,小岛和海岸之间有一座木桥相连接。看得出来,保安社在这里的防御非常的严密,就好像是一处军事要塞一样。

当洪遵和沈敏登上港口处的栈桥时,基隆堡的守将已经带着一群人上码头迎接他们了。让洪遵有些惊讶的是,管理这座港口的居然是一个番人,这让他觉得保安社吸收的外来人口似乎超出了他的预估。

就在洪遵适应着重新踏上陆地的平衡感时,和基隆守备沈正义聊了几句的沈敏就走过来对着他说道:“老师,看样子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两天了。”

洪遵看着他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沈敏摇着头道:“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因为顺路的关系,我们需要装一批货物运去明州,老师您不介意浪费一两天的时间吧?”

洪遵看了看周边的环境后说道:“好吧,耽误一两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你先找人带我们安顿下来,这样热的天气闷在船上,我感觉自己需要好好洗个澡了。”

沈敏对着沈正义那群人招了招手,让人带着洪遵等人去堡内休息,这才向着沈正义问道:“你刚刚说,伊势平氏派出了使者到琉球,现在被送来基隆了?”

穿着蓝布小褂的沈正义走在前方带着路,还点着头说道:“是平氏首领安艺守平清盛的四弟平教盛,他坐着宋商罗虎的船只出海想前往北港,不料遇到了风暴,船只吹去了琉球…”

第二十九章 伊势平氏

在堡内的一间木屋内,沈敏见到了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平教盛,对方的穿着打扮虽然已经是相当正式了,但是在沈敏的眼里,依然是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看到这位日本高门平氏之子,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会有渡来人这种传说了。

沈敏的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是表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姿态。跟随在平教盛身边的小姓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状况,还试图让沈敏先向平教盛行礼。

不过沈敏很快就让卫兵将这位小姓架了出去,并把无关人等都赶出了房间,只留下了翻译和沈正义。

这间房间是堡内头领用于议事的地方,因此房间倒是不小,只是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张拼凑起来的长桌和二三十把椅子。沈敏坐在了长桌的东头,他向着脸上有些色变的平教盛客气的说道:“请坐下吧,我觉得一个人到了别人家里做客的时候,还是应该遵守主人家的规矩的,显然你的随从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让人带他出去清醒一下。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安艺守的弟弟?”

平教盛沉默了半天,方才压制住内心的不满回道:“三郎殿下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教盛,对于在下随从的失礼,我向你表达郑重的歉意。”

沈敏打量着这位日本人说道:“去年我曾经去安艺国拜访过安艺守,可惜时机有些不太凑巧,安艺守刚好外出。因此我留下了礼物和名帖之后,就离开了。不知安艺守派您前往北港,又是为了什么呢?”

平教盛低头看着面前的桌面说道:“兄长回来之后已经见到了三郎殿送给他的书籍和画册,他非常喜欢你的礼物,只是惋惜没能和你见上一面。

上上个月,你的部下黄管事再次带着礼物前来拜见兄长,因为兄长当时忙于一些俗务,所以并没有同这位黄管事多聊上几句。

等到兄长空闲下来之后,才发觉对于保安社所表示出的善意过于怠慢了,因此才派我亲自前往北港,予以回礼。”

沈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如果仅仅只是回礼,恐怕用不着教盛殿您亲自出面吧。如果安艺守还有什么要求,您不妨一并告诉我好了。否则就算你前往北港,也是找不到人和你交谈的。”

平教盛有些吃惊的抬头看着沈敏说道:“三郎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敏的身体向前倾了倾,靠在桌面上对着他回道:“和伊势平氏进行接触,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思。就我父亲和兄长的意见,他们并不想介入到日本内部的事务中去,只是想要保持现在的贸易正常往来就已经满足了。

所以,如果平氏是想要从保安社获得些什么帮助,那么只有我才是你们最好的合作对象。明白了吗?教盛殿。”

平教盛怔怔的看了沈敏好半天,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对面这个年轻人。就在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兄长给他的指示,于是他不由脱口说道:“那么你能卖铁炮给我们吗?”

在平教盛的比划和翻译的帮助下,沈敏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说的铁炮是什么。知道自己送去的礼物奏效之后,他稍稍沉吟了一会说道:“真是可惜,你来的太晚了一些。我保安社刚刚受到朝廷的招安,已经更名为保安军。

按照朝廷的命令,火器这种军国重器在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之前,已经不能擅自出售了。而且铁炮的打造工艺极为繁复,就算是我们自己每月能够制造的铁炮数量也不多,在本军还没有装备的前提下,先向外人出售,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听到沈敏拒绝自己的时候,平教盛的神情就开始变得有些沮丧,不过听到沈敏后半句含糊其辞的语句,他顿时又兴奋了起来,慌张的向对方恳求道:“我们平氏愿以150贯…不,200贯一门,向保安军购买铁炮,还请三郎殿下再三考虑一二。”

沈敏思考了一会,突然问道:“铁炮也不是不可以卖给你们,但是教盛殿想必刚刚也听明白了,出售铁炮给外人,现在对于我们保安军来说,是要冒着被朝廷责难的风险的。因此平氏能够给我们什么补偿,让我们去冒这样的风险?”

平教盛并不是他的兄长平清盛那样的机敏之辈,对于沈敏的问题,他并不敢做出什么额外的保证,只能吞吞吐吐的回答道:“如果保安军愿意卖铁炮与我们伊势平氏,我们将会把保安军视为最好的朋友,保安军在日本的贸易活动可以得到最大的方便…”

沈敏并不满意平教盛的说辞,他敲击着桌面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后说道:“现在大宋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乃是以我大宋为主,没有我们大宋的货物,日本的公家和武家就连基本的日常生活都维持不了。你说的这些,完全是敷衍我的话语。”

不待平教盛进行解释,他已经不耐烦的继续说道:“从去年到上上个月,我已经两次向伊势平氏表示了善意。如果安艺守不是突然失去记忆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记得,我们保安社向他提出的要求是,希望能够在本州岛北面沿海地区租借一块地方,用于捕鱼停歇之用。难道教盛殿出发之前,您的兄长依旧不肯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平教盛陷入了沉默之中,看着对方为难的神情,沈敏突然起身说道:“日本还不是伊势平氏的日本,如果安艺守想要以空口白话来换取我们保安军的友谊的话,那么恐怕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看到沈敏想要转身离开房间,不愿意任务失败的平教盛只能硬着头皮叫住了对付道:“三郎殿,请留步。我并不是不想给出承诺,只是本州岛毕竟是我国根基之所在,没有法皇或天皇的同意,我们平氏也不可能随意割让一片土地给外人。

何况我们虽然是西国武士之领袖,可并不是西国之主,西国大部分土地可并不在我们手中。我们又怎么能拿别人的土地割让给你们呢?”

沈敏转过身来,看着平教盛认真的说道:“掌握朝政的公卿们都住在京都,他们怎么会为了远离京都的乡下地方而劳神?

作为西国最强大的武家领袖,地方上的治安不正是平氏管理的范畴吗?我们需要平氏做的并不多,只要我们在同地方豪族协商的时候,不要被错误的认为是一场入侵行动就可以了。难道这对于平氏来说,也是很难办到的事吗?”

平教盛好歹也是参加过战争的武士,他自然明白对方所谓的协商肯定不是那么和平的交谈。但是,对比起能够让平氏强大起来的铁炮,这些豪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毕竟不是平氏的一员。

思考了许久之后,平教盛有些迟疑的说道:“可是三郎殿,这样的大事,您真的能够独自决定下来吗?”

沈敏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基隆守备沈正义问道:“正义啊,你说说,我有没有这个权力和平氏商讨日本的事务?”

沈正义毫不犹豫的回道:“当然有,如果有谁敢质疑您的权力的话,我一定先砍下他的头颅。”

平教盛看着犹如想要捕捉猎物的猛兽一般的沈正义,终于明智的改口说道:“如果保安社愿意为此支付地租的话,我相信兄长是会谅解你们的行动的…”

沈敏轻轻鼓掌,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说道:“当然,我们保安社已经是大宋的官军了,怎么可能租了土地不给钱呢。

不过我们租借的不过是本州岛北海岸的无用之地,因此土地的租金自然应该便宜一些。当然这些事情还是等我们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再谈好了,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当前的重要问题,你们打算购买多少支铁炮?”

第三十章 旅行

基隆堡大约只有北港那座城堡的三分之二大,不过因为建在岛上的一座丘陵上,这里的堡墙看起来却比北港堡高的多了。

这座城堡和外侧的港区显然还没有完全完工,洪遵顺着堡墙观赏岛上风景的时候,还看到许多地方都堆满了建筑材料。不过保安社在这座港口似乎已经取得了完全的控制权,因为此地的居民正脱离了取水不便的小岛,在对面的海岸上建起了村寨。

而且在海岸的村寨附近,他还看到了两艘在建的大船,外形同他们乘坐的那艘怪船类似,不过显然要更大上一些。

就在洪遵观察着远处的船厂时,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开口说道:“怎么,你事情已经都办完了?”

沈敏向着老师叉手行礼回道:“是,老师。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重新启程了。从这里到明州,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大约七、八天就能到了。十三、四日,我们就能踏上明州的土地了。”

洪遵扭头看着堡墙外的碧海蓝天和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头,不由有些感慨的说道:“台湾岛虽然只是海外僻壤,但是这里的风景还真是让人心旷神怡,若是老来能够在此修建一处茅庐隐居,倒是可以当成远离尘世的海外桃花源了。”

沈敏赶紧上前凑趣道:“老师何必想,我让人给老师在附近找一块风景绝佳之处修建庐舍,以为老师的避冬之居,不就好了吗。这里的冬天气候可比临安温暖多了,老师住过就知道这里的好处了。”

洪遵笑而不语,随即把话题带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两天尽看见你们往船里装大大小小的木桶和麻袋,倒是很少看到装其他货物,这木桶和麻袋里都装的什么宝贝啊,居然如此让人小心。”

沈敏下意识的看一眼港口处,方才释然的回答道:“哦,这船和普通的海船不同,因为顶部的甲板特意收窄了的,所以腹内的空间其实并不小。

不过这样的船型利于航行和对战,却不利于上下货物。所以为了能够尽可能的利用船内的空间和提高装卸速度,我们计算了船舱内的空间之后,特意规定了木桶和麻袋的规格。

这样一来,只要能够被装进木桶和麻袋内的货物,就能确保装上船。而且一个个木桶和麻袋的吊装,也比不规则的货物包装要容易装卸。此外,某些货物在不同港口下货的话,也能根据木桶上的标记进行区分,这就是为了方便而已。

至于今天装上船的货物,其实主要只有三种,油脂和皮革、皮毛而已,并不是什么违禁品。”

对于沈三郎的知趣,洪遵还是感到相当满意的。虽然他收了这个弟子,但也没有完全信任他。经营海外贸易的商人少有不走私违禁品的,而保安社这个前海盗团伙显然也不可能这么老实的按照朝廷法度做生意。

洪遵虽然还做不到对于一切非法的走私生意都表现出嫉恶如仇的姿态,但也绝不愿意和什么走私生意牵扯上关系的,这实在是有损鄱阳洪氏的声誉了。

他向沈敏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希望对方知道轻重,不要因为刚受到招安就想为所欲为了。毕竟市舶司作为朝廷和宫内的钱袋子,可不会给他这个低阶文官什么面子,一旦在他们的座船上查处什么违禁品来,这可就有些难以说清了。

既然沈敏对他做了保证,他也就释然的说道:“皮革、皮毛大约还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可这油脂?难道三郎不知南方多油料植物,不管是豆油、芝麻油、茶籽油、桐油等,皆以我南方出产为多,一斤不过2、30文,你运这么多油脂去明州,恐怕是要亏钱了。”

沈敏却笑了笑说道:“老师说的不错,南方油脂的确便宜,不过我这油脂可不是什么普通货色。老师还记得,这些日子所用的蜡烛和香皂吗?”

洪遵终于有些动容了,他看着沈敏问道:“你是说,这是鲸鲵之油脂?”

沈敏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里有459桶鲸油,正是上半年捕鲸的收获,学生正打算一并运往明州,然后制作成蜡烛和香皂出售。

这一桶鲸油约159升,以200文一升售出,制作成蜡烛,不加香料都要1贯钱,比之普通蜡烛贵逾数倍。实是一门极为赚钱的生意啊。”

洪遵只是稍稍转了转脑子,就一脸了然的说道:“你这是拿它们当普通油脂入关,然后再高价发卖,这公然占朝廷的便宜,是不是太过了些?”

沈敏晒笑道:“我倒是想要好好照着规矩做生意,在海外制好了蜡烛和香皂再送去大陆,可是去年第一批货就被宫内派出的内侍给和买了,一斤蜡烛出价连普通蜡烛市价的三分之二都不到,弟子连本钱都收不回,可不就得搞一搞这等歪门邪道了么。”

“呵呵。”洪遵也只能尴尬的笑了两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我不是市舶官,这等事也不归我管,你自己小心行事,不要坏了自家名声就好。另外,这鲸油所制的蜡烛和香皂的确不错,你到时给我留下一些,我欲赠送亲朋好友以为礼物,可有问题?”

沈敏赶紧拱手回道:“老师这话说的,就算您不开口,等成品制成之后,弟子也会让他们送一批去您府上,请老师试用,看看可有什么改进余地的…”

十月初六清晨,当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之后,洪遵等人用过了简单的早餐之后,就开始陆续登船了。而走在最后的沈敏对着前来送行的沈正义说道:“过上一段时间,舅父就会从北港过来同你交接基隆港的事务,除了守卫金瓜石的军队外,其他事务都可以交付于他。

只要舅父不插手金瓜石的金-铜主矿区,他在外围做些什么,就由他去吧。若是他想要插手主矿区,也不要和他起什么正面冲突,把他做的事情记录下来报告给我大哥即可。

至于你,去了琉球之后,一定要做好三件事:第一控制住琉球主岛的那霸港和岛上的各部落,并要求其余各岛土著臣服于我琉球守备府;第二是建立一个捕鲸基地,确保日本近海的捕鲸船队能够不断的扩大规模;第三就是负责同伊势平氏的联络,我们的捕鱼船队迟早是要绕过高丽海峡,前往日本北面的海域的,在日本本州岛北部确定几个立足点,还是极为重要的。”

沈正义低声答应道:“请三郎放心,不管是琉球、日本还是基隆金矿,小人都会为你牢牢看住的。”

沈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没再说什么,转头跨上了绳网,让人将他吊上了船。当船只开出了基隆港,升起了满帆向北驶去时,沈敏扶着船舷看着船只身后越来越小的陆地,一时不由有些发呆了起来。

“怎么,还没有离开呢,你就开始想家了?”

沈敏转头看去,发觉是洪遵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不由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的确是有些,以前弟子也不是没有离开过,可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弟子的心情却感觉有些沉重。弟子想着,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次的旅行,何时才会结束吧。”

“旅行?”洪遵看着船尾翻出的白浪,不由有感而发的说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对于我们来说,本就是一场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旅行。所以,三郎无需如此挂怀故乡,你应该想一想,前方有多少不同的风景等你去观赏才是…”

虽然沈敏心中怀着的并非是洪遵所想的思乡之情,而是一种幼兽离开自己安全巢穴的惶恐,但是能够得到洪遵的开解,倒也让他的焦虑放松了几分。因此他真心诚意的向洪遵拱手致谢了一番,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融洽了几分。

第三十一章 码头

明州市舶司的码头上,除了十几艘等待装货出海的船只外,停泊进口船只的泊位上却只有一两艘船只正等待着卸货,而且看这两艘船只的样式还是大宋近海的沿海贸易小船。

显然遵从于夏归秋出的季风贸易规律,眼下的明州市舶司正处于一个较为悠闲的时间段。于是在码头一侧的竹棚下,一群穿戴着皂衣乌纱的公人正围绕着几名孔目官边上,看着他们玩着打马的博戏。

10月的宁波已经能够感受到秋天气息了,这大约也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一个季节了。特别是坐在空旷的码头竹棚下,既不受阳光之晒,又能够享受着微风吹拂,大家聚在一起赌钱作乐,没有比这更能消磨时间的了。

不过正当这群公人玩的正开心的时候,一名公人从码头处匆忙了过来,兴高采烈的向竹棚下的上司高声喊道:“有船来了,有海船来了,陈孔目、李孔目…”

坐在方桌前玩的正开心的几位孔目顿时站了起来,向着码头北面望去,一位三十出头的孔目官对着身边资历最深的陈孔目说道:“真是蹊跷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海船过来,要不要去通报一声胡公事?”

陈孔目还没说话,另一位年纪较轻的孔目官已经站在椅子上一边翘首望去,一边摩拳擦掌的说道:“没必要这么着急去通知,还是先盘问清楚了这只船来自何处,再去通知比较好吧。可不要是空欢喜一场,白让大家高兴一回了。”

刚刚出声向陈孔目询问的孔目官,此时看着这位年轻同僚的背影,不由撇了撇嘴。他嘴上虽然没继续出声,不过心里已经对这位新来的同僚大为不满了起来。这位仗着和两浙路市舶司提举有些关系,来到明州还没一两个月就吆五喝六了起来,真是完全不把他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啊。

还没等这些孔目官讨论出一个结果,又一位值守在码头上的公人跑了过来,向着这边挥手大喊道:“挂着红底黑锚旗,是胡老爷的船。”

听到这一声高喊,竹棚内跃跃欲试的公人们顿时泄了气,有人还不甘心的对首先跑回来报告的公人喝骂道:“该死的岳哥儿,你连看都不看清楚挂什么旗就跑回来的吗?下次再胡乱嚷嚷,就让你守上一个月的仓库去…”

站在椅子上的年轻孔目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试图叫众人跟着他前去码头检查新来的海船,不过并没有人理会于他。

就在他想要发怒时,年长的陈孔目已经对众人分派下了任务,“许四、刘三,你们两人去城内衙门通知一声胡公事,有海船到岸。回来的时候顺便通知下济民社的胡翁,告诉一声他们家的船到岸了。

李孔目你带两人去五号码头等候着,船上的货物照旧卸于天字五号库,待到胡公事来后一起检点核实货物。至于其他人去把各处的夫子们叫过来,等船只靠岸后督促他们尽快卸货。杨孔目就和我在这恭候着胡公事过来吧。”

除了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杨孔目,其他公人都整齐的应了一声“诺”,然后照着陈孔目的吩咐下去做事了。

虽然平日里杨孔目仗着自家亲戚的权势,并不把这些同僚放在眼中。但是看着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却也变得心虚了起来,向着在这明州市舶司做了十余年的老公人问道:“陈孔目,这胡家老爷说的遮莫不是城内胡家金银交子铺的东家胡翁?”

陈孔目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杨孔目后说道:“正是这位胡翁。”

杨孔目顿时大着胆子说道:“胡翁虽然有钱,可咱们市舶司还需避忌他么哪怕是本地的知州老爷,也不能随意干涉我明州市舶务的事务吧。我们的上官难道不是两浙路市舶司吗?”

陈孔目看着码头方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等虽然只需听从两浙路市舶司的命令即可,可两浙路市舶司远在华亭,每年只在夏季几个月派人过来督查抽分一事。平日里这明州市舶务的事务可都归胡、俆两位勾当公事管理,你可知这一笔可写不出两个胡字。”

听说这位胡老爷同自己的上官是亲属关系,杨孔目的态度虽然有些释然,但也还是悻悻然的说道:“虽说县官不如现管,可这胡公事这么照顾自家的生意,是不是太对不起大家了?他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够一手遮天了?”

若是平常时日,陈孔目才不会理会这杨孔目自己去作死,可今天他既然已经给对方透了风,就不好置身事外了。为了避免这杨孔目把自己牵连进去,他不得不多透露些消息出来。

“若只是胡老爷的货,我们倒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只不过这船货不过是挂在胡老爷名下,真正的船东是另有其人。年初福建路泉州城被海盗围困了将近一月,你听说过吧?”

杨孔目连连点头道:“是,据说是福建路提举市舶司惹恼了盘踞澎湖的大盗团伙,搞的人家打上了门来,连泉州地方都跟着倒了霉。不过这和胡老爷身后的船东有什么关系?”

陈孔目看了看周边,方才压低声音说道:“这船东就是哪个出兵打上泉州的海贼,他们自称为保安社,据说海外群盗都要听这保安社的命令,连我们浙江这边的海盗都归顺了他们。”

杨孔目心下顿时一寒,不过还是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我们两浙路可不比福建路,是有着殿前司兵马护卫的。就算那保安社再怎么大胆,也不敢跑来明州撒野吧?”

陈孔目不由发笑道:“若是防备金兵南下的浙西淮东兵马,倒是听说有不少好汉的。这明州驻军能不能打,杨孔目遮莫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不成。你也不看看,江对岸的军营都快变成菜市场了,难道还指望他们保卫这明州城?”

杨孔目下意识的看向了江北的军营,一时也是无话可说。陈孔目冷笑了几声之后又说道:“你可知道,去年宫内派来的监官钱大官是怎么故去的吗?”

杨孔目顿时奇道:“不是说于江中饮宴,不慎失足落水的吗?”

陈孔目摇着头说道:“那不过是知州大人找的借口,实际上他是得罪了保安社,被人找上门溺死的。”

杨孔目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他,他们连宫内的大官也敢下手?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陈孔目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也不是事出无因。这位钱大官硬是吞了人家一船货物,价值不下十万贯。结果人家便直接找上了门来,知州大人还不得不替他们遮掩这件事,生怕被朝廷追究责任。所以,杨兄弟,有些人不是我们招惹的起的…”

就在明州市舶务的公人们谈论着沈敏乘坐的船只时,沈敏也正站在船头看着三江口的风景。拜一阵顺路风的借力,他们只花了五日便看到了舟山群岛,在昌国县休息了一晚之后,于十月十二日抵达了明州。

西面的余姚江和南面的奉化江在三江口汇合成甬江,然后向东北靠着招宝山出东海,被三江环绕的一个犹如孕妇肚子一般的江东岸突出部,就是明州城的所在了。

放眼望去,不管是后世江北的外滩区还是江东的商务大学区,此刻都是一片果园、树林和稻田。沈敏记忆中的那些高楼大厦和干净开阔的道路,和眼前的田园景象完全无法重合起来。

想想后世动辄一两万的房价,现在还是一片不值钱的田野,沈敏就觉得真是暴殄天物。真可惜他不能把这片田野搬回2019年去,否则他可真就发了。

不过他遐想了一阵,就看到自己的老师洪遵正望着明州城陷入了沉思之中,一脸哀痛的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不由上前打扰道:“老师何故如此?难道明州有碍于老师不成?”

洪遵看着远处的城池悠悠说道:“我只是想起了建炎三年,母亲带着我们跟随官家躲避金兵追击,那时我才九岁…现在国家稍稍安定下来,父亲也回来了,可母亲却已经不在了,故一时有所悲伤…”

第三十二章 明州胡家

对于洪遵的感慨,沈敏也失去了说话的意愿,毕竟他的父母还在将近1千年后的时空里,同样也是见不到了。

师徒两人在沉默中看着船只靠了岸,上了码头之后,看着这些规规矩矩的市舶司吏人,洪遵略微有些意外,他可是听过和见过市舶司这些小吏对待商人是有多么蛮横无理的。

不过急需了解京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的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吏人微妙的态度,他对着身后的沈敏说道:“我先去本地的知州衙门报个道,顺便看看有没有顺路的官船前往临安,你在码头先办你自己的事情吧。”

沈敏一边点头应承着,一边又随口问道:“那么老师今晚对于住宿的地方可有什么安排,还是全部交给弟子来办?”

洪遵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明州还有认识的人?”

沈敏轻松的指着身后的大船说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明州贸易,怎么会不认识几个商家,如果老师没有什么其他安排的话,弟子就找人借个宅子安顿下来,然后再去知州衙门通知您,这样可好?”

洪遵点了点头道:“若是如此当然更好,城内的客栈再如何干净也是比不上私人的家宅的。你安顿下来之后,自去衙门找我就是了。”

洪遵带着自己的随从离去后,沈敏就留在了码头观看船只开始卸货。和其他低矮的宋朝只需要一块踏板就能解决的问题,对于保安社的高大海船来说,卸货还是比较麻烦一些的。不过有着船上安装的铁链滑轮升降系统,卸货的速度却也不算太慢。

而前来查看船只货物数量的市舶司小吏态度也很热情,还特意给他送来了桌椅和茶水,这让沈敏对于这些官吏的印象好了不少。上次他来明州时受到的接待可没这么好,果然在展示过保安社的力量之后,这些人总算是知道应该如何为人民服务了,沈敏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

不过就在他悠闲的躲在树荫下喝茶观看码头卸货的繁忙场景时,一群人匆匆从城内出来,向着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是沈三郎在此吗?”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喊声,沈敏不由起身向后望去,定睛看清了来人之后,他才拱手向来人行礼问候道:“原来是胡兄和毛兄过来了,我正找人去通知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两位兄长久未蒙面,最近过的可还好吗?”

一个三十出头穿着青色道袍的俊朗青年,抢在众人之前对沈敏笑容满面的回道:“是这码头上的陈孔目派人来通知,说我家的船到了。我父亲就猜到是琉球有船过来了,这路上碰到了你派人送来的口信,方知是三郎来了。刚好又在路上碰到了毛兄,所以我们就一起过来接你了。三郎,此地不如让纲首看着,你且随我去家中歇息沐浴,也好让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啊。”

沈敏看了看身后码头,于是随口就向身边的亲随吩咐道:“崇安和宋纲首在此监督船只卸货,正礼和彦河带上行李和礼物,我们这就先进城去吧…”

这次沈敏上岸,带了三十一名亲卫,分别由沈正礼、沈崇安、齐彦河三人率领。听到了他的安排之后,早就按奈不住想要进城见识的齐彦河顿时欢呼了一声,便跑去码头传话去了。沈正礼和齐彦河倒是蛮沉得住气,向沈敏行礼唱“喏”之后,方才退下下去。

虽然沈敏以携带行李的名义带走了一大批箱笼和货物,不过码头上的小吏并不敢出声阻拦,反而尽心尽力的为他们叫来了牛车和挑夫。于是在离开码头之前,沈敏对着前来送行的几位孔目和沈崇安说道:“多谢几位帮衬照顾,要不咱的船也没这么快就能开始卸货,咱也不好让你们白忙活一场。崇安,一会你挑出一些皮毛来,算是咱请大家喝酒酬劳了,可别漏了那位,明白了吗?”

肤色黝黑的沈崇安抱拳答道:“是,三郎。小的明白了。”

听到了沈敏话语的公人们,立刻纷纷出声谢道:“多谢沈纲首赏赐。”“沈纲首高义…”“我等一定会好好照应的…”

沈敏抱拳谢了几声,便带着一只二三十位挑夫组成的小队伍,向着距离码头最近的东南城门走去了。

这个时代的明州,其实倒很像是一座建立在湖河之上的城市。大部分的街道都是面对着运河或是自然河道而建立的,因此乘坐一叶小舟足以游遍全城了。城中给人印象深刻的建筑,还是各种各样的石桥和木桥。

明州城市的中心其实是一个湖泊,据说是唐太宗贞观十年人工开凿出来的。宽处似满月,狭处似眉月,故称月湖。月湖的北面和东面是官署,西面和南面则是官宦及富室的宅邸,这座半个平方公里不到的城中湖边,却遍布了翠竹、松林和花圃,号称有月湖十景。

胡氏虽然在城内也算是颇有身家的富豪,不过也同样挤不进这月湖边上的黄金地段,只能在月湖南面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建了一个四、五亩大小的宅院。不过胡氏在后院建有一幢三层高楼,能够看到小半个月湖的景致,因此颇为得意的给这幢木楼命名为望月楼。

胡氏出身于四明,起先不过是一个小地主,后来因为贩卖粮食、丝绸而颇有身家。不过建炎三年金兵南下,明州残破胡家家业同样也败去了大半,于是当时的胡家家主冒险入海前往高丽、日本经商,总算是重新振兴了家业。

绍兴和议之后,胡氏除了继续经营海外贸易之外,还在明州开了一个金银交子铺,替海商兑换钱币并放贷。不过好景不久,八、九年前胡氏的海船遇难因而陷入了一场官司,赔偿了客商和水手的货价和抚恤金后,胡氏再次走到了破家的边缘。

五十出头的家主胡重山决定冒险一搏,三年多前亲自带着胡家最后的资产南下三佛齐,指望能够通过这一次航海贸易翻身。只不过这一次上天似乎没有继续眷顾他,船只在麻逸国附近遇到了风暴,货物再次打了水漂。

胡重山等人虽然被土人所救下,不过当时他已经万念俱灰想要告别人世了。只是在这个时候,沈敏带着船只追击一伙南洋海盗也抵达了此处,听说了胡重山的遭遇后,便将缴获的货物和船只借贷给了他,看看胡重山能否成为保安社在大陆的销售商人。

之后的事实证明,胡氏在航海上也许没什么天赋,但是在做生意上的才能还是相当不错的。保安社从东西两洋收集来的财物,在胡氏的帮助下变成了各种保安社急需的物资,让保安社解决了初期后勤上的大多数问题。

特别是胡家的金银铺子,更是成为了保安社用于兑换黄金最好的渠道。仅仅两三年的时间里,胡家的家业不仅重新兴旺了起来,胡家的族人也占据了明州衙门不少重要的吏职,为保安社从明州进出口货物提供了许多方便。

因此听说沈敏这位胡家救命恩人亲自到来之后,胡重山虽然没有大开中门迎接,却也早早的站在门外等候着了。

站在台阶上的胡重山看到巷口转进来的沈敏后,赶紧提着道袍的下摆匆匆下了台阶,向着沈敏迎了过来,站在他身后的几位胡家子孙忙不迭的跟在了他身后,生怕老父不小心摔上一交。

沈敏看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胡重山,也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准备向自己作揖行礼的胡重山说道:“胡翁何须如此,一年多不见,您的身体可还好吗?”

胡重山拗不过沈敏的力气,不得不站直了身体说道:“我的身体还好,就是这条伤腿越来越不利索了,否则就该亲自去码头迎一迎你了。三郎的个子倒是又高大了些啊…”

看着一老一小在巷子里就这么闲聊了起来,长子胡明泉不由咳嗽了一声道:“父亲,三郎刚下船不久,身体劳乏,还是请他回府沐浴更衣,然后再行叙话吧。”

“对,对,我都老糊涂了。”胡重山说着便拉着沈敏向府内走去,并吩咐着管家去准备热水、床榻。

第三十三章 商业一

当沈敏洗完澡换上了便服从浴室中走出来,守在门外的沈正礼便立刻向他汇报道:“胡家把整个西跨院给腾了出来,齐二郎正带着人收拾。我们带来的东西已经和胡家的账房交接了,也入账了。胡家也派人带着云哥儿去知州衙门通知洪官人去了。胡翁在后院听雨轩等着同三郎你会面。”

沈敏点了点头回道:“告诉齐二郎也不用太折腾,我们也住不上几日。现在找人带我去后院,我正要和胡翁好好聊一聊。”

很快他就看到庭院中一名胡府的子侄正等候在那里,见到他们从房内出来之后,便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往后院走了进去。顺着一条曲折蜿蜒的游廊,又过了几道月亮门,沈敏面前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胡家后院围绕着一个半亩大小的湖泊而建,湖的北面就是胡家闻名的望月楼,湖的西面则是一座三间面东的临水平房,这套木构平房就是所谓的听雨轩了。

望月楼和这听雨轩之间的陆上并不相通,被一座太湖石构筑的假山所封堵住了。不过一道人字形的木桥架在了湖面上,把听雨轩、望月楼和湖东面的花园给连接了起来,这座后花园的布局看起来确实是下了不少功夫。

不过对于看尽了海外自然风光的沈敏和沈正礼来说,这点精妙却又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两人略略停足欣赏了片刻,便快步向着听雨轩走了过去。

胡重山父子把沈敏迎进了听雨轩后,便将下人都遣了出去。轩内很快就剩下了四人,胡重山父子和沈敏、沈正礼。沈敏和胡重山分别做在了八仙桌的两侧,胡明泉和沈正礼则分别站在两人身后伺立着。

草草寒暄了两句之后,胡重山便正色向沈敏说道:“三郎,咱们还是先把公事办了,再论私谊吧。”

沈敏一边剥着香榧,一边轻松的回道:“正该如此,那就请胡翁你先说说吧,都有什么公事需要向我汇报的。”

胡重山回头看了看儿子,胡明泉顿时拿出了一份账本念道:“绍兴二十四年五月,有琉球船来,卸下皮革…这样累积下来,到今日之前为止,保安社在我胡家金银铺尚存有35万贯本金,价值11万9千余贯货物尚未变现。今日随船送来的六千两黄金及各色货物,尚未计算在内。”

待到儿子念完了账目,胡重山方才看着沈敏说道:“三郎,如果不算我们金银铺的股本,这两年里你另外投资的17家商铺,股金加起来也将近有六、七十万贯了。

你之前写信给我,说是要把这些股本抽出一半以上,组建一个银号,以取代现在的十八家联号,这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大家现在心里都没底啊。要不是现在台湾和朝廷弄的这么僵,有几家都想要直接去台湾找你问清这桩事体了。

另外,跟你一起过来的洪官人又是个什么状况?把他引来这里,会不会不太方便?”

沈敏咬着脆生生的香榧,品尝着快要忘记的香酥口感,过了好一会才咽下坚果碎屑说道:“说正事之前,我倒是有件事要通告你们。就是我保安社已经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成为了侍卫亲军步军司下的保安军,守卫澎湖、大小琉球诸岛。这位洪官人,就是前去台湾招安我等的朝廷使者,所以现在我们也是官军了,你们眼下可以安心了吧。”

“呵呵,三郎说笑了,我们胡家不一直都是很安心的吗?不过接受招安总比之前不受朝廷认可要好得多,这下就算是运些违禁品出海,我们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而且,三郎今后往来明州也方便了许多,不用再那么遮遮掩掩了。”

虽然胡翁说的很是大方,但沈敏也依然能够瞧的出,站在他身后的胡家长子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的。毕竟之前和保安社做生意乃是私通海盗,哪怕胡家从这桩生意中获利甚丰,也总是免不了时刻担心的忧愁。

现在保安社既然已经成为了朝廷的官军,他们之间的贸易就不算是资助盗贼,也不用担心有一天全府上下不得不逃亡海外了。虽说胡明泉知道,有着保安社的庇护,胡家在海外还是能够东山再起的。但海外的蛮荒之地如何能同大宋相比,那可是大多连花钱都花不出去的鬼地方。

沈敏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接着说道:“胡翁说的不错,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我却是要在陆上长住了,所以我想趁着机会把陆上的生意理一理,也好保安社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

胡重山父子听了心中都有了一惊,不过胡重山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笑呵呵的说道:“三郎这么想就对了,这海外风光虽好,却终究不及故国之风景。

更别说,这海外要什么没什么,就算是攒下了万贯家私,可若是连钱都花不出去,这万贯家私又有什么趣味呢?

三郎在海外趁下了这么大的家业,自然就该上岸置办田宅,日后也好落叶归根啊。三郎若是没有定下在何处置业,那不如就交给小老儿,让小老儿在明州城内外为你置办下一些产业,保管你住的满意。”

沈敏笑着拱手道谢了声,方才说道:“胡翁的心意,在下这里先领受了。这置业吗,肯定时要置业的。今后我正欲把明州这里当成集成货物的进出港,自然是要弄上一座庄园方便往来客商居住的。

不过今日我们暂且不谈此事。因为我此次上岸乃是另有原因,因此无法在明州长住。那位负责招安的洪官人和我聊的颇为投契,所以已经收为弟子。此次我是要跟随他去临安求学的,因此我之后都会在临安呆着。

读书这种事情,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分,所以这才打算趁着在岸上的这段时间,把陆上的生意给理一理。

胡翁想必也清楚,虽然之前我们在明州打通了市舶司的官吏,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放我们的船往来北港-明州贸易。不过我北港所需要的铁料、铁器、火药、硝石、铜钱等物毕竟都是违禁品,就算人家放松了检验,你们在陆上也搜集不到这么多货源,这才使得大量的资金积压在陆上。

老实说,我保安社现在正处于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从大宋、金国招揽来的流民或逃奴、逃军源源不断,我们需要大量物资用于在海外拓荒。如今既然我们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今后进货自然不必只指望两浙路这一处,福建、广南自然也可去得。

这样一来,原本松散的十八家联号,对于保安军的新局面来说,就有些鸡肋了。所以,我想要改革联号,把现在双方的贸易合作变得更为紧密一些,不知胡翁意下如何?”

胡明泉的心里顿时一紧,若不是老父尚在面前,他都要迫不及待的反对沈敏的想法了。现在双方的贸易合作,其实对于他们这些岸上的商人乃是最好不过的模式。他们收集各处的货物运来明州,再由保安社的船只运往海外,而保安社从海外运回的宝货又必须通过他们的手才能销售出去。

出口货物时是先钱后货,进口时却是先货后钱,因此大部分风险都压在了保安社的身上,他们只要坐地收取转手之利就可以了。现在对方说要改变贸易方式,胡明泉怎么看都觉得不会比现在这模式更有利了。

然而不比长子沉迷于利益不可自拔,当日在海外见识过保安社追杀海盗雄姿的胡重山却是清楚的很,虽然之前对方限于自己海盗的身份不得不把相当的利益让给了他们这些岸上的商人,但并不代表对方在这场交易中是没有反制之力的。

掌握了海外渠道的保安社可以更换岸上的交易商人,可他们却无法选择比保安社更好的交易对象。更何况,现在保安社被招安后,他们挑选贸易对象的余地就更大了。至于说动用权力什么的,对于一个敢于出兵围攻泉州的海盗团伙来说,这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第三十四章 商业二

因此只是思考了极短的时间,胡重山已经向沈敏认真的说道:“若无三郎援手,我胡家三年前就该家破人亡了。既然三郎认为现在的贸易方式要改一改,我们胡家自然是绝无二话的,三郎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

只是其他各家商户,我就无法替他们做主了。所以三郎究竟是个什么章程,能否先说给小老儿听听,也好让小老儿去试着劝说他们一二?”

听到胡重山这么说,沈敏还是很开心的,他笑着向对方说道:“胡翁还请放心,我要改一改现在的交易模式,并不是想要损害大家的利益,甚至于可说是为了今后能让大家发展的更好一些。

胡翁开这金银交子铺这么久,想必也知道这兑换钱的生意其实是大有可为的。特别是这大宋境内和大宋境外的钱币流通,我国商人出海贩卖货物,最麻烦的一点就是无法把手中的货物及时出售回笼资金,从而导致他们不能及时购下自己看中的货物。

生意场上讲的不就是手快有手慢无么?因此错过了机会就是错过了财富。除此之外第二糟糕的麻烦就是,我国货物在海外的货价高昂,而国外的货物却极为低廉,使得即便已经装满了船只的空间,但还有大量的资金未能花掉。

带着这些资金在海上航行,对于船主来说其实并不安全,除了容易遭受海盗的窥伺之外,遇到一场风暴就等于是遭受了双倍的损失。而且带着钱财入关,还极有可能遭到市舶司官吏的勒索和刁难。

所以,如果有这么一家银号,在海外向我大宋商人发放贷款,接受承兑汇款;在国内向外国商人提供周转资金和汇款。胡翁,你觉得这桩生意可值得做否?”

胡重山还在慎重的思考时,他身后站着的长子胡明泉已经迫不及待的点头出声道:“值得,当然值得去做。保安社控制着海上航道,押运金银、铜钱要比别人安全了不知几倍。眼下海外贸易之利几乎没有少于三倍,特别是某些贵重的细货常常是十倍之利,我们哪怕只收三成的汇水和五成的利息,也一定会有人上门求贷的…”

“咳、咳。”胡重山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儿子不知深浅的话语,待到胡明泉知趣的闭嘴之后,他才正色望着沈敏说道:“三郎说的这桩生意的确是有利可图,但是这样的生意从来也没有人去做过,其间必然是麻烦重重。

特别是光一个汇兑,如何不让骗子看到破绽上门牟利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样的银号恐怕也不是我们想办就能办的,还要去同朝廷及各国进行交涉,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我们之前的投入可就都打了水漂啊。”

对于胡重山的保守观点,沈敏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他耐心的解释道:“胡翁说的我也考虑了很多次,的确要是我们遇到了您说的这些麻烦,也许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银号也就算是黄了。

可是我再三思量,觉得这些麻烦也不是不可以克服的,而且银号一旦能够让我们做起来,这可就是一座让子孙后代享用不尽的金矿啊。只要让别人的钱在银号里转一转,我们就能从中获取一笔利息,银号里流动的钱越多、越快,我们收取的利息次数就越多。

不管是向银号存钱汇兑的商人,还是向银号求贷的商人,说到底他们最终都是在为银号打工而已。我们只要建立起银号这样一个组织,接下来就可以几乎没有风险的在所有生意中插上一脚,还有什么样的生意比开银号更为划算呢?

再说了,我们一开始也不用把场面铺的这么大。先在日本、北港、泉州、广州、三佛齐这几个地方设点,待到时机成熟了再扩大银号规模,难道还怕会出什么问题吗?

此外,我想要成立银号,也是打算为今后的捕鲸事业发展做资金上的后盾。因此哪怕胡翁您不愿意参加,我也还是要找人干起来的。”

胡重山终于有些动容的问道:“捕鲸?在海上捕杀鲸鲵,这不是极为凶险之事吗?”

沈敏奇怪的看着对方好一会,方才出声说道:“当日我在海外遇到胡翁的时候,我还记得胡翁跟我说过这样一些话。你说:你自己这条命没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胡家几代先人攒下的家业最终败坏在了你的手中,你最怕的便是胡家从此一蹶不振,再无复起之日,那样的话你即便身死,也没面目去见各位先人了。

正因为胡翁的这些话语打动了我,我才愿意给胡家一个机会。当然我今日说这些,并不是要求你们回报我,而是想要借此向胡翁说明一件事。对于某些人来说,贫穷比死亡可怕多了。

以现在的技术在海上捕杀鲸鲵,确实是一件风险极大的行动。但是一头鲸鱼身上光是出油脂就有4-50桶,每桶最少可卖出39贯。

适合于捕鲸的坚固船只大约是普通船只造价的三倍以上,但也不会超过25万贯一艘。每艘捕鲸船用人40-60个。在琉球和日本以北的海域,鲸鱼就如同过江的鲫鱼一般多,一年捕杀一、二十条鲸鱼,获取800-1000桶鲸油是很正常的。

也就是说,一条捕鲸船光是鲸油上的收益,一年最少也有3万贯,这一年就赚回了本钱,今后便是纯收入。胡翁,这做生意还要冒着货物卖不出去而折本的风险,但是投资一条捕鲸船只要能够回港就有利润,还要比这回报率更高的生意吗?

因此,只要我们给出了这条赚钱的道路,必然会有许多想要一夜暴富的百姓投入这个行业的。但是,捕鲸是一项投入成本和捕杀技术要求相当高的行业,如果没有一条坚固的船,海上寻找方向的技术,猎捕鲸鱼的可行办法和处理鲸鱼的技能,那么他们就是一群找不到出路的无头苍蝇。

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够教导他们如何在海上辨别方向,如何远航,如何猎捕鲸鱼并进行处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倾其所有来求学的。有了这些技能之后,他们就需要船只和器械,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能够放贷给他们的银号,有些人估计连自己的卖身契都敢签字的。

您瞧,发展出一个捕鲸业,我们不仅可以从造船业和各种航海物资中获取利润,还能从放贷中赢得利息,投入到这个新兴行业的人越多,我们的利润就越高。而且就算他们干亏本了,我们还能扣押他们的船只卖给其他人,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诱人的生意吗?

所以,如果你们不想参与的话,哪怕是我们保安社自己,也是要独自经营这桩生意的。”

沈敏的话音还没落下,听的正入迷的胡明泉已经急迫的脱口说道:“参与啊,这么好的生意我们怎么会不参与…”

虽然父亲胡重山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此时的胡明泉却不肯闭嘴的说道:“爹爹,这的确是一桩好生意,我浙东福建沿海多的是水手,只是现在近处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动不动就要出马六甲海峡去天竺国。

马六甲海峡之外不仅风浪猛烈,而且还有着许多海盗,比起这捕鲸的行当风险大了不知多少倍。更何况,水手远航海外并没有什么固定收入,只能依靠分配自己的舱位贩货牟利。遇到哪些心思灵敏的水手,固然是一趟下来获利甚丰,但是对于那些比较愚钝的水手,不仅赚不到钱,反而有可能要欠上一笔债务。

因此,只要这猎鲸确实可行,那么肯定有很多水手船主改行的。现在用鲸油制作的蜡烛和香皂,市面上根本看不到,我们试销售的两批货,直接就被高门大户给包圆了,连柜台上都没摆热乎呢。要是有足够的原料,我们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啊。”

胡重山终于不耐烦长子在这里搅局了,他直接出声道:“好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现在去厨房看看,今晚招待三郎的饮食可有什么差错没有。要是出了问题,我就拿你是问,快去。”

虽然很是不甘心,但胡明泉还是不得不在父亲的严令下离开了听雨轩。只是当他离开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插足于这桩生意,全然忘记了一开始他对于保安社这个生意合作伙伴的警惕。

第三十五章 商业三

这边把儿子赶走之后,胡重山又把目光放在了沈敏身后的沈正礼身上,沈敏却若无其事的说道:“正礼是我最信任的人,胡翁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不必有什么忌讳。”

见沈敏不愿把旁人赶出去,胡重山也无奈的放弃了想要同他单独谈谈的想法,他把目光转到沈敏身上,正色说道:“三郎应该清楚,这两年我胡家为保安社收购铁料、硝石、火药、铜钱等违禁品可谓是不遗余力,明州城稍稍有些眼力的人都知道我家在替谁做事。所以我胡家和保安社实已是一体两面,保安社出了什么问题,我胡家在岸上也是呆不下的。

如今保安社刚刚接受朝廷招安,三郎就跑来岸上要对联号进行大刀阔斧的变革,虽然三郎描述的未来看起来是极为诱人的。但我还是想请三郎给我一句实话,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以保安社如今在海外控制的商道,哪怕是不做银号和捕鲸行当,也足以让你沈家富贵一生了吧?何以三郎刚一上岸,一不问田舍,二不问美婢僮仆,就急着想要变革联号生意,做这么麻烦的事?”

“究竟想要什么?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沈敏低头看着被香榧的胞衣染黑了的手指,怔怔的在心里思考了一阵,方才缓缓出声说道:“不知胡翁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得是神宗皇帝的故事。

话说当日神宗皇帝召见王安石和文彦博两位大臣商议变法一事,结果当时任枢密使的文彦博这样对神宗皇帝说道:祖宗定下的法制都在,没有必要改动,免得失去人心。

神宗皇帝说:变法一事,对于士大夫们来说或许有些不便,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文彦博当时就对皇帝答曰:陛下您是和士大夫们一起共同治理天下,而不是同百姓一起治理天下。

胡翁,这天下谁是百姓?你我这样的商人就是百姓。在我大宋朝,有钱又如何?不过还是朝廷眼中可以随意惩治的百姓么。

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但也是绝不肯当别人砧板上的鱼肉的。以联号这等粗浅的商铺联合体,虽然能够让大家赚取一些钱财。但一旦让权贵豪门盯上了我们的生意,你们除了指望我保安社的武力之外,还能指望谁去?”

胡重山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虽然他心里明白沈敏说的不无道理,胡家凭借着过去在明州扎下的根基,之前震慑住了一批州县内的地头蛇,让他们不敢为难联号的生意。但是随着联号生意的规模不断扩大,此时也有临安府的贵人关注了过来,还派人过来打了招呼,想要同他们合作。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贵人所谓的合作,不过是想要了解下他们赚钱的方式。若是能够顶下他们自己做,那些贵人们肯定是不会心慈手软的。若是离开了他们就赚不到钱了,那么他们就要强行入股赚息钱了。

只要他们的生意离不开大宋的境内,最终都是要托庇到某个贵人门下的。联号的生意之所以现在才被临安的贵人们看上,主要还在于联号的合作对象是东海大盗保安社,未来的形势不明,所以人家才没急切下手。

这时胡重山猛然醒悟了过来,临安那位贵人前两个月突然派人过来同他们谈合作,并不是全然因为联号的生意看起来太过兴盛,而是已经收到了朝廷要招安保安社的消息啊。既然保安社成为了保安军,自然也就得受朝廷的管理,因此这位贵人觉得自己吃定了联号,才急切派人过来同联号合作啊。

胡重山面色虽然未变,但也有些不安的对沈敏说道:“可是眼下保安社毕竟已经被朝廷招安了,这武力恐怕今后也不好轻动了。”

沈敏在桌上放着的一盆飘着几片菊花花瓣的清水中洗了洗手,然后接过身后沈正礼递过来的布帕擦干了手上的水迹,这才张口低沉而清晰的说道:“胡翁说的不错,既然被朝廷招了安,今后总不能轻易动用武力。

只是这岸上咱保安社动不了武力,难道海上还动不了吗?大海茫茫,船只要是出了事,谁知道是遇到了风暴礁石还是被海盗打劫了。

所以只要保安社还能控制住海上的安全,这些岸上的达官贵人只要还想把生意做下去的,总要给我们保安社几分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保安社能够在东海有着现在这样的势力。除了社内有着一群精兵强将之外,这后勤物资的充足也是功不可没的。过去三年里,胡翁和联号各位商家对于我们保安社的支持,我也是记在心头的。

可是眼下形势不是已经发生了变化了么,朝廷招安之后,我保安军必然是要继续从金国、大宋招募更多的流民以开拓海外的。这样一来,我们需要的物资就会成倍的开始上升。

如果继续按照以前走私的方式玩进出口贸易,将会极大的限制保安社和联号的发展,也会让海外的拓殖行动陷入停滞。所以我才希望能够把联号这个松散的贸易联合社分为三块,大家各负其责,专心于一块主要业务发展,这样才能节约投入的人力、物力啊。

而且摊子铺开之后,就算某些权贵想要上门捡便宜,他们既要估计民间的舆论,也难以一时插足我们的核心业务,总可以让我们借此抵挡他们一段时间,从而给我们发展自己的力量争取时间。

只要日后保安军能够稳固住海外的航道和市场,那么国内的生意也就没那么容易被那些权贵豪门给一口吞下去了。且我们也能够依靠着这些岸上产业影响到的百姓同海外的保安军,同朝廷谈谈如何保护私人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了。”

虽说沈敏画出的大饼看起来很美味,但是胡重山还是疑惑重重,他不解的向沈敏问道:“三郎你既已拜官人为师,前往临安求学。日后若是能够中举,则自家也能一跃龙门再无后忧,何必再走这条困难重重之路?以商户之力去对抗朝廷,我担心未必行得通啊。”

胡重山的表现并没有让沈敏感到失落,反而让他觉得对方实诚。若对方只是口是心非,此刻随口答应下来,他反而要起疑心了。此刻胡重山问的越多,在他看来就越是代表对方已经动心了。

他稍稍沉吟了片刻之后说道:“若是朝廷南渡之前,天下无事,朝中法度仍在,那么我倒还愿意试试这金榜题名之路。

不过今日之大宋,已经不是昔日之大宋了。胡翁你不妨想一想,若是在从前,你们胡家能够霸占住明州大半数吏职,让知州的命令出不了明州城吗?

你们在地方上的豪族尚且知道坐地为主,那些掌握了中枢权力的高门大户,又怎么会将好官让给寒门士子?更不用提我这个被招安的强盗之子了。我此去临安,结识一下大宋的读书人,看一看临安府权贵们的行事,大约也就完成任务了。

至于说想要跑去读书中举这种事,我连考虑都没考虑过。在海上行程之时,我新拜的那位老师倒是跟我说过那么一件事。

绍兴二十三年朝廷举办锁厅试,结果秦太师的孙子秦埙也参加了这一次的考试。据说秦太师告诉主考官要让自己的孙子得第一名,结果这位主考官却取了陆游中了第一名,似乎想要反抗对方。

但是绍兴二十四年的省试中,充任主考官的秦党不仅取了秦埙为第一,还直接落选了陆游。随后举行的殿试,官家不过是点了张孝祥为状元,让秦埙为探花,却对锁厅试第一落选之事不闻不问。

试问,这些人把国家抡才大典都当做了政治斗争的场所,肆无忌惮的践踏国家考试规则的信用,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有必要把中举当一回事吗?眼下谁若是以为中了举就能和高门大户平起平坐,那才是痴心妄想。”

第三十六章 商业四

胡重山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看着对方一时半会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沈敏不由起身向他叉手告辞道:“胡翁不妨先考虑考虑,我先去看看儿郎们把住处收拾的如何了,一会老师还要过来住下,我可不敢怠慢了,咱们回头再见。”

不过胡重山显然比沈敏想象的要有决断力的多,他同样起身出声拦道:“三郎未免太小看于我了。我胡家能够维持今日之局面,全是拜三郎之恩惠。人以信义而立,若是有好处就接下来,看到危险就畏缩不前,则我胡家日后必败矣。还请三郎接着说说具体的变革方案吧?我胡家必首先赞成。”

沈敏沉默的注视了一会对方,然后便开口说道:“我有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各家联号现在都在济民社内议事,因此不如大家把各自的商铺折算为股本投入给济民社,然后各家股东推选出一个董事会来管理济民社下的所有产业。

我的意思是,在济民社下再分三个子社,分别处理银号生意、作坊生意、交通运输生意。董事会选出有才能且愿意遵守董事会制定规定的人员管理三家子社的生意,股东今后除了分得股息,推举董事和对一些重大事务做出讨论决定外,不再干涉对于各项生意的具体运营。胡翁以为如何?”

胡重山想了许久,方才苦笑着说道:“三郎的想法也许是不错的,可是各家对于自家的生意都是当做安身立命的本业,如何肯一下全部交出给别人管理而不去过问的。恐怕这个方案一公布出去,这联号就立刻要散伙了。”

沈敏虽然有着同胡重山同样的担忧,但他认为这却是最快整合联号走向正规的办法,因此才把它第一个端出来。不过看到胡重山连连摇头,他自然知道这个计划显然是无法获得众人认同了。

于是沈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随即重新振作了精神说道:“这第二个方案么就比较简单了,联号现在的议事章程不变,各家商号还是归各家自己经营。只是联号今后分成为三家各自独立分立的商社。

同样是各自负责银号生意、作坊生意、交通运输生意,只是今后行业内部的问题先在商社内进行讨论,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放到济民社内公论。

我保安社过去在各家商铺的款项转移给新成立的银号,变为银号对各家的贷款。当然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归还不了,可以同银号商议,把贷款转为股本,但从此要接受银号的查账和业务指导。若是亏欠太多,银号可以选择结业或转行。

另外,各家商铺和我保安社之间的贸易往来,今后必须在银号账目上进行交易,凡是没有在银号开设账号的,将不再是我保安社的交易对象了。胡翁觉得,这个方案又如何?”

胡重山没有立刻回答沈敏的问题,他怔怔的想了一回,方才反问道:“不知三郎以为,这银号的股本应该如何分润?”

沈敏沉默了一阵后问道:“胡翁想要几成股份?”

胡重山沉思了一会后说道:“我胡家即便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也不过35万贯。不知三郎你是怎么打算的?”

站在沈敏身后的沈正礼不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几十上百贯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但是现在小厅内的一老一少,却正商谈着以数十万上百万贯的生意,两人脸上还毫无沉重之意,这令一向不曾畏惧的他,此刻也有些心惊肉跳了。

沈敏终于再次开口说道:“关于银号的股本,我倒是有个方案,每十万贯为一股,胡家出三十万贯,再以金银铺的技术人才再占一股,总共占四股;我这里投入八十万贯,占八股;留出一股作为干股,股息用于打点各级官吏;然后向外招募七股,不足股本我会筹齐。

总股本定为180万贯。今后股本转让、扩容,必须先得到全部原始股东的赞成。私下转让协议无效,其他股东有权力以同等价格购回转让的股本…”

胡重山对于这个方案自然是满意的,不过他很快便按下同沈敏对银号成立细则的讨论,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三郎,银号之事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但是眼下倒是有那么一件事需要你先做出决断了。”

沈敏一边微笑,一边心生警惕的说道:“什么事让胡翁你都变得这么严肃起来了,看来事态有些严重啊,胡翁请说吧?”

胡重山摇着头道:“这件事此刻倒也不算严重,但是日后对于我们来说或许就变的严重了。临安天井巷的张家金银铺,之前派人过来商议,想要参股我胡家的金银铺子。”

看着沈敏一副茫然的神情,胡重山顿时想起对方久居海外对于国内的事务并不怎么熟悉,于是连忙解释道:“这天井巷的张家金银铺,其实就是清河张家,张循王的产业。虽然张循王去年已经故去,但是张家的圣眷却未曾衰退过。

张家号称:占田遍天下,而家积巨万。外人传言张家一年的地租就能收入六十万石,家中钱财多到可以拿千两白银熔成大球多个,然后放置于后花园内,称之为:没奈何。

绍兴二十一年10月,张循王大排筵宴,以奉官家,此宴安排之奢华,至今还在为人所称道。故天下皆知,张家在官家心里毕竟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沈敏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张循王就是他心中颇为不耻的大将张俊啊。虽然看不起这人附和秦桧谋杀岳飞,献媚于赵构,以苟全自家的富贵。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家族还真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惹的起的。

沉默良久之后,他不由问道:“这张家来人是怎么说的?究竟是张家的谁看上了胡家的金银铺子?”

胡重山马上回答道:“来人倒也算是客气,说是知道我们同海外豪商多有往来,以国内之铜钱、丝、茶等物换海外之宝货,获利甚是丰厚。因此他们希望能够插上一脚,投入万贯本钱以运营。

来人声称,只要愿意让他们参上一股,则他们愿意为我们组织货源和打通各地官府的关节,并帮助分销海外来的宝货云云。”

沈敏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大相信的追问了一句,“他们只要求投入一万贯的本钱?那他们想要分润多少的利润?”

胡重山也是有些不能确定的说道:“来人说,海外贸易的获利一向不少于三倍,不过他们情愿让出一分,只要两倍之利,只是要求年年有此利润。而且,他们不会干涉我们的经营内容,也不要求查验我们的账目。小老儿就是觉得太过蹊跷,所以一直拖延着,正想派人去北港请教三郎如何处理此事。”

沈敏沉思许久也始终不解,他对着胡重山说道:“一年两万贯,虽然看起来数目不小,但是他们真能做到自己所说的承诺的话,这钱倒也不算什么。

可是,张家一年收入百万贯以上,如果真是张家主事者出手的话,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点小钱?你确定来人是张家的人,不是哪里来的骗子?”

胡重山苦笑着说道:“来人的身份,小老儿已经确认过了,确是张家的家仆,他送来的信件上面,还有张循王之孙张宗亮的花押。”

沈敏想破了头,也看不出对方挖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于是他干脆横下心说道:“也罢,这次我到临安,就亲自去见见他们,看看他们究竟耍什么花招。张循王在世的话我还要避他三分,可没有了张循王的张家,难不成我也惹不起吗?这事将议到这里。至于银号的事,回头我写一份细则出来,你替我瞧瞧有没有什么问题…”

第三十七章 女使们

沈敏和胡重山议妥了关于要对联号进行变革的方向之后,便带着沈正礼返回了胡家给他们安排的西跨院。

西跨院内除了北面五间正房之外,还有左右两排厢房,地方倒是相当宽敞,五、六十人都住的下。庭院内种了几棵石榴和一颗樟树,看起来倒也郁郁葱葱的。

这里之前不知什么人在住,不过人数应该不多,否则当沈敏回来时,不会还有这么多人在收拾庭院。不过站在院子门口的沈敏只是扫视了一眼院子里的景象,就知道自己带来的那些亲卫并没有把多少心思放在整理卫生上,而是把注意力大多集中到了胡家派来收拾房子的女使身上了。

沈敏此行携来的亲卫,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台湾毕竟是草创不久的地方,从大陆招募拓殖的流民以健康能吃苦为首要条件,自然不会有什么妖娆的佳人让这些年轻人去倾慕。

而且海外物资并不十分充裕,这衣服剪裁也以简朴耐用为主要设计放向。胡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也算是明州城内闻名的富豪,在明州也扎根几代人了,自然家里还是有些底蕴的。

大宋的奴婢到了近世虽然已经大为松动,正从私人财物向着雇佣工人转变,但主人对于奴婢也依然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力。除了那些从外头典卖进来的女使僮仆之外,大多数得用的奴婢,还是来自于家中的世仆。

这些大户人家的家生奴婢,吃穿用度自然是要比外头的普通平民好的多,又不用日晒雨淋的去田野劳动,自然大多肤色白皙身材窈窕,一眼望去宛如小家碧玉出身的娘子,而不是性情粗野的乡下村姑。

即便以沈敏的目光去评价,这胡家派来干活的十来位女使中,也有三四位达到了中人以上的姿色。在人烟稀疏的海外荒岛待久了,就算是一头母猪都会觉得眉清目秀了,何况是一下见到了这么多青春少艾的女使,这自然让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变得蠢蠢欲动了起来。

虽然因为沈敏长久以来对他们的纪律灌输,使得这些年轻人还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说些风言风话去逗弄这些胡家的女使,还不敢做出什么实质行动来。但明明可以早些完成的卫生清洁工作,却一直拖到了他回来。

看着自己煞费苦心训练出来的亲卫,被这些少女指挥着团团乱转,沈敏算是知道军营为何一定要同民居进行隔离了。在这样的温情陷阱之中,即便是百战余生的壮烈之士恐怕都难以抵挡的住,何况是这些毛头小伙子。

在沈敏站在院门口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形时,院内也终于有亲卫发现了他。正围绕着那些女使献殷勤的年轻人,总算是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了,一个个低头卖力的扫地端水,不敢再围着女子调笑。

正和其中最漂亮的一位女使躲在角落里谈笑的齐彦河,此时才匆匆跑到了沈敏身边,面红耳赤的向他说道:“三,三郎你来了啊,房间我都看过了,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正房的东面两间是你的房间,西面那两间是留给洪官人的。房间都没什么问题,寝具也都更换了,现在就剩下洒扫的工作了。奥,毛大还在等你回来,说有事要向你汇报。”

沈敏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不快说道:“既然这里没什么事了,那么你去衙门看看,老师为何还不回来。这里的事就交给阿礼办理了。”

看着齐彦河还有些不大愿意的站在原地,口中嘟囔着自己不认识路,沈敏终于恼火的向他低声吼道:“那我是不是要让那位女使牵着你的手,领你上街去,你才认得路啊?”

看到沈敏发怒,齐彦河终于不敢再继续拖延下去,他赶紧跨上了台阶,几步便窜出了院门。沈敏看了看,院内不停往自己这里张望的男女,随口便向身旁的沈正礼吩咐道:“让这些女使都散了吧,剩下的活计我们自己做了。告诉胡府的人,今后没有特别状况,就不必让这些女使入西跨院了。

等这些外人走了,你把大家召集起来再重申一遍纪律。现在虽然不是在军中,可他们还是要受军法约束的。若是有人犯了我的军纪,他们就给我自己滚回台湾去。

当然,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是人伦大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果他们真的和人两情相悦,小娘子身家清白也愿意和他们过日子的,可以向我提出来,则我自当为他们上门求亲,以成全有情男女。

可若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乱搞男女关系,勾引小娘子,甚至是在室妇人的,就算这里是岸上,他们也逃不了我保安社的刑罚。明白了吗?”

沈正礼叉手应“诺”,随即便走下了台阶,高声将院内的女使召集了起来,让她们放下工具离开。虽然边上的年轻卫士注视着这些女使的身影,一副颇为不舍的样子,却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沈正礼的安排。

而沈敏则在一干女使偷偷的打量目光中走向了正房的会客厅,经过她们身边时丝毫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当沈正礼把这十余位女使送出院子,他还没有回头,这群女使就已经肆无忌惮的讨论起沈敏来了。

“那个小郎可真是威风,被他的目光扫过一眼,我都不敢出声了。”

“哼,你是不敢出声,还是心里痒了。他可不是胡二郎,看到女人就走不动路了。你再怎么心里痒,也是白痒。”

“幺,这飞醋也轮的到你吃。也不去湖边照照你自己的模样,就算你再年轻个几岁,胡二郎也不会朝你看上一眼的。也就街市口卖棺材的秦老翁才喜好你这一口,说不定过几天倒是可以叫你一声棺材娘子…”

“小贱人,我看你是发骚都发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过来,让我撕了你这张嘴…”

“你们够了吧,这还在贵客的门前呢,要是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传到了贵客的耳中,大家可都是要吃挂落的。”

“呵呵,你装什么清白娘子啊。别以为大家是瞎子,刚刚就见你和那位姓齐的贵客伴当眉来眼去的,就差没扑人家怀里去了,还好意思说我们不三不四…”

沈正礼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快走了几步离开了院门口,总算把这些嘈杂之音抛在了身后。而此时的沈敏终于在会客厅内同等候已久的毛宗达见了面。

两人行礼寒暄之后,沈敏和他分别在方桌两侧坐下,接着便开口说道:“这一年多不见,毛大你的神色倒是好了许多。看来嫂子照顾你照顾的不错啊,下次去拜访你家时,倒是要好生谢谢他了。”

毛宗达哈哈一笑,随即回道:“说来说去,这都是三郎你给我的恩惠啊。要不是你让我上岸来治病,说不定我这身体早就不知烂在什么海底了,哪里还能娶到现在这位好娘子?不过我听小齐说,三郎你这次要去临安求学,那么想来倒是能够在陆上长住一段时间了?”

沈敏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次大约在岸上会住的久一些,所以打算把联号的生意重新理一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杂乱无章了。”

毛宗达也是连连点头道:“三郎想的极对,现在联号的生意确实有些混乱。虽然这走私生意利润确实高,可也不能像他们这般大手大脚的浪费和贪污啊…”

第三十八章 知慕少艾

毛宗达一口气向沈敏汇报了将近半个时辰,把联号各家商铺抬高货价、以次充好、压低海外宝货货价、拖延货款用于自家的资金周转等不法之事,向沈敏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他最后甚是不满的向沈敏告状道:“…胡重山、胡明泉父子虽然为我保安社出力诸多,但是他们自己也从中赚取了数十万贯的家私。而且他们为了保住自家在联号内的地位,还故意对这些联号内的商铺行事进行放纵。三郎你既然有些要整顿岸上的生意,切不可被胡家父子所蒙蔽啊。”

沈敏默默听完了毛宗达的详尽报告,却也并没有如毛宗达所想的那样拍案而起,而是极为平静的向他说道:“毛大你今日的汇报,我会记在心里的。你和这些岸上的商人不同,你才是我们保安社的自己人,我若不信你,又该去信谁呢?

不过此前保安社终究是不能见容于朝廷的海上盗贼,能够有人替我们在岸上筹集物资和销售宝货,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了。这些商人毕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们帮助我们只是为了求财而已,所以胡翁父子的作为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毕竟对于孤悬于海外荒岛的保安社来说,对于我们最为重要的不是金银铜钱,而是能够让众人生存下去的吃穿用度和用于战争的各种物资。联号各位商人在过去三年中提供的物资,才是我保安社今日能够得到朝廷招安的基础。所以,让他们得些利钱,我们也是可以当做看不见的。

不过自今日之后,事情当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保安社既然已经成为了朝廷招安的官军,那么许多事情自然就不必再偷偷摸摸的去做了。而联号各家商铺对于现在的保安社来说,也就没有那么的必不可缺了。

当然,念在他们过去三年中为保安社出了不少力,我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翻脸无情。所以,我之前跟胡翁已经谈过了,准备将现行的联号商社一分为三。一管金钱流通,一管物资流通运输,一管各家商铺销售、采购和投资作坊生产。

这金钱流通之事,自然得胡翁来负责,他家毕竟是开金银交子铺的,其他人也管不了这个。至于剩下的两项事务,不知毛大你愿意负责哪一项?”

面对三郎抛出的选择题,毛宗达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虽然他刚刚对于三郎说出了对于这些联号商家的诸多不满,但他还真没想过把联号拆成三部分。他只是希望三郎能够出面管一管这些损公肥私的家伙,或是给与自己更大的监督权力而已。

然而现在这么一分割,他又有些担心自己能否适应新的环境了。他迟疑了一会,方才对着沈敏说道:“只要三郎吩咐下来,我做什么都行。只是我有些担心,把联号各商家拆成三块之后,相互之间往来的账目会不会变得太过复杂,我担心自己有些应付不来。”

沈敏注视着毛宗达的双目,直到他有些不安的低下头去,方才出声说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保安社既然已经被朝廷招安,军事上的投入就不会那么急迫,社内自然是要开始重视起民政内务这一块了。

同大陆的贸易往来,是我保安军的财政支柱之一,我们自然不会继续放任自流的。因此今后将会从台湾调拨一些人过来大陆,让他们参与到这些商社的日常管理中去。同样,大陆商社内表现出色的人才,也会调往海外负责一地之事务。

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要求的话,我建议你今后还是负责各家商铺销售、采购和投资作坊生产这一块,我会给你留几个人协助你整理个组织架构出来。至于物资流通运输方面的事务,我会交给崇安管理,就是在码头协调卸货的那个。

另外济民社有什么事的话,你、崇安和胡翁三人可以商量着办,你们三人决定不下来的,再报给我处理…”

齐彦河从西跨院跑出来之后,在胡府门房处打听了前往知州衙门的路线,这才上了街道。虽然他和沈敏同岁,但是在沈敏面前,他总觉得和面对自己兄长的感觉差不多,完全感觉不到三郎其实年岁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他的兄长齐彦冰原本是金军中的一名小校,因为皇统九年海陵王叛乱,杀死了金熙宗完颜亶,上京一片大乱。齐彦冰所追随的将领属于忠诚于金熙宗一方,因此在海陵王政变成功之后不得不开始逃亡。

齐彦冰觉得跟着自家将主没什么前途了,便偷偷携带着弟弟独自逃往了山东,然后混在了流民中上了保安社的招募船。接受过一定军事训练的齐彦冰,很快就在流民中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为沈敏所发掘提拔。

而齐彦河则一直呆在了沈敏身边,顺便也就接受了沈敏日常对于身边近卫的教导。所以大家同三郎的年岁仿佛,但却一直将三郎视为了师长。在三郎面前,他们总是会忘记对方的岁数,只记得对方的教诲。

因此面对三郎的发怒,齐彦河心里只觉得惶恐,倒是没想过有什么不满。不过他毕竟还年轻,上了街道之后,很快就被这街头的各色小吃给迷惑住了,刚刚的那点惶恐之情也迅速被抛在了脑后。

虽然三郎平日对待他们一向严格,不过在待遇上倒是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在没有领取职事之前,除了供应伙食和一年四套军、便服之外,每月还有3贯零花钱。只是台湾岛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花钱的地方,但是在这明州城内的街头,面对这么多新奇好玩的事物,齐彦河倒是觉得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逛着逛着就把身上携带的一百多文钱给花光了,然后他发觉除了手上绑了个风筝,怀里揣了一个竹蜻蜓,两只手上则拿满了胡饼、糖糕、油炸糯米团子和糖山楂之类的吃食。

打了个饱嗝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来逛街的,是要去衙门口接人的。想到三郎要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今晚估计他就别想安生睡觉,整晚守在庭院里喂蚊子好了。

齐彦河一边打量自己周边的环境分辨方向,一边想着如何处理手上多出来的饮食。他吃是吃不下了,但是丢掉又太过可惜,曾经饿过肚子的他,是死活也不肯浪费粮食的。

这一打量,他才觉得这条街道似乎有些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虽然这里的街道两侧都起了高楼,地面上也铺着平整的青色条石和石板,但是在这样的午后时光居然都没有开门做生意的。

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娘子在楼上探出头来,穿的也实在是少了些,哪怕北港最热的夏天,他也未曾看到过女子有这么穿的。虽然他觉得对方的衣服还是蛮好看的,但也不敢抬头盯着看。他只能在心里想着,要是刚刚在胡家认识的那位莫姐姐穿上这样的衣服,也许…

齐彦河赶紧摇头甩掉了脑子里那些让他脸红的画面,然后低头向前直走了大半条街才停了下来。他好容易才看到街边有家商铺开了门,准备上前去问一问。

不过走到门口他才发觉,屋子里并没有人,倒是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抱着一个包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于是向着这位小娘子问道:“劳驾问个路,这里去月湖怎么走?”

这位面貌清秀的小娘子抬头盯着他手上的饮食却默不作声,齐彦河想了想就把手中的饮食一股脑的塞到了对方的怀里,连手上的风筝也给了她。

这下还不待他发问,坐在那里的小娘子已经口齿清楚的向他说道:“顺着这条街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往右拐,走到底向左转,然后看到下一个路口再转右,你就能看到月湖了。”

齐彦河向小娘子道了谢,便顺着她的指示走了下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去,发觉这位小娘子已经狼吞虎咽的吃起了手上的食物,显然是饿坏了。他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顺着青石板街道继续走了下去,心里只是不断的回想着,这位小娘子的眼睛可真漂亮啊。

第三十九章 宴席

太阳落于西面的地平线之上,给周边的云霞镶上了一条金边,在人的眼中景物都变得有些发黄的时候,洪遵终于被齐彦河等人接回到了胡家。

接到消息的沈敏于是结束了同毛宗达的谈话,匆匆走出了西跨院,满脸微笑的迎向洪遵说道:“老师回来的正好,我已经叫人给你准备热水去了,你先沐浴更衣,然后咱们就可以去赴胡翁准备的接风宴了。”

洪遵的气色似乎比下船时要糟糕的多,他神态敷衍的同胡家人打了招呼之后,便跟着沈敏回去了西跨院沐浴更衣。走入西跨院,当两人身后的外人散去之后,洪遵方才突然向沈敏开口说道。

“明日正好有一只官船前往萧山,我已经和知州打好了招呼,就坐这趟船前往临安了。不过这趟官船已经有主人了,我们不过是搭个便船,因此人数最好控制在五、六人。至于你携带的那些大件行李和其他伴当,就让他们自己雇船慢慢赶来吧,我会把临安的住址留下的,他们到了临安自可找到我们。”

沈敏还没回过神来,正想着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以让洪遵变得如此之焦虑,可是这位便宜老师已经大踏步的走入了沐浴的房间。站在门外的沈敏自然不好继续跟着进去,只能先回房间等待去了。

等到洪遵沐浴完毕,胡翁派来接引的女使已经等候良久,两人之间也来不及谈话,沈敏只能继续按下心中的疑惑,先和洪遵去胡家后院的望月楼赴宴去了。

和一年前沈敏来胡家作客相比,今次胡家举办的宴席显然更是豪华了许多,望月楼上更是用锦缎丝绸装饰一新,宛如新造不久的新楼一般。

十月明州的夜晚,高楼上凉风习习,楼上各处都点燃了用细纱隔风的灯具。这里使用的蜡烛虽然也是鲸油所制之烛,不过和北港不同的是里面添加了许多香料,是以点燃了蜡烛之后,不仅楼内弥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连本就不多的蚊虫都绝迹了。

当沈敏和洪遵被主人接上楼后,先是看到一道檀香木和刺绣所制成的屏风,转过屏风之后则是九张方桌拼接而成的大方桌。方桌中间堆着8件看盘,皆是用大盆堆积成高塔装的食物,半是果子半是油炸的面食,这当然不是给客人吃的。

在主人和客人坐下之后,一边伺候的女使这才奉上了清水、茶汤和蜜饯果子,此时在另一道用屏风遮蔽的空间后面,突然响起了舒缓的音乐,这便是宣告宴席正式开始了。

虽然洪遵和胡家之间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双方对于这种宴席应酬显然要比沈敏熟悉的多,因此很快沈敏就发觉交谈中插不上嘴的,反而是他自己了。若不是洪遵和胡翁两人照顾着他,不时的向他递过一些简单的话题,沈敏今晚大约只能做一个沉默不语的食客了。

和后世的酒席不同,宋人正式宴席上的饮酒也是有着一定程序,而不是胡乱劝酒豪饮的。一般来说,每一盏酒都代表着一种酒水,主人准备了多少种酒水,宴会上就喝几盏酒。且每一盏酒都会配上不同的菜肴,每进一盏酒也就代表着要换掉面前的残菜。宋人的正式宴席还是采用的分餐制,只不过不是分别制作罢了。

故豪富之家举办一次宴席,酒水少则一二十种,菜肴则不下七、八十道,光是饮食上的花费就不会下于百贯。至于女乐、器具等支出,尚不计算在内。

这场宴席从太阳还没完全落入地平线开始,一直到月亮爬上了柳梢方才宣告结束。虽然不能说是宾主尽欢,倒也算是一场气氛融洽的宴会。

只不过当宴席散去,洪遵同沈敏顺着后院小径返回西跨院时,就着明亮的月色,洪遵意外的发现沈敏的脸色似乎有些失落,于是不由出声问道:“三郎怎么郁郁寡欢了起来,可是觉得明日动身前往临安有些惶恐吗?”

沈敏马上摇头否认道:“老师说笑了,弟子又不是三岁小儿,既然已经跟着老师到了大陆,如何还会有犹豫惶恐之情。临安乃是天下繁华之所在,并不是龙潭虎穴,弟子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不待洪遵追问,沈敏又长叹了一声说道:“弟子只是在想,刚刚宴席上最贵的一道羊舌签,居然要10贯之多,这整个宴席下来岂不是要花去三、五百贯?听说这明州城的普通小民,家产也不过二、三百贯罢了,我们这一餐就吃掉了一两户人家的资产,这样的生活似乎有些过于奢华了。”

洪遵一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他抬头望着半空中的明月,不由想起了自己刚中进士时,对于兄长抱怨京城贵人生活奢侈无度的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已经对这样的宴席排场无动于衷了起来呢。”洪遵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口中却答非所问的回道:“这样的宴席在临安城的话,只能算是普通吧。今日临安贵人请客讲究的是四司六局,一餐之费不下于千贯。

虽然这样的奢靡无度听起来让人愤慨,不过相比较起让这些富贵人家把财富窖藏起来,我倒是以为这样做未曾不对小民更为有利一些。你看光是我们今晚这一餐,不知就让多少小民可以因此而养家糊口了,难道这不是好事吗?”

沈敏显然无法理解洪遵的思维方向,他下意识的就反驳道:“老师说的不对,这饮宴一事的花费,虽然能够让几户小民可以养家糊口,但何尝不是让更多小民承担了贵人们的奢华消费?

就整个过程来看,小民创造的大部分财富还是被贵人无谓的消费了去,并没有让国力获得一丝一毫的增长。而且贵人们这种挥霍无度的消费观念,也必然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若是天下人人好逸恶劳,则必然国无积蓄,民无恒产,军无战意,这样的国家可还能存在下去吗?”

对于沈敏的这个问题,洪遵久久不能回应,沉默良久之后,他只能伸手轻拍着沈敏的背部说道:“既然你有这样的看法,那就应该好好读书以求入仕,只有当你掌握了天下的权柄,才能让天下人俯首帖耳,听从你的主张啊。若你只是想要一逞口舌之快,这样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过徒惹人笑尔。”

沈敏同样也是无言以对,于是两人接下去的路程里都不由沉默了下去,在昏暗悠长的游廊之中,借助前方女使手中灯笼发出的一团亮光,看着前方被照亮的地面不断的向前行走了下去。

等两人进了西跨院,等待着女使进入房间点亮蜡烛的空隙,沈敏似乎终于调整好了心情,向着身边的洪遵问道:“弟子倒是忘了问了,老师今日去知州衙门可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何以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回临安城去?”

洪遵转头看向了沈敏,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熠熠发光,不过沈敏并不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对方不温不火的声音道:“是啊,今日在知州那里听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我出京时,听说有人告发了赵令衿坐谤讪秦太师。今日我回返明州,方才知道此案已经变成了赵令衿、赵汾与张浚、胡寅等人谋划叛乱的大案了。此刻临安城内风雨飘摇,我怎么可以还在外悠游嬉戏,自当尽快返回都城,寻找机会进言官家,以破坏秦太师的秘谋啊。

三郎若是心存疑虑,不想同秦太师对上,倒也可以在明州多待上一些时间,待局势平静下来再入临安求学不迟。”

沈敏心中却有些无语了,洪遵若真是不想把他牵扯进去,压根就不用和他解释这么多,只吩咐他留在明州即可。眼下对方说的这么分明,他如何还能够再留下来。

看到危险就远离老师,这样的人品和欺师灭祖的小人也相去不远了。这事要传了出去,他也不用在读书人中混了。于是沈敏正色回道:“老师这说的什么话…”

第四十章 路上再遇

胡重山父子确实是没想到,这沈敏才住了一晚就来告别,决定同那位洪官人今日赶去临安城了。可现在不管是银号还是联号变革的事,他们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呢。

不过沈敏态度坚决,表示自己是一定要陪老师去临安的,胡重山才不得不放弃了挽留他的想法。接着沈敏也对他说道:“这联号各家商铺的主事人都分布在两浙路各处,让他们来明州议事,还不如让他们去临安府更方便一些。

这样,你们把请帖发出去,就说一个月后济民社各位同仁都到临安府胡家金银铺分号汇合。我沈三郎要找大家谈一谈济民社未来的发展,若是大家还想和我保安军共同扶持的前行的,务必不要缺席。若是有人无故缺席的,我就当他们自愿退出济民社了。”

胡重山不得不表态道:“三郎说的是,我一定尽快发出请帖召集众人,务必使一人不缺的在临安城和三郎碰面。”

他又指着自己的儿子胡明泉说道:“我会安排大哥明日坐船追赶你们,三郎此次到了临安的一切琐事都可交由他去处理…”

见过胡重山之后,回到了西跨院的沈敏又将沈正礼、沈崇安叫到了一边吩咐道:“午后我和老师就要出发了,从明州到萧山六百里浙东水道畅通无阻,也没有什么荒芜偏颇之所在,我们坐的又是官船,所以我带上彦河、小五、小七三人就够了。

至于你们两人,等胡翁准备好船只后,带着行李和众人慢慢上临安就可以了。这些儿郎的内部纪律管理听正礼的,至于同外人打交道便由崇安负责。你们两人可明白了吗?”

沈正礼和沈崇安齐齐叉手唱了个“诺”,丝毫没有犹豫的姿态。沈敏满意的点了点头,让沈正礼去找齐彦河等人传达自己的命令,却将沈崇安留了一留。

沈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几次后,方才下定决心说道:“崇安,我把你留下来,其实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毛大那边的产业本就是我保安社的产业,之前只是让他代表保安社管理这些产业而已。

当然这两年毛大为了我们保安社的产业还是付出了不少心血的,这一点社里还是要承认的。只是既然保安社已经被招安为官军,那么有些事情就没必要继续偷偷摸摸的做了。所以像毛大代管的产业,我们还是要全部收回来管理的。

毕竟就算是大家当了官军,可也还是要吃饭的。而这些产业就是为了填补社里的财政支出的。我不希望,有些人产生一种错觉,把社里的生意做着做着就当成了自家的产业。当然我也不希望,因为社里插手这些产业的经营,就让之前付出辛劳的社中老人受了委屈。

所以,你安排几个人协助毛大管理他手中属于社里的那些作坊,主要是蜡烛坊、肥皂坊和印刷坊。至于其他那些配套的小作坊,可以半卖半送的交给毛大等人,也算是社里对他们的一点补偿。

不过从今后开始,公私就要严格分开,社里的管社里的经营,私人的管私人经营,绝不允许公私作坊之间进行财务和人事的兼职。

另外,你再带着其他整理一下济民社的账目,联号内的各家商铺到底还欠了我们多少货款?利息方面又积欠了多少?我们在胡家金银铺的存款有没有问题?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办好它们。”

沈崇安面色凝重,再次叉手回道:“知道了三郎,我一定会完成你交代的命令的。不过三郎你只带三人入临安是不少了些,那里毕竟是大宋的都城,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沈敏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说道:“你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过那里毕竟是大宋的都城,如果朝廷正想算计我,把你们带上也是白搭。所以,早在台湾的时候,我就已经替自己买了保险,你就不用担忧了,好好办好我交代的事情吧。”

看着沈敏离去的身影,沈崇安虽然想不明白,三郎所说的保险是什么,不过这些年呆在三郎身边的他,倒是确信对方不会是无的放矢的。他摇了摇头,转身向着自己的部属走了过去,准备去执行三郎交代他的任务了。

在早上一番忙碌之后,沈敏、洪遵等人提前用过了中饭,便出发前往望京门附近的内河码头,准备上船前往萧山。

此时南方的陆上交通工具选择并不多,对于官人和富人来说,最舒适的出行不如乘坐轿子,或是骡子、毛驴拉的小车。因为沈敏坚决反对乘坐轿子,所以洪遵、胡重山也不得不屈就他,弄了几具驴车乘坐着出发了。

齐彦河坐在最后一辆驴车的车辕上,一边押着车子一边观赏着街道两侧的人物景致。说起来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还没来得及同刚认识的莫姐姐告别就不得不离开了这里,这让他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如果有的选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同沈正礼换一换,三郎离开了之后,这明州城里的儿郎们可不就是他说了算么。可惜他也只敢心里想想,不敢去同三郎讨这个差事。

随着车子的前行,他身体微微跟着晃动,心里不住的安慰自己,好歹临安城比明州繁华的多,那里的小吃和玩意一定更为新奇。跟着三郎去临安城,总好过被三郎赶回台湾去,那可就真的…

“…哪来的混球,往咱的车底下钻,你不要命了?你真不想活了就去跳河啊,别来祸害咱啊…”车夫一边紧紧拉住缰绳,一边对着突然从街道旁人群窜出来的黑影劈头盖脸的骂了过去,显然是被吓急眼了。

差点被甩下车的齐彦河心情自然不会很好,但是等看到前方地面上瘫在那里的不过是个身量不足的少年,他就跳下了车去,对着车夫何止道:“好了车大哥,看着还是个孩子,想必不是故意跑出来冲撞咱们的。我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你安静一些。”

在齐彦河的喝止下,车夫终于闭上了嘴。不过这边当齐彦河俯身想要把少年扶起的时候,突然就有些楞住了,他不由惊讶的问道:“怎么是你?”

他以为的少年并不是少年,而是穿着一件男子衫衣的少女,正是昨日给他指路的那名少女。就在齐彦河觉得意外时,摔的浑身发抖的少女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向他相求道:“帮帮我,有人想要卖了我。”

齐彦河顿时有些生气了,他口中恼火的说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人要强卖人,这大宋朝还有王法吗?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

说着他就想起身查看周边的状况,少女再次用力拉着他着急的说道:“你惹不起的。这位大哥请您藏我一藏,我被他们找到的话,一定会被带回去的。”

齐彦河本来并不完全相信这位少女说的话,但是他看到周边这些围观的百姓居然没人敢和他对视的,一个个视若未睹的从边上快步走过,好似这里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景象就有些让他疑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声,一群男子似乎再喊着某个女子的名字,听着这群人的声音就不像是什么善人。就在齐彦河犹豫的时候,前面的车队似乎也发现了他们掉队的事情,有人不由回头朝他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齐彦河下意识的向前方车队大声回答,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低头看了一眼少女,望着对方哀求的眼神,终于横下心说道:“你确定要跟我走?”

少女连连点头,丝毫没有半分犹豫。齐彦河随手就抱起了她,然后将她送进了车厢内。盖上了车帘布后,齐彦河盘腿坐回车辕上,对着一旁的车夫吩咐道:“走吧,没看他们还在等我们赶上去呢?”

车夫虽然有些不满,但他也知道自己是靠胡员外家吃饭的,因此嘟囔了一句后,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继续前进了。

第四十一章 史衙内

望京门乃是明州外城的西门,在望京门的北面便是一道水关,水关内是一个人工开凿起来的大湖泊,这个湖泊不仅同城内外的运河相连,同时也是浙东运河最东面的起点。

海外宝货及台州、温州、福建、广南的纲货,都是通过这里前往临安城的。虽然这条运河极大的节省了,从明州到临安的运输损耗,但是因为这一路上的河流都是南北流向,因此运河的部分地段只能通行载重200石的船只,比起京杭大运河的运输能力要差了不少。

明州知州给洪遵安排的就是一艘宽4米多,长20余米,分上下两层的平底官船。这船中间有帆,两侧各有两只大橹,用船工16人,还可载客50人。

这船原本是送官员提举洞霄宫史才的亲眷去临安的,其实是史才的长子史浚夫妇探亲之后返回临安的座船。只是听说有一位洪官人想要赶回临安覆命,对方才让出了空着的船舱,给他们搭个便船。

结果在码头的一番攀谈之后,这位史衙内才发现所谓的洪官人居然是鄱阳洪氏,这不仅让他大吃一惊,甚至连态度都客气了不少,还将上层的船舱让出了一间给他们。

对于这位史衙内的热情,其实洪遵是有些抗拒的,只是一旁伺立的沈敏一口一个的应承了下来,倒是让他不好再做推辞。沈敏无视了洪遵给他使的眼色,很快就同这位史衙内攀谈了起来,坐惯了空间较大的海船,他对于这种江船的狭小空间还是极为抗拒的,因此他自然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而且沈敏已经数过了这位衙内携带的家人和下人,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余人,船上还不是那么拥挤的,因此这顶层的船舱自然是不要白不要。更何况这位史衙内说话和气,一副书呆子的模样,他觉得还是可以结交一番的。

不过就在沈敏、洪遵、史衙内和送行的官员站在码头上交谈时,距离他们不远处却掀起了一阵喧闹声。沈敏示意胡明泉、毛宗达两人过去看看,却不料洪遵突然向他说道:“三郎,你去看看他们闹腾什么,本地州县官都在这里,可别让他们闹出什么笑话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洪遵要自己去处理这样的小事,不过沈敏还是答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发出争吵声的人群走去了。

“都让让,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赶紧干你们的活去,耽误了开船的时间,看我扣不扣你们的工钱。”毛宗大一边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员,一边驱赶着这些停下来看热闹的挑脚夫子。

当面前的人群被驱赶开后,被他们围起来的场景才暴露在了沈敏面前。齐彦河正抓着一名公人的手腕迫使他跪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位公人,另外还有一位公人带着三、四名帮闲站在另一边同他对峙着。虽然这些公人和帮闲畏惧于齐彦河的武力不敢上前,口中却又是叫嚷又是谩骂的威胁着他,表示一定会把他抓进州府囚牢中去,让他知道什么是王法。

站在沈敏边上的胡明泉显然很熟悉如何处理这种场面,他快步上前对着这些公人混混喝道:“哪来的泼才,连我家的人都敢恐吓勒索,都给我报上名来。”

在胡明泉平日里似乎在城中颇有名声,在他出声喝骂之后,对面顿时有混混认出了他,对着那名未被制服的公人耳语了几句。这名公人听后虽然变了脸色,却也不肯就这么灰头土脸的离去,他向着胡明泉插手行礼后告诉道:“回胡小官人的话,我等是州院狱押牢,只因为赵节级走失了一名家人,故出来帮忙寻找。有路人指正,那位赵家的家人被这位汉子带上了车,我等才前来索要的。”

胡明泉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躺在地上和被齐彦河抓着跪在那里的两名公人,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误会,却也知道这么公然羞辱公人的行径是不大妥当的。因此便对着齐彦河说道:“二郎,你先把人放了吧。有我们在此,谅这些泼才也诬陷不了你。”

齐彦河瞧了瞧他,并不想理会他,不过看到胡明泉身后沈敏对他作出的手势,他一言不发的甩手向前一推,把人给放开了去。这时那几位混混方才敢上前来,把这两名公人扶起抢了回去。

胡明泉这才对着那位出头说话的公人说道:“我胡家的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当街诱拐良人的事,你回去告诉那个什么赵节级,有什么话让他亲自上门跟我说。今日我家为临安贵人送行,本州的官员都在此处,若是惊动了他们,你们的赵节级能不能担待的起?”

这位公人听的有些愕然,他顺着胡明泉让开的缺口望去,果然数十步外正是一群官员站在那里。虽然他是想拍上司的马屁,但也没想过要为上司粉身碎骨啊。哪怕他在怎么觉得那块青布盖着的挑子下面有什么猫腻,此刻他也不敢点明了。弄的大家恼羞成怒撕破脸皮,一个小奴的走失就不是什么事情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位公人干脆的再次叉手告罪道:“既然胡小官人打了包票,小的又怎敢再冒犯,想必那位路人看错人也是有的,小人再去查探清楚,还请小官人莫要怪罪我等行事过于粗鲁了。”

看着这几位押牢和混混离去之后,胡明泉也算是松了口气。若是在这里闹将起来,丢了他胡家的面子不说,也容易让沈家三郎看轻自家,现在这个时候他可一点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胡明泉一边示意家仆驱散周边的人群,一边转头向沈敏望去,发觉对方正注视着放在地上的一副挑子。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沈敏已经对着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齐彦河训斥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把东西送上船,一会我们就要出发了。”

齐彦河也不要其他人帮忙,自己沉肩挑起了地上的挑子,就这么快步向船上走去了。沈敏这才把目光收回,对着胡明泉有些不满的问道:“这节级究竟是个什么官?居然光天化日之下驱使公人办自己的私事,这明州城还有王法吗?”

胡明泉有些愕然的看了沈敏一眼,他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对方的话了,这大宋东南沿海最目无王法的,不正是保安社么。和保安社往日的行径相比,这位赵节级简直是遵纪守法的典范了。

不过他自然不会这么愚蠢的说出自己的心声,而是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说道:“这节级其实就是守备监狱的牢头。州县虽然各有监狱,但是本城却以州监狱关押的人犯最多,而州监狱又分为民狱和军狱,本州远离边疆,自然民狱又重于军狱。而这州院狱便是本州的民狱了。

这赵节级就是本州最大监狱的牢头。我明州有鱼盐之利,又有着对外贸易的港口,因此百姓从事商业的较多,而因为商业纠纷引起官司也比他处要多,自然这坐监的犯人就更多了。

我虽然不认识赵节级这个人,但也听说过这个人,他依靠敲诈勒索监牢中的犯人,给自己买下了不少田地和商铺。故本城百姓称之为赵剥皮,意思只要进了他管理的州院狱,不剥去一层皮是休想出来的。这牢中的公人和一些重犯都是他的手下,平日里倒也没人敢去干涉他行事。

而此人倒也有一个好处,虽然他对于那些普通百姓商人穷凶极恶,可是对于那些落难入狱的士人却是恭敬有加,不仅不取一文,反而常常馈赠酒食。因此虽然百姓无不痛恨谩骂此人,可在读书人和城中破皮口中,却是一个仗义疏财的好汉。”

沈敏听后哑然失笑道:“原来是个宋押司之流,整天标榜自己是急公好义的江湖豪杰,实际上却干着鱼肉百姓的勾当。你找人盯着他吧,他要是不来惹咱们也就罢了,若是还有不甘心想要找咱们麻烦的,咱们就得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替天行道了…”

在这件小插曲过后,码头上的送别仪式也终于告一段落,史衙内、洪遵、沈敏等上了官船,同码头上的人挥手作别。船上的梢工摇着四只大橹将船只缓缓驾驶出了水关,走进了关外的西塘河内。

当船只远离了明州城后,史衙内向洪遵、沈敏师徒告辞,回自己船内午休去了。洪遵带着沈敏也上了二层的船舱休息,进了船舱之后他才对着沈敏告诫道:“你同这位史衙内不要太过亲近了,我们虽然同船,但可不是一路人。”

这二层的船舱可比下层要宽敞的多,就好像是一个陆上的房间一样,左右窗下各有一张床铺。沈敏找了左手窗下的床榻躺了下来,口中却好奇的向洪遵问道:“老师说他不是和我们一路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洪遵先是检查了下床榻的整洁,方才脱去了外衣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口中回道:“他父亲史才阿附秦太师,为朝中正人所厌恶,所以刚当上副相不到10个月就被弹劾了下来。和他走的太近,与你不利。”

沈敏虽然知道洪遵是好意,不过也还是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朝中若真有这么多正人,不应该先收拾了秦太师吗?这样欺软怕硬不太好吧?”

第四十二章 高桥镇

洪遵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沈敏,脸上有些挂不住的说道:“你知道什么,这史才和李光交好,本是我们中的一员。结果李光被秦太师打压后,他就跑去太师面前献媚,这才让大家愤恨不已…”

听到这史才居然这么没有节操,沈敏倒也不好为他分辨什么了,只能讪讪说道:“原来如此,看这史衙内的样子,倒是有些可惜了…”

洪遵昨日并没有休息好,因此在闭目养神之余不免昏昏小睡了一会,等他清醒过来时却发觉自己对面床榻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不由披上了外衣走出了船舱,这才船行两侧的河岸上酒楼林立,人声鼎沸,许多槽船正停泊于岸边柳树下。

他不免长叹了一声道:“原来是高桥到了啊。”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疑惑的声音,“老师何以对这个名字如此感慨?所谓高桥不过也就是一座石拱桥而已。我看也高不到什么地方去,这些梢工还要把桅杆给放倒才能过去呢。”

洪遵眺望着远处豁然开阔起来的水面,不由说道:“我岂是为了一座桥而叹息,我是在想建炎三年末在此地发生的高桥之战,那可算是朝廷南渡之后打的第一次胜仗,只可惜当时圣驾出海南下,而张循王又不能担负起责任来,白白浪费了这一次胜利啊。”

沈敏不由好奇的向洪遵请教起了高桥之战的经过,不一会史浚闻声而出,很快便加入了这场讨论。和洪遵相比,这位史衙内对这一战的经过显然更为详细。连金军驻营于何处,宋军和义兵分几路进攻都说的清清楚楚的。

沈敏不由对这位衙内有些刮目相看,不免向他询问道:“衙内如何对这件事如此清楚?难道当初你家中有人参与了这场作战吗?”

史浚颇为自豪的说道:“我叔父史木当日正是几路义军中的一位头领,可惜官军的统帅并无大志,小胜金军之后居然就弃军而走了,导致军心涣散难以为继,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叔父不得不返回乡里,带着家人和乡人逃亡昌国县去。叔父因此战先胜后败而郁郁寡欢,虽然之后返回明州重建了家园,不过因为这股不平之气郁结于心,正值壮年就积病去世了。”

看着史浚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看起来这位衙内倒是同自己的叔父关系很是不错。不过沈敏想起刚刚对方说高桥之战实败于统帅没有志向时,洪遵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不由拍着栏杆恍然大悟般的说道:“我看不是张循王没有大志,而是他不敢打下去了。试想官家都畏惧金军跑路了,他却打了个大胜仗出来,这不明摆着打官家的脸,证明他胆怯无能么…”

“就你聪明,你要把这份聪明用在读书上,也就不会连个论语都背不下来了。前面眼看就是大西坝了,你下去看看,我们究竟能不能在天黑之前过坝。”洪遵忙不迭的拦住了口无遮拦的沈敏,让他下去做事去了,史浚见状也知趣的告辞回去准备了。

所谓的大西坝其实类似于后世的橡皮坝,这是用来分隔高低河流的水位,以保证运河各段都能保有足够的水量用于航行的。大西坝的北面就是通往余姚的姚江,南面的坝下两岸有着数十艘船只等着越堰,拖船的绳以剖开的竹子编制而成,拖曳的动力则用水牛,小船用两头,大船则用水牛八头。

虽然拖船过堰看起来很壮观,但是4米多宽,20余米长,将近三米高的官船拖上斜坡的时候,还是相当危险的。站在岸上观看这一景象的沈敏就忍不住感慨道:“还是应该铺设铁路,只有铁路才能解决这样的不方便。”

“什么是铁路?”一个好奇的声音突然就在沈敏耳边响了起来,他不禁受到惊吓似的让到了一边,待他看清了身后说话的人后,方才有些无奈的说道:“原来是衙内,衙内不去陪着娘子,怎么跑到岸边来了。”

史浚毫不客气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了一声后说道:“想不到三郎胆子到不大,这也能被我吓到。眼下又没有外人,三郎就不必见外了,叫我一声兄长也可以的。

我父亲现在不过担个虚衔,你这衙内衙内的叫着,让我浑身不得劲,咱们还是放松一些说话吧。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铁路,真的比船只还要方便吗?铁路不会是用铁做的路吧?它到底是怎么个形状?为什么会比船只还要方便…”

沈敏这才发现,这位史浚史衙内还有着问题宝宝的潜力,他觉得自己穿越时要是能够带个小爱同学过来,现在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不过他在怎么烦恼,此刻也不得不解决自己多嘴引来的麻烦了,他忙不迭的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发问,指着河中正在向坝上移动的船只说道:“衙内,哦,史兄可知道这船只刚刚在河面上行驶如此轻松,可为什么爬这斜坡却这么费力吗?”

史浚眼都没眨就脱口答道:“自然是因为河面是平的,这堤坝却是一个高坡,爬坡自然比平地上走吃力,这不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吗?三郎遮莫不是想要哄骗于我吧?”

“…”看着对方流露出怀疑的眼神,沈敏才发觉自己似乎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比较,他只能摆着手说道:“我说的不是史兄理解的那个意思,好吧,我修改一下问题。同样大小的船只,为什么在河里用一队纤夫就能拉动,可若是在岸上就是加上数倍人也难以拉动呢?”

史浚这次总算思考了一会,方才回道:“应该是陆地再怎么平整,也比不上水面的平整,所以水中的船只容易拉动,而陆地上船只却不容易拉动。”

沈敏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手称赞道:“史兄果然聪慧,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船的底面并没有出现变化,而仅仅从水面换到地面就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如果我们把其他一切无谓的条件去掉的话,那么就等于是变成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同样的物体上施加一个相同方向的力,为什么在不同平面上的行动能力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史浚这次总算陷入了沉思中,口中念念有词的说道:“是啊,如果其他条件都相同的话,为什么在不同平面上,船只的前进能力就不同了呢?”

看到对方暂时顾及不到自己了,沈敏赶紧从他身边偷偷溜走,跑去寻找洪遵去了。很快他就在临河街道边的一座茶店里,看到了正安静的坐在店内喝着粗茶的洪遵。

沈敏快走了几步跑进了店内,还不忘对着门口柜台后的掌柜吩咐道:“来壶好茶,再弄,算了,你先下个45碗烂肉面,看见那边正在过坝的官船没有,一会给那些梢工、纤夫和守闸的军士送过去,不够的你再下就是了。顺便再弄一大桶热茶水过去,都记在我的账上。”

这位中年掌柜倒是立刻答应了下来,不过他很快就有些扭捏的说道:“这位小官人,本店是小本经营,这钱…”

沈敏停下了脚步向他问道:“多少钱?”

中年掌柜手忙脚乱的计算道:“烂肉面十文一碗,先来45碗就是450文;好茶一壶30文,这就是480文,茶水一桶…”

沈敏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银牌拍在了柜台上说道:“这是胡家金银铺铸造的半两牌,应该足够支付刚刚我叫的东西了吧?少了,你再来找我就是了。”

这名掌柜的手迅速扫过了柜台,把银牌拿在了自己手里,对着沈敏满面堆笑的说道:“够了,够了,小官人你自便,我这就去煮茶,烧面…”

当他跑到后厨门口时,忍不住把手中的银牌拿出来对着光线仔细端详了半天,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这才安心的招呼自家婆娘、伙计忙活起来。

坐在茶店一角的洪遵饶有趣味的看着沈敏的行动,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坐下,倒了茶水牛饮了起来,方才摇着头叹息着说道:“风仪,注意风仪,三郎你现在是个读书人了,一举一动应当合乎礼法才对。”

第四十三章 罗小娘子

沈敏却不管不顾的喝干了茶碗中茶水,这才按照礼仪把茶碗放回了桌上,这才对着老师认真说道:“夫子曰:发乎情,止乎礼。又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弟子渴了就饮,饮而守礼,又有什么地方不符合礼呢?”

洪遵楞了片刻,很快就微笑着说道:“你说的倒也不错,看来倒是为师过于拘谨了。好吧,那么说说正事吧,史衙内怎么说,我们是继续往前赶路呢?还是今晚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沈敏道:“他们夫妇倒是不想赶路了,觉得在这里住上一晚,总比露宿于郊野安全的多。弟子也让人去岸上的客栈查看了一下,发觉伙食倒也算清洁,不过住宿的地方还不如船上干净。因此弟子的建议是,不如在岸上用了晚餐,然后宿在船上较好。”

洪遵点了点头道:“那就如此办了吧,你去找个好一些的酒家定下宴席,给他们夫妇也送一席过去,算是谢了他们让我们搭船的善意。”

沈敏点头应承之后却开始犹豫了起来,似乎想要同他说什么,又似乎没有想好一般。洪遵不免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位弟子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有便直说,没有便忙你的事去吧。”

此时掌柜刚好把一壶新茶送了上来,沈敏接过了茶壶替老师到了一盏,又给自己到了一盏,方才放下茶壶说道:“弟子确实有件事要请教老师,不过此地不怎么方便,等用过了晚餐,回船上时弟子再细细同老师分说吧…”

在一支鲸烛的照耀下,洪遵所在的船舱内顿时充满了明亮而温暖的烛光。不过今天洪遵倒是没有时间去赞叹这造物的神奇了,他端坐在床榻上看着面前站立的少女,不由皱着眉头看向沈敏颇为严厉的问道:“这是什么人?你带她来船上有何用意?”

沈敏对着老师躬身行礼后说道:“老师请勿发火,这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不如就让这位罗小娘子自己说吧,免得弟子说的不仔细。罗小娘子,这位就是官家面前的洪官人,你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和为何上船仔细说来,可不要自误。”

虽然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可是这位罗小娘子倒是显得很镇静,她先是向洪遵行礼问安之后,方才口齿清晰的说道:“小妮子是四明山人氏,爹爹名唤罗青山,是村中的教书先生,娘亲罗陶氏,家中有薄田两百亩,本来也算是安乐之家。

不过三年前爹爹中了州里的解试,便前往临安赴考,谁料这一去就渺无音讯。娘亲也托了别人前往临安寻找,不过除了花光家中积蓄外,并没有什么好消息传回来。年初时,娘亲想要卖了自家的田地,带着小妮子亲自前往临安寻找爹爹,但是族内几位叔伯却出来阻止。

母亲去和几位叔伯理论时,却不知被谁推倒摔伤,抬回来不到三日就去世了。族内帮着操办了娘亲的后事,却把我家的田宅都收了去,让小妮子舅舅领了小妮子回去。不过舅舅家并不富裕,舅母和舅舅吵了数次之后,舅舅就说要带小妮子去临安找爹爹,把小妮子带去了明州城…”

说到这里,这位少女终于忍不住流泪沉默了下去。站在她身后的齐彦河实在忍不住了,不由插嘴代这少女说道:“她这位舅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拿谎话欺骗自己的外甥女去了明州,结果却是想要把她给卖了,还是那种,那种道德败坏的地方。

幸亏她无意间听到了里面有人议论卖她的事,这才趁着人家不防备从后院的水沟爬了出来。结果她又不怎么认识城里的街道,转了一晚上没走多远,早上就被坏人看到了。之后她就四处乱跑,结果就遇到了我们的车队,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被坏人抓走,就帮了她一把。

三郎哥哥和洪官人若是有什么处罚就冲我来吧,我绝不抱怨。”

沈敏横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果然是好汉子,我原本倒是没想罚你,不过你既然这么主动要求,我倒是不能不如了你的愿了。嗯,今晚你守整晚的夜好了,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齐彦河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沈敏会这么说。不过他看了看沈敏的脸色,终究不敢和对方讨价还价,只能垂头丧气的带着一副纠结的心情下去了。

看到齐彦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沈敏这才对着洪遵请教道:“老师,弟子对于大宋的法律并不了解,遇到这样的事应当如何处理,还请老师明示。”

洪遵看着面前垂泪的少女,不由便想起了自己许久未见的女儿,心中陡然生起了恻隐之心,自然也就说不出将人交给当地官府送回父族的正确做法。既然舅舅能够想到把这名孤女卖给烟花之地,难道叔父伯父们就卖不得吗?

礼崩乐坏,道之不行,正是眼下大宋的真实写照。因此把面前的少女送回老家,不是被那些贪财的族人给卖了,说不得就要不明不白的跟着她的母亲一起去了,黑了心的亲戚实比外人还要狠心的多。

至于官府,老实说官府根本不会去过问这样的案子,因为这已经不单单是一桩谋产案而是关系到地方风气的风化案了。没有那个官员会承认,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却变成了一群不知人伦亲情的禽兽,那么哪怕他替这名小娘子主持了公道,自己的仕途也就算终结了。

因此面对自己送去的这名少女,地方官员不仅不会生起主持公道的愤慨,恐怕还会因为自己送去的这个麻烦而嫉恨上自己吧。更何况,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就算官员想要主持公道,他就主持得了吗?在衙门中服役的公人、吏人,那个不是地方上的百姓抽取服役的,他们的生计靠的不是朝廷,而是这些地方大户宗族,不是真正的强龙是压不住这些地头蛇的。

更何况,朝廷南渡之后威信大减,治理地方大多依靠大户宗族之力,以防止再出现方腊、钟相、杨幺这样的地方大户之叛乱。因此朝廷就更不会愿意这样的小案子,而去弄的地方不安宁了。官家之所以仰赖秦太师秉政一十七年,不正是这位正人君子眼中的奸相能令天下无事么。

心中反复思量之后,洪遵终于叹息了一声说道:“罗小娘子的父亲好歹也是位士人,同为读书人,我也不能坐视他的女儿就此流落风尘。只是我有皇命在身,眼下自然不能送她回去老家。那么罗小娘子,你是否愿意跟随本官前往临安?至于你家中之事,我自当会写信给地方官员询问一二的。”

默默垂泪的少女也不抹去脸上的泪水,就直接向洪遵拜倒,磕了三个头后仰头说道:“小妮子愿意跟着官人去临安,还请官人施恩。”

洪遵这才转头向沈敏吩咐道:“我们这边都是男子,带着罗小娘子不甚方便,为防日后传出什么闲话坏了罗小娘子的名声,你去拜访一下史衙内夫妇,拜托史夫人帮忙照顾罗小娘子到临安。可明白?”

对于洪遵的这个交代,沈敏自然是无法推却的。而对于沈敏的来访,史浚显然是很开心的,他招呼着妻子崔氏和沈敏正式见礼,然后两人坐下一起听完了罗小娘子的遭遇,听后他们都显得有些忿忿不平的颜色。

“这罗小娘子的亲族和母族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真是丢了我们四明人的脸面。三郎不必担忧,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不会不管。明日我便写封信回去,让家中派人去罗家查问此事,非要他们将罗小娘子的家产吐出来不可。阿婉,你去把罗小娘子接过来吧,到底是我四明乡党,我家不可不援手,否则日后我如何还有脸回家乡来访亲问友…”

不管是洪遵还是史浚的表现,都让沈敏重新对乡亲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不管是后世人情比纸薄的社会,还是在他穿越后的海盗团体里,尚没有让他对乡亲这个词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而几次登上大陆,也不过是查探地理和商业,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这个时代的人际关系。

因此沈敏对于乡亲的概念,依然是存有着过去生活里留下的印象,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直到今天洪遵对于乡间大户势力的忌惮之意;和史浚开口后三句不离四明乡里,一副全在掌握之中的神情。终于让他意识到,为什么乡字后面会加一个亲字了。

就在沈敏还在思考着这大宋的乡村和后世的乡村究竟有什么不同时,史浚这边已经迫不及待的向他说道:“三郎,你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想了许久还是无解。不知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同样的船只和施加了同样大小、方向的力,在不同平面上的前进能力会有所不同呢?”

刚刚拜托了别人一件麻烦事,沈敏自然也不好甩头就走,他只好轻轻推了下桌子后说道:“史兄你看,我推了下桌子,桌子却没有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当我们去推动一个物体时,从物体的角度来看,它也有一个力在抵抗我们。我们可以把这样的一对作用相反的力称之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第四十四章 秦府

临安的秋雨一旦下起来,似乎就有着没完没了的倾向。而且随着雨水的浇灌,气温也迅速的从秋老虎的天气向着真正的深秋潜去了。对于临安城内的小民来说,这样的天气不是窝在家里喝上两盅,便是到某个瓦子里耍子去了,谁还有心思在这样的天气干活呢。

不过在望仙桥东的秦太师府中,府内上下人等却依然谨守着自己的本分,不敢因为下雨就脱离值守耍子快活去。往日在外人面前一个个趾高气昂的秦府奴婢,现在一个个都躬起了身子忧愁满面的,还时不时的向主屋方向看去,心中默默为府主祈祷,希望太师能够长命百岁,否则他们都不知自己的未来会变成怎样了。

绿豆大小的雨珠落在屋檐上,顺着檐沟汇聚在黄铜所铸的莲花瓦当上,再落入下方的滴水,然后连成了一条小小的空中水线向地面落下。

沿着房子四面落下的水线直接摔落在了青色石板所铺设的地面上,然后汇聚起来向着低处的排水沟流淌而去。至于那些汇聚于天井四周屋檐的雨水,则成为了堂内人员眼中的别致风景,这些空中连绵的水线就像是千万条小型瀑布一样从屋檐上滚落了下来,落入下方的明沟然后又迅速的排出了天井。

如果是在往日的话,林一飞倒是很喜欢泡上一壶茶,焚上一炉香,再捧上一本书,听着这雨落下的声音读着书,就这么消磨上一整天的时间。

不过今日的话,他却没有了那样的兴致,只能站在一侧的角落里看着那位快要把整个身体都埋入到太师椅中去的老翁,随时听候着这位掌握着大宋权柄的秦府之主的命令。

哪怕这位老翁已经病的连府门都出不去了,代替他执掌朝政的副相礼部侍郎、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汤思退,也是依然恭恭敬敬的每日把国家政事带来府内,一一向着他汇报,不敢私下做出任何决定。

如果是往日的话,围绕着老翁身边的秦府亲朋好友,自然是对这一局面欣然自得的,老翁所掌握的权势,不就是他们的权势吗?

但是到了今时今刻,眼看着身体快要支持不下去的老翁,大家不免就有些焦急了起来。老翁固然是要去了,可大家还不想跟着他一起去啊,大家还是希望能够维持住现在的生活和权势,一如老翁生前。

可是直到如今,这位老太师还只抓着清理政敌的案子不放,却始终没有交接权位的举动,不要说那些秦党外围成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连汤思退、魏师逊这样的秦党中坚也有些无所适从了起来。

至于太师的嗣子秦熺,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太师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想要继承太师在政治上的权力,成为秦党的新领袖。但做事一向滴水不漏的太师,唯独在这件事上毫无表示,对于嗣子秦熺的上蹿下跳不置一词。

即便秦党上下都乐于奉承这位秦衙内,可奉承和追随那完全就是两回事了。没有太师的发话,众人自然不会把身家性命都押到这位志大才疏的衙内身上。说到底,嗣子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如果太师有其他想法的话,汤思退、魏师逊这样的太师门生亲信,也是可以接过太师的政治衣钵的。

然而这样的事情,大家也只能在心里盘一盘,没有那个不开眼的会跑去太师面前提出这样的建议。只要太师一日不主动开口,谁会去惹他不开心呢?那些一言不合惹恼了太师的人是什么下场,大家可是看的很清楚了。

然而大家却是等待着,太师却越是无动于衷,每日除了问一问赵汾、张祁交结一案外,并无其他话语。这也就使得众人越发不敢稍离太师府,唯恐自己听不到太师的最终决定。

就在林一飞远远望着依偎在锦缎小被里一动不动的秦桧时,汤思退也念到了今日最后的一道奏章,“…秘书省正字洪遵从明州上了一道札子,太师可要听一听?”

一直未曾动作过的秦桧终于动了一下,站在边上伺候的秦熺马上回头传话道:“太师说,念。”

虽然依照官阶,秦熺此刻要比汤思退低了好几阶,不过面对对方如此无礼的行径,作为大宋副相的汤思退,此刻却如同一个下属一般,就这么恭恭敬敬的念起了手上的札子。

洪遵只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招抚海盗保安社;另一件则是谈论了如何整理钱事,以解决大宋市面上钱荒的问题。堂上的秦党众人都听的很是无趣,此刻除了朝中的权力交接之外,谁还会去关心一群海盗被招安和处理钱荒的庶务。

不过一直半合半闭着眼睛的秦桧听完后,却睁开了眼睛望着天井外雾蒙蒙的天空说道:“洪光弼这个二郎倒是有了几分乃父的风采了,一篇文章做的甚是精巧,却又让人无下手处啊。”

一旁的秦熺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这句话语,不由小声的问道:“这洪景严出了一趟海,倒是识了几分时务,连赵汾、张祁这些人的案子都不敢说起了。否则,今次倒是可以把他一起送进大理寺去。”

秦桧猛地回头盯了这个嗣子一眼,虽然久病之后秦桧的脸颊都瘦下去了,但是这一眼之凌厉,还是让秦熺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看着这个只知道弄权却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嗣子,秦桧心里也是无言以对。不过他环顾堂前一周,这围在自己周边的官员们,又有哪个能担起自己身上的这副担子呢?这些人只知道自己执掌朝政一十七年,连官家都给自己亲笔题了“一德格天”四字,权势之大恐怕只有昔日的菜元长能够相提并论了。

但是这些人根本不明白,他坐稳这十七年的相位是因为什么,而官家想要的又是什么。这些人似乎觉得,权力就是他身下的这把太师椅,只要他们能够坐上去,就能获得他在世时的一切权力一般。愚昧到这种程度,还想要继续把持朝政,也委实过于可笑了。

秦桧转回了头重新望向了天井,又恢复了之前半死不活的姿态,不过他口中终于出声问道:“赵汾、张祁这些人的口供还拿不出来吗?张扶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汤思退下意识的低头回道:“回恩府的话,官家令内侍省张都知守着大理寺,说一定要好好审问这些逆贼,看看他们还有多少同党,张右正言也无能为力啊。”

“哈,哈,哈…”秦桧突然大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殊无喜意,倒是有些像是夜晚的老鸹凄厉叫声,听着让人不寒而栗,就连秦熺也一时不敢上前劝说一二。

秦桧笑着笑着便猛烈咳嗽了起来,秦熺这才上前一边轻轻拍着父亲的背部,一边让仆人送来温汤,想要给父亲止咳。

然而秦桧却一把推开了送到自己嘴边的汤碗,上好的汝窑官瓷就这么落在了烧有宝相花纹的方形地砖上,把青灰色的地砖染成了一片深色。一边的女使赶紧上前收拾着,而秦熺则慌张着查看着父亲身上,深怕弄伤了什么地方。

只是秦桧并没有理会身边的这些小小慌乱,他两只眼睛看着天井的檐头,有些失神的说道:“好一个官家,这就准备开始下第二局了吗…”

秦熺、汤思退都走到了太师椅边上,想要听听这位老人想要说什么。只是此刻的秦桧却似乎回过了神来,他冷冷的扫视了养子和门生一眼,看着他们低下头去之后,方才语气平平的说道:“把洪景严的札子送入宫去吧。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散了吧…”

第四十五章 探病

下了几日的雨水停歇之后,一时便天青气朗了起来。临水而建的澄碧水堂笼罩在松竹之间,当微风习习吹过时,不仅有着悦耳的竹鸣之声,更是让整个建筑内部都变得非常凉爽舒适了。

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大红燕居服饰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堂上的一张长案前,对着堂前的翠竹水池景色挥墨作画,边上四、五名内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唯恐破坏了聚精会神作画的男子。

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年青文士,正是大宋官家,年初给自己上了中兴全功至德圣神武文昭仁宪孝皇帝的赵构。大观元年出身的他,现在也不过才49岁,但是登临帝位却已有29年了。17年的宫中悠游岁月,让他的身体保养的非常出色,看起来至多不过30出头而已,这倒是和须发皆白的秦桧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哎,心还是静不下来啊,这画连龙眠居士的百分之一都及不上。”丢下了墨笔的赵构叹然说道,全然不顾及自己一个上午的心血就这么毁弃了。

在他身边伺候的康谞、王晋锡等内侍赶紧劝慰道:“龙眠居士画艺虽然被称之为天下绝艺,不过在臣等看来,居士的胸中格局毕竟小了些,小品人像上固然稍出于官家,但若是以万里江山作画,则又不如官家远矣,官家又何必自谦呢?”

对待自己身边的人,这位赵官家倒是一向极为宽容的,因此听到这些内侍的吹捧,他也只是一笑而已。

在清水中洗去手上的墨迹,赵构接过了一条汗巾仔细擦着手,口中则貌似随意的问道:“今日外朝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康谞立刻趋前回道:“回官家,除了寻常公务之外,倒是有两件事可算的上是新鲜。第一件是汤相公上了折子,说赵汾、张祁等五十三人交结谋逆之案固然是耸人听闻之罪行,此等狼心狗肺之逆贼也是前朝少有。但为了避免天下震荡,引来金国之干涉,故伏乞圣人早做处置,将逆案限制于此五十三人,不要再继续追究其他人等了。”

“哈。”赵构丢下了手中的汗巾,怒极而笑道:“这些混账东西,果然写的一笔好文章。朕不过是想当个太平天子,他们就这么看不顺眼吗?朕用他们,是让他们压着那些整天不安分想要打仗的武将文臣,不是让他们把朕当成庙里的泥塑菩萨欺瞒。秦太师果然是老而无用了啊。”

面对赵构的突然爆发,康谞等内侍都不敢接话,一个个低头沉默着。赵构的目光扫视了堂内众人一眼,方才收敛了怒气问道:“那么第二件呢?”

康谞小心翼翼的回道:“洪正字已经从福建返回,他在明州上岸之后,便上了札子交由传驿送来了都城。汤相公言,札子中的钱制之论颇有可观之处,因此便把札子送了过来,请圣人审阅参详。”

赵构皱了皱眉头问道:“洪景严的札子里,除了钱制之议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说吗?”

康谞低头回想了一下,方才答道:“只提了此行招安的情况汇报,并没有提及其他。”

赵构负手站在堂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致,沉默了许久方才叹息道:“秦太师的权势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了吗?连洪景严这样的人,都不敢替赵汾、张祁他们出声辩解了吗?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一干随行服侍的内侍都紧张了起来,集中精力准备听取官家下达的任何命令。但是赵构说了这一句之后便接着沉默了下去,在堂上驻足观赏了一阵风景之后,就下令摆驾去了后苑的损斋看了一下午的书籍。

当天色接近黄昏之时,赵构让人召来了权直学士院的沈虚中讨论了一会经义,随即让内侍赐食,并令其夜值学士院。

用过晚膳之后,赵构依旧在损斋读书如故,直到月上柳梢的时分,他突然放下书籍走出损斋,对着在外伺候的王晋锡说道:“朕要去探望太师的病况,你赶紧去准备一下,一炷香后就出发。”

虽然这个命令有些突如其来,但王晋锡仅仅一愣就答应着下去吩咐手下准备车驾去了。当赵构的车驾抵达望仙桥秦太师府时,秦府众人一时手足无措,都不知该先去给太师漱洗准备好,还是先迎接圣驾好。

为赵构开道的殿帅杨存中直接推开了想要拦住赵构的王氏、秦熺等人道:“官家是来探望太师病情的,不是来秦府喝茶的,你们挡在前面作甚,还不速速让开,让官家进去看望太师…”

毫无准备的王氏、秦熺等人终究不敢强拦圣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构走进了秦府的后宅,进入了秦桧的寝房内。

虽然秦桧的房间内点着珍贵的香料,但赵构还是闻到了房间内被香味压制住的浓重药味。而秦桧虽然半靠在床上,不过赵构已经眼尖的看出,对方腋下有着一根丝带露出,显然秦桧已经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了。

赵构坐下之后并未立刻出声,他打量着秦桧衰老的容颜许久方才叹着气问道:“太师的身体可还撑得住吗?有没有什么未了之心愿?”

可是躺在那里的秦桧并无一语,只是望着赵构默默流泪而已。这让原本满怀不快而来的赵构倒是心情沉重了起来,此时的他倒是想起了秦桧的好处。正是有着这位朝野公认的权相,才让他过了这十七年的舒心日子啊,接下来谁又能取代对方做到这一点呢?

君臣两人由是默默对视良久,坐了大约一刻钟后,赵构忽然起身对着秦桧说道:“太师好好将养身体,你的心事,朕知矣。”

说毕,赵构便转身离去,就如他今晚匆匆而来一样,走的时候也是行色匆匆,让秦府中人无法明白,这位官家今晚前来探病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刚刚回到宫内不久的赵构,连斗篷都没有解下,就迫不及待的让人传召了沈虚中。当沈虚中从复道匆忙赶到宫内后,发觉一张白麻纸已经铺在了案上,而官家则站在案边向他招手说道:“沈卿,过来替朕拟写词头吧。”

面对官家如此急迫的要求,沈虚中心中也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他在案前坐下,拿起笔后,便听到官家这样吩咐他:“朕刚刚探望太师病情回来,太师之病情恐怕已经难以操劳国事了。

所以朕决定让太师放下政事好好养病,你来替朕拟写这样一个旨意,令太师桧,端明殿学士熺,父子皆致仕。令进封太师秦桧为健康郡王,秦熺为少师…”

沈虚中听的眼皮跳了数跳,手上一时差点使错了劲,污了面前的白麻纸。好在他任官多年,最终还是镇定了下来,完成了官家要求的词头。

写完词头之后,沈虚中被请回了学士院去。按照大宋法度,在词头未被送往中书省抄写为正式诏书前,他需要在此待着以防诏书内容外泄。

不过在秦桧掌权一十七年之后,这条制度已经形同虚设。沈虚中虽然人出不去,但是消息却可以送出去。他只是有些犹豫,这条消息该不该送出而已。但是想到过去十余年里秦太师的威势,沈虚中发觉得罪了官家不过免职,而得罪了秦太师却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他终于还是叫过了一名差役,把自己拟写的词头内容让他送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沈虚中虽然及时送出了官家有意让秦氏父子一起致仕的消息,可是此时的秦桧却已经真的完全不能言语了。

失去了秦桧这根主心骨,秦府现在的主事者秦熺对于沈虚中传出的这一消息完全是束手无措。最终不过是连夜叫来了林一飞、郑木冉等亲信商议,众人讨论了半天,也就议出了一个先下手为强,明日一早联合秦党众人先行上书,请求拜秦熺为相,以安天下的主意。

但是没有秦桧的命令,台谏官徐喜、张扶等人并不信服前来传话的林一飞、郑木冉等秦熺亲信的话语。他们反而觉得父亲尚病重,儿子就想着要抢班夺权,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就在秦党内部无法统一主张的时候,中书省这边对秦氏父子的正式诏书却已经明发了出来。见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一些外围党羽立刻选择了观望,只有董德元、曹泳等秦党的核心人物,还在试图纠合众人上书官家,请求举秦桧之子秦僖为相。

只不过就在当晚,秦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秦党至此终于失去了主心骨,难以再凝聚起人心来了。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沈敏、洪遵同史浚夫妇从西兴渡口换船过钱塘江,抵达了江北贴沙河口。

就在河口雇佣船只入城时,沈敏瞧见渡口处的百姓人人喜笑颜开,还有人在河边树杈上放鞭炮,不由丢给了前来伺候的差役一块半两银牌后问道:“帮我们安排两只稳当一点的好船,另外今日城内是有什么喜事吗,如何这般喜庆?”

这名差役不动声色的翻过了手掌,银牌顿时就熟练的滑入袖口不见了,他对财大气粗的沈敏甚是恭敬的叉手说道:“回这位小官人的话,城内其实别无喜事,不过是昨晚秦太师去了,大家这是放鞭炮恭送他老人家。小官人且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找船老大过来。”

站在河堤上的洪遵和史浚听说了沈敏带回来的消息,史浚脸上是神情复杂,过了一会便找借口去看自家娘子去了。洪遵则眺望着西北面宛如铁线一般的临安府外城墙,徐徐吐了一口气,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喜意来。

沈敏看着洪遵的神情不免有些奇怪的问道:“秦太师这个权相压制了老师的父亲这么多年,如今他既然去了,老师不应该高兴才是吗?何必长叹短吁的,难道你还要感怀他不成?”

洪遵袖手看着远处道:“我怎么会去感叹他,我是在感慨,经历过靖康之难的大臣们差不多都凋零了,今后的大宋官员们,还有多少人记得,金人南下二帝北狩的羞辱。秦太师虽然给南方带来了十七年的安宁,可这未尝不是北方失陷于胡虏的大宋百姓对朝廷失望的十七年。今日之后的大宋朝局,又会往什么地方去呢?”

沈敏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到的泥巴,一边在路边的草丛里蹭着,一边则漫不经心的说道:“按照老师的说法,这就是一个时代终结了,大宋的朝堂即将进入到后靖康年间入仕的官员手中了。而大宋的朝局会往什么地方去,难道不是老师您这样的人的责任吗?如果连老师你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百姓们不是更没有方向了吗?”

洪遵收起了漂浮不定的思绪,伸手拍了怕沈敏的背部说道:“你说的倒是蛮有道理的,不过那边的船只似乎已经谈妥了,你和我去同史尧翁夫妇道个别吧,这几天倒是应该多谢他们夫妇两人了…”

史浚夫妇倒是挺舍不得同洪遵他们分别的,只是崔氏是有些舍不得乖巧懂事的罗小娘子,而史浚则是沉迷于沈敏脑子里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他觉得这可比乏味的四书五经有趣多了。

直到双方告别之际,他还念念不忘的向沈敏问道:“三郎,之前你和我说的的作用力、反作用力我是有些了解了,而借此推导出的摩擦力也没什么大问题。可这万有引力之说,我确实难以理解。

你说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体,这同西鄂伯主张的浑天说倒是有相近之处,我能够理解。而且海上船只由远到近,的确是证明了海面其实并不平。

但是,你说我们只所以能在大地上行走,江河湖海里的水之所以紧贴着地面,完全是这个万有引力的作用,这我就不能理解了。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作用力束缚我们的话,为什么我们要直立行走,贴着地面行走不是更轻松吗?那些树木也是因为什么缘由,只往天空生长,而不被引力所束缚,往地面生长呢?”

面对好学的史浚,沈敏并没有感到什么愉悦,而是觉得很是头疼。虽然他很乐意把物理学的知识传播出去,但是在现在这个时间段显然是不大合适的。而且史浚可不是岛上那些无知的孩童,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想要对他灌输一个全新的自然科学体系,耗费的精力恐怕要比教育一整个班级的孩童还要麻烦。

沈敏不得不承认,多嘴的习惯果然不好,为了解释一个当代没有的名词,他几乎要把力学的基础知识从头给史浚讲述一遍。幸好这位的脑子还不算笨拙,对于他说的东西大多能够想明白,但这位也有一个坏处,对于自己不明白的部分,他一定会找到沈敏盘根问底,直到得到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方才肯满意的离去。

眼看着分别在即,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思同这位史衙内多做纠缠,因此思考了片刻之后,就糊弄的说道:“树木为什么要往天空生长?这自然是因为阳光啊,大多数高大的树木只有依靠阳光和土地里的水分、养料,合成树木所需要的营养,方才能够生存下去。所以你只要观察一下就能了解,喜欢阴影的植物一般都长不高,它们就是贴着地面生长的。

至于人为什么要直立行走?因为我们作为万物之灵,在动物之中属于捕食者,在这大地之上,没有什么生物是人类不能猎杀的。在动物中,捕食者一般都希望站在高处观察捕猎对象的动静,而人类作为最高等级的捕食者,自然要时时直起身子望向远方,久而久之人类就变成直立行走了啊。你若是见过森林中的大熊,便能看到它们也是很喜欢直立起来观察周围的。

最后,想要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你可以观察一下果树上的果子,只要是成熟之后自然掉落的果子,它始终是竖直向下落在地面,而不会掉落到其他方向去的。这就说明我们脚下的地球,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地表之上的万物…”

史浚沉默了许久,方才一脸好奇的问道:“三郎刚刚说的,阳光能够合成树木所需要的营养?这是个什么原理?还有,你说人之前也是和猛兽一样趴在地上行走,后来方才慢慢变成直立行走,这是出自什么典籍的典故啊…”

沈敏皱着眉头苦恼了许久,这才打量着史浚说道:“史兄,要不你还是把我之前提到的光合作用和人类进化历史的话语,当做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从脑子里擦了吧?”

史浚一头雾水的继续问道:“这黑板和粉笔又是何物?为什么要擦掉?”

沈敏觉得和这位史衙内待久了,自己果然有变愚蠢的迹象了。他觉得结束这场谈话最好的方式,也许是:要么打晕对方,要么打晕自己。这样他就不用回答,十万个为什么了。

正想着如何打发对方的时候,沈敏终于看到救星过来了,他赶紧对着史浚小声提醒道:“嫂夫人过来了,她似乎不怎么喜欢你不务正业,咱们还是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聊这些事吧。”

有些惧内的史浚马上小声回道:“三郎可要记住了,我家住在回涛坊…”

沈敏连连点头称是,崔氏是带着罗小娘子过来的。看到沈敏之后,她不由出声问道:“罗小娘子和我颇为投契,若是三郎首肯的话,我愿意收留照顾她这个同乡。”

沈敏在崔氏和罗小娘子两人的脸上来回打量了一圈,便微笑着说道:“出手援助罗小娘子的是我的一位族弟,同意留下她的是我的老师,我个人对于她的去留并不抱有特别的意见。所以,只要罗小娘子自己愿意,我绝不会阻拦的。罗小娘子,你是愿意留下,还是和我们走?”

抱着一个青布包裹的少女几乎没有迟疑的说道:“我是来临安找爹爹的,崔姐姐待我虽好,可我还是想跟着齐哥哥去找爹爹,他答应过我的。”

在场的三人一时默然,三年前失踪的人如何是这般好找的,更何况那位书生究竟是在临安还是在路上失踪的还是两说。崔氏虽然喜爱这个小丫头,但也不想担起这样一份责任的,她只好拔出了一只银钗交给罗小娘子道:“你若是在临安遇到了什么麻烦,就让人带着它来回涛坊吴山井后巷史府吧。”

第四十七章 洪宅一

沈敏、洪遵一行人,人少行李也不多,因此便上船先走一步了。而史浚夫妇这边的人和东西,两艘船都似乎勉强了些,于是便只能站在岸边替他们送行了。

两名艄公摇动着船尾的大橹,岸上史浚夫妇的身影就渐渐远去了,小船顺着贴沙河向北面临安城东的保安水门悠悠而去,岸上的树林、田野等景致也渐渐替换为了道路、房屋,岸上街道里的人流也渐渐密集了起来。

看着沈敏目不转睛的望着岸上的人群街景,洪遵以为他是被临安的繁华给震惊到了,不免在旁为这位弟子解说道:“这临安城其实是从吴越国的都城改建而来,据说当初吴越王修建了三重城桓,周长七十余里,不过朝廷南渡定行在于杭州之后,对此城进行了扩建。

现在的临安城,是南北长14里,东西宽5里。城市南面为皇城,北面为城区,贯穿南北的御街、盐桥河、菜市河,就是临安城的中心。城内一应商铺、瓦子大多开在御街两侧,而盐桥河、菜市河则连接南北运河、钱塘江,把外地的货物运输到城内。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城外街市,不及城内繁华之十分之一…”

沈敏大感好奇的向老师问道:“那么临安城现在究竟住着多少人?”

洪遵楞了片刻,方才回忆的说道:“我记得朝廷南渡之初,杭州九县共有二十万五千余户。杭州改为临安之后,朝廷定驻于此,北方之民纷纷南渡而来,临安府人口几近增长一倍。现在临安城内的人口,应该不下于五十万人了吧。”

说到这个人口数字时,洪遵面上终于有了一些得意之色。也是,把整个台湾岛的人口搜罗起来,此刻大约也不会超过临安城人口的十分之一,面对这样的巨大城市,就算是沈三郎这样颇有见识的海外遗民,也该感到诚惶诚恐了吧。

不过沈敏下一句问话,一下就把洪遵的这点得意给打消了,“啊呀,老师之前在海上跟弟子说过,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应该是靖康之变前的东京。那么,那个时候的东京有多少人口啊?”

洪遵看着远处的保安水门,心情不怎么好的说道:“大约是临安城人口的一倍以上吧,你还是自己看吧,不要什么事都来问我。”

“…”沈敏心里觉得挺无语的,想着这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不过他心里倒也反应了过来,似乎自己刚刚的问题,确实有戳人家旧伤口的嫌疑。就算是他想起靖康之变都觉得心里恼火,更何况是这个时代的大宋士大夫们。

保安水门是临安城南方货物进出的总水道,因此排队等着进城的船只密密麻麻的,就好像后世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官员、士大夫们进出水门也只能老实的排队。当然,和商人、小民相比,官员还是有着一些优待的,那就是守着水门的税吏不会上船来翻检,只是验看过了洪遵的身份就放行了。

过了水门之后,沈敏算是知道洪遵跟他所说的繁华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和运河沿路他所见过的那些大宋百姓不同,临安城内的百姓,即便是码头上卸货的夫子,身上都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自信,这更像是他所见过的八十年代的中国人。

也许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也许他们现在从事的工作也不是很高贵,但是他们似乎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觉得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工作去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沈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正是从这些临安城普通百姓的身上,他大致理解了,为什么赵构、秦桧和金国签订了那么屈辱的绍兴和议,又无故诛杀了抗金将领,打压主战的士大夫们,却依然能够把南宋的局面给维持下来。因为在他们直接治理下的百姓,生活还是过得不错的。

在当前的交通通讯条件下,都城的百姓几乎就代表了全国百姓的民意,外地百姓就算想要告御状,也得先有这个路费不是。

而只要都城的百姓还在支持这个朝廷,那么对于外地的百姓来说,他们的反抗就只是疥癞之患,朝廷总是能够抽调地方军队去平乱的。

当然,百姓为了自己的稳定生活会选择支持现在的朝廷,并不代表他们不能感受到绍兴和议带给他们的屈辱。否则就不会有狱吏盗走岳飞的尸首埋藏起来,也不会有人公然在大街上刺杀秦桧了。前者源自沈敏的记忆,而后者则来自于洪遵对他的讲述。

不过对于临安百姓精神面貌的思索,沈敏很快就放弃了。对于曾经在杭州待过相当长时间的他来说,他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对照着记忆辨认经过的地方在后世杭州的什么地方。

这个游戏分散了沈敏大部分的精力,不过他也还是没能分辨出多少地点。毕竟古代的深宅大院是很难同现代的高楼大厦重合起来的,更别提这时候的街道狭小而又肮脏,完全和后世宽直的柏油大马路对不上。

折腾了半日之后,沈敏只确认了一点,那就是不管现在还是后世,杭州的路都是特别的堵。只不过后世的杭州是堵在路上,而今日的临安是堵在河上。

从保安水门到左藏库桥附近的洪宅这段水道,比从西兴渡口跨江到保安水门还要花时间的多。在船只的挪动过程里,沈敏甚至还有闲暇叫人去岸上面馆订餐,尝了尝临安最出名的丝鸡面、三鲜面和笋泼面。

不得不说,这不知名面馆的老板手艺确实不错,虽然没有味精、鸡精这类后世调味品,但是这位老板用鸡汤、猪骨汤调出来的汤汁极为美味,让沈敏连吃了两碗。

当船只在左藏库桥的码头靠岸,齐彦河招呼着几位挑夫过来装卸行李时,沈敏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洪遵问道:“老师,弟子之前都忘记问您了,我们这几人突然跑去您府上,能不能住得下啊?”

洪遵摆着手说道:“不过才几个人,自然是住的下的。临安城内虽然只有我和大兄两人一起住着,不过我们兄弟有八人,姐妹尚有三人,自然要为他们留出一些客房来。

我和大兄虽然住在一起,不过家中也分为东、西、南三院。东院为大兄一家所居,西院为我所居,南院原本是预备留给父亲的,还空在那里。

现在主持家事的是我大嫂,一会你和我一起去拜见她,然后把南院的钥匙领过来就是了。我大嫂沈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人颇有威严,你拜见她的时候记得要规矩一些,别惹的她不快。”

虽然不知洪遵为何要特意点明,这位沈氏颇有威严,不过沈敏还是一一应承了下来。

当沈敏跟着洪遵从码头走到了洪宅所在的巷子口时,洪遵却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另一边道路上的行人行礼问候道:“余安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多日不见,可安好。”

被洪遵所问候的行人,也快步走了过来,同洪遵行礼问候之后说道:“哎,昨日官家下旨令秦太师父子皆致仕,结果下午就有人上书,说现在天下如此安宁皆赖太师之力,特别是北朝事务都是太师亲力亲为。

为了避免大好安定的局面毁于一旦,让北朝不会对我国心起疑虑,导致两国再起刀兵。官家应该下旨对少傅秦熺夺情,并令其接替太师的职责云云。结果晚上太师就去了,而今日…”

第四十八章 洪宅二

洪遵赶紧向这位同僚追问道:“今日又怎么了?”

这位穿着青袍的官人张望了一下左右环境,这才压低声音对他说道:“结果今日官家再次下旨,令昨日领头上书的戶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曹泳停官,新州安置。在上书中签名的朱敦儒、薛仲邕、王彥傅、杜思旦等皆罢官。又命有司具上执政、侍从官居外任及主宫观与在謫籍者职位、姓名。

现在东西二府已经乱做一团,大家都知道官家已经恶了秦少傅,其想要上位接任太师的权柄已然无望。就是不知道,官家对秦少傅会打压到什么程度。

大家现在也是进退两难,顺着官家的意思吧,又担心官家最后轻轻放过,待到少傅翻身大家岂不是要玩完。继续向少傅示好吧,又担心官家来真的,要是现在被官家当成秦党赶出京城,岂不冤哉。

所以今日没什么值司的官员都提前告退了,免得卷入到官家和太师家人之间的冲突中去,那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哎,洪正字你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要不你还是在家歇息几日再去衙门报道吧。我这就先回了,咱们回头再见。”

看着对方火急火燎的就想跑路,洪遵赶紧抓着对方的胳膊问道:“那么替曹泳知临安府的是谁?”

这位官人一边甩脱了洪遵的手向前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喊道:“是权刑部尚书韩仲通。”

洪遵站在原地琢磨了下这位权刑部尚书的风评,发觉这位其实也是阿附秦太师的秦党,只不过跟秦少傅的岳父曹泳相比,这位韩仲通却可算是秦党外围了。

也难怪朝中官员无法确定官家的真正心意了,虽然曹泳这些过去的秦党中坚成员是被打压下去了,可是官家提升上来的却也不是太师过去的仇敌啊。

洪遵心中虽然反复思量,但也未能猜出官家这次究竟是想要敲打秦府,又或是想要彻底动摇秦党了。他只能暂时丢开这烦恼,对着身后的弟子、随从说道:“走吧,先去东院拜见了大嫂,再回西院安歇。”

沈敏吩咐齐彦河等人看着行李,便跟在洪遵身后走进了宽约二丈有余的青石板巷子。这巷子倒是挺悠长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底。而巷子两侧竖立起的围墙高约七、八尺,虽然看不到墙内的景致,不过倒是能够传出一些女子的欢笑声。

墙上大多爬满了藤蔓植物,墙顶则以瓦片遮挡。那些藤蔓植物没有遮蔽到的地方倒是能够看出,这些围墙乃是以黄泥、稻草、卵石混杂夯实做成的,墙角尚有青苔遍布着。走在其中,一种安宁恬静的心情不由便跃上了心头。

左藏库洪宅所在的街道,虽然并不能和清河坊等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相比,但无疑也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

从这里往西去,便是太学、钱塘县治和通往西湖的钱塘门,出城不远便是通往孤山的段家桥了。

而往东走的话,便是通义郡王韩世忠的府上,接着是众安桥、御街和热闹非凡的下瓦子。往北去就差不多是一片乡下田野景致的仁和县了。

因此洪宅所处的地方,大约相当于后世的城市边缘,却又有着一应俱全的商业和生活条件,且治安环境也还是不错的地方。

当然最让沈敏满意的,还是此地的地价相当廉价。八、九年前沈氏买下这左近3、40亩地时,地价才10两银子一亩,到了今天也不过才翻了一倍而已。

不过宋人造房子,营建这一块才是大头。洪适、洪遵两兄弟用七、八年时间营建起来的东、西、南三院,可以说在左邻右舍中只能算是普通水准,但是也花去了三、四千贯。

也就是说,洪家的宅邸总共大约花费了1500两白银。而洪遵已经看起来很是满足了,他还向沈敏颇为得意的说道:“…若是昔日在开封,这片房宅起码也要价值十余万贯,就算是宰相也可住得了。”

沈敏心中想着,若是让这位老师见识过汤臣一品,大概就知道什么叫宰相也住不起的房子了。

进了东院之后,洪遵令沈敏在门房处候着,自己先去见了大嫂。沈敏倒也不以为意,他一边让齐彦河拿出了一张早就写好的礼单,一边门房打赏了一枚银牌后说道:“老师走的急,倒是忘记替我把礼单送上去了,你且替我跑一趟,把这份礼单送上吧…”

洪适之妻沈氏比洪适还大了几个月,沈氏德柔本就是洪适表姐,自从嫁给洪适之后便开始服侍身体日坏的姑母,又要照顾一干弟妹,因此在家中甚有威严。不要说洪遵对这位大嫂甚是尊敬,就连他大哥在家也是要听这位嫂子的。

对于洪遵出差办公带回一名弟子,沈氏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多想。她虽然把持着府内之事,却也守得住分寸,对于男人们在外的公事却是从不干涉的。

当然,对于洪遵收了一名被招安的海盗作为弟子,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快的,毕竟鄱阳洪氏书香门第,和盗贼扯在一起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哪怕是已经被招安的盗贼。

不过洪遵毕竟是叔叔不是丈夫,她提点了几句也就把这事给揭了过去,转而向洪遵交代起,他离开之后家中最近发生的变故。

“…天幸官家开恩,你走没多久,官家就下令让公公从英州迁往袁州。袁州虽然距离鄱阳还有五百余里,可毕竟比英州近多了,气候也岭外舒适的多,你兄长接到了朝廷的旨意后,便匆匆赶往了英州,准备护送公公前往袁州…”

沈氏正向洪遵交代时,眼角的余光发现管家林三娘正在堂下向自己使着眼色,她不由停下了谈话把这位亲信管家给叫了上来。

林三娘快步的走到沈氏身边,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又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递给了她。

沈氏拿着这张纸扫了一眼,不免就有些诧异的向自己的叔叔问道:“二叔,你收的这个弟子,是真的弟子呢?还是来我们家散财的童子呢?若是不说清楚,这张礼单我可不敢收下。”

洪遵有些诧异的接过了沈氏递过来的纸张,才发觉这是一张礼单。看着上面书写的各种礼物,他也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大嫂不必动气,这三郎在海外长大,对于我大宋的礼节并不怎么熟悉,才会做出这么骇人的行为。我这就把他叫来,当着大嫂的面问问他,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吧。”

被林三娘带到堂前的沈敏,偷偷瞄了一眼堂上,发觉除了右侧椅子上就坐的洪遵之外,上首右侧还坐着一位少妇。这位少妇高高的发髻上插了三对钗子,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直领对襟式宽袖褙子,下身则穿着大红宫锦宽襕裙子,看起来双眼甚有杀气,倒是一副女强人的模样。

就在沈敏心中评价着这位洪氏大嫂时,坐在大嫂旁边的洪遵已经开口向他责备道:“三郎,你送上这样一份礼单是什么用意?难道你是把我当成了贪官污吏不成?三十两赤金,红蓝宝石一匣,北极玄狐皮三件,貂皮十件,海龙皮五件…你这礼单上的礼物加起来都超过三千贯了,你的手脚也太大方了吧?”

洪遵的话语刚刚落下,上首的沈氏也注视着沈敏清楚明晰的说道:“我洪氏以诗书传家,一向最为注重门风。若是来历不清不楚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为好,不要污秽了我家的清白。而且你要是说不清楚为何送这样的厚礼的话,我家今日恐怕也不能收留你了。”

第四十九章 洪宅三

对于沈氏冷冽的话语,沈敏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他只是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出声说道:“学生原先不过是海外一野人,蒙老师收了我这个蠢笨的弟子,方才让我知道了一些世间的道理。

老师曾经教导学生,读书人读书的目的,一曰修身;二曰齐家,三曰治国,四曰平天下。以学生之粗鄙,这后两项自然是不敢奢求,不过学生以为除了修身齐家之外,这造福乡里还是应该去做一做的。

学生所在之澎湖、台湾、琉球等地,本就是海外荒岛,物产不够丰足,人民也不够聪慧。所以才会有贫民下海为盗这样的事发生。

今日我保安社虽然归顺了朝廷,但如果不能给海外岛民找到一条,靠着自己的诚实劳动以获得温饱的道路,那么海外未必不会有第二个保安社出现。

毕竟管子曾经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洪遵撇了一眼大嫂阴沉下来的脸,赶紧出声打断了沈敏的长篇大论道:“说重点,你说的这些同这张礼单究竟有什么关系?”

沈敏顿时诧异的回道:“如何能够没有关系呢?学生虽然愚昧,却也知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这个道理。

海外荒岛开垦不易,也无大陆上之民众心灵手巧,故只能以大海为田,以沟通万国货物之有无为本业。

可是近世以来,大宋商人不要说近处的高丽、日本、占城、真腊、三佛齐,更远的都已经走出了南方的马六甲海峡,去往大食、波斯之地贸易了。故我海外遗民想要插手海上贸易,就不得不别出心裁。”

沈敏停顿了一下,向身后把箱子抬来的齐彦河招了招手,让从人将箱子抬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后他打开箱子,从中拿起了一块柔软的白色狐皮挂在左手,然后右手指着皮毛说道。

“这些皮毛出自北方极寒之地,对于那里的人来说,这样上等的玄狐皮也不过是用来铺垫床榻的被褥罢了。可是学生以为,这等皮毛若是能够贩来大宋,一张便足够他们全家用上温暖舒适的丝棉被褥了。

只不过今日大宋贵人对于这等皮毛视为贵重之物,但有一两件便送入宫内珍藏了起来,在市面上几乎瞧不见。对于我等这些从事海外贸易的人来说,若一项货物不能在市场上受到追捧,那么哪怕货价再高,市场容量不够大,也是不值得去贩卖的。

所以要想让大宋百姓接受这类皮毛制作的裘服、配饰,就得先引领起穿戴皮毛服饰的风气。而大宋百姓所尊崇的,不正是士人的喜好吗?

学生听说,过去宫内贵人和宫外贵妇喜好以胎羊、胎鹿之皮为冠,然此举有伤天和,故为官家所禁止。而这等北方极寒之地所出之皮毛,华贵甚于胎羊、胎鹿之皮,却又不用触犯官家之禁令,故想要以这些皮毛用之于中国。

只是南方天气温暖,百姓没有穿戴裘服的习惯,学生这才想着把这些皮毛送到老师府上,希望借助老师的名望推广世人穿用裘服狸帽的习惯罢了。

在老师眼里,这些礼单上的皮毛是贵重之属,可在学生眼中这些皮毛不过是海外土仪,若是不能制作成被人所喜好的衣服、帽子和配饰,它们和木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虽然沈敏的解释也还能让堂上的两人接受,不过沈氏还是说道:“皮毛这些姑且听了你的解释,可这赤金、宝石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两样物事,在海外也如土石一般吗?”

虽然沈氏的语气依然冷冽,不过在沈敏听来,对方的语气却已经缓和了许多。他放下了皮毛,一本正经的向堂上回道:“学生跟随老师上陆之前,倒也同老师聊了些家事,知道老师家中人口众多,全赖朝廷的俸禄和家乡的一点田产出息补贴家用。

学生能够跟着老师来临安求学已经得到了天大的恩惠,怎么还敢带着人在老师家里吃白食呢?这些赤金不过是学生预先缴纳的伙食费罢了。

至于那些红蓝宝石。出马六甲海峡可以抵达天竺大陆,在天竺大陆最南端有一海岛,此岛就是玄奘大师所著《大唐西域记》中的狮子国。在此国的国土之内,这些宝石就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你低头随便捡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是一块宝石。所以,这一匣宝石不过是学生送于老师府上的孩童用于玩耍的,并不值当什么。”

洪遵还在思考着,这《大唐西域记》里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狮子国,耳边却听到大嫂对他说道,“二叔这趟出差倒是值当了,居然能够收到这样一个伶牙俐齿的弟子。罢了,奴家看你们长途跋涉也是累了,这就回去休息去吧。三娘,把南院的钥匙给二叔带回去吧。”

洪遵赶紧起身送了沈氏离去,方才下堂带着沈敏离开了东院。沈氏走回后堂不久,三娘便指挥着两名仆妇把沈敏留下的两个箱子抬了进来。沈氏看着自己面前的赤金、宝石一时陷入了沉思,她出身秀洲大户,自然知道这两匣物事的价值。

沈敏刚刚的解释固然有些牵强,不过对于沈氏来说,只要对方能够解释清楚这些财物的来历,她也不会铁面无私的非把这些礼物给推出门去。鄱阳洪氏虽然一门四进士,为乡里之望族,但是经历了靖康之难家乡遭劫和秦太师这些年的打压后,这个大家族已经处于了衰败的边缘。

若不是沈氏费心操持着家务,又拿着自己的体己钱在临安、鄱阳购置田宅苦心经营,维持住了家中的支出平衡,洪氏一族估计熬不到秦太师过世就要四分五裂了。

只是眼下公公从英州迁往袁州,虽然这对于洪氏来说是件大喜之事,代表着官家也许终于记起了这位忠诚自己的老臣。但对于主持家务的沈氏来说,却又增添了一笔不得不支出的开销,这令她颇有心力憔悴之感。

不过今日沈敏送来的这份礼单,可以说是给沈氏解了燃眉之急,哪怕礼单上还有三分之二的礼物尚未运来临安,光是这一匣赤金就能解决了她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以,虽然恪守于家教,她出言质问了沈敏,不过心里还是指望着对方能够给她一个合理解释的。

只不过沈氏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被二叔从强盗窝里捡回来的弟子,倒是个见识谈吐不凡的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揭去了她的心结。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沈氏却又开始犹豫了起来。治理家务这么久,各色人等她都见过,但是像沈敏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头一回见。

如果对方真的家世清白,礼物虽重她也不用担心什么。或者对方家世不那么好,人却蠢笨一些,她倒也不怕收下这些礼物。洪氏这些兄弟之中,才能最为出色的不过是洪适、洪遵、洪迈三兄弟。

只是比较起来,沈氏最为欣赏的还是洪遵这位二表弟。虽然洪遵不及他兄长这么圆滑,又不及洪迈强闻博计才思敏捷,但在洪家却是主意最为坚定的一位。既然他能够从强盗窝里收下一位弟子,自然就能够降服的住他。

可是从刚刚沈敏的一席话语来看,沈氏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自己这位二表弟是不是真能降服得住这位弟子,而洪家和这样一个心思敏捷的聪明人牵连在一起,究竟妥当不妥当?

“娘,这白狐的皮毛还会变色哎。”小女儿欢呼的叫声惊醒了沈氏。她转头望去,发现九岁的小女儿正围绕着十四岁的大女儿身边连蹦带跳的,而大女儿手上正拿着一条白狐皮。在阳光的照耀下,皮毛间正散发出了浅蓝色的光晕,把本就姿容秀丽的大女儿映照的宛如玉人一般。这让沈氏不由抛开了杂念,心中开始感慨起自己的女儿,似乎不知不觉中就已经长大了。

第五十章 雨中闲聊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看着蒙蒙细雨落入巷内,沈敏不由想起了某篇诗句描述的,那个像丁香花一样的姑娘,穿着青衣白裙打着雨伞,眼神飘忽却低头不语的从你身边交错而过,让你心神恍惚的画面。

只是现在距离民国都还有将近八百年,自然找不到这样的民国少女偶然相遇了,所以沈敏也只能把记忆中最贴和这景象的诗句翻了出来,算是遮掩一下自己看到秋雨之后的伤感之情了。

只是煞风景的人,在沈敏身边从来不缺少。“师兄怎么不吟下去了,这两句意境如此出色,可不能没了下边啊。”等了一会,发觉沈敏念了两句就结束了,这让跟在他身后的洪柲忍不住就催促了其来。

本来有些感伤的沈敏听后,顿时大怒的转头望向了洪柲,看着这个小了自己两岁的书呆子心怀不安的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才缓和了语气说道:“必之啊,你下次可别动不动就说别人没了下边,也就是你师兄我脾气好…”

“三郎估计根本就没有下边,他之前在岛上东拼西凑的,抄着书里的文章诗词说是自己作的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两句听起来这么顺耳,一定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沈敏回头望去,发觉这么大大咧咧拆自己台的,也只有那个三天不打就浑身发痒的齐二郎了。这位向来记吃不记打,沈敏瞪了他一眼也就懒得和他计较了。不过齐彦河还真没说错,这两句确实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人家原作者还活着呢,沈敏自然没这么大脸直接认下来,于是他摆着手对两人说道:“我还真忘记了下面几句是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去棚市看看,说不定就能看到全诗了。好像是陆游的诗吧…”

听到沈师兄服软,洪柲立刻得意了起来,“不对吧师兄,越州陆务观虽然名声甚大,不过他被秦太师压着中不了进士之后,现在都在家苦读,哪有心情写这样的文字。他的诗词只要刊印出来,我都是第一时间去购买的,师兄难道是来临安路上听到的新诗?那真是应该去棚市看看了…”

看着洪柲自言自语的样子,沈敏觉得自己多嘴的毛病是应该改一改了,这里毕竟不是台湾荒岛,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

沈敏也不清楚,陆游究竟有没有写出这首诗,不过他觉得跟在自己身后闲逛的齐彦河实在是有些碍眼了。这位除了吃和玩之外,这嘴就几乎没有空闲下来,再这么下去这人估计就养废了。

于是他立定脚步,转身看着齐彦河惊奇的问道:“二郎,你怎么整天跟着我?我不是给你放假,让你替罗小娘子去找她爹去了吗?”

齐彦河顿时有些心虚的回道:“是啊,不过这临安城内外上千家客栈民宿,我一个人哪里问的过来。洪官人不是写了文书给仁和、钱塘两县和临安府,请他们帮忙查访了吗?我这不是等着回信吗。”

一旁的洪柲赶紧补充道:“光问客栈民宿可不成,来临安赶考的士子,有很多人会住城外的僧寺道观,那里不仅租金低廉,地方也清净,比较适合读书。二郎不能指望那些公人会出城去问,你得自己跑去问一问啊。”

齐彦河道:“还有这等去处?那,那我还是等正礼、崇安他们到了,再叫儿郎们去城外的僧寺道观问问。不过,这临安城外的僧寺道观大概有多少间?”

洪柲心算了一下,方才回道:“说三百间一定是少了,说五百间么倒也不会多。反正你绕着西湖走上一圈,差不多就能走访大半了。”

齐彦河脸色都有些发黑了,他有些自言自语的说道:“那我要是一天跑一间,岂不是要找上一年?”

沈敏这才开口对他说道:“找上十年也得找啊,我们姓沈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难不成你还想出尔反尔?那你今后还好意思面对罗小娘子吗?”

齐彦河看着他呐呐说道:“可我姓齐啊,三郎。再说,罗小娘子总不可能去台湾吧。”

沈敏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说道:“齐二郎,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最钦佩关二哥的吗?关二哥在麦城宁可被曹贼砍头,都不肯投降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兄弟情义吗?

刘关张三兄弟桃园结义,千金一诺,所以关二哥宁死不降。你说你也是排行老二,也是河北人,你好意思对一个小娘子失信?要是找不到罗小娘子她爹,你也别回台湾了,你就在临安住下慢慢找,找到为止。”

齐彦河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他失声说道:“三郎,你这不是让我大海捞针吗?连衙门里的公人都找不到的人,我怎么可能一定找得到,难不成你真打算把我丢临安不管了?”

沈敏道:“你就不能动一动脑子?各处城门不都贴着官府捉拿盗贼的告示,你就不能找罗小娘子要一副画像,写一张悬赏告示,然后找城中的印刷坊印上几千份,再找街头那些闲人替你跑腿寻找,这还得不到一点线索?”

“三郎哥哥说的是,我这就去找罗小娘子。”齐彦河总算是松了口气,向着巷内快步小跑了几步,很快他又转回来问道:“三郎哥哥,这悬赏告示应该怎么写?我身上可没这么多钱啊。”

沈敏爽快的说道:“没钱没关系,哥哥借你就是了。你今后三年的零花钱减半,就算是还钱了。告示上就这么写,一般的线索10贯,稍稍重要一些的20贯,重大线索50贯,能够直接找到人或随身物品的百贯。”

齐彦河听了却没有立刻走开,他垮着脸问道:“三年的零花钱减半?哥哥就不能把悬赏写少一些吗?”

沈敏瞪了他一眼道:“三年前的事情,没有重赏,谁乐意去盘根问底。找人重要还是钱财重要?钓鱼你都得丢把米糠,何况是找个不知怎么失踪的人,没有重赏谁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齐彦河想起罗小娘子看着自己的眼神,终于咬着牙伸手说道:“三年就三年,不过你得先借我印刷雇人的钱。”

沈敏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囊,翻找出了一张印刷的极为精美的纸张递给他道:“这是一百两的银票,你让小五陪你去清河坊胡家金银铺取钱就是了…”

看着齐彦河离去的落寞身影,站在边上观望的洪柲终于忍不住向沈敏说道:“沈师兄,这砍了关羽脑袋的不是东吴的人吗?还有,齐二郎好歹也是做好事,师兄为何还要扣他的零花钱去做事,这样的好人不是亏了吗?”

沈敏忽略了洪柲前一个问题,他拍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必之啊,我这也是为了二郎好。

这好人能做,但决不能做烂好人。什么是烂好人,就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什么事都想要插一脚的人。他以为自己是在帮人,其实他也许既没有帮到人,还连累了自己的家人朋友。

这个世道,人心险恶。有很多人就是利用别人的好心作恶,这种人也是最恶毒的,一旦让他们咬上了,那便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要搞清楚一件事。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想做一个好人就要先确定自己能否失去一些东西。否则的话还是做一个普通人为好,警惕他人为恶,其实就已经是在做好事了…”

第五十一章 训子

“人心险恶,量力而为…”坐在堂上的沈氏在心里咀嚼起了这两句话,她撇了一眼跪在堂前想要起身的二郎,不由说道:“我让你起来了吗?给我跪好了。这七、八天你荒废学业的账,我还没跟你细算呢。”

洪柲赶紧又跪了回去,但口中还是为自己抱屈的喊道:“孩儿真的冤枉啊,娘亲之前说要让我们好好对待这位沈师兄,孩儿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真不是孩儿撺掇沈师兄天天外出的。”

沈氏端坐在那看着儿子,不徐不缓的问道:“东院学堂里这么多兄弟,何以沈三郎偏偏找上了你?平日里就数你最爱往外窜,这外面的瓦舍寺观也属你最清楚。说说吧,这几天你都带沈三郎他们去哪里逛了?”

洪柲立刻摇着头回道:“娘你真的冤枉我了,学堂里的兄弟虽多,可兄长正忙着准备解试,师兄自然不会去打搅他,其他弟弟岁数又小了些,便只有孩儿的岁数同师兄相当,师兄自然就找上孩儿了。

再说了,这位沈师兄也不是什么风流浪子,瓦舍寺观他也只逛了一次而已,和他一起外出可没什么好玩的,孩儿确实只是给他当一个向导,认识一下临安城而已。”

沈氏不由奇怪的问道:“沈三郎不过比你大两岁,我看他未必比你安分多少,他怎么就不爱凑瓦舍寺观的热闹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这些天在外头都去了哪?干了些什么?要是说不出来,我这家法可不是吃素的。”

洪柲下意识的跪直了身体答道:“沈师兄先是去瞧了瞧四处城门附近的市场、水路,说是要见识下何谓:西门水、南门柴、东门菜和北门米。

接下来便是沿着天街四处走访,看了看各处商铺的货物,还详细问了这些货物的产地来历和运到临安的费用。

这两天则是去看了几处手工作坊,看了看临安匠人的手艺和他们的工钱。孩儿觉得,这位沈师兄不像是来临安求学的,倒像是来临安开铺子做买卖的。这些事情孩儿怎么可能有兴趣陪师兄胡闹,孩儿确实是抹不过情面,才带着师兄出去走一走。娘若是不信,孩儿打明天起就不和师兄出门了…”

看着儿子赌咒发誓的模样,沈氏总算半信半疑的放过了他道:“这次,我就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这次月试你要是落后了,就自己乖乖过来领家法吧,别想着我再听你解释什么了,现在你可以回去读书了。”

洪柲起身向母亲叉手行礼,低着头退后了三五步,这才急匆匆的转头向着院外走去。过来月门之后,他才缓下了脚步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觉那张十两的银票还在自己怀里,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哪怕几个兄弟中母亲最是疼爱他,但他每月的零花钱也不过2、3百文,连一册市集上流行的诗词话本都买不起。而这位沈师兄的趣味虽然有些独特,但是为人可真是大方,跟着他出门不仅花销全包,还一次就给了他十两银票作为零花钱,差不多是他过去十年的零花钱总数了。

不过摸着胸口银票感到满足的洪柲,很快就变得催头丧气了起来,按照母亲刚刚的教诲,他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就没这么逍遥了。想到不能再同沈师兄出门,他突然就有些不舍了起来,虽然这位师兄的兴趣和他不太一致,但却第一次让他知道了,临安城中的百姓平日里是怎么生活的。

这样的市井游历不仅给他带来了同他过去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更是让他了解了一点,现实中的百姓其实和书中的百姓并不是一回事。他们既不单纯质朴,也不善良热情,衣冠楚楚的书生也许只是一个街头混混,而看似柔弱的少女却可能是一个熟练的骗子。

跟在沈师兄身后的七、八天,几乎把洪柲过去十余年对临安城建立起来的印象打了个粉碎,让他对于家以外的世界有了些许畏惧,但同样也让他生起了想要了解真实世界的想法,而不只是依靠圣人的典籍去认识这个世界。

就在洪柲有些失落却坚定的向学堂走去的时候,刚刚把儿子打发走的沈氏也正向管家林三娘子问道:“这十余天里,他们在南院可住的习惯?可提出过什么要求吗?”

林三娘子想了想回道:“这沈家三郎出手虽然豪阔,但却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家,他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

沈氏看了管家一眼,方才问道:“只是什么?”

林三娘子道:“只是这位沈家三郎似乎有些避讳,只饮烧开的热水,或是烧开后凉好的白水,不肯喝生水和隔夜的凉水。他不仅自己如此,他的随从也一样如此,哪怕再怎么口干都要等着烧开的开水。这习惯不是不好,就是有些费柴。

此外,沈家三郎并不肯同那些随从分开用餐,他坚持四人享用一样的饮食,宁可降低自己的饮食也要如此。而且他还要求厨房一日提供三餐,并向奴提出能否在南院单独开伙,因为之后还有二、三十人要过来,他担心我们的厨房来不及供应他们的伙食。”

沈氏的目光注视着堂前庭院中的桂花树,虽然此时花期已过,但在微风吹拂下,翻起的树叶似乎还能传来阵阵幽香。往日她最喜欢的便是安静的坐在此处发呆,一边回想着自己的青春年岁,一边任由时光慢慢逝去。

这样的静坐不仅能让她忘却家庭琐事带给她的烦恼,让她完全静下心来。更容易让她理智的思考,解决某些棘手问题的解决办法。

只是今日的她始终静不下心来,这位年轻的沈三郎让她有些看不穿猜不透,这可真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感觉。

沉默许久之后,沈氏不由开口向身边的人问道:“三娘,你觉得这位沈家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林三娘子楞了好一会,方才不确定的回答道:“若是只论学问,恐怕他连几位小公子都及不上。但若是讲见闻广博,奴觉得他倒是可以同二老爷差相仿佛了。”

沈氏微微颔首,似乎也赞同着管家的意见,过了许久方才自言自语的说道:“一个靠着自学的海外野人,自然是不能同我家的孩儿比较书上的学问的。不过能够凭借着自学,让二叔看入眼,巴巴的把他从海外带回来,这位沈家三郎必然是有着特殊之处的。

也罢,这等事还是等老爷回来,让他去管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就懒得去掺和了。给他们派厨娘、仆佣过去,就让他们自己独立开伙吧。他们在海外的习惯和我家不同,也没必要强迫他们照着我家的规矩来。告诉那些厨娘、仆佣,他们还是我家的人,只是暂时去南院做事,若是做差了事,我家还是要管的…”

东院发生的事情,沈敏自然是不知的,他此时正在南院书房内研究着洪遵带回的邸报,老实说现在这位赵官家,很难让他同记忆中那位闻金兵而色变的宋高宗重合起来。

继下旨令秦桧父子同日致仕,隔日又贬斥了以曹咏为首的秦党骨干后,4日后赵构再次下次令台谏官中的秦党殿中侍御史徐嚞和右正言张扶出京任地方官。

然后又令敷文阁直学士魏良臣參知政事。罢免了大理寺官旬白。魏良臣和秦桧是建康郡学的同舍,虽然两人政治主张都是同金国讲和,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好,此前魏良臣在家赋闲已有五年之久。

赵构召回魏良臣,罢免了大理寺和台谏中的秦党骨干,不仅代表着朝中秦党独大的局面开始瓦解,也代表着赵汾与赵令衿结交谋逆案出现了翻转。就连洪遵这样的稳重之人,都开始期待官家能够重振朝纲,扭转过去被主和派官员执掌朝政造成的萎靡不振的政治气象了。

第五十二章 师徒论政

只不过沈敏并没有洪遵这么乐观,他放下研究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邸报后,抬头对着洪遵说道:“老师,您开心的是不是早了些,就算官家起复了魏良臣,可也不代表朝廷过去执行的对金求和政策会出现翻转啊。”

洪遵虽然还保持着往日的平静姿态,可是他的眼睛却没能掩盖住自己跃跃欲试的神情,对于沈敏的质疑,他立刻不假思索的反驳道:“过去十七年来,官家几乎没有怎么理会过朝政,所以朝中今日几乎已经成为了秦党或是阿附秦太师官员的天下了。

曹咏等人的斥退和魏良臣的复出,说明官家已经意识到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了。以官家这几日雷厉风行的手段,只要官家把那些被秦太师斥退出朝堂的大臣召回行在,那么秦党过去把持朝局的势态立刻就会被瓦解了。

过去围绕在秦太师身边的是什么人?不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便是一心想要偏安江南的主和派。而凡是敢于主张恢复中原故土的官员,就是被秦太师打压的主要对象。

因此不管官家现在的起意是什么,只要他开始召回这些被秦太师赶到地方的官员们,便是主战派官员重新在中枢发声的开始。只要这些人的声音在朝堂上压倒那些主和派的官员,那么就算是官家也要好生考虑一下,是否应该站在主战派官员这边了。”

沈敏略一沉思,便明白了洪遵话语中的意思,对方这是认为在赵构对秦党的打压后,主和派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也无法和赵构恢复到过去的默契,主战派官员将会趁机崛起控制朝政。

虽然这个逻辑看起来很合理,不过沈敏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洪遵注意到了这位弟子的小动作,不由在榻上重新端坐起来,看着他认真的问道:“三郎你似乎还有些想法,为何不说出来让为师听听?”

原本伏下身体看着书案上邸报的沈敏,终于在矮墩上坐直了身体说道:“老师的想法也许是正确的,为了打到秦党,官家将不得不召回一批主战派的官员,比如张浚、折彥质这样有名望的大臣。

而当这些大臣返回中枢之后,朝中主战的声音也将不可避免的压制住主和的声音。但是老师,朝中主战的声音压制住主和的声音,并不代表主和的官员就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态度,他们在朝中、地方的势力依然是现实存在的。

如果主战派官员想要彻底掌控朝政,光凭几声呐喊是不够的,起码他们得给天下百姓看到一个事实,就是他们确实能够打败金国的军队,夺回中原失去的土地,至少也要去了向金国进供的岁币吧。

可是主战派官员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就等于是撕毁了绍兴和议,重新挑起大宋和金国之间的战争。弟子很是怀疑,过去十七年来宁可躲在宫内做太平天子,纵容秦桧操弄国家权柄的官家,真的愿意看到主战派官员撕毁绍兴和议,再让自己去面对金军有可能南下威胁临安的战乱局面吗?”

看着洪遵沉默不语,沈敏不由又继续说道:“这几日里,弟子还看了绍兴和议以来的朝中、军中人事变动。

弟子发觉,虽然官家纵容秦桧把持朝政,打压主战派官员,但是却从没给他往军中安插人手的机会。朝廷南渡后最能打的四只军队,无非就是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所领的镇江、健康、鄂州和川陕诸军。

绍兴和议之后,除川陕吴氏兄弟所领之军外,其他诸军都已被收入三衙禁军之中。三衙统领杨存中、赵密等人,都是出自淮西军,张循王之部下。如果说,韩、岳两人是主战派,那么张循王就是保官家派,官家让他向东,他绝不敢向西。

以这些年来官家对于张循王一家的优待,可知官家这是用淮西旧部以抗衡秦桧之权。是以,主战派将领守于两淮前线,主和派官员掌握中枢,保皇派将领用以护卫己身,这就是绍兴十一年之后,大宋朝局维系平衡的关键。

如今,秦桧去世导致这一平衡失去了支持,使得官家不得不出手对付秦党,但并不表示他打算完全破坏掉这一平衡。因此弟子猜测,官家现在所作出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待到主战派势大时,他一定会向后退,扶植求和派官员,以促使朝局重新恢复平衡,好让他继续悠游于宫内,过一个富贵闲人的生活的。”

虽然沈敏的分析让洪遵有些听不入耳,不过对方现在毕竟是他的弟子,在外人眼中和他本人的政治态度并没什么区别。因此讨论这样的政治问题,基本是可以不用避讳什么的自己人。哪怕沈敏说的再怎么离谱,他还是需要认真的思考一下的。

更何况,沈敏说的话只要认真的去分析一下,洪遵就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胡言乱语。和他们这些有政治抱负的官员期待官家能够奋起的想法相比,事实上沈敏对于官家的性格分析反而更符合实际一些,虽然这对于官家来说有些不恭敬。

而且抛弃对于官家的幻想之后,洪遵也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主和派官员想要的,就是什么政策都别去动,维持宋金两国的现状,大家苟且着生活下去就好。而主战派官员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就必然要对朝政大动干戈不可,否则如何筹集资源和人力去北伐收复中原呢?

什么都不动,意味着主和派官员不会得罪任何人。而主战派官员从发出自己的政治主张的那一刻开始,就预备要得罪人了。北伐准备的越是充分,得罪的人就越多。随着形势的变化,原本因为痛恨秦太师揽权的士人,说不得就要因为自己的利益受损而重新投入到主和派的怀抱中去了。

在这样的舆论反转中,只要北伐战事稍稍受到挫折,说不得现在起复的主战官员就要重新下台了。

洪遵脸色有些难看的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的话,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岂不是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和洪遵略显沮丧的神情相比,坐在他对面的沈敏却意志坚定的说道:“弟子以为还未到这样绝望的局面,只要主战派的官员和士人抓住这次上位的机会,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洪遵的眉头跳了跳,一边看着沈敏,一边身体不自觉的向前倾去道:“哦,三郎以为,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沈敏的视线和老师的注视对上,毫不动容的说道:“过去这十七年来,依附于秦桧的主和派官员、士人,就是当前大宋所执行国策的既得利益阶层。不管主战派官员做什么,都无法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从而转头支持主战派的主张的。

既然如此,何不以北伐中原收复故国为旗帜,聚拢人心后推动政治、经济上的大变革,打击削弱这些过去的既得利益者,拿他们的土地和财富去收买底层百姓,则朝中局势又将一变。哪怕北伐受挫,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大宋百姓也必然会支持主战派官员主政中枢。则官家也好,主和官员也罢,也就无法再把朝局扭转回去了。”

洪遵注视着学生良久,慢慢坐直了身体,方才垂下目光,向沈敏严厉的训斥道:“这种无君无父的话语,今后就烂在肚子里吧。看来我这两天还是太放纵你了,从明日开始,每日晚间都来西院学习一个时辰。现在你出去吧。”

沈敏起身叉手行礼,默默无言的退出了房间。走出门时,他才发觉这里是南院啊。不过他终于没敢回头,再进房间去提醒洪遵。就在他走出小跨院,想出门走走时,却看到小七兴冲冲的跑来向他报告,落在他们后面的正礼和崇安等人终于到了。

第五十三章 得官

虽然这些人来的比沈敏预想的要迟了一些,不过看到带来的行李,沈敏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迟才到临安了。

沈敏跟着洪遵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的抵达临安,也是因为洪遵和卢衙内都有着官身,且他们乘坐的还是官船,所以一路上才不用受到税吏的骚扰。

至于正礼这些手下都是跟着胡家的纲船过来的,在明州地界他们倒是没受多少拦截,但是出了明州之后,胡家的招牌就有些不大好使了。更何况他们这次带了不少价值较高的皮毛、皮革、香料等货物,因此地方上的税吏就显得极为热情了。

大宋朝大约是有史以来封建王朝中最重视商业税收的一个王朝了,这同宋之前的五代十国留下的传统有关。在五代十国的割据政权并立时代,各个政权正是通过商业税收来补贴国家的财政收入的。

因此当大宋统一全国之后,就把这套收税制度保存了下来。中央有三司、户部、太府寺管理全国的商业税收,地方上除了地方官员之外,还派有专门的监当官管理税场,招募当地的平民作为拦头,作为收税人员。甚至于在较为偏远的村墟草市,还出现了包税人的存在。

大宋朝廷南渡之后,虽然下令对于粮食、柴炭等民生物资废除了过税和住税,但是对于各地的征税力度确是极大的增强了。比如从前拦头是由转运司负责差选,这些人员的素质还算过的去。

不过随着各地税务机构的扩大,这样的人员选拔方式显然是满足不了机构扩大的需求,于是人员选拔便改成了招客户充,接着是差五等户充,招募,自行投名等方式补充人员。到了今日,干脆每名拦头名下各置家人五、七人,全家共享一个职位了。

于是一个地方税场从原先定额的二、三十名拦头,增长到了一二百人之多。在经过了改革之后,原本是公职人员的拦头,现在更类似于包税商人的存在。他们除了向朝廷缴纳一定的税收之外,还要给自己获取一定的酬劳,因此各种积弊就开始出现了。

虽然名义上过税为2%,住税为3%,但是这些税吏巧立名目收取的杂费,已经隐隐同国家正税持平了。由是,商旅和过客对于一些沿江设置的税场深恶痛绝,视之为行刑的法场。即便两浙路一带靠近临安,税吏的作风稍稍好于他处,胡家也算是有些后台的商家,面对这些运河上的税场,也只能选择妥协交钱。

不过即便打着胡家的名号,连过税加贿赂,这一纲船货也缴纳了将近一成半的货值。据说如果是那些普通商人,起码也要多交一倍的税金,至于偏远之地,一船之货往往要缴纳近半之货值。

在沈敏看来,这样的征税方式正破坏着大宋的商业活动。越是商业繁荣的大城市,税收反而越低,而越是经济不发达的穷乡僻壤,税收反倒是高的让人没法承受。因为前者征税的对象数量足够大,因此降低税额反倒更容易收得上税。而后者只能见一个宰一个,根本不会去考虑今后商人还会不会再来的问题。

了解了这些人迟来的原因,沈敏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招呼着部下们先安顿下来。南院虽然是洪氏兄弟预备用来奉养老父的居所,不过因为洪皓被贬在外将近九年,因此南院的建筑只完成了不到规划的一半,这近三十人抵达后,这南院住的就有些紧张了。

而胡明泉此次带来的家仆也不少于二三十人,若不是胡家在临安城自有去处,沈敏就只能叫人去附近找客栈去了。不过即便勉强安排好了诸人,他还是把胡明泉拉到了一边说道:“大郎啊,虽说老师待我不错,把一整个南院都让给了我居住。

不过此地毕竟是老师用来奉养老父的地方,我也不好意思长久的霸着这里,免得让老师为难。而且很快济民社中的各家商铺就要前来临安召开大会,要是没有一个正式的会场也不大合适。

所以,我希望你这两日先把其他事情放一放,找一处大一些的宅邸,既能容的下我们开会,距离这里最好也别太远,方便我过来请教老师。你能不能办到?”

胡明泉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回道:“请三郎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三郎所需要的住所,不会让三郎到时在各家商铺东家面前为难的…”

就在沈敏监督着众人收拾自己的住所时,洪遵却出现在了庭院内将他叫了过去。一头雾水的沈敏跟保持沉默的老师来到西院,发觉一名穿着绿袍的官员正站在庭院中。洪遵上前和这位官员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将沈敏叫了过来,对他平淡的说道:“这位是吏部的陈官人,他有公事要对你颁布,你且老实听着吧。”

沈敏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老师的吩咐,向着这位陈官人叉手唱诺弯下了腰去。这位陈官人也不耽误时间,直接便拿起了手中的公文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念完之后便从身后的公人手里取过一个木盒子递给了沈敏。

也许是看出了沈敏脸上的茫然,知道他没能完全听懂公文里的雅言,于是看在洪遵的面子上,这位陈官人和气的向他解释道:“之前保安军向朝廷敬献的枪炮制造之术,和十只火枪的实物,让相公们很是满意。也知道了保安军对于朝廷的忠诚之心。

故朝廷决定嘉奖保安军,提升你父沈大将为保义郎,封赠你为承信郎。这是你的官服和告身,你且收好了吧…”

完成了自己的公务之后,这位吏部的官人就以部内尚有它事为名匆匆告辞离去了。洪遵送吏部来人出门后,回转身时发现沈敏依旧捧着那只木盒在发呆,不由向他说道:“怎么,你现在这幅模样,究竟是因为得了官而不知所措呢?还是在嫌弃这官位太小了。”

沈敏顿时清醒了过来,看着洪遵苦笑的回道:“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弟子虽然出身海外,但是这些日子跟在你身边学习,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的。

自从朝廷南渡以来,把武官品阶定为六十级,最下八阶为无品勇尉,这承信郎正是有品阶官的第五十二阶。我父亲带着保安社上万人归顺朝廷,也不过是得了一个承节郎,就比承信郎高一阶罢了。

弟子仅仅进献了一份枪炮制造之术,就能得一个承信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弟子只是有些好奇,朝廷得了这枪炮制造之术,居然不曾叫弟子前去给工匠们指导一二,铸出一两件合格品验证一下真伪,这也太马虎了吧?”

对于自家弟子的狐疑,洪遵心里也不由感到一阵无力。他不是不知道沈敏说的是正确的,但问题在于在他眼中火枪火炮足以成为军国重器,就如神臂弩一般。但朝廷上的宰执们却未必会这般看,毕竟现在执掌朝政的多是不想生事的主和派。

因此和火枪火炮的军事价值相比,现在朝中的宰执们也许更看重保安军奉上火枪火炮制造方式的恭顺态度。这表明这只海盗团体还是真心想要被招安的,不是什么朝秦暮楚的翻覆小人,否则就不会把自家的杀手锏也贡献给朝廷了。

但是接受了保安军进献的火枪火炮制造术是一件事,是不是安排人手、资源去试制这种新武器却是另外一件事。就算不碰上秦太师故去这种意外,主和派也不会向军队倾注更多的资源,他们宁可拿这钱去贿赂金国的君臣,以求对方不要破坏和议。毕竟维持现状是最符合这些官员的利益的。

更何况,现在军器打造归属于三衙禁军管理,而这也是官家最不喜欢两府官员过问的所在。在官家拼命打压秦党的现在,自然没人会去指示三衙禁军监造什么火枪火炮,免得引火烧身。

心中转了数遍之后,洪遵轻轻咳嗽了几声后,对着弟子说道:“你懂什么,修内司、三衙禁军中技艺高超的大匠多的是,哪怕没有你献出的打造之术,他们也能靠着那十支火枪复制出新火枪了,何用你这么操心…”

第五十四章 失落

洪遵对沈敏吩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便把他给打发回南院去了。这承信郎虽然在平民眼里算是一个不小的官职,但是在洪遵这样了解朝廷体制的官员眼中,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微末小官罢了。

更别提,吏部只给了阶官没给差遣,因此沈敏不过就是得了个空头官衔,有名而无实,也就是从朝廷那里能够领一份俸禄罢了。对于洪遵来说,他倒是觉得这个处置不错,免得朝廷给了一个地方小官把沈敏打发了,倒是让他接下来难做了。

当然,对于在台湾岛上见过火枪火炮威力的洪遵来说,他自然知道朝廷这样的赏赐是难以让人信服的。毕竟在宣和年间,连开封城里的算卦者都曾经被当时的官家封赠为承信郎,可见这个官阶有多么不被朝廷重视。

因此洪遵轻描淡写的把这一官职给沈敏介绍了之后,着重就是告诉他得了这个官身之后,今后沈敏进出城门就方便了许多,不必和平民站到一起去排队等候检查过关了。

沈敏对此倒也没有多想,原本他就没想过要借助进献枪炮制造之术换取什么官职。毕竟他还没考虑过,跑大陆来当什么官。他在海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必来大陆被人驱使。

跟着洪遵来临安,不过就是想要借助这位老师的名望,看看能不能招揽几个失意的读书人,好带回去发展保安社的基业罢了。当然,也可顺便整理一下大陆上的商贸往来渠道,以便更好的为保安社发展服务。

至于进献枪炮制造之术给与大宋朝廷,一是为了释去朝廷对于保安军的警惕之心;二便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借助朝廷的工匠把火枪火炮定型并简化工艺。

作为一名后世人,沈敏虽然能够确定火器发展能够淘汰掉弓弩等冷兵器,也能够从大陆上招募铁匠、铜匠打造出可用的粗陋火器。

火绳枪除了枪管之外,其他部件都可从弩机部件进行学习改造。而火绳枪的枪管打造,无非就是一个材质和加工工艺的难题。根据沈敏看过的记录片,手工打造枪管的难度并没有超出大宋铁匠的技术水准。限制火绳枪生产最大的难题反而是,如何获得大量品质相同的精铁。

至于火炮铸造的技术,只要能够铸造铜钟的工匠,即便也就具备了铸造小型前膛火炮的能力。而三斤炮和六斤炮安置在船上,需要考虑的也只是固定问题,而不是制退问题。在沈敏记忆中的几部西方风帆战列舰海战片里,12磅炮也不过是通过麻绳、固定滑轮和人力来对抗后座力的。

由是,制约古人发明火炮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克服火炮发射时的膛压。这原本需要东西方的工匠通过战争一点点的去琢磨,把初期火炮使用的木质材料更换为更为坚固的金属材料,然后再对火炮的壁厚进行调整。

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火炮不过就是利用火药燃烧压缩空气投射弹丸的武器。用金属制作炮身这是一个常识问题,火炮的炮身必须浇筑均匀,四周受力一致,能够忍受黑火药在炮膛内燃烧爆炸而不出现漏气裂缝现象,这就可以称之为一门火炮了。

对于保安社的工匠来说,现在最为困惑他们的问题不是浇筑出一门火炮,而是如何提高火炮的合格率。想要确保这一点,最重要的还是找出最为合适的青铜合金配方。

不管是确保精铁的来源,还是进一步调整手上的青铜合金配方,最方便快速的办法,自然是依托于大宋控制的无数工匠和资源,去寻找突破这些火器研制中的问题。大宋工匠需要的是方向和思路,而沈敏需要的是时间,这正是双方互利互惠的一个好办法。

沈敏一点都不介意掌握了火器制作的大宋变的强大起来,对于海外的保安社来说,一个强大的大宋实际更利于他们控制周边海道。而且对于控制了周边硫磺产地海上通道的保安社来说,全力发展火器的大宋,反而更需要他们的存在,好为大宋源源不断的提供高质量的硫磺。

但是今时今日沈敏才发现,自己存粹是想的太多,并不是每个官员都像洪遵一样,能够看出火器对于大宋军队的重要性。又或者是,也许他们不是不知道火器的好处,不过发展火器并不符合他们的政治利益,所以就干脆把火器的制造方式给雪藏了起来。

直到沈敏走回南院,方才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遇上的显然是大宋的官僚主义。这也就意味着,短时间内他想要借助大宋体制力量去推进火器研究的想法,恐怕是行不通的了。

看着沈敏捧着一个木盒子回来,几位亲卫忍不住好奇跟着他走进了大堂,口中向他出声问道:“三郎,这盒子里是什么物事?难道是临安的什么出名小吃吗?”

沈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这几位食指大动的年轻人,一边打开木盒,一边摇着头说道:“知道你们想要尝尝这临安城里的特产,我已经吩咐青哥儿去街上点心店去订货了,这个可不是什么吃的…”

几名睁大了眼睛的年轻人,很快就看到木盒内的物事了。一件绿袍官服,上面放着一件卷轴和一块朱记。所谓朱记,其实就是一块红漆木牌,长一寸七分,宽一寸六分,正面书写着持牌人的姓名、官职,是官员外出时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啊,三郎你当官了啊。”围在桌子旁的年轻人不由欢快的叫出了声,引的堂前的其他亲卫也跑来观看,沈敏的官服和告身了。

沈敏也没去阻止他们,任由这些年轻的亲卫好奇的翻看着官服和自己的告身,而他则捏着那块朱记研究了起来。研究了半天后,他终于确定木牌上这周边的雕刻花纹显然是一种防伪标记,不弄个懂行的官员过来询问,恐怕是伪造不了这种凭证的。

沈敏拿着木牌轻轻敲了敲桌子,然后开口说道:“好了,不过就是件衣服,有什么可看的。正礼,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以后出门倒是说不定可以用得到。至于你们,既然收拾好了卫生,就去整理自己的房间吧,都围在这里胡闹,晚上是不打算睡觉了吗?”

随着众人一哄而散,沈敏却叫住了正要下堂去的沈崇安道:“崇安你且跟我过来,我倒是有些事要你去做了。”

沈敏顺手把朱记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然后带着沈崇安去了一旁的小跨院,这里显然就比隔壁安静多了。

沈敏也没有走去小院内的书房,而是走到了院子一角的凉亭内坐了下来。这座凉亭边上就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夏天的话也许会很凉快。不过这个时节么,就显得有些凉意了。不过对于沈敏和沈崇安来说,这点寒意终究比不上冬季海风的刺骨之寒的。

两人在凉亭内的木椅上坐下后,沈敏就对着沈崇安说道:“原本我是想要过两天,开了济民社的大会再跟你谈的。不过现在看来,有些事情恐怕发生了一些变化,所以我就先同你交代一下吧。”

沈崇安立刻拱手说道:“还请三郎吩咐。”

沈敏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明州时我向你交代过,今后济民社的商家将会分为三个部分,胡家负责银号,毛大负责各项作坊,你负责交通运输这块。当然,你也要时时帮我看着社内的状况,把这些商铺的动向记录下来,并按时汇报于我。这也是你今后的日常工作,你可明白么?”

沈敏谈的这些,沈崇安倒是之前已经听说过了,今次对方不过是重复一遍而已,不过他依然认真的回答道:“小人明白,必不让三郎失望。”

沈敏对此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又接着说道:“那么接下来,我就要同你说说,你今后的工作重点是什么了…”

第五十五章 谈生意一

对于沈崇安这样的海盗遗孤,又收在身边教导了三、四年的亲卫,基本可算是沈敏最为信任的人了。因此沈敏也就毫无遮掩的对这个亲信说道:“…我保安社如今虽然被大宋朝廷给招安了,但是我们如果想要活的好一些,就不能对于这个朝廷俯首帖耳,必须保住自己的独立性。

这并不是说我保安社一定要做一个反贼,实在是在这个朝廷体制之下,愚昧的效忠者只能落得和岳相公一样的下场。我虽然钦佩岳相公的忠义,但绝不会学习他的愚忠之行。因为,我们首先得对保安社上下数万人的安危和前途负责。

而想要保持保安社的独立性,我们就得先保住保安社在海上压倒周边各国的领先地位。也只有一只强大的海上力量,才能令大宋朝廷不至于和我保安社撕破脸,想要干涉我保安社的内部事务。

维持一只强大的海上力量,要素有三:一是大量的财富投入;二是坚船利炮;三是出色而可靠的航海人才。大量的财富可以通过海上贸易和海外殖民开发去获得,坚船利炮需要大量的工匠去研究造船造炮的技术,人才则需要通过建立学校去培养。

这第一条,我们保安社目前还能勉强做到。但是这后两条,对于保安社目前控制的地盘和人口而言,确实是一个过于艰难的任务。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沈崇安略略思考了片刻,便回答道:“三郎的意思是,我保安社治下的人口太少,不管是工匠还是航海人才都不足,所以还是应该放眼于大陆,从大宋和金国那里招揽工匠和各种人才,毕竟这两个国家都有着数千万的人口,随便招揽一、二成,也要超过了我保安社治下的人口总数了。是吗?”

沈敏轻轻击掌后赞赏道:“不错,我说的真是这个意思。坚船利炮,这造炮且不说,光是建造一条足够坚固的海船,所花费的人工就已经让我们保安社有些力不能支了。

而且随着我们现在研究的新式造船法不断成熟,未来的海船不仅会越来越庞大坚固,分工也会越来越明确。现在我们造一艘船用不了几百棵树,但是将来也许要花费上千棵,乃至数千棵大树。制造船只的树种也会从现在的杉木松木,转而变为榆木、樟木和铁力木等硬木为主。

不管是采伐这些大木,还是把这些木头集中在一起加工制作成船材,动用的人工都是成千累万的。光是靠我保安社自力更生的去建造这样的大船,那么我们就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走不出东西两洋的范围,是看不到世界尽头的风景的。

所以,你所掌管的交通运输这块,第一重要的是发展造船业,目标也不仅仅在于明州,条件适合的时候更应该转到地理条件更为优越的长江口去。毕竟依靠着长江,四川、两湖地区的深山大木才能够轻易的运输出来。

至于第二重要的,自然是招募、培养航海的专业人才。我以为要获得这样的专业人才,就需要走两个途径,高端人才只能建立航海学校慢慢培养,至于底层的水手则需要通过海上捕捞业进行挑选,最好的水手必然是来自于那些捕鲸船。

因此,在明州建立航海学校,大力支持两浙路沿海的渔民投入到捕鲸业中去,就是你第二个工作重心。崇安,我们保安社未来的前途,今后可全在你的身上了。我想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没有这么多可用的人手,因此这一块的工作今后都要靠你支撑起来了,你有没有这个信心?”

沈崇安一向觉得,在三郎身边要数自己的性子最为沉稳,毕竟他极小的时候就必须依靠自己才能在海盗团伙中生存下来。也只有十二、三岁时被三郎收容在了身边,方才过上了稍稍安全一些的生活。

不过童年时的生活还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在三郎身边的这些年轻同伴中,他始终都是性子最为孤僻也是最不为外物所动的一个。然后在三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之后,他也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些沉重了起来。

迅速的眨了数次眼睛之后,沈崇安终于调适好了自己的心情,对着沈敏冷静的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三郎的要求,但我一定会拼命去做的。”

沈敏对着他展开了笑容说道:“拼命这个词用得好,只要崇安你拼命去做了,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你的…”

“刘员外,我以为你们现在的麻布还可以再做的结实一些,把麻线从三股一根增加到六、七股为一根,还是采取平纹织法…”沈敏在堂上扯着一块厚实的麻布仔细观察着,口中还不忘对着一旁就坐的纺织商人刘长发说道。

刘长发放下了茶盏,有些哭笑不得的对着沈敏说道:“三郎,按照你说的方式去纺织,这布是够结实坚固的,但是这本钱增加了不说,布匹也变得沉重异常,谁还会买这样的布回去做衣服穿呢?”

沈敏放下了手中的麻布,看着刘长发说道:“刘员外,这济民社一干商铺东家中,就属你和你兄长两人最快响应我的号召。所以我呢也不想把你们当做外人,今日就不妨和两位交点底。

这次我召集济民社各家商号来临安见面开会,实际上就是想要整理下社内各家商号的业务,希望能够让社内的各家商号变得更加专业一些,生产规模也更加庞大一些。

今后,不再是各家商号生产什么,生产多少;我保安社就收购什么,收购多少。而是,我们保安社将会按照需求在社内发布采购清单,各家商号按照采购清单的货物种类、数量报价,然后保证质量的生产。

我知道两位刘员外是湖州的大地主,一位经营丝绸和生丝,一位经营麻布和粮食。你们现在做的生意,都是对自家土地的产出进行加工,然后坐等客商上门。

这样做生意好不好?我觉得还是不差的,只要土地收成不出问题,总还是有的赚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客商来说,这样做生意一点都不好。你们生产的货物未必符合我们的要求,产量还不够多,而且许多布匹丝绸都出自农户之手,这个质量就更是参差不齐了。

两位刘员外,想必你们也收到消息了,我保安社现在已经被朝廷所招安,今后上岸进行贸易就不存在什么大的障碍了。哪怕就是除掉北朝这个朝廷禁止进行私下通商的国家,高丽、日本、真腊、三佛齐、乃至更远的大食诸国,这些国家的百姓人口加起来又何尝少于我大宋的总人口?

而这些国家的百姓对于我大宋的货物一向是趋之若鹜,只要我们出口的货物有稳定的数量和质量,那么几乎就可以获得极稳定的收益。我可向两位保证,这比种田的收益要高出数倍也不止。

那么我大宋货物在海外最受欢迎的是什么呢?不外乎丝绸、茶叶、瓷器和布匹这些大宗商品了。而船行海上,速度越快的船只安全就越高,收益也就越大。什么样的船只远洋最快,我们认为是加装了软帆的海船,这种软帆更能应对海上风力的强弱进行调整,自然也就更快和更安全了。

所以,我要求刘员外制造的这种厚而结实的麻布,并不是用来给人穿的,是用来给远洋航行的船只使用的。只要刘员外你生产出多少符合我要求的麻布,我就收购多少。另外,我还希望两位员外能够改进一下现在的作坊生产方式,从而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合乎海外需求的丝绸、布匹。”

刘长发和刘海山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刘长发不由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三郎你打算收购多少加厚的麻布,另外你打算如何让我们改进现在的生产方式?”

沈敏微笑的竖起了自己左手的食指,刘长发大着胆子猜测道:“三郎是打算一年收购1千匹加厚的麻布吗?”

刘长发心里核算着,自己的作坊大约能够生产1500匹,他庄子周边的农户大约也能生产出这个数,1000匹就是他庄子一年三分之一的产量,因此这生产方式似乎也没必要做什么大的改动了。

然而沈敏却大笑着说道:“刘员外这是说笑了,1000匹加厚麻布,最多也就能制作三艘船的软帆。你这是有多瞧不起我保安社的实力啊…”

第五十六章 谈生意二

“7万匹加厚的麻布。”沈敏说着又拿起了一边桌子上的那块麻布说道:“这样麻布3万匹,总计10万匹一年。现在市场上普通的麻布大约在420-490文一匹,我手中这块麻布给价900文一匹,加厚的麻布则给价1500文一匹。保安社可以和你们定三年的合同,两位刘员外以为如何?”

不管是刘长发还是刘海山,都被沈敏说的数字吓了一跳。他们脚下的临安城,乃是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天街上的商铺一次交易千万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像三郎这样,光是麻布一年就订购13、4万贯,还连订三年合同的大手笔,就由不得他们不惊叹了。

刘氏兄弟虽然在湖州也算是小有田产,但也不过才两三百顷田地,只能算是地方大户,而不是什么豪门。在没有加入济民社之前,他们一年的收入也就一、二万石白米,大约是三、五万贯的年收入。

自从加入济民社,靠着为社内各家商号分销各类货物,和筹集丝绸、铜镜等当地特产,一年收入倒是增长到了六、七万贯。也正是尝到了这样的甜头,他们兄弟一听到社内的号召就忙不迭的赶了过来,生怕自家错过了社内的什么好处。

但是他们也没有想到,才刚一见面,这位保安社的沈三郎就给他们抛出了这么大一个好处。要知道在过去一年里,他们出售给保安社的麻布总值还没超过2千贯。也就是说,光是麻布这项生意的利润,现在就足以相当于他们家中田地的产出了,今年江南风调雨顺,粮价几乎都快要跌到2贯一石以下了。

原本并不怎么愿意让外人插手自家作坊生产的刘氏兄弟,此刻也忍不住动摇了起来。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刘长发才对着沈敏说道:“三郎果然豪气。可我们兄弟过去毕竟都是小本经营,为我们干活的不是奴婢就是乡里乡亲,有现在的产量已经相当不错了。

三郎突然要求我们改进生产的方式,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改进,才能增加产量和保证质量。所以倒是想要问一问,不知三郎可有个什么章程吗?”

对于刘长发的询问,沈敏倒是不遮不掩的说道:“对于大陆上的纺织业,过去我打听了一些消息,这次上来又在临安城内询问查访了一些商铺,因此倒也有些明白这大江南北的各色纺织品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了。不如我先说一说我了解的消息和改革作坊的想法,两位之后在对我的话语纠正补充如何?”

刘氏兄弟异口同声的应道:“自当如此,还请三郎细细道来。”

沈敏略略沉思了片刻,方才组织着语言说道:“这世上的纺织品粗粗划分一下的话,大约有丝、麻、棉、葛、毛数种。而我大宋贩卖南北海外的大宗纺织品,其实只有两项,一曰丝,二曰麻。至于其他几种的数量,都不足以影响市场上丝、麻纺织品的价格波动。

因此我们今天能够讨论的,也就是丝绸和麻布的制作流程。丝绸和麻布相比,不仅轻薄且穿着舒适,向来为贵人所喜,物轻而价高,适宜于远途贩卖,自然也是商人最为中意的纺织品。

只是,十口之家,养蚕十箔,每箔得茧一十二斤,每斤取丝一两三分;每五两丝,织小绢一匹,价4贯或米一石四斗,一年不过生产312匹绢。可要养活这些蚕,就需要近15亩桑园,也就是2匹绢一亩桑园。

当然,如果生丝的质量好,织绢的手艺也不错,生产出来的绢价格也会更高一些。因此按照这样的产量去计算,养蚕还是比种粮食合算的多的。

正因为种桑、养蚕、纺织这些环节都有利可图,故近世以来。种桑、养蚕和纺织都出现了专业的农户,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家人从种桑到纺织一手包办了。

而越是专门化,他们各自的手艺也就越是成熟,往往能够获得比不专业的农户获得额外的利润。毕竟,自家种桑、养蚕同时进行的话,不是桑叶不足就是出现浪费桑叶的现象,而地里和家中蚕室两头跑,终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至于纺织更是一个技术活,没有好的生丝、好的纺机和好的手艺,纺织出的绢往往是充满着瑕疵的。所以,今后专业化的养蚕、丝织必然是要取代现在的自养自织模式。

而我想要改革的纺织作坊生产模式,就是把养蚕、缫丝、纺织三个环节完全分开。养蚕依旧交给农户去办,但是缫丝和纺织则召集专门的熟手去操作,如此不仅可以提高生产的速度,而且成品的质量还有所保证。

另外我还打算在社内组建一个研究院,对各种纺织器具进行优化,以提高作坊的生产能力。而大小相同的纺织机械,其生产出来的丝绸大小长度也不会相差很大。

同理,麻布的生产也是如此。现在许多地方都开始使用水力大纺车纺麻线了,一日就能生产百斤麻线;而用手摇一日,不过4-5两麻线,这两者的效率完全不可比较么。

所以,我的主张是,把现在闲暇时刻招人纺织的作坊,变成为专业生产的作坊。我们不应该以自己土地上产出的丝、麻作为加工对象,而是应当四处购买丝、麻原料,生产出成品丝绸和麻布,赚取这一加工过程中发生的增加值。”

虽然沈敏了解的情况以及非常详实了,而他说的主张也很有诱惑力,但是刘氏兄弟互相目视之后,刘海山还是不无疑虑的说道:“三郎了解的关于养蚕到丝绸纺织的过程,基本和我们知道的没什么出路。

至于三郎你说,把农闲时开启的纺织作坊变成为一年四季生产的作坊,这样看起来似乎的确有赚头。可是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干过,也没有听说有人这样干过,我们这样干真的能行吗?先不说购买丝、麻的原料需要大笔的投入,光是这样生产出来的丝绸和麻布数目,必然是过去的十倍以上。三郎你真能把这些丝绸和麻布卖出去?”

沈敏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沉吟了片刻后才对着刘氏兄弟说道:“两位刘员外加入我济民社也有两年了吧?敢问我保安社可有拖欠过你们货款?”

刘长发赶紧摇头道:“这倒没有,倒是我们还欠了贵社3千多贯的海外宝货货款。”

沈敏转头对着另一边坐着的胡明泉说道:“大郎,你且和他们说说,我们两家今后办的这个银号。”

胡明泉起身向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刘氏兄弟拱了拱手,方才满面笑容的对两人说道:“两位员外,我胡家已经和三郎商议妥当,决定让保安社投入一笔巨款到我胡家金银铺子,然后把金银铺子改为银号,专做钱和票据流通的生意。

也就是说,今后济民社内各家商铺之间发生的金钱往来,必须在银号内开设的账号之间进行交割。而各家商铺的经营状况,我们银号也会进行定期评估,然后根据评估结果,给予一定的贷款额度。

此外,各家商铺同保安社之间的贸易往来和资金交割,也一并交由银号进行监管。银号将为保安社的一切订购合同进行担保…”

待到胡明泉解释完毕,沈敏这才接着说道:“之前我保安社不过在海上讨生活,因此对于加入济民社的各家商铺的要求,就是能够替我们筹集物资并销售海外宝货,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应该说任何一家商铺都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现在既然我保安社已经被招安了,这济民社自然就不能和过去一样了,否则我们也承担不了这么大的亏损。两位刘员外也应该清楚,过去几年里你们赚取的利润,实际上都是出自我们保安社的让利,这种单方面的让利难道能够长久维持下去吗?

所以,这次我召集大家来临安开会,就是希望和大家谈一谈。为大家重新划分利益,寻求一个共赢的方案。当然,如果有人真的不愿意的话,我们自然也不勉强,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我相信,大宋这么多商号,总有人愿意同我们合作的…”

第五十七章 谈生意三

对于沈敏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刘氏兄弟并没有等闲视之。在没有加入济民社之前,兄弟两人除了几个固定客户之外,便只能等行商上门收购丝绸、麻布。

虽说衣食住行中,这衣服排在了第一位,因此丝绸、麻布只要制造出来,就不愁没有销路。而且因为大宋市面上钱荒的问题,丝绸、麻布有时还能充当钱币来使用,因此刘氏兄弟原本应该是高枕无忧的。

只不过这样传统的交易方式还是存在着不少缺陷的,第一是不能及时变现,丝绸、麻布毕竟不是真正的钱币,真到了他们用钱的时候,不管是外面的客商还是本地的官府,都是要折价计算的,这就等于让刘氏兄弟的财产遭受了损失。

第二就是,丝绸、麻布虽然有价值却不能成为市场上流通的货币,还是有着原因的。除了不能对匹之下的单位进行分割外,长时间的大量储备也是非常耗用精力的。毕竟丝绸、麻布和金属相比,实在是太容易损坏了。

自从他们加入了济民社之后,才发现原来生意还能这么做。在这个松散的商业联盟中,他们几乎不用担心自己的产品销售不出,还能以相当优惠的价钱获得各地的特产,特别是海外的各种宝货。

如果说,他们过去的交易周期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话,那么在济民社内的交易周期就是以月为单位计算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现在一年通过贸易获得的收益,起码也是过去的二、三倍以上,已经快要和自家土地上的产出持平了。

作为一名商人,一旦尝试过了快速赚钱的生意,就很难再回到那种细水长流的生意模式当中去了。刘氏兄弟已经很难想象,他们被踢出济民社之后,回到乡下庄子里漫无目的等待外地客商上门的日子。

要知道在他们加入济民社之后,他们就已经脱离了这种传统生意的模式。不管是为济民社筹集货物,或是在当地分销济民社的货物,都已经让刘家开始朝着掌握湖州商业的巨商方向快速前进了,这不仅给刘家带来了大量财富,更是让他们在当地获得了更多的话语权。

自朝廷南渡之后,为了解决巨额的军费和供养大量的官员,除了加重对于农民的征税力度之外,便是对商业显得格外的关注。在地方上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已经可以发出不弱于士人的声音了。

毕竟地方上的公人胥吏此时大多被视为一种徭役,是从地方纳税百姓中征发的。而这些人的家庭不是依附于当地的大地主,便是要依靠本地的大商人吃饭。大宋虽有官户和民户的区分,但却没有歧视商人和工匠的政策。士人的家族成员能够经商,商人的子弟也能进入仕途,鄱阳洪氏正是这样一个从商人家族转变为士人家族的典型代表。

所以,在外地也许商人无法和士人相提并论。但是在本乡本土,身家豪富的大商人,权势是一点也不小于那些普通的士人家族的。刘家过去充其量也就是湖州乡下的普通大户,也就是在自家庄子里说一不二而已。

可自从他们搭上了济民社的门路后,现在隐隐都能在湖州城里发出一些声音了。这样的财富和地位,自然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因此沈敏拿开除他们出社这件事相威胁,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也许会不以为然,大宋民间如济民社这样的社团可谓多如牛毛,开除出社不过就是换一个社团的问题而已。

但是对于刘氏兄弟来说,这个威胁却不能不严阵以待,毕竟不是每个社团都能给他们带来像济民社这样的利益的。老实说,刘氏兄弟现在宁可遇到一场天灾让田地产出受损,也是不愿意脱离济民社这个团体的。因为留在这个团体内,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收益。

因此刘氏兄弟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之后,刘海山顿时态度软化了下来,向沈敏讨好的说道:“三郎这话说的,我们刘家加入济民社这么久了,对于社内的要求何曾拒绝过,怎么能够说我们不想继续合作下去了呢。我们只是有些担心,真要按照三郎说的那样,这一摊子会不会铺的太大了些,难道就不能来个循序渐进的法子吗?”

沈敏看着他摊开双手,微笑着问道:“大刘员外,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可担忧的。这桩生意里,你们只需要负责生产而已;销售市场这块我们保安社包了;资本上有什么短缺的话,银号自然会放贷于你们。

大刘员外想必也知道,现在市面上的资金借贷,除了人情往来,五分月息是最规矩不过的了。就算是朝廷放贷的资金,也要月息2分。而我们银号对于内部成员的放贷,不过是月息一分五厘,这还不算公道吗?

更何况,有着我们保安社发布的清单订购,社内商铺只要能够生产出我们需要的货物,就能够及时变为现钱,这世上还有比我们保安社更好的贸易对象吗?所以,你们究竟在担忧什么呢?”

刘海山顿时语塞,坐在他下手的弟弟刘长发赶紧出声解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按照三郎说的计划去做的话,我刘家恐怕会成为湖州本地众多小纺织户的公敌啊。因为我们无限制的收购储备丝、麻原料,会让他们无工可开,夺了他们的衣食,这是以本伤人,坏了行规啊。”

沈敏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立即回答刘长发的话,他对着身后的沈正礼小声说了几句,这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亲卫立刻转身走入了内堂,不一会便抱着一匹洁白的布匹走了出来。

沈敏从他手中接过了布匹,然后对着刘氏兄弟展示问道:“两位刘员外应该认识,这是什么布吧?”

刘氏兄弟顿时起身离了座位,上前细细看了一遍,方才谨慎的说道:“这应该是吉贝棉吧?”

沈敏把棉布放在一边后说道:“这是两广出产的棉布,虽然大家也叫它做吉贝棉,但却不是用吉贝树的棉花所制成的,而是用一种草棉的棉花制成的。两位员外应该也见过这种草棉吧?”

刘海山还在思考,刘长发却已经点头回道:“不错,这种草棉我是见过的,一些大户人家的花园里,拿它当做花卉培植。据说萧山、金华的一些农户有人也种植过,想要拿来替代丝、麻纺织成布匹,只是耗费人工太甚,不及种桑养蚕利润高,不及纺麻为布省工,故一直流行不起来。三郎拿它出来,是?”

沈敏拍了拍桌上的棉布道:“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是先定方向,后处理枝叶问题。这衣食住行中,衣服是人的第一需求,因此纺织业永远都不会过时的。

两位员外从事纺织业这么久,想必也清楚的很,丝绸轻薄柔软,不管制作夏装还是冬装都是极好的衣料,但价值却太过高昂且容易损坏。而麻布廉价却只适合于夏装,用于冬天则并不容易保暖。南方天气暖和,特别是两广之地,有人一生都没看到过落雪的景象,故此两种衣料的缺陷并不十分明显。

但越是往北去,这两种布料的缺陷就越是放大。特别是黄河以北的辽东、草原之民,大多选择穿用皮毛之属,虽不舒适但结实耐用啊。

当然,也有一种布料在北方极受欢迎,就是这种吉贝棉布。棉布紧密细致,贴身舒适保暖,不管冬夏都可穿用。唯一的缺点就是昂贵,一匹需要4-10贯,差不多和丝绸等价。

不过根据我的研究,这吉贝棉布实在不应该这么价值高昂。用草棉棉花纺织出的棉布,质量和木棉布几乎没什么差别,而这种草棉的亩产大约足够制造10-15匹棉布,这几乎是丝、麻亩产布匹的五倍之上。

因此,棉布之贵,并不是贵在原料,而是贵在人工。在进一步研究之后,我发现这棉布纺织中最耗费人工的环节并不在纺织,而是在采摘和剔除棉子…”

第五十八章 谈生意四

“…采摘棉花与其说耗费人工,倒不如说是耗费时间。因为每一株棉花的成熟期不尽相同,成熟后又要尽快采下,不能同稻谷一样等待全部成熟后一次性割取,所以在棉花成熟期内要不断的反复采摘。

在这方面,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什么合理的采摘方式,只能选择让农户自行处理,或是建议雇佣季节工人。反正乡村雇佣一个短工,不过五、六十文一日,一日一工可采一两百斤,相对于棉布的高价来说,这点支出倒也不算什么。

因此最麻烦的环节还是剔除棉子,一个壮妇不停歇的干上一整天,也不过能够剥出14、5两棉花,一亩棉花地的产出要加工成能够制作成棉线的皮棉,差不多要近30个工。而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农户厌恶种植棉花,而棉布价格又居高不下的真正原因。

不过在这个环节上,我保安社已经找到工匠设计出了一种剥离棉花和棉子的机器,一日处理的棉花足以抵得上30个人工的成果。我们还相信,只要再优化一些部件的细节的问题,还能再增加这部机器50%的生产能力。

因此这样一来,只要能够鼓动江南农户大面积种植草棉,那么可供纺织的原料就会大大增加,纺织户也就不必担心自己没有工作可做了。你们大可以一边把手艺好的纺织户招揽到自己的作坊内,一边让其余的纺织户改行去纺织棉布,这样一来这些纺织户的抵触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刘海山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说道:“可是不要说我湖州,就是整个两浙路知晓如何种植棉花的人也没多少吧?更别提这棉种尚不知去何处收购,这大面积的推广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刘长发关注的则是另外一点,“不知三郎刚刚说要替社内各家商铺划分利益,是怎么个划分法?”

看到刘氏兄弟在棉布纺织的新工艺面前终于心动之后,沈敏也就趁热打铁的说道:“这江南地区要想种植棉花,起码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份。所以我们还有数月的时间去准备棉种和招募会种植棉花的老农编写教材,给想要种植棉花的农户上课。

另外,我还打算给那些愿意和本社签订棉花回购合同的农户发放棉花种植补贴。每亩棉花田500文,明年拿出10万贯来发放这个补贴,想必总能够吸引一些农户种植棉花的。只要他们知道,种植棉花有利可图,那么就算我们之后不再发放补贴,种植棉花的风气也就形成了…”

去外地购买棉种免费发放,招募老农去教导农户如何种植,刘氏兄弟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对于沈敏拿出10万贯来补贴农户,两人确确实实是有些吃惊了。

刘海山下意识的就问道:“敢问三郎,那你这钱是发给主户呢?还是发给客户呢?”

沈敏笑了笑说道:“谁能同我签合同,并把棉花交到社里来,我就发给谁。我又不是官府,要这么公正做什么。”

刘海山听了,心中更是振奋了起来,按照三郎的说法,只要他能说服那些地主种植棉花,这补贴同样能够落到自己的口袋里。能够告诉他们种植棉花能牟利已经很不错了,再发钱给他们不是傻子了吗,连朝廷都没干过这样的事呢。

相对于兄长的小心思,刘长发则依然向沈敏追问着关于本次召集社内大会的目的。沈敏看了他一眼后,平静的说道:“我召集大家见面开会,目的就是想替大家把各自的经营范围范围理一理。

比如今后社内的纺织生产,就主要交给你们刘家负责;油烛、香皂的行当则交给毛大;银号生意交给胡家…交通运输、造船业和技术研究院则归我们保安社负责。

大家从此各自负责一摊事业,却又互相进行支持,从而让我们济民社的各家商铺,在各个行业内可以力争上游,这难道不是对各家商铺最为有利的模式吗?”

刘氏兄弟经营绸缎、布匹生意这么久,自然知道这个模式对于自家的好处。之前两年在济民社的支持下,他们刘家不是成为了现在湖州数一数二的商铺了么。而现在如果照着三郎说的方向去发展,刘家的绸缎布匹铺子,恐怕就真要在临安城的天街上安家了。

至少有了保安社的支持,不管是股本还是销售市场,刘家都已经远远甩开了那些同行。这要是还不能在临安天街上弄个铺面出来,那就只能说明他们这几十年的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过比起兄长刘海山已经想要向沈敏屈服不同,刘长发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向着沈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敢问三郎,如果我们想要获得社内的这些支持的话,又该付出什么呢?”

沈敏赞许的看了一眼这位小刘员外,方才微笑着说道:“刘员外问的问题,我觉得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济民社需要你们要付出什么,倒不如先问问你们自己,你们希望从济民社这里获得什么样的回报。

两位员外想必也清楚的很,你们获得的这些支持,同样来自于社内他人的付出。而很显然的是,社内各位同仁的事业也同样需要你们的支持。因此你们对社内的付出索要的回报,正是你们应当支付给社内同仁支持的回报。那么你们有想好这份回报了吗?”

刘海山还真的陷入了沉思,想着应该制定一个如何合理的回报时,刘长发却已经迅速的向沈敏说道:“我们兄弟两人不过是愚昧的乡下人,这种伤脑筋的事自然应该交给三郎您这样的社首去考虑。三郎既然打算召开大会为大家制定一个新规矩,想来腹内总有个章程了。我们刘家愿意跟随在三郎身后,为你摇旗呐喊,还望三郎不要把我们当成外人。”

被弟弟踢了一脚的刘海山也醒悟了过来,同样对着沈敏弯腰作揖道:“正该如此,我们刘家自然是要为三郎鞍前马后效力的…”

对于刘长发这样识趣的聪明人,沈敏还是相当喜欢的,这样不枉他在这里和两兄弟费了这么口水。他略一思考,便张口说道:“两位员外这么说就有些见外了,我可从来没把你们当成外人,否则也就不会如此掏心置腹的和你们说这些了。

我从来没想把济民社当成我保安社的一言堂,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大家互相帮助互相交流的平台。说的实在一些,就是大家聚在一起抱团取暖,一起对抗外面的风风雨雨么。

当然,就算社内众人都是齐心协力的,咱们好歹也需要一个指引方向的首领,否则济民社这艘船就要在码头前团团乱转,怎么也开不出海的。

今日,我保安社就是想要带着大家一起出海,所以才希望能够统一社内各位东家的意见,免得有人等船只开出海后才想上下船。所以我召集济民社众人一起开会,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明宗旨;第二定制度。

为什么要明宗旨,因为我希望大家既不要盲目加入,也不要盲目退出,所以才希望大家知道聚在一起是为什么。而定一个制度,也是为了约束大家不要抱着投机的心态加入或退出本社,总不能有好处就要入伙,没好处就要求散伙吧。两位员外说的是不是?”

刘长发不顾还在对他使着眼色的哥哥,似乎要求他在考虑考虑的意思,他已经毫不迟疑的问道:“那么三郎以为,这济民社的宗旨该是什么?”

沈敏看着他说道:“员外觉得: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个口号怎么样?另外这次大会之后,还愿意留在社内的商铺,都必须拿出不少于三分之一的股份,允许社内的成员进行投资。还有,各家商号今后每年拿出利润的十分之一上交给社里。

这笔钱将会用来支付济民社的公共支出,两所学校的经费,和社内大会上通过的其他事项…”

刘海山还在考虑,这拿出三分之一的股份给外人投资,每年还要上交十分之一的利润,究竟抵不抵的上留在社内获得的好处时,刘长发已经诧异的问道:“三郎说的两所学校是何意思?”

第五十九章 谈生意五

看着刘长发一脸不解的神情,沈敏于是解释道:“奥,不管是出海远航还是研制各种纺织机器,又或是和海内外商民进行交易,总是需要一些专业人才的。

我济民社今后想要在商业上大展宏图,自然不能等待人才主动送上门来,因此自己建立学校培养可用且可靠的人才,才是最为合算的。

我的意思是,济民社应当建立这样两所学校:一是航海学校,培养海上航行和海外贸易的人才;二是技术学校,培养木匠、铁匠、账房等专业技术人员。

有了这样两所学校,今后我济民社的发展,就不会担心遇到人才匮乏的问题了。两位员外以为如何?”

刘长发听后不由陷入了深思,而刘海山倒是清醒了过来,他不免有些肉疼的问道:“这海上航行之事我不大懂,倒也不敢质疑什么。

不过这木匠、铁匠、账房之类的人物,何必专门建立一个学校培养,只要找些工匠回来,再从乡下招些小子过来,跟着他们当学徒,总有几个成才的,那不是节约了许多钱粮吗?

三郎倒不如让社里捐些钱建个书院,请几位名师过来,让各家子弟聚在一起学习,说不定能出几个读书种子,倒可为我济民社日后的依靠。”

沈敏撇了刘海山一眼,颇为不快的说道:“我只想把济民社建成一个存粹的商社,而不是什么官商。社内培养出一些官员不是问题,但日后这济民社究竟谁说了算?我可不信那些官员会乖乖的听我们的话。

而且官员之间的争斗比我们商号之间的竞争激烈的多。强如秦太师,一朝故去,朝堂上就变了天,昔日依附于秦太师的官员,现在是惶惶不可终日。要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官员站错了队,难道我们济民社就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了吗?”

刘海山顿时缩起了脖子不敢说话了,他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财主,沈敏轻轻一点,他就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

社内各家商号能够聚在一起做生意,可不是因为大家都有什么血缘和亲密关系。族内的子弟培养出来,起码还有宗族血缘可以约束。这社内各家子弟真要有人当了大官,想也知道人家肯定优先照顾自家,而不是社内的其他人等啊。

这要是社内同他家出现争执,人家直接走官府的途径,这不是自己坑了自己?他这还是被传统的想法给误导了啊。

看着哥哥一脸尴尬的神情,刘长发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三郎建立学校的想法,我是赞成的。没有可以帮手的专业长才的话,凡事就都必须自己事事亲为,那么我们就会整天被琐事缠身,难以去完成那些真正需要自己去解决的大事。只是我想问一问三郎,你打算这两所学校一年收多少学生?”

听到这个问题,沈敏的脸色才舒缓了一些道:“我想着,最开始这一两年里,每所学校各招募150人为上限好了。其中100人以没有任何基础的10岁上下的儿童为对象,剩下的50人则面对有一定读、写、算能力的10几岁少年。

学校将会设置两个阶段的教育,第一个阶段是基础教育,以3-4年为限制,主要目的是让学生接受集体生活,并获得一定的读、写、算能力。第二个阶段是职业教育,以三、四年为限制,目的是让学生们掌握一门或多门专业技能,并培养起对于济民社的忠诚。

这些学生毕业之后,将会根据各家商号的申请进行分配。你们觉得这个建校方案如何?”

刘海山还没说话,他的兄弟刘长发已经连连点头赞成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附和了弟弟几声。既然双方对最重要的问题沟通后达成了一致,接下来的谈话就比较轻松了。

用过了午餐之后,刘氏兄弟表示还要去安顿一下住所,就先向沈敏告辞离去了。不过兄弟两人刚刚走出小巷,刘海山就拉着兄弟的手问道:“二郎,你刚刚怎么就这么简单的答应了沈家三郎。咱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可以连讨价还价都不用,就一口答应拿出十分之一的利润交给社里,这钱不是白白丢进了钱塘江里去了么。”

刘长发却不以为然的回道:“兄长的心眼未免小了些,这十分之一的利润又不是我们一家交,相比起银号和保安社一年的收益,我们那点钱连人家十分之一的利润都不到。真要心疼的话,也是沈家三郎和明州胡家先心疼啊。

而且,这钱也不是白白交给别人去花的。沈家三郎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这些钱是用来办学校和研究技术的,而且他还愿意给我们保留一个济民社董事的席位,让我们有权决定这些钱用来做什么,这样的回报难道还不够吗。”

刘海山还是不甘心的说道:“这董事和董事会究竟是做什么的,还不都是沈家三郎说了算,难道大家还真感当着他的面反对他的主张吗?谁不知道保安社掐着咱们大家伙出海的渠道,要是惹得三郎不高兴,就有可能被断了出海的通道,大家的损失就大了。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难道我们还敢同钱过不去不成?”

刘长发摇着头看着兄长一眼,方才压低声音说道:“兄长既然知道沈家三郎掐着咱们的脖子,为何还要想不通呢?

有保安军做沈家三郎的后盾,就没人能替代三郎在海外贸易中的地位。反过来,我们这些组织货物的内地商人,却不是不可替代的。兄长想必也知道,不说这临安城内,光是湖州城里想知道我们是如何获得济民社支持的商号就有大把。

只要这位沈家三郎稍稍放出一点风声,蜂拥而来想要取代我们的人,就同过江的鲫鱼一样多了。不管是生产丝绸、麻布的能力,还是在同业中的号召力,比我们强的人大约比太湖里的王八还多。

眼下三郎肯明白的告诉我们,给我们一个选择,已经是很讲过去几年里的情分了。兄长且想一想吧,光是那些麻布的订单和一个剥出棉子的机器,就足够让其他人趋之若鹜了。十分之一的年利润虽然不少,但若是失去了济民社的支持,我们还有多少利润可得?”

刘海山终于清醒了过来,连连点头道:“对,对,二郎提点的对。这沈家三郎背后的保安社可真不是吃醋的,就连朝廷也不得不招安了他们。要是没有了他们在海上的保护,我们可卖不出这么多的丝绸、铜镜…”

刘长发示意仆人把两顶轿子抬了过来,和兄长两人分别上了轿子。当青布帘子放下,轿子里好似自成了一个世界的时候,刘长发便仔细的思考起了同沈敏见面的过程。

虽然之前他曾经在明州见过沈敏一面,但是当日会面的时刻很短,他都判断不出这位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不过今日这一番深谈之后,刘长发意识到这位沈家三郎图谋甚大,似乎并不满足于在大宋境内当个舒服的衙内。

否则沈敏就不会有棉田补贴和建立学校的想法了。只是刘长发并不担忧沈敏的野心,他反倒是觉得,对方的野心越大,才越不会图谋他们刘家的家产。不是沈敏看起来多么有道德,而是现在的刘家实在不够出色。

毕竟光是沈敏随手丢出的这几个计划,所耗用的资金已经快要让刘家倾家荡产了。而他看沈敏的脸色却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显然这还不是沈敏心目中的大项目。一只猫也许会抓老鼠作为食物,而一直猛虎却不会,因此刘长发自然安心的很,还想着借助这股东风带着刘家跟上一层楼呢。

宋人最爱赌博,刘长发自然也不例外,他实已经将自己和本房的利益压在了沈敏身上,希望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得一次超额的回报。

“三郎何必给他们这么大的好处,光是那些布匹的订购数量还不够吗?还要给他们什么棉花补贴,这是不是太让我们吃亏了?”胡明泉俨然把自己划分在了保安社一员的范围里,不满的向沈敏抱怨到。

沈敏看了他一眼后说道:“只要能够把棉花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能垄断这一门生意,大宋、金国的人口超过一亿,你说这棉布的市场究竟有多大?”

第六十章 官话一

洪宅西院中后院的西南角上,有着一座丁字型的建筑,这里正是洪氏一族的家学。洪适、洪遵两兄弟的子女,加上相熟的一些友人之子女,都在这座学堂内就读,教育这些孩童的除了洪遵的一位友人外,便是洪适的长子洪槻。

鄱阳洪氏一门四进士,正是文风鼎盛的时候,对于子女的教育自然是十分严格的。这一日分早晚两课,几乎已经同后世的全日制学校没什么区别了。

而洪遵的书斋就在学堂的北面数十步,坐在书斋内的他能清晰的听到学堂内传来的读书声,这声音也是最让他感到愉悦和安宁的。

只不过今日似乎出了那么一点意外,站在书斋门口的他不仅没有听到悦耳的读书声,反而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阿、喔、鹅…”等怪叫声。

洪遵皱起了眉头有些恼火的想着,不是那个沈三郎又在给自己捣鬼了吧。昨日刚刚要求这名弟子每日过来接受自己的教育,他今天难道就来学堂里搞破坏了?

只是洪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站在他身旁的汤鹏举却意外的说道:“想不到,世侄家学里居然还在教授正宗的汴洛正音,果然不愧是光弼兄的家风啊。”

在这位世叔的点醒下,洪遵这时也听出了,学堂内发出的叫声虽然怪异,可背后确实蕴藏着一丝汴洛正音。他不动声色的回道:“也许只是小儿辈们在瞎胡闹,咱们还是谈正事要紧,请世叔先入内吧。”

不过汤鹏举此刻却似乎被学堂里的声音提起了兴趣,他对着洪遵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先听一听再说…唔,是通过几个发音拼凑在一起来学习正音的吗?真有意思,贤侄,咱们先去学堂内瞧瞧,看看是何方高才想出了这样取巧的办法…”

汤鹏举虽然问过了洪遵这个主人,可却根本没管对方有没有答应,就这么顺着小路兴冲冲的大步走了过去,洪遵见状也只能摇头苦笑着跟上了。

沈敏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小动作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台湾岛上时,为了教学方便一些,他直接用了后世的普通话标注音韵。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时代的普通话只有他一个人能说听,不管是从福建、浙江而来的移民,还是从山东招揽的流民,几乎没人能够听得懂他自创的普通话的。

虽然他最后做出了一些妥协,以齐、鲁流民的放言作为普通话,因为南方的方言实在是太多了些,即便是福州人和泉州人,语调就已经相当不同了,更不用提浙江地区的方言了。倒是齐、鲁流民之间的言语几乎是没什么区别的。

不过等到他来到临安之后,却又再次发现,这里的官话同齐、鲁之地的语调相差挺大。而麻烦的是,这里不是他说了算的台湾岛,因此他想要同临安城内的人们进行交流,这口音就成了大问题。

虽然临安城内一半以上的人来自中原,20多年下来他们的口音也开始变得本地化了,但是这群混蛋依然鄙视着钱塘江以南的方言,又把山东及河北地区的语音视为蛮夷之语。既然打算在临安久住,沈敏也不得不开始重新学习口音。

不过他也不愿意学已经开始本地话的临安官话,而是向着洪家的西席请教起了北宋正宗的官话-汴洛正音。

这位老师原本以为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纠正口音过程,但是沈敏拿出了汉语拼音的大杀器,这就令他很是欣喜了。这个拼音标注,可比开蒙用的反切韵简单易懂,最妙的是还能进行自学。即便是一个陌生字,只要有拼音标注,那么也能照着拼音读出正确的发音来。

因此他干脆就连洪府家学里的学生们一并教授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洪遵和汤鹏举能够听到这样怪叫的缘由。现在见到两人过来了,这位西席自然也不会替洪遵隐瞒,就一五一十的把这汉语拼音的读音和使用方式一一告诉了两人。

汤鹏举和这位西席交流了几句,又饶有兴趣的学习了一会拼音的发音,突然就对着跪坐在下首的沈敏问道:“为什么你会要求何学究把汴洛正音当做官话?现在临安城内的上下人等,可都已经把临安话当成了官话,连教书的先生们都很少再讲纯正的汴洛正音了。”

这学堂之内和他处不同,还使用着旧式的木地板铺草席的方式装修着。不管是学生和老师,在这里都只能采用传统的跪坐方式教学,而每个人的面前就放了一张油漆过的矮案,用于放置书籍和笔墨。

两辈子都没学会跪坐这种礼仪的沈敏,每次只要跪坐上半个小时,膝盖这里就会变得又麻又疼。所以,沈敏每次来学堂,总是尽量不待太长的时间,问完自己的疑问就借故告退了。他的理由也很正当,就是这里毕竟还有女眷学习,因此他这个外人还是不要多待为妙。

何学究虽然不是理学的信徒,但是听说沈敏来自于海盗团伙之中,倒也确实不敢让他同学堂里的学生们接触太多,生怕他把自己的学生给带坏了。何学究的担忧并非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和沈敏接触较多的洪柲,现在确实没过去念书这么专心致志了。

但是谁能想得到,今天沈敏刚和何学究交流完毕,这汤鹏举和洪遵就过来了。看到一位穿着红袍的官人来到学堂,何学究早就忘记和沈敏的约定,自己上去同汤鹏举攀谈了起来。他这一忘却不要紧倒是让沈敏跪的嘶哑咧嘴,痛苦万分了。

虽然在这一群学生之中,沈敏可以说是年岁最大的一位学生,比他再小一些的就只有洪柲,而继续往下,连八、九岁的孩童都有。而这也是沈敏不愿意在学堂多待的原因,他总不能把自己混成小学生去吧。

不过对于学堂里的大、小学生来说,也只有洪柲对他比较亲近。毕竟这位在学堂内的地位也很尴尬,比他大的大哥已经成为了这班弟弟妹妹的老师,而比他小的又还是不懂事的孩童。因此当他遇到沈敏这位年岁相仿的师兄,顿时就把他当成了能够倾诉的同龄人。

当然,对于其他学生来说,这位突然出现的外来者,既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又不是什么文采风流的神童,难得拿出一个东西来,却又加重了各人的学业,因此大家干脆便忽视了他的存在。

不过今日连洪家二叔都非常敬重的红袍官人,这进来和西席何老师交谈了两句,还没有问及大家的学业,就直接向着他们平日里忽视的沈师兄询问了起来,这就由不得他们不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位年岁有些过大的师兄来了。

事实上在另一侧用竹帘封起的房间里,那些女孩子们也偷偷透过竹帘打量起这位被贵人重视的沈师兄来了。大家都想要听一听,这位被贵人重视的沈师兄究竟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沈敏心下顿时一横,干脆盘腿坐了起来,然后望着须发已经花白的汤鹏举叉手说道:“若是百姓问出这样的问题,学生倒也能够理解。可身为官员问出这样的问题,学生倒是想要反问一句,朝廷确实已经打算放弃中原故土了吗?”

沈敏这一声质问,不仅坐在他身后的那些学生纷纷变色,就连对他一向宽容的洪遵也不得不严厉的出声斥责道:“汤世伯不仅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朝廷新近任命的殿中侍御史。三郎你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无礼了,还不向汤世伯速速道歉。”

看到一向脾气和蔼的洪遵都如此作为,沈敏心中也有些吃不准,这所谓的汤世伯究竟是不是洪家的好友了他于是打算暂且退让一步,听从老师吩咐向对方道歉了。但就在他拱手之际,他的眼角余光掠过对方的脸庞,查觉到了对方神情中颇有一丝落寞的神情。

于是道歉的言辞还没到喉咙就消失了,接下来沈敏脱口而出道:“学生这不是无礼,而是对我大宋的前途忧心忡忡啊。

现在的大宋就像是一匹失去了车夫的马车,在悬崖边上疾驰狂奔。而车厢内的乘客却还在争吵不休,始终决定不出,究竟是派个人去前面驾驶这辆马车;又或是解开套在马身上的皮带,让马车停下来。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马车带入悬崖而坠落的,到时岂不是悔之晚矣?”

第六十一章 官话二

因为无意间听到纯正的汴洛正音,勾起了汤鹏举深埋在心底的一些记忆,才让他颇为失礼的闯入了洪氏的家学中。他原本以为会遇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学究,那么他们倒是可以坐下一起聊聊曾经的汴梁风物,以慰自己埋葬于心底的一些旧时记忆。

却不料,当他进入了学堂之后,才发现这汴洛正音却是一位少年郎弄出来纠正自己口音的一个小把戏。这让他心头的怀旧之思不免一扫而空,转而想要逗一逗这位少年郎,看看他究竟有几分真材实料。

然而这位沈三郎先是摆出了一个失礼的胡坐,接着又大言不惭的指点起朝中的政治来了,这未免就让汤鹏举心里有些不快了起来。

虽然这十余年的朝政为秦党所坏,汤鹏举对此也是极为痛恨的。但是,好歹他也是大宋官员的一份子,这位沈三郎的指责无疑是把他也给带下了水,让他成为了无能官员中的一位,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更何况,作为见证过靖康年间故事的太学上舍生,汤鹏举也不是没有年轻过的。他也曾经见过,比之这位沈三郎更加慷慨磊落、敢于指陈时事,敢于针砭时弊,而又深得士人之心的伟男子,同样也见过更多夸夸其谈的年轻人。

他怎么看沈三郎都不像是前者,因此不免就有些失落,正想着草草结束这场意外的会见。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真的能说些东西出来,而不是同那些他见过的年轻人一样,只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泛泛而谈。

汤鹏举顿时收敛起了脸上的微笑,神情严峻的对着沈敏说道:“你且说说,我大宋这辆马车究竟是如何行走于悬崖边上,你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恐怕只有请你的老师好好惩戒你一番了。”

家学中的男女子弟和西席都不由屏息向沈敏看去,虽然这些天里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没有接受其作为自己的同窗,但是此刻在汤鹏举面前的沈敏却俨然代表着他们这所家学的水平了,若是沈敏回答的一个不好,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脸。

不过,穿着一身白色袍服盘腿而坐的沈敏,却丝毫没有被汤鹏举的严厉语气给吓住,他依旧神态自若的侃侃说道:“后唐清泰三年,石敬瑭始割燕云十六州于契丹。但是到了我大宋太平兴国四年,灭北汉而伐辽国之时,燕云十六州中的汉人已经开始视自己为辽人而非中国之人,视我中国之军为敌军矣。

从清泰三年到太平兴国四年,期间不过才43年。今日,距离靖康之变也差不多有19年了,中原百姓如必之这等年轻人,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见过、听说过我大宋官员和政令的,可谓是比比皆是。

敢问世伯,这些年轻人中还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宋人而不是金人的?20年一代人,若再过上20年,新一代的年轻人成长起来后,他们是不是就彻底被金人所同化,对我大宋挥舞刀剑而毫无心理负担了?

契丹不过得了燕云十六州,就压制了我中原足足上百年,称本国为辽。今日金国占据了淮河以北的所有中国故地,一旦让金人消化了这些地方上的汉人,让他们成为了金国之民,我大宋要拿什么去抵挡金军之南下?

学生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开宝中王师围金陵,李后主遣徐铉入朝。太祖对于便殿,彼曰:江南事大之礼甚恭…非敢拒诏。太祖答曰: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太祖说此话时,距离今日也还不到200年,而朝中上下却已经忘记了太祖的教诲,而一心一意的效仿起李唐来了吗?故学生对于大宋的将来,不能不担忧啊。”

洪遵坐于汤鹏举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对弟子的无礼不出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家学中的其他子弟则迅速的用眼神交流着,此刻倒是极为佩服这位沈家三郎的敢言了。

而提出问题的汤鹏举虽然感到面皮有些发热,但心中其实倒是蛮爽快的。借太祖时的故事讽刺今日之官家和主和派官员,这正是他们这些支持打回中原的官员们,想说而又不敢直说的话语。

至于沈三郎前面说的,数代之后汉人百姓将要忘却自己的出身云云,汤鹏举却是不大在意的。因为他觉得,只要王师北伐中原,那些汉人百姓自然就会醒悟过来,自己究竟是谁。之所以太宗攻打燕云十六州不顺利,那可不是因为当地汉人的抵抗,而是王师不够给力啊。如果能够像金军南下中原一样势如破竹,中原百姓不照样还得俯首称臣的么。

当然,这点小小的瑕疵,在汤鹏举眼中却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沈家三郎毕竟还年轻,不明白世情也是有的。不过像他这么立场坚定的站在规复中国的立场上,还能提出这样一份不错见解的年轻人,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毕竟在秦党十余年的打压下,主战派的官员、士大夫中,已经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鄱阳洪氏虽然还算不上是主战派官员、士人中的领袖,但也是被主战派寄予着厚望的一支骨干。

能够在洪氏家学中看到这样一位立场坚定的规复中原的年轻人,汤鹏举觉得自己果然是没有看错洪氏,这一家即便被秦党打压了多年,却依然还是心怀大义的。这样一来,他试图举荐洪遵为御史的心思就变得更为坚定了。

考较到这种程度,汤鹏举自然觉得已经是足够了。在他看来,有一个坚定的主战立场,并对宋金两国之间的局势有个基本的认识,对于沈敏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见识了。

不过就在准备结束谈话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么,三郎以为,光凭说一说这汴洛官话,难道就能让中原之民不会忘记我大宋了吗?”

沈敏低头略略想了一会,方才摇着头说道:“光凭一两人说这汴洛官话,自然是不成的。只有朝廷颁发政令,令官员、地方学校都必须使用汴洛官话颁发命令和教学,方才有那么一点成效吧。

若是我大宋境内之民,人人学说汴洛官话,则北方之民南下自然就会觉得朝廷并未忘却他们,而南方之民则会记得,大宋之境并不止步于淮河之南。

只有先在百姓的心里刻下,我大宋的国境并不是绍兴和议上所规定的南方十五路地界,则大宋百姓才会觉得北伐不是要同金国打仗,而是要驱逐金人出自己的国土。

反之,若是让大宋的百姓从心理上认同了,绍兴和议是割让淮河以北的国土与金人,则恐怕大多数人是不愿意为一个出卖了北方之民的朝廷,而去牺牲自己的性命的…”

“咳、咳。”洪遵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沈敏的话语,然后出声对他说道:“胡说,朝廷何时出卖了北方之民,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尽是满口胡说一气。现在回去南院抄写《论语》卫灵公篇三遍,明日晚餐前交来给我。还不下去。”

听到洪遵的咳嗽声,沈敏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心直口快了些。虽然他私下在洪遵面前批评绍兴和议时,这位老师还会接上几句。不过在过去十七年间,这绍兴和议乃是官家亲自肯定过的国策,也是秦桧用以打压主战派和中立派官员的利器。

如今虽然秦桧已经过世,但是官家可还没有改口。这个时候公开否定绍兴和议,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应过来的沈敏于是赶紧起身向汤、洪等人叉手告退,低着头走下了房内的平台。

对于洪遵的出声干预,汤鹏举只是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拦阻。直到两人走出了学堂之后,他才对着身后的洪遵不快的问道:“世侄刚刚出声喝退三郎,遮莫不是担忧我会把三郎的话传出去吧?”

第六十二章 处罚

洪遵赶紧拱手回道:“汤世伯这是说的什么话,小侄再怎么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只不过刚刚学堂之内小儿辈太多,他们年幼无知嘴上未必能把的住。

汤世伯被陛下召入京城充任殿中侍御史,显然是将要大有作为的。可现在正事尚未开始办理,您就跑来我这里同后辈小子鄙薄国家大政,一旦流传了出去,小侄担心到时会被有心人利用,反而坏了伯父的志向啊。”

汤鹏举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不过他口中还是不满的抱怨道:“景严你还是太过于慎重了,都是家中后辈,有什么不可放心的。我倒是不觉得,会有谁把今日的谈话泄露出去,这些小儿辈能认识什么坏了心肠的小人。

不过也是,若不是你这谨慎的性子,陛下也不会让你权直学士院,试图用你取代沈虚中了。但是,景严啊,你要明白现在这个时机正是我们等了十七年才等到的机会啊。

好不容易我们才等到秦黄州去世,官家终于有所醒悟,开始稍有振作之心,驱逐朝中秦党的骨干,这正是我们主战派大有为之时啊。我们此时还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支持官家,把朝政从秦党手中夺回,号召天下军民北望汴京的话,那么恐怕大宋就再也没有恢复中原的一天了。

你这位叫做沈三郎的弟子,虽然言词质朴了些,但他说的话却并不错。时间拖得越久,北方百姓对我大宋朝廷的怀念就越少,我们北伐时得到的百姓的响应就越是渺茫,而昔日从四方汇集而来的精兵强将也是会老去的。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

看着汤鹏举长叹短吁,洪遵也是心情沉重,不过他很快想起了同沈敏之间的对话,不由又对汤鹏举说道:“汤世伯说的不错,可越是如此便越是需要谨慎。若是我们一旦操之过急,惊吓到了官家,让官家觉得那些主战派官员回到朝中就要变成对北面开战的局面。

那么小侄担心,官家为了自家的安宁日子,会再次转向支持那些主和的官员,到时我们可就是白高兴一场了。”

汤鹏举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道:“贤侄说的不错,虽说这十七年来秦黄州把持朝政,打压异己,肆无忌惮的任用私人,可若是没有官家的默许,他又如何能够如此的权势滔天。

想要扭转秦黄州十七年来制定的国策方向,总要先在朝中肃清其人之党羽才是。只有先把这些阿附秦黄州的小人赶出京城,让张浚、赵汾、叶三省这些人返回朝堂,增强了主战派官员的声势,我们才能对官家进言北伐啊。”

洪遵心念一动,不由对着汤鹏举说道:“伯父有没有想过,光是把秦党逐出京城是不够的。秦太师执政一十七年,不光在中央,就是在地方上也培植出了许多党羽。

这些人打着秦太师的名义,在地方上侵吞田产逃避国税,还把持着乡间的诉讼之事,实如土皇帝一般。民间百姓痛苦不堪,却又无处申诉。

何不借助这一次的机会,大肆整顿吏治,从中央到地方一一斥退那些不合格的官吏,惩治各地鱼肉乡里的豪强。则百姓必然会聚拢到我们的旗下,到时民间主战之赫赫声势,正可用来坚定官家的向北之心。”

汤鹏举神情复杂的看了这个世侄一眼,他知道洪光弼这几个儿子都很不错,特别是大郎、二郎和三郎。但他却也没想到,这位洪二郎居然能给他出这样一个绝户计。这主意出的好不好,汤鹏举觉得计策还是可行的。

但是,这种事情大约只有蔡元长和秦黄州才干的出来,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是没有这个勇气去干的。按照大宋朝官场的规矩,把人赶出京城之后,就不应该再继续追杀下去了,好歹也要给读书人留点体面。

虽然这个官场潜规则已经于宣和之后支离破碎,得罪了秦黄州的人,这位不是临死都不想放过,还要兴起大案的么。但是对于还想着保有自己名声的正人君子,还在试图恢复这项潜规则,想要把越来越残酷的政治斗争,退回到昔日的君子之争的时代去。

汤鹏举思前想后许久,终于还是摇着头说道:“你说的也不是不对,但我们既然以正人君子自诩,总不能同秦黄州一样,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

地方上的士绅大户,过去或许依附过秦党,但他们也未必全是支持主和的,也许只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从之。我们总要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不能把人家一棍子打死。

更何况,吏治腐败也不是自秦黄州秉政开始的,哪怕是名臣辈出的仁宗朝,也从来没断过官吏贪腐的案子。我们现在光是应付秦党就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对付那些地方官吏呢?

只要我们把秦党赶出中枢,把那些被秦黄州贬斥到地方的大臣召回临安,那么地方上的官吏和士绅大户自然会拥戴于我们,朝局很快就能稳定下来,这样就能够尽快推动北伐的事务了。

若是像你说的那样去干,光是整顿地方上的人事,就要花掉数年以上的时间,那个时候金国恐怕早就有所准备,我们如何还能北伐收复中原呢?”

洪遵动了动嘴皮子,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反驳这位世伯,不过他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是啊,不整顿吏治,不甄别肃清地方上支持主和的豪强士绅,只是在中枢进行权力交替,这无疑是最快稳定政局的手段。

但是正如三郎所言,这些地方上的王八蛋毫无政治节操,谁在中枢就支持谁。指望这样朝三暮四的社会阶层去支持北伐,就和在沙滩上修建房子一样,海潮一起就化为乌有了。

只有痛下决心,把秦太师过去在官僚体制内的影响一一肃清,在地方上赢得那些人数众多的中、小民户的坚定支持,北伐的事业才不会稍受挫折就会垮台。

但是瞧着这位世伯的花白头发,他便知道自己的劝说,对方是听不进去的。以汤鹏举为代表的主战派领袖们,差不多都是和他父亲一个辈分的。这些官员虽然念念不忘于北伐,但他们大都已将近风烛残年。

以他们的年纪,是无法再等待下去,转而去澄清国内吏治,收拾地方上的人心,再去收复中原的。估计这些人中,许多人只是盼望着在自己临死之前,能够看到大宋军队再次走进汴梁城内吧。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们已经顾不上了。

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洪遵,汤鹏举又不由出声安慰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不该整顿吏治,和清理地方上的那些豪强,只不过不应该放在这个时候。你看,只要我们北伐成功,天下自然赝服。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清理地方,刷新政治,岂不就能手到擒来,还有谁敢抵抗中枢的意志呢?”

洪遵勉强微笑着回道:“世伯总是比小侄思考的周到,是小侄一时妄言了。”

汤鹏举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同他一起向前走去,一边则说道:“其实,刚刚三郎的意见也是颇有见地的。起码他弄出来的那个字母拼音确实不错,倒是很可以拿来用作孩童开蒙之学。

而且以朝廷的名义下诏确认,规定官员及士人都要学说汴洛官话,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正好在朝中用来投石问路,试一试官家和朝中各位官员的心思,看看他们究竟还有没有复土之念。你今晚把这拼音之法整理出来,然后明日交给我,让我来试探一下…”

另外一边,从学堂内出来的沈敏回去自己的院子后,立刻把齐彦河叫了过来,让他替自己抄写《论语》卫灵公篇。

齐彦河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沈敏,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为何要罚我?我这两天可没闯祸啊,每天都在督促那些帮闲在街头发寻人传单呢。为什么要罚我抄写《论语》啊?”

沈敏打量了他一眼,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兄长之前来信向我询问你最近的学业如何?我想了想,最近好像很久没布置课业给你了。本来呢,我是想着让你背上一遍《论语》卫灵公篇作为考核的。不过后来想了想,你肯定背不出,所以我就不麻烦了,干脆直接罚你抄上三遍,大家都省事,这有什么问题吗?”

齐彦河大怒道:“三郎哥哥你问都没问,何以就断定我背不出?”

沈敏顿时奇道:“你现在都能背的出《论语》卫灵公篇了?”

齐彦河沉默了许久,方才低眉顺眼的说道:“抄写三遍是吧?明日一早交给哥哥,成不成?”

第六十三章 邀约

翌日,沈敏正坐在在南院书房内检查着齐彦河的抄写,齐彦河则老实的站在一边等候着沈敏的检查结果。

然而就在沈敏翻看着手中抄写的文字时,一个人却慌慌张张的跑来了他所在的小院。听到动静的沈敏抬头看了窗户外一眼,发觉原来是胡明泉过来了。

他于是出声让守在门口的亲卫放人进来,又让齐彦河去给进来的胡明泉倒了一杯凉开水过来,这才对着胡明泉说道:“大郎今日怎么这么惊慌,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因为跑的有些急,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的胡明泉,先是一口喝干了齐彦河递给他的凉开水,方才稳了稳心神答道:“回三郎的话,确实是有一桩棘手之事找上了门。昨日晚间,张忠翊郎宗亮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说是要同三郎您见上一面。小人原本是想要连夜送过来的,不过又恐怕太晚过来惊动了洪官人他们家,这才今早赶了过来,请三郎拿个主意。”

沈敏听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一字一句的向他问道:“你说,这张宗亮送来的请柬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是事实吗?”

胡明泉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文书,然后双手递了过来,沈敏接过之后扫了几眼,果然上面邀请的对象正是自己,而不是胡家的什么人。

沈敏一时不由冷笑道:“呵呵,这清河张家还真是神通广大,我这上岸才几天,他们居然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大郎,你来说说看,这张家到底是盯上了你们胡家金银铺了呢?还是盯上我们保安社了?”

在沈敏和齐彦河的注视下,胡明泉额头上的汗水流淌的更厉害了,不过他还是勉强冷静的回答道:“回三郎,我们胡家一直经营的金银会子生意,这家中要是有不可靠的人的话,这门生意早就经营不下去了。

当然,最近两年家中的生意从明州扩张到了整个两浙路,这各地分号的人员使用就稍稍放宽了些要求。但是,我家在明州城内的人肯定不会出卖主家的,没了主家的生意,他们就只能回乡下去种田了…”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沈敏脸色的胡明泉,看到对方脸上的怒意稍稍收敛了些许,他便赶紧接着说道:“…不过,济民社里的各家商号,并不如我家同保安社之间的联系这么紧密。毕竟他们只是为了赚钱才加入本社的,一旦看到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得就要抽身而退了。

这张循王府上,之前想着要入股济民社,想必也是看中了济民社在海外贸易上的丰厚利益。他们既然能够找上我们胡家金银铺,同样也能找上社内其他商号。

我们胡家能够坚持跟着保安社走,不过其他商号未必会有这个坚持,也许他们已经同张循王府上有所勾结,所以这张循王府才能这么快知道三郎你的身份,并直接找上了你。”

胡明泉的分析确有道理,沈敏恢复了冷静思考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胡家金银铺经营的生意,没有不和保安社发生关系的,失去了保安社这个渠道,他们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而其他商号却并不是如此,他们在从保安社这里固然得到了大量的利益,但是失去了保安社也不失为一富家翁。可要是得罪了张循王府上,那么就有可能家破人亡了。

面对这样一道选择题,大多数人的反应也是先保全自己了。沈敏明白过来之后,便散去了心里最后一丝恼怒。他知道,这一趟见面,他还真是逃避不掉了。

拿着手中的请柬,沈敏冷冷问道:“这抱剑营街孙氏小楼是个什么所在?难道是张家的产业吗?”

胡明泉小心翼翼的回道:“这倒不是,抱剑营街原本是吴越王用于屯兵的宝剑营,自吴越国归顺我大宋之后,此地的军营就慢慢变成了民居,南渡之后更是成了临安城内最为有名的青楼楚馆之所在。”

沈敏心中的怒气又慢慢的涨了起来,他冷笑道:“我听说这张循王家的园子遍布临安,可他们不请我去北山路的迎光楼,也不请我去南山路的真珠园,甚至连自家的太平酒楼都不去,反倒约我去青楼谈话,他这是把我当成他们张家的下人了吗?挥之则来,呼之则去。”

虽然胡明泉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插话,但他终究不敢搞砸了这场见面,这将会令济民社竖立起一个强大的敌人。哪怕胡家还有台湾这样一个退路,但是能够留在大陆,总还是留在大陆的好,毕竟大宋和保安社根本就不是同一级别的对手。

因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为张家的邀约解释道:“三郎恐怕是有所误会了,这临安城内谈事最好的场所,其实还是在这些娼家。

这些娼家不仅环境优雅,且养着许多善解人意的小姐,谈起事情来气氛就不会那么生硬,哪怕双方之间出现了分歧,也会有人从中周旋一二,免得双方撕破脸皮,就坏了情分了。

这张家没有邀请三郎去自家的地方谈话,恐怕才是真有谈生意的心思,而不是想要以权势压人。小人以为,三郎还是应该先去见上一面,搞清楚这张家究竟想要什么,我们才好拿定主意去应付他们啊。”

沈敏半信半疑的看了胡明泉一眼,方才重新拿起请柬看了一遍,良久方才出声问道:“这上面的日期,难不成就是今日下午?”

胡明泉道:“正是,还请三郎定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敏自然也没什么可定夺的了,他总不能避而不见,等别人找到自己面前来吧。临安城看似很大,可是对于清河张家来说,也不过是一座小池塘而已。他们能找到胡家金银铺临安分号,自然也就能找到左藏库桥边的洪宅来。

早上接着处理了一些琐事,又和沈崇安交代了几句,待到太阳过了正午之后,沈敏这才带着胡明泉、沈正礼等三五人出门应约去。他们这边才走出巷子,齐彦河已经偷偷摸摸的跟在了队伍后面。

“二郎,你跟上来作甚?你不是还要继续去找人的吗。”队伍里的一名伴当下意识的出声问道。

齐彦河昂着头回道:“我这是跟着你们吗?我只是和你们顺路而已。这几日城北各处都已经发过传单了,今日我顺便去城南发一发,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呢。”

另一位同他相熟的伴当却不以为然的揭穿道:“得了吧,你这是眼红我们去通和坊耍,听说那里是城内最为繁华的街区,吃喝玩乐的行当样样具备,你就是想要跟着我们去耍子,那是为了找人。”

齐彦河顿时大怒道:“你们不要平白污人清白…”

“这抄书果然是有好处的,连吵架都变得文绉绉起来了。二郎你今晚接着抄,就抄写里仁篇。至于你们两人,给我抄公冶长篇…”

齐彦河听了顿时大怒,立刻转头看去,想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学三郎哥哥教训自己。当他转头看到,原来是走在前头的沈敏停下脚步对他们训话,他顿时没有脾气的和两位同伴一起叉手答应了一声。

看着队伍里的几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沈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日我们可不是去寻花问柳的,是去见见这临安城里的坐地虎。虽说张循王是故去了,但清河张家依然是官家面前的宠臣,疏忽大意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保安社虽然居于海外僻壤,但也不可让人小瞧了去。要不然,今后阿猫阿狗都要踩到我们头上来了。都明白了吗?”

他身后的亲卫们顿时收敛起了原本有些懒散的神情,齐齐叉手唱诺道:“但凭哥哥吩咐。”

沈敏扫视了一眼众人,这才满意的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对于面前的一幕胡明泉楞了数秒,方才快步跟了上去,只是看着沈敏如此心高气傲,他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不安。

第六十四章 清河张氏一

禁城九厢坊巷,抱剑营街位于右二厢所管坊巷之内。这条街也分上下抱剑营街,中间还有一条运河从中经过,上有一座钟公桥连通两岸。

在沈敏眼里,这个时代的厢坊街巷,其实同后世城市划分为城区、大街、横街和小巷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的都是古装,说的都是这个时代的白话,他都要以为这是哪个影视城了。

他们这一行人在通和坊北的运河渡口上岸后,胡明泉带着众人沿着通和坊这条大街往南走。一路上替沈敏等人介绍,街道两侧最高耸华丽的高楼,依次是花月楼、熙春楼和南瓦子等城中著名的玩乐场所。

也正因为这些出名的游乐场所,这条街上从早到晚都是人流如织摩肩擦踵的,和后世的繁华街道并没什么不同。而下午正是这条街开始热闹起来的时间点,街上除了许多浪荡子弟出没之外,更不时有着盛妆女子乘坐着肩舆从他们身边经过。

看着街道两边商铺、酒楼的繁华景象,齐彦河才发觉原来临安城内居然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他不由拉着一位胡明泉带来的随从问道:“这些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穿的这么华丽,难不成都是官员家里的亲眷?”

这位随从和保安社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自然知道这些沈敏身边的伴当,看似不过这位沈三郎的亲卫,但沈三郎拿他们却不是当下人看待的。而且有些亲卫的父兄在保安社内,也是一方头领,他自然不敢怠慢的小声回道。

“二郎误会了,这些可不是娘子,不过是娼楼里的小姐。看眼下的时辰,这是有人开始凑局了,所以请相熟的小姐们去陪客呢。

二郎你看,这街道两边靠着门盛装打扮的女子,向着你微笑招手的,就是招揽客人的小姐了。当然,这里面也有许多门道,若是一个不熟悉的外地人来了这里,就会被人当做肥羊宰了。

有些娼家不把你身上的钱财榨干了,是绝不会让你出门的。还有,看见那些站在街角的闲汉没有?若是让他们给瞄上了你,那就是一个圈套接一个圈套的给你下套,非让你倾家荡产不可…”

站在抱剑营街孙氏小楼面前,听着两侧高楼内传出的女子歌声和丝竹之乐,这让沈敏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后世的茶楼一般。若是论享受生活,不管是现在还是千年之后,似乎都没有人能比得过杭州人的了。

沈敏的感慨也没多久,小楼的主人就迎了出来。一路上沈敏倒也了解了下这孙氏小楼的来历,事实上现在的孙氏小楼在这条街上只是中上水准,但是在十年之前这座楼的主人却是临安城最出色的几位行首之一。

然而美人易老,十年前以聪慧而著称的孙小姐,现在也不得不升级为孙妈妈了。当然,看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娇小妇人,沈敏也还是能够看得出对方年轻时有多美貌了。

就在沈敏打量着这位从楼梯上下来的熟妇时,这位孙妈妈已经笑语盈盈的走了上来,对着他们招呼道:“可是胡家金银铺子的掌柜?”

胡明泉看了一眼沈敏,发觉对方并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他马上上前接过话道:“是,在下姓胡,不知张官人到了吗?”

这位孙妈妈从胡明泉手中接过了一块银牌,反手之间就滑入了袖子里不见了,手法甚是纯熟,连沈敏都没看出痕迹。收了钱之后,她立刻说道:“张管人刚到没多久,早就让我候着你们了,贵客请跟我上楼,其他客人就请在楼下消遣吧,奴家会让人招呼他们的…”

在没有见到张宗亮之前,沈敏一直在想着,这位张循王的孙子是个什么模样。或是一个纨绔子弟,又或是一个脑满肥肠的富贵员外。

然而等到上了楼之后,才发现房间里的坐着的,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已。听到沈敏等人进来,这位书生也不抬头,只是继续按着琴弹奏着,他边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正一脸倾慕的看着他,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演戏。

孙妈妈倒是很有眼色,站在门口暗示着小姐离开房间,好让这些客人坐下谈话。沈敏拉住了这位孙妈妈低声说道:“给我身后的两位兄弟在边上开个房间,安排一桌上好的酒席,不过不要小姐招待。”

当房门再次关上,房间内只剩下了这位抚琴的书生和沈敏、胡明泉三人后,这位书生终于双手按住了琴弦,抬头看向了两人。

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对着沈敏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沈三郎了,坐下说话吧。仰着头说话,怪累的。”

沈敏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就随手拉开了靠近自己的凳子坐了下去。胡明泉看着两人坐在那里都是一副不愿先开口的样子,顿觉房间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说道:“张官人别来无恙,上次男女随家父来临安曾经拜访过您,想不到今日又见面了。官人神采依旧,琴艺却更见增进了。”

张宗亮看了他一眼,方才敷衍的说道:“奥,原来是胡大郎啊。你父亲今趟没过来?身体可还好…”

看着两人寒暄了起来,沈敏也不插嘴,他随手拿过了桌上的青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润了润喉咙。

一直关注着沈敏动静的张宗亮,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御酒,不知三郎以为味道如何?想来海外荒岛,应该品尝不到如此美酒吧?”

沈敏放下了酒杯道:“酒倒是好酒,可惜这地方却狭小了些,不如大海之上当风而立。若是有机会,在下倒是可以请张官人鉴赏一下海外美景。”

张宗亮却撇了撇嘴道:“美景?这天下还有比西湖山水更美的地方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哪里还有比临安更美的景致。若是三郎嫌这里太小,我家在西湖上倒有一艘画舫,要不要移步前往西湖赏景呢?”

沈敏笑了笑说道:“算了,挪来挪去到哪都是脂粉气,咱们还是在这里随便聊上两句吧。”

张宗亮咬了咬牙,觉得此人真是不识抬举。要不是看在对方身后的鄱阳洪氏的份上,今次倒也不用纡尊降贵的让他亲自出面和这海盗头子谈了。

想到济民社一年数百万贯的生意,张宗亮心头顿时火热了起来,也就顾不上同对方计较态度问题了,他清了清喉咙道:“三郎既然这么爽快,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今日约你来此处见面,就是想要问一问三郎,这济民社的生意能不能让我们入股?”

听着隔壁房间隐隐传来的琵琶声和女子唱曲声,沈敏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们?不知张官人说的我们,是整个清河张家呢?还是你这一支?又或是仅仅是你们几位兄弟?”

张宗亮的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旋即拉下了脸问道:“怎么,这还有什么区别吗?三郎是不是觉得我祖父不在了,我们清河张家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沈敏叹了口气道:“怎会?清河张家圣眷未衰,前段时间官家不是刚刚上门慰问过张太尉么。我保安社不过是守着海外荒岛的一群野人,哪里会做什么生意。

若是清河张家想要这盘生意,我们保安社自然只有双手奉上,回去看看能不能靠打鱼为生了。若只是张家一部分人想要插手这济民社的生意,那么我也愿意听听你们想怎么合作。可若只是你们兄弟想要赚些零花钱,那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张宗亮心头一紧,他自然知道对方说要双手奉上,可不是真是要白给张家这么大的便宜。济民社生意的大头,就是海外贸易这一块,没有了保安社沟通海外,就算是张家也做不了这个生意。

第六十五章 清河张氏二

自从去年祖父故去,张家对于军中旧部的影响力就更加式微了。而早在祖父在世之时,张家就已经开始从将门向官宦世族转化了,除了几名被官家指定承继军职的子弟,其他人不是潜心读书试图走科举之路,就是干脆什么都不做,一心只在临安城里享受人生了。

而张宗亮就是后者之一,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但是在祖父面前接受了长久的教导之后,自然也不是什么无知的庸人。

虽然祖父协助官家、秦相扳倒了岳太尉,但是祖父私下也承认,他原本以为官家、秦相只是想要收回岳太尉的兵权,好尽快同北面达成和议而已。毕竟大宋自开国以来,对于做到了开府建牙的大将,再怎么警惕提防,也不过是投闲置散,让其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以一介乡弓手做到武臣之顶的祖父,向来不曾违抗过上命,而且也觉得和议虽然屈辱,但是好歹能够让大家先喘口气。因此就选择支持朝廷收了岳太尉的兵权,让他在临安赋闲一段时间,免得对方妨碍了同北面的和议。

但是谁曾想到,官家、秦相居然如此狠毒,把大宋过往的潜规则完全置之不理,瞒过朝野上下,把岳太尉父子给暗中处置了。

风波亭之前,祖父虽然出首诬告岳太尉,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朝廷想让岳太尉在和议一事上闭嘴而已。而那些无知民众,也不过认为这是武臣之间的争权夺利,祖父虽然个人声望上受损,但是凭借着南渡之后的军功,也不会对张家声望造成什么根本性的损害。

但是风波亭之后,这件案子的味道就全变了,不仅原本被祖父安抚住的韩王及吴氏和张家断绝了往来,就连军中将士也对祖父冷嘲热讽了起来。因为这件案子已经从武臣间争权夺利的性质,转变为了文武官员之间的政治斗争。

靖康之变后,大宋从和平转入战时,武臣的权力自然也就超过了文臣,特别是南渡之后掌握着强大武力的将领,几乎把文臣排斥出了决策层,让这些文官们变成了军队后勤保障的军需官。

武臣势力在朝堂上达成顶点时,甚至爆发了苗、刘兵变,试图以武力逼迫官家退位。虽然这场兵变被平息下去之后,文官的话语权有所增加,但刘、张、韩、岳四大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然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的。

虽然在官家、文官的分化下,四大将之间存在着不少分歧,不过四人之间争吵归争吵,在战场上却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配合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光凭任何一人的力量都是抵抗不了金军南下的。

而且,也只有他们四人在基本立场上保持一致,方才能够对抗大宋百余年来形成的以文御武的传统,保持住靖康之变后武臣好不容易夺回的话语权。

但是现在,随着风波亭岳太尉的惨死,武臣之间的这点默契被彻底摧毁了。张家所率领的淮西军,一时为各军所忌,再不能如同之前那样获得友军的信任。甚至于淮西军内部也对张家大失所望,纷纷投靠官家、秦相,使得张家失去了将门的根基。

祖父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对此事风轻云淡,但是私下里却不知后悔了几次,咒骂了秦太师几回。因为秦太师在风波亭杀死的又岂止是一个岳太尉,那是连祖父过去从军征战数十年的军功也一并杀死了。

现在的清河张家看起来繁花似锦,既是官家宠幸的武臣之首,又有着朝廷赏赐的大笔财富。但是就连张宗亮都知道,张家现在的繁华就是建立在泥沙之上的高楼,一旦遇到些风吹草动,看似华丽的高楼恐怕就要瞬间倒塌了。

因为身为武臣之首的张家,现在已经被军队视为了背叛者。因此朝廷即便再怎么大加赏赐张家,在没有朝廷的首肯之下,张家也休想像过去那样随意指使军中将领服从于自己的命令。一个将门失去了对于军队的号召力,还能称之为将门吗?

这也是为什么,祖父交出军权闲居之后,只是一味督促子弟读书,而没心思教导他们习练武艺兵法了。

以张家这样的身份,想要从武臣转到文臣,几乎就等于是要废了祖宗留下的传统,然后再从头竖立家族的根基。而且一两代人之内,他们也休想被文官们所接纳。只有祖父的影响力彻底从军中消除,文官们才会认同张家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张宗亮便是觉得,自己哪怕是出仕也是被文官们排挤的对象,不知会被丢到那个犄角旮旯里看风景,因此选择了在临安做一个富贵闲人。只是张家虽然豪富,但是嫡庶有别,加上家族人口众多,分到他手上的月例也就不多了。

临安物价高昂,他手中的月例让他像个普通员外那样生活是问题不大。可是想要和这些漂亮的小姐们谈谈艺术,当一个真正的富贵闲人,却又差得远了些。他这才加入了族内几位叔伯兄弟的计划,试图从新近名声大噪的济民社这里弄点外快。

只不过等他们查到这济民社真正的主事者是一群海盗之后,这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起来。以张家的能力,夺取大宋境内没有根基的商铺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们手再长也管不到海外去啊。

而且这保安社还不是普通的小海盗,是可以出兵上万攻打泉州,迫使泉州守臣交出赎城费的巨盗。虽然这些事情可以瞒得住官家,但可瞒不住福建路的官员,在某些私下谈话中,泉州官员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

不过好在这群海盗倒也颇有自治之明,虽然打上了福建路,但也还是向朝廷表示了愿意有条件招安的意思。张家对于保安社被招安也是乐见其成的,这保安社当海盗时他们毫无办法,但是上了岸还不得乖乖听朝廷的号令么。

因此,他们才摩拳擦掌的向胡家金银铺下了一份通牒,要求入股济民社的海贸生意。当然,因为担心狮子大开口会弄的大家一拍两散,他们还是很克制的提了一个不算高的数目。

但是令他们没有相到的是,保安社刚刚被招安,就派了人上来整顿济民社的生意,这人居然还同鄱阳洪氏扯上了关系,这就令他们有些患得患失了。

若是只论官职,洪氏父子自然不能同清河张家相提并论。但是父子一门四进士的洪家,就连秦太师也只能压制而不能打死的存在。这不仅仅在于洪光弼出使金国十五年,最终全节而归,声望为宋金两国士大夫所称颂。而且洪光弼在金国的这些年里,出手相助了不少名门之后,和许多士大夫家族结下了善缘。

从将门转向文臣的张家,打压一个被招安的海盗团体倒也没什么,但因此惹来了洪家这样士大夫的敌视就不妙了,这相当于是给自家挖坑啊。

只不过济民社的生意实在太过诱人,让他们实在不愿放手,这才改由张宗亮亲自出面同这位沈三郎商谈,算是有了几分真正想要同对方合作的意思。

然而张宗亮没能预料到的是,这位沈三郎居然对他们张家毫无敬畏之意,一开始就摆出了一拍两散的态度,这就让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他们只是想要求财,并不是来和济民社结仇的。

张宗亮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压制住了心头的怒火和惶恐之后,方才皮笑肉不笑的向沈敏问道:“那么三郎不妨说来听听,这我们若只是我们几兄弟的意思,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沈敏看着面前的酒杯淡淡的说道:“若只是张管人几位兄弟的意思,那么在下建议,各位就不必拿钱出来参股了。倒不如由济民社把几样宝货在临安府、平江府的专卖权给与你们,你们是自己开店贩卖也好,还是专卖给其他商号也好,都可以赚个零花钱,大家平安无事岂不很好。另外,我济民社还可请张管人做个顾问,替我们出面打理一下和某些地方官府之间的关系,一年奉上五千贯的酬劳,如何?”

张宗亮下意识的往自己左侧相邻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他就猛烈咳嗽了起来,之后才含糊不清的问道:“那么,如果这我们是我们清河张家一部分叔伯兄弟的意思,你又是什么意思?”

第六十六章 清河张氏三

沈敏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张宗亮,良久之后方才向他说道:“济民社的生意大多已经有主了,大家各自让出一点利益来,看在张循王的面子上,也没人会反对。

而这点利益填补下张官人和几位兄弟的日常花销倒也应该够了,可想要养起张家的一部分人来,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如果你们真的有心想要同我济民社联手做生意,那便只能找新生意来做。至于我济民社现在在做的生意,恐怕是无法让你们参股的了。”

“新生意?”张宗亮的脸色顿时也难看了起来,拍着桌子对着沈敏道:“沈三郎,这大宋境内我们张家想做什么生意做不了,之所以找上你们济民社,不就是为着你们有赚钱的好门路么。我堂堂一个忠翊郎,对着你这个承信郎好言相求,你却如此倨傲,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胡明泉此时有些傻眼,不知为何两人谈着话就拍上桌子了,他一时噤若寒蝉的站在一边,不敢再插嘴半句,生怕张宗亮把怒火转移到自己头上来。

只是对于张宗亮突然爆发的怒火,沈敏却是丝毫不乱的晒笑道:“张官人的面子再大,也不能让我把自家生意全盘奉上吧。

在下倒是好奇的很,怎么我大宋朝做生意还要先论一轮官阶不成?在下倒是听说过宫内有和买的,倒是没听说过官员也能强行参股的。张官人要是觉得自己面子够大,不如去官家那里讨一张圣旨来,那么我自然是不敢同你讨价还价的。至于现在么,呵呵…”

张宗亮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敏道:“你站起来做什么,我们还没有谈完呢。”

沈敏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漫不经心的说道:“张官人你既然以势压人,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只要你请得来官家的圣旨,在下自然是要从命的。但是你空口说白话就想让我把生意交出来,那也太不把我们这些海上人家不当一回事了。我这就回去等着张官人的圣旨,什么时候圣旨到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接着谈。”

瞪着眼睛的张宗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平日里可真没见过沈敏这样的人,不管是街头混混或是临安官吏,谁见了他不得毕恭毕敬的回他的话。没有他出声放人,这些混混和官吏就得站在一旁伺候着,那个敢私下溜走的。

更不用说,沈敏居然连掩饰都不掩饰,就打算这么公开扬长而去了。这一幕要是传了出去,他张宗亮的脸可真要丢大了。

就在张宗亮“你、你…”气的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时,左侧墙壁突然从中裂开,露出一对门扇,然后向两侧滑去,把相邻房间展现在了他们这些人的面前。

这间房间的装饰可比沈敏他们坐的这一间华丽的多,其中一个体态颇为肥胖的老翁穿着紫衫坐在房中桌前享用着酒席,在他的身边有着3名容貌出众的侍婢在旁服侍着他,房间的另一角则坐着一位抱着琵琶演奏的乐妓,另外还有两名女子站在了两间房中间拉开的门扇两侧。

沈敏还在思考着,这老头究竟是谁时,他对面的张宗亮已经收敛了怒气,起身向老翁叉手问候道:“侄宗亮见过叔爷爷。”

胡明泉已经走到了沈敏身后,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这位就是张循王之弟,荣州防御使张保,张和叔,张家旁系中的领袖人物了。”

沈敏听后不动声色的向老翁叉手行礼道:“保安军沈敏,见过张太尉。不知太尉就在隔壁,在下未能及时向您请安,确是在下失礼了。”

张保放下了手中啃的干干净净的鹅腿,把双手伸出在面前,两名侍婢赶紧上来拿着丝巾替他擦去手中的油污,他这才注视着沈敏说道:“在下?难道不应该是自称下官的吗?”

沈敏保持着叉手的姿势道:“在下尚未有差遣,岂敢对太尉自称下官。”

张保不以为然的说道:“三郎想要差遣还不容易,只要我一句话,吏部总要给个面子的。我看你也是人才难得,不如来我健康军如何?”

沈敏的眼皮顿时猛烈的跳了起来,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回话时,突然门口处一阵争吵声传了过来,他扭头望去。原来是沈正礼、齐彦河在隔壁听着不对劲找了过来,却不知他们这间房的门口什么时候站了两个青衣武士,将沈正礼、齐彦河拦在门外,眼看着双方从拉扯就要变成斗殴了。

“住手。”沈敏和张宗亮几乎同时发出了命令,门口纠缠的四人总算是停下了动作,看着半个身子已经冲进房间的齐彦河,沈敏向他点头示意,让他安静下来后说道:“你们两个在外候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不过是和贵人谈个话。”

被他们这么一打岔之后,房间内的气氛顿时一变,沈敏很快便想好了借口道:“小子年幼无知,已经拜师求学于鄱阳洪氏,恐怕是不能前去替张太尉效力了。太尉的好意,小子只能铭记于心了。”

张保突然伸手在面前的桌上敲了敲,边上服侍的侍婢赶紧把桌上的残席收拾了下去。就在她们忙碌的时候,张保方才对着沈敏道:“沈家三郎,过来和老夫坐坐如何?其他人就在原地待着吧。”

沈敏听到邀约也不迟疑,只是转身和胡明泉吩咐了一句,便施施然的向隔壁房间走了过去。随着沈敏走入隔壁房间,两名侍女也顺手合上了推门,依旧把两个房间隔离了起来。

而沈敏走入这间房间之后,才发现这间房内焚烧的香料可比自己那间舒适的多了。不仅仅在于香味的好闻,连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似乎这香料还有着提神的效果。

他心中虽然暗暗称奇,但还是保持镇静坐在了侍女给他拉出的圆凳上。他和张保两人保持着沉默,看着这些侍女来来回回将桌面收拾干净,接着奉上了精美的茶具。然后一名容貌出众的侍女捧着一个木盒过来,打开木盒取出了一个比胭脂盒大不了多少的银匣,再从银匣中小心翼翼的拨出一些绿色的粉末倒在两个天青色的茶碗中。

看着这名侍女倒热水入茶碗,然后拿着茶筅在茶碗内熟练的抖动着,击拂虽过而碗内浮沫不生,茶筅在其纤手中指绕腕旋,一时宛如活物。而碗内的茶汤渐渐升起泡沫,形成了各种图形,就犹如是一名画师在其上作画一样。

张保看着沈敏目不转睛的样子,不由笑着说道:“芸娘的手艺,就连宫内的几位点茶师傅也是称赞有加的,三郎不妨尝尝,给个评价吧。”

沈敏也不客气,端起碗来略一沾唇,试了试水温,就一饮而尽了。这豪爽之举,就连张保都有些看呆了。沈敏却仿佛什么都没觉察的大声赞赏道:“好,好茶,好水,好手艺,好茶具,就是茶水少了些,不甚解渴啊。”

给两人点茶的侍女脸色都有些变了,但终究没敢出声,只是低着头为沈敏弄第二碗茶汤,不过看着手法就简化了许多。

张保倒是觉得面前的少年颇为有趣,20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眼中就是还没有成年的少年啊。虽然这位少年刚刚把自己的侄孙弄了个灰头土脸,但他不仅不生气,还觉得沈敏颇有志气,可比家中那班浑浑噩噩的子侄看起来顺眼多了。

张保摇着头说道:“是了,还是老夫考虑不周,我们到底是武人,的确不该学那些大头巾玩弄什么风雅,还是大碗茶来的解渴。若是三郎不喜,不如让芸娘换了茶水如何?”

沈敏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黑的茶娘,赶紧出声阻止道:“那倒不必了,这一胯40万钱的建茶,敏也只能今日借太尉的光尝尝味道,撤下去岂不可惜。”

张保顿时捧腹大笑道:“看不出来,三郎你还是个吝啬鬼。别人若是说喝不起,老夫也许会信,可你保安社一年从济民社购入的物资也有上百万贯,难道还喝不起一两碗建茶吗?”

第六十七章 清河张氏四

沈敏微笑着说道:“一两碗建茶,敏倒也是喝的起的。不过想要喝这样的好茶,必然要配好茶具,好水,好环境,还需要一双妙手。这么一算下来,想要喝上这样一碗茶,岂不要花费百千万钱?

更何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保安军居于海外荒岛,为大宋护卫海疆,又怎么敢放下武备,开始追求这样奢侈的享受呢。”

张保瞄了一眼沈敏脸上的神情,语气轻松的问道:“我大宋除了北面的金人之外,海上除了些许毛贼,还会有什么样的强敌?且,我国同北面签订了和议之后,两国之间罢兵已有十余年的光景了。

三郎来临安城也有十余天了吧,难道就没有看到城中之繁华景象,百姓之生活安宁,如此升平之世,保安军却还要整军备武,这是在提防谁啊?”

沈敏沉吟了片刻,方才看着张保询问道:“敏出生之时,靖康之变尚未发生。敏倒是曾经听说过,昔日天下最繁华之所在,就在于汴梁城。敏倒是想要向张太尉请教,这昔日的汴梁城可有今日临安之繁华否?”

张保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敛去了,哪怕现在的他再怎么锦衣玉食,位高而权重,他终究还是把自己视为一名宋人的。不是今日这个偏安江南的大宋之人,而是昔日那个把自己视为天地四方中央的大宋之民。

靖康之变对于他那个时代的宋人来说,无疑是真正的天地倾覆。虽然在这场时代的巨变中,张家从一个地方大户一跃而成为了今日大宋的武臣之首。但是在张保心目中,他这个太尉同靖康之变前的大宋太尉,始终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自小所受到的教育和他成长中形成的观念,他都不认为现在的大宋有哪一点及得上靖康之变前的大宋的。

他不是那些粉饰太平的文人,哪怕张家在绍兴和议之后就彻底成为了官家和秦太师的守户之犬。但是在这之前,张家能够从一介乡间大户爬到一方之军阀,也是族内子弟用自己的性命拼杀出来的功绩。

和过去那个对于燕云十六州念念不忘的大宋相比,现在这个快要趴在地上叫金国爸爸的临安朝廷,不过是一群得过且过的亡国之人给自己编织的美梦罢了。

被沈敏的话语勾起记忆中那个栩栩如生的东京城,张保差点连谈话的兴趣都失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就该忘记了这些画面才对。

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后,张保的脸色有些阴郁的说道:“临安终究只是行在,如何能同东京相比。你们这些小儿辈不会明白,东京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恐怕今后也明白不了。没有亲自到过东京城,就不会相信世上居然会有那样的城市。这样的城市,恐怕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换做外间的张宗亮、胡明泉等人,也许是无法理解张保的心情的。不过沈敏却是一个例外,他当然知道被强行剥离自己熟悉的生活,究竟能让人多么记忆深刻。哪怕那个时候张家不过是乡间大户,和今日富贵之极的清河张家难以比拟,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依旧是过去那个辉煌的大宋,更让他们生活的舒坦。

不过沈敏今日并不是来给张保做心理疏导的,无意间的一个问题引起了张保的心情波动,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意外。于是他赶紧转回正题道。

“张太尉说的是。可昔日如此繁华鼎盛的东京城,被一群北方野人轻易毁去,难道不正是大宋不修武备的缘故吗?

也许在张太尉看来,今日的大宋乃是升平之世,临安城中繁华依旧,大家依旧可以泛舟于西湖,做着太平盛世的迷梦。

只是在敏看来,闭上自己的眼睛,盖住自己的耳朵,并不代表这个世界就是安详和平的。大宋不过是在黑暗丛林中开辟了一小片田地出来,周边森林里不知潜藏了多少野兽。我们如果想要保卫自己的家园,享受自己建设的成果,首先就应该时刻清理周边丛林中的野兽。

敏曾经听海外之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动物之间如是,国家之间同样也如是。我华夏之民之所以能够从三代延续至今,击败了从东胡、匈奴到突厥等异民族,便是我们的祖先从来没有忘记手中的刀剑。

太尉今日却告诉我,现在世道太平的很,可以放下刀剑享受了。这话,敏实在是难以认同。虽然古人说好战必亡,可是后面尚有忘战必危一言啊,太尉。”

像沈敏这样的年轻人,张保还真是第一次见。大宋的年轻俊杰他也见得不少了,不过志向最大的,也不过就是想要恢复靖康之前的局面,还天下一个太平而已。像沈敏这样试图消灭大宋周边敌人,时刻不忘征战的,大约也只有昔日那些残暴的金人身上能看到一些影子。

张保顿时意识到,沈敏就像是一头野生的猛兽,想要驯服这样的猛兽,光靠体制与权威是折服不了他身上的野性的。也许只有昔日的二兄、韩、岳几人,才能够收服沈敏这样拥有野心的人吧。

他此前试图把沈敏弄到自己治下去管束,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自己的才能不及二兄远矣,而家族中的后辈子弟却还不及他。把这样一只猛兽关进张家的铁笼,日后恐怕张家都要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了。

想到这里,张保试图收服沈敏以为己用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转而正正经经的同沈敏谈起了生意,“国家大事还是让朝中的相公们去操劳吧,我们两个不过都是闲人,还是谈一谈闲事吧。

既然三郎你不爱风月,那么我们就谈谈生意。刚刚老夫在这里听到你说,有什么新生意要同我张家合作,咱们不如谈谈这个,究竟是什么新生意,值得我们张家出手啊?”

沈敏低头思考了一阵,方才调整好心绪开口说道:“这些天来,小子在这临安城内游荡闲逛之中,发觉这临安城内众多百姓有三样每日都要消耗的必需品。一是粮食;二是火烛;三则是柴薪。

前两样事物小子就不提了,这临安城内经营这两样生意的都不是简单人物。张家就算争过来,投入的精力和所获得的收益也是不成正比的。所以,小子今日说的,便只有柴薪这门生意。”

看到张保脸上颇有失望之意,显然对这门生意并不怎么瞧的上,沈敏却视若未见的接着说道:“即便是除掉了临安城外的居民,城内居住的人口也要有五、六十万人,按照每人每日消耗一斤干柴计算,也就是日耗干柴五、六十万斤。

南门外上好的干柴,一担百文钱,也就是一文钱一斤干柴。而这些干柴大都来自于钱塘江上游的深山,一名樵夫一天大概能够砍二担上下的木段,晒干了不过一担到一担半的干柴,卖给那些木柴商人,一担不会超过六十文。

所以,这些商人光是出售给城中居民用于日常生活的干柴,每天收益就大约在150贯上下。可临安城内尚有各处酒楼、茶坊和手工作坊需要消耗大量的干柴,所以我估算居民用柴大约占了这座城市总的干柴消耗的三分之一。

那么临安城的干柴市场,每日就能提供450贯的利润,一年就是16万4千2百5拾贯的收益…”

原本还是懒洋洋的张保,听到年收益后总算是精神了一些,但他依然还是摇着头说道:“一年十几二十万贯虽然也不差了,但这可是真正的辛苦钱。既要去上游深山中收买木柴,又要巴巴的运回临安来,费这么大功夫赚这点小钱,说不定还要被那些文官们指责,说我张家仗势夺取小民衣食,这好像划不来啊。”

第六十八章 清河张氏五

沈敏沉默了一会,突然岔开话题道:“太尉可知石炭一物吗?”

张保看着他一愣,俄而不由发笑道:“三郎莫不是想要用石炭取代木柴吧?这东西虽然气味难闻,但是烧起来却比木柴经用,昔日东京百万家,尽仰此物,无一家燃薪者。

但是,此物虽好,却出于河北、山东、陕西之地,江南尚未发现大的矿藏。难不成,你打算让我去北方购买吗?就算真能买到运来临安,这价格恐怕也是殊不划算,还不如烧木柴便宜呢。”

沈敏笑了笑说道:“太尉走陆地,这价格自然是不合算的。不过山东可是靠海的,由山东到长江口,海路不过千里,单程不过10天。

一只千料船,大约可运50万斤石炭,一趟400贯的运费,也就是每斤运费不到一文钱。山东那边人稠地狭,力价较低,加上金国采用短陌制,故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钱不会超过30文,而一个人一天采石炭不会少于300斤,故运到岸边的煤炭每百斤不会超过50文。

我听说江淮一带的柴薪价格,一担不会低于80文,扣除运费和税费,每百斤起码也能赚到20文,一船就是万贯的收益。再转小船运到湖州、临安,利润就更大了。

做临安城一城的木柴生意,一年的收益确实不多。但江南本就是地狭人稠之地,这一地区的人口最少也是临安城内的十倍。且太湖周边更是以湖泽平原为主,他们日常所用的柴薪本就是难得之物。若是能够从山东获得煤炭解决当地百姓的生活所需,张家不仅可得一财源,还能得到百姓的称赞,太尉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次张保终于心动了,张家在平江府收的田租,一年也就百万贯而已,而这也是张家最大的一注收入。可现在沈敏给他谋划的石炭生意,一年就有了上百万贯的收益,相当于给张家找到了第二个平江府。

错,这可不是张家的生意,而是他自家的生意。平江府的田租,拿大头的可是二兄这一支,他这一支还分不到四分之一。张保寻思着,这注财源总该轮到自己做主分配了。

至于沈敏推测的石炭生意收益,张保只是心算了片刻就确定,这数目和实际相差并不会很大。更何况掌握着健康军的他心里很清楚,光是把健康军中使用的干柴更换为石炭,就能让他收入不菲了。

虽然在二兄交出军权之后,张家对于嫡系部队的掌握力大大下降了。但是官家大用淮东军将领,以替代淮西、鄂州两军的韩、岳嫡系,使得张家对于大宋御前司各军多了一些人情关系。

虽然这点人情不足以让这些将领为张家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不过让他们在物资采购上给个面子,却是没什么问题的。由军需到民用,这石炭生意倒是可以做的稳当极了。

张保思索着的时候,也无意识的把手中拿着的茶汤一饮而尽了,若不是茶婢芸娘咳嗽着提醒了他一声,他倒是要拿着空碗饮用空气了。

张保放下茶碗,扫了一眼房内伺候的几位婢女后,突然出声道:“你们都出去门外候着,让我同三郎单独待着。”

几位婢女屈膝答应了一声,便行云流水般的走出了房间,茶婢芸娘走在了最后,在她关上门时,一直低眉垂眸的她,却认真的打量了一眼坐在那里波澜不惊的白衣少年,似乎要把沈敏的样子刻画到心里去一样了。

待到房门关上,张保沉吟着用手指轻轻敲了桌面数次,方才停手看向沈敏问道:“这的确是桩不错的生意,那么你们保安社打算分几成?”

相比起张保此时的认真,沈敏却依旧坦然的开口说道:“太尉这话问的不对,太尉应当问的是,您想要保安社替你完成这桩生意的那些关节才对。

所谓合作,不就是双方能力的互补吗?如果太尉能够独自完成这桩生意,我保安社又有什么脸面分润太尉的好处?这样的合作肯定是长久不了的,而我保安社也不想提出一桩必然失败的合作。”

张保换了一个让自己舒服一些的坐姿,他在心里细细的咀嚼了一遍沈敏的话语。一桩每年百万贯的生意,足够让他拿出全部的精神来思考对方话语中的含义了,就好像他年轻时跟着二兄上阵,要仔细的听明白二兄的命令一般。

想了片刻之后,他不由说道:“好吧,那么就先请三郎说说,咱们这桩生意的关节都有那些吧?”

沈敏立刻胸有成竹的回道:“这桩石炭生意的关节其实只有三个重要部分。第一是在山东采购煤炭。既然是长久生意,我们自然要在山东拥有一个出产稳定的煤矿和一个可以装卸货物的港口。

第二就是运输问题,从山东往长江口运输石炭,既要防备金国军队的干涉,又要防备我大宋官军的阻扰,还要小心这一海域的盗贼。

第三么就是石炭运抵长江口之后,分装小船运输到江南各城市出售的问题。不知太尉对此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张保听后连连点头道:“不错,这桩生意的关键就是这三点。大宋官军的拦截及之后的分装销售问题,老夫都可以解决。至于这海上运输的事务,自然应当交给你们保安社来完成。现在老夫只想问一件事,这山东采煤及港口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虽说,金国自从金熙宗死后,朝中政局大变,导致地方不靖,河北、山东等地盗贼大起。但金人在山东、真定等地还是驻有大军的,加上前年金主亮迁都燕京,金人势力在河北大涨,临近河北的山东恐怕就要安定许多了。

这样的局势下,难道还会有人同我们合作采煤贸易吗?”

沈敏并没有立刻回答张保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指从一旁的茶碗中沾着茶汤在桌面上画了起来,张保一时还没看出对方画的是什么,不过沈敏勾勒出了一个地形轮廓之后,便点明道:“这就是山东半岛的大概形状,太尉请看…”

沈敏拿起来边上的茶碗放在地图的左侧说道:“这里就是泰山,上为济南,下为徐州,左边是山东西路,右边是山东东路。金国之兵大多驻扎在济南、徐州和西面的汴梁地区。至于山东东路的海州、密州等地,金人大约只能控制住城池而已。

而山东东路最东端的登州、宁海州,和益都府又隔着昆嵛山、牙山、艾山等众多山脉,可以说这些山脉把山东半岛突出的头部分为了两半,金人的骑兵在这一地区并无用武之地,是以山东盗贼不是藏身于山东中西部的泰山,就是躲在登州、宁海州的群山之中。

故金人对于山东地区的治理,不过是占住山东西路的平原地区,控制住山东东路的城池和交通要道,把乡间和一些小县城交给了地方豪强自理。只要我国大兵不登上山东的土地,金人实际上是没有余力去清理远离城市的乡间势力的。

山东之地多盗贼,这可不是从金人占据山东开始的,秦汉三国此地就有青州贼和泰山贼的名声了。何以山东如此多盗,敏以为并不是山东之民的问题,而是山东地区丘陵众多,地狭而人稠,现在这方水土已经养不了山东之民众了。

再加上金人向来不会管理建设国家,很少兴修地方上的水利工程,使得地方上的农田水利大多失修,是以近世的山东民众难以养活自己,只好入山为盗去了。

所以我们想要在山东获得稳定的石炭产出,并不一定要同金人打交道,只要同这些山东的地方豪强交好,赢得他们的支持就可以。而只要我们能够支付给他们合适的报酬,我相信挖石炭总比当强盗有前途的多。

至于港口问题,也是如此。只要获得了这些当地豪强的支持,山东半岛这么长的海岸线,总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点修建港口的。”

张保沉默良久,方才问了一句,“那么这拉拢山东豪强的事,可需要我张家出什么力吗?”

第六十九章 清河张氏六

沈敏刚想说,这件事上张家能帮什么忙?交出军权的张家虽然还有人在军中任职,但已经不能把淮东军当成自家的私人军队动用了。一个不能调动军队出海的将领,在拉拢打击山东豪强的事务上,基本只能处于看戏状态而已。

不过,就在他想拒绝对方的时候,突然他又想到了一件事,遮莫不是这位张太尉对保安社不太放心,生怕他们在山东另有目的吧。拉着他们张家去山东赚钱当然好,但如果保安社打着张家的名义搞什么反金起义之类的活动,恐怕面前这位张太尉是绝不会参与的。

说到底,现在的清河张氏,想要的不过是保全自家富贵,顺便捞些不惹麻烦的钱财享用而已。北伐中原,青史留名,朝中政治争斗什么的,这位年迈的张太尉显然是避之不及的。所以,才会有这样试探的一问啊。

想明白了这点,沈敏重新理了理脑中的想法,转而向张保正色道:“其实,说真的,想要让山东豪强及群盗为我们开采煤矿一事出力,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来太尉也知道,不管是开采煤矿,修缮前往港口的道路,修建一个可以装卸大量货物的码头,都是需要不菲的资金投入的。

也许刚开始我们小打小闹的时候,只要用利益引诱一部分豪强和盗贼就能成事。但是随着这桩生意规模达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有许多人把目光盯在我们的生意上。到了那个时候,必然会有人仗着权势插手这桩生意,甚至于霸占了煤矿、道路、港口,对我们坐地起价。

所以,在用利益引诱山东豪强、盗贼为我们开采煤矿之余。我以为,我们有必要在山东建立一支隐蔽的力量,用于对付那些利欲熏心的、不长眼的或是对金国死心塌地的人物,从而迫使金国在山东东路的官吏,对我们采煤外运的事业视而不见。

想要在山东建设这样一只力量,人员倒不是什么问题,山东多如牛毛的盗贼就是我们招揽的对象。但是想要让这样一只力量服从于我们,而不是做大之后倒向金国招安,那么最好还是给他们一个未来的希望。

比如,一个朝廷的官职。如果太尉你能够弄个一千、八百的低阶武官告身,我想山东之事即便就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张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强忍住跳脚大骂的冲动,对着沈敏不快的说道:“三郎你以为朝廷的吏部是我张家开的吗?还一千、八百的告身,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再怎么低阶的武官,也是要给俸禄的。老夫要是能够从朝廷弄一千、八百的告身,还和你做什么石炭生意,做在家里数钱不好吗?”

沈敏面色不变的对张保解释道:“太尉误解了敏的意思,敏要的不是那种朝廷正式的官员告身,而是朝廷出具的一张纸而已。

甚至于,朝廷还可以在告身上加以备注,说明这些告身生效于山东光复之后也行,俸禄什么的自然也就不需要了。然后把这些告身的名册另外进行管理,自然也就不会坏了朝廷的法度了。”

张保顿时奇道:“这样的告身同废纸有什么区别?那些山东豪强、盗贼要它们有什么用?”

沈敏晒笑道:“太尉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这些告身在我大宋境内是没用,但是在山东却不是无用之物。

山东本就是金人控制薄弱的地区,地方上豪强林立、盗贼成群。换句话说,金人无法真正统治这一地区,而山东的豪强、盗贼势力相若,也无人能够压制众人建立一个有效的社会秩序。

因此,当其中一部分豪强、盗贼得到了我大宋的官员告身,就可以以大宋的名义去号召百姓,稳固地方上的秩序,甚至于成为一县一州之主。只要我们能够竖立几个典范,那么山东的豪强、盗贼就会服从于我们,而山东之地也就变成了我们同金人共有之势。”

张保低着头思考了很久,方才半信半疑的问道:“如果只是发些不值钱的告身就能把山东安定下来,为何金人不这么干?”

沈敏咳嗽了几声,方才压低声音道:“太尉忘记了,山东现在是金人的地盘。对于我大宋来说,山东的官吏名号不值钱,那是因为我朝从山东得不到任何东西。可是对于金国来说,山东的官吏职位还是值钱的,不能够随意颁发,否则山东的赋税岂不都被用来养山东的官吏了吗?”

张保听了连连点头,不过他很快就有些犯难的说道:“你说的这个计划的确不错,但要是这些山东豪强、盗贼打起了大宋的旗帜造反,会不会引起金国朝廷恼怒,然后派使节前来我国质问,最终破坏了宋金两国的和平?官家可是最看重这个和平的。”

对于张保的表现,老实说沈敏是很失望的。他知道大宋的官家和文官们对于打仗是怕的要死,但是未曾想到,连张保这种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宿将,居然都对战争有所畏惧起来了。

他心中不由想着,“绍兴和议到今天连20年都不到,大宋的将领居然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这个国家确实要完。”

不过心里想归这么想,沈敏口中却不以为然的说道:“金国境内爆发的百姓起义不知有多少次了,打着光复中原旗帜的起义就不下百次。若是金人真要问罪,恐怕早就派人过来了,怎么可能会因为山东百姓的一两次起义而大动干戈。

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我看金国就不是因为中原百姓打着大宋的旗号起义的事问罪我国,而是想要撕毁当年的和议,南下吞并我国才是。

这样的话,朝廷就更应该在山东安插一些人手以观察金国的动向了。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将整个渤海保卫在内,金国想要伐木为舟从海上进攻我国,必然是绕不开山东半岛的。

因此,只要金国水师出动,山东便可尽快向我国报信,朝廷就可及时安排水师应对。这不比朝廷每年在两浙东路沿海防秋,征用大批民船妨碍民间生产的好吗?临安城虽然繁华无匹,但是这里可是靠海,一旦让金人水师突袭到城下,岂不比金人的几句言词威胁更危险吗?”

张保有些拿捏不定这其中的尺度,一时久久未能出声。沈敏见状也懒得催他,反正他已经给过张家机会了,若是张家不愿意参与,那就不能怪他另起炉灶,同其他人合作了。

反正在他的计划里,经营山东的煤铁事业,有张家这样的大宋权贵参与是一个路子。可若是没有的话,也还是可以走民间商贩的路子。只不过前者见效快,后者见效慢,但他还年轻不是。

只是,沈敏能够沉得住气,张保却有些沉不住气了。虽然这桩生意很可能同官家不欲宋金两国之间生事的大方向不符,但是对于张家的未来,特别是他张保这一支的未来,却有着莫大的关系。

张保知道,自己能够坐到健康军统制的位子,只不过是自己姓张且才能平庸,所以官家才放心让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否则的话,这个位子应该让给他的侄子张子盖来做才是。张子盖是大兄张宏之子,南渡来多次经历战阵,为人勇悍深得淮东军军心。

但是对于这样一位有才能的张家将种,官家却死死的把他按在了临安。虽然授予他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两浙西路马步军都总管、安德军节度使等厚职,却都是一些闲职而已。

是以,等到张家像他这样的老人去后,这个家族差不多也就和寻常的大宋官宦家族没什么区别了。可是,二兄张俊的子孙中看起来还有一两个读书种子,但他膝下那些子孙就没这个命了。一旦张家彻底从军中退出,他也不知自己的子孙还能享受多久的富贵。

有山东石炭这样一桩生意在手,起码他的后代子孙总还有个进项。此外,沈敏想要整合山东群豪势力,似乎也有些其他的企图。张保一时也有些心动,如果能够借助这件事,让张家重新掌握住军队,这倒也是可以搏一搏了。在军中干了这么多年,他心里很清楚,想要笼络住军心,将主要么具有岳、韩两位相公的人格魅力,要么就得手中有钱。

第七十章 清河张氏七

思虑再三,张保终于吞吞吐吐的对沈敏说道:“三郎所言甚是,不过想要让官家拿出告身来,哪怕就是三郎说的空头告身,那也得给宫内出点钱不是。没个10几20万贯打点官家身边的阁长们,恐怕是难以成事的。”

沈敏想了数次,方才想起这阁长乃是对宫内大太监的尊称。他顿时有些奇道:“我们在山东拉拢豪强,好歹也是为了让他们帮助国朝监视金国的动向,危急时刻好给南边示警。这也算是为了朝廷的安危着想,现在没有要求朝廷掏钱给我们,反倒要我们掏钱给朝廷,这为国效力还得自带干粮的么?”

张保沉默了半天,方才无奈的回道:“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我们这事若是传扬了出去,被朝中那些相公一讨论,必然是要搁置的。毕竟这事有违绍兴和议,就算能够得利于一时,也是坏了我大宋的信用。

也只有这些宫内的阁长们,能够绕过朝堂上的各位相公,说服官家暗中行事。当然,只要他们收了钱,必定是能够给我们办理妥当的。若是办不成,他们也就扣个三成的茶水钱,把余款退回来。在这点上,宫内还是比较讲信用的。”

“我去,这走门路都成潜规则了。”沈敏心中颇为震惊,因此忍不住就问道:“至于吗?宫内还缺这点钱?我朝的两税、商税什么的,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我进城的时候也经过了南面的皇城,似乎也没看到什么大兴土木的动静,宫内还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吗?”

张保叹了口气道:“这供养百官、军士,收容北面的逃人,哪处不花钱?绍兴初年,我朝和北面征战不休,这一个月光是军队的花销就高达250万贯。为了筹钱,官家甚至纵容身边的内侍出卖朝廷官职、加征税收,最后激发了苗刘兵变。

虽然人人都说绍兴议和是丧权辱国之举,可是有几个人肯说句实话,从靖康之变到绍兴初年,十余年的征战早就把南方的财力给打空了。须知道,官家逃出东京时,可是两手空空,我大宋百年积蓄都丢在了东京城内。

金人可以依靠东京城的积蓄和我们打下去,但是南方的士民已经不肯再打下去了。当时南方各地的暴乱又何尝少于中原,钟相、杨幺两贼据洞庭湖反叛,甚至差点把本朝分为江浙和巴蜀两个地方了。

官家虽然性子软弱了些,为了求和纵容秦太师办出了风波亭这样的案子。可若非如此,在我朝恢复中原之前,恐怕南方人心已经不再属于我大宋了。正是这十余年的和平,才能让南方的百姓喘上一口气,稍稍恢复了些民力。

而这十余年的积蓄,官家也一直没怎么大用,都封存于府库之内,以应对不测之时。你说宫内缺不缺钱?老夫可以明白的告诉你,缺,非常缺。官家就是个爱享受的,可国家税收上来的钱不能轻动,宫内也没有什么稳定的进项,官家想要享受都只能克制着。

若是能够有个几万贯的额外进项,能够让官家手中宽裕一些,想来官家也是要考虑一二的。”

对也张保替绍兴和议的辩解,沈敏觉得很无谓。因为对方显然是站在了赵构的角度去看待大局,可在沈敏看来,这样的辩解似是而非简直不值一驳。

说到底,无非就是赵构为了自己的权位,既不肯对南方的大地主下手,又不愿意对大宋积弊已久的冗兵、冗官、冗费下手改革,导致财政支出居高不下,这才选择了同金国议和的妥协政策。

当然,能够把这段和平时期积攒下来的钱财储藏在府库,而不是大建宫室以供自己享受,可见这位赵官家还是很清楚,金人的信用并不是那么可靠,绍兴和议也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协议,这才给自己留了一个后手。

只是以沈敏看来,赵构任由秦桧这些年打压主战将领,特别是鄂州、淮西两军的将领。他哪怕积攒再多的金钱,也是补不回这些军队的士气和战力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行,可是金钱终究不是魔法,不能让一只弱旅变成雄师,否则昔日东京城内府库的积蓄,已经足够把金人打回东北去了。

不过这样惹人不快的实话,沈敏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只是沉吟了片刻,便对着张保说道:“既然准备花钱办事,自然就务必要马到功成,否则不过是让大家白白浪费精神。不过我大宋的官职也不能卖的太便宜了,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让山东人知道了还要恼怒于我等,这不是做事的道理。

我听说,这朝廷早些年出售的度牒为120贯一道,这朝廷的官职再怎么空头,也不能比之更低吧。我看宫内不妨只出售承信郎、承节郎和保义郎三种告身,为了同朝廷正式告身有所区别,这三种告身前都加上预备两字。

预备承信郎120贯一道,预备承节郎240贯一道,预备保义郎360贯一道。三种告身各准备500道、250道、125道。太尉你觉得如何?”

张保板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点着头道:“16万5千贯,这个数字倒也不高不低,能够说的过去。不过这煤炭生意还没有开始做,一股脑投入这么多,是不是风险大了些?要不我们先弄十分之一的数量去山东试试,看看行不行得通再说?”

沈敏却突然笑着说道:“太尉这话就错了,现在是我们给宫内找出了一条财源,宫内想要让我们替他们把这些预备告身卖出去,这得给我们回扣才是。要是没有我们替宫内找客户,宫内印出的空头告身能卖给谁去?

太尉应当建议宫内专门成立一个衙门,管理和出售这些预备告身,山东能卖,海外各国难道就不能卖了吗?我们大宋朝的官职,也是可以彰显一下这些海外蛮夷在自己国家的地位的么。这可是一项长久买卖,可不单单是为了我们去山东挖煤啊。”

张保顿时楞住了,哪怕他经历了这么多风浪,也有些听不懂沈敏的话语了,他不由迟疑的问道:“哪怕官家同意出这预备告身,朝堂上的那些官员恐怕也是不会认同这告身的效力的。咱们悄悄的发卖也就算了,这大张旗鼓的买卖官职,岂不是惹的众人非议?

而且那些海外人士也未必会买这种没有来由的告身,一旦到了大宋知道了这些告身的秘密闹将起来,官家的颜面何存?我们搞不好还要退钱受罚啊。”

沈敏面带微笑,轻轻的弹了弹自己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温柔的说道:“怎么会没有来由,我保安军的坚船利炮就是这些告身的来由。若是有人质疑这些告身,保安军的炮弹会告诉他们,我大宋的告身是容不得质疑的。

今后,北至高丽、日本,南到马六甲海峡,只要在我保安军舰队的航行范围之内,自然就应该遵从于大宋的意志。我们说什么,他们就得听什么。当然这些话,太尉就不必传给宫内了。

总而言之,我保安军将会不遗余力的,为宫内推销这个预备告身。而宫内也应当给我们保安军一些折扣,用作推销这些告身的费用。太尉你说是不是有这个道理?”

张保一时有些失神,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面前这位看似文雅的少年,确实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猛兽。就好像年轻时的二兄一样,哪怕只是一个乡弓箭手,却始终没有甘心在乡间埋没下去,眼睛永远都是朝向着东京的方向。

“也许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能把这个世界搅的翻天覆地吧。”张保心里不由如此想着,对于沈敏的狂言,他又是嫉妒,又有些怀念,最后还是释然的说道:“也罢,老夫先试着同宫内沟通一二。至于这煤炭的生意,你也该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了吧?”

沈敏闭着眼睛思考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说道:“山东地方给二成,我保安军拿三成,张家拿四成,最后一成交给太尉你来分配,我保安军概不过问。山东、海上有什么问题,就交给我保安军来解决。但是到了长江口之后的一切事务,就得太尉来负责解决了。”

第七十一章 清河张氏八

沈敏给的条件虽然比张保心理预期的目标差了一些,但是能够给他一成利润的自由支配权,倒是又满足了他个人的欲望。

毕竟在来之前他可没想过要做石炭生意,而这一门生意又牵涉到北面的金国,没有这些胆大妄为的海盗出面,张家还真未必能够吃下这门生意。

光是拿着空头告身去山东收买豪强、群盗的事,他们张家就做不了。毕竟清河张家在大宋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些山东豪强发觉上当受骗,跑来大宋公开喊冤,他们也不能装没有这回事啊。

至于保安军这伙刚招安的海盗就没有这个顾忌了,山东人必然不敢找上他们算账,而就算这些山东人来临安哭诉,文官们也最多骂上保安军几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谁会指望一群海盗有高尚的品德?

再往深处想一想,既然保安军打算替宫内在海外出售这些废纸一般的空头告身,这不明摆着要替官家敛财么。现在这位官家,对于收复中原、治理国家的大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唯一看重的只有两件事,守住自己的位子和积蓄财富。

因此,这个沈家三郎真能每年替宫内弄回10几万贯的活钱,而不是什么香料宝物,那么只要没引起地方上的民乱,宫内总是要替他遮掩过去的。山东现在又不是宋境,再怎么乱官家也是不会在意的。

在心里反复思考了几遍之后,张保终于对着沈敏点头认同道:“好,这桩生意就按三郎你说的办。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着手?本钱又如何投入?”

沈敏低头思考了一会后说道:“派人前往山东联络豪强、群盗,勘探煤矿、港口的工作可以先做起来。至于真正行事么,那就要等太尉你做通了宫内的工作之后。

本钱的话,你我两家各出10万贯,太尉可以把钱存入到胡家金银铺中,然后派人监管这笔钱的使用。太尉觉得可行吗?”

“也好。”张保很快便答应了下来。达成了两家在石炭生意上的合作问题之后,接下来的闲谈,两人的神情都放松了许多。

聊了数句家常之后,张保突然向沈敏问道:“三郎可知,老夫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对于这个问题,沈敏有些猝不及防,他只能回答道:“太尉肯定不是为了敏而来,这等未必有什么结果的会面,有张小官人出面也就足够了。想来是太尉顺路经过,方才进来听听敏和张小官人会如何商谈吧。”

张保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方才点头说道:“三郎猜的也不算错,原本这次会面已经是交给宗亮侄孙了,家里也就他还有些口才,对于做生意也有些兴趣。

而且,老夫也没想过一次就谈出点什么来。老夫觉得,这做生意和打仗也没什么区别,总要大家先来来往往的试探几个回合,试出了对方的虚实,这才真刀真枪的进行厮杀吧。

只是老夫上午接到了一个讯息,就忍不住跟着宗亮跑来看看了。”

张保说着就突然卖起了关子,沈敏虽然一头雾水,但也还是顺着对方的心意开口问道:“还请太尉赐教,究竟是什么讯息让太尉如此这般?”

张保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长叹了一声道:“南雄州知州发文于朝廷,洪左朝奉郎光弼于上月二十一日在本州去世了。”

张保虽然只说了这一句,沈敏却立刻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位张太尉是觉得,这洪光弼一过世,这洪家的主心骨也就倒下了。在守丧期间,洪氏显然是无法为他出头了,这才眼巴巴的跑来,想要借机向他发难。

只是,他今日压根就没打算用鄱阳洪氏的招牌,这才让张家人无所适从,在商谈破裂之际逼出了张保这尊大神。而眼下既然谈妥了石炭的生意,对方就干脆拿着这个讯息向自己卖好,表示张家并无意以势压人,是真心想要同保安社合作这门生意的。

心中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张保的小心眼,不过沈敏还是立刻起身向他叉手告辞道:“多谢太尉告知这个消息,老师的父亲过世,我这个做弟子的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呆下去了。

生意上的事,太尉安排好合适人选后,就让他去找胡家金银铺子的大郎。今日不谐,改日敏一定再去府上拜访太尉。恕敏无状,今日就先行告辞了…”

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井下方的沈敏等人出了门后,张保扶着栏杆突然出声道:“这沈三郎身边的伴当如何?”

肃立在他身后的两名40出头的中年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就出声回道:“回太尉话,这些人就算没有上过战场,起码也是接受过军伍中的训练的,比之咱们这些人,也就差些战场经验而已。”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保不由叹息道:“那么就是说,他们倒是比家里的年轻儿郎强了。难怪如此大言不惭,敢把海外航道当成自家之物了。”

张宗亮有些不解的问道:“我家守园的军士,好歹也是从军中挑出来的雄壮之士。这群人中,除了那个姓齐的黑大个之外,其他人看起来可不及我家的军士健壮,如何我家军士反倒是不及他们了?”

张保撇了一眼这个侄孙,都懒得给他解释了。靠着军功爬到今天位置的清河张家,子孙居然连军士能不能打都分辨不出,也实在太过可笑了。

倒是一边的张家家将不敢看这样的笑话,有人赶紧在他耳边小声解释道:“…军中作战,光靠个人的武勇是不够的,还得靠身边同袍的配合。否则你一人往前冲,身后、侧面却没有同袍遮挡,哪怕再厉害的武士,也是要被敌人所淹没的。

昔日岳相公手下的大将杨再兴,便是孤身深入敌阵而亡。所以这保安军的实力,不在于其中一两个杰出人物,而在于其治军如何。这沈三郎身边带出的伴当有这样的气象,我们也差不多知道保安军的实力如何了。”

张宗亮听了这话颇不开心,他自觉自己好歹也是出身将门,岂能被一个海盗给比了下去,因此依旧不满的说道:“也许,这沈三郎是把保安军出色人物都带到了身边,那些海外的盗贼其实并不如何。”

张保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他身边的都是年轻人,难不成保安军在海上偌大的名头,就是这些年轻人打出来的吗?你要是再这么意气用事,我看这桩生意你还是不要插手了,免得坏了我张家的名声。”

张宗亮终于服软,向张保低头认错。张保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吩咐身边的家将收拾东西,准备回府去。

在等待之中,张宗亮瞄了一眼芸娘下楼的曼妙身姿,不由讨好的向张保说道:“还是叔爷爷英明,这沈家三郎终究不过是海外一盗寇,如何配的上芸娘。叔爷爷改了主意,确实是明智之举啊。”

张保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训斥道:“你知道个甚,之前我是觉得这保安军在海外再怎么折腾,也是条没有主人的野狗。只要我们稍稍拉拢一下,这条野狗就会变成我们张家的看门之犬。所以,我才舍得把芸娘带出来。

不过今天见了这位沈三郎,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保安军哪是一条野狗,而是一只老虎才对。想要困住这样一只老虎,一个张家的侍婢是不够的。这沈三郎值得一个张家女去拴住他,你还是别多想了。过来,我同你说说关于石炭的事情…”

第七十二章 奔丧

当视线内的景物有些发黄时,沈敏等人终于回到了洪宅所在的小巷。看着门口挂出的白布和门内传出的哭泣声,沈敏算是相信了张保的话语,洪光弼果然是去世了。

询问了留在南院的人员后,知道自己的老师现在正在东院和老师的大嫂商议奔丧之事,沈敏换了一身麻布制作的袍服,匆匆赶去去了东院问丧。

他刚走进东院,就发现庭院内的树木都挂上了白布条,而正屋的大厅也被布置成了用于祭奠的灵堂。洪槻、洪柲两兄弟穿着孝服、麻冠在大厅前接待着问吊的宾客,而那些年幼的子弟则跟着洪适的夫人及洪遵夫妇跪在灵堂前哭丧着。

洪槻虽然眼睛红肿,但却比自己的兄弟要沉稳的多。看到沈敏来后,他一边点头行礼,一边还不忘了提醒道:“子义,你跟着我做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时代问吊礼仪不甚熟悉的沈敏,自然马上跟了上去,照着洪槻亦步亦趋的走完了整个问吊的过程。洒了一把纸钱在火盆内点燃,又拿着香在神主牌前上香,然后同老师互拜完礼后,沈敏就在洪遵的示意下,跪坐在了他的身后。

洪柲则悄悄走过来递给了他一根麻绳,让他系在腰上。当沈敏刚刚打理完毕,门外吊丧的客人就开始多了起来。最先到来的,是边上的左邻右舍,这些人问丧完毕之后,对丧主安慰两句之后,便告辞离去了。

当天色开始黑下来之后,方才有洪家真正的友人赶来问丧。这些人问丧完毕后,并不立即出门,还会同洪家大嫂沈氏、洪遵两人寒暄一阵。这个时候,洪遵就会将自家子弟介绍给这些通家之好,连带着沈敏也不知跪拜行礼了几回。

这样的吊丧活动直到半夜方才渐渐停歇了下来,这个时候沈敏不仅觉得口感舌燥,连自己的膝盖都有些发麻了。他这个时候才算是有些醒悟了过来,古人举办丧事的目的恐怕和后世相去甚远。

和后世便捷的通讯交通手段不同,这个时代就算是收到一封家书,都是非常值得喜悦的。少小离开家乡,直到垂垂老矣方才能够回到家乡看看,这是非常平常的事情。有些人离开家乡之后,甚至只有变成骨灰才能回到家乡。

因此,这个时代的亲朋好友想要聚在一起,便只能趁着办喜事或是丧事的时节。在祝福或问丧的过程中,其实也是维系亲朋好友之间感情联络的一个社交场合。

如果说,之前他拜洪遵为师,只是少数人知道的消息,那么在这场吊丧之后,他同洪遵之间的师徒关系,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这么牢固了。

从今日之后,他要打着洪遵的招牌在外行事,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当然,如果有人打着洪遵的名义寻求他的帮助,他也是不能拒绝的。这就是大宋士人之间的人际交往,破坏了这个潜规则,也就等于是背弃了自己的士人身份。

等到宾客们一一离开之后,沈崇安带着几人端着食盒送了过来。对于沈敏递过来的瓷碗,洪遵伸手挡了挡,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我就不必了,你带着这些小的们下去喝一点白粥,让他们先去一旁的房间里休息吧。”

沈敏端着碗小声说道:“老师放心,不是食物,是弟子让人熬的参茶。就是让老师、师伯母补补精神。三日不食的礼仪弟子还是知道的,可老师也得顾一顾师伯母和师母的身体,要是她们倒下了,老师要如何去奔丧呢?”

洪遵踌躇了一下,终于接过了沈敏手中的瓷碗,先是送给了自己的大嫂,接着又取了一碗递给了妻子,最后才取过一碗参茶自己喝了几口。

三日的问丧很快就过去了,仗着天气有些寒冷下来,加上参茶的效力,在烟熏火燎中支持了三日的洪遵、沈氏气色还算不错。

不过这一日深夜宾客散去之后,沈氏一边喝着白粥,一边向洪遵问道:“二叔,这临安城内的亲朋好友也来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咱们就得说说奔丧的事了。这么多大人小孩的,你总得拿一个章程出来吧。”

洪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洪家子弟和沈敏,又望了望灵堂上的神主牌,这才有些黯然的说道:“表姐,我的想法是,我去路上迎一迎父亲、大兄他们。让三郎护着你们先去鄱阳,三郎交接待物甚为出色,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沈氏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沈敏,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沈三郎比自己大儿子小了几岁,但是对于世情的了解,却比儿子洪槻强多了。

不过她还是皱起了眉头道:“有三郎陪着我们去鄱阳老家,我这边倒是可以放心了,可是你自己去路上迎阿翁,我却是有些不放心了。”

洪遵还没出声,沈敏已经拱手说道:“老师,要不然让齐二郎带两个伴当护着你南下。师伯母和师母这一路,由弟子护送着走水路去鄱阳好了。从太湖入长江再走鄱阳湖水道,虽然绕了个圈子,但一路上都是商旅往来频繁的水道,安全上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洪遵还在思索时,沈氏已经点头称赞道:“三郎这个主意出的不错,我们这么多老弱妇孺,走陆路就太辛苦了。二叔,不如就这么定下了吧。你明后日南下,三郎雇船,我们四、五日内必要出发。”

本想要说些什么的洪遵,听到表姐已经下了结论,于是只好苦笑着说道:“既然表姐觉得妥当,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三郎,你且跟我过来,我交代你几件事…”

从东院内出来,踏着月色返回南院时,沈敏发觉沈崇安、齐彦河还在等候着自己,于是便对着两人招手道:“正好想和你们说上两句,你们来我书房说话。正礼,你看看厨房里面有什么小菜没有,熬一锅稀饭送过来,也让我暖暖身子。”

守着他身后的沈正礼答应了一声,就往厨房走去了,而沈崇安和齐彦河则快速跟了上来,来到了沈敏居住的小院内。

点燃了房内的蜡烛,沈敏招呼两人坐下,自己则拿着一杯白水喝了几口,方才对着两人说道:“老师的父亲不幸病逝,这下倒是打破了我原先的计划。眼下济民社各家商铺的东家还没到,我却要先护送师母、师弟回乡奔丧了。

不过,这次临安开会的大致内容,我都对崇安说过了。因此一会我再交代你几句,崇安你就留下同胡明泉一起召开此次大会,务必达成我们的目标。

至于你齐二郎,我要交给你一个特别的任务。你明日带两个兄弟去听从老师的吩咐,护着他南下迎灵去吧。一路上不要生事,有什么事都听老师的,明白不?”

沈崇安还能沉得住气,但是齐彦河却已经开始挠头道:“三郎哥哥,难道不能让正礼和我换换,我宁可跟在你身边。你那老师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在他面前我浑身不自在…”

沈敏只能摇着头对他哄道:“可正礼的武艺不及你啊,让正礼去我有点不放心。这两浙路的治安还好,出了两浙路好像路上就有些不安宁了,我想着只有你才能护着老师,这才安排的你。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及正礼?难得你这么谦虚,那我等下问…”

齐彦河立刻昂首挺胸的回道:“武艺么,当然是我强一些,三郎哥哥有什么可问的。既然三郎哥哥这么担心老师的安危,我去就我去好了。一定不会给三郎哥哥你丢脸的。”

沈敏顿时莞尔一笑道:“我就知道,最可靠的还是我家二郎。明日崇安去胡家金银铺取30贯铜钱、50两银子和10两黄金,交给二郎备用。这离开了两浙路,胡家的票子就不大好使了,还是得用现钱啊。”

听到沈敏的夸奖,还有这样一笔公款给自己使用,齐彦河顿时有些兴高采烈了起来。一旁的沈崇安虽然答应着沈敏的吩咐,但是对于齐彦河的模样也是微微摇头。

第七十三章 报纸

哄着齐彦河接下了任务之后,沈敏便打发他去看看厨房里的饮食弄的如何了。支走了齐二郎后,他才对着沈崇安说道:“这次济民社大会的主要目的,我这些日子也和你说的差不多了,不过是分众商铺在济民社中的发言权和加强我保安社对于各商铺的领导力罢了。

现在我们既然已经说服了胡家和刘家这几家主要的商铺,剩下的那些商铺也就翻不起浪花了。毕竟在济民社中,除了我们不可被替代之外,其他人都可以被取代。

当然,这种形势只存在于今日,当这些商铺垄断了各自经营行业的生产之后,我们就不得不对他们低下头去了。所以,我保安社必须对留下来的商铺进行参股,也要鼓励其他人交叉持有股份,确保没有人在社内可以一家独大,除了我们自己之外…”

听了沈敏的解说,沈崇安若有所思,他心里对于举办这次济民社大会的意义又多了一层了解。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沈敏却把话题偏转了方向。

“…本次大会的召开目的和建立学校的意义,我就给你分析到这里,想来你应该能够掌握得住这其中的尺度了。接下来,我要重点叮嘱你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些天里,齐二郎四处发传单和雇佣街上的闲人找人的事,你应该了解吧?”

沈崇安虽然有些奇怪沈敏会在这个时候提及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相比起老师家中的丧事,为一个路上遇到的女子寻亲的小事,现在难道不应该先缓一缓了么。

不过他心中虽然觉得奇怪,可脸上还是毫无变化的回答道:“按照三郎的吩咐,我这些天也时常核对了这些人报来的账目,把一些手脚不老实或是偷懒耍滑头的闲人给解雇了。

至于印刷传单的印刷坊,价格倒也还算公道,只是手艺非常一般,不过印一印不用久藏的传单倒是足够了。只是三郎,为了印这传单,我们有必要花钱找人研究油墨和改进活字印刷术吗?”

沈敏却平静的说道:“光是为了印这传单,当然没这个必要。但是我从前不是和你们说过吗,今后我们应当办一张报纸,把天下事都刊登在上面,让人不用出门都能知道天下事。

在台湾时,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办报纸,但是今日在临安城内却是时机成熟了。既然临安城的官吏不禁止我们发寻人传单,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把传单扩大版面,除了传单之外还要刊登这临安城内的市井新闻、摘抄朝廷邸报中的重大事件、临安城及周边乡里的物价及宣传我济民社出售的商品。

我们现在雇佣的那些街头闲人,你可以将他们安排一下,或是专门负责一片街区的报纸分发,或是负责打听城内各处的新闻,或是编辑报纸的内容并同印刷坊的工人一起排版印刷。至于那间印刷坊,我们可以出资买下股份,以确保它能为我们服务。”

“原来三郎之前花钱让齐二郎找人,还有着这样一个意思…”沈崇安此时方才明白了过来,有了这个为孤女寻亲的名义,不仅打开了报纸的分发渠道,就算是官府对于报纸的发行也会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的问道:“不过三郎,这一直免费发放报纸,少了还好说,但要是日日发放下去,即便用竹纸,这一张也要1、20文的本钱。我们现在发放1000份传单,一个月不过五、六十贯,可要是改成报纸,恐怕没有五、六百贯一个月是撑不住的,这一年起码得用个七、八千贯吧。这么多钱投在这没有回报的报纸上面,真的值得吗?”

沈敏看着他认真说道:“回报当然会有,想一想吧,朝廷的权威来自于什么?除了朝廷拥有的军队和体制之外,难道不是百姓对于朝廷诏令的敬畏和信任吗?

我们的报纸当然不能获得同朝廷诏令的地位,但是只要百姓习惯了从报纸上去了解这个国家和世界,那么他们就会选择信任报纸上的一切。获得了百姓的信任之后,我们就可以通过报纸去影响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和怎么去劳动。

如果我们能够通过一份报纸,让一群人按照我们的文字去思想、去生活,难道还怕得不到回报吗?所以,报纸这个东西,发行的对象数量越是众多,在百姓中的影响力越大,就会变得越有价值。

我给这份报纸定的预算是,从现在到明年一月,预算是一万贯,当然这包括了投资印刷坊和购买房子成立报社的前期投入。

接下来的三年里,每年的预算是三万贯,我只要求三年后报纸的销量能够超过三万份。明年一月份开始,报纸不再免费发放,改以低价销售,以不超过30文一份为限。你能不能做到?”

隐约中,沈崇安从沈敏的这段言语中听出了一些更大的图谋,不过他很快便忽略了这一点,思考了片刻之后,对着沈敏认真说道:“请三郎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努力完成这个目标。不过,我们这些人现在各有职司,恐怕是无法把精力完全放在个报社事务上的,因此能否聘请几个临安城内的落地举子帮我们打理报社的文字工作?”

沈敏踌躇了一下,便点头答应道:“这倒也可以,不过这报社审核文字的权力切不可交给他们。在报纸还没有赢得百姓的信任之前,我不希望被朝廷关注到我们。

虽然秦桧死了,暂时朝廷对于文字方面会放松一些,但也不可能纵容民间有舆论攻击朝政。而这些落地举子,从本质上来说是预备官员而不是什么寻常百姓,所以不能让他们借用我们的报纸去博取他们的声望,这对于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你挑选人员时,也当谨慎…”

“三郎哥哥,白粥弄好了,快收拾下桌子,准备宵夜了。”从房外传来的大呼小叫声,顿时打断了房内两人的谈话。沈敏于是匆匆结了尾,便收拾着面前的桌子,准备着和几名亲卫用夜宵了。

在收到了父亲亡故消息的第五日早上,得到了朝廷辞官许可的洪遵终于带着齐彦河及几位家丁离开临安南下了。因为有着沈敏护送自家的家眷,他这趟南下迎灵倒是安心了许多,临去时给沈敏交代了几句就迅速上船离开了。

而在洪遵离开后的第二日,沈敏也跟着洪氏一家人从运河北上,走太湖-长江水道前往鄱阳老家去了。和洪遵轻装上路不同,洪氏两房的女眷加上年幼孩童就不下三十人,加上洪家的家仆、奴婢和沈敏的从人,一行人足有近百人之多。

好在张保派人送来了自己的帖子,并调了两艘官船给沈敏,让沈敏倒是少了许多麻烦。起码沿途雇佣夫子和过水关时,有着张保的帖子可比鄱阳洪学士的名头有用的多。

而船行的速度,一般在40-50里一日,当然在太湖里船只的速度就快的多了。比如他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抵达太湖,但是只用了二天的时间便穿越了太湖来到了无锡。沈氏正是无锡人,船只在无锡修整了三天后,方才继续出发从江阴入长江,开始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长江中下游此时还算安定,沈敏等人乘坐的又是张保派出的官船,因此这趟旅行终于开始变得安全平淡起来,并不需要像过太湖时那么紧张了。

作为这支船队名义上的当家人,洪适之妻沈氏才放下心来,却又发觉每日船队休息时,沈敏总是会带着随从上岸,不知道去忙些什么,等到过了健康城,就连二儿子也时常跟着下船去了。

担心这些年轻人惹出什么麻烦来,这日船只刚刚启程不久,她便将二儿子洪柲叫了过来,向他发问道:“这次出门之前,我不是刚刚交代过你们,路上不可四处游荡,多照顾弟弟妹妹,免得惹出什么麻烦来,连累了家人。

你如何还这么不晓事理,整天跑下船去玩耍,半点不讲为娘的话放在心上。你是不是非要我请出家法来,才肯老实听话啊?”

第七十四章 沈氏教子

跪在母亲面前的洪柲脸色都变了,母亲的家法连父亲都承担不起,何况他这个儿子。听着母亲这不善的语气,他赶紧为自己抱屈道:“娘亲,孩儿冤枉啊。孩儿这两天下船,并不是去陆上玩耍,而是沈师兄请我去帮忙…”

坐在椅子上的沈氏显然不相信自家二郎的解释,她冷冷的打断道:“打住,你沈师兄是什么人,你娘还不知道吗。这一路上的交际应酬,人情往来他都办的妥妥帖帖的,在无锡时连你舅父都夸二叔收的这个弟子不是凡俗之辈。

你读书尚未有所成就,待人接物又不及你兄长,即便三郎真要找人帮忙,找你兄长也比找你强啊。你今天休想在为娘面前蒙混过关,要是再不老实交代,我可不会再用家法恐吓你了,你听明白没有?”

洪柲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脖子,用手抓着母亲椅背的小妹偷偷向他做了个鬼脸,一脸的幸灾乐祸,让洪柲一时气结。倒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大妹,还知道为他这个二哥求情,希望母亲放他一马,又对着他使着眼色,似乎要他赶紧认错。

只是洪柲这次觉得实在是冤枉,因此并没有照着大妹的意思去做,他咬着牙道:“娘亲,这次孩儿确实冤枉。三郎说他需要一个会说本地话的,孩儿不合在旁插了一嘴,说自己倒是对本地方言略知一二,三郎就让孩儿停船时上岸给他做通译去了。孩儿哪里是去玩耍了,完全是被三郎抓去当夫子干活去了啊…”

看着儿子情真意切的叫屈,沈氏倒是有些半信半疑,她不由追问道:“好,那为娘姑且信你一次,那么你先说说,三郎都让你干什么去了?他要你去当通译,难道还要在沿途找人做生意不成?他们保安军一向在福建路外海活动,在这长江下游又有什么旧识?难道三郎祖上就在这一代不成?”

洪柲赶紧摇头道:“三郎的家乡靠近鄂州,并不在此处。他每天上岸也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旧识和做什么生意,只是找当地土人聊天。既有村中耆老、教书先生、渡口夫子,也有税关小吏、地方上的学究等品流复杂之人。奥,聊天的内容,三郎还让我一一记下,我这还有一份誉写好的记录,还没交给三郎呢。娘亲看过之后,就知道孩儿并没有欺骗你了…”

沈氏让大女儿去将洪柲手中的几页纸张拿过来,她先是扫了一眼字迹,便忍不住皱着眉头呵斥道:“这字怎么退步了这么多,从今日起每日照着颜贴写上三百字,晚饭前送给我看,明白了没有。”

洪柲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今日一早真是不该偷懒,这就被母亲抓了个现行啊。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沈氏才不理会这儿子心里想什么,她此时开始端端正正的小声读起了纸上文字,“江阴-健康-湖口长江下游社会调查报告(19)…”

虽然不过三、四页纸,向来以聪慧著称的沈氏却足足看了近半个时辰,昔日她看一卷《女则》也未曾如此用心过。看的时候,她有时还做蹙眉沉思状,甚至时不时的翻到前面一页去回看内容。

虽然有着一个垫子铺在膝下,但跪了这么久之后,洪柲觉得这垫子似乎失去了作用,他的膝盖都感觉直接同坚硬的木地板接触了,真是又冷又硬啊。

就在洪柲不断把身体的重量轮换于两只膝盖承受时,却听到面前的母亲突然出声说道:“这字大约是你写的,这记录的内容恐怕就不是你总结出来的吧?你要是能够总结出这样的文字,你父亲之前考你也就不用罚你了。另外这个题目旁的大食数字19,是不是说,这样的文字记录有19份啊?”

洪柲不敢动作了,他老实的回道:“之前那些记录的总结确实不是我归纳出来的,不过沈师兄教了我几次归纳总结的办法之后,这一份记录的总结确实是我自己完成的。至于娘亲你说的那个大食数字,确实是这个意思,除了这一份记录之外,尚有18份文字记录。”

沈氏看着手中的几页纸,沉默了片刻后向儿子问道:“那么三郎拉着你去记录这些调查报告时,他有没有说过,这些调查报告将会用于何处吗?”

洪柲不假思索的回道:“师兄说,昔日范相公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辈读书人当以此为志向,方可不算白读了一场书。

只是,不管是位居于庙堂之高,还是身处于江湖之中,我们总要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国家有一个正确而真实的认识。否则就不能知道天下所忧者何,也不知天下所乐者何,结果便是居庙堂之高而无能治国,处江湖之中却无法自保,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也。

因此,做这些社会调查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知道书上的道理和真实的世界相差的有多远,以之警醒自身尔…”

沈氏看看眼前眼睛里似乎散发着光芒的儿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张,许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她才出声道:“起来吧,这次算你过关了。不过从今日开始,跟着三郎去的时候,也让你兄长跟着去听一听,整天闷在船上读书,不要把眼睛给搞坏了。

另外,三郎那里存着的记录,你和兄长每人都抄录一份,就当你们这些日子的日常课业了。回了老家看到你们阿爹时,把这些记录交给他看看吧。”

洪柲从母亲手中接过那几页纸,便转身轻快的下楼去了,他心里觉得自己这是逃过了一难,因此心里舒畅的很呢。

虽然儿子的背影从楼梯口消失了,但是沈氏却陷入了一副深思的模样,大女儿洪柔忍不住劝解着母亲道:“娘既然不打算责罚二兄了,为何还这么愁眉苦脸?是不是沈师兄做的不对啊?要不,等我见了二叔就去告他一状,让二叔去责罚他,给娘出口气好不好。”

沈氏不由莞尔一笑,轻轻拍着女儿手背道:“你沈师兄倒是没做错什么,为娘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洪柔轻轻摇了摇母亲的胳膊,娇憨的问道:“娘担心什么?说给女儿听听么,也许女儿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对于这个大女儿,沈氏倒是一向宠爱的很,倒是不会用对待儿子的强硬态度,因此在她的纠缠下,她也就忍不住说道:“我啊,就是担心你沈师兄的志向太大了些。”

洪柔停下手上的动作,歪着头看着母亲奇道:“志向大不好吗?娘不是常说阿爹没什么志气,不及翁翁太多吗?”

沈氏伸手摸了摸洪柔的前额,叹息了一声道:“那是你娘年轻时不懂事,现在老了方才觉得,夫婿有没有志气算什么,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活,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看看你翁翁,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最终不还是客死他乡,生平志向又有什么人记得呢?这个世道,越是有大志向,家里人就越不得安宁啊…”

就在沈氏教导着女儿时,在另一艘船上的二层舱内,沈敏刚刚放下手中的调查报告,拿着一块铜镇纸压在了报告上。江上寒冽的冷风从他右侧半开的窗户中灌了进了,吹的他面前案上的纸张簌簌而响。

沈敏往窗外望去,江面上空空荡荡的,并无什么同行的船只。也是,现在不知是11月30了还是12月1日了,在这个算是冬季的时节,不是官府运输货物的纲船,并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出门远行啊。

应该来说,这一趟护送老师家眷前往鄱阳湖,带给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段日子对于旅途上乡村、小镇的调查报告了。哪怕他从没入过党,这太祖选集也是认真的看过几遍的。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老板是这么告诉他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市场营销和公司管理秘籍,如果有的话,那么就只有这套太祖选集了。

沈敏觉得,自己的老板虽然对待员工小气,还总是用谎言欺骗大家,但唯有这句话说的是确确实实的真心话了,只是他上辈子理解的有些晚了。他仰头望向窗外,心中觉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前世的自己迫切的想要重来一次人生,不就是为了在这时代做一个真正的资本家么。

第七十五章 第一场雪

12月下旬,从临安出发之后的第46天,沈敏护着老师的家眷终于抵达了鄱阳。当他走上条石砌筑的码头时,天上刚好飘起了雪子。

仰头望着天空的沈敏,一边看着这不成气候的雪子,一边在心里想着:“这还是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场雪呢,不过这个时代的气候确实比后世暖和一些,这长江以南地区下雪的冬天和不下雪的冬天,据说也是平分秋色啊。”

只是沈敏正在感慨的时候,身边已经传来洪柲大呼小叫的兴奋之声,“三郎师兄,下雪了也。你们台湾靠近福建路,应该从来没看到过雪吧?幸亏我们赶的及时,要不然就得在湖上挨冻了…”

沈敏撇了一眼这位大惊小怪的洪二郎,心中不由腹诽道,“老子什么没见过,喜马拉雅山的冰川和伊犁的大草原,就算是***…唔,咱在电脑上看的多了。真是可怜的,南宋土包子,看了这么点雪子都这么激动。”

他不由咳嗽了几声,伸手拍着洪柲的肩膀道:“这点雪子算什么?下次哥哥带你去辽东看看,这北国的大雪那才有意思,连房子都能给你埋了。知道北人为什么个子比较高吗?”

洪柲听后顿时好奇的追问道:“为什么?”

沈敏道:“长的矮的不能出雪堆喘气,都憋死了呗。”

洪柲还在思考,在这种环境下,这北人是怎么长大成人的问题时。一个女声突然从两人背后冒了出来,“沈师兄还去过辽东啊,这辽东的大雪真的有这么大吗?”

沈敏一时兴起,顺口便答道:“当然,正所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

“师兄怎么不念下去了?这词似乎重来没听到过,难道是师兄的佳作吗?”刚刚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奇。其实沈敏身边的洪柲,也是一脸震惊的望着他,显然是吃惊于他还会写词。

沈敏此时已经醒悟了过来,他现在不是和同事出来旅游,而是在绍兴二十五年的封建王朝时代。他背这首词出来,和宋江在浔阳楼上吟反诗的效果没什么差别,这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呢。

他一头大汗的转过身去,才发觉两位洪夫人都到了自己身后,而刚刚发问的则是一名身材初长开的少女,似乎是老师兄长的大女儿。

看到他转身,沈氏不由笑着说道:“刚走到这里,就听到三郎念的这首新词,听着词中气象颇大,老身就让众人安静些,免得打扰了三郎的兴致,没想到却还是打断了你的才思,真是罪过,罪过。”

沈敏也不敢多看众人脸上此刻的神情,赶紧向沈氏屈身行礼道:“这是敏昔日前往辽东经商,在某个客栈壁板上看到的,只是后面大半首被人用利器刮了去,敏就记得这几句了。因为念着朗朗上口,也就无意中记了下来。这词本不是敏所作,自然也就谈不上打断才思了,师伯母这是客气了。看着今日的天气不佳,还请两位安人示下,咱们是先入城找间客栈住下,还是直接雇车去城外的老宅?”

沈氏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边的家人,就拿定了主意道:“现在时间尚早,这雪子也下的不够绵密,我看还是不要在城内耽搁了。反正老宅距离本城不到10里,能够雇到车子,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到了家中,也能安心休息,总比在客栈里耽搁一晚强。”

看到沈氏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沈敏心里顿时松了口气,随即说道:“那么就让必之在这里陪着大家,敏去找找舒适一些的车子和雇几个夫子回来…”

沈敏刚刚离去不久,沈氏突然对着身边的妯娌朱氏问道:“二嫂觉得,刚刚那词究竟是三郎自己写的,还真是从辽东什么客栈里抄来的?”

出身华亭朱家的洪遵之妻朱氏和性格强悍的沈氏不同,她所喜欢的诗词也是柳词这类的温婉派,因此对于刚刚沈敏所吟的半阙词牌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见到大嫂发问,她也只是随口应付道:“这一路下来都没见三郎吟什么诗词,而今日的雪子落在地上也尚未成形,和他这半阙词中的气象格格不入,我看三郎应该说的是实话,指不定确是什么地方见了记在心里,今日方才念出来应一应景吧。”

沈氏虽然心中还存有些疑虑,不过很快就担心的让人把年幼的孩童领了过来,不许他们接近水边,这诗词的事情倒是暂时抛之脑后了。

洪氏祖籍在乐平东70里的岩前村,此地位于婺源、德兴、乐平三县交界的山区。当初也是为了躲避唐末战乱,洪家才迁居于此地。等到了大宋建国,天下太平之后,洪家就开始思考着如何走出大山,重建家门了。

走出这一步的,正是洪皓的曾祖父洪士良。靠近鄱阳湖的鄱阳城,乃是饶州府的府城,饶州府下辖六县,又位于数支河流入鄱阳湖的入口,是这个时代的水陆要冲。

而且,鄱阳湖的湖面虽然宽广,但是水深却不及太湖,加上三面环山,湖中的风波比太湖要小的多,正是一座适合于航行的天然水道。鄱阳城内的商旅,可谓是往来不绝。

更重要的是,鄱阳湖因为水浅,因此周边就有了许多可以围湖垦田的淤地。加上湖中水草丰茂,鱼虾众多,这里也就成为了远近驰名的鱼米之乡。本地之物产丰饶,足以支持向外往来贸易。

北上可通安徽、景德镇;南下可达南昌、广东;西邻湖南;东抵浙江。繁华之处,也只差临安城几分了。南渡之前的江西名人吴孝宗就称赞过饶州,曰:“江南为天下甲,而饶州又甲于江南。”

洪士良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一意把家族从岩前村搬迁到了鄱阳城外。而沈敏一行人雇佣的车队穿过鄱阳城时,也算是见证了本地所谓的“长街十里,万家灯火”之气象。

洪士良本人就葬在距离鄱阳城40里的滃港仓下,位于昌江南岸的滃港一面临江,一面依山,确实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洪皓的幕穴也选在了距离滃港不远的和风南管村。

虽然和洪皓不对付的秦太师已经去世,朝中打压洪氏出头的阻力算是消失了。但是,因为官家对于秦党的清洗,朝中主战派势力的复兴,此时朝中的政治斗争反而更是显得复杂难明,一念之差就是被编管外放地方的命运。

而在南下北方士人中颇有声望的鄱阳洪家,也一直是主战派拉拢的对象。只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洪适,在审时度势之后,觉得眼下并不是自家下注的时机。

干脆就选择以守孝的名义,把家人都搬来了滃港旧宅,不打算给主战或主和官员利用自家的机会,让自家远离了朝中政争的漩涡。

于是在洪家老宅歇息了没两天,沈敏又护着这些洪家的老弱妇孺前往了昌江下游的滃港,距离鄱阳城约40里。这处旧宅还是洪家未发迹时的所建,一时涌入了这么多洪家人,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起来。

不过先抵达这里的齐彦河倒是是聪明了许多,拿着剩下的公款在左近买了几处房宅,又雇村人修缮,总算在沈敏等人抵达之后,不用在露天搭棚居住了。

宋人殡葬最终七七之数,沈敏等人抵达时,这边刚好过了二七。洪皓毕竟是鄱阳名人,这府内前来祭奠的乡党,可谓是络绎不绝,即便是过了二七都没减少多少。不过有着洪氏族人在旁操持,沈敏反倒是比在临安城内轻松了许多,于是趁着这许多人前来祭奠的机会,忙中抽空的询问这饶州府的各项产业和地理。

第七十六章 洪适的担忧

最繁忙的“三七”过去之后,前来拜祭父亲的亲朋乡党总算是少去了大半,一天上门的人数大约降到三、五家。到了这个时候,洪家的子弟方才算是松了口气,在滃港的生活开始恢复了平静。

而一些来帮忙的洪氏族人也开始告辞回去,这人一少下来,族内的事务顿时也减少了大半,负责主持族中事务的洪遵也终于有了一些空暇,正打算关心一下自家的事务。他那位新收的弟子到了滃港之后,反倒是把时间大多花在了探访周边风土人情的事务上,减少了和他碰面的时间。

不过洪遵心里也知道,这不是沈敏想要和自家保持距离,而是不愿意介入洪氏内部的家庭和家族问题。他父亲有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可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

虽说父亲故去之后,大兄洪适毫无疑问的接过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可继母陈氏还在,从法理上来说,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还是应该听从于继母陈氏的意见。只是他们这三兄弟都是进士及第的官员,哪怕陈氏有这样的地位,在家中大事上还是选择了缄默。

正因为陈氏的这种态度,三兄弟在家事上反倒不愿擅自做主,免得闹出家中不合的闲话来,坏了自家的名声。这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亲朋,大兄还是尽量交给了族人来操办,以示公平之意。

沈敏显然是个识趣的,只是在第一天到了滃港时,在内院帮了一天忙,就看出了一些洪家人对他的提防态度,于是向洪遵提出出外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外务去了。

不提齐彦河几人这一趟在路上的辛苦,光是沈敏千里迢迢把临安的家眷安全送回来的这份情义,已经让洪遵不再把这个无意中收来的弟子当做外人了。如今既然他空闲下来了,自然是想着同这位弟子交交心,不能真把他当成自家的家仆随意使用了。

只是洪遵这边正打算出门找弟子谈心,兄长洪适却在门口叫住了他道:“二郎,你现在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去书房谈一谈吧,我有事要同你说。”

虽然不知兄长叫住自己想要谈什么,不过洪遵还是拱手答应了一声,便跟了上去。洪适所说的书房,过去乃是洪士良特意为子孙读书修建的一座小屋,单独耸立在后园西北角,地方倒是极为清幽。

如今洪氏一族大都搬去了鄱阳城外居住,这座小屋倒也就荒废了下来。如今稍事整修之后,倒是成了洪适用来待客谈话的所在,兄弟两人在这里说话,倒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外人进来打扰。

当然,看到大兄如此慎重其事的带自己来此处,洪遵坐下后也不敢怠慢的向兄长问道:“大兄究竟想要同小弟谈什么,何事需要如此慎重?”

洪适并没有立刻回答弟弟的问话,而是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了一个木盒,接着又从木盒内取出了一叠纸张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案上,方才出声问道:“不知二郎可曾看过这些社会调查报告?”

洪遵一头雾水的拿起面前装订好的纸张翻阅了起来,口中还疑惑的说道:“何谓社会调查报告?咦,何人费了这么大的精力,去乡间采风记录民情去了…”

翻看了一份调查报告之后,洪遵心有所悟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试探的询问道:“这不会是我那弟子沈三郎搞出来的名堂吧?”

洪适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二弟的表情,口中却诧异的说道:“难道不是二郎你教导他这采风的办法的吗?”

洪遵坦然的看着兄长说道:“虽然古时有所谓的采风使一职,受朝廷之命去往民间采集民歌民谣,以观地方吏治与民风,此也一大善政也。但近世之后,还有那个士人会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务呢?

弟虽然有心想要朝廷能够做出一些改变,但是恢复这样古老的制度却也未曾考虑过。因为近世官吏急功近利,让他们去民间采风,不是捏造歌谣为官家歌功颂德,以为自身加官进爵之阶;便是用子虚乌有之事打击与自己不对付的官员,变成党争的工具。

最让人担忧的,便是地方盘剥之官同朝廷委派的采风使互相勾结,把一个贪污无能之吏夸成清正廉洁之官,最终让这等贪官污吏加官进爵,而让百姓求告无门。是以变革朝政有千万之急务,这采风之事,弟以为倒是没这么着急,又怎么会去教导自己的弟子去干这事。

再说了,过去采风不过是采集歌谣和民间的言论,让朝廷宰执了解下民间百姓有没有怨气。而这些调查报告却又不同了,不仅连各地的土地占有情况调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百姓上中下户的收入及当地物价都调查的清清楚楚。这样的调查方式,我可教不出来啊。”

看着二弟长叹短吁的模样,洪适倒是相信了这位二弟的解释,这样一来他对于二弟收的这位弟子的兴趣就更大了。和三弟洪迈不同,那位一听说二兄去招安海盗居然还收了个弟子,顿时就大加反对了起来,认为收这样的人物作为弟子,实在是有辱洪家的门风了。

只是洪适觉得,当前最重要的是将父亲的骨灰运回鄱阳家乡,而不是几兄弟在道路上争执该不该收一名海盗子弟作为弟子,方才硬生生的压下了此事。到了家乡之后,对于族人排斥沈敏一事,他也采取了搁置观察的态度。

应该来说,这位沈三郎虽然是海盗出身,但是其本人的风度还是相当不错的。既没有因为洪氏族人的不善态度,而生起不快袖手离去;也没有如同一般的儒生那样,当众哭哭啼啼的维护自己尊师重道的名誉。

能够坦然自若的退出内院,不沾染接待宾客的事务,去干一些没人愿意接手的杂务,还能约束住身边那些英气勃勃的伴当,这种不卑不亢的处世之道,在洪适看来对方已经足够有成为洪氏弟子的资格了。

而在看了两个儿子送上来的功课,在夫人暗示下送来的所谓调查报告之后,洪适终于对二弟收这位沈三郎为门下弟子的事重视了起来。他并不担心二弟收一位才能平庸的弟子,虽然这样的弟子未必会对洪氏有什么助力,但起码不会给洪氏招来灾祸。

但换做是一位才能和野心都超出水准之上的弟子,那么他就要谨慎以待了。洪氏花了数代人的努力,方才赢得如今小小的地位,洪适自然是不愿意因为收了一名弟子,而毁去了洪氏现在的一切,这才使得他叫自家的二弟过来,想要确实的了解下,这沈敏的来历。

可是如今听了这二弟的解释,他反倒是更加糊涂了起来,这师徒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了些。老师不像是老师,弟子不像是弟子,可二弟在苦笑之余,却又隐隐带着一些自豪感,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左思右想之后,洪适干脆对着弟弟单刀直入的问道:“二郎,我们是自家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老实的跟我说一说,你何以要收沈家三郎为弟子?我知道,你这个人是最不喜欢那些扰乱了秩序的乱臣贼子的。”

听了兄长的问话,洪遵低头沉思良久,方才叹息的说道:“大兄,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打算收他为学生。这事不如从头说起,就说我受命前往台湾招安…”

听完了弟弟和沈敏认识的过程,和两人之间交谈的一些事务后,洪适的心神也不由有些动摇的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说得好啊。几可与范相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语相映成辉了…”

第七十七章 兄弟之间

看到兄长无意中流露出的惋惜之意,洪遵于是接着说道:“弟正是觉得这沈家三郎还算可造之才,方才起意要将其带回大陆。

其人心有大志,又精通理财之能,岁数又这么小,若是让他流落在海外,这不仅使得本朝失一人才,弟更担心放任不管的话,就会在东海出现另一个张元。

以其之才能,若是为外敌所用,恐怕对我大宋造成的危害,还将有甚于张元。毕竟当日大宋还有陕西将门可抵御西夏,而现在大宋在海上却未必有人能抗衡这保安军。

是以得此保安军则大宋海疆的防御必可稳固不摇,失保安军则东南沿海处处为人所威胁,恐耗尽我国之财力,也未必能让沿海安定下来。若是我国将精力放在了海上,北面又要靠谁去抵挡呢?”

洪适看了看洪遵手中的册子,有些出神的说道:“你说此人心有大志,又颇有才能,看到这些调查报告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如果不是心有志向,谁又会费那么大的精力去接触这些百姓,去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心中所想呢?而没有一定的才能,也是无法让百姓信任你,把这些事情事无巨细的说出来的。更不必提,用固定的格式去总结这一路上的调查,形成这些报告了。

之前规之、必之两孩儿奉上这本册子时我没有细看,因此倒也没觉得如何。但是这两日空闲下来之后翻阅这册子,我才发现看完了这册子之后,这长江下游的虚实已经是一览无余了。照我看,即便是当地的州县官吏,也未必能知晓如此清晰的民情。

光是把这本册子送去北面,恐怕都会得到北面的重用了。所以你说这沈三郎有才能、有志气,我是不反对的。能够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言论,可见心性也不会坏到何处。

可现在秦太师去世,朝中政争再起,在没有确定官家的心意之前,我洪氏是不可也不能轻易支持某一方的。否则我们也像父亲那样被压制在边远州县不能出头的话,不仅个人的志向难以伸张,就连洪氏先祖数代之经营,都将毁于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之手。

但是,我能管住洪家的人,却未必能管住一个有志向、有才能的外姓弟子。可是在外人眼中,这沈三郎和我家还能分得开吗?

所以我今日找你过来,就是想要对沈三郎的性格志向做一个彻底的了解,好知道此人究竟是我家的助力还是祸害,也好提早做出应对之策。二弟当知,利于国者,未必利于家啊。”

对于大兄以家族为先的说法,洪遵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反感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兄长自小聪慧,特别是父亲出使北方时,年仅十三岁的兄长就开始主持家中大小事务。建炎三年金兵南下,全赖兄长早下决断,又指挥若定,全家老小才能安然返回故乡饶州,躲过金兵对秀州的肆虐。

因此他们这些兄弟对于大兄的尊重要比寻常兄弟之间的感情多了一些敬畏,虽然心中的想法和大兄并不一致,不过洪遵还是没有反驳兄长的说法,只是在沉思片刻之后向大兄解释道:“弟虽然不敢替三郎担保什么,不过我觉得三郎日常做事还是知道轻重的。只是他行事规划之时,对于朝廷似乎缺乏一些敬畏。比如在秦太师去世之后,我们在闲谈朝局今后的变化,他曾经这么跟我说…”

令洪遵感到意外的是,大兄听完了他说的话语后却没有立刻呵斥什么,只是出神的想了许久,方才点头说道:“如果主战派真的能够照此行事,先不着急竖立北伐旗帜,而是一一清理朝堂和地方上的秦党势力,从而形成朝野上下一致恢复中原的主张,那么未曾不是一条路子。”

洪遵有些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兄长,好一会才向对方提醒道:“可是这样做的话,我们和秦太师专权误国,堵塞言论,打压异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同?这不就是和当日蔡元长立元祐党人碑,掀起朝中党争的路数吗?我们如此作为之后,还要如何服天下人心?又将置官家于何地?”

洪适却不以为然的看着弟弟反驳道:“当然是有区别的,蔡、秦两人打压异己,堵塞言路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家包揽把持朝政,以稳固他们的权位和富贵。

而我们清理这些秦党余孽,肃清朝野充斥的投降言论,是为了让正人君子能够执掌政权,从而颁行有利于百姓和国家的政策,富国强兵之后恢复中原,重建我大宋的天下之制。

至于官家,若是主战派把希望寄托于官家身上,恐怕最多也就是个维持眼下的南北之治局面。而不久之后,待到百姓看到复土无望抛弃了主战派,则国家大政恐又将为那些主和派所左右了。

和这样惨淡的结局相比,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先打到我们在国内的政治对手,这样哪怕北伐失败,我们好歹还能保全自己的家族,不是吗?”

洪遵感到心里很是难受,虽然他知道兄长说的是现实,但是这样的现实操作,无疑就击破了他心中纯粹的匡扶朝政的大义,把主战派的行为拉低到了争权夺利的档次,这令他感觉胸口闷的紧,好似一口气吐不出来这么不舒服。

自从父亲出使北面被扣,家中这些弟弟妹妹们都是洪适自小照顾长大的,他们动弹下屁股他就知道这些弟弟妹妹想做什么了。因此洪遵的脸色稍稍耷拉下来一点,洪适就知道这个二弟对于自己的话语是有些不满了。

对此,洪适也只能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十三岁开始主持家中事务的他,远比这些弟弟妹妹们更为了解这个社会的黑暗和险恶。特别是父亲全节而归之后,仅仅因为不同意朝廷偏安江南的主张,就被秦相打击报复达九年之久,最终落了个客死他乡的悲惨结局。

洪适对于这位官家就更不抱什么希望了,说到底这个江山终归是赵的,既然官家自己都对恢复家业,洗刷靖康之耻无动于衷的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有必要拿自家的身家性命去冒险触怒官家吗?

虽然他还做不到像邓綰那样,“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地步,但却也不认为自家有必要对官家无底线的效忠。家国,家国,自然是先有家而后有国,如果连家都保不住,又何以报国呢?

如果官家真的有心振作,而自己又能够执掌大权时,他自然是愿意为这个国家竭尽所能的。若官家只是想要维持现状,他觉得自己也就没必要把调子起的比官家还要高了。上一个想要收复中原拯救天下的臣子,不是已经在风波亭内默默无闻的去了么,天下人又有什么反应呢?

当然,鄱阳洪氏之所以能够在数代之内崛起,不仅仅在于祖上出了几位读书人,最大的功臣还在于父亲出使金国15年而未失节,从而让洪氏在士林中声名远播,一时成为江西真正的名门。

因此洪适虽然心知现实中应该如何行事,但却也不会公然反驳弟弟们忠君爱国的言论,这毕竟是大宋士人的政治正确,也是父亲一生秉持的理念。

但洪家毕竟不同于那些南渡的主战派士人,他家的政治理念虽然倾向于主战,但家族出身却是确确实实的江南人士。也正因为如此,父亲虽然全节而归,又是一位主战派,但在北人眼中,洪家还是不太可靠的南人。而在南人眼里,洪皓却又是一位投靠了北人的主战派。

也正是因为身处于双方的夹缝之中,所以洪皓被秦相打压时,南北官员都没有及时出手相助,使得洪皓被远放于岭南,受到的处罚比张浚这样的主战派领袖还要重。而这也促使洪适对于主战派失望,转而试图在南北士人之间寻找平衡,以保全自家了。

想了许久之后,洪适转而对着弟弟说道:“不如这样,你去把沈三郎叫来,让我亲自问问他搞这调查报告是为了什么,顺便探一探他心中的志向究竟为何,我们再来讨论这位沈三郎和我家的关系,如何?”

事涉家族上下的前途,洪遵也只能点头应是,然后退出书房找人去了。

第七十八章 几何测量

“扶着,别动…”沈敏一边对着前方扛着木头尖端的齐彦河吩咐着,一边小心翼翼的用手上类似于十字架的直角仪器观测着远处山顶的角度。在他旁边还站在七、八人拿着纸张记录着他报出的角度。

沈敏一手扶着直角仪的一端,一边转头对着旁边一位身穿半旧不新的白色布袍的读书人热情的说道:“董大郎,你也来观测一下,看看我报的这个角度对不对。”

这位年纪比沈敏稍长的读书人也不推迟,他一边眼睛发亮的走上前接过仪器,一边口中说道:“我倒是在《梦溪笔谈》中看到过一个故事,沈学士曾经用一张弩测出了星辰之间的角度,没想到三郎你居然把弩简化成了这样的仪器,还用来测量山顶和观察人视线夹角的角度。不过这样真的可以测算出山的高度吗?”

“等董大郎观测完毕,你们也一个个轮流上前去观测一次。”沈敏先是吩咐了周边的亲随之后,便对着董先回答道:“岂止能够计算出山的高度,根据我们之前测量的那个角度,加上这两个观测点之间的距离,先计算出两次观测的三角形的内角度数,然后是一条直角边的距离,我们就能计算出任一三角形边长的的长度…”

观测完毕的董先立刻把手中的直角仪交给了别人,然后走到了沈敏身边热情的问道:“三郎说可以计算出任一三角形的边长,这是什么原理?”

沈敏拔出了腰间的一把短刀,到边上的树上砍下了一根合适的树枝,然后削去枝叶和一端,做了一只简易的尖头木棍,这才走到一侧的平地上边画边说道:“哪,我先给你证明一下,任一三角形的内角和都是180度…”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几何入门问题,对于经常自己研究数学和帮助村中农户计算土地面积的董先来说,几乎是一点就透了。

沈敏很快又说道:“任一三角形内角和恒定为180度,那么我们就可以把那座竖立在地面上的山峰当做垂直于地面的一条直角边,而我们之前两次观测的角度,其实就是两个同边直角三角形的两个内角。

以180度减去直角90度和我们观测出的角度,那么我们也就得到了这两个直角三角形三个内角的度数。我们想要知道山的高度,和我们观测时同山的距离,其实就是在求这两条直角边。

那么勾三股四弦五这个定理你应该知道吧?…”

沈敏深入浅出的把直角三角形的边长定理又复述了一边,然后又讲了点最为简单的三角函数。接着把两个直角三角形的边长计算变成了二元一次方程式,把刚刚两个观测点实际量的长度带入进去之后,很快就把远处被观测山峰的高度和远近距离计算了出来。

虽然沈敏已经讲的非常深入浅出了,但在场的几人中能听懂的还不到一半。不过让沈敏有些兴奋的是,并没有接受过基础代数和几何教育的董先,居然是这几人中的一个。这种出色的数学天赋,是他这一路上遇到的读书人中仅有的一位。

在沈敏、董先边上,如同听天书一般的曹乐真,不无嫉妒的看了一眼董先这位乡下教书先生。饶州府因为土壤肥沃,因此物产较为丰饶,加上商旅云集于此,因此这一府的经济此时比江南地方还好上一些,于是家境稍好一些的农户都会挑一两个子弟读书。

董先正是这样被家中挑选出来读书的一人,虽然他小时也算聪慧,但他的父母可没有洪士良的本事,能够花钱延请名师教导他,因此大多靠自学的他连个解试都中不了,只能在村子里教授蒙童为生。

不过他在数学上的天赋,可比解读经义的天赋要好的多,因此常常被乡里请去丈量田地,久而久之倒是培养出了对于数学方面的爱好。只是这种测量土地面积的才能到底不登大雅之堂,而且依靠自学的他还达不到沈括的水准,于是名声也只能传播于乡里罢了。

如果不是沈敏四处走访乡里了解当地的社会状况,董先还真没想过,这数学还能变得这么有趣和深奥。

至于看着两人言谈甚欢,而心生嫉妒的曹乐真,则是乐平县人。曹家虽然在乐平算是大户,但也不过是区区一民户罢了,在洪氏这样的书香门第面前,还是不值一提的。

不过,在洪氏没有发迹之前,两家的关系却是相当密切的。哪怕现在洪氏已经搬到了鄱阳城,双方家族还是有着相当的往来的。曹家其实一直想要借助这样的关系,也给本家培养出几名读书人出来的。

只是洪氏发迹后一直在外仕官,连鄱阳城都很少回来。就算曹家想要弄几名子弟在洪氏家学求学,都没有这个机会。直到这次洪皓去世,洪家仕官的三兄弟回乡守孝,曹家方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派出了曹乐真等几位族人过来帮忙,顺便也是有意给洪氏挑一挑,哪位子弟能够被洪氏家学收入门下读书。

曹乐真在族内属于旁枝,虽然被选上前来帮忙,可依然被排斥的发往了外院,连洪氏本家的人都碰不到,直到沈敏突然出现在外院。

一开始还有外院的洪氏族人以为,这位是被内院本家赶出来的,还想着去指使欺负一下。不过很快沈敏就狠狠的教训了两个不开眼的洪氏族人,并勒令其中一名挑事的主谋滚出了洪宅,而洪家长房的两位公子还出来支持了这位沈三郎,这才让外院的人都老实了下来。

曹乐真找人打听了这位沈三郎的来历,才发觉人家根底确实深厚。他们这些曹家人只不过想要进洪氏家学学习,并没有什么奢望成为洪氏三兄弟的门生弟子,指的是洪适、洪遵、洪迈三位中了进士的兄弟。

然而这位沈三郎却已经是洪遵的门生了,和他们这些乡党和普通的洪氏族人相比,自然是门生弟子更为亲近了,也难怪两位长房公子出来为他撑腰。

之后这位沈三郎出色的组织才能和大方的手笔,再一次让曹乐真意识到,与其等待洪氏家人的赏识,倒不如获得这位沈三郎的赏识,也许更能达成他的心愿。

只是,越是向这位沈三郎靠近,曹乐真就发觉这位比自己还要年轻的洪氏门生,颇有深不可测的才能。让他觉得,其实求一个洪氏家学的读书名额,还不如跟在这位沈三郎身边有前途。毕竟这位偶尔展现出来的才能,可比那些经书更适合让人出人头地。

唯一遗憾的是,原本还觉得自己学问还不错的曹乐真,站在了这位沈三郎的面前,就好像是一个才开蒙的学童,不管什么事都要先向对方请教一二,方才能够更好的完成对方交代的任务,这样的情形就让他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了。

于是在董先冒出来之后,看到这位乡村的教书先生如此得到沈三郎的看重,也不由让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地位不保,被董大郎抢了自己的位置去。

不过和见机及快,跟了沈敏两天就想要追随沈敏的曹乐真不同,虽然董先很是仰慕沈敏显现出来的学问,可是他还是婉拒了沈敏邀请他前往临安研究数学的邀约。

董先感激的对沈敏拱手行礼后说道:“某确实对于子义所言的几何学问极感兴趣,但家中还有寡母妻子,某要是跟着三郎去了临安,家中就没人照顾了。

再说了,数学不过是某之爱好,这门学问并不能经世济国,哪怕学的再精,也不过是吏才而已。某家中尚有数顷薄田可维持生计,又何必去临安城浪费时间,还是过现在这样的悠闲日子最适合不过了。

只是,某还想请教三郎一声,这几何的学问究竟出自何处,能否让某抄录一份,以做研究呢?”

沈敏一时也是无语,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对着董先说道:“数学是一切真理的基础,绝不是一门无用的学问。也罢,现在我自己也没有在临安城安顿下来,这事我们来日再说。至于几何的学问来自于极西之地,是一位叫欧几里得的学者奠定的基础,他的著作叫做《几何原本》…”

“沈家三郎,洪二老爷正在找你,你赶紧回大宅一趟吧。”一名洪家家仆隔着一片水塘远远的向他们这边喊道。

第七十九章 书斋谈话一

虽然还想同董先继续谈一谈几何问题,不过因为老师派出了家仆寻找他,不得不让沈敏放弃了谈话,先行返回了滃港。

沈敏带着众人测量山高和山峰远近的地方,就在滃港所处的昌江对岸一公里处,接到了那位洪家家仆的通知,他便带着一名亲随先跟着家仆返回了,让齐彦河在这边带队完成剩下的测量工作。

等到沈敏返回洪氏大宅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二、三点的光景。在路上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的沈敏,看到守着大门前等待吊唁宾客上门的洪柲,便不由上前问道:“必之,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听说老师一直在找我?”

正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发呆的洪柲听到了沈敏的问话,一时也是大为惊奇的回道:“没有啊,今日快到中午了才来了一二个南昌那边的吊唁客人,吊唁完后三叔刚刚带着他们去休息了。

至于二叔,中午倒是问起过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听说你去江对岸搞什么测量,就叫人去找你回来,我还真不知道二叔找你做什么。不过二叔现在就在灵堂哪里,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沈敏伸手按住了想要换岗的洪柲,小声的拒绝道:“你还是不要乱跑了,现在可不是船上,你阿爹可就在这里。灵堂我还是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接待来宾好了。”

看着沈敏进门的背影,洪柲一脸无奈的小声嘀咕着:“我阿爹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家最可怕的是我娘啊。哎,这得站到什么去,这太阳跑的可真够慢的。”

到了灵堂,先给洪皓上了香,沈敏这才走到老师边上叉手拜道:“老师,我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弟子去做吗?”

穿着孝服跪坐在堂上的洪遵,对着身边跪拜着的弟弟吩咐了两句,就起身对着沈敏道:“你跟着我过来,大兄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你。”

洪遵带着沈敏走到了后堂,找到了正在给某些无法亲至吊唁的亲朋好友回信的洪适。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人,洪适迅速给手中的一封书信结了尾,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对两人命令道:“我们去后院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看着洪氏兄弟两人严肃的样子,一头雾水的沈敏倒也不由紧张了几分,不知道何事让两人变得如此认真。

三人来到后院的书斋后,洪适坐在了上首,洪遵则坐在其左侧,沈敏则对着两人相向而坐。洪适打量了一眼沉稳的坐在下方的沈敏后,方才出声对他说道:“我让二弟找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三郎你既然拜入二弟门下,那么你同我家子弟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我鄱阳洪氏虽然不及那些名门望族,但也是以书礼传家的耕读之家。我现在身为洪氏一族之长,就不能不问一问子侄将来的志向。所以,今日我找你过来,就是想要问一问,三郎你将来的志向究竟为何?”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沈敏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好。在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老实说,如果不是洪遵用了一个小小的计谋,让他不得不向对方拜师,他其实倒是打算做一做这个时代的海上之王的。在今日东亚的海面上,据有台湾环顾四方的保安社,可以夸口说上一句,这周边各国没有一个能打的。

大陆国家都把资源投入到了陆军上,而海岛国家集权度最高的也就是一个日本,但是现在的日本虽然在名义上统一于一个王朝,可实际上各地却被一个个武士豪强所统领,如果沈敏的记忆力没有出错的话,很快这个国家的政权就将转入到武士集团手中了。

虽然他对日本历史没什么关心的,可日本游戏却玩过不少,自然听说过平清盛这个名字。不过刚刚在本州岛上建立了一个不太稳定政权的国家,很快就将陷入到内乱之中去了,自然不会对保安社造成什么威胁。

而南面的东南亚各岛及陆上,还在依靠独木舟作为海上交通运输工具,离开了大宋的商船,他们连自家门口的海洋都出不去,这样落后的土邦小国,也只配在自家院子里称王称霸了。

在这样一片空白的东亚海上,保安军只要稍稍出点力气,就能统治整片大海了,他又何必跑来大陆求什么学呢?当然,这样的志向他现在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当着洪适的面说出来。

沉思良久之后,沈敏终于开口回道:“说道学生的志向么,学生的志向其实也不大。学生听说在大海的东面有两块极大的陆地,上面不仅有着各种珍稀植物和我国所无的动物外,还有各种和中土绝不类似的景物,学生一直都是想去看看的。

而穿过了这两片大陆再往东去,据说就是过去我国典籍上所记载的大秦国所在之地,学生也很想去看看那里的人和文化同我中土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最后,学生还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我们脚下的大地乃是一个球体,坐上船只一路往东航行,我们就能够绕着脚下的地球一圈,重新返回到船只的出发之地。学生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第一个证明地球是球体的航海家,我还预备了一份名单,打算用来给一路上碰到的岛屿、海峡取名…”

看着手舞足蹈两眼发光的沈敏,洪适实在听不懂这年轻人在说什么。首先大地当然是平的,怎么可能是个球体。其次,即便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体,环绕地球一周这算什么志向?这种航行除了冒着生命危险之外,看不到任何好处所在,难道这沈三郎还想着要在青史留名不成?问题在于,这种事只会记载在野史杂谈之中,根本记录不到正史中去吧。

不过看着沈敏自然而然的兴奋之情,洪适又觉得对方现在说的的确是真心话,而不是用来敷衍他的违心之言。感觉到了双方在价值观上的差异之后,洪适不得不出声打断了沈敏对他的地理科普课,转而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从无锡出发以来,在长江两岸做的社会调查报告,我都已经看过了。我就是想要问一问你,你调查这些社会状况做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沈敏却连犹豫都没有,就这么顺口答道:“老师收我为弟子时曾经告诫过我,老师说学习经义不仅仅在修身养性,更重要的是能够把学到的东西使用于生活之中。

若是居住在家,那么就要把学问用于治家和对待邻居上,教化乡里以淳风俗。若是出仕居于朝堂之上,那么就得把学问奉献给国家,竭尽所能的去帮助君王治理这天下。

弟子觉得老师说的很对,但弟子却也不认为老师说的全是对的。弟子以为,学问虽然可以从书本中获得,但是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天下之道理本就是存在于生活之中,只不过前人将这些生活中的客观规律提取为文字,这才有了文字典籍。

但是昔日先哲们所观察到的生活,和今日的生活难道是一样的吗?三代之时,贵人墓葬中尚有人殉之恶俗,但是今日连君王都知道,把活人用于殉葬是不符合道德良俗的。

是以,书上的学问虽然来自于生活,但我们还需把学问还原于生活,确保书上的学问还能用于当代,这才能用这些学问去指导民众如何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这好比良医治病,先望闻问切,方才对症下药。而庸医治病,不问病情来由,只是依照病人的表象,照着书上的单方抓药。学生以为,前者才是治病救人,而后者则是在治病杀人。

这社会调查报告,正是学生对于当今大宋的望闻问切。只有先了解了今日大宋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我们才能知道如何辅助君王去治理这个天下,也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家人和廓清乡里的恶俗不是吗?”

一旁听着的洪遵默而不语,洪适也是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开口问道:“三郎这番言论倒是颇有可观之处,也罢,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那么我再问一问你,既然你这一路调查到了鄱阳城,那你说说看,在你眼中我大宋今日又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吧?”

第八十章 书斋谈话二

洪适的这个问题让沈敏犹豫了不少时间,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在这个问题上进行回避,只会破坏了他同洪氏之间的信任关系而已。

自接受了向洪遵拜师的提议之后,他目前制定的关于保安社在大宋境内的发展,无一不是围绕着自己同洪氏之间存在的师徒关系进行设计的。

从明州到临安为止,这个新规划一直都发展的很顺利,如果不是遇到洪皓意外病故这件事,他原本已经可以开始在临安重新构筑一个新的大厦基础了。

当然,既然他利用了同洪氏的这一层关系,就必须承受这一关系给他带来的附加问题,比如洪适对他某些行为的质疑。毕竟在洪家看来,现在可是保安社依附于他家,而不是洪家依附于保安社,他们自然是不愿被一个不安分的弟子拖进某个不可知的漩涡里去的,因为洪家还需要在大宋境内生存下去的。

想明白了洪适提出这个问题背后的担忧,沈敏思索再三之后终于答道:“保安社没有被招安之前,我对于大宋的了解其实并不多,虽然我曾经登陆过福建、广东和浙江沿海的一些地方。

在那个时候我曾经以为,虽然大宋同金国签订的绍兴和议,令大宋失去了恢复中原的一个时机,但也好歹给大宋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这十余年的和平发展,将给大宋带来一个恢复经济和实力的良机。

应该来说,我对于大宋的这种猜测,在两浙路上看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起码从明州到临安的路上商旅往来频繁,民众的生活看起来还算不错,临安城内也还是相当繁华的。

只是当我护送着老师的家眷一路行来,真正的沉入到了这个国家的底层去看了看之后,我才发觉这个国家其实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我朝开国初定民籍为五等,第一等种杂树百棵,接下来每等减二十为差,桑枣各半。到了今日,实际上的五等户只剩下了三等,曰上中下。

今日之上户就是过去的一等户和二等户,也就是品官之家和地方豪右之家,这些人家基本已经脱离了实际的生产,依靠收取地租和出售粮食、生丝、茶为生。

今日之中户,就是过去的三等户,也就是家中拥有足够的田地养活自己,也可以雇佣几家客户,但是自家也还是需要参加劳作的。

今日之下户,就是过去的四等、五等户,除了没有田地的客户外,就是虽然拥有一些田地却不够养活家人,需要从上、中户哪里租借部分田地来劳作的小自耕农。

建炎以来,内外用兵,各地税收混乱,故朝廷颁发命令,以三等田地定租,上田亩输米一斗五升,中田一斗,下田七升。这个租税其实并不算高:南方水田,上田为2-3石,中田为1石出头。旱地,上田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

即便是以产量较低的旱地计算税金,也不过是十取其一罢了。但是朝廷的政策到了地方上,就大大的走样了。地方官员为了能够足额收取赋税,并用于填补州县的其他支出,往往会在正额之上翻倍进行加征。而那些下乡征收田税的胥吏,本是抽签服役之人,并无固定俸禄,他们下乡收税自然是要先把自己的脚力钱给挣出来的。

我听说,有些地方的胥吏征税时采取的斗要比官制斗大上一倍,而有些地方则干脆把一斗百合定为一斗160合来征收。所以,原本是十分之一甚至是十五之一的田税,到了最后实际收取的数量都在十分之三上下。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上等户中的官户拿着朝廷的优免,往往把自家名下的所有土地都算作了免征田。而上等户中没有优免的豪右之家,则采取瞒报自家田地的数目,和胥吏勾结把自家应当缴纳的田租分摊到中下等户身上。

于是,本该是国家纳税主户的上等户,现在却把重担都推到了中等户头上。至于下等户虽然因为无田不必缴纳田税,但是却苦于乡役,往往因为被县衙及大户驱使时间太长,而无法下田劳作养活自己,只能逃离故乡…”

沈敏说到这里偷偷瞧了瞧对面的洪适、洪遵两兄弟,看到两人都是脸色凝重的在思考着,这才继续说道:“…是以,在敏看来,这个国家的权贵势要只知道为自家置产兴业,早就忘记了靖康之变中金兵南下带给国家的耻辱和痛苦。

而乡间大户人家,则不满于朝廷给与官户之优待,他们孜孜以求的就是让自家变民为官,从此也享受上朝廷给与官户的特殊优待。

至于那些乡间的中等户,则是处于一种痛恨和恐惧的情绪之中,他们痛恨地方胥吏和大户勾结盘剥自己,恐惧自己从中等户掉落到下等户,然后再也难以翻身。

至于那些下等户,他们几乎已经麻木不仁,对于村子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能够引起他们情绪波动的,大约就是主家降低或升高田租的指示了。

以敏看来,朝廷如果再纵容乡村的状况继续恶化下去,先不要说什么北伐收复中原了。我看金兵南下时,这些中、下等户不起兵响应金军,就已经是我大宋的真正良民了。”

“胡扯!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突然就从门口处传了进来,房内的三人齐齐转头看去,发觉原来是洪迈站在门口发出的声音。

原本就对二兄收这么一个强盗出身的弟子感到特别不顺眼的洪迈,今天在门口又听到沈敏对于朝廷官员的批评,这顿时让他气的身子都开始发抖了。他在玄关处脱鞋上了书斋的内室后,也不向两个兄长行礼,就愤然向沈敏指责道:“我大宋百姓在你眼里,难道已经堕落成蛮夷了吗?连什么叫做忠义都不知道了?你这么诋毁朝廷,究竟居心何在。”

洪遵正要出声安抚自己这位过于天真的弟弟时,洪适却不动声色的出手按住了他,似乎他更想看看,在这样的质问下,沈敏究竟会如何对待。

面对洪迈的指责,沈敏倒是保持着心平气和的说道:“饶州一府号称富饶甲于江南,这两天我访遍周边村寨,应该来说倒也是名实相符。

只是在这样富裕的州内,上等户的子弟读书约十有八九,剩下一二人不是从商就是习武;中等户的子弟能够读书的,大约是十有二三;而下等户的子弟,十个里面都未必能有一个去读书。

我稍稍调查了一下,这周边各村中的上等户约占村中人口的百分之一、二;而中等户约占总人口的40-50%,下等户则接近50%的人口。也就是说,在这大宋最富裕的饶州府郡城周边,能够识文写字的人口也没能超过总人口的15%,而底层百姓的识字率还要小于10%…”

沈敏注视着洪迈的目光突然就变得锐利了起来,口中也严厉的反问道:“…大宋底层的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难道还会认得忠义两个字吗?

敏尝读贾谊之《过秦论》,犹记得其中语句: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可是等到秦王既没,区区一氓隶之人,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今日我大宋强不及大秦,对待底层百姓不先施加仁义,却要求这些百姓回报以忠诚。不知景卢兄你念的究竟是什么经典?”“你…”

洪迈气的脸色都要开始发青了,但他却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话来反驳,洪遵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道:“好了,这等口舌之争就到此为止。三弟,你跑过来做什么,外面可是有宾客来了吗?”

第八十一章 访客

在二兄的喝问下,洪迈这才想起自己跑过来的缘由,他狠狠瞪了一眼目无尊长的沈敏,方才转过头去对着两位兄长拱手说道:“是弋阳陈公长卿上门吊唁来了,弟不敢自专,方才请两位兄长外出见客。”

听到三弟口中报出的名字,洪适下意识的便站了起来,惊讶的开口问道:“陈公不是出知蜀地汉州去了么,怎么又折返了回来?”

洪迈道:“陈公尚未入蜀,而朝廷诏还陈公入朝为吏部尚书的旨意已经赶到了。陈公说,既然要返回临安,那么就不可不亲临致祭父亲,以全乡党、朋友之谊。还请两位兄长快快前去,不要让陈公久等,令我家失礼吧…”

跪坐在一侧的沈敏,默不作声的倾听着洪氏兄弟之间的交谈,这种士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大约就是他最为欠缺的知识了。

虽然这些日子在洪氏父子身边,他倒是对大宋的政治格局有了一个基本认识,赵构南渡在临安建立行在之后,朝中就有南下的北方官员和南方本地官员两个派系。

赵鼎、吕颐浩就是南下北方官员的领袖,鉴于大宋过去的体制,一向是出了汴梁城就是地方官,很难再去影响中枢的政策,是以南下的北方官员虽然不及南方本地官员多,但却一直都牢牢把持着绍兴初年的朝政。

只是后来赵鼎、吕颐浩这两位北人官员的领袖,因为对北伐方案的急、缓之策发生了争执,导致了北人官员团体的分裂,这才让秦桧借助南方官员的支持加上迎合赵构的主和建议,一举夺取了朝堂的执政之权,把主战派官员贬斥出了朝中。

让南方官员和百姓团结到秦桧身边,失去了控制朝政权力的原因。除了这些北人官员在朝中独揽大权好用私人,迫使许多受到排挤的南方官员投入到主和派的团体中外。

最重要的还是,这些试图收复家乡的北人官员过于急功近利,盲目扩大军队,为了赡养庞大的军队数目,就不得不对南方百姓进行残酷的压榨,设立了月桩钱和经总制钱这样的杂税盘剥小民,使得主战的北人官员失去了南方的人心。

而控制了朝堂的南方官员其实也并不是一条心,秦党党羽多为两浙、福建人士,至于江西、四川两地的士人同样被秦党所打压。特别是四川士人最为秦桧所提防,在他担任独相的期间,朝中几乎就没有四川人。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便是因为四川士人的领袖张浚是个主战派,且川陕一带的军将,如吴氏兄弟又都是其部属。对于这种军政两头都有坚定支持者的士人领袖,自然就被秦桧视为政治上的首要敌人了。

至于江西士人,虽然同样反对朝廷以月桩钱和经总制钱的名目盘剥百姓,但是身处于长江中游的江西人同样很清楚,一旦金兵南下江西必然是首当其冲的。因此,大多数的江西士人还是不能苟同,秦桧以和平名义大肆削弱军队力量的政策的。

从心理上来说,大多数江西人其实想要的是个守字,而不是战与和。只不过这个选项实在是没什么市场,所以江西士人便不得不在战、和两派中选择其一。

而在主和派眼里,金国如果再强势一些,大宋不如干脆将长江以北的地方都让出去,只守住长江天险就好。反正北人也就是骑兵犀利,而骑兵在江南这种山多水多的地形中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当初金兵在高桥不就失败了么。

对于江西人来说,主和派的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一旦长江成为了前线,江西就立刻成为了前线的缓冲地。自从宋金以秦岭-淮河一线分界议和之后,长江以北的土地立刻就荒废了下去,比如饶州府的上田在10-20贯一亩,但是长江对岸再好的田地也值不得一贯一亩。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差价,就是因为大宋官员对于和北方游牧民族相邻的土地,一向是当做迟滞骑兵的地形来使用的。哪怕是一片平原,他们也会栽种上树木,引水灌于低处形成沼泽湖泊,以迫使骑兵无法集结驰骋。

这样的措施有没有效果,应该说还是有那么一些效果的,但是这种消极的防御方式给边民带来的伤害却更大。如果大宋的边境地区连民众都待不下去了,还有什么人来保卫这些土地呢?

不过对于大宋的官员来说,只要能够给他们带来心理上安慰的措施,他们是从来不会去考虑地方民众的损失的。所以杜充这样的官员才敢于下令开决黄河大堤,使黄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图以此阻挡身后追兵。

只是杜充决河非但没有阻止金国东路军,还致使当地百姓被淹死二十万以上,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数倍于此。北宋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

大宋的百姓自然是知道朝廷的官员是什么德行的,因此对于靠近前线的田地宁可抛荒,也是不愿被自家官员坑成鱼鳖的。

以秦岭-淮河一线为宋金两国的边界,江西还可享受着后方的悠闲生活。一旦边界退让到了长江一线,江西立刻就变成了下一个江北。先不要说着鄱阳湖周边的良田能不能保住,光是被州县抓差役为军队服役,就不知有多少人家要破产了。

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江西人宁可出点钱,也是不愿意家破人亡的。于是他们便只能选择主战派。而洪皓和陈康伯,便是江西士人中名声最大的领袖了。当然,就名望上来说,出使金国15年,全节而归的洪皓还是要高上一些的。

只是现在洪皓已经去世,江西士人的当然领袖,自然便只有陈康伯了。现在这位上门亲来吊唁,自然由不得洪氏兄弟不加以重视了。

于是在沈敏好不容易才理出一个头绪来的时候,洪适已经走出了门去,准备去招待这位江西士人中的领袖人物了。

看着沈敏还跪坐那里发呆,向门口走去的洪遵不由向他催促道:“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起身跟上,一会在陈公面前切勿多嘴,他可不是你的师长,用不着包容你。”

沈敏这才反应了过来,起身跟在了老师身后小声回道:“老师说的,弟子记下了…”

陈康伯比洪皓小了九岁,此时还不到六十岁,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正处于一个政治家的黄金时代。体能尚未衰减多少,而智力、阅历正处于高峰。

在他面前,原本还算稳重出色的洪适、洪遵两兄弟,很快就变成了两个唯唯受教的学生一般。简单的吊唁之后,洪适就将陈康伯等人引入了后堂叙话。跟着这位上门的,还有他的门生和二儿子。

在双方的交谈之中,站在堂上右侧座位后的沈敏很快就听出了,这位陈康伯上门并不是为了简单的吊唁,还想借此把江西士人统合在一起,好革新朝中政治,因此希望洪氏兄弟能够表态支持自己。

陈康伯身高约五尺上下,看起来有些矮小了,但是其人声音宏亮,言辞犀利,不怒而面有威仪,令人不敢直视于他。高出他一个头的洪适,在他的言辞面前几乎无以对。

只是洪适打定了主意不想现在介入朝政,因此对于陈康伯的话里话外之意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使得陈康伯也一时难以打破僵局,让这堂内谈话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看到这样的场面,不忿于洪适模棱两可态度的陈安节,不由为老父出头质问道:“秦相一去,朝中大权旁落,秦党诸人因为失去首领而处于混乱之中,尚不知该以谁为首,正处于争权夺利之中。

这正是十余年来我辈正人君子梦寐以求之时机,不趁着这个时候团结起来夺回执掌朝政的权力,难道还要像过去赵、吕两位相公一般,为了一点私人恩怨,再次看着大权交到那班无耻小人手中,任由他们继续祸害国家吗?”

第八十二章 各执一词

洪适在陈康伯面前执子侄之礼,但心里可只是将陈康伯当做了一位普通前辈,而不是一位真正能够同父亲平起平坐的叔父辈。毕竟他父亲的名声可是靠着在北方守节一十五年而无损使节之行为换来的,更加上回来之后又被秦太师打压至亡故才回到家乡,因此洪氏之名在众人眼中还是相当值得敬重的。

陈康伯即便在江西士人中名气再大,可是缺乏出色的功绩,因此也就无法压过自己父亲一头。当然,对于陈康伯上门吊唁这种肯定父亲名望的行为,洪适倒也是十分感激的。正因为他心中存在着这样患得患失的心理,所以他在陈康伯面前执礼甚恭,但却始终不愿拿自家的前途和亡父的名声去给陈康伯锦上添花。

毕竟今日他在陈康伯面前一低头,鄱阳洪氏今后便只能以陈康伯马首是瞻了。原本在朝中自成一派的鄱阳洪氏,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就算洪适再怎么佩服陈康伯的个人才能,他也不可能把父亲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家名,就这么轻易的丢在别人的牌桌上去的。

而且洪适心里也很明白,因为父亲丧事的缘故,加上他同陈康伯之间的辈分和地位差异,对方也只能行劝说之举,而不会做出什么逼迫之举来的。他只要搪塞到底,陈康伯也只能扫兴而归,不会揪着洪家不放的。

但是陈安礼跳出来对着洪家大加指责,这味道就有些变了。洪适打量了一眼陈康伯,发觉对方并无阻止儿子的意思,这就使得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首先以他的地位去响应一位连进士都不是的陈家子弟,无疑就是自降身份,哪怕是辩赢了对方也丢了洪家的面子。但想要挑选一个人选来应对陈安礼的质问,见识差一些的还真反驳不了占据了大义的陈安礼,同样也是败坏了洪家的声望。

到了这个时候,洪适已经有些明白了过来,陈康伯此次亲自上门来吊唁,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洪家的支持,而是想要顺便向江西士林证明,现在只有他才扛得起这江西主战派领袖的旗帜啊。因此,不管洪家是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或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都是在确认鄱阳洪氏已经无法撑起这主战的旗帜了啊。

洪适心中反复思索之间,眼睛不由往堂上右侧坐着的兄弟看去,他很快就排除了过于正直的二弟和过于冲动的三弟,略过了那些学业未成的小弟,最终把目光放在了站在洪遵身后的沈敏身上,对他微微摆头使了个眼色。

跟着老师上了后堂,虽然没有捞到一个位置做,沈敏倒也算是获得了旁听这场接待的资格。洪适的几个年轻弟弟及自己的儿子,也只能在堂下远远站着,上不了堂前呢。可见能站在堂上,对于洪家来说已经可被视为能够参与家族事务的可靠成员了。

因为之前收到了洪遵的警告,加上洪迈时不时的拿眼睛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乱插嘴给自家丢了面子。因此沈敏这一次倒是老实的很,只是听着双方言辞往来交锋,并没有想要插话破坏气氛。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对面居然会跳出一个年轻人来,公然在洪氏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就在沈敏思考着,这陈康伯之子跳出来究竟是想做什么时,那边给沈敏使两次眼神都没得到反馈的洪适终于忍不下去了。

洪适举起左手掩盖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顺势便对着二弟的方向呵斥道:“三郎,你想说什么就光明正大的站出来说,不要鬼鬼祟祟的给我使什么眼色。陈公既是我家的贵客,也是我们江西的士林之领袖,难道还容不下你一个后辈小子的胡言乱语吗。

你且出来,说说你究竟对陈家二郎的话究竟有什么不满,值得你这么三番四次的给我打眼色。说的有理,那也罢了。若只是胡言乱语一通,那你可就别怪我替二弟处罚于你了。”

沈敏虽然被洪适的斥责惊醒了过来,但他一时有些茫然的看着洪适,不明白自己到底何时给对方使什么眼色了。但是看着对方催促自己的眼色,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他虽然跨步从洪遵身后走了出来,但是看着对面目露异色打量自己的年轻人,他倒也知道想要说服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办到的。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与其试图用言语说服对方,倒不如让现实去教育他,只要被现实教育几回,对方很快就会抛弃现在所秉持的正人君子和奸邪小人大战的社会观。

因此当沈敏站定之后,并没有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开口,而是转向了上首就坐的陈康伯叉手行礼道:“请陈公恕学生无礼,学生想要说的是,陈公错了…”

“大胆。”“不得无礼。”“三郎…”陈安节、洪迈、洪遵不由纷纷出声阻止,生怕沈敏的话语激怒了陈康伯。

洪适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陈康伯,一边则视对方的表情准备打断这场谈话。虽然沈敏的出言颇为无礼,但是对于洪适来说,让这场谈话无疾而终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这样一来,对方想必也难以再逼着洪氏在政治上表态了。

不过陈康伯只是扫视了一眼堂上的情景,便举手让众人安静了下来,然后饶有趣味打量着沈敏,对着众人说道:“刚刚洪世侄不是说了么,有什么话便当面说出来,老夫难道还是个小鸡肚肠的人吗?这话说的不错,既然这位后生小子说老夫错了,总要先听他说说老夫错在何处。

你们这么拦着,倒好似老夫还真的错了,方要堵住晚辈的嘴,不让人说话呢。这位三郎是吧?你且说说看,老夫今日究竟错在何处吧。”

陈康伯目光凌厉,实是沈敏平生见到的第一人,不过已经胸有成竹的他倒是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唬住,就这么坦然的和陈康伯的目光对视着,不卑不亢的说道:“学生以为,陈公今日之错在于乱了先后秩序,是以让人难以下定决心追随于阁下。”

再次被沈敏当面指责,陈康伯虽然神色不变,跟着他而来的门生随从都有些脸色不虞了。不过陈康伯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语气不变的继续向沈敏问道:“老夫常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想不到今日倒是见识了。也罢,你且说说看,老夫今日究竟乱了什么秩序吧,也让老夫有则改之么。”

虽然听出了对方语句中的不快之意,但沈敏还是不慌不忙的说道:“譬如众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迷失了方向,领头之人难道不是应该先点燃手中的蜡烛,让周边的众人看到光亮而自动聚集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往前走吗?

现在的大宋朝廷,在秦相独断一十五年之后,和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的众人何其相似。陈公不先点燃手中的蜡烛,让众人看到光明,反而先疾呼众人向你靠拢,处于黑暗中的众人又怎么能够没有迟疑呢?

所以,学生以为,陈公今日试图说服洪氏追随于你,的确是错了,错在陈公你的说服方式啊。只要陈公让天下人知道,这大宋的光明就握在你的手中,不要说洪氏不会出现犹豫,就连天下人也会自发的聚集在陈公的身边有了天下人的发声襄助,陈公还担心做什么而不可得呢?”

原本还想着随时出声拦截结束谈话的洪适,听了沈敏的言论后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眼下的局势又转回到了自家手中。沈敏的急智,让陈康伯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也让洪氏暂时脱离了眼下朝中的政争漩涡。

陈康伯显然也没想到,洪家一名子侄会有这样的口才,一下便将自己先前占有的优势给抵消了。他如果再继续坚持自己先前的主张,就似乎不再是为了大义而要求洪氏支持于自己,倒是有了几分争权夺利的私心了。

在今日来吊唁的场合,这种举止显然是不恰当的。陈康伯认真的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沈敏,这才转头向着边上的洪适说道:“想不到洪家除了你们三兄弟外,又多了一位栋梁之才,不知这位三郎究竟属于洪家哪房的子弟啊?”

第八十三章 父子

站在船上的陈康伯对着码头上送行的洪氏兄弟挥手作别,很快他乘坐的官船就顺着昌江向下游的鄱阳城行去了,在顺风的吹拂下船速颇快,很快码头上的人群便渐渐远去,直到不可分辨为止。

陈安节这才敢出声对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父亲问道:“阿爹,洪家什么都没应承下来,我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些虎头蛇尾?这不是白费了你亲自跑来吊唁洪公的苦心吗?”

负手站在船头的陈康伯看着两岸的青山悠悠说道:“再待下去,倒是成了我以势迫人了,那就有违我今日前来吊唁的意愿了。

那个沈三郎说的好啊,这件事上我确实犯了一些错误,与其先纠和江西士人追随于我,倒不如先点亮手中的蜡烛引众人跟随于我。这秩序一乱,我们就失去了大义的名分,和争权夺利的秦党众人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陈安节心中大感不服,原本他以为自己在洪家的言论,就算帮不到父亲折服洪氏兄弟,传扬出去起码也能让外人知道,自己父子向洪家提出的请求乃是出于公心。可谁能想到,会冒出这样一个才加冠不久的年轻人,轻描淡写间就把他们父子的一片公心变成了私欲,这可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虽然陈康伯这些年同样被秦相打压,可是在秦相眼里,陈康伯还是不及那个全节而归的洪公的,因此陈安节的日子却要比洪氏兄弟顺畅的多。以至于今日被沈敏压了一头的事,让他心里更是倍感挫折和不忿。

现在听到父亲还在夸奖那个沈三郎,他就更不乐意了,于是不免脱口说道:“孩儿看这沈三郎未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牙尖嘴利不代表能够做事啊。

而且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如何能够说得出这样深刻的道理,遮莫不是洪家有人猜到了阿爹的来意,故意教了他这些话语,让他适时出来绝了阿爹的心思吧?”

陈康伯神色古怪的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看的陈安节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去,方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有嫉妒心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能够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才能远过于你的人存在,但是因为嫉妒别人的才能,就听不进别人正确的话语,这就是同你自己过不去了。

你可知,当日官家南渡之时,张德远才可治国,智能察奸,声望为众望所归,可为何他既不能领导北伐大业成功,之后又为秦会之所驱逐出朝中吗?”

陈安节茫然而不能答,陈康伯叹息了一声后说道:“就是因为其不能容人啊。张德远不能容忍岳、韩之将占据北伐首功,不听部下之良言,方有淮西之变,致北伐大好形势毁于一旦。

而面临这样的危机,其又不肯同赵元镇和解,导致秦会之上台窃据权柄,方有我正人君子被打压一十五年的惨淡。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辈难道还不能汲取教训相忍为国吗?洪氏终究是忠义之家,他们家中人才鼎出,正是壮大了我辈之势,这又有什么不好?”

陈安节赶紧拱手作揖,向父亲请罪道:“是孩儿一时鬼迷心窍了,看着沈三郎年幼却有这样的见识,孩儿总觉得自己是白长了岁数,这才有所不忿啊。”

见到儿子知错,陈康伯心中也甚是快慰,他随即转身向舱内走去,口中则对儿子吩咐道:“我去舱中小歇一会,船未到鄱阳城就不必叫我了。”

陈康伯虽然竭力开导着儿子,但是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却出卖了他的心情。老实说,对于洪氏子弟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年轻后辈来,也是让他大吃一惊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年轻人不姓洪而已。

靖康之变对于大宋的士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除了那些底蕴不足的小门小户还抱头于经书之内,试图恢复靖康之前的世道。有见识的名门望族,都开始注重培养家中子弟的实用才能,以确保乱世中能够保全家族。

正是这些经历过靖康之变的士人们才能明白,一个有才能的弟子对于家族来说有多重要。比如洪皓一家之所以被人高看一眼,除了洪皓本人在北方守节15年的经历外,洪适13岁掌家而能保护全家上下周全,也被时人视为不可多得的人才,甚至受到过官家的嘉奖。

这沈敏如此年轻,便能同自己这位朝中高官侃侃而谈,而丝毫不露怯意,可见是个能干大事的。而其话语有理有据,并不是泛泛而谈,这就更难得可贵了。

洪家收了这样的弟子,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家族的传承在五、六十年内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只是江西一共就这么大,洪家兴旺起来了,陈家不就危险了么。陈康伯一边忧心着,一边走入了船舱。

至于站在码头上看着官船远处的洪适等人,看到船只变成远处江面上的一个黑点之后,方才转身向着村子返回。

落在后面的洪适,看着众人同自己这些人拉开了距离之后,方才冷不丁的开口向身后的沈敏问道:“三郎,如果换做你是陈公的话,你会从何处下手,去点燃吸引众人目光的烛光?”

洪遵和洪迈两兄弟都撇了一眼到沈敏身上,不过两人这时倒也没说什么,显然都想听听沈敏会怎么回答兄长这个问题。

刚刚被洪适光明正大的坑了一把,沈敏算是有些明白,这位为什么13岁就能当家做主了。如果不是仗着穿越者的先见之明,他恐怕还不够人家一只手玩弄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面对这样的人物,沈敏干脆的放弃了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转而老老实实的把心中所想交代了出来,“噢,如果换做学生是陈公的话,这第一件事自然是兴办教育,编订教材,把秦氏过去15年里安插在教育系统内的人物一并开革,从而先在年轻士人中肃清秦氏灌输给他们的遗毒。”

洪适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沈敏惊讶的说道:“就这样?不抓朝中的人事和财政之权,反而先去抓教育之权?这就是你的第一步了?”

差点撞上前面突然停下的老师的沈敏,先是向后退了一步,方才点了点头应承道:“正是如此,先理清教育上的问题,就是学生设想的第一步。”

洪适沉默了一会,接着问道:“为什么?”

沈敏道:“因为这世间不管做什么事,终究都绕不过一个人字。弟子看了不少史书,尚未看到有人能够一人成事的典范。

所以不管做什么事,得人方才是第一要务。若是手中无人,哪怕你制定的计划再完美,让一群别有用心之人去操作,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而已。

是以古之名将,欲教练军队战阵之术,不是直接对着整只军队进行战术训练的,而是以一教十,以十教百,以百教千…直到军中人人学会为止。

今日要洗刷秦太师留下的弊政,自然就先要清理秦太师教育出来的人员,否则你在上面喊的再怎么大声,底下的官吏依旧因循守旧,这世道又会有什么不同呢?而百姓感受不到朝廷政策有什么好的转变,又为什么要出声支持你呢?”

洪适饶有兴趣的咀嚼了一下沈敏的话语,突然对着一旁的洪迈说道:“三弟,你先带着他们回家去,灵堂之前也不好无人伺候。”

洪迈不以为然的撇了一眼沈敏,方才答应着带着几个侄子向老宅走去。看到周边无关人等远离,码头边的树林处只有洪遵、沈敏、自己三人后,洪适方才继续向沈敏问道:“那么如果现在我家想要点亮蜡烛的话,又该怎么做?”

沈敏沉思片刻之后,还是回了同一句话,“还是应该办教育。”

洪适扬了扬眉毛道:“我鄱阳洪氏虽然在家乡小有名气,但并无治学之名声。我家就算不顾及士林的眼光开办书院,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上门学习,而且以我家这样的情况筹办书院,恐怕也容易招惹朝廷的疑忌啊。”

沈敏摇了摇头道:“学生所谓的办教育,不是办为进入仕途而学习的士人书院,而是为了开启民智,专门面向孩童进行识字教育的小学校…”

第八十四章 小学教育

沈敏说起的小学,洪适很快就想起了《大戴礼记·保傅篇》中的一段话: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小学,小者所学之宫也。……古者八岁而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

虽然他能理解沈敏所说的办小学校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无法把小学同办教育蓄养人才联系起来。因此便不由问道:“三郎你说办小学以教导孩童文字,这我大约能够理解。教化乡民,这原本也是我辈士大夫之职责么。

但读书进学这种事还是需要依靠个人天分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读书而成为朝廷所需的栋梁之才的。教导那些孩童读书,最终却无法让所有人鲤跃龙门,反倒让许多人失去了养活自己的本业,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更何况即便饶州府比其他地方稍显富裕,中、下等户也不可能让自家孩子无所事事的在学堂里读上十来年的书,除了白白耗费米粮之外却无任何收益的状况出现。

以这样的方式去筛选可用的人才,恐怕是花费巨大,而所得甚少吧?”

沈敏低头看了看地面上的泥土,沉默良久后为自己的主张分辨道:“今日朝廷之威仪在于州县,而乡里则为胥吏和大族豪右所共治。

熙宁初年,王相公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而起本朝变法之源。等到了神宗皇帝去世,旧党返回中枢后,新法大多偏废,唯保甲法等一二新法留存了下来。

朝廷南渡之后,保甲法又改为都保制,虽然改了名头,但内中法度几乎毫无变更。以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力者一人为保户;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选为众所服者为都保长。

保内设置有挂牌,以书其保内户数姓名。同保中如发生:强盗、杀人、放火、强奸、略人、传习妖教,造畜蛊毒等罪行,而诸家知而不告者同罪。

虽然王相公制定这一法度,其目的一在除盗;二是补充募兵兵员缺乏的问题;三是为国家节省养兵财费。但自保甲法实施以来,此法可谓是困百姓有余,而实无益于军务。

以学生的眼光看来,保甲法之所以未能发挥制定者的意图,一在于朝廷对保甲法的期待太高;二在于从都保张到保长的人选出现了问题。

保甲法用于控制乡村的百姓,和对付一些小的匪盗团伙,应该来说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但是想要让普通百姓: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这就有些难以做到了。

让这些百姓缉拿盗贼保卫自己的家园,他们还是有着一定积极性的。但是调动保丁远离家园,去前线服役,让他们去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敌军,打赢了未必有好处,打输了还要丢掉性命,保丁们自然就丧失了作战的意志。一遇到敌军就卷堂大散,这种情形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学生以为,朝廷应当降低对于保甲法的期待,除了缉拿盗贼维持治安的任务外,应当严禁将保丁抽调去一县之外的地方。只有在本乡本土行动,这些保丁才会敬畏于都甲制度,不会偷偷跑路,免得连累了家人。

其二便是挑选干练而有上进心的人担任保长和都保长,挑选这些人选时不应完全由县内官员指定,而应该由县内的士绅和百姓代表共同讨论决定。

至于人选,应当首先从受过一定教育的人员中挑选推举。所以我们要在各县广设小学吸收中下户子弟入学,为日后乡村的治理培育人才。

学生以为,都保制度不应当成为州县官吏欺压百姓的工具。它应该成为保护乡里,为百姓抵抗县内官吏不法行径的组织;也应该是将朝廷颁发政策解释给民众的渠道;更应该是把民众的心声传达给朝廷的代言人。

也只有让都甲制度转变为民众手中的武器,都甲制才能真正发挥出设计者的本意,在平时维护乡村的社会治安,在战时为国家提供物资和人力。

否则的话,都甲制就是套在民众身上的一副枷锁,只能让乡村的百姓感到畏惧愤恨,令他们只会服从于控制着枷锁的看守。朝廷虽然能够借此控制住乡村的一时稳定,但我们的敌人一旦攻入国境,也同样能够借助那些投降的官吏,借助都甲制迅速安定乡村,这是有害无益之制啊。”

洪遵还在这里推敲着,沈敏刚刚对于都甲制的改良是否可行,这一制度改变后对于乡村会带来多大的变化。洪适已经若有所思的向沈敏问道:“这么说来,三郎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兴办的这个小学校,教授的内容恐怕不是四书五经了吧?”

洪适能够这么快领悟到这小学校兴办的关键,沈敏也是一惊,不过既然他已经把计划说到了这种程度,这临门一脚也就不可能再软下来了。

于是他深呼吸了一次后说道:“师伯说的不错,学生以为,这小学校教授的内容应当尽量粗浅,且贴合生活实际才对。

笼统的来说,只要教授两门学科,一是语文;二是数学。语文主要教他们认字和写作,能够达到写作书信和普通公文的程度就足够了。数学则主要教授基本的加减乘除和土地面积测量办法。

只要小学毕业能够达到这几项要求,那么这些人基本就能够理解朝廷的政策,和政策实施过程中官吏有没有上下其手的问题了。

而且这些人中如果确实有读书天赋的,还可以再挑选出来进入洪氏家学学习。当这饶州一府六县的乡村之间,到处都有洪氏所兴办小学的毕业生时,洪氏手中的蜡烛难道还不算点亮了吗?”

洪遵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弟子的话道:“教育乃是国之根本,更何况你这小学教育不仅涉及到乡村的教育改革,还将决定今后整个乡村的治理变革,怎么能够由我们洪氏来主导这件事。照我看,此事起码也应该同州县长官商议一下,让官府来主导这件事才是合乎朝廷法度的。”

洪适却不以为然的反驳道:“二弟这就有些迂腐了,先不说这都甲制改良之事首先就让州县官吏不快了,他们未必会支持我们。

光是这个无利可图的小学校兴办事宜,恐怕也没几人会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这可不是兴办州县官学,建成之后起码能给他们带去名望,日后官学里出几名进士也能结一个善缘。

这教贫苦家庭孩童识得几个字,让他们好歹不做个睁眼瞎的小学校,既不可能给他们带去名望,今后他们也不可能从这些小学校毕业的百姓身上获利,说不定还要让他们捐助一些银钱出来办校,他们又怎么肯出来主持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务。

如果把这事汇报给州县,恐怕就要石沉大海没有答复了,而我们也就不能不顾及州县的面子擅自行事了。因此,这小学校要不要办,我们自己先讨论出个结果,然后再邀请乡亲父老公议。这事能办则办,不能办就干脆不要声张,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洪遵对于兄长的说法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他心里倒是很明白,兄长说的确实是大实话。他要是坚持把这事先递交给州县,恐怕就是一个不了了之的局面。可是沈敏提出的这个方案,可不仅仅是有利于自家,而是确实给眼下混乱的乡村治理提出了一条出路。

虽说现在的乡村再怎么混乱,也是不可能影响到像洪氏这样的地方名门的。但是经历过金兵南下举家逃亡的洪遵,自然知道乡村如果再继续这样乱下去,只会让整个国家的基础都开始动摇起来,搞不好就是出现第二次靖康之变。

在金军的马蹄下,独善其身的洪氏难道就真能保全自己吗?事实上,针对大宋乡村社会的弱肉强食之态,大宋的有识之士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大家都没能找到解决之道而已。比如现在声势渐起的理学,其核心思想就是打算用宗族和礼仪尊卑来约束乡村中的乱象,从而恢复乡间的社会秩序。

这些理学家们的想法自然遭到了其他有识之士的反对,这些士人一针见血的指出,用宗族和尊卑等级来构建乡村秩序,只会让平民百姓更容易被地方豪强大户所控制,最终让朝廷彻底失去对于乡村社会的控制,这就是一剂饮鸩止渴的毒药啊。

第八十五章 残词

相比较而言,沈敏刚刚提出的对于都甲制度的改良,倒是更符合士人对于乡村秩序的想象。以士人教育出来的百姓去管理乡村,既能够保证士人对于乡村的控制,又确保了乡村对于胥吏的不法行为有了一定的抵抗能力。

在过去,士人们对于保甲法最大的诟病就在于一点,这种以武人治理乡村的制度,虽然能够控制住乡村百姓,但无疑也将士人在乡间的影响力大大的削弱,从而增强了武人在基层的影响力,这令他们回忆起了,五代十国武人支配一切的恐惧。

王荆公推动变法不成,和失去大量底层士人支持是分不开的。而眼下沈敏的建议,却巧妙的避开了士人的担忧,并进一步加强了士人对于乡里的控制,自然极大的化解了底层士人对这一办法的抵触情绪。

此外,说些不好听的就是,经过这样的改良之后,士人在县内政务上也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此后朝廷县官将无法绕过本地士人,推行一些明显不利于地方的措施了。士人在地方上的话语权,将会由暗化明,从而变得更有力量。

这样的前景,实比那些理学家们在乡间塑造什么庶人宗族,把乡村化为一个个家族的自留地要强的多。这不就是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乡村版么,而这也是天下士人最乐于接受的一个价值观念。

这种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众的策略,自然不应该因为自己所坚持的程序问题而被搁置。洪遵不由就此沉默了下去,而洪适可没有再询问这个弟弟的意思,他转而向着沈敏说道:“三郎心中果然大有丘壑,不过涉及到兴办小学校一事,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既然三郎你有这个想法,不如做一个详细一些的规划,让我参详一二可好?”

如何在这个时代的大宋境内兴办小学校,对于沈敏来说也是一个相当麻烦的课题。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建立小学校和设置小学课程,但却没办法去了解州县官员对于这种新式学校的态度,如何去吸引当地的孩童入学也是一个大问题。

但是有了洪适的参与,他所烦恼的这些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而且以洪氏的名望,还能吸引当地的士人加入学校教学,减轻小学校招募老师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够建立起一所小学校,他就能够把建校的经验用于其他地方去了,这真是何乐而不为呢。

望着沈敏远去的背影,洪遵忍不住向兄长问道:“我们这么做真的合适吗?这兴办小学校和对都甲制进行改良等事宜,做起来就是好大一篇文章,如果真的有效果的话,整个国家的面貌或许都会大为改变的。这样的事不先汇报于朝廷,不同州县相沟通,恐怕是有违臣子之道的吧。”

洪适转头看了弟弟一眼,颇为严肃的说道:“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在无法确定这一政策是否真正有利于国家和百姓之前,我们才要先验证一二。

我洪氏出头做这件事,哪怕是失败了,事态也不会超出饶州一府六县,对于整个国家来说,不过是毫末之损。但把这个政策上报给朝廷、州县,难免会有好大喜功之辈拿这个政策向朝廷邀功,最后把好好的政策给办成了祸国殃民之政。

而且令人担心的是,这兴办小学校和改良都甲制,看起来和熙宁变法瓜葛甚多。三郎海外遗民也,对此没有什么敏感性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们可不能轻易对待啊。盲目的送上良策,却被视为意图挑起朝中党争,这不就太冤枉了么?

所以,与其去同朝廷、州县讨论这些政策,倒不如先施行于乡里。若是这些政策真的富有成效,州县官员自然会将这一变化汇报给朝廷,然后朝中自会派人下来采访的。这不比我们空口说白话强吗?

按照三郎的说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想要众人靠近于你,需要的不是大声疾呼,而是一点光明啊。”

洪遵情不自禁的想要点头认同,不过很快他就强行忍住了这个举动,转而向着兄长疑惑的问道:“这么说来,兄长你已经认可三郎成为我的弟子了吗?”

洪适低头沉默了一阵,并没有立刻回答兄弟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便从袖袋内抽出了一张折叠的很好的纸张交给了弟弟。

洪遵充满不解的接过兄长递过的纸张,打开扫视了一眼之后,有些不明所以的抬头向兄长问道:“这是兄长写的词?兄长倒是好雅兴,不过怎么连半阙都不到。可是眼下恐怕不是谈论诗词的好时机吧?兄长把它给我是什么意思?”

洪适望着远处的村子,头也不回的说道:“这可不是我的手笔,而是你这位好徒弟的在鄱阳城码头的见景生情,你大嫂当时正好听到这大半阙词,一时觉得气魄不凡,这才用心记下收藏了起来。而你同我说,你这位弟子不治经典,不喜文学之事?”

洪遵见状立刻回道:“确实如此,三郎对于经典完全只是掠光浮影,并无深入研习之经历,这我可以打包票。而从我抵达台湾开始,到带着他返回临安,这段时间都未曾听到他谈论文学之事过。

我以为,若是让他就理财或治理民众写一篇策论,说不定他还能提出让你眼前一亮的策略。但要求他写出一两首诗词来证明自己的文采,恐怕就是真的在为难他了。何况,这词虽然不全,可这前面几句气魄极大,岂是普通人能够写得出来的。”

洪适却不以为然的回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话语,也不是普通人能够说的出口的啊。看来,二弟你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子了啊。”

洪遵沉默良久之后,方才说道:“我只是为国惜才,不欲三郎误入歧途,坏了一根真正的国家栋梁啊。”

洪适回头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说道:“二弟既然有这样的心思,那么又何必去阻扰三郎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身为师长,总应该知道何谓因材施教的故事了。对于普通人的教育,只要把他们困在学堂之中,用不断的抄写和背诵,就能把经义灌输到他们的脑子当中去,然后让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去体会圣贤大道就可以了。

但是,像三郎这样拥有自己主见的年轻人,他们天生就会寻找属于自己的道理,想要让他们麻木的接受经义,只会让他们远离圣贤大道,这是得不偿失的举动。

如果你真的想要让三郎倾慕圣贤,重要的不是告诉他要做什么,而是告诉他为何要这样做。只有让他切身体会到,只有遵循于圣贤大道前行,他才能完成自己的理想,自然他就会亲近圣贤之道,从而纠正他身上那些不好的习惯啊…”

洪遵这下是真的什么怨言都没有了,他向着自己兄长拱手行礼道:“谨受教,我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教育三郎了,多谢兄长指点。”

洪适笑了笑说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谢不谢的。不过你此前有句话说的不错,这沈三郎确实是只老虎啊。如果你能真的教好他,则必可为我洪氏今后的一大助力。可若是教错了,恐怕连我们都要受到牵连了。所以,我希望二弟你要多加勉励了。”

洪适嘴上虽然轻描淡写的安抚着这个弟弟,但是他心里却依然有些芥蒂。无他,这残阙中最后一个江字,每每都让他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

配上之前这些描绘北国雪景风光的语句,他之前就是无法拼凑出一句以江字开头的语句,以结束上半阙。说到底,他想出来的语句,实在是压不住前面这几句雪景描写的峥嵘。

直到今日沈敏在堂上同陈康伯侃侃而谈,他才灵机一动的想到,想要收束这残阙的前面几句,除了江山如画或是江山妖娆的比拟外,其他语句都小气了些啊。

可若是用上了江山来比拟,这就不仅仅是一首用词大气的诗词了。这词的气象,大约就如同汉高见始皇帝时说的那句话相媲美了。洪适虽然不想做刀笔吏,但也确实不愿做什么乱臣贼子,因此便只好看一看这位沈三郎究竟想做什么了。这兴办小学校,说来也是对三郎的一个考验啊。

第八十六章 上巳

三月的临安,已经是一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了。这个时候的临安晚上虽然还需要盖着一席薄被,但是白天的太阳已经开始展现出一些威力来了。

农历三月初三正是“上巳”节,我汉家自古流传下来的情人节。虽然大宋的青年男女对于情感的抒发,已经大不如秦汉隋唐的前辈们那么奔放热烈。

但是今日西湖边上依旧是游人如织,大半个临安城的年青男女都跑到西湖边上,在柳荫花丛深处踏青游玩,不少年青男子还会候在一些交通要道之处,去瞧一瞧从此经过的,那些往日难得出门的大家闺秀或是城内声名远播的花魁行首。

一向爱热闹的大宋官家赵构,此刻却枯坐在凤凰山东麓的一间山亭中,一边翘首望着被山头遮蔽的西湖方向,一边口中漫不经心的背诵着:“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站在一旁伺候的内侍张去为、康谞、陈永锡等人,看着亭内案上画了一半丢下的花鸟图,和官家频频向西北方向眺望的姿态,哪里会不知道官家现在心痒难耐的心情呢。

张去为不由上前对着赵构劝说道:“官家,今日好歹也是上巳节,您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连平民百姓都不会在家中待着,也要出门去踏青接些春色回来。

官家这些日子这么操劳国事,连读书作画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不如就趁着今日出外散散心,也去西湖边上看一看民间百态,问一问百姓之疾苦,也算是顺便探访民生了。官家以为如何?”

康谞、陈永锡两人也连连附和,认为官家自去年秋末以来,一直都是宵衣旰食,夕惕朝乾,辛劳的程度都快要赶上古之圣王了,的确是应该好好放松一些,以免熬坏了身体。

虽然知道这些内侍说的大半都是虚言,但是站在亭子里吹着山风的赵构也还是觉得很是受用。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以来过的确实辛苦了些,想到这里他不仅又想起了秦桧的好处来,这位大宋的独相虽然喜欢揽权,但确真正让他过了十五年的太平安乐日子。

而等到秦桧一去,不管是主战派还是秦党的党羽,便又都开始不安分了起来,使得他不得不放下悠游的生活,重新执掌起了朝政。

只是此时的他,在过了十余年的太平安乐生活之后,对于朝堂上的那些政务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了。如果不是他心里清楚,手中没有权力就无法安享晚年的话,他都想要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换取一个富贵闲人的安乐生活了。

然而,这个世上已经找不到第二个秦桧了。他能够对秦桧放下心,任由对方独相15年,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绍兴和议加上冤杀岳飞两事,已经让秦桧声名扫地,只能借助他的支持坐在相位上,只要他愿意随时能把秦桧从这个位子赶下去。

而秦桧同样也是一个聪明人,从来不去试图洗刷这两事中自己的罪名,所以君臣两人还能互有默契的相处这么久。

但是,这秦桧的养子就有些不大聪明了,这两年到处销毁关于养父事迹的记录,试图把秦氏从建炎以来的行为一一洗白。他这是想要做什么呢?把养父洗白了,这些罪名难道要推给自己吗?坏了自己的名声,这朝中一党独大的秦党,可真就要当曹操了。

难以容忍秦氏行为的赵构,不得不亲自出手打压朝中的秦党,绍兴二十六年的正月还没过完,曾经朝中一手遮天的秦党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是随着他用张浚、折彦质、赵汾、叶三省、王趯、刘岑等主战官员替代了朝中秦党的位置之后,另一个麻烦就冒了出来。这些被秦桧打压了这么些年的主战派,直到今日也没有放弃北伐恢复旧土的念头。

而随着秦党被他打压下去之后,朝中主和派的势力大为衰退,面对声势越来越大的主战派,他们简直毫无抵抗之力,这样的朝中局势却又不是赵构所乐于见到的了。

一想到这些烦心的政务,赵构想要外出散心的念头顿时退去了。他摆了摆手叹息的说道:“算了,朕一出门,又要兴师动众,到了西湖也只是扰民,没的坏了百姓踏青的兴致,还是免了吧。”

康谞、陈永锡以为赵构是故作姿态,于是还在继续劝说。唯有张去为看出了赵构脸上不耐烦的神情,知道官家确实是打消了外出的念头,于是立刻转移了话题道:“陛下的仁厚已经快要赶上仁宗皇帝了啊,为了百姓的兴致,宁愿委屈自己。

就好像昔日仁宗皇帝连夜批阅奏折,想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但是担心会因此形成定制增加了宫内的花销,于是干脆选择了饿着肚子休息。外头的百姓若是知道了官家今日的言语,必会如赞颂仁宗皇帝一样,赞颂官家的仁德的。”

听到张去为的话语后,康谞、陈永锡两人才醒悟了过来,赶紧夸耀起了官家的仁德之心。赵构摸着胡子笑眯眯的听了几人对自己的歌功颂德之言后,方才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张阁长,望仙桥的事弄的如何了?”

张去为感觉自己的后颈一凉,赶紧收敛了笑容认真的回答道:“回官家,韩国夫人已经将望仙桥的宅子让了出来,昨日之前已经带走了一些随身细软,剩下的笨重物什都留在了宅邸之中…”

注意到官家侧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倾听着自己的汇报,他更是不敢怠慢的接着说道:“小臣已经派人搜检过了秦家奴仆带出的细软,并无什么违禁的文字。不过小臣还是让皇城司的人收买了两个秦府内宅的奴婢,让她们小心注意着韩国夫人和秦少傅的动向,看看他们有没有私藏秦太师留下的字纸。”

赵构听后明显放松了许多,不过他还是对着身边这几个体己人说道:“朕倒不是不放心秦太师,只是他这十多年来独掌相权,也未必会如同当初对朕那么诚心正意了。

朕就是担心他老来糊涂了,留下一些不该出现的胡言乱语,坏了君臣之间的道义。朕倒是不怕他把一些事推到别人身上,就怕外面那些愚夫愚妇真的信了他的胡话,闹的朝中混乱不堪,那就没甚意思了。

不过,张阁长,你是怎么对韩国夫人说的?可别让朕落下什么话柄啊。”

张去为战战兢兢的说道:“秦太师在时,有卜者说过,望仙桥一带有王气。小臣让人在外宣言,王气在秦宅。韩国夫人听说之后,很快就同意把老宅交出来了。另外…”

张去为停下对着亭子外的小内侍招了招手,很快一个捧着长条锦盒的小内侍踏着小碎步走了过来,把手中的锦盒打开,让张去为取出了盒子里的一个卷轴,又赶紧退出了亭子。

拿着卷轴的张去为向前走了两步,在康谞、陈永锡的帮助下,把卷轴展现在了赵构面前后说道:“为防万一,小臣以为还是对秦宅都挖上一遍比较安心。这是修内司对秦宅的改造图纸,还请官家过目。”

赵构撇了一眼后说道:“嗯,就照着这个图形改建好了,不过中间的空地留着,日后不妨在此开个池塘,这样不用出门就能泛舟湖上了。先拆了这什么一德格天楼吧,听说秦太师这些年最喜欢待在此楼…哎,真要按照这规划去改建完成,恐怕没有百万贯是建不好的吧。”

看到官家对这张仿照皇城描绘出来的建筑图如此喜爱,张去为和康谞、陈永锡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向着赵构说道:“官家这些年来勤廉自苦,连皇城也没怎么大修,实在是太委屈了些。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官家花点钱修点园子,谁还能说些什么?”

赵构摇了摇头道:“内库的钱还是不能动,虽说咱们和北面讲和了这么些年,但是朕一想起十余年前那些阴魂不散的金兵,还是得留着这些钱以防不测啊。”

张去为转了转眼珠后,对着官家说道:“其实小臣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既能修起园子,还能不花内库的钱。就是…”

赵构的兴趣果然被张去为引发了出来,不由看着他说道:“就是什么?有什么便直说,你们都是朕的体己人,难道还不能在朕面前说几句真话吗?”

第八十七章 找钱

“小臣以为,既然现在内库的钱动不得,那么倒不如再找一些其他的进项,用来改建秦宅,日后也好作为官家一个休闲之所在。”张去为小心观察着赵构的神情说道。

而赵构也果然被心腹内侍张去为的提议生起了兴趣,不由有些热切的看着他问道:“张阁长既然如此提议,莫非是想到了什么新的进项不成?”

张去为这才大着胆子说道:“小臣倒是没想出什么新的进项,只是想着不如改一改现在朝廷出售官职的办法,从而弄一笔钱出来给官家修一修园子,还请官家首肯。”

赵构听后顿时有些不悦的说道:“官爵者,国家名器也。当日朝廷南渡,和北面战火不断,各地财赋不能及时送来行在,方不得不暂行此下策。

如今四海升平,朝廷科举取用的进士们尚且不能得一美职,此时还要出售官职于民间,岂不是让百姓以为,朕是重财轻士之人,传扬出去这像什么话。

而且,低阶的官职卖不起价钱,高阶的官员又少有人买的起,折腾了半天没得几个钱,岂不是平白坏了朕的名声。更何况,这卖官必须通过前朝,到时候他们也未必肯将这钱送来内库,这就更没意思了。不妥,不妥啊。”

耐心等待赵构说完之后,张去为才开口解释道:“官家息怒,小臣说的不是朝廷这种卖法,而且出售的对象也不是我大宋境内之人,还请官家明鉴。”

赵构顿时有些糊涂了,他诧异的问道:“张阁长这话朕就有些不明白了,不是朝廷这种卖法,还能有其他卖法不成?我大宋的官职不卖给宋人,还能卖给谁去?”

张去为清了清喉咙后说道:“小臣的意思是,陛下不如在殿前司找一只空头的军队出来,然后出售这只军队的武职。这只军队今后既不用来领兵作战,也不发俸禄赏赐,就只是挂个名字卖官职而已。

至于出卖官职的对象,则是海外各地的民众。小臣听说,海外各国甚为推崇我大宋,这些国家的权贵势要更是以穿汉服习汉文读汉书为风雅之事。

上层风气如此,下层民众就更是对我大宋之人仰慕不已了。因此小臣想到,如果把我大宋的官职卖于这些外邦之民,既能解了官家日后荣养所在的麻烦,也能给这些外邦之民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构这下终于心动了,不过他还是颇有疑惑的问道:“张阁长,你确定那些海外之民会花钱买这样的空头官职?仅仅是用来光宗耀祖,而不向朝廷提出什么要求?

哎,还是不妥,宫内难道还能拿着告身去海外一处处吆喝叫卖吗?那把我大宋的官职当成什么了,总不能让那些海外远人看了笑话去。太丢我大宋的面子了…”

虽然赵构连连摇头,似乎已经否决了这个卖官的提议。不过极了解他的张去为却知道,其实官家已经心动了,只是担心到时官职卖不出去,又丢了自己的面子,方才做出这样的姿态而已。

于是张去为再次劝说道:“官家圣明,这事要是交给臣等去办,肯定是办不好的,因为大家对于海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些人需要我大宋的官职啊。

可是,眼下朝廷不是招安了一只海上的盗贼么?据那些出海的商人向官府投诉,从北面的高丽、日本到最南方的马六甲海峡,这伙盗贼的船只几乎无处不在,导致他们不得不缴纳了大批的保护费。由此可见,这伙盗贼对于海外各国的情况可是相当清楚的,否则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商人投诉他们了

现在朝廷招安了他们,又宽厚的准许他们在海外岛上继续驻扎,难道还不许他们为官家分担些忧虑吗?小臣以为,不如把这差事委托给他们去办,要求他们一年上缴不少于20万贯的进奉。这样既能解决了修园子的钱,还能测试一下他们究竟对官家有几分忠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构沉思了许久,方才迟疑的问道:“那伙被招安的盗贼,朕记得是叫保安军吧?当日洪景严受命去台湾招抚的,只是他刚回临安没多久就因为父亲的丧事而回乡守孝去了。朕记得洪景严还上过一份谈论钱制的札子,只是当时太师病危,朕都没来及细看。嗯,康谞,你去将那份札子给朕取了来,朕今日倒要好好看一看了…”

在赵构的命令下,康谞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向着山下飞奔而去了。很快他的身影就隐没在了石阶旁的绿树荫中。

坐在石凳上看完了洪遵所写的札子后,赵构也不由轻轻拍掌称赞道:“这洪氏父子果然是有才能的,只可惜光弼去的太早了些,让朕失去了一个贤才啊。

否则光是凭这论钱制的札子,就足以给洪景严加一个相公头衔了。本朝这么多官员,还没有人能像洪景严这样,深入浅出的说明市面上钱荒的原因和危害,并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若是洪景严上的这个札子真的能够实现的话,国家财政倒是要比今日强上数倍了。”

赵构感慨了一阵之后,方才对着身边的三位亲信内侍说道:“根据这份札子上说的,这洪景严把许多想法都推到了自己新收的弟子头上,而他这位弟子就是曾经的海盗子弟。

也罢,既然洪景严这么推崇他这位弟子,他现在又不能为朝廷办事,那么就派人把他那位弟子给召来吧。正好,朕也想问问他,这保安军一年交朝廷20万贯,究竟有没有问题…”

张去为和两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康谞才对着赵构拱手说道:“回官家的话,这洪景严新收的弟子,据说护送着老师的家眷回江西饶州去了,现在并不在临安城内啊。”

赵构有些意外的看了三人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札子,笑了笑说道:“这倒是有趣了,近世之人为了当官,连父母丧事都想对朝廷隐瞒。想不到区区一个海外盗贼为了老师家的丧事,居然放弃了在临安快活,这倒是一个难得的忠孝…”

赵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人,脸色突然就阴郁了下来,过了好久方才意兴阑珊的吩咐道:“派人去江西,把那个什么沈敏召来临安…”

第八十八章 告状一

滃港三庙前的洪宅,过完了“七七”之后,总算是开始安静了下来,竹木搭建的丧棚和灵堂都已经撤去,就连洪府家人身上也去掉了孝服麻冠,只是在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麻布腰带以表示自己在服丧而已。

因为白事而带来的短暂热闹景象散去之后,滃港洪宅和过去有所不同的是,因为洪氏几兄弟选择在这里守孝,倒是给这座老宅带来了不少人气。特别是洪宅西侧的跨院内,每日一早响起的朗朗读书声,很是给这座江边小镇增添了不少书卷气息。

三月的昌江上下,已经是一片绿意盎然,再加上江岸两侧悬崖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杜鹃花,无不展现着一年中最具有生机的美好时节。

就连洪适也忍不住约了洪遵,在自家后院的木亭内手谈一局,顺便观赏下坡上累累的杜鹃花景,和坡下流过的宛如苍翠碧玉般的昌江。光是呼吸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和听着江上艄公不时传来的歌声,已经让两人心旷神怡,一时忘却心中所有烦恼了。

“哎,若是每日都能和家人一起享受这样宁静悠闲的生活,这官其实也没什么做头了。难怪靖节先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宁可归隐于田园了。”

抬头看了一眼兄长对陶渊明一副心向往之的羡慕之情,洪遵不动声色的在棋盘上下了一子,然后开口说道:“靖康之变前,我看太上、渊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金人南下之后,二圣就只好改去五国城坐井观天了。可见,人不能想得太安逸。”

洪适回头看了一眼棋局,应付了一手之后,方才对着洪遵叹气道:“二郎,有时候我都弄不明白,你和沈三郎到底谁才是老师了。说你是他老师吧,我看沈三郎就没从你这里学到几分端正,倒是你被他带的多了几分生气。也不是说你这变化不好,但是对自己的兄长,你就不能厚道点吗?”

洪遵:“…”

就在两兄弟一时陷入了沉默之时,一阵急促的的脚步声从花园小径的石板上传了过来。两人不由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三弟洪迈手中拿着两本书,咬牙切齿的向两人走来,口中还迫不及待的对他们喊道:“大兄,二兄,你们真应该出面管一管沈三郎了。有他这么乱教学生的吗?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么…”

洪遵将手中的围棋子丢进了棋盒中,向着面红耳赤的三弟无奈的说道:“三弟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三郎又冒犯了你不成?

最开始,你说开办不读圣贤书的小学校完全是瞎胡闹;上上次又说三郎用拼音教学生发音是歪门邪道;上次又说三郎根本不会教书,完全是误人子弟;这一次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告状?”

洪迈把手上的两本粗陋册子放在了棋盘上,怒气冲冲的说道:“两位兄长看看,这就是那位三郎编订好的下半年课本,里面都是些燕子回家,小蝌蚪找妈妈的粗浅文章,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圣人之教诲,他这不是瞎折腾吗?

我就说他根本不会教书,有《千字文》这等好用的启蒙课本不用,非要另起炉灶,用一些完全没有文采和韵脚的白文教人。

最可笑的就是,每日上午教半天书,下午就带着那些学童去田野瞎转悠,还说是为了让这些学童不要忘本。这样的教法,孩童还有多少时间温习功课,这还不是误人子弟吗?”

洪适和洪遵两人各自拿起一本册子翻看了起来,两人都没有立即去接自己兄弟的话语。不过片刻之后,洪遵也有些不满的评价道:“这滃港小学,好歹也是我们洪氏捐助的第一所小学,怎么这课本居然用廉价的竹纸,这也太容易坏了吧。”

洪迈觉得二兄这话有为弟子开脱之意,干脆就没吭声,只是把目光注视向了大兄。洪适倒是不慌不忙的翻看了几页,这才慢吞吞的说道:“所以呢?你跑来是打算和我们提什么要求?”

洪迈犹豫了一下后说道:“我就是担忧,这第一批学生要是被教坏了,乡里会觉得是我们洪氏不够尽心,到时坏了我家的名声。滃港毕竟不是祖居之地,一旦恶了乡里,今后父母先人的庐墓何以保全?

这不加挑拣的让乡间孩童入学,百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位成材的,其中大多不过是碌碌常人罢了。倒不如扩大家学的规模,从左近乡里挑拣几个聪明一些的孩童入咱们的家学,这样若是有人有所成就的话,我们洪氏也算是对得起乡里了。”

洪遵顿时皱起了眉头,向着三弟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若只是提携一二乡党,我们也不会开始兴建一所小学校。你要知道…”

洪遵正想把兴办小学校的意义向三弟和盘托出时,却见洪适突然咳嗽着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插话道:“我想问问三弟,自从小学兴办之后,现在外面那些村人对待我们洪家的态度可有什么变化吗?”

洪迈踌躇了一下,方才冷静了一些说道:“这我到没怎么注意,可这同兴办小学又有什么关系?”

洪遵闭上了嘴,而洪适则不慌不忙的说道:“自从士良公在滃港卖下土地置办家宅后,一开始村人对于我家还是比较友善的。

可是自从父亲和我们四人连续中了进士之后,这雷氏族人虽然表面上对我家恭敬有加,可实际却已经开始疏远我家了。因为有一些雷氏族人认为,我洪家之所以能够如此兴旺,完全是抢了他们雷氏的风水,因此常在一起抱怨先祖不该卖土地与我家。

而自从年前我家兴办了这滃港小学之后,这种声音就大大少去了,特别是那些杂姓人家不但对我家称赞有加,还有人送来了不少蔬菜给我们尝鲜。

三弟,虽然此前人人都称呼我家为鄱阳洪氏,可是你我都知道,鄱阳并不是我们洪氏的。因为鄱阳的父老可没把我们洪氏当成真正的乡党,当日阿爹被秦相贬职流放时,鄱阳人可没什么人出来拦路送行。

这小学校培养的本就不是当官的人才,而是为了让我洪氏在饶州府能真正扎下根去…”

第八十九章 告状二

被大哥教训了之后,洪迈虽然减少了许多对于小学校的怨气,可依然怀有不满的说道:“就算照着大兄所言,这小学校是我洪氏今后扎根地方的根基,那也不能由着这沈三郎这么胡乱教吧?”

洪适晃了晃手中的语文课本道:“这怎么会是胡乱教,之前的第一册主要是让孩童学习拼音用法和读音标准,现在这一册则是教导一些生活中的常识和礼仪。我都有些开始期待,第三册课本他准备怎么编写了。

三弟,你要知道,千字文虽然好,但只适合给读书人开蒙。千字文里的内容,不经过数年的苦读,是无法让人真正理解其中的语句由来的。换句话说,真正能读懂了千字文的人,起码也得到十五、六岁之后。

但是我们这小学校可不是用来教导读书人的,让他们花上五六年的时间去学习一篇千字文,学会了其中的典故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这辈子都用不上,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罢了。

反倒是三郎编写的这两册小学课本,我觉得很适合那些小学生。第一教导了他们如何认字发音,让他们今后出门也能同外地人交流;第二教导了他们最基本的常识,能够让他们分辨自己行为的对错;第三是教导了日常礼仪,让他们知道如何去对待长辈、同辈和子侄。

这些知识在我们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对于那些百姓来说,却是可以终身受益的知识。那么你倒是说说看,那些乡民是喜欢我们教他们的子弟读千字文呢?还是这等立刻可以受用的知识?”

洪迈被兄长这番话说的语塞,他二十三岁中进士,这十年里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世情,自然知道往日百姓敬重自己这些读书人,敬重的可未必是他们肚子里的学识,而是敬畏于他们日后能中举当官。

去年年末洪氏兴办了滃港小学,但是周边村子一开始愿意送孩童来上学的,也不过才37人。滃港小学可是免费教学,连课本都是免费发放的,而饶州府比之其他地方要富裕的多,就算是底层的百姓也不是养不起一个不干活的孩童,可却依然没有多少民户送自家子女过来上学。

洪迈原本以为,这些乡民不愿送子女来上学,乃是和他想的一样,不能教导孩童成为真正读书人的学问,根本就没人愿意学。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乡民想的和他恰恰相反,他们是觉得自家孩童太过愚钝,不可能中举当官,才不愿意把孩子送来学校学习,免得既浪费了时间,又把孩子养出一身读书人的坏毛病,变成一个不能劳作的废物。

之后沈敏立刻调整了教学方式,半天学习半天劳作。不仅教育这些孩子们文化知识,还教导他们只有知识才能减轻父母的劳动强度。为了证明这一点,沈敏不仅找人在昌江上建起了水排磨坊,还将稻麦轮作、稻豆轮作等农业种植的经验编成了儿歌,让这些孩童记在了心里。

正是依靠着这种不脱离生产劳动的教育方式,滃港小学才逐渐取得了附近村民的信任,让他们开始将自家孩子送来学习,希望能够从小学校学习一些能够改善自家经济状况的知识。到了这个月的月末,小学校已经有了三个班级,入学了近百名孩童。

只是沈敏的这种教学方式虽然讨好了乡民们,却是极大的恼怒了主持洪氏家学的族人们。和洪氏家学仅仅一墙之隔的滃港小学,因为收了诸多学童之后地方狭窄,沈敏干脆将学校中的一片花园推成了平地,只要天气好就带着学童们在室外上课。

在没有开办滃港小学之前,还真没有人知道这沈三郎教起孩童来,居然有这么多花样。仅仅是一墙之隔,洪氏家学里的学生们,只能从早到晚的诵书。而小学校这边却是从儿歌到游戏,从手工到运动,花样可谓是层出不穷。

家学中大一点的学生还能够克制住自己,但是那些十岁左右的童子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据说有孩童已经在家中跟父母闹着,要求去隔壁的小学校上学,而不去家学了。回乡后接手家学的洪迈,对于这样的现状当然是非常不满的。

以他为首的在家学中执教的老师,都认为隔壁滃港小学的教学方式简直就是有辱斯文,学习怎么可以变得这么不正经和鄙贱。须知道,大家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理国家的大学问,因此教学之间自然应该是神圣而严肃的。

像沈敏那样,提倡为生活而学习,说什么寓教于乐,完全就是扯淡。他们这些人,那个不是寒窗苦读出来的,谁享受过学习的快乐了。读书的快乐并不在于学习知识,而是在于中举当官之后的享受人生。

虽然洪迈并不理解,沈敏是出于什么居心想出了这样荒唐的教学方式,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读书这件事就应该保持着一种神秘感,只有让平民百姓敬畏知识,才能让他们这些读书人能够理直气壮的领导百姓,而不是先去用道理说服他们。

看着洪迈面红耳赤的样子,洪适却是不以为然的。当日金兵南下时,这位弟弟毕竟还太小,没能体会到金人南下时整个大宋风雨飘摇的危局,那个时候他差点都以为自家要做山中遗民,再无可能返回故宅去了。

也从哪个时候起,洪适便知道大宋已经到了不改变就要灭亡的局面了。虽然绍兴和议给大宋带来了十余年的和平,但是一想到当日金兵带给大宋百姓的痛苦和阴影,他就知道眼下的和平终不过是一场虚幻之梦。

只要大宋依旧是过去的大宋,那么迟早有一日,金人或是其他野蛮民族,终究还是要南下的。羊圈里的羊养肥了,狼群也就该来饱食一顿了。而当大宋百姓从这场短暂的和平美梦中醒来时,他们还能剩下什么呢?

正是心中有着这样的紧迫感,洪适才会被沈敏的建议所打动,试图增加一些洪家的底蕴,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份保障。只是他能看到的未来,却未必是洪家所有人能看到的未来,这不就有人撺掇着三弟跑来告状了么。

第九十章 告状三

然而人的心中一旦生起了成见,就很难再放下。不管是沈敏的海盗出身,还是他在教学方式上的不循正道,都让洪迈难以改变心中对于沈敏的看法。

因此即便是他最敬重的大兄为沈敏解释,他也只是在表面上做出了顺从大兄的姿态而已。知道无法劝说两位兄长去阻止沈敏误人子弟的教学方式后,洪迈转而向大兄说道:“既然大兄把这小学校当成了我家扎根于乡里的根本之务,那么就应该让家族中的子弟多多参与小学校的教育才是,怎么能够完全交给沈三郎去办。日后这些小学校毕业的学生究竟是向着他,还是向着我们洪家呢?”

洪遵听的有些不满了,他不由冷哼了一声,为弟子分辨道:“当初兴办小学校的时候,不就是因为家族子弟觉得此事劳而无益,都不愿出来负责,三郎才自告奋勇的接手此事的吗?

现在看着小学校办起来,渐渐走入正轨了,到有人站出来抱怨了吗?三弟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族人到你面前鼓噪一通,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还不是因为三郎办了几个磨坊和作坊用以供养小学校,他们看到有利可图了,才想起这是我洪家要办的小学校,这才迫不及待的想要接手小学校的吗…”

面对两位兄弟之间的争辩,洪适好整以暇的拿起了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润了润嗓子。对于洪迈为什么会对沈敏这么有成见,他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无非就是,他们三兄弟回乡之后,因为有着三位进士把关,这洪家在鄱阳的族学顿时上了一个档次,于是连乐平老家的远亲都送了儿子上门,想要在洪家族学内开蒙。

但是接管了族学的洪迈性子一向刚强,对于想要进入族学的学生,只问聪慧与否,不问关系远近。使得一位来自乐平的族内子弟被拒之了门外,但是这位子弟出自乐平洪氏的强支,一直想要狡兔三窟的洪适自然不会让人这么丢脸的回去,因此在他的劝说下,这位据说头脑愚钝还口吃的子弟被送去了刚开张的滃港小学。

天知道沈敏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仅仅花了不到四个月就改掉了这位子弟口吃的毛病,还让他跟上了其他人认字的课程。沈敏还给这位叫做洪昌的族内子弟的父母写了一封信,称赞他:性格沉稳,思维缜密,动手能力较强,只是思考的比同龄人更深刻一些,所以反应才较常人慢了一些,因此希望父母在家中多多鼓励他发表对事物的看法,不要动不动训斥他。

这位叫做洪昌的族内子弟是否真如沈敏说的那么出色,洪适一时还没能看出来。可是洪昌的父母倒是把沈敏的信当成了宝物,在乐平的亲戚族人中大大炫耀了一通。虽然那边倒是没敢指责洪迈不识人才,不过倒是小小抱怨了一通,他们这一支离开了乐平后,和本家未必太不照顾了些。

乐平距离滃港不过百余里,这些话自然很快就传了回来。洪迈不好跑去乐平对亲戚们解释,便只能把火发在沈敏头上了。只是在洪适看来,这位三弟未免有些冲动了。和他们三兄弟一样,沈敏显然也不可能在饶州府久待的,这短短几个月中,沈敏所展示出来的奇思妙想和办事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洪适对他的估计。饶州府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的年轻人留下来过平淡的田园生活呢?

就算退上一步,这沈三郎真鬼迷了心窍,想要在这饶州府当个教书先生,他身边那些伴当难道会容忍他浪费生命吗?在这几个月内,洪适算是看出来了,这沈三郎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可不是什么奴婢家丁,不仅能文能武,许多人还都有着独当一面的能力。

如果不是二弟从海外亲自带回的沈三郎,他都要以为这位是某个海外土邦的世子了,否则身边怎么可能会聚拢这么多年轻而有才能的人。当然,在经过了这几个月的冷眼旁观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了一件事,就是这位年轻的沈三郎的确是善于发掘和教育人才的。

他不过第一次来这滃港,都没有怎么借助他们洪氏的名望,就已经从周边村子招揽来了董先、陈道等几名私塾老师,帮助他建起了这座滃港小学。这两位他都没有听到过名字的年轻人,一个精于数术,一个沉稳大方,短短不到两周就建起了小学校的框架,说服了第一批孩童的家长,让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送来了学校。

洪适虽然私下觉得,如果两人易地而处的话,大约也能花同样的时间办成这件事;换做二弟的话,也许要多花上一倍的时间。可若是换成洪家的其他人去办,哪怕是三弟洪迈,今天的滃港小学大约也才刚刚成立吧。

至于兴办水车磨坊、手工作坊以补贴学校经费的事,不要说几个弟弟,就是他也办不来这样的财源,他们最多只能购买学田以供养学校。只是,这样的小学校能不能享受学田的政策还真是两说,毕竟不教圣人之学,也就意味着这些小学校是无法中举出仕的,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就失去了回报的可能,而他们试图每县各办一所小学校的计划,又显得规模庞大了。

地方官员要是给了小学校学田的政策,无疑就等于损失了一大笔田税,哪怕他们洪氏现在有三位进士,这些地方官员也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但是,现在沈敏以水车磨坊、手工作坊的收益补贴学校,这就大大缓解了洪氏同地方官员之间的矛盾,也给洪氏指出了一条新的出路。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位沈三郎实在是太能干了些,他不仅在滃港建起了水排推动磨坊,还借此兴办了一只工程队,在沿江各地推销经过他改良的水力轮车。这种改良过的水轮不仅比旧式水排高效,而且占地面积更小,更容易维修,自然也就大受欢迎。

最让洪适诧异的是,沈三郎将修建这种新式水排分成了数个环节,组织人员专门入山砍伐合适的木头,建立木匠厂把原木加工成合适的部件,水排所合用的铁制零件则交给铁匠铺去打造,然后大匠带着一群小工把这些部件运到工地组装建立起来。

虽然这样的分工使得制造新式水排的技术很快便扩散了出去,鄱阳湖周边本就是河流交错的地方,由水排推动的磨坊或其他机械,对于那些大户来说都是节省人力的好器具,新式水排既然证明了自己更好用,自然就有了大量的需求。

从大宋工匠的角度来看,沈三郎的做法是一种相当败家的做法。要知道这样的新技术,足以传承子孙作为家业了。洪适所关注的是,仅仅是这样的简单分工,就让周边村子的村民在空闲时得到了一份收入,让这些人对沈敏感激不尽。而这样的组织方式,还让沈敏以最快的速度赚到了更多的钱,从十二月到三月的水排建设和今年饶州府各处大户下的订单定金,就让他收回了之前的投资。

第九十一章 临安使者

洪适觉得,如果沈三郎在这里安家落户,三五年内做到饶州首富其实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所惊讶的是,这位年轻人在自己赚钱之余,还能收获被他赚去钱财之人的好感,这就是真正的本事了。

当然,沈三郎为了贴补学校建设经费兴办起来的这些作坊,在某些洪氏族人眼中被视为了自家之物。毕竟他们洪氏才是提倡兴建小学校的发起者,而沈三郎不过是替洪氏主办这件事的负责人,那么这些作坊理论上也就应该是属于洪氏的产业才对。

一族之内本就是良莠不齐,哪怕洪皓这一支出了四个进士,也并不代表鄱阳洪氏其他各支都能在举业上有所成就的。因此洪氏的大多数族人,还是要从事农业、商业以养家糊口的。而洪皓父子虽然创下了一门四进士的荣誉,但是常年被秦相打压的他们,也无力给族人带去更多的特权庇护,自然也就没有给族人创造什么发家致富的门路。

现在从表面看起来,沈三郎一下为洪家创造出了这么多财富,这些洪氏族人自然就变的蠢蠢欲动,试图把这些产业划拨到自己手中,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么,这也是家族存在的意义不是。

如果这些族人只是想要分一杯羹,洪适觉得也无可厚非,这也是他这个族长应该照顾族人的责任。但是有些人的胃口实在太大了些,他们想要的可不是分一杯羹,而是想要把沈三郎赶走,接手全部的新办产业,这就有些过分了。

先不说,这沈三郎是二弟的入门弟子,就这层关系上来说,这些族人其实想要吞并的乃是二弟这一房的利益。其次,沈三郎一个外乡人都尚且知道把利益分享给本地乡人,而这些族人却想着要独占利益,这要是传了出去,洪氏的名声不就毁了么。

最后,相比起这些利益不菲的产业,洪适更看好沈三郎这个人。有这样一个人在手上,洪氏难道还会怕没有发家致富的门路吗?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要把制造蜂蜜的蜜蜂赶走,也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小人才干得出这等傻事。

所以一直以来,洪适对于族人的各种明示暗示都当做不知道,就是懒得搭理他们。反正他也料定了,这些族人既没有本事去对付沈三郎,也不敢对自己有什么不恭敬的举动。只是他倒是没想到,他们煽动不了自己,却把三弟给哄了过来。

如果不是有二弟在场,他都真有心好好训斥三弟一通了。身为一名进士,这么容易就受人左右,这今后在朝中又要如何立足呢?

就是洪适冷眼旁观两位兄弟争论的时候,管家洪福匆匆跑了过来。他远远望到了亭子里两位老爷的激烈争辩,因此也不敢直楞楞的走过来,就站在亭子不远处高声禀报道:“三位老爷,宫内派人到了府上,说是要替官家传话给几位老爷,还请三位老爷定夺。”

亭子里的三兄弟闻言都站了起来,洪适快步走到亭子的出口向管家问道:“问清楚了吗?确实是官家派来的人?”“确实是,已经看过朱记了…”

因为宫内的突然来人,使得一场兄弟之间的争吵曳然而止,三人匆匆的赶去了前院,洪适还一边思考着,这个时候官家派人过来究竟是什么用意。

不过洪适的疑惑在见过了宫内派出的使者之后,总算是被解开了。官家这次派人过来,可不是想起了自己父亲对大宋的功劳,而是因为二弟去年上的一份论钱制的札子。当然,官家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君王,还顺便下了一道手书大肆赞扬了一通洪皓的平生功绩。

作为入内内侍省一名排位相当靠后的内侍左班殿直,张世庸能够获得这个外出宣旨的任务,可不是因为他颇受张阁长去为的信赖,而是其他人觉得这份跑腿的任务无利可图,才推到了他的头上而已。

不过在宫内沉浮了十余年的张世庸却觉得,这是一个能够改变他未来的任务。接到了这个任务之后,他托人抄来了洪遵所上的札子,看完之后他便意识到,如果洪遵真的能够做到这份札子上一半的内容,那么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是跑不掉的,谁让现在这位官家对于财货方面的看重,实在是有过于前人呢。

只是他也知道,凭他的身份是攀附不上以气节闻名的洪氏的,而且现在洪氏正在守孝期间,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等到洪氏复起,哪里还会记得他这个小小的内侍。因此他把目光放在了洪遵的弟子沈三郎身上,这位不仅是官家这次宣召的对象,也是预定好将来为宫内敛财的人选。

官家南渡之后,官家身边的内侍一度通过干预朝政和军中人事而获得了莫大的权力,但是这种权力随着苗、刘兵变对宫内内侍的清洗而烟消云散了去。因为这次兵变,宫内的内侍们算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他们想要像大唐和五代时期的前辈那样风光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于是他们现在剩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就是围绕着官家左右,然后借助官家的权力为自己谋取一些好处,日后年老时也好有笔资财傍身养老啊。对于他们这些内侍来说,外放监当官,特别是市舶司的监当官实乃是头等肥缺,其次就是负责督造各种御用器具的督造官。

奈何僧多粥少,这些肥缺不是几位阁长的亲信根本轮不到啊。可是眼下多出了一个向海外出售空头官职的勾当来,趁着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张世庸自然是要好好同这位沈三郎好好亲近亲近的。特别是这位沈三郎的老师,今后还有可能为朝廷办理钱制变革,这就更让他喜出望外了。

搭上了这条线,他的下半辈子就真的有了保障了。因此在洪氏兄弟面前,他倒是表现的相当稳重,几句场面话交代完毕之后,他便对着洪遵说道:“几位官人大约也清楚了,官家命我过来除了向你们慰问之外,其实还有向洪二官人了解钱制改革方面的事宜。

洪二官人年前上的那份论钱制的札子,官家以为是大有利于国家的。可是札子上写的诸多条务,官家还是有些不太了解,需要有个熟悉这些条务的人员在旁以备咨询。原本最好的人选自然是洪二官人,但是官家也不能不让人尽孝啊。

因此官家最后决定退而求其次,让洪二官人的高足沈敏回临安听候召见询问,不知洪二官人可有什么意见吗?”

三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洪遵这才开口回道:“那么还请张内侍稍候,我这就派人把沈三郎找来…”

第九十二章 制茶

在一张简朴的方桌上放着十数杯刚刚泡出的茶汤,站在桌边的沈敏先是和身旁众人一一闻过其中香味,然后便邀请众人一起分汤尝味。等到他们把全部茶汤品完之后,给了大家一点时间回味,沈敏已经迫不及待的向众人询问道:“我觉得编号2、5、9、13这四杯茶的味道还可以,你们觉得呢?”

沈正礼道:“我喜欢3、5、10、11这几杯茶汤。”董先则慢吞吞的说道:“还是5、9、10最合我的口味。”曹乐真则小心观察着沈敏的神色道:“5号和13号的香气最好,其他的我觉得还是不及团茶啊。”齐彦河则皱了皱眉头道:“我怎么觉得每一杯都差不多,不过比团茶可清爽的多了…”

经过了和众人的一番讨论,沈敏方才总结道:“这么看来5号最合大家的口味,不过阿先、乐真,你们再找乡里帮着尝尝味道,看那种茶最受欢迎。毕竟我们制作的茶是要拿出去卖的,可不是给我们自己喝的,不可自己糊弄自己…”

拜上辈子流行了一阵普洱茶热,沈敏倒是去深入的了解一下普洱茶的制法和同其他茶叶之间的区别。虽然他不是什么制茶师,但却起码了知道了后世几种发酵茶的制作流程,特别是这个时代还没出现的炒青法。

宋代的茶叶制作虽然比之盛唐是大大的精益求精了,但是中国古代手工制茶的巅峰却是在明代,确切的说应该是明末清初。而明代制茶所贡献的独特技术,一是炒青法,二便是渥堆。

这两项技术对于制茶最大的贡献,其实就是增加了茶叶的产量。宋代的蒸青团茶,实际上对原料的挑选是非常严格的,不仅只取芽头,甚至还限定了摘取时间。而炒青和渥堆,不仅降低了对于原料的要求,更是增加了茶叶的储藏时间,发酵茶叶自然是越陈越好。

这个时代的茶叶产区大多在淮河以南,也就是说茶叶产区几乎全在大宋,即便是占据了中原的金国,也必须要从大宋进口茶叶。而大宋茶叶产区又被分为两块,四川和四川以外。其中四川占据了大宋茶叶产量的40%,据说一年有将近三千万斤的茶叶产量,也就是说整个大宋一年产出的茶叶大约在6-7千万斤上下。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宋来说,茶叶经济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规模了,基本上每个宋人头上可以分摊到一斤茶叶。只是大宋老百姓的消费水平并没有这么高,其中近一半的茶叶是对外销售的。

而大宋政府对于茶叶贸易从专卖制到茶引制,一年下来大约可从茶叶贸易中收税近300万贯,可见其中盘剥之狠了。

首先茶农所生产的茶是不得私自出售的,一律要卖给官府名下的‘山场’(‘山场’再把收购的茶送到‘榷货务’),山场收购价格以品质不同差别很大,差的安徽茶15文/斤,好的杭州茶185文/斤,最好的海州茶可达850文/斤。

而工人工资是60文/天,4个人工可以采18斤茶。换句话说,人工费就差不多13文/斤了。扣除官府的利息和耗茶,低档茶根本无利可图,高档的茶叶到还有点赚头。

于是到了靖康之变前,茶户已经不愿将自家茶叶贩卖给山场,而是情愿私下贩卖给商人了。而同样的,商人向榷货务购买茶叶,哪怕最差的茶叶每斤也超过了60文,而且胥吏不仅往里面填充陈茶,甚至还填充了因为保管不善而发霉腐坏的茶叶。于是商人也是宁可选择走私茶叶,也不愿在官府这里购买了。

于是到了绍兴年间,除了四川之外,大宋其他地区的茶叶专卖制度几乎名存实亡,改为茶引制度了。茶引分‘长引’、‘短引’,前者用于长途贩运,价格是100贯/120斤;后者用于在当地销售,价格20贯/25斤。

老实说,这种茶引制度虽然简便易行,又省却了许多机构,但是将近一斤茶一贯的茶税,使得湖北一带的私茶商渐渐兴起了。这些私茶商凶猛彪悍又团结,聚集在一起穿越山岭时,甚至连地方军队都不敢去拦截。

当然对于那些有门路的大茶商来说,却又可以通过垄断对金、夏的茶叶垄断贸易获得高额利润,并以五、六折的价格大量向朝廷购买茶引,从而两头获利。

掌握了海上通道的沈敏自然懒得和那些大茶商去争夺对金、夏的陆上贸易,但是陕西、西夏等地5、6贯一斤的茶价,也是他难以放弃的。所以他才找来了饶州当地的茶户,和他们研究制作茶砖和红茶的技艺,这样制作出来的茶叶产量,自然是要远远超出旧法的。

更何况,即便江西这边无法运茶出海,福建他总还可以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大理找人开发普洱茶去好了。有了稳定的茶叶来源,保安军就可以直接打开辽东各游牧部族的市场,从而打通辽东和南方的物资交流之道了。

和大宋官府一心只想着茶马贸易不同,沈敏此时看重的却是辽东丰富的畜牧产品和林业产品,一旦打开了这个市场。已经把都城搬去燕京的金国,将会和过去的辽国一样,慢慢失去对于辽东部族的控制力了。一个经济上不受控制的地区,就算是同一个民族也未必会有相同的认同感,更何况辽东此时最大的部族还是和女真人有着深仇大恨的契丹等民族。

被沈敏请来两名茶工,原本以为这位年轻的官人只是一时的异想天开,这种前所未有的制茶法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但是今日尝到了他们按照沈敏指点制作的茶叶后,方才发觉这种新方法制作出来的茶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未必不会卖不出去。

就在他们对着茶汤滋味交头接耳时,沈敏又拿起了一旁放着的一块茶砖说道:“等到今年秋茶下来时,就按照大家选定的编号,制作这样的茶砖,每块不少于2斤。茶厂的机械就交给张、黄两位师傅去打造了,想来你们这些天也应该知道如何改进制作这些机器了吧?”

两位被沈敏点到名的茶工赶紧叉手应道:“全凭沈官人吩咐,只是倒时这收茶的工作应该如何去做?这样一块茶砖又该如何定价呢?”

沈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两人担心什么,这茶厂成立之后,我保证你们能拿到两成的股份,至于收茶的工作,我会同老师商议后再定。至于茶厂所产的茶砖,我会分为三个等级进行收购,第一等的1200文一块,第二等的600文一块,第三等的则是350文一块…”

第九十三章 宣召

沈敏给出的价格,差不多已经是市场上出售的茶价,几乎比那些茶商收购成茶的价格高了一倍。当然,即便是第一等的茶砖,也不过同中等团茶的质量相仿,这也就决定了新式制茶法制造出的砖茶和散茶,只能是平民百姓能够享用的起的中低档茶叶。

这几位被沈敏请来的茶工马上就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不管他们如何计算,开办这样的新式茶厂都是有利可图的。即便真的上当,他们也不过就是白白浪费了一些力气,毕竟茶厂的投入可是沈敏真金白银掏出来的。

而对于沈敏来说,用这个价格去竞争大宋的市场肯定是划不来的。4斤鲜茶叶加工成一斤团茶或散茶,大宋市场上最差的茶叶约在2-3百文一斤,最差一等的茶砖进价都要折合这个数目了,加上运费和茶引钱,必然是远远高于市场价的。

但是,只要能够把这些茶叶运到海外,哪怕是最差的一块茶砖也能在辽东换上一只羊或是三、五张羊皮了。这一来一去的利润,差不多就有十倍之利,他自然是不会在国内贩卖茶叶的。当然,想要把茶叶运送出海,还是需要鄱阳洪氏和清河张氏这样的家族支持才行。

就在沈敏同这些茶工讲述茶厂的事务时,洪遵派出的家丁已经找上了门来。虽然好奇于临安来了使者,为何要自己前去旁听,但沈敏还是同身边人交代了一下,便跟着这位洪府家丁赶了回来。

内侍张世庸正和洪氏兄弟谈论着这些日子临安发生的一些新闻时,便看到一个样貌平常的年轻人走上了他们说话的厅内。沈敏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人有些缺乏礼仪,这倒是附和海盗出身的描述,但是这个人说话却并不缺乏教养,举止之间也不显粗鲁。

听完了张世庸给自己带来的官家口谕,沈敏也是一度有些茫然。跟着洪氏家眷从临安离开,虽然让他错开了济民社大会的召开,不过却也让他发现了饶州府这一商业宝地。以饶州府为基地,把长江中游的两湖地区和下游的江西、安徽地区的物产综合起来,接着打通长江航道的出海口,那么这可比福建、浙东两路的物产要丰饶的多了。

如果说,过去的保安社能够依赖沿海两路物产称霸台湾海峡的话,那么激活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物产出口,足以让保安社控制住整个东亚海上航路。原本还需要对一些海外土邦妥协以换取商业利益的政策,现在都可以直接跳过了。

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丰饶物产,加上保安军在海上的绝对力量,足以颠覆海外各国不恭顺的政权了。和大陆近千年的统一农耕文明不同的是,东亚海外总人口虽然并不比大宋的人口少多少,但是因为海岛及森林地形的缘故,这些人口都是碎片化分布和被大大小小的据点政权所统治。

简单的来说,除了日本、高丽、安南、占城还保存着一个统一的国家形态,其他海岛政权基本都是部落联盟和朝贡体系参杂的政权形势。像南洋各处岛屿,只要保安军占据了港口城市,几乎就可以宣布占领了一座岛屿了。

除了爪哇等几处大岛之外,许多岛屿连粮食都无法自给,岛上的土人必须通过贸易和近海捕捞业才能满足生存需求。更别提,这些土人所使用的铁器都需要从大陆进口,一旦被封锁了港口,他们就要立刻退回到完全的石器时代去了。

也正因为南洋土人对于大宋贸易的依赖程度如此之高,使得宋人都懒得去图谋他们的土地,用大宋产出的廉价商品,就能够把这些土人的财富搜刮的干干净净了,谁还愿意去动用刀剑呢?

当然,对于沈敏这种拥有后世见识的灵魂来说,大宋商人对于海外各国建立的强势贸易体系虽然方向是正确的,但是效率却是非常低下而不可持续的。

就连北方游牧民族都知道,羊要养肥了才能宰杀,而大宋的商人却从来没有把这些海外人口当做大宋的羊群,不仅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更没有拒绝远道而来的大食商人来分一杯羹。海外市场上这种无序的混乱,在他看来根本谈不上是自由贸易。

按照后世国际贸易规则的解释,所谓国际间的自由贸易,就是强国自由的卖商品和国际安全服务,而小国和弱国应该自由的去买下这些商品和国家安全,这样才能保证大家一起繁荣稳定。

很显然,今日的大宋商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当承担的伟大责任,他们表现的就像是一群在无人看管的田野里疯狂拾取稻穗的田鼠,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这片田野的主人。身为一名有责任感的大宋人,沈敏觉得自己决不能在这么旁观下去,他想要建立一个稳固而持久的海外自由贸易体系,以捍卫亚洲经济的繁荣稳定。

然而伟大的计划才起了个头,这赵构突然就冒了出来,要求自己前往临安给他讲解什么钱制札子,这是什么鬼。就在沈敏陷入沉默时,洪遵却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的内侍张世庸说道:“张内侍,我看你一路奔波也是很劳累了,不如先下去洗漱一番,休息一下如何?我这弟子听到官家的宣召,看起来有些欢喜过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且让我同他说说钱制札子,让他清醒清醒就好了。”

张世庸看了一眼洪遵和洪适两兄弟的神情,又望了望厅中站立着的沈敏,忽然一笑道:“那就有劳洪二官人安置了。还请洪二官人好好开导弟子,蒙圣人召见,这是多少臣子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他可不要不珍惜啊…”

看着张世庸被三弟洪迈带下厅去,洪遵便示意沈敏跟着自己去了后堂单独叙话。洪适想了想,也跟了进来。洪遵看了兄长一眼,也没说什么,就开门见山的对沈敏说道:“三郎,虽然只是官家的口谕,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奉诏的。

这论钱制札子,本就是参考了你当日对我说的不少纸币发行要点修改集成的。特别是,你所说的开采海外铜山,以补中国之用,更是札子里重点论述的一条…”

洪遵说了一大通,沈敏倒是听明白了一点。这位老师一直以来就非常关注市面上的钱荒现象,认为这状况极大的危害到了大宋的根基。只不过他之前想的都是以大宋之存铜来解决钱荒的问题,遇到了自己之后方才散发了思维,把目光转向了海外之铜。现在官家既然注意到了他的论钱制札子,他自然是希望自己先去临安打个头阵了。

第九十四章 师徒谈话一

面对弟子沈敏看着自己的目光,洪遵下意识的摸了摸胡子,掩饰了下自己心里的一点发虚道:“我知道,这件事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毕竟这札子里的一小半内容都出自三郎你的想法。但是,我们回到临安之后就遇到了朝廷政局的大变,我一时也没能想起和你说这事。后来又听到了父亲的噩耗,就更顾不上和你说这事了。

我都以为官家大约把这份札子弃之于一旁了,却没想到官家居然这时候想起这份札子了。以眼下的状况,我自然是不可能回临安向官家讲解这份札子的详细内容的。不过这札子里的诸多内容,其实我同你在船上时都提起过,因此你回临安向官家讲解其中的含义,应当不会有什么难题的。

当然了,本朝这钱荒现象百年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否则也就不会有川陕用铁钱、交子,而其他地方用铜钱的局面了。只不过南渡之后,我国治下的铜山大大减少,一年所铸铜钱从上百万贯跌落到10余万贯,而外流铜钱却未曾减少,这才使得市面上钱荒远过于从前,出现了钱贵物贵这等恶化的景象。

不过也正因为这是本朝的痼疾,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官家听了你几句讲解,就会开始大动钱制。以官家的谨慎,他最多也就会先试着挑几条容易施行的政策推动一下,比如你曾经希望过的海外探测铜山之权,或是引诱国内豪强权贵拿出存钱在市面上流通等。所以你这次去临安,不必担心会被什么官员针对上的。”

洪适在旁总算听明白了,宫内突然派人召沈敏去临安一事的来由。看着沈敏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心中略一思索,便开口劝说道:“三郎毕竟刚从海外归来不久,想来对于宫内做事还不明了,对于临安也不够熟悉。这样,今晚我给临安的故旧写上几封信件,你到了临安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上门向他们讨教一二,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听到洪适的话语,沈敏好歹放松了些。其实刚刚洪遵向他提到关于海外铜山的探测权,他就已经有些心动了。虽然在饶州府建立一个商品集散基地的前景很诱人,但就目前而言还是保安军对于海外土地矿产探测权更为重要一些。

有了这项权力,也就意味着保安军可以打着大宋的旗号,在一定条件下拥有对海外土邦发动战争的权力了。这一权力虽然不能提高保安军的战斗能力,但却可以吓阻周边邻国联合起来反击保安军,从而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减少保安军的伤亡。

沈敏叹了口气道:“既然身为大宋的臣子,官家见召总是要去的。只是这样一来,饶州府这边的小学校建设,我就只能放下了。不知师伯、老师准备让谁来接手我手中的事务呢?”

洪遵还在犹豫,洪适却已经轻描淡写的回道:“建设小学校一事,三郎你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我看也不用我们来选了,还是你自己推荐吧。主要还是选一个能够把你制定的规则延续下去的,不要选一个不够安分的。”

沈敏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弟子建议把学校建设和学校费用管理分为两个部分,饶州府小学校校长联合会,专门负责学校建设和教学管理,请洪师叔逖总理,令董先等人协助。

至于对兴办小学校费用的管理,弟子以为应当成立一个学校董事会。以洪氏出面主持,并邀请饶州各地的善长仁翁及地方长官加入,以示公正。在董事会下设一常务秘书,负责管理学田和使用学校经费投资的各工坊股份。

弟子的建议就是如此,不知师伯、老师的意见如何?”

洪遵和兄长对视了一眼,不由苦笑着说道:“三郎你都设计的如此精妙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既然你都说的这么详细了,想必那个管钱的常务秘书也有人选了,不如就一并说出来吧,不要再打什么埋伏了。”

沈敏脸色微微一红,倒也没有推辞的说道:“是,弟子以为曹乐真担任这个秘书还是够格的。这个人虽然性格保守了些,但是用来管钱倒是正需要这样的人。”

洪遵再次瞧了兄长一眼,看着他微微点头,便不由说道:“好,那就照你说的去办。那么接下来,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敏转了转眼珠后说道:“这兴办小学校是老师和师伯交给我的任务,交接了之后弟子自然没什么可要求的了。不过弟子倒还有些私事,因为官家的召唤要耽搁了,不知能不能向老师、师伯说上两句?”

洪遵点了点头道:“行,你在本地还有什么私事要办就直说。能办的,我们自然给你办了。”

沈敏立刻说道:“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师和师伯大约也知道,为了筹办建设学校的经费,弟子这几个月弄了不少产业。这些产业最后都会归拢到学校董事会名下用于助学。但唯有一项产业弟子不敢归拢进去,想要请老师和师伯拿个主意。”

洪遵顿时奇道:“什么产业让你不敢归拢到进去,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吧?如果是的话,我家也是帮不了你的。”

沈敏马上摇着头说道:“倒不是作奸犯科之事,而是这项产业若是做起来利润太多,让董事会那些外人看了,不免会生出其他心思,弟子才不敢公开。”

这下洪适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两个月来,你又是找茶工,又是收茶叶的,难不成你说的这项产业是茶叶生意吗?不过你恐怕要打错算盘了,茶叶以川茶、建茶为上品,饶州府虽然有茶,可品质却不怎么样,昌江上游的安徽、浙江等山区茶叶,也最多到中品。

这样的茶只适合用来外销,或是本地出售。只是我们这里的茶想要外销,只能卖给北面去,这是某些权要的垄断生意,就算我们洪家也沾染不得。如果你想要打这个行业的主意,我看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沈敏有些意外的看了洪适一眼,他没有想到都没有怎么过问自己的人,居然对自己所做的事如此了解。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点疑问给抛之脑后了,毕竟他找人制茶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也许是有人主动去告发了自己做的事。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道:“弟子的想法倒是同师伯有些不同,可否请老师和师伯先听一听弟子的想法?”

第九十五章 师徒谈话二

洪适和弟弟交换了眼神之后,便示意沈敏说下去。得到了允许的沈敏清了清喉咙,然后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沉思了一会,方才组织着语言说道:“在弟子看来,我大宋想要保住南边这半片江山,起码应当先具备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是守住秦岭-淮河一线;第二是保住四川;第三则是确保金人把大部分力量用于维持国内稳定。这三个条件失去其中之一,则我朝就是第二个南唐的下场。

现在第一、第二的条件到还在我朝控制之下,唯有这个第三条件是我朝还无法控制的。弟子想要插手茶叶贸易,正是想要设法达成这一条件…”

洪遵下意识的打断了弟子的话问道:“你说的这三个条件,我勉强可以赞同,但是这茶叶贸易同确保金人难以全力南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贸易的利益真的能让金人难以全力南下,那么我朝和北面公开进行的榷场还不够吗,何须你走私的那点茶叶?”

沈敏不慌不忙的回道:“弟子所说的贸易对象可不是金国的官府和中原的汉人,而是辽东除女真人之外的各部族。”

洪适心中不由一动,他拦住了还想说话的弟弟,对着沈敏平静的说道:“嗯,三郎且说说,这把茶叶卖给辽东部族和卖给女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敏道:“弟子此前查阅北面的资料,发觉在金人崛起之前,位于黄河之北的辽国,除掉燕云十六州的汉人之外,其国内除了契丹、奚族等人口外,尚有其他部族近五十,属国五、六十。

以此计算,原辽国境内的非汉人人口约4、5百万上下。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时,初期兵丁只有数千人,由此推测当时的女真人口不会超过10万。金人代辽,将不少辽东部族强行并入了女真一族,但其人口应该也没有过百万。

而今日金国治下人口不下四千万,其中四分之三乃是我大宋之民,又有4、5百万人口为燕云十六州之汉民,剩下的4、5百万之人口便是过去居于塞外的蛮夷之属了,而女真人口不过是这四、五百万蛮夷中占据了四分之一不到的民族。

以百万人口治理数十倍于本民族人口的国家,女真人能用的治国之策,无非就是以女真驾驭蛮夷各部,再以蛮夷各部驾驭燕云十六州之汉民,然后以故辽之众驭中国之众。这就像是冬天在雪中滚雪球一样,刚开始你手中只有一个拳头大的雪球,但是一路滚下去雪球却会变的比人还要高大,直到你再也推不动它为止。

朝廷和北面开设榷场,收益的只有金人而已。而且金人从我国购买的茶叶等物再运往塞外,不仅可以从中渔利,还能利用这些物资更好的拉拢那些塞外民族,让他们齐心协力的对付我中国。

所以,我们无论在两国边境处打上多少次仗,都不会触及金国的根本。因为金国的统治体制决定了,最先被削弱的,必定是中原的宋人、北国的汉人和非女真的蛮夷。于是,我国和金国的战争,我国若是赢了,就是在帮助女真巩固对于本国的统治;我国若是输了,则又有一批宋人成为了金国的最底层,让金国上下饱腹一顿,从而延缓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爆发。

故,不管是主战也好,还是主和也罢,摧毁金国这套统治体系,令其无法再奴役北面各族人民发起战争,这都是必要的条件。

金主完颜亮将都城从辽东迁移到燕京,看似加强了对于中国的控制,却是放松了对于塞外各部族的监控,这实在是我国的一个大好机会。不管是契丹、奚族,都是同女真有着深仇大恨的,而其他辽东各部族也未必没有不臣之心。

对于塞外的游牧民族来说,茶叶是解腻之良药,就如同食盐一样不可或缺。弟子希望开拓通往辽东这条茶叶商路,一是为了断绝金人对于辽东各部族的商业控制;二便是想要了解辽东各部族的虚实,以备将来啊。”

洪遵还在思考时,却听到身旁的兄长说道:“这种事情你有多少把握能成功?要是事情被金人察觉了怎么办?引来了金国对于我国的质问,你承担的起吗?”

沈敏认认真真的回道:“七、八成的把握,弟子还是有的。另外,弟子打算招募山东的汉人前往辽东经商,就算金人发觉也不会把账算到我朝头上。再说了,若是金国真的有了南下之心,肯定不会是因为我们企图向辽东走私而起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金人若是没有一个全盘的计划,就冒然引兵南下,对于我朝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仓促间发动的战争,总比一个长久计划后发动的战争容易对付。不是吗?”

洪适想了想,便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那么不妨试着去做一做,不过若是事有不谐,我希望你也不要硬撑下去,要记得回头。收取茶户茶叶这事,我会安排人接手的。没有其他事要说的话,你就下去好好同那位张内侍沟通一下,不要让人觉得你太高傲了。”

看着沈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洪遵不由担心的向兄长问道:“大兄,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洪适看了弟弟一眼,不由意味深长的问道:“你是担心三郎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呢?还是担心三郎另有企图呢?”

洪遵楞了片刻,方才踌躇的说道:“大约是兼而有之,我朝过去连燕云十六州的汉人都笼络不住,导致彼辈最终投靠了女真人,为金兵引路攻向了汴京,方有靖康之耻。

现在三郎却试图去说服更北面的契丹等胡虏为大宋之臂助,我觉得有些像是痴人说梦啊。至于三郎的其他企图,我担心他就是掉在了钱眼里,拿国家大义来诓骗于我们啊。”

洪适不由哈哈大笑了数声,方才捧腹对着弟弟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梦里的痴人。你担心三郎没有这个能力,那么我且问你,当日朝廷派你去招安保安社的时候,这福建路的官吏百姓是如何评价保安社的?他们是希望保安社被招安还是不被招安?”

第九十六章 兄弟之论

对于兄长的突然出声质疑,洪遵心中虽然有些不痛快,但还是认真的回道:“我在泉州见到的人,上至官吏将领,下至百姓军汉,都是支持朝廷招安的主张的。这保安社过去虽然是海盗,但却并不是什么滥杀之辈,他们虽然劫掠海上商船,却也剿灭了不少穷凶极恶的盗贼团伙…”

洪遵说了一大通,突然就住了口,他这时才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从福建路到台湾逛了一圈,居然就没有遇到一个对保安社恨之露骨的人物,这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大对头啊。

看到弟弟似乎有所反应了过来,洪适才慢悠悠的说道:“就算是我大宋的官兵,穿州过县时尚且不免为百姓所忌惮。这保安社不过区区海外一伙盗贼,居然能让福建官民都颇有认同之感,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本朝自开国以来也只有一只岳家军,在百姓中有着秋毫无犯的盛誉,不过旋即也就被秦太师所毁了。能够把一只盗贼管束到这等程度,这样的人岂会没有能力办成北面之事。我现在有所担心的是,这沈三郎究竟要的是什么?”

自从父亲出使北方被金人扣留,洪适就一直主持着家中事务。对于洪氏兄弟来说,洪适不仅是长兄,更相当于是一位严厉的父亲。虽然在父亲回国之后,洪适就渐渐淡化了自己在家中的权威,但在关键时刻,大家还是相信这位大兄的判断的。

洪适对于弟子沈敏的判断,无疑是承认了这位弟子的才能,也就是等于肯定了洪遵的眼光。对于这个判断,洪遵还是很高兴的。只是他觉得兄长对于这位弟子的评价似乎高了些,洪遵虽然觉得沈敏是个人才,但他认为这还是一块璞玉,需要打磨之后才能散发出宝玉的光芒。可是大兄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认为这块宝玉已经成型了,不须再进行什么琢磨了。

洪遵对此自然是难以接受,不过他也不愿意在这样的问题上和大兄发生什么无谓的争执,毕竟时间还是能够证明一切的。于是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说道:“大兄担心三郎别有企图,可有什么证据吗?

我自从和三郎认识以来,同他的交谈之中,只听到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却没有听到什么谋逆之言,且他现在做的那些事,也都是为了增加百姓的收入,也算是利国利民之举。大兄说他别有企图,是不是太过了些?”

洪适撇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后道:“景严难道没听过,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吗?这三郎到现在为止,所做的每件事都能利于他人,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对于他的志向我们却始终看不清楚。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心为国,这自然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他心有他图,你又该如何自处?”

洪遵沉默许久,方才向兄长问道:“既然兄长对三郎有这样的疑惑,那么为何刚刚又要应承于他?没有了我们的助力,他在饶州想做什么事,恐怕也未必成的了啊。”

这次倒是轮到洪适沉默了良久,方才摊开双手对兄弟回道:“你说的不对,即便是我们出手阻扰,三郎做的这些事也未必不成,顶多也就是延误些时间而已。因为他所做的事,能够让本地百姓得利。本地向北面走私货物的商人并不少,地方官吏可也没有那位敢站出来同饶州百姓为敌的。

我们洪氏若是置身事外,就是把本地乡绅领袖的位置让与他人;若是出手阻扰,那就是自绝于乡里。我思来想去,这顺风船坐总比不坐来的好。坐上去了,起码事情还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不坐上去,我们只能望而叹之了。

更何况,若是不让三郎放手做事,我们又如何能够看清,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他做的越多,我们自然也就对他了解的越多,这样方才能够有所决断么。我今日同你讲这些,就是希望你能够和这位弟子保持些距离,不要把自己陷进去了。身在局中者,是无法纵观全局的…”

张世庸在洪家下人的安排下,舒服的洗了个热水澡,他刚刚换好衣服打算小睡一会时,却收到了有人来拜访自己的消息。张世庸有些好奇的走出了房门,看到一位年轻人正站在院子里观赏着墙角几株开的正艳的桃花,他认真分辨之后,发觉这位年轻人正是沈敏。

而看到张世庸出来之后,沈敏也赶紧转身叉手向他做了问候。张世庸站在台阶上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这才矜持的问道:“原来是沈承节来了,不知沈承节为何事而来啊?”

沈敏笑了笑说道:“张内侍远道而来,原本下官是不该这么着急上门的。不过下官想着,既然官家有召,自然应当以公事为重,这才大着胆子跑来请教张内侍了。不知张内侍能否容许下官入室请教一二,如果您不嫌弃下官冒昧的话?”

张世庸转着眼珠打量了沈敏一会,便侧身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微笑着说道:“沈承节说的哪里话,这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沈承节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我自然都是知无不言的。还请入内说话吧…”

张世庸随口让跟着自己过来的小宦者守在了门外,然后引了沈敏进房说话。两人一谈就谈了将近半个时辰,等到沈敏再出门时,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几分轻松的神情。

“还请张内侍留步,既然得了阁下的指点,我这就回去安排收拾行礼,等明日午后便启程,争取早日赶到临安行在,免得误了官家之事…”

张世庸一边心情愉快的摸着袖带中硬邦邦的纸片;一边看着大步向院门走去的沈敏的背影,心中想着这沈家三郎虽然年轻,但是规矩倒是知道的不少。胡家金银铺100两银子的票子,也不枉了他刚刚向对方尽心尽力的指点了。

本朝的内侍虽然不及大唐和五代的宦者这么权势滔天,但是凭借着他们身为官家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自然是最清楚官家脾气和心情好坏的。他们也许不能干涉文官执掌朝政的格局,但是对付一两个没眼色的文官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武臣什么的,他们就更看不上了。只不过当日苗、刘兵变,武人对宫内内侍大肆杀戮的景象还存留在他们的脑海里,这也就使得这些内侍们无事都不愿意去招惹这些武人了。像沈敏这样无根底的外臣被官家召见,没有他们这些熟悉宫内事务的内侍指点,应对时是很难被官家看入眼的,只能是白白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第九十七章 安排一

这沈敏一开始见面时,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情愿接受被官家召见,倒是让张世庸心里颇为生气。不过既然对方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还识趣的上门请求自己指点,张世庸的不快也就散去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对方会送自己这么大的礼,差不多是给他们这些内侍红包市价的三倍了。往日这种活计,50-100贯也就差不多了。毕竟,官家这次召沈敏回临安行在,并不是给他什么好处,而是打算让他为宫内生财去的。

张世庸从干爹那里抢来这个传话的活计,目的也不在这点跑腿红包上,而是希望先跟沈敏混个脸熟,然后在之后买卖官职的生意中插上一脚。一年20万贯的生意,在宫内也算是一项不大不小的财源了,他就指望从这里把养老钱给赚出来呢。

当然,这些事情他是不会告诉沈敏的。以他的想法,要是对方知道自己一年要给宫内筹20万贯,估计宁可逃走也不会跟他入京了。还是先安抚住对方,把他哄回临安行在再说。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要求沈敏赶紧上路,连去敲当地官员一笔土仪的惯例都顾不上了。

看着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心情放松下来的张世庸忍不住就打了个哈欠,他于是对着边上的小宦者说道:“我进屋打个盹,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叫醒我了…”

而从张世庸所住小院出来之后,沈敏就匆匆跑去了隔壁的滃港小学,这小学校同时也是他住宿的地方。他一边顺路走去,一边对着身后紧跟的两名亲卫吩咐道:“你们两人,一个去把曹乐真和孙长安叫过来,我有事要同他们交代。另外一个把在附近的兄弟都叫回来,那几个去了湖西办事的除外。”

当孙长安从相邻村子赶回滃港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他趁着暮光走进了沈敏所居住的小跨院内,正好看到沈敏将曹乐真送出门。

“三郎请放一万个心,我一定会将你交代的事务办理的清清楚楚的。不过,洪大官人真的同意让我管起这些事务来吗?”曹乐真既是兴奋又是惶恐的向沈敏询问着。

已经注意到孙长安身影的沈敏,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点你就不用担心了,如果没有确定的把握,我也不会找你谈这些。只不过这样一来,这些庶务倒是有可能耽搁曹兄的学业了,你到时不会怪我吧?”

曹乐真连连摆手道:“这怎么会,我怎么会抱怨这个。以我的资质,估计过解试都难。现在能够为乡里出点力,我是乐意之至…”

孙长安站在台阶下等了片刻,直到曹乐真告辞离去,他才上前对着沈敏叉手道:“三郎,我回来了。你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沈敏点了点头道:“正是有事要吩咐你,跟我进屋说话。”

孙长安跟着沈敏走入屋内,顿时觉得眼前大放光明,数对烛台分布于各个位置,将整间房都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两人在屋内的一张圆桌前坐下之后,沈敏便简单的向他讲述了临安官家召他见面的事情。孙长安默默的听着,并没有插嘴。

对于孙长安的沉稳朴实,沈敏还是相当满意的,他随即接着说道:“想来你也知道,这几个月里我们在这里兴办了不少产业,而饶州府又是长江中游商贸往来最为繁华的一个货物集散地。

如果不是突然发生这样的意外,我是打算留下来把这里建设成,我们保安军在长江中游的一个商业基地的。上游的木头、食盐,中游的茶叶、桐油、瓷器等,都是我们保安军所需要的物资。

所以,即便我不得不跟着临安派出的使者回去,这饶州府也是需要留下人来,继续打造我们保安军的商业基地的。我希望,你能够担起这个责任来。”

虽然刚刚沈敏说的情况,让孙长安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过当他真的听到沈敏的吩咐时,他也还是有些委屈的说道:“为何是我?难道三郎是觉得我过于愚笨,所以才打算让我在这里干些商贾的事情吗?”

沈敏顿时拉下脸来对他训斥道:“胡说,我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怎么能是嫌弃你?再说了,我保安军归顺朝廷之后,今后就得靠海上贸易吃饭了,有谁敢瞧不起商贾之事啊?你现在在这里做的事,关系着我们保安军日后能不能把势力扩张到更远的地方去,让大家活的更好,这里今后可是我保安军的真正根基啊。”

孙长安的身体虽然坐直了些,但脸色还是有些难看的说道:“其实我更愿意驾船前往探索远海,这饶州府虽然生活安逸,可也实在是过的太清闲了些。老实说,组织货物这些事情,只要走上正轨后,在本地招募几个牙人也能做的很好了,何必让我在这里整日晒太阳呢?”

对于孙长安的抱怨,沈敏也是没辙。这些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和保安社老一辈不同。在他平日里的教育下,这些年轻人心目中,天下可不仅仅只有东亚这一小块地方。他们也对大海的尽头有些什么,充满了好奇心。

在他的身边,大家还能静下心来做事,因为他总能弄出一些新事物,从而带给身边这些年轻人一种新鲜感,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但是一旦把他们丢在大宋的某个角落,他们就会觉得周边的环境过于死气沉沉了,因为大宋百姓日复一日的生活,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

大宋平民最大的娱乐不过是赌博,只有大城市的平民还能去瓦子看看杂技什么的。富翁除了购买小妾或是逛青楼外,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可以消遣。至于官员,那就是拼命敛财,然后回家乡造园子买地,为自己养老做准备。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这样的大宋是繁华而令人仰慕的。但是对于睁开眼睛观望世界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大宋,就像是一件过了时的华服,看似华贵而尊荣,凑近观看就能发现内里密密麻麻的跳蚤,谁会愿意穿上这样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华服呢?

第九十八章 安排二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敏不由开口向孙长安安抚道:“我知道,这大宋的乡下是乏味了些,让你在这里久待,的确是有些为难你了。不过我希望你先坚持几年,等到这里的事情理顺了,我会考虑再把你调回来的…”

孙长安迟疑了一下,看着沈敏的眼睛说道:“三郎,我可不是因为这里太过乏味,才不愿意在这里久待的。如果是为了保安社的将来,这点乏味我还是能够忍受的。

我之所以不愿意留下,一是觉得这些事情招揽几个牙人也能干的好,只要我们掌握了海外商路和资金,这些牙人也不至于翻了天,再说不是还有洪家可以帮忙镇着么。

二便是这破地方实在是让人憋气,只要是个官就能对着百姓呼来喝去的,而百姓就只能忍气吞声的活着,连个告状的地方都没有。这些官员欺压起良民来如狼似虎,但是面对那些山贼水匪却又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只要这些山贼水匪不去攻打县城,不去拦截官府征收两税的车队,他们就能当做这些山贼水匪不存在。

可是这些山贼土匪过去不都是他们治下的良民吗?遵从于国家法度的良民要被官吏欺凌,拿起武器来反抗的山贼水匪,倒是享受起自由来了,这样的国家难道也能被称之为天下最文明的所在?而这里,还是号称大宋最富饶的州县。

三郎,我为人愚笨,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我记得你当初教过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户之私产也。在我看来,如今这大宋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国家,不过是赵官家和那帮官员用于盘剥百姓的大山寨而已,我宁可回台湾钓鱼,也不愿在这里整日看这些肮脏之事。要不然,我觉得自己搞不好就会成为下一个山贼水匪…”

看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孙长安对自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语来,沈敏觉得自己应该收回对孙长安为人沉稳的评价,这位只是不爱说话,而不是真正的老实人。

不过也正因为孙长安有这样的认识,沈敏倒是越发觉得自己这个留下主持的人选并没有挑错了。他于是轻轻拍手说道:“说的好,想不到长安你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倒是我对你关注不够了。不过你心中对大宋是这样看法的话,那么我认为你就更应该留下来了。”

孙长安顿时有些诧异的望着沈敏道:“三郎这是说的什么意思?”

沈敏道:“你有没有见过邻里失火,却站在自家门口观望火势的人。你觉得这样的人是愚蠢还是聪明?”

孙长安想都不想的回道:“自然是愚蠢的,哪怕这一次火势没有蔓延到自家,也是恶了邻居,下次他家要是受到什么损害,谁还会援手于他。要是火势蔓延过来,他一个人又如何保得住自家房子?”

沈敏马上接道:“是啊,我也赞成你的判断。看到邻居家着火而不去帮忙灭火的,其实是极为愚蠢的做法。就像现在的大宋和我们保安社的关系一样。从明州上岸,到临安转长江来鄱阳湖,我想你也看得很清楚了,这大宋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光鲜亮丽的,可是房子里存在的诸多毛病都没有解决。之所以现在这幢房子还能竖立在地基上,乃是拜整个南方农业上的技术革新,稻麦、麦豆等轮作技术的扩散,加上南方有利的水热资源,使得大宋南方的农业比过去增产了50%以上。

这种农业技术上的革新所带来的粮食增产,刚好抵消了大宋朝廷对于农村百姓所增加的苛捐杂税,这才能够让大宋这座老房子看起来焕发了生机。但是这种农业技术革新所带来的粮食增产总是会走到尽头的,而官家和官员们的野心却是没有尽头的。

一旦农业技术革新带来的红利散尽,而官员却依旧毫无节制的提高征税额度,那么就是大宋这所老房子彻底被摧毁的时候了。这还没有考虑到北面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异族,也许会加速大宋的灭亡时间。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保安社也不过才勉强做到粮食自给,至于其他生活及军需物资都必须从大陆获取。特别是桐油、精铁、铅块等不可或缺的物资,最大的来源就是在大宋境内。没有了这些物资,我们的船就无法获得妥善的保养,而我们的士兵也无精良的武器可用。

更不用说,我保安社不断增长的人口,需要我们尽可能的扩大海外贸易规模,以获取利润来养活我们的人民。而扩大海外贸易规模的前提是,我们必须掌握更多的货源,而除了大陆之外,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第二家能够提供这些庞大货源的产地。

所以,保卫大宋,就是在保卫我们的生活。想要捍卫我们的自由,就得先捍卫大宋百姓的自由。”

孙长安细细咀嚼了沈敏对他说的这些话语,方才有些不甚情愿的问道:“保卫大宋,难道要连赵官家和大宋的官员也一起保卫吗?”

沈敏却毫无心理障碍的回道:“目前来看,确实必须这么做。除非我们能够让大宋百姓先抛弃他们的官家和朝廷,否则他们不会认为我们是在保卫他们,反而会把我们当成一群反贼。

所以,在让大宋百姓获得自由之前,我们得先让他们学会独立的思考。而想要让一个人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得先教会他如何去正确的认识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帮助洪家建立小学校的目的。只有当小学校遍布了大宋,开启了民众的智慧,他们才会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多不公平,我们才能把捍卫自由的理念灌输给他们。

否则,一群连思考都不会思考的愚民,连自己的权利和责任都分不清,只会主动去维护那个一直压迫他们的朝廷,这样的人同牛马有什么区别?我们要捍卫的是人的自由,不是牛马的自由。所以,在没有开启民智之前,我们永远也叫不醒一群自以为是牛马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留在这里看护我们的事业,不要让我们的努力被一群愚人给毁了。这可不是随便找几个牙人就能办到的事,我们在这里进行的事业,赚钱不过是次要的,唤醒普通民众跟着我们走,才是真正的目的。现在,你能理解自己的责任了吗?”

孙长安心中的不满顿时散去了,他直起身子郑重的向沈敏说道:“是,三郎。我明白了,我会服从你的命令留下。那么请告诉我,我在这里应该重点做些什么吧?”

第九十九章 安排三

听了孙长安的表态之后,沈敏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他沉吟了一会后说道:“作坊和商业贸易上的事,之前我已经和你们说的很多了,今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你只需注意两件事,一是要抓住各项技术的研发,二是整合好鄱阳各水路的水上运输。

我以为你今后的工作重点应该有两个,第一是协助好小学校建设的事务,滃港小学不过是个试点,真正重要的是之后在各县开办的小学校。

我不需要小学校招收的学生要有多么聪明,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必须维持小学校招生规模的不断扩大。我们必须要让小学生的毕业规模超过了洪氏和饶州府各士绅家族能够笼络的人数上限,那些被他们淘汰掉的小学毕业生才会为我们所用,而这些人也才会真正成为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

孙长安听了不由有些吃惊的望着沈敏道:“可是三郎,你不是已经拜了鄱阳洪氏为师,他们难道还不能算是自己人吗?”

沈敏不疾不徐的回道:“我虽然拜了鄱阳洪氏为师,但并不代表他们就能成为自己人了。我们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大约也就是相同方向的同路人关系。

现在大家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自然应该互相扶持密切合作,否则这条路就走不下去。但是等到这段路走过了最艰苦的旅程时,他们就未必愿意同我们继续走下去了。那么到时候大家要么分道扬镳,要么就得服从于他们的意思,大家停下来都别往前走了。你觉得我们应该放弃自己的目标,去迁就他们吗?”

孙长安思索了半天,依旧觉得脑子里有些糊涂,于是便向沈敏追问道:“三郎觉得,洪氏的目标和我们的目标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沈敏不过眨了眨眼睛,便毫不迟疑的说道:“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保住大宋,而我们想要的是保卫大宋人民的自由。除非你也和他们一样,打算骑在人民头上当老爷,那么我们倒是可以放弃前进了,否则我们终究不可能和他们成为自己人的。”

孙长安沉默了一阵,方才向沈敏表白道:“不,我想我和他们是成不了自己人的。我会密切关注小学校建设的事情,不会让这件事被人拖延下去的。”

沈敏赞许的点了点头,方才接着说道:“至于这第二个重点,其实和第一个重点也是有着密切关联的。我们要捍卫大宋人民的自由,除了需要开启民智之外,起码还要给他们装备上武器。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资力量只能用物资力量去摧毁。开启民智只能使大宋人民支持我们,但不能让那些反动的贪官污吏和落后阶层自动放下武器接受消亡的命运,他们必然是要拿起武器来消灭我们的。

不过这些落后的反动派们,根本不明白一个全新的时代正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在这个全新的时代里,刀剑和弓弩将让位于火药和枪炮。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牢牢的掌握住火药和钢铁的生产,只要我们拥有了无限量的火药和钢铁,那么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再阻挡在我们的面前了…”

沈敏之所以如此重视鄱阳湖地区,便在于此地水道纵横,交通方便,正好是长江中游货物集散的重要地点。四川、湖南的洞硝,正好循长江而下运到饶州府来。

而同鄱阳湖相邻的安徽、两湖地区,又正是后世著名的汉冶萍钢铁公司的矿山所在地。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汉口铁厂,这三个名字实在是太好记了。只不过,沈敏现在想要找到的只是煤铁矿山的所在地,至于铁厂是否还设置在汉口,这倒是要两说了。

此前他所派出前往湖西办事的七人,正是分为两路去寻找这两处煤铁矿山的。事实上铁矿倒是好找,宋乾德五年南唐升青山场院,并划武昌三乡与之合并,始建大冶县。县名取“大兴炉冶”之意。也就是说大冶铁矿此时已经相当有名了。真正难找的,还是萍乡煤矿所在地啊。

不过沈敏倒也还没这么着急去恢复这个后世中国中部最大的钢铁煤炭联合体,他只是要求孙长安先同管理大冶地方的兴国军打好交道,在找到萍乡煤矿之前,先在鄱阳湖地区扎下根来,以备日后找地方建立钢铁冶炼基地。

理解了沈敏让自己留下的真正意图之后,孙长安总算是积极了许多,两人一直谈到了月亮升起,洪适兄弟派人叫沈敏过去给张内侍接风,才算结束了这场交谈。

第二日张世庸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在小宦者的服侍下穿好衣服,享用起了饶州府出名的米粉和鲜鱼汤,爽滑的米粉和鲜美的鱼汤,让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连些许头痛都不翼而飞了。他这才满意的向身边的小宦者问道:“洪家兄弟和那位沈三郎都在做什么?他们可准备好出发了吗?”

小宦者想了想说道:“洪家兄弟已经准备好了船只,连本地的土仪也弄了十担送上了船,说是给高品带回去尝尝鲜。至于那位沈三郎,一早起来去隔壁的滃港小学了,说是要同学生们做个告别。”

张世庸不由哑然失笑道:“这位沈三郎倒是个妙人,蒙官家召见他不着急准备,反而还有闲工夫去同那些学生告别。算了,且不用管他,等他入了行在就知道,这教书怎么比得上做官有意思。嗯,你去给我通报一声,就说我要向几位洪官人告辞,以谢他们的招待…”

被张世庸念叨着的沈敏,此刻正在给滃港小学的三个班级上一堂大课。因为今日天气不错,他便把课堂搬到了室外的草地上。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在他身后竖立起了一大块黑漆漆过的木板,上面用白垩写着一行行白色的字体。

天然白垩早就被中国人所发现了,江西更是天然白垩的一个产地,但是用它来制作成写字的笔,这还是第一次。而黑漆漆过的木板,也是众人第一次见。但是当两者合并在一起时,教学的方式就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黑板和粉笔,是老师用于教育的武器,这种新式的教书方式,显然比过去的空口讲述要形象了许多。只是在座的学生和旁观者,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一百章 告别

而沈敏照着课本讲完自己负责的最后一堂数学课后,望着这些安静的坐在草地上的孩童,一时有些感慨的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在黑板上写了下了一行字,然后对着学生们百感交集的说道:“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但这未必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黑板上的这行字,是我给你们留下的最后礼物,希望你们能够记在心里。”

这些最大也不过才十来岁的学生们,显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别,他们以为自己的老师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因此一个个还很高兴的欢呼着让沈敏早些回来上课。直到洪遵派人来叫这个弟子过去说几句送别之言,学生们才依依不舍的把沈敏送出了门。

看到草地上的人群散去之后,洪迈这才打开边门走了过去。滃港小学同洪氏家学之间的这道围墙,早就装起了一道小门,这原本是为了方便家学这边的老师过来视察小学内的教学状况。只是洪迈发现这道门变成了家学中的年幼子弟跑来小学这边玩耍的通道后,就干脆用铁链锁住了。

今日还是这扇门被锁住后第一次被打开,虽然沈敏离开之后,这滃港小学今后就落入了自家手中,不过洪迈脸上却也没什么喜意。他停在了草地中间,对着面前这新奇的黑板端详了半天,方才一晒说道:“这字可真丑。”

学校里雇佣的两名仆役走来向洪迈行礼问候之后,便准备上前搬走黑板,洪迈顿时不悦的伸手阻拦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一位年纪较大的仆役赶紧停下动作讨好的说道:“回三老爷的话,董先生说把这两块黑板搬回教室去,免的一会给那些学生给碰坏了。”

洪迈皱了皱眉头道:“让董先自己再做两块吧,这两块先给我抬去西院的家学里去,我下午就要用。嗯,告诉董先,这制好的白笔,让他也送些过来。这上面的字就不用擦了,你们就这么搬过去吧。”

两名学校里的仆役自然不敢违背三老爷的命令,把草地上的黑板小心翼翼的搬去了西面的小院。家学中较为年长的几位子弟听说是洪迈的意思,很快就指点着两名仆役把黑板在教学的平台上安放好了。其中一名子弟无意间看到了黑板上的字,不由念了出来:“知识改变命运,志向塑造未来。这话是出自什么经典啊…”“不知道,不会是三叔打算拿它来考我们吧?快翻书,查查…”

不提洪氏家学中的这些子弟被沈敏无意写下的一句话闹的鸡飞狗跳的,这边沈敏同洪遵见了面,两人密谈了一刻钟后,方才出来参加了送别之筵席。虽然宋人一向只用早晚两顿,但是洪氏兄弟倒是慢慢被沈敏给带坏了,也学着用起了三餐。

张世庸虽然有些不习惯中午用正餐,不过想起一会出发之后,晚上倒是未必能够享用什么宴席了,于是便接受了洪氏兄弟的好意,用了一顿中餐方才上船。

站在船上同老师等送行者挥手作别后,望着风景秀丽的而远去的滃港小镇,想起在这里的数月生活,沈敏不由颇为伤感的叹了口气。

“怎么,三郎看似有些不舍离开,莫不是心中有挂念的佳人在此吗?”一个颇为阴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沈敏不用回头便听出了这是张内侍的声音,他赶紧回头拱手回道:“佳人倒是没有,不过这里山清水秀风景秀丽,下官一时住的习惯了,就忍不住有些离别之伤感。”

张世庸笑了笑道:“这饶州府景色虽佳,却也不过是乡野妇人。真要论起景致来,天下又有何处比的上临安行在的,西湖方才是天下绝色啊…”

张世庸有结交之心,而沈敏也打着同这位内侍交好的念头,于是船只还没抵达鄱阳城,两人的关系倒是急剧亲近了起来,开始互相以兄弟相称了。

而在滃港这边,送走了宫中内侍和沈敏之后,洪适就命人将曹乐真给带到了自己面前。书斋中安然就坐的洪适看着下方的曹乐真沉默许久,直到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都有些心烦意乱的模样了,方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说道:“三郎走的时候都同你交代了些什么?说来给我听听吧。”

曹乐真只是在心里稍稍衡量了片刻,就老实的把沈敏交代他的事务一五一十的向洪适都说了出来。大部分的内容倒是同沈敏向洪适说的一致,只是有一件事倒是沈敏未曾跟他汇报过的。于是洪适不由向曹乐真追问道:“三郎要求你找人前往鄂州军中寻访一些老卒回来,可有说明原因吗?”

曹乐真也没有多想,就这么脱口而出的解释道:“三郎说,招募这些老卒回来,就是希望能够通过他们的口述,把岳相公的生平事迹记录下来,也好令后人记得岳相公为国尽忠的一生,不能让秦太师抹杀了岳相公的功绩,否则今后谁还会卖力保卫国家。”

听到这个说法,洪适也不由默然,好久才说道:“除了这个理由,他还说了什么?”

看到洪适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快之色,曹乐真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其二就是,我朝同北面虽然和平了逾十五年,但三郎觉得两国之间爆发战争的根源并没有消除,因此即便朝廷不愿做战争之准备,我们这些平民还是应当为家人有所准备的。

只是十五年未有战火,不要说平民百姓已经忘记了如何应对战争,就是那些位于两国边境的军汉也差不多快要忘记战争了。因此,把这些老卒招募回来,就是希望他们能够把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总结出一些教训,用于教育学生和乡里,以应对日后不测之时局。不过洪世伯,这金人难道真的会再次南下和我朝开战么?”

洪适想了许久,方才对着有些紧张的世侄安慰道:“有备而无患,三郎虽然对未来想的有些悲观了,不过他的安排倒也不算错。有所准备,总比什么都不准备要好。

好了,今日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就不要外传了,免得徒惹乡人紧张。至于三郎吩咐你的那些事,你就先照着做吧。不过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到时候抄写一份给我送过来。还有,三郎留在本地的那些伴当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也一并传报给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洪世伯…”

第101章 兰溪城

沈敏来时是沿长江逆流而上,这次返回临安却是走的信江-衢江-富春江一路,虽然所用船只不如长江上行驶的大船这么舒适,不过这一路从衢江开始就是顺流而下,行程倒是快捷了许多。

一行人只花了20天便赶到了浙江西南地区的婺州下属望县兰溪。大宋把县分为十等,其中一到四等为首都、行在管辖的县,五到十等用于评价地方上的县。所谓望就是五等县,也就是户口在4千户以上的大县。

也就是说,这兰溪县是除了临安府治下之外的大宋头等州县,也是钱塘江中游一处人口鼎盛之所在。以沈敏的眼光,这三江交汇之处的兰溪城,繁华程度差不多要赶上鄱阳城了。毕竟位于三江交汇处的兰江,正是适合大船行驶的大河,从婺州、衢州运来的大批货物,正是从这里换上大船运往下游的临安城。

看到这座小城如此繁华,一路紧赶慢赶的沈敏不由和张世庸商议,在此地修整一日,恢复下精神再走。寻思着剩下的旅程不过三五日,张世庸也就点头赞同了。只不过他是真的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养养精神,而不是像沈敏那样,只是想要找个借口留下在这座小城逛一逛。

于是第二日一早沈敏过来邀请张世庸出门逛逛时,就被对方婉言谢绝了,于是他便只好带着三四个亲卫自己出门去了。这一路上因为有张世庸在身边,因此沈敏倒是没有像之前在长江沿岸公开做什么社会调查。只是一味闷头赶路而已。

今日这样的出门逛街,倒是让他享受了一把久违的自由。虽然兰溪县是望县,可在县城内也依旧不过只有两三条热闹些的街道罢了。几人在码头区享用了一碗美味的阳春面和一笼皮薄馅嫩的包子后,信步在城内逛了逛,也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遍了全城。

看着时辰尚早,不想回去客栈发呆的沈敏,干脆循着路人的指点出了南门,前往了栽满了桃树的桃花坞游玩。

桃花坞其实是兰溪几户人家沿着一条小溪修建的几处庄园,因为这几家在家中大种桃树,沿着小溪连成了一片,都分不清里面居住的人家了,方才有了这一片蔓延数里的桃林景观。之后这几家干脆拆掉了围墙,在小溪边修建了一些凉亭,这里于是就成了南门外一处人人可来游玩的大花园了。

只可惜沈敏等人来的晚了些,这里的桃花已经差不多过了盛开期,欣赏不到桃花坞最美的景致了。不过循着小溪走在林中,还是让人心旷神怡,一时让沈敏忘却了多日来的旅途疲劳。

只是当他走进了桃林深处后,突然左近隐隐传来了人声,沈敏好奇之下不由偏离了小溪,朝着人声处寻了过去。待他穿过了一片桃林后,发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凉亭,一名身穿紫袍服的老者正坐于凉亭内对着外面十余名穿着襕衫的书生正说些什么。

看着眼前还有一道竹篱拦在身前,想起了之前路人的忠告,沈敏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显然他这是误入了私人地方了。他正想转身离去,但凉亭内的老者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不由住口向他这里喝问道:“那边的小友来此是做什么呢?”

看着凉亭前席地而坐的书生纷纷转头看来,沈敏知道自己想要悄悄离开是来不及了。他可不愿意被人当做歹人看待,于是便叉手向凉亭内的老者行礼,高声唱喏道:“在下路过兰溪,听说南门外桃花坞景色别致,就过来游玩一二。

只是刚刚走到左近听到有人在谈论几何之学,在下一向偏好此道,便忍不住走过来一观究竟,却没想到冲撞了各位,还请老丈恕罪。”

“几何之学?”坐在亭上的李椿年在心中揣摩了一阵,依旧没弄懂这几何之意,于是便对着下首的弟子说道:“柳生,你去请这位小友过来一叙,我要问问他,何谓几何之学。”

被一位三十出头的书生引入了竹篱之内的沈敏,倒也没有过多的推辞。他脱下鞋子,在凉亭前铺设的草席上神态自若的坐了下来,这倒是让李椿年高看了他一眼。

刚刚坐下的沈敏听到了李椿年的疑问,便大言不惭的回道:“几何乃是在下为这门学问起的名字,在下以为,但凡是测量土地面积和山石体积的问题,都可以纳入到这门学问之内。用数学去计算空间内的体积或是平面上的距离和面积,不正是求其几何么?”

李椿年细细思考了片刻,不由拍手笑着说道:“妙,这个名字起得果然妙。几何,正是求其几何的学问啊。不过你说自己对于几何之学颇有偏好,老夫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要和你讨教一二,你敢不敢上前来和我计算一番啊?”

沈敏长身而起,对着李椿年叉手说道:“长者有令,小子怎敢不从。”说完便穿上鞋子走入了凉亭内,他的这种狂妄态度顿时引起了凉亭外这些书生的不满,只是当着李椿年的面,这些书生也只能愤愤不平的瞪着走入凉亭的沈敏背影,而无法以言语攻击他。

不过不少人倒是想好了,等沈敏被李太守难住之后,他们就要好好的羞辱一番,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外乡人。不过这些书生很快就发觉,他们似乎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这位外乡人并不是纯粹的狂妄之辈,肚子里还是有点本事的。

从沈敏走入凉亭之后,两人就从最简单的正方形田亩面积计算开始讨论,一直讨论到了亭外众人无法理解的图形计算。如柳、汪几名跟随太守时间最久的学生,已经发现亭内的形势似乎变得对老师不利了起来。不论老师如何绞尽脑汁的出题,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也只是片刻之间就给出了解答的方式,而老师却还要好半天才能理解。

为了维护老师的名声,这几名年长些的弟子,干脆的把其他人都驱离了现场,理由是老师和人交流时不应该去扰乱他们的思路,大家今日就早些散去了吧。虽然大家都想等出一个结局,但是在几位师兄面前,他们也只能不怎么情愿的散去了。

在亭内,沈敏和老者一谈就谈了一天,虽然在交谈中他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不过他可不敢小看面前这位老者了。因为对方对他所说的那些公式、定理不过只隔了一层纸,他只是一提对方就立刻明白了过来。这说明对方在实务上已经积累了丰厚的经验,现在缺乏的不过是把这些经验总结为理论而已。

第102章 桃花坞

沈敏于是不由对老者发自内心的赞叹道:“老丈在几何上的学问若是能够再进一步,当可开宗立派传之后世了。”

听到年轻的沈敏如此托大,站在老者身后的书生柳直终于忍不住向对方呵斥道:“小子,你也太无理了。你可知坐在你面前的是谁吗?是我们婺州的父母官李太守。你不过一区区孺子,也敢胡乱评点李太守的学问吗?”

在这大半日的交谈中,李椿年虽然敬佩于沈敏在几何上的学识,但是对于这位老气横秋的对自己下这样的定语,也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的。不过就在他准备出声喝止身后的柳生时,却见对面就坐的沈敏已经坐直身体向他的弟子反驳道。

“我大宋据有四百军州,这太守可也不算什么高官。可能测量大地面积和山体体积的,这个国家也许还不到一手之数。读书的目的难道不应该是去追寻万事万物运行的道理吗?拿官职高低来衡量学问的有无,这难道不是背离了夫子的教诲?”

李椿年伸手阻止了身后面红耳赤的弟子,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微笑着说道:“今日能够遇到你这样有朝气的少年,倒是一幢乐事。

刚刚你说的很好啊,研究学问的确不应该拿官职高低来衡量。而且现在我也不是这婺州太守了,官家已经罢免了我。过些日子我就要回乡下养老去了,你称呼我一声老丈,倒也是蛮合适的。”

沈敏和这老者谈了大半天,觉得两人之间颇多投契,这位老者不仅数学功底不俗,还能够容忍之间这样的无名小子大放厥词,因此刚刚才一时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心里的确觉得,老者研究学问比当官要合适的多。

不过听说对方居然被罢官了,他顿时有些诧异的问道:“以老丈的学问,不要说区区一州太守,就是执掌大宋的财政事务,小子都不会觉得惊讶,何以老丈会被罢官?”

面对沈敏这么直白的询问,李椿年只能苦笑不语。他心里想着,这年轻人在这什么几何学上固然是聪明的,可是在人情世故上倒是有些太过实诚了。

站在李椿年身后的柳直自然不会让老师受辱,他向着沈敏说道:“我家老师罢官可不是因为做错了事,而是被人陷害了。

老师不忍见地方大户、行商欺压乡人,故设置了平准务,用官府余钱贷给农民,取二分息,以抑制高利贷;又号召乡民把各自产出售给平准务,再从平准务处购买所需的生活用品,以绝豪商、富户囤积居奇和哄抬物价之利;老师还派人组织百姓进行农业产出的加工,办农民公所,代农民寄养当天卖不掉的猪、羊…”

这位柳直先是夸耀了一番自家老师的功绩之后,方才神情忿忿的控诉道:“…结果就因为老师干的这些事得罪了乡里大户,就有人向朝中诬告老师。

那个什么右正言凌哲就凭这些风言风语弹劾老师,说老师办的“平准务“,实则是尽拢一郡之贷,侵夺百姓之利,复以官钱贷于民,日收其利。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好了,凌哲本就是谏官,他听到了风声而不弹劾我就是失职了。这官做与不做,我到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这平准务就这么被废弃了,我是真有些不甘心。这些乡下百姓的财产本就不多,任由地方大户控制了乡里的买卖的话,这些百姓无法讨价还价,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听了师徒两人的对话,沈敏不由对面前的老者肃然起敬,在这样一个封建时代,对方居然能够想出建立类似供销社的组织来保障农民的生产生活,这样的想法果然是太过超前了。更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还不仅仅是想一想,而是干脆在自己治下实验了起来,这就更让人赞叹不已了。

对方要是年轻个20年,沈敏倒是很愿意和对方谈谈资本论的内容,说不定还能够提前搞出一套适合于当下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理论来。不过现在么,现在其实也用的上,以这位李太守在几何上的学识,沈敏觉得对方不去教书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念一动之后,他便正容试探的说道:“想不到李太守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在下刚刚是过于唐突了,还请太守恕罪。不过在下听着这平准务的设立,确实是有利于民生的善政,难道太守就真的准备这样放弃了吗?”

柳直等一干弟子默然的望着自己的老师,而李椿年沉默良久,方才摇头叹息着说道:“老夫停留在此不去,原本是想看看接替老夫的官员是否有意保留这平准务。如果他有这个意向的话,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可惜,新上任的婺州太守和我没什么交情,他到任不久就把我制定的一干政策给废除了。老夫现在有心而无力,又加上老迈多兵,停留在此也没什么意思了,正想着过几日整理行囊归乡去了。哎,几十年宦海沉浮,到头来还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啊。”

柳直等几位弟子听到老师的悲叹,也是黯然失色,不知如何安慰。反倒是坐在李椿年对面的沈敏突然大声说道:“李太守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昔日曹孟德曾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且姜太公年八十尚在渭水钓鱼而不坠其志,李太守难道岁数还高过姜太公吗?。

既然太守以为,这平准务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怎么能够就此半途而废呢?您这样就此归乡,岂不是正中了那些小人的心愿。在下以为,就算朝廷革去了您的官职,但也阻止不了你换一种方式去推动这平准务啊。”

李椿年有些惊讶的看着沈敏道:“这位小友难道觉得,没有朝廷的支持,这平准务还能再重新建立起来吗?”

沈敏神情不变的回道:“在下正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在下以为由官府出面组织平准务,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像您这样的官员天下并不多,您所在的地方也许可以将平准务管理的很好,但是在您够不着的地方,那些官吏还会照着规矩去管理平准务吗?我看,他们利用平准务盘剥百姓的机会还更大一些。”

第103章 平准务

若是还在任上的话,李椿年对于沈敏的这番话语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在他卸任之后,这些日子反而有时间对自己设立平准务的过程进行了反思,此刻听了沈敏的直言,倒是真能听进去一二了。

于是在沉思片刻之后,李椿年便不由好奇的向沈敏询问道:“如果平准务不由官府出面主持,那么小友以为该由谁来主持?”

沈敏没有正面做出回答,而是先说道:“李太守设立平准务,在下看来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个是抑制豪强兼并;一个是增加乡村中下等户的收入,避免他们因无法养活家人而铤而走险。太守以为然否?”

李椿年沉默了一会,方才点头应道:“老夫的目的,大致和小友说的差不多吧。”

沈敏这才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其实可以把平准务拆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把乡村的中下等户团结起来,让他们进行互助生产。

这些中下等户之所以在乡间大户面前毫无反抗能力,不就是因为他们势单力薄么?但事实上,在整个乡村之中,中下等户的人口要比上等户多出数十倍。如果他们能够团结起来,组成一个生产单位,则势力足以同大户相抗衡,众人产出的余粮汇集在一起也足以同商人进行议价…”

李椿年和他身后的弟子听后顿时变得认真了起来,沈敏的建议无疑是给他们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让他们觉得已经失败的事业,似乎还有挽救的可能。

“…这样一个生产单位组成之后,不管是购买物资还是出售剩余的农产品,都是一个相当有利可图的交易对象。那么接下来,我们再找一些商贩组成一个面向农村的商业单位,向这些乡村生产单位出售所需的农具和其他生活用品,并从他们那里收购剩余的农产品,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发放一些贷款进行扶持。

这样两个组织能够分别运行起来的话,那么太守所建立的平准务的职能,它们不就负担起来吗?如此一来,即便官府不插手,这两个百姓自发组成的商业、生产单位,也足以抵抗大户的兼并和维持乡村的稳定了。

而且,因为这是百姓自发组成的组织,若是领头人做出了危害组织的行为,百姓自己就能将领头人赶下台去,而不必去等待朝廷的命令了。这样的民间组织,不比官府主持的平准务更容易在各地推行吗?”

沈敏的这番话语,听的李椿年连连点头,站在他身后的几位弟子更是变得神采飞扬了起来。和他们的老师相比,这些弟子对于平准务的失败是最不甘心的。这并不是说他们的道德比老师更高尚,而是基于大宋的政治传统。

就好比沈敏拜了洪遵为老师之后,他在大宋就已经同鄱阳洪氏绑在了一起,除非他公然背叛师门,否则在外人眼里,洪氏的政治倾向就是他的政治倾向。在此前的历史上,背叛师门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不仅不会被其他势力所接纳,还要遭受同门的痛恨。

比如唐时的李商隐本是依靠牛党而入仕的,却因为岳家倾向于李党,最终使得自己为两党所不容,弄的一生蹉跎。大宋的党争同样不逊色于大唐,元祐党人碑正是新旧党争的高潮事件。

虽然在靖康之变后,因为金兵南下让大宋的官僚一时无暇内斗,但是随着朝廷在临安停驻下来,朝中的党争又渐渐有了死灰复燃之迹。只不过原先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党争,现在让位给了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分歧罢了。

这些李椿年的弟子听到了老师被罢官的消息之后,其实他们比自己的老师还要绝望。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老师被罢官,并不仅仅因为是实施了平准务,毕竟这平准务只是在婺州一地实施,就算再得罪地方大户又能得罪几人。

事实上朝中此次争夺老师的弹劾,还是因为过去老师首先提出并推行的经界法。此法的目的是清查与核实各地土地占有状况,好让朝廷根据实际的田亩进行征税。之前因为老师推行此法,就已经多次被人弹劾,最终被秦桧指示殿中侍御史曹筠弹劾,流放到了江州、宣州。

直到秦桧病重,对于朝堂的政务开始抓大放小,老师方才得以翻身复职。但是没想到,这复职还不到一年半,朝中某些官员却依然对老师耿耿于怀,非要把老师赶回老家去不可。

朝中这些人对老师如此严防死守,按照大宋官场的惯例,接下来就是防止他们这些弟子出仕,以彻底消灭他们这一学派的影响力了。因此在得到老师被罢官的消息之后,原本老师座下的三、四十名弟子顿时走了大半,只留下了他们这十余人。

对于柳直、汪权这些老师的嫡系弟子而言,他们不能也不愿和老师做什么切割,都已经准备好在家乡过一辈子悠闲的田园生活了。但是他们心中依然还是不甘心的,不是因为他们不能出仕,而是觉得朝廷这是在远贤臣而亲小人。

如今听到了沈敏给出的另一条出路,一时便不由心神动摇了起来。只要老师推行的政治理念能够存在下去,哪怕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也就代表着他们这一学派的思想不会被消灭,这对于他们这些弟子来说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他们学习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在乡间给自己消磨时间的。

柳直便忍不住在老师耳边小声说道:“老师,这位沈郎君说的似乎颇有道理啊,未尝不可一试。”

不过李椿年显然思考的比弟子们更深远一些,他皱着眉头道:“奈何师出无名啊,我刚被朝廷解职,就推行这些东西,会不会被官家怀疑这是对朝廷心怀怨恨呢?”

柳直一时默然,不过对面的沈敏却接道:“太守于数学一道上发前人所无,为何不在此地设一书院以教书育人。这样,一来可以把太守的学问传授下去;二来也可借助师生之力去推动农村之改变。若是太守有意,在下愿意以济民社的名义,每年向书院捐赠5千贯,以助办学之用。”

“你是济民社的?”柳直突然眼神不善的看着沈敏说道,“此次纠集地方大户向朝廷诬告老师的,你们济民社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第104章 自辩

沈敏还真没想到,济民社居然会有人参与了这档烂事,不过他想到平准务这个官办机构试图垄断农村商业活动的行为,倒是明白济民社的人为何要参与了。就算在后世,供销社的成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而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强力的政权在给供销社保驾护航呢。

不过看着柳直等几人不善的目光和对面老者露出的疑惑神情,沈敏自然是不愿前功尽弃的,他不由一脸坦然的说道:“在下刚刚从江西回来,在前往临安的路上路过兰溪停下来休息一晚,对于济民社有人参与向朝廷诬告太守的事,还真是一无所知。而来此地游玩也是一时兴起,并不知太守暂时居住于此。

当然,我向诸君解释这些,只是想要告诉诸君,我来此地并没有什么预谋。至于济民社有人参与诬告太守一事,老实说,即便是我事前知晓,也是不会阻止的。因为这件事对于商人来说,确实是无法忍受之事。朝廷在商人身上征收高额税款也就罢了,可是你们总不能连市场都给垄断了吧,那岂不是连母鸡都要杀了吃肉吗?”

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的柳直,觉得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这让他不由怒火中烧,对着沈敏冷笑了一声道:“真是胡吹大气,这济民社不仅在婺州,就是在整个两浙路都是极有财力的商号联合。我看你不过就是刚加冠不久的童子,有什么能力去阻止济民社行事。

我师设立这平准务,本就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和地方大户勾结的奸商,给小民争取一些利益。这等为民谋利之举,何以在你眼里,倒成了那些奸商的眼中钉了?你们心中可还有天良?”

沈敏双眼注视着依旧保持沉默的李椿年道:“太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你想要给小民以好处,就得先保证平准务能够活下来。

而要让平准务这样的机构活下来,就得让某些利益阶层先受益。否则的话,事情就会变成今日这样,人卫走而茶已凉。敢问太守,当朝廷废除了平准务之后,那些唯一从平准务这个机构中得到好处的小民可起来支持你了吗?

想要把平准务推广到整个天下,让天下百姓受益,太守你需要的是能够抗衡那些反对者的力量支持,而不是只考虑如何去保卫小民的利益,那就是在海滩上修建房子,只要一波潮水冲上海滩,你所修建的房子就垮掉了。”

沈敏此时的气势倒是压住了柳直等人,让他们一时无法再质问下去,只有李椿年面色不改的注视着沈敏,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道:“看小友在几何之学上的造诣,理应是某位名师的高足了,不知可否让老夫听听贵老师的大名呢?”

沈敏虽然并不乐意借用老师的名头,不过对着看不出深浅的李椿年,他也只好老实的回答道:“家师出自鄱阳洪氏,乃是洪公光弼之二子,讳遵。在下乃保安军沈敏是也。”

李椿年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个笑容,他摸着下巴的胡须颇有趣味的看着沈敏说道:“老夫乃饶州浮梁县丰田都人,和光弼兄乃是乡党。闻听光弼兄于年前不幸病殇于道左,真是不胜惋惜。你这是赶往鄱阳呢?还是刚刚从鄱阳返回呢?”

沈敏虽然不喜欢过于繁琐的礼仪,不过从台湾前往临安的路上,倒也同老师学习了一些必要的礼节。听到李椿年的话语,他立刻明白了过来,起身以后辈之礼重新拜见了对方,方才认真的回道:“晚辈从鄱阳刚刚返回,不知前辈乃是师公之友人,刚刚倒是晚辈唐突了。”

“坐下说话吧,老夫同光弼兄也是好久未见面了,连为他送行都没赶上,真是…”李椿年不紧不慢的说起了自己同洪皓的几次见面,顺便追思了下故人。

对于这样的场面,倒是沈敏始料危及的,他只能在旁唯唯诺诺的听着,不敢出声打断对方的回忆。李椿年说了大半天,把沈敏刚刚的显露出的气势都给磨散了之后,方才话锋一转说道:“既然是洪氏的门生,大家就是自己人,那么我们之间倒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老夫只想从你这里问一句实话,你刚刚说要让某些阶层从平准务的活动中受益,这究竟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言呢?还是确实是出于公心才这么说的?”

如果不是李椿年突然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和自己叙了师门,沈敏也许会含糊几句,把这个问题随便就应付过去了。不过现在么,他意识到自己要是胡言乱语一通,恐怕不仅会失去对方的好感,连鄱阳洪氏的名头也要被抹黑了。

略略思考了一会,沈敏稳住了心神说道:“前辈,晚辈以为不管做什么事,我们总要在事前分析一下,做这桩事情的时候,到底谁才是我们的对手,谁又是我们可以拉拢的朋友。

比方说设立平准务这件事上,受到影响的其实有三类人,乡村的中下等户,地方大户和商贩们。这中下等户就不必说了,他们是这件事的受益者,只要不是被人挑唆总是会支持前辈的。

而地方大户和商贩们虽然现在都是反对前辈的,但他们的反对程度却是不一致的。对于商贩来说,囤积居奇和哄抬物价乃是出于自身追逐利润的天性,因此他们对于前辈所设立的平准务稳定乡村物价的行为自然是反感的。

但是,正因为这些商贩的天性是追逐利润,所以只要平准务在稳定物价的同时,给他们留出一定的利润空间来,他们也不是非要冒着鱼死网破的结果和前辈反抗到底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稳定提供物产和拥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乡村市场,对于商贩们来说也是能够接受的。所以他们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于是剩下来就是那些地方大户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平准务这个机构不存在,那么这些地方大户会得到什么好处。他们可以用高利贷控制乡村的中下等户,迫使他们低价贱卖自己的劳动产出,从而获得超高的收益。

而当这些中下等户被榨干的再也付不起高利贷的利息时,或是夺取他们的田地,或是把他们的妻女变为自家的奴婢,直到把这些一文不剩的穷人从自家土地上赶走为止。这个时候大户再从外地招募那些同自家土地毫无瓜葛的客户来耕种,他们就合法合理的获得了这些土地,而不用再担心有人向他们讨要土地了…”

第105章 送钱

沈敏最后总结道:“…所以对于地方大户来说,平准务是他们绝对无法容忍的存在。因为这个保护乡村物价稳定的机构,实际上就是在阻止他们兼并邻里的土地。

因此,前辈想要让平准务存在且发挥作用的前提就是,把乡村的中下等户组织起来,拉拢那些商贩,然后把他们团结起来一起对抗地方上的大户。

晚辈说要分利给其他人,既是出于公心,但也不能说一点私心都没有。还请前辈明察。”

就像此前沈敏用一条条几何原理解开了李椿年心头蕴藏已久的那些疑问一样,这种用利益群体划分来分析问题解决办法的方式,也让他立刻醒悟了过来,为何他之前推行的都是利国利民之策,可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支持他。

沉默了许久之后,李椿年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闷气,感慨的说道:“老夫要是十年前听到这一席话,不,哪怕是早个一年听到,也未必会如此失败啊。能教出你这样的后辈弟子,我的确是不及光弼兄远矣。”

虽然李椿年这番话有些贬低了自己,站在他身后的柳直和汪权等人,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喜色。自从老师被朝廷罢免官职之后,虽然表面上神色如常,但是他们都能从老师身上看到一股暮气,知道老师是真的心灰意冷,无心于仕途了。

但是今日同这自称洪氏弟子的年轻人谈了一整天后,此刻老师说的话语虽然有些感慨,却再无此前话语中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对于他们这些弟子来说,老师能够重新振奋起精神来,显然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心中的抑郁之气一去,李椿年的头脑立刻清明了起来,他望着沈敏看了半天,方才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是颇有道理,不过老夫还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柳生,替老夫送一送子义…”

沈敏原本还想继续劝说几句,但是之前看上去还只是一位慈眉善目长者的李椿年只是望了他一眼,整个人的气势就完全改变了。到了这个时候,沈敏倒是真正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上位者气势了,他默默的把想说的话语吞了回去,起身向对方叉手行礼,跟着柳直走出了凉亭。

看着师兄带着客人走远之后,站在老师身后的汪权不由有些沉不住气的问道:“老师,为什么这就让沈郎君走了,弟子觉得此人虽然有些无礼,但是他说出的那些见解倒未必不能借鉴一二。难道老师真的无意再管这平准务的事情了吗?”

李椿年望着远去的几人的背影,口中不假思索的说道:“愚蠢,就算这沈生说的再对,我们都没摸清楚他的底细,怎么能够和他商议这等大事。

建立书院,劝说那些中下等户联合起来,同济民社合作对抗那些贪婪的大户,这事要是传扬了出去,难道那些大户会坐以待毙吗?更不必提,接任我的新太守一直都派人盯着我,就是等我有所行动,老夫岂能如此莽撞。

你一会找人跟上他们,看看他们下榻于何处,打听一下他们从哪来又要去何处,都有些什么同伴…”

沈敏这边刚刚离开桃花坞,返回了兰溪南门时,一名亲卫突然快走了几步,在沈敏身边停下悄悄说道:“三郎,后面有两人从桃花坞一直跟着我们,似乎有些不对啊。”

沈敏装作掉了东西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起身后对着身边的亲卫轻松的说道:“应该是那位前太守不放心我们,才派人跟着我们过来的。看他们呆头呆脑的样子,连掩饰都不会掩饰,显然是家里的仆役而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就让他们跟着吧。嗯,我们入城后先去胡家金银铺的分号…”

跟踪沈敏一行人的,乃是两位柳家的家仆。他们跟着沈敏入城,看着沈敏等人先是去了南城的胡家金银铺子,出来后便去了城西的三江客栈。两人在这两处地方打听了沈敏等人的来历后,便跑回了城外柳庄向主人报告去了。

听完了家仆的报告,柳直挥手让家仆下去,转身向着坐在堂上的李椿年说道:“老师,看来这位沈郎君倒是没撒谎,他的确是刚刚从江西过来,路过兰溪而已。只是不知为何,和他同行的居然还有宫内之人,这就有些蹊跷了。”

虽然堂上点了数支蜡烛,但是光线依然非常的昏暗,大半个身子隐没于黑暗中的李椿年沉吟了一会,方才对着弟子说道:“柳生,你明日以自己的名义上门拜访下这位沈郎君,一是看看他对成立书院有什么看法;二便是探听下他这次前往临安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第二日柳直刚洗漱妥当准备出门去,却有家仆通告有客上门来了。他匆匆走去门口同来客交谈了几句,便带着来客直接进入了庄子的后园,去拜访了居住在这里的老师。

李椿年在自己居住的小楼内接待了来客,他看完了来客送来的信件,方才皱着眉头向来客问道:“沈郎君派你送钱过来,说是要赞襄老夫的书院,可老夫现在都没有打算成立什么书院,他这是想要逼迫老夫行事吗?”

站立在下方的蔡璋不温不火的说道:“三郎并非是要逼迫李公,乃是惋惜李公一身学问就此埋没下去,故才派小人奉上三千贯,以供李公著书立说。至于书院要不要建,建于何时何处,自然都要遵从于李公的意思。只是三郎担心,李公若是在兰溪设立书院缺乏人手奔走,这才让小人过来听候李公驱使,做些粗使的活计罢了。”

李椿年看着这位昨日似乎站在亭外的沈敏伴当,思索良久后问道:“那么老夫要是暂时不打算办这个书院呢?这些钱你难道还要奉上吗?”

蔡璋毫不迟疑的回道:“三郎只是命小人送钱,之后的事就不是小人能够插嘴的了。不过若是李公无意建立书院的话,那么小人就不能在兰溪逗留下去,要先回临安寻找三郎去了。”

李椿年抬头望了望楼外明媚的阳光,想许久方才说道:“柳生,给他安排一个住处,先让他住下吧。至于建立书院的事,老夫还需要好生想想…”

第106 坦诚

站在楼船上的沈敏望着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兰溪城,一时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并不知道那位李太守是否会接受他的好意,不过他昨晚从张世庸那里打听了一下这位李太守的为人,倒是了解了这位太守的生平故事。

不管是眼下失败的平准务,还是此人过去提出的经界法,无不说明此人倒是封建时代少数具有经济眼光的改革者。唯一不幸的是,这位出生时正处于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对于这个时代皇帝和权臣来说,维持国家稳定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于是这便使得李椿年试图变革社会的理想破灭了,他所推行的经界法被权贵改的面目全非,而平准务更是一出现就使得其被罢官免职了。在沈敏看来,这就是一个生错了年代的改革者,若是在太平年间说不定他的这些改革措施还能令一个王朝多延续几十上百年的性命。

就在沈敏为李椿年惋惜的时候,张世庸走到了他跟前语气轻松的说道:“三郎莫不是喜欢上了这里不成?咱们这一次有王命在身,不便在此多逗留,三郎若是喜欢这里,不妨下次再来就是了。

说真的,这兰溪的确是个好地方,三江通衢之地,水路直通临安,又有群山环绕周围,就算有什么战事也蔓延不到这里,确实是一个安乐窝啊。”

沈敏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地契塞到了张世庸手中道:“兄长也觉得这兰溪好,那小弟就放心了。这是昨日小弟让人在兰江对面的溪西买下的一个庄子,面积倒是不大,也就三百亩。不过小弟想着此地一派田园风光,若是兄长日后想要归隐乡间,也许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自作主张为兄长购下了,还望兄长不要见外啊。”

张世庸虽然不知道兰溪的确切地价是多少,不过这样一个庄子没有三千贯是拿不下来的。他在宫内一年的俸禄加上外快也才千余贯,这个红包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手笔了,他又怎么会对沈敏的自作主张见外呢。

只是,张世庸依然还保持着一份理智,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还受不得这样的厚礼,只是他也没有这个勇气把拿在手中的地契推回去,于是他僵硬着身体语气软弱的说道:“三郎无需如此,愚兄在宫内只是为官家做些洒扫活计的一寻常家奴也,恐怕是难以为三郎你做些什么的,这样的重礼实在是受之有愧…”

沈敏却伸手拍了拍这位新认识的兄长说道:“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这一路上可谓是一见如故,敏既然认了你为兄长,自然是要为兄长的将来考虑一二的。这一路上,兄长和我说了这么多宫内的故事,让敏知道被官家接见后该如何应对而不失礼,这不就是对弟弟最大的指点吗?

敏不过是海外野人,对于大宋的礼仪可谓是一窍不通,就算这半年来在老师门下受教,也不过是了解了些常识而已。这在民间和人交往哪怕是礼仪有缺,也不过是被人说上一句粗鲁罢了。可若是入宫冲撞了贵人恶了官家,小弟担心这人头都要不保了。

由此可见,兄长这些日子的教诲,那是给了小弟一条额外的性命,小弟岂能不对兄长感激涕零。兄长不收这地契,莫不是觉得小弟乃是海外野人,不配同兄长交往吗?”

张世庸只是不好意思拿,不是真心想要拒绝,见沈敏给了自己台阶,他顺势一反手将地契迅速的塞入了袖子内的口袋,脸上正色说道:“三郎这是说的什么话,有三郎这样的弟弟,兄长开心都来不及,岂有嫌弃一说。

只是三郎你现在好歹也拜入了鄱阳洪氏门下,日后自然是前途远大。愚兄不过是刑余之人,这兄弟之称咱们私下里说说不妨,公开的场合就不要再提起了,免得坏了三郎你的名声。那些大头巾虽然没什么气节,可对我们这些宦者却提防的很,要是有士人同我们关系过于密切,就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了…”

沈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兄长这是多虑了,敏虽然拜在了恩师门下,可我乃是被招安的海外野人,身上挂着的乃是武职,同这士人的身份恐怕是没多大关系的。”

张世庸马上劝说道:“三郎何必轻贱自己,我朝一向以读书人为贵,连张循王都要让子侄弃武从文。想张循王家中那些子侄那个身上没有恩荫的武官,他们不也一样靠着读书更换了门庭么。好歹三郎你现在还有个正经老师,难道还愁进不了科举仕途吗?”

沈敏顿时苦笑着摇头道:“兄长莫要取笑了,这一路行来兄长难道不知道敏有几斤几两吗?就敏看来,让敏中这个进士,恐怕还是兄长中进士的几率更高一些呢。”

张世庸一愣,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路上同沈敏的交谈,发觉对方虽然在杂学的见识上非常的广博,但确实没有同他谈过一句诗词文章。看起来,这位出手大方的小兄弟,在经义的学问上确实不怎么样,才会如此藏拙吧。

虽说宋太祖以一杆军棒打出了大宋四百军州,但是从太宗朝开始,大宋就走上了尊文抑武的道路。皇帝既然把读书人当成了这个国家的支柱力量,这身边使用的内侍自然不会是一文不识的白丁。特别是到了徽宗朝,这位官家治国的本事是一塌糊涂,但是文化上的素养却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能够入的了这位官家眼的宦者,如杨戬、梁师成等都是有着一定的文化程度的。是以宫中内侍向来都有习文的风气,张世庸自然也不例外。沈敏说他文才可中进士,不过是一句恭维的言论,但是张世庸的文学素养比沈敏高,却是一句实话。

当然,张世庸虽然心里认为沈敏说的是老实话,可他袖子里的地契都还没捂热呢,怎么能够现在就落金主的面子呢。要知道在苗、刘兵变之后,宫内宦者的势力大减,之后又遇到秦太师独自秉国一十五年,虽然秦太师倒是不介意同他们这些宦者来往,但是官家又不是真的糊涂了,他们这些宦者哪敢去同太师勾结,这倒也算是老实了十余年。

这些年里,除了那些外放去监察茶税、盐税和市舶使司的高级宦者,还能在地方上落下一些好处,他们这些中低阶宦者,也只能靠传递旨意弄些外快了。张世庸倒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像沈敏这样出手大方的金主,那可不是他能欺凌的,人家到了临安随时能和自己的上司打成一片。为了抓住这张金票,他只能动之以情,而不是迫之以势。

第107章 深谈

张世庸终于对着沈敏说了几句真心话,“三郎也不必把现在的科举看的太过认真,老实说今日的朝廷已经不是南渡之前的朝廷了,再加上秦相公独相这十余年来,一直把科举取士当成了提拔党羽亲信的自家门路。

也就是那些民间的穷措大,对着朝廷之事一无所知,抱着一个糊名公道,总想着自家能够一步登天,来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在明眼人看来,这些人就是个笑话。

这年头,真正有才学的人即便是过了解试,若无贵人提携也是过不了礼部贡院试的。绍兴二十三年,主考官陈子茂在锁厅考试中取了士子陆游为第一名,可是当时秦相的孙子刚好也参加这场锁厅考试,这士子陆游便大大得罪了秦相,于是在第二年礼部考试中,这位锁厅考试中的头名居然连进士都没中。

你看三郎,这要中进士,重要的并不是你有没有才学,而是能不能得到贵人之青睐,否则即便是满腹经纶,也不过被人一言而夺了功名去。”

沈敏听了心中不由冷笑不已,不过当着张世庸的面,他却保持着微笑故意说道:“啊,想不到这秦相如此霸道。早知道如此去年小弟也应该准备一份厚礼去拜祭一二,和秦相公的子侄攀一攀交情,说不得日后还能用的上这份交情。”

张世庸顿时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三郎这是糊涂了,秦相生前固然是权势熏天,可他现在人都走了,那里还有什么人情在。三郎须知,这官场上讲的是,人走茶凉,跟红顶白。咱们可以锦上添花,却切不可雪中送炭。”

沈敏不由有些不解的向张世庸请教道:“大兄如何这般说,这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令人感激?为何我们要反其道而行?”

张世庸不由冷笑道:“自从王相公弄出了一个熙宁变法之后,这些士大夫之间就分出了各种党派,把好好的朝堂弄的乌烟瘴气。

过去士大夫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斗,不过就是罢职归家荣养而已。可是自从蔡京弄出了个元祐党人碑之后,朝中政争失败的士大夫不仅保全不住自己,连家人都要遭难了。至此我大宋的党争就日趋激烈,新旧党人之间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了。

这靖康之变虽然有太上、渊圣处置不当,汴梁禁军不堪使用之过,但最大的罪责不应该算在这些士大夫们头上么?明知外敌就在城下,还要党同伐异,不敢承担责任,以至于国事败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世庸虽然大大的吐出了一口心中的怨气,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这位新认识没多久的小兄弟面前,他未免说的太多了,于是便转回话题道:“…朝廷南渡之后,虽然保住了半壁江山,但是这些士大夫之间的争斗却未曾缓和一分。

你去亲近那些朝中得势的官员,最多也就是别人未必把你放在心上。但你若是去接济那些被发配到地方的官员,先不说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够翻身,可你就先得罪了朝中得势的官员。三郎,别看这些大头巾整天说些仁义道德的夫子之言,他们的心胸可比蚂蚱大不了多少。你要是被他们记恨上了,那就是下一个陆游啊。”

虽然沈敏觉得,如果这位倒霉的士子陆游就是历史上的那位大诗人的话,他还真不介意这个比喻。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宦官今日倒是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于是他立刻严肃的叉手谢道:“多谢大兄指教,若不是大兄给小弟说这些,小弟还真不知道,这官场是如此的凶险。不过,敢问大兄,现如今这朝堂之上,究竟抱谁的大腿有前途一些呢?”

“抱大腿?”张世庸听了这话明显楞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笑呵呵的说道:“三郎这个比喻倒是有趣,不过也确实形象。这攀附高官,不正是抱大腿么。”

不过他随即把笑容一敛,对着沈敏正色道:“过去秦相独掌大权,外人自然是抱他的大腿最为合适。可是现在秦相既然已经去了,朝中想要再出下一个秦相,恐怕是很难了。依愚兄看,三郎既然要抱大腿,不如就抱这大宋最粗的那条。”

沈敏看着对方比划的手势,往天上看了看,方才醒悟过来说道:“兄长的意思是,官家?可小弟不过是个外臣,如何够得到官家的大腿?”

张世庸转头观望了下左右,方才压低声音对沈敏说道:“圣天子高居于九天之上,凡人自然是难以企及的。可是在我们这些伺候官家的奴仆眼中,官家终究也还是一个人。他也是有着欲望和需求的,只要三郎能够投其所好,这次面圣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沈敏听后并没有感到兴奋,反而皱着眉头说道:“官家身为一国之君,天下财富美色随手可以取用,小弟实在是愚钝,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啊。”

张世庸摇了摇头道:“今日的大宋又不是昔日的大宋,官家怎么可能对天下予取予求。别的不说,昔日太上在汴梁营造延福宫和艮岳,天下人何曾能够说个不字。

而官家为了保住这江南半壁江山,不仅要年年向北面岁供,还要积攒钱粮以备不测,连临安行在修一座园子都要左思右想,最终搁置下来,不可谓不憋屈啊。

若是有人能够为官家解决钱粮之事,让官家为自己修上一个安乐窝,自然就能讨得了官家的欢心。官家这人最重感情了,若是三郎你能够在钱粮上下下功夫,官家必然是不会负你的。区区一个进士又算得了什么呢?啊,下雨了呢,咱们还是先下去避避雨吧…”

虽然沈敏对于赵构重感情一说持怀疑态度,毕竟有岳飞的先例在前,不过他倒是不怀疑张世庸透露的,宫内缺钱的情报。毕竟临安的皇城他之前也是看过了,市井中也没有夸赞皇城建筑的传闻,倒是秦府和张府的华丽为世人所称道。

从赵构不敢把内库里的钱拿出来修园子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大宋的官家其实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而钱粮就是被他视为保命的物件,所以他蓄积钱粮在内库而不敢使用,说宫内缺钱并不是一个谎言啊。

第108章 过节

和沈敏在船上进行了这场交心的谈话之后,张世庸也终于放开了怀抱,算是把沈敏当成了自己人,把一些宫内的密闻和忌讳,在之后的几日内一一告诉了他,以避免沈敏在面圣时无意触犯了官家的忌讳或是冒犯了什么人。

从兰溪到临安逾三百里水路,两岸青山迢迢,山花怒放于崖壁,景致不可谓不优美,但是沈敏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每日除了同张世庸交谈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的舱室内记录和思考宫内的人事关系,此外便是总结这一路上的物价人工,以此推算大宋真实的经济状况。

绍兴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沈敏乘坐的船只终于再次看到了临安的城墙。当沈敏等人更换船只从水门入城之后,张世庸向沈敏告别道“三郎回去之后好生在家歇息,官家何时召见你,我会尽快打听后派人传话给你的。按照常理,只要没有出现什么变故,这端午节之后必然是会召见你的。”

“端午节到了么?”沈敏望了一眼码头,果然多了许多小贩叫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艾草等节物,他向着张世庸回道“小弟这是把日子都过忘记了,那么就请兄长在宫内好生欢度佳节,咱们节后再联络…”

同张世庸分别之后,沈敏便带着两艘小船顺着运河向着左藏库而去了。这一路上倒是见证了沿路街道上热闹的节日气氛,除了那些行人身上穿的服饰同后世有差别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和后世国人过节没什么区别。

等沈敏回到洪家门前时,便看到这里的门前也已经悬挂上了长长的艾草和一枝石榴花了,看来主人虽然不在家中,这些洪府的仆役也没忘记端午节到了啊。

留驻于临安的沈崇安听到消息赶紧跑出来迎接沈敏,并一路向他汇报着沈敏离开后济民社发生的一些事情,不过沈敏却摆了摆手说道“崇安啊,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和我说这些,先让我洗个澡休息下,咱们回头再谈工作,反正之前你也派人送来了一些报告,你做的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沈崇安也只能收住话头说道“好吧,那我先让人给三郎安排热水和饮食去…”

洗完澡小睡了一个下午,当阳光从西面打开的窗户斜斜照在房内时,沈敏方才穿好衣服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他倒也没有立刻召沈崇安来说事,而是先去了东西院转悠了一趟,算是替老师检查一下,他们大半年不在家,这家中可有什么变化没。

不过这一趟他其他没什么发现,倒是看到了洪氏留在临安的仆妇正忙着准备端午使用的角黍也就是粽子。看着这些仆妇把粽子做出了角粽、锥粽、菱粽、筒粽、秤槌粽、九子粽等不同的花样,沈敏也不由大为赞叹起了这些仆妇的手艺。

只是沈敏瞧了瞧这些粽子的数量,不由对着宅中管事的问道“何以只包了这么些,不要说我们南院不够分,我看这东西两院的仆役也未必够分吧?洪管事,你这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这位负责留守的洪氏老仆,之前已经收到了沈敏替家主带回的信件,知道眼前这位沈三郎已经获得家主的十分信任,只要他不把这里的洪宅给拆了,临安洪宅的一切事务就都由三郎君做主了。

他马上可怜巴巴的说道“三郎,我们哪敢拉下南院的数目,这些就是专门给南院包的角黍。至于东西院的下人,家主他们现在都不在临安,我们这些留守的仆役怎么敢大肆操办。

若不是崇安管事觉得我们洪府也应该喜庆喜庆,特意拨出了数十贯铜钱来过节,我们连这些饮食也是难以置办的。眼下大家能够有个节日的气象,这还真是多亏了那位崇安管事,您可千万别责怪他。”

沈敏看了看这位老管事,又看了看坐在庭院内包着角黍的十余名仆妇,顿时拉下了脸道“老管家你也真是的,老师把临安家宅托付给我,这家中的生计自然是要我管起来的。既然我沈三郎已经站在这里了,怎么能说家中无人主持呢。

老师在时这家中是如何过节的,今日自然也是照旧,至于今年过节的赏赐,就照着南院一并发放了。至于这角黍,你再多去采办些物品来,以三百贯为限。把三个院的下人都叫来帮忙,包完后给大家发一份,其他的送到南院来,管家可明白了吗?”

这位留守的老管家当然是忙不迭的答应了,这家中主人返乡守孝去了,虽然两位老爷的俸禄还在临安发放,可这些俸禄可不是给他们这些下人花用的,除了府上的日常开支之外,其他都要想办法换成银两送回乡下去的。

若不是沈敏留在南院的管事崇安出手大方,保证了洪府这些日子的额外开支,使得留在临安的洪府下人并不需要节俭度日,这位老管家说不得都要打发几房人先回乡下去了。这位老管家跟了洪氏几十年了,对于洪氏自然是忠心耿耿,不愿意去贪墨家主的钱财,但是他也没这么执拗,不肯接受沈敏的好意,一定要大家过苦日子。

再加上又有着家主来信的嘱咐,这一刻他倒是把沈敏当成自家的主人了,因此便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接着便跑去南院找沈崇安要钱粮去了。而沈敏离开后,在场的仆妇们便把他的话语传了出去,一时洪府内的下人都把沈敏当成了主心骨依靠了起来,倒是令沈敏在洪府下人中的威望大大的高涨了不少。

当日用过了晚餐之后,沈敏把留在临安的兄弟都召集到了一起,大家吃着宋人最喜欢的香糖果子,饮用着原本端午时才喝的菖蒲酒,闲聊了大半个晚上,算是叙了叙离别之情,并顺便谈了谈各人在大宋生活了这么久遇到的一些趣事。

这场不像宴会倒类似于后世沙龙的谈话,很快就将众人分别之后的疏离感给化解了不少,让众人重新找回了我们和宋人的区别。眼看着自己的目的达成之后,沈敏便装着酒力不胜解散了谈话,顺便就把沈崇安叫去了自己的书房谈话。

喝了两杯清茶,醒了醒酒意之后,沈敏方才对着留守临安的沈崇安说道“这半年来倒是辛苦你了,不过你这半年来倒是做的不错,总算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一是办成了济民社大会和济民社改革这件事;二是将棉花种植在湖州推广了起来。这两件事情能够办成,其他事情缓一缓倒也没什么问题了…”



第109章 保险制度

对于沈敏的称赞,沈崇安倒是没有忘乎所以,依然是面色平静的说道“要不是三郎一早定下了计划,又说服了胡、刘等商号东家的支持,去年济民社的大会也不会开的如此顺利。我不过是遵从于三郎的指示办事,哪有什么功劳。

不过既然三郎回来了,那么我倒是想要好好向你汇报一下,关于去年济民社大会开会的详细经过了。虽然大会的结果是好的,但是开会的过程中,还是爆发了一些争论的…”

沈崇安从头到脚把去年开了一个多月的济民社大会过程,向沈敏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虽说沈敏之前并没详究开会的经过,不过此时倒也没有打断沈崇安的汇报,很是认真的听完了大会召开过程中发生的大小事件。

沈敏给对方倒了一盏茶水,方才慢慢说道“不愿意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来,这是人性啊。虽然这济民社是我们保安社一力组建起来的,但是之前因为我们的身份问题,所以不得不把许多权力下放给了同我们合作的岸上商号。

现在我保安社虽然洗白了,但是想要从他们手中收回这些权力,即便他们知道这些权力本就是我们保安社固有的,他们也是要闹上一闹的。不过这不算什么,只要慢慢让他们认清楚,他们手里的那点资本远远无法同我保安社抗衡,离开了我们就得破产,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现在济民社改组之后最要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推动造船业和捕鲸业的兴起;第二就是推广棉花种植和建立棉纺织业。只要这两个产业壮大起来,给济民社带来巨大的利益,那些对于改组济民社不满的商号东家就会转变立场的。这两件事办的如何了?”

沈崇安思考了一会后说道“明州那边,毛大刚刚买下了几个小船厂,胡大匠年后也到了明州,已经开始接手这几个船厂进行改造了。至于捕鲸业,现在我们还是只能雇佣海边的渔民,至于想要让他们参与进来,似乎就比较麻烦了。”

沈敏有些诧异的问道“我们不是已经同胡家那边说好,挑几个海边渔民的头领,贷款给他们修建船只捕鲸,只要有人从捕鲸中得利,难道还怕有人不跟上来?”

沈崇安苦笑着说道“捕鲸能够赚钱,其实这明州的渔民是知道的。过去海边有鲸鱼冲到岸边,他们割肉卖给城中百姓,也要200文一斤,如何不知道这捕鲸不赚钱。只是他们大多觉得,让鲸鱼冲到岸上来捕杀的事倒也做的,但是驾船到海中去捕杀这种大鱼,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三郎你也知道,这海边渔民的性命虽然不值钱,但是能够出海的无一不是家里的顶梁柱。过去他们只是驾着小船在海边打鱼,外出最长也不过才三两天,就算是遇到海难也不过是一两家的事。可现在要去外海捕鲸,一去就是大半个村子的壮劳力,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整个村子就都完蛋了啊。”

沈敏沉默良久,他知道哪些渔民的顾虑并不是不对。不要说现在大宋的航海和捕鲸技术,就是在后世,远洋捕捞业也是一桩风险极大的产业。但是,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前进的过程中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而且为了文明前进付出的代价,总是比国力衰落时被野蛮民族屠杀的代价要小的多。

英国的圈地运动,也就是所谓的羊吃人政策,在最发展的激烈的时候让英国损失了6的人口。而蒙古灭金、灭宋,消灭的中国人口达到7000万以上,这大约是当时中国南北地区总人口的一半数目。好吧,也许有人会把成吉思汗视为英雄,把死亡的中国人看做是一个数字,但沈敏一点都不想成为这个数字中的一,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成为某些人口中的英雄的战绩。

所以,为了促成工业革命的发生而付出的牺牲,总好过让他们变成蒙古人眼中待宰杀的羔羊来的好。就好比有些人把空一格挖开黄河淹死河南人视为抗战功绩,但是却把新中国勒紧裤腰带发展工业革命视为对于农民的迫害,这大约就是奴才和自由人眼中所看到的不同世界吧。

想明白了之后,沈敏便毫不迟疑的对着沈崇安说道“那就给他们加个保险,挑几个胆子大的渔民首领出来。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把出海捕鲸收获的三成交给保安社,那么他们如果万一真的出了事,保安社就承担船只损失和出海伤亡人员的抚恤,以本社普通船员、高级船员和船长的年薪20倍支付抚恤金。想必这总应该能激励几人出头组织人手了吧。”

沈崇安听了却眼皮直跳,他赶紧劝说道“三郎,这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我们保安社的普通船员,那也起码是这些渔民收入的一倍以上,至于船长的年薪就更是不能比了,这些渔民只有纲首,哪有什么能够出海远洋的船长。这么赔法,我们会大受损失的…”

沈敏从善如流的想了想说道“那你找胡明泉合计一下,这赔偿金额应该定在多少恰当。这不仅仅是针对那些渔民的,今后我们保安社内部也要准备实施起来,也算是让大家出海时心里有个安慰,因此这制度一定要定好。既不能没有吸引力,也不能让我们承受不起…”

沈崇安一边听着连连点头,一边则在心中想着,这保险制度一推出来,到时保安社的兄弟倒是真要唯三郎是尊了。哪怕各家头领身边有几个亲信,那也抵不住三郎给大家送上的这份保险啊。除非头领们把自己的所得都拿出来分给手下,要不然谁也不可能无视三郎给的这份保障的。

谈完了关于造船和捕鲸的问题,沈崇安就把话题转到了棉花种植上。当沈敏离开后不久,沈崇安和湖州刘氏兄弟就找工匠把轧花机打造了出来。临安的木匠和铁匠技艺果然比台湾好的太多,在他们的帮助下,沈敏在台湾打造出的原形机图纸,在仿造的过程中进行了优化,不仅消除了容易出故障的毛病,更是把效率提高到了,一小时分离5斤皮棉的程度。

而在过去,用铁棒在石板上捻除棉子的方式,一小时还分离不出二两皮棉,这几乎提高了将近40多倍的效率。正是看到了这种锯齿形轧花机的效率,刘氏兄弟顿时爆发出了种植棉花的热情,两人一边号召亲友种植,一边则把自家适宜于种棉花的田地都种上了棉花,加上济民社发放的棉花种植补贴引诱,济民社签订的棉花收购合同已经超过了150000亩,这还不包括那些跟风种植的农户。

沈崇安总结道“以我的估计,到了秋天,我们起码能够收进20万亩棉花,按照广南那边的亩产估计,一亩五、六十斤籽棉总该是有的,那就是1000万斤籽棉,也就是300万斤皮棉,我们起码要制造数千台轧花机,但是因为刘氏兄弟想要保密制造技术不肯增加人手,我们一个月只能生产四、五十台…”



第110章 诸事繁杂

沈敏出声打断了沈崇安的抱怨问道“为什么一个月只能生产这么点数量,你们究竟找了多少工匠生产这个轧花机?”

“大约5个工匠,10多个帮工。”看着沈敏皱起的眉头,沈崇安赶紧补充说道“大宋的工匠除了一些自己有作坊的大匠能够交钱免役外,其他工匠都是要服从于朝廷安排在州县、军中服役的,我们居住的这座临安城就是天下工匠最多的所在,不过这里的工匠大都是被朝廷所雇佣的,剩下的便是受雇于某些大商号和作坊。

而剩下的工匠,手艺稍好一些的,就基本在地方大户的庄子里了,为这些地方大户打造家具、铁器什么的。刘氏兄弟觉得这轧花机的制造技术不能外流,否则那些地主种植的棉花根本不会卖给我们,而是自己加工去了,这才从自家庄子里找了这些人进行研究制作。

我调查了一下,发觉临安城内的工匠一般不接受外人雇佣,他们要么替主家服务,要么自己成立作坊接受定制的活计,几乎看不到自由身份的工匠。想要按照岛上的办法,自己成立工厂雇佣工匠,在这里基本行不通,所以我才接受了刘氏兄弟的意见,让他家的工匠接受这个制造轧花机的工作。只是没想到,他们虽然制造出了轧花机,却只想吃独食,不肯把技术传给其他人啊。”

沈敏晒笑道“这轧花机又不是什么难以仿造的事物,既然他们能够这么快研制出成品,一旦轧花机向外出售,其他人难道还不能拆开仿造吗?你说说,他们把轧花机的售价定在多少,现在一台轧花机的成本又是多少?”

沈崇安有些紧张的回道“湖州的物价要比临安低的多,所以制造轧花机的工厂就设在了刘氏兄弟靠近太湖的庄子里。一台轧花机的成本大约在15贯上下,鉴于一台轧花机抵得上50个人工,也就是三千文一日,所以我们最终定价是60贯一台。只要有足够的棉花进行处理,一个月内就能转回一台轧花机来。”

沈敏轻轻的说道“也就是说,哪怕只是建造一千台轧花机,总金额也要有6万贯,而纯利在3万贯上下了。难怪这刘氏兄弟不肯让制造轧花机的技术流传出去了,这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不过把工场设在刘氏兄弟的庄子上,你可真是做错了。我们今后要研制的岂是一个轧花机,包括之后的棉纺织机械都是要重新优化的。把工场放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刘氏兄弟的庄子上,你觉得今后我们对他们还有秘密可言吗?”

沈崇安一时赫然,沉默许久方才认错道“是我疏忽了,要不节后我亲自去湖州同刘氏说说,另外找地方安置轧花机制造工场吧。”

沈敏思考了一会后说道“现在搬迁只会让双方都下不来台,而且也耽误制造轧花机。过些时候我亲自去湖州看看工场,再和刘氏兄弟谈这个事吧。你还是先把航海学校和技术学校的事抓起来先,这两个学校筹备的怎么样了?”

沈崇安想了想才开口道“之前我让崇仁、玉山和毛大去了明州,一是筹办船厂,一是筹办学校。根据他们的来信,这两件事倒也算是顺利,但他们还抱怨了一件事,就是明州虽然有着不少读书人,可是他们都不适合教导我们的学生,我们缺乏老师啊。”

对于沈崇安提出的这个难题,沈敏也是无能为力。虽然大宋的读书人比明清时的读书人要头脑灵活一些,还没有完全沉浸在四书五经之中。但是这百多年尊崇读书人的社会风气培养下来,使得大宋的读书人越来越脱离社会的其他阶层,而他们所研究的学问也渐渐被局限在了儒家经典之内。

让大宋的读书人去教书,这并不是屈辱。但是让他们去教授一群平民子弟去学习杂学,就真的让他们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想了许久之后,沈敏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就提高教师的待遇,我想总有一些贪钱的读书人为我们做事的。另外两所学校中学问最出色的学生,今后就将他们留下来聘请为老师,只要熬过了开头,后面总会顺畅起来的。对了,那份报纸现在办的怎么样了?官府有找过麻烦吗?”

沈崇安的表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报纸倒是办的不错,现在已经是每五日刊印一期,一期份数已经超过了3000。官府只是去年找了我们一次,不过我请托史郎君出面,又向县衙交了一笔罚款,这事就算是不了了之。”

“史郎君?这是哪个?也是我们报纸聘请的人员吗?”沈敏一时有些好奇的问道,显然他已经将某个和他一起乘船前往临安的旅客给忘了。

沈崇安不得不提醒道“就是和我们一起前往临安的史浚史郎君啊。三郎你离开临安不久,他就上门来找你了,刚好遇到官府派人询问我们发行小报的事,多亏有他出面周旋,这件事就被轻易放过了,我还请他担任了报纸的副主笔。

奥,对了。他还给三郎你留下了口讯,要是你回来的,就请你去他的府上游玩,顺便他还要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三郎你若是无事的话,还是去一趟为好,他这些日子可帮了我们不少忙了。另外,报纸已经正式改名为临安新报,我请了一位叫做罗愿的落地举子作为主笔,多亏有他和一班文人帮衬,现在我们这临安新报在城里倒是颇有名气了。”

沈敏想了想说道“这样,明天你以我的名字送份节礼给史郎君,至于那那位叫做罗愿的主笔,等过完节,我再去见他。这报社和印刷工坊的位置离我们远不远?”

“那倒不是很远,差不多一里多地。”沈崇安犹豫了一下,又向着沈敏说道“三郎,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济民社各家商号分布在两浙及福建路各地,传递讯息实在是太过不便了。加上我们还要同海外加以联系,现在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把台湾的定期船路线扩大一些了,也好让我们能够及时了解海外及各地的最新消息。”

沈敏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会写信给黄总管,让他把这件事放上日程的。我们的确是需要建立一个,能够同海内外各处进行联络的通讯系统了。”



第111章 湖上聚会一

杭州的五月,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已经相当炎热了,而史浚的体态又有些微胖,这在大街上走了一会,他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不过他的脾气倒是甚好,一边拿着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着身边的三位同伴乐呵呵的说道“这端午都没有过去,天气就已经如此炎热了,看来今年夏天可真是不好过了。现在大约也就西湖边上的山林和湖中的楼船中还能得些凉爽了。

一会等我叫上三郎,咱们就快些出城去,荡船于湖上避避暑气,顺便欣赏下这西湖的风光。今日湖边、湖上应该都热闹的很,不会亚于三月三…”

四人中年岁最大的王之荀只是微笑不语,不过同史浚年岁相仿的叶庆良却有些不乐意的说道“说起来,我们的父辈同洪公光弼同辈,我们应该同洪景伯、洪景严他们论交才对,现在去和洪景严的门下弟子相交,这算是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平白矮了人家一头吗?”

叶庆良的哥哥叶庆高也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向着史浚劝说道“今次本应该是我们这些被秦相迫害的后人找地方聚一聚,这鄱阳洪氏虽然也算是我辈中人,可毕竟洪氏的后人都不在此处,眼下把洪景严的弟子拉进来合适吗?他可未必能代表的了鄱阳洪氏的意思啊。”

史浚有些犹豫不决的停下了脚步,他正是害怕今日这场聚会中自己人单势孤,方才想着要把沈三郎一起拖去参加。自从秦相去世之后,官家亲自出手清理朝中的秦党,把一大批秦党的骨干和秦氏的姻亲给赶出了临安,按照大宋的政治传统,这就意味着朝堂上的执政派系要重新洗牌了。

随着主战派领袖陈康伯的召回,以张浚为首的一大批主战派官员终于被平反,开始一的被召回了朝中。这些主战派官员回归中枢之后,固然是稳固了朝局,让失势的秦党难以再翻身。但是这些主战派官员并不是以自己官复原职为满足的,他们回到临安之后自然而然的就提出了两个政治主张,北伐和清算求和派。

绍兴二十六年三月,适逢大比之年,主战派官员梁勋联合各地举子公车上书,提出“废和议、迎二帝、复中原”的主张,试图一举扳回过去被秦桧执行了十多年的求和政策。这大约是主战派官员回归中枢后的第一次公开发声,但可惜的是官家虽然极力打压秦党,可并不认为秦桧主张的求和政策是错误的。

这位主战派官员梁勋很快就被官家革去官职,然后发往千里之外的军州编管,差不多就是广西地区了。只不过官家虽然处置了这位首先跳出来的主战派官员,但是他却压不住这些主战派官员被主和派官员迫害了十余年的怒火。

眼看着朝野北伐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对梁勋的强力处置而消灭,官家在上月不得不明发诏书说道“议和之策,断自朕意,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更改定论耶?近者无知之辈,鼓倡浮言,以惑众听,至有伪撰诏命,召用旧臣,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自今有此,当重置典宪。”

官家的这封诏书虽然说的很直白了,他表示自己想要打压的只是秦党这个政治小团体,并没有完全变更国策的意思。他给大家平反的目的,只是为了填补秦党倒台后的朝廷空缺,大家今后继续照着绍兴议和的国策走下去就好,不要乱翻案。

可是主战派官员被秦桧为首的主和派官员迫害了十多年,有些人都已经在地方被迫害身亡了,这样深的仇恨怎么可能是官家一道诏书能够抚平的。如果官家的诏书这么有用,当日蔡京又怎么竖的起元祐党人碑,新旧党争也不至于闹到大宋差点亡国啊。

更何况,这些主战派官员坚持了十多年都没向秦桧低头,北伐复土已然成为了主战派官员用来分辨敌我的一面旗帜了。谁如果放下了这面旗帜,也就是失去了对于主战派的领导权力,那么主战派内部就要先来一场内战了。

而官家之所以要为这些主战派官员平反,不就是看他们在那些主张北伐的军民团体中的影响力,希望借助主战派的势力压制住以秦党为代表的求和派么。这些官员一旦失去了对于主战势力的影响力,他们还凭什么占据朝堂的高位?

此外,那些熬死了秦桧的主战派官员总算是看到了出头之日,在朝堂上占据了一个位子。可是那些运气不好没熬过秦桧的,除了一个平反的名头,外加一个恩荫的小官,其他什么都没有了,这怎么可能让人心服呢?

须知道,这些坚持北伐复土的官员,大多在北方是拥有着大量田产的。朝廷坚持求和的国策,又没有土地赏赐给他们作为补偿,这些家族两代之后不就泯然于众了么。这些官宦子弟,仅仅是为了恢复家族门楣,也是要坚持举起北伐复土的旗帜的。

哪怕北伐真的是一场空,那不是也能借主战的名义清洗一批求和派,让他们把官位和田产吐出来补偿给自己么。当然,这种激烈的思想,主要存在于父辈被迫害亡故,而自己又没希望中进士的主战派官员子弟之中。

比如今日和史浚同行的三人,王之荀是王庶之子,叶庆高、叶庆良兄弟则是叶三省之子。王庶是在流放中病故的,王之荀当时还年轻,扑在棺材上发誓要报仇,结果传入了秦桧的耳中后,他和他兄长再次被迫害入狱。

至于叶三省虽然被官家平反了,但是因为在流放时落下的病根,导致体弱多病难以视事,现在也不过是得一提举道观的闲职。这些官员的子弟们因为在此前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失去了读书的机会,现在再想拿起书本已经为时晚矣。

他们现在只能将一腔愤恨瞄准那些主和派官员身上,希望以自己坚定的主张扭转官家对于主和派官员的支持,从而换取一个翻身的机会。

按道理说,背叛了主战派的史才原本是这些主战派最为痛恨的对象。但是秦桧去世之后,史才便转向重新投向了主战派,考虑到明州史家的名望,和眼下要集中力量对付秦党的计划,主战派也就没把已经提举万寿观的史才作为敌对目标。

史才令儿子史浚同这些主战派子弟交往,也是试图借此重新返回主战派的势力之中。只不过,史浚的才能平庸,并没有被那些主战派的青年骨干给看上,也只有同样被边缘化的王之荀、叶氏兄弟算是和他同病相怜,四人才有了几分交情。

今日本是一些主战派士人在西湖集会的日子,只是昨日史浚受到了沈敏派人送来的节礼,不由一时兴起想要吧这位小兄弟给拉进聚会中去。和那些士人谈论诗词,他宁可同这位小兄弟谈一谈这绕地球一周究竟有多长的问题。

只是他没有想到,都快走到人家门口了,这叶氏兄弟居然指责起双方的辈分来了。就在他不知如何应对时,边上的王之荀却冷笑着说道“洪氏三兄弟都是进士出身,就算我们凑上去,人家肯以平辈待我们吗?与其自取其辱,倒不如先看看这洪景严的弟子是何等人物再说…”



第112章 湖上聚会二

王之荀的嘲讽虽然让叶氏兄弟听的不甚入耳,但两人也确实说不出话来反驳。虽然他们的父辈同洪光弼同辈,但毕竟不是如赵鼎一样的众望之臣,所以赵鼎亡故后官家不得不封赠其子孙,而叶三省虽然被平反,可他回到朝中就被边缘化了,他们这些儿孙辈自然就更无人理会了。

他们身上虽然有着恩荫得来的散官官阶,但是想要从朝廷那里得到一个正经的差遣却是极难。而恩荫官同进士官之间的差距,更是让他们不敢贸然接受什么外放州县的差遣,免得从此沉浮于地方而辱没了家门。

而只要不接受朝廷外放州县的差遣,他们还可以一边拿着本官的俸禄,一边向外界表示自己依然是有志于科举正途,并不打算以非正途的方式出仕的操守,以此勉强守住家门的荣誉。

但是他们既然做出了埋头读书的姿态,自然就无法再和那些已经中举的进士们同辈相交,毕竟走科举仕途这条路的读书人,向来不是以年纪大小区分辈分的,而是以金榜题名时间为区分辈分大小的。那怕他们的父辈是同辈论交,但王之荀、叶氏兄弟等人在已经中举的洪氏三兄弟面前也依然是后辈。

那怕叶氏兄弟心中再怎么不满,在外人眼中他们同洪景严的弟子论交,其实并不算什么事。反倒是洪氏三兄弟要是整天同一群未中举的士人混在一起,那才叫人诧异惊骇。

因此当王之荀毫不留情的捅破了让叶氏兄弟自我感觉良好的心防后,两兄弟虽然拉下了脸,但终于还是继续向小巷内的洪宅迈步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史浚自然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对着王之荀悄悄作了个揖,以表示感谢后,便快速跟上了叶氏兄弟。

史浚于洪宅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他自然知道沈敏住在何处,因此走入了巷子深处后,便熟门熟路的向着南院的门口闯了进去。守门的家仆看了领头的史浚一眼,也只是上来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出声阻止。

当史浚按照这名洪府家仆的指点,走向了前院大厅时,却正好撞上了齐彦河。这位倒还记得史浚的面容,因此大大咧咧的向他拱了个手后,便随口问道“好久不见啊史郎君,您是来找我家三郎的吧。”

和齐彦河行了一路,史浚倒也知道对方就是这个性子,也知道沈敏并没有把身边这群年轻人当成下人,因此也不没有什么不快,只是三言两语的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昨日收到了三郎送来的节礼,知道三郎回来了临安,趁着今日天气正好,我正打算约三郎去西湖逛逛。对了,罗小娘子也一起回来了吗?我娘子还甚是想念她呢。”

听到对方提起罗小娘子,齐彦河的神情倒是正色了几分道“罗小娘子眼下甚好,不过并没有同我们回来,她现在已被洪公景伯收为了义女,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回临安了。不过,你刚刚说,今日是来找三郎去西湖游玩的吗?”

史浚一边为罗小娘子庆幸,一边点了点头道“正是,今日我们一些友人在西湖上有个聚会,我想把三郎介绍给他们,顺便一起在西湖上游玩。怎么,难道三郎现在不在府内了?”

“在的,在的。”齐彦河莫名就兴奋了许多,在史浚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时,他已经迫不及待的邀请道“请史郎君跟我过来,三郎现在就在后院的小轩内,你可一定要劝说他出去走走,别继续闷在家里折腾我们了…”

史浚虽然有些好奇沈敏又做了什么,让齐彦河这样的愣头青都叫苦不迭的,不过他倒是蛮明智的没有追问下去,免得这位在身边的三位朋友面前胡乱说话,让他们再看低了几分自己看好的这位小兄弟。

不过四人跟着齐彦河穿过前院和游廊走到了后院的小轩时,才发觉小轩内除了一块块竖立起来的黑木板外,并没有其他人在。

齐彦河打量了一眼四周,便对着史浚说道“刚刚三郎还在这里,还让我给他拿一叠白纸过来。你们先坐着等等,我去边上找找三郎…”

所谓的小轩,其实就是一个木制平房,只不过这房子除了柱子和屋顶是固定的,四周的木门窗都是可以拆卸的,并无实际意义上封闭的墙体,因此通风和采光都极好,夏天要是在这样的房子内居住是极为凉爽的。

这样的建筑一点都不出奇,且洪府的这间小轩还比较粗陋,并无什么吸引人的特点。因此四人很快就把目光集中到了轩内竖立的这些黑木板上,这些木板上写着许多令人难以理解的符号,也只有和沈敏相处过的史浚认出了,一些符号所代表的是数字,而另一些符号则他也不能理解。

不过其中几块黑板上写有一些汉字,四人研究了片刻,叶庆高不由脱口说道“这几块黑板记录的,大约是高丽、日本、三佛齐、占城、安南、广州、泉州、明州、临安的粮价、布价、盐价等物价,这两块则记载着太湖、长江流域、江西、浙江的人工,但这些黑板上的数字就不知代表了什么意思了。”

就在四人苦思冥想的时候,在他们背后突然发出了一个声音道“这几块黑板上的公式,是在计算不同地区生产的相同商品,它们所耗费的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究竟是多少。”

四人齐齐转过了身子,史浚很是好奇的向沈敏问道“社会平均劳动时间是什么?这东西计算出来有什么用?”

沈敏想了想便简单的说道“这社会平均劳动时间么,就是在一个地区生产一件物品所需要投入的劳动时间,大多数人耗费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这就是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含义。

计算这个时间的作用,主要是用来对比地区之间的劳动力效率差异。比如临安织造一匹绢需要五日,明州需要七日,江西等地约日,而安南等地要十余日。

也就是说,假设除掉物料及质量的差异,各地织造一匹绢所出现的价格差异,实质上就是投入劳动时间不同造成的。以安南生产一匹绢的劳动时间定价,那么就会出现绢价过高,而吸引各地纺织工人努力生产。若是以临安生产一匹绢的劳动时间定价,就会出现绢价过低,除了临安之外其他地方都不愿意纺织生产的局面。

所以,在市场的调节下,绢价最终会稳定在一个大多数人制造生产一匹绢所投入的平均劳动的价格上。那么投入劳动时间比这个平均劳动时间少的工匠就能获得超额的利润,而投入劳动时间高出平均劳动时间的工匠只能赔本或贱卖其劳动时间。

假设我们把一个纺织工工作一日规定为5个时辰,那么临安纺织工人工作一日,便抵的上安南纺织工人工作三日。那么我们把临安生产出来的绢去安南交换那些两地耗用平均劳动时间差不多的商品,或是临安更耗人工的商品,就等于我们凭空从安南人那里赚取了两个工日。

通过这样的商品交换,我大宋一人就能当从前的三人使用,而生产的财富也凭空多了三倍。如此一来,商品流通贸易不仅可以让国库丰裕起来,就连我大宋的平民也能减轻对于朝廷供养的负担。

当然,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不仅仅要对各国商品的平均劳动时间进行计算,还应该大力发展推广技术,以降低我国生产商品所投入的平均劳动时间。这就是计算平均社会劳动时间的意义所在。”

叶氏兄弟觉得自己是在听天书,王之荀则神情异样的频频打量着这位年轻的沈三郎。至于史浚则更是从心里佩服起了这位小兄弟来了,他觉得今日果然没有白来,这又是给他上了一课啊。



第113章 湖上聚会三

就在房间内的众人还在思索着,这个社会平均劳动时间是如何计算的时候,王之荀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向沈敏问道“敢问这位沈郎君,你刚刚说通过计算各国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不同,可以给大宋的海外贸易作出一个指导,让国家和百姓都从中受益。

眼下我大宋每年从市舶使司获取约200万贯的税收,看起来确实是收益了。可是因为海外贸易导致的铜钱大量外流,导致市面上物价腾贵,偏远地方的百姓为了生活不得不以物易物,而商人则趁机低买高卖聚敛财富。以愚看来,这海外贸易最终受益的不过是朝廷和那些奸商,何来让百姓受益一说呢?”

对于王之荀提出的质问,沈敏却毫不在意的回道“因为现在大宋进行的海外贸易出现了偏差,我们出口的丝绸、茶叶换回的商品大头为各种香料。和茶叶一样,香料在海外属于地方特产,并不是人工的造物。海外那些土人在香料付出的劳动,大约只有在采摘和晾晒的工作上。

就某种程度而言,海外的各种香料上凝结的劳动时间,不仅比不了茶叶加工所耗费的人工,更是没办法同丝绸纺织所需的劳动相比较。只是因为这些香料是特产,所以它们在大宋的价格远远超过了其本身应有的价值。

更何况,香料本身就不是一个适合于百姓消费的商品,这样的海外贸易只是在为大宋的中上层服务而已,大宋的百姓自然是难以从香料贸易中受益的。

同大宋相比,海外各国生产的劳动时间相差不大的商品,又不会脱离实际价值的商品,其实应该是进口粮食和各种矿物、生产原材料等。这些货物,海内外花费的劳动时间相差不大,但是经过我们加工后,就能够节省出大量的劳动时间,从而在海外市场获得更高的利润。

而加工好的货物除了出口继续交易原材料外,更是可以把一部分成品放在国内销售。这样一来,虽然我大宋没有用军队开拓寸土,可是在经济上却将那些海外土民和他们的土地纳入到了大宋的经济疆界之内。在这样的海外贸易方式下,大宋百姓获得了工作的机会,怎么会不受益呢?”

看着王之荀还要继续开口,一旁的史浚赶紧打着圆场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发吧,总不能让王、李等朋友在西湖边上等我们太久,那我们也太失礼了。”

虽然沈敏并无意凑这个热闹,但是看在史浚专程跑来邀请自己,他也只好换了一身白色的便服跟着他们出门了。看着沈敏出门,齐彦河倒是高兴的很,起码他也可以跟着出门逛街去了。

和一千年后人们对于节日的淡泊态度不同,这个时代的宋人对于一年中的每个节日都有着一种谜一样的迷恋。特别是临安城的市民,似乎他们平生的乐趣就在于过节上了。于是走出了家门的沈敏,很快就见到了大街上摩肩擦踵的人流,越是靠近西湖,人群就越是拥挤。

和后世不同的是,大宋的端午节其实有五天,其中五月一日到四日是用于欢庆,而五月五日则是用来祭祀屈原。而沈敏等人从小巷内拐出后,便到了国子监前的进贤街,往日这条街上主要以书生为主,不过今日街上则到处都是市民,正拖家带口的向西面的钱塘门走去。

过了纪家桥后,沈敏发觉身边的几人都放慢了脚步,经过此处的市民也安静了不少。他不由低声向史浚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何以大家都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起来。”

史浚略略抬手一指,又飞快的放了下去,口中轻轻答道“那里,就是风波亭了。”

沈敏转头望去,发觉史浚指的方向只有一道墙皮斑驳的围墙,并无什么亭子。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围墙围起的地方应该就是大理寺了,据说风波亭就是大理寺内的一座小亭子而已。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整了整衣冠,向着史浚所指的方向深深的拜了三拜。史浚的脸色有些发白,不过他只是小心的观察周边状况,并没有出声阻止沈敏。

王之荀望着沈敏的举动站立在一旁,他不停转动着眼珠心里不知在寻思什么。叶氏兄弟则被沈敏的举动吓到了,两人看着左右人群望过来的目光,哥哥叶庆高便忍不住有些变声的对沈敏小声说道“沈郎君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吧,要是被小人报告给了朝廷,你可是要被问罪的,我们也逃不了这罪责。”

跟着沈敏向风波亭方向行礼的齐彦河倒是觉得这么做很是痛快,听到叶庆高这么胆小,他不免瓮声瓮气向他的回道“向岳相公行个礼也要被问罪,那就让朝廷问罪好了。岳相公生前精忠报国,救活了这么多大宋百姓,难道还不许我们向他行礼问候吗?这端午节,难道不就是为了纪念忠贞报国的志士而设立的吗…”

“好了,二郎。”沈敏打断了齐彦河的话语,他也不顾忌周边人群望向自己的目光,只是扫了一眼史浚等四人,方才微笑的说道“我平生最敬重于岳相公,今日既然知道了他殉难的所在,自然是要行礼参拜的。

不过几位朋友也莫要担忧,如今秦相已经去世,连朝中秦党都散去了大半,谁还会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的麻烦。刚刚在府上时,诸君口口声声要打倒朝中的秦党余孽,匡扶朝政北伐复土,何以连祭拜下岳相公都觉得心虚…”

沈敏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从周边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好汉”的呼声。这下他倒是不敢在此地呆下去了,遥拜下岳飞遇害的风波亭,在这个朝中权力大清洗的时间其实并不算什么问题。但要是围观的人群弄出群体件来,那么他倒真有可能变成第二个梁勋了。

不得已下,沈敏赶紧向四方拜了拜,就拉着史浚等人赶紧朝着西面的钱塘门跑去了。此时的西湖要比后世的西湖大了许多,几乎他们出了钱塘门不久,就已经看到停满了乌篷船的钱塘门西湖码头。站在码头上,往西北望去,便是通往孤山的白堤了,只是沈敏觉得这湖堤距离白堤的距离起码远了一倍,远处的白堤都快成一条黑线了。

史浚带着他参加的西湖聚会,自然不会如那些市民一般随便雇一条乌篷船,而是找了一条画舫。虽然不及御舟龙船这么高大宽敞,但是这种两层结构的画舫,却是十几二十人聚会的最好选择。将要登船时,沈敏放眼望去,西湖上此类画舫穿梭来去的,视线内的数量就不少于百艘了。



第114章 湖上聚会四

西湖上的画舫,差不多就是一幢独立的水上青楼,只是同岸上的青楼不同,这里的画舫大多由一名妓领头主持。如果追溯源头的话,那就是西湖画舫的繁荣同朝廷南下是息息相关的。

靖康之变,汴梁城遭遇大劫,不知多少富户为之残破。但是这种劫难并不完全是金兵造成的,事实上替金兵搜刮汴梁城金银和女子的,正是大宋朝廷自己。如果不是大宋朝廷自己遣散了各地前来的勤王军,金兵最多也只能望一望汴梁城的城墙就该北返了。

但是城内的两位官家只知道一味推卸责任,而朝中的大臣又抱着党争排斥异己,城中军民无所适从下终于变成了一团散沙,最终为金人随意宰割。

可是在金人围城的初期,金军的人数其实并不足以包围整个汴梁城,甚至于他们占据了外城的一小部分就不敢继续深入了。因为汴梁内外城交错的大小街道和密密麻麻的临街小楼,实际上就是一个天然的堡垒,金兵骑兵一旦进入这样狭小的街巷,无疑就是自杀。

如果没有汴梁朝廷的配合,和后方金军主力的陆续赶来,金军根本无力攻破这样一座面积广大且人口众多的大都城,特别是这座城市还依靠着运河能从南方各地源源不断的获得物资上的补充。

于是乎,在围城的初期,一些颇有远见的大户就带着一点细软和家人坐船南下了。这些人大户虽然跑的比较快,但他们还是以为等金人退去之后,他们还是能够返回家园的。只是谁能想到,他们等来的不是金兵退去的消息,而是整个朝廷的南下呢。

立刻了自己的家园,也就等于失去了家业。这些大户虽然携带了一些细软出来,但并不足以在南方恢复自己的家门。有些人只能改行去做小商贩或是自耕农,不过还有些人却吃不得这样的苦,不免就把心思动到了自家女眷的头上。

他们并不愿意直接把女眷送去城内的妓寨,又没有财力在城内买土地盖楼,便只能在这西湖水面上打起了主意。于是,在这些人的带动下,这西湖上的画舫就一日多于一日了。于是临安百姓就把城内那些小门小户的私娼叫做花茶坊,而把这浮在西湖水面上的一艘艘画舫,叫做了水茶坊。

既然被叫做茶坊,这船上自然是有香茶供应的,而且还有几位佳人抚琴唱和。因此这种画舫最得那些读书人和官吏的欣赏,也是这些人私下聚会最常选择的地方。当然,租下一艘画舫在湖上游荡一日,没有五、六十贯的花销是下不了船的,穷苦书生就别想着这等美事了。

史浚之所以能够被这些主战派友人这么快接纳,同他经常出资举办这样的聚会是分不开的。上船没多久,沈敏就看出来了,这陆续上来的十几人,其实并没有把史浚当一回事,只是把他当成了聚会付账的钱包而已。

这也难怪史浚非要把他给拽过来了,这里也就他们两人之间还有话可谈,其他人则统统都是一副怨气满腹的心态。当这些人聚在一起之后,还没说上三句,就开始回忆起父辈的荣光,和受朝中奸贼打压的苦楚,偶尔还埋怨两句官家看不到真正的忠臣究竟是谁。

沈敏听的久了,发觉这些人好似被主人家抛弃的闺阁怨妇差不多。如果拿后世的人群做个比方,大约就和满清遗老遗少的腔调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们的谈话中除了抱怨和夸耀父辈的荣光之外,基本就没什么值得一听的。

就连船上给客人谈话调解气氛的几名小姐,都听的昏昏欲睡难以插话,开始拿着手中的团扇遮住口鼻,打起了哈欠来。沈敏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画舫上的几位小姐并不十分出众,大的几乎都有三十出头了,小的不过才十五、六岁,显然这艘画舫显然是湖上较为廉价的一艘。

不过对于这些刚刚从边远军州跑回来的人来说,这样的环境和过去被流放的生活相比,已经算是在天堂之中了,所以他们才会把史浚接纳进自己的群体,而不再去追究其父背叛主战派的事情。

察觉到这些人本身似乎并无什么才能,而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计划和目标,只是跑来享受一番并吐吐怨气。沈敏于是很快就把注意力从众人身上收了回来,一边欣赏着船外宋代的西湖景致,一边替史浚解答一下某些物理方面的疑惑。

他是把这次无意参加的聚会,当做了一次真正游山玩水的聚会了。只是沈敏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麻烦却并没有避开他。作为今日被史浚带来参加聚会的新朋友,从沈敏上船之后就已经被这些旧人给盯上了。

鄱阳洪氏也算是主战派中的一员,加上洪氏三兄弟的进士身份,沈敏加入到这场聚会中,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主战派内部从来不是一团和气的,昔日吕颐浩、朱胜非同赵鼎、张浚之间的矛盾,并不比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矛盾更小。

而今日船上这些人虽然属于主战派官员的子弟,可是他们基本上都是属于主战派内失势的那一群。而鄱阳洪氏就不同了,虽然洪氏三位进士辞官在家守孝,但是他们的同乡陈康伯现在却是朝中主战派的领袖,位居吏部尚书一职。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位陈尚书必然是要成为大宋宰执的。自秦氏独相一十五年之后,朝廷选官之法已经大坏,宰执用人必以政见、同年、同窗、乡里、姻亲故旧而用。在座的可不认为,陈康伯进入中枢之后能够转变这个风气。

于是原本是一群主战派中边缘人的聚会,突然跑进来一个异类,岂不是让众人大起嫉妒之心。沈敏现在是鄱阳洪氏弟子,又算是陈康伯的乡里,怎么看都和在座的不是一类人啊。现在这家伙居然还无视了他们,只是同史浚两人私下交谈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天书,这就让众人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好感也抛弃了。

当画舫游过了大半个西湖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向沈敏、史浚喝问道“史郎君和沈郎君究竟在聊什么学问,聊的如此投机,连眼下这朝廷大局都不放在眼中了。

还是说两位觉得我等讨论国事有碍朝廷禁令,才不想参与其中,免得被我等连累了吗?啊,要不然史郎君这是打算继承家学,准备把我等的言论卖给朝廷,换个一官半职回去不成…”

其他人原本还在看热闹,但是听的这人把矛头指向了史浚,王之荀便立刻起身阻止道“孙生,你不能喝就别喝了。史郎君和我们相处这么久,大家难道还不知他是什么人嘛…”



第115章 湖上聚会五

虽然有王之荀出声为史浚辩解,但沈敏注意到这位史郎君已经气的面红耳赤浑身发抖了。也就是这位长期在家做乖宝宝做惯了,不知道如何同人吵架,这才委屈的说不出话来。

沈敏回想了下那位孙生的话语,倒也能够理解史浚为何如此生气了,毕竟对方已经辱及了他的父亲。他轻轻拍了拍史浚的胳膊,让其安静下来,自己却起身拿起了面前半满的酒盏,想也不想的对着斜对面口出恶言的孙生泼了过去。

和这些文弱书生相比,沈敏毕竟在这个世界过了几年出生入死的海上生活,他身手敏捷又下手果断,因此那位斜对面的孙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酒水泼了个满脸。这下不仅被泼了酒水的孙生一时呆坐在那里,酒席上的众人也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这个场面。

沈敏泼完杯中残酒之后并未就此结束,而是拿着酒杯端详了一下冷笑着说道“真是可惜了这杯残酒,没有入了英豪之口,却先去洗了朽木之裳,可惜啊。”

被泼了满脸酒水的孙生,听了沈敏的羞辱之言后,顿时怒气满胸的拨开了一边正为他擦拭身上酒水的小姐,霍的起身瞪着沈敏怒喝道“沈三郎你个无礼之徒,难道是想要仰仗武力羞辱于我吗?不要以为有鄱阳洪氏做你的靠山,你就能在临安城内横行霸道了。

在座的兄长们那个不是忠臣之后,难道只有你有老师吗?你羞辱我也就罢了,当着各位兄长说我们是朽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个无耻小人是混进来做卧底的吗?今日你要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就休想轻易下船去。”

沈敏放下手中的空酒杯,从左往右扫视了一圈,看着众人脸上果然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显然他们是不以为先口出恶言的孙生错了,而是觉得他这个先动手泼酒的人太过粗鲁了。他心中倒是了然的很,知道这些人毕竟先认识在前,很难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公道,放下熟悉的友人站在他这个陌生人一边。

由这点可以看出,一直为集会出钱的史浚,实际上并没有被这些人接纳,所以他们才会毫不顾忌史浚的感受。沈敏可不想惯着这些失败者,这些只会聚在一起口出怨言并怀念旧日时光的遗老遗少,几乎是没有可能攀爬到朝廷中枢去的,因为他们已经被今日这个大宋官场所淘汰了。

主和派肯定不会接纳他们,而主战派肯定也不会要一群只会摆资历的遗老遗少,何况他们摆的还是父祖辈的资历。要是把朝堂上的位置给了他们,那些朝中好不容易才翻身的主战派官员要如何安置自己的门生、亲族和部下?

参加了今日的聚会,沈敏其实已经相当后悔了,这种聚会简直就是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眼下既然和对方发生了冲突,他自然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断了两边的关系,省的日后还要应付这些朽木。

于是趁着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站出来打圆场,沈敏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对着在座的众人说道“这位孙郎君说了一天的废话,也就刚刚这一句说的颇有道理。在座的岂止只有他这样一根朽木,我看在座的各位也都是不可理喻的朽木才是…”

史浚听着一时心中大为舒畅,此刻他已经把自己自动排除了在座之一,而是同沈敏站在了一起。不过他心头舒畅归舒畅,却也不能任由沈敏这么口无遮掩的喷下去,毕竟这位小兄弟可是他带来的,闹的太僵未免令大家日后不好见面。

于是他咳嗽了一两声,正打算说点场面话,可是在座的众人已经被沈敏的话语给激怒了。连这个小团体内颇有声望的王之荀,也忍不住起身拉下脸来向沈敏质问道“沈郎君,你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吧。就算孙生一时口上无德冒犯了你,也不至于让你把大家拖进来吧。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们之前忧心于国事的讨论就如此不值一晒吗?”

沈敏撇了一眼王之荀,他都有些搞不懂,这人到底是代表众人斥责自己,还是为自己搭台子来的了。不过既然机会送到了他面前,他自然是要顺着王之荀的话头发挥下去的。

“你们刚刚是在忧心于国事?在下虽然学问浅陋,也没听出各位究竟对国事发表了什么真知灼见。倒是听着各位满腹的怨气,从上船起一直念叨道到了现在。

在下倒是想要请教各位一句,诸君从早骂到晚,从今年骂到明年去,能骂死一个朝中奸贼不?能骂死北面的一个金人否?吾观诸君之所为,倒真是好有一比,一群弃妇老妾闲坐在一起互诉苦楚,哪来的心忧国事。”

沈敏这话说的确实有些恶毒了,连他身边就坐的史浚脸色都有些变了。首先挑起事端的孙生自然是不甘如此受辱的,这要是被船上的小姐传了出去,他的名声可就真的全毁了。

于是此人指着沈敏痛心疾首的说道“你这奸贼果然是暴露了本性,我等坐在此处一心想要朝廷拨乱反正,誓师北伐收回中原故土,在你眼中倒是成了什么怨妇,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狼子贼心。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和你这等奸贼共处…”

“哈,哈,哈。”沈敏突然大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趁着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客气的说道“何谓伐?以有道之邦伐无道之国,是为伐也;以中国之正溯征伐四方之蛮夷,是为伐也。敢问阁下,今日我大宋对北面之金国,可用的上一个伐字吗?”

沈敏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都惊讶的看向了他,觉得这位沈三郎是不是真的喝醉了。虽然有绍兴和议在,大宋不得不向金国称臣,但是在民间的士人百姓心中,可一直都是把大宋当成是中国之正溯的,沈敏这话说的实在是太令人愤怒了。

孙生果然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冷笑一声对着沈敏说道“闹了半天,原来阁下却是把金主当成了中国天子,是支持秦贼的主和派。那么我们之间,确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我堂堂一大宋士人,读的是圣贤之书,岂能认金贼作父。”

在座的士人这下大多站到了孙生这一边,对着沈敏怒目相向,似乎已经在两人之间分出阵营来了。史浚这下也不敢再替沈敏说话,只是一心想着该怎么让沈敏安全离开,免得让双方闹出了事端。

但是沈敏却扬起了嘴角,面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说道“原来在各位眼中,这秦相治国一十五年,倒是治出了一个有道之邦来。既然如此,这秦相所签的绍兴和议,诸君为何还要颇有微词?这难道不是扰乱国策吗?”

“你…”孙生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些糊涂了起来。若是他说秦相是奸贼,那么这一十五年来大宋百姓自然是在水深火热之中,立刻发动北伐自然就失去了根基。但若是承认现在的大宋足以支撑起北伐行动,无疑又证明了秦相这些年治国的正确性,那么撕毁绍兴和议就失去了政治正确。

看到自己这些友人开始对北伐狐疑了起来,王之荀不由冷笑一声说道“沈三郎果然牙尖嘴利,三言两语就把我们给绕进去了。不过沈三郎你如此高谈阔论,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放弃北伐的念头,服从于朝廷的求和之论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等和秦党这些奸贼又有什么区别?官家又何必为一干正人君子平反?”

沈敏稍稍思考了片刻,方才收敛了一些锋芒说道“我可没有反对北伐之议,我是反对诸君口头上支持北伐,但却看不到任何行动。

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诸君不去搜集秦党这一十五年来实施的各种恶政,找出那些被秦党提拔的贪官污吏曝光于人前,光是在这画舫上怨天尤人,这样在口头谈论北伐又有什么益处呢?

光是依靠官家自己去为正人君子平反,打压秦党的党羽。那么朝廷上的那些官员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岂不是成了泥塑木偶?

诸君眼下虽然不能为官家分忧,好歹也应该在民间戳破那些朝中奸贼的真面目,让他们的丑恶之处暴露于天下百姓之前,这样官家才会知道,这朝中谁才是大宋的忠臣。

似尔等这般荒废生命,只知道聚会埋怨他人,这难道就能让天下百姓认同你们的志向了?敏虽不才,但也决不能同各位这样轻贱自己。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不如就此别过,免得坏了各自的心情…”

沈敏说罢也不待史浚挽留,就这么甩头下了二楼,在船边招手叫来了一只近处卖果子的乌篷船,带着齐彦河头也不回的下船离开了。

站在二层廊台望着沈敏所乘船只的离开,留下的众人一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孙生坐回了座位上,口中恨恨的说道“狂徒,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第116章 西湖偶遇一

沈敏丢下一船人袖手而去,不仅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连今日的西湖都耀眼了几分。他望了望远处如一条绸带般的苏堤,便对着船家道“将我们送去那边的苏堤就可以了,不用挑地方,随便在哪上都可以…”

当船夫摇橹将船驶向苏堤时,齐彦河不由对站在船头欣赏风景的沈敏问道“三郎,你刚刚和那些人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这是真心话吗?你以前对大家不是常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吗?”

沈敏收回了看着苏堤的目光,转头打量了一眼困惑不已的齐彦河,方才笑着说道“想不到二郎都开始思考问题来了,真是难得了。

不过在你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你应该先弄明白我们对话的对象究竟想听的是什么。对着这些人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让他们同主和派团结起来,齐心协力的对付北面的金人,我估计他们非扑上来和我们较量一番不可。

同理,若是我们跑去对那些中原沦陷区的义军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那些义军肯定是要对我们动刀子,把我们当成企图破坏朝廷北伐大业的奸贼了。

所以说,不管是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重要的不在于是谁说了这话,而在于听众是什么人。刚刚我说的,不过是他们想要听的,并不代表是我的想法啊。”

齐彦河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不禁好奇的追问道“那么三郎哥哥你,对于北伐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要团结那些主和派官员吗?”

沈敏沉思了片刻,方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之前就同你们讲过,这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先要确定一个基本的立场,只有大家都持有这样一个基本立场,才能谈团不团结的事。

就好比我澎湖两百户组建保安社,所秉持的一个基本立场就是,为海上建立一个秩序,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各家不得以强凌弱,滥杀无辜商旅。面对外敌时,各家应当服从总社命令,守望相助共同对敌。

正因为加入我保安社的各部海盗都愿意遵守这个基本立场,而那些不愿意遵守这个基本立场的海盗团伙,则一一被我们给肃清了。我们保安社才能在数年之内控制住了东海的局势,建立了现在的海上秩序。

这朝廷北伐的计划其实和我们保安社想要建立一个稳定的海上秩序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我们保安社用于建立海上秩序的方式,同样适合于朝廷。

当下朝廷着急的,既不在于团结,也不在于安内,而是要先明了朝廷为何而北伐?只有先理清了北伐的目的和意义,基于这一立场的官员才能寻求内部团结,并消除朝中那些持有不同立场的对手。

所以攘外必先安内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两句话其实并不矛盾。只不过前者是用于对付那些站在了错误立场上的内敌,而后者则是用来团结那些立场相同的异见者。”

齐彦河觉得自己又有些糊涂了起来,他想了想便干脆的问道“三郎哥哥以为,这北伐的基本立场究竟是什么?”

沈敏这下倒是沉默了许久,方才略有迟疑的说道“以今日的大宋来看,这南方和北方百姓对于北伐的基本立场是冲突的。北方百姓想要脱离金人的统治,恢复过去大宋治下的繁荣和开放。但是对于南方百姓来说,北伐就是让他们出钱出人去解放北方的民众,而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好处。

更何况,昔日朝廷定都于汴梁时,朝中尽是北人,对于南方的盘剥索求几乎毫无止境,是以南方才会不时爆发方腊、钟相、杨幺等民乱。今日朝廷把行在移驻于临安,朝中官员几乎都为南人,两浙路百姓更是因为临近行在而受益匪浅。

从以上这两点来看,在确定北伐的基本立场之前,首先就得弥合南北之间的裂缝,否则是不可能得出一个统一的基本立场的…”

正说着,沈敏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晃动,小船就停了下来。他张望了下周围,才发现一条大画舫横在小船的前头,比他刚刚坐的那条起码大了一倍。

虽然这点小小的晃动,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海上行船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沈敏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起来,不过想着这里毕竟是临安,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打算回头吩咐船家绕过画舫。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画舫的二层突然有人探出了头来,对着他大呼道“昨日收到了三郎的节礼,正想着要找个时间和你聚聚,没想到今日就在湖上撞到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啊。三郎还不快些上船来,来陪老夫饮上一杯。”

看清了这探出头来的老者之后,沈敏脸上的不快顿时散去了,他对着老者叉手行礼道“原来是张太尉在此,倒是学生失礼了。去年多亏了张太尉的名帖,让学生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学生正该上来向太尉道谢…”

沈敏说这客套话时,船家已经很有眼色的靠上了画舫,沈敏登上画舫后令齐彦河给了船家赏钱,方才随着一名家仆上了画舫二层,看到荣州防御使张保正和几名年青人围坐在一起饮酒。这大约是一场家庭聚会,沈敏心中猜测着,因为席上可没有什么娼妓小姐陪同的,看起来极为的健康啊。

“不知太尉今日也在湖上,学生疏于问候,还请太尉恕罪。”沈敏扫了一眼舱内的景象,便再次向着主位的张保问候道。

张保一边摆手,一边示意沈敏坐下说话,口中说道“怎么几日不见,三郎也变得如此古板了起来。今日乃是端午佳节,又是在这西湖之上,咱们还是随意一些,喝酒赏景,不要浪费了如此美景…”

在张保的劝说下,沈敏总算是稍稍放开了些,在其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原本沈敏还以为,这位张太尉会迫不及待的向他问起关于煤炭生意的事。但是当他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张保在席上只顾谈着风花雪月之事,偶尔也问起沈敏去年前往鄱阳路上遇到的趣事,但却并没有提及关于生意的一言半语。

哪怕沈敏在谈话过程中稍稍把话题转向生意,张保也很快就把话题拉了回去。这让沈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起来,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客随主便,他还是顺着张保的谈兴继续着谈话。之后干脆便说起了海外的奇闻美景,让在座的众人一时大为惊叹了起来。

谈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沈敏正想着是不是该提出告辞了,免得打搅了别人的家庭聚会。他已经发现,在座的还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年约12、3岁吧,也不知是这张太尉的女儿还是孙女。认出了这两名少女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好像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只是沈敏还没想好如何向张保告辞,这位张太尉突然对着席上的众人说道“除了宗亮和宗说,你们都去隔壁玩吧,让我们谈一会事情。”

沈敏听后顿时收回了注意力,想着正事终于要开始了。不过等到其他人离去之后,张保向沈敏介绍了自己的孙子张宗说后,却突然向他说道“宗亮反正你是见过了,今日若不是他眼尖,差点就和你错过了。这次把宗说介绍给你,就是想要同你说一声,日后我们张氏同保安社的合作,就由他们两人作为代表,至于张家的其他人,你就无须理会了。”

沈敏看着张保,有些不解的说道“由什么人代表张家同本社合作,不过是太尉一句话而已,太尉何必如此郑重其事。”

张保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身体康健,自然不必和三郎做这样的交代,只是正月过后老夫时有力不从心之感,请来的大夫也对我的身体病患语焉不详,老夫想着这大约是该准备后事的意思了…”

“翁翁。”“叔翁。”张宗说、张宗亮两堂兄弟忍不住就打断了张保的话语,似乎不愿他如此诅咒自己的健康。

张保瞧了两人一眼,随即扬起了嘴角嘲讽道“我张家从一乡间大户挣到了今日的地位,好歹也是从疆场上厮杀赢回来的。这讳疾忌死可不是武人的风格,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老夫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一番哭丧脸,这还配得上是将门子弟吗?”

把张宗说、张宗亮两兄弟说了个脸色腾红之后,张保便不再理会两人,只是注视着沈敏道“我和三郎虽然才见了两次面,不过却也知道你将来必定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我若故去之后,这两个小混蛋未必守得住这份事业,所以才想着和你先做个约定,免得日后让你看了我们张家的笑话。当然,这笔交易也不会让三郎你吃亏的。”



第117章 西湖偶遇二

听了张保如此坦诚布公的话语,沈敏顿时楞了片刻,他小心的打量了一眼张保的脸色,发觉对方虽然笑容满面,但依然掩饰不住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之感,和去年两人见面时相比,果然是衰老了许多。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不由对着张保回道“张太尉既然有这样的意思,学生自然是会遵从的。只是学生想要问上一句,这健康军和长江口的许浦水师太尉已经联络的如何了?另外太尉打算如何分配这两位张前辈主持的事务?”

“健康军你就不用担心了,那边的将领老夫已经打好招呼了,只要保安社将煤炭运到健康,自然会有人接手后续的事务。至于许浦水师这里么…”张保下意识的停顿了下。

许浦水师并非由本地人所组建,乃是靖康之乱时,登州归义军南下改编而成的。这只水师虽然忠诚于宋室,但是在浙西路的名声可不大好。

靖康之难发生之后,山东、京西、淮南等路,烽火千里,斗米价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人不过十五千。登州范温率山东归义军从海路南下钱塘,因为缺乏粮饷就抓人以为军食。

这只军队大约吃人肉吃多了,还把人肉分出了档次,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青壮则称之为两脚羊。直到他们进了杭州城,还有人在吃随身携带的人肉,令时人为之震骇不已。

是以,虽然官家对于范温等归义军将士的忠诚赞赏不已,但也不敢把这只军队放在身边,而是迁去了长江许浦,为大宋守备长江口。

靖康之变后朝廷南渡,虽然失去了半壁江山,可是朝中有见识的人才却并不少。除了以四镇之军守住了川陕边界、秦岭-淮河一线外,朝中大臣并没有忘记江淮同钱塘海口这两处海防要害。以山东归义军为主力改编为许浦水师,便是存在着两个目的,一是替江淮守住海上而来的进攻;二便是替临安行在做一个预警。

于是,这只水师主要是以范温、徐文率领的山东人为主,一度发展到了海舟六十,官兵四千余。但是随着绍兴三年徐文的叛变,许浦水师遭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不过随着朝廷拨御前忠锐军第八、七将充实水师,这只军队迅速扩张到了士卒上万,舟船数百的规模。

可是绍兴十一年宋金两国和议达成,沿海制置司撤销,这只水师又再次被朝廷所冷落了。虽然这只水师的兵员定额是一万四千人,但是朝廷每年拨付的钱粮大约还不到一半定额,于是这只水师官兵只好做些走私生意和打鱼来养活自己,可用之兵也就两千出头而已。

张保同许浦水师的联络倒是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对方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他感到甚是为难。他迟疑了好久,才向着沈敏说道“许浦水师这边倒是愿意同我们合作,但是他们提出了两个要求,希望你们保安社能够答应,否则这事就要拉倒。”

沈敏沉默了一阵,方才展开了笑容道“只要他们提出条件,就说明还是可以商量的么,既然能够商量,学生自然是愿意听一听对方的条件的。还请太尉明示。”

张保注视着他说道“宋稳说,他要保安社建造的大船和火炮,这是第一个条件。”

沈敏的眼皮跳了跳,方才缓缓点头道“只要他出的起钱,我们自然愿意出售船和火炮。不过我保安社的生产能力有限,三年内每年出售的大船不能超过一艘,火炮不能超过10门。三年之后,若是我们保安社的产量提高了,到时可再商议提高出售的份额。”

张保松了口气道“我只是替宋稳传个话,只要保安社能够卖我这个面子,剩下的就看宋稳给不给我张家的面子。第二个条件倒也简单,许浦水师要求,这从山东运输煤炭的活计要分给他们一半,他们要养的家眷太多,光分一份收益可不够。”

沈敏的笑容顿时柔和了许多,“这有什么问题,从山东往来长江口的物资运输,光凭我们保安社的船只肯定是吃不下的,他们想要参加,学生也是求之不得。不过学生只有一个要求,为防止双方人员出现什么争执,许浦水师只能派人派船,一切运输管理必须服从于我们保安社的安排。太尉以为如何?”

张保若是身体还康健的话,他倒是不介意站在宋稳的立场上和沈敏多交锋几个来回,不过这两方谁占了上风,都少不了要多给他一份额外的好处。但是他自家知道自己的身体,也许今年都熬不过去了,自然也就不会去贪图这点蝇头小利,而是希望先把大局给定下来。

张保很清楚一点,一旦他身故之后,健康军的将领大约更倾向于支持他的侄子张子盖、张子颜和侄孙张宗元,而不是支持他的子孙。因此现在不把大局定下来,这桩煤炭生意十有就要从他这一房手中溜走了。

因此他略略思索了一会,便向沈敏点头应道“好,你的答复我会让宗说亲自送去给宋稳,尽量把这事给定下来。日后这生意上的事就由宗亮负责,这同健康军和许浦水师联络的事务,就让宗说负责。三郎可记下了吗?”

沈敏扫了一眼坐在张保两侧的张宗亮、张宗说两兄弟,方才对上了张保的视线说道“太尉的安排,学生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不过学生只有一个问题,太尉打算让宗说前辈以什么名目去联络健康军和许浦水师?我们的生意一旦开始,这联络沟通可是万万不能断的。”

张保欲言又突然止住了,他在时令孙子跑一跑健康军和许浦水师倒也没什么,官家肯定不会怀疑他有什么其他企图的。但是他若是不在了,宗说这么勤勉的跑健康军,估计侄子张子盖就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

看到张保一时陷入了沉默,沈敏眨了眨眼睛,突然出声说道“学生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太尉肯否一听?”

张保把目光重新转到了沈敏身上,颇为狐疑的说道“三郎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就是了,难道今日我把你当成外人了吗?”

沈敏拱手谢过了张保的抬爱,方才开口说道“自绍兴和议以来,本朝也有十五、六年未动过刀兵了,这对本朝百姓来说诚然是一桩好事。

但是这样长久的和平,对于军队来说则未必是好事。昔日那些同金兵交战中成长起来的强军猛将,今日差不多都已经老迈了。

学生为此而担忧一件事,一旦这些经历过战火的军士将领一一过世,到时我大宋这些未曾经历过战火的军队,还能不能挡住北兵南下?

因此学生以为,太尉应当向朝廷上书,由朝廷组织人员到各军中记录下各军经历过的战例,不论大小胜败都记录下来。然后整理评价这些战例的得失,刊印成书用于教导武学学生,以让他们知晓真正的战争是个什么状况,也好为军队传承些作战经验,这也是有备无患之举啊。”

张保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孙子,方才说道“三郎的意思,让宗说来负责这件事,假这个名义去同健康军和水师接触?”

沈敏点了点头道“夫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这个名义,宗说前辈再去接触军将,想来就没有什么人能够说闲话了。”

张保沉吟了片刻,立刻觉得沈敏这个主意出的好及了。他正愁自己过世之后,健康军的将领会和他这一支失去联系,从而让自家失去对于军队的控制力。

他虽然不及二兄那么精明强干,但是他心里倒是有个很坚定的信念,失去了军队的将门就什么都不剩了。对于二兄试图把张家从将门转为文臣之家的想法,他是嗤之以鼻的。失去了军队的岳、韩两家是什么下场,难道还不够警醒张家的么。

要不是外有金国之压迫,内有川陕吴家之威胁,在朝廷处置了岳、韩两家之后,未必不会对他们张家下死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玩富贵换兵权的把戏。在张保看来,二兄压根就不该同朝廷合作去对付岳、韩两家,否则以他们三家手中的军权,早就让那些该死的大头巾靠边站了。

哪像今日这样,活的这么憋屈,和被关在金丝笼内的画眉鸟没啥两样。张保一直不想放弃对于健康军的控制,只是因为二兄的举措,这军中的人心早就散了,他在时还能有个表面的恭顺样子,他去之后天知道会如何。

但是现在沈敏给他出的这个主意,让他意识到也许还能让张家再挣扎一下。起码沈敏这个想法并不是要染指军权,而是要为军队保留一些作战经验而已。官家应该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提议的,毕竟官家现在还需要他们张家来稳住军队不要出问题,好让他从容的清理朝堂。



第118章 张家的后路

在画舫上同张保谈了一个多时辰,敲定了双方今后合作的细节之后,沈敏谢绝了对方邀请他去孤山路口的张府凝碧园游玩的好意,借口要去游览位于孤山的四圣延祥观,选择在孤山附近下了船。

站在画舫二层窗口看着乘坐小船向白堤而去的沈敏,张保突然向身后的张宗说、张宗亮出声问道“你们看三郎如何?能不能做我张家的孙女婿?”

张宗说顿时有些着急的说道“翁翁,这沈三郎就算是靠上了鄱阳洪氏,也还是一个海盗出身,怎么配得上我们家的门第。这临安城内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名门望族想要同我家结亲,就算我们闭上眼睛挑上一个,也比这沈三郎强多了,如何能让他做我家的女婿,平白让人笑话了去。”

张保回头瞪了亲孙子一眼,又转头看向侄孙问道“宗亮,你又是什么看法?”

张宗亮看了一眼堂兄,方才小心翼翼的说道“我家现在富贵已极,除了官家、宗室、宰相门第之外,其他人和我家结亲,都属于高攀。只是官家并无子嗣,和宗室、宰相门第结亲又恐为官家所忌,至于选其他人家其实无需计较什么出身,只看其能否成为我家之助力才是。

这沈三郎虽然出身不高,哪怕是靠上了一个鄱阳洪氏,对于我家来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唯有其背后的保安军,现在盘踞于台澎之间,控扼东南沿海商船出海之航路,连郑广这等过去的海上大盗都无法制之,这对于我家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助力了。

就如刚刚席间三郎所言,绍兴和议虽然给我国带来了十余年的和平,但是也让我国那些经历过战火的将士荒废了作战的技艺。更不必提,秦相独揽朝政的这十余年里,不遗余力的削弱军队的力量,昔日南渡诸军,尚有川陕的吴氏兄弟、淮西韩世忠、京西岳飞、淮东吾家可以独挡一面。

但是到了今日,除了川陕的吴氏兄弟,从荆门到健康城便只剩下了我们一家之军,京西军和淮西军早就被拆的七零八落了。即便是如此,这健康军中尚且还有朝廷安插的官员进行牵制。除非爆发战争,否则我家休想对健康军加以整顿军纪。

因此在侄孙看来,北面若是一直遵守和议还好,我家还能在临安安享富贵。这要是北面真的撕毁了和议带着大军南下,我家要么是被朝廷推到前线去送死,要么就是在这临安城内等死。到了那个时候,朝中这些所谓的青年才俊或是临安的名门望族,都抵不过一只能够离开大陆的海船啊…”

张宗说的眼皮跳了数下,有些心虚的打断了堂弟的话说道“不至于如此。好歹金主也是亲口承认的和议,我朝这些年来对于北面恭敬有加,年年未曾拖欠过岁币,金主何忍负盟…”

“蠢货。”原本靠着窗台的张保突然站直了身体,对着自己孙子拉下脸来呵斥了一声,接着他便脸色铁青的说道“一纸盟约有个屁用,当日我国同金人难道没有签订海上之盟吗?金人难道不是毁盟南下了吗?我国当初难道不是同辽国签订了檀渊之盟?可是为了燕云十六州,太上不还是撕毁了同辽人的盟约,和金人盟誓攻辽了?

我张家从区区一乡间大户,凭借着战功方一步步走到今天,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一个迂腐之辈。老夫让你读书,是让你明白事理,不是让你变成一个腐儒。真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

张保一阵疾言厉色的喝骂,只把张宗说骂的面红耳赤不敢做声,连张宗亮也只能低头倾听这位叔祖的教训,直到一阵猛烈的咳嗽迫使张保不得不中断了这顿教训为止。

张宗亮和张宗说赶紧上前扶住张保,把他扶回座位上坐了下来,并送上了一盏温水让他润了润喉咙。张宗亮看着张保的气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方才小声劝说道“叔翁不必如此气恼,您得好生将养身体才是,没有你主持大局,我们张家可就真要散了。”

张保喝了一大杯水,终于停止了咳嗽,这才歪着头看着张宗亮问道“那么你觉得,宝儿和慧儿,谁适合同这位沈家三郎定亲?”

张宝儿是张宗说的小妹,张慧儿是张宗亮的同母妹,两人的年纪都差不多。张宗亮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一眼堂兄,看着对方虽然低眉垂眸的,但依然掩饰不住那股愤愤不平之气,知道此时并不是谈及婚事的好时机。

于是他不由搪塞道“叔翁,沈三郎即便配的上做我家的女婿,但也不宜在此刻谈论这门亲事啊,还请叔翁深思啊。”

张保不由有些不满的看着这位侄孙说道“既然你说这三郎配得上我的孙女,自然是越早定下越好,何以又不宜早谈了?”

张宗亮看着叔翁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一来,宝儿和慧儿的年岁还太小,过上三、四年再谈婚论嫁才是时候。眼下我们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定下这门婚事,传出去未免不让人笑话。

二来,这沈三郎赚钱的才能是有的,可在临安光会赚钱可不值得我家嫁一个女儿出去。我们总要看看他在其他方面的才能。

这次宫内派人把沈三郎召来临安,不就是想让他替官家理财么。咱们总要看看,这三郎究竟会如何应对这事才行。如果他能够圆满无缺的完成了官家的要求,那么再定婚事也不迟。若是他无法完成官家的要求,我家同三郎定下的婚约,岂不是成了拖累了自家的一根绳索,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干的。”

张保沉默良久,方才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有道理,老夫终究还是心急了些。也罢,这件事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做。老夫的身子也乏了,让船夫回去凝碧园吧…”

从小船登上白堤的沈敏可没想到,他刚刚同人家道别,就有人开始惦记上他的婚姻问题了。站在孤山脚下的大街上,看着气势宏伟的亭台楼阁将孤山包围了起来,沈敏一时对宋人的建筑艺术感慨不已。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了,但每一次站在这四圣延祥观前,他还是要感叹一声,这个建筑群实在是太过精致了。

不过对于延祥观内供奉的所谓四圣,沈敏却是一点都不稀罕。这所谓的四圣,乃是赵构母子神话自己的一个传说。说是靖康之变时,有宫人看到赵构身边有四位神人护佑,后赵构果然逃离了汴梁,成为了大宋天子。

这种无稽之谈对于沈敏来说也许不值一晒,但是对于大宋的百姓来说,却是真的深信不疑的。否则他入观后,也就看不到这么多临安百姓来此祭拜求愿了。

因为人流实在太大,沈敏只在观内草草转了一圈,就出观往断桥的方向走去了。此时《白蛇传》的故事尚没有出现,因此断桥还被叫做段家桥,这是一座用朱漆涂饰的高大木桥,夕阳照在桥上时桥身色彩艳丽,在湖上的特定角度望去恍如天上之桥,也算是西湖一处极为出色的景致了。

过了段家桥,这路边则到处都是佛寺、酒楼和大户园子,还有一处军营设于此处。不过沈敏经过军营教场时,发觉里面一半成了离离草原,另一半则成了热闹的市集,根本就没有军队在内操练的样子。说此处没有军队倒也不尽然,起码这教场市集内还有不少穿着军服的汉子在饮酒赌博的。

看到营中这般景象的齐彦河,忍不住就震惊的向着沈敏说道“这军中如此模样,还能上战场打仗吗?这也太过胡闹了吧。”

一名坐在路旁露天酒肆喝酒歇脚的路人似乎听到了齐彦河的话语,不由哈哈大笑的说道“还打什么仗,我朝和北面议和之后,官家、相公们就想着在这天下最繁华之所在养老了,谁还记得二帝之耻,中原百姓之难。

一看你们就是外乡人,不知道这朝廷官员们安享太平的心思。这天子脚下练什么武,整什么军。两位难道没听过这样一首歌谣么。”

这位路人似乎喝得有些多了,因此便口无遮拦的敲着酒碗唱将了起来,“张家寨里没来由,练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此人一身平民装束,年约40有余,外表就像是一个行脚商贩。但是这一唱将起来,却是正经的士人吟唱之法,前面两句声音高昂中带有些许嘲讽之意,可后两句即转为低沉之音,听起来充满了悲伧和不甘之情,显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原本不想惹事,想要尽快离去的沈敏,听了这几句歌谣,反而断了离开的念头。他对着酒肆的老板娘喊了一声“店家,给这里上几瓶好酒,再来些肉食、果子。”

接着便在这位插嘴的路人对面坐了下来,向着对方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泉州沈子义,这临安还真是第一次来,不知能否请这位兄台喝上一杯…”



第119章 叶东柳

叶东柳今日生意做得爽快,比往日早收工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在相熟的酒肆弄上一碗黄酒解解乏。刚刚不巧听着有人居然指责起临安军将武备太过废弛,喝着正开心的他便头也不回的应和了两句,不过是图个心中顺畅而已。

此时看到穿着一身丝绸华服的沈敏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多嘴似乎给自己招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多年的底层生活让他迅速清醒了过来,向着对面的年轻人拱手说道“这位小官人客气了,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油经济,怎么当得起小官人一声兄台的称呼。

在下刚刚是一时喝多了,方才口无禁忌的胡说八道了一通,若是哪里冒犯了小官人,还请小官人宽恕则个。在下还要回油坊交账,就不打搅小官人的雅兴了…”

叶东柳说着就想起身走人,只是他刚起了半个身子,肩膀上就突然传来了一股大力,生生将他按了回去。他下意识的转头望去,方才看到是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伸手按住了自己。

看着叶东柳看向了自己,齐彦河对着他咧嘴一笑,就在么在他边上坐下说道“三郎哥哥请你吃酒,你跑什么。刚刚看你倒也是个人物,怎么现在却胆怯起来了,莫不是把我们当成了歹人?还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外地人?”

叶东柳看了一眼对面正要老板拿着热汤洗涤碗筷的沈敏,瞧都不瞧自己这里一眼,他只能苦笑着说道“这位好汉说笑了,在下一个小小的经济岂敢说两位的不是。在下也不是临安人,乃是汴梁逃难而来的外乡人,说在下看不起外地人就更是冤枉了。小官人想要询问小人什么,小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敢有所隐瞒。”

此时老板娘已经端着两瓶酒和几碟熟食、果子送了上来,沈敏闻了闻,这些食物倒也还新鲜,便抛出了一块半两银牌给老板娘道“若是有活鱼的话,再烧个鱼汤来,且烧的透些,剩下的就赏你了。”

老板娘抓住银牌后顿时大喜的回道“这位小官人且稍候,老身这就让老汉去渔家那里弄一尾大鱼来,一定让小官人好好尝尝咱的手艺。”

看着老板娘兴高采烈的背影,叶东柳突然出声说道“这位小官人,这两瓶酒不过80文,其他这些加起来还不到300文,就算加上一尾鲜鱼也不会超过600文。半两银子起码超过1200文,您这打赏可真是够豪爽的啊。”

沈敏拿起一瓶酒直接递给了齐彦河,自己拿起了另一瓶酒给叶东柳倒了一碗,这才平静的说道“今日毕竟是过节么,还不能让大家开心开心了。

说实话,若不是刚刚听你说的话语中颇有些意思,我也不会请你喝上这一碗。当然,道左相逢,又赶上了今天这样的节日气氛,我也不愿干出什么煞风景的事。如果兄台饮完这碗酒还是觉得没甚意思,就请自行离去好了,我绝不勉强你留下。”

叶东柳低头看着碗里色如蜜蜡的酒水,就知道这是比自己喝的十文一碗的私酿要好的多的官酒。他都记不起自己又多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了,他抬头望着沈敏道“这位小官人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在下若是知道的话,自然是言无不尽的。”

沈敏尝了尝碗中的酒水,发觉比今日在画舫上喝的酒水可差的多了。大约也就和后世用来炒菜的料酒,味道相差仿佛。他撇了一眼边上的齐彦河,发觉这个酒鬼倒是喝得津津有味,似乎对酒鬼来说,数量永远比质量更为重要。

他放下了陶碗,轻松随意的说道“我听刚刚你唱的那首歌谣,似乎和张循王府有关,不知你对于张循王府的事知道多少,能否说来让我听个好奇。如此等我回去家乡,也好同乡里吹吹牛,不算白来临安这一趟。”

叶东柳望了沈敏小半天,也没看出对方这是说的真话还是逗自己玩。不过他想了一会后,还是挑了几件街头巷尾都知道的传闻,说给了对方听。

只是话匣子一旦打开,又有着酒精的助兴,喝着喝着他便不由又多说了几件,流传范围很小的秘闻。当沈敏再叫了两瓶新酒上来后,他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转而向沈敏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来了。

叶东柳毕竟长久没有喝的这么尽心了,因此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当他被老板娘推醒后,才发觉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

看着自己的周边空无一人,叶东柳下意识的心中一惊,赶紧伸手摸了摸怀里,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油挑子,方才松了口气对着老板娘喊道“王大婶,刚刚请我喝酒的小官人走了吗?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可有留下什么话么。”

王大婶一边收拾这家什,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半个时辰前,人家就走了。叶经济,你不会喝酒就不要这么贪杯么。这小官人看着就是个有钱的,你要是没喝醉,和他多谈上几句,说不定人家还能帮你开个铺子。这下倒好,就混了顿酒食,你说你亏不亏…”

叶东柳讪讪一笑,向王大婶道了谢,便拿了挑子准备跑路。他刚走没几步,却见王大婶又跑来叫住了他说道“那位小官人走时,给你留下了一句话,说你若是想换一样生意做的话,可以去左藏桥…”

当沈敏和齐彦河回到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齐彦河看着洪府大门前点燃的灯笼,忍不住就打了个酒嗝,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遮住嘴,掩饰着自己的贪吃,故作冷静的说道“那个姓叶的经济,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哥哥为何还给他留下我们的地址,这样的人对我们有什么用?”

沈敏头也不回的答道“这世上只有放错了位置的人才,岂有无用之人。这姓叶的经济被我们灌醉了,还能保留几分清明,只讲自己的身世,再不提外人半句,可见还是一个相当机谨的人物。

而他在临安市井讨生活这么久,对于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传闻应该是有所了解的。但是和我们说了这么久,他也没提到那户人家女眷的闲话,可见他还是有些底限的。

从这两点来看,帮我们在临安跑腿办事,应该是足够了。总比你每次拿着寻人的传单出去,却喝得满身酒气回来强的多,不是吗?”

齐彦河突然看着前方说道“啊,是正礼兄出来接我们了,哥哥你先等等,我去拿了灯笼过来给你照路…”

看着齐彦河逃之夭夭的背影,沈敏也只能摇头苦笑,知道刚刚自己对他的教训,多半又是白费功夫了。他踏着青石板继续向前,脚下的木屐同石板敲击发出的清脆声慢慢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接下来几日,沈敏倒是再未遇到什么访客,总算让他安静的在家把各地的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算出了一个大概的结果。端午之后的第二日,沈崇安就带着几名穿着道袍的书生来见他,这些人就是现在主持报社的编辑了。

沈敏同这些人谈了一会,发觉这些书生虽然落地多次,但却各有才艺在身,并不是一群不知世事的腐儒。只不过他们的才艺,对他来说并派不上什么用场。

而这些书生中为首罗愿和沈敏谈过之后,心中其实是有些七上八下的。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身份简单的落地举子,他是以龙图阁学士知严州的罗汝楫的五子,去年末来临安准备今年的应试,结果却遇到了秦桧去世引起的。

罗愿同父亲不同,并不愿意继续阿附秦党,自然也就不肯去吊唁秦桧。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因为官家对于秦党的打压,现在临安百姓对于秦党党羽的痛恨情绪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他要是公开自己的身份,就无法再居住于市井,因为会被百姓所误伤。

正好他从一个友人那里听说,有人打算招募一些读书人编制一本报刊,不仅提供报酬,还给予住宿饮食,他就跟着友人跑来了。罗愿家学渊博,特别是在博物学和古文上特别出色,因此很快就被聘为了报刊主笔。

本来只是打算混进报社躲避的罗愿,在主持了这份所谓的报纸之后,很快就生起了兴趣。哪怕今年的礼部考试落地了,他也没有着急回家,而是继续留在了临安弄这份报纸。

唯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报纸真正的东家回来之后,就把他们这些人叫过来查问底细了,这让他有些茫然了。说假话,他不愿意。说真话,他又担心被人驱离。在这报社待了这么久,好歹他也知晓这些人似乎是倾向于尊崇岳飞的。

罗愿为了这份报纸付出了不少心血,自然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被人给赶出去。办报纸可比被关在家里读书有趣多了。特别是这保安军,还不时会从海外传回一些奇闻轶事和珍奇的动植物资料放在报纸上宣传,这让他觉得大开了眼界,自然就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丢了这个职位了。



第120章 白蛇传

罗愿的紧张只是让沈敏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却也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他询问这些书生的家庭状况,只是想着要怎么更好的安顿这些读书人,以确保报社人员的稳定,不至于三天两头的更换人手。

至于罗愿的担忧,他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毕竟这份报纸也是草创,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把时事和市井新闻、文学创作等内容放在一张纸上出售给人看的先例。因此沈敏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某些人隐姓埋名混进来的,除非他是个知道报纸作用的穿越者。

因此在稍稍了解了一下众人的背景之后,他便引导着谈话进入了正题,“…诸位的才能,在下心里也算是有数了。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一方面是我想认识下加入报社的各位。顺便告诉诸位一声,从今日开始,报社的一切都将由我亲自领导,报社的一切事务直接向我报告就可以了。”

沈敏的外表看起来虽然比众人都年轻,但是却谈吐非凡,且他们也看到了旧东家沈崇安老老实实的站在沈敏背后,也就不再怀疑沈敏对于报社的所有权了。毕竟这些人中除了罗愿之外,其他人都在临安流浪了起码三年以上,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座城市生存下来,察言观色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技能。

至于罗愿,心神不宁的他根本没想过要同沈敏争夺什么报社的主导权,自然也就没有对沈敏的话语提出什么疑问了。

看到这些安静的接受了报社权力的转移,沈敏心里也是大大松了口气。他比这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报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份报纸最重要的不是它所拥有的固定资产有多少,而是给它提供内容的员工是否能够真正吸引住读者。

因为报纸创造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食粮,一张旧报纸只能拿来包裹杂物,可报纸上的文字却能够影响读者的思考和判断。

从寻人传单变为刊登各种消息的小报开始,这张报纸所拥有的读者,已经开始受到报社编辑们个人思想的影响了,不符合这些编辑三观的文字是登不上报纸的。

如果这些报社编辑们联合起来同他抗争,沈敏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后果。毕竟失去了这些编辑,他的报纸就得停刊。可已经学会办报的编辑们,随时都能找人投资再办一份报纸,把《临安新报》的读者都吸引过去。

好在这些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沈敏心中庆幸了一下,便接着同他们说道“另一方面,我查看了一下最近一个月的报纸发行量,发觉报纸发行的增长速度开始陷入了停滞,显然旧的办报模式已经吸引不了更多的新读者了,所以我想要进行一点小小的改变。”

这下罗愿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对着沈敏说道“沈郎君是不是再观望一阵比较好,现在读者们对于目前的报纸格局和内容还是满意的,要是盲目进行改动的话,我觉得我们会受到不少读者的抗议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了罗愿,显然大家都不希望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内容被沈敏所改变。只是沈敏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他当即就说道“大家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要一点小小的改变,整张报纸的格局和大部分版面,我是不打算去动的。

我只是觉得,报纸上诗词歌赋这块的内容太多了些,而且其中也没有多少精品。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不管,这一版面恐怕就要变成无聊文人互相吹捧的后花园了。这不仅不会为我们招来新的读者,还会降低整张报纸的品位,诸君难道不觉得吗?”

对于沈敏的质问,这些编辑们顿时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了。文人写作,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好的作品,而是在于能不能为人所知,否则也就不会有这么多诗会和文会了。

说句老实话,除了少数天才之外,大多数人的诗词水准其实相差不大,都是听过就完的那种。因此诗会和文会的目的,不是在于让人记住某人的诗文,而是让人记住某人在某会上如何如何出色,压倒了参会的众人而已。

只不过这样的聚会毕竟是要花钱的,没有一点资产是找不到人来给你做陪衬的。可是自从这些文人发现了报纸这种东西之后,他们顿时找到了一个能够广为宣传自己,又不用花多少钱的地方。于是报纸上诗词歌赋这块的版面就迅速扩大了起来,连报社的这些编辑也时不时的弄一些自己的作品上去。

如今沈敏挑这一块说事,这些人自然就觉得腰板硬不起来了。毕竟他们自己也知道,每期报上刊登的诗词究竟掺杂了多少人情和水分。

罗愿自然不想被沈敏揭开其中的内幕,让同僚们丢尽脸面,因此他立刻转变了态度说道“诗词歌赋这一块么,当初也是为了聚敛报纸人气。毕竟有不少外边的朋友为我们报纸不遗余力的鼓吹,才让报纸能够在临安迅速打响了名气。所以为了照顾这些朋友,我们才降低了些要求,刊登了一些品质不高的诗词。既然沈郎君有了新的想法,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如何?”

早有准备的沈敏也不推辞,对着众人直接了当的说道“我的意思是,从诗词歌赋这个栏目割下一半的版面,用于发表小说故事。”

饶是在座的多是不第举子,一时也没想明白这小说是什么,倒是座中的罗愿只是楞了片刻,便对着沈敏探询道“沈郎君所谓的小说,莫不是班孟坚所言的小说家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能看过班固的汉书,比罗愿现在的强闻博记还要让沈敏惊讶。虽然大宋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的文治之先河,书籍的价格降到了普通人也能买的起的程度。但是像汉书这样的历史典籍,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收藏的起的。

他深深的注视了此人一眼,方才微笑着说道“罗郎君说的不错,不过我所说的小说和班孟坚所言的小说家还是有些区别的。

诸位大约都读过唐时的传奇,文人的笔记和市井中流传的话本。我所以为的小说,则应该在这些基础上深化扩展,最终形成一个描述了个人成长或是时代变迁中发生的各种有趣事件的故事。

我想大家也应该很清楚,市井百姓对于那些话本有多么追捧,茶坊酒肆中但凡有人说起新出的话本,立刻便是人满为患,比之瓦子内的人山人海也是不遑多让了。所以,如果我们的报纸上能够刊登一本比话本更吸引人的长篇小说,每期只刊登几千字,那些喜欢小说的人就不可能不订购我们的报纸。”

罗愿和同僚交头接耳了一阵,方才为难的向沈敏说道“沈郎君,现在不要说写一篇比话本更受欢迎的小说,便是一本出色的话本也不是我们这些人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这临安城内出色的话本写手,可也是青楼中颇受欢迎的词曲作者,恐怕不会为我们免费写作的…”

沈敏大笑着打断了他道“诸君不必如此为难,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之人,这请别人来写小说自然是要给钱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打听下最近那些话本写手中谁有好的本子,便将稿子买下来。或是有人愿意为我们单独写稿,那么就以三字一文、一字一文、或是一字三文的价格给付稿费。若是写的话本真的受人欢迎,还可以再加钱。

当然,我对于稿子还是有要求的,不能出现太多的迷信和因果报应;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写作,这些符号也可算钱;采用从左往右的横排文字段落写作…”

沈敏一边说着,一边让沈崇安取过准备好的一叠文字发给了大家,以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标点符号和横排文字写作。在他的讲解下,众人很快就理解了这些标定符号的用法,这可比他们私下流传的断句符号要形象有效的多。

罗愿和同僚讨论了半天,方才抬头对着沈敏说道“既然沈郎君已经有了全盘的考量,我们自然是愿意试一试的。不过想要去同人约稿,恐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拿出一个好的话本的,那么这段时间是不是依旧维持原来的版面为宜?”

沈敏皱了皱眉头,思考了一会说道“这样,前几日我外出游玩,在西湖边听了一个小故事觉得很不错。不如我说给你们听听,看看大家能不能把这个故事扩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样就可以暂时填补空白的版面了。”

罗愿和同僚互相对了对眼神,自然不会反对沈敏这个建议,表示愿意听听这个小故事。于是沈敏低头回忆了一会,就将白蛇传的故事大略给众人说了一遍。虽然他省去了许多内容,只保留了故事的框架,但是这种完整的小说结构,还是让这些宋人听的入迷。

当沈敏停下述说之后,罗愿不由情不自禁的追问道“下面呢?这白素贞被镇压到塔下,接下来不应该有侠客出来替许仙夫妇主持公道的么?”

“对啊,就算不把法海的脑袋取了去,也该把白素贞放出来啊…”“没想到这塔下还压着一条蛇妖,难怪西湖边有这么多佛寺了,估计就是为了镇住这条白蛇吧…”



第121章 召见一

沈敏很快就发觉,不管是一千年后的网上,还是现在的大宋,一群人坐在一起讨论话题总是容易歪题。他当然知道,白蛇被镇压在塔下并不是结束,这个故事后面还有白蛇儿子高中状元回来解救母亲的结局。

可是在他看来,这个结局简直就是一堆狗屎,除了强行制造一个大圆满的结局,让那些愚夫愚妇相信上位者是仁慈的,就大大失去了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这种庸俗化的因果报应,差点就把整个故事的艺术性给毁了。

这个故事蕴含的最大的意义,不就是揭露了封建礼教是如何毁灭一段美好的爱情的么。白蛇和许仙人妖殊途,其实正代表着现实社会中,儒家伦理纲常所制定的社会等级鸿沟是无法逾越的,这就是等级社会的天条啊。

更何况,如果加上了这最后一段狗屎,无疑也是给法海所代表的佛门洗白。就目前大宋崇佛崇道的社会风气,沈敏更希望能够用这篇故事打击一下佛门的声望,从而澄清一下社会风气。

因此对于众人的探询,他只是伸手敲了敲桌子说道“我听到的故事只到这里,之后那位路人就继续爬山去了,所以这应该就是故事的结局了。你们的任务,就是把我刚刚讲的故事框架一点点的充实起来,我想以各位的才能,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罗愿和同僚交谈了几句,方才对着沈敏说道“沈郎君都已经把整个故事说出来了,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添加一些修饰之词,完成这样一篇小说怎么能叫做难事呢…”

沈敏突然伸手阻止了他,这让罗愿楞了一下,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方才看到一名年轻人跑了进来,走到沈敏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沈敏突然起身对着他们说道“好了,我想同诸位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很高兴同各位见面,希望下次我们可以找个好地方喝上一杯,然后慢慢的聊。恕我无礼,先失陪了。”

看着沈敏起身离去,罗愿正想跟着上前说点什么,却不妨沈崇安突然插在他身前,拦住了他们说道“好了,沈郎君还有事要忙,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我会替你们转告给他的。现在咱们继续谈一谈关于报社的事…”

走到前庭的沈敏看着站在厅前的两人,不由远远打了招呼道“原来是史兄和王兄过来了,你们今日该不是上门来找小弟算账的吧?”

史浚顿时故作惊讶的说道“三郎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王兄可是专程向你来道歉的。那天在湖上,说到底还是我凑的局不对,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我吧?”

沈敏走到跟前,向两人拱手行礼,方才对着史浚回道“史兄不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毕竟是我搅了局,惹的大家连过节都不痛快了。不知两位兄长今日登门,可是有什么事要同小弟说吗?”

王之荀拦在了史浚前面说道“除了向三郎道歉之外,正是有事想要向三郎请教。不,更应该说是向三郎你做一个请求。”

沈敏有些意外的看着王之荀,这位年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士人,脸皮倒是挺厚的,那天他们同自己闹的这么不开心,居然还能跑上门来向自己做什么请求。

不过他心中想是这么想,却没有立即回绝王之荀,而是向着两人伸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邀请两人进入厅内说话。

过了约半个小时,王之荀满意的先行离开了,站在台阶上送行的沈敏不由对着史浚问道“史兄,你确定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助手?”

史浚苦笑了一声道“王兄和其他人还是不同的,有他来报社帮忙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现在朝中主战派势力大涨,若是报社在官府那边惹了麻烦,他出面说话可比我管用的多了。

对了,上次湖上聚会,你和我说起的那个什么智慧宫是怎么回事?那里真的有关于世界奥秘的书籍吗?”

沈敏拉了他一把,请他重新回去厅内,一边则说道“是的,这两年我派人在泉州的大食商人中间打听过。大约三百多年前,黑衣大食国的哈里发马蒙,哈里发就是我国的官家。

这位哈里发下令实施了一次全国性的翻译运动及学术研究活动,于是在宫廷翻译研究机构和皇家图书馆的基础上,建立了一所智慧宫,用以翻译东西方的著作。

这座智慧宫翻译了数百部古希腊、波斯和印度的古代典籍,内容从哲学、医学、数学、天文学,到各国语言、文化和历史,几乎包容了这个世界现存的所有学问。

据说智慧宫经常举行各种学科的学术报告会和辩论会,内容涉及哲学、宗教学、天文学、医学和文学等领域。辩论会上,各家学问都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学术研究之兴盛开明,就好似我国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争鸣一般。

百余年前黑衣大食国的阿巴斯王朝被塞尔柱王朝所取代,智慧宫也被并入了尼采米亚大学,虽然现在的尼采米亚大学风气渐趋保守,但是那些翻译成阿拉伯文的学问典籍却还藏于大学的图书馆内。”

史浚听后顿时心生向往之情,情不自禁的说道“真想去那里看看,究竟那些书籍里记载了什么样的学问。”

沈敏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计划,就是弄一艘船前往巴格达的尼采米亚大学,将这些学问典籍抄写一份回来,不知史兄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史浚顿时兴奋的说道“我自然是愿意的,不知三郎想要我做什么?”

沈敏道“想要前往巴格达把这些学问典籍抄写回来,第一就是要有一个出使塞尔柱王朝的官方名分,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进入尼采米亚大学的图书馆抄书;这第二就是要培养能够翻译阿拉伯文的人才。

之前我保安社为了控制海上航道,和那些阿拉伯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冲突。这件事若是由保安社来领头,这些阿拉伯人就算不敢公开反对,暗地里也要扯我的后腿。

所以,如果能够由你们史家出面同那些阿拉伯商人进行协商,创办一间外语学院,我想大约会少很多麻烦。只要有个三、五年的学习,等第一批会阿拉伯文的人才培养出来,就可以从朝廷弄一个名分启航去巴格达求取典籍去了。”

史浚沉吟了许久,终于鼓掌说道“三郎想的计策确实妥当,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答应你,我需要先回去说服阿爹。不过你且放心,这件事我必然是要帮你办成的,即便不是为了见识那些外国人的学问,把这些知识典籍引入大宋,也必定是有益于我国的…”

沈敏听了自然是大喜,自莫名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就很清楚想要保全自己和南宋,最起码也要做到四件事,一是控制海道;二是促进大宋的手工业规模技术发展;三是取得美洲大陆的新物种;四便是获得西方的学术典籍了。

从某种角度看去,后两者从长远看对东亚地区更有益处。史浚能够协助他完成这个任务的话,那么他倒是要省下好多力气了。他赶紧抓着史浚的胳膊,拉着他进入厅内说起了一些办学和寻找阿拉伯教师的细节问题来了。

端午节过后的第六日下午,张世庸兴冲冲的赶来了左藏桥附近的洪宅。在他的努力下,当然主要还是张保出力疏通下,官家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召回京城问话的一个小人物沈敏,于是便让人召他入宫叙话。

张世庸跑到洪宅时,刚好看到一路上跟在沈敏身边的沈正礼,他也懒得让人去传话,直接便出声叫住了沈正礼问道“三郎兄弟现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我有官家口谕要同他说。”

看着张世庸如此着急,沈正礼只好放下手中要办的事,带着这位内侍去了西南方的跨院内。两人刚刚走进跨院,张世庸就有些惊呆了,他一直都是把沈敏当成了读书人。但是这跨院内的摆设明显是个练武场,且在场地的一角还搭建了一个木台,以皮索四周相连,上面还有两人穿戴着皮甲进行手搏。

虽说自从朝廷南渡之后,士大夫之家的子弟也开始学习一些射箭和手搏的技艺,但是张世庸所看的那些手搏,几乎很少有身体接触,不过是两个人以套路相计较,以一方露出了破绽为负。哪里像这木台上的两人,拳拳到肉,几乎是以性命相搏,实在是太过野蛮了。

张世庸只是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忙转头向着身边的沈正礼问道“三郎呢?我好似没看到他在这里啊。”

沈正礼有些诧异的伸手指了指台上道“那个绑着红袖套的,不正是三郎吗?”

张世庸大骇的往台上看去,一时不敢相信的说道“三郎身娇肉贵,何以如此不爱惜自己。糟糕,和三郎放对的是谁,这下手也太没数了。啊,三郎被打倒了…”



第122章 召见二

在木台的一角,沈崇安蹲在地上一边给沈敏卸下护甲,一边小声抱怨道“这齐二郎下手也太没有分寸了,怎么能把三郎整个人按到在地,幸好你这胳膊没事,要不然就真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沈敏一边运动着左手看看有没有暗伤,一边望着在木台中间为击败自己而兴奋跳跃的齐彦河,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他还是留了手的,要不今日我这胳膊非折在他手上不成。这头蛮牛的力气真是越来越大了,还那么抗揍,我看除了正礼,其他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了。”

沈崇安顿时闭上了嘴,他确实也是教训不了齐彦河的其中一人。保安社内有两项游戏极得众人喜爱,一项是经过沈敏改良的蹴鞠,也被其称之为足球游戏;另外一项就是限制极少的空手格斗游戏了。

作为在海上厮混的海盗,本身就要习惯于在狭窄环境中的搏杀,这项格斗游戏因此极受社内众头领的重视,视为用来练兵的重要之策,因此很快就在军中推广了开去,连军中一些小争端也采用了以格斗胜负作为裁判,因此自然就在社内风靡了起来。

虽然有着沈敏设计的护具和跌打大夫的看顾,这种格斗游戏还是很容易让人受伤的,这也是沈崇安抱怨齐彦河下手没有轻重的缘由。不过作为开创了这一游戏的鼻祖,沈敏对此倒是并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有些感慨,灵魂都穿越回宋朝了,这空手搏斗还是得先看身体素质再说技巧啊。至于这个时代的武林高手,他是一个都没见到。

就在他思考着,下次是不是应该把齐彦河排除出自己的对练名单时,木台边突然就有一个人朝他扑了过来,要不是听到来人口中对他的招呼声,他都忍不住要挥拳反击了。

张世庸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场劫难,只是抓住沈敏的胳膊关心的在他脸上察看着说道“三郎,你怎么被打的如此模样,可不是什么地方受伤了吧?幸好,这脸没事就好…”

本来就没什么事的沈敏,倒是被张世庸这一阵大呼小叫给闹的有些灰头土脸了。他瞧了一眼木台周边亲卫们望过来的惊讶眼神,顿时站起了身子跳了跳,若无其事的对张世庸说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大兄不必担心。只是今天一时失手,才让二郎捡了空子,大兄来找我必然是有要事,不如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张世庸自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虽然他知道这里是临安,身边这些人再怎么凶恶,也不敢对他这个宫内的内侍兼沈敏的义兄下手。但是站在这个练武场内,他就觉得相当的不自然,似乎自己正被一群野兽围观一样。

哪怕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是他在回临安的路上见过的,但那时他只是觉得这新认的小老弟手下倒是人才济济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大宋虽然安宁了十余年,可他们这些宫内人还都是经历过靖康到绍兴初年的战火的,不要说从前追随官家巡视军队,便是现在的禁军之中尚有许多经历过战争的军人。

若是论轻捷勇猛、凶狠蛮横,张世庸见到的老军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人。不过这些人再怎么凶恶,哪怕是苗、刘兵变之时,张世庸也能察觉到这些军士对于他们这些官家身边内侍的畏惧之意。但是在沈敏的这些手下眼中,他完全感受不到这种畏惧,反倒是感受到了冷漠、轻蔑的目光。只有当这些人的目光转向沈敏时,才会重新变得尊重和敬畏,好像群狼看到头狼一般。

这样的感受自然是让张世庸心里很不舒服的,他深刻的以为这大约就是这擂台惹出的毛病,这些武人看到争斗之后就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分不清上下尊卑了。

就在张世庸跟着沈敏快要走出跨院时,沈敏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沈崇安吩咐道“这格斗台上铺的皮革还是单薄了些,再多加几层上去。嗯,让二郎去做,我看他最近的精力有些过于旺盛了。”

沈崇安答应了一声,目送沈敏和张世庸离开之后,他才回头向格斗台上望去,发觉齐彦河又已经击败了一个对手,正向着台下的同伴邀战。望着台下不断爆发出来的叫好声,他也不由摇了摇头。这临安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小了些,连个骑马射猎的地方都找不到,也难怪这些同伴看起来有些精力过剩了。

虽然临安城内还有许多让人发力的玩意儿,可惜那些都是被三郎限制的东西。在三郎身边待了这么久,即便最爱闯祸的齐家二郎,也不敢真正去惹恼三郎,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和三郎的武力相比,大家更畏惧这位层出不穷的花样惩罚方式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三郎要求他们做到的,自己会首先做到,这才是让他们感到敬畏的缘由。

在客厅内喝了一杯茶水,看到换了一身便服出来的沈敏,张世庸才觉得之前的不适感差不多都散去了。他不由对着沈敏大声称赞道“对么,三郎穿上这身便服,看起来就有风度多了。刚刚穿着短衣和下人们拳来脚往的,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三郎,不是做兄长的说你,你既然要待在临安,就得先学会这士大夫们的规则举止才对。虽说我朝南渡以来,士人颇有习武之风,一些江湖拳师也能成为官宦之家的座上客了。不过这上下尊卑还是不能混淆的,士人学些骑马射箭的本事不是坏事,但要是把自己也当成武人,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虽然沈敏有些听不入耳,但他心里倒也明白,张世庸对他说这些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反而应该算是关心之举。不过他心里虽然知道,可也不会遵从于对方的劝说,先不说现在北面的金国尚且对大宋虎视眈眈,有吞灭南方统一中国的野心,再之后兴起的蒙古人更是一个以战争为日常生活的游牧民族。

眼下的大宋看似和平宁静,但是沈敏知道这不过是乱世开启之前的假象而已,从现在到蒙古人建立元朝开始,就是一个漫长的用武之世,这不是某些人想要委曲求全,就能苟活求安的时代。

沈敏在张世庸对面的位置坐下,保持着微笑的岔开了话题道“兄长的好意,小弟会铭记于心的。不过小弟手下这些伴当都是海外野人出身,不懂得什么叫礼乐纲常和谦逊退让。

小弟在家中建这样一个练武场,不过是磨一磨他们的性子,免得他们出去给我招灾惹祸。算了,咱们还是不谈这些琐事了。兄长这次过来,可是宫内有什么口谕要带给小弟吗?”

见沈敏提到正事,张世庸顿时抛开了对于沈敏的劝说。他迅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厅内开阔之处面南而立,然后回头示意沈敏出来接受口谕。

沈敏于是起身快步走到张世庸的南面,屈身叉手而立,听完了张世庸代表官家要求他明日午后前往宫内的命令。完成了这套程序之后,两人才重新回到桌边入座。

沈敏这才向着张世庸问道“敢问兄长,这明日入宫觐见官家,小弟可要做些什么准备不?到时该穿什么服饰入宫合适?”

张世庸传达了官家的口谕之后,脸色很快就缓和了下来,听到沈敏这一问,他连连点头说道“三郎这两个问题问得好,入宫觐见的准备肯定是要准备的,比如明日一早少饮少食,免得面圣时出现什么意外那就不好了…”

一连说了七、八条注意事项之后,张世庸这才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接着说道“…皇城南面是丽正门、东便门;北面有和宁门;东北角有东华门。百官上朝时,就必须走南面的丽正门,在文德、垂拱等殿进行朝会。至于东便门后,则是太子东宫和太后居所进出之门。

不过官家此次见你,既不是正式召见,也不是完全的私下会见,故你明日在东华门外等候就是了,我到时会让人在门外等候你,你照他的安排去做就是了。

虽然你现在是武职,可官家一向不喜武人打扮,所以你就穿今日这身便服或是道袍…”

第二日一早,沈敏用过了早饭之后,只带着一名洪府的家仆就上路了。他身边这些伴当都不太懂大宋的规矩,沈敏可没信心自己入宫之后,这些人在皇城外不给他弄出什么麻烦来。

在前往皇城的路上,他还有空暇在御街上买了些果子,预备和这位家仆做等候时的消遣。以他在后世政府衙门办事的经验,约定的时间是否能按时约见,这从来都是取决于上位者的心情和需要。他可不觉得,这赵官家能够多准时的召见他这个无名小卒。

只不过等他慢悠悠的到达东华门外时,才发现一名年轻的内侍已经在门外等的有些焦急了。自知有些理亏的沈敏,见面时赶紧塞过去了一个丝囊,才让这位年轻内侍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在这位内侍的带领下,沈敏自然不需要在门外傻等,而是跟着他直接走进了东华门内。两人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巷道后,便在一所小院前停了下来,这名内侍打开了院门对着他说道“沈官人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房内有热水果子,若是官家的命令下来了,张内侍自然会来带你去面圣的。不过你可千万别出了院子乱走,走丢了还是小事,要是被人当成小贼拿了,就算是张内侍也是要吃牌头的…”

站在院子里的沈敏,听到那位内侍离开前关上院门的声音,颇为无奈的摇头想着,自己一早挑选出来的果子,这下倒是全便宜了那名家仆了。



第123章 召见三

未时二刻,终于得了旨意的张世庸立刻急匆匆的赶来了小院,准备带沈敏去见官家。他打开院门看到里面的景象不由楞了片刻,原来沈敏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在房间休息,而是站在了院内一颗槐树底下仰头望着天空。

头戴江南士人夏天常用的青竹冠,身穿镶了黑色边缘的青色道袍,穿着这一身打扮的沈敏负手站在树下仰望天空,倒是真有了几分真道士的气质。这让张世庸看的有些意外,很是怀疑这道服下面的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老弟了。

虽然沈敏猜中了大宋官僚的德性,但却也没料到这些人能把他一搁搁三个小时没人理。这特么可皇宫大内,他要是真怀有什么不轨之心,这些人就丝毫不担心的么。他脑子里想是这么想,可也只是想想而已,有着大好前程的他,可没兴趣去冒险。

于是在房间内坐的不耐烦,又不愿意多喝水的他,干脆就走到了院子里抬头望起了天空来了。在这皇宫大内,如果不想出门被巡查的警卫给盘问抓捕,他能看到的活动之物,大约也只有从头顶天空飘过的云朵了。

沈敏有些好奇,这鬼地方待上三个小时他就已经快要疯掉了,那些宫内的宫女内侍究竟是怎么在这样狭小的院子里熬掉一辈子的?想想这些人的人生,他就抱有一种深深的同情。

就在沈敏望着天空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开门声突然惊醒了他。看清了领头的张世庸后,沈敏的警惕之心顿时放下了一半,他一边向着张世庸迎去,一边叉手行礼问候道;“原来是张内侍到了,不知张内侍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张世庸向他点头致意后,便让出了通道简短的说道“官家现在有暇见你,请速速跟我来吧,不要让官家久候。”

对于这个架势沈敏还能说什么,他在这边等了三个小时人家毫不在意,人家在意的只是不要让官家久等,果然是万恶的封建时代啊。沈敏默默的内心吐着槽,脚下却一刻不慢的跟上了张世庸的脚步。在对方的带领下,走过了七拐八弯的许多夹道,感觉倒是越来越靠近东面的皇城外墙了,方在一座高楼前停了下来。

张世庸示意沈敏停下,他则上前对着守门的小内侍告诉了一声,这名小内侍便转身进入了楼内。站在楼前阶下的沈敏稍稍打量了下周围,发觉高楼左近都栽种着松柏之类的树种,使得这座高楼像是从树林里长出的大树一般。

更让他感觉有些惊讶的是,半空中还有长廊从南方和西北而来通入到楼内,这两道架空的长廊就如同两道飘逸的丝带,把这座高楼妆扮的犹如天上宫阙。楼前大门上挂着的金字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凌虚阁。沈敏低头沉吟了片刻,觉得此楼的名字还真不算夸张。

就在他默默点评着面前高楼的建筑艺术时,一名羽衣黄冠的中年人终于从楼上下来了。张世庸看到此人立刻迎了上去,口中不停的说着恭维的话语。等到这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走出楼外,张世庸就赶紧指着台阶下的沈敏介绍道“康阁长,这位就是沈承节了。”

康谞对着沈敏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不由懒洋洋的说道“个头倒还可以,就是模样差了些。罢了,赶紧上来吧,官家正在三楼观景作画,你上去后小心回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坏了官家的兴致。你要记住了,官家想知道的是你老师的想法,不是你的想法。明不明白?”

沈敏脸上的笑容不改,叉着手恭顺的回道“多谢康阁长指点,下官知晓了。”

康谞也不多话,对着沈敏扬了扬怀里的拂尘,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便转身进了楼。沈敏对着张世庸点了点头,便紧跟着走入了楼内。他刚一进门,就觉得一股凉意迎面扑了上来,将身上的一点暑气都给扑灭了。等到他顺着铺了毛毯的楼梯登上了三楼,才发觉这楼上凉风习习,更是一处纳凉的好地方。

只是他出了三楼的楼梯玄关,也依然没有见到那位历史上的高宗。因为三楼的空间被一道琉璃帘子分为了两个部分,沈敏只是被安置在了外间。在康谞的指点下,沈敏隔着这道琉璃帘子朝着一个靠着外廊台的模糊人影行了叩拜之礼。

沈敏注意到,自己行礼时,对方甚至都没有转身看他一眼,自始至终他叩拜的都只是一个背影而已。这令他心里甚感屈辱,只能暗暗给心里建设一下,“对面不过是完颜构,没什么好神气的,就当是给古人上坟了。”

沈敏心里正想着有的没的,突然从帘子后面传出了一个声音道“你就是洪景严在台湾收的弟子沈敏沈子义吗?”

虽然这个声音听起来颇有威严,但沈敏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帘子后的背影并没有什么动作,因此他分析着这不应该是完颜构的声音,大约是完颜构身边的宦者代他发的问。他心中想的很多,但口中却很是恭顺的回道“回陛下,小臣正是沈敏。”

帘子内的赵构专心致志的画着一副鸟雀图,根本没有理会沈敏的回答。他虽然对洪遵的论钱制札子很感兴趣,却也知道这件事着急不得,只有等洪遵守孝结束返回临安,才是真正可以对钱制进行些许改革的时候。

至于他下令把沈敏召回临安解说洪遵的札子,其实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赵构才不相信,一个海外野人拜在洪遵门下没两天,就对洪遵想要改革钱制的思想变得了如指掌了。他其实想要的,不过是让沈敏替他出售些空头告身,好给自己攒些修园子的外快而已。

只是他做皇帝这么久,也知道现在的朝廷已经不再是靖康之变前的朝廷,对于天下百姓有着至高无上的号召力了。他就算想给自己修园子,也不能学父亲肆无忌惮的搞什么花石纲。事实上,如果不是沈敏能把空头告身卖去海外,他都未必想在这个时候冒风险张罗此事。毕竟眼下的大局是安抚官员和百姓,以待秦相离去的朝堂再次稳定下来。

站在画案边的张去为,显然是很理解赵构的心思的。因此固然知道出售空头告身才是今日召见沈敏的关键,但还是有板有眼的问起了关于论钱制札子的一些问题,以确保整个问话流程不会显得那么急功近利。这样今日的召见就是流传出去,也不会成为官家的污点。

对于论钱制札子的内容,洪遵倒是详细的跟沈敏讲解过一番,其中勘探开采海外铜山,并设法以利引诱大户人家把储存的铜钱拿出来使用等想法,本就是来自于他的意见。因此这一轮盘问,他倒是答的毫无疏漏,连原本没有关注谈话的赵构都放下了画笔,认真的听起了沈敏的讲解。

因为原先只是打算走个过场,张去为准备的问题并不多,也并不怎么深入。但是多了一千年见识的沈敏回答这些问题时,却能够触类旁通,把前后问题串连起来归纳到一个体系当中去,这就极大的升华了张去为提出的问题,让旁听之人大受触动。

赵构毕竟是接触过民间疾苦的皇帝,抛开他的胆略和政治倾向,就才能而言大约是历代皇帝的中位以上的。而他对于财政方面的见识,大约比其父还是要强上一些的,知道国家财政不能光从百姓那里无节制的索取,开拓新的财源也是极为重要的,否则就不会有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

论钱制札子之所以能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赵构已经察觉到钱荒对于大宋财政的恶劣影响了。只不过,不管是熔铸铜器,还是鼓励商人前往海外开采铜山,这两个建议他都觉得各有弊端,一时不能下这样的决心,方才愿意等洪遵复职时再说。

但是,今日这位洪遵弟子的回答,却隐隐勾勒出了一个比论钱制札子更为宏大的目标,似乎打算一次解决大宋所面临的财政问题一般,这就让赵构不由心动了起来,也就有些忘记了他今日召见沈敏该谈及的正事。

由是,在张去为问完了所有问题之后,赵构不由亲自开口问道“你身为景严的弟子,本该同老师保持一致。可是刚刚予怎么听着,你似乎对论钱制札子中发行会子的办法有些不以为然啊?”

听到完颜,不,是官家终于出声询问自己,沈敏心中也是松了口气。他之前绞尽脑汁的回答,就是想要引起官家的兴趣,毕竟他的新计划若是没有这位官家的撑腰就是一张废纸。

沈敏略显踌躇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回陛下,小臣不是对老师发行会子的办法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把会子和铜钱进行捆绑,其实只是救急之策。只要财富的流向不变,那么不管是会子还是铜钱,最终都会流向少数人手中。

当市面上无钱可用时,朝廷无法变出铜钱来,但却可以加印会子。民间自然就会趋利避害,存铜钱而抛会子,于是铜钱的价值高涨而会子则不断贬值,最终铜钱愈重,而会子愈轻。到了最后,铜钱依旧控制在那些大户手上,而会子则成为了废纸,朝廷却再也没有财力去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124章 召见四

沈敏讲完了自己对于论钱制札子中如何发行会子办法的不同意见,便等待着帘子后面的回应。他低头站在原地想着,自己已经将会子和铜钱之间的联系说的极为浅显了,如果这样还打动不了帘子后面的赵构,那么恐怕就很难借助官方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新计划了。

只是沈敏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帘子后面传来什么动静,这一度让他以为帘子后面的人是不是已经悄悄离开了。就在他对自己的计划越来越不抱希望时,帘子后面终于传出了一个声音,“把帘子挂起来吧,让朕看看景严的弟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原本已经有些失落的沈敏顿时大喜,脸上不自觉的挂起了嘴角。随着他面前的琉璃帘子被两名内侍掀开挂在了两侧的银钩上,帘子后的空间顿时便展现在了沈敏的眼前。这是一个类似于书房的空间,除了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赵构之外,还有数名内侍站在一旁服侍着。

沈敏只是撇了房内一眼,就赶紧长揖到底,再次向着太师椅上就坐的赵构行礼问候道“小臣惶恐,小臣参见陛下。”

赵构摆了摆手随和的对他说道“起身吧,无需如此多礼,今日朕召见你算不得君臣召对,你也不必弄的如此隆重,搞得朕都不好和你好好说话了。直起身来,让朕好好看一看你。”

虽然沈敏服从了赵构的命令直起了身子,但他还是把视线限制在了对方胸口的位置,并没有真的抬头同赵构对视。沈敏表现出的恭敬态度总算是赢得了赵构的一些好感,他打量完沈敏的样貌后就微笑着说道“朕听说你是景严在海外荒岛收的弟子,原本以为你会沾染上一些野人的毛病,没想到…嗯,景严把你教的很好啊。”

沈敏目不斜视的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是海外野人,也知道只有大宋官家才是我们的主人,是天上永恒不灭的太阳。更何况,小臣等虽然出身于海外,但父祖乃是受天子之命镇守澎湖诸岛的大宋子民,岂敢对天子有所不敬。小臣今日能够一睹天颜,更是祖上积德,家门之荣光,小臣心里欢喜都不够了,哪敢在官家面前显露出往日的坏毛病呢…”

赵构听惯了身边人对他英明神武的称赞和对他书画技艺的恭维,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海外遗民,从天下唯一主人的角度对他的吹捧拍马。如果沈敏是一个大陆人的话,他估计早就让人把沈敏给撵出去了。他可不会那么天真,认为大陆人会不知道靖康之变和绍兴和议,一个被金人打的落荒而逃的天子,一个向金人俯首称臣的天子,怎么可能会被视为天下唯一的主人。

但这话从身为海外遗民的沈敏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就比较高了。赵构看着年岁不大的沈敏,说话之间毫无阻碍,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他顿时相信了这位年轻人说的应该是海外遗民对他这个大宋天子的真实看法。能够把他当成天下唯一主人的,自然就不再是海外野人,而是大宋流落在海外的遗民了。

在了解他过往的大陆人面前,赵构恐怕是很难竖立起身为天下唯一主宰的自信了。但是在沈敏这样的海外遗民面前,他倒是瞬间感觉自信满满,颇有回到了靖康之变前的大宋之感,那时的大宋上下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天下的主人的。这令他对沈敏平添了三分好感,一时之间对于相貌平庸的沈敏也看的颇为顺眼了起来。

“好,你很好啊。”赵构一时老怀大慰,干脆丢开了论钱制札子,向沈敏问起了身世和台湾、澎湖的风光来了。

虽然沈敏并没有预料到,这场谈话会歪题歪的这么严重,不过他为今日的召见也是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的。因此很快就从诧异中回过了神来,一边小心回答着官家的问题,一边则尽量把话题引向了海外的奇异风光和传说,倒也把赵构听了个心摇神晃。

沈敏这一说就说了将近半个多时辰,直到赵构身边的张去为轻轻咳嗽了数声,向官家暗示这次召见大大超过了约定的时间,赵构才勉强收回了心神,把话题收了回来,“好吧,这些海外之事咱们下次找个时间再谈。子义你先说说,如果不把会子和铜钱挂钩,那么朝廷应该如何发行会子呢?你且上前几步,走近些同我说。”

在赵构的招呼下,沈敏向前走了两步,总算是走进了帘子内的空间。对此,赵构身边的内侍们,看着沈敏的目光都带有了一些说不清的意味。

对于赵构提出的这个问题,沈敏想了想方才谨慎的回答道“回陛下,再谈论如何发行会子的办法之前。小臣以为,我们得先弄清楚钱是什么?财富又是什么?如果不搞清楚这两点,只谈如何去发行会子,就和猴子捞月那般可笑。”

沈敏一时口快,下意识的引用了一个这个时代尚不流行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些年来常读佛经的赵构来说,却很快就翻找出了这个故事的来历,乃是出自唐时高僧所著的《法苑珠林集》,他对此不懂声色,只是继续示意沈敏说下去。

沈敏于是接着说道“举凡世上被人所视为财富的,应当是满足于人的使用和消费需求的事物,简单一些来说,就是满足人的衣食住行需求的人造之物…

至于铜钱、金、银、丝绢,在这种商品交换过程中,起到了一个价值衡量尺度的作用。就好比衡量长度的木尺,称量重量的秤砣一样,这些用来衡量商品价值的铜、金、银、丝绢等物,我们都可以将之称之货币。它们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起到的就是一个使商品能够流动起来的作用。

而根据货币的这种职能,货币天然就具有以下这些属性价值高且体积小的,均匀可分的,耐储藏的,拥有足够流通数量的。所以随着时代的发展,金、银等贵金属就成为了天然的货币,而铜和丝绢因为生产技术的提高,数量增长过快就渐渐退出了流通市场。

只是金、银矿藏稀少,即便挖掘了这么多年,这两样贵金属也依旧没有达到可以完全满足商品交换的流通需要,且金银的分割融化都会出现损耗,所以就出现了用铜铸造的钱,用来替代金、银在小额商品交换中作为流通手段。

于是乎,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等式,财富是人凝结于商品之上的劳动,货币是用来代表财富的价值尺度,而铜钱不过是用来代替货币的一个价值符号。故,铜钱之所以被视为钱,并不在于用来铸造其本身的铜的价值,而在于这一枚铜钱在市场究竟能够换取多少商品。

所以,铜价过高,就会损坏铜钱的流通价值,而让人注重于铜钱本身的金属价值,于是就出现了毁铸造铜器的行为。而铜价过低,其实并不妨碍铜钱的流通价值,它所妨碍的是百姓对于铜钱所代表的购买力。而决定铜钱购买力的因素是什么?小臣以为,一是市面上的商品数量;二则是朝廷对于自己所铸铜钱的信心…”

赵构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沈敏道“何谓朝廷对于自己所铸铜钱的信心?”

沈敏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的说道“比如,朝廷发行折二、折五、折十钱,但是在税收中却拒绝大钱,只回收小钱。这就代表着朝廷对于大钱失去了信心的表现,而朝廷的这种行为自然就会影响百姓对于大钱的信心,从而使得大钱难以在市场上使用。

小臣以为,如果说小钱的价值多在于小钱本身的金属价值的话,发行大钱所需要的就是朝廷是否认可自己发行的大钱是否存在这个价值。换而言之,大钱之所以具有面额上的价值,是因为它代表着朝廷的信用,如果失去了这种信用,大钱也就会回落到其本身的金属价值上来。

而发行会子,其实就和朝廷发行大钱一样,如果不能确保会子具有朝廷的信用,那么会子终究会变成废纸一张。”

赵构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许久,又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天色,突然出声说道“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康内侍,你先送三郎下去吧,明日午后朕再接着听三郎讲这个。”

沈敏倒也没指望一次就说服赵构,听到对方让自己明天再来,他也没有多问什么,行礼告退后,就一言不发的跟着康谞下了楼。

听着脚步声渐不可闻,赵构方才幽幽出声道“张阁长,你觉得这个年轻人如何?他说的劳动、财富、货币、铜钱这些东西,可行吗?”

张去为沉吟了一会,方才回道“洪景严的论钱制札子,臣还能看的明白。但是这位沈三郎今日说的这些,臣虽然听得懂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把它们都联系起来,臣就迷糊了。臣不知可不可行,还请陛下恕罪。”

赵构负手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成片的松柏,苦笑着说道“朕也是听的迷迷糊糊的,又岂能怪罪于你。不过这沈三郎能够将这些东西联系起来自圆其说,这就相当的了不起了。你把沈三郎今日说的都整理一下,记下来让朕慢慢琢磨琢磨吧…”



第125章 召见五

听了赵构的要求,内侍张去为顿时慌张了一下,他这一下午听的迷迷糊糊的,怎么可能整理的出沈敏下午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官家要求的是整理出来的文字,并不一定是要他自己去整理。于是他赶紧向官家建言道“臣听的也不是很完整,要不然还是让沈三郎写一份详细的札子送上来,免得臣遗漏了什么。”

赵构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张去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轻轻的行礼退下了。张去为下到楼底后,看到沈敏正准备跟着张世庸离开,他于是上前叫住了沈敏,把官家的要求轻描淡写的传达给了对方,直到沈敏表现已经明白会照办,张去为方才放他离去。

随着沈敏跟着张世庸的身影消失在阁前庭院小路的尽头,台阶下的康谞突然走到张去为的耳边说道“张阁长,你说这沈三郎到底想要做什么?在陛下面前这么卖力的表现自己,他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本来叫他过来明明只是商议卖些空头告身的事,现在却给他硬是搞成了讨论发行会子的谈话。你说他究竟有没有办成这件事的能力啊?”

张去为拿着拂尘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方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操这个心做什么,就算沈三郎能在官家面前说出花来,朝中的相公也不可能把发行会子这样大的事交给一个低微武臣去主持的,你真当户部的那些大头巾都是木头人不成。

不过这小子能够引起官家的关注,对鄱阳洪氏来说也许是件好事。那个洪景严算是借了这个弟子的光了,想来等他回朝之后,就能得到官家的重用了。不过我现在倒是对出售空白告身的事多了些期待,这小子在官家面前这么能说,想来他去海外哄那些土人应该就更不在话下了,那张太尉向我们举荐这小子,可真没选错人…”

张世庸直到把沈敏送出了东华门外,才有机会躲开旁人悄悄的向沈敏问了一句,“三郎此次面圣究竟如何了?为何官家明日还要再见你?”

看着张世庸一脸好奇的样子,沈敏只是微笑着轻轻回了一句,“还不错,官家想见我还需要理由吗?大兄,咱们明日再见。”

说完之后,也不给张世庸继续询问的机会,他就毫不迟疑的招呼着等在宫外的洪府家仆离去了,张世庸也只能满是不甘心的走回了宫内。

第二日沈敏依旧在昨日的小院内单独等待着被召见,不过今日小院内却安排了一名小内侍伺候着他,连房内准备的茶叶和果子都好了不少。而他今日坐在院内也等了没多久,张世庸就跑来接他来了,大约比昨日早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张世庸看着手中抬着的黑色木板,不由好奇的问道“三郎,你带两块油漆过的木板过来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能乱来,官家不喜欢那些肮脏的乡下游戏,你这可是要挨骂的。”

沈敏抓住黑板的一侧说道“大兄且安心,这黑板可不是用来玩游戏的,是小弟希望用来展示一些东西的写字板。不会让你为难的…”

正如沈敏所料,赵构看到他带来的黑板和粉笔两件物事,还是挺好奇的。当他亲自动手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又画了几笔之后,方才有些惋惜的说道“三郎制造的这个黑板和粉笔,虽然可以用来学习写字作画,但是终究不及毛笔和宣纸好用啊。不过放在州县和乡下的私塾里教教小孩子,倒是个不错的用具,这两样东西造价如何?”

沈敏站在他边上轻轻说道“不过调些油漆和烧些石膏就可完成,宫内若是用的到,只要拨几名工匠给小臣,几天就学会了。”

赵构一晒,也就不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就着昨日的谈话继续了下去。而沈敏显然也是有所准备,拿起了粉笔在黑板上写起了临安和各地的物价,将社会平均劳动时间决定商品价值的概念对赵构完整的讲述了一遍。

他最后做总结道“安南、真腊、三佛齐、日本、高丽、南洋诸岛种植出的水稻品质,基本上同我大宋境内种植的稻米品质并无什么大的差异。生产一石稻米投入的人工和肥料,影响的稻米产量差异不会大于四分之一。

但是临安的米价高达200文一斗,广南和江西约为100-120文一斗,而安南、真腊则在70文一斗,日本、三佛齐只在20-30文一斗,其他南洋小岛则在10-20文一斗。金国海州的米价虽然只有60文一斗,不过这是金国为了吸收我国铜钱而人为干预的结果,故暂不考虑金国的物价。

现在从这些地区的米价可以看出,虽然各地生产一石稻米的成本确实有差异,但是稻米的市价差别却远远超过了这种成本投入的差异。小臣一开始也是感到好奇,就对这些市价差异背后所造成的原因进行了一些调查研究。

经过小臣的调查和研究,结果小臣发现,决定稻米市场价格的,其实并不是制造生产稻米的农民,而是市场的需求。也就是说,当市场需求超出了市场上能够提供稻米的数量,那么稻米的价格就会上涨,反之,稻米的价格就会下跌。

那么,为什么除了大宋境内的稻米始终维持着高价,而海外各国的稻米则始终维持在低阶呢?根据小臣的研究,也有这样一个结论但凡是制造业越低下的地区,米价就越是低廉;而制造业越是发达的地区,米价就越是高昂。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小臣以为这是因为制造业越是不发达的地区,当地人就越是依赖于农业生存。因此虽然他们能够拿出余粮来交换,但因为家家务农都有粮食,这粮食反而变成了市场上最不需要的商品,供过于求的结果就是,粮食的价格远远低于了粮食本身的价值。

而在制造业发达的地区,比如临安城。这座城市有近四分之一的人口从事着制造业,八成以上的人口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也就是说,临安城的居民想要获得粮食,就需要从市场上去购买,用自己生产的手工业品或是工食银、或是俸禄去市场上交换。

正因为临安城存在着这样一个庞大的非农业人口,从外地运来的粮食才能够始终保持在一个较高的价格。”

赵构虽然觉得沈敏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但是他依然还是没有弄明白,沈敏研究的这些东西同朝廷发行会子究竟有什么关联。他于是给边上站着的张去为使了个眼色,这位心腹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向着沈敏不以为然的说道“因为临安城百姓需要到市面上购买粮食,所以才造成临安城粮价居高不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么?恐怕随便找个人去街上问问都能得出的结论吧。这到底同朝廷发行会子有什么关系?”

沈敏思考了一下,方才组织着语言说道“是的,这个道理也许很浅显,但是小臣以为却是朝廷发行会子的关键。

陛下,小臣以为朝廷发行会子首要考虑的,不是市场上需要多少会子,而是朝廷能够回收多少会子。如果朝廷只能发行会子,而收不回会子,就如昨日我说的那样,朝廷发行的会子最终就会被百姓拒绝使用。

所以小臣认为,会子不应当同朝廷无法掌握的铜钱挂钩,而是应该同粮食挂钩。毕竟人可以不用铜钱,但绝不能不吃饭。

如果每年大宋生产出来的粮食,朝廷能够以粮食专卖的方式进行控制。那么朝廷就可以用会子向农民购买粮食,然后再出售给城市居民,以换取手工业品和铜钱,接着再用手工业品去农村收回会子,那么一个使用会子的循环渠道就形成了。在这个循环渠道之中,会子根本不需要能够兑换成铜钱,只要能够购买到粮食和手工业品,它就是有价值的。”

赵构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清晰而有脉络可循的经济理论,他差点就要被沈敏说的心动了。不过也只是差点而已,从兴奋中清醒过来,他就知道这件事朝廷干不了。不是因为这个方案在经济上行不通,而是在政治上不可行。

他毕竟不是神宗皇帝,有着名正言顺的权位继承作为保证,下面又有着王安石这样一群新党士人支持,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实施熙宁变法。虽然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做了近三十年,但他依然没有感受到身下这张龙椅是稳固不摇的。

哪怕他联合主和派消除了大将们的军权,又不顾脸面的向金国称臣换取了十多年的和平,他也还是觉得现在的大宋不是过去的大宋了,没有那些掌握着大片土地的士大夫和将门的支持,他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因此沈敏说的再有道理,但是对大宋的粮食实施专卖,就是在激怒那些士大夫和将门,这个政策就落实不下去。



第126章 召见六

思索良久,赵构看着黑板上的数字,还是摇着头说道“这个,这个粮食专卖前朝从未实施过,恐朝堂上的相公们是不会支持的,还是再议吧。三郎就没有其他变通的办法了吗?”

听到赵构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建议,沈敏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压制农业需求,优先发展工业,这需要一个布尔维克政党控制的强力政权,如果赵构搞不清状况的话,他就要找借口撤退了。

沈敏之所以会先提出这样一个太过超前的建议,自然是想让赵构畏难而退,从而让自己的下一个建议获得更多的成功机会。

听到赵构果然按照自己所想的退缩之后,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道“如果不去动粮食专卖的念头,那么以小臣的看法,就只能加大对于制造业的投入了。

以今日大宋同海外各国的贸易状况来看,小臣觉得是在以一国之物力供养天下之万国。我国向海外出口的是丝绸、茶、瓷、漆器、铜器、铁器等有利于国计民生之物产,而从海外进口的却是香料、香木、犀角、象牙、珍珠等无关乎国计民生之奢侈品。

这种贸易除了让少数人受益之外,并不能让普通百姓享受到对外贸易的好处。反而因为日常物资的大量出口,造成了本国民众的用度不足,导致物价高昂且市面缺乏铜钱用度。

所以,要平衡市场上的物价,就得先纠正海外贸易中的错误的导向。把出口制造品进口奢侈品的贸易方式改变为,进口海外大宗的原物料出口加工制造品为主。以万国之物产,给养我大宋一国。

在这样的贸易方式中,我国以会子收购海外的原物料,然后在国内交换成制造品,再拿出一部分制造品出口海外换回会子,那么勉强也能让会子形成一个交换渠道。不过选择这样的方式,恐怕就需要先投入大量的钱财发展工商业和修建码头、船只了。”

果然,在放弃了第一个建议后,赵构对于沈敏提出的第二个建议就慎重多了。他在心中盘桓许久,方才脸色平静的问道“那么大概要投入多少钱财,多久才能初见成效?”

沈敏略略思索了片刻,方才说道“如果以我大宋的制造品去换取海外的原物料,最为合适的应当是布匹、铁器和家具。南方诸岛和安南、真腊等地气候炎热,最适合种植棉花,且有着大批的森林。以大宋的布匹、铁器、家具换取南方的棉花、木材和粮食,这是最为合算的买卖。

不过想要发展纺织业,就需要寻找合适的地点修建厂房,制造大量的纺织器具,并为工人修建住宿的房子,这大约要在各地修建无数个小镇。至于铁器打造,以现在大宋一年的生铁产量恐怕是不足以供应海外贸易需求的,毕竟在我大宋的乡村还有很多农户没有铁制的农具可用。所以我们需要修建更大、更先进的冶铁场。

这样一算下来,没有数百万贯的投入,调动数以万计的工匠营建,五到十年的规划发展,这样一个新的贸易体系是完不成的。”

如果昨天刚见面时,沈敏敢提出这样的建议,赵构早就叫人把他给拿下问罪了。这种听起来像是空中楼阁一样的计划,怎么看都像是来蒙人的。他这个官家再怎么心胸宽广,也容不下这样戏弄自己的臣民。

但是经过了这两个下午的详细解释,加上之前第一个建议的可行性,赵构倒是没在怀疑沈敏提出的第二个方案了。只是就凭这年轻人的几句言辞,就想让赵构拿出全部身家来关扑,那他也是不干的。

沉吟了半天之后,赵构终于叹息着说道“三郎说的这个计划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可是这么大的投入,加上这么长时间的营建,这终究是太冒险了。”

一旁的张去为见状,立刻向着沈敏询问道“三郎难道就没有第三个方案了吗?稳妥一些,简单一些,短时间就能奏效的那种?”

沈敏抬头望了望这位赵构的心腹,脸色古怪的回道“张阁长说笑了,要是有这样简单的方案,朝堂上的相公们恐怕早就想到了,哪里轮的到我一个海外遗民来谋划这个。我绞尽脑汁,也才想到这样两个方案去配合朝廷发行会子,哪里还能再弄出第三个来。”

赵构对着张去为摆了摆手,阻止了这名心腹继续向沈敏施压,他觉得沈敏这话说的不错,能够想出这样两个可行的方案,已经是超出了对方的年纪和阅历了。

即便他通过这两日的谈话,觉得这位洪景严的弟子在钱粮一事上专研颇深,非常人之所能及,但也不认为对方能够找到一个不花费代价就能解决大宋经济所面临问题的办法。那样的话,对方就不是钱粮方面的天才,而是天上的财神了。

阁内安静了许久之后,赵构终于出声道“康内侍,替朕送三郎回去吧。”

听着赵构平静而不犹豫的决定,沈敏吞下了想要说的话,向其行礼告退后,便跟着康谞下楼去了。看着沈敏就这么被打发走,张去为不由有些着急了起来,不免轻声向赵构提醒道“陛下,关于归明渤海军的复建事宜,还没来得及同三郎交代呢。”

归明渤海军是太平兴国四年征幽州时以渤海降兵建立的一只禁军,总共也就两指挥,不过随着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行动陆续失败,这只人马很快就因为渤海兵陆续过世而成为了一个空头军号,于元丰元年整军被废,剩余人员充实了拱圣军。

虽然是向海外人士出售空头告身,但赵构还是要点脸面的,不愿日后被人说他卖的是废纸,因此同几个心腹内侍商议之后,决定打着恢复归明渤海军的名义出售军中的武官职位。召沈敏入宫,就是为了让他来操办这件事。

只是赵构也没想到,原本只是走过场的论钱制札子解说,现在却压倒了这件正事,让他把心思都用在了建立会子流通体系这件事上。

此时听到张去为的询问,赵构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摇着头说道“和发行会子这事相比,归明渤海军的重建不过是小事而已,先让朕想明白了今日三郎说的两个方案再说。至于归明渤海军的事,先放一放吧。”

张去为小心翼翼的看了赵构一眼,便安静的退到了一边。这日当他退值回到自己的小院内休息时,却并没有着急休息,而是召来了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亲信黄门,向他吩咐了几句。

第二日一早,这位小黄门就换上了平民服饰出了宫,直接去了荣州防御使张保的府上。张保听到消息赶紧跑来前院,远远望着这位小黄门就大声的招呼道“是张阁长身边的陈内侍么?老夫未能出门迎接,真是有失礼数了。”

虽然张保说的极为客气,但这位小黄门却不敢全然领受,他赶紧起身避让张保的行礼说道“张太尉不要折杀了小人,小人只是来给张太尉带个口讯,可不敢受太尉的礼。”

张保在孙子张宗说的搀扶下上了前厅,和这位小黄门寒暄了两句,方才向他问道“口讯?张阁长让你带了什么口讯给老夫啊?”

小黄门道“阁长说,张太尉推荐的果然是个人才,如果太尉想要做的煤炭生意是和这位沈三郎合作的话,那么他是愿意入上一股。”

张保仔细听着,过了好一会才有些诧异的问道“就这些?张阁长就没提出其他的要求了?”

小黄门向张保躬身行了一礼后说道“阁长只说了这些,不知太尉可有什么话要小人带给阁长的吗?如果没有的话,小人就要赶回宫内去了。”

张保沉吟了一声道“那你便代我告诉张阁长一声,我已经替阁长预留了股份,日后就要仰仗阁长给我们张家看顾一二了…”

待到小黄门离去之后,张宗说就想要伸手搀扶张保回去后院,但是张保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这让他不由开口叫了一声“翁翁?”

张保却不理会这个孙子,只是望着远处的墙头沉思了半日,方才出声道“去把芸娘给我叫来,老夫有话要同她说…”

这日从宫内回来之后,沈敏的心情总算是轻松了许多。对他而言,这场赌局的色子已经投下,接下来就要看天意了。如果赵构对金钱的压倒了对于太平无事的渴求,那么他就赢得了胜利,可以借助皇帝的权力去发展推动大宋境内的工业经济了。

大宋境内有七、八千万人口,即便是动员其十分之一的人口,那也是七、八百万的劳动力。这差不多就是保安社治下人口的百余倍了,有着这样庞大的人口为他所用,他不觉得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到的。

就在沈敏抱着这样的念头,在自己的书房内整理着这两日同皇帝谈话的内容时,齐彦河突然匆匆跑来过来,神情古怪的对着他说道“三郎哥哥快出去看看吧,张太尉府上送了个人过来。”



第127章 芸娘一

在沈正礼举着的烛光照耀下,沈敏顿时看到昏暗的前院中间站着两位被围观的女子。他挤进人群后便看到,穿着一身素纱绣花衣裙的清丽女子站在那里,还护着身后一名少女。

沈敏花了好半天才认出,这就是去年同张保在小楼内相见时一边坐陪的茶娘。和去年对方盛装打扮时的艳丽相比,今晚的她倒是穿的甚为简朴,脸上也只是略施粉黛,站在黑暗的庭院之中,倒像是一朵冉冉开放的白莲花了。

虽然这位茶娘现在的样子很合他的口味,不过沈敏的神情也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他转身扫视了一眼围在这里看美女的亲卫们,从他们的脸上他总算是明白齐彦河刚刚的奇怪神情是什么意思了。显然他们是把这位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佳人,当成了自己向张保索取的美人了。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现在难道不是晚上自习的时间吗?正礼,既然他们觉得待在房里读书没意思,你就带着他们去绕着后院跑步吧,以半个时辰为限。”

没心情和这些亲卫解释什么的沈敏,毫不犹豫的向一边站着的沈正礼发布了跑步的命令。于是在一片哀嚎中,这些精力无限的年轻人顿时放下了瞧三郎热闹的心思,在沈正礼的呼喝声中去了后院。

这十多名年轻人一离开,庭院内顿时安静了几分。沈敏突然转身从齐彦河手中夺过了灯笼,对着这丝毫没有自觉性的小弟说道“你还站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跟上。”

齐彦河看了看半张脸藏在阴影下的沈敏,终于及时醒悟了过来,这热闹是瞧不下去了,方才磨磨蹭蹭的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把身边的亲卫都赶走之后,沈敏方才提着灯笼走到庭院中间站立的女子面前,一边用烛光打量着她,一边狐疑的问道“我记得你是叫芸娘吧?不知芸娘你这么晚跑来这里做什么?张太尉手下这么多人,用不着让你来传递什么口讯吧?”

虽然一直强制镇定,但在沈敏赶走那些围观的年青男子之前,李芸娘心里还是相当紧张的。这种被陌生人围观的场景,大约在她被卖入了张府之后,她就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虽然这些围观者的眼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但她还是想起了幼时被拐卖过程中,那些陌生男子对她充满的目光,这令她刚刚差点就想要掉头逃跑了。

只不过她最终想起了来时张太尉给她说的一番话,“…芸娘啊,老夫活着还能再护你几日,可一旦老夫去了,这张园恐怕就很难容的下你了。老夫那几个儿子、侄子的性子,老夫还是很清楚的。所以,老夫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李芸娘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心里想着“这个男子真的如太尉说的那样,是能够护住我后半生的人么。”

她心里虽然想着这样的问题,但面上却保持着恬淡的神情,向着沈敏福了一福后说道“沈郎君说的是,太尉让芸娘过来,是觉得沈郎君身边乏人照料,才让芸娘过来为郎君洒扫庭院的,并不是让芸娘来做传话筒的。这位是芸娘身边的婢女小琴,还请郎君一并收留。”

沈敏拿着灯笼往芸娘身后照了照,发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躲在芸娘身后,两手轻轻抓着芸娘的裙摆,一张小脸在烛光下照的煞白,显然刚刚是有些被吓到了。

他顿时有些头疼的收回了灯笼,向着面前的女子说道“没这个必要吧,洪府自有仆佣,这洒扫庭院的活计他们干的很好,没必要让你们两来干。而且看你们这瘦弱的样子,真要让你们去洒扫庭院,还不把你们给累出毛病来。

再说了,我身边大多都是单身男子,让你留下恐怕对你的名声也不甚好。张太尉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不过你们两位,我确实不敢收留,不知太尉府上送你们过来的人何在,我亲自去跟他说说,将你们带回去吧…”

李芸娘的脸色有些僵硬,她仔细的观察着沈敏的神情,想知道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连洒扫庭院的隐喻都听不出来。虽说在大宋朝,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已经很少了,容颜出众的平民女子卖身于大户人家为妾为婢,大多是有个年契的。

但法律是一回事,实施又是另一回事。权势之家的奴婢想离开,还是得看主人家的意思如何。就连苏东坡都能随意将小妾送人,何况是那些更无法无天的权贵们。在权贵眼中,家中奴婢也是一种财产,特别是像李芸娘这种有颜色、有一技之长的小娘,原本就是培养了出来用于送人的。

只不过,过去值得张府送上美婢的,不是手下的将领就是那些需要拉拢的文官进士。如沈敏这等出身,过去还真轮不上。不过对于李芸娘来说,面前态度温和的年轻男子,可比那些动不动殴打妻妾的武将,或是七老八十的官员强的多。

而且太尉对她也提醒过,这沈三郎的未来正妻必然是张家女,让她前去伺候沈敏也是为了日后两家结亲打个前站。她若是能让沈敏保持对于张家的好感,日后沈敏的正室大妇自然会记得她的功劳,不会将她赶出沈府的。

在张府待了这么久,李芸娘自然是知道,年老色衰的侍妾被赶出府流浪街头是什么下场。而她更知道,那些凶悍的大妇甚至都未必会给受丈夫宠爱的侍妾扫地出门的待遇。

她仔细的观察了沈敏的双眼,发觉对方的眼眸正而不邪,完全没有躲闪自己视线的意思。李芸娘这才不情不愿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件交给沈敏,口中颇为委屈的说道“太尉说,若是沈郎君不肯收留奴,就把这封信给你过目。”

沈敏在李芸娘脸上和手中的信件上来回打量了数次,方才伸手接过了信件,又顺手把手中的灯笼塞进了对方的手中道“替我掌会灯。”

说着便打开了张保给他写的信件,就着烛光看了起来。虽然室外的烛光较为昏暗,但是张保写的字却较为大个,因此沈敏倒是看的毫不费力。

张保在信件上其实主要讲了一个爱情故事,他年轻时曾经跟随兄长到过汴梁城,刚好是靖康二年的三月三,城中的普通人家和高门显贵都在这一天出城踏青。而他恰好就遇到了某个官宦家庭出身的小娘子乘坐的油壁车,那名小娘子坐在车上看着风景,而他就悄悄的跟在边上默默的看着她,那天他差点就让自己迷失在了东京城内的街巷之中。

张保在信中称,他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那一天坐在油壁车内的小娘子更美的女子了。他原本以为,这场偶遇会成为一辈子最值得怀念的记忆。但是,两年之后靖康之变爆发了,大宋也好,他的生活也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那个曾经坐在油壁车内,掩着嘴向他微笑的小娘子,却不知流落到了何处。或许她成为了被金人掳掠回北方的女子之一,或许她已经填没在了南下道路旁的那道沟渠之中,又或许她在某个角落中如野草一般的活着。

张保充满惆怅的写到,他希望那名小娘子能够在某处活着,哪怕是像一名村妇那样活下去,也不愿意去想她落在金人手里的下场。十余年前,有人牙子带芸娘等几名女童来张府,他无意间看到芸娘的眉目依稀有那位小娘子的样子,方才出钱买下了她。

这十余年来,他一直把芸娘当成了女儿来养,并没有把她当成府中的侍婢。如今他时日无多,其他事情都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唯有芸娘他不知如何安排。他的子孙和侄子,一直都对着芸娘虎视眈眈,他恐怕自己去世之后,让这些混蛋毁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美好。

因此他在信中向沈敏拜托,替他好好照顾芸娘。如果他真的不能接受,也请暂时安顿个三、五年,让张府的这些恶棍死了这条心,再让芸娘自行离去就是了。

看完了信件,沈敏一边折叠着信件,一边望着李芸娘问道“既然有这封信件,为何你不先拿出来?莫非,你是想试试,我是不是也是另一条饿狼?”

李芸娘低下了头去,不敢同沈敏的双眼对视,脸颊有些发热的小声说道“太尉说,他不想年轻时的这点事被宣扬出去。因此,让奴被拒绝后再拿出来给你看。”

沈敏把折好的信件揣入了怀里,看了一眼对方微微有些发抖的身体,方才回头召来了一名家仆,对他吩咐道“你先带她们去厅上喝杯茶,我一会再来安置她们。”

不待李芸娘表态,他已经向着门口走去了。李芸娘回头正想叫住沈敏,试图把手上的灯笼还给他,不过看到沈敏小步快跑的背影,她又突然改了主意,对着那名家仆懒懒的说道“带奴去厅上吧,站了这么久,奴的双脚都有些累了…”



第128章 芸娘二

“抱歉了,三郎君。没有大夫人的命令,小的可不敢胡乱安排一个女子住进东院。”东院的管事断然拒绝了沈敏的请求。

沈敏诧异的看着这个前几天从自己这里领过节赏赐领的兴高采烈的管事,他不由歪着头注视着对方说道“大夫人现在可是在江西老家,这里的事情师伯和师父已经全部委托给我了。”

虽然这位管事的目光不敢同沈敏对视,但还是坚定的回答道“是,大老爷和二老爷是给了三郎你这个权限,但是后宅之事,我只能听夫人的。我要是敢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住进东院,夫人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今日,我就是被三郎你赶回乡下去,也绝不让什么女子住到东院来。”

沈敏之前是知道师伯洪适是怕老婆的,但他真没想到这位大夫人居然能把后宅管理成这等水泄不通,为师伯洪适默哀之余,他只能怏怏不快的丢下一句话走人了,“算了,大不了我让她住西院去,安排个人住上几日,至于跟防贼一样么?”

然而西院的管事娘子听说了沈敏的来历之后,只是满脸堆笑的看着他道“听三郎的意思是,您这是被东院拒绝了,才来找的老身?”

沈敏点了点头道“是啊,老刘管事扭扭捏捏的,就是不如张三娘子你爽快,我真是昏了头了,才先去找他商量。怎么样,张三娘子你给我安排个小院,先让这位芸娘住下如何?”

张三娘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确定的向沈敏问道“三郎打算让这位芸娘住上多久,一个晚上?”

沈敏喝了一口茶汤后说道“一晚上肯定不够,先住上一段时间再说吧。”

张三娘子顿时叹了口气道“若只是一个晚上,老身拼着被夫人责骂,也替三郎你担下了。可现在主人不在家,让一个小娘子住进来,传出去未免有伤主人的清誉了。

更何况,东院那边拒绝了,老身这里却收下了,夫人知道后岂能饶我。三郎,你也行行好,放老身一马,别给老身添这个麻烦成吗…”

当沈敏从西院走出来时,他才反应了过来,这东西院的管事都当他是想送女人给师伯、师父了。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西院大门,一时也是想不出说什么来,只能摇着头走回了南院。

看着等在了前院的沈崇安,他不由开口问道“南院还有空房间给她们两人住吗?”

沈崇安摇着头说道“除了三郎你的院子,其他院子里都不适合她们去住啊。要不然把三郎你的书房收拾一下,让她们暂时安顿在书房里?现在报社那处宅子正在翻建,总要等到秋后才能收拾好,到时就可以安排一批人住过去了。”

沈敏伸手拍死了一个蚊子,望着灯火通明的前厅淡淡说道“书房里有太多东西不适合外人看见,你去帮我把卧室收拾一下,还是我搬去书房睡吧。这天气越来越热,书房通风还凉快些…”

李芸娘以为,自己换了个地方必然会难以入眠,过去十余年她睡的一直很是紧醒。但是这个晚上她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时,才发现阳光已经透过窗棂上的素纱,斜斜的照在了房间的地上。

这让她一阵惊呼,赶紧起身穿起了衣服,口中还不忘责备自己“真该死,这下要误了太尉的早茶了。怎么会睡的这么死…”

李芸娘正懊恼着,睡在外间的小琴也揉着眼睛迷糊的起来了,她还不忘向芸娘问道“芸娘姐姐,咱们的早饭该去什么地方领啊。这洪府应该不会给我们送饭吧?”

李芸娘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她望向窗外的阳光,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张府,这里并不是过去十余年来她所熟悉的地方,她已经不必再早起给太尉准备早茶了。

当李芸娘穿戴完毕打开房门,这才发现正对着房门的小院中间,居然栽种着一大丛月月红,枝头上重重累累的白、黄、红、粉色的花朵,让她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起来。

一阵水声惊醒了痴痴看着花朵的她,李芸娘转头望院子的一角望去,发现那位年轻的沈三郎正蹲在那里洗着头发,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都快把身上的衣服也给洗上一遍了。望了望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帮助他,李芸娘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正在和自己的头发搏斗的沈敏,发觉有人从自己手上取走了水瓢,并开始揉搓起自己的头发,他顿时松了口气说道“是崇安吗?这该死的头发正应该剪了才是,这夏天留着长发简直是受罪啊。”

“那可不行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郎既然已经求学于洪氏,自然就应该遵照读书人的规矩。怎么可以因为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就有了剪发的念头呢。”

听着耳边传来的女声,沈敏的身体一僵,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了下来,口中平静的回道“原来是芸娘啊,那今日就拜托你了。”

看着昨日还对自己不屑一顾,今日却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自己服侍的手下男子,李芸娘心中突然就生起了一丝怒气,手上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力道。等她回过神来,正觉得不妙时,却听到手下的男子舒服的说道“对,就是这个力道,稍微用点劲…”

她一时哑然,因为昨晚差点被拒之门外的那点心中不快,终于从心里散去了。使劲揉搓手中的长发,听着沈敏不时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李芸娘对于沈敏隐藏的几分畏惧也渐渐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手下的男子,不,是男孩,就和她许多年以前喂养过的狸奴一样,平日里对她张牙舞爪,俨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一到了给它洗澡的时候,就变得乖巧听话了起来。

想到了狸奴,她就想到了狸奴的主人,那个总是一脸笑容的温和女子,也是教授她茶艺的老师。跟着老师学习茶艺的三年,大约是她一生中最为平静而幸福的日子了,既不用四处颠沛流离的跑路,也不用提防那些不坏好意的目光。

只是,那个看似能够保护她的温和女子,最终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某日被太尉的部下看中后索要了去。过了一段日子之后便有传闻,那位将领的大妇甚为凶悍,看到丈夫带回去的老师起先并没有出声。直到半个月后,在一次宴请同僚女眷的聚会上令老师奉茶,借口老师不注意烫到了自己,便拿起了一瓯滚水泼在了毫无防备的老师脸上,并不许人给老师医治,使得老师毁了容貌。

贪过了新鲜的将领,显然并不愿意因为一个毁了容貌的侍妾闹的家里不合,据说之后便将老师打发了出去。从此,李芸娘再也没有听到过老师的消息了。她对于老师最后的记忆,就是当日老师抱着狸奴走向后门出府的背影,这个世上应该在没有比老师更为温柔的女子了吧。

想到那个一直对自己温柔以待的女子,她不由潸然泪下。“芸娘娘子,你是怎么了?”李芸娘抬头望去,发觉一个青年正拎着一木桶水站在自己面前。

她赶紧收起了自己的忧伤,眨着眼睛不自然的微笑道“这皂水不小心飞溅进眼里了…”

沈崇安释然的蹲了下来,一边拿起水瓢舀起水递给她,一边说道“那小娘子还是先清洗下自己的眼睛吧,皂水落入眼里可不好受。”

有了沈崇安的帮忙,沈敏的头发很快就洗好了,而李芸娘擦干了沈敏的头发之后,便熟练而轻松的将头发挽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的沈敏一时大为欣慰的说道“打理头发这个项目上,果然还是女子心细一些。”

就在李芸娘想着该如何接对方的话时,却见沈敏突然起身转头对她说道“昨晚夜深,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同你交代。虽然有张太尉的请托,我不好不收留你。但我希望你知道,这里不是张府,你如果想要留在这里,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芸娘在心里对着沈敏啐了一口,果然是狸奴的性子,这头发还没全干呢,就装作不认识人了。她低眉垂眸,一脸顺从的回道“芸娘明白,三郎请说明规矩,芸娘自然不敢有所违背的。”

李芸娘的恭顺,让沈敏很是满意点了点头,便接着说道“我们保安社只有一个规矩,只要是健康的成年男女,就得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那么你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吧?我也好让崇安给你安排一个适合你的工作。”

李芸娘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了沈敏,她瞪大了眼睛看了对方半天,发觉沈敏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可见不是在同自己说笑,她这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奴、奴会泡茶,弹琴,嗯,还有束发…”

听着李芸娘说的都是一系列伺候人的技艺,沈敏终于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道“识字吗?会算术吗?能不能看懂账本?”

一直都觉得自己有一技傍身,就算离开了张家也不会饿死的李芸娘,在沈敏的这一连串发问下,顿时显得有些心虚了起来。过了好一刻,才怯生生的回道“识字,会一点算术,但没看过账本。”

沈敏转头对着沈崇安吩咐道“教教她,然后把南院的内勤事务移交给她,这样你就不必向我抱怨,你手上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了…”



第129章 字典

看着沈敏转身离去的背影,李芸娘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沈崇安。虽然觉得这个小娘的一双大眼睛漂亮的不像话,但沈崇安还是保持着平静对她说道“你可以先回去准备一下,我能空出午前半个时辰,和下午末时之后的半到一个时辰教你做事。不过你要抓紧一些了,因为你跟我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学习。”

李芸娘有些不安的问道“半个月内要是学不会,就要赶我走吗?”

沈崇安一愣,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我是想要告诉你,半个月之后我大概就要前往明州一段时间,到时候你就应该单独处理这里的内勤事务了。所以到时你要是还没学会如何单独处理内勤事务,恐怕就要被三郎教训了。”

“教训?”李芸娘顿时想起了张府的鞭子和竹杖,一时脸色不由变得惨白了起来。沈崇安看她这个神情,连忙解释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这么短时间内要你完全学会内勤上的事务,也是有些苛刻了,我想三郎也不会过于苛责你的…”

这一日开始,李芸娘便战战兢兢的跟随在沈崇安身边,开始向他学习怎么管理内勤事务,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沈敏管这些叫内勤事务而不是内宅事务,因为她接手的事务并不仅仅局限于南院之内的人和事。

洗完头发换了一身干爽衣物的沈敏,很快就带着沈正礼前往了距离洪宅约二、三里外的报社驻地,因为有着运河相同,两地之间往来倒是停方便的。而报社所在的宅邸后院,刚好位于运河边上,还有着一个小小的私人码头,坐船就可以直达。

这处宅邸分为东、西、南三个部分,西面安置着印刷坊,东面则是报社的编辑部,南面则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和正在建设的成排平房宿舍。这里过去是某个商人的私宅加货栈,因此地方倒是蛮宽敞的,足足有十几亩大小,只是因为濒临运河所以地块并不方正而已。

沈敏对于沈崇安选的这个报社地址还是很满意的,印刷出的报纸可以顺着运河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城内各区,而这里距离国子监也不过隔着数条街,正方便同那些读书人进行联络。虽说大宋的读书人最喜欢和青楼名妓混在一起,但大多数贫寒士人还是喜欢聚在国子监附近,一边读书一边关注着朝廷的政治动向。

沈敏办这份报纸,自然不是仅仅想要为临安市民提供一些物价信息,他也希望能让这份报纸成为临安乃至大宋百姓的精神食粮。那么光凭几个失意的落地举子,肯定是完不成这样艰巨的任务的。

只有把那些贫寒士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让他们把这份报纸当成他们了解国家政局、社会民情的一个窗口,并让他们把报纸当成他们抒发自己对时局看法的一个舆论平台,报纸才能成为引导民众思考的舆论导向工具,发挥出影响舆论的能力。

不过当他站在报社办公室的门口时,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了,因为此时办公室内的编辑们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伏案工作,而是在…

“胡扯,观世音菩萨怎么会是女身,你们这是外门邪说…”

“这《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中有…普现三十三种应化身,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的事迹。怎么就不能化为女身了…”

“你个不学无术的蠢才,化身和女身是一回事吗?你这就是在强词夺理…”

沈敏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伸手重重的敲了几下木门,总算惊醒了办公室内正吵的忘我的两帮人。看着房内的众人把视线都转向了自己,他毫不客气的向他们发问道“诸位君子,你们谁能站出来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说,即便是街头菜市场也不过如此热闹了。”

罗愿到底年轻,听到沈敏不善的话语,便立刻出声回道“奥,我们这些日子正在按照三郎的吩咐,集思广益的编写白蛇传这本小说。

前几日这位史副主笔带着他的朋友过来,说是要来报社帮手,结果听了白蛇的故事之后,便非要插手进来编写的工作,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正好三郎你今日过来了,不如给我们评评这个理,这编写小说原本就是我们的事情,还请三郎让他们休要胡乱插手了吧。”

史浚的反应显然没有罗愿这么敏捷,他也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话语反驳罗愿,于是站在原地“啊,啊”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

看到他这个样子,站在他身后的叶庆良顿时忍不住出声了,“罗郎君的话就让人听不明白了,既然大家都是临安新报的一员,这白蛇传又是要刊登在报纸上的,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对小说的内容发表意见了?而且,从唐时三藏和尚从天竺取回佛经以来,这观世音菩萨在庙中的塑像就都是男子打扮,如何你们敢擅自改变,还不许我们指出问题来了…”

沈敏听到这里方才明白了过来,这双方争吵的由头居然还是自己种下的。他怎么会知道,后世的观世音大士,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是一个男子的形象。不过既然罗愿等人是照着他说的底稿在扩写,他自然是要死挺罗愿等人的,再说观世音菩萨换成男身,他心里也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

“罢了,罗主笔、史兄,你们两位出来和我聊上几句吧,至于其他人就先做自己的事去,别在为这个问题争吵不休了。”沈敏拿定主意后,便对着办公室内的众人稍稍和气的说道。

另外找了间房子,沈敏同罗愿、史浚交谈了片刻之后,才发觉他犯下了一个错误。和史浚在一起的那些官二代们,就连史浚都瞧不起,何况是罗愿这些落地的士子。要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起点,就是这些落地举子梦寐以求的终点了,于是自认为有抱负的官二代们,又怎么看得上为五斗米折腰的落地士子们。

而在罗愿这些人眼里,去掉父母的背景,大家的个人才能差距也就是大哥和二哥的区别。和这些靠着父辈就能当官的二代们相比,自食其力的他们显然有出息多了。更何况,这些二代们嘴上动不动就点评着朝堂上的官员人品和颁行的政策,好似这大宋的朝堂是他们家开的,结果却窝在这间报社内和他们争夺办报纸的权力,抢他们的饭碗,这就有些令人不齿了。

仅仅思考了片刻,沈敏就转身走出门去,叫沈正礼拿过了一个樟木盒子,接着他拿着盒子返回房内,在罗愿、史浚两人面前打开,指着里面装订好的一册纸张说道“这是我同身边那些伴当过去大半年收集起来的,约2800字的正音发声,用拼音法标注好了的。

这次我过来,就是想要在报社里找几人出来,准备按照这些素材编写一本,用于初学者学习文字发音和查阅单字字意的字典。

现在看来,我倒是不用再选人出来了。罗郎君你继续负责小说的编写事务,至于史兄你,则来负责这本字典的编撰工作如何?大家各司其职,也就不用再争吵什么了,两位怎么看?”

罗愿看着木盒里的册子,眼睛已经挪不开了,和他正在编写的那本小说相比,编撰这样一本字典显然才是文人应该做的正事。而有着沈敏打下的这个基础,编撰这本字典的难度显然下降了许多,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史浚这次终于抢在了他前面。

“去年就知道三郎再收集汴洛正音的发音,我居然如此后知后觉,今日方才知道三郎的真实用意。这事我自然是愿意干的,我相信其他人也是愿意为这件盛事出一分力的,否则他们今后恐怕也不好意思再在三郎面前谈什么北伐复土之事了。”

史浚说着就把木盒抱在了自己怀里,然后一阵风似的就跑了出去,罗愿还来不及说上一句。看着这事已经难以挽回,罗愿反而沉住了气,在房内和沈敏谈了几句关于报纸的事务之后,突然对着沈敏建议道“沈郎君,其实我对字典的编辑也有个想法。

你看白蛇传可以一段段的分开刊登在报纸上,为什么字典不能一页页的拆开刊登在报纸上,既可以让读者借此学习,也能在字典正式出版之前给人挑一挑错误,免得出版后贻笑于方家。”

沈敏沉吟了片刻之后,便点着头说道“罗主笔这个想法倒是很好,我们去隔壁顺便听听史兄他们的意思好了。”

应该来说,沈敏拿出的这个编撰字典的主意,还是真的打动了这群官二代。立德、立功、立言,此所谓三不朽也,自古以来就是文人最大的追求了。编撰一份字典,特别是保留汴洛正音的字典,在当下这个时刻对于主战派来说还是有着特殊意义的。

就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这些官二代们在政治和学术上的第一次发声,而不是跟在时下名声大起的主战派领袖身后发声。连叶庆良、叶庆高兄弟两人,也忍不住对王之荀小声说道“令香兄说的不错,这沈三郎虽然年轻,却是个真有主张,能做实事的,不是什么夸夸其谈之辈啊。”

王之荀望着众人围住的樟木盒子,双手轻轻拍击着,强自忍耐着心中情绪,低声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他去年搞这个发音是为了这个目的。枉我还以为他不过只有一腔热血呢…”



第130章 大宋的重心

史浚虽然觉得罗愿的主意不错,但他也不肯让对方再插手字典编撰的工作,认为罗愿等人应该先做好自己的本分再说。因为有着沈敏在,罗愿也不能同史浚继续纠缠下去,只好先保证了在报纸上分期刊登字音字意这个要求,为日后加入字典编撰留一个借口。

沈敏替两方理清了在报社内各自的职责、权利后,顺便连双方日常办公的区域都做了明确的划分。平息了报社内存在的分歧之后,他才有暇在罗愿、史浚的带领下,参观了整个报社,也包括了隔壁的印刷工坊。

负责印刷工坊的大匠黄十九才四十不到,原本是替明州胡家金银铺子研究银票印刷上使用的油墨的。沈敏在临安购下印刷工坊准备开办报纸时,胡家就把他给送了过来,为沈敏管理这间印刷工坊,顺便把活字印刷术同油墨的配合技术移植到此。

胡家虽然并不愿意这一独门技术传播开来,但这门技术也是沈敏委托他们找人研究的,只不过被胡家用在了银票上而已。胡家自然知道,他们阻扰沈敏不仅不能成功,还会恶了两家的交情,因此便派出了一个最不受重视的工匠。

只是这位黄十九从给老师打下手的地位一下提高到一座印刷工坊的管事,顿时爆发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加上沈崇安只要求成果并不做出任何限制,因此黄十九在这数月之内似乎突然就开窍了,一举解决了油墨印刷术中的诸多问题,将这一技术发展到了一个较为完善的程度。

沈敏拿着一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反复看着,觉得这已经差不多和后世偏远地区学校使用的自制考卷差不多了。想到这个,他顿时向黄十九询问道“如果我们先用一张蜡纸刻出图形,然后再用一个滚筒把油墨挤压到蜡纸下方的白纸上,这是不是也能行?”

黄十九想了一会后说道“小官人说的倒像是蜡板印刷的一个变种,只不过蜡板是用调制好的蜂蜡浇筑在木板上,小官人这是想用蜡纸来取代蜡板。小人觉得,这想法应当是可行的,不过要给小人一些时间去试验。”

沈敏顿时笑容满面的对他说道“当然,新技术总是要不断的试验才会成型,不过你也要用文字总结下来,这样就会少走不少弯路。我看你这里还有十来位孩童在帮手,他们都是工坊工人的子弟么?”

黄十九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些孩童都是工匠家的,他们在工坊帮帮手,也顺便学几个字。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是不认字,就没法给文章排版啊。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最大的区别就是,工匠们都必须认字才能不犯错。”

沈敏想了想,便对着身后的罗愿问道“报社里有这么多读书人,难道就不能找几人出来做一做他们的老师?这总比让这些孩童支零破碎的学习要好的多吧。”

罗愿正想着要如何同这位沈三郎拉近关系,免得让史浚这些人骑在自己的头上。毕竟在这些官二代们面前,无法暴露身份的他和他的朋友们,天然就处于下风。

听到沈敏这个问题,他立刻打着包票道“沈郎君说的是,我们还真是疏忽了,教导这些孩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一会我就找间房子作为学堂,明日让他们都去上学。正好,有着你今日送来的字典素材,我们就用它来教授这些孩子们学习好了…”

一圈参观下来之后,沈敏又拉着众人坐下,对于报纸的未来发展进行了一次讨论,算是让众人对于报纸的未来有了一个稍微清晰的概念。

在此地盘桓了将近一天之后,沈敏方才准备离去。替他送行时,史浚方才记起了什么似的,将沈敏拉至一旁小声说道“三郎,你说的那个什么学习阿拉伯文的学校,家父甚感兴趣。他已经托人去泉州寻找熟悉汉文的大食商人,准备在明州设立一座学习外文的书院了。”

沈敏顿时大喜,向他追问道“不知令尊打算开办多大规模的学校,我以为至少不要少于五十人,要是钱粮不足的话,我可以让胡家金银铺先备下一万贯,到时你直接去取用就是了。”

沈敏的支持让史浚听了甚是开心,他也不推辞的说道“有了这笔钱,我倒是可以催促家父尽快着手办理书院建设的事了。不过,这样的话,过段时间我就要回明州去了,这里的事务恐怕就要交给王兄来主持了,不知三郎你…”

沈敏只是沉默了一阵,便若无其事的说道“既然史兄你觉得王兄可以信赖,那么就把报社的事交给他去办理好了。我就算不信他,还能不信你吗?”

史浚一时如释重负,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他顿感轻松了起来,同沈敏继续交谈了两句之后便结束了谈话。之后他带着沈正礼坐上小船,挥手同岸上的众人告别离开了。

当船只远离了码头之后,沈正礼终于忍不住向站在船头沈敏问道“三郎,在这些人身上花这么多钱,就是让他们写个小说、编个字典,真的值得吗?”

沈敏望着两岸石堤上长出的青青杂草,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你知道两人手搏时,为什么最重要的是首先破坏对手的重心吗?”

沈正礼不假思索的回道“手搏时破坏对手的重心,自然是为了让对手无法发力,从而赢得控制对方身体的机会。”

沈敏轻轻拍手说道“非常正确的回答。那么如果我们把大宋这个国家比作一个人的话,你觉得它的重心在哪?”

沈正礼赫然说道“这个答案不正是三郎你过去教导我们的么,我自己可想不出这样的答案来。至于大宋的重心在哪,我可真瞧不出来。这样大又这样繁华的一个国家,就算有重心的话,也不是我们能轻易撬动的吧。”

沈敏回头望着他微笑着问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你们讲两国之争时,第一争取的是什么?”

沈正礼只是微微思考了片刻,就照着记忆复述道“第一争取的自然是众人之心,十人一心可胜百人;百人一心可胜千人;千人一心可胜万人。而敌虽有百万之众,却有百万之心者,虽众而无势也,必不敌我一心之万众…”

沈敏点了点头,随口就接过话头说道“凝固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团体的价值观,就是这个国家或团体的重心啊。

今日之大宋,不要看有主战和主和之争,但这两派的基础实际上是一致的,他们的基础就是为了保卫士大夫统治这个国家的法统。所以你看,不管主战派和主和派斗的多么凶狠,甚至连赵鼎这样的士大夫都被迫自杀了。

但是,这个国家依然牢牢的掌握在士大夫手中,不管是武臣还是其他社会阶层,都无法撼动士大夫们的统治。为了遏制武人在国家事务上的发言权,这些士大夫们不惜向金国称臣,也要先削弱那些武将的势力,如岳飞、韩世忠等。

所以,如果我们不能先动摇大宋的价值观,让大宋百姓知晓国事不能全部寄托于士大夫身上,我们就休想从内部改造这个国家。

古人说得好,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今日的大宋就是这样一个状况,士大夫自以为是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没有他们对于这个国家的统领,大宋就维持不下去了。而大宋的百姓对于这种愚蠢的言论深信不疑,他们宁可听从这些士大夫的命令任由外敌宰割自己,也不愿意试着用自己的意志去保卫自己的家园。

百姓服从于朝廷,朝廷服从于士大夫,这就是现在大宋上下所认同的价值观。而这也就是大宋这个国家的重心。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破坏这个社会共识,让大宋百姓知道,国家之事应当交由全体国民来决断,而不是交由一小撮士大夫来决定,还是由一群外残内忍的腐朽士大夫来决定。

一旦现在的社会共识被打破了,这个朝廷就失去了最后保护自己的一层屏障,那时也就是我们改造这个国家最好的时机。”

沈正礼思考良久,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这些人难道不也是属于士大夫中的一员吗?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目的之后,还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沈敏低头注视着河中浑浊的河水,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们要抓紧培养认同我们价值观的知识分子,然后不断淘汰掉那些不愿改变自身立场的读书人。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当沈敏返回洪府南院时,倒是收到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从台湾送来了一封信件。信中告诉他,大兄沈度已经同郑广的幺女正式结亲了。沈度还在信中通知他,八、九月间会来临安见见他。除此之外,信中还告诉他,黄信已经于四月间北上山东等地联络山东群豪,之后大约会南下临安同他见面商议诸事。



无题

“…所以,官家准备重建归明渤海军,意图由你来担任这只禁军的都虞候,负责在海外招募成员。当然,考虑到今日大宋太平无事,这只禁军就不招募普通的军士和效用了,只招募保义郎、承节郎、承信郎三类武官以备将来之用。为此官家决定提升你为成忠郎,提升沈大将为忠翊郎,沈承节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成忠郎为武官49阶,忠翊郎为武官48阶,一军之都虞候更是位高而权重,实为诸军都指挥使的副手,军中的第二号人物。如今为了出售军中的空头武职,赵构一下许出了两个阶官和一个重要差遣,可谓是诚意十足了。

虽然这个归明渤海军是个空头架子,这一军之都虞候也是个空头职位。但作为一个官僚体制已经相当成熟的封建王朝,“有例不废,无例不兴”这个规矩,在大宋官场也还是存在的。有了担任归明渤海军都虞候的资历,也就意味着沈敏有了担任禁军一军都虞候的资格,这对于他日后的仕途还是有好处的。

只是沈敏根本没打算在大宋的军中发展,在大宋的军队体制下,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还要防备文官在他背后捅刀子。因此他装作没有看到张去为催促他谢恩的眼神,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后,便对着赵构屈身行礼推辞道。

“回陛下,小臣能被陛下看重,负责为归明渤海军招募海外义士,这就已经是陛下对于小臣的最大奖赏了。但是以小臣的军中资历和才能实不足以接受军都虞候一职,还请陛下任命一位沉稳而资历深厚的禁军老人担任此职,小臣只要能够为陛下在外奔走效力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赵构听了顿觉大奇,他当了皇帝这么久,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没见过,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只有嫌自己官不够大,朝廷赏赐不够多的,还从没像沈敏这样把官职往外推的。嗯,某个姓岳的只在他脑子了浮现了片刻,就被他重新摁了回去。

对于一个研究钱粮如此着迷的人物,赵构是不大相信沈敏是那种廉洁奉公的直臣,把他视为能吏到更像一些。

于是他不由越过了正想要呵斥对方的张去为,直接开口向沈敏温和的问道“三郎如此推辞,莫不是嫌弃这一军之都虞候太小,而想要担任归明渤海军的都指挥使?如果三郎真的能把这事办好,朕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沈敏赶紧回道“小臣哪敢如此妄想,小臣实在是觉得自己才薄德浅,不足以担任归明渤海军都虞候一职,并不是想要向陛下要官啊。”

赵构顿时有些不快了,他身体向后重重一靠,冷冷的说道“卿之才能,这些天来的面见,朕岂会不知?这归明渤海军下既无人员也无军饷,区区一个空头军职,你如何担待不起了?还是说,三郎你是不打算为朕效力,方才不愿接受朕给你的差遣?”

张去为立刻收敛了神情,再不向沈敏使什么眼色了。这么不知进退的东西,实在不值得他继续维护下去了,他现在有些后悔听了张保的话,为这蠢货引路了。而康谞等几位内侍,则站在一边瞧着热闹,想要看看沈敏怎么收场。

不过沈敏倒没有如这些内侍所想的慌张了起来,他依旧是不慌不忙的向赵构回道“陛下息怒,小臣并不是不想替陛下效力才推辞都虞候这个官职的。

实是小臣有所担心,这海外固然有众多心向我大宋的忠臣义士,但也未必不会有奸滑之辈冒充我大宋的忠臣义士。小臣若是一时不察,把这归明渤海军的武职授予了这些人,一旦他们跑来临安城讨要一个说法,小臣不领受这个军职还好,若是小臣就在这个位置上,岂不是让朝廷难堪了吗…”

沈敏向赵构解释了一大通,表明了自己只愿意为宫内推销武官的告身,但绝不沾染售后服务,以避免自己和宫内都陷入被动。

赵构听完了沈敏的解释,又看了看站在自己左右的内侍们,这一刻心里真是生出了,都是一群废物的念头。这些内侍们只知道告诉他,出售官职能够带来多少万贯的收益,重建归明渤海军还能顺便安置个把忠心的武臣,却从来不谈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患。

钱,赵构自然是喜欢的,但为了十几二十万贯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他自然是不干的。要不然他也就不会想着以重建归明渤海军的名义去出售武职告身了,这也是为了给他自己留点颜面,以表明他并不是完全想要空手套白狼。

事已至此,再想收手不干就太丢脸了。赵构想来想去,心中倒是坚定了要让沈敏完全负责这件事了,因为身边这些人根本干不了这事。而且沈敏作为大宋的臣子,为他背黑锅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身为一个外臣,真要弄的临安沸沸扬扬了,他倒也容易收尾了。

看着低头肃立不语的沈敏,赵构的语气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三郎的担忧,朕已经听明白了。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既然朕选了你来负责这件事,出了问题朕自然会为你担待起来。好了,其他话语就不必再说了,朕说了要提拔你做这个都虞候,自然就不会再改口。不过你要是有什么额外的请求,现在到不妨提出来,朕给你一并解决了就是了。”

听到赵构这么坚持,沈敏倒也难以再推辞下去了,他思考了一会之后,便顺着赵构的话语说道“既然陛下坚持,小臣自然不敢不领受陛下的委任。

不过臣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陛下准许将归明渤海军的管理衙门挪出临安行在,这样就算有奸滑之辈想要扰乱视听,也无理由停留在临安闹事了。只要这些人不在临安闹事,小臣总有机会平息这些人的胡闹的。”

赵构原本有些打退堂鼓的心里,听到沈敏的建议顿时轻松了许多,他不由好奇的问道“这归明渤海军的驻地挪出临安到没什么,不过三郎你觉得什么地方适合渤海军衙门的驻地呢?”

沈敏眨了眨眼睛后回道“回陛下,小臣以为广南西路的琼崖是个不错的地方,那里不仅远离临安,同大陆之间还隔着一道海峡,就算那些奸滑之人想要闹事,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实在是渤海军衙门驻扎的好地方。”

赵构还在沉思之中,一旁的康谞已经不自然的插嘴道“琼崖是不是太远了些,虽说渤海军重建只是一个幌子,可管理渤海军的衙门还是要从殿前司抽调人手的。让他们去琼崖驻扎,这和充军发配有什么区别,这些被抽调的将士岂能愿意?”

沈敏低头看着脚下不语,张去为观察了下赵构的脸色,马上出声建议道“那就不如把渤海军衙门一分为二,都虞候司衙门迁移到琼崖去,公事司衙门依旧留在临安好了。就算有奸滑之辈想要闹事,我们也可以打发他们去琼崖同办事衙门交涉。”

康谞还在嘀咕着,这样做似乎没有先例,赵构原本皱起的眉头却已经舒展开了。不管是都虞候司衙门,还是公事司衙门,对于渤海军来说都是安置禁军亢官的机构,只要能够减少一部分人的反对,他是不反对移动一部分人员去琼崖的。

“唔,张阁长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就这么办吧。告诉那些禁军将士,就算是移驻于琼崖,两个衙门之间也可采取一定年限交换任职的方式,让他们进行人员流动,不会让他们一辈子呆在琼崖的。”赵构一语定下,算是终结了这个问题的讨论。

以康谞为代表的几位内侍,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这渤海军复建后成立的衙门,里面的官职大多已经给他们卖的差不多了。就好比沈敏把渤海军都虞候当做了赵构给他增加的军中资历一样,渤海军复建后衙门里的大小官职,同样被不少禁军将士视为了终南捷径,想着要在这里镀一镀金,然后再调动到其他禁军去干个美职。

但是现在被沈敏这么一搞,康谞他们已经卖出的官职恐怕也要退钱了,毕竟这镀金也不能镀到天涯海角去当野人啊,天知道这一去会不会就是一辈子。

对于上方突然传来的数道恶意目光,沈敏却平静的很。对于海南岛他可是垂涎已久了,不光是此刻岛上遍地都是的森林,重要的还是海南岛的高品位铁矿,大约蕴藏着整个中国最优质的铁矿石了。

他只是一直找不到打入海南岛的机会,这次能够借助渤海军衙门迁移进入到海南岛,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至于会不会因此惹恼到什么人,他已经并不怎么在意了。

结束了关于归明渤海军重建事务的讨论之后,赵构对着张去为使了个眼色,这位张阁长顿时意识了过来,他清了清喉咙向沈敏问道“今日找你过来,除了刚刚说的复建渤海军事务之外,另外倒还有一事想要问一问你。就是,你之前入宫面圣时说了这么多劳动和财富之间的联系,又鼓吹建立什么使用会子的流通体系。那么官家想知道,想要办理这些事务所需花费的钱粮究竟应该如何筹办,你有没有考虑过?”



第133章 百万贯的生意

听到张去为替赵构问出的这个问题,沈敏的心里顿时一紧,接着又徐徐放松了开来。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心思变化,因为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啊。

不过当这个谋划了许久的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时,沈敏倒也没有迫不及待的打包票去接下这个筹钱的任务。他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方才开口说道“回阁长的话,要是问小臣能否一次性筹出所有的花销,小臣只能向官家请罪,小臣办不到这样的事。

但如果官家想要减少一次性的建设投入,先挑选建造一批工厂,然后以这些工厂的利润去修建剩下的工厂项目,并放缓会子使用体系的完成时间,那么小臣倒觉得还是可以一试的。”

赵构靠在椅子上望了沈敏将近半刻钟,方才开口说道“那你且说说,这个减少投入的办法。”

沈敏小心翼翼的说道“就目前来看,海外最受欢迎的我国大宗商品中最有发展潜力的,莫过于纺织品和铁器。其中纺织品中最容易提高生产数目的是棉布,至于生产铁器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则是生铁的来源数量。

所以,想要短时间内提高我国制成品的出口数量,其实从棉纺织业和铁冶炼工场开始建设是最可行的。棉纺织业投入少见效快,唯一需要的是朝廷大力推广棉花的种植面积和技术,从而为棉纺织工场提供足够的原材料。

而铁冶炼工场虽然投入大而见效慢,但是生铁的数量上去了,不仅可以促进农业的发展,也能降低许多生产工具的成本,这不仅可以推动其他产业的发展,也能让我大宋的铁器在海外更具价格优势。

因此小臣以为,朝廷推动工商业经济发展,可以先从这两个行业开始着手进行。等到这两个产业发展起来了,不仅能够带动其他行业的发展,也能为其他行业的发展积累资金。这样的话,朝廷一开始的投入就会减少许多。

除此之外,朝廷也可以向民间发行债券,从百姓那里借钱发展经济。又或是,在棉纺织工场建成之后,让民众看到了其中的利润,就可以将工场的股份分割出售给有意投资工场的百姓,那么我们就能尽快回笼资金,从而投资到下一个项目中去…”

沈敏出的这个主意不是不好,但赵构却并不想向民间借贷,毕竟他手中并不是真的没钱,而是怕手中的钱打了水漂,所以才要求沈敏想一些别的路子。

借百姓的钱终究还是要还的,他还得加上一笔利息给他们,这样看来就太不划算了。至于把赚钱的工场卖给百姓,这就更让他难以决断了。把不赚钱的工场卖出去,他还能接受这个想法,但已经证明赚钱的工场为什么要卖,这不等于送钱给那些百姓么。

赵构思考良久,还是心有不甘的问道“这筹办工场的事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辛辛苦苦建好的工场,就这么卖给那些百姓,未免太可惜了吧?”

沉默了许久之后,沈敏抬头在皇帝身边的内侍身上飞快的打量了一个来回,然后略微迟疑的对赵构说道“小臣倒还有一个想法,只是有些不登大雅之堂…”

赵构听后顿时轻轻咳嗽了一声,明白过来的张去为赶紧让这一层的闲杂人等都下了楼去,只有他、康谞等五名亲信围绕在赵构身边。

张去为走回官家身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却听得沈敏继续开口道“陛下,这可是一年上百万贯的生意,在场这么多人听了去,要是外传后黄了这笔生意,还请陛下勿要追究小臣的责任。”

赵构看了看沈敏,又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内侍,最终还是一年百万贯的生意打动了他,让他不由向着众人说道“除了张阁长留下外,你们都去楼梯口站着,让朕听听三郎究竟要说些什么。”

康谞等人听了顿时有些傻眼,作为官家的亲信,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居然被一个外臣给赶出了官家的身边。只是康谞隐隐向赵构示意,这既不合宫内的规矩,也对皇帝的安全造成了威胁。

但是他的一片忠诚不仅没有被官家所接纳,反而引起了赵构的不快,“怎么,康阁长。莫非现在连朕都指使不了你们了吗?”

康谞等几名内侍终不敢再逗留下去,只能转身向着楼梯口走去。经过沈敏身边时,这些人还不忘以眼神警告了他,似乎在告诉他,这笔账他们记下了,日后必然会要他好看的。

沈敏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根本没有把康谞等人的警告目光放在心上。当他听到这些内侍的脚步声消失,又小心的回头望了一眼,确保身后不会有人听到自己的说话,这才向着赵构叉手行礼道“在小臣说出这个主意之前,还请陛下先赦免了小臣对于朝廷律法的冒犯。”

张去为终于忍不住向他呵斥道“沈承节,你的要求也未免太多了些。你的主意究竟有没有冒犯朝廷律法,陛下自会评判,不需要你来多嘴。有什么主意就尽快说出来,要是你胆敢戏弄陛下,我就要让你尝尝军棍的厉害了。”

对于沈敏的装腔作势,赵构心里也确实有些不痛快,但他确实好奇这一年百多万贯的生意是什么,因此还是尽量保持温和的语气说道“只要三郎你言之有物,就算是冒犯了朝廷律法,朕今天也饶你一次。说吧。”

看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沈敏也就不再拖延时间,张口说道“之前小臣查看了过去几年的邸报,发觉每年江南东路上供稻米九十万石,江南西路一百二十万八千九百石,荆湖南路六十五万石,两浙路一百五十万石,每年临安岁米约四百二十万石上下。

而根据邸报上临安人口的计算,临安每年消耗的稻米应当在三百-三百五十万石之间,盈余约七十万石稻米。这些盈余的稻米或是用来酿酒牟利,或是用来赏赐临安孤寡之户,或是用于赈济地方灾民。故临安实是我大宋境内最大的一处粮食消耗市场,接下来才是泉州、广州、健康等城市。

于是,临安的米价实际上决定着我大宋的粮价。临安若是缺粮,则大宋的粮价就上涨;临安粮价若是下跌,则大宋各地的粮食价格也要应声而落。那么接下来,小臣请陛下看一道计算公式…”

沈敏向后退了几步,走到房间中间竖立的黑板面前,拿起粉笔飞快的写下了一连串的数字和符号。接着他才转身指着黑板上的数字说道“这些数字就代表着大宋各地种植水稻所需要投入的劳动力,大致每种植一亩水稻,就需要一个壮劳力工作10-15天,如果是种植小麦的话,投入的劳动力就会更少一些。

以一名壮劳力耕作20亩计算,一年收入大约为40-45石稻米,假设这些田地都是他自己的,那么按照五口之家计算,一年所需消耗的粮食就是25-30石之间,他还能剩下10-15石。这10-15石余粮,就是一家农户能够拿出来交换其他生活物资的一年所积了。

陛下应当可以看的出来,当粮价等于1贯时,农夫一年所生产的粮食刚好够给养全家。而临安城内一名雇工的日工资为200-300文,一月薪水为6-9贯。当米价超过3贯时,雇工已经很难养家糊口了。

所以,临安的粮价既不能低于一贯每石,也不能高于三贯每石,否则市面上不是出现萧条就是恐慌的情绪。而在过去十余年的和平下,长江以南地区的农业一直在恢复,粮价也一直在缓慢的下跌。

去年大宋境内风调雨顺,临安粮价第一次跌破了三贯每石。而小臣这些日子从各处的商人口中打听到,今年各地的气候也非常不错,因此临安的粮价已经跌破了25贯每石。如果今年夏收和秋收都保持丰收的话,今年的粮食价格必然会跌到2贯以下。

陛下,小臣以为,宫内应该出手干涉临安的粮价,以确保粮价维持在2贯以上的水准。只有维持在这个价格上,今年的粮食丰收才不会造成农民的困扰。而只有农民手中有了更多的收入,他们才能购买的起更多的商品,从而维持住市面上的繁荣,令那些工坊获得更多的订单,维持住工匠们的生活。而朝廷也能获得更多的商税。”

赵构努力分辨着黑板上的数字和符号,在沈敏的仔细讲解下,他勉强弄明白了这些数字和符号所代表的意思。他心中不由有些嫉妒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虽然沈敏和他见面的次数还没超过双手之数,但是面前这位年轻人却轻而易举的把大宋财富的流向,在他面前形象的展现了出来。

而他的户部官员们,除了告诉他应该趁着粮价低落收购粮食之外,几乎就没有人能这么简单而明了的告诉他,粮价低了会对农民和市面造成什么样的损害。前者让他感觉自己是在一片迷雾里摸索着大象的样子,始终拼凑不出大象的样子。而后者则把大象的样子放在了他面前,让他按照图纸去感受这头大象是否和图纸一致。

也只有在沈敏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是在做出一个独立的判断,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但唯一不好的是,他总会被对方带歪了思路。比如,他们原本明明是在讨论如何筹钱的问题,现在却又扯到了调控粮价的问题上,这样的状况确实有些让他感觉头疼。



第134章 期货市场

不过即便再怎么头疼,赵构也很清楚,粮价的调控并不是一件小事。在过去的十余年里,朝廷官员只要粮价稍有回落就会大量收购,填满官仓以防备不时之需要。他还记得去年秋收大熟,户部官员兴高采烈的向他汇报,粮价跌到了3贯每石以下,提出应该趁机大量采购的建议。

于是他望着沈敏说道“那么三郎的意思,是不是应该由朝廷出面采购粮食,以抬高市价?那么你觉得应该拿出多少钱来采购,朝廷才能保证粮价不跌到一贯以下的价位?”

听到赵构主动提出了采购粮食的主张,沈敏心中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这倒是省下了他说服赵构干预粮食市场的力气。但是他口中却说道“小臣以为,陛下的提议是正确的,但这样直接在市面上购买粮食的方式,只能对现在市面上存在的粮食造成影响,对于尚未上市的夏粮和秋粮影响不是很大。

重要的是,朝廷想要把粮价维持在2贯一石,所要动用的金钱是难以估算的。小臣听说,光是张循王府一年的田租就在百万石上下,折算成铜钱就是2百万贯。而我大宋田地占有量超过张循王府的也许不多,但是田地跨州并县的大地主却是数以千计,这些人家中出产的粮食若是累积起来,总能抵得过百十个张循王府的。

要是这么计算下来,外面市场上光是今年能够出售的新粮就超过2万万贯。小臣敢问陛下,朝廷能拿出1万万贯来收购市面上的粮食否?若是不能的话,恐怕当朝廷手中的钱财耗尽之时,便是粮价的大跌之时啊。”

赵构并没有被沈敏的危言耸听给吓住,不过他倒是真有些担心起外面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大地主来了,这些人手中握有这么多的粮食,对于朝廷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在靖康之变时,他很清楚只有手中有粮食,才能招募人员从军,若是朝廷手中的钱粮还不及民间的大户,这个国家就很难说是谁说了算了。

想到此处,他心里倒是生起了些许悔意,年初的时候真不应该将李椿年解职的。毕竟这位官员一直在努力打击地方大户对小民的兼并,现在看来这些举措倒是蛮正确的。

这样的思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很快赵构就抛弃了杂念,看着沈敏追问道“既然三郎认为,直接拿钱在市场上购买粮食并不合适,那么你总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想法吧,不如说出来让朕听听,现在这里就我们君臣三人,你还担心什么啊?”

沈敏深深的吸了口气,终于走到了这最关键的一步,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他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一脸正容的向赵构回道“是,陛下明见。对于整个大宋的粮食价格控制,小臣确实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臣以为,我们应该建立一个允许放大资金,对未来粮食进行自由买卖的市场。小臣将这种买卖方式称之为期货买卖…”

赵构听沈敏讲解了近半个时辰的期货买卖,顿时就心动了。沈敏说的,大致同后世期货经纪公司发展客户时的说辞差不多。作为一个差点就被套住的期货公司客户,沈敏这一刻总算意识到,被套不是他的智力有问题,而是在利益的诱惑下,不管是今人古人,不管是平民还是皇帝,都会主动降低自己的智商。

“按照卿的说法,我们只要交纳一笔保证金,就能以百分之几的价格购买一张粮食凭证,而那些地主们只要交纳一笔保证金,就能预先出售地里的粮食。这样做的话,朝廷1贯钱就可以当20贯用,确实是能够影响粮价了。

但是,到了交割的时候怎么办?如果没有其他人购买粮食,这些粮食凭证都落在了朝廷手里,朝廷不一样拿不出足够的钱财交割吗?朝廷总不能强迫他们把粮食交出来,只给他们留一份凭证吧?”

沈敏不由有些佩服起赵构的脑子了,他才讲了几天经济入门,对方已经能够想出打白条的主意了。不过期货市场显然不是这么玩的,就算吃的是别人的血肉,资本家也要讲究个吃相优雅的问题的。

于是他向着赵构欠了欠身后说道“陛下说的不错,所以为了这个粮食期货市场能够健康的运行下去,不至于出现无法交割的状况,小臣以为一是要大力宣传期货市场,吸引非粮食商人的资金涌入到市场内,成为朝廷的资金盟友。二么…”

看到沈敏突然沉默了下去,赵构不由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二又是什么?”

沈敏沉默了片刻,突然向赵构问道“不知官家最近有没有听到市井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说是北面的金人试图撕毁和议南下,我大宋和金国之间的和平快要保不住了。”

赵构听了顿时不悦的说道“三郎莫要理会这些无知百姓编造出来的谣言,金国毕竟也是堂堂一个大国,既然和我国签订了和约,岂能毫无来由的撕毁。而且我国这些年来一直谨守和约,没有拖延过一次岁币,金人为何要坏了和约攻我?他们难道就不怕我国断了岁币么。这些军国之事还是交给前朝的相公大臣们去考虑,三郎你就不要多事了。”

如果不是沈敏正在替他谋划钱粮一事,赵构才不会这么温柔的规劝对方。随着朝中秦党被他清理一空,朝中威胁他权威的一个政治团体是倒下了,但重新返回朝堂的那些主战派官员们,却又成为了他的另一个心病。

你说这些人被秦相打压了十几年,现在好不容易复官了,不好好的享受生活,歌颂一下他这个给他们平反的皇帝,反而整天谈什么北伐复土,要推翻他和秦相力主的绍兴和议,这不是等于否定了他过去十余年来的执政合法性么。

但是在斥退了朝中的秦党之后,赵构对于这些主战派官员已经有些拿捏不住了。即便他提拔了主和派的另一位领袖万俟卨,但是这位不仅压制不住主战派,甚至连主和派内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对于近日的朝政,他时时有力不从心之感。

可以说过去十余年的安养生活,已经让他失去了对于治理国家的兴趣,即便他振作起来清理了秦党,也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威不被人窃取,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而已。

为他寻找赚钱之道的沈敏,又能讲些海外奇闻轶事,他自然可以对这位年轻人表现的宽容一些,但这觉不代表对方可以在国家大事上对他指手画脚,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秦桧的道路的。

沈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快,赶紧回道“回陛下,小臣并不是想要插手军国之事,小臣只是想告诉陛下,如果当朝廷手中握有大量的粮食期货时,假设能够令金人南下的传闻流传开来,粮食的价格就必然会暴涨。

以保守估计,假设朝廷手中掌握了五百万石的粮食期货,市价波动五百文,朝廷也可至少获得200万贯的收益。这就是小臣为陛下谋划的,筹办投入工商业的资金来源,还请陛下斟酌。”

张去为冷不住就大吸了一口冷气,他还真没想到,这沈敏说话绕来绕去的,就是为了说这最后一段话。如果真的如沈敏所预估,那么就等于是宫内白捡了一年的市舶司收入啊。

想想宫内同僚和宗室亲贵为了争一个市舶使的位子,都要打出个头破血流来了,为的不就是一年几万贯的收入么。可是眼下沈敏只是张了张嘴,就给官家指出了一桩百万贯的收入来源,还是光明正大的赚钱门路,这人和人确实不能比啊。

张去为心里想着,以沈敏这样的理财手段,他同张保合作的那桩生意应该是稳赚不赔了。张去为频频打量着沈敏,想要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有什么特异之处,而坐在他身后的赵构到底要比他冷静一些。直到此时,还不忘再次向沈敏确认,“三郎,你确定这些商人会上当高价买回朝廷手中的粮食期货?这样的流言会不会造成民间的恐慌?”

沈敏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只要陛下授予小臣全权操作此事,小臣必定能够为陛下赚到这2百万贯。至于民间是不是会恐慌,这小臣就不敢保证了。小臣只是考虑如何为陛下赚钱,至于安抚百姓的事务,这不应该是相公们的责任吗?”

赵构思考良久,终于长长的吐了口气道“罢了,今天就先议到这里。张阁长,你亲自送三郎出宫去,莫让其他人打扰了他。至于开办期货市场一事,待朕想明白了再说…”

赵构让第一心腹内侍张去为送自己出宫门,沈敏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这令他一路上小心翼翼保持着警惕。于是一路上大多是张去为主动问他,而沈敏只是唯唯诺诺的回答而已。

看着沈敏有些紧张过头,张去为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也就住了口。之后半段路程上两人都安静的很,除了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当一行人抵达了东华门时,张去为才上前数步,对着沈敏笑着说道“三郎若是见到张太尉,就替我向他问个好,他上次送来的鄱阳湖青鱼干,味道相当不错。”

看着张去为转身离去的背影,沈敏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张保在宫内交好的对象,居然是这位张阁长。难怪每次入宫,对方对他都表现的颇为亲近。



第135章 组织架构

这一次从宫内回来之后,沈敏就完全放下了心中的重负。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差不多做完了该做的一切,剩下的就真要看天意如何了。在这样的封建时代,上位者的判断从来和客观无缘,也许有时只是一场噩梦,都能让上位者改变主意,从而让他的苦心筹谋化作乌有。

因此对于现在的沈敏来说,现在就像是高考完成之后的放松时光,除了在家中看一看来自各处传来的信件,便是抽空前往报社、济民社总社和胡家金银铺子巡视一番。要是让张去为看到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轻松神情,估计都会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和皇帝商议的事务。

不过,沈敏的轻松日子也没过多久,绍兴二十六年五月十五日,张去为亲自带着诏书前来寻找沈敏册封来了。在沈府南院的大厅上,向沈敏宣读了诏书之后,张去为便招呼这沈敏坐下,准备和他讲些不方便出现在诏书的话语。

张去为端起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喉咙,这才对着沈敏说道“这忠翊郎的朱记和官服就在这里,至于令尊的提拔文书自然会有送去。官家对你们父子也算是不薄了,这事情还没有开始做呢,官家已经把嘉奖给折现了。三郎你日后可要记得官家的仁德,切不可行差踏错,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期许啊。”

沈敏赶紧抱拳行礼道“不敢,不敢,化外野人能够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已经是三生有幸,岂敢再做什么令官家不快的事情…”

听到沈敏回答的爽快,张去为心情也是大好,于是接着说道“三郎能够明白事理就好,那么我们再说一说正事。

这归明渤海军虽然只是一个空架子,但既然官家说了是复建,这必需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这归明渤海军原属殿前司骑军诸军,原本你上面还有一个军指挥使,再往上就是殿前司诸长官。

不过官家考虑到渤海军并不需要出战,这军指挥使就不设了。渤海军分为公事司和虞候司两个衙门,公事司驻于临安,负责和殿前司、宫内交接诸事务,这一块你就不必管了。

至于虞候司这个衙门自然是归你全权管理,包括在琼崖选地方修建衙门等事务都由你决定,日后渤海军的进项就从虞候司直接解往公事司。不过渤海军毕竟是禁军之一员,所以你也得接受一部分禁军的人员,并去见一见上官。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让张世庸带你去殿前司同杨指挥使打个招呼,并将殿前司调拨给你的人员名册带回来。走完了这个过程,就算渤海军真正重建了。

不过有件事还要先和你打个招呼,禁军钱粮的划拨不是小事。归明渤海军虽然可以先把衙门立起来,但是钱粮的造册划拨并没有这么快。驻扎在临安的渤海军公事司,宫内还能以其他名目发放钱粮,但你这外驻的渤海军虞候司,暂时就要你先垫一部分钱粮出来了,到时直接从渤海军进项中扣除好了。”

沈敏的眉头顿时紧皱了起来,颇不情愿的问道“这禁军打算往渤海军虞候司调拨多少人?总要有个限制吧?”

张去为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和官家只是想要借用禁军的名义,并没有从禁军调人充实归明渤海军的打算。但是绍兴议和之后,军队多年不曾打仗,这禁军中军职升迁的速度和议和之前完全不能相比。

自从不知谁把归明渤海军重建的消息透露出去之后,一些长久不得升迁的低阶武官顿时看到了一条终南捷径,试图先调往渤海军提升了官阶,然后再找机会调往别军任职,这样就能合理合法的提升自己的官职了。

殿帅杨存中统领三衙十余年,在禁军中自然是有一些嫡系的,他对于老部下的请求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加上宫内几位有权的内侍在禁军中笼络的对象也不少,他们自然也收到了禁军中一些人员的拜托。于是到了官家面前,就形成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声音。

官家虽然并不打算真的重建什么渤海军,但是在这么多亲近人员的恳求下,他自然也不会生硬的拒绝。毕竟这些人不是他身边的内侍,就是保卫宫廷的禁军将领,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个官位,而不是什么真正的兵权,赵构自然不好太伤这些亲信们的心。

于是乎,原本只是空架子的渤海军衙门,现在倒是被塞的严严实实了。好在昨日沈敏提出了一个相当出色的主意,把渤海军的一个衙门挪移到广南一带的海岛上去,这才算是中止了想要调入新建渤海军的申请。

不过即便是如此,要求沈敏养起渤海军外派的衙门,也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张去为思想着便放低了身段,向着沈敏安抚道“这个三郎你且放一万个心,这琼崖毕竟是瘴疫之地,除了被流放的罪犯之外,谁会主动前往呢?我看禁军肯去的,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沈敏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下来,口中说道“若只是三、五人,这倒是好安置多了。不过张阁长,若是他们不服下官的管教,下官能够把他们退回给殿前司吗?”

张去为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道“若是身后有人的,眼下早就把名字给撤回去了。明日名册上有名字的,多半是禁军中的破落户,既然去了琼崖岛,你还怕他们闹腾吗?三郎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要别让人告到御前来就是了。

好了,现在咱们再谈谈这个招募渤海军武官的章程。上面的意思,招募渤海军武官可分为三级,承信郎、承节郎和保义郎,前面统一加渤海二字。这些武官的告身由渤海军公事司颁发,禁军承认其官阶,但不允许平调至其他诸军任职。

渤海承信郎告身,一道120贯,每售出一道,渤海军虞候司可留下40贯作为公使钱;渤海承节郎告身,一道240贯,每道虞候司可留下80贯;渤海保义郎告身,一道360贯,每道虞候司可留下120贯。

十五天后,承信郎告身300道,承节郎告身200道,保义郎告身100道,可先给与三郎。到年底前结算账目,如果提前招募完成的话,三郎你再向公事司申请告身数量就是了。三郎以为如何?”

沈敏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对着张去为说道“下官自当听从上命。哦,下官替张阁长在胡家金银铺开了一个账户,今后这些告身卖出获得的收益,下官会提取一半存入阁长的账户,以后宫内之事还请阁长多多提点下官了。”

张去为心中甚是满意沈敏的表现,虽然对方送钱的方式直白了些,没有找什么名画古董来过一过手,但是毕竟爽快不是。自从张循王过世之后,大宋的武臣就很少有这么干脆的人了。他心中唏嘘了一阵后,也就笑容满面的告辞离去了。

将张去为送出大门之后,沈敏站在门前沉思良久,方才对着身后的沈正礼说道“去把崇安他们都叫来大厅,我有事要同他们说…”

当沈崇安等人赶到南院前厅时,才发现从台湾来的同伴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沈敏看到人差不多到齐之后,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对着众人说道“诸位兄弟,咱们从台湾前来大陆,差不多也将江南地方走了一圈,如今大家也该对大宋是个什么状况,心中有个底了。

今日我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是想同大家说说,如今我们手头的事务已经开始渐渐繁杂起来,再像过去那样,抓到什么人,就由什么人来负责什么事,显然是行不通了。

所以,我打算仿效在台湾的保安社总社,设立一个组织来处理我们在大陆上的一切事务。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

沈崇安、沈正礼等颇有威望的小头领都没有出声,其他人互相望来望去,也就沉默了下去。看着大家都不肯出声,沈崇安于是起身向沈敏抱拳行礼道“三郎,你一向都是我们的头,从台湾到临安,我们一直都跟着你,你可从来没让我们吃过亏。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吧,大家都是自己人,难道还会有人不愿意听从你的命令吗?”

有着沈崇安带头,厅内的其他人也连连出声附和了起来。看到众人都表示愿意服从自己,沈敏于是张开双手向下按了按,让大家安静下来之后,方才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不客气的说说我的想法了,我打算把手头上的事务理一理,然后分为以下几个类别。

负责济民社事务的工商组,负责教育和报刊事务的教育宣传组,负责同各地联络的通讯组,负责大陆各项事务所需经费的财务组,负责各项技术和理论研究的科技组,负责银行事务的金融组,负责内勤人事事务的内勤组,负责保护人员财产的保安组。

另外我还会设立一个秘书室,所有小组的报告会先交秘书室,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进行分类后再送交我进行处理…”



第136章 殿前司公事司

在张去为走后不久,沈敏将手下30多号人分成了八组一室,令身边的沈正礼出任自己的秘书长兼财务组长,算是初步搭起了一个组织的雏形。

不过组织的框架虽然初步搭建了起来,可能够负责各部门工作的干部却不是那么好选的,费了半天功夫他也只挑出了四人来。至于分配到各小组名下的人员,这些之前还声称要听从于他的部下们,就开始推脱软求起来了。

基本上大家都想进保安组,最反对去内勤和财务,因为众人都觉得只有保安组才能发挥他们的所长,还不用干多少事。至于内勤和财务,在他们眼中事情太多太繁琐,还隐隐有服侍别人的味道,因此都不乐意去。

沈敏不得已下只能用强行指令结束了各组人员的分配工作,他此时才觉得手中的可用之人还真是太匮乏了。这些被他放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年轻人,虽然具备了基本的文化知识,但是他们显然还没有从过去的角色中转换过来,还是把上战场作战当成了自己的宿命,因此根本不愿意去做那些案牍之事。

对于这样的一股精神气,沈敏自然不会去强行压制,在他看来大宋的安宁也不会维持多久了,天知道什么时候又要爆发战乱,这个时候磨灭身边人的勇武之心,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他只能思考着,如何从大宋招揽一些人才为自己所用了。

第二日一早,在张世庸抵达后,沈敏就收拾了一下,带着齐彦河等人出门了。只是他们刚刚走出大门,突然就有一道身影向他们冲了过来,齐彦河顿时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对方,不过他很快就松开了手,有些惊讶的向对方问道“你不是那个谁吗?跑到我家门前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沈敏定睛看了一眼颇有些灰头土脑的来人,不由笑着走上前打招呼道“这不是叶兄么?西湖一别这么久,我还以为叶兄把我给忘记了呢。不知叶兄今日上门,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张世庸看了看叶东柳身上的短衣,便有些不耐烦的向沈敏催促道“三郎,咱们还有要事在身,你还是快快将他打发了吧,别耽搁时间了。”

刚刚看到沈敏就急匆匆冲出来,先吃了齐彦河一吓,再认出了张世庸身上的内侍服饰,叶东柳一时期期艾艾的又把自己今日的来意给咽回了肚子里。沈敏等了片刻,看到叶东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满脸流淌着汗水,又看了看他身上的穿着并不是出来做买卖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些明白了。

“啊,叶兄这是想明白了,想要来找我要一份工作,打算换一个活法了吗?也好,我这里正好还缺人手,不过今日我尚有要事去办,你跟着我的伴当去吧,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聊。”沈敏大刀阔斧的替对方做了决定,就转身叫来了沈正礼,让他带着叶东柳去报社安排下工作。

沈敏吩咐完就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叶东柳极想要出声叫住他,自己今日是想来借钱的,不是来找工作的。不过这句话语只是在他喉咙里转悠着,就是喊不出来。

沈正礼拍了怕他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弟,你跟我进门等一等,让我交代完院子里的事情,就带你去报社。”

叶东柳终于横下了心,伸手抓住了转身想要回府的沈正礼,涨红了脸恳求道“敢问这位小哥,这份工作能够预支工食吗?”

沈正礼打量了一眼叶东柳,觉得他脸上的焦急神情并不是伪装出来的,于是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谨慎的说道“预支薪水,就是你说的工食,并不是不可能。但兄弟你现在还没有上过一天班就要预支,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不如你先说说,你这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叶东柳这下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便将事情的原委向沈正礼说了个明白。沈正礼听完之后,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道“按照你的说法,生病的不过是你隔壁邻居家的小孩,你为何如此着急呢?30贯诊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叶东柳下意识的回道“我只要借20贯,我家里还有10贯的积蓄可用。十郎虽然只是邻居家的孩子,不过前年我母亲生病去世,全赖十郎之母帮助照料,我不能忘恩负义啊。”

沈正礼注视着他的双眼许久,见他一脸坦诚毫不避让自己,于是微微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你且在门口等上一会。”

看着沈正礼突然转身离去,叶东柳一时也是心中忐忑,想着对方是不是真的相信了自己。就在他在沈府门前来回焦虑的走动时,沈正礼拿着一个鹿皮钱袋走了出来。

他将钱袋塞入叶东柳的手中说道“你现在尚没有入职,这预支薪水恐怕不合法度。这是我私人借给你的,今日我看你也不用和我去什么报社了,先回去请大夫给孩子看病吧。等你回去把事情安顿好了,再来这里找我,记得我的名字-沈正礼。”

叶东柳捏着手中的钱囊,心中一时便轻松了下来,他向着沈正礼深深作揖到底道“小哥的恩德,必不敢忘。我现在心中焦急,没法回报小哥的善意,等我下次上门再向小哥道谢…”

对于自己走后发生的这一切,沈敏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现在只是有些好奇,张世庸说要带自己去殿前司,却不知为何要向城外去。

当船只进入到西湖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向张世庸问道“大兄,这殿前司掌管着宿卫皇城的诸班直,我们不是应该往皇城南面的丽正门而去的吗?”

张世庸对着他笑了笑说道“殿前司虽然管着诸班直,但是皇城之内管着他们的却是皇城司。殿前司的大营在八盘岭南,殿前司的几个衙门却在清波门外,万松岭下。

平日里杨殿帅不在皇城当值,便是在清波门外的衙门里处理公事了。官家已经同杨殿帅打过了招呼,他今日必在清波门外的衙门里等候我们的,坐船从西湖水路过去是最近的…”

杨存中,代州崞县人。靖康元年与张俊、田师中随从信德府守将梁扬祖进京勤王,升任阁门祗候开始发迹。苗刘兵变时随张俊前往救驾,因其奋勇拼杀而得赵构好感,从此青云直上,被赵构视为最可信任的武将。曾经以殿前都虞候兼职马、步帅,独领三衙禁军,这是大宋历代武将里很少获得的信任。

一路上听着张世庸的介绍之后,沈敏算是对这位临安地位最高的武将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船只在清波门码头靠岸之后,一行人弃船登陆,顺着一条两侧栽满了古树的大道往万松岭方向走去。大道约容4、5匹马并行,以黄土铺垫平整,因为上方的古树枝叶交叉纠缠,因此阳光基本不能照射到路面上,走在其中甚是阴凉爽快。

众人约走了将近2里路后,便看到了道路尽头竖立起来的一排拒马和后方的大门,大门两侧的围墙隐没在一片绿色植物之内,看起来倒是颇令人赏心悦目。

等到众人走到拒马前时,守门的将兵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看到了坐在凉椅上的张世庸身上的服饰,这些将士也不询问他们的来历,就抢先向着张世庸叉手唱喏道“可是张内侍当面?殿帅已经吩咐过了,若是张内侍到了,就直接引了去见他,还请张内侍跟着末将进营吧。”

看到这些禁军将士如此随意让人进出军事要地,沈敏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虽然这些将士跑出来时身上倒还穿着军袍,还没有完全把自己当成平民百姓,但是看得出这处营中的纪律差不多已经荡然无存了。

沈敏一边观察一边跟着张世庸走进了殿前司的这处营地,进入大门之后,他们的视野陡然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个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空地的西北方耸立着一群建筑,那里便是殿前司各个衙门的所在地了。

向着这群建筑走去时,沈敏还注意到,这群建筑的后面就是一道4、5米高的城墙。从清波门到这里的位置来推断,应当是皇城的外城了。显然这里的殿前司衙门和皇城之间是相通的,也难怪赵构会这么宠幸那位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了,这根本就是他最后一道保命符了么。

杨存中听说了他们到来之后,倒也没有摆起什么公事公办的架子,在大堂上接见他们,而是让一名中军过来引了张世庸和沈敏去偏厅见面。

虽然这场见面才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不过杨存中在谈话时却并没有给沈敏留下什么傲慢和无礼的印象。虽然对方只是同他说了些极为寻常的客套话,讲了讲禁军现在存在的一些经济上的难处,并感谢渤海军愿意接收一些禁军的人员,为他分担了一些压力,接着谈话就结束了。

总的来说,这次谈话实质上就是杨存中说,他们听而已。不过沈敏也没什么可恼的,毕竟他同杨存中之间的官阶差距实在太大,对方并不是看在他的官职上接见的他,而是看在了官家的面子上见见他而已。沈敏此时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赵构会这么信任他了。能够时时刻刻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赵构再不信他,还能信谁?



第137章 差使磨勘案

出了杨存中的都指挥使衙门,一名老吏便引着他们去了左侧跨院内的殿前司差使磨勘案,案大约就相当于后世的科,这差使磨勘案主要管的就是殿前司诸军的人事。

若是其他军官来到此处,自然是要巴结奉承本案的主官的。但沈敏本来就不想同禁军发生什么关联,他也不觉得赵构会容忍一个外人在禁军拉帮结派,因此对于接待他们的那位官员给出的暗示视而不见,丝毫没有半点孝敬的意思。

这名主管差使磨勘案的官员,虽然有些恼火沈敏不给自己面子,但看在一旁陪同的内侍面子上,却也不好将人轰出去。于是不由在座位上拿捏起腔调来说道“这归明渤海军新建固然是可喜可贺,不过这位沈小兄弟还需要多了解了解我们殿前司的规矩啊。

光靠一腔热血,没有我们殿前司上下的支持,你这新上任的渤海军都虞候,可难说能做多久。就好比这人员调拨,我们殿前司也是很为难的,各处军中那个地方不需要人才,人家都是老资历的禁军了,凭什么先给你们渤海军补充人才不是…”

沈敏撇了撇嘴,也不起身,就这么随意抱拳向对方挥了挥手道“赵典吏客气了,本官不过是奉命过来办差,这渤海军建不建的成,和本官是不相干的。

赵典吏这边要是有困难,本官也不会强求。这人手补给吗,当然得优先补给那些老资历的禁军,我们渤海军肯定不会为难赵典吏的。如果赵典吏认为暂时拨不出人手的话,本官可以下次再来,你看如何?”

“有种你就走,这渤海军建不起来,难不成还能赖到我头上?我倒要看看陛下到时怎么责罚你。”赵典吏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就拉长了起来,正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就把人送出去。

不过站在他身后的一名老吏赶紧悄悄扯了下他的官服,总算是阻止了他快要从喉咙里吐出来的话语。他身后这名老吏乃是差使磨勘案中的老人,也可算是他的心腹,见到此人做出如此不合体统的动作,赵典吏于是咳嗽了一声,向沈敏和张世庸道歉了一声,便同老吏去了隔壁房间。

片刻之后两人返了回来,走在前头的赵典吏脸色虽然有些不好看,但对着沈敏却客气了许多,他回来之后也不坐下,就站在椅子边上,简单的向沈敏说道“归明渤海军到底是官家亲自下令重新组建的,我殿前司上下即便再困难,也还是要支持你们的。这位沈官人,你且跟着这位温押司过去好了,调拨给你们归明渤海军的人员名册已经整理好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办,就不陪二位过去了…”

沈敏也不废话,向着这位典吏抱拳告别后,就跟着那位温押司走了出去。在同一个院子的西厢房内,这位温押司从另一名吏人手中取过了二本小册子,然后就递给了张世庸道“这位张内侍,这两本册子就是调拨给归明渤海军的的人员名册。厚的那本是渤海军公事司的人员名单,薄的那本是渤海军虞候司的人员名单,若是两位没有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下名字,这样咱们的交接工作就算完成了。”

张世庸随手就把薄的那册名单交给了边上的沈敏,又把厚的那册名单还了回去,口中说道“我今日只是受张阁长的命令,陪同沈忠翊过来交接公务,这渤海军公事司并不归我管,你且留着吧…”

这位温押司还想说些什么,这边沈敏翻开册子后却嚷嚷了起来,“温押司,你这名册是不是给错了?怎么会有四页…39人之多。

张内侍,这可同张阁长说的太不一样了,这么多人送去琼崖岛,这让我怎么安置他们?如果再加上他们的家眷,岂不是要数百人之多?”

张世庸听了也是吓了一跳,赶紧看着面前的温押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殿前司没有告知他们么,这渤海军虞候司可是要去琼崖的。”

温押司躲开了张世庸的目光,期期艾艾的说道“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上了名册的,都是殿前诸军指挥使、都虞候亲自举荐来的,小人哪敢轻易去改动名册上的名字。”

张世庸听了一怔,正在思考着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时,沈敏这边翻看着名册又叫嚷了起来,“靖康、建炎、绍兴的年号我是知道的,这绍圣、元符的年号是多久之前的了?你们把这样的老人家塞进来,这是打算让他们去琼崖送死吗?”

沈敏合上名册丢在一边的方案上,怒气冲冲的对着老吏说道“宋押司,你们这么做就有些不地道了,这哪是给我们调拨人手,这分明是让我渤海军虞候司给他们养老啊。你今日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就算是闹到官家面前,我也要同你们殿前司差使磨勘案打这个官司的。”

这温押司这下也坐不住了,他倒是不怕宫内追查名册的事情,但他怕像沈敏这样的愣头青真的去陛下面前闹将起来。到时陛下那边下不了台,说不得就要找个替罪羊出来了,那些拟定名册的人未必有事,他这个经办人说不得就要背下这口黑锅了。

他赶紧把沈敏拉到一边说道“小官人莫要如此急躁,这名册和我们这些吏人确实说不着啊。你看,这名册上官职最低的都是承信郎了,他们的名字岂是我们这些吏人想填就填的…”

温押司费尽了口舌,沈敏的脸色却是一动不动,只是等他说完之后回了一句,“也罢,你既然说不管你的事,那么就把此事的内情给说出来。要不然,本官就只有对你说一声抱歉,这锅就得让你先戴上了。反正本官是不能接收这么多老翁的,这琼崖岛又不是什么养人的所在,要是他们去了那里出了人命,是算本官的,还是算你的?”

“当然是算你的。”温押司心里是这么想,可口上却不敢这么说。他当然也不敢将幕后原委给说出来,因此只是在那里同沈敏东拉西扯的,想要把沈敏的火气磨去了,再让他收下这份名册。

沈敏一眼就看破了这名老吏的打算,他也不和对方废话,只是转头叫了一声张世庸,就打算先走了再说。这虞候司本身就是个幌子,他自然没什么可着急的。反正现在渤海军都虞候的朱记已经拿到手,他自可派人打着自己的招牌去琼崖岛办事了,那里的地方官难道还敢来临安对质吗,估计他们连皇宫的正门在哪都未必清楚。

温押司哪敢让沈敏出门去,他赶紧伸手抓沈敏的胳膊连连说道“小官人息怒,息怒。咱们去里间说话,小官人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沈敏看到对他使劲使眼色的张世庸,也就松了劲,让面前的老吏拉着他去了隔壁的房间。这里是一处摆满了书架卷宗的档案室,只是在书架中间围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空间内放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看着上面还没收拾的赌具,显然这里是这些吏人们偷懒休息的场所。

温押司也顾不得什么了,他把桌面上的东西一卷丢在了地上,就请沈敏和张世庸坐下说话。当张世庸拉着沈敏坐下之后,这位殿前司的老吏终于向两人吐出了名册上这些人的来历。

沈敏听了半天,方才明白了过来。虽然渤海军虞候司要搬迁到琼崖岛的消息传开,导致那些原本想要过来镀金的武官们不得不撤回了申请。不过很快就有统领官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正好把军中不开眼的刺头踢过来,然后换上自己人的好机会么。

这些刺头去了琼崖再怎么闹腾,也影响不到他们在临安的声望了么。于是乎,撤掉的人员名单很快就饱满了起来。被这些统领官视为刺头的,自然都是那些有战功的低阶武官。这些人除了殿帅和少数武将外,对于那些靠着拍马屁混上来的武官都不放在眼中,特别是常常当众指责上司乱改军令和克扣军饷,往往令上司在众人面前难以下台。

因为这些都是禁军的老人,早先都立过战功,有些甚至在殿帅面前也能说的上话,这使得统领官难以处置他们。现在听说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能够把这些碍事的刺头送到天涯海角去,他们自然是拼了老命都要塞进名单上来了。

张世庸听完之后,拉着沈敏小声说道“这名册你还是得接,不接就把殿前司大多数武臣给得罪了。不过接过来之后,你可以点检人员,把不合适的人员再打回去,然后同差使磨勘案慢慢打笔墨官司就是了。这些武臣就是想把这些人赶出来,也并不是一定就要你收下。”

沈敏思考良久,还是接受了张世庸的建议,他向着温押司说道“名册我今日可以先拿走,但三日后我要见见这些人,若他们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我可是要退人的。”

温押司也是松了口气,只要面前这位小官人能够把名册领走,之后退不退的就不干他的事了。他连连点头说道“小官人说的是,三日后请小官人直接去八盘岭下的殿前司大营,我到时都给小官人安排好了,绝不会漏下一人的…”

当沈敏和张世庸离开殿前司都指挥使衙门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张世庸觉得这殿前司未免太过分了些,连官家的私房钱都想动一动手脚了。而沈敏单纯是为了那些禁军将领的无耻感到震惊,好歹这只军队还是经历过和金军的战争的,这才不到20年就堕落成了这个德行,未免太让人郁闷难言了。



第138章 八盘岭大营一

张世庸回宫之后,就将今日陪同沈敏前往殿前司衙门办事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向张去为做了一个汇报。张去为虽然有些意外,殿前司的将领居然拿归明渤海军作为排挤异己的手段,但他在张世庸面前并没有做太多的表示。

因为这个调拨禁军人手入渤海军,还是官家定下的基调。张去为倒是很明白官家的心理,哪怕归明渤海军是一只空头部队,官家也不愿意对这只部队失去控制。调拨禁军人手组建渤海军的两个衙门,目的就是要防止沈敏真的把这只军队组建起来,顺便还能让人监视下沈敏向海外出售武官告身的过程。

因此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张去为就对着张世庸说道“你今日做的很好,既没有闹大问题把宫内拖进这场争斗中去,又向三郎提出了一个恰当的建议平息了争端。

接下来三郎和殿前司就是打起了笔墨官司,我们也只要旁观就好。关于禁军内部发生的矛盾,只有官家才有权力决断,这不是我们能够参与的事。嗯,今日这件事就不必外传了…”

沈敏自然不知道宫内打的什么主意,三日后他穿戴起了官服就带着五、六名亲卫出了城,然后乘船穿过了一整个西湖来到了西湖的西南角,从湖岸开始到远处的八盘岭下,将近一里多的地方就是殿前司的大营所在了。

大营南北两头还有两片不规则的湖泊,这两片湖泊不仅同西湖相连,它们之间也有一条河流连通着,这样就把殿前司大营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大营的东部几乎就是一个被水面包围的陆地,除了西面有两座桥梁和大营西部相连之外,能够和外界联系的大约只有东部面向西湖的码头了。

因为大营的东部是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所以殿前司大营的辎重仓库和重要的衙门都放在了此处。而这处孤岛上许多地方都保留着绿色的植被,加上南北两侧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不仅风景极佳,夏日还非常的阴凉。

沈敏上了码头之后就看到,码头附近就盖有好几间酒楼,酒楼附近的林下还设有不少露天的食肆茶铺,码头上人来人往的许多人一看就知道是平民。这里哪像是一处军营,倒像是西湖边上的寻常集市了。

南渡之后的殿前司军和汴梁城内的殿前司几乎全无关联,乃是由靖康之变后各地勤王军编组的御营军改编而来。确切的说,是由御营军中护军杨存中所部改编而来的。之后又吸收了其他地方武力,最终形成了前军、右军、中军、左军、后军、护圣军、踏白军、选锋军、策选锋军、游弈军、神勇军和破敌军,这十二只军队,约七万余人。

这十二只军队自然并不都是驻扎在八盘岭大营内,从此处到万松岭下,还有环凤凰山地区,都有殿前司军队驻扎的营地。只是此处大营是殿前司军最大的一处军营,起码有半数军队驻扎于此,加上这些士兵们的家属,于是八盘岭下倒是形成了一个以军队和军属为主要人口的小城,繁华之处并不亚于两浙路的小县城。

只是管理这座军中之城的,并不是什么地方知县,而是殿前司都虞候司衙门。沈敏找路人打听了大营的布局后,便打算先去都虞候司衙门报个道,然后拿着那位温押司给的公文名册,去见下应当调拨给自己的那些低阶军官们。

他在一路上其实已经想好了,在见面时会多多夸大海南岛的恶劣环境,以让这些军官们自发的抵制对他们的调拨命令。其实他也不需要做多大的夸张,毕竟这个时代的热带地区就是一个坑,就连宋人自己也把岭南以南视为不适合好人居住的地方,是用来发配罪犯的瘴疠之地。

而保安社开发台湾时,如果没有那些岛上原住民的协助,和沈敏带着后世的知识对居住环境的改造,天知道会死伤多少人。开发这种热带地区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疟疾和急性肠胃炎。

这两种疾病,现在都没有特效药。所以保安社只能以预防为主,比如填埋居住区附近的死水,新建村落远离沼泽地,保证水源的清洁并饮用开水,使用大量的消石灰改变潮湿环境顺便消毒,使用蚊帐和驱蚊的草药。正是凭借着这些手段,保安军才能在台湾不断的拓垦熟地,而不出现大量的人员损失。

所以他觉得,只要自己把那些土人过去的生活经历说出来,这些军官们总该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考虑一二了。

就在沈敏思考着,要如何把自己的想法适当的透露给将要见到的那些军官们时,却不料路旁突然站起了几名老军向他们喊道“你们可是渤海军都虞候沈忠翊郎的队伍?若是沈忠翊郎当面,还请留步则个。”

沈敏下意识站住了脚步,向着路旁柳树下站起的几名军汉抱拳说道“某正是渤海军新任都虞候沈敏是也,敢问几位有何见教。”

树下站立的几名军汉互相交换了眼色,便有人转身向着林中高声喊道“都起来,起来见过上官,请上官替我们做主吧…”

随即又有三名老军出来向沈敏叉手唱喏道“殿前司后军黄铭九、殿前司左军宋乾大、殿前司踏白军李在,向沈都虞候见礼。”

沈敏此时并没有在意三人,而是皱着眉头看着三人身后树林里站起身来的上百人影。这处树林差不多在热闹的码头区和营中衙门办事区之间,林中的杂草和小灌木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了,所以之前隐约看着有人躲在林中纳凉,他也没有往心里去。

毕竟沈敏心里想着,这里好歹也是殿前司的大营所在,他总不至于在这里遇到盗贼吧。现在他倒是确认了,这些坐在林中休息的果然不是什么盗贼,但看着起身出林向自己行礼的男女老幼,他也觉得有些荒唐了,自己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上司?且这么多人躲在这里拦截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这些问题,领头行礼的三名老军看他没有回应,其中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军不由再次上前一步唱喏道“殿前司后军黄铭九向上官沈都虞候行礼了。”

沈正礼正欲上前拦在沈敏身前,防止这名老军继续靠近,沈敏却似乎终于醒悟了过来,他一把抓住沈正礼的肩膀,让他退回到自己身后去,这才走上前向着一脸怒气的黄铭九抱拳回礼道“可是后军的黄忠翊郎当面?在下虽然添为渤海军都虞候,但现在连军中名册都没有造册,怎么敢当黄忠翊郎的上官。

请各位快些收了礼,不要让敏为难。咱们今日不讲军中阶级,只以入军先后论辈分,晚辈沈敏见过诸位老前辈,不知各位老前辈叫住晚辈是何意思?还有这些男女老幼又是…”

听到沈敏想要否认和自己这些人的从属关系,在军中打滚这么久的黄铭九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对方这是也没打算收留他们呢,他顿时忍耐不住的对沈敏嚷嚷道“沈都虞候的话,下官就不明白了。

咱们这些人被上官告知,从今日起就是渤海军虞候司的人了。沈都虞候看到的这些老幼,正是我等的家眷。上面说沈都虞候今日来大营点校接收我等,因此营中虞候让我等收拾了行李都赶来了大营,说我们既然已经调入渤海军,自然就该搬去渤海军的营地去居住。

沈都虞候现在却说渤海军尚未成立,你这是打算让我们露宿街头吗?”

随着这名老军的嚷嚷,沈敏顿时看到他身后的那些军汉都有些眼神不善的看着自己,显然是把他们被赶出原有营房的因果算在自己头上了。看着数十军汉围上来的形势,沈敏心里迅速闪过了一个念头,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就是被对方揍了,估计也是白打。

于是他立刻正色对黄铭九喝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前辈在军中待的日子比晚辈的岁数还大,岂不知军中行事最重过法度。晚辈不过区区一个军都虞候,岂敢在没有名册的状况下接收各位,诸位这是将军中法度视为何物了?”

黄铭九听了顿时一愣,军中法度这四个字,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了,今日殿前司各军中只讲亲疏远近和贿赂多寡而已。突然从这个年轻的都虞候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让他不由有些错愕了起来。不过看着对方一副乳臭未干的容貌,他心中不由又暴怒了起来,若是讲军中法度,这么年轻的小子也能当上一军之都虞候,这不是说笑么。

只是黄铭九这一迟疑,连带着让他身后的那些军汉们也停下了动作。这些人毕竟都是从各军中被踢出来的,在今日之前并没有什么相互联系,刚刚出于愤怒不约而同的把自身的怨气都对准了沈敏,现在领头的黄铭九似乎被沈敏喝止住了,他们自然也犹豫不前了起来。



第139章 八盘岭大营二

沈敏见状,马上趁热打铁的说道“不过军中法度归军中法度,就算诸位现在还不能算是我渤海军的人,也没有道理让诸位露宿街头的。归明渤海军说到底也是殿前司的一员,大家既然还是在殿前司里打转,这殿前司的大营中岂能没有各位的一席之地?我这就带你们去找殿前司都虞候问…”

沈敏这边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天空,发觉天上的太阳依旧挂在那里,这雨下的真是好没有道理。

看着那些妇人和孩童纷纷躲去了树下,抱着大包小包的物件茫然无措的样子,沈敏口中的推脱之言终于说不出来了,他看着黄铭九几人问道“这附近就没有躲雨的地方吗?要不然先让他们去码头找个酒楼歇个脚,我们再去都虞候司问个明白。”

黄铭九还在思考,李在却已经抢先回道“都是军中子弟,这点日晒雨淋又算得了什么。眼下要紧的不是找个避雨的地方,而是找个能让我们住下的地方,难不成还真要我们今晚露宿街头吗?还请沈都虞候先带着我们去都虞候司衙门讨个公道,把大家住宿的地方先弄妥当了吧。”

虽然这李在的口气比较冲,不过看着这些人拖家带口的被营中赶了出来,怀有这点怨气倒也正常,沈敏想了想还是不同他计较了。

他转头望了下四周,发觉靠近都虞候时衙门的道路上,存在这一片空地,不由伸手指向空地问道“谁知道那片空地边上的棚子是做什么的?”

黄铭九回头看了一眼,随口就回道“奥,那边原本是游弈军训练骑术的场地,不过南渡之后本朝失了北面马匹的来源,只能向西南地区购买马匹,南方的马匹矮小且价高,走走山路倒还无妨,但是想要列阵冲锋就稍显不足了。

而且即便是这样的劣马,数量也远不足供应诸军所需。就算是殿前司内,也要先供应给诸班直和各位都指挥使、将主身边的元随。然后才考虑分配给下属各军,这游弈军名额三千,实际只有四个指挥,马匹不过500,不及满额的六分之一。所以这处小教场就荒废了下来,都虞候看到的那片棚子就是废弃的马厩吧。”

沈敏有些意外的看了黄铭九一眼,这位老军似乎注意到了沈敏的眼神,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老汉我脾气不好,可这殿前司军还没成立我就在这军中厮混了,从行营护军到御营神武中军,再到殿前司十二军,这里头哪个军我没有去过。

当初张循王平定苗刘之乱时,我还在第一支攻入临安行在的部队,受到过官家的赏赐。只是我这人不会奉承上官,才被那些幸近的小人所不喜,把老汉在各军踢来踢去的,这次干脆就踢来这新组建的渤海军了。”

沈敏心里是哭笑不得,感情这些人是被踢皮球踢习惯了,所以把这调令当成了寻常的调任,他估计这些军汉一定不知道自己这渤海军都虞候司就是个空架子,根本不同于殿前司其他诸军。

不过此时倒也不是同这些人讲这些的时候,他果断的下令道“请这位李前辈带着家眷们先去那边的马厩,清扫出一片地方来让大家躲躲雨。齐二郎,你也带两人过去帮忙,若是有人查问,就说是我渤海军都虞候司暂借。”

李在虽然还有些犹豫,他更希望能够跟着面前的年轻都虞候一起去殿前司都虞候司问个明白,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着对方身后的齐彦河已经向着身后的家眷们走去,他终于没敢违背这位年轻上官发出的第一道指令。

将大多数拦路者都打发去搬家什换地方之后,沈敏对着剩下的两名领头老军点了点头道“这位黄前辈和宋前辈,你们就跟着我去衙门里办交涉吧。我对殿前司大营和殿前司都虞候司衙门完全不熟,正要仰赖两位给我一路上简单介绍一下,让我明白到底应该去哪交涉才能要一块地方安置大家…”

黄铭九和宋乾大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散去的各军同僚,这下也知道失去了同沈敏进行讨价还价的机会。原本这些人刚刚碰面时已经商议过,这渤海军安置他们,总不好低于之前他们在各军的待遇的,另外按照禁军的习惯,这样的军中人员调拨,渤海军应当给他们一笔搬家费用的。

只是眼下这事情让他们感觉有些诡异,一是渤海军的都虞候实在是太过年轻,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究竟能不能做主。而渤海军的军都指挥使,居然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的;二便是今日来大营报道的,都是些低阶武官,殿前都虞候司衙门居然连个营地都没指认给他们,只是让他们在衙门外候着。

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渤海军没有士兵他们还是能够理解的,无非就是先成军后招募么。但是连个营盘都没有,就让他们感到有些心慌了。要不然他们也就不会那么客气的拦住沈敏这一行人了,这些老军可不是没有见过兵变闹事的。只是他们这拖家带口的百余人,实在是没的闹。

再加上突然下起的阵雨,和沈敏及时的转移话题,倒是让他们不得不先跟着这位年轻人去殿前都虞候司问个明白了。

虽然殿前都虞候司并不比殿前公事司地位高,但是沈敏很快就意识到,这有人带路和没人带路的区别了。即便他拿着自己的朱记想要求见殿前司都虞候苗定,也很快就被一位典吏给拦在了衙门外,连通报都不予通报就想让他自己滚蛋,说殿前都虞候没空见他。

如果不是有黄铭九和宋乾大两人在旁看着,沈敏倒不介意滚回去。不过看到牢牢盯着自己的两人,他不得不上前往对方手里塞了一个钱囊,请对方通融一二。

这名典吏捏了捏钱囊,知道里面不是金牌就是银牌,他的脸上才瞬间展开了笑容道“这位沈官人何必如此,都是殿前司的同僚,在下岂能不通融传报的。只是苗太尉正在同游弈军的李都指挥使商议要事,你若没有要紧之事还是不要去打搅苗太尉了。”

沈敏想了想便问道“不知殿前公事司可有发文给贵处,说渤海军重建一事?”

这名典吏显然并不清楚渤海军重建的缘由,不过他倒是看到过这份公文,于是便点了点头道“确有公文发来,说了关于一些人员调拨入渤海军都虞候司的事,好像那些被调拨的人员今天一早也来衙门问过了,可是有什么人没来向你报道吗?”

沈敏立刻回道“我想问的不是人员的问题,而是我渤海军的营盘在何处?我总不能把这些来报道的将士接回自己家去吧?”

这名典吏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方才肯定的说道“可是公文里似乎没有要我们安排渤海军的营盘啊,只是要求我们通知各军,将名单上的人员于今日召集起来,然后等待渤海军都虞候司前来接收…这样吧,我还是给官人去通报一声,看看苗太尉对此事怎么说。”

看着典吏匆匆一揖便转身进入了衙门,沈敏也只好站在门外的台阶下等候了。这位典吏进去了快半个小时也没回音,这让沈敏不自觉的有些着急了起来。就在他踮起脚尖往门内眺望时,突然一名亲卫匆匆跑来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不好了,三郎。齐二郎同游弈军一个叫什么金军使的武官冲突了起来,现在双方已经打了起来了。”

沈敏顿时有些失色,在殿前司的大营内和殿前军的人打架,这亏岂不是吃定了。不过他也不愿意被守门的将兵看出什么来,便拉着这位亲卫后退了几步,远离了辕门之后。他这才对着两名老军说道“宋前辈且在这里候着,其他人跟我去外面,马厩那里好像出了点事。”

虽然沈敏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行动却是极为果断,也不待两名老军有什么意见,就拉着黄铭九向着院门走了过去。沈正礼等人立刻便跟了上来,都不需要沈敏多说什么。

宋乾大孤零零的站在辕门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该怎么办,沈敏这边已经拉着人快步走出了院子,走上了大路之后,他立刻吩咐道“小七,你立刻去码头让船家准备着,若是一个不好,准备接应我们跑路。有什么官司,先回了城再同他们打。”

黄铭九虽然老于军阵,但是被沈敏一手抓着胳膊后居然挣脱不了,他一边惊讶于沈敏的力气,一边则又惊又恼的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给我个明白,沈官人你这么抓着我算是怎么一回事?”

沈敏看着前方就是马厩了,便顺势松手说道“倒是晚辈冒犯了,只是晚辈听说马厩这边同游弈军的将士发生了一些冲突,我们几个毕竟是外来人,不比前辈们熟悉这殿前司的规矩,要是让人打了去,可不就白打了么。

晚辈这才急着跑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前辈知不知道,这游弈军中某个姓金的军使是什么来头?”



第140章 八盘岭大营三

黄铭九此时也注意到马厩那边隐隐传来的喝骂声,他心中顿时一沉,随即脱口说道“游弈军中姓金的军使?老汉只听说过一个叫金鼐的。”

沈敏注意到这名老军提到这个名字后脸色突然就黑了下来,他不免追问了一句道“这金鼐在游弈军中很出名吗?是将门之后,还是以武勇而闻名?”

黄铭九一边努力跟上了沈敏的步伐,一边阴沉着脸说道“都不是,这是湖州有名的员外金家的子弟,他的武职是花钱买来的。这原本也没什么,可这湖州金家还是太师门下,因此军中并无人敢惹他,希望和我们起冲突的并不是这位金军使。”

沈敏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太师指的应该是去年过世的秦桧,这消息倒是让他松了口气。以赵构的度量,恐怕是不会允许秦桧在殿前司掌握太多力量的,因此即便是冲撞了这位金鼐,倒也不必害怕整个殿前司军针对自己了。

就在他寻思之间,几人已经走到了游弈军用来训练骑术的这处小教场。沈敏一眼就望到,西北面的马厩前两群人在对峙着,人多的这方显然是自己这边,而同他们对峙的另一方则只有六、七人而已。

看到场面并没有激化到团体武斗的程度,他心里算是放下了半个心。如果真的打斗起来,他也只好拉着自己人先跑路了,至于这些老军和他们的家眷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他可不觉得自己带的这几个人手,能够在殿前司的地盘上和一支军队打出个什么好的结局出来。

沈敏大步向着对峙的人群走去,人还没有走到已经迫不及待的大声喝道“究竟什么人敢在殿前司的大营内袭击我殿前司渤海军的人马,难道尔等已经忘记了军法了吗?”

听到沈敏发出的声音,外围的人群迅速向两边分了开去,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上。沈敏定睛看去,方才觉得有些脸红。被人群包围的现场内,齐彦河脚下踩着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军汉,正向着对面的游弈军挑衅着,在他边上还有两名军汉正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显然也是游弈军的人。

虽然场面上看起来被欺负的应该是游弈军,但沈敏却也没有改口,他走到齐彦河身边一把把他拉了过来,对着他大声说道“二郎,你是伤着什么地方了吗?究竟是谁打了你,告诉哥哥,哥哥定然是要给你讨一个公道的。”

一举干翻了三人,正觉得刚刚舒展开筋骨的齐彦河听到沈敏的问话,顿时有些不乐意的说道“哥哥也太小瞧人了,就凭这些个鸟人,如何能够伤得到我…”

对面的那些游弈军军士听到了沈敏的话都是恼怒不已,中间一位穿着和沈敏样式差不多的中年官人更是怒气冲冲的说道“你们渤海军是如何管束手下的,抢占了我们游弈军的地方不说,还动手打了我们的人,如今还想倒打一耙不成。我的人都还躺着地上呢,你的人究竟哪里受伤了?”

沈敏没有理会对面那位官人的叫骂,只是看着齐彦河的眼睛小声呵斥道“给我住嘴,你打算和整个殿前司单挑吗?”

齐彦河虽然为人莽撞了些,但却并不傻,听了沈敏的话顿时就听话的住嘴了。堵上了齐彦河的嘴后,沈敏转身便向着对面的官人走去,口中毫不退让的喝骂道“笑话,这两边动起手来,你还指望别人留手吗?

躺在地上就有理,就算是临安街头的泼皮都不会这么说。看你好歹也是军中的军使,如何能够说出这等荒唐的言论。你这些手下自己学艺不精,又挑衅在先,如今被我家二郎打倒了算的什么罪状。今天这事你要是不给我渤海军一个交代,我们就去都虞候司找苗太尉说话吧。”

金鼐在游弈军内蛮横了十几年,向来只有他对别人不讲道理,他还从来没遇到过沈敏这等不讲理的,他一时暴跳如雷的喝骂道“你这贼厮鸟敢报个名号出来吗,打了我的人还敢恶人先告状,你金爷爷今日不教训你,就他娘的是小妾养的。”

沈敏在距离金鼐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抱在胸前,目光从游弈军的军士身上扫视了一遍,看着这些普通军士低下了头去,方才冷冷的对着一无所觉的金鼐回道“你是不是小妾养的,爷爷是不知道,不过爷爷倒是清楚的很,你肯定不是爷爷养的。某,渤海军都虞候沈敏是也,你个小妾养的还敢来咬爷爷不成?”

沈敏左一个小妾养的,又一个爷爷的自称着,终于让金鼐失去了理智,也许是看着沈敏距离身后其他人尚有十余步远,而他身边还有六、七名部下,因此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口中恶狠狠的喊道“你个小妾养的,居然敢在我们游弈军的地盘折辱爷爷,爷爷非要教训…啊,疼,放手,放手…”

沈敏扭着金鼐的胳膊迫使他半跪下,一时也是有些无语,他以为这位就算是花钱买的官,好歹也该习些拳脚武艺的。却不料这位居然连花架子都没有,自己不过是靠着身体的自觉反应,这位就落在自己手里了。

半跪在地上的金鼐是又羞又恼,感觉到身后的人稍稍放松了扭着自己胳膊的力道后,他顿时对着那些刚刚没跟着自己上前的部下们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班贼配军,平日里总是在老爷面前夸耀什么拳脚,现在居然把老爷我给丢在别人手里了,养你们这班废物有什么用…疼,轻些个啊兄弟…”

沈敏嫌弃手下的金鼐话太多,干脆就加了几分力道,顿时让养尊处优的金军使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连连出声告饶。站在沈敏身前的六、七名军汉,看着自己的上官这份德行,一时都不知自己该上前还是退后了。

这些人心中也是发苦,他们原本以为这渤海军中的官人过来了,好歹也是要先讲些道理的,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副街头泼皮的做派。殿前司这些年来虽然军纪废弛,军中团体斗殴打架也是常见之事,不过大多是军汉和军汉之间斗殴,军官是很少下场的。

因为即便军纪再怎么废弛,这士兵殴打长官还是要被重罚的,以下犯上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当然,这个官指的是身上的差遣,而不是没有职务的阶官。他们刚刚敢同这些拖家带口的低阶武官动手,是因为这些人身上都没有职司,有着上官的指示,打了也就打了。

但是这位年轻的官人刚刚已经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这么年轻就能担任一军之都虞候,又这么横行霸道的,他们这些人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个年轻人身后恐怕背景不小,否则焉能比自己的上官还要蛮横。

俗语云不打楞的,不打横的,专打不长眼的。一向跟在金鼐身边的这些军汉自然都是些有眼色的,哪敢真的冲上去对一个能跟金鼐较劲的陌生武臣动手,这事后要是清算起来,也许金鼐会无事,可他们这些卑贱的军汉就说不得要当替罪羊,给别人出气了。

正因为这些聪明人计算太多,这才没有如往常一样紧跟着上官冲出去,于是才给了沈敏和金鼐一对一的机会。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都虞候居然也是个好手,一个照面自己的上官就被拿住了,这倒是搞得他们有些进退不得了。

似乎是看出了围着自己的这些军汉们的犹豫,沈敏不由开口说道“刚刚大家都看到了,这可是你们金军使向我先动的手。虽然我渤海军和你们游弈军互不统属,可到底都是殿前司管的军队。这军使向军都虞候动手到底是个什么罪过,我这便带着他去找苗太尉问个清楚。你们若是不放心自己的上官,就一并跟着来吧,也好给我做个见证。”

就在这些游弈军的军士们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颇威严的声音“见苗太尉就见苗太尉,不过你先将我游弈军的同袍放了在说。在我游弈军的地方上打了我游弈军的人,就算是在殿帅面前,我们也不怕和你打这个官司。”

听到这个声音,这些围着沈敏的军汉显然松了口气,他们立刻让开了道路,对着来人叉手唱喏道“男女某,参见张虞候。”“卑职某,参加张虞候。”

趁着这些军汉散开,沈敏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金鼐交给了身后赶上来的沈正礼,在沈正礼的挟制下,原本听到声音后拼命挣扎的金鼐再次沉寂了下去。

沈敏这才放眼向对面望去,发觉一个留着长须,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带着二十多名健壮军士走了过来。他略一思索,便抱拳行礼客气的问道“渤海军都虞候沈敏见过阁下,未知阁下是?”

张宁看了一眼被沈正礼拿在手中垂头丧气的同僚,强忍着怒气回了一礼后说道“某,游弈军都虞候张宁是也。本将听说有人侵占了我游弈军的马厩,故令金副军使带人驱赶。敢问沈虞候为何要打伤我游弈军将士,又抓了金副军使,沈虞候莫非视我游弈军无人吗?”



第141章 八盘岭大营四

沈敏放眼望张宁身后望去,发觉这里的动静似乎已经闹大了,小教场外面正不断的有人赶过来围观。望着这么多吃瓜群众在看戏,他自然也不好再装什么野蛮人了。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随手指着刚刚围着自己的一名游弈军军士问道“你来告诉张虞候,刚刚你们斗殴的时候,本将在不在。”

这名军士显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成为对面的证人,吃了沈敏这一吓,情不自禁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表现显然让赶来替他们撑腰的张宁等人很是不满,张宁身边的一位军使顿时上前向他呵斥道“在本军虞候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他们渤海军还能吃了你不成?”

吃这一吓,这名军士顿时脱口说道“刚刚这位渤海军的沈虞候确实不在,不过我们刚刚不是在斗…”

沈敏却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他看着张宁大声说道“张虞候可听清楚了,他们斗殴的时候,我可没在场。何以张虞候一口咬定是我命令了他们打了贵军的将士。”

张宁看了看左右,居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沈敏的说法,这令他一口气郁结在了胸中,一时发作不得。此时他身边的那位军使再次出来为他解围,向沈敏质问道“你刚刚抓着金副军使的样子,可是我们亲眼所见,难不成这也是我们瞎了眼?”

沈敏歪着头上下打量了这位军使一眼,便轻蔑的说道“你算那颗葱,两军都虞候说话,也轮得到你来插话?”

他随即转过头对着张宁质问道“贵军上下就是如此轻慢军中阶级的吗?还是说,游弈军上下已经结成一体,已非我大宋之军,所以可以无视友军的上官了?”

作为执掌军法的都虞候,张宁可比沈敏这个新上架的渤海军都虞候更加了解军中的阶级法。沈敏不过是装腔作势,他根本对阶级法的内容不甚了解,而张宁则立刻在脑中浮现出了,阶级法对眼下场景的适用条例。

“诸军厢都指挥使至长行,一阶一级全归伏事之仪。敢有违犯者,上军当行处斩,下军及厢军徒三年,下军配千里,厢军配五百里。因应对举止,偶致违忤,各减二等…”

虽说和平了这么久,军中军纪废弛,有靠山的军士、武官以下犯上者并不少见。但看着沈敏也不是没有靠山的样子,这要是真追究起来,他们这边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张宁不得不拉下脸来向部下训斥道“周军使,就算你再怎么爱惜同僚,也不能如此冒犯上官,还不速速向沈虞候行礼道歉。”

周虎臣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上官,他这就被自己的上官给卖了。不过他再怎么不甘心,此刻也不敢不给上司面子,只能忍气吞声的向沈敏低下头叉手唱喏道“游弈军军使周虎臣一时口误,还请沈虞候恕罪。”

沈敏扫视了一眼游弈军的众人,发觉这些人在周虎臣向自己低头道歉后,再无刚刚同仇敌忾的气势了,他才对着周虎臣挥了挥手道“罢了,看在你对军中同袍还有维护之心,本将也就不为己甚了。不过周军使也当深思,这游弈军也好,渤海军也罢,都是殿前司的军队,非仅仅只有金副军使才是你的同袍…”

张宁终于听不下去沈敏的借题发挥了,他出声打断了沈敏的话语道“周军使固然言语无状了些,但他刚刚说的可没错。你刚刚殴打金副军使的样子,可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沈虞候就不该给个解释吗?”

沈敏看着他道“解释,当然可以给你解释。还是你,你告诉你们张虞候,刚刚你们金副军使有没有骂本将是小妾养的?是不是你们金副军使冲上来先动手打的本将?”

再次被沈敏指着的那位游弈军军士精神更加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的说道“可是,可是,是沈虞候你…”

沈敏不耐烦的打断了他道“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怎么你们游弈军连如何回答上官问话的都不会了吗?你只需告诉张虞候,你究竟有没有听到金副军使骂我的话语,看到他冲上来对我动手就是了,这支支吾吾的,莫非你还想欺瞒上官不成?”

这名军士撇了一眼张宁,发觉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顿时脑子一片空白,不顾一切的脱口说道“是,金军使确实说了,也是他先动的手。”

不待张宁追问详情,沈敏已经接过话头说道“张虞候,现在你可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你们的金副军使公然辱骂上官不说,还试图殴打上官,这是藐视我渤海军吗?

我们渤海军虽然刚刚复建,但好歹也是太宗朝建立的军号,藐视渤海军难道不是在藐视创建渤海军的太宗皇帝吗?你们游弈军又将刚刚下令复建渤海军的官家置于何地?莫非你们是对官家有所不满吗?

贵军上下如此欺辱君上,我沈子义断然是不能答应的。今天你张虞候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们就去都虞候司打这场官司。哪怕是把事情捅到陛下面前,我也是不怕的…”

对于这位年轻的渤海军都虞候抛来的一顶又一顶帽子,张宁心里已经泛起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真是找错了对手。早知道对方嘴上这么能说,他还不如一过来就动手,还能给游弈军保住一点颜面,现在这是打架和吵架双输的局面啊。

“沈虞候你也莫要乱盖帽子,我游弈军对官家忠心耿耿,这些年来护卫官家什么时候出过岔子了。你渤海军若真是有道理,怎么会在我游弈军的地盘上同我游弈军的将士发生冲突,这总不是我们把你们渤海军拉进来的吧?”

张宁虽然还保持着问罪的姿态,但是这话说的毫无气势,颇有息事宁人之意。沈敏觉得自己再施加一点压力,就能让这些游弈军的将士败退下去了,他自然就顺势追杀了下去,想要弄一个全胜的局面。

“哈,哈,张虞候这话还真是幽默的很,原来圈个地皮就算是你游弈军的地盘了。那么你们怎么不去东京汴梁城圈一块地,要求那些金人休要冒犯你们游弈军的地盘。若是这样的话,我沈子义倒是要对贵军竖起大拇指,赞上一句好汉,向贵军磕头请罪也是无妨。你们在殿前司大营内划出一块地方,不许友军进来躲一躲雨,这算什么意思?”

围在外圈观战的军汉们听得沈敏这些言语,顿时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叫起“好”来了。这下原本有心退缩的张宁,却又丢不起这个脸来了。他咬牙切齿的看着沈敏说道“沈虞候,莫要欺人太甚。这处小教场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司拨给我们游弈军的,难不成你连都虞候司的军令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沈敏对着外围支持自己的军汉做了个四方揖,随即起身对着身后的黄铭九等人说道“黄忠翊郎,你是何时参加军队,为大宋效力的?”

张宁虽然不知沈敏想做什么,但还是压低声音阻止道“沈虞候你想做什么?还是尽快收手,免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黄铭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上前一步,向沈敏叉手恭敬的说道“回虞候,下官是靖康元年参加的勤王军。”

沈敏端详着张宁有些扭曲的面貌,却没有理会他的话语,继续对黄铭九发问道“奥,那么自你参军之后,都参加过那些大战?”

黄铭九只是迟疑了一下,便接着说道“某跟随种太尉支援过太原,后跟随张循王征战过淮东大小数十仗,平定了秀州兵变,苗刘之乱…明州之战…”

随着黄铭九报出的一个个战役,原本外围正起哄的军汉们渐渐就沉默了下去。黄铭九的声音倒是变得越来越响亮了,环绕在整个小教场的上空。

对于周边气氛的变化,沈敏视而不见,随口又向另一人问道“李在,你是什么时候参的军,又参加了那些大战?”

在这么多同袍面前炫耀自己的功绩,李在虽然感到有些羞怯,但也大声向沈敏回道“下官是靖康五年参的军,参加过藕塘之战、柘皋之战…”

沈敏一个又一个点名,让这些被赶出原先部队的低阶武官们讲述着自己的经历,站在外围的殿前司将士们,脸色都变得奇怪了起来,他们看向游弈军将士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了。

张宁脸色铁青的再次打断了沈敏的发问,低声咆哮着向他喝问道“沈虞候,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是想要煽动军士作乱吗?”

沈敏终于停止了向这些老军点名发问,他静静的看了张宁数息时光,方才不温不火的问道“敢问张虞候,这金副使是何时参的军,都参加过哪些战争?”

张宁张口结舌,不能答之。



第142章 八盘岭大营五

张宁不说话,不代表沈敏不会趁势追杀,他一手指着黄铭九等老军,口中陡然大声呼喊道“这些老卒从少时投军,到老了还在军中为国效力,他们在这大宋何尝有片土可容身?

但是,张虞候你莫要忘记了,正是这些老卒昔日和金军作战,对乱民作战,对叛军作战,方才让我大宋保住了现在这片国土,可以让你游弈军划出块土地来称之为自家地盘。民间尚有谚语曰喝水不忘掘井人。你们游弈军享受着这些老卒奋战一生的成果,却把他们视为侵占了你们地盘的外人,可乎?

像金副军使这样毫无功绩之人可以高官厚禄,而他们这些保卫过大宋,保卫过百姓,保卫过官家的功臣,却连找个地方给妻儿避雨都要被你们游弈军驱逐,这就是你张虞候所谓的军法?难不成这殿前司的军法,就是要让替陛下流过血的将士们再流泪不成?阁下以为,陛下会容许你们这么做吗?”

张宁睁大双眼瞪着沈敏,连牙都快咬碎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沈敏这样不明白事理的愣头青。当着这么多殿前司将士的面给他难堪,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围观的诸军将士,他今日非撕碎了这张利嘴不成。

只是张宁还在怒火中烧时,突然就从围观的将士中传来了一阵阵高呼声,“不能,不能。”“沈虞候说的好,不能叫俺们又流血又流泪。”“干死这些狗娘养的鸟人…”

听到这些声音,张宁的怒火顿时消失了,他原本铁青的脸色现在开始有些发白了起来。这些围观将士们充满怨气的叫喊声,让他立刻想起了一个词-营啸。虽然现在不是晚上,这些士兵也许还能保持一分清醒,但如果再让沈敏这么用言辞刺激下去,他们这些人恐怕就真的要成为这些士兵们发泄宿怨的对象了。

遇到了这种群体性的兵乱事件,就算是官家也不会追究普通将士,而只能查办引发事件的罪魁祸首。也就是说,即便他能够逃脱被乱兵围攻的局面,等待他的也是被军法处置的下场。虽然对面年轻虞候的下场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但张宁怎么甘心和他同归于尽,他这身官服可是花费了数十年才穿上的,不比对方抱了谁的大腿才得的这身官服。

“沈虞候,这次事件看来是金副军使太过冒失所致,渤海军和游弈军毕竟同属殿前司管制之下,没必要弄的这么势不两立吧。”张宁终于还是低头小声的向沈敏服软了。

可沈敏此时其实也是茫然的,虽然他刚刚说那番言语固然有煽动围观者借势压人的想法,但他可也没想过会遇到如此群情激奋的场面。显然他刚刚的言论就像是一根火花掉进了汽油桶内,陡然将这些围观的殿前司将士的积怨给引发了出来。

观察了四周的状况片刻,沈敏就偏了偏身子,小声的对张宁回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点燃了房子的纵火者,能扑灭燃烧房子的火焰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我们渤海军要不要同你们游弈军和解,而是谁能把这些围观的殿前司将士给遣散的问题。”

张宁盯着沈敏的双眼,心里突然就滋生出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好想一拳头挥过去。就在张宁和沈敏两人放下争执,开始担心起围观将士们不理智的行动时,外围的呼声突然开始低落了。旋即一片“苗太尉安好”“李太尉安好”的喊声渐渐响了起来。

沈敏和张宁回头望去,正看到围观的将士中分开了一条大道,两名穿着绯服的老将带着数十元随走了过来,边上的殿前司将士看到两人后纷纷行礼问安。有了这一打岔,刚刚无意间被沈敏煽动起来的悲愤之情,顿时就低落了下去。

殿前司都虞候苗定走进场内之后,打量了一下沈敏身后的人员,随口就叫了几个老军的名字,把他们叫到身边安抚了几句,安抚住了这些老军的情绪之后,他便叫来了跟在身边的一名虞候司典吏问道“营中可还有空着的营房?”

这名典吏倒也是极有眼色的,见状马上回道“回太尉,空着的营房大多是坏了的,倒是仓房还有几间空着,暂时可以用来安置人员。”

苗定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对着黄铭九等人说道“让你们的家眷且跟着他去,先安顿下来换了衣服,免得了受了风寒。周典吏,你再让人送些干柴、生姜、红糖,让他们烧些姜汤驱驱湿气…”

那位周典吏倒是答的痛快,可是黄铭九这些老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沈敏,并没有立刻出声答应苗定。这个场面让久在军中的老将苗定看了一愣,随即他便把目光转向了本不想搭理的沈敏身上,冷冷的问道“沈虞候,不知你对本将的命令可有什么意见?”

刚刚和张宁一起上前参见了苗定和李耕的沈敏,因为没有得到苗定的回应,只好一直保持着屈身行礼的姿势。此时听到这句问话,方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向苗定回道“小将并无意见。黄忠翊郎,你带了他们快去安顿更衣,莫要辜负了苗太尉的好意。”

黄铭九等老军齐齐向沈敏行了一礼,这才携带着家眷行礼,跟着那位周典吏向着教场外走去了。苗定这才转身看着围观的殿前司将士挥手喊道“都站在这里作甚,你们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去。没事做的就去码头官酒楼里喝上一碗酒,就说是我苗定赏赐的。若是既没有事做,又不想喝酒的,就过来帮忙游弈军整理马厩、教场。”

听了苗定的话,顿时有不少将士纷纷喊道“谢苗太尉赏赐。”接着便有人转身向码头方向跑了去,有人带了这样的头,围观的将士自然就纷纷跟了上去,不一会教场外围观的数百将士就剩下了几十人。这几十人互相望了望,对着苗定躬身行了一礼,方才不紧不慢的转身离去。

看着围观人群都被打发走后,苗定心里方才大定,而跟在他身边的游弈军统制李耕,这时才眼色不善的望着沈敏道“你就是那个惹出事端来的渤海军都虞候?你可知道我殿前司的军法?”

除了掌管殿前司军法的苗太尉,沈敏对于这位游弈军统制倒是不十分忌惮,他神情坦然的回道“小将正是渤海军都虞候沈敏,不过事端可不是小将惹出来的。至于殿前司的军法,小将虽然不怎么熟悉,但想着总脱离不了忠君爱国这个根本,不知李太尉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呢?”

李耕心里更觉恼怒,不由呵斥道“这里是军中,不是卖弄口舌的市井瓦子,你区区一个军虞候,如何敢对本将如此说话。莫不是想要本将教教你,什么是军中阶级之法吗?”

沈敏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一眼边上的苗太尉,发觉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便毫不客气的向李耕回道“李太尉若是有这个精力,不妨先教教金副军使。至于我渤海军的事,就不用李太尉费心了。”

被沈敏这一抢白,李耕都有些不敢置信了,他可没见过这么无法无天的年轻军官,就算是殿帅杨存中的子侄,到了军中也不敢对上官如此无礼。不过他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向了金鼐之后,看着如同阉鸡一般的部下,却又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金鼐仗着自家有钱,又有秦太师以为靠山,在军中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加上他之前为前游弈军统制成闵调任马帅出了不少力,因此极得成闵的欢心,在成闵调出殿前司后,他几乎都快成为了成闵在游弈军的代表了。

正因为此人背景之深厚,就算是李耕对于这小小的副军使,也要退让一二。如今沈敏放言让他管教这位,倒是令李耕有些吃不准,这事端到底是谁挑起的了。他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了张宁,想要从这位军虞候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不过苗定却没有给李耕这个机会,他咳嗽了一声,便对着众人说道“有什么事回虞候司衙门再说,站在这里,难不成还要再被人围观一次吗?”

苗定说着就转身离开了,李耕也只得跟上,沈敏倒是真不想跟上,不过看着苗太尉带来的虞候司将兵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样子,他也不得不强作欢笑的对沈正礼等亲卫说道“也罢,我去听候苗太尉的裁决,你们就先回船上等着吧,等不及的话就自行回城好了。”

沈正礼、齐彦河正要反对,苗定留下的一名亲军小将突然插嘴道“太尉是请各位都去虞候司候着,可没允许谁可以离开的。末将以为,沈虞候还是让部下们配合一些较好,免的伤了和气。”

沈敏看着隐隐把自己这些人围起的虞候司将士,又看了看同样被人押着往虞候司去的张宁等人,心中不由一横,“也好,同去,同去。刚好我口干舌燥的,正好去虞候司讨杯茶水喝。”

沈敏果然得偿所愿,被带入了虞候司衙门后,他们就被安置在了一间厢房内,那名送他们过来的小将,果真让人送来了一大壶茶水。这名小将临走时,还意味深长的向沈敏说道“沈虞候刚刚在小教场的言论甚是精彩,所以这虞候司的茶水定然是管够的。这可是周边山上的好茶叶,沈虞候且慢慢品尝。喝光了,末将再叫人送来。”



第143章 八盘岭大营六

虽然这虞候司的将士对于沈敏几人甚是客气,但将他们请进了厢房之后,就不允许他们擅自外出走动了。就算是沈敏提出要上茅厕,也有军士打着领路的名义跟着他。

当沈敏上完茅厕回来,沈正礼阴沉着脸迎上来向他小声说道“三郎,看起来形势不大妙啊,这殿前司的人把咱们关在这里快半个时辰了,也没人过来问一问,他们是不是想要把咱们拿下问罪啊。”

齐彦河则不停的在房间里走动着,试着各种家具的顺手程度,似乎打算要从这里冲杀出去了。沈敏此刻却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一边拿起茶碗,一边对着众人满不在乎的说道“这就沉不住气了?你们难道都忘记我从前给你们说过的话语了?每临大事要有静气,这么毛毛糙糙的,做的了何事?

都给我坐下,安静的喝茶,不要丢了我们保安社的气势。好歹我现在也是渤海军的都虞候,他们还能在殿前司的大营里干掉我不成。就刚刚的冲突,他们最坏最坏也就是让我吃些皮肉之苦。可要是你们和虞候司的人动上了手,那就是官家知道了也来不及救我们了。

大家都沉住气,看看这苗太尉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们吧。只要能够走出这里,咱们总能讨回这笔账的。没必要现在送把柄给人,让他们找到借口来修理我们。”

在沈敏的劝说下,沈正礼等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分散开坐了下来。沈敏手中这碗茶水刚刚饮下,将他们带来这间厢房的小将终于返了回来,站在门口对着沈敏抱拳说道“太尉召沈虞候去后堂问话,请沈虞候跟我来吧。”

沈正礼等人下意识的就要起身跟上,沈敏伸手止住他们后说道“没听见吗?太尉是召我去问话,不是召我们去问话。都坐下继续等着,等我回来吧。这位同袍,还请劳驾你带我去见太尉。”

这名小将往空中抛了抛,沈敏刚刚塞过来的鹿皮小囊,不免笑着对他说道“沈虞候出手可真不小,这皮囊里面起码有五、六两重吧?看来应该是放着银牌了。”

沈敏保持着微笑回道“只是请殿前司的各位兄弟喝个酒,毕竟今日这事实在是麻烦了各位兄弟,算是沈某向各位兄弟赔罪了。”

这名小将沉默了片刻,就顺手把手中的皮囊丢回了沈敏的怀里,口中不免有些失望的说道“我刚刚听说了,你在小教场内斥责张虞候和金副军使的话语。原本以为你沈虞候也是一名好汉,却不料原来也是蝇营狗苟之辈。罢了,且跟我来吧,可不好让太尉多等你的。”

沈敏抓着对方丢回的钱囊,一时有些错愕,这还是他来大宋之后,第一个拒收自己贿赂的人。不过他旋即就清醒了过来,看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背影,不得不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此后一路无话,在穿过了数个院子和一条深远曲折的游廊之后,这名小将终于在一间长屋前停了下来,转身向沈敏说道“上了台阶,进了玄关,往右手走,有人自会在门口接引你。”

沈敏踏上了台阶半步,突然又停下转身,向着小将拱手说道“我都还不知贵官之名,不知可否请教?”

这名小将注视了沈敏的目光片刻,方才拱手回礼说道“辛氏孟教见过沈虞候。”

顺着辛孟教的指点,沈敏很快就看到了一名仆役正站在廊道上等候着他。当他跟着这名仆役走进房间,又绕过了一扇屏风,方才觉得眼前一亮,一间横竖约十余步阔的房间展现在了他的面前,房间东侧和北侧墙面上的窗户引入的阳光,将整间房照的甚是明亮。

这里虽是殿前司的都虞候司,不过这间房内却看不到多少同武事有关的摆设,除了西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和一个弓囊之外,其他家具摆设同寻常文人的客厅没什么区别。

房间北面上首的位置,摆着一张自带屏风的方榻,上面足以容纳数人就坐。刚刚见过的苗太尉和李太尉正坐于其上,两人之间还放着一张矮几,上有花盆和茶盏等物件。

看着两人的神情甚是开朗,沈敏不免觉得有些不妙,感觉这两人是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方才叫自己过来接受的。他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不过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向上首两人行礼问候了先。

虽然房间两侧还放着成排的方凳,但苗定却没有让沈敏坐下的意思,他向沈敏挥了挥手,懒洋洋的说道“今日的事情,老夫已经着人问清楚了,沈虞候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敏冷静的回道“只要太尉能够秉公办理,末将就没什么可说的。”

苗定还没说话,他身边的李耕已经嘲讽的说道“怎么,要是苗太尉办的不顺你的意,你就还有话说不成?你可知,只要苗太尉一句话,你这身官服今日就可以脱下来了。小子,莫要以为抱上了宫内谁的大腿,你就可以在殿前司肆无忌惮了。”

沈敏肃立在原地,眼皮抬也不抬的回道“末将岂敢对苗太尉无礼,不过我辈虞候不正是掌管军中法度的么。这金副军使无礼羞辱功臣在先,又欺凌军中同袍的家眷在后,末将要是再不出头廓清风气,岂不是让殿前司成为了不忠不义之辈的乐园了么,末将今日不过是尽自己的本职罢了。

若是李太尉觉得,这殿前司需要的就是金副军使这样的无耻之徒,那么末将甘愿脱去这身官服,回去当个平头百姓也好,还请李太尉成全。”

苗定伸手按住了怒意勃发的李耕,对着沈敏不温不火的说道“沈三郎,老夫也知道,你这身官服不是老夫能够剥得动的…”

李耕有些愕然的看向了身侧的苗定,他不明白这位殿前司第四号人物为什么会这么说,那怕沈敏的任职有着不少猫腻,官家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军虞候去问罪殿前司中的大将吧。更别提,苗定这都虞候还有着监视都指挥使的责任,不是随便换个人就能干的。

苗定却没有理会李耕的眼神,对于这只渤海军的复建他比李耕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他在宫内的靠山就告诫过他,不要去理会渤海军的事,因为这只军队并不是用来打仗的,对于沈敏的任命也是直接来自于官家的诏令。

虽然不知道官家为何要越过殿前司干涉一只军队复建的事务,但是苗定也并不想去试一试沈敏这官职的含金量有多高。所以为了平息此事,避免渤海军和游弈军的冲突闹到官家面前去,苗定方才拉着李耕劝说了半天,总算是让这位游弈军统制答应揭过此事。

但是他却真没料到,这沈敏居然如此不知好歹,连口舌上都不肯退让一二。这不仅再次激怒了李耕,也让他心里大感不痛快。苗定毕竟也是参加了多次战争的老将,不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官,他固然不愿意得罪宫内,但也绝不容许沈敏如此挑战自己的权威,否则这殿前司诸军他还怎么管理。

因此他立刻改变了息事宁人的想法,决定要敲打一下这位年轻气盛的军虞候,“…不过,老夫身为殿前司都虞候,这诸军的军纪还是有责任管束一二的。

我且问你,你身边那些元随可入了军籍了吗?平民百姓在殿前司大营内殴打军士,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吗?来人…”

原本还神态自若的沈敏,这下赶紧换上了笑脸,叉手大声拦截道“太尉息怒,太尉息怒,小子不知好歹,向您老人家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看到苗定住了口,他又赶紧对着李耕深深一拜后说道“今日这事,我渤海军也是有过错的。不过都是军中同袍,还请太尉高抬贵手,两家就此作罢如何。末将愿意向游弈军赔偿十匹良马,以为小小心意,不知太尉可否?”

苗定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耕这边已经冷笑着说道“一匹大理马约200贯,十匹就是千贯,按说这礼也不轻了。不过你觉得老夫缺你这几匹驽马吗…”

沈敏立刻打断了他道“既然是向太尉赔礼,末将怎么敢拿大理马来糊弄太尉,自然是真正的良马,还请太尉考虑则个。”

苗定这边有些诧异的问道“难道你还能弄到西马?西马虽然比大理马强,但这可是茶马司垄断的市场,就连四川的吴家军想购买几十匹西马都不能如愿,你一下要给出十匹良马,可不是在这里对我们胡吹大气吧。”

李耕也是点头附和道“不错,就算是西马,一纲马中有个五、六匹三等良马就算不错了。你要是真能拿出十匹真正的良马,我让金副军使去给你渤海军登门道歉。”

沈敏只是想着殿前司缺马,所以一时情急之下才想着拿马匹出来了结此事。毕竟真让殿前司下手抓人,他可真不能保证沈正礼等人会没有闪失。他倒是没想到,这个赔马的方式居然这么好用,连苗定都开始动心了。

他心中顿时大定,对着两位太尉镇定的说道“茶马司的地盘,末将怎么敢动,末将说的可是北马。”



第144章 八盘岭大营七

苗定听了不由皱起眉头说道“北面对于马匹的控制,犹如本朝对于茶种的控制。如果能够从北面走私到良马,江北诸军早就这么干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沈敏马上解释道“末将是保安军出身,在海上颇有些门路,弄这些北马走的是海路。”

李耕颇为失望的说道“哦,是山东马,真正的良马还得是产自草原啊,山东马的话还是要差上一等的。”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不,末将的船走的更远一些,是更北面的辽东,那里的马就是生长于草原之上的。”

苗定和李耕对视了一眼,这下总算是相信沈敏并没有虚言欺骗他们了。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得到十匹良马后,两人都不由精神一振,对于今日渤海军和游弈军之间的这场小小斗殴,顿时抛在了脑后。

和沈敏这个后世灵魂加海上盗贼的认知不同,这个时代的大宋人一直都是把马匹视为军队战斗力的保证的。就连赵构都曾经说过内有贤士辅佐,外有十万铁骑,则江山稳固矣。

自从朝廷南渡之后,北方的养马之地全部丢失,大宋想要补充马匹只能靠市易。而能够出售大宋马匹的地方,一是南方的大理;二便是西北的少数民族。

是以,朝廷虽然开辟了八处马市,但最重要的还是岷州宕昌寨经营的马市,只有这里才能购买到,能够同北马不分上下的秦马。大宋三分之一的战马,就是来自于此处。

只是自宕昌寨马场至兴元府一千二百里,从兴元府团纲发运到临安四千八百八十九里,总共六千零八十九里。在这样漫长的马群迁徙路途上,加上沿途环境恶劣,导致每送三匹好马去临安,就要损失其中一匹的程度。

而江南气候炎热,又没有一个宽阔的草原以供马匹奔跑,所以马匹在长江以南地区的寿命要比北面短的多。北方一匹战马大约能用上八、九年,那么在南方就只剩下三、五年了。因此宋军对于马匹的需求量,几乎是南渡之前的一倍之上,但获得的数量却远不如从前。

官家虽然对三衙禁军极为重视,每年从宕昌寨收购的马匹十分之八都要配备给三衙禁军,但依然不能满足三衙禁军的需求。不得已下,官家于绍兴二十四年下令西和州宕昌、阶州峰贴峡两处,每岁起发纲马,自绍兴二十五年开始,循环拨付殿前、马、步三司。

只是,每年茶马司从西和州宕昌购买五千二百匹战马定额,能够活着送到临安的不过4千上下,然后还有剔除那些路上坏了马蹄的马匹,能够补充为禁军坐骑的,也只有一二千之数,这大约和禁军每年淘汰掉的坐骑数量相当。

因此殿前司对于马匹的渴求,比对甲仗的渴望要高的多。而且对于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将领来说,他们更明白一匹良好的坐骑在战场上,就意味着比别人多了一条性命,这可比什么金银珠宝强多了。要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再多的金银珠宝和田宅美人都享受不到了啊。

和那些闭起眼睛认为金国会永远遵守和议的主和派文官们不同,军中大将都认为两国之间和平的越久,金人养精蓄锐积蓄起了足够的力量,就一定会再次南下的。每年从朝廷手中收取200万贯的岁供,怎么也比不上他们自己亲自来江南收取财物赚的多。

作为禁军大将,苗定和李耕都很清楚,一旦金人南下突破长江,他们是不可能不上战场的。虽然他们阻止不了整个禁军的腐化,但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维持自己身边将士的战斗力,他们还是相当乐意去做的。

因此,一确定沈敏确实可能弄得北面的良马,苗定顿时笑容满面的拍了拍身边的扶手道“来,来,沈虞候且坐下说话。老夫不过是找你过来聊一聊,又不是查问案子,你何必如此拘谨。”

李耕虽然没说什么,不过脸上也是缓和了许多,沈敏见盛情难却,也只好在靠近苗定的方凳上坐了下来。

他这边才刚刚坐下,苗定这里已经迫不及待的问道“沈虞候,你给李统制十匹良马赔礼。那么老夫这里,你打算怎么表示?”

沈敏一愣正想站起来说话,苗定却挥手示意他就坐着回话。沈敏见对方这么客气,自然知道自己还是得出点血了。

他虽然明白,在内燃机没有发明的年代,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是无法被其他兵种取代的,不过他却也没有对面这两位将领对马匹这么深的执念。毕竟拥有一个后世灵魂的他更清楚一个真理,农耕民族想要战胜游牧民族,需要的是火药武器而不是一只骑兵。

更何况,已经着手圈占济州岛以为保安军牧场的他,对于几十匹马的损失也并不十分看重,偌大一个济州岛总不可能只养个几百上千匹马的。

于是在衡量了一下面前的局势之后,沈敏就试探的向苗定说道“要不末将也向太尉奉上十匹良马?”

苗定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我这殿前司都虞候,在你眼里就值十匹?”

沈敏的眼皮跳了跳,赶紧改口道“末将一时口误,还请太尉莫怪。末将愿向太尉供奉良马十五匹,还请太尉笑纳。”

苗定和李耕这下都感到满意了,如果是真正上好的良马,在临安起码也要1-2千贯一匹,而想要在偏远的荆湖诸路谋一个下县知县的位置,也就一两百两银子的价钱。可以说,他们两人从沈敏这里敲出25匹良马,起码价值3-5万贯,再大的仇怨也抵不过这许多真金白银啊。

眼下不要说只是游弈军的一个副军使被打了,就是苗定、李耕的亲儿子被打了,这价钱也足够让他们消气了。只是这两名老将听得沈敏这么爽快就拿出25匹良马送人,心里未曾不免起了一些其他心思。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李耕就咳嗽了一声向沈敏说道。

“好,既然沈虞候这么爽快,一会我就让张宁带着金鼐上门,给渤海军的将士赔礼道歉去。今日这事,大家就算揭过了,今后谁也不许再拿这事做什么文章。不知沈虞候怎么说?”

沈敏自然是毫无意见的,他一口气拿出25匹良马来,不就是想要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么。不过他在点头应承之后,又对着苗定请示道“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想向太尉借块地方安置我渤海军这些人员。虽说我渤海军虞候司之后是要迁离临安,但是眼下外地的营地都没定下来,这诸军就迫不及待的把人塞过来,末将确实没地方安置他们啊。”

应该来说,在沈敏眼中的难题,在苗定眼里不过是一句话的是。作为管理整个殿前司营房的都虞候司,安置数百人不过是小事一桩。

但是苗定却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向沈敏问道“营房的事好说,不过老夫倒是有一个疑问。沈虞候既然能够从北面买到良马,应该不会只购买这二、三十匹马吧。原本这是你们渤海军内部的事务,照理说老夫不当问。

不过战马毕竟是朝廷管制的货物,若是渤海军购马自用,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要是往外出售,老夫职责所在,不问个清楚可不成。另外,你渤海军一年打算从北面购买多少马匹。你总要先说个数量出来,老夫才好给你安排一个宽敞一些的地方么。”

“什么渤海军购俄马,这明明是老子自己掏钱买的马。”沈敏下意识的腹诽着,他旋即就明白了过来,这苗太尉大约是盯上了渤海军的马匹,还想着日后再打劫自己一票。

他下意识的咳嗽了几声,方才满面堆笑的说道“太尉说笑了,这买马一事毕竟是朝廷茶马司专营的生意,末将买上几十匹自用也没人会找咱的麻烦,可要是成百上千的去买,这不是和朝廷的律法过不去么,末将岂会如此不知好歹。

再说了,我渤海军新创,也用不了多少马匹,一年有个几十匹代步也就够用了,没必要购置这么多马匹闲置起来。再说了,我渤海军的军需可是要靠自筹解决的,哪有这个财力去购置数百上千匹好马。这战马又是管制品,在国内难以买卖,我渤海军买这么多战马回来,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老实说,从辽东贩卖马匹,还不如从辽东贩卖人参、羊只、皮毛更划算,这些货物运到南方,少则三倍之利,多则十余倍利,这不比贩马强么?”

沈敏向两位太尉说这些,本意不过是想要转移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把目光从马匹贸易转移到走私贸易上,他并不介意多两个合伙人干走私生意。

只是他没有料到,对方对于马匹的执著显然比他预估的要深的多,他话音刚落,李耕已经急不可耐的向他呵斥道“你这娃娃真是不晓事理,要是在战场上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许多钱财做什么?”



第145章 八盘岭大营完

李耕这话说的好有道理,让沈敏居然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这时才发觉,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宋军将领,即便享受了十多年和平,但也并不都是全然腐化堕落的,起码还有人还保留着一点对于金人的警惕之心的。

看到沈敏突然沉寂下去,苗定不由向他释放出了善意道“沈虞候不如先说说,如果殿前司想要从你手中购买辽东的马匹,你打算要价多少?”

沈敏叹了口气,摊开双手回道“这不是开价多少的问题,而是想要向辽东诸胡购买马匹,就要给他们所需要的物资,不是给钱就能买的到这许多马匹的。

而辽东诸胡最想要的物资,莫过于茶、布匹和铠甲兵器。两位太尉大约也很清楚,茶叶买卖是朝廷茶马司垄断的,铠甲兵器是禁止向北面出售的,所以剩下能用于交换马匹的,就只剩下了布匹。

若以麻布去交换马匹,没有3-400匹是换不到一匹马的。而北地的冬天比南方要寒冷的多,这麻布其实不及皮毛保暖,用作内衣也不甚舒适,因此拿麻布去交换马匹,辽东胡人是不肯拿出好马的。

若想要换取能上战场的好马,就得用绸缎、丝绢、棉布这些贵重布料去交换。成换的话,大约七十匹绢可换一匹辽东马。若是想要进行挑选,则就要按照马的好坏进行增减绢的数量了。

运送绢布北上,再运马匹返回,这一趟航程大约起码要3-4个月。现在的海船,最多每船运一纲马,再多就容易增加马匹的损失,末将就是一分钱都不赚,每匹马也要另给30匹绢或120贯的运费。这样算起来,每匹运到长江口的活马,太尉就要支付给末将100匹绢或400贯铜钱才是。”

苗定和李耕听到这个价钱,突然就沉默了下去。沈敏开的价格贵吗?两位军中宿将认为一点都不贵。只要沈敏运回的辽东马确实及的上西马,那么这个价格就是相当划算的。毕竟茶马司在西北购买的藩马就差不多是这个价钱,这还不算从西北送回临安路上的开销和损失呢。

只是两位太尉这时才想起,殿前司根本掏不出这么多钱来。就如沈敏所言,买个几十匹,给自己和身边的元随用用倒也没什么,但是想要给殿前司购买战马,一年没有十纲马就没什么意义。而一纲马50匹,十纲马就是5万匹绢或20万贯铜钱,这样大的数目殿前司自然是挤不出来的,得要上报朝廷拨款才行。

但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官家刚刚说过天下太平,和金人不会发生什么战争,殿前司却向朝廷报告,要增加武备购买马匹,这不是打官家的脸么。

更何况,这买马一向都是文官们管理的事务,如果他们要求拨款自行购买,势必要将马的来源交代出来。以这些文官们的德行,估计马匹还没装上船,北面的金人已经收到风声了。到时候他们不仅得不到马匹,还要背上一个欺瞒朝廷吞没军姿的罪名,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苗定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平静的向着沈敏问道“听你的言语,似乎同辽东胡人已经做过不止一次生意了,想来你总知道哪些胡人需要什么了。要不然你给殿前司出个主意,看看除了兵器铠甲、铜钱之外,我殿前司能拿什么东西去北面换些马匹回来。

我殿前司的钱粮虽然都有定数,但是这么多年的和平持续下来,营中各大仓库里的物料现在却是满满,且殿前司御前军器所的工匠人才济济,只要你想的出来的东西,老夫都可以让他们打造出来。

只要你能替我殿前司每年购置十纲马,今日你那些部下同游弈军起冲突的地方,老夫可以做主划拨给你渤海军。令外,老夫还会调动军士在小教场边上给你修建瓦房,让你那些部下能够有一个安歇之地,你看如何?”

沈敏下意识的抬头看着苗定,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太尉的意思是,让末将动用军器所的工匠做事,只要一年能赚到500匹马?敢问太尉,这军器所究竟有多少工匠?”

苗定沉吟了片刻后答道“殿前司名册上有名字的大约为一千余人,若是加上名册上所无的罪军、劳役和学徒,大约总有个三、四千人吧。当然,这些工匠并不在一处,本营内约有千余人…”

20万贯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如果用五万匹棉布替换五万匹绢的话,这倒也不是什么难题了。而能够动用御前军器所的工匠打造器具,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相当有诱惑力的建议。

仅仅思考了片刻,沈敏就断然答应道“只要太尉能够调拨300工匠给末将,然后准予末将动用殿前司储藏的物料,末将倒是愿意竭力一试,不过这些工匠还请准许末将挑一挑。”

苗定也是有些诧异于沈敏决断的迅速,不过想起宫内某人对他的告诫,他心里又很快释然了。也是,要不是这位年轻人在钱粮之事上的特长,官家也没必要数次召见这样一名出身普通的小使臣了。

李耕对于沈敏的资料了解不多,因此看到他这么爽快的答应下来,他有些不忍的提醒道“沈虞候,这可是每年500匹的数量,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易。”

苗定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旋即笑着说道“不过一年20万贯的事,沈虞候若是连这样的数目都要发愁,恐怕这渤海军的都虞候也要难为了。”

沈敏看了看两人,也是笑容满面的说道“只要苗太尉允诺末将的条件不变,那么末将一定不会让两位太尉失望的…”

张宁、周虎臣等游弈军将领守在都虞候司衙门的大堂前,等待着本军统制和主管都虞候司的苗太尉交涉妥当。这一刻他们已经不将沈敏放在眼中了,既然那些围观的殿前司将士已经被驱散,这军中的事务自然就得按照他们熟悉的程序进行了。

这苗太尉即便不看李统制的面子,也得看马帅成太尉的面子吧。一个连营盘都没有的渤海军,有什么资格同他们游弈军掰手。而且在军中煽动军士闹事,本就是一项大忌,就算苗太尉不脱了这沈敏的官服,打上十几二十军棍,略施薄惩也不为过啊。

张宁等人一边看着堂内的动静,一边小声讨论着沈敏会有什么下场,金鼐还在边上破拳擦掌,口中念念不忘的念叨着,就算打了沈敏军棍也不算完,他必要令对方知道自己的金字是怎么写的。

只是他们满心的期待终究还是破产了,就在众人站的有些脚酸时,堂内终于有了一些动静。只是他们接下来看到的场景,令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沈敏笑容满面的跟在苗、李两位太尉身后从内堂走了出来,完全没有被两位太尉教训过的样子。且更让张宁等人感到崩溃的是,两位太尉居然对沈敏也是有说有笑的,宛如对待自家的后辈一般。

之前还气势汹汹想要找沈敏算账的金鼐,看到这一幕后,顿时收敛起了脸上忿忿不平的神情,悄悄的向后退了两步,躲到了同僚们的身后去了。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本军统制不站在他这一边的话,他对于沈敏基本就是束手无策了。

只是有些事并不是他想躲就能躲的掉的,就好像从前秦太师在世时,军中得罪了他的人,就算能逃离殿前司,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而今日的形势则是反了过来,他想躲又能躲去什么地方呢。

随着苗定在公案后坐下,李耕在他右手下方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苗定便让自己的元随把张宁等人叫上了堂。张宁等人上堂后,连头也不敢抬起,毕竟沈敏在堂前站立的地方,已经说明了苗太尉并无半点问罪于他的意思,那么接下来受罚的自然是他们了。

果然不出张宁等人所料,苗定一开口就把斗殴的责任戴在了游弈军的头上,在训斥了他们这些游弈军将领一通之后,接着就发出了对众人处罚的命令。令张宁等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受肉刑的只有金鼐一人而已,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听到自己要被责打10下脊杖,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屈辱的金鼐,顿时不管不顾的向苗定恳求道“…太尉就算不看已故秦太师的面子,也请看在成太尉的面上,饶小将一回吧。”

张宁等人都诧异的转头看向了金鼐,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位是捐官出身,可平日里这位在军中横行霸道的,怎么看都有几分街头泼皮的气势。看在秦太师和成太尉的面子上,大家也就容忍了这位的做派,军中也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混混。

但是在上官当众下达了处罚命令之后,还从来没有像金鼐这样的瓜怂跳出来求饶的。而且,你求饶归求饶,扯什么秦太师和前任游弈军统制,这不是借势压人么。没看见现任的李太尉就坐在边上么,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苗定不过就是想要走个过场,毕竟有数百人围观,这事肯定是要有个结果的,否则军法岂不是成了笑话。看在李耕的面子上,他连挑起事端的金鼐也不过才要求打上十棍而已。

但是,金鼐当着众人说出这等话语,就让他没法下台了,他不由冷冷呵斥道“马帅什么时候管得到我们殿司了,你难道不知朝廷有严令,严禁三衙将官私下交接的吗?光凭你这句话,老夫今日就能当堂打死你。来人,脱了他的官服,打他三十脊杖…”



第146章 济州来人

虽说陈康伯曾经担任过提举江东常平茶盐一职,但是对于官家让他观看的《论劳动和财富之间的联系》一文,还是只能看懂个大概而已。

虽然这篇文章没有什么文采,只是以市井之言写就,估计刚刚开蒙的学童也能写出这样直白的文字。但是在这浅显的文字后面,所蕴藏的理论却连他这个担任过户部官职的老臣都需要反复斟酌才能理解一二,这还是文章中加了许多辅助符号能够让人更容易理解的状况下,这让他颇为心惊。

一向在官家面前谨言慎行的他,在合上面前的册子后,也忍不住抬头向站在窗口观望楼外景致的赵构出声说道“老臣以为,姑且不论这册子中研究的各项问题是否属实,不过眼下户部的各位官员,恐怕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的。

陛下问他们,恐怕也只能挑些文字和语句上的毛病。能够评价这篇文章内容的,臣以为本朝大约只有李仲永有这个能力了。”

赵构转过身来,望着陈康伯沉默良久,终究没再说及其他。接下来他便岔开了话题,谈论了一些朝中事务后,就结束了这次召对。

当张去为送陈康伯下楼重新返回凌虚阁三层时,一只手按在书册上站在案前发呆的赵构,突然出声向他问道“这些天沈三郎都干了些什么?”

张去为马上从官家身上收回了目光,低着头恭顺的把沈敏这些天的行踪都报告了一遍,“…昨日他去八盘岭大营接收人手,还一度同游弈军的将士发生了冲突…”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构立刻出声打断道“这件事细细的说一遍。”

张去为稍稍回忆了下皇城司的汇报,接下来就截取了对沈敏稍稍有利的情节说上了一遍。赵构听完后神情却明显的轻松了许多,面带笑意的说道“朕还以为三郎是个少年老成的,却不料他只是在朕面前如此做派。不过这样也好,少年人么,怎么能够没有一点朝气。后来呢?这事是怎么处置的?”

跟在官家身边这么久,张去为自然听得出官家这段话语里的轻松之意,显然官家对于沈敏第一天入营就和殿前司发生冲突是乐见的。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就明白了官家的心意,官家这是希望沈敏不要和军中同僚一团和气啊。

也是,在风波亭之后,官家用人要么是有才而无德,要么是有德而无才,再也不肯用那些才德兼备之士了。又有才能又能团结同僚的臣属,在官家眼中就是第二个岳飞啊。岳飞在民间的声望越好,官家就越不想听到个岳字,去年连岳州都改名叫纯州了,可见官家对于岳飞的心结有多深了。

张去为一边思考着要让人提点一下沈敏,一边则简单的把苗定处理这桩冲突的过程向官家做了个汇报。赵构听完后,点了点头道“沈三郎能够守住分寸,这很好;李耕虽然治下不力,不过不护短倒也可取;苗定能够及时把事态控制住,还是做得不错的。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另外你找个时间给存中吹吹风,说朕是要他在殿前司内提拔一些新人,但也没让他亏待那些老人啊,他这不是给朕脸上抹黑么。”

张去为赶紧点头应承道“是,陛下。臣一定会好好向杨都指挥使传达陛下的意思的…”

赵构想了想又问道“李椿年现在在做什么,皇城司已经打听到了么?”

张去为道“回陛下,李仲永眼下还停留在兰溪,派出的察事称,当地一些大户正挽留李仲永在当地修建一所书院,因此一直没有动身返回乡里。”

“这倒也好,兰溪距离临安不远,坐船不过几日的功夫,嗯,你替朕拟诏…”赵构突然停下摇了摇头,“这样动静还是大了些,你找个办事谨慎一些的内侍,带一份抄件去兰溪给李仲永,让他给出些意见。这事要办得悄悄的,别把这册子里的内容张扬了出去。”

张去为再次应承之后,赵构随即又说道“三郎那边,你也去和他碰一碰面,让他拿个章程出来。”

张去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的问道“陛下要的章程是?”

赵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自然是这个开办期货市场的章程,难道朕还会有别的事要他去办吗…”

沈敏这边从殿前司大营返回之后,就立刻忙碌了起来。他一边让沈正礼从湖州刘家召回保安社派出的工匠,一边又从亲卫中挑选出张权、朱久等几人。他要求这些亲卫前往殿前司,以监督渤海军营盘修建事务为名,对那些被他接收的殿前司老军及殿前司大营内现存的工匠进行一个摸底调查。

虽然大家从殿前司大营内全身而退,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齐彦河等人却还是感觉有些不忿。听到沈敏让张权、朱久等人去殿前司挑选工匠人手,齐彦河不由跑来向沈敏劝说道“三郎哥哥,你让张权、朱久几位兄弟去殿前司,莫非是真要履行和那个什么太尉定下来的约定么?”

沈敏一边伏在在案上批阅着从各地传来的文件,大多是关于济民社的事务。一边头也不抬的对气愤不已的齐彦河说道“那是苗太尉,人家好歹也是殿前司排行第四的实权人物,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什么太尉了,你这也太无礼了。”

齐彦河不以为然的回道“这殿前司又管不到咱,我干嘛要尊重殿前司的什么太尉。再说了,这明明是那些殿前司将兵先向我们挑的衅,怎么现在打他们一顿军棍就算了,我们却要给这什么太尉赚钱买马去,这不是太欺负人了吗?”

沈敏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双手抱拳在胸前交叉向后一靠,然后抬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齐彦河说道“你居然都会跑来跟我叫委屈了,这还真是难得一见。不过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忘记了问你。这游弈军的人去驱赶那些老军的时候,为什么是你先冲上去动的手啊?”

齐彦河眨了眨眼睛,装傻充愣的回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三郎哥哥你说的吗?这些游弈军欺人太甚,废弃掉的马厩都不肯让军中同袍的家眷借来避避雨,我才遵照三郎哥哥的教诲冲上去的。”

沈敏摇了摇头说道“见义勇为,你也得看地方啊。在殿前司的大营里,和殿前司的将士斗殴,你觉得自己是以一敌万的勇士吗?今后遇到这种事情,你得先想清楚了再上…”

齐彦河听着沈敏絮叨了半天,依然还是振振有词的反驳道“这要是想清楚了,谁还敢上啊。这打架不就是趁着血气涌上来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找准领头的狠狠揍上一通,把其他人吓住就算,吓不住就完的事么。”

沈敏觉得自己这是吃饱了撑着,才会教齐彦河做事要多加考虑,他不由有气无力的向他挥手赶人道“算了,你还是给我下去吧,别站在这里给我添堵,我还一大堆事情没办的,没空和你瞎掰…”

齐彦河虽然在沈敏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出来时依然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而已。出了院子,他遇到了沈正礼带了一个人过来,一边向他行礼,一边热情的向他打听道“齐家二郎,三郎现在可还有空?”

齐彦河背着手打量了两人一通,便颇不客气的说道“在是在的,但是三郎哥哥正忙着呢,你们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别去打搅他了。”

说罢,齐彦河就扬长而去了,站在沈正礼身后的人不由笑着说道“齐将军的弟弟长的还真是高大,不过他现在都认不出我了,这还真让人伤心啊。”

沈正礼对着这名中年拱手说道“李副将要不要先同齐二郎聊一聊,我去把他叫回来好了。”

这名穿着一身短衣打扮,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却摇了摇头道“还是先去见了三郎,把齐将军交代的公事先办了吧。再说了,齐将军托我给二郎带的东西我也没带在身上,等见完了三郎再去见他吧…”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距离朝鲜半岛东南300余里的济州岛西北海岸上,一行百余人的队伍正向着不远处的港口小城走去,这座小城正是高丽济州府的府城耽罗县。

这只队伍走到县城门口时,很快就有官吏出城接洽,然后便带着队伍进入了这座夯土墙围成的县城。队伍在县内的客栈驻扎下来之后,队中首领王子付环就带着十余从人前去拜访本城的通判宋召去了。

星主、王子、徒内,乃是新罗时期给与耽罗国统治者的封号,虽然高丽吞并了耽罗国,并将耽罗改为了济州府,也依然没有改变这些本地统治者在岛上的地位。

当然,在高丽人看来,就算是本地受封爵位的土人,也依然改变不了岛夷的出身。因此听到王子付环前来拜访自己,通判宋召也只是让其坐在了廊下和自己对话。

宋召对于王子付环一如既往的傲慢,连寒暄都不寒暄几句,就直截了当的对着他呵斥道“付王子,你们将本岛南面的港口租给宋人究竟是什么用意?为什么之前都不向府城请示,崔府使对此甚为生气,这才让我召集你们过来问话。可为何只有你一人过来,星主为何不来…”



第147章 济州惊变一

付环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先撇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某位亲随,方才开口对坐在堂屋里的济州通判宋召赔笑着说道“通判莫非忘记了吗?去年中秋时,下官送节礼时,已经向你汇报过了,有几名宋商想要在南边借一块地方晒鱼干,他们还通过我向大人送上了100匹绢和50匹棉布,大人你当时可没有反对啊。”

“哦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胡说八道,本官只是同意他们可以上岸晒鱼干,什么时候同意那些宋人可以在陆地上建房子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把本官拖下水了?”

付环赶紧摆手说道“下官岂敢拖通判下水,只是想要向通判您说明,这宋人既然要上岸晒鱼干,自然就要有个储藏鱼干的仓库和人员住宿的地方。既然准了宋人上岸晒鱼,就不能不准他们上岸修房子啊,这是常理啊。”

虽然宋召心里并不觉得对方没有道理,但他却在口头上恐吓道“本官不知道你这所谓的常理。总而言之,崔府君已经发话了,最多让这些宋人借用到今年底,入冬之后他们还不离开,就要抓他们下牢房。要是到时闹出了什么事端来,你和星主也脱不了干系。”

付环顿时为难的说道“通判,那些出海的宋人水手一向蛮横的紧,就算没理尚且要找点事情出来,眼下他们占着理,岂肯就这么被我们赶下海去。要不然,州府赔偿些钱物给他们,算是偿还了他们修建房子的费用,这样下官才好出头同宋人分说啊。”

济州岛虽然地方广阔,土地也算肥沃,但是岛上缺乏矿藏,且远离大陆,除了不值钱的柑橘和乡马之外,还真拿不出什么钱物。宋召在此地搜刮一年,都没有他去年收到宋人的一次礼物价值高。

想到要把宋人赶出岛去,等于自己损失了一处进项,这已经够让他感到惋惜的了,现在付环居然还想让他出钱赔偿宋人的损失,这真是想都别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这可是崔府君亲自下的命令,要把那些宋人赶下海去。本官能够把你们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不受牵连,已经算是看着你们往日对我的恭敬态度上了,你们如何还敢替宋人提什么请求。宋人的水手再凶悍,难道还能比得上我高丽武士的威武吗?”

付环苦笑着看着房内的通判道“不管是大宋的水手,还是高丽的武士,我们都得罪不起啊。若是通判非要下令赶走那些宋人,除非请给下官派一队高丽武士,否则下官是无能无力的。还有,这崔府君究竟为何对宋人如此充满戒心?之前他不是还招揽那些宋商来济州岛贸易的么?”

宋召一边拿着团扇扇着,一边摇头说道“崔府君招揽那些宋商过来贸易,是想宋人能携带本地缺乏的布匹、铁器等货物过来岛上,解决本岛某些物资困乏的问题。顺便从他们身上收取些商税,以补贴州府的财用。

但是现在南边的那些宋人,既不肯向州府交税,还开始修建房子想要长久住下,这不是想要侵占我高丽的领土了吗?崔府君担心这里发生的事情传回大陆去,到时被大王责罚,再要他在济州府驻守下去怎么办?原本他干完今年,就能调回都城去担任美职了。

另外,你难道不知道皇统八年发生的事了吗?”

付环一时有些纳闷,望着宋召连连摇头道“下官并不知皇统八年发生了什么,还请通判明示。”

“真是不关心国事的岛夷。”宋召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不过他口中却简单的说道“皇统八年,有高丽人李深、智之用与宋人张喆合谋,献了我高丽国地图给宋朝的太师秦桧。

这些逆贼胆大妄为,居然请求宋朝出兵吞并我高丽。如果不是对我朝颇有忠心的宋朝商人林大听闻此事,跑来高丽告发于朝廷,我朝上下还全然被蒙蔽而不知呢。事发之后,大王下令逮捕了李深等三人,最终李、智死于狱中,而张喆被处死。这桩事情才消停下来。

你想,这事才过去了八年不到,崔府君怎么能够不担心,这些宋人占了济州岛的土地不走,说不定就是宋人想要再次吞并我高丽领土的阴谋呢…哇,外面怎么打起雷来了。”

宋召下意识的抬头向屋外望去,但是外面依然阳光明媚,看不到一点乌云遮蔽天空的样子。只是此时又响起了一阵雷声,他这才听出来,雷声似乎并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来自于西面的港口。

于是他不由屏息凝神侧耳听去,果然再次从西面码头处传来了第三次巨响,不过这一次他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这巨大的响声似乎又不大像他往日曾经听到过的夏日惊雷。

“你做什么,怎么敢随便进本官的堂屋。”宋召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一个身影突然从院子里冲了过来,这个无礼的岛夷居然连鞋子都没脱,这不由引起了他的恼怒,顿时出声呵斥道。不过当他看到对方手中持有的滴血短刃,突然就吓的住了嘴,拼命伸张双脚向后方滑去。

就在宋召试图去抓取挂在墙上的宝剑时,一张漂亮的漆器方案突然向他的脑后飞了过来,宋召下意识的一躲,这张小案几便狠狠的砸在了屏风上,整个屏风立刻倒下压在了他的身体上。这重重的一击,顿时让他的脑袋有数秒没有反应。

等到有人抬起屏风,他才清醒了过来,不过此时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感受到脖子上的那股寒气,宋召已经认出了这是自己最爱的宝剑“秋水”。这是高丽大匠所锻造的名刃,取得是“一泓秋水一轮月”之意。

据当初送剑给他的人所言,用这把剑去砍人头,人头掉落时还不知自己已经死亡了。为了验证这个传说,宋召曾经亲自挑选了几名州牢中的罪囚和家中犯错的仆役试刃。虽然没能达到所谓的头落还能说话的地步,但是他确实知道这把宝剑的锋利之处。

因此当这把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后,他顿时就停下了挣扎,嘶哑着嗓子向付环问道“王子这是何意,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坐下慢慢说,何必动用武力呢?而且这里是耽罗城,城中有五百高丽武士,你就算杀了我,你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齐彦冰一脚踩着宋召的背上,一边不快的向付环说道“这高丽官儿鼓噪些什么啊?让他闭嘴,否则老子就一刀砍了他。”

付环还没有说话,他脚下的宋召却又结结巴巴的用宋话说道“原来将军是宋人,高丽和大宋两不侵犯,尔等何故犯我国土,你们大宋是想同我高丽国宣战了吗?”

齐彦冰脚下微微用力,把宋召整个人都按在了地板上无法动弹了,这才慢悠悠的说道“原来你还会说宋话,那么我们倒是可以好好沟通了。你现在应该多想想,怎么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而不是去考虑大宋和高丽是不是开战了…”

宋召顿时感觉自己的背上好似压上了一座大山,连呼吸都无法呼吸了,他立刻识相的闭上了嘴。不一会,他就听到另外一名宋人武士站在门口汇报到,“将军,前后院都已经控制住了,活的抓了19人,有五人想要反抗,当即被我们清理了,现在武器也从箱子里取出来了,接下来该做什么,请将军下命令。”

齐彦冰想都不想就说道“放号炮,让客栈里的人按计划行动起来,去攻打通往港口的西门,迎接沈将军入城。你们把宅里的活人找间房间关起来,在外面堆上柴火和浇上引火的油脂,要是他们敢反抗就一把火烧死他们。付王子,你去监督他们干活去吧…”

付环颇为不忍的看了一眼齐彦冰脚下的宋召,还是赶紧答应了一声下去了。齐彦冰这才放开宋召,把手上的宝剑插回了剑鞘,然后低头看着如死鱼一般躺在地上的宋召说道“我知道你虽然不是济州人,但是家人却都迁居到了济州岛。

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要是你协助我控制住了这座城池,让我军少一些伤亡,那我就放了你和你的家人。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一起乘着火焰飞回高丽国去吧。说吧,你是选生还是死。”

宋召虽然平日里把岛夷和奴仆的生命不放在眼里,但是对于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还是很珍惜的。他双手按着地板,一节节的支起了自己的身体,双眼盯着齐彦冰的鞋尖看了许久,方才泄气的说道“将军想要控制住全城,当务之急是先攻下本城武库和州衙…”

崔陟卿拿着一把宝剑站在州衙前院,一边指挥着州衙的兵丁上墙防卫着,一边则不断的向身边的公吏追问道“宋通判怎么还没有过来,你们究竟有没有通知到他?李兵马使说去武库取了武器就去城头,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中连珍直这个混蛋,带了一队人出去弹压城内的乱民,怎么越平越乱,现在连州衙附近都能听到乱民的叫喊声了…”

不管这位往日以名门高第自诩的济州使有多么风雅,此刻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胡乱叫嚷的他,看起来和街头的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不要说那些公吏不敢靠近这位突然像是发疯了的府君,就连那些州衙的兵丁看着形势不妙,也开始有人偷偷丢下了弓箭武器溜出了州衙。

就在这时,一名兵丁突然冲进了州衙的前院,对着崔陟卿拜倒大哭道“崔府君,船上的人有妖术啊…”



第148章 济州惊变二

“…港口来了三只大船,高都头正打算派小船上去检查,谁知道这些大船不肯接受检查,反而直接冲进了港口。高都头便召集大伙上码头准备抓捕上岸的人员,谁知道这些船上的妖人并没有立刻下船夺取码头,而是在船上放起了妖术…

每次船上冒出一缕青烟后,必爆发出一声霹雳声响,接着不是岸上聚集的人群糜烂一片,就是某处建筑突然倒塌了下来。大伙根本无法对抗这样的妖术,只能纷纷四处躲避。

高都头原说要大家先退守回西门的,但是船上的妖人突然朝着高都头的方向发了一发妖术,把高都头的半个身子都打烂了,大伙便一哄而散了。还请府君尽快派遣人手前往西门,要不然西门也要被那些妖人攻破…”

这名回来报信的高丽武士突然停下了叫嚷,不敢置信的低头看了一眼穿过自己胸口的宝剑,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容狰狞的崔陟卿,嘴里开始不断的冒出血沫,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崔陟卿双手中拿着宝剑在对方的伤口里搅动了几次,眼见的对方再也无力挣扎了,这才飞起一脚把这名跑回来报信的高丽武士踢到在地,看着对方在地上宛如快要死去的牲口一样抽搐时,他才抬头扫视了一眼院子里的兵丁和公吏们大声喊道。

“擅离职守,散布谣言,扰乱军心者,就是这个下场。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哪来的妖术。此人必然是海上贼人派来扰乱我们的奸细,都给我守好州衙的墙头,你们两个去把大门给我关上,再搬些家具来赌上大门。既然是海贼来犯,他们必然不敢在城内逗留到天黑,劫掠一阵也就回海上去了,大家只要守到天黑就安全了…”

就在崔陟卿杀了报信求援的高丽武士,龟缩在坚固的州衙内自保,放弃了守城的职责时。已经夺下了城中武库的齐彦冰,正带着一只人马向着州衙攻来。

在他身边的耽罗王子付环心惊肉跳的看着这只队伍,队伍中只有不到30名宋人武士,倒有100余名高丽降兵。他们抓住了本城通判宋召之后,事情就变得太过顺利了。作为判吏部事崔允仪的儿子崔陟卿,他来济州担任济州使,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平日里除了同岛上的文人聚会之外,基本是万事不理。

因此这济州府的大小公事,正是这位通判大人实际处理的,就连崔陟卿在岛上捞取的财物,也是这位通判大人亲自去操作的。因此耽罗岛上人人皆以为,府君崔陟卿乃是一位仁厚君子,而通判大人则是一位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污吏。

虽然这位宋召通判在岛民眼中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但是在济州官吏眼里却是济州府真正的主人。有了他的协助,他们先是兵不血刃的接收了城中武库,让混入城内的众人换上了武库里的铠甲,这几乎就让他们这只小队伍的武力翻了一倍。

之后他们又在武库遇到了前来支取武器铠甲的济州兵马使,在宋召通判的花言巧语诱骗下,这位兵马使孤身进入了武库,结果自然就被齐彦冰给一刀砍杀了。然后宋召拿着兵马使的人头出门招降兵马使带来的部队,百余人的队伍有一半投降了过来,另一半人看到兵马使的人头后就四散逃亡了。

于是在留下了一些人守卫武库后,他们就带着30名宋人武士和30名高丽武士攻向了州衙,试图制造出更大的混乱。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在路上又遇到了城中都头中连珍直平城中乱民的队伍,双方的人手虽然势均力敌,但是宋人这边用所谓的火绳枪开了几枪之后,中连珍直所带的队伍立刻慌乱了起来,最终在宋召的劝说下,这位岛民出身的高丽武官便带着还没逃走的部下们投降了。

有着宋召和中连珍直两人带路,接下来的路程上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战斗,路上遇到的兵丁不是闻风而降,就是丢下武器跑入了小巷之中。于是他们这只军队从武库打到州衙,非但没有减员,反而足足增长了一倍人数。

这样诡异的状况,不仅让付环心里嘀咕着,就是宋召心里也是极为不安的。中连珍直好歹还是个岛民出身,有着取信于这些宋人的基础。而他却是一个纯正的高丽人,还是被岛民所痛恨的贪官污吏,眼下他手下的高丽武士还超过了那些宋人近3倍的数量,这个时候如果引起了宋人的猜疑,他估计自己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作为一个已经投降的高丽官吏,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对于这些高丽武士发号施令的合法权力,这些人听从自己,无非就是为了保命和自己过去的积威所致。宋召很清楚,要是宋人进攻州衙失败,不要说事后朝廷饶不了他,就是州衙内的上官崔陟卿也要撕碎了他不可。

因此他今后想要好好活下去,并活的好一些,最好还是协助宋人攻下州衙,释去宋人对于自己的猜忌为好。而如果能够让崔陟卿也活着投降宋人,那么他就不是这次宋人入侵济州府最大罪臣了。高丽上下一定会把目光盯在名门子弟崔陟卿身上,这样一来他的罪责不免就减轻了许多。

于是再看到州衙大门之后,宋召终于横下了心来,走到齐彦冰面前请求道“齐将军,我们虽然一路上招降了这些高丽武士,但这些人不过是迫于形势投降于我们,如果不坚定他们对于大宋的忠诚,下官担心他们会在战斗僵持的时候出现反复之心。

因此还请齐将军准许,把这些高丽军士分为三部轮番进攻,令先降者督促后降者作战,将军率领的本部将士压阵。则这些高丽军士为保自己性命,必不敢再心生犹豫,只能一心为将军作战了。”

齐彦冰一手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着,一边颇为满意的看着主动为自己出谋划策的高丽通判,他这时才发觉沈三郎为何总是要求他们善待俘虏了。是啊,要是俘虏们都有这位高丽通判的觉悟,就算是偌大的高丽国他也是有信心打下来的。

他沉吟了片刻,就点了点头说道“宋通判这个主意的确深得我心,那么就由你和中连珍直两人整理带领这只部队。顺便告诉他们,按照我们保安社的规矩,打下州衙之后,里面的财物会分为十份,其中三分上交,一分作为死伤战士的抚恤,四分军中上下均分,一分给与先登墙头者,一分给与先破州衙的队伍。但,战斗未结束之前敢于私掠者,斩。”

宋召听了齐彦冰的许诺,更是大喜的说道“若是将军肯将州衙的财物分赏给众将士,他们就更不会生起反复之心了…”

如何打击一只军队的士气,那么无疑是之前的同伴变成了对面的敌人,特别是这只军队还被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建筑中。济州府衙虽然修建的犹如一座小城,但是当外城都没守住时,这座小城几乎是不太可能保全的。

更何况,现在州衙内的最高指挥者,几乎快要变成一个疯子了,自从城外的宋通判把兵马使的人头丢进了院子,声称攻打本城的不是什么海贼而是大宋的军队之后,崔府君就开始有些精神错乱了。

他时而拿着宝剑怒骂,要冲出去同叛贼宋通判同归于尽;时而拿着宝剑逼迫院内看到的众人,要求他们发誓同州衙共存亡,做高丽的忠臣;时而又要众人把干柴、油脂堆放到库房周边,声称要点火,也绝不便宜了外面这些盗贼。

本就因为宋通判在外面的劝说而心神不宁的守军,现在又摊上了这样一个发疯的上司,州衙的守军自然是士气大堕。若不是济州是个岛屿,州衙的守军觉得自己就是逃出了城,也游不回大陆去,估计这州衙也是守不下去了。

而和这些州衙守军相比,外面的高丽降军虽然士气不高,但是在攻破州衙的财物赏赐激励下,和身后督战队的威慑下,倒是慢慢激发出了杀戮的。此时的高丽军和宋军一样,同样重视弓弩的训练。依靠城墙居高临下的射击虽然有些优势,但是当宋召和中连珍直把弓手分为两队轮换覆盖射击墙头之后,进攻的高丽降军很快就攻上了墙头。

当第一个高丽降军站上了州衙的墙头后,本就没有什么战意的守军立刻就有人高喊着“败了,败了。”然后丢下了武器,跳下墙头逃命去了。指挥前院守军的两名低阶武官,此刻想要找崔陟卿出来鼓舞士气时,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府君大人已经从前院消失了。

看着府衙大门被撞的摇摇欲坠,而大部分士兵都掉头往后院奔跑逃亡的情形。这两名低阶武官也是心灰意懒的丢下了武器,带着身边的几名亲信向攻入州衙的宋召、中连珍直投降了。

在齐彦冰派出的小股部队接应下,沈师的部下很快就占据了码头和西门,沈师上岸后就带着一队人马直接攻向了城中,在州衙前同齐彦冰胜利会师了。看着州衙洞开的大门,他忍不住就向齐彦冰夸奖道“怪不得三郎常说齐大郎有开拓之能,想不到你带了不到百人,就已经把济州府给打下来了,真是白白让我担心了这么久。”

就在齐彦冰谦虚推辞之际,宋召已经拉着一人从州衙内走了出来,朝着这边喜出望外的大喊道“齐将军,崔府君降了…”



第149章 修改计划

临安左藏桥洪宅南院的一间花厅内,听完了从济州岛赶来的李三奇的汇报,沈敏不紧不慢的问道“所以,因为那个济州守的驱逐威胁,二哥就决定先下手为强,趁着这位高丽太守还没有集结起军队,联合岛上对高丽人不满的土著对济州府出兵了?”

李三奇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回道“推算时间的话,进攻济州府的日子,大约也就在这一两天内了。”

沈敏抬头注视着李三奇问道“既然二哥都已经出兵了,那么他派你过来,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虽然这比我拟定的计划提前了一些,不过现在他才是济州方向的主事者,根据环境因素的变化对计划进行适当的变更,这是他的权力,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李三奇只是沉默了片刻就为上官辩解道“可是三郎君,二郎君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虽然耽罗国臣服朝鲜半岛的时间已有三、四百年,但高丽人改耽罗国为济州府的时间还不到八年。

自从耽罗国改为济州府之后,高丽不但把济州岛当成了国内罪犯的流放之地,从高丽国内派往济州岛的官吏更是对岛上土著横征暴敛,大肆侵吞岛民的土地。因此当我们提出向这些岛民租借土地的建议后,他们反过来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让我们帮助他们赶走高丽人。作为回报,他们愿意接受大宋的保护。”

“真他妈愚蠢,我已经警告你们多少次了,不要以大宋的名义干任何事,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现在保安社已经可以替大宋在海外做主了吗?”沈敏重重的把茶盏放在了桌上,看起来极为恼火。

李三奇赶紧低下头道“我们这么多人在济州岛修建港口和定居点,根本没办法控制住他们在同岛民的交流中不透露自己的身份。

三郎君你是知道的,过去大家是海盗,所以不管到哪里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大家既然已经成为了大宋的官军,上岸之后自然是要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海外之人也能对我们尊敬几分。

二郎君觉得,反正这个秘密又保守不住,就干脆向那些岛民的首领坦白了。也正因为告诉了那些岛民我们的身份,所以那些岛民才会积极的协助我们…”

沈敏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辩解道,“被人误以为我们是宋军,和我们打着宋军的旗号做事,这是一回事吗?二哥不明白,齐大郎也不明白这一点吗?他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已经管不了他了?”

李三奇赶紧起身拜倒行礼道“齐正将绝没有这个意思,属下这次出发前,齐正将还反复叮嘱属下,要把济州发生的变故完完整整的向三郎君做一个汇报,并请三郎君给与接下来的指导。”

沈敏注视着李三奇的背部良久,差不多快有半刻钟之后,他才轻轻叩击面前的长案说道“罢了,起来吧。这事也不能只怪大郎,二哥初任一方,恐怕也是想要快些做点成绩出来,这才会这么焦虑的出手。

但是这样一来,原先的计划就等于是作废了。我原本打算,以日本人为主力,连续骚扰高丽沿海地区,先削弱高丽的海防,然后再趁着高丽难以兼顾海外的济州府,以驱逐倭寇的名义吞并济州岛。

如今这次序一错,就变成了我保安军顶在了前面,倒是要让那些日本人在边上占便宜了。”

李三奇起身坐回座位上,才发觉背后的衣物有些发黏,他此时也顾不上这点不适了,转而继续为两位上官辩解道“二郎君和齐正将都以为,高丽国虽大,但是海上的力量却远不及我。只要不让高丽人渡海登岛,他们对于济州岛的失陷就无能为也。只要挫败一两次高丽人的海上进攻,他们终究会放弃收回济州岛的打算的。只要我们占住了济州岛,想来朝廷也不会把这片土地再还给高丽人吧。”

沈敏撇了一眼李三奇,收敛起了情绪,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在下判断之前,你们好歹也要先搞清楚大宋官员正确的反应,而不是拿想当然来作为判断的依据。

被这些大宋官员视为正人君子的司马温公,可以把大宋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开拓的数千里疆土送给西夏,可以为了党争而翻定案杀害无辜百姓。今日的这位官家,为了偏安南方,连能够保卫大宋的大将都能砍了,以换取同金人的和平。

你们觉得,这个朝廷会为了一个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海外荒岛,而同高丽交恶?我看,当高丽使臣抵达临安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些官员对我们保安军下手的时候了。大宋可不需要一只无法管束的军队,他们要的只是听话的看门狗。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你们乱下什么决定?”

李三奇感觉自己耳后有些发痒,不过他很快便诚恳的说道“齐正将知道,若论大势走向,谁也不及三郎君,所以才让我过来向三郎君汇报,请求三郎君给与接下来的指导。”

沈敏看了对方一眼,接着便闭目沉思良久,约莫一刻钟后方才睁开眼睛说道“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就该连十五也做了。明日你便赶回济州岛去,告诉二哥和齐大郎,立刻切断高丽和大宋之间的航路,不管是高丽船还是大宋的船,都只能在济州岛进行交易,不许他们在高丽、大宋两地之间直航。

另外,前往日本的船只要领取我保安社的红旗,无红旗者不得前往日本贸易,红旗数量暂定为120艘,60面给与宋人,30面给与济民社,30面留给保安社。贸易红旗由济州府发放,每年审核一次船主的贸易资格。

断绝了高丽同大宋之间的海上航道,不过是暂时之策,迟早那些高丽人还会找到通往前来大宋的方式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主动出击,在今年秋季对高丽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海上袭击。这次袭击的目的只有一个,破坏高丽半岛南方的港口和造船厂,消灭高丽海上的有生力量。

不管高丽王对于我们占据济州岛存在什么样的的反应,只要先消灭了高丽的海上力量,接下来不管高丽想做什么选择,他们的军队都是飞不到济州岛上来的。那么我们就有时间整合济州岛上的势力,从而把这个岛屿变成保安社的北面据点了。”

李三奇面露为难之色的回道“可是三郎君,济州府这边,我们最多只能调动15艘船,1200军力。就算联络上那些日本武士,也不过增加八、九百人,而且他们的船只根本无法用于海战。这样的力量又要突袭高丽人的港口和造船厂,又要围歼高丽人的水军,恐怕有些困难啊。”

沈敏却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自会写信给大哥,让他调动台湾舰队北上协助你们的,不过这一次作战的经费,还是要算在你们济州军的身上的。

另外,回去之后告诉齐大郎,让他招募日本人分成百人以下的小队,在我们集结舰队力量之前,对高丽半岛沿海进行骚扰作战。务必让高丽人处处设防,疲于奔命,为舰队突袭港口、歼灭高丽海军创造条件。

本次作战中抓获的高丽百姓,除了工匠和水手之外,其他人要么送去四国岛挖矿,要么送往南洋开垦荒地,不许安置在济州、琉球和台湾三岛。明白了吗?”

李三奇连连点头道“请三郎君放心,我一定会完完整整的把您的计划传达给二郎君和齐正将的。不过,三郎君以为这场袭击定于秋季何时较好?”

沈敏略一思索就答道“6、7、8月是台风多发季节,因此作战时间最好定于9、10两月之间,11月差不多就该收尾了。

此外,师出不可无名。我记得有海商跟我提过,绍兴十八年高丽国内曾经发生过一起案件,说是一位宋商和几名高丽人向大宋献高丽地图,要引大宋水军攻取高丽。

你回去之后,让二郎以大宋保安军的名义质疑这一案件。就说这是一起冤案,乃是有人贪图这位宋商的宝货,所以勾结高丽贪官污蔑于这位宋商。

现在我保安军接到了这位宋商后人的告诉,根据我们保安军的调查,所谓献图完全是无稽之谈。因此要求一,高丽朝廷释放被冤枉的宋商,死了的话送回尸骸,归还这位宋商的家产,并对其后人进行赔偿。

要求二,惩办当日诬告宋商的人员和审案的官吏,并以高丽王的名义下发诏书,澄清冤情并对被冤宋商后人进行道歉。

要求三,赔偿我保安军此次出征军费三百万贯,并同意耽罗复国,不许再以武力欺凌耽罗国。我大宋保安军将对耽罗国的内政外交进行指导,直到耽罗国能够自立为止。”

李三奇感觉脑子有些发晕,他吞了一口口水,呆呆的看着沈敏道“三郎君提的条件固然对我们有利,不过这样苛刻的条件,高丽人会接受吗?”

沈敏说了这么久,正觉得有些口渴,他一边从炭炉上倒了些热水,一边则漫不经心的说道“要求合不合理,不在于要求的内容是什么,而在于提要求的是谁。

如果你们接下来这仗能够大获全胜,把高丽南部搅个天翻地覆,我们提出再怎么荒唐的要求,高丽王也会好好考虑的。但假如你们被人家给轻易击退了,就算我们向高丽王俯首称臣,他也觉得我们这是在挑衅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三奇思考了一会,立刻恍然大悟的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三郎君平日里说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第150章 陈府一

翌日,昨日才抵达临安的李三奇就踏上了回程的道路,他之前还想着这次要好好瞧一瞧临安的繁华,这美梦算是破产了。不过即便是如此,他却不敢有什么怨言。

像他这般的社中老人都知道,保安社内得罪了谁也别得罪三郎,别看平日里三郎一脸和蔼可亲的模样,而其他头领个个脾气都不怎么好,似乎看起来三郎更软弱可欺一些。

但是保安社初起时,东南海上三伙巨盗,却有两伙为三郎所灭。其中一伙盗贼失败后试图远离台湾海峡,抛弃了地盘一路逃到了吕宋岛去,若是按照海盗们旧日的规则,保安社这时就应该放他们一马了。但是这位三郎君却力排众议,独自带船追杀了下去,在吕宋岛附近消灭了逃亡的海盗,完全没有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

海上的盗贼们意识到,即便是茫茫大海也无法阻挡保安社的追杀后,要么金盆洗手不干了,要么就远离了台湾海峡跑去了南洋讨生活。而东南海上最后一伙较大的盗贼,则干脆投降了保安社。

可以说,保安社能够在短短数年里控制住东南海上的秩序,除了海商们成群结队出行,导致小伙盗贼失去了生存空间外,保安社这种毫不留情的斗争,也是东南沿海的海盗们不得不服从于保安社的命令缘由。

之后三郎君又制定了社内的诸多制度,把东南海域分为数块控制区,要求各部不得越界,并控制本区的海上秩序,从而彻底压制住了海盗们为了地盘互相攻击的习气,令保安社内部始终保持了一个较强的凝聚力,使得众人对于三郎君是又敬又畏。

李三奇就很明白,虽然二郎君和齐正将眼下是济州军的头领,但只要三郎君一声令下,济州军根本就不可能听从这两人。也许齐正将还能指挥的动几名心腹,但是他们肯定命令不动那些船长。

因为在保安社的体制下,这些船只只是调拨给各区域的头领使用,而船上的一切则归船长负责。船长的任免由总社核准下令,每一位船长都享有不经司法审判不得定罪的权力。而对于船长的审判,必须有不少于两名船长在场,方才视为合法之审判。

按照保安社的规定,航行年限超过10年,航行里程超过1万里,领导一艘2千石以上船只完成过三次东、西洋航行的船首,才能被授予船长的资格。至今为止,保安社拥有船长资格的人数也才不到120人,而这些人每年有半数在台湾岛休息。不是他们不想出海,而是没有这么多适合他们驾驶的大船。

这些人即便待在岸上,每年也能从社内领取半薪。而那些出海的船长,除了领取全薪之外,还享有座舰一年收益5的福利。于是,各区域的头领们受制于手下的船长,而船长们又受制于岸上等待他们犯错的同僚,最终总社的海事局和船长联合公会控制着海上的一切事务。

而整个社内只有三郎君才能保证,给中下阶层的水手一条晋升到船长的道路。那些头领们对于这种束缚住自己权力的镣铐,天生就抱有不满。因此,海事局和船长们,包括那些中下阶层的水手们,天然是拥护三郎君的。

保安社作为一只海上力量,失去了船长和水手们的效忠,基本就等于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肥羊了。更不用提,台湾岛上最强大的一只民兵力量,同样是归属于这位三郎君名下的。因此任何背叛了保安社的头领,到头来只会等来毁灭的降临而已。

就算是齐正将这样的强人,能够笼络到的也不过是一些陆上的将领罢了,没有那个船长会背叛自己的利益,也没有那个船长敢于违背自己手下水手们的意愿。这就是为什么,社内的那些头领们一经达成了同朝廷的协议,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三郎君送去大陆了,因为没人愿意有这样一个强人压在自己头上,特别是这个男人还这么年轻。

就像李三奇对于自己的上司齐彦冰充满了敬畏一般,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上司每每提及三郎君时,隐隐蕴藏的敬畏之情,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敢在三郎君面前抱有怨言的原因。

看到运河码头上的船只,李三奇躬身对着沈敏恭顺的请示道“三郎君可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二郎君和齐正将的吗?”

沈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替我向二哥问好,让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至于齐大郎么,告诉他不要多事,好好协助我二哥,尽快吧岛上的马场给我建设起来。”

李三奇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随即头也不抬的回道“遵命,三郎。”

王之荀这日蒙陈康伯所召,便丢下报社事务匆匆赶去清河坊的陈宅。陈康伯次子陈安节出面接待了他,并带着他走入了后宅池边的小榭之中。穿过了小榭外面垂挂遮挡蚊虫的纱障,王之荀才发觉小榭内已经坐着了一人。

他不由有些惊讶的问道“孙兄,你如何会在这里?你不是说这两日家中有事,所以才向我请假不去报社的吗?”

孙资讪讪一笑,起身向他回礼后说道“原来是王兄来了,呵呵,今日可真是巧了啊。不知王兄为何会来这里呢?”

王之荀的视线紧盯着孙资不放,口中坦然的说道“陈公说有事要询问于我,我自然就来了。不知孙兄你是为何而来?”

孙资有些忍受不住王之荀咄咄逼人的目光,一边转移着视线,一边尴尬的笑着说道“奥,奥,我其实也是被陈公叫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替孙资解了围,“你们两人都是我让人叫来的,就是想要问问你们关于这《临安新报》的事情。”

孙资和王之荀赶紧转身,向着上首叉手行礼问候道“陈公安好,晚辈…”

在次子陈安节的陪同下,陈康伯从一扇屏风后转了出来,在上首的竹榻上安坐了下来,并向着两人摆手示意道“你们都是老夫好友的后辈,说起来和老夫的子侄没什么区别,都坐下放松些说话吧。这里是私宅后院,不是什么聚会之所在,没必要弄的这么严肃。”

《礼记》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孙资和王之荀的父辈都是主张北伐的士大夫,陈康伯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王之荀却明白,陈康伯这是在拉近双方的关系,好令下面的谈话变得更顺畅一些而已。想想之前这位世伯三番四次的拒绝替自己向官家递交上书,就知道这位世伯今日的反常举动必然是有缘故的了。

他尚未完全坐稳,就已经向陈康伯试探的问道“陈公谈起这《临安新报》,难不成是朝廷对报社有什么看法吗?晚辈这些日子都在报社内,倒不知有什么地方犯了朝廷的忌讳。”

陈康伯微笑着说道“令香多虑了,并不是报社犯了朝廷的忌讳,我才叫你们过来的。只是报纸这东西倒是个新鲜玩意,现在不仅平民百姓爱看,朝中一些官员也很喜欢看,毕竟上面不仅有临安街头巷尾的琐事,还有各地的物价变动么。

就好比各地官员士人关注朝廷邸报,为的是想要知道朝中的人事变故和国家大事。而这《临安新报》,却让朝中大臣了解了民间百姓的生活和不满,也好给朝廷制定政策时提个醒么。

虽然有一些御史官觉得,报纸上刊登一些奇闻轶事、寻人启事、商铺广告和各地物价变动都没什么,但是应当严禁刊登朝中颁行的各种政策并加以自行解读。此外不得刊登一些攻击朝中和地方官员的文字,还有朝中正议而未决的事务等…”

王之荀的注意力终于从孙资身上挪开了,他望着陈康伯颇为焦虑的说道“陈公,晚辈觉得这些官员的意见实在是不妥,如果按照他们说的去做,还会有谁去看我们的报纸呢?

这《临安新报》上的文字,需要经过三道程序进行审核,由主笔做出每期刊登文章的最终决定,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文字的。况且大多数胡编乱造或是只有谩骂而无实证的文章,在这之前已经被筛选下去了。能够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多多少少都是确有其事的,这如何算是攻击朝中和地方官员呢…”

陈康伯挥手打断了他,认真的对王之荀说道“正因为确有其事,所以才是最糟糕的。你觉得会有多少官员喜欢,自己那些烂事被你们登在报纸上,贻笑于世人的?

虽说,报纸上的那些文章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约束力,朝廷也不能拿这些文字当成证据去处罚他们。可是当这些官员想要往上走一走的时候,你们这些文章就成为了阻碍他们往上爬的包袱了。谁还没有几个竞争对手,朝中的台谏清流眼下都不要费什么劲,直接从你们的报纸上挑选文章就能让那些官员痛失升官机会了,你说你们这报纸能不招人恨吗?

对于官员们来说,他们不在乎报纸上的文字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只在乎你们能不能闭嘴…”



第151章 陈府二

对于陈康伯的大实话,王之荀默然无语,简直无从分辨,他沉默了好久,方才勉强说道“如果以这样莫须有的理由查禁报纸,这可秦太师在世的朝廷又有什么区别?还请陈公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陈康伯叹了口气说道“就是因为朝中有人觉得,如果因为这样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理由查禁了报纸,恐怕会使得那些主和派官员会趁机针对北伐复土的主战言论,借查禁报纸非议朝政官员之名,再次掀起针对主战派官员的言案,所以才出面阻止了这次查禁报纸的朝议。只是,这样的抵制又能坚持多久?若是你们这报纸把我们这些主战派官员也当成了攻击目标,那么到时恐怕就没有人会再出面为这报纸说话了。”

王之荀有些听出了陈康伯的言外之意,不由直接向他询问道“陈公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求《临安新报》今后成为主战派的喉舌,只能为主战派说话吗?”

陈康伯饮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说道“王世侄,莫要忘记了,令尊就是主张北伐复土的。在别人眼中,你难道不是主战派的一员?孙世侄之前也跟我说了,为了扩大评议朝中政策的文章版面,你向沈三郎进言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有我们愿意支持你,世侄难道还拿不到更多的话语权吗?沈三郎和老夫算起来,好歹也是后生晚辈,总要给老夫一点面子的。”

王之荀冷冷的瞪了一眼对面就坐的孙资,他这下总算明白对方为何会一早就坐在这里了。原来是拿着报社内部的消息,来向陈康伯献媚来了。虽然王之荀能够理解孙资想要出头的急迫,但并不能理解这位朋友出卖报社众人的行为。

虽然他在报社干了还不到20天,但是却已经深深的喜欢上了这份工作,现在他一天不去报社转转,就觉得自己总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只有每天审核那些从各处送来的消息和文稿,才能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正一天一天的流逝,让他知道自己被一群人需要着。

这种工作所带来的快乐,不是邀请几个朋友游园聚会谈论诗词歌赋能获得的。前者能带给他成就感,而后者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消遣罢了。面对着陈康伯的暗示,他现在算是有些明白,那日沈敏在湖上游船中为何要对他们这些人的无所事事进行斥责了。

沉寂半响之后,王之荀只能推脱道“陈公,这报社毕竟是三郎的产业,就算朝廷诸公想要对报社进行一些改变,也得先问一问三郎的意思吧?您直接找上我,这恐怕有些不合道理。”

陈康伯有些意外的看了王之荀一眼,不由微笑着说道“王世侄难道以为,老夫还会夺了三郎的产业不成?好歹他也算是我江西乡党的门下,老夫若是干出了这样的事,岂不是让洪家兄弟戳老夫的脊梁骨么,老夫岂能这么干。孙世侄,你来跟王世侄说说吧,今日老夫叫你们两人过来谈什么。”

孙资赶紧起身向陈康伯躬身行礼,方才直起身体对着王之荀说道“王兄,陈公找我们过来想要商议的是,假设沈子义不愿接受我们的安排,让《临安新报》成为主战派的喉舌,那么我们两人能否接手报社继续经营下去…”

听着这位孙朋友说了半天,王之荀大致理解了陈康伯的意思。朝中主战派官员如今虽然声势大涨,但是官家在清理了一部分秦党之后,却并没有继续清理朝中主和派官员的意思了,不但出面保住了秦桧的学生汤思退一脉,又召回了万俟卨。

五月初二官家下令任命万俟卨为尚书右仆射,同尚书左仆射沈该同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此便确立了左右相共领朝政的格局。万俟卨是秉持秦桧路线的主和派,而沈该则是秉持先守后战的中间派,这样一来秦桧去世后一度偏向主战趋势的朝局,现在又偏转了回来。

这样的政治转向显然是无法为重新得势的主战派官员们所接受的,特别是秦桧这十余年来对非秦党一系的政治打压,除了主战派之外,不愿意附和秦桧政治主张的中间派官员,甚至是主和派官员,也一样在秦桧的打压范围之内。

因此官家认为朝中的秦党已经清除的差不多,该回复政局平静的时候,对于过去十余年里被打压的主战派官员和中间派官员来说,这样的政治清洗只不过才上了一道前汤,正席都还没开始呢,没人能够把一块从山顶滚下的巨石再推回原来的位置,哪怕是官家也不行。

只是现在的台谏官员虽然已经清洗了一遍,但大多还是秦桧提拔上来的官员,这些人虽然和秦党的关系不是那么的密切,要不然也会现在才得到提拔。但是他们毕竟是在秦桧独相时中的进士,和这位大宋的独相不可能不发生关系,因此他们自然是不希望继续翻秦党的旧账,免得最后翻到自己身上来的。

而秦桧死后,这台谏官员的任命之权又回到了官家的手中,主战派很难去影响这些官员的思想。虽然其中也有陈俊卿这样的主战派官员担任了殿中侍御史,但他的影响力却也无法同整个台院进行抗衡,更何况这位是张浚的支持者,现在正积极谋划让张浚复起之事,根本无暇关注其他事务。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主战派需要一个能发出自己声音的舆论工具,对那些朝中剩余的秦党进行继续攻击,以推动这场对秦党的政治清算继续前行。孙资显然是嗅出了主战派官员的需要,刚好他又在《临安新报》干了几天,顿时发觉了一个适合于主战派官员所需要的舆论工具。

陈康伯为代表的主战派官员显然很满意孙资送来的这份礼物,于是准备好了接手这份报纸以为己用。不过好歹沈敏也是鄱阳洪氏的门下,而鄱阳洪氏不仅是陈康伯的乡党,也是主战派的一员,这样明目张胆的窃取对方的产业,他们也还是有些抹不下脸面。所以才准备了第二个方案,如果沈敏不肯配合的话,就要迫使对方出让报社,由他和孙资来主持这份报纸了。

孙资显然以为,这是一个在主战派官员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所以说的兴高采烈。但王之荀可不这么认为,他思考再三后,对着陈康伯摇头说道“晚辈才疏学浅恐怕难以承受陈公的重托,这样的事情,有孙生一人就足以主持了,请恕晚辈不能从命。而且晚辈以为,陈公还是应该先同三郎好好商议才是,和这样一份报纸相比,三郎才是陈公真正可以倚靠的栋梁之士啊。”

陈康伯有些意外的望了王之荀一眼,方才说道“令香何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记得你之前来拜访老夫的时候,谈论起洪氏兄弟也颇不以为然的啊。”

王之荀撇了撇嘴道“即便是今日,晚辈也没觉得洪氏兄弟有什么出奇的,不过他们倒是收了一个好徒弟。这位沈三郎虽然年轻,但做事却是脚踏实地步步向前,到今日为止,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物。以晚辈观之,朝中这些主战官员虽然口舌伶俐,写的一手好文章,但论起做事来,恐怕无人及得上这位沈三郎的一襟衣脚了。”

陈康伯不由好奇的追问了一句,“令香何以如此以为?”

王之荀把沈敏编写字典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随即点评道“之前晚辈只是想着,这部字典一出,不仅可以方便蒙童学习,还有让人不忘汴洛故土之意。但这些日子里晚辈又想了想,这字典的意义恐怕还不仅于此。

令南迁的北人不忘故土是一层意思,统一天下的乡音却是另一层意思。秦王扫,并有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故有两汉四百年之基业。

我大宋朝廷南迁于临安,虽然还有十五路基业,但是长江以南之地,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大家虽为一国之民,而民却不知三十里外之事。

试问陈公,招募这样的百姓从军,他们又怎么会以为北伐中原是自己的责任呢?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出了本县就宛如进入了语言不通的外国之地,他们连和友军沟通都困难,更不用说一起并肩作战了。

以字典教化百姓,以报纸凝固人心,恐怕这才是三郎编撰字典,开办报纸的真心所在。若陈公只想取了报纸,以为攻伐异己的喉舌,这格局比之三郎,实在是大大不如了。”

坐在一旁的孙资和站在榻前的陈安节都面露不快,一个是觉得王之荀太过抬高一个海外流民了,一个则是觉得对方过于看低自己的父亲了。

不过陈康伯本人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对着王之荀点了点头道“若是令香之前有这样的格局…哎,现在也不迟。令香该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准备科举入仕为朝廷效力了。至于三郎这边,你也不必焦急,老夫今日也邀请了他,你们就和我一起听听看,三郎究竟会如何回话…”

正说着,一名老仆走到了纱障之外,对着堂内通报道“阿郎,外面有位姓沈的小官人前来拜会,阿郎可要见他?”

陈康伯看了下方的王之荀、孙资一眼,方才笑着说道“刚刚提到三郎,想不到他就到了。二郎,你去迎一迎三郎吧…”

进入了纱障之后,沈敏便感受到了一阵阴凉之意,看了一眼角落上的冰块,他不得不佩服这些宋人在生活上的享受已经是登峰造极了。目光掠过站在一旁的两人后,他若无其事的向上首的老翁行礼问候道“鄱阳一别,久疏问候,陈公可安好…”



第152章 陈府三

陈康伯虽然没有起身,但却笑容满面的招呼沈敏来自己面前坐下,向着他说道“三郎你对老夫可是有些见外啊,这都回临安多少天了,也不来看看我,还得老夫派人去请你,你才过来?”

沈敏连忙告罪道“倒不是敏对陈公见外,实是敏此次返回临安并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思,事情没有落下尘埃之前,敏实不敢旁生枝节连累陈公,故未敢上门,还请陈公恕罪。”

陈康伯的眉毛跳了跳,他这下终于确定,自己在官家面前看到的那本册子,正是面前这位年轻人所写的了。不过旋即他就把这事埋没在了心里,跳过此节不提了,转而笑呵呵的说道“今日叫三郎过来,想必三郎一定有些意外。那么老夫就跟你说说…”

听完了主战派官员想要入主报社,让《临安新报》成为主战派喉舌的请求,沈敏倒是很沉得住气,脸上神情毫无波动的向陈康伯回道“陈公的要求,晚辈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只是晚辈也有一个小小的疑惑,还请陈公不吝赐教。”

陈康伯沉默了片刻,方才一手支着身边的矮几说道“三郎有什么疑问尽管道来,鄱阳洪氏毕竟也是我辈中人,老夫总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对于陈康伯隐隐提醒自己注意立场的话语,沈敏倒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说道“敏只想知道一事,今后这《临安新报》到底该为谁说话?陈侍御史?紫岩先生?汤中丞?又或是陈公您?”

陈康伯听后默然不语,沈敏这个问题其实是向他指出,如今主战派虽然声势大涨,但是内部却也是派系繁杂,难以团结在一个核心的周围。对方问的是报社的将来,实质上却是在问他主战派的未来究竟将何去何从。

这边见到父亲不语,陈安节顿时有些恼怒的向沈敏呵斥道“三郎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间阿翁和这些同志们之间的关系吗?陈侍御史、紫岩先生、汤中丞和阿翁的志向难道不是一致的吗?对外则抗击北面收复故土,一洗靖康之耻;对内则清除秦党遗毒,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只要朝这两个方向上努力,听从谁的命令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敏看到陈康伯听了儿子的话语后微微点头,似乎颇为赞成儿子的说法,不免摇头叹息的说道“陈兄这话说的极有道理,但是对于当下的时局却毫无帮助。

梁溪先生、赵元镇、胡邦衡、转物老人、吕元直、朱忠靖、紫岩先生,当年难道不都是主张北伐恢复中原的中坚力量吗?若不是他们之间生起了隔阂,又哪里轮得到秦黄州这样的奸邪把持朝政,而令北伐大业毁于一旦呢?

前车之鉴,可为后事之师。若是我们不汲取昔日的教训,小子恐怕如今的大好局面又将毁于一旦啊。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不知陈公以为然否?”

陈安节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可这一刻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对方,一时脸上憋的通红。陈康伯显然不愿自己的儿子过于难堪,不由勉强出声说道“三郎的忧虑不能说不可能出现,但老夫以为眼下朝中民间的正人君子都在为北伐复土和驱逐秦党而发声,现在提出大家应该听谁的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敏却不以为,如今这些支持北伐和驱逐秦党的都是正人君子。敏倒是觉得,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不过是看到秦党这颗大树倒下了,想要攀附另一棵大树而已。若是不把这些投机者甄别出来,日后这些人必然也会在时局不利时背叛我们。

在临安城内搂着小姐叫嚷着要北伐的人,和那些敢于拿起武器在战场上面对金人骑兵的将士,根本就是两类人。若是我们不在一开始就分辨出这两类人,难道陈公还指望那些投机者会自始至终的站在我们这一边吗?秦黄州早年在东京城内时,何尝不是为抗金而摇旗呐喊的中坚人士?”

陈康伯沉思良久,终于出声问道“以三郎之见,眼下该当如何统合诸人之心?”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北伐复土的目标虽然崇高,但正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高大,反倒是难以真正甄别出我们所需要的坚定人士。故敏以为,当在北伐复土这个目标下面设立几个阶段性的小目标,只要引导大家去实现这些小目标,不仅可以排除掉那些没有操守的投机者,也能确保真正的同志能够跟着我们一起走下去,最终完成北伐复土的大业。”

陈康伯饶有兴趣的追问道“如何才是阶段性的小目标?”

沈敏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眼珠朝向一旁转动了一下,陈康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坐正身体咳嗽了一声,然后向边上聚精会神听着的三人说道“二郎,你不是新得了一副好画么?且带两位世侄去鉴赏一下,令香可是此道高手啊,你当趁这个机会向他多多请教…”

三人都颇不情愿的退出了小榭,离开了小榭数十步后,陈安节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只可惜他只能看到那些笼罩在小榭外的白色纱障而已。他颇为不快的抱怨道“不过是一场谈话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么,这沈三郎的心思未免太多了些。”

原本以为今日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日子,但是现在却被人给赶了出来,心中大为失落的孙资甚至都提不起兴趣去附和陈安节,只是歪头欣赏着路边花圃中开的正艳的几丛虞美人。倒是王之荀稍显平静,还能微笑的劝慰道“恐怕是陈公怕我们嘴上不够严密,方才想要同三郎单独相谈吧…”

小榭之内,听着三人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沈敏这才开口说道“敏以为,当前最大的急务,不在于清除什么秦黄州的党羽,而在于拨乱反正。

秦氏独相一十五年,这天下早就布满了其人的门生故吏,若是以被秦氏提拔过就认为是秦氏的私人,我看这天下的官员起码有一大半是要被免职的,那么这些官员为了自保,反而不得不投向主和派去了。

故,我们当以废止秦氏独相时的各项恶政,来分辨到底哪些才是秦氏的坚定支持者,把这部分人坚决清出朝堂。对那些愿意弃暗投明的官员,则应该网开一面,从而先掌握住执政的权力,再去谋求国家政策的改变。”

沈敏这话倒是满合陈康伯的心思的,他同那些早期的主战派官员不同,因为当初在太学时和秦氏的同窗之情,使得他并没有受到秦氏上台后的残酷打压,不过是把他给赶到外地去当地方官而已。因此他对于秦氏只有政见上的不同,却并没有什么私人的仇恨。

在政治上他支持对秦氏进行清算,但是他却不赞成扩大对于秦党的打击面,算是主战派中少有的温和人士。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使得他在主战派官员中的声望远不及其他主张要求把所有秦党都清理出朝堂的强硬派官员。

不过合心意归合心意,若是无法做到的话,终归是一句空话。陈康伯想着便摇头叹息道“老夫倒也是如此想的,但是其他人现在恐怕都被仇恨蒙蔽住了,只想着要对秦党除之而后快,哪里还听得进这等老成之论。

而他们表现的越是激进,官家就越不敢放权给他们,唯恐到时朝中出现昔日新旧党争的局面,则他这个太平天子也就无法坐下去了。老夫想要插手你手中的报社产业,正是想要借助报纸的方式,稍稍劝说大家冷静下来,不要过于冲动而被主和派们给利用了啊。”

看着陈康伯摇头叹息的样子,沈敏沉吟片刻后突然向他问道“不知陈公可曾享用过一道美食,唤做压肉的,压是压住的压。”

陈康伯有些愕然的抬头向他望去,不明白对方为何在这个时刻说起了美食,他压住心中的不快回道“老夫倒是未曾听说过这样的美食,不过三郎,现在好似不是谈论美食的时候吧?”

沈敏却没有理会陈康伯表现出来的不快,而是简单的将压肉的制作方式介绍了一遍,这才意有所指的说道“…在外力的挤压下,原本分属不同部位的猪头肉最后浑然一体,成为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而之前秦黄州独相时,主战派们尚能互相应援。如今秦党倒台,诸位倒是隐隐有了井水不犯河水之意。敏以为,想要主战派们再次团结起来,除了内部的主张说服之外,外部的重压也是必不可少。”

陈康伯陷入了长思,许久之后才勉强点头说道“三郎此言大善,只是如今我们想要打倒那些主和派官员都来不及,如何能让那些主和派再次团结起来对付自己。

更何况,万元忠老迈难以行事,汤进之谨慎有余而权威不足,一团散沙的主和派想要让主战派们感到有所压力,恐怕也是极难的…”

沈敏却不慌不忙的说道“敏却以为,让主和派团结起来其实没什么必要,让主战派们感到压力却也不是那么的难的事。”

陈康伯正视着沈敏,一字一顿的问道“计将安出?”



第153章 陈府四

沈敏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确定并无他人之后,方才对着陈康伯小声说道“只要令主和派主动挑起关于北人田籍的争论,质疑主战派官员北伐的目的不是为了洗刷靖康之耻、夺回中原故土和祖宗陵寝之地,乃是为了恢复自己在北方的田宅即可。”

陈康伯的眼皮顿时猛烈的跳了数次,关于南渡北人在故乡的土地产权问题,沈敏自然不会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只不过朝廷渡江前期一直处于被金人追击逃亡的处境,此时朝廷上下的官员只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哪里还顾得上北方土地产权的问题。

事实上若不是中兴四将自己招募士兵在两淮、四川地区挡住了金兵,不少朝廷的官员已经在考虑把朝廷搬至岭南去了,哪里还会有北伐复土的念头。

虽然金灭伪齐之时,中原再次动荡不安,从而给了岳飞等大将一个恢复中原的机会,但是因为官家和秦黄州一力主持的绍兴和议,使得这点希望转瞬而灭。正因为绍兴和议的缘故,南渡北人在北方的土地几乎已经无望再收回。

这也是南渡北人大都对绍兴和议痛恨入骨的根源,是主战派经受了秦氏政治打压这么多年而不消灭的原因。除了其中一部分北方将领被朝廷收买,得到了大量江南土地赏赐而转变了立场,大多数南渡北人差不多都掉落了一个阶层。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的家门都保不住了,令家中女眷成为了临安青楼中倚楼卖笑的娼妓,供临安新贵把玩嬉戏。

从靖康四年到绍兴二十六年,差不多过去了三十年。可以说第一代南渡北人已经差不多进入了风烛残年,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自家过去的风光变得更为怀念和执着。这个时候主和派官员突然挑起关于北人田籍的讨论,要求南渡北人放弃自己在北方的土地产权,必然是要激发起北人同仇敌忾之情的。

在这样强烈的情绪引导下,这些南渡北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权益,哪怕是一个看似毫无希望实现的权益,也会自然聚集到一个强有力的反对声音之下,从而实现主战派内部的舆论统一的。当然,这个计谋看起来就是在万丈悬崖之上走钢丝,一旦被主战派内部知晓,他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陈康伯心里反复思量着,心中一时是跃跃欲试,觉得大有成功之可能;一时又在心里打着退堂鼓,觉得这计谋也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他正在心中纠结不下时,无意间目光撇到了沈敏的脸上,发觉对方一脸平静无波的神情,似乎是成竹在胸。便不由试探的向沈敏说道“三郎这计策虽然或有奇效,但也是一条有去无回之策。挑起了关于北人田籍问题的讨论,固然能够让主战派内部团结起来。

但是接下来岂不是将主战派放置于炭炉上炙烤?我们要是支持保住北人的田籍,就是做实了主和派官员所言,北伐乃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我们失去南方百姓的支持。反过来,我们要是同意了主和派官员的意见,废除了南渡北人在北方的田籍,恐怕主战派内部就要先四分五裂了。你这计策,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沈敏却一点都不纠结,从容不迫的向陈康伯反问道“那么敏倒是要问一问陈公了,究竟这北伐复土是为了拯北方沦陷区百姓于水火呢?还是要南方人自带干粮,冒着生命危险去替那些北人夺回失去的财产呢?

这个问题在北伐之前不弄个明白,又何以让南方人支持北伐,让沦陷区的大宋百姓欢迎王师的到来?一旦到来北伐真正开始行动,北人在朝廷收复的故土上要求索回祖产,到时那些北方的百姓还会欢迎王师去解放他们吗?

借助主和派的嘴提出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在替主战派解开这个历史包袱。否则即便主战派掌握了执政之权,成功发起了北伐事业,最终也会因为这个历史包袱而毁于一旦的。

敏以为,这个问题与其放到日后由主战派自己来提,倒不如在这个时候让主和派来捅破这个脓包。如此一来,众人的怨恨将会集中于主和派,而那些真正把国事放在家产之前的英雄豪杰之士也能够借这个机会浮现出来。

此外,同意主和派废除北人田籍的意见并不是计划的全部。敏以为想要安抚住南渡北人的人心,让他们接受北方田籍产权的消失,陈公还应该劝说朝廷给这些北人颁发土地证书,以换取他们承诺放弃在北方的祖业才是。”

陈康伯有些迟疑的说道“让朝廷给北人颁发土地证书?可朝廷手中哪有这么多土地分给这些人,这不是欺骗吗?”

沈敏马上回道“如果让主和派执掌朝政,朝廷自然是没有这么多土地可以分给北人的。但是对于主战派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对内,我们可以清算以秦党为首的主和派,其实我们应该给他们另外取一个名字,私通金人出卖大宋利益的投降派。这些投降派手中控制着南方大部分的土地,只要将他们的家产清洗一遍,足够让我们应付一阵了。

对外,北伐复土的过程中,那些金人和投降金人的奸民之产,自然也应该收归朝廷,然后再分给拥有土地证书的人员。

只要北人和军士能够从我们手中获得土地,那么他们就会变成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哪怕北伐一时受挫,我们也不必担心那些主和派官员反扑了。那些为了保卫自己土地的人民和军士,将会坚定的捍卫我们的执政权力。”

陈康伯长久不能言语,他不断的更换着坐姿,想要换一个舒适一些的坐法,好让自己能够好好思考。只是这似乎有些徒劳,反复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的说道“把那些主和派官员赶出朝堂,还要剥夺他们的家产,这是不是太过残忍了?这样下去,恐怕双方再无缓和之余地,再酿成朝中党争的格局啊。”

沈敏不以为然的说道“王文公倒是给了司马温公好大的余地,结果不过是使得自己半生功业付诸流水,新法尽皆被废,直到今日还被大家认为是他的变法造成了我大宋的靖康之难。

而秦黄州独相一十五年,对主战官员屡屡兴起大狱,若不是去年他去的及时,恐怕还要再坑死一大批主战人士。这些主和派官员为了一己之私,何曾对其他人留有余地,陈公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子孙想想。不把这些毒蛇一一铲除,等他们得势时,难道会放过我们?

如今主战派和主和派已经失去了同舟共济的基础,如何还能共存于一条船?总要这些主和派官员有这个觉悟,知道自己坐在什么船上,才谈得上和衷共济这个词吧。”

陈康伯思忖良久,也不能下这样一个决心,于是摇着头说道“三郎这个计策实在是太凶险了些,容老夫好好思想一些时间再说。你且说一说,除了这个引外力统合人心的主张外,我们内部要提出什么小目标才能引导大家前行吧。”

对于陈康伯的迟疑,沈敏倒是没什么惋惜的。以目前的大宋局势来看,主战派势力取得执政权力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秦桧独相时除了打压政敌之外,连自己内部有才能的人才也是一样打压,这使得他去世之后,根本没有能够出面统领秦党的政治领袖。

而秦桧喜欢任用柔弱且无主见的小人的后果就是,这些趋炎附势的官吏一下就被赵构对于秦党的清洗行动给吓住了,他们不是忙着同秦桧撇清关系,就试图投机到看起来要翻身的主战派中去。

也只有赵构觉得,他在打击了秦党之后,再表明自己对于主和派的支持,就能让朝中的官员再次倾向主和,从而恢复过去的宁静。但他显然是搞错了一件事,在经过了一十五年秦桧的独裁统治之后,主战和主和实质已经成为了区分政治倾向的两面旗帜。

主战派官员们追求的,未必真是北伐收复故土,而是想要借此夺取执政之权。而主和派官员也没有为了绍兴和议,要把自家性命给压上的。毕竟他们阿谀奉承秦太师,为的不过是求得一个美职,若是主战派能够让他们保住官职,他们并不介意转换门庭。至于那些坚定的投降派,正好就是被赵构给清理出局的秦党。

主战派的声势一起,就算赵构在朝中留下了汤思退这几个主和派官员,也是无法维持大局的。因为主和派的组织已经被打散了,而以陈康伯、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却还保存着一个个小团体,足以让他们朝野互相呼应,大造声势,对主和派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弹劾。

若是主持中枢的主和派官员整天忙着和主战派打嘴仗,那里还有时间去处理国家大事呢?而朝廷颁发的政令在地方得不到支持,也就意味着大宋的官僚体制将会陷入瘫痪的立场。作为一个经历过靖康之难、苗刘兵变的皇帝,赵构比谁都清楚,一旦中枢失去权威,这个王朝将会变成什么下场。

本就意志不够坚定的他,最终还是会向朝野舆论低头,或是假装低头,以等待主战派内部出现问题的。



第154章 陈府五

沈敏沉默了一阵后,就向陈康伯建议道“统合主战派内部的人心,并获得中立派的支持,自然就是废除秦氏颁行的各项恶政。其中最能引起民众共鸣的,无疑是先废除经总制钱、月桩钱、板帐钱这三个民众最厌恶的杂税名目。”

陈康伯苦笑着说道“三郎你还年轻,大约并不知道,这三项杂税乃是南渡之后为了抗击金军,朝廷不得已才颁行的筹集军饷的办法,说起来还是主战派官员执政时的事,这其实和秦黄州并没有什么关系。此外,这些杂税的收入,其实都有了去处,一旦废除了这些名目,朝廷又该到何处去填补缺额呢?”

沈敏意味深长的说道“陈公你也说了,这时日久了,年轻人未必知道这些杂税的由来,那么就算我们把这锅栽到秦党头上,民众又会有多少人质疑呢?

更何况秦黄州独相一十五年,可从来没有下令取消过这些杂税项目,这总是一个事实。现在我们要求取消杂税,同样也是一个事实。就算那些主和派再怎么抵赖,也改变不了他们反对取消这三项杂税的事实。我想只要把这些事实通过报纸展现在民众面前,民众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至于取消了这三项杂税,朝廷的用度会不会出现缺额,请恕小子直言,这难道不应该是宰执考虑的问题吗?如果主和派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自然就应该退位让贤了。陈公的担忧,不如先坐上了那个位置再去考虑好了。”

陈康伯久久无语,左手下意识的轻轻叩击起了身边的矮几,良久之后才迟疑不决的问道“这些杂税设立的最初目的,除了解决抗金军饷之外,还有为北伐筹集军需的意思。如果我们现在推翻了这些杂税,日后北伐该如何筹集粮饷?”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秦黄州独相的这十几年里,这些杂税可没有少收,可是这些钱财不是进入了大内,就是进入了朝廷各级官员的私室,所谓为北伐积蓄钱粮不过成了一句空话。

如果我们不旗帜鲜明的要求取消这些杂税,最终只会让南方百姓愈来愈厌恶北伐复土的主张,而令那些反对北伐的官员们,从这些为北伐而征收的杂税中获取收益。这岂不是平白为那些贪官污吏背一个黑锅么?

与其现在考虑北伐的粮饷要从何而来,倒不如先考虑一下如何让大多数人支持北伐的主张。如果百姓都不支持北伐,筹集这些粮饷和盘剥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百姓愿意支持北伐,作为执政者怎么会找不到筹集粮饷的办法?

今日之事,即便在言论上战胜了主和派一千次,也不及主战派执掌一次朝政来的要紧。因此,我们应当抛弃一切有碍于主战派执政的瓶瓶罐罐,先确保我们能控制住政权,然后再讨论其他问题也不迟。没有政权在手,讨论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们掌握了政权之后,还不能自行颁发政策解决这些遗留问题吗…”

孙资等三人漫不经心的在陈安节的书房内欣赏着他的藏画,三人的心思其实都不在这些画上,而是在相隔一个院子的小榭之中。他们都在思考着,这沈敏究竟和陈公谈了什么,居然要谈这么久。陈安节更是耐不住这样的煎熬,数次出门招来家仆小声嘱咐了些什么。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三人终于等来了消息,被陈安节吩咐着关注后院小榭的仆役,匆匆跑来告知了一个消息,阿郎同沈敏终于走出了小榭。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三人再也无心在书房待下去了,在陈安节的带领下,匆匆跑去路上恭候了。陈康伯刚刚走进垂花门,就看到三人站在甬道一旁等候着,不免微微一笑的说道“正好二郎过来了,你替阿翁送一送三位世侄,我正好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休息一会。”

陈康伯的语气虽然温和,但他的神情却表现的不容拒绝,使得陈安节、王之荀、孙资三人把询问之言又咽回了肚子,纷纷向着陈康伯作揖告别。陈康伯对三人随意的回了一礼,却又握了握沈敏的肩膀亲热的说道“三郎若是无事,就该时常过来看望老夫才是。你既然从事洪氏,和老夫也算是半个乡党兼晚辈了。既然你的老师如今不在临安,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老夫总是要看顾一二的。”

沈敏躬身行礼后,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多谢陈公美意,只要陈公不嫌敏啰嗦,敏一定会常来拜访…”

陈安节将沈敏三人送出了大门之后,就赶紧匆匆跑回了内宅,想要从父亲那里打听下,沈敏这么神神秘秘的,究竟是对父亲说了什么。

只是当他提着袍襟跨入父亲居住的小院后才发现,父亲并没有进入房间休息,而是站在廊下的阴影内望着庭中的一棵桂树发呆。陈安节赶紧松开了手里的袍襟,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方才走到父亲面前行礼问候道“阿翁如何不进房休息,反倒站在这里发呆,可莫要中了暑气。”

陈康伯袖手站着,听到儿子的问候,方才转动了视线望了他一眼,旋即又转回了视线,看着桂树不紧不淡慢的问道“客人都送出门了?”

“是的,阿翁。”陈安节终究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着父亲小心询问道“阿翁,那个沈三郎究竟说了什么,如何让阿翁显得如此为难?”

陈康伯犹如梦呓一般的回道“他说了什么其实不重要,倒是让你阿翁见识了何谓纵横之士…”突然他又住了口,好似清醒了过来一样,转头望着儿子说道“你只需知道一件事,以后对三郎要客气一些,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是了。好了,你出去吧。阿翁真的要休息一会了…”

陈康伯的府邸和洪宅一样,同样位于一条背街小巷内。因此沈敏等三人从陈府出来之后,还要再走一条百米左右的小巷,方才能够抵达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在这段路上,最觉得尴尬的自然是孙资了。他原本试图把沈敏手中的报社卖个好价钱,连王之荀这些同伴们都瞒住了。

孙资原本以为,今日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天,只要能够从沈敏那里获得报社的控制权,那么他很有信心把这报社变成一个民间的御史台,从而让那些朝中官员们知道自己的大名。

但是这个梦想连半天都没有坚持住,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破灭了。从陈康伯同沈敏交谈后,对他漠视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这位沈三郎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已经化解掉了陈康伯对他手中报社的索取要求。

这样一来,他现在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没有了陈康伯这样的权势者撑腰,又背弃了自己的同伴,孙资都能猜测的出,他被现在这些身边同伴们给抛弃的前景。而作为一个主战派的外围人员,失去了团体的接纳后,他想要再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几乎是相当渺茫了。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黯淡前途,孙资就不由脚步发沉,不自觉的远远落后于沈敏和王之荀的身影了。而在他的前方,看到了巷口处的人流之后,沈敏便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王之荀告别道“王兄,报社的事情就谈到这里吧,史兄过两天也要回明州一趟,这字典的事务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王之荀有意无意的朝后方看了一眼,不由笑了笑问道“三郎何以如此确定,出卖报社的是孙文和,而不是我呢?”

沈敏同样微笑着说道“有人告诉我,王兄为了减少每日往返报社的时间,都在报社弄了一个小房间住下了。而某人来了报社几天后,就突然请假消失了。我虽然愚钝,但面对这样的情形,难道还做不出一个合理的判断吗?”

王之荀再次回头看了身后的孙资一眼,方才向着沈敏拱手请求道“文和这次的确做的有失分寸了,我自然不好阻拦三郎找他问罪。不过还请三郎念在其父的面子上,稍作惩戒即止吧。”

沈敏笑容不改的回道“王兄不必忧心,我岂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是想要找孙文和聊上一会,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且放心的走吧…”

看着沈敏、王之荀两人停下说话,孙资也没脸面凑上去,只能也停下脚步,看着墙角的青苔发呆。不料前面两人交谈了几句之后,王之荀倒是直接走出了巷口消失在人流中了,而沈敏却带着两名亲随向着他走来了。

面对带人围着自己的沈敏,孙资虽然心中甚是慌乱,但面上还是保持着镇静,对着走来的沈敏抢先质问道“沈三郎你想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清河坊,多少达官贵人住在此处,你可不要自误…”

沈敏不由面带笑容的回头同两名随从说了几句,虽然孙资因为过于紧张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不过那两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亲随倒是停了下来,这让孙资总算是松了半口气。

沈敏在孙资面前约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着充满警惕想要随时转身逃亡的孙资,不免晒笑着说道“孙兄既然有心干一番事业,何以胆子却如此之小。难道孙兄以为,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自向你动手不成?”

孙资心中一沉,顿时出声回道“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打算找人打我闷棍不成,你这样就未免太下作了。难道你连令师门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第155章 规划一

沈敏对着孙资摇了摇头道“你这么紧张作甚,我们这些海外遗民可没有打人闷棍的习惯,最多也就给人套个麻袋沉海而已…”

孙资虽然两股战战,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坚持着没有逃跑,“沈三郎,你休想吓唬人,这里可是临安城,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胡来。”

沈敏注视了他半响,觉得这人总算还有些可取之处,于是双手抱胸接着说道“罢了,咱们还是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自己说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打算怎么做?”孙资有些糊涂的反问了一句,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咬着牙向沈敏作揖说道“这次未经阁下同意,就向陈公擅自提及了关于报纸的事情,是我太过孟浪,还请阁下海涵了。”

沈敏摇了摇头道“孙兄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这又不是在街上撞了我一下,那能这么轻描淡写的道个歉就完了。

这样吧,我给孙兄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你现在立刻离开临安城,三年之内不许回来;要么就替我效力三年,咱们两清。”

孙资有些被激怒的瞪向了沈敏,但是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不到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他又看了一眼沈敏身后的那两名随从,发觉这两人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认为沈敏说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受到了一点惊吓的孙资把快到口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转而脱口说道“若是我既不想替你做事,又不想离开临安城,你又打算怎么待我?”

“哈哈,孙兄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沈敏说着向前走了半步,然后伸手抓住了孙资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城外的钱塘江可是通往大海的,据说自古以来在钱塘江失事的船只,还真没有多少人能冲到岸边来,孙兄要不要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不待孙资回话,沈敏便退回了半步,向孙资大声说道“孙兄回去后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三日后敏就在家中相候。望兄要仔细斟酌,谨慎抉择,免得误了自己的前程。”

楞在原地的孙资都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回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带着两名随从出了巷口,然后右转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之中。

跟在沈敏身后的沈正礼,看着远离了小巷的出口之后,方才不无疑惑的向沈敏请教道“三郎待这些读书人这么好,他们还想着拿三郎的东西去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实在是太令人不齿了。可三郎为何还要轻轻放过那个什么孙生,就算不照着咱们海上的规矩把叛徒沉海,让我上去揍他几拳出出气也好啊。”

沈敏一边东张西望的看着两边店铺里的货物,一边随口说道“咱们现在不过是在临安求学的学生,又不是在海上行船的水手,岂能拿海上的规矩去对付这些读书人,那岂不是给了那些读书人怨恨我们的理由么。

再说了,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算不给孙生面子,也要给史兄面子,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正好我手头上有件事适合他去做,只要他能好好完成,那可比听他说几句道歉划算多了。”

听到沈敏对孙资自有安排,沈正礼胸中的闷气顿时下去了不少,也就不再谈及此人了。三人走走停停,在街上边走边玩,直到将近黄昏时分才返回了左藏桥的洪宅。

沈敏刚刚走回自己的跨院,张权、朱久这两个前往八盘岭调查的亲随就跑了过来,准备向他汇报这一次的调查结果了。沈敏一边让人去打水洗脸,一边向两人说道“你们先在这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一会,让我换一身衣服,轻松些再来同你们谈话…”

当他换好了衣服出来之后,发觉芸娘已经把水盆毛巾放在了一边,并给自己泡上了一壶茶。这位从张府出来的女子倒是聪慧的很,不仅短时间内接过了沈崇安手中内勤的活计,连沈敏的生活也不动声色的照顾上了。

对于芸娘一点一滴的融入他们这个保安社中的年轻人团体,沈敏倒是乐见其成,没有多加什么限制。他看了一眼对方给自己泡的茶,发觉对方用的正是从鄱阳运来的散茶,也就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女子手中的毛巾擦了把脸,方才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沈敏这才回头向她吩咐道“去替我同厨房打个招呼,今晚我就在小院里吃了,张权、朱久也在这里,让他们准备五六个菜,再来一瓶米酒…”

望着芸娘的背影走出院门之后,沈敏才把视线转向张权、朱久问道“说说吧,这几天你们在八盘岭大营调查的怎么样了?”

张权抢先说道“我们在八盘岭大营周边调查了一下地形,发觉周边能够利用的水系,一是北面的茅家埠水系,在饮马桥处汇合了金沙、玉涧、君子三条山溪向东经茅家埠注入西湖,故又称之为龙泓涧。此处地势平缓,水草丰茂,也是殿前司牧马之所在,并没有进行什么开发。

而大营南面的赤山埠水系,则以慧因涧为主流,慧因涧分南北两源,南源出钱粮司岭,北源出大兔儿山,经筲箕湾出合玉岑山阴支涧,东流过回流桥,与南源来水会合于赤山埠,再注入到西湖内。

在回流桥下游,殿前司已经安装了不少水碓和水力磨坊,以用来加工营中将士食用的稻谷和麦粉,军器所的一个营地也建在附近。

以属下看来,在赤山埠这一带办加工厂,倒是能够利用一下殿前司已经造好的水力机械和营房,可以省下我们不少力气和时间,就是这一区域成片的空地已经不大多了,恐怕很难成片的进行规划厂房。

若是上移到茅家埠一带,虽然地方广阔,可是一切都要从头修建,花费恐怕不小,最麻烦的是还要同殿前司争夺牧场,这动静就有些大了。”

沈敏沉吟了片刻,又看向边上没有说话的朱久问道“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朱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木珠,一边慢腾腾的说道“张五郎说的关于地形的事情,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对于建设厂区的事,我觉得还是最好慎重的考虑一下。

南面的赤山埠一带虽然地方不大,可是靠近大营。如果我们打算修建棉纺织工厂的话,这里倒是比较适合女工们上下班的。而且这里距离钱塘江和西湖之间,运输棉花和棉布都比茅家埠方便的多。

至于茅家埠这边,如果我们稍稍向西面移动一些,把厂房修建在缓和的山坡上,那么就不必占据太多的牧场了,想来殿前司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而且在山坡的上方还有一小片谷地,如果我们在上面拦坝蓄水,不仅可以给下面建设的水力机械带去匀速的动力,还能避免旱季断流的麻烦。在这样的水流落差下,我们也可以试验下能不能制造出水轮泵来,三郎你不是说水轮泵可比水车好用么?

另外,远离了大营之后,我们想要打造火绳枪的枪管,也就不必再担心被人看出来了。山中放枪试验,也不用害怕惊动到什么人…”

听完了两人的说法,沈敏很快就下了决定,“那就一分为二,把棉纺厂和木工加工厂放在赤山埠,把铁匠铺和机械制造所放在茅家埠。

张权你负责赤山埠的厂区设计,朱久你把茅家埠的地形全部测量之后,画一份详细图纸给我。那么你们对殿前司下面的工匠、学徒都看过了吗?你们打算怎么挑选人员?”

在挑选工匠、学徒的问题上,两人的分歧就比较大了。张权觉得应该优先挑选殿前司的大匠,不足的人数再挑那些学徒。而朱久则建议,大匠挑选少量即可,应该多多挑选那些学徒。

沈敏伸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后说道“张五郎的想法我倒是能够理解,有大匠能挑,自然就应该挑好用的先。那么朱久你是怎么想的?”

朱久这下就显得认真多了,连手上的木珠都停下了把玩,脸色严肃的说道“殿前司毕竟不是我们的军队,现在占用了殿前司军器所的所有大匠是痛快了,但过几天殿前司要是接到了朝廷的新任务,难道苗太尉会不把这些大匠叫回去工作吗?

更何况,我们制作器械的方式和宋人的打造方式并不一样。只要把器械制造工序分解完成,一名大匠带着一群学徒工作,和一群大匠的工作效率是差不多的,有时还可能更高一些。所以实在没有必要,从殿前司要来太多的大匠,到时这些大匠的钱粮也是一个问题。

再说了,如果要用殿前司的物料和人力打造火绳枪,学徒也比大匠好糊弄啊。还请三郎深思。”

沈敏轻轻鼓了鼓掌,看着朱久夸奖道“说的好,确实没必要为了几个工匠引起了殿前司对我们的警惕,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等湖州那边的人过来,你们就带着他们先去八盘岭大营转转,一是挑选人员准备制造轧花机;一是找些工匠琢磨一下棉纺织工序和机械可有什么改进的地方,现在的关键在于棉纱…”



第156章 张府邀请

南方六月的阳光已经可以称得上为毒辣了,不过横在衢江、兰江交汇处的横山,因为林木葱郁加上江水流动带来的气流,反而比城内要清凉许多。因此在这同兰溪城一江之隔的横山脚下,倒是竖立着不少大户人家的庄园。

李椿年在兰城周边挑选了半个多月,最终还是决定在横山脚下建立自己的书院。一来是他不忍心坏了桃花坞的景致;二来是有位姓陈的员外听说他要在兰溪建立书院后,干脆的让出了横山脚下的别宅,倒是省下了书院建设的不少力气。三来横山位于两江的交汇处,不仅适合于出行,地理位置上也较为安全。

只是他没曾想到的是,正在他全身心的投入到书院建设的时候,宫内居然会派人前来探望于他。当时看到那位内侍小心翼翼的从胸口取出一本小册郑重其事的递给他时,他一度以为官家对于平准务一事有些回心转意了,让他兴奋莫名了一阵。

然而在那位内侍面前翻开了小册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确实是想多了。张世庸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李椿年合上了册子的最后一页,他顿时充满期待的向李椿年探询道“不知开国侯以为,这册子里的内容还可一观吗?”

李椿年把册子轻轻放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尚未开口就有一阵山风从亭外刮来,让亭子里的几人都颇有遍体生寒的感触。

张世庸不由顺势赞叹了一声,“开国侯这书院选的甚是地方,前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后山又是林木苍翠,藏风抱水,端的是山水宝地啊。”

李椿年望着亭外随着山风微微晃动的树梢,不由微笑着说道“张内侍说笑了,这点乡野景致如何比得上临安山水之风光。张内侍这是看管了临安风月,才觉得我们这乡下地方不错吧。”

张世庸却兴致勃勃的回道“我可真不是胡说,就和这里相距不到10里的地方,我可买下了一个庄子,若是日后不能再侍奉官家了,我可是打算在这里养老的。算了不说这个了,还请开国侯说说对这册子的观感,也好让我回去向官家交差。”

李椿年心中不由一动,这册子内虽然没有署名,但他还是一眼看出了作者究竟是谁。毕竟其中的一些内容,他当日都是和那位沈三郎讨论过的,沈三郎别出心裁的想法让他记忆尤深,自然让他很难忘记这些想法。

而这本册子里不仅包含了沈三郎的想法,甚至还借鉴了他当日的一些看法,并在他们谈话的内容之外又阐述了一些东西,最终形成了一个颇为严密的理论。对此,李椿年在心里是为沈三郎在学问上的成长庆贺不已的。

不过这样一本册子居然出现了官家面前,官家又令人专程送来询问他的看法,这就有些让他困惑了。心里斟酌再三后,李椿年不由向张世庸反问道“这册子里的内容倒也没什么问题,反倒是颇有可观之处。只是我想问问张内侍,这册子究竟是何人所作,能否让他本人来兰溪和我探讨下册子里的内容,否则我说的也只是一孔之见,未必真的符合作者的本意啊。”

听到李椿年的回答,顿时让张世庸松了口气,他连忙说道“作者是谁,我也不清楚啊。张阁长只是拿了这本册子交给我,让我尽快跑来找开国侯看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也好尽快禀报给官家知晓。至于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开国侯也不必深究,想来官家心中会自有主张的。”

李椿年扬起了嘴角,也不再追问下去,就对着张世庸讲解起了册子里的内容。只是连陈康伯都无法看明白的内容,没有什么数学基础的张世庸同样是难以听明白李椿年的解释的。

看着张世庸绞尽脑汁的死记自己的话语,李椿年不由停下了讲解对着他说道“张内侍,我看这样解说是不行的,你就算把我的话语都记录了下来,要是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官家问你一句,你又当如何解答呢?”

张世庸沉默了片刻,向着李椿年拱手请教道“还请开国侯教我如何理解其中之义,我定不会忘记开国侯的帮助的。”

李椿年摇了摇头说道“那么张内侍就得先学会《算经十书》,只有先掌握了这九本算经的大部分内容,再来理解这本册子的内容就简单的多了。”

张世庸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看着李椿年问道“敢问开国侯,像我这等没什么基础的人学习这《算经十书》,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三天能不能入门?”

李椿年沉吟了半天才回道“张内侍如果能够在三个月内入门,差不多就可称之为算学奇才了。”

“三个月?可我连三天都未必待的下去啊,官家对于这册子甚为重视,我若是在这里拖延时日,恐怕难以向宫内交代。”张世庸脸色大变的向李椿年哀求道。

李椿年看了一眼边上站立伺候的柳直、汪权两位弟子,方才捏着胡子慢悠悠的说道“其实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张内侍你的难题,就不知你接不接受了。”

张世庸双手按着面前的石桌,身体向前倾去,焦急的向李椿年恳求道“若开国侯有办法解我之难,还请明示,仆自当唯命是从。”

李椿年赶紧摆着手说道“张内侍不必说的这么严重,我只是想告诉张内侍,既然你在短时间内理解不了这册子里的内容,倒不如让老夫的弟子陪你去临安一趟。他们跟在老夫身边多年,对于算学一道也可说是登堂入室了。只要老夫把这册子里的内容讲解给他们听,在官家面前应当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张世庸转头看了一眼亭内的两名年轻士人,心中斗争了许久,方才向着李椿年发问道“不知开国侯这两位弟子的姓名,家世…”

六月六日,李椿年带着一群弟子送张世庸和柳直、汪权上了前往临安的船只。在兰溪码头送别之际,李椿年拉着两名弟子在一边嘱咐道“这次去临安,你们只要照着官家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不必同沈三郎表现的过于密切。

为师虽然不知道沈三郎在谋划什么,不过从这本册子的内容来看,这事对于我们这些学习算学的人来说,肯定是大有好处的。如果我们能够借助这股东风获得官家的好感,平准务的事情未尝不会有转机,而你们师兄弟也会在朝中占有一席用武之地的…”

就在张世庸带着李椿年的两名弟子往临安返回时,沈敏也正好写完了关于建立期货市场的章程。他刚刚把章程装入一个木盒封好,让人替他送往东华门去时,这边张府就有人上门来见他了。

沈敏刚刚走到客厅,便看到客人正站在一侧欣赏着墙上的挂画。他不由出声招呼道“原来是张忠翊郎来了,不知忠翊郎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张宗亮今日对于沈敏却比往日客气的多了,他向着沈敏抱拳回礼后说道“三郎何必如此见外,你叫我一声九郎也是使得的。要事倒也说不上,只是翁翁请三郎过府一叙,不知三郎可有空吗?”

沈敏走到张宗亮面前,小声询问道“张太尉找我?能说说是何事吗?”

张宗亮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小声回道“许浦水师宋统制派了人过来,一是想要敲定煤炭生意中的一些细节,一是想要见见三郎。”

沈敏只是沉思了片刻,便欣然点头道“见一见宋统制的的部下也好,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想法,也免得日后再起冲突。那么张太尉现在在何处?”

张宗亮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说道“这些日子翁翁都在城外的凝碧园休养,距离你这里倒是不远。另外,翁翁还让我送来了芸娘昔日在张府日常所用的物件,我已经令人放在前院了。”

沈敏对此也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待我回去换身衣服,这便跟九郎出门看望太尉去…”

当沈敏在凝碧园的一处花厅内看到张保时,发觉这位老人的气色比之月前在湖上会面时更为糟糕了,他心中虽然暗暗吃惊,但还是保持平静的上前向张保行礼问候,稍稍寒暄了几句家常。

张保这才指着自己右手边下方就坐的两人对沈敏说道“这两位便是许浦水师宋统制的部下,一唤边士宁,一唤曹洋。而这位就是联络山东地方的沈敏沈三郎。

你们先在这里谈着,宗亮、宗说陪我出去走走,顺便准备下今晚的宴会。你们要是谈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来对老夫说话不迟。”

沈敏等三人也只有起身拱手送别张保离开,不敢要求这位老太尉留下做个见证。待到张保带着两名侄孙消失在门口之后,沈敏这才同花厅内剩下的两名中年人打了个照面,看着两人脸上和脖子上黝黑的皮肤,他倒是确信了这两人却是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水师官兵了。

他心头转念一想,便先向两人拱手说道“原来是边将军和曹将军,下官保安军沈敏见过二位了…”



第157章 许浦水师来人

虽然边士宁和曹洋都有些诧异于沈敏的年轻,作为守卫在大宋北面海防第一线的许浦水师,对于海上群盗的动向自然是比临安的张家要了解的多的。

特别是每年为了防备金军从海上对临安的突袭而制定的防秋之政策,几乎都要调拨两浙路的大批民船北上长江口,从这些民船或商船的纲首或船首口中,他们这些水师将领总是能够听到一些海上发生的新闻的。

保安社这几年快速的崛起,虽然让出海的商船损失了不少利益,但是同从前海上无序的环境相比,这些海上往来的水手和船东,倒是宁可接受保安社在海上的存在。毕竟海上贸易的利润本就相当不错,即便是分出一部分给保安社,海商和船东也还是能够承受的。

这总比带着满船宝货出海,却被那些海盗们连船带货劫走强多了。而且不少海盗团伙劫走船只货物还不算,还常常凶残的杀人取乐。比如之前常在福建、广南交界处活动的一伙海盗,劫掠船只之后,最喜欢虐杀船上随行的水手和客商,或是挖去双目把人丢在近海的荒岛上,或是砍掉不愿加入海盗的水手的双手送回大陆。

也正因为如此,保安社突然出现在台湾海峡的时候,虽然许多海商并不愿意向保安社缴纳保护费,但他们却愿意同这些还算讲规矩的海盗合作,去消灭那些活跃在东南沿海的凶残盗贼。即便是再怎么凶残的海盗,他们也是需要修补船只、销售赃物和购买武器、生活物资的。

因此,大部分在东南沿海活跃的海盗团伙,几乎都同陆地上的一些大户和豪商是有勾结的。当保安社在海上展现出了压倒性的武力之后,那些被海盗们劫掠过的大户和海商,很自然的就会为保安社通风报信,试图借助保安社之手消灭自己的仇家。

这也是为什么,保安社能够在几年之内就能建立起东南沿海的秩序,不愿意加入保安社的盗贼团伙根本抵抗不了,来自海上的保安社和陆上豪强的联合打击。而当保安社消灭了东南近海地区的海盗势力之后,背靠台湾的保安社也就整合起了东南海面最强大的海上力量。

到了这个时候,陆上的乡绅大户再想要对付保安社,就为时已晚了。泉州被围的结果,更是让福建士绅官僚意识到,他们想要以虎驱狼,结果却养出了一条恶龙。

这个时候再谈什么剿灭保安社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除非福建路官员向朝廷上书,先断绝了东南沿海的出海贸易,以防止那些奸商给保安社输送物资;再调集大军去攻打台湾,铲除了保安社的巢穴。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上书的官员就要先承受朝廷的愤怒,背负起海防局面大坏的责任来。没有什么官员会把这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否则他们就不是官僚了。

为了让大家的生活能够继续平安的过下去,于是保安社很快就变成了朝廷招安之后的保安军。而作为面对金国海防第一线的许浦水师,听到了关于保安社的消息之后,可一直没放松过对这只海上力量的防备,一度也是把这只海上力量当成了自己的敌人,准备接受朝廷的命令南下对战的。

即便是保安社变成了大宋的保安军,他们也还是对保安军心存戒备。因为靠海吃海,许浦水师并不能完全靠朝廷的军饷养活,他们偶尔也做些北面的走私生意和组织军士出海捕鱼,以填补军费的不足。

毕竟内河船和海船并不是一回事,而朝廷的官员们却从来不考虑这些,他们只是一味要求尽量节省军费而已。因此许浦水师虽然人数上万,船只数百,但是能够在海上冒着风浪航行作战的,不过一百二十艘上下,这还大多是前统制范温留下的遗泽。

正因为许浦水师有着自己的走私生意和海上捕鱼船队,他们才会知道保安社的船只已经不限于东南海上活动,在北面的山东、高丽、日本沿海,也是时常出没的。

和这样一只在广阔海域中活跃的海上力量打交道,哪怕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了大宋军队的一员,许浦水师的将领们,也还是相当谨慎的。

事实上,张太尉的出面并不是许浦水师将领决定同保安军合作的决定性原因,保安军能够替许浦水师替换老旧的海上战船,并向他们提供火药武器,才是引起水师将领们对合作感兴趣的最大因素。

和陆上军队不同,大宋的水军是最为关注这种新式的以爆炸为动力的武器的。开宝三年兵部令史冯继升向宋太祖进献火箭,真宗咸平三年,神卫水军队长唐福就研发出了火箭、火球、火蒺藜等火药武器用于水上作战。

和陆军重视骑兵一样,水军作战一是重视大船;二便是重视对于能够远距离攻击,并附带爆炸燃烧效果的火药武器。因此听说保安军的船上拥有一种可以远攻的霹雳炮后,这些水师将领就很想把这种武器弄到手了。

只不过许浦水师对于大宋的海防来说很是重要,但是对于临安朝廷来说,这只水师却也只是拿来充当预警作用,和抵挡金军第一波海上攻击的炮火而已。朝廷并没有指望许浦水师能够把海上来的金军打回去,自然也就不会在这只军队上投入太多的关注,否则也就不会撤掉统领沿海诸水军的沿海置制司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浦水师四处活动想要弄到保安军的火器,而沈敏送到临安的火绳枪和青铜小炮却搁置在内库积灰,根本没有人关注这只水师想要提高武备的请求。

当然,如果不是朝廷对于这只水师的粗陋管理,许浦水师也搞不起走私生意和捕鱼船队了。自然就更不可能和健康军、保安军联手合作,往来山东的走私贸易了。

边士宁和曹洋很快就收回了对于沈敏年纪的诧异,两人互相对望一眼之后,年纪稍大一些的边士宁便向着沈敏开诚布公的说道“宋统制派我们两人前来临安,除了见一见保安军在临安的主事者之外,还让我们带来了一些单独对于保安军的要求。只是我现在有些不确定,沈三郎你是不是真的能够替保安军做出这些承诺?”

沈敏想了想便说道“这原本是我们保安军、张氏的健康军和你们许浦水师三家合作的生意,可宋统制却又想要对我们保安军单独提出要求。就我个人来看,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合常理。

不过既然宋统制派你们过来提出这些要求,想来这些要求应该不会是贵军单方面受益的吧?既然如此,我倒是很乐意听一听这些要求。至于我能否替代保安军做出什么承诺,我想我自己更清楚自己在保安军的权限,这点倒是不劳两位操心了。”

边士宁还在犹豫,曹洋已经忍耐不住,向着沈敏大声说道“这样也好,如果你个小娃娃决定不了的话,就回去告诉你家大人。

这第一个要求是,这往来山东的运煤生意,得分我们许浦水师一半,不能让你们保安军全占了。这第二个要求么,你们保安军的船只常常前往日本,我们想要你们替我们购买几船日本硫磺回来。

第三么,听说你们保安军的工匠不足,所以不能多打造火炮。我们倒是有不少工匠空闲着,不如保安军把打造火炮的方法传授于我们,那么我们就不必劳烦你们保安军帮助打造火炮了…”

曹洋说完之后,沈敏等了一会,方才看着两人有些诧异的问道“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了吗?”

曹洋一时会错了沈敏的意思,不由有些喜悦的说道“怎么,沈三郎你觉得这些要求都可以承诺下来吗?”

沈敏看着他晒笑的说道“我只是很好奇,这三个要求都是让我们保安军替贵军效力,就没听到这里面我们有什么好处的。就算是主人驱使骡子磨面,还得喂点精料呢,宋统制这是把我们保安军当什么了?比骡子还不如的货色了么?”

曹洋这才发觉自己被沈敏耍了,他霍的站了起来,怒目看向了沈敏。边士宁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这里可是张太尉府上,你可别乱来。”

安抚着同僚坐下之后,边士宁方才转头对着沈敏温和的说道“这三个要求是宋统制定下的,自然不会有利于保安军。不过宋统制还说了一句话让我带给你们保安军,你们保安军要怎么才能答应这三个要求,也可以提出条件来,毕竟大家现在都是大宋的军队,总是要守望相助的。”

沈敏脸上的嘲讽神情方才收敛了起来,他坐在那里沉思了将近一刻钟,方才缓慢的向边士宁说道“许浦水师距离山东不远,想要包揽一些航运生意,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的船只和人员必须在我们派出人员的调配之下,不能单独行事。”

边士宁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便爽快的说道“行,这个条件我应下了。那么下面两个要求呢?”

沈敏望着他,有些狐疑的问道“你们想要购买硫磺,想来也是为了制作火药,不过平江府不缺柳树,可你们的硝石从何处而来?没有硝石的话,你们要这么多硫磺做什么?”

边士宁不以为然的回道“自然是熬土硝啊,黄河泛滥之后,北面多的是盐碱地,只要出钱就能让百姓扫土熬硝…”



第158章 提议

沈敏这才反应过来,拜杜充所赐,中原三分之一地方已经成为了黄泛区,曾经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了难民。现在淮河下游地区,最多的大约就是一片片被抛荒的盐碱地了。

按照后世某些人的说法,迟滞了金国东路军南下的杜充才是大宋国的抗金英雄,至于义军什么的不过是游而不击。所以即便是时间流逝了一千年,儒家学说教导出来的知识分子总是保持的惊人的一致性,他们总是会为上位者的残暴找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

于是只要想当皇帝的人,没有人不爱儒家学说的。所以只要看统治者是不是鼓吹儒学,就知道他们的屁股究竟坐在哪里了。当然还有人会为之辩护,认为儒学就是国学,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宣传,诸子百家也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我们真正的祖传之宝。

看看这位杜充对本国民众的凶残之举,和金军南渡之后的迅速投降,就知道儒学究竟是一门什么学问了。沈敏一直想着后世江苏地区的繁华,倒是还真没有想过,现在的江苏地区其实是一个被战火摧毁了的残破地方。

原本他心里立刻闪过了用硫磺换硝石的念头,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毕竟他已经派人在印度寻找硝石了,和这个时代的土硝质量相比,印度硝石才是工业革命之前自然界最好的硝石。

他心中转了许多念头,最终还是向边士宁说道“不管是为你们提供硫磺,还是转让铸炮技术,其实都可以用一个办法解决,就是贵军和保安军合作成立一个兵器制作所,你们提供人力和地方,我们提供技术和投资。制作出来的军械火药,按照双方投入的资本多寡分配。”

边士宁和身边的曹洋小声的交谈了几句,方才对着沈敏说道“我们觉得这个建议没什么问题,但需要宋统制作最后的认可。那么是不是,你已经代表保安军接受了这三个要求?”

沈敏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和你们协商了这三个要求会以什么方式实施,但是我还没有说我们保安军对贵军的要求是什么。”

边士宁倒是很沉得住气的向他问道“那么你们保安军的要求是什么?”

沈敏身体稍稍前倾,看着边士宁问道“听说,许浦水师每年都有防秋的任务,我想知道你们防秋的范围有多大?”

边士宁还在思考沈敏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曹洋已经心直口快的回道“至多也就到胶西一带,主要巡航的地段是海州到长江口一带的沿海。但是这同你们保安军的要求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还想联合我们劫掠海州等地?你们最好别动这个念头,朝廷可不会容许我们这么干的。”

沈敏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说道“曹将军想到哪里去了,现在的金主完颜亮正在通州打造战船,看来对于我国虎视眈眈的,我们去劫掠海州等金国地方,无疑是打草惊蛇,平白给了金国对我开战的借口。这等蠢事,我们保安军怎么可能去做…”

听到沈敏的这些言论,边士宁和曹洋心里不免一沉,他们倒是从那些前往山东的走私商人口中听说过,金人似乎又在准备战争了,山东用于制造弓箭的物料都涨了将近五成了。如今从沈敏口中听到更为确切的消息,两人不免更是紧张了起来。

曹洋就忍不住追问道“你如何知道金人在通州打造战船?究竟谁人主持此事,金人究竟打造了多少新船?”

和两人紧张的神情相比,沈敏的神情倒是轻松了许多,他对着两人摆手说道“两位将军不用这么紧张,虽然我这里传回的情报不是很多,不过金人在通州设置的造船厂显然不是什么外行人,他们在附近山中伐木,大多以松木为主。

用这样的木头造小船和内河船还行,但是用来做海上厮杀的战船,那就有些不够看了。不过金人对于通州船厂防备的还是比较严密的,外人难以入内,也就不太清楚他们的造船水平了。

所以我想请贵军帮个忙,在今年防秋时追赶一群海盗去渤海地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大概就能顺利转为金国的水军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更加清楚的了解,金人水军的战力和他们南下的时间了。

不过这一也是顺带一提,真正的要求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调拨出不少于10艘的战船和20艘民船,借给我们保安军一用,我们打算在今年秋天教训一下高丽人。

当然,借用也不是无偿的。非作战期间,军士每人每日补贴300文,民人每人每日补贴150文,作战期间则补贴加倍。船只按照大小租用,大船500贯一月,小船250贯一月,击沉者照市价赔偿。战争中的缴获归己,你们俘虏的高丽人可以转手出卖给我们。”

曹洋听了这个条件顿时跃跃欲试的说道“就这条件,我们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你们保安军付得起这么一大笔钱么…”

他身边的边士宁却按住了他,看着沈敏谨慎的说道“攻打高丽人?这可是私开边衅,要是被朝廷知道,我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况且高丽好歹对我国还保持着友好关系,你们保安军突然要起兵去攻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敏晒笑的说道“高丽和我国又不接壤,算什么私开边衅。就算高丽人想要问罪于我们,要么他先打穿金国的领土,要么他就得从海上打过来。所以,我们这次就是要先干掉高丽人的水师,防止他们有渡海攻击大宋的能力。

至于说高丽和我国保持着友好关系,这话就有些可笑了。难道两位将军不知道,高丽用的乃是金国年号,算起来乃是金国的属国么?我们攻打高丽的目的,就是要防止高丽水师被金国所用啊。

虽然高丽的水师不怎么样,好歹还是比金人这些旱鸭子强的。若是金人一旦开窍调用高丽水师,到时候我们不是凭白多了一只海上强敌。在我们保安军看来,保证两国友好关系的基础是,对方并无威胁自己的能力。既然高丽水师已经对大宋的海防造成了威胁,那么就应该先消灭它。”

边士宁脸色难看,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沈敏这番歪论。但是他身边的曹洋却眼中放光的看着沈敏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不晓事的娃娃,却不料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怪你可以替保安军做主了。这话说的不错,高丽人既然对我大宋示好,就不该维持一只水师,高丽周边各国哪有什么海上力量,这不是明摆着用来防备我大宋水师的么。

嗯,这个条件我答应了,不过十艘战船而已,就算宋统制不答应,我也给你凑出来了。不过作战期间消耗的军需,这得要你们保安军出。另外,你派海盗投向北方,我们许浦水师也要安排几个人进去。”

曹洋的话语让边士宁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只是许浦水师并不像其他宋军那样,经过了朝廷的分化整顿。毕竟海上作战是一个技术活,不是随便派一些军官进来就能让水师上下听命的。当初徐文带着数十只船北逃,就让朝廷意识到,除非你连船上的水手都换了,否则到了海上依然是那些开船的船首说了算。

因此,在徐文叛逃之后,朝廷对于水师的整顿力度就大大减少了,转而改为安抚和大小相制为主,确保水师中不至于出现一个核心。因此宋稳固然是许浦水师的统制,但水师大小事务其实是取决于如曹洋这样实权将领的公论。

边士宁虽是宋稳的心腹,但曹洋却是昔日山东义军南下的旧人。在许浦水师中,后者才是主力。这也是为什么,边士宁要同曹洋一起前来临安了,因为宋稳并不是水师中一言九鼎的主。现在曹洋的表态,就让边士宁有些坐蜡了。

宋稳终究还是比较畏惧朝廷的,走私生意什么的做一做也无妨,但是这瞒着朝廷出海去打仗,实质上和叛乱也差不了多少了。只不过他倒是知道,要是现在再拒绝的话,无疑就是在沈敏面前暴露出了自己内部不合的事实。

边士宁可不希望保安军在他们内部制造分裂,他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因此不由压抑住对曹洋的愤怒,对着沈敏委婉的说道“不管是向北面派出奸细,还是出兵攻打高丽人,说起来也是为了大宋的安危着想,为何沈三郎你不先请示了朝廷再行动呢?有了朝廷的准许,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吗?”

沈敏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回道“要是我们赢了,再去同朝廷汇报一二,也许朝廷上的那些官员也就轻轻放过我们了。可若是我们失败了,这岂不是给了朝廷收拾我们的理由?更何况,朝中官员大多畏惧金人如虎,你怎么确保这些官员不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金人?

海上作战原本就比陆地作战艰难的多,要是失去了突然袭击的隐蔽性,取胜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对于朝廷保密的理由,正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士兵遭遇最少的抵抗啊。边将军若是执意向朝廷汇报的话,那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第159章 张保的问题

最终边士宁还是没有当场拒绝沈敏的提议,只是说需要把沈敏的要求带回去交给上官定夺,这令他身边的曹洋看起来颇为不满。不过边士宁只当未曾看到同僚的眼神,他既不想为了朝廷得罪同僚,但也绝不愿意为同僚背上这个黑锅。

对于沈敏来说,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看看许浦水师能在朝廷限制的边缘走多远而已。许浦水师对待朝廷的敬畏程度,将会决定保安军能否拉拢这只水师作为自己在海外行动的后备力量。对于后世的人来说,东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澡盆,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黄海都是难以逾越的天险。

因此想要控制从对马海峡到马六甲海峡的广大海域,保安军就需要更多能够利用的力量,不管是陆地上的,还是海中的。许浦水师作为大宋一只海上数的着的力量,仅仅是120艘能够跨海航行的海舟,就足以让沈敏下定决心去拉拢一下了。

即便这只军队不能用来作为攻坚力量,只要能够保住保安军舰队的后勤运输,那么就能让保安军舰队发挥出更强的战斗力了。更别提,这只海军有着诸多熟练的水手和工匠,若是能够为保安军所用,就等于是在长江口多了一个保安军的海军基地,这对于保安军控制北方海域的计划还是极为有利的。

当双方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合作协定之后,曹洋便起身向外走道“正事既然谈完了,那就该去尝尝张太尉家窖藏的好酒了,三个大男人窝在这里有什么可谈的…”

边士宁恐怕曹洋乱跑冲撞了张府的女眷,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向着沈敏拱手说道“关于三郎的建议,我回去就会向统制汇报的,也还请三郎尽快把我们的要求传给令尊,这样双方才能尽快达成合作的协议不是。我还要看着曹副将,不好让他冲撞了府内的女眷…”

虽然边士宁和曹洋离开了花厅,但沈敏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只是拿起了身边茶几上的茶碗慢慢的品起了茶汤来了。他喝了四、五杯茶汤之后,终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从花厅后面的通道传了过来。

在张宗说的搀扶下,张保颤颤巍巍的坐回了上首的竹榻上,他喘了几口气方才看着向自己起身行礼的沈敏说道“不用这么多礼了,三郎还是坐下说话吧。怎样,都谈妥了?”

沈敏微笑着回道“谈妥了,不过是些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似乎还要回去请示下宋统制,所以还要看那位宋统制怎么说。”

张保靠着孙子递过来的软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方才开口说道“只要你们当面没有不欢而散,宋统制总还要给老夫几分薄面的。原本这就是三家合作的生意,这许浦水师还要和你们进行私下谈话,这就有些坏了规矩了。老夫既然已经给了他这个面子,他还能骑在老夫头上两次不成?

算了,不说这个了。今日把你叫过来,乃是老夫也知道自己快去了,趁着这个机会见你最后一面,顺便和你约定最后一件事。”

沈敏坐正了身体,脸色严肃的看着张保说道“还请太尉明示。”

张保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突然说道“宫内之事,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沈敏楞了一下,方才谨慎的回道“那要看官家对于金钱有多急迫了,若是官家的不够急迫的话,也许这事就这么半途而废也说不定。”

张保笑了笑,把目光从沈敏的脸上转移到了花厅地面上的阳光,看着飞舞在阳光中的尘埃,他不免叹着气说道“不会半途而废的,官家急迫的,我能感受的到。

像我们这样能够感受到,生命一天…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消失的老人,就越是留恋能够享受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虽然官家的身体还算康健,但他也一样贪恋这个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所以他一定不会拒绝能够给他带来美好享受的金钱,哪怕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就像我现在还想要和你合作煤炭生意一样。所以,最后赢得还应该是你。”

沈敏脸色变了变,不由保持着微笑说道“太尉说笑了,就算官家选择了我,也不过是让我能为官家出把子力气,何来赢字一说。”

张保歪着头看向了他,轻笑了数声后说道“三郎可知,一旦知道寿命将近,这人啊总会头脑清明几分。你来临安做这么多事,看起来可都是给他人做衣裳,不管是帮助我们张家搞煤炭生意,还是为宫内寻找财源。所以我静下心来就想了想,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求必应,你这是打算当佛祖吗?”

沈敏看着张保此时澄清的目光,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对答。他楞了许久,方才幽幽说道“人么,一生下来就要吃要喝;稍稍长大一些就有了爱美之心,想要衣裳遮体;待到懂了人情世故,就想要置办产业养活妻儿。

有了产业不愁吃喝之后,又担心保不住产业而趋炎附势,最好是得一小官而保自家。可得了官位,又会嫌弃手中权力太小,总想着能够往上爬一爬。等到自己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又会想着用权力去谋夺别人的产业和妻子,以供自己享受。

予取予夺的权力享受惯了,却又担心自己寿命不永,享受不完这些耗尽一生才收集起来的财富美人,于是又想着求佛问道,寻访长生之术。

太尉您看,人的总是无尽无求。当你满足了一个,它就会生出另一个。故人云生命不熄,不止啊。

太尉你说我有求必应,却无所图,这我可不愿意承认。敢问太尉,我区区一个海外遗民,这才上岸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这清河张氏、宫中内侍就找上了门来。换做是太尉您,难道是可以把他们的要求拒之门外的吗?

太尉刚刚之言确实差了,我不是无所图,乃是不敢图。在官家和太尉面前,敏能图些什么?唯有战战兢兢,老实做事罢了。”

张保注视着沈敏坦然的目光,终究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方才呵呵一笑道“看来倒是老夫想的太多了。也是,越是临近死亡,这人就越爱胡思乱想。不过老夫今日既然问了,就干脆对三郎问到底了。那么三郎你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

沈敏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瞄了下纱帐和屏风背后,觉得并没有什么人影和异样,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这张保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确实对自己突然生起了什么疑心,突然拉着自己谈什么谋划和志向。

不过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张保身边的张宗说,发觉这位脸上的神情倒是严肃的很,这让他心中也警惕了不少,知道这场谈话大约会关系到保安社同清河张家的合作。若是他没有撺掇过赵构搞期货市场,同张家的合作倒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但是现在么,没有张家金银铺的支持,光凭现在改名叫济民银行的胡家金银铺,可真的撑不起赵构打算成立的粮食期货市场。更别提,若是没有清河张氏在前面顶着,他也不敢拿济民银行的资金同宫内合作,这完全是与虎谋皮的计划。

要是赵构学会了后世金融创新的那一招,你想赚别人在期货里投资的钱,他却直接看上了你的本金,沈敏可不觉得自己能带兵围一次临安城,向赵构武装讨债。

心中思索了良久,沈敏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张保说道“太尉想要问小子的志向,那么小子今日也没什么可隐瞒了,就姑且请太尉听听小子的妄想了。

小子生于海外,最多接触的就是各国的商人、水手。来自海外极远处的外国人,容貌同我中土人种全然迥异。他们不是信奉天主,就是信奉真主。在他们的信仰中,主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天堂。

但是这些商人第一次跨过大洋而来,第一次看到广州时,便会惊呼道这乃是主的居所啊。当他们再看到泉州时,便会再次赞叹道这才是主的居所。然而等他们看到临安时,却已经说不出任何赞美的言辞出来了…”

虽然不知沈敏为什么要讲起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外国商人,但是听到这些外国商人对于大宋城市繁华的赞叹,还是令张保和张宗说甚感自豪。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份和富有而感到骄傲,而是身为一个宋人为自己的文明而感到骄傲。

“…但是,这些外国人又知道些什么呢?这世上最美好的城市,既不是广州,也不是泉州,更不是临安,而是曾经的东京汴梁城。虽然我从未见到过这座城市,但是我也听说过它。不管用多么美妙的言辞和多么出色的画笔,都无法形容那座城市之万一。

这是我们宋人的骄傲,是我们全体汉人的骄傲,也是整个文明世界的骄傲。但是这座城市却轻易的被野蛮人给毁灭了。身为一名宋人,身为一名汉人,身为文明世界之一员,难道能够忍受那些野蛮人继续毁灭我们的文明吗?不,即便敏只是一个海外遗民,也绝不会向这些野蛮人屈服。

太尉既然要问敏之志向,吾之志向既是如岳相公一般,守卫我大宋之文明,消灭那些肆意破坏我国文明之野蛮民族,重建汉唐之秩序…”



第160章 安排

虽然沈敏说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志向,但是对于中国文明为野蛮民族所毁灭的愤怒,却是后世每个中国人经过义务教育灌输入人心的价值观,因此他对张保说的这些话却也算不得违心之言。

而对于张保、张宗说祖孙来说,沈敏话语中对于大宋文明的骄傲,对于野蛮民族的痛恨,对于东京城被毁灭的惋惜,却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

听着沈敏对自己的慷慨陈词,虽然其人容貌并不出色,张保却觉得这个年轻人此时倒也称得上是英气勃勃了。沉默的注视了对方半响之后,他有些突兀的出声说道“老夫想要和三郎约定的这最后一事,就是想要和三郎你定下婚约。

吾有孙女二三人,此时虽然还小,不过三年之后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夫想是看不到她们的婚礼了,不过却想为她们择一佳婿,也算了了老夫最后一桩心愿。三郎就在老夫面前立个约,三年之后托人来府上提亲吧。”

“…”正全身戒备的沈敏,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怎么把话题转到婚约上来的,这让他颇有打斗中一拳落空的感觉,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应对张保提出的婚约。

看着沈敏沉默不语,一旁的张宗说就有些不大开心了。原本他就对祖父想要把他女儿嫁给沈敏颇为不满,就算沈敏拜入了鄱阳洪氏门下,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海盗出身,这就已经让他颇为不喜了。再加上此人的容貌也是寻常,张宗说就觉得他更配不上自家女儿了。

但是,这年轻人居然轻易就获得了官家的重视,刚刚在他们面前说出的志向又颇让人心晃神摇,看起来确有几分并非池中之物的意思。张宗说由是对沈敏的恶感减去了不少,但是在祖父提出了婚约之后,沈敏居然沉默无言,似乎对成为张家孙女婿一事颇为犹豫,他心中对沈敏的不快又迅速上升了。

“怎么,沈三郎莫非是家中已经有了婚约?还是对我张家看不入眼,想要回绝这门亲事?”张宗说不由语带讥讽的问道。

沈敏这才从茫然中清醒了过来,他小心的望了一眼依靠在扶手上的张保,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注视着自己,心中顿时反应了过来,诚惶诚恐的说道“能得太尉垂青,那是小子的荣幸。只是小子乃是海外遗民,性情粗鄙,一时心中惶恐,怕辜负了张氏佳丽啊。”

张保却摇着头说道“我们张家也不过是一乡间大户出身,算不得什么高贵种。更何况,这妇人出嫁,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郎也不必过于慌张了。来,三郎且上前来拜一拜我这翁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沈敏只是稍稍坚持了一下,就放弃了抵抗,起身离座,向着上首的张保大礼参拜了下去。他心中不住的安慰自己,反正古代女子的性情都差不多,看张宗说兄弟几人的容貌,这张家女倒也不会很丑,他倒也不会吃亏。

不过沈敏也注意到,张保只让他拜了自己,却并没有让他去拜一旁的张宗说,显然张家内部也没有决定下来,要许那个女儿给自己,这倒也让他松了口气,不必着急去应付自己的未婚妻了。

见到沈敏和自家定下了名分之后,张保这才笑容满面的拉着沈敏说了一些家常话,算是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之后看着天色不早了,方才让张宗说带沈敏前去宴席。

张宗说不敢放张保一人久呆,为了同沈敏安静的谈话,这花厅周边的仆役都被打发了出去,因此他送沈敏到院门处后,便叫来一名仆役带着沈敏前去宴席的所在,自己则匆匆的返回去了。

让张宗说有些吃惊的是,此时的张保却站在了花厅门槛前,一手扶着门框,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张宗说吓了一跳,赶紧小跑了过去,口中还紧张的喊道“翁翁且小心些,千万莫摔着了,孙儿这就过来扶你。”

只是望着小路尽头的张保却陷入了沉思之中,并没有理会孙子的紧张,当张宗说走到近前,才发觉祖父出神之间,口中还念叨着些什么,他赶紧侧耳听去,想听明白祖父对自己有什么嘱咐。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大家好不容易保住了江南地方,正该享受下朝廷的赏赐,也过一过那些相公们的悠闲日子。可是只有岳鹏举这个疯子,念念不忘的要恢复中原,要直捣黄龙,要迎回二帝,非要和大家过不去。

这二帝有什么好的,把天下治理的民怨沸腾,又把自家妻女和东京城的百姓送与了金人,使得我大宋百姓流离失所,差点都成为了金人脚下的奴隶。这等昏聩之主,恨不得他们在北方受一辈子苦,都不能泄我心中之愤…

啊,现在我居然又看到了一个小疯子,守卫大宋之文明,恢复汉唐之秩序,这是有多么敢想啊。南渡以来,多少名臣大将,这辈子的念头也不过是想要恢复中原,同金人以大河为界罢了。如此之狂妄,真是,真是…真想也做一回这样的疯子啊…”

听到祖父在这里发泄着对于二帝的不满,张宗说顿时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着,唯恐周边有人听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了去。当他再回过头来想要劝说祖父莫要再说时,却发觉祖父的脸上老泪纵横,哭的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这令他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站在了原地。

这一晚,沈敏算是享受了一把大宋豪门的奢华夜宴。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后世的灵魂都未曾享受过的豪门夜宴,只是他觉得自己和这样的场所颇有些格格不入而已。

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张保终于清醒了过来,虽然他昨晚没喝多少,但依然感觉喉咙如火烧一样的干,他叫人奉上了茶汤,喝了几口方才感觉身体舒适了些。放下茶碗的他依靠在床头,抬头望着一边站立着的张宗说问道“三郎和边、曹二人昨晚都令人服侍好了吗?”

张宗说上前说道“边副将要了一女服侍,曹副将要了二女,唯三郎未曾留下侍女。曹副将一个时辰前已经起身,边副将稍稍晚了他一刻钟左右。至于三郎…”

张保挑了挑眉毛追问道“三郎怎么了?”

张宗说苦笑着说道“鸡鸣而起,用了早餐就带着随从告辞离去了,孙儿尚未起身,故没有来得及送别…”

当沈敏返回城内时,临安的一天方才正式开始,看着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围在路边的摊贩前购买早点,他不免觉得这个场景看起来和一千年后也没有太多差别。晨曦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还颇有一些暖洋洋的意思,这眼前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比昨晚丰盛奢华的宴席还要令他更感到心中充满愉悦。

不过这种轻松写意的心情,随着他踏入自家的宅门后,就立刻消失不见了。看着从客厅内走出的孙资,沈敏一边挥手让其他人自便,一边示意孙资进入客厅说话。

沈敏坐下后,先是打量了一眼孙资,看着他除了眼睛周围有些发青外,身上的衣物倒是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这才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坐。看文和今日来找我,这是已经有所决断了?”

孙资眼神有些不善的望着沈敏道“昨日房东告知我,让我今日内尽快搬离,否则就要把我的行李给收拾出来了。沈三郎,你真的要如此不留余地吗?”

沈敏拿起桌上的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解了口渴之后,方才漫不经心的回道“我真不想留有余地的话,文和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要不是看在史兄、王兄的面子,我怎么会给你这么多时间思考,文和莫不是真把我当成吃斋念佛的善男子了?”

想到自己的房东居然要把自己赶出来,孙资终于承认这姓沈的还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他对于沈敏是否敢对自己做什么,还处于半信半疑。但是他却无法忍受被同伴们排挤的处境,因为王之荀回去后将他出卖报社的事给说了出去,这令过去的一班同伴对他颇为不齿。

这些同伴觉得,就算孙资想要把报社的作用引荐给陈康伯,好歹也应该给他们通个气,而不是像这样撇开大家,只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没有了这些同伴们帮衬,孙资知道自己在临安城是很难出头了。虽然顶着一个主战派子弟的名义,但今日临安城内的主战派们还会少么?

因此在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还是从沈敏这里下手,如果能够获得沈敏的原谅,那班同伴们也总没有恼怒他的借口了。想到这里,孙资终于还是忍下了胸中的一口闷气,向着沈敏拱手说道“也罢,说到底还是我一时做事孟浪,惹得三郎不快了。我愿为三郎做事以为赔罪,还请三郎发落吧。”

沈敏伸手挠了挠头,方才开口说道“行,既然文和是这个态度,那么我也就直话直说了。只要你去海外替我教上三年书,咱们之间的这点过节就一笔勾销了。你看如何?”

孙资猛地站了起来,一时失态的向沈敏喝道“沈三郎,你莫要太过分了。我都已经向你低头做小了,你何以还是如此咄咄逼人。去海外三年,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赶我出临安?”



第161章 先手

对于孙资的失态,沈敏却一脸平静的回道“如果你不能去海外替我教书,那么你对我还有什么作用呢?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容许你在报社里等待下一个出卖我的时机吧?”

孙资一时语塞,看着沈敏好久才降低了声调说道“是,我之前出卖你是我的不对,可我不是已经向你道过谦了么,为什么你还要抓住这点不放呢。出去海外教书三年,我还不如离开临安回家乡呆上三年呢。”

沈敏晒笑着对他说道“文和若是真想回去故乡,又何必找到我的门上。我看你是哪里都不想去,只是一心想要在临安找一份前程吧。如今正是主战派得势的时候,你留着临安还有几分机会,可若是离开临安三年,到时候谁还记得你是谁呢,对不对?”

被沈敏说中了心事的孙资虽然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稍许琢磨了片刻,便干脆横下心来说道“三郎既然知道,就不该拿出这样的条件为难我。我这人虽然能做几句诗词,弹上几曲乐章,但想要靠着自己的才学中举入仕,恐怕今生也是希望渺茫了。唯有趁着这样朝局变动的时刻,也许能够借助父辈的恩荫谋个地方官当当,三郎这样一意阻拦,岂不是在毁我前程吗?”

孙资的坦白,倒是让沈敏对他的看法有了一点稍稍的改观,不过他嘴上却毫不相饶的说道“如果文和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留在临安,那么我阻拦你也没什么不对的。就是为了令尊的声望,我也不能看你自甘堕落啊。在说了,在大宋朝没有进士身份而去地方任职的,最多也就是干些监当官,与其成天和那些案牍和奸商打交道,教书育人究竟有什么不好?”

孙资看了沈敏半天,终于忍不住吐露道“家中尚有老母和两位弟妹,我若是不能找一份俸禄回去,难道还要让她们继续吃糠咽菜么?”

沈敏隐蔽的打量了孙资一眼,觉得这位抛出自己的家人来,还是想要借机博取自己的同情,而不是真的把家人看的有多重要,反正他可没见这位在聚会的宴席上有流露出什么愧疚感的样子。

“呵呵,我虽然钦佩文和的孝心,可规矩就是规矩。我既然已经当着别人的面要求你给我工作三年,你自然就得给我工作三年,否则我今后如何管教部下。

也罢,那么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现在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形势势如累卵,总体来说主和派勉强占着几个相公的位置,而主战派则掌握着台院的话语权。你之前向陈公献出报社,从朝中的政治斗争角度来看,倒也不算是错误。有了报纸在民间舆论上的煽动,主和派官员把持朝政的局面崩溃的会更快。

只不过你搞错了一件事,报社是我的产业而不是你的产业,所以才会落的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现在陈公不愿意管你,而报社的同僚又深恨你出卖他们,你倒是说说看,在临安你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孙资足足思考了将近一分钟,终于还是向沈敏低头认错道“是某错了,还请三郎宽恕则个,给某指一条明路。此后,三郎叫某往东,某绝不敢往西。”

看到孙资这么光棍,沈敏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平静的说道“就目前这个局势来说,陈公这里你是走不通了,而报社这里你也留不下。若是想要继续留在临安等待出头,恐怕就要改弦易辙,去找一找别的门路了。”

孙资思索片刻,方才看着沈敏试探着问道“三郎的意思,是让我改投陈侍御史门下?”

沈敏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说道“陈侍御史现在气势正炙,就连陈公都要退避一二,你既不是福建人,又不是四川人,你觉得人家会接纳你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既然大家现在都抢着烧热灶,这冷灶可就没人烧了。”

孙资吃惊的看着沈敏道“三郎你这是让我去投靠主和派?现在人人对他们避之不及,我现在凑上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沈敏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喝了口水后,慢悠悠的说道“又不是让你真投,不过是想让你做一回蒋干罢了。怎么,这你又不愿意了?”

孙资眨了数下眼睛,方才小心翼翼的伸手指了指南面说道“可是陈公的意思?”

沈敏却避而不答的说道“文和何必追根究底,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陈公日后可是要做宰执的人,如何能够同这等事扯上关系。你只说自己愿不愿意就是了,无须多问。”

沈敏这么遮遮掩掩,孙资反而越发相信,沈敏现在逼迫自己的这些行为,乃是受到陈康伯授意的了。否则他这个局外之人,为何要主动投入到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政争中去。想到这里,他心中未免一凉。这样一来,若是拒绝了沈敏的提议,对方还真有可能将他赶出临安,陈康伯想要对付他这个破落户,只要对身边人言语一声也就是了。

而得罪了陈康伯,临安的主战派如何还肯再接纳他。在自己的脑补中拼凑出了自以为的全部真相后,孙资自然是心灰意懒,生不起什么拒绝沈敏的念头了。他只能垂头丧气的说道“既然是那位的意思,某怎么敢不听从呢?只是日后朝局底定之时,还请三郎记得告知哪位,要替某作证,某可是听令行事,并不是什么奸党一员啊。”

沈敏自然不会为孙资解释这是一个误会,不过他也相信,只要孙资能够为他们带来足够的情报,陈康伯自然是不会丢弃这样好用的工具的。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文和只要记得自己是替谁办事,自然就不用有这么多余的担忧了。你先在这里等上一会。”

孙资看着沈敏突然起身向后堂走去,按捺住了叫住对方的想法。他在客厅内七上八下的等了一刻多钟,方才见到沈敏拿着一叠纸张走了出来。沈敏将手中的两份卷宗放在孙资面前的茶几上,俯身对他小声说道“给你半个时辰,把这两份卷宗里的内容尽可能的记住了,之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孙资有些莫名其妙的拿起茶几上的两份卷宗翻看了起来,只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他就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沈敏小声说道“你们居然监视朝廷大臣的举动?”

沈敏盯着他的眼睛冷冷说道“怎么,只许秦桧派人监视主战派大臣,不许我们了解哪些主和派大臣们做什么吗?既然你打开了这两份卷宗,就不能再称你们,而应该说我们了。这一次我可以当没有听到,下一次你再这么说,我可就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孙资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避开了沈敏的目光答道“是,我只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虽然孙资知道,监视朝廷官员并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是他心里除了些许紧张之外,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兴奋。能够偷窥这些朝廷大臣的生活,对他来说简直有一种额外的吸引力,因此他很快就沉下心来把手中的卷宗看了个遍。

看着孙资这么快放下手里的卷宗,沈敏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方才对着他说道“你还可以看上一刻钟左右,上面的资料虽然不够全面,不过用来接近这两个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你还是把他们的喜好完整的记下来比较好。”

孙资小心翼翼的回道“若是记诵四书五经,我大概记得没这么快。不过记住确实存在的人或事物的话,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沈敏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也还是拿回了卷宗,对着孙资提了几个问题,听他一一回答正确,方才放下了卷宗,满意的说道“既然你已经看过了这两人的资料,那么你觉得,右正言凌哲、侍御史王伯痒两人中,谁更容易接近一些?”

孙资想了想回道“若是让我选的话,自然是选右正言凌哲。不过对我们更有用处的,却应该是侍御史王伯痒,不知三郎你想让我接近谁?又打算让我去做什么?”

沈敏想了想,从怀里取了一个碧玉牌放在了桌上,然后对他说道“明日你拿着这个碧玉牌,去太平坊的济民银行开个户头。今后我每个月会给你在户头里存入一百贯的活动经费,如果遇到什么紧急状况,也可以拿着玉牌要求银行一次支给你三千贯。

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接近这两人,最好能够和他们达成比较亲密的关系。之后我要是有什么任务吩咐你,自然会派人通知你。从今日开始,我这里和报社都不要去了,你过去的那些同伴,也可以慢慢疏远了。你要是想要和我联络,就直接拿着玉牌去太平坊的济民银行要求见胡掌柜,自然会有人把消息传回给我的。”

孙资坐在椅子上看着沈敏,脸上神情变幻了数次,最终还是起身走到沈敏面前拿起了玉牌,然后向着沈敏拱了拱手,就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了。

沈敏取过桌上的卷宗,突然出声对着后堂喊道“正礼,让人继续盯着他,看看他究竟会怎么选…”



第162章 再见

召见过沈敏的凌虚阁上,柳直和汪权两人像两根木桩似的站在一道琉璃珠子串起的帘子之外,两人的视线都盯着脚尖前的木地板上,不敢抬头偷窥帘子后的景象。

柳直感觉自己的手心和背部都已经是湿漉漉的了,他虽然从开蒙时起就抱有金榜题名被天子召见的梦想,但还真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官家召见。

长久以来对于天子的崇拜想象,使得柳直上楼之后就觉得自己心跳的像是擂鼓一样。如果不是帘子后面有人不断提出问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觉得自己都有可能因为心跳过快而喘不过气来。

虽然柳直和汪权两人诚惶诚恐的回答了张去为提出的所有问题,但坐在帘子后面的赵构却听的不甚满意,他觉得这两人讲的也太枯燥无味了些,且回答的时候结结巴巴的,令他需要思考许久才能明白两人说了些什么。

因此当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也就失去了和这两人交谈下去的兴趣。不过就在他打算让两人退下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身边的张去为说道“张阁长,你把三郎拟定的那个章程给他们看看,让他们说说自己的看法。”

柳直和汪权拿到了从帘子里递出来的册子,两人沉下心翻看了一阵之后,柳直向帘子里的赵构恭敬的回道“这册子里的章程甚是严紧,小民等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赵构沉吟了片刻后继续问道“不过是建个期货市场,这第一步不挑选地方和办事之人,反而建议设立数院、各路的统计员和往来地方的邮传,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柳直沉默不语,他身边的师弟汪权胆子倒是比他稍稍大上一些,此时不由出声答了赵构的话,“回官家,设立数院是为了计算交易,在各路委派统计员是为了及时了解地方的粮价,至于往来地方的邮传则是为了能够定期获得统计汇报啊。”

帘内的赵构顿时有些不快的说道“这些册子上都已经有写,朕岂能不知。朕问的是,为什么在临安设立一个买卖粮食的市场,还要搞这么多不相干的事。你们难道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汪权顿时被吓住受了声,柳直不得不为这位师弟擦屁股道“回官家,小民等能够勉强解释那本册子,也是有赖于家师的教诲,并不是小民等已经完全理解了册子。以此人之大才,编制这样一份章程显然是自有其道理在的,小民等不敢以自己的陋见去猜测此人之想法。最好还是请那位过来,听听他是怎么解释的,才是不失偏颇的道理啊。”

帘内沉默良久,赵构终于对着身边的内侍挥了挥手说道“先送两人出去吧,让他们先在临安待着,朕说不定还要再召见他们的。”

张去为答应了一声,出了帘子同外边伺候的张世庸小声说了几句,张世庸便转身带着柳直、汪权两人下了楼去。当张去为返回帘内时,看到赵构已经从椅子上起身,站在临窗的案前翻阅着沈敏送来的设立期货市场的章程。

张去为小心的站到一边,不敢打搅赵构的思考。过了半刻钟后,背对着他的赵构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似乎自言自语的说道“罢了,还是把三郎叫入宫来问个究竟吧。”

张去为顿时精神一振,知道官家终于决定着手进行期货市场一事了。接下来,就要看那位沈三郎究竟是空口说白话,还是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了。不过张去为却是不怎么担心这件事能不能成功的,反正他已经收到了自己的报酬。沈敏哪怕办不成这事,他也不会损失一根毫毛。

面对赵构同样的问题,沈敏却是意定神闲的回道“回官家话,这并不是小臣多事。先办这三件事的目的是,今后期货市场即便是离开了小臣,也要确保能够正常运行。

数院的独立计算,能够保证陛下不被人所蒙蔽,期货市场的运行必然是遵循数学公式的规律的,任何违背了数学公式的市场变化,就意味着有人在操纵市场。虽然我们建立的期货市场并不完全拒绝人为操纵,但是这个操纵行为难道不应该是归属于陛下的吗?

在各路设立统计员和成立邮传的目的,乃是为了期货市场的价格走势不能过于脱离实际的市场价格。说到底,期货市场乃是建立在实际市场基础上的一个理论市场,它的交易价格虽然能够对实际市场进行一定的引导,但是却不能同实际市场的价格完全对立,否则期货市场的成交价格就会受到质疑,从而让投资者们失去对期货市场的信心。

这就好比民间的赌场一样,如果赌徒们觉得这间赌场毫无信用,自己只能输不能赢,或是赢了也拿不到钱,那么谁还愿意去这个赌场玩耍呢?没有了赌徒,赌场就要关门。而期货市场也是如此,没有了投资者的进入,这个市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所以,臣以为,要想创办一个期货市场,首先就应该先设立这三项辅助机构,然后再制定游戏规则,最后才是挑选场地和办事人员的问题。”

不管是赵构还是边上的内侍,都是一脸诧异的看着沈敏。过了好半天,赵构才对着沈敏问道“按照三郎的意思,你建立了这个期货市场之后,并不打算自己来管理吗?”

沈敏坦然的回道“小臣倒是极想的,不过一个有着数百万钱财流通的期货市场,就算陛下念及小臣的苦劳,恐怕朝中的官员们也是不肯让小臣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武官一直管理下去的。与其日后交接出现问题,倒不如现在先制定出规则,这样小臣也不必替后人背上黑锅。”

赵构虽然觉得沈敏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不过他倒是听明白了这章程对于自己的好处。不受臣下蒙蔽,有了这一条比什么都重要啊。因此他很快就释去了心中对于章程的那些忧虑,开始以较为随意的态度同沈敏谈起了章程中的其他细节问题。

看到官家和沈敏谈的如此入巷,一旁的张去为知道,开办期货市场这件事大约是十拿九稳了。虽然他有些鄙夷沈敏过于谨小慎微,只要得了官家的欢心,难道还用怕前朝的那些官员么。在秦相当朝的这十几年里,他已经看多了那些文官们的丑态,因此并不觉得沈敏的担忧是个问题。

和沈敏就章程足足交谈了大半个时辰,赵构对于这份章程有了个基本了解之后,方才心情大为放松的说道“嗯,朕对于章程算是没什么疑虑了,不过三郎你且说说,这个数院的人员,该怎么去挑选?是从户部中挑选一批吗?”

沈敏迟疑了一会,方才回道“回陛下,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忠翊郎,如何使得动那些文官。而且,在期货市场没有进入正常运行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引起过多的关注为好,免得有人拿这事做什么文章,徒伤陛下之名誉。”

赵构皱起了眉头,想了一会才问道“如果不从户部抽调人员,那你打算如何招募这数院的人员?”

沈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之前臣受命前往殿前司八盘岭大营接收渤海军虞候司的人手,臣无意中发现,这些殿前司军士的家属中,有着许多半大小子无所事事,他们常同营外的泼皮混混聚在一起,对大营周边的百姓人家造成了许多滋扰。

长此以往下去,不仅坏了营中的风气,也坏了禁军在临安百姓中的口碑。因此臣建议,莫如在殿前司营中设立小学校,从户部官吏中挑选出熟悉数学的人才以为教师。则一可约束这些禁军子弟不要外出扰民,二则可以从中挑选出数院所需的办事之人。

另外,臣还请求陛下一事。殿前司拨给臣的人手虽然作战经验丰富,但不少人都已经年老力衰,恐怕很难再支持强劳作的垦荒工作。因此臣请求把超过35岁的人员留在临安,并准予他们的子弟顶替入军,在临安进行短时间的教育后,再拨往海南建立虞候司的营地去。”

赵构仔细揣摩了一下沈敏提出的要求,方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些禁军子弟,日后也是要从军的。军汉们骚扰民间百姓,本就是难以避免之事。现在把这些禁军子弟管束起来教以读书,日后还能上的战场吗?”

沈敏有些无语的看了一眼赵构,很快就垂下眼睛说道“臣以为,可以让这些禁军子弟半日学习,半日习武,这样他们也就没有精力出去骚扰百姓了。

另外,臣觉得对这些禁军子弟没必要教授四书五经。只要让他们认识几个字,看得懂朝廷的文告和军令;算得几个数,能够为数院所用就足够了。”

赵构思考了一会,又向沈敏问道“你这虞候司的人手,拿子弟顶替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进行教育一番才能派往海南?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沈敏赶紧回道“陛下果然明见,这海南过去一直是瘴疠之地,虽然经过这两百余年来的开发,沿岛一周的海岸平原上已经稍稍有了些人气。但是深入岛内依然还是危险重重,更不说南方的气候更是迥异于临安,若是不事先加以教育各种防范措施,臣只能不断为他们收尸了…”



第164章 摊牌

王之荀在心中细细咀嚼了一遍沈敏对于权力的划分,原本心中某些模糊的概念,现在顿时清晰了起来。他也很快意识到,按照沈敏规划的道路走下去,可比他想要攀附某些名臣高官进入仕途,然后再去达成自己的目标更有成功的可能。

久久未曾言语的他,终于出声向沈敏说道“那么三郎打算让我去做什么?”

“教书,我想王兄在报社挑选一些合适的人员去殿前司八盘岭大营,给那些军中子弟教书。如果报社内的人还不足的话,可以再向外面延请,不过要先让他们熟悉了字典。”

“教书?殿前司的军中子弟?三郎打算对殿前司做什么计划吗?这么大张旗鼓,恐怕太过惹人注意了吧。”

看着王之荀一脸凝重的模样,沈敏不得不解释道“王兄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殿前司岂是我们能够动手脚的地方。在八盘岭大营设立小学校,这是官家允许的,主要是想从禁军家属中培养一些人才出来做其他事,并不是想对禁军做什么。”

听到沈敏这么说,王之荀如释重负的长吐了口气,这才接着问道“官家若是想要用人,难道还要去禁军中挑选子弟从头培养吗?太学之中人才济济,皆是愿意为官家效力的读书人。若是太学中还不够挑选,功臣子弟、各地州、县学校内也有的是想为官家效力的人啊。”

“但这些人我可就用不了了。”沈敏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之后,便正色向着王之荀说道“那些人固然愿意为官家效力,可他们更想要图谋一个正经出身吧。这次我替官家办的差事,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也。若是让人捅到了外面,不仅搞砸了差事不说,恐怕也会让官家恶了我们。所以,我宁可从可靠的禁军子弟中挑选些淳朴之辈从头教起,也不要那些不可靠的外人。王兄可理解我的苦衷?”

王之荀终于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问道“那么这八盘岭小学校,三郎打算招收多少人?又打算教些什么?”

沈敏松了口气,赶紧说道“我的打算是,先开2-4个班,每班以50人为定额。教导的内容只有两个,基本的文化知识和基础的生存技能。前者以能读写和计算为标准,后者以能在荒野建设一个生存营地为标准。”

王之荀有些无语的看着沈敏说道“教导读写计算,我们这些人还勉强胜任。但是这什么建设生存营地,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教授啊?”

话题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沈敏顿时欢快的说道“奥,这个王兄倒是不必过于担忧,实际上这所学校的作息时间和上课方式,和现在那些州、县学校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我们这所学校并不负责把所有学生都培养成才,只是在规定时间内把一定的知识和技能灌输给学生们,至于他们学不学得会,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反正到时我们只要那些能够掌握了知识和技能的人。

所以,这所学校的学生虽然是全日上课,但是每日会以时间划分出课程表,不会给他们有什么混日子的机会的。至于教导学生们读写、计算和生存技能的老师,也会按照专长分开授课。比如读写我会委托给王兄你和你的同伴,教授计算的老师则会从户部官吏中挑选一二,至于生存技能则会由我身边的亲随亲自教授。”

看着沈敏一脸坦诚的神情,对于这样的授课方式不甚认同的王之荀,不由委婉的向他提出建议道“这样的授课方式,好像不太…既然收了人家入学,好歹也要一视同仁,岂能因为某些学生的愚笨和顽劣,就放弃他们呢?这恐怕不符合夫子有教无类的教诲啊。”

沈敏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夫子的教诲虽然是不错的,但是在当下的这种状况下,若是不能尽快的培养出可用的人才,恐怕这个学校也是存在不下去的。

我以为,只有先维持了学校的存在,我们才能谈一谈什么是一视同仁和有教无类。若是学校都不存在了,对殿前司的军中子弟来说,剩下的便只有一视同仁的无学可上了。

殿前司诸军号称七万人,军中适龄的学童足有数千,我们现在总不能为了这几十到百余人的受教育权利,而忽视了这数千人的受教育权吧?”

王之荀难以应对这样的质问,只能回答道“既然三郎已经成竹在胸,那么余自然唯三郎马首是瞻。不知这八盘岭小学校的建立,三郎可有了全盘计划?”

沈敏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对他说道“这就是今日我来找王兄的原因,我想和王兄、罗兄一起,把办学的计划定一个大概出来…”

当沈敏趁着夜幕返回左藏桥时,心里还是颇为兴奋的,毕竟这一个多月的等待并没有白费,看起来他已经将要成功踏出冒险计划的第一步了。只是他刚一进门,沈正礼就迎上来向他报告道“三郎,湖州刘员外过来了,说是有事要和你商议。”

“那个刘员外?”沈敏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一边向着灯火通明的前厅走去。

“是刘二员外…”

沈敏跨入了客厅之后,便看到了起身向自己行礼的刘长发。虽然等的有些心焦,不过刘长发还是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同沈敏先叙了叙大半年不见的人情,方才开口向沈敏询问道“其实小老儿过来临安倒也没什么大事,一是陪胡十九郎和张五郎他们过来;一便是想要问一问三郎,把他们从湖州召回来是个什么章程。现在湖州那边正忙着,突然把这些熟练的工匠叫来临安,我那边的器具打造可就抓瞎了。”

沈敏却没有理会李长发的诉苦,而是直接沉下脸说道“刘员外这话可就说的不大动听了,我去年就对你们兄弟说过,我保安社固然会向你们提供技术支持,但可没说送苦力给你们驱使。

我让胡十九郎、张五郎他们去湖州,是帮助你们设立纺织机械制造工场的,不是给你们刘家去做工的。你自己说说看,去年济民社大会定下的几条协议,你们到底做到了几条?如今距离棉花采摘已经不到2个月了,你们才做了多少台轧花机?至于棉纺织使用的机械改进,几乎就没什么进展。

这样下去,年底你们能够织出多少匹棉布?你们这是打算让我们保安社上下去喝西北风吗。刘员外,我们之前可是真金白银掏出来补贴你们种棉花的,你们总不能只占好处,不出力吧?”

刘长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微变的对着沈敏拱手说道“三郎这是听了谁的谣言,我们兄弟可从来没想过要坑保安社的钱啊。

虽然眼下湖州那边打造轧花机的速度是慢了些,可我这也不是为了保全打造轧花机的技艺么。这轧花机的制作技术,说实话真是简单的很,只要懂行的木匠看上一两个时辰就能琢磨出来。

我担心要是让不可靠的人来生产,我们这边还没卖多少,外边就已经充斥着大量仿照品了,所以才对制作人手的挑选上谨慎了一些。实在不是有心想要拖延进度啊,让胡十九郎他们打造轧花机,也是为了加快制造啊…”

沈敏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也罢,前面的事我们就不提了。去年是我老师家发生了变故,所以不得不放下大会送老师的家眷回乡治丧,因此有些细节没能同你们好好说清楚,才令得你们做事出现了偏差,这事倒也全然怪不到你们头上。

不过现在既然我已经回来了,那么之前的错误做法自然就要纠正。刘员外今日既然过来了,那么我就再同你说说。

首先,济民社虽然会支持你们刘家壮大棉纺织的生意,但是你们也必须要照着社内的要求扩展棉纺织工厂的规模。我希望刘员外你搞清楚一件事,济民社不是善堂,我们投入的每一文钱,都是需要获得回报的。

就好比支持你们兄弟在棉纺织业上的发展,其目的是为了降低棉布的制造成本,和扩大棉布的生产规模,从而增强济民社所产布匹在市场上的竞争力。这绝不是为了让你们兄弟能够获得更多个人的收益,才选择支持的你们。

如果你们兄弟在我们的支持下,依旧无法按照我们的需要去降低棉布生产成本和提高棉布生产数量,那么我们自然会去寻找另外一些值得培养的对象。明白了吗?刘员外。”

原本带着满腹不满而来的刘长发顿时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连连点头回道“是,是,明白了。我明白三郎是什么意思了,之前是我有欠考虑了…”

在沈敏毫不留情的训斥声中,刘长发突然就想明白了,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从前出售自家田地里多余产出的业余商人了,而是依赖于大半个湖州土地产出生产的专业商人。过去自家出产的货物卖不出,大不了放着在说,但是今日刘家生产的布匹若是找不到销售市场,那可是要让自家倾家荡产的。其他地主们可不会容许刘家积压他们的货款,因此他根本得罪不起掌握销售渠道的保安社。



第165章 说服

看到原本大有问罪之意的刘长发突然就转变了态度,沈敏也忍不在心里称赞了一次这位刘二员外见风转舵的本事,若是让那位搞不清状况的刘大员外过来,大约就真要大吵上一场了。

如果说从前济民社刚刚成立的时候,他说不得还要让这些土财主几分,但是在去年济民社改组之后,他就没必要再对这些济民社的董事们过于忍让了。因为去年济民社的改组,并不单单只是简单的组织方式的改变,也是济民社整个贸易方式的转变。

按照后世的说法,在这些商号没有加入济民社之前,他们不过是封建社会体系下的庄园主加中介商,也就是小农经济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他们首先是为自己的需求而生产,其次才是追求把多余的农产品送去市场上交换,以换取金钱购买更多的土地。

在这样的生产模式下,经营土地获得的收益要比经营商业稳定的多,而拥有土地的地主们也有着较强的抵抗风险的能力。卖不出的多余产品大不了储藏起来,等待下一次卖出的机会,反正只要土地上还有产出,他们就不用担心饿死自己。

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对于资本来说就是最讨厌的经济堡垒,处于堡垒之内的地主和自耕农,既不向资本提供原材料,又不向资本提供销售市场,而没有掌握政权的资本也很难打开这样的堡垒,让其中的地主和自耕农成为资本的奴隶。

而自从刘氏兄弟加入济民社之后,他们的生产方式就已经渐渐有所改变了,因为掌握航路的保安社旺盛的需求,使得刘氏兄弟从主要经营自家产出的绸缎铺,渐渐变成了湖州最大的绸缎商人。他们已经不再局限于,主要经营自家产出的丝绸布匹,而是根据济民社发布的需求,去组织本地农户生产市场所需的丝绸和亚麻等纺织品。

也就是说,在不自觉间,刘氏兄弟的商铺已经从出售自家的多余丝绸布匹,转为有意识的按照市场订单去生产。在这个过程里,刘氏兄弟虽然赚取了比从前更多的财富,但是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他们就必须向济民社借贷资金以扩大自家的工坊,并囤积生丝、亚麻等原料,以防止原料不足。

刘氏兄弟的生产规模越是扩大,就越是依赖于济民社的资金和销售渠道。没有济民社给与的低息贷款,他们就没法扩大生产的规模,毕竟这个时代最良心的贷款利息,也要月息2分。

而没有济民社的销售渠道,他们又无法尽快的回笼资金,以投入下一季的生产。在这个时代,商业活动还主要是依赖于熟人经济,开拓新市场是一项极有风险的行动。毕竟没有一定的人脉关系,一个地方小吏也能让一个外地商人倾家荡产了。

嗯,像保安社这种依赖武力维持航路的海上武装商团,对于大宋商人来说完全是一个特例。大多数大宋商人出海贸易,除了依赖于自己宋人的身份外,就要看海外土邦讲不讲道理了。因为宋人控制着航运业和某些大宋特有的商品,因此宋人在海外受到的待遇还不算太差。

当然,对于麻逸、占城、渤泥等土邦来说,装备着火炮火枪的保安社船只,永远都是最优待的对象。特别是占城国,一边处于被安南侵攻,一边却正图谋着吴哥王朝,因此对于保安社不断示好,试图从保安社这里获得先进的火器。

因此,保安社能够维持的销售渠道,对于刘氏兄弟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深壕。而享受过了利用资本扩张不断获取丰厚利润的赚钱方式之后,再想让刘氏兄弟退回到过去经营土地的小农经济模式去,那也是他们兄弟所不能忍受的了。

这不仅仅在于土地收益对于工厂生产的利润过低,更在于他们兄弟一旦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就随时会被其他人顶上。对于整个济民社来说,他们兄弟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成员。现在在他们手下的那些湖州地主和小工坊主们,巴不得顶替他们在济民社内的位置,从而摆脱兄弟两人在生产上的控制。

当生产原料和生产资料集中在一起之后,随之带来的必然是成本的下降和工艺技术的提高。刘长发很清楚,他们兄弟之所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超过了湖州的几大绸缎商,成为现在湖州最大和最好的绸缎商铺,并不是他们兄弟多么有才能,而是大量的资本和诸多纺织工匠集中于他们手中而已。

一旦他们失去了济民社的支持,也就失去了济民社资本的支持;而没有了资本的支持,就无法控制住湖州生丝和外地亚麻的原料来源;没有了原料,自然也就无法养活那些工匠们。刘氏的工坊就会退回到过去自给自足的状态,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取代自己的位置去发财。

看到刘长发终于清醒了,沈敏才缓和了语气向他说道“刘员外你也该换换自己的思路了,你们刘氏纺织工坊并不是独立存在的,是济民社的一员,不能光想着自己的利益,也要考虑一下济民社的利益。

我去年就和两位员外说过,轧花机的发明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棉布纺织工艺的提升。加工出来的棉花,如果不能尽快变成棉线,纺织成布匹,就不能拿到市场上去贩卖。

这样的话,我们保安社就得不到回报。一旦让其他人掌握了棉布纺织的秘密,我们现在对于棉花种植的投入都会变成替他人做嫁衣裳,这样的损失我是不能承受的,你明白吗?”

刘长发坐回了椅子,讪讪的说道“是,之前我还是太顾及兄长的感受了,所以没能说服他加大投入对于纺织器具的研究。不过还请三郎放心,我这次回去之后就按照你的意思对机械工坊进行改进,保证在棉花成熟之前增加轧花机的产量…”

沈敏伸手制止了刘长发的检讨,然后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轧花机本就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太高的器具,只要有普通手艺的木匠就能打造出来。我这边已经同殿前司都虞候司说好了,从他们那里借出300工匠,然后打造轧花机在内的各种纺织机械。

这样我们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制作出满足市场需求的轧花机,那么那些仿制者最多也只能去周边犄角旮旯里销售自己的仿制品了。这也是目前最大限度收回轧花机研制投入回报的方式,而且以殿前司工匠的手艺,成本也能降低到一个相当低的地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和我们竞争的。

另外,我打算和殿前司合作开办一个棉纱厂,殿前司诸军的家属基本无事可做,而殿前司诸军又是一个极大的布匹销售市场。我们同他们合作,不仅可以获得大量的劳动力,还能为之后出售棉布建立一个沟通渠道。当然,这个棉纱厂还是可以给你们留一点股份的,你的想法如何?”

刘长发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但还是心有不甘的向沈敏说道“其实就算不利用殿前司的人力,我们也还是能够消化掉今年的棉花产量的。棉纱虽然很耗人工,但是湖州乡下的农妇冬日无所事事的也极多,我们只要拿棉花去换棉纱,一样能够解决棉纱加工的问题的。”

沈敏看着他有些诧异的说道“刘员外,你不会以为过了今年之后,明年种棉花的还会像今年这么少吧?一亩棉花差不多能收70斤籽棉,以前因为这取籽太耗费人工,所以才没人收籽棉。这皮棉7、80文一两,倒是有九成花在了人工上。

现在有了这轧花机,谁还会去收皮棉,自然是收籽棉自家加工了。我们今年定下的合同是,每两籽棉10文,也就是说一亩棉花的收入大约在11200文,扣除投入就是9贯左右的收益,这差不多是种水稻的2倍以上。

有了这样的示范效应,明年和之后的几年,种植棉花的规模必定会成倍的增长。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今年这几十万亩棉花,而是明、后年上百万亩棉花需要加工的数量。你觉得湖州的空闲农妇能够吃下今年的棉花加工,那么明年和以后的呢?难道你打算把棉布生意分一大半给其他人,自己就喝点汤就满足了吗?”

刘长发听的有点发愣,许久才期期艾艾的回道“这么多棉布,到时候卖的出去吗?会不会砸在咱们自己手里,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沈敏晒笑道“假设一亩棉花折10匹布,一百万亩也才千万匹布。固然,随着棉花种植面积的上升,棉布的价格必然会下降,但棉花的价格也同样会下降。即便以现在的棉花价格和人工费用,一匹棉布也不会超过2贯,而随着棉花价格的下跌,一匹棉布的成本肯定是要跌破一贯五百文的。

那么即便棉花从现在的4贯一匹跌到2贯一匹,这一千万匹布也有将近五百万贯的利润空间,这还不够吗?至于能不能卖出去,这就更不用担心了。

只要棉布降到2贯一匹,必然会有许多人弃亚麻和丝绸而选择棉布。前者廉价而不够舒适,后者舒适却太过昂贵且容易损坏。我朝和北朝加起来的人口已经超过一万万人,这还没有算上草原、西夏和海外各国的人口。

刘员外你觉得一千万匹太多,我却觉得这一千万匹的产量还是太低了,连我朝和北朝十分之一的人口都满足不了,更别提还有其他各国的需求了。更何况,除了四、五等户,谁家一年只有一身衣服的?”

沈敏的话语终于激起了刘长发内心的贪欲,这一刻他确实是被沈敏编织的宏伟理想给迷住了,一时不由连连点起了头来。



第166章 挑选

在殿前司军器所的一个大院内,朱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木珠,一边对着面前的大群工匠大声说道“今日请你们大家聚集过来,其实就是想要同你们玩一个游戏。在我身后的桌子上有两件物事,一是一枚银币,一是一根木棒。

我要同你们玩的这个游戏就是,如何在不破坏这两件物事的前提下,第一鉴定出这枚银币究竟是不是纯银;第二分辨出木棒的那一头为根部。

想要参加这个游戏的,可以和我身边这位胡师傅去东厢房内讲述自己的办法。答对两个问题的得一贯赏钱,答对一个的得半贯赏钱,都没有答对的也能得一只蜡烛。谁有兴趣上来试试吗?”

面对着朱久提出的诱惑,这些被召集过来的御前军器所工匠们一时都跃跃欲试了起来,只是他们依然有些半信半疑于朱久的承诺,不免有人大着胆子向着朱久喊道“可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逗我们玩,一个问题值五百文,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对于这样的质问声,朱久倒也不恼,他指着身边的一位中年人说道“有赵提点在场,我怎么敢欺骗大家。更何况,不过是回答两个问题,就算是上当受骗了又怎么样?你们身上还能掉块肉下去不成?我这游戏可是有时间限制的,到了时间可就不再接受你们的回答了。”

宋人本就好于玩乐,连买把青菜都要关扑一下,这军器所的工匠虽然受到军法管束,性子比民间匠人要沉闷一些,但是看到自己的上官未曾反驳朱久的说法,一时也就蠢蠢欲动了起来。于是有三四名较为年青的工匠,不约而同的走出了人群。

看到有同伴和自己竞争,其中一人不免就紧张的高喊道“我知道如何分辨木棒的根和稍,只要用一根绳子…”

朱久忙不迭的制止了他道“当众说出来的算违规,就算答对了也没赏赐。你先跟着胡师傅去隔壁,其他想要参与游戏的,去边上排队。宋保义你带人看好队伍,不许他们互相争抢位置,也不许他们同答完的人进行交谈。”

在朱久的喝止下,那名焦急的年轻工匠便跟着胡十九郎走去了院子东面的房间,而一些工匠则将信将疑的在院子里排起了队伍,但还有更多的工匠站在原地围观着,并没有什么动静。

朱久身边的赵提点官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上前对着这些不知好歹的工匠们训斥一番时,朱久却一把拉住了他道“赵提点,今日天气这么晒,何必同他们浪费什么口水。咱们还是去廊下喝杯茶等着好了,看他们能够在太阳底下忍耐多久,反正受罪的又不是咱们,是不是?”

赵提点官转念一想,不由放松了心情说道“还是老弟你看的明白,嗯,不去回答了问题的,咱就不放他们走,看他们经不经得住这毒日头。不过老弟,你这样挑选出来的人,真的有用?这两个问题我都想不出怎么办,这些工匠能答出几人来啊?”

朱久同赵提点官一边向廊下阴影处走去,一边顺口答道“没事,我们也没想把军器所的工匠都选走,不够的就从学徒里挑好。反正我们打造的又不是复杂的军械,这手艺差上一些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今日来的人才七百多,您上次不是说这八盘岭军器所有千余工匠的吗?这其他人都去哪了,今日还来不来?”

赵提点官正想说什么,突然从身后爆发出了一阵喧哗声,他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过去。发觉第一个进入东厢房的年轻人已经走了出来,这位出来时隔壁上还缠着一串铜钱。只见他一边走,一边还懊恼的大声喊道“可惜,可惜,这要是能够答对银币的问题,爷爷就能拿上一贯赏赐了…”

这名工匠手上缠着的铜钱,可比朱久刚刚费了半天的口舌有说服力的多。原本还只围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工匠们,立刻反应了过来,纷纷都往之前排起的小队伍中挤了过去。赵提点官听到的喧哗声,就是这些工匠们为了争夺队中先后位置发出的争吵。

看着渤海军中的那位宋保义,带着二三十名军汉用短木棍驱赶着这些工匠们排队,这位赵提点官不由摇头说道“真是何苦,拉着不走,非要赶着走,果然都是属驴子的…”

两人走到廊下后,军器所的仆役很快就弄来了矮几和马扎、冰饮子,供两人坐下歇息。赵提点官坐下喝了一口冰饮子,感到全身的毛孔都打了个寒颤,方才对着朱久说道“是,整个军器所在册工匠三千七百人,我殿前司八盘岭大营这边有一千二百九十一人,不过这也只是在册之数。

我也不瞒你老弟,绍兴十一年以前,因为要预备着同北面的金人作战,各种军械制作的任务,就算是在籍军匠日夜打造都难以完成。那个时候,军中还要抽调民间工匠服役,自然不会有什么缺额。

但是绍兴十一年和议既成,朝廷这边大力削减军费,不要说打造军械,就是维持住原有的军队数额都是艰难之事了。这御前军器所虽然受殿前司管理,但是我们这里打造的军械却是面对整个大宋军队的,除了四川的军队之外。

因此,就算是殿前司治下的诸军规模扩大了,但是整个大宋军队减少的数量却远超过这点增加的数量。于是军器所的工匠们,现在是干一天的活,然后休息上两天。有些技艺出色又心思灵活的,不是赎买了自身的军籍出营去了;便是贿赂了上官,自己去城里的工坊做工去了。

故工匠名册上有一千二百九十一人,实际上在营中的工匠人数最多也不过九百人上下。而这九百人中,制弓弩和制甲具的工匠是不能拨发给你们的。剩下可供你们挑选的工匠,便只有这三、四百人。不过这些人你是可以放心使用的,只要我们同北面不打仗,绝不会有向你们索取他们回来的…”

朱久沉默了一阵,苦笑着说道“什么索还不索还的,我们不还是在八盘岭大营内做事吗?只要都虞候一声令下,我们不就得替殿前司做事,难道我们还能带他们飞到天上去不成…”

就在朱久同赵提点官闲聊的时候,张权也正带着张五郎在检测军器所的物料仓库,以挑选能够使用的原物料。带着徒弟翻看了二十几个仓库之后,张五郎拉着张权避开了军器所的小吏,在没人的角落里小声汇报道。

“这些仓库里的木材倒也罢了,除掉一些被虫蛀空了的,大部分都还能用。就是这里的铁料情况比较复杂,恐怕不能简单的拿来就用。”

“铁料有什么问题?”

“这里的铁料如果光是用来制作厚重的器械,大约都问题不大。但如果是用来锻打成某些精细物件的话,不挑选精炼一番就比较容易损坏了。”

“你是说,这些生铁里的杂质太多?”

“是,按照三郎的说法。凡是直接用煤冶炼的生铁,都会含有过多的有害杂质。现在我们还没有清除这种有害杂质的技术,所以必须先对这种冶炼方式出产的生铁进行甄别,不能将之使用到军械打造中去。不过用他们制造纺织机械的话,我看是问题不大的。”

张权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说道“那么,那几间仓库的生铁适合用于打造兵器的呢?”

张五郎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仓库区,方才说道“甲字三号库、五号库、七号库内的生铁,来自于福建、广东等地。那些地方炼铁主要还是用木炭,因此品质较为稳定。用这几间仓库的铁料打造军械,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我们还需要修建炉子对这些生铁进行精炼,把它们精炼为熟铁才行。”

张权思考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道“你把合用的仓库记录下来,一会我自会同他们办理交涉去…”

挑选工匠的这边厢,最终答出两个问题的,不过才三十九人,能够答对木棒根稍的,到有一百五十余人。朱久对于这个比例基本还是满足的。最终他从这些人中挑选了一百人,答对两个问题的工匠自然是全部入选了。

那位赵提点官一边勾勒名册上的人名,一边有些惊讶的向朱久说道“老弟你只从工匠里挑选一百人,是不是太过浪费机会了。那些学徒可没有这些工匠们能做事,你挑他们等于是白白浪费饭钱啊。”

朱久不以为意的回答道“我们这是打造民间用具的工坊,大多数都是力气活,挑这么多工匠没什么意思。这一名工匠配二名学徒刚好,不会浪费人力。而且日后若是工坊要扩大了,再来挑选人员也不迟,反正这工坊不也有你们殿前司的股份么?”

赵提点官看了看左右后说道“不,我们军器所和殿前司可不是一路的,军器所名义上属于殿前司管理,但其实我们是受宫内监管的。若是你们这工坊真的办的不错,下次可直接同我们军器所联系,没必要让殿前司插上一脚,平白让他们占了便宜去…”

朱久一愣,心中想着这临安城内的关系还真是复杂的,连禁军和宫内之间都是纠缠不清的,和自家保安社完全没得比啊。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多谢赵提点的提醒,某一定会记在心里的。日后,还要请赵提点多多关照了…”



第167章 开始

“…加閤門祗候,除殿前司干办公事,提举期货事等…”张世庸念完了手中的诏书后,立刻满面笑容的扶起了沈敏说道“恭喜,恭喜,如今三郎身上总算是有了个差遣,这下在临安城可算是有了根基,可以可安家置业了。”

沈敏一边拍着凉衫上的灰尘,一边低着头说道,“借大兄吉言,不过小弟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就好比船只刚刚离开了港口,接下去还有一大段路程要走啊,在没有抵达终点之前,小弟可不敢真正放下心来啊。”

张世庸的笑容顿时收敛了起来,有些紧张的看着沈敏问道“看三郎之前呈给官家的章程有理有据的,难道三郎此刻又没有了把握了吗?”

沈敏抬头望了一眼患得患失的张世庸,一时哑然失笑的说道;“把握我当然是有的,只是我担心临安府的官吏到时候会不会尽心尽力的配合我们,大兄和我在那些文官眼里,可算不得什么正经人物,要是他们给我们来个阴奉阳违,那咱们可就麻烦了。”

张世庸回想了一下后,有些踌躇的说道“我记得这次临安府配合我们的通判,也是刚刚从外地调任过来的,似乎是恩荫官出身。我想他总不能同那些进士官们沆瀣一气吧?”

沈敏有些好奇的追问道“恩荫官出身的临安通判,大兄可记得他的资料么?”

张世庸努力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记得好像是故左中奉大夫周需之子淙,字彦广,在地方上以能吏而著称,年40有余。”

沈敏想了想,便微笑着说道“明后天去同这位周通判碰一碰面,就知道他是个什么的人了。官家既然下令让我提举期货事,那么我之前给官家上书的办理期货市场诸事项,官家是如何答复的呢?”

张世庸的注意力顿时被牵了回来,他展开了手上的一本小册子看了几眼,便对沈敏说道“官家的意思,可以先把望仙桥秦府的一部分房屋划做期货市场的办公之地,如果期货市场办理的成功,再考虑另外选择地方修建屋宇。

官家决定派柳直、汪权两人协助你。他们是开国侯李椿年的弟子,在数术上颇有研究,正适合于三郎你的要求。另外在你的殿前司勾当公事下,将会设立珠算院、统计案、邮传案三个吏房。这三个吏房和你的勾当公事一样,虽然隶属于殿前司,但既不受殿前司管理,也不得干涉殿前司公事,只需同宫内联系就好,而我将负责为三郎和宫内之间的联系…”

沈敏思考了片刻,方才迟疑的向张世庸问道“地方和人是有了,不过钱粮这块怎么说?”

张世庸看了看厅内左右,发觉十步之内并无其他人,这才小声说道“宫内准许你调用300万贯或150万石储粮,临安府的粮仓也会借给你使用,最后准你每月支取一万贯用于期货市场的开支,不过只能到年底为止。若是到了年底,你这里还不能获得什么收益,那么官家会重新考虑这期货市场是否要继续开办下去。”

沈敏颇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那就是只给我六个月的时间,官家还真是够谨慎小心的。既然这样,那么明天大兄先陪我去临安府走一趟吧,然后我们再去看看望仙桥的房子,总要先弄个固定的地方办公才是…”

虽然沈敏去临安府衙时还有些担心,自己会遇到一个老旧做派的顽固不化的官员。但等到他见了这位周通判的面,他才发觉自己是想多了,可他又陷入了另一个麻烦之中。

这位周通判在实务上还是有着一定认识的,他这个能吏倒真不是吹出来的。因此在收到了关于开办期货市场的简略章程之后,他就开始研究了起来。等到沈敏和张世庸两人上门,他就开始认真的向两人请教起,关于期货市场的相关事务来了。

当然,能够出面解答这位周通判问题的,只有沈敏一人而已。这就使得原本只是过来打听下这位通判为人的沈敏,现在却变成了这位周通判的期货老师了。

在沈敏差不多一个人喝完了一壶茶水后,周淙总算是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算是暂时放过了沈敏。他放下手中关于期货市场章程的小册子,然后不无迷惑的向沈敏说道“沈提举讲解的,本官差不多了解了。只是本官有个问题还想再问问沈提举。

按照你的说法,这期货市场成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平衡年中粮食价格的稳定。使粮商可以在青黄不接的五、六月间购入夏粮、秋粮期货,从而降低市场上的粮价。也可让百姓提前卖出田中产出,从而争取到一个好价钱,避免在这个季节去借支高利贷。

本官也觉得,这个设想是很不错的。不过本官想知道的是,既然期货市场设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平抑四时粮价,那么为什么沈提举对于出售粮食期货和购买粮食期货的人员,都要求进行保证金额的限制呢?甚至还规定每一手为交易的最低限额,一手为1000石稻谷,或是1000石小麦。

按照现在的市价,稻谷约为稻米价格的一半。也就是说,不管是一手稻谷,还是一手小麦,都超过了1000贯。按照这样一手粮食的价格,那些小粮商们根本没有这样的财力一次性购入这么大数额的粮食。而反过来,那些三等户之下的农户,包括三等户在内,也没有谁能一次性出售1000石粮食的。

这样一来,沈提举你这个期货市场,岂不是只为了大户们和大粮食商人们所准备的了吗?本官怎么觉得,按照这个章程去办期货市场,最终只会让大户和大粮食商们更容易操纵粮价牟利了呢?”

如果不是坐在临安府衙内,沈敏都要为这位周通判鼓掌了。这位大约是他遇到的第二个能够看出期货市场本质的宋人了,第一个自然还是他在兰溪遇到的李椿年了。

他先看了看这通判厅的左右,确认了这房内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无其他人在,方才认真的对着周淙说道“通判说的不错,这样的限制确实只能让大户和大粮食商们入场,不过这正是敏有意为之。

敢问通判有否想过,一旦我们降低了门槛,让那些资本不足的中下户们进入市场,那么通判要怎么保证,那些大户不以这些中小户的资金作为他们的猎取对象呢?

在这期货市场上流通的,其实只有白条和金钱而已。只要有人能够积攒起足够的白条或是足够的金钱,都能够让那些不够筹码的小户们破产离场。

敏之所以要对进入期货市场的客户进行限制,就是确保他们进入市场的目的是为了平衡粮食价格,而不是把这里当成是捕猎的场所。即便通判想要让那些中小户们分享到期货市场的好处,也应该在我们对这个市场有着足够的了解之后,不是吗?”

对于沈敏给出的解答,周淙一时哑然,过了许久方才对两人说道“也罢,那么我且先关注着,看看这期货市场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真的出现了如沈提举所言的事,本官可是要上书朝廷关闭这个市场的,还请两位好自为之。

那么接下来,本官还有一个问题,这办理期货市场账号缴纳的保证金,为何要有选择这么多地方存放,这些钱难道不应该放在我临安的府库之内的吗?放在民间的金银铺子里,要是被人夹款私逃,又该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听到这个问题,沈敏看向周淙的眼神就有些奇怪了,“通判,期货市场并不算是一个完全的衙门,这不过是商人之间进行交易的一个场所,只不过由朝廷来保证这些交易行为能被强制执行而已。

对于商人来说,从交易中获得盈利固然重要,但是保证资金的安全却更加重要。临安的府库再怎么坚固,但终究还是官仓啊,存入官仓的金钱,难道是能够随时取出的吗?若是取不出来,难道让他们同临安府打官司么?就算他们有这个胆子,可也未必有衙门肯接这个官司啊。

民间金银铺子虽然有些风险,但好歹也是随时可以取用存款的,哪怕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也不怕同这些金银铺子打官司不是?所以,提供这些民间金银铺子作为存款保证,主要还是为了让更多有资格的客户放心参与到这个期货市场里来…”

周淙虽然有些恼火沈敏的言论,在他看来,在他治下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这么不开眼的仓吏敢贪污。不过他倒也知道,百姓对于朝廷的不信任,并不是始于今日,他固然能够为自己保证,但未必有百姓敢相信啊。敢把自家钱财存到临安府库的,恐怕也用不着他来做什么保证。

发觉这个期货市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并不一致,似乎给平民百姓带不来多少好处,只能给那些大户们带来便利后,周淙也是大失所望。于是他端起茶碗向两人送客道“本官大致明白这个期货市场是做什么的了,沈提举和张内侍若没有其他要求,今日不如就到这里吧。以后两位要临安府提供什么协助,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不必再如此兴师动众的过来了…”

沈敏和张世庸并不反感周淙甩手不管的态度,他们巴不得临安府不要过多的介入,因此两人毫不介意的起身告辞了。



第168章 改造房舍

看着眼前舒适大气的三进三出院子,和庭院内种植的各种花草树木,沈敏不免有些狐疑的向身边的张世庸问道“大兄,这就是你说的,秦府下人住的房间?我怎么觉得,这里可比我现在住的那套宅子漂亮多了。”

张世庸也是一脸艳羡的观察着院子里的建筑,口中不无嫉妒的说道“三郎难道以为,这秦太师这么多年的独相是白当的么?临安百姓早就私下流传过这样一个笑话,秦府的一条狗都能顿顿吃上肉,而大宋朝的七品官却只能吃些鱼虾,所以秦府的狗才是真正的官啊,而大宋的官员不过是狗罢了。”

“这笑话可真冷。”沈敏一边心中想着,一边则嘴上说道“秦太师一家享福未免太过了,恐怕官家也是有所不及啊。”

张世庸也是恨恨的附和道“就是,秦太师权倾朝野的时候,连我们这些内侍出宫都不敢和秦府之人冲突,作为臣子这样欺凌君上的家仆,可谓是无礼之极了。现在他就是报应来了,家人被赶出临安城不说,连他的一德格天楼也被官家给拆了。愚兄心里,可真是好好的出了口气呢。”

沈敏看了他一眼,随即岔开话题说道“此地虽然属于秦府的一部分,不过同秦府内宅有围墙相隔,因此倒也是自成格局。我觉得,不如我们在外墙处重开一门,把和秦府相连的门都给堵上了,这样两边就互不相干,日后外人进入此地也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张世庸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回来,向沈敏询问道“三郎的主意倒也不错,不过你打算把新大门开在何处?要不要叫个道士来看看方位?这院子里面你又打算如何改造呢?”

沈敏晒笑道“请道士?不用如此麻烦,北面围墙外就是大街,只要在北面围墙上开个新大门即可。然后把现在的后院改为前院,前院改为后院,中院不变就可以了。

不过我们这期货市场和其他寻常市场不太相同,客户不能下场直接交易,必须要选择一名交易员为自己交易,因此必须有能容纳交易员们进行交易的宽阔场地,也要有能让客户们进行旁观的场所。

所以我打算把庭院内的花草树木都铲了,然后在中院的庭院内搭建一个不惧风雨的大亭子,作为交易员交易的所在。这中院东西两厢房,则一改为珠算院的办公场所,一改为统计案的场所。

北面的后院和中院的堂屋,则改为让客户们休息和观看市价的场所,散户聚在一起,大户则给一个单独的房间。至于现在的前院,就改成厨房和一些人员的休息所在。大兄以为如何?”

张世庸重新打量了一眼前后的院子格局,这才将信将疑的对沈敏说道“三郎对于这期货市场如何建设应该早就胸有成竹了,这改建一事,愚兄就不插嘴了。只是有些可惜了这些花草树木了,有些可是寻常难得一见的品种啊。”

沈敏心念一动的说道“要不然,就让人把它们挖出来送去大兄在宫外的住所?”

张世庸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我那地方可种不了这许多,到时我挑上几株拿回去吧。不过,三郎可想好这期货市场的人事安排了吗?既然陛下已经给了地方和经费,咱们总该先把人事安排好了,免得后来的人来争这人事之权。”

沈敏不由连连点头回道“大兄这话说的不错,这人事确实要先定下来。这样,让汪权管理珠算院,让柳直管理统计案,大兄你来负责财务支出,小弟负责这期货市场的组建和暂时顶起邮传案的管理,大兄以为如何?”

听到自己所负责的职司,张世庸心中不免大喜,这大约是他所期待的最好的职位了。不过他在欣喜之余,还不忘提醒沈敏道“虽说这柳直、汪权乃是官家派给你的人手,但是他们可和宫内没什么深厚的交情,三郎不必过于照顾他们。

照愚兄看,这珠算院也就罢了,统计案未必要给那什么柳直啊,还是把邮传案交给他好了。邮传案不过是个四处跑腿送信的,这等苦力活计,正适合给这些外人去做。”

沈敏知道,这话大约是张世庸真正的肺腑之言了。但是,这邮传案交给别人是苦差事,但交到他手中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现在手中有船有人,最不怕的就是跑腿送信,而是大宋在各处交通要道上设立的税卡。

因此沈敏摇头说道“小弟知道大兄是好意,但是这邮传案若是办不好,外地消息往来不及时,到时候我们这市场里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小弟可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寄托在别人手中。不过官家有没给出过知识,这各路的统计所和邮递所,该怎么组建?邮递船只、马车往来,该怎么通过那些税卡?”

张世庸劝说过一次后,自以为已经尽到了责任,也就没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他就着沈敏的新问题回道“各路的统计所倒还好说,只要让各路监司的户房小吏兼职抄写几份公文就可以了。但是这邮递所,不仅和驿站的职能有所重复,且耗资也不小,前朝的相公们恐怕一时是不太会同意的。

因此官家的意思是,咱们可以自己先办,若是办起来确实好用,到时朝廷就会进行认可。若是不怎么合用,那就没必要去惊扰前朝的相公们了。至于运送邮包的船只和马车,可以打殿前司运送军资的旗号免税,那就不必官家再发什么诏令了。”

沈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思索了片刻,方才定下心来对着张世庸说道“也好,那么后日早上或下午,叫上柳直、汪权两人,咱们就在这里开次会,把这人事和组织的问题先定下来,然后再讨论一下珠算院和统计案的组建原则…”

就在沈敏和张世庸讨论关于期货市场创建问题时,殿前司八盘岭大营这边,朱久、张权、张五郎、胡十九郎四人,也正坐在一间厢房内讨论着。

张权一边注视着朱久,一边则对着众人说道“现在人员差不多已经挑选完毕,物料仓库也一一查看了,军器所也直接把一片营地划给了我们使用。那么接下来,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可以分组开工了。我建议把这一百工匠和二百学徒分为四班人员,先从轧花机开始制作,争取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生产出3千台轧花机出来,以解决湖州那边轧花机生产不足的问题。”

胡十九郎点了点头道“一台轧花机干一天差不多能顶45个人,即便以60文一工计算,一天就是2700文,一个月就是81000文。而一台轧花机的材料加人工,大约不会超过20贯。

我们现在的定价是80贯一台,也就是说每台的利润高达60贯,三千台的利润就是18万贯。我觉得我们的确应当先把人力投入到轧花机的生产当中去,毕竟二个月后就是棉花的采摘期了,对于轧花机的需求正是旺盛的时刻。

如果我们能够先生产出这许多轧花机,那些农户们必然会先购入我们的机器,而不是想着等待仿制品。因为有机器的农户必然会先获利,且越早购入机器的农户,收回机器成本就越容易。毕竟机器的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皮棉的价格必然会下跌,而子棉的价格会上涨,从而导致后期机器获利的不断减少。

因此错过了今年这个赢得高利润的时机,后面出产的轧花机价格就会不断下跌,最终恢复到正常利润的水准了…”

听完了两人的建议后,朱久却慢吞吞的说道“我倒不认为目前最要紧的是投入生产。这样的话,我们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员会以为,他们现在做的活计和原来的活计差不多,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名称,连工作的地方都没怎么变动呢。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看过军器所制作出来的成品,弓弩具甲咱们是看不到,但是那些普通军械就那么随手放着,大家经过的时候也能瞧见,在不同的工匠的成品里,几乎没有两把刀剑、枪头或箭只是规格一致的。

这宋人军器所的工匠虽然知道,制作物件时需要先统一度量,但是他们却只能统一一个师徒出身的加工组。这个加工组生产的半成品挪动到另一个加工组去,尺寸就立刻合不上了。据说在东京汴梁未曾沦陷前,那时的军器所内已经统一过度量,加工军械差不多具备了咱们所用的流水施工方式,所以旧时的军器所效率是如今的数倍之上,且甲械精良。

但是在朝廷南渡之后,那些世袭官匠几乎都没有跑出来,眼下这些军器所的工匠大多是南渡后招募的民匠,他们大多都不理解为何要统一度量和什么是流水施工。即便有一两名工匠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也因为耗费太大而被管事的给否决了。

但是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很清楚,若是不能统一度量,那么工坊内生产出来的器具就不会有标准,而没有标准就无法进行快速检验,没有检验就没有质量控制。所以,我以为当前的第一要务,乃是制定统一的度量,然后对这些工匠、学徒分级教育。让他们知道,为我们工作和为军器所工作并不是一回事。”

张五郎马上出声附和道“我觉得也当如此,三郎每次看到我们就提醒我们,一定要把生产过程标准化,不可让学徒们自行其事…”



第169章 望远镜

胡明泉把三个檀香木所制作的盒子小心的放在了沈敏面前的桌子上,这才如释重负的说道“这是按照三郎要求制作出的望远镜。这一批水精总算成功了三具,我亲自试过了,果然能够把远处的景物放到眼前来,一里外的人物都能看出容貌来…”

沈敏也没有多说,打开了盒子一一试看了起来。虽然他从望仙桥秦府回来,此时已经将近黄昏,但是拿起这铜制的单筒望远镜看去,外边墙头原本已经不甚清晰的藤蔓,现在也是如同近在眼前,清晰的就像是一幅油画。

因为是天然水晶的缘故,水晶自带的那层色彩使得镜头里的景象有些失真,但是这已经让沈敏找到了一点,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感觉。

就在沈敏拿着望远镜眺望远方墙头回忆曾经的世界时,这边胡明泉一边护着桌上的望远镜不让齐彦河动,一边则向着沈敏诚恳的请求道“三郎,从去年到今年,我们在那个眼镜铺子上足足花了六千贯,才得了这么三具宝物,这差不多折2000贯一具了。

虽说磨出一枚镜片,卖给那些眼睛不好的读书人,能得80-100贯。但是这么金贵的物件,哪是寻常读书人能用的起的。就算是临安这等大城市,一年也未必能够卖出百副镜片,要不然那个铺子的东家怎么肯把铺子卖给我们,宁可为我们打工。

如今三郎你既然已经制作出了需要的宝物,那么咱们可不可以先不要往这个眼镜铺子里投钱了?就算是每日买琉璃给他们练手,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多磨镜片的学徒啊。这宝物虽好,我看一年能卖出三、五具就已经很不错了,留几个工匠在那里慢慢磨制也就是了…”

沈敏根本就没有理会胡明泉的絮叨,对他来说,能够研制出望远镜,这就是一个极大的成就。接下来就可以用实物来验证总结出光学原理,然后再找对天文学有研究的学者制作航海者使用的六分仪,这样起码可以把同纬度航行法总结出来了。

虽然同纬度航行法并不能完全让船只在海上进行精确定位,但是相比起现在的近海航行法要先进的多。而他也终于可以丢掉笨重而不方便的直角仪,期待用上轻便而容易使用的六分仪了。这也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航海技术很快将进入到了工业革命之前的水准。

为了迎接这种划时代的变革,区区六千贯怎么能够算贵呢。他把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早就按奈不住新奇的齐彦河手里,随口告诫道“大家都拿上看看,看看为什么叫它望远镜。然后想想它能用在什么地方,这可是今后你们要随身携带使用的工具。”

齐彦河、沈正礼等人都忙不迭的取走了三只望远镜,这让胡明泉看着他们甚是紧张,一个劲的劝说他们不要用力争抢。他这下连对沈敏的劝说都顾不上了,只顾着看着众人,唯恐被弄坏了他眼中的宝物。

沈敏却没有理会众人对望远镜的争夺举动,只是看着胡明泉吩咐道“能够一下制作出三具,看来他们磨制镜片的技艺是上升了,对我说的凸透镜原理也有了一定的理解。接下去自然是继续收集水精给他们磨制,好让他们稳固住磨制的技术,要不然前面6000贯喂起来的手艺,岂不是又要白白荒废了。

另外,这上好透明的水精确实是贵,且质地也不及琉璃坚硬,所以损耗才这么大。所以,我们想要降低这望远镜的造价,自然是找其他材料代替水精才是。这琉璃的质地最接近水精,只要能够去掉其中的色彩,让它变得无色透明起来,这望远镜自然就能大大的降低成本了。

我已经打听过了,烧制琉璃最好的工匠其实还得算宫内修内司的工匠,市面上的上等琉璃壶,都是修内司烧制出来的。我已经同张阁长交涉过,他已经同意让我借助修内司的工匠和物料烧制一批琉璃器了。只要能够把烧制无色透明琉璃的工艺研制出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反正总是花你自己的钱。”胡明泉虽然觉得肉痛,但心中不免怏怏吐槽着,不过他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

看着胡明泉不停追逐着望远镜去向的眼神,沈敏倒是知道这位心中并不认同自己的看法,不过既然对方已经闭上了嘴,他也就懒得继续教育下去了,反正日后的事实总会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于是他便转移话题问道“这济民银行改制的事都办妥当了?”

胡明泉终于回过了神来,谨慎的看着沈敏说道“是,从去年到今年,我和阿翁就一直在忙这件事,胡家金银铺的账目理清后,再按照银行的新股份重新调整了…”

胡明泉接着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以告诉沈敏胡家金银铺原有账目和现在入股后折合的股份,一些旧股东被清退了出去,一批新股东则新加入了进来,大致和沈敏去年同胡家沟通的结果相一致。

济民银行的名义股本200万贯,但实际股本为180万贯。但是,作为济民社资本流通的中枢,现在的济民银行对外放债约400余万贯,对外欠债约300万贯,实际运作的资本超过了500万贯。总的来说,财务状况还算良好。

听完了胡明泉的汇报之后,沈敏点了点头说道“嗯,既然银行内部的股份和账目都已经理清了,那么济民银行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围绕着期货市场的业务展开了。”

胡明泉虽然已经了解过沈敏所提出的期货市场,但他对于期货也还是了解不深,因此不免向沈敏请教道“过去听说有商人购买柑橘,都是预先向地主支付货款,然后划定某处柑橘林立约,之后不管这片柑橘林的产量如何,地主都无权向商人加价。反之,商人也不能找地主索赔。故名期劵。三郎办的这个期货市场,莫不就是让人买卖这种期劵吗?”

胡明泉说的这个事,沈敏从李椿年那里早就听说了,只不过大宋的商人更像是把这种期劵当成一种赌博,而不是用于抵消市场风险的保值手段。所以这种买卖方式并不是很流行,也只限于柑橘这种水果行业里存在。

沈敏想了想,便把一些基本的期货知识向胡明泉普及了一下,然后对着他说道“当然,一开始的时候,售卖粮食期货以抵消粮价快速涨跌的风险的人不会很多,大多数进场的人更喜欢把期货买卖当成是一种新式的赌博方式。只有等那些人吃了亏,离开了期货市场,后面的才是真正想要利用期货市场抵抗风险的粮商和地主。”

听完了沈敏的讲解之后,本就对金融行业颇有触觉的胡明泉,立刻就觉得这行业似乎对于经营钱币生意的银行很有好处啊。

他忍不住就向沈敏好奇的询问道,“那么我们银行要如何围绕这个期货市场的业务展开呢?”

沈敏想了想说道“当然是要随时关注那些在期货市场投资的客户,或是准许他们用田契抵押贷款,或是给与他们一些低息贷款,让他们成为济民银行最为忠实的客户。

我已经定好了章程,凡是想要进入期货市场投资的,必须先在济民银行、张家金银铺、临安府库,以上三处的任何一处存入一万贯,方准在期货市场开户。

因此,能够进入期货市场的人员,家产一定不会少于十万贯。这样的家庭,在临安居民中约占2-5,也就是三、五千户。只要有十分之一在期货市场开了户,那么光是存在银行让我们免费动用的资金就有三、五百万贯之多。

我想你做这一行这么久了,应该很清楚市面上的贷款利息,小额贷款不会低于24的年利,而大额贷款的利息则在10-12之间。也就是说,只要济民银行每拉到100万贯的保证金,一年就能省下10-12万贯的利息支出。如果再拿这钱去放贷,还能再赚取10余万贯。

而且更妙的是,如果这些人在期货市场上受到了损失,我们还能用他们的钱放贷给他们,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现在你明白,该如何做银行的生意了吗?”

不要说胡明泉已经听呆了,就连一旁抢着望远镜的亲卫们此刻都安静了下来。好久之后,站在沈敏身后的齐彦河才暗暗的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奸商。”

胡明泉这才发觉,即便是他跟着阿翁干了这么久的钱币生意,在沈敏的一席话后,他觉得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刚进铺子,什么都不懂的学徒。

利用后世的金融游戏碾压古人,这正是沈敏极力谋求建立期货市场的缘由。就如同满清时代的晋商玩弄蒙古人,清末的洋商玩弄满清官吏一样,这不是智力上的碾压,而是时代的碾压。

当赵构和他身边的权贵们,试图从期货市场中获利时,他们已经开始为济民银行打工了。当然,这对于沈敏来说,不过是一个开始。和在台湾慢慢爬科技树相比,利用大宋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智力去加速这一进程,乃是一个更为刺激的旅程。

享受着从堂外吹来的晚风,沈敏这才觉得自己这一年来上岸的冒险,总算没有白费。



第170章 十九条

在金钱利益的引诱下,人的行动效率总是会比平日里更高上一些。当沈敏再次来到望仙桥秦府时,便看到许多厢军已经在院子里铲平花草树木了。

“官家听了三郎对这里的改建计划后很是满意,还特意调拨了雄武营的军汉供我们驱使。他们一向听命于修内司,对于这种改建修缮庭院的活计熟悉的很,带队的都头已经说了,这种程度的改建不会超过1个月的。”

沈敏转头看去,才发觉张世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他心中折算了一下,发觉一个月后也要到7月20日左右了。于是不免开口回道“这样的程度还是慢了些,等到他们干完这些粗苯的活计,我们还要找人对内部装饰一番呢,等到这里可以正式运营时,岂不是要到八月中下旬去了?夏粮我们可以错过,可秋粮我们绝不能错过,不然我们无法向官家交代啊。”

张世庸原本轻松的神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他一边寻思着,一边说道“雄武营的军汉是只能干粗活,不过修内司的工匠干装饰的活计还是没有问题的。要不然我回去向张阁长说说,让阁长去修内司讨一队工匠过来,让他们来干这些精细活计,那么我们就能节约下不少时间了…”

沈敏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怎么干我就不管了,我只要大兄在下月15日前能把这块地方交给我们使用就成。大兄,该花的钱还是得花,不能因为修内司和雄武营是免费的,咱们就一点花销都不出啊。

官家只给了我们六个月的时间看效果,按照官家每月支给我们的一万贯计算,这每一天都价值3、4百贯,你让他们给我们提前一天,就赚到了3、4百贯。想想这事要是干失败的后果,这钱就是全补贴给这些军汉、工匠和管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值得的啊。”

张世庸之前还在为能够免费使用雄武营而沾沾自喜,对于管着钱物的他来说,能够节省下每一分都是好的。不过这一刻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这个管理钱物的职位是同期货市场挂钩的,要是期货市场失败了,他的职位也就没有了。而且官家未必会对花了钱却办不了事的自己轻轻放过,要是查出账目上有什么问题,他可真是无法推脱了。

心中反复衡量了几遍之后,张世庸终于压住了心头的些许惊慌,认真的对着沈敏说道“多谢三郎提醒,下个月15日前,我一定能让他们把这里交出来。好了,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柳直、汪权和周通判派来的人都在里面了。不过三郎身后的这两位是?”

沈敏指着自己身后的两位说道“这位就是太平坊张家金银铺的代表张宗亮,这位是济民银行的代表胡明泉,他们今后就是我们期货市场的合作伙伴。

我想了一下,今日这会议主要就是谈期货市场运行的一些规则,那么这两位自然也要过来参加。毕竟我们这期货市场,最重要的还是关于钱粮结算交割的问题,要是钱粮交割不够及时,外面的人就不会入场,而我们也有可能要自己赔钱,因此不可不慎重啊。”

张世庸认同了沈敏的解释,让开了通道后说道“那么大家就先进去客厅,坐下慢慢谈好了…”

对于参加今日会议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大约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同别人进行讨论,他们可以毫不隐瞒的捍卫自己的利益,而不必顾及其他人以道德标准来谴责自己,或是以权力压制他们表达自己的意愿。

因此这场会议拖得时间很是漫长,从早上一直开到了黄昏。而在整个会议召开的过程中,既有激烈的争吵,也有温和的协商。不过当众人通过艰难的协调,决定出了十九条朴素的原则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对这十九条原则再表示出什么坚决的反对意思了。

看着张世庸亲自誉写了一遍这十九条原则后,沈敏就提起笔在上面首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张世庸道“所有人都上来依次签名,这份办法就正式生效了。今后我们各家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就按照这十九条原则进行协调…”

张世庸赶紧制止了他道“签完字后交给官家过目,才算是正式生效。今后有敢不按照这办法协调的,官家自然会下令惩办。不过我想大家一定不会想要其他人插手的,一旦这办法失去了效力,那么今后这期货市场的事就没人能够再做主了。”

众人沉默而又紧张的依次上前,从张世庸手中接过毛笔,在铺开在桌上的办法上小心翼翼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轮到临安府衙派出的两名吏员时,两人不由犹豫的说道“我们只是代表通判前来开会的,这由我们来签名是不是不好?”

沈敏看了一边的张世庸一眼,对方立刻配合的说道“周通判既然没有参加,自然轮不到他来签名。而你们现在是代表临安府衙而不是周通判接受办法,自然就该你们签字。更何况这份办法我今日就要带回宫内,到时呈报给官家面前,没有你们临安府衙的代表签名,你们周通判难道还会感谢你们不成?”

两名吏员互相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接过了毛笔,在众人的名字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世庸顿时小心翼翼的把办法拿在了手里,一边再次审核着上面的语句是否通顺,一边等待着纸上墨迹的真正干透。

沈敏正想着和众人再说上几句,以拉近些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却听到一名仆役站在门外通报,说是张府有人前来寻找张宗亮了。沈敏有些好奇的陪着张宗亮出了门,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张保张太尉于午后小睡时故去了。

张宗亮脸上的神情变化了数次,好久才醒悟了过来,反身向沈敏拱手告辞到“家中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宗亮只有先告辞了,有什么事,都放到日后再说吧…”

看着张宗亮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敏发觉自己都不知该做什么了。虽然他同这位张太尉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他对这位的观感却并不差,起码这位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对他这等出身的人也没有以权势压迫的意思。

为张保的去世感叹了数息之后,沈敏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样一来张循王兄弟一辈的人算是都故去了,曾经煊赫一时的清河张氏,眼下居然找不出一个能够主持家族的人物来,看来张氏的分裂倒是不可避免了,张家金银铺这下确实是无法挡在自家银行之前了。

站在台阶上的沈敏继续陷入了思考如此一来,南渡之后的中兴四大将家族,眼下也只有吴璘在四川支撑着了,淮东、淮西、京西三镇的武将集团,算是终于被赵构和秦桧彻底摧毁了。

没有了足以带领这些军队上阵的核心,曾经固若金汤的两淮防线,也就成为了各自为战的小团体。这样的小团体固然是威胁不到赵构的皇位了,但同样也抵达不住北面的金军大举入侵。也难怪金人南侵的决心会一日大似一日了。

“想不到张太尉这就去了,真是让人不甚唏嘘啊,我还记得绍兴初和议没成前,太尉为陛下守卫时的英姿,那时候的太尉可真是威武不凡啊…”

张世庸在沈敏边上感慨了一番之后,便转头对着沈敏说道“愚兄也要赶回去给官家汇报今日的会议了,这边改建装饰的事,愚兄会抓紧的,三郎你还是想想怎么把这市场操办起来吧。接下去愚兄便只能靠你了,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啊。”

在秦府大门处,沈敏送走了张世庸后,不由抬头看了看远处落在皇城城头的橘红太阳,方才回头对着自己的亲卫们平静的说道“咱们也回了吧。柳兄、汪兄你们住在何处,可要同我们一起走吗?”

柳直摇着头回道“张内侍给我们安置的住所就在左近,沈兄请自便吧。”

沈敏望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道“若是住的有什么不便的话,可尽管向我开口。李公的弟子,我总要看顾一二的。”

望着沈敏带着从人离去的背影,站在柳直身边的汪权不免有些不满的说道“这沈三郎也未免太喜欢拿乔了,他比师兄的年纪小这么多,如何对师兄这等口气,真是让人不快。”

柳直转过身来,在他头上拍了拍说道“你这是为自己不快,还是为师兄不快?你现在好歹也是有职司在身的人了,不要想的如此小气。若是有这个精力,还是尽快把算盘的口诀整理出来。正如三郎所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师兄可救你不得…”

张保的去世虽然不及其二兄那么牵动朝中人心,但是就送葬的富贵排场而言,却一点都不逊色于宗室皇亲。张氏虽然是陕西人,但现在陕西却在金国手中,自然无法归葬故乡。而张氏同样无意下葬于临安,于是最终还是选择送葬于建康府。

在送葬的那一日,沈敏特意带着李芸娘前往路祭送行,以她的身份自然是无法入府吊唁的,只能在路边为太尉送行了。送走了张太尉,返回府中的路上,沈敏突然向着李芸娘道“张太尉生前把你托付给我,说是让我给你找个好归宿。从你今日起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日后究竟想要做什么了,想到了便来告诉我吧。”



第171章 说话的艺术

回到左藏桥府中时,李芸娘还在思考着,沈敏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语。不过她并不怀疑,沈敏问她这个问题时的真心。

从张太尉府上到沈敏身边,李芸娘原本已经认命了。即便再怎么被主人家宠爱的侍婢,在这些拥有着莫大权势的贵人眼中,也不过是件物什而已。为了一本古籍名画,或许就能交换出去了。

至于按照当初签订的契约年限,时间到了就能获得自由的传说,要么是侍婢人老珠黄了,要么就是主人家顾忌自家的声望,才能让她们打包些随身物件离开。

这样的事情,李芸娘已经见得不少了,因此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躲过这样的宿命。她只是期待着太尉能够顾及往日里的情分,不要把她随手送给什么人而已。

对于太尉最终为她挑选的沈敏,李芸娘觉得除了年纪小了些,还未识得风月外,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归宿了。只是她确实没想到,这张太尉才去世不久,这边的沈敏就开始让她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了。

这若是在张府时,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选择。但是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却不是那么优先的选项了。因为沈敏身边并没有什么让她感到不安的人员,虽然这里的年轻的男子对她常常献出一些殷勤,但却没有人像野兽一样对她虎视眈眈,试图把她当成什么猎物。

而且沈敏对她的态度也很尊重,不仅给了她一份工作,还准许她自由的出入府邸。现在的她就好像已经生活在曾经梦想中的生活里了,不管是整理手中的数据,还是找借口出门逛街,这些都是她乐于接受的生活。

正在慢慢融入到目前这个团体中的李芸娘,现在却得到了沈敏这样一个选择,这无疑是让她感觉不快和失落的,就好像她再次被家人遗弃了一样。虽然李芸娘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失还是被家人遗弃了,她在心里还是把被遗弃当成了离开家人的缘由,这样可以让她少想念一些家人。

于是当她的贴身侍女小琴出来迎接她的时候,不由小心翼翼的向她问道“娘子如何脸色这般差?莫不是看着太尉走了,太过伤神了?要不你先回房里歇息一阵再说吧。”

李芸娘勉强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不用了,我走了一早上,家里可有发生什么事吗?有没有人找过我?”

“奥,沈管家找过娘子,说是等你回来之后去见见他,他有事想要同你说。”

“他现在在哪?我这便过去找他吧…”

在东跨院的一间厢房内,沈正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完了手中的报告,满意的向对面端正坐在方凳上的叶东柳说道“自从叶兄弟过来帮手之后,你交上来的报告都是各区中最简洁却又观察最为细致的一份。特别是这次派你去观察这位孙生,你完成的相当不错。除了他外出时的活动细节一一记录下来了不说,现在连他在家里的详情都有记录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叶东柳表情有些羞赧的说道“这位孙生手头似乎并不宽裕,因此他并不是一个人租下的院子,而是同一名太学生合住的。这位太学生家中条件似乎比孙生好一些,因此专门请了一名厨娘。

不过这位太学生最近似乎正在积极谋求一个官职,好像已经快要谈下来了,据说不是广南就是四川的什么地方。这位厨娘在临安尚有家人在,她不愿意跟着这位太学生去外地,又不想被转让给太学生的某个朋友,因此一直在筹钱预备赎买剩下的一年契约期。

只是她只有积蓄五十千,但太学生却只肯让价到八十千。小人从街坊那里听说了这个事后,就去见了她父母,表示愿意接手契约,不过要同她先见上一面。之后小人说服了她,只要她能够把孙生的举动每日记录下来告诉我,那么小人就替她补足剩下的30千,好让她恢复自由之身。”

沈正礼听后考虑了一会说道,“这样未免小气了些。这样,你一会去财务那里支取一百贯,然后直接去太学生那里把契约接手了过来。告诉那个厨娘,等到那位太学生离开临安,她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不过要把你雇佣她打听孙生的事给忘记了。明白了吗?”

叶东柳立刻挺直了腰板道“明白了。还请沈管家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那位孙生知晓这件事的。”

沈正礼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叶兄弟你来报社做了也快一个月了,我觉得你很适合这种收集消息的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意思和我们签订一个长期的契约,从今往后只为我们办事呢?”

叶东柳听了甚是欢喜,他对于有人情味的沈正礼很有好感,之前在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就肯借钱给他。而报社的这份工作,其实和之前他在街上卖油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从前他是被动的听取街坊们同他聊些家长里短的事,现在则是他有意识的去引导这些街坊说出他所关心…应该说是报社所关心的消息而已。

这样一个工作轻松,薪水又高于过去几倍的工作,叶东柳自然是很愿意继续干下去的。他于是连连点头说道“当然,当然,小人很乐意替沈官人做事的。而且小人现在孤身一人,就算是去外地也没什么问题的…”

沈正礼难得的笑了笑说道“有这样的想法就很好,只要成为我们保安社的一员,你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好的多。当然,我们保安社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在签订这份长期契约之前,你得先证明自己能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

下个月,殿前司八盘岭大营那里会设立一个学校,我们将会建立一个训练班,教授一些文化知识和实用技能,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加进去了。只要你能够合格的毕业,接下来我们就能谈一谈长期契约的事了…李娘子怎么来了?”

看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李芸娘,沈正礼不由有些惊讶的站了起来。李芸娘大大方方的跨过了门槛,看了一眼不敢抬头看向自己的叶东柳,方才正视着沈正礼问道“小琴说,沈管家刚刚找过我,所以我同三郎回来后,就急急找了过来。难道没有这个事吗?”

沈正礼这才想起了什么,恢复了平静说道“是有这事,我还以为你和三郎起码要晚点才会回来,毕竟你们…咳、咳,叶兄弟,要不你先去隔壁找一找孙济,让他把你报销的单子开出来,一会我好签字。”

叶东柳向着沈正礼行了一礼,然后小心的绕过李芸娘走出了房间,连偷瞧对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他早就听这里的年轻人谈起过,说这位从张太尉府上来的李娘子实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老于世故的他却很清楚,主人家的妻妾终究是不能轻薄的,基本这位沈家三郎看起来确实心胸宽广。

看着叶东柳离去之后,沈正礼方才请李芸娘坐下。李芸娘看了一眼面前的方凳,还是走到了稍远一些的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转头问道“沈管家到底要找我说什么啊?怎么弄的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单独和我谈话才行吗?”

虽然不知为什么李芸娘今日的话语中有股怨气,但沈正礼还是很快忽略了这一点,诚恳的向她说道“李娘子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既要忙家里的事,又要忙济民社的事,还要兼顾期货市场这一块的事务,报社的事也要管着,眼下就是三头六臂都不够用了。所以我就同三郎谈了谈,建议把家中的事务都交代给你,三郎今天难道没同你谈这个吗?”

李芸娘顿时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失态的说道“三郎什么时候和我谈这个了,奥,他早上倒是问过我,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芸娘陷入了沉思,她有些难以理解这位沈三郎的谈话方式,不过坐在那里的沈正礼倒是松了口气说道“原来三郎已经跟你提过了啊,那么李娘子你是怎么考虑的。你是愿意继续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成为保安社的一员,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老娘真是活见鬼了,才会碰到这样不会说话的男人。”一向以温柔形象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李芸娘,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咒骂了沈敏一句。

不过她心中从早上积累起来的怨气,倒是在这咒骂之后烟消云散了。沈正礼有些发愣的看着突然变得咬牙切齿的李芸娘,他倒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温柔的女子还有这样的一面,这令他下意识的错开了视线,不忍破坏自己心里的那个美好形象。

不过李芸娘倒是很快恢复了过来,变成了平日里那个温柔可人的女子,柔柔的向沈正礼回道“从太尉府里出来,小女子就已经无处可去了。如今连太尉都走了,小女子就更是无依无靠了。小女子若是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呢?

只要三郎不赶小女子出门,小女子自然是愿意跟着三郎的。沈管家觉得小女子能做什么事,就把什么事交给小女子好了…”



第172章 教学

“团结友爱,严肃活泼”沈敏写下了这八个字后端详了一阵,又在边上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

他这才丢下毛笔,矜持的对身边的王之荀说道“学校大门外的围墙上就写上这两条标语,也好让学生们每日提醒自己,他们来上学是为了什么。”

在学校围墙上刷标语,王之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没有品位的做法,好歹学校也是研读圣人经典的地方,讲究的就是一个肃穆求真的氛围。这要是其他读书人看到了,肯定是要同沈敏辩驳上几句,说这样的行为有辱斯文什么的。

不过对于王之荀来说,他只是注视了这十六个大字半响,便微笑的点头道“三郎这办法果然极有新意,想来殿前司那些来学习的军中子弟,看到这两条标语,总是能够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的。

奥,还有一事,我倒是想要同三郎提一提。眼下八盘岭大营内报名上学的军中子弟已经超过了三百人,但是我们现在只打算编制三个普通班150人,一个训练班50人,这数字是不是有些少了?我去看过正在营建的学校,其实地方还是比较宽敞的,再多加两个班应该也是无妨的啊。”

沈敏摇了摇头道“眼下的数量已经足够了,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开办这种小学校,大家都没有经验不是。先获得上学机会的学生,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他们现在就是我们小学校的试验品。

第一期的学生,主要还是用来收集教学经验,以备为后面的教学方式建立道路。老实说比起这所学校招收了多少学校,我更关心你打算如何去教育他们,并准备把他们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完不成自己制定的教学目的,那么招收再多的学生,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失败的。”

王之荀不假思索的说道“除了教育基本的文化和算术基础之外,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灌输给他们以北伐复土的思想,这难道不是我和三郎共同的目标吗?”

沈敏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是,北伐复土固然是我和王兄共同的目标,但是如果我们不加掩饰的,把这种思想灌输给这些学生,恐怕我们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就要被殿前司驱逐出来了。那里毕竟是禁军,是官家用来护卫都城的最后武力,怎么可能没有人监视禁军将士的思想动向,王兄可不能让我们刚开始的希望,就这么轻易的丢到大海里去啊。”

王之荀沉吟了片刻,不由向沈敏试探的问道“那么三郎以为,这小学校里,我们应当如何教授这些学生呢?”

沈敏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曰大一统;曰华夷之辩。只要让这些学生们竖立了这两个价值观,他们自然就能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要如何编写小学教材,把这两个观点潜移默化的根植进去。”

王之荀转头看向面前桌上的十六个大字,良久之后才点头应道“我明白三郎的意思了,我回去之后,自当约束那些同伴,不会让他们在八盘岭学校内过于激进的教育学生的。

不过还有件事我想同三郎说说,八盘岭学校这边对老师和学生发放伙食补助,这固然是件好事,可为何训练班师生的补助要高出普通班这么多?有些同僚对此不是很理解,我觉得是不是大家平衡一下为好,免得双方日后生起沈敏隔阂。”

沈敏对此不置可否的说道“训练班的学制是3-6个月,目的是为了培养渤海军虞候司的可用之人,他们日后是要到海外穷绝之处派遣公干的,眼下自然是要让他们在生活上过得舒服一些。

至于普通班这里,主要还是为了期货市场等部门培养挑选可用之人,他们日后大都是可以留在临安生活,他们若是不愿意学习有的是人替补他们。所以,如果其他人有意见,可以申请去训练班。但是训练班和普通班的待遇是必须要维持差别的,就算是老师也是如此…”

沈敏正说着,书房外的李芸娘敲了敲敞开的门扉,向着房间内的他通报道“沈官人,张内侍过来了,奴让他在前厅坐着呢。”

沈敏对着这两天看起来有些情绪不高的李芸娘点亮了点头,温和的说道“奥,我这就过去。”

看着李芸娘离去后,他才转过头来对着王之荀说道“学校的事就先说到这里,反正有什么事你可以先自己定下,之后通报我一声就是了。若是出现问题了,咱们再改回来就是了。做事情哪能不犯错误的,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我觉得都可以当做是一次反面教育,只要我们能够从中汲取教训,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王之荀觉得,这大约是他更愿意同沈敏一起做事的原因了。和其他人在一起做事,首先就得为尊者讳,随时准备为上位者承担责任,做事情讲究的不是总结经验教训,而是先决定让谁来背黑锅。在那种团体中做事,其实更应该称之为团伙,首先想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

若是不会做人钻营,不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睐,不能拉拢下属的人心,你出的主意就不会被上位者接纳,你想要执行的计划下面无人响应,最终出了什么问题时,大家倒是都会把黑锅甩在你头上。在这样的团伙里做事,首先是要揣摩上位者的心思,而不是考虑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王之荀固然觉得自己再怎么有才,也是无法在这样的团伙内施展的出来的,偶尔被上位者关注,说不得还要被同伴们所嫉妒疏远。毕竟上位者身边的位置只有这么几个,你若是上去了,其他人不就没有指望了么。

唯有在沈敏这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出头的机会,因为在这个团体里,不是因人而设事,而是因事而设人。想要获得什么样的权力和支持,主要看你能做什么样的事。作为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沈敏从来没有把这个小团体当成他自己的附庸,因此任何人只要能够接受团体的根本主张,就能在团体内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而不必担心被其他人出卖。

而这个团体的根本主张也很简单,保卫大宋的国土完整,维护华夏之文明,团结互助。简单的说,对我是拒绝向金国投降称臣,对内则互相支持。当然,这个以沈敏为核心的小团体,也是随着他们进入报社工作之后,慢慢形成的。

在这之前,不管是沈敏还是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主战派势力的底层支持者,根本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只有当他们获得了报纸这样的发声渠道,并获得了济民社的金钱支持,开始了小学校的建设,这些松散的主战派底层士人,才开始渐渐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组织,并有了这样一个根本主张的共识。

且这个团体从一开始就不是按照师生友人为核心发展起来的,而是围绕着报纸上的文章言论为号召吸引而来的,因此团体内的关系倒是要比其他的政治团体要纯粹一些,在信仰上也较为理想化一些,对于王之荀这样的士人来说,也就更具有吸引力一些。

当这样一个团体形成之后,如王之荀这样的士人自然就会去主动维护这个团体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他宁可抛弃和自己出身相近的孙资,也要支持沈敏的原因。因为孙资的举动,无疑是在把他们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团体变成陈康伯的附庸,这无疑是把团体内大多数人的政治理想都给出卖了。

而在众人向沈敏靠拢的同时,王之荀也不停的在试探着沈敏的志向,唯恐大家的政治理想变成对方向上攀爬的垫脚石。不过就目前的试探来看,沈敏的志向并没有脱离他们这个团体的根本主张,王之荀自然是也就接受了对方对于小学校教育理念的阐述。

张世庸看到沈敏从后堂出来,赶紧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起身向着他迫不及待的问道“三郎,望仙桥那边我整日盯着,按照你给的图纸进行改建装饰。眼下看来,再有个10来天也就完成了,最多也就超过约定两、三天而已。

现在就看你这边的准备了,你之前把柳直、汪权他们拉到你府上进行什么交易特训,可有什么成果没有?宫内也很关心我们这边的进度啊。”

沈敏上前亲热的搂上了对方的肩膀说道“大兄若是担心的话,和我一起去看看就是了。他们现在就在隔壁小院子里联系着呢。不过这户部总共不过拨出30多名算吏,我这统计案、珠算院的人员还缺着呢,官家究竟同不同意我招募民间的商人子弟啊?至于专门的期货交易,这些人根本干不了,我现在也只能从民间招募啊。”

张世庸有些无奈的望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这位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够守礼啊。不过他很快就忽略了这一点,向着沈敏说道“张阁长已经同意了,他说期货市场也不算什么正经衙门,户部那些小吏只要有些门路的都不肯过来。

因此,既然人员不足,三郎可以自行招募,但是这部分人员的薪水就得靠我们自己解决了。三郎想要向民间招募的专门交易人员,也是照此一体办理…”



第173章 演练

“这位是金翁,这位是章翁,这位是胡翁…”张世庸有些惊奇的看着沈敏为自己介绍的三位老翁,听完了对于三人的介绍之后,他不由拉着沈敏走到一边问道“三郎把这些杂行牙子召来做甚?而且就算你想找牙子来充当这期货交易的人员,也该找熟悉粮食行情的米牙子啊。”

站在廊下阴影中的沈敏对着他苦笑着说道“大兄说的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之前让人打听了一圈,才发现这临安的米市场早就被湖州金氏等几位大米商给控制住了。

临安城的米市主要依赖于苏、湖、常、秀、淮、广等客米,最大的三个交易市场就在湖州市、米市桥和黑桥三处。城内外诸米铺,都要从这三处米市场进货,价格则由行头金氏和几位大粮商议定,临安城的米牙子则替他们控制着城中各处米铺。

不得行头金氏的准许,外来客米根本不能销售给临安米铺。能够不理会金氏的,大约只有清河张氏和秀洲、明州几位米商开设的米铺,不过他们也只能从外地运米给自己的铺子,并不能出售给临安城内的其他米铺。

这湖州金氏正是依靠着垄断了临安米市,才能号称自家财倾东南。当然他们这么欺行霸市,身后自然也是有着靠山的,就是去年故去的秦太师。如今秦太师虽然去世了,但这金氏却并无收敛垄断临安米市的意思,而我们这期货市场正好就是要打算控制临安今后的米价波动的,所以只要我们这里一开张,大家就得对上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怎么敢用金氏手下的牙人,这不是授人以柄么。这三位牙人虽然不是米牙出身,但是他们在田宅、猪羊、鱼获三个行当中也算是颇有名望,在南北往来的商人中口碑也不错,我才请了他们三位为我们期货市场服务的。”

张世庸的脸色顿时变的难看了,他恨恨不已的说道“这秦太师活着的时候,宫内倒是还要让他三分。如今他都已经故去了,难不成还能给这金氏遮风避雨不成?我回去后便打听打听,这金氏眼下找了谁当靠山,敢挡官家的财路。到时连他身后之人一并收拾了。”

沈敏赶紧小声阻止他道“大兄切勿急躁,小弟正想着该怎么利用这次机会,给金氏一个好看,也给咱们期货市场来个开门红。”

张世庸收敛了些怒气,望着沈敏道“三郎打算怎么给金氏一个好看?”

沈敏望了望身后朝这边张望的三位牙人,不由笑着说道“急切间也说不清楚,不如大兄先看了他们的操演再说。”

张世庸见状也按耐住了心里的焦虑,恢复了笑容回道“也好,这就先看看三郎准备的期货交易是个怎么回事,我也好回宫给张阁长描述一番…”

张世庸跟着沈敏和那几位牙人来到了上次他看到三郎挨打的院子,他进了院子后先是不自觉的望了一眼那个打拳的木台处,方才转过视线,望向了庭院内一片临时搭建起来竹棚。

虽然竹棚顶上有亚麻布遮挡着,这地方又算空旷,不时有微风从棚下穿过。但是棚内正在排练期货交易的交易员们,却一个个满头大汗的,还不时因为出错被旁边的监督者给呵斥着。

张世庸虽然长期生活在宫内,但也有出宫和买的经历,他自然不陌生牙人交易的方式。一般来说,牙人交易都是比较安静和隐秘的,以防止被同行知道交易的价格,从而破坏了交易。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牙人不断声嘶力竭的叫喊着,还不时的用上手势。

不过在沈敏从旁的讲解下,他总算知道这些牙人为何如此疯狂了。棚子中间竖立的三块黑板,上面记录着实时的交易数目,黑板前穿着红色无号马甲的两人,一个专门负责卖,一个专门负责买,他们身后四个穿着白色马甲的,就是专门在黑板上记录四种交易品的交易记录,就是稻米、稻谷、小麦和面粉。

黑板正前方摆放着十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两人,一个穿着绿色马甲,一个穿着红色有号码的马甲。中间区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道竹木胸墙隔着,绿色马甲不时跑去最近的一侧接纸条,然后把纸条交给自己的伙伴,由伙伴决定直接交易黑板上记录的买卖单子,或是另外写出价格报给黑板前的交易员。

张世庸很快就明白,沈敏为什么要求足够多的计算员和统计员了,他光是在边上听了一会这些人报出的数字就快要崩溃了,没有边上计算员和统计员的帮助,场内的交易员们一天下来,未必记得住自己今天究竟成交了多少数额。

当然,他对于沈敏雇佣这些牙人的些许不快,也很快就消失了。没有这些熟悉交易的牙人,他根本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一次交易。毕竟在市场内遵循的可是交易员的喊价次序成交规则,而不是纸条填写次序的成交。

也就是说,两个人同时购买一手期货稻米,在出售数量不足的状况下,喊价较慢的那个就要失败了。张世庸默默在心中告诉自己,也难怪这些交易员们一直喊的这么激烈了,他们这是在和同伴抢时间,以确保自己能够第一时间达成委托交易啊。

他不由回头向沈敏感慨道“难怪三郎你要求,期货市场只在早上开一个时辰,下午开一个半时辰,每五天还要休息两日,这样激烈的叫喊,普通人还真适应不了。这要是错了一次,岂不是要错一大片?不过,这期货市场开张后,交易真的会这么频繁吗?”

沈敏想了想说道“一开始也许不会,只有等大家开始熟悉了期货市场的规则,觉得他们能够在市场内安全交易了,再加上一些特殊的情报,才会出现这样激烈的交易场面。

不过我们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等到出了问题再来找解决办法。毕竟一旦上演了这样的交易场面,短时间内成交的金额会以百万贯计算的,一旦出现了错误,客户们可不会给我们解释的机会,这可是要让许多人倾家荡产的交易啊。

所以我们必须确保,每一刻每一秒都不能出错,这样我们才能让期货市场成为大笔资金视为安全的交易场所。”

张世庸沉默了半响,不由朝着正卖力指挥着徒弟们的三名老翁努了努嘴说道“看起来,这三位老翁在牙行里确实是个人物,要不然也教不出这样一群徒弟。不过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在牙行内一年起码也能赚个一两万贯了,你是怎么说动他们过来给我们办事的?”

沈敏瞧了瞧左右,方才小声在张世庸耳边说道“一年八百贯,外加一张武官告身,每个月上班不超过十天。”

张世庸的脸皮不由抽动了一下,一副牙疼样子的回道“就是渤海军那批告身?他们愿意接受这空头告身?”

沈敏不以为然的回道“也不能算是完全的空头,他们要是真愿意抛下临安的家业,去海外过一过官瘾,我还是能够给他们安排一些职位的。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只是想拿张官凭提升下自己的身份而已。承节郎总比官牙好听多了。”

看过了这些牙人的表现,张世庸面对三位老翁时明显客气了许多,不仅问了问三人的家世,还表示只要对方干的好,未必不会得到官家给予的亲笔赐书的。

听了张世庸的话,三位老翁固然是感激涕零,就是站在他们边上的弟子,此刻也是一副两眼放光的样子。沈敏看着这些人的样子,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声,果然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对于皇权的崇拜还真是后世难以比拟的。

看过了沈敏府中正在排练的交易模拟,张世庸总算是放下了大半悬着的心,这样一来他回宫也就有了一个交代了。这些日子他在督促修内司改建秦府时,也不是没有担忧过沈敏究竟能不能办成这件事的,毕竟若是失败了,他的下场可未必会比沈敏好多少。

如今看完了这场排练,他终于有了一些信心,起码沈敏并不是只会空口说白话,还是做出了一点准备的。接下来,他立刻想到了关于湖州金氏可能对期货市场造成的阻碍,于是便借口今日天气太过炎热,让沈敏找个安静的地方喝茶去去暑气。

明白张世庸心意的沈敏,一边吩咐沈正礼让这些牙人休息一会再演练,一边则引着张世庸去了前院。张世庸有些不明所以的跟着沈敏来到了客厅东面的一间内室,这件内室空空荡荡的,除了中间放着一张被白布盖着的长桌,四周墙上就只挂着一些画卷。

沈敏一边让人奉上茶水,一边打开了南北的窗户,房间内一时便明亮了起来。张世庸这才发现墙上挂着的并不是什么名画,而是地图和一些以白描手法画出的建筑。他略略思考了一下,才对着沈敏说道“上次你让我找几个画师,就是为了画这些?这些画的格局未免太差了些,没有人物、风景,如何能称之为画?”



第174章 城市再开发计划

沈敏从墙上取下一副画卷,对着张世庸说道“大兄请细看,这可不是画,而是建筑图样啊。多亏了大兄给我找来的画师,我才能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些建筑图样的外形设计啊。”

拜大宋流行的界画所赐,宋人的画以追求细节,讲究真实为上品,同后世的写意画风格大相径庭。据说南渡前画师郭忠恕就是此中高手,其“棵栋楹桷“,生动逼真,极富质感,“若可蹑足“。

所以张世庸看到墙上挂的这些建筑图样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把它们当成了界画中的下品。得到沈敏的解释后,他才故作镇定的说道“三郎你也是的,这等建筑图样挂在墙上作甚,若是被外人看到岂不是被他们笑话了去。”

沈敏把图样放在了长桌上,笑着对张世庸回道“大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些图样可同我们这期货市场的未来,大有干系啊。”

张世庸这下是完全把注意力集中了起来,向着沈敏问道“三郎这话,愚兄就有些听不太懂了。何以这些建筑图样会和我们的期货市场有关?”

沈敏也不答话,直接动手把桌子中间的白布掀开了去,直接露出了下面的物事。张世庸定睛看去,顿时有些惶恐的说道“三郎,你要是爱好这等街巷景致,也不要搞临安城啊;就算搞临安城,也别弄出一个全景来,要是这东西泄露了出去,那可是重罪。”

张世庸的反应有些出乎沈敏的意外,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解释道“大兄再仔细看,我这沙盘虽然是全景,可皇城及城墙、军营等处可都是空白的,绝不是有意犯禁。我给大兄看的,乃是这三处地方…”

听了沈敏的解释,张世庸这才再次把视线转回了沙盘细细看将了起来。果然这沙盘对于整个临安城来说只是形似,许多要紧之处都没有制作出来,倒是沈敏刚刚指出的三处地方制作的纤毫逼真,如同一个缩小了的街坊。

他心中算是放下了半颗心,但也依然有些不安的说道“三郎你好端端的做这物事做什么?这府衙、秦府北面和天安水门外,你指给我看什么啊?

不过你这制作的木模虽然不及人家修内司和工部大匠制作的精巧,但是木模下面的这什么沙盘倒是有些别出心裁了,居然能够做的和实际地形差不离,这是用什么捏的?”

“奥,那是木屑加蜡制成的。”沈敏先解释了沙盘的材料,这才转回正题说道“之前大兄不是问我,要如何对付湖州金氏吗?我以为,破局就在这三处地方。”

张世庸低头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来,于是又抬头望着沈敏,等待他的解释。沈敏随即介绍道“大兄也清楚,杭州府治原在凤凰山下,朝廷南渡后府衙改为大内,临安府衙先是迁往了城北禅符寺附近,后在绍兴二年又搬迁到了吴山脚下的府学内。

如今20多年过去了,府衙内官吏人数滋长,府学内的学生也是人数不少,可以说两边的空间都是局促的很。依我看,除非有一家迁离,方才是解决办法。

望仙桥东面的秦府北面这一地块,左边是御街,右边是宗阳宫,可谓是一块风水宝地了。不过从前因为秦太师府在南,大有北扩之意,所以此地的房屋并没有什么人敢购买的,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老杭州人,他们也没有什么钱翻新自己的府邸,因此这里倒是清河坊东面难得的未开发居民区了。

我找人统计测算了一下,御街和宗阳宫之间也就千余户人家,若是把他们全部迁移出去,加上其中闲置的零碎官地,差不多能得2000亩土地。这里的地价,少则3、5百贯一亩,多则7、8百贯一亩。

而余杭门外,大运河以东这块土地,南北长两里余,东西约4里,足足有3000亩地之广,其中不过只有百余户人家和一些仓库而已,这边的地价大约平均不超过15贯每亩。

如果我们能够把临安府学和秦府北面这些人家都迁移到城北这块地上去,把临安府学的地方交给临安府衙,而我们独得秦府北面的这块地。以600贯每亩的平均地价计算,我们就能从地皮置换上获得了1755万贯的收益,如果再把这里改建为和御街一样的商业区,那么收益起码能到上千万贯。”

“咕嘟。”张世庸情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口水,不过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掩饰着刚刚的失态说道“三郎遮莫不是说笑了吧,府学的学生们怎么肯迁移到城外去,而宗阳宫外的这些居民又如何肯拿城内值钱的地皮去换城外不值钱的地皮?咱们也没有这个权限去赶走他们啊。再说了,我们刚刚说的可是如何对付金氏,你如何说到这拆迁房子的事务上来了”

沈敏却看着他说道“怎么会没有关系?这关系可大着呢。难道大兄以为,光凭我们两个人能对付得了在临安盘踞了几十年的金氏?

人家在朝廷没有南渡之前,就已经在杭州城内经营粮食生意了,这城内盘根错节的关系,比蜘蛛网可密多了。我们要是正面和他对上,搞不好对方就能动员城中米铺来个罢市,到时我们两人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敢问大兄,这宫内有多少人是想看着我们这期货市场能办成功的?官家一下调拨出这么多钱粮让我们办这事,难道就没有人对你我愤愤不平的人?”

张世庸立刻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三郎的意思是,得防备金氏和宫内其他人勾结起来,到时暗算我们?”

沈敏微微点头,张世庸见状也是心中纠结不已,过了好半天才软弱的说道“好歹我们也是替官家办事,他们不至于拖咱们后腿吧。”

沈敏晒笑着说道“岳相公难道是为了自己北伐的吗?有些人可不在乎我们替谁办事,他们只在乎我们手中的钱粮能不能分润他们,若是分润不到,那自然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所以,这期货市场乃是为官家而办;这城中拆迁营造,则是为我们和朋友而办。有了这笔拆迁的收益,我们下能拉拢到临安府的官吏为我们办事,上可令宫内近侍为我们说话。如此一来,对付起湖州金氏,方才能够全盘碾压,让其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

金氏为了自保,要么就全盘放弃这临安城多年经营的产业,要不然就得进入期货市场和我们一决胜负。金氏若是选择了前者,那么临安城内的粮食定价权力就落入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便可借助定价权低买高卖粮食,从而稍稍获益可向官家交代一二。

若是金氏选择了后者,那么便是我们的机会来了,只要吞下金氏这些年积攒下的财富,一定能够给官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张世庸的脸色甚是难看,张口对沈敏说道“可我们手中的钱是内库的钱,也就是官家的钱,他们怎么敢打这个钱的主意…”

沈敏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大兄在宫内待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这些人的秉性吗?他们可不在乎落入自己口袋的钱是谁的钱,他们只在乎我们给不给而已。正因为他们收了我们的钱,之后才会和我们绑在一起,不会生起落井下石的念头。我看就算到时官家想要查账,也会有人替我们遮掩下去的。可若是不给的话,他们虽然没有成事之能,坏事的能力可未必没有。”

张世庸低头看了看沙盘,不由强笑着说道“难道就不能把这拆迁之事禀告给陛下,由陛下来定夺?也许,也许我们就不用担这许多责任了。”

沈敏看着张世庸笑了笑说道“大兄倒是个舍己为人的,这利益归了官家,那些被驱赶到城外去的府学学生和居民们,恐怕是要把你恨之入骨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啊。”

张世庸脸色变化数次,方才觉得自己果然出了个馊主意。他咳嗽了一声,撇开这个主意说道“那么三郎总该和我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个湖州金氏,然后我们再来谈这拆迁之事的细节吧。”

沈敏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大兄想必也该有所了解,这牙人也分为官牙和私牙,不过基本上两者之间分的并不是很清楚。只要官府有需要,私牙也能转为官牙;而若是官府没有和买的任务,这官牙也会干些私下的活计。

但不管官牙还是私牙,人员良莠不齐几乎是肯定得了,低价强卖外地客商的货物,高价向住商出售垄断的货物,几乎是屡禁不止。这金氏垄断临安米市十几年,这欺行霸市的事肯定不会少干。

我的意思就是,联合临安府对牙行进行一次清查,重点抓捕金氏手下的牙人,先破坏了他手中控制的米牙子组织。然后联合张氏等其他粮商对临安米市进行业务整理,打破金氏对于临安米市场的控制,把临安米价的定价权转移到期货市场手中来。

然后再观望金氏的举动,进行下一步计划…”



第175章 画饼

张世庸在心里反复思考数次,也没听出沈敏话语中有什么不妥,这才对着沈敏说道“所以,为了能让临安府的官吏站在我们这边对付金氏,你才打算推动这项拆迁事项。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这临安百姓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一旦他们闹起事端来,我们一样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沈敏摊开双手,坦诚的对张世庸回道“大兄以为,我们现在除了成功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期货市场并不是一个创造财富的机构,这是一个财富转移和进行重新分配的场所。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做我们的对手,那么我们就不能指望从期货市场赚取什么利益。于是,期货市场就会确实的回归到自己本来的作用,即平衡现货的价格,抵御未来的风险。”

张世庸下意识的说道“那不是很好吗?陛下一开始对我们说的最低要求,不就是这个。”

沈敏认真的注视着他许久,方才小声说道“如果官家真是这样想的,就不会用内库的钱和我们来操作这件事了。真要是为了国家,官家大可把这事交给两府的相公们去妥善的进行这件事。让官家失望的话,我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回台湾做个渔夫。不过大兄你今后要如何是好呢?”

张世庸沉默良久,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知道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很难再退出了。且就算是能退出,他也不想这么做,毕竟眼下这个机会可不是随意能够获得的。一旦他现在放弃了,也许今后就只能干些洒扫庭院的杂活了。

张世庸抬头看着沈敏问道“那么三郎你打算如何去做?我又该做些什么?”

沈敏道“城北那块地,即便拿一半出来建造住宅,大约也能修建这样的平房1500套,这种带院子的楼房1500套,这种更大一些的带院子楼房750套,这种占地约两亩的四合院150套。

这四种类型的房屋我都找人计算过,占地200平米,约有6个房间的平房造价不会超过120贯;带院子的二层楼房,有八个房间的,造价240贯;带院子二层半楼房,10个房间的,造价480贯;至于这种占地两亩的四合院,造价1500贯。

也就是说,不算地价的话,这些房子加起来需要投入112万5千贯,地价应该在45000到85000之间,取一个高值,就是121万贯。

至于秦府北面这块地进行翻盖的话,可建八个房间的楼房1500套;10个房间的楼房500套;四合院500套,还能留下一块用于修建酒楼的地皮。除掉酒楼,以上这些房间的投入造价是162万贯。如果再加上两块地盘上的街道和绿化,总投入约在300万贯左右。

秦府北面这块地不仅靠近御街,还同城中最热闹的清河坊隔着御街相望。因此这里八个房间的楼房市价不会低于2400贯,10个房间的楼房不会低于5000贯,至于四合院则在万贯左右。仅仅把这里的房子建好卖出,也能得到1110万贯上下的款项。

扣掉300万贯的投入和100万贯的税费,最后的收益就有700万贯上下。这还不包括,空出的酒楼用地,和城外富余的房子。虽然城外房子比城内便宜,约为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这150套四合院也能卖到3000贯一套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城外的150套四合院,我们各分75套,大兄你负责用这些期房去说服宫内的阁长们支持我们,我则拿着它们去说服临安府衙和朝中相关的部门。

另外,拆迁这一项目,我会分为10股。张阁长一股,宫内其他权势者合一股,临安府衙二股,朝中相关部门一股,济民银行一股,剩下四股,我和大兄对半。你看如何?”

原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张世庸,终于扛不住了。要是能干成这桩事,就算期货市场成不成功,他也无所谓了,有百多万贯入账,他还管官家对不对他失望啊。

不过他还保持着最后一分清明,向着沈敏问道“真的能有这么多收益?三郎不会算错吧。可为何还要给银行一股,他们在这件事里能做什么?”

沈敏看着这位快要被贪婪所吞没大兄,不由意味深长的说道“700万贯乃是理论上的收益,只有大兄和我知道,大兄向张阁长汇报时,可别吐露出去。

至于为什么要给银行一股,若是没有银行替我们进行资金的周转和隐藏,难道大兄准备把百余万贯的收益藏到家中去吗?放在银行里,大兄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和密契提取资金了,宫内也就不会知道大兄得到了多少收益了。

另外,没有银行的加入,大兄你把宫内那一百万两白银存入银行后,我们怎么套取出来用于拆迁投资呢?”

张世庸顿时大惊的说道“什么把白银存入银行?我们什么时候提到这个了?”

沈敏诧异的向他说道“我刚刚不是都给大兄分析过了么,整件事情需要300万贯的投入,不把宫内这100万两白银套借出来,我们怎么有钱运作这件事?”

张世庸结结巴巴的说道“可这是官家的钱,要是有人透露给官家…”

沈敏看着他摇着头认真的说道“没人会否认这是官家的钱,我们只是借来一用而已。官家又不是守财奴,难道还能整天守在内库看着不成?只要官家身边的人不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钱去了哪里?再说了,100万两白银本就是官家借给我们使用的,存到银行中随时待用,这也没什么问题吧。官家要用钱时,我们再想办法向银行借就是了。宫内的人想要获得收益,总得出点力气吧?”

沈敏说的很是坦然,毫无一点心虚之意。对于一个经常看到火龙烧仓的无神论者来说,他完全不觉得官僚会有什么底线。卫星上天的时代都能出现这种灵异事件,如今这个缺乏监控手段的时代,他就更不担心会瞒不过赵构了。

张世庸纠结了良久,方才吞吞吐吐的向沈敏回道“这事我要先去探一探张阁长的口风,若是张阁长不同意的话,三郎就还是把这事忘记了吧…”

满怀忧虑而来的张世庸,走得时候却依旧是忧心忡忡。今日洪府的一行,虽然解开了他的一个问题,却又在他心中埋下了更大的包袱。他一路上有时不免思量着,自己认识这位三郎兄弟,究竟是一种幸运呢,还是给自己挖下了一个陷阱。

他此时不免想起自己那位义父张去为,纵然掌握着莫大的权势,但每日脸上总能看到掩饰不住的疲惫,显然是常常失眠的结果。以前他完全不明白,已经爬到了内侍最高位置的义父,究竟还有什么能让他睡不着的理由,认识三郎之后,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权力,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啊。

送走了张世庸的沈敏,可没有张世庸这么多愁善感,返回前院的他立刻叫过了沈正礼去自己的书房。客厅边上的那个房间,不过是展现给外人看的地图室,里面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真正重要的地图、文件,沈敏一向是收藏在自己的书房之内的。

沈敏的书房分为内外三间,外间谈话较为宽敞,墙上同样挂着大幅的地图。是唐代宰相贾耽以裴秀“制图六体”为标准,花了17年绘制的海内华夷图,贾耽将此图刻在了石碑上,沈敏墙上的这副就是一份拓本。

这份地图先不说精确与否,不过倒是第一幅按照比例尺绘出的亚洲地图,中国境内的黄河、长江水系尤为精细。只不过,距离贾耽绘制此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350多年,地图上的许多地方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所以这幅地图也只能作为,沈敏预备绘制世界地图的一种参考而已。

沈正礼跟着沈敏进入书房后,就看到三郎站在这幅海内华夷图相邻的墙壁前停了下来,这块墙壁上也挂着一幅较小的地图。是沈敏按照华夷图和保安社船只测绘,画出的包括高丽、日本、琉球、金国、大宋及东南亚地区的缩略图。

北至库页岛,南及马六甲海峡,东至台湾以东,西至西夏。只是这张地图的中心在于长江口,而不是在下方的临安城。地图中心的位置有两个红字-上海,只是沈正礼从来没听说长江口有这样一个城镇或渔村。

不过沈正礼很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沈敏身上,等待着对方的命令,对于上海的小小疑惑立刻丢开了去,他的好奇心可没有齐彦河这么重。

沈敏端详了这张地图半响,突然从一旁的书桌上抽出了一根削好的炭条,然后从长江中游的鄂州、江州、池州、建康府、扬州、平江府、华亭、秀洲一一圈了起来;接着又跳过临安,从沿海的明州一路南下,把温州、福州、泉州、广州等地圈起。

沈敏这才丢下炭笔,用手指敲着地图,向着身后的沈正礼问道“正礼,你知道我把这些城市圈起来,是有什么用意吗?”



第176章 航运事业

沈正礼能被沈敏留在身边当管家使用,自然不会是个愚笨之人,他撇了一眼地图上的路线,就对着沈敏回道“三郎莫不是想要建立两条通往临安的航运路线?”

沈敏摇着头道“不是临安,是以上海为中心,建立长江、沿海和太湖三条航运路线。钱塘江虽阔,但是不利于行船啊,倒不如直接从明州往北抵达上海,然后顺着黄浦江、太湖和大运河到临安更方便省力一些。”

沈正礼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敢问三郎,这上海究竟在于何处?那里似乎只有一个位于松江附近的华亭府。”

沈敏回头看着他道“上海这个地方现在还没有出现,但是我打算在黄浦江下游找一处适合建码头的地方建一座新城,名字就叫做上海。”

沈正礼的眼珠子顿时凝滞住了,片刻之后才活动了开来,口中不无疑惑的说道“三郎,长江口可是大宋北面海防的重点,在这里修建一座城市,恐怕大宋的官员未必肯让我们放手去做吧。

而且,修建这样一座中心城市,投入的花销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掏空了保安社的积蓄,也要一二十年才能初见成效,等到这座城市出现了收益,那些大宋官员还能容忍我们继续把持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力吗?

要我看,与其把航运中心放在长江口,倒不如放在台湾北面的基隆。有着大海相隔,我们保安社的海军足以打败周边各国的海上势力,防止他们觊觎我们兴建的城市。

且基隆港的位置处于日本、高丽、大陆和南洋之中心,前往各处都极为方便。各处贸易船只在基隆港卸货交易,还不用忍耐大宋官吏的和买盘剥,我觉得并不比在长江口修建一座新城市差啊。”

如果自己是一名纯粹的商人的话,沈敏觉得自己心里是认同对方的意见的。对于一名商人来说,躲避官府的监管,保证自己财产的安全,乃是一种本能。

只是,他想做的乃是资本家,对于一个资本家来说,安全并不是首要,接受政府监管也不是不行,但是没有利润的生意,是绝对不能忍受的。而只要有足够的利润,资本家并不畏惧上绞首架的风险。

把航运中心放在基隆,最多也就能够保住保安社二、三代人的富贵。但若是能够把上海这座港口城市建立起来,也就意味着长江沿岸及东南沿海的人口和资源,都将为这座港口城市所汲取,从而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工业城市。

即便这座工业城市建成后达不到后世魔都百万分之一的工业能力,但只要它能够把整个长江流域及南方沿海的人力及资源整合起来,此一城即可敌一国了。不管是现在的金人,还是日后的蒙古人,以他们低下的行政效率和农业时代恶劣的交通方式,他们所聚集起来的资源和人力,都是无法和一座工业城市进行对抗的,哪怕是最原始的工业城市。

如果说农业时代的东京汴梁、临安行在意味着人口和财富,那么一座以工业生产为目的兴建起来的城市,除了人口和财富之外,还代表着力量。两种城市之间的差别,就好似水轮车和蒸汽机之间的距离。

“不,正礼。逃避危险并不能让我们获得安全,这只会让我们习惯于逃避而已。对于一个团体来说,一旦我们开始习惯于逃避危险,那么就离大家各自散伙的日子不远了。

强者直面于危险,而弱者逃避危险。作为领导保安社前进的我,如果看到危险就选择逃避,那么我还怎么要求大家为了这个团体而做出牺牲呢?”

沈正礼沉吟了一会,向着沈敏点头致歉道“是我考虑的不周。只想着走更安全一些的途径,倒是忘记了,保安社本就是为了对抗海上危险而集合起来的一个团体,如果这个团体无法对抗危险的话,大家也就没必要聚在一起了。

只是,大宋和我们保安社相比,完全是一个庞然大物,如果在海上我们倒是没什么畏惧的,大宋的军队再多也不能游过海来。但是在长江口这个位置,大宋的两淮重兵就在边上,大宋朝廷对于宋人又有着极高的号召力,一旦出了什么变故,我担心…”

沈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然后说道“是,大宋的确是一个庞然巨兽,不过确是一个问题重重的庞然巨兽。

而且再怎么巨大的牛羊,也只是牛羊而已。牛羊只会吃草,不会吃肉。如果我们保安社想要令这只庞然巨兽为己所用,那么就得靠近它而不是远离它。

以台湾这样一个海外孤岛,人口不足五万的地方,想要依靠船坚利炮得意于一时并不难,但想要成为海上之主宰,则必然需要一个拥有庞大人口国度的支持,大宋就是我们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沈正礼终于释去了心中最后的忧虑,向着沈敏心悦诚服的说道“多谢三郎指教,那么还请三郎继续吩咐吧。”

对于沈正礼的担心,沈敏的心中其实并不是不忧虑,所以他才会从建设期货市场开始,然后再预备撬动房地产开发这一块,只要把大宋权贵手中沉淀的财富撬动出来,那么建设这座未来之城的启动资金也就初步具备了。

光是宫内这一百万两白银转移出来,在济民银行手中就能当做三百万两来使用,而这不过是第一笔资金而已。所以沈敏很快就略过了这个问题,向着沈正礼说道“原本我向官家建议,在各路建立统计司和邮递所,从而加强中央和地方的联系。这对大宋和我们来说,原本都是一合两利之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官家只接受了期货市场的建议,对于成立统计司和邮递所的建议并不怎么感兴趣,直接把这两项权力交给了我。这对于我们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虽然不能得到官府尽力的协助,但也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权力。

也就是说,今后我们的船只不仅可以打着殿前司的旗帜深入长江流域,也能以这个名号在大宋沿海各城市进行补给和得到帮助,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项最不错的条件。

这项权力加上崇安正在负责的船厂建设和航运业务,将会形成最好的配合,我们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建立起这三条航线的定期船只航班。不过我们现在所有的船只建造技术并不适合于内河航行,内河航行最好用的船只,还是车轮船。

车轮船虽然耗费人力,但是在风浪较小的内河上,却比普通帆船更适合于航行。一艘六十米长的车轮船,官方造价约为2万贯,当然这是作为战船来使用的车船。如果是修建更适合于内河旅行的车轮船,长度4、50米,造价一万贯也已经足够了。

不管是健康府还是平江府,都有能够制造车船的船厂,我们只需提出要求并派出监管人员,就能让他们替我们修建可供旅行者使用的车轮船了。这对于健康军和许浦水师来说也不是一桩坏生意,他们不仅可以从船只建造中获得利益,还能让他们的工匠保持住手艺,关键时刻还能把这些客船改造成战船,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

前日许浦水师不是已经回复我们,愿意和我们进行合作了吗?等到崇安带着朱百五上来,你和他好好商议一下,前去同许浦水师商谈剿匪事项的时候,顺便和他们谈一谈船只定做的事务。然后在黄浦江入海口选择一处湾深水缓的地方购置地皮建设码头,为之后营建上海港打下一个基础。”

沈正礼端详了一下地图上写着上海的地方,半响后点头说道“如果要在大陆上选择一个基地,没有比这地方更合适的了。不管北上山东、高丽、日本,还是南下福建、台湾、广州、南洋,这里显然都能一一顾及到。那么在各地设立的邮递所,我们是从当地招募,还是从台湾抽调人员,或是从殿前司诸军子弟中招募一批人手?”

沈敏想了想说道“各地邮递所的普通职员,从当地招募,这样他们起码不会把信件送错地址。邮递所的领导人员,就从殿前司的老军中招募一批。至于我们的人,主要负责各地往来的航运事务,和对招募人员进行培训。现在济民社的经济状况如何?我们手中资金还足够宽裕吗?”

沈正礼回想了一下后说道“去年带上岸的黄金大约还存有1000两,至于去年海外贸易获得的盈利,确切数字台湾那边还没有传递过来,不过总盈利无疑已经超过300万贯了。

其中一半以上的利润来自于日本航线,四分之一来自于南洋航线,还有四分之一则在于印度航线。利润率为1-5倍,整年的船货损失低于20。比之招安之前,本社控制的海外贸易规模扩大了近一倍。不过这笔钱归属于总社,没有正当原因,我们无法自由进行支配。

不过这里的贸易收入并不包括捕鲸业的收入,去年我们向大陆总共输入3000桶鲸油,价值约30万贯。这批鲸油制成蜡烛和肥皂后,按照股份比例还能得60万贯的利润,鲸皮等制品,共得利益约一百万贯。扣除六成的分红,归属于三郎您名下的收益是40万贯,这笔钱您可以自由动用…”



第177章 钱财

40万贯对于个人来说已经算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起码在临安城内可以过上富比王侯的生活了。不过对于一个想要撬动大宋这样体量国家的人来说,这笔钱也只够塞住牙缝的一个角落。

不过在沈敏对此叹息之余,他也从沈正礼的汇报中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海外贸易的收益已经远远超过了金瓜石金矿的收益,从而成为了保安社新的经济支柱。从海外贸易数额的急剧增长来看,被招安后的这一年,社内的其他头领也没有闲着在家晒太阳啊。

当然,对于保安社和沈敏来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现象。对于前者来说,这代表着保安社在海上建立的秩序正日趋稳定,大宋沿海的盗贼正渐渐少去。对于后者来说,意味着保安社名下的各支海上力量,正从纯粹的海上武装转向武装商人的途径。

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加受限于保安社台湾总社提供的武力支持,和控制着大陆货源的济民社的商业支持。接下来,再让济民银行对这些分支力量进行资金流通上的控制,那么基本就可以保证他们对于保安社的忠诚了。

稍稍思考了下保安社的武力支配之后,沈敏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捕鲸业上来了,虽然他知道这个行业一定会有极美好的前景,但是在一开始就收获了百万贯的收益的事实,也是让他有些惊诧不已的。3000桶鲸油,大约代表了70条鲸油身上的油脂。

拜这个时代温暖湿润的气候所赐,后世外蒙古、外东北这样的高寒地区,现在也算是比较适合于生存的地区。比如女真一族便出自外东北地区,而现在大漠北方也是一个人口繁密的游牧区域,否则就不会有连绵不断的部族战争了。

而日本列岛周边的海域,此时也正是鱼类资源极为非常丰富的大渔场,于是在日本南北两侧的海洋及琉球群岛附近,活跃着数量极为庞大的鲸群。据说在整个20世纪,人类一共捕杀了280万头鲸鱼,对于21世纪的人类来说,很难想象曾经海中生活着这么多庞然巨兽。

不过当沈敏去过了琉球群岛之后,才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传闻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就像是后世的台湾人难以想象台湾岛上曾经是鹿群的天堂一样,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纪中,大海的主人其实是这些美丽的生灵而不是人类。

即便现在保安社的捕鲸船采用沿岸驱赶上岸法捕捉鲸鱼,他们也一样能够轻易的得手,因为日本及琉球沿岸的鲸鱼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唯一需要的担心的,就是在驱赶鲸鱼时要注意分割鲸群,不要让船只撞到非目标的鲸鱼上。

鲸鱼虽然不会主动攻击船只,但是如何船只和其对撞的话,除了加固了船肋和龙骨的捕鲸船,其他结构强度不高的船只都是要吃一个大亏的。去年是保安社开始捕鲸的第二年,捕杀的鲸鱼数量超过了110头,除了留下三分之一的鲸油自用外,其他都送来了大陆,没想到这还不到半年,3000桶鲸油就已经消化光了,大宋百姓的消费能力,实在是让他吃惊。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期待起今年的捕鲸季结束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了。这一次他们运来的应该不会只有鲸油和鲸皮了,去年用盐加胡椒等香料制作的鲸肉干,解决了鲸肉的长期保存和味道等问题,他很期待大宋人民能够接受这种五香鲸肉干。

一头鲸鱼身上的肉差不多有20余吨,若是制作成五香鲸肉干,差不多能剩下5吨多,就算按照便宜的猪肉卖,200文一斤,也要2千贯那么100头鲸鱼光是卖肉,也能达到20万贯,扣除成本大约能赚取10万贯。

虽然这比鲸油赚的要少的多,但是在玉米没从美洲迁移过来之前,一头猪一年才能长8、90斤重,能出50斤肉就很不错了。即便是按照鲸肉干来计算,一头30多吨重的鲸鱼也差不多抵得上200头猪了。每捕杀100头鲸鱼,就相当于饲养了2万头猪。如果能够开发出罐头制作技术和午餐肉技术,每年光是捕鲸就能喂饱大宋军队的肉食需求了。

“还是得要研究出玻璃先啊。”沈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转而放下对于捕鲸的思索,对着沈正礼吩咐道“这40万贯,等崇安回来之后拨给他30万贯,其中10万贯用于支付雇佣许浦水师的定金,10万贯用于车船定制,还有10万贯则给他用于在这些城市设立邮递所和船务公司,我希望他下半年和明年的工作重心主要放在建立邮递所和航运公司的业务上…”

沈正礼答应了一声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的似的问道“那么剩下的10万贯是先放着不动,还是用于收购城北郊区的土地?”

沈敏犹豫了一下问道“土地已经收购的怎么样了?”

沈正礼回想了一下后说道“上月三郎吩咐我找人收购城北运河东西两侧的土地,从烂地开始收起,到现在为止大约已经购得了4000亩左右,三郎你重点吩咐的那个地块收了大概1000亩左右,其他三千亩就是围绕着这个地块左右。

不过这个区域内的烂地快要收完了,如果再收下去就要收那些能够种植粮食的水田了。这大宋买卖田宅有个极不好的规定,出卖田地要先问房亲,再问四邻。只要亲戚和邻居愿意以同等的价格买下土地,那么他们就有优先权。

那些不能种粮食的烂地自然不会有人跟我们抢,但是好田的话就比较麻烦了。而且我们在这一区卖了这么多烂地之后,搞得这些好地也开始涨价了,现在我手上还剩15万多贯,恐怕最多只能买不到万亩,距离三郎你定下的目标三万亩,还差一半以上呢。”

沈敏点了点头,面色不改的说道“这10万贯先留着,你手上剩下的钱花完再说。告诉那些牙人,加快一些进度,好田也可以买了。以大运河为中心购地,往西不要超过宝石山,往东不要超过艮山门,往北不要越过香积寺。

只要有人愿意卖,就统统买下来。你这里钱不凑手的话,就让济民银行那边拆借一笔款子出来。若是有人来询问我们手中的土地,除了准备开发的那片区域内不动外,其他土地可以开价一倍少量卖出一些,且每过10天就涨价50,先把北面的地价哄抬上去,这样城内的那些住户也容易接受我们提出的土地置换条件。

另外,你安排人盯着这三个地方,一个是临安府学的学生们;一个是秦府北面那块区域内的居民;最后一个则是太学生们。让人给孙资传话,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见一见他。”

沈正礼应了一声,方才开口说道“孙资住所不远处倒是有个比较干净的酒楼,是济民社一位社员名下的产业,要不就安排在这酒楼内会面吧。至于时间,三郎打算定在沈敏时候?”

沈敏犹豫了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不由有些不快的说道“等我明天去见了周通判,先和他谈妥城北开发的计划,再决定和孙资见面的时间好了。要是陈康伯再不联系我,我们也只有自己动手了。这些主战派官员做什么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也难怪他们搞不过秦桧了…”

就在沈敏埋怨着陈康伯时,在济州府衙旁的一座大宅内,保安社的济州副守齐彦冰也刚好听完了心腹李三奇从临安带回的汇报。

高丽和日本一样,从的都是唐俗,建筑以架空木板为地面,不管是待客的客厅还是卧室,都没有胡床等坐具,只能跪坐在草席或是锦缎缝制的垫子上。

齐彦冰虽是北人出身,但是跪坐在草席上的坐姿却是一丝不苟,毫无不适之感。如果是大宋世家子弟看到了他此时的坐姿,估计就不会认为这位自称出自河北乡间的来历是真实的了。不过大辽和汴宋这两国被金人打入尘埃还不到30年,北方多少世家名门家破人亡,谁还在乎这位的真实家世呢。

对于齐彦冰自己来说,远离了台湾本岛,又刚刚降服了济州一岛之民,虽然还有一位济州守压在他头上,但此刻他也感觉自己周边安全的很,不必担心从前的仇敌能对他怎么样了,便不由放松了些。

此刻的他一边把玩着一块美玉,一边微微歪头看着李三奇,不由轻笑的问道“三郎让我不要多事呢。李副将,你觉得我多事了吗?”

李三奇双手紧握于膝前,头也不敢抬起的回道“自保安社成立以来,但凡社中商议大事,三郎还没有错过。还请将军三思。”

看着李三奇这个样子,齐彦冰手中不停旋转的美玉终于停了下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也是,三郎既然从不出错,错的自然是我了。那么你再细说一遍,三郎修改后的计划吧,他打算把高丽收拾到什么程度为止…”



第178章 临安府衙一

临安府大都督府,本杭州,余杭郡,宁海军节度。这才是临安府行政区划的全称,从这个名字上也能看的出,临安并不是大宋的首都,而是天子巡行所驻之地。

当然,这个当初南渡朝廷用以收揽人心的措施,在绍兴十一年和议达成之后,已经算是名存而实亡了,除了一批主战派骨干之外,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民间百姓,实际已经把临安府视为了大宋现在的都城。

不过因为名义上临安终究只是行在,所以临安府的官员设置终究和开封府有着很大区别的。比如通判这一职位,原本只存在于州郡,省称府判,别称府倅、倅贰、通守,为知府之副贰,本意有纠察长吏之意,算是宋代在地方上的一种小大相制之措施。

曾经的开封府是没有这一官职的,只是临安作为行在,不能如都城那样设立完整的六曹参军管理功、仓、户、兵、法、士诸事,只有州府一级的司户参军、司法参军。

可是临安作为皇帝驻跸之地,东南第一大都会,人烟浩穰,风俗日益薄,狱讼日益繁多,且六宫与在京百司、军旅、郊祀,无一不取办于京府。知府之政务繁剧,“穷日,力有不能给”,所以才设有通判两员以佐之。

周淙上任虽然不久,但已经被无穷无尽的公文和诉讼事宜给埋在了通判南厅之内,上任之后连府衙之外都没有走出过几步,这令他的脸色都看起来有几分苍白了。

说来也是可怜,作为临安府的通判,周淙在府衙内也算的是第三号人物,除了知府韩仲通和另外一员通判曾协外。但是他所使用的通判南厅,大约还不及过去任州县官时手下小吏使用的房间大。

临安府衙原本就是占用了府学的地方,故府衙内的建筑格局其实是相当错乱的,并无一般衙门那种严整分明的礼仪感。知府正衙位于府衙最中心,也是最大最好的建筑,通判北厅则在正衙之西南角落,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建筑较新。

而他所使用的通判南厅却在府衙的西北角,面积不大也就不说了,这建筑也是从前杭州府学的旧校舍,端的是一间冬凉夏暖的宝屋,下雨天还时常漏水。审理官司,也只能搬去厅前廊下,在院子里进行断案。若是遇到骤雨,不管是人犯还是小吏,都只能当落汤鸡了。

可这些还不是周淙最为担心的,因为府衙地方狭小,但是军资库、点检所(监官衙)、法司、帐前统制司、客司房的机构却一个都不能少,且这些机构中的客将、都吏、职级、手分等人员,按照道理都应该居住在衙门里不能在外单独居住,否则平日里谁来保卫衙门和供上官驱使呢。

但是现在府衙内不要说让这些人员居住了,光是这些机构所需要的建筑,就已经把整个府衙内的空地给占光了。整个府衙内,除了知府正衙前和南北通判厅还有一小片空地,能看到一点绿色植物,其他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小吏们平日里向看一看天空都难。

而这些建筑大多是府衙自己找人搭建的木板房,除了杂乱无章之外,看起来就是很好烧的样子。周淙担心的,就是这府衙内要是什么地方失了火,估计整个府衙都得化为灰烬。他很怀疑一旦着火,自己究竟能不能跑出去。

所以周淙上任之后一直考虑着,能不能把府衙往外扩张一些,但很快他就发觉这个位置简直就是没治疗的可能了。北面是府学,东面是府衙小吏、仆役的宿舍,西面是权贵们的住所,南面就是清河坊最繁华的河坊街。简单地说,这里的地皮虽然不能说寸土寸金,但是寸土寸银还是要的。

了解了府衙周边的格局之后,他也就死了改善府衙居住环境的心,学习自己的前辈同僚,对府衙存在的火灾隐患选择视而不见了。

这日,周淙刚刚在内堂签署完一批公文,一名小吏便又捧着一堆当直司分发的公文走了进来。周淙有些沮丧的看着面前案上重新堆满的公文,一时不由念起了都厅内苏轼留下的石刻“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这一刻他倒是深刻的理解了,苏轼写这首诗的心情。不过他毕竟不是词臣,牢骚发过之后也就平复了心情,准备再次投入到案前的工作中去。只是他的视线无意间瞄到,门外一名小吏听了他的诗后,正进退两难的跨着门槛,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周淙挑了挑眉毛,收回了正准备抓向毛笔的手,坐正了身体向这名小吏发问道“又有什么事?要汇报就进来,没事就退下去。”

这名小吏赶紧把另一只脚也跨过了门槛,然后对着周淙叉手行礼道“回通守,外面有位殿司的沈官人求见。”

周淙楞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让他进来吧,顺便弄两碗冰饮子上来。”

小吏恭敬的问道“通守是欲在此处见他,还是去隔壁的待客厅?”

周淙看了看自己的房间,随即摇着头说道“就在这里见吧,隔壁也没大多少。再说,本官也懒得起身了…”

在小吏的带路下,沈敏走到了这通判南厅最北面的一间房间。他随手从齐彦河手中接过了用纸张和碎布裱糊起来的圆柱式画筒,然后让齐彦河跟着小吏去一边的房间喝茶,这才敲了敲门走进了周淙平日办公的房间。

进门之后,沈敏快速的打量了下这间房子,南北宽4步,东西长约9、10步,除了北面有两个窗户外,其他各处再无采光。只是北面窗外就是一道围墙,房子到围墙的距离,大约也就刚好够打开窗户的。因此房间内大约只有清晨和黄昏能够晒的进阳光的。

为了采光,周淙办公的桌子不得不放在了东面的窗户下,他的身后和房间南侧靠墙都放着书架,整个房间的家具摆设,看起来既不工整,也不对称,不过倒是很实用。

看着沈敏向自己叉手行礼完毕,周淙也没让他坐下,他靠着椅子的一侧扶手说道“沈提举今日过来为了何事?之前本官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你们期货市场的事自己处理,事后向本官通报一声就够了,没必要跑来府衙向本官汇报的。

官家只是让本官协助你们,这期货市场的事并不需要本官拿什么主意。更何况,你现在也看到了,本官要处理的公文堆积如山,并没有什么时间再管理多余的事。你今日想说的事要是与我临安府无关,就不必浪费口舌了,本官请你喝杯冰饮子,消了暑气后便回去吧。”

随着周淙的话语落下,一名小吏已经快手快脚的端着两杯冰镇的酸梅汤走了进来,一杯放在了沈敏边上的,另一杯则送去了周淙面前,随即便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看着周淙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翻看着公文的模样,显然是并不想和自己打什么交道。沈敏想了想,便放弃了原来的说辞,转而开门见山的说道“奥,下官今日过来见通守,其实是想谈谈把府学迁移到城外的事,不知通守可有兴趣一听?”

吃了一惊的周淙,差点就把手中的酸梅汤都倒在了面前的公文上。他赶紧放下饮子,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公文上自己喷出的液体,一边有些惊疑不定的问道“迁移府学跟你有什么关系?跟你们期货市场又有什么干系?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沈敏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回道“不,是下官几次过来府衙,觉得此地的建筑实在是太过密集,太不安全了。

诸位官人治理着临安五十余万人,可自己却窝在一个转身都困难的衙门里,这说出去实在是太不合理了。要是这里遇到了一次火灾,整个临安城岂不就乱了套了?

所以,即便是为了临安百姓着想,各位官人也得整治一下府衙,消除那些危险的隐患了啊。不知通守以为,下官的说法是否有些道理呢?”

周淙这才回过了神来,发觉自己只是白惊吓了一场,这沈敏不过是为了拍自己马屁,才信口开河而已,并不是从官家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

觉得自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的周淙,心情反倒是隐隐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严厉的对着沈敏呵斥道“这学校乃是圣人教化弟子的居所,你是什么人,敢提出这等荒唐的建议。本官念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今日就不与你计较了,但你要还是信口开河的话,就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了。”

周淙的语气虽然严厉,但是声调却一点都不高,反而隐隐有些收敛,沈敏心中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位通判并不是不想迁走府学,只是有碍于物议不能提而已。自己若是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对方自然会听得进去;可若是就此被吓住闭上了嘴,恐怕是真要恶了这位周通判了。



第179章 临安府衙二

“通守,下官也知道这学校乃是圣人教化弟子的居所,但下官也听说过孟母三迁的故事。贤如孟母,尚且知道选择一个好邻居方才能教育好子孙。而通判身为临安百姓的父母官,难道看不到这府学周边的情形吗?

府学之南是商贾云集的河坊街,府学之北是号称行首窟里的抱剑街,而同府学相邻的又是府衙正堂。下官实在是不清楚,这临安府学究竟是教学生们立身处世的道理呢?还是想让他们成为见利忘义商贾之才,或是脂粉堆里厮混的青楼孝子,又或是抛弃了礼义廉耻只知蝇营狗苟的俗吏?

下官更是听人提起,这府学的学生们日夜流连青楼妓院不说,还在那些行首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言他们之所以逗留于青楼之中,全是因为府学地方被府衙占据了大半,如今府学之中学生连立足都艰难的很,导致他们难以静下心来读书,方才到青楼中去寻个清净,享受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流。

下官虽然书读的少,也不知何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流。不过下官倒是很清楚,临安乃是行在,我大宋的都城还在金人手中,若是府学的学生们都成了这样的风流才子,那么我大宋还能还都汴梁吗?”

周淙虽然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政治倾向,但他心中还是希望朝廷能够收复北面故土还都汴梁,实现中兴的目标的。因此,虽然沈敏不过是个武臣加幸臣,但是他并没有斥责对方手伸的太长了,反倒是对沈敏这番话语颇有感触。

但即便他心中再怎么深有感触,从州县官员一步步走上来的他,也不可能仅仅因为这样一番话语就对沈敏言听计从的。

他瞧着沈敏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些说道“就算府学的学生们身上有着这样的问题,迁移府学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区区通判能够左右的。即便是韩太守,也不会轻易对这事表态的。须知道,如今城内各处官署的房子都紧张的很,三省的官署也不过才修了一大半,要等到明年才能住进去。

而临安各处官署官吏的住所到现在也没有解决,虽然朝廷下令在城东北的俞家园一带修建官吏的住所,但是那片地方原本是一片洼地,乃是百姓用来种植茭白的下等田地,光是整修渠道引水出去,就费了老大的劲了,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才修建了百余套木板房而已。

你看看,城中哪有地方能够腾挪出这么一大片建筑给府学呢?如果想要在城北找一块地方重新修建府学,就得修建至圣文宣王庙、东列祠、西列祠、大成殿、养源堂、御书阁、十二六经斋和师生的宿舍,这样一大片建筑,没有七、八十亩土地,数万贯的花费是建不成的。

我临安府虽然进项不少,但是出项更多,光是每年应付宫内御宝、御批、实封文书下达索取取的物资;应付凡省、台、寺、监、监司符牒及管理县及仓场等等申到公事;支应朝廷举行大礼及国信使所需;还有年内各种大、中、小祠祭,供进礼料,张挂幄帘,陈列祭品。人使往来,准备舟楫,一年也要支出10几20万贯。

因此那来的余钱去迁移新建府学?要是有这些钱,我宁可先花在城内外几条河道的疏浚上,那可比府学这区区二百学生能不能成才重要的多。”

沈敏沉默了一阵,这才把一开始吞进肚子里的说辞重新组织了下,接着向周淙说道“通守,其实有些时候修建府学并不需要府衙出钱的。下官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通守能否听上一听?”

周淙坐正了身体,目视沈敏数秒,方才确定接下来的话语才是对方此次前来拜访他的真实用意。他微微思考了片刻,就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道“沈提举有话不妨直说,坦诚一些对大家都有好处,不是么?”

沈敏随即开口说道“通守大约也知道,在秦太师旧宅的北面,隔着一条小河就是宗阳宫,在宗阳宫和御街之间有着一大片居民区。这里虽然比邻御街,又同清河坊隔着御街相望,但却并没有成为什么商业区,除了从御街到宗阳宫的路上有些店铺外,其他地方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民宅。

这些民宅有许多都租给了御街上店铺,或是作为仓库,或是作为宿舍,或是作为工坊。因为居住在这里的人员过于复杂,龙蛇混杂,导致其中多有斗殴、盗窃和拐卖人口的事件。仅仅和清河坊隔着一条御街,这边的罪案事件却是清河坊的十余倍,可谓是城中秩序最差区域的其中之一了。

过去秦府北面并不开门,且有小河相隔,因此并不用担心这块地区的影响。可我们新建的期货市场却是在北面开的新门,日后城中大户前来期货市场买卖,必然是要经过御街到宗阳宫之间的这条道路的。

如果我们的客户经过这里时遇到了什么事,还会有谁前来期货市场交易呢?更何况我这期货市场每日中午休息的时间段,这些客户们也得找个地方休息,总不能让他们去这片鱼龙混杂之地冒险吧?

所以,下官今日过来拜访通守,就是想要同通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达成一个共识,启动御街到宗阳宫之间这块区域的拆迁。把这块地上的居民迁移到城外去居住,然后对这块地方进行改造,从而让这里成为和清河坊同样繁华的所在。当然,府学也可就此一并迁移出去。

这块地方改造完毕之后,以出售建筑物的收益去支付居民和府学迁移的费用,这样府衙一文钱都不必出,平白得上一块府学的地方,还消灭了城中一块罪案滋生的杂乱之区,这可是一举两便的好事啊。”

周淙并没有立刻做出答复,他闭起眼睛思考了一会,回想了下御街到宗阳宫之间这块区域的状况,思考了良久,方才睁开眼睛看着沈敏道“你说的这块区域我想起来了,这块区域的居民应该是杭州本地的老居民了,建炎之前他们就居住在这块区域了。

后来金兵南下,虽然一时占据了杭州城,但毁坏的主要是清河坊这块区域。当官家定行在于临安之后,被毁坏的清河坊倒是很快兴建了大批高楼商铺,不过他们这边没被金兵破坏的地方,因为搬迁居民的数量太多,预计赔偿的费用也高,于是反倒是搁置了下来。

不过这一区域倒是有不少是宗阳宫的房产,也有一些公房和被百姓占了盖房子的官地,真要想拆除这里重建,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还是想要问的清楚一些,你打算把这些居民迁移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按照官府赔偿的价格,砖木房子30贯一间,茅草板壁房子10贯一间,这样的赔偿价格他们可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本官总不能为了让你们期货市场的客户出门安全一些,就冒着这些百姓起来闹事的风险推动此事吧?这可不是什么一举两便,这是让我替你火中取栗啊。”

沈敏听了也不慌张,他举起手中的画筒说道“通守可容下官取几张图纸出来讲解吗?”

周淙对着他微微颔首,于是沈敏拿出了给张世庸看过的几张图纸,然后挑出一张放在周淙面前说道“通守请看,这是临安城左近的示意图,这临安城西面是西湖,南面是大内和钱塘江,东面则是三衙驻地,所以临安城想要扩张,就只能往北面去。

现在城外北厢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沿着大运河去城六、七里的香积寺一带。而稍稍远离运河的地方,便又是一片田野,只有零星的村落点缀其中了。

下官查了一些资料,绍兴元年杭州的人口也才20余万。但是到了今日,光是城内的人口已经超过50万,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如果依照这个速度增长下去,临安城内20年后必然会突破70万,50年后则会接近百万人口之巨。

以今日的人口数量,城内从吴山脚下到左藏桥这里已经是邑屋连云,几乎没有插针的余地了。如果再纵容城内住户无序的搭建房子,那么敢问通守,若是城内一处着火,要让铺兵怎么绕过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顺利找到起火点,及时扑灭火情?

更何况,这些房子大多以木板搭建,一旦失火就是成街累巷的蔓延开去,下官以为以各处这点铺兵是来不及相救的。且人口一多,这卫生环境就难以保持,城中一旦有人染上时疫,也是无法及时限制其活动范围的。

再有,临安城内根本没有这么多工作提供给城中不断增长的人口,这些增长的居民整日无所事事,只会在街头坑蒙拐骗,不是引诱外地客商去青楼销金,便是拐带城内的妇人和儿童。我听说,居住在抱剑街附近的一位王从事,其妻子就被拐子给诱拐了去,找了一年多都没有找到。

官员的妻子尚且不能保全,本城的良善百姓又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家人呢?是以,下官以为,临安城应当向北扩张了,以城北外运河为轴心,向东西两侧兴建新的城市中心,把城内的居民分流出一部分,方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且只要清理一下运河,并修同宝石山东面通往西湖的滨湖大道,那么这一地区就能依靠运河和西湖,同城市南面形成一个环形通道,这样城北同城南之间的联系,就不再只有御街这样一条通道,足以让新区同城南的府衙保持紧密的联系…”



第180章 临安府衙三

周淙以能吏之名升任临安府通判,自然不会像另一位通判那样,只求能在这个位置上做到退休,但求平安无事而已。他还是希望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做点什么,以改变临安城内的一些不足之处的。

只是,即便他身为临安府的第三号人物,而上头的知府韩仲通因为还兼任户部尚书,而将府衙的大小事务交给了两位通判,可他想要在这临安城内做点什么,也一样是束手束脚,难以施为。

一方面是临安城现在毕竟是大宋事实上的京城,天子和朝廷都居住于此处,可以说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什么,都会第一时间落入官家和朝廷大臣们的眼里。一旦事情稍稍出现了波折,不管官家和朝廷都会对临安府施加压力,务求京城人心的安定,这就是临安府事情难做的缘由之一。

另一方面,临安府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官府不管做什么也要注意点自己的形象,不可能如地方州县那样,动不动就使用朝廷所赋予的权力令百姓无条件的服从,而不用去考虑什么补偿。昔日东京汴梁想要修一修城墙,为了让城墙下的百姓搬家,还平均赔了每户173贯的铜钱呢。

因此,想要在天子和朝廷大臣的眼皮底下干成些什么,除了施政不能引起太多的民怨之外,就必须手里有铜了。周淙觉得自己勉强可以做到前者,但对于后者却是无能为力。虽然临安府衙因为管理着酒库和城内诸多公房而获得了大量的租税,但是这些租税的大头都用在了宫内的支应和朝廷交办的公务上,真正能够令府衙自由支配的钱粮其实并不多。

所以上任临安通判前抱着雄心万丈的周淙,上任后才发现这临安通判几乎就只剩下了断理都内诉讼的权力,至于其他方面的权力,大约还不及他在州县任官时更自由些。面对这样一个限制重重的职位,周淙也正渐渐感觉疲惫而无力。

不过眼下沈敏递过来的这张图纸,终于激活了他想要做事的心。对于临安城的扩大,他上任之初就已经有所思考,思考的结果也和沈敏差不多。毕竟城北香积寺一带已经形成了一个上千户的集镇,宛如一个中等县城,因此设置了城北厢公事,以管理当地的百姓。

如今的临安城共有十厢,城内有宫城厢、左一厢、左二厢、左三厢、右一厢、右二厢、右三厢、右四厢,等八厢;城外有城南左厢、城北右厢。钱塘、仁和两县在临安府城内的权力,几乎被府衙所侵夺无几,也只能管理下城外的乡村事务了。

因此临安城的扩张,相对来说也就是府衙权力的扩张。可是这种城市的扩张,是需要大量金钱来支持的,于是周淙也只能在脑子想想而已。

现在沈敏递给他的这张城北新城区规划图,除了极符合他的心思之外,更重要的是提醒了他,还有置换城内土地以扩张城市的办法。他又不是那些不喜钱粮琐事的清流,在州县时也是办理过诸多实务的亲民官,打破了脑子里的盲区之后,很快就在心里计算出了把城内土地置换出来的大致收益。

这个数值之大,也是令周淙心中大为震惊的。如果不是沈敏还在他面前站着,他都忍不住要起身手舞足蹈,以抒发心中的兴奋之情了。

不过现在么,他还是压抑住了心中的兴奋,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向着沈敏试探着说道“按照你这份城北新城区的规划,我倒是还有两个疑问。

第一,这图上的新城区为何要分为工业区和居民区?城内的厢坊街巷之间可早就没了限制,这么做会不会让百姓感到不方便?按照这个规划,府学未必要第一个迁出啊。

第二,既要拆除城内的居民区进行重建,又要对城外的新城区进行规划建设,唔,还要考虑对这片新城区建立城墙以做保卫,你有没有计算过,需要往里面投资多少钱粮?城内这块土地获得的收益足够支付吗?”

沈敏胸有成竹的回答道“通守,下官以为村落、城镇的形成都是有着其必然的规律的,如果不研究这种规律,只从自己的良好意愿出发去做事,即便想法是正确的,事情也未必能够成功。

乡村的形成,总是和村子四周有着适合耕作的土地分不开的。故农耕民族才会在田地周边定居,聚众而成村落;而游牧民族则是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住,并无村落之概念。

有了乡村之后,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村民必然试图交换另外一些生活所需的物资,比如铁农具、家具等,这便就有了集市的需求。故民谚云五里一集,十里一市。这就是为相邻村子交换收获和生活物资而产生的,更大一些的人口聚集点。

村落和村落之间的物资交换,以集市为中心。那么东海之盐,蜀地之茶,广南之糖…这些地区的特产想要进行交换,自然就需要更大的城市作为交换中心。因为只有这些大城市才能提供足够的人口,把各地运来的货物进行装卸、拆分运输和再加工,从而把外地运来的商品输送到前面所说的小集市中去销售,并将小集市中收来的本地物产出再运回到城市中来。

所以一座城市所需要的不只是人口,而是能够提供给大部分居民的工作。过去汴梁之所以能够养活百万之民,正是因为汴梁还是天下财货的汇集和交换之所在。所以我们如果想要让城内的居民接受迁移到城外去,就得给他们工作,而不是简单的在城外修筑一间房子。

但是,光有工作也还是不够的,想要吸引更多的人前往新开发的城区,我们自然就要考虑满足这些居民的需求。纵观临安城内最繁华的几个所在,其共同的特点也只有这样几个,娱乐和商业。后者只需要足够的人口聚集,商人们自然会跟进来。

而对于前者,想要把娱乐带入新城区,莫若把那些娱乐业的常客搬迁去新城区。只要有了市场需求,自然就会出现解决需求不足的提供者。对于临安城内的娱乐行业来说,府学和太学的学生们正是它们最好的客户。

只要新府学在城外建立起来,自然会有青楼想着迁移过去,从而在城北形成一个新的区域中心,而周边的居民自然也就会安定的居住下去了。

至于新城区里,工业区和居民区分开的原因,一是为了防范失火,一是为了让居民区的居民们能够稍稍远离那些作坊里传出的难闻气味。

而整个计划的投入,估计要数百万贯。城内土地的收益扣除支出后,应该略有盈余。”

周淙眼神有些怪异的看着沈敏道“你出于义愤,想让府学的学生们远离青楼妓院,才要求迁移他们去城外。现在又以府学学生们为诱饵,引诱城内的青楼迁到城外去。你不觉得,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说不通吗?”

沈敏脸色不改的回道“迁移府学,让府学学生们远离诱惑,这是出自一名朝廷官员的良心。以府学学生为诱饵,诱使青楼和商人去新城区开发,这是作为一名朝廷官员的责任。下官以为,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周淙沉默良久,决定还是不再同这位沈提举谈什么良心和责任了。他岔开话题说道“城内的土地收益扣除计划的支出外,只是略有盈余,这恐怕不是实话吧?你想让府衙推动这个计划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也不能让府衙替你挨骂,然后把收益都放到自己的口袋中去吧?”

沈敏稍稍抬起视线,同周淙的目光对视了数秒之后,方才迅速的说道“如果能够说动府学迁移到城外去,下官会划出80亩土地用以建设府学,另外二十亩用于修建住用以供府学教授们居住,一切费用皆由土地盈余中开支。

另外,为了保证通守能够说服同僚,城外修建的房屋中,可以拿出30套2号房型和10套1号房型给与府衙分配。另外下官还备下了10套1号房型,给韩太守和通守大人各五套,以用来打通朝中关节。至于府学搬离之后,旧府学或是改建,或是推到重建,下官都愿意供奉10万贯的建设资金。”

老实说,沈敏给出的条件已经差不多达到了周淙的心理上限。而且这件事要是能够办成了,他也就算是在临安府衙站住脚了。一个能够给上司、同僚、下属带来好处的官员,自然是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在这件事里,府衙上下官吏,朝中相关部门的官员和代表宫内的沈敏都获得了好处,受到损失的不过是府学的学生和宗阳宫边上的那些百姓而已。在官员和百姓的利益发生了冲突的时候,官员们的积极性总是很高的。

因此周淙毫不怀疑,这个计划会不成功。而在数百万贯的收益面前,自己这个根基不深的通判也是无法抵挡住那些从中渔利官员的攻击的。应该来说,沈敏能够首先找上他,已经算是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他自然不会把这样的机会推出门外。

当然,通过这份计划,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使臣能够获得官家青睐,从而被官家指名提举期货市场的事务了。



第181章 临安府衙四

周淙思考再三后,向沈敏意味深长的提醒道“官家似乎暂时没有去掉韩太守身上户部尚书头衔的意思,而户部和临安府都是两个公务极为繁忙的衙门,一个人是兼任不过来的。

依照本官这些日子的观察,韩太守似乎已有去意,恐怕不久就会上书辞去太守一职,而专心治理户部去了。

我不觉得韩太守会为了城北郊外的几座房子,就会恋栈临安知府的位置不去啊,毕竟现在外头攻击太守过去依附秦太师的声音可不小。如果我是韩太守的话,也未必会为了一些财物,就让自己陷入被百姓唾骂的危险处境中去。”

沈敏听了也是皱起了眉头,他来之前倒是没料到,这位韩知府居然生起了去意。这样一来,他设想的计划就遇到了一些麻烦,毕竟一个不想多事的临安知府,可是能够轻易把他的计划闷死在肚子里的。

看到沈敏陷入了沉默,周淙顺手拿起桌上的半杯酸梅饮子喝了一口,却顾不得品尝这酸甜冰爽的味道,轻轻的开口说道“其实有时候,声音先从百姓口中发出,也许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韩太守只要一日没有摘掉权知临安府的帽子,就得尽一日太守的职责不是。”

原本还想着应该怎么开口才能让周淙接受,自己会用报纸煽动百姓给与临安府衙压力,迫使临安府衙出面解决城内胡乱搭建建筑和犯罪多发的治安恶化问题。现在看来,这位新任的临安通判倒是个妙人,居然在他提出之前已经递过了梯子。

这样一来,沈敏也就没有什么顾忌的开口说道“不知通守可知道,城内现在有一份叫做《临安新报》的报纸?”

周淙楞了一下,便弯腰从桌子下方的搁板上取了一份报纸放在桌子上问道“你说的是这个吗?这上面刊登了不少临安街头巷尾的事情,还有城中和各路物价的变动,我让人买来看看每日城中发生了什么,倒也颇有可取之处。

而且这报纸价格也不算贵,这每期报纸一式两张才不过30文,不过是一顿饭钱。只不过最近这报上连载了一个什么白蛇的故事,搞得每期报纸一出就被那些无聊之人给抢光了,每次找人去买都要找上数条街,甚是不便啊。”

听到周淙的感慨,沈敏不由微笑着说道“原来通守爱看报纸,那么不如我让人每期定时送上府衙可好?”

周淙心中有些狐疑,但还是若无其事的说道“虽然一份报纸不过30文,但是找人每期送过来,这又有些太过麻烦了。每三日一期,一个月也要跑上10趟了,总不能为了这点事,专门让你请人给我送报纸吧。免了吧,我这里找人去街上寻找一番,也费不了什么事的。”

沈敏摇着头说道“那倒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这《临安新报》正是下官出资开办的。上月一期的销量总算是突破了一万份,倒是有不少人是为了看这白蛇传而吸引来的。

因为这些人在白蛇传的故事连载完了未必还会购买,但现在却抢占了如通守这样真的想要看报人士的份额,所以下官正想着准备改变一下发行办法。把过去的沿街叫卖,变成固定投送和沿街叫卖结合起来的办法。

只要预付半年或一年的报费,那么就会有人固定的把报纸投送给你登记下的住址,也就免了出门买报纸的麻烦。通守这一份不过是顺带的,并不是特意找专人投送,因此您不必过于介意。”

沈敏的话顿时引起了周淙的好奇心,他不由顺口问道“这《临安新报》居然是你出资办的?不过你是怎么办得到?”

“嗯?”看着沈敏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周淙这才醒悟过来,解释道“我问了好几个熟悉印刷的商人或工匠,他们说这样一张报纸没有50文是印刷不出来的,还必须是印刷次数不少于3000张的状况下,数量越少成本越大。

可你这《临安新报》2个月前从一期一张变成了一期两张,但是一份报纸的售价却还是固定在了30文。这样一算,你一期报纸卖的越多,岂不是亏的越多。以一期一万份计算好了,每份报纸你亏70文,一万份就是70万钱。一个月十期,那可就是700万钱,7000贯了啊。”

沈敏看了看周淙的神情,随即伸手指着报纸上的一处说道“通守且看这处文字,上面写的这段文字乃是林氏茶行广而告知,自家到了一批新茶,欢迎大家前去采购。这段文字共有56字,这个位置大约是100文一字,这段文字就价值5600文。

《临安新报》每期大约有100-150个广告,大约每期能收入500-700万钱,这笔广告费用差不多就抵充了这个缺口。前期广告收入少的时候,我自然是要赔钱的,但是随着报纸销售数量的上升,城中商家看到广告颇为有效,在报纸上等广告的商家就多了起来。

毕竟上一次报纸的广告费用也就五、六贯,就是去丰乐楼吃上一餐的标准,只要招揽到几位新客户过来,这钱很快就赚回来了。当然,我办的这份报纸,也就是上个月才稍稍盈利了些,之前几个月都是往里赔钱的…”

沈敏隐瞒没说的是,在他的工坊里印刷一张报纸的成本已经降到了三十文。现在报纸最大的开销,其实还是报社内雇佣的编辑和邀请的文字作者,还有在街头为报社搜集消息的人。当然,在报纸销售数量上去之后,随着广告费用的增加,报纸开始有所盈利,他倒是没有欺骗周淙。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用报纸养着许多不必要的闲人,这份报纸其实早就该盈利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前工业革命时代会有一个报纸开办的爆发期。

这报纸的销量一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成本就几乎增长缓慢,而盈利却开始急剧上升了。只要能够稳定住发行量,这几乎和印钞票没什么区别。当然,因为报纸这种贩卖内容的特殊性,也意味着一旦受到政权的干涉,就很容易动摇其生存的根基。

再次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周淙很快就回过了味来,其实只要照着《临安新报》的办法去创建另一份报纸,也许也能够复制这份报纸的成功。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现在的他还用不着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周淙突然伸手敲了敲桌上的报纸,然后看着沈敏说道“你刚刚提到报纸,莫不是打算在报纸上登载什么文章吗?”

沈敏毫无迟疑的回道“正是如此。我打算把那位王从事不幸的故事登载在报纸上,然后再记录一下,这些年这临安城内到底失踪了多少女子和幼童,然后质问一下府衙的官员们究竟为此做过了什么努力。我想,临安的百姓应当对此有所触动,而响应报纸的呼声的。”

周淙思考了半响,倒也没有出言斥责,而是轻声问道“那么接下来呢?”

沈敏脸色不改的回道“其实下官已经调查到,在上下抱剑营街和左近的青楼妓院内,有着不少被拐卖来的女子和女童。也许,那位王从事的妻子就在某间青楼之内,说不定某些府学的学生也去光顾过。若是通守能够响应临安百姓的呼声,组织人手解救被拐卖的妇孺,而刚好又抓到了府学的学生们。下官以为,接下来整顿府学的学风,和讨论迁移府学及扩张临安城一事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周淙脸色变了变道“这样激烈的手段,岂不是把府学的学生们都给一杆子打下水了,日后这些学生们还如何再翻身?这事要是传扬了出去,恐怕连太学的学生都要被牵连到吧。”

沈敏注视了周淙的眼睛数秒,方才脸色平静的说道“牺牲了这一批学生,今后临安府学才能重新开始。若是继续纵容下去,这临安府学恐怕就真成了城狐社鼠的聚集之所。至于太学生们,通守倒是不必担心,在这之前只要让太学生先和府学学生们冲突起来,那么百姓自然就不会把太学生也当成府学学生的同伙了。”

周淙听后突然沉默了下去,他明白沈敏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这手段实在是太过恶毒了些。不管是那位失去了妻子的王从事,还是那些流连于青楼妓院的府学学生们,最终都成了对方的垫脚石。而这一切并不是对方想要匡正风气,只是对方想要谋夺宗阳宫边上的那片土地而已。

他心中挣扎许久,发觉即便是自己捅破了这个计划,也难以破坏对方的谋划。因为没人会相信,报纸上刊登关于王从事的惨事和府学学生们的不检点,是因为某人想要计划迁移城内居民做出的局。在沈敏没有暴露出这样的意图之前,百姓只会因为同情王从事的遭遇而把怒火发泄到府学学生,和为学生们讲话的官员身上。

“既然如此,倒不如还是由自己来接受对方的提议。起码自己还能控制住事态不至于太过扩大…”周淙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道。



第182章 湖州金氏

走出了临安府衙,站在衙前巷内看了看头顶,沈敏不由心情愉悦的脱口说道“今天的天气可真是不错。”

站在他身后的齐彦河抬头看了看头上几乎没有什么云朵的晴空,心中不免觉得三郎这话说的有点傻,这些天临安城不都是这样的大晴天么,何来今天的天气不错一说。不过府衙的酸梅饮子倒是真不错,比洪府做的好喝多了。

沈敏突然回头看了看他,顿时让齐彦河收起了对两边饮子的比较,他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到沈敏对他吩咐道“你明日去八盘岭大营一趟,从渤海军虞候司中挑七、八人出来。周通判已经应承我,会调拨50差军给我们,作为从御街到宗阳宫这条街的巡兵。

不过这队人员的伙食和薪水将会由我们来承担,所以他们自然的听我们管。你挑选的人将会协助你管理这队差兵,这些人今后也归你带领,清楚了吗?”

齐彦河顿时满脸喜欢的问道“那我平日里是不是可以训练他们了?三郎能不能先买几匹马回来,我先练个骑兵小队出来…”

沈敏沉默了一阵,方才正色的对他说道“马匹以后会有的,不过现在没有。而且城里这么小的地方你练什么骑兵小队,就是铠甲和弓弩都不会有。我们只是要他们维持门前这条街的治安,并不是要他们去打仗,所以你训练的时候,只要训练他们纪律和如何配合抓人就可以了。”

齐彦河听了顿时一脸鄙夷的说道“奥,哥哥是打算让我去训练一群捕快啊,这有什么意思,随便找个人都能干的事,我可不去…”

沈敏想了想,还是好言哄着说道“我怎么会随便找人去训练他们,在我身边的这些兄弟之中,只有二郎你最嫉恶如仇,看不得一点不平之事。做捕快最重要的是是技能和装备吗?我不这么看。

我觉得想要当好一名捕快,首先就得有良心和维护正义的勇气,其次才是技能和装备。我要你去带领他们,并不是二郎你有多么武勇,而是希望能用你的人品去感动他们,让他们能够真正的把维护正义当成自己的职业信仰…”

齐彦河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一时满心欢喜的向沈敏问道“原来三郎你觉得我是这样嫉恶如仇的人啊。那哥哥你觉得我身上还有什么其他优点吗?”

“…”沈敏沉寂了片刻,用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这才牙疼般的回道“三郎你上下左右,全身都是优点。好了,先回吧,再不走就该天黑了。”

齐彦河看了看天空,马上快步跟上了转头走人的沈敏,口中还纳闷的说道“这才午后,离天黑还早着呢…”

余杭门内一片低矮平房中,陡然耸立着一座占地十余亩的豪华园林,这便是湖州金家在临安城内的居所了。金家并不是购置不起临安城中心的土地置业,但是金家的家主金宜和认为,湖州金氏所求不过是个富字,而不是什么贵要之家,因此没必要弄的这么高调。

余杭门外就是临安的三大米市之一,又靠近大运河便于湖州家中和临安住宅之间的往来。且此地人口较少,建筑比城南疏散的多,金家在这里竖立一个大一点的府邸,也不至于被人瞧着不舒服。因此在他的坚持下,最终金家在临安城内的住所,还是放在了以平民住所为主的余杭门内。

应该来说,这位金家家主选择地方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和拥挤的城中南部地区相比,余杭门这边简直就是一个极适合居住的清净之所。从余杭门出去,不仅可以随时掌握米市的动态,西面不远处就是吴越王钱氏所号曰寿星宝石山。

这座宝石山不仅环境优雅植被繁茂,站在山顶的巨石上还能一览西湖的全景,可谓是西湖北面的一处绝妙之地了。而因为金氏托庇于秦相门下,又远离了权力中心,使得湖州金家这十余年来的光景可谓是好生兴旺发达。

只是这世界上的每一样物事都不可能是免费的,随着秦太师的过世,湖州金家在临安商人中的影响也是大不如前了。如果不是朝中还有汤退思等秦太师门下的弟子苦撑,身为临安粮食商人行会行头的金鼎,都要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坐着这个行头的位置了。

只是金鼎还没有想好要如何挽回秦太师去后自己在行会中的不利局面,这边兄长金鼐又跑来向他诉苦求援来了。听完了事情的原委,他终于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向兄长责备道“你好端端的去得罪李太尉做甚,须知他可是你现在的上官,现在人家要查你统领下的人马缺额,也是名正言顺之事。

不要说现在成太尉不在殿前司,鞭长莫及。就算他依旧在殿前司,看到如今朝中的政局,恐怕也很难为你说话的。秦太师现在已经不在了,官家又在朝中清理秦太师的党羽,大郎你又何必给咱们家找这样的麻烦呢?”

金鼐有些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道“那些渤海军的人侵占了我们游弈军的地方,我上去阻止有什么不对。这李老匹夫纯粹就是看着秦太师倒下了,就出手敲打敲打我家,看看我们究竟有没有反抗的力量。要是我们就这么认栽了,岂不是告诉大家,我们金氏已经不行了?到时我倒要看看,你这行头的位置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金鼎虽然一向不怎么看得起这位眼高手低的大兄,但今日对方说的这句话倒是真没什么问题。要是让外人知道,金鼐因为吃空额被赶出了殿前司,恐怕就会有人要对他这个行头位置虎视眈眈了。临安城粮食商人行会的行头,除了拥有对于粮食定价权的决定权之外,最大的一个权力就是决定官府颁发任务的科配之权。

简单的说,就是朝廷打算购买粮食或是出售陈粮的时候,并不会亲自出面去市场上进行买卖,而是把任务委托给行会,让行头把买卖的份额分配到每个粮食商人头上。处事稍稍公允一些的行头,大约会让自家减少一些损失。但处事不公的行头,往往就能利用官府颁发的任务打击异己了。毕竟这个科配完全是行头的权力,并没有平均分派一说。

湖州金家正是凭着掌握了这个临安粮食商人行会行头的位置,垄断了城内三分之二的粮食生意,从而从富甲湖州的地方富户变成了今日的财倾东南之家。因此,对于享受了这么多年的金鼎来说,他是绝不能把这个行头位置让给他人的,甚至连想他都不愿让人想上一会。

而要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维持住金家的声势自然是首要的。因此在这个时刻,金鼐自然不能灰溜溜的从游弈军跑路,从而刺激起外人的野心。

在装饰华丽且地方宽敞的馨桂堂中来回走了数趟,金鼎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对着金鼐断然拒绝道“现在可不是求成太尉把你调去侍卫马军司的时候,这样岂不是等于承认了你贪墨军饷的罪名,就算你真的调去了侍卫马军司,恐怕也难以受到重用了。

且成太尉和我家交好,也是看在秦太师的面子上,如今秦太师都不在了,他也未必会干冒风险的去替你出头。总要先摆平了你贪墨军饷这个罪名,我们再谋求调动一事,这样才不至于被算后账啊。

再说了,如今三衙管军的,有多少人不吃空饷的,只看人家查不查而已。查到了我们就认了,把缺额给补上了,李太尉总不好赶尽杀绝的。否则三衙岂不是要人人自危?说说吧,你手下究竟缺了多少名额,咱们先招人补上还不行吗?”

金鼐扭扭捏捏的回道“其实也不算多,也就4、50人而已。只要派人到临近的县内抓几个平民刺配了,也就补上了。问题我们游弈军是骑军,光有人还不行,得配马啊。我去那弄三、四十匹马回来给李太尉啊?”

金鼎望了一眼这位大兄,委实有些说不出话来。平日里他可没少给金鼐钱,用来让他交好军中的同僚上司,没想到这位居然还不知足的吃起了空额,还吃的这么离谱。他按耐住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问道“三十?四十?究竟是几匹?”

“是49匹。”金鼐看着二弟很有眼色的迅速回道。

“…”金鼎瞬间感觉自己的气都要顺不过来了,他赶紧快走了几步,到了自己的座位前端起了茶碗喝了两口茶汤方才顺过气来。他恨恨的看着金鼐,看着对方低下了头去,方才恼怒的说道“我让账房给你支五千贯,你自己把这窟窿给我填了。要不然,你还是干脆辞了官职回湖州老家去吧。”

金鼐马上接口道“二郎放心,只要有五千贯,我一定能平了这笔亏空…”

“姐夫,姐夫,那粮食期货市场的主事人我查出来了…奥,大郎也在啊。”慌慌张张跑入馨桂堂的周浩看到堂中还有其他人立刻收了声,站定后向着金鼐行礼问好。



第183章 反应

金鼐回了礼后,便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粮食期货市场的主事人?难不成还有人跟咱们家抢生意来了…”

周浩正想解释的时候,金鼎却不客气的拦截说道“你先把自己的事先处理了,这生意上的事,暂时还用不着你来插手。你说,这粮食期货市场的主事人是谁?究竟是清河张家的人,还是越州、明州那几家的代表?”

周浩赶紧撇下金鼐,把视线转向金鼎讨好的汇报道“都不是,是一个什么殿前司渤海军的虞候,叫什么沈敏的,他的跟脚虽然还没有摸出来,但我已经去清河张家和那几家去打听过了,这沈敏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原本对于二弟阻止自己过问家中生意的事,金鼐心里还有些不开心,但是听到了周浩口中报出的名字后,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就开始寻思了起来,一时也就没顾得上对这位兄弟继续生闷气。过了一会,终于记起这沈敏就是害他被打军棍的仇人,这才猛地跳将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个沈敏啊,殿前司渤海军虞候沈敏。”

“对,大郎难道认识他吗?小弟只打听到这点情报,不知大郎对他了不了解?”

“大兄你认识此人?”

“认识,太认识了。就是这个混蛋害的老子被打的三天出不了门,还被李老…太尉给盯上了,这才有了这场检查兵额的祸端。怎么,他现在还瞄向了咱们家的粮食生意了?这简直就是想要和我们家不死不休啊。”

原本还想着既然是殿前司的同僚,就让金鼐去接触一下这个沈虞候,想要了解一下这位办这期货市场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是看着大兄暴跳如雷的样子,金鼎默默的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继室的弟弟,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多获得一些关于沈敏的情报。

但是看着周浩一脸无奈的样子,他就知道周浩大约确实没打听出其他有用的消息。于是不由再次看着兄长问道“大兄,你先冷静一些,咱们还是重新回道正题上来。你先说说这沈敏的出身来历,再谈谈他这渤海军虞候究竟是做什么的?”

金鼐气愤难平的大声嚷嚷道“他有什么出身,不过是一个被招安的海盗罢了。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官家的眼,赏了他一个渤海军虞候的差遣。可这渤海军也就是个空头军号,说是要重建但也就从各军挑了几十人过去,还都是在各军混不下去的老无赖。

不过这些老无赖倒是同他这个贼人甚是投契,没几天功夫就围着他转悠了,现在他们殿前司八盘岭大营里不知有多嚣张。老子不过是出面维护了下本军的地盘,就被这个小贼给陷害了。殿前司的苗太尉也不知怎么受了他的蛊惑,对这小贼甚是放纵,搞得老子反而在营中处处受挫。

二弟,这沈敏和我肯定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他搞这粮食期货市场恐怕就是针对我们金家的,你可千万要提防着点,可千万不能让他冒出头来,否则他必然是我们家的心腹之患。”

金鼎觉得自己这位大兄大约真是受到刺激了,他可不觉得一个才上岸不久的海盗因为和大兄冲突了一场,就能说服官家建立期货市场对付自家。除非这位是官家的私生子还差不多,要不然官家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武官言听计从的。

他不由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大兄不要过于执着了,我看这沈敏和大兄之间爆发的冲突只是一场意外,算不得什么故意的针对。若不是大兄跑去撩拨那些渤海军的人,人家怎么会跳出来和大兄为难。

至于因为和大兄爆发了冲突,就去撺掇宫内建立这个什么粮食期货市场针对我们家,我看大兄更是想多了。要是这位沈虞候有轻易说动官家的能耐,何必费事建立一个不知所谓的粮食期货市场,直接让宫内出手对付我家不是更直截了当吗?

军中斗殴不过是寻常小事,那能因为一次斗殴就变成什么势不两立的仇敌,那大兄你岂不是要遍地仇敌了?更何况,既然他开这粮食期货市场,就说明他还是想做粮食生意的。做生意么,就更不能到处竖敌了,毕竟现在可没有秦太师护着我们了,还是要和气生财啊。”

对于二弟的这番道理,金鼐是不以为然的,他在军中可不就是遍地都是敌人,这才会搞得没人敢帮他在李太尉面前说情,才让他不得不来找兄弟商量补上空额缺口的么。不过在钱没拿到手之前,他可不会和这位兄弟抬杠。

看到兄长终于沉默了下去,金鼎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觉得这位吃了这样一次亏后,若是能够从中汲取一些教训,这五千贯花的倒也是值了。

不过他很快就转身对着自己的小舅子说道“虽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但也不能让一些杂七杂八的人进来扰乱了这临安的米市。这样,你让手下那些牙子去拜访下这临安城内外的各家米铺,警告一下他们不遵守行会规定是什么下场。

然后你替我给行会的各位行老送一份请柬,请他们后日过来我这里聚一聚。在眼下这个当口,谁要是敢出卖行会,我金家一定赶他出临安。让他们放聪明一些,就算秦太师不在了,可这临安城的米行会还是我们姓金的说了算,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放肆的。”

周浩立刻点头应道“是,姐夫。不过清河张家那里,要不要邀请?”

金鼎撇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清河张氏是一张请柬就能请来的吗?我明日会亲自上门拜访的。不过张家粮铺一向走的军粮的路子,和我们这些走街面的不是一条路子。过去大家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和一个外人联手,当然这也得我明日上门探听了张家的口风再说。”

周浩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的追问了一句,“那么今年朝廷要收购的粮食,是现在开始准备,还是等过上一段时间再说?今年要准备多少数额为好呢?”

金鼎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也不回避的说道“我同韩尚书通过气,去年和今年都风调雨顺的,都算是粮食丰收之年,眼看着粮价要跌破2贯每石。所以朝廷今年准备多收购一些储备粮,以防备荒年和突发的状况。

因此朝廷打算,夏收时收购50万石稻米,秋收时再收购100万石稻米。夏粮预备以2贯一石的价格收购,而秋粮应该不会低于1贯800文每石。你便照着这个数目去预备,不过夏粮出价一贯700文每石,秋粮则为一贯500文,让各地粮商先预报个数目上来,不足的部分再行科配…”

这边沈敏带着齐彦河返回左藏库的宅邸时,看到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沈正礼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他不由有些诧异的问道“今日你莫非遇到了什么好事,不然何故如此开心,能说给我听听不?”

沈正礼却摇着头说道“的确是有好事,不过三郎还是和我一起去后园的亭子里去看看吧,三郎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敏一边跟着沈正礼往后园走去,一边接着询问道“难道是大郎到了?”

沈正礼笑而不语的说道“三郎看了便知道了。”

沈敏于是也就不再问,转而岔开话题说道“正好,我今日还想起一事要同你说说,是关于报纸的事。上个月报社已经开始盈利,那么我看着报社的薪资也该提一提了,否则如何提高他们的积极性,接下来我可正要仰仗他们了。”

沈正礼有些为难的说道“现在编辑加上作者都有六十人了,一个月约支出2000贯;外面替我们跑腿的有150人左右,一个月支出1800贯。他们现在的薪水已经很高了,但做的事情却也没多少,再往上提薪水的话,是不是太过优待他们了?”

沈敏不以为然的说道“正是要优待他们,才省的他们自己跑去另外创办新报,眼下报纸的一切发行环节,他们哪个不熟悉。若是有人想着拉一些人出去自己创办新报纸,我们岂不是因小失大。

更何况,接下来我正要用报纸做一件大事,预备把现在的三日一刊变为两日一刊,把现在的编辑部干脆分为两个组,交换负责一期报纸,这样只要印刷工坊这边能够跟上,就没什么问题了。此外,除了临安之外,越州、明州、湖州、健康、镇江、平江等地也要把报纸扩张出去。我们不能只做临安人的报纸啊。”

沈正礼沉默了一会,方才点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提一提薪水倒也没什么,每月增加的期数,应该能把这些薪水赚回来。不过三郎打算如何增加他们的薪水?”

“跑腿的分为三个等级,各坊固定贩卖的,为长期订报户送报的,专门打探消息的;从8贯到30贯不等,对于重要情报可以逐条定价。至于编辑们,主笔改为总编,月薪120贯;版面编辑90贯一月;普通编辑60贯…”



第184章 意外的客人

看到后园亭子内和人对弈的熟悉的人影,沈敏顿时大喜的迎了上去“大兄什么时候到的,我正想着你这几天总该到了,正挂念着你呢。没想到这出门一趟回来就看到你了,果然是今日有喜啊…”

听到了沈敏的声音后,正准备执黑子放下的黄信,顿时把棋子放回了棋盒,然后起身向后笑呵呵的说道“三郎你在临安的居所可真是不错,我这才待了不到2个时辰,就已经不想走了啊。”

沈敏上前张开双臂和黄信抱了抱,这才退后一步说道“这里可不是小弟的居所,乃是老师借给我住的地方。不过我已经在北面禅符寺找了一块地方,正让人兴建济民社的会馆和住所了,明年大兄再来临安,大约就能真正住在小弟的宅子里了,到时大兄不想走就不走了吧。”

黄信微微一怔,正想说些什么时又想起了身后之人,于是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让开了通道说道“我们兄弟之间的话不妨慢慢再说,这位客人可也是等着你久了,三郎还是先接待这位吧。”

沈敏定睛看去,这才发觉和黄信下棋的却是陈康伯次子陈安节。他心中有些诧异于对方为何会突然跑来找自己,上岸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士人之间的拜访是需要先下拜帖的,拜帖上会注明某日某时上门,并注明上门的目的为何。像他之前没有约定就上门拜访,其实是相当失礼的举动。

像陈安节贸然登门做一个失礼之客,只能说明对方找自己确实是有急事,着急的都顾不上征求主人的同意就上门了。意识到陈康伯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困境之后,沈敏心中却是既惊又喜,这既意味着他等待的转机终于到了,也让他有些担心让陈康伯打破礼节的麻烦究竟自己能不能应付过去。

上前同陈安节见礼之后,沈敏这才以主人的身份询问道“三益兄大驾光临,实在是敏之荣幸。只是敏不知,三益兄今日上门究竟所为何事?”

陈安节看了看四周,一时沉吟不语,沈敏便笑了笑,转头向身后的沈正礼吩咐道“你们先带大兄去洗漱更衣,今晚好好为大兄接风,我先和三益兄单独聊上一会。”

黄信见状也微笑的答应道“正好,好久没有和正礼他们见面了,正要好生同他们闲聊几句,三郎你且接待贵客,有什么事晚上咱们再聊。”

说罢,黄信便搂着沈正礼的肩膀转身而去了,边上围着的亲卫们也随之一哄而散。看着周边清净下来之后,沈敏这才伸手指着亭内的方凳说道“三益兄不妨和我坐下慢慢谈?”

陈安节却摇着头站在原处说道“我今日上门做恶客,可不是自己有事想要同三郎谈。实是阿翁让我邀三郎去家中一叙,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三郎是不是安排一下就跟我过府一叙呢?”

沈敏虽然感觉有些意外,但还是保持镇静的说道“陈公有召,敏自然是无有不从的。只是三益兄能否告知,陈公今日为何召我前去吗?”

陈安节摊开双手,眼神坦然的回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中午时分阿翁让家仆带回了一个口讯,说今日务必要见上你一面,我才仓促跑来邀请三郎的。具体为了何事,我还真不清楚。”

沉默了片刻之后,沈敏不由保持微笑的说道“也罢,等到了府上,自然就知道陈公召我是什么事了。那么请三益兄稍候,我去吩咐几句,就和你一起出门…”

沈敏跟着陈安节抵达了陈府时,大约已经是下午4、5点钟了。虽然阳光依然猛烈,但是陈府前的小巷却被边上的高墙阴影所遮挡,走在阴影中沈敏顿时觉得阴凉了下来,接着一阵弄堂风吹过,立刻让人觉得遍体生凉好不适意。

而高墙上的藤蔓枝叶随着清风晃动,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只是他刚刚放慢了脚步试图欣赏一二时,这边陈安节已经迫不及待的催促了起来。沈敏也只好跟上了对方的步伐,大步前行了。

两人刚刚走进陈府大门,一位管事就立刻迎了上来,对着陈安节说道“二郎安好。阿郎吩咐,二郎若是回府就去三闲堂见他。客人也可一并请去。”

陈安节对着管事点了点头,便带着沈敏向着内宅走去,不久便来到了上次沈敏来过的后院小榭前,沈敏这才知道,原来这座小榭就叫做三闲堂。

当两人走进小榭,发觉陈康伯正躺在榻上看书。沈敏顿时和陈安节一起上前行礼问候,而陈康伯这才扶着一只用竹子制作的搁手臂的器具坐直了身体,向他招呼道“三郎来了啊,来,过来坐下说话。三益,你去准备些茶水点心招待客人。”

正预备找位置坐下的陈安节,听到父亲所下的逐客令,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诺”了一声,拜而下堂去了。

把儿子赶走之后,陈康伯看到沈敏坐的地方和自己有些远,不免向着招手道“搬过来些,搬过来些,你坐那么远,咱们之间说话未必太费力了。”

沈敏只好拿起椅子向前挪了两步,但陈康伯还是不满意,于是沈敏只能再次拿起椅子上前,直到距离陈康伯榻前一两步的位置,对方才算是满意。

陈康伯跪坐在榻上,看着面前的沈敏道“今日召三郎你过来,其实就是想要问三郎一件事。听说你们保安军有两艘海船停在了华亭府的黄浦江口,船上的货物除了硫磺和日本的俵物之外,还装有18万斤赤铜?”

沈敏楞了一下,想到黄信的抵达,这才点了点头道“敏这里还没有收到具体的汇报,但如果船上之人是这么声称的,那应该多半不假。”

他回复的时候,心中也思索着,这一年多过去了,别子铜山居然只产出了18万斤铜料,这产量似乎就有些低了。

陈康伯听了却是大为惊喜,开发海外铜山并有条件的开放铜禁,他知道这是洪遵、沈敏师徒提出的一项建议。作为江西乡党,在官家拿出这条建议付诸三省讨论时,他选择了支持。但是这条建议却受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特别是户部上下官员的强力反对。

以韩仲通为首的户部官员认为,如果海外真的有这么多铜山,那么他们也就用不着总是来大宋搜刮铜钱了。毕竟鼓铸铜钱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找几个工匠就能开工了,否则大宋境内就不会有这么多私铸小钱了。

其次,大宋境内的铜价如此高昂,商人就算在海外开采了铜山,也不可能拿一半铜出来平价出售给朝廷。这些逐利之徒估计只会把铜换成铜器,然后带去海外高价出售,最终只会让朝廷开放铜禁的的政策变为笑谈而。

然而就在大家争执了几个月都没有结果的时候,保安军的船只却真的把铜料从海外运了回来,而且一次就运回了18万斤。这样大的数目顿时让朝中原本反对的声音哑然无语,就连对开放铜禁提议嗤之以鼻的户部尚书韩仲通,今日在朝会讨论时也改变了立场,建议官家应该尽快通过有条件开放铜禁的政策,并确定下收购铜料的价钱和方式。

毕竟在沈敏眼中数量低了些的18万斤,在大宋官员眼里却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去年大宋全年产铜不过24万斤,最终鼓铸了60万贯铜钱。而保安军运来的18万斤铜料已经抵得上大宋全年铜产量的四分之三,差不多可以鼓铸45万贯铜钱了。

对于大宋市面上越来越严重的钱荒而言,这批铜料简直就是户部官员们的救命稻草,而铜料背后的政治意义比它们的经济价值可更高的多了。因为支持开发海外铜山和有条件开放铜禁的陈康伯,自然从这件事上获得了莫大的好处,增加了他对于户部事务的话语权。

而他迫不及待的把沈敏叫来府上,就是想要同沈敏就海外铜山开发达成一个协议。这也是三省相公们的共同意思,他们既不想把保安军吓跑,却也不想把海外铜料的进口权归于一家,因此才授意陈康伯同沈敏进行交涉,希望对方能够将铜山的位置交代出来。

听完了陈康伯委婉的提示,沈敏心中先是一怒,觉得这帮子大头巾未免太会摘桃子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又缓和了神情问道“朝廷想要知道海外铜山的位置倒也不难,但是我保安军今后运回的铜料,朝廷打算怎么处理呢?”

陈康伯沉吟了半响后回道“户部的意思是,每4斤铜换取一贯铜钱,以七百七十文为贯,折二钱八成,小平钱二成。18万斤铜换铜钱4万5千贯,这些铜钱都可出口海外不从中抽税,并铜料进口也一并免税,三郎以为如何?”

沈敏此时已经对大宋的铸钱成本有所了解,18万斤铜大约能够鼓铸45贯铜钱,鼓铸的物料加上人工费用约花去15万贯。也就是说户部将会从这批铜料中获取近25万贯的收益,这也难怪陈康伯会如此着急的把自己叫来了。



第185章 讨价还价

沈敏看着陈康伯略显为难的说道“这不就等于一斤铜料只值250文了?我记得现在朝廷和买的铜价也要480文一斤,铜器的价格更是高达150文一两。我保安军对朝廷如此忠心耿耿,难道就只换得一个铜料进口免税的权力吗?这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陈康伯顿时说道“这4斤铜料换贯铜钱,不是你之前向官家提出的要求吗?如何现在又改口了呢?三郎你这样说就不大合适了吧。”

沈敏稍稍挺起胸膛,目光毫不避让的回道“陈公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向官家提出的可不仅仅是取海外铜料换钱的建议,还有我保安军管理海外铜山开发的诸项事宜。官家之前给我下的诏书里,不是已经给我加了这个提点海外铜山开发的差遣了么。

可刚刚听陈公你的意思,我这到手的差遣似乎已经没有了,光剩下一个进口铜料免抽分的权利。可陈公,除了我们保安军这样的傻子,有谁会同朝廷做这样的交易?随便找一群工匠去海外打造铜器,也比这赚的更多了呀。”

陈康伯一时哑然无语,他觉得沈敏这话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如果没有了管理海外诸铜山的差遣,加上朝中同僚还想着在这桩事务上插上一脚,这以铜料换取铜钱的生意,确实是保安军更吃亏一些。毕竟朝廷坐着不动,就能从中获取近六成的收益,这样的生意确实只有傻子才会坚持下去。

但是他也确实无法向沈敏做出让步,因为这是三省相公们做出的一致决定,这大约是自秦太师故去之后,三省官员们第一次就一个问题上达成一致的决定,因此陈康伯并不打算为了保安军的利益去违抗这么多同僚。

沉吟了片刻之后,陈康伯不由说道“三郎你从海外归来不久,大约不太知道这朝中的办事流程。官家虽然能够通过西府册封武官,但是关于这官员的差遣问题上,还是要经过东府相公们认可的。

官家提拔你的本官,或是任命你为渤海军虞候都没问题,只要西府接受即可。但是这提点海外铜山也好,提举期货市场诸事也好,这显然就不是西府能够决定的了。

你看,你这一下子从海外弄回了大宋一年铜产量总数四分之一的铜料,你觉得相公们能够容许大宋用于铸钱的进口铜料被一只军队所控制吗?你该庆幸保安军在陆上没有立足之地,只是在海外荒岛屯垦自足,而你们保安军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名气和立场,所以相公们只是想要废除你们手中提点海外铜山的权力,并没有针对保安军的意思。

更何况,这海外铜山远离大陆,日后还是需要靠着你们保安军保护商船航线,所以相公们才会这么好说话。但是,三郎你不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免得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啊。”

陈康伯这么坦诚布公的说开了,沈敏倒是不好再继续就这个问题拿捏下去了,他略一思考后说道“也罢,既然朝中相公们都是这个意思,我也只能认栽。

不过既然相公们要去了我这提点海外铜山开发的差遣,又想着今后让我为大宋商人保驾护航,那么我能不能要求朝廷给我一些补偿?”

陈康伯以目注视沈敏许久,看着对方眼神清澈毫无躲闪的意思,不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着说道“罢了,罢了,谁让你是我的晚辈呢。只要你的要求不要过分,我总要在相公们面前给你讨个情面的。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补偿吧?”

沈敏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陈公想必应该知道,这如今最快速简单的炼铜办法,便是胆铜法,可这办法需要铁和胆水。

之前陈公问我,这铜料来自于何处,小子也不敢隐瞒,实是来自于日本国。日本国分为三岛,曰本州、曰九州、曰四国,我这找到的铜山就在四国岛。

不过日本岛上虽然多铜山,可是却缺少铁矿,岛上的铁矿大多被日本国的豪族武士所占据,其冶炼的生铁主要用来制作武器和铠甲,基本很少向外出售。

而我大宋对于铁料的管制也是极为严格,一向是许进不许出。用胆铜法炼铜,每炼铜一斤,就要花去2斤4两铁。铁价以我大宋为低,每斤铁约25-30文,而在海外则常在60文一斤以上,故每斤铜光铁料的成本就达到135文了。

所以,陈公您看,我这一斤铜250文的售价,其实并没有什么赚头。现在又失去了开发海外诸铜山的垄断权力,那么就请朝廷准许我在兴大冶县内投资兴办铁厂,降低一下我保安军在海外冶铜的成本。另外便是,请朝廷在华亭黄浦江下游开埠,以方便从日本归来船只交接铜料。”

陈康伯的眉头皱了皱说道“这开办铁厂的事倒也好说,可这在华亭开埠是为何?再往上去就是镇江和建康府,南边沿海岸而下又是明州,似乎没必要在华亭再建设一个港口了吧?”

沈敏镇静的答道“明州、建康、镇江都是别人的地盘,我担心要是同他们往来久了,人家就想着要打海外铜山的主意了。与其和他们扯皮,倒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从新开始强。华亭虽然有两浙市舶司驻扎,但却一向不是什么重要港口,若是在此地发展,可谓是大有余地。而且华亭的地价也比上面三处低的多,若是在此地建一港口,倒是能够很快收回投资。”

陈康伯心中顿时一动,不过他很快就掩饰着说道“三郎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这样,你提的这两个要求,我会尽快同相公们商议做出一个决定的。至于你这边,最好明日去户部找一找韩尚书,把这批铜料的来源汇报一下,然后和户部就这批铜料换铜钱的事情做一个约定,这样大家就算把事情给理顺了。”

沈敏点了点头道“就照陈公说的办,明日我去户部求见韩尚书。”

说定了这件事之后,陈康伯却突然陷入了长考,沈敏等了许久不见他有所动静,不免开口试探的问道“陈公若是没有其他嘱咐的话,那小子就不打搅陈公休息了。”

陈康伯这才恍然大悟般的清醒了过来,看着沈敏说道“其实我是在想早上和官家见面时发生的一件事,现在想来还是有所不安。不知三郎你能否替我参详一二?”

沈敏眨了下眼睛,很快就谦虚的回复道“敏不过是乡野小子,这胸中格局如何能够同陈公相提并论。不过陈公若是想要考较一下晚辈的话,敏倒是不敢不努力展现一把。”

陈康伯的嘴角微微扬起,倒也无意去戳破沈敏现在的虚情假意,他随口说道“今日早上官家召我、万元忠、汤进之几人叙话,原本只是谈各地士人上书要求废除和议,北伐收回祖宗陵寝的事情。

但是说了没两句,这万元忠就向官家说道这些上书的士人其实大多是南渡的北人,他们上书北伐,其实并不是意在复土,乃是为了恢复自家在北方的家业。

因此,他向官家建议不如由官家下令,凡是淮东一地的士人至今没有恢复家业的,可给十年之租,以平息他们的怒气。汤进之听后,立刻出声附和称善。

我想着这样的恩典虽然不能惠及到所有北人头上,但是对于淮东士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庆幸的事,于是也就没有出声反对。只是我现在越想,越是觉得不对。不知三郎以为,这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沈敏迟疑的抬头看了一下陈康伯的脸色,发觉对方脸色如常并无什么异常,他这才出声说道“以敏看来,这大约不是什么好事,恐怕是万元忠、汤进之意图分化主战派士人,扰乱民众视线的计谋。”

陈康伯语气不变的问道“哦,三郎为何这般看?”

沈敏组织了一下语言后说道“这羊毛自然是要出在羊身上的,朝廷用来拨给这些淮东士人的土地租金,总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即便这笔钱是官家从内库中拨出来的,相信万元忠、汤进之的党羽也是会告诉百姓,这笔钱是来自于增加的杂税。这些淮东士人收了钱之后,不敢是继续支持北伐,还是偃旗息鼓,最终都会被那些利益受损的百姓所厌恶。

而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同为流落江南的北人,结果淮东士人倒是获得了官家赏赐的租税,可其他北人却一无所有。恐怕一旦消息传出,这些淮东士人就会被其他主战派们视为叛徒了。若是他们没有背叛主战派,何以官家要赏赐他们呢?

所以敏以为,这是主和派想出的一个毒计。不过反过来也说明了,他们已经日暮途穷,正在做最后之挣扎。”

听了沈敏的最后一句话,陈康伯原本保持的平静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扬起了眉毛向沈敏问道“三郎说这是万元忠、汤进之等人的计谋,老夫还是认可的。但这日暮图穷,垂死挣扎,你又是从何处得出的结论?”



第186章 时机已至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若不是万元忠、汤进之这些主和派已经无计可施了,又怎么会指望着主战派起内讧而自败呢?拿金钱收买淮东士人行为和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的举动又有什么区别?两者难道不都是对自身前途绝望,而实行的狗急跳墙之举吗?”

陈康伯细细的咀嚼了一下沈敏话语中的意思,不由脸上浮起了笑容说道“你这个比喻倒是颇有意思,狗急跳墙之举,倒也颇为形象。”

不过他很快又收敛了笑容,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说道“可是,这些主和派虽然声势大不如从前,朝野上下的舆论都站在了我们主战派这一边。但现在双方胜负的关键还是在官家身上啊,我今日看官家的神情还是对这主张颇为意动的,看起来官家还是无意对北方背盟啊。”

沈敏看着陈康伯正想劝说几句,不过他无意撇到对方的眼中平静如水,并无什么苦恼之意,于是话到嘴边却又改口说道“陈公召我过来,难道不正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吗?现在又何必迟疑不决呢?”

陈康伯有些意外的看向了沈敏问道“三郎这话是何意思?老夫倒是有些不解了。”

沈敏低头微笑着说道“如果现在主和派中有人陡然丢出,北人应当先放弃自家在北方的产业,方才可以讨论北伐事宜,否则就是用南人之产业和性命为自家重建家业,那么主战派自然也就和他们一样,都是毫无公心只有私欲之人的主张。

如此一来,只要还有些气节的主战派,自然就不会领取主和派给与的嗟来之食,他们自然是要为自家在北方的产业拼死奋斗下去的。那么就算有那么一些软骨头拿了钱,也不至于让我们内部出现分裂,大家都会把这些人看做是背叛了北伐复土理想的叛徒。

只要在北伐复土这一根本目标上不发生分歧,淘汰一些首鼠两端的骑墙派,对于主战派来说倒是一场洗涤自我的好事了。经过这样一番理论上的辩论之后,只会让真正的主战派们变得更为团结。而陈公再提出拿土地证换取北人在北方沦陷区的家业时,也就更容易为大家所接受了…”

陈康伯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沈敏,心中不由有些感慨真是年轻啊。自己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恐怕还在和朋友谈论东京城内谁家的娘子更为出众吧。

心中感慨过后,陈康伯就收拾了回忆,向沈敏单刀直入的说道“发土地证换取南渡士人在北方的产业并不是不可以,但是没收什么投降派士人的土地绝不可以。以北人在北方失去的产业规模,恐怕得把整个南方最好的土地都没收了,方才能够赔的起。不过那样的话,整个南方都要反对我们了。

所以,你得想一想,我们今后应该如何兑现这些土地证。如果兑换不了,那就是废纸一张,南渡北人也必然会因此而愤恨老夫。老夫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但如此一来想要团结南渡北人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北伐事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对于陈康伯的问题,沈敏其实早就思考过了,不过他还是低头沉思了许久,方才试探的说道“其实敏觉得,这土地证大可同海外开发事务联系起来。比如商人想要在海外荒岛开荒经营的,就必须先在朝廷备案成立一间公司。

先注明开发荒岛的位置,然后具备若干资本和若干土地证书,朝廷方才给与颁发执照,确认这间公司的开发权并公告天下。只要在一定期限内无人声张对这片开发区域的权利,那么朝廷就保障该公司对于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如果有人试图夺取该公司开发的土地,就是对大宋宣战。

为了确保该公司在海外有自保的能力,朝廷应当准许该公司自行招募武装,并容许把一些不违禁的武器出售给与该公司。如此一来,为了开发海外有价值的矿藏和土地,商人们就不得不替朝廷消化掉这些难以兑现的土地证书。而这些商人开发海外荒岛的过程中,朝廷还能借机淘汰掉一批陈旧的武器,从而打造全新而先进的武器装备军队。”

陈康伯听后沉默良久,直到沈敏都觉得有些脚酸了,他才开口说道“让商人组建公司开发海外荒岛倒也罢了,但是这给他们配备武器,还准许他们招募武装,是不是太过了?要是这些人在海外胡作非为,朝廷又该如何惩治他们?再说了,他们要是在海外荒岛赚不到钱,干脆下海为盗,岂不是反而堵上了大宋的出海航线?我们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听到陈康伯开始认真的思考开办海外拓殖公司的可行性,沈敏心头顿时火热了起来,他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向陈康伯说道“怎么会能?能够收购这么多土地证和在朝廷注册公司的,必然是我大宋的地方大户,他们在大宋的家业必然比海外冒险的投入要大的多。

即便他们在海外拓殖失败了,也不过是洗手上岸,不会冒着让朝廷抄没了家产而下海去当海盗的。此外,朝廷允许他们招募武装和购买武器,但是应当登记造册管理,明了这些武装人员来自于何处,武器的损耗是否正常。

其实我们还可以抽调军中一部分年纪过大的军士或低阶军官加上一些青壮厢军组建保安部队,专门负责为这些公司在海外拓殖保驾护航。这样一来,既能减去军中的负担,又为那些老军找到了出路。领导厢军去打一打那些海外野人,想来总是比对付金人简单的。而朝廷还能借助他们控制着海外的商人,使他们不至于行差踏错。

最后,朝廷如果真的担心有人下海为盗,扰乱沿海地区。那么我倒是建议,在长江口、台湾海峡和广州湾三地建立三只海军,专门巡航于海上,剿贼护航。这些海军的数量不必多,只要船坚炮利,确立海上的优势,那么东南沿海也就没有了海盗们生存的空间了。”

陈康伯看着他好久才说道“三郎倒是挺为自家着想的,你这建立海军的主张,想是要让保安军更加名正言顺的控制台湾海峡么?”

沈敏也不否认的说道“陈公以为,我保安军对于朝廷还不够忠诚吗?除了我保安军之外,还有谁能扛起保护大宋船只在海外的安全呢?我可不是为了保安军控制台湾海峡而请求,而是为了让大宋控制海上平安而建议。否则以陈公之地位,又岂能召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前来谈话呢?”

陈康伯心中转念一想,这沈敏的话倒也真没说错,不管是在鄱阳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临安的这几次见面,这位立场始终都没有偏斜过。就这一点来说,这位年轻的沈三郎已经超过了朝中大多数左右逢源的官僚了。

原本对沈敏生起的一点狐疑,在沈敏坦然的对话中也不翼而飞了,陈康伯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三郎提到的这些建议,倒是颇多可取之处,待老夫想一想再说。至于现在么…”

陈康伯突然就住了声,沈敏先是有些疑惑,不过看着对方不住在榻上敲着手指陷入沉思的模样,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于是不由试探的问道“陈公,眼下让主和派提出我说的那个主张的时机,是不是已经到了?”

陈康伯伸手摸了摸胡子,方才微微颔首问道“有把握吗?”

沈敏一怔就反应了过来,迅速说道“主和派内也不是铁板一块,万元忠年老力衰,根本没有这么多精力去整合朝中的主和派人士。且他被秦太师贬退已久,朝中早就没有什么心腹了,眼下就是靠着官家的圣眷撑在朝中罢了。

至于汤进之,终究还是秦太师的门生故吏,眼下虽然投靠了官家,但官家对他还是要提防三分的。且此人在秦太师手下,向来以恭顺而无主见著称,在主和派中一向声望不高。

秦太师的另一个门生董体仁虽然颇有手腕,但也深为官家所忌惮,如今已经被远窜军州。在官家清理了秦党的核心人物之后,朝中的主和派已然群龙无首。只要稍稍以利诱之,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吞下这颗鱼饵的。

所谓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秦太师去后,朝中秦党又已瓦解,眼下主和派的官员们未必不想借机上位的。既然官家现在有意偏袒主和派,我想不会有人看不出来,那么只要能够打击主战派的言论,总会有人试一试的。”

陈康伯沉默良久,终于下榻穿鞋起身道“坐了这么久,老夫也乏了。三郎估计还没有参观过这园子吧,就让二郎陪你转一转吧…”

他走到小榭窗前,望了望外面的天空,不免感慨的说了一句,“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

看着陈康伯就这样转身走入了榻后的屏风,沈敏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对方这是让他放手去做,却又不愿明说。“哎,这是把我当成手下了么。”沈敏默默的在心中吐槽了一句,方才向着窗外看去,“天都快黑了,哪里看得出天气不错了。”

从三闲堂出来,陈安节送他到了府门外,将要分别之际,沈敏不由笑着对他小声说道“三益兄,小弟听说城北余杭门外土地大涨,你要是有闲钱的话,不妨买一点赚些零花钱。”

陈安节望着小巷中越走越远的沈敏背影,忍不住便思考起对方分别时对他说的话语,究竟有什么用意了。当他回府向自己的阿翁提到了这件事后,正喝着鸡汤的陈康伯,眼皮都没抬起的慢慢说道“那就买一点吧,不要超过500亩…”



第187章 一点光明

随着天色渐渐黑下来,殿前司八盘岭大营除了几处值夜的地方点燃了烛火,营中其他地方都变的黑暗一片了。虽然一湖之隔的临安城内依旧灯火辉煌,正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可是这殿前司大营内,除了军官们的住处尚有光明,其他普通军士此刻却只能上床睡觉了。

毕竟就算弄点灯油点一点,也要3、40文一斤。一名中等禁军不算一年两次的衣钱和三年一次的郊赏的话,每月也就是500文俸禄和2石5斗口粮。单身汉倒也还能宽裕些,那些有家室的军汉们,也就勉强混个温饱而已。

因此不要说晚上点起灯油做些什么,便是平日里烧个菜都不舍得放油的。更何况,军汉们晚上聚在一起,大约只有一件事,便是凑在一起赌钱了。不过大多数成家的军汉还是能够按耐住自己的,留在家中陪着老婆睡觉的。

当然,那些睡不着的单身汉们,总是要出来逛一逛的。南渡后的禁军虽然是为了抵抗金人和压制地方武力而重建的部队,只是在绍兴和议之后,官家和朝廷都不谈北伐了,那么这只军队自然也就一天天烂下去了。

特别是在官家和秦相联手处死了岳相公,又逼迫张、韩两位相公交出了手中军权在家中逍遥之后,除了朝廷难以控制的川陕之军外,越是靠近临安的部队,就越没用人敢整军备战。

朝廷夺回了三镇的军权之后,对于军队的处置就是不断的拆分有战斗力的部队,让庸将作为军队的主帅,对那些还搞不清状况的将领们,不是闲置就是找个罪名免职了。殿帅杨存中虽然深受官家信重,但也很清楚一件事,官家是要他占着这个位置,不是让他把三衙训练成什么杨家军。

是以,他只管三衙兵额足不足,钱粮少不少,军汉们有没有闹事,至于其他则绝不多加干预。正因为他对于官家言听计从的表现,使得私下不少颇有怨气的军官们,直接把杨存中叫做了髯阉。谓其外形虽然雄壮,可是行为却同官家身边的内侍没什么区别。

在杨存中的纵容下,三衙的军纪一向是被临安城中百姓所诟病的。而晚上本该门禁森严的军营,此刻也同平常的民居没什么区别了,军士们在营中闲逛或是出营不归,都可算是寻常之事了。

不过这些天的晚上,倒是有不少军汉找到了新的娱乐方式,那就是跑去大营南面的军器制作所内,听人讲课。

朱久和张权从军器所挑选了三百人之后,并没有往死里用他们。说起来这些工匠的待遇比普通禁军将士更要凄惨一些,虽然他们的口粮和俸禄要比普通军汉高出一些,但是每日里却有着做不完的活计。不是殿前司安排下来的任务,就是管理军器所的管事们给他们安排的私活。

和城中那些民匠相比,这待遇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是以,工部征发的工匠服役尚可用钱免役,可是军中的工匠却很少能够从军中脱离的。就算是老的干不动了,也要家中小的顶替上来。

所以这军器所的工匠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消极怠工的,反正这事情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倒不如省下点力气让自己舒服一些。

作为渤海军虞候司的代表,朱久这些日子以来就是同这些工匠们吃睡一起,并一点点的给这三百人进行工作上的划分。晚上则要求众人上3个小时的夜课,一是对不识字的工匠学徒进行扫盲,教授一些数学、几何原理;一是给这些工匠们读一读报纸,讲一讲故事,拉近些双方的关系。

应该来说,朱久的策略还是不错的。对于大多数年轻的工匠学徒来说,晚上聚在一起学习就好像是一种新奇的夜间娱乐一般。他们并不是因为朱久讲的知识而来的,而是对于集体上课这种组织性的活动感到很有兴趣。

虽然这些工匠学徒们天天在一起工作,但是只有在这样的学堂上,他们才真正享受到了集体活动的乐趣。特别是晚上能够在明亮的烛光下待着,这让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份似乎有了一些变化,起码外面那些只能在黑暗里摸索的军汉和前同僚们,是无法享受他们现在的待遇的。

正因为如此,朱久发现晚上的课程几乎很少人缺席,大家对于夜课的积极性很高昂,甚至中间还多了不少陌生人。他上课的地方是一间极宽敞的木棚下,300人差不多可以坐满,但是现在这木棚中常常挤满了人,一眼望去都是乌压压的人头。

面对着这么多热情的学生,原本只打算作为暂时措施的朱久,也不由寻思着,是不是应当把上夜课形成一个制度,并增加一些讲课的人手了。

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花费昂贵的鲸烛和晚上的宝贵时间教导这些工匠、学徒识字,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不过对于信奉沈敏的朱久来说,他认为这也是一种投资,而且这种知识上的投资将会给保安社带来难以估量的未来收益。

照着往日的习惯,夜课结束之前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念一念报纸上的新闻和故事,或是读一读历史上的小故事。朱久念完了报纸上的白蛇传连载十三后,便收拢了手中的报纸,对着棚内或坐或蹲的众人摆了摆手道“好了,今晚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下课吧。白松、李大坤、章老寿、章一九,你们四人留一下,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谈一谈。”

“这就下课了?这许仙被自己娘子吓死就没了吗?朱官人接着说一说么,这白娘子酒醒后该怎么办?这样不明不白的,晚上我们怎么睡的着?”

“就是,就是,好歹也先说完白娘子之后的反应再结束啊,怎么能在这里断了去,弄得人不上不下的,这也太…”

朱久晃了晃手中的报纸,把众人不满的声音压下后说道“可是今日的报纸上就写到这里,就算我愿意给你们念,也没得念了啊。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都不知道这白娘子之后会这么样。不过大家耐心等待一下吧,大后天就有新的一期出来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们念,好不好?现在都散了,回去睡觉吧。”

坐在人群前面的章老寿起身对着身后的人驱赶着说道“好了,好了,朱官人既然说下面没了,就是真没了。都散了吧,别妨碍朱官人和我们说正事。”

“…”朱久突然想起了过去沈敏跟他说的一个笑话,一时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了。不过在章老寿的驱赶下,棚内的人员终于依依不舍的起身向外散去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了。

等到人群渐渐走光之后,章老寿等四人立刻把棚内的七、八只蜡烛都给熄灭了,只留下了朱久面前桌上的一只。这是用军器所的下脚料打造出来的长方桌,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桌面和四角都收拾的很干净,没有一根木刺露在外面。

朱久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等着四人走回到自己面前,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着面前的四人说道“经过这十几天的磨合,我觉得大家应该对彼此都有所了解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正真开始合作了。

这几天在大家的努力下,新的量具也已经制作出来了。所以从明日开始,我打算要调整一下各位的负责,并对所有人进行正式的分工和定级。因此接下来,你们就要按照我们渤海军虞候司制定的办法进行工作了。

我同军器所的赵提点打了招呼,从这个月开始,你们的粮饷将会从渤海军虞候司发放,每月十五日-20日之间发放。你们的身籍依然挂在军器所,如果我们这里的工坊结束了,你们依然可以回去军器所工作。当然,你们如果无法适应我们制定的规则去做事,我们也会主动清退无法适应的人员的。你们听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

白松等四名工匠首领面面相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在军器所中虽然常常要替管事干私活,但好歹钱粮还是能够发足的,这一点倒是比那些只能拿三分之二,甚至三分之一军饷的普通禁军士兵要好的多了。

当然,替渤海军虞候司干活的这十几天,他们过得也不差。起码这位朱官人比军器所的提点和管事要和气的多,还在晚上抽出时间来给他们上课。但是和气也不能当饭吃,几位工匠首领思索了一阵,还是有些担心的向朱久问道。

“倒不是男女们不信任官人你,但这粮饷发放对于小的们来说实在是保命的根本,因此不能不对官人问个明白。这粮饷挪到渤海军虞候司发放,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官人能不能给我们说一说?

另外这分工和定级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请官人给讲解的明白一些,我们也好回去把官人的意思传达给大家啊。”

朱久伸手摆了摆说道“你们先别急,先听我说一说章程,然后你们再提出疑问,好不好…”



第188章 黄信北行一

虽然洗过了澡,但是凉爽了没有半个时辰,黄信的额头上又开始微微出汗了。他一边摇着一把蒲扇,一边对着沈敏说道“这临安可比台湾闷热多了,好歹北港晚上的风还是挺大的,能把白天的热气给吹散了。”

沈敏则把亭子里的小香炉往外挪了挪,这才说道“你别看临安左右皆水,但是它周边还有着许多山呢,这些小山挡住了空气流通,自然就没有什么晚风了,那像北港无遮无掩的,自然是海风习习了。另外这蚊香里面有砒霜和硫磺,你还是少往身前放吧。”

黄信瞄了一眼被沈敏挪开的小香炉,看着里面插着比平常香更粗上一圈的蚊香,不免笑着说道“我宁可被蚊香熏死,也不愿被蚊子给咬死啊。不过三郎你研制出来的这种蚊香,可比大宋市面上的蚊香有用的多了,点上两根在身前,身边就立刻清净下来了。”

沈敏瞧了一眼香炉,摇了摇头道“可惜燃烧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些,也不知福建那边有没有研制出漩涡状的盘香,能够点上五、六个小时,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了。在南洋,只要能够防范住蚊虫,就等于是保住了性命啊。”

黄信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作为北方人到了南方后,他最不习惯的一是终年炎热的天气,二便是南方各种令人恼火的无处不在的蚊虫了。

他也听说过,在沈敏下令改造居住环境,禁止饮用生水,并大量采购蚊帐和发明了这种松香粉、艾蒿粉、楠树粉、少量的砒霜和硫磺混合而成的蚊香之前,台湾岛上的外来移民每年都是要死人的。

正常年死亡二、三成人口,不正常的年份则要达到人口的一半以上。当然他们并不是被蚊子咬死的,而是不断的染上了寒热病,接着就爆发了瘟疫,运气不好的,整个移民村落都要被放弃。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陆距离台湾岛这么近,但是这座资源丰富的宝岛却始终没能大规模开发的原因。而在沈敏颁发了这些命令之后,新移民在岛上的死亡率就立刻下降了,在某些土地已经全面开发的村落,死亡率已经和江南富饶的村镇相接近了。

虽然开垦岛上荒地的新移民还是会因为突发的意外而死亡,但是这种死亡率已经远远低于每年移居岛上的移民人口了。对于保安社来说,以这样的死亡率开发台湾,已经被当做可接受的拓殖成本了。而在这样的开垦活动中,保安社也正不断的总结出一套富有成效的热带岛屿拓殖办法。

这也是保安社试图向南洋诸岛进入拓殖的底气所在,只要能够让大部分移民在这些海岛上生存下来,那么保安社在这些岛上就有了可靠而能用的人手,而有了人就有了一切。而沈敏试图用高丽和日本人开拓南洋荒地,然后再迁移大陆移民前往建设的主张,黄信等保安社的骨干们更是取得了一致的认同。

虽然保安社的成员复杂,但终究还是以山东、福建、广南三地的人口为主。对于他们来说,金人和宋人都可以算是自己人,而高丽、日本则是可以被牺牲的外人。利用外人去拓殖南洋诸岛,从而提高自己人的生存概率,这显然是一道不难选择的选择题。

黄信想着便漫无目的的往亭外望去,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小径上的青石板上,泛起了冷冷的白色反光,同周边模糊的黑影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白色小路蜿蜒而没入黑暗之中,看起来倒颇有一种神秘感,也许我们也是走在这样一条小径上,只有三郎才知道小路的尽头是何处,他心中不由如此想到。

“大兄应该看过我书房里列出的那些计划了吧?不知大兄对这些计划有没有什么补充和建议呢?”沈敏的声音打断了黄信的遐想,把他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世界。

黄信从亭外收回了视线,稍稍坐正了身体,他知道闲话家常的轻松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该讨论正事了。

“这什么粮食期货市场的计划,我还是有些看不太懂,这事我就先不多嘴了,等我多了解一些再同三郎你谈。至于另外几份计划里,对于在长江口修建一座全新的港口城市以作为海上的中心枢纽,和向海外出售渤海军告身,这两份计划我还是有话想说的。

我们先说说后者。三郎你打算把这些告身推销给山东地方豪强,以此来判定这些豪强在宋、金两国之间的态度,并根据这一态度来打击那些不肯购买告身的山东豪强。

恕我直言,这样的办法恐怕不能真正分辨出这些豪强究竟是否真的心向我大宋,只会在山东造就一批骑墙派。而且不肯购买告身的山东豪强,也未必是坚定的拥金人士,也许他们只是担心惹祸上身,这样逼迫他们,未必能换来他们对于大宋的忠诚,反倒是有可能激怒他们彻底倒向金人啊。”

沈敏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大兄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现在要的就是他们在宋、金之间骑墙。山东虽然三面环海,但是距离金人在河北、辽东的腹心之地实在太近,因此即便我们占据了海上的优势,也难以把这一地区彻底的变成大宋在北面的根据地。

但是,如果这一地区的百姓彻底倒向了金人,那么渤海就成为了金人控制的内海,而河北、辽东也就有了一个屏蔽我海上进攻的前沿防线。甚至于,金人若有一些见识之辈,以山东为基地大力发展海军,那么南方漫长的海岸线就完全成为了金人任意攻击的对象,即便大宋全民皆兵,也是防范不过来的。

所以,对于大宋来说,山东实乃是宋金两国之争的要点。如果说,南方抵抗北方最好的防线是秦岭-淮河一线,那么南方想要向北面进攻,山东便是第一要点。大宋以重兵从两淮地区北伐,吸引住金人的主力之后,只要山东发起一场叛乱,那么金人就进退失据,首尾难顾了。

因此对金、宋两国来说,山东之民是不需要袖手旁观的中间派的。他们要么支持金人,要么支持我大宋,要么金来降金,宋来顺宋。眼下的局面是金强而宋弱,在这个时刻谈什么中立,实质上就是拥戴金人的统治,因此宁可让他们彻底表明态度,也不容许他们在宋人和金人之间模糊态度。

至于那些骑墙派,我倒是并不担心,只要他们能够有限度的协助我们做事,我并不在乎他们同时向金人献媚。只要他们协助我们做事的时间越长,他们对于金人的恐惧就越深,像完颜亮这样的君主,岂能容许自己的治下有这样一帮反骨之辈。这条路走下去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只能变成我大宋的忠勇之士…”

黄信听后沉思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三郎的意思了,先让山东豪强接受大宋的告身,然后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做生意,等到他们难以回头时,自然就能操控他们在紧急时刻行非常之事了。

这果然是一条妙计。不过在向这些山东豪强出售大宋告身之前,我觉得三郎还是应该先解决一下社内的怨言才好。”

沈敏有些吃惊,赶紧询问道“社内现在都有什么怨言,怎么之前我都没有听说啊。”

黄信看着他说道“因为这个怨言并不针对三郎,且危害性也不大,所以我也就没让人向三郎提起了。不过现在三郎既然掌握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我自然是要向三郎提一提了。”

沈敏身体稍稍前倾,望着黄信认真的说道“还请大兄仔细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去年社内不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了么,大家总算是可以上岸做一个清白人了。只是朝廷也未免小气了些,除了这些个头领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给个官衔,连给与的兵员名额都不到我保安社正兵人数的二十分之一。

这样一来,大家虽然是能上岸了,但也只能以普通百姓的身份上岸。三郎在大宋待了这么久,想来也该清楚哪些官吏对于普通百姓是个什么态度了。这些上岸的人要是不露财,不过是被乡邻们瞧不起。可若是在乡里购田买地置业,则往往会招来地方豪强和官吏的注意,这些人不是上门挑起事端,便是不停的登门勒索摊派。

这一年还没过,当日急着上岸的社内人员又跑回来了十之七八了。可以说,他们在大宋官吏的教育下,总算是明白三郎你苦口婆心反对无条件招安的用意了。眼下这些从大陆返回的社员和没有得到官职的社中骨干,都把矛头指向了各位头领,认为正是他们只顾自己拿好处,才造成了招安后大家反而不及当海盗时自由了。

我以为,现在正是三郎出面收拾局势最好的机会,这渤海军的告身虽然是个空头,但好歹也是大宋官家承认的官凭啊。拿着它上岸,那些官吏的吃相总是要收敛一些的,而且他们一旦同地方上爆发冲突,我们保安军也就有名义介入了。

就算不回去大陆,拿着这份告身去南洋岛上的那些土邦,好歹也是能够吓唬一下那些野人了。这些南洋土人惯于欺软怕硬,对于普通的宋人也许还要勒索一番,但是对于带着枪炮前去的大宋官员,他们却都老实的很。

因此,三郎不如从船长以上都给一份告身,就当成是社内今年的福利好了。想必众人的怨气必可化解不少,而社内今年的盈利划分,大家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第189章 黄信北行二

沈敏注视了黄信的眼神一会,终于出声说道“大兄的提议甚好,不过这事不能偷偷摸摸的去干。过几天大兄也该到了,到时我同他商议一下,就由大兄来主持告身的发放吧。”

黄信转念一想,便点了点头说道“三郎想的比我要缜密些,这事由大郎来执行,效果确实会更好一些。那么这事就说到这里,接下来我们再谈一谈这设立上海新港的事…”

黄信对于上海新港的担心,其实和沈正礼的担心相去并不大,只是一直作为保安社大管家的他,对于细节上的考虑要更多一些。有些问题,沈敏倒是可以当场便给出答复,有些问题他却也只能先放一放,最后他对着黄信说道。

“大兄说的这些问题,有的必然会发生,有的则未必会发生。不过即便日后在上海新城的建设中,这些问题都爆发了,它们所带来的坏处,也及不上上海建成后给与我们和大宋带来的好处。

是,这最坏的结果,莫过于我们建成了这座城市,却失去了它。但这也只是我们个人的失败,而不是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的失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总不能等躺在床榻上老死之时,才想起这一生碌碌无为,没有什么值得给后世留下的东西。趁着年轻的时候,趁着有这个能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奋起一搏,做一些可以不让子孙羞愧的事业呢?

譬如岳相公,即便功业未成而冤屈而死。但是我相信,后世之人只要提及这个时代,必然会想到岳相公,如张循王之辈,到时不过是一堆路旁枯骨罢了。我也希望,今后有人提到上海这座城市时,能够提到你、我的名字,这难道还不够让我们兴奋莫名吗?”

看着这个眼中散发着光芒的年轻人,黄信不由有些恍惚,曾经他似乎也有过这种充满梦想的年纪,只是在逃避了这么多年之后,他都忘记了什么叫做梦想。

从回忆中走出来的黄信,对着沈敏莞尔一笑说道“和三郎在一起这么久,整天想着利益上的得失,倒是忘记了什么叫做梦想了。

三郎说的很好啊。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若是不为后世留下些什么,岂不是白来了这世上一遭。也罢,我就陪三郎你赌上这一把好了。若是事有不协,咱们就回台湾吹吹海风,吃吃甘蔗,那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沈敏拿起面前的茶盏对着黄信邀请道“当为大兄此言干上一杯,不过今晚且以茶代酒,明日再同大兄喝个痛快。”

黄信拿了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便把话题带到了自己这次对北方的出巡上去了,“二月三日我从北港出发,刚好赶上顺风4天便到了基隆港。

李将军接任基隆守后,现在倒是充满了热情,想要在基隆大干一场。正义同李将军交接的时候,按照三郎的意思,将基隆河中段的砂金区让给了他,我们退守到了上游的主矿区。

眼下主矿区到北面海港17里的道路已经建设完成,港口的两座炮台和一座堡垒也修成了三分之二,我看接下来倒是可以运一些高丽人过来补充矿上的劳力了。

现在矿上的劳动力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人之多,大多是从山东招募来的移民,其中采金者约占四分之三,采铜者约占四分之一。去年整年的黄金产量超过了2万4千两,铜产量约20万斤。

铜矿的产量现在倒是越来越稳定了,不过整个九份地区的地表黄金好像也采的差不多了,接下来黄金的开采恐怕就没以前那么轻松,都要循着金脉开挖矿洞了。这样一来,水银和开矿用的火药需求就要大大的增长了。

水银的话,本地还能制取一部分,但是火药的制作就有些供应不上了。一是缺乏制作人手,一是缺乏硝石。我离开北港的时候,去年往印度收购硝石的贸易船还没有返回,不知三郎你这边有没有好消息?”

沈敏点了点头道“硝石的事情倒是有眉目了,前些日子长安让人带了信件回来,说有个私茶贩子叫赖文政的,愿意去山中收购洞硝回来,只求茶砖的制作之法。我已经叫人带回口信去,只要对方每年提供不少于三千石的洞硝,就把制作之法传授给他。

另外,我这里也同许浦水师达成了一个合作协议。除了在海上剿匪加以合作之外;我们可以投入技术和资金,以换取许浦水师的军器制作所一半的管理使用权。等崇安返回临安之后,我就让他带人前往平江府,和许浦水师敲定这件事。

这样只要从日本拉一船硫磺回来,我们就能利用许浦水师的军器制作所生产火药了。现在大兄也在这里,不妨到时和崇安一起去平江府看看,顺便替我和许浦水师谈一谈合作上的细节问题。有大兄你出马,我到是不用担心崇安过于毛躁了。”

黄信点了点头,便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在基隆和九份各待了两天,加上往返两地用去一天,二月十三日方才从基隆出发。花费了六天半的时间到达了琉球,琉球本岛五十五按司或山主,已经有四十八位向我琉球守备府投诚,接受了我们保安社的册封。

剩下的七位都在岛内陆的山中,因为居于险要之地且影响不到我们对于琉球本岛的控制,因此正礼暂时停下了对于这些按司的讨伐,准备用贸易去拉拢这些内陆的按司。此外他打算重新调整琉球地区的行政区划,把本岛和外岛分为七县,外岛立三县,本岛分四县。

挑选四名本地按司为县令,安排保安社人员担任另外三县之县令,并要求诸按司把适龄子孙送往北港进行教育。我看了他的计划之后,已经同意他先照着这个计划实施了。三郎可有什么建议吗?”

沈敏思考了一阵后说道“正礼安排的很不错,不过我还想补充两点。一,再挑选3-5位按司作为巡察使,以监督各县令或按司们的不法事宜;二,组建按司大会,每年召开一次,讨论琉球地区的纳税和民生建设事务。务必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入侵者。”

黄信沉思了一会便说道“我明白了,那么四国岛和济州岛,这些已经占领的地区,是不是也可以照此办理?”

沈敏点了点头后说道“只要确保军事、外交、司法和教育的权力在我们手上,其他的权力不妨和本地的首领分享。在国人力量不足的地方,只要本地人表现出足够的顺从,总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

黄信的眼皮眨了一下,微微颔首后继续说道“离开了首里之后,我还去了琉球北面的捕鲸海域逛了逛。今年在这一海域捕鲸的船只已经超过了20艘,不过能够直接在海上捕鲸并切割的,也只有十之一二的船只,其他船只只能依靠敲打船帮和用金鼓之声恐吓驱赶鲸鱼上岸,这种捕杀的效率就有些低下了。据说还有一半以上的船只去了日本沿岸,总的来说今年的捕鲸数量还是会大大超出去年的。

三月三日,我坐的船只抵达了松山港,河野家已经在此地建起了一座木城,而河野当家也传到了河野长信手里。河野长信见到我时十分恭顺,在宴会后还同我进行了单独的会面。

他一是向我们保安社表示了感谢,感谢我们支持并提供了贷款和武器,让河野氏对周边的豪族进行了清理,现在河野氏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四国岛,平氏首领平清盛也答应保举他为四国守护了。二来么,他希望向保安社献上河野氏的效忠书,从此成为我们保安社的外藩。”

黄信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沈敏的表态,沈敏见状便挥了挥手道“手下不过几千人,称什么四国守护。不过他既然这么热情,作为第一个投靠我们的日本领主,我们总要给他一点好处的。这样,到时候送他两门三斤炮和20只火绳枪,算是我们给他的回礼。

不过他既然要当我们的外藩,自然就要尽一尽义务,要求他提供50名士兵替我们服役,就放在新建的新滨城,火炮和火绳枪就给他们装备上好了。不过这别子铜山的开发事务,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这一年的产量只要18万斤吗?”

黄信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别子铜山光是露出地表的铜矿床,东西就长达三里,怎么可能一年只产18万斤。只是之前勘探路线时,我们选择前往新滨城的道路修的有些不顺利,导致运输上出了一点问题。

不过现在这条76里的山路已经修建完成,每天的粗铜产量已经突破了700斤,这个数字还在不停的向上突破,只要有足够的燃料和人手,铜产量好似就能一直增长下去一样。根据我们聘请的工匠所言,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富有的铜山了。

事实上,别子铜山除了尾矿之外,基本用不到湿法炼铜,因为矿石的含铜率很高,所以直接煅烧也是合算的。此外,铜山的负责人在重新勘测下山路线,试图利用边上的河流运输粗铜下山时,还发现了另一处铜山。所以我预计明年的铜产量将是今年的4-5倍。今次运来的铜料,出自别子铜山的不过8万斤,还有10万斤是我们从日本、高丽各处铜山收购而来的…”



第190章 黄信北行三

“…之后我去了九州太宰府,只是平清盛并不在九州,一个名叫菅原道三的权帅接待了我。所以这次没能和平氏做更为深入的交流,不过在离开之前我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件,希望他能够慎重考虑,把日本的铜出口委托给我们保安社。

就在我打算离开九州时,去年前往对马海峡北面探索的船只刚好返回来。探索船的船长向我汇报了这样几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去了渤海国故地,不过发现这里的民众已经大都被金人迁移到了辽东,许多城镇已经被荒弃。除了图们江口这边还有十多个部落聚集着,同高丽人争夺鸭绿江东岸图们江南岸之地,其他地方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烟了。

图们江这边的部落主要由郎德、许琳、大雅三名首领率领,部落中的大事则由十九名部族首领共同商议决定。只是在渤海国灭亡之后,这些渤海部落几乎已经退化为了野人,不仅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传承,甚至连冶铁技术也没能完全保全下来。

因此在同高丽人的争斗中,缺乏精良武器和铠甲的渤海人,一直是处于下风的。要不是高丽人忌惮女真人插手,估计这些渤海人早就丢掉图们江南岸的土地了。

这些渤海人对于我们的船到来倒是非常欢迎,他们愿意同我们保安社建立稳定的贸易关系,用人参、皮毛和砂金换盐、布匹和铁器。虽然他们的支付能力似乎并不怎么出色,不过据那位船长所言,这些渤海人体格健壮且勤劳勇敢,不管是招募他们去捕鲸,还是雇佣他们去作战,都是一个不错的对象。

这位船长离开图们江口后,便顺着海岸线北上,找到了三郎你说过的那个叫海参崴的深水良港。不过那个地方除了岩石和森林之外,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熊和鹿群留下的痕迹倒是非常之多。想要开发这里,恐怕得先移民数百。

沿着海参崴继续往北,是一大片岩石陡峭的海岸线。他沿着海岸线北行了半个月,看到了和大陆极为靠近的一个大岛,这大约就是你说的库页岛了,岛和大陆之间最狭窄的地方大约才十五、六里。过了这处狭窄的海峡之后,大陆这边的海岸线总算出现了植被,差不多五天后他们看到了一处极为宽阔的河口。

河口周边尽是沼泽地和茂密的灌木丛,只有深入河口约百里的地方,他们才在北岸看到了人烟。这里的人穿的是皮毛,住的是一种半地下的窝棚,使用的则是石头、骨头和木头制作工具。他们在河上使用的船只,是选择一颗大树挖空而成的独木舟。

虽然这些人对于我们的人很热情友好,但是他们不会说女真话、契丹话和高丽语,船上的通事也无法和他们沟通,因此船长始终也没能搞明白,他到达的地方究竟是不是三郎你说的,混同江汇入的黑龙江的河口。

不过这些河边人的捕猎技术倒是很好,他们使用的皮毛几乎都很完整,且比图们江出产的皮毛要厚实细密的多。而且一柄斧头就能换五张上等的貂皮,一把小刀能换2-3张,一柄腰刀则可换得10张。这种上等的貂皮,在金国差不多都要同黄金等价的。

这位船长还用十把斧头向那个部族换了二个十来岁的俘虏,准备把他们培养为通事。他觉得,不管这里是不是黑龙江的河口,凭这里丰富的皮毛资源,都值得本社在这里成立一个贸易点。往来这里一趟的收益,可抵得上同高丽、日本五次的贸易了。

从黑龙江河口出来,船长原本还想继续往北去的。不过北面海域的气候实在恶劣,不仅时常有暴风雨,且早晚都有大雾,船员们害怕在这里迷失方向,因此极力要求返航。因为这次航行的收获已经超出预期,所以船长决定听从船员们的意思。不过他也说服了船员,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绕库页岛的另一侧返回南方。

根据他的描述,这座岛屿北面较为平坦,岛上到处是森林和河流,从岛最北端沿着东岸航行200里的地方,有一处大河深入岛内。他亲自带人顺河而上进行了一次陆地考察,发现在河流附近的湖泊中存在着黑色的油湖,这些油脂很像是三郎所说的石油,他取了一些样品回来,准备拿来同占城出产的猛火油进行一个比较。

库页岛的南北两端,大约长约2000里左右,沿岸有着丰富的鱼类活动,岛的四周都能看到鲸鱼和海兽的活动。特别是库页岛同南方岛群之间的海域,鲸鱼数量尤其多,这些鲸鱼几乎都快成为两边岛屿中间的桥梁了。

库页岛南边最大的一个岛屿,刚好处于库页岛同本州岛之间,日本人称之为虾夷地。不过根据这位船长的调查,这个岛上的虾夷人似乎也是来自于其他地方,一是来自西面大陆的渤海人,另一处来源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只记得自己的祖先是来自于东北方。

虾夷地的气候类似于渤海故地,一进入11月就差不多开始下雪了。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终于抵达了三郎你所说的那座佐渡岛。这座岛被日本人称之为佐渡国,现在是用来流放京都贵人的一个海上监狱,岛上只有三个较大的村子。

船长借冬营的名义,在北面的两津港驻扎了下来。整个冬天他都在考察岛上的地理和传说,这座岛屿的地形倒是蛮奇怪的,南北被两座平行的海岸山脉所夹,中间是较为平坦的山谷平原,岛上的人口主要居住在这块平原上。

在他对本地人的调查后发现,二、三十年前曾经有位矿夫被派到佐渡岛,三年后带回了一千两黄金,不过这位矿夫采集的河中的砂金,这条河现在也很少开采到黄金了。

但是,这岛上存在金矿确实是不假了。因此他顺着河流往附近山上搜索,终于在当地一座叫虎丸山附近的河流中发现了大量的砂金,他认为一年的产量应该能达到基隆金矿十之一二的产量…”

沈敏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打断了黄信的述说后说道“不对,这肯定不是佐渡岛的大矿,如果一年只有2-3千两黄金的产量,就不可能…”

沈敏注意到了黄信望着他的疑惑神情,知道自己好像有些说漏嘴了。这位可不是后世人,自然不会知道佐渡岛被称之为“金银岛”的传说。就算他的记忆再怎么模糊,这一年产量几千两的地方,肯定是够不上这个称号的。

他硬生生的收住了自己的话语后,便岔开话题说道“那个矿夫既然能一个人采集到一千两黄金,说明地下肯定蕴藏着一个大金矿,就和台湾九份地区一样,基隆河里的砂金总是从山上冲出来的,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因此,他找到的那条砂金河,只能证明岛上还有一个藏在地下的大矿藏。不过接着冬营的名义,也只能勘探到这种程度了。接下来,还请大兄继续派遣人员同平氏商议,把这处流放岛屿也租借给我们作为捕鱼加工的营地吧。先占据了岛屿,然后慢慢的勘探好了。”

黄信也是点了点头说道“这座岛屿距离本州岛有八十余里,我看完全可以先派船只在岛西面占住了港口兴建营地后,再慢慢同日本人交涉。实在不行,就将东面的两津港用围墙包围起来,只准岛上的日本人在围墙内活动,我想那些日本人也是无力反抗我们的,毕竟这是一个地方狭窄的岛屿而已。”

沈敏不由点了点头道“那就先礼后兵,一边通过平氏和京都交涉,一边准备人员,务必于明年在岛上开辟一个营地。”

黄信应了一声,便接着往下说道“由出云国往西南80里处,有一条叫温泉川的河口,这里就是我们向平氏租下的三处港口之一;由此地在往西南去20余里,是一条叫江川的河口,这是我们居住的第二处港口。这两处港口都处于石见国内,也都能看到石见山山脉。

不过暂时我们还无法向内陆派出勘察队伍,现在这两处港口正作为鱼获加工之所在。由江津港南下20里,是浜田城,这里也是石见国的中心,是该地区条件最好的港口,也是我们租下的第三块地方,不过我们只是租借了港口南面的一片荒地,并没有租下整个港口。

根据这位船长所言,目前为止他看到的石见国的百姓对我们还是欢迎的。因为我们船只捕杀的鲸鱼,是他们无法捕杀的对象。而对于鲸鱼的加工,也使得不少渔民和村民获得了工作。”

沈敏听完后点点头道“看来那些捕鲸船的船长们干的还不错,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对当地人过于信任了。对于租借下来的土地,还是要建立坚固的堡寨,以防止和本地人发生冲突后被攻击。

另外,要求北面两处租借港的守备人员,先同温泉川和江川沿岸的村落搞好关系,通过他们搞清楚这两条河流同石见山脉的交汇点,然后再一步步的深入山脉采集岩石标本。就眼下来看,开发佐渡岛反而比寻找石见山的银矿更简单一些。

唔,日本这边的事务就先这样吧。高丽、济州、辽东、山东这边的事务,大兄可有什么看法吗?”



第191章 黄信北行四

黄信想了想说道“我渡过对马海峡还没几天,就收到了济州守备府向保安社船只发出的警告,要求保安社的船只近期不要前往高丽进行贸易,已经在高丽半岛进行贸易的船只应在五月下旬之前撤离。

当时我乘坐的船只已经返回九州,而我同船长说好的是,半个月后他来釜山接我们去济州岛,因此我不得不带着从人坐上了一艘前往山东的贸易船。

从高丽半岛返回山东,最安全简单的路线就是,先找到高丽半岛西海岸的瓮津口,然后以当地岛屿为参照物确立方位角。接下来只要不偏离方向,顺风则五日可见登州赤浦港,寻常则10日也到了。

金国的山东东路,就是大宋昔日的京东东路,路治在益都。领有二府,二节镇,二防御州,七刺郡,县五十三,镇八十三。

本路两府,益都府、济南府都在山东半岛北面,南面大多为军镇或防御州,故金人对于本路的控制也是北紧而南宽。如南面的海州、莒州、胶西,东面的登州和宁海军等,金人大多只能控制城市周边的地区和猛安谋克居住区周边,对于远离交通干道的乡间或山区,金人几乎都是放任不管,任命地方豪强治理当地,只收取极少的税赋。

不过本路向来以地少人稠而著称,虽然金人对于偏远乡下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税赋要比大宋时轻上一些。但是金人这些年来迁移了数猛安谋克入本路,以控制本路各交通要害之处,这些交通要害之处大多是本路地势较为平坦,土地较为肥沃之所在。

再加上因为杜充掘开黄河导致山东西路的腹心之地成为了一片沼泽,连累到山东东路西面也变成了湖泽之地,故本地的徭役甚重。于是从西面的泰山到东面的文登山、斥山、之罘山、召石山、成山、铁官山、五垒山等地,都有盗贼出没。

此前,保安社同胶西、登州的豪强早已建立了联系,并通过这些豪强的帮助,从山东迁移了不少人口去台湾。因此这次三郎派人联络山东各地豪强和盗贼,试图组建一个联合开发山东煤铁的商社时,响应我们的人倒是不少。

而根据这些山东豪强们提供的情报,登州西面的龙口附近有着大量的煤炭,这边还靠近港口易于外运。我去了当地查看了一下,发觉这边的煤炭虽然容易开采,但是水分实在是高了些。而且据当地百姓说,他们挖出来的煤炭一旦风干了,就极容易自己燃烧起来。所以他们一向是挖一点用一点,从不敢多挖的。

再加上这里位于半岛北面,已经算是在渤海的区域内,若是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想让大船直接在龙口装卸这些煤炭,恐怕就很难瞒过金国的朝廷了。所以我觉得,要想利用这里的煤炭,起码要先做好两件事,一是如何干燥储存;一是必须在渤海之外建立一个中转港口。

除了龙口这处煤场之外,山东其他煤矿大多在北面,然后沿着黄河和泰山绕到了徐州地方。我之后去了济南府周边考察了一遍,最后发觉能够开发又不容易惊动金国朝廷的地方,大约在潍县南往安丘、诸城驿道三十里处的一处煤矿。

由此向西180里处,就是一直在开采的金岭铁场了。而往东南去200余里就是胶西县板桥镇,既皇统二年所设之胶西榷场,这里也是金国北方唯一对大宋开放的贸易港口。正因为此地多有宋船,所以从此处出煤反而不那么显眼了。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确保莱州、密州的金国官吏不干涉我们修建,从胶西县板桥镇到潍县的这条通道,并避免沿途的地方豪强拦路设卡。毕竟煤炭不必铁器,本就是价值低廉之物,一旦运费上涨,恐怕运到大宋就不合算了。

不过幸好金主完颜亮帮了我们一把,因为他大肆杀戮国中宗亲和领军将领,又大迁辽东的猛安南下,其中有八猛安迁于山东东路,加上从前迁移到山东东路的五个猛安,现在山东东路实有一十三个猛安,本就没什么空地的山东东路,这下就更是火上浇油了。

按照金国的惯例,每个猛安都应当计口授田,而且必须给与良田,每户当给田40亩,另给一亩地种植树桑。可是因为现在山东东路并没有这么大片的土地分拨个每个猛安,甚至连一谋克320户的土地都解决不了,因此只能分散于各州县,以四、五十户为一个居住村落,同当地百姓混杂而居。

猛安谋克制本是女真人立国之根基,每一猛安7-10谋克,每一谋克320户,平时聚集在一起共同劳作,战时则每户出兵集结成军。正因为这些女真人平日里一起劳作,一起狩猎,一起玩耍,所以上了战场时也会谨守纪律,并因为平日里的亲密关系而同生共死。

现在完颜亮将这些猛安谋克迁移到了南方,却又打散了猛安谋克安置,实在是自掘坟墓之举。这些谋克户们分开之后,如何还能遵守住昔日在北方共同劳作时的纪律?且分散到了各州县安置,这土地自然就有好有坏,分到了好地的人不能心安理得,分到了坏地的人更是心存怨恨,大家见面时恐怕都要争吵起来了,还怎么维持猛安谋克内的相亲相爱?

而且,每处金人村落只4、50户,使得金人对周边本地民众不再占有优势武力,而他们获得的官田又是从本地民众手中括去的,因此双方之间的斗争也就不可避免了。至少在我游历山东东路的期间,新迁移过来的女真人和汉人百姓之间的冲突已经发生了十余起了。

甚至于,连早前迁移来山东东路的猛安,对这些新来的老家同胞也颇有微词,认为他们的到来侵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土地,并将原本已经同他们颇为友善的山东百姓,也开始对他们另眼看待了。

原驻扎山东中部和南部的猛安娄室、台答蔼和新迁移来的猛安和尚三人,对于金主完颜亮都心存不满。前两者不满于金主对宗室大臣的无故诛杀,而后者则怨恨于本猛安从辽东迁移至山东,却没有土地可以让自家部众继续聚集而居。

这三人控制的地方,正好是从金岭到胶州湾这条线路上。我以宋商的身份和他们亲自做了交谈,和尚、娄室两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开发金岭铁矿和潍县之煤矿,驻守城阳军的台答蔼答应和我们合作,但他提出想要送一庶子来大宋,似乎担心自己因为剿鲁山义军不利被完颜亮问罪,想要给自己留一点血脉。

而这一地区的地方豪强和一些义军首领我也碰了碰,义军还是很愿意同我们合作的,不过他们希望我们能够给与他们一点支持,不管是军器还是物资。至于那些地方豪强,则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打算和我们合作,另外三分之二的人则想要继续观望下去。

不过就算是如此,从潍县到胶州的道路总算是打通了,约莫在11月份能够起运第一批煤炭。我给他们的价格是,运到板桥镇的煤炭每2000斤给750文,另外给和尚50文,娄室50文,台答蔼100文,还有50文则交给板桥镇的市舶司小吏。

我也已经询问清楚了,从板桥镇到长江口。每月可来回一趟,除了8月和12月不能航行之外,一年有十个月是可以跑船的。梢工15贯一月,招头、碇手10贯一月,水手5贯一月,一、二千料的沙船,至多不过雇佣十几二十人。

一艘二千料的沙船大致在千贯以下。一只船保养的好,可用二、三十年,只是三年需要小修,五年需要大修一次,因此这一年起码要算上100贯的本钱。这样算下来,一年的航行成本当为2500贯,再加上一些杂费和利润,就是3000贯一年。

那么这只船一年从青岛运10次煤炭,每次不少于1500石,一年就是15000石,5石煤炭的运费就是为一贯,那么每斤煤炭的运费就是216文。也就是说,每吨煤炭抵达建康府时已经达到了532贯每吨,但煤炭若是不降低到5贯一吨以下,基本是竞争不过干柴的。

所以,如果要确保运山东煤炭到长江口还有盈利,那么就得把运费降下来。第一北上的船只不能是空船;第二尽可能的多运货物,或是提高航速。

来回都能分摊运费的话,那么煤炭的价格能够降低到316贯一吨。如果能够在两个月内往来3次,一年就能运上15次,那么一吨煤炭就能降低到2440文,这个价格差不多就能够让健康军和张家人满意了。”

沈敏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算法还是有些缺漏,煤炭不能直接拿来使用,还需要加工成蜂窝煤,才容易点着和堆放。基本上一块蜂窝煤要加20的黄土以提高粘结度,而为了使用这种蜂窝煤,我们还需要制造专门的小炉子。

这样一来,出售煤炭的同时,还能给我们带来不少附加效益。而且蜂窝煤的利用率要比木柴高的多,用小炉子烧水做饭,可比用木柴灶更容易节约热量。更何况像临安这样的大城市,小炉子更适合狭小的空间,但要注意房间的通风。

这样吧,运抵健康军的煤炭运价就定为25贯每吨,大兄你和崇安就负责把运费压缩到我们可以承受的数目,另外对于山东的豪强和义军,我还有些其他的想法…”



第192章 黄信北行五

沈敏敲着桌面,一边思考,一边对着黄信说道“…之前我不是对大兄你说过,要先消灭山东东路那些想要中立观望的豪强么?

正好,我们可以试着利用这些金人的力量,他们不是嫌弃分给自己的官田太过分散了么,那么我们可以居中协调,让他们同山东义军、豪强之间达成一个默契。

现在我们保安社既然已经有了官军的身份,自然就要利用一下这大宋朝廷的名义。过段时间,还请大兄北上召集山东各路义军首领同地方豪强开个会议,邀请他们成立山东义民社。

凡入社者即可得到我保安军的庇护,并享受同济民社贸易的优惠待遇,而他们要付出的,只是服从我保安社发布的命令。当然我们保安社在发布命令之前,也会好生衡量局势,不会要求他们去做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比如要求他们去进攻金人据守的城池或是在宋金对峙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举旗归正。

而加入义民社的要求就是,山东各路义军凡是愿意宣誓效忠大宋和服从我保安军军令的即可入社,但要接受我保安军的整编。但凡是接受我保安军整编的义军,其首领必须先前往台湾北港受训六个月到一年,之后再返回山东接受新的任命。

整编后的义军将会进行重新编制,老弱及不适合征战的人员,将会迁往济州岛、琉球群岛和台湾岛等地生活,我们将会按照迁移的人口进行授田并拨付安家费用。至于留下的人员,则会按照州县守备军和正军进行编排,正军的军需将由我保安社负责,而州县守备之军的军需则按照各州县的土地规模进行征税给养。

至于山东各地豪强想要加入义民社,首先要缴纳120贯的入社费用,并接受我保安社的指令。其次就是协助我保安社建立山东各州县的乡老会议,并以乡老会议的名义向各州县征收税赋。

当然,作为回报,我们将会给每个入社的正式成员颁发一份渤海军承信郎的告身,以表示朝廷对于他们奉献的认可。保安社将会协调各州县乡老会议同各州县官吏之间的冲突,确保这些官吏无法对乡老会议造成威胁。对于山东各州县内部的事务,我们将尊重乡老会议作出的决定,并给与一定的支持。

对待那些彻底投靠金人的山东豪强,义民社将代表朝廷的名义剥夺他们一切的财产,并对其人和其家族进行审判。对于沾染了义军鲜血的豪强将会处以死刑,罪不至死者将会处以流放吕宋之刑罚。

对于那些中立观望的山东豪强,则收买金人出兵剿匪,义民社将会为他们提供这些豪强勾结大宋的罪证,比如接受了大宋朝廷的册封。

总之,义民社在山东的目标有三,第一是建立一个遍及山东东路的商贸和信息网;第二是建立一个山东东路的非官方秩序,除了城市之外的乡下地方,都应当服从于乡老会议颁发的政策和命令;第三则是分化山东东路的女真人团体,用利益去引诱上层女真人,把猛安谋克内部的部族血缘关系变为地主和佃农之间的利益关系。

比如,向各猛安谋克的千户和百户们提供订单,要求他们下令把所有的官田都用来种植大豆和棉花,然后禁止部属私下出售,必须把所生产的大豆和棉花上交给千户和百户。这样一来,这些女真人上下之间必然会离心离德,再无复从前部族内部的和谐了。

而对于台答蔼这样对金主恐惧不安的女真将领,可以引诱他进一步整合手下,确保他的部下只忠诚于他而不是金国。我们保安社很乐意为其解决,那些对金国过于忠诚的手下。只要他派遣这些人去剿灭义军,然后把路线透露给我们,或者我们设置好陷阱,令其命令这些女真人自己走进来。

只要他愿意,我们保安社很乐意支持他成为某个州县真正的主人,而不是完颜亮随意可以杀戮的一名奴才。不仅仅是台答蔼,只要愿意和我们保安社保持友好往来的女真将领,我们都愿意支持他们割据一方。而且我们不会要求他们向大宋效忠,只要他们能够确保不侵犯我保安社的利益…”

黄信的眼皮忍不住跳了数下,虽然沈敏说的这几条建议,其实是从他的看法中总结出来的,但是这些建议却让他也有些胆颤心惊。毕竟他只是想要等着金人内部自己烂下去,而沈敏这些建议却是主动出击,想要借助金人内部出现的裂缝,加速这个分崩离析的过程。

他的主张是寄托在完颜亮继续倒行逆施下去,但万一其幡然醒悟或是同样被其他人所谋杀,换上一个宽厚明智的人治理金国,那么说不定还能替金国缓和个几十年。但要是让沈敏的计划成功了,就是令太祖复生,恐怕也难以挽回金国的局面了。

就像金人通过战争,从灭辽侵宋中获得了大量财富后,就再也不复昔日在按出虎水的淳朴勤劳。女真人再也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劳作去获得财富,而是整天想着要拿兵器去南方劫掠。在这种贪婪的驱使下,和宋人达成了和议的完颜昌,很快就被想要继续战争的金人所杀害了。

所以,一旦让这些千户和百户发现,除了战争之外还有更稳妥的致富方式,那就是把自己的同族变为自家的马牛,那么这样的也不是皇帝的几道命令就能抵挡的住的。

黄信很快就收敛起了内心的波动,低头向沈敏致意道“三郎的计策甚好,我认为可行。这两日内我理出个章程来,再请三郎过目。”

沈敏笑了笑说道“大兄办事一向稳妥,我对此是从不担心的。那么大兄在山东时,对于辽东的消息,可有什么收获吗?”

黄信点了点头说道“三郎一直想要联络契丹人,可是契丹人居于山后,及金国东北路临潢府一带,向来受到金人的严格监视。我们的海船现在只能抵达复州和曷速馆路,商队想要前往临潢府,还要穿过金国的东京路、咸州或咸平府。

就目前来看,恐怕是不太可能之事。不过,曷速馆路的熟女真七部领袖,即合住子完颜福寿,这次倒是同意我们在复州南面的海湾建立一个定居港口,作为双方贸易往来的据点。

而我们派出的一艘前往渤海方向探索的小船,在辽河河口附近搁浅,船上的人员为海州官员所拿获。船长原本已经打算把船和货物都交出去,只要船上的人员能够脱身就好。因此他自称是琉球国人,原本是前往中都附近贸易的,却因为暴风迷失了方向才漂去了东京路。

只是他们这一船人在海州关押了将近半个月后,就被当地官员押解送往了东京。那位船长抵达东京后被一位姓李的金国官员召见,身旁还有个叫做乌禄的女真贵人。两人对他们从琉球前往渤海的路线很感兴趣,并着重询问了琉球的物产。

他们在东京待了一个多月后,那位姓李的官员就释放了他们并购下了船上的货物,还暗示他们今后可以继续来东京路贸易。据这位船长说,这位姓李的官员表示,就算是马匹也不是不可以交易的。这可比完颜福寿只肯少量出售马匹,条件要宽厚的多。

我得到消息后查了查,我以为那位被称之为乌禄的金国贵人,实是金太祖之孙,金睿宗之子,现在的东京留守完颜褒,而那位李姓官员,应当是其母族渤海李氏之人。李氏从渤海迁到东京后,便是东京大族之一,随着金主完颜亮迁移辽东女真部族南下,李氏在东京的势力就更为庞大了。

也只有获得了东京留守完颜褒的支持,李氏才敢暗示能够出售马匹给我们…”

沈敏突然打断了他问道“这个完颜褒是不是也对完颜亮有不满之心?”

黄信沉默了一阵后,点了点头道“是,其原配妻子乌林答氏,号称金国第一美人。完颜亮召乌林答氏前往中都,乌林答氏上路后在距离中都70里的地方投湖自杀。

据说乌禄同其妻结发以来,一向琴瑟和谐,夫妻情重。但是在乌林答氏死后,他路过自己妻子死去的地方都没有前去祭奠。我以为,乌禄对于完颜亮的愤恨,已经是不可能化解了。

李氏试图向我们出售马匹,恐怕是想尽快积蓄金钱以对抗完颜亮。毕竟以完颜亮喜怒无常的性格,一旦想起乌林答氏之死,未必不会有对乌禄斩草除根的念头。因此李氏之行动,十之是受到了乌禄的指示。”

沈敏用手指沾了沾冷掉的茶汤,随手就在桌面上画出了一个辽东半岛的简略图。接着便指着图画了条虚线说道“从辽河口用船载马到复州这个脖子这里,然后走一小段陆路到东面的海湾,接着分拣马匹。最上等的运往济州岛繁衍畜养,中下等的马匹则运回大宋出售。嗯,这处海湾就叫做大连,我们就在这里建港同完颜福寿交易。

除了马匹之外,最要紧的还是收购羊只,一只大羊在北地不过5贯,但是运到大宋就是30-40贯,这是6-8倍的利润。此外,再鼓励他们多种大豆,就眼下来看,我们对于大豆的需求是没有止境的,不管是豆油还是豆饼,都是南方销路最广的货物。”

黄信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完颜亮似乎正在通州造船,我们北上的船只数量一多,恐怕会引起他的警觉啊…”

沈敏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我打算给他送点水师的人手过去…”



第193章 孙资的选择

从三省六部院内走出来后,沈敏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正躲在六部桥头树荫下剥莲子吃的齐彦河,看到他出院子后,正扬手准备招呼他过来吃几蓬香甜可口的莲子,但是着到了沈敏的脸色之后他赶紧放下了手,从怀里掏出十几文钱丢给了卖莲蓬的老汉,然后胡乱拿了两个莲蓬塞在怀里,就匆匆跟上了沈敏的身后。

心怀不满的沈敏一直走到六部桥西时,方才放缓了脚步,扶着石桥的栏杆长长吐出了一口怨气。这座被临安人称之为六部桥的石拱桥,其实桥上刻着的名字却是都亭驿桥。这一名字的由来,正是来源于位于桥东的那座规模不小的都亭驿馆,专门为了接待北使修建的高级宾馆。

和建筑局促的三省六部大院不同,站在石拱桥上最高处的沈敏,隐隐能够看到都亭驿馆郁郁葱葱的植被,隐没在一片绿色中忽隐忽现的驿馆小院,想来应该是很让人通气的。

这桥东的都亭驿馆和桥西的三省六部大院,无疑正折现出了宋金两国的强弱之势。只是令沈敏没有想到的是,对于金人卑躬屈膝的大宋官员们,面对着本国的民众却是如此的高傲无礼。他现在总算是明白,后世这种崇洋媚外的风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不过心里恼火归恼火,沈敏的脑子现在倒是清醒的很,知道这位韩尚书对自己不屑一顾,让一员小吏出来招呼自己,方才是这个时代官吏的常规态度。毕竟,在外人眼中他可不是什么官家的宠臣,而是一个侥幸在海外发现了铜山的招安海盗,即便挂着一个小使臣的头衔,也终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而已。

韩仲通能够让身边的小吏出来接待他,已经算是看在张阁长的面子上了。大宋的户部尚书加上临安知府的头衔,韩仲通此时距离相公的位置,也只差半步而已。这样身份地位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心思和他这个刚招安不到一年的小使臣攀谈什么。

毕竟两人之间非亲非故,并不像他同陈康伯之间还有着鄱阳洪氏这一层关系,所以陈康伯才会对他另眼看待,才愿意给他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

站在石拱桥顶部吹了一阵风,沈敏心中的怒气终于慢慢被抚平了。眼看着太阳高高挂起,日光越来越猛烈了,沈敏这才感觉到手底石栏杆的烫手。他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然后对着齐彦河说道“好了,我们现在去清河坊一趟,然后再回家去。”

看到沈敏的脸色恢复了正常,齐彦河松了口气道,“我刚刚倒是同桥下的船家聊过,他说这条河就直接通往清河坊附近,要不我们还是雇了船过去吧。要是绕路过去,起码要多走一半路。不过三郎你刚才为何脸色这么坏,难道是里面有人为难你了吗?”

望着齐彦河摩拳擦掌的样子,沈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高墙大院,不免冷笑着说道“没什么,不过是一群蜀地之犬,且先让他们得意着,日后我总会过来教教他们怎么做事的…”

孙资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换了身便服从家中走了出来。出了家门前的小巷后,就往街道的左侧走了下去。这是一条宽不过五步的小街,街道两侧竖立着的二三层小楼把阳光约莫都给挡了下来。冬天的话,街头行人或许会感觉这里有些阴冷,但是在夏天时,往来的行人却更喜欢这等隔绝了暑气的街巷。

孙资所居住的地方虽然不在清河坊最为繁华的太平巷附近,不过却也算是清河坊西北角落中了,距离被誉为平康里的上下抱剑营街也就隔了二、三条街道。所以他门前这条街道虽然不宽,但是每日经过这里的行人可不算少,街道两侧的店面更是张开了布棚,生生占去了近一半的路面摆放货物,搞得能够通行的地方还不及三步宽,一到早晚时分这里就会堵得不可开交,然后便能听到行人和行人或行人同店家之间的吵闹之声。

是以孙资一向都是迟出而晚归,以求避开早晚这两段人流的高峰期。今日他出门的时间,也就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而已。不过街头那些认识他的街坊们,却并没有觉得这位孙官人有什么异常。看到他经过时,向他打声招呼,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倒是孙资自己,今日看起来倒是有些紧张和不自然,对于这些街坊们的日常问候,居然破天荒的回应了一声。过去他虽然借住于此,却并不认为自己和这些市井百姓有什么认识的必要,对于这样的招呼也就是微微点头,就算回应过了。

因此,倒是有一两个街坊不太适应孙资今日的热情,下意识的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怀疑这位孙官人今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孙资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举止的反常,他直到看到街头拐角处的那间酒楼,方才停下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把自己心里浮现出来的焦虑安抚了下去,方才向着酒楼内走了进去。中午时分,一向都不是大宋酒楼的营业时间,因此他走进去时一楼的大厅内空空荡荡的,除了坐在桌边休息的伙计外,就没有看到一个客人。

不过看到他进门之后,就立刻有一个认识他的伙计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向他招呼道“孙官人往楼上请,您的朋友已经在楼上的梅阁等着你了。”

孙资听后立刻向着楼梯口走去,顺口对着这名殷勤的伙计说道“不用你带路了,我认得梅阁是哪间,有事自会招呼你的。”

这名伙计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略有些失望的看着孙资上了楼。而上楼来到梅阁之前的孙资,停下脚步先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方才敲了敲阁门走了进去。

看到孙资走进来,沈敏也不起身就这么伸手向他招呼道“孙兄来了啊,快过来坐下,待我重新叫人弄一桌菜蔬上来。这家店弄的醋鱼倒是难得对了二郎这吃货的胃口,这一条鱼倒是让他给包圆了…”

孙资有些愕然的望了一眼桌上,发觉两人到真是毫不客气的吃上了,附近几家出名的饮食都让人送了过来。虽然这个有些狼藉的场面看起来对他这个客人有些不恭敬,但是没来由的他心里倒是陡然放松了下来。

他连忙回道“那倒是不必了,我还不怎么习惯中午吃正食,有这几样果子就足够了。三郎要是喜欢,倒是不妨再叫店家再做一盘醋鱼,这店家的浑家手艺传自宋五嫂,在其他地方三郎可真吃不到这么好的味道。”

沈敏伸脚踢了踢齐彦河的椅子道“二郎你下去挑一条不大不小的活鱼,让店家重新烧一份上来,我刚刚可都没尝几口。”

齐彦河随手从冰镇的果盘里抓了一把李子,方才起身大大咧咧的向外走去,口中说道“还是烧上两条吧,刚刚那条我还没过瘾呢…”

“由得你吃去,你也不怕吃腻歪了。”笑骂了一声后,沈敏再次招呼孙资坐下说话。他自己也顺手拿了一个冰镇过的李子咬了一口,果然比常温下的李子更为冰爽甜美,这下他倒是佩服起宋人对饮食上的精致追求来了。

“要是他们把追求美食的心思都放到建设国家上去,估计也就没有金人南下这回事了。”沈敏将宋人的生活和后世的生活做了一个对比后,忍不住就暗暗吐了一句槽。

坐在他对面的孙资可没想过沈敏这时还能走神,看着对方让自己坐下后只是咬着果子不说话,他不由主动开口问道“三郎今日约我见面,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我吗?”

沈敏抬头打量了一眼孙资脸上的神情,看着他今日对待自己的态度,确实是有了几分自居下属的姿态,这才笑了笑说道“请孙兄过来说话,自然是到了做大事的时候,不知孙兄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现在可是要真正开始了,你可再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了。”

孙资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挂着的玉佩,感受了一下手中传来的冰凉之感,方才定下心来看着沈敏说道“在下这几日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若是就此返回乡间做一个教书先生,我始终都是不会甘心的。与其等到回到乡下时日日懊恼,倒不如和三郎一起博上一把,总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孙不用可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

沈敏看了他许久,方才轻轻击掌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孙兄,接下来的就要仰赖孙兄的作为了…”

当沈敏细细的把计划向孙资说了一遍后,饶是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的他,也还是良久无语,好半天才迟疑的向沈敏问道“撺掇侍御史王伯痒写这样的文章不难,但我担心主战派难以回应这个问题,到时候让主和派因此而翻身了,该如何计较?”

沈敏有些好奇的问道“怎么,你已经选定了王伯痒了?”

孙资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凌哲老迈,这样激烈的文字自然是不肯写的。王伯痒年轻,又是秦王氏的侄子,他和主战派之间已无和解之可能,任何能够打压主战派气势的事情,他都是不会放过的…”



第194章 阿布和阿迪

沈敏想了想,便对着孙资回道“主和派是翻不了身的,过去十多年里他们占据了太多的好处,又打压了太多的势力。之所以主和派能够掌握朝政到今天,一是秦黄州有有足够的能力统合主和派;二便是他和官家之间存在的一定默契。

现如今,官家亲自出手打掉了主和派中势力最为强大的秦党,就算官家对于保持宋金之间的和平主张并无改变,但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主和派也是无力为官家继续镇压住那些主战派势力的,更何况他们双方之间已经失去了信任。

而且如今主战派领袖只剩下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紫岩先生,其他主战派领袖都被秦黄州迫害而亡故了,就算是陈公现在也是无法和紫岩先生相提并论的。是以主战派好歹还有一个核心,而主和派却已经群龙无首,这样下去主和派凭什么能够长久压制住这些主战派人士?

至于你说主战派难以回应这样的责难,我却不这么看。只要主战派能够借助此事达成一个共识,放弃那些早就失去的土地田宅,则不仅可以有力的回应责难,更能够借此赢得百姓的信任,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孙资沉默良久,方才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可是这样的话,北伐对于那些南渡的北人来说,岂不是完全得不到好处了?那么今后他们还会继续支持北伐吗?”

沈敏看了看对方,知道孙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在替自己发问,于是他把身体向后靠了靠,摊开双手说道“收复北方故土,夺回祖宗陵寝,还都于汴梁,这难道不是主战派最响亮的口号吗?这句口号中,我可没听出有人说,北伐是为了恢复自家家业的。

你看,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高喊北伐是为了恢复自家家业,大宋的百姓根本就不会理睬他们。所以他们才会撇掉这事不提,一心只喊着为国为民的口号。可见,真正的主战派是不会把恢复自家家业作为北伐头等要事的,只有那些假主战派才会这么想。

既然如今主和派出现颓势,主战派上台执政的日子屈指可待,我们自然是要把内部那些假主战派给分辨出来,不能让他们占据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夺回来的朝中位置。

再说了,要是北伐成功,旧的田宅地契固然是不作数了,但是那些金人掠走的土地,和投靠金人发家致富的豪民,难道他们的家产还能够继续保存?我想,这些人的财产还是要重新进行分配的。

当然,想要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财富分配,第一就是北伐先获得成功;第二就是我们得先进入到朝中占个位置。所以,孙兄现在该思考的是,如何才能让自己跻身于朝堂,获得分上一杯羹汤的资格,而不是为了已经不存在的土地田宅纠结。”

孙资心里可真做不到沈敏所说的那么轻松写意的放弃,不过他更明白一件事,对于北方不知何时才能拿回的家业相比,他更不愿意丢掉沈敏给他的这个机会。否则他这半个多月以来,也就不会那么卖力的去接近王伯痒了。

不管他从前在同伴们面前表现的多么慷慨激昂,也抵不上金钱和权势对于他的吸引力。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在沈敏面前的他反而更真实一些,因为他不必伪装自己的。

思考良久之后,孙资终于低头回道“好吧,我会尽快拿到王伯痒的文字,然后亲自送去报社刊登的。”

沈敏这才满意的说道“除了拿到王伯痒的文字之后,你还应该劝说他,收买几个临安府学的学生写文附和自己,并顺带着把倾向于主战的太学生们也带上一笔。”

孙资惊讶的瞪大的眼睛看着沈敏道“找几个府学学生写几篇附和的文章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为何要把太学生牵连进去?太学生在临安百姓心中的形象可是相当不错的,攻击他们很有可能会惹来临安百姓的反感的。而且太学生们一向团结,惹了一个,说不定就会围上来一群…”

沈敏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所以说么,正是要让府学和太学的学生交锋起来,才会让王伯痒的文章第一时间扩散开去。

当临安百姓的注意力因为两边学生们的斗争而吸引过来时,主战派们也就不得不对这个问题出声了。你看,在紫岩先生没有回朝之前,现在朝中主战派会以谁为首?他们又会团结到谁的周边?”

孙资下意识的回道“不外乎两人,一是陈公长卿,一是陈公应求…”

孙资似乎嗅到了沈敏这个计划的目的所在,陡然住口不言,旋即说道“秦黄州当权之时,对于太学一直持严厉的言论控制,但是对于府学却颇为放纵。故太学生们大都不满于秦氏,而府学学生们却态度暧昧。想要找几个府学学生出来支持王伯痒倒并不是很难…”

“哥哥,你要的鱼终于烧好了,刚出锅的味道最为鲜美,你赶紧趁热吃…”齐彦河端着一盘鱼叫嚷着走了进来,看着房间内的两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他不免有些心虚的说道“我怕耽误你们说事,就在楼下先吃了一条,难道你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

沈敏转头看了一眼孙资,方才向着齐彦河招手说道“已经谈完了,刚好你这鱼也端上来了,还不快点拿过来,让我和孙兄也尝尝这味道,是不是有你说的这么好…”

钱塘江南岸的西兴渡口,数百人挤在民船码头前,等待着渡船从对岸返回。而相邻的官船码头倒是空旷的很,只有4、50人在等待着更大一些的官船渡河。

在这群人之中,还有着两个穿着一身白袍的大食人,显眼的站在人群一侧。虽然临安不比外商云集的泉州,但这里的百姓却没人朝他们多瞧上一眼,并不觉得两个海外蛮夷有什么可看的。

不过相对于大宋百姓的若无其事,站在一起的两名大食人却显得甚为紧张。一名年纪稍长一些,三十出头的大食人,不停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对着身边的同伴小声说道“阿布,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坏主意。你难道没发现吗?那个姓沈的将军,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我们,好像是认出我们来了。”

阿布满脸堆笑的对着沈度望过来的视线颔首致意,就好像他在巴格达面对哈里发的注视一样。待到对方收回了视线之后,他才对着同伴轻轻说道“阿迪你能不能安静一些,不要显得这么心虚。在这些宋人眼里,我们这些大食人长的都一个样,他是不可能认出我们的,何况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再说了,我们当时又不知道,那个该死的船长居然敢在劫掠了宋人的船只之后,还敢伪装成商船去广州贸易,亏我还相信他是一个虔诚的。我们什么错误都没有,只是坐上了一艘海盗船而已。如果我们当时不逃跑,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们也当成海盗绞死,那么哈里发交代的任务,可就没有人去完成了。”

阿迪有些沮丧的回道“可是我们失去了所有证明身份的文件和随身财物,这两年来根本没人相信我们是代表着哈里发前来问候大宋皇帝的。就连我们自己的同胞,也只是把我们当成遇到了海难的不幸者。我们现在已经没办法完成哈里发交代的任务了。”

阿布转过头来认真的看了同伴一眼说道“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我们能够获得那位史官人的信任,请他替我们向大宋的高贵之人转达哈里发对于大宋君主的善意,也许,这个国家的君主会给我们一个陈述的机会的。

你知道的,巴格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出发前哈里发已经告诉过我们了,只要塞尔柱人解决了西面基督徒国家联盟的进攻和自身内部的分裂,那么巴格达就会重新成为塞尔柱人手中的玩具,阿拔斯王朝将会迎来毁灭。

所以我们必须要趁着这个时机,寻找一个能够支持我们的有力盟友,不管是军事上的,还是商业上的。我们跑了这么多地方,大宋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宋人在南洋和印度大陆沿岸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哪怕是口头上的支持,都能改变一些小邦国对待巴格达的态度。

而且,我们总不能两手空空的返回巴格达吧?那样的话,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对我们给予厚望的哈里发陛下?”

阿迪转头看着江对岸若隐若现的巨大城池,并不抱多少希望的说道“我可不认为宋人会为了我们同塞尔柱人交恶,他们在海外一向以和平友好而著称,就算是对上那些力量薄弱且无礼的小邦国,他们也不会动用武力,只是换个地方交易而已。

这一年多我们在大宋也了解了许多事情,这个国家虽然富有,但却不是一个武力强大的国家。他们现在还在对北面的金国俯首称臣呢,怎么可能会有余力去帮助我们抵抗塞尔柱人。”

阿布却不以为然的回道“我不知道宋人陆地上的武力强不强,但是宋人在海上的力量肯定能够击败塞尔柱人。只要我们能够重新打通巴格达到阿拉伯海的水上通道,起码我们总能有一个安全的后方和贸易渠道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试着把塞尔柱人赶回波斯去了…”

两人正讨论着的时候,却见前方有人向他们招呼着,可以准备上船了。阿布赶紧拉了同伴一把,停止了这场讨论。



第195章 开荒

和孙资告别之后,沈敏并没有着急赶回左藏桥去,而是带着齐彦河去了清河坊的济民银行逛了逛,和胡明泉碰了碰面。

原本他是打算问一问关于期货市场开户的专用账号是否已经单独进行管理了,只是他走进了济民银行时才发现,张家金银铺的掌柜张范也正在这里,胡明泉和他两人正谈论这间事。

看到沈敏到来之后,胡明泉忍不住就像他诉起了苦来,“三郎,我和张掌柜倒是可以商量,只要双方各自出具票据,每日一结算就能把期货账号的资金流动计算清楚了。

但府库那边可没这么多人手,而且他们只能做票据上的结算,但是想要把库房中的银钱提取出来,就要经过数道手续,手续繁琐的很。按照你说的一日一对账,五日一交割现钱,恐怕府库这边是难以做到的,光是找人签字交割现钱也不是四、五日能够完成的。”

张范也是连连点头附和道“三郎就不能把府库存钱的资格给取消了么?如果只有我们两家,对账交割可就方便多了,也就没必要麻烦临安府的官吏了。”

“这怎么行,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官办的期货市场,不让临安府衙参与存取资金的账户开设,岂不是平白让那些官员多了一个攻击我们的借口。更何况我们还需要借用府库的粮食仓库存放现货,现在先得罪了府库的小吏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敏话题一转又说道“不过衙门办事也的确拖沓了一些,这提钱出库这么麻烦的话,那么能不能想办法在库内进行交割,然后让府衙简略些手续?毕竟银钱在库里挪一个地方,就不用这么多人签字认可了吧?”

张范顿时有些不解的问道“三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没听明白,这银钱在库里挪个地方,和三方之间的银钱交割又有什么关系?”

沈敏随口说道“我们两家也可以在府库里租借一块地方存放银钱,然后三家的银钱分开摆放于库房内的一角。然后每五天交割时,只要把库房内堆放的银钱移动一下不就好了么?

这样府库只要不提银钱出来,就没必要通知上官,只要和管理库房的仓大使协调一下就成了。而日后我们要提钱出来,也只要按照结算的账单余额提钱就行了。”

胡明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说道“三郎这个主意不错,反正府库也不可能有多少人去存,所以我们只要按照府库存银账户的数目存钱入库就可以了。

三家共用一个银库,就算是交割银钱也不用多费力气,只要找两名活计在库房内搬动下银钱就行了。这样大家的账目就能及时理清,也不用发愁府库这边跟不上了。”

张范听了之后也是连连点头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省了起银装车的麻烦,也不用担心有人试图打劫或盗窃银车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沈敏又询问了两人一声,现在是否开始有人上门询问期货市场账户如何办理的了。听到沈敏的这个问题,两人相视一眼后都摇头苦笑着,表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上门询问。

两边虽然各自开了四、五个账户,但济民银行这边是靠着济民社内部商人的支持,而张家这边则主要是被张宗亮、张宗说说服的姻亲。到今日为止,还没有一个外人自动找上门来的。

沈敏只能讪笑的安慰着两人道“不着急,不着急,反正期货市场三日后才会正式开张,我们还有时间等一等。毕竟现在大家都还不熟悉这期货市场是做什么的,等我让报纸多宣传一段时间,总会有人明白这期货市场的好处的。罢了,今日就先聊到这里,我就不妨碍你们两人讨论工作了…”

当他从济民银行的大门走出来之后,心里对于自己做出的谋划的最后一丝不忍也消失了。要是不耍一点手段的话,这期货市场说不定就和四川第一次发行的会子一样失败了。在这个时代,上千年的农业社会经验告诉人们,只要你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不要轻易去尝试那些你所不熟悉的行业,否则少则让你赔钱,多则让人倾家荡产。

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出海一搏的商人们,大多都是破产农民和试图去海外赚大钱的梦想家。这些人里但凡真的出海赚了大钱的,,第一件事也是在家乡买田置产,而不是扩大自家的海外贸易规模。

他这刚刚冒出来的期货市场,若是开门能一炮而红才真是叫奇怪了。起码也得养一批韭菜出来才能收割啊。沈敏一边想着,一边朝着运河码头走去了。

“崇安?大郎?”刚刚拐入洪府小巷内,沈敏便看到了小巷前方一群人正往自家府邸走去,瞄到两个身影比较眼熟,他不由试着叫了两声,看着两人回过头来,他立刻提着袍子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上去。

跑到人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给了他一个熊抱,然后亲热的对他说道“一年没见,三郎连胡子都长出了啊。这下可没人说你乳臭未干了吧。”

沈敏好容易从沈度的熊抱中挣扎了出来,对着他没好气的说道“除了大郎,还有谁会把我当小孩子。不过大嫂没和你一起来吗?我可还没来得及拜见大嫂呢。”

沈度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后说道“她在北港侍奉母亲呢,等以后见吧。还有,她让我谢谢你送来的结婚礼物,她很是喜欢。咱们还是进府说话吧,跑了一天,我口渴的紧。”

沈敏对着一旁的沈崇安点了点头,便拉着大郎进门去了。兄弟两人久别重逢,倒是坐下聊了好一会天。沈度主要是询问了沈敏在岸上可受了气,并表示沈敏要是真的无心读书,那就干脆回台湾好了,反正这大宋的官职也没什么好做的。

沈敏则主要是问了父母的近况,并询问了沈度社内的一些状况,算是对黄信的汇报做了一个对照。眼看着天色昏暗了下来,沈度终于伸了个懒腰后随意的说道“我要去冲个凉去了,三郎且去准备酒菜,一会我们在慢慢说好了。嗯,我从台湾出来的时候,崇智被李大郎叫去了吕宋,详细的情况你问阿虎吧。”

“崇智去吕宋?”沈敏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些,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道“那么我带大兄去沐浴的地方,我让正礼砌了个水池,大兄不妨好好泡一泡…”

送大郎去了沐浴间后,沈敏就将跟着大郎一起过来的毛虎叫了过来,向他严肃的问道“李大郎叫崇智去吕宋做什么去了?”

毛虎低下头不敢正视沈敏的视线说道“今年三月时,李守备发现吕宋西北海岸的一个港口小镇爆发了天花,当时他下令封锁了这个港口2个多月,不过这个叫做美岸的小镇还是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人。

三郎你知道的,本社虽然在你的命令下开发出了牛痘种植术,但究竟能不能防住天花,大家都没有什么信心。因此李守备觉得可以借助这次机会验证一下,牛痘种植术究竟有没有效果,就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崇智。

崇智一直想要对牛痘防治的原理做进一步的研究,但是岛上一直没有爆发天花疫情,因此他也只能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现在李守备突然送来了这个机会,他自然就跑去吕宋了。”

沈敏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生硬的问道“他们打算怎么做这个验证试验?”

毛虎轻轻的说道“就是按照三郎当初在台湾开荒的方式…”

“啊乞。”站在一座竹制高脚楼上的沈崇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在他身边呼吸着雨后清新空气的李三才不由关心的问道“你不会着凉了吧?你要是生病了,我这里可没有能给你治病的大夫了。”

沈崇智望着栅栏外面的苦力营,岔开了话题问道“你确定他们今天会逃出去?想要游过涨水的河流去北面的荒野,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他们能不能撑到村子?”

李三才轻松的回道“这两天我已经下令给他们加餐了,我看他们体力恢复的不错,连木围墙都撬动了好几根木桩。我下午已经告诉他们,明日就要把他们迁移去外岛,因此今晚是他们逃跑的最后机会了。我想,今晚他们死活都要试一试的。这三十多人里,总有一半能游过河的。不过你确定他们已经染上天花了?”

沈崇智点了点头道“我上午已经检查过了,体质较弱的几人已经出现了症状。附近的村子里,都有部分人种上了牛痘,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抗过去了。只要证明牛痘可以防止天花,那么接下来,大湖附近的部族都会服从于你,以换取接种天花的机会了。”

李三才抬头看了看天空,摇着头说道“我从不怀疑牛痘的效果,否则我们这些人早就染上天花了。不过能够借助这件事尽快让这里的部族臣服于我们,倒是能够让我们剩下很多力气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让他们割让出大片的土地,并接受我们抽调他们修建这座城市了。这里可真是一片宝地,背河面海,土地肥沃,后面还有这么大一个淡水湖,这些土人却只开发了这么一点地方,真是浪费啊…”



第196章 朱百五

沈敏望着廊下的毛虎,一时也无力指责什么。12世纪的开荒和21世纪的开荒当然不是一回事,后者在一个完备的社会秩序下,又有着大工业的支持,自然只能真正的去开垦那些自然条件恶劣的荒野沼泽。

但是在12世纪,在一个没有强力秩序维持的海外荒岛上,或开发者本身就是强力秩序的代表者。那么所谓的开荒,就是把土著居民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跑,然后迁移外来人口耕种这些“荒地”。

这种开荒方式的好处就是,本地土著已经开发出来的熟地,已经相当接近于普通人类居住的环境标准,基本上任何地方的移民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这能够大大的减少移民的死亡率。而已经习惯于本地气候的土著,在迁移到荒野或丛林中去时,他们的生存几率又大大的高于新移民在这些地方的生存几率。

这就如同西班牙人开拓美洲时,他们所登陆的尤卡坦半岛正是玛雅文化的发源地,凭借这这块地方成熟的开发度,西班牙人才能不断的迁移人口到墨西哥,并以此为基地征服了整个中南美洲。

而英国人跨过大西洋时,一开始倒是确确实实的在那些没有人烟的土地上建村立寨进行拓殖,但是这些早期移民大都都死于他们所不熟悉的北美气候和物资的匮乏。最终英国人从当地的印第安人那里获得了帮助,方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接下来英国人就改变了殖民策略,通过驱赶印第安人,占据他们开发起来的土地;并迫使这些熟悉北美大陆的原住民去替他们开发新的荒地,然后再次驱赶他们,最终以不到两代人的时间从美洲东海岸走到了美洲西海岸。

用火枪和疾病驱使原住民为自己探索未知陆地适合人类居住生活的环境,正是殖民时代最具特色的开荒方式。虽然沈敏的灵魂在未穿越前对这种殖民政策极力批判,但是等到了他真正面临,究竟是让原住民还是让自己活下去时,他倒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

唯一和沈崇智现在所做有所区别的是,他倒是没有主动散播天花,只是引导那些得了天花的村民深入台湾内陆的村寨求援去了而已。而在另一边,保安社以防治天花的名义给各土著村子接种牛痘,并顺势将他们纳入到了保安社的治理之下。

就像那些宗教信徒们传播宗教时,总要拿一个地狱来吓唬无知愚民,然后再拿天堂来庇护信徒一样。沈敏以天花为地狱,以牛痘种植为天堂,最终在短时间内获得了台湾大、小部族的认同和信仰。

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就好比后世那些中国富豪从不愿意谈及自己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一样,这就是他和保安社的原罪。

沉默许久之后,光线越发黯淡了下来,廊下的毛虎都有些辨认不出沈敏脸上的神情时,他终于听到了沈敏的吩咐,“把天花和开荒之间的联系都忘了吧,再让我听到这样毫无根据的谣言,我一定会让传播谣言的人去深山里伐一辈子的木头。还有,你把在台湾的牛痘种植经验写一份报告出来,我要刊登到报纸上,这也算是我们给大宋百姓的一份见面礼…”

沈敏思考之后,决定还是把牛痘种植术公布出来,这样就能从根本上消除保安社利用天花对付原住民的谣言了。而且,李三才和沈崇智的作为,天知道会不会通过大宋商人带回大陆来,这要是引发了一场人为的天花传播,他可就真是众矢之的了。

打发走了毛虎之后,沈敏调整了一下心情,便回书房去给沈崇智写了一封信件,在信中告诫了他和李三才一番,让两人不要做得太过火了。他也不知自己这封信抵达时,吕宋岛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了,究竟能不能阻止这两个人继续玩火下去。

因为沈度等人的到来,今晚的晚餐倒是丰富了许多,不过主持府内事务的李芸娘依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她在张府学到的那些宴席规程和待客礼仪,在沈敏这里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起码沈敏所认知的宴席和她所知晓的临安宴席,完全是两回事。即便是宴请他久未见面的亲大哥,沈敏也不过是把日常的标准提高了一倍,从每人三菜一汤上升为了四菜两羹一汤,只是依然保持了分食制而已。

这种饮食上的简朴和在其他事情上的投入,完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就李芸娘看来,换做以奢华无度著称的张循王,也是不肯在一块只能放大事物的镜片上投入数千贯,而委屈了自己的肚皮的。毕竟吃到嘴里的才是享受,而一块放大事物的镜片,看起来也就玩个新鲜而已。

不过李芸娘心里虽然觉得沈敏花钱的方式太过莫名其妙,却也不会跑去对方面前多管闲事。毕竟比起沈敏的花钱本事,他赚钱的本事就更是让人看不懂了。看到济民社的那些商人迫不及待的把钱送过来,唯恐沈敏不收下的样子,她也就熄灭了劝说沈敏的念头。

她觉得,也许沈敏并不是在胡乱的花钱,而只是她瞧不懂而已。因此,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对方交代自己做的事。比如按照沈敏的吩咐,把今晚的菜肴做的更为精细美味一些,让客人们吃的更为尽心一些。

应该来说,她办理的这桌宴席还是相当出色的,起码齐彦河等人就吃的很是开心,只是要求李芸娘下次增加些菜肴的分量。不过沈敏、沈度两兄弟显然各有心思在身,因此宴席只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接着两兄弟叫了几人去了后院亭子内议事去了。

李芸娘一边招呼人收拾着堂上的器具,一边不由有些好奇起,沈敏等人神神秘秘的到底在商议什么了。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和她在张府时不欲多事的性格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现在的她对于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越来越感兴趣了。

沈敏、沈度、黄信、沈正礼、沈崇安,加上一个保安社的普通头领朱百五,他们聚在一起商议的自然只有两件事,一是让朱百五在宋军船只的追杀下投向北面,为保安社了解金国正在打造的那只水师的实力如何。

朱百五是两浙西路的海盗,投入保安社还不到两年。在其前任头领被保安军的炮火射杀之后,他立刻意识到他们这些小船在海上只能成为保安社火炮的靶子,于是就立刻率领剩下的海盗投降了保安社,这才成为了保安社的一员。

在保安社待了一年之后,他就意识到,随着保安社的船只越造越大,装备火炮的船只越来越多,那些旧海盗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和保安社争夺海上控制权的实力。而在保安社被朝廷招安之后,能够获得沿海官府支持的保安军,更是连海盗在近海的巢穴都能一一清理了。

因此,东南沿海的海盗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独立生存的可能。他们要么投降保安社,接受保安社的整编;要么便只能远离东南沿海,跑去南洋诸岛、马六甲海峡之外,等保安社尚无力控制的区域。而和后者相比,朱百五更愿意选择前者。

毕竟保安社虽然以澎湖二百户为核心,但保安社内部的晋升条例并没有堵死下面普通成员的上升通道。特别是跟着沈三郎的那些普通海盗们,在社内大多都有了一个不错的职务。而台湾本社开辟出来的岛上村寨,也接纳了许多海盗的家属,让他们获得了一个安稳生活的家园。

因此如朱百五这样的海盗小头目,现在倒也是真正归心于保安社这个团体,试图在这个团体内建功立业,以谋求一个出头的机会了。

沈崇安正是看到了朱百五对于出人头地的渴望,这才挑中了他作为前往北方的暗子。朱百五听了沈敏对自己的交代之后,总算是明白沈崇安挑中他来临安的目的了。不过对于这个任务他并不感到有所畏惧,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意。

他低头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对着几位上司说道“百五愿意接下这个任务,但敢问三郎,我投向了北方之后,为金人做事,应当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恰当的表现呢?”

沈敏打量了他将近一分钟后,方才敲了敲桌子问道“你对船只建造的技术知道多少?对于海上航行的牵星过洋术了解多少?用过火炮吗…”

在沈敏的一连串发问中,朱百五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对于航海和海上作战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了,这一刻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勇武,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

听了朱百五结结巴巴的几个回答之后,沈敏制止了他说道“把本社的火炮和新式帆船完全忘却,其他的内容你可以按照需要分阶段的透露给金人。记住,不让你一次性透露完,并不是我们需要你隐瞒什么,而是这样才能让金人重视你,把你提升到一个较高的位置上,你才能发挥对我们更大的作用。

另外,我会让崇安准备一份运输船的图纸,到时你可以拿去献给金人。让金人选用些好材料制作船只,到时候这些船只将会是我们保安社的战利品。还有,如果有可能的话,劝说金人把造船厂迁移到海河下游,然后伐太行山的大木顺流而下,看看能不能弄一批大木来南方…”



第197章 工业的力量

当朱百五跟着沈崇安下去讨论逃亡北方的细节时,黄信不免有些担心的向沈敏问道“这样把大宋沿海的虚实告诉给金人,这朱百五究竟能不能信的过?”

沈敏还没有开口,沈度已经接道“只要金人是从海上过来,那么光是知道大宋沿海的虚实是不足的。先不说我们保安社现在已经把船只分为军舰和商船两类,军舰的坚固程度不是寻常商船能比的,就是大宋的船只也要比北方那些旱鸭子造出的舢板强的多。

此外,就算金人有了船只,也不等于就有了一只能够在海上作战的海军。船上人员的驾船技术,海上作战的能力和舰队指挥官选择交战的海域,都会对海战的结果造成很大的影响。

如果金人只是一味造船,并让一群把水战当陆战来打的将领指挥舰队,那么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开战后尽快投降,否则只能去海底喂鱼虾了。

而大宋水师的力量虽然比金人要强一些,但是在装备了火炮和火绳枪的新式军舰面前,他们是既打不动也追不上。这朱百五的见识还不及大宋水师的将领,即便他到了北方真心实意的投靠了金人,他也组织不起一只能够对抗我保安社的海上力量。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还是做我们在金人处的内应,而不是试图向金人献媚,否则他领舰队南下的时候,就是被我们消灭的时候。三郎,你那艘飞翔号我很喜欢,这艘船就先给了我吧,你等下一艘好了。”

沈度跳跃的思维,让沈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才想到什么的问道“大郎说的,莫不是去年基隆港在造的那艘?它已经完成海试了?”

沈度点了点头道“我用它渡过了海峡,还带着你大嫂去了一趟琉球,确实是一条好船。就算路上遇到了暴风雨,它也一样毫发无损。而且从琉球回去北港后,12门3斤短炮,10门6斤长炮和一门9斤重炮都装备上船了,我觉得就算只有这样一艘船,我也能打败一整只大宋的水师了…”

沈度说的简单,但沈敏却觉得心疼的很,这艘飞翔号是在保安社船匠们在此前的小型改进型软帆船上进一步改进的船型。不仅进一步扩展了主龙骨和旁龙骨的作用,更是再一次降低了船尾楼,以获得船只重心的下移。

这艘船只使用的主龙骨是他同船匠在台湾中部的森林中挑选出来的一株近35米高的红桧,光是想办法把这棵树运去基隆港,就足足花了六个月时间,之后又用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处理。如果不是这种树木收缩膨胀率小,形体稳定,较少割裂,他还不敢让船匠们就这么用上船去。

船壳和其他部分用的是樟木,而三根桅杆用的则是从大陆黄山运来的高大松木,这艘船的无装备造价已经达到了30贯每吨,载重吨为300多吨的话,那么总吨位就差不多为600-700吨,也就是造价为18000贯。

这还没包括上面装备的火炮,3斤短炮,其实就是指炮身不长的意思,但是按照火炮装弹量的比较,其实已经可以称之为4磅炮了,只是威力大约还不及拿破仑时代4磅炮的威力。这样一门炮大约重1125公斤,能打近一里远,就是炮弹的弹道有些弧度,其实它更适合用于陆地。

而这样一门炮的造价是540贯,以铜价250文一斤计算原料,每十门火炮能够铸成六门。至于六斤长炮,则是弹道平直的加农炮,长度1米7、8左右,炮弹重量相当于八磅。这种火炮虽然更适合于海战,但是因为长度几乎是短炮的一倍,因此制造难度极大,十门也不过成功3门,每门造价1830贯。

这样一算起来,整艘船装备完成能下海航行时,差不多已经花掉4万2、3千贯了。而大宋水师相等大小的,造价最高的车轮船也不过才2万贯左右,海军果然是一只吞金兽啊。

沈敏心里计算了半天,正要发出感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对着沈度有些惊奇的问道“9斤炮已经打造成功了?成功率是多少?合多少造价?”

沈度有些牙疼似的说道“这次只成功了一门半,另外一门虽然也能用,但是轴心歪了,根本不能瞄准,只能留在台湾当做教学模型。不算之前失败的投入,大约每十门能够成功一两门就很好了,造价约3700贯一门。”

说完了这九斤重炮的造价之后,生怕沈敏太过失望,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这炮的威力和那些小炮是没法比的,这样的一炮要是击中了,小船能够直接击沉,就算是大船也能直接穿过甲板。除非和我们对战的船只也加密了旁龙骨,否则光凭那种薄壳船是禁不住几炮的。虽然贵,可还是值得的。”

9斤炮差不多算是12磅加农炮,在往后4、5百年,就是大明人所称的红夷大炮了。这种口径的火炮威力,差不多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人的理解,如果不是保安社不断普及火器训练,估计海盗们就要把这种火炮当成是神物了。

好吧,这样一艘船就要4万5千贯左右,换成大米的话就是22500石,11250亩良田的产出。按江南普通之家户均40亩计算,就是281户人家一年的收获。然而按照后世英国皇家海军对于风帆战船的分类,这一等级的军舰只能用来送信而已。农业国对工业国之间的巨大战力差距,在舰船的对比上简直是一览无余啊,鸦片战争的失败实是必然之果。

沈敏对兄长平静的回道“大郎说的是,这当然是值得的,只要我们坚持不断的铸造下去,总能把造价降低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另外,我们拥有的大炮越多,周边各国在海上就越难以超越我们,而控制海上航线的收益,很快就能把投入到军备的金钱都赚回来。

不过大郎为何不能再等等,我想另一艘相等级别的船只,等到年底也应该会下水了吧。这艘船我是打算用于远洋航行的…”

沈度打断了弟弟的话语道“我知道,你是想要以这艘船作为主力,组建一支船队去探索大洋对面的那个什么美洲大陆,寻找什么奇花异草。这事我也能干,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洛江号、金鲤号在打完高丽人之后,就会和我一起前往大洋的对面。我探索了黑潮好几次,我知道该怎么跟着洋流走。”

沈敏终于有些吃惊的看向了这位兄长,这时他已经忘记了船只的事情,忍不住向对方劝说道“大郎你刚刚成亲没多久,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虽说我们对于等纬度航行法的研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跨越这样一个大洋,还是相当有风险的事。”

沈度面色平静的回道“我知道,脱离海岸,长达2个多月的深海航行,只要偏离了方向就有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但是三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船队里没有一个坚持跨越大洋的领袖,你怎么确定船队不会半途折返?

能够带领这样一只船队去茫茫大海中冒险,而又能够获得船员们支持的,整个保安社也不过你、我两人而已。今日的保安社更需要三郎你来指明方向,而我却更喜欢在海上航行的生活,所以我带着船队去探索大海更为合适一些。

当然,我主动要求带队去跨越大洋,也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想去看看万里之外的风景,就像班定远去西域建功立业一样。我若是继续留在台湾,最终也不过是一匹系在车辕上的马匹,沿着你规划好的路线向前奔跑而已。三郎,我可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啊。”

沈敏久久不能言语,沈正礼垂下了目光,好似进入了老僧入定一样。黄信正想说点什么,为兄弟两人解开这个尴尬的场面,不过沈敏却先他一步开口道“大郎,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和保安社成为我的棋子,我只是试图为你们选一条最合适的道路而已。”

沈度看着这个弟弟数眼,脸上露出了微笑说道“我知道,三郎你选的道路对我来说是最为平坦的。十年前我最担心的是,今天能弄到什么吃的;但是十年后的今天,我担心的却是,我会不会就这么每天看着同样的风景老死在床上。

虽然,三郎你给我安排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可我真的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最近反而常常想起十年前的日子,虽然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可是至少每一天我都活的很努力。所以,我希望你这次就不要阻拦我了。”

沈敏有些哑然,他隐隐有些明白,自己为大郎安排的婚事,终于还是激起了对方的些许不满。他沉默良久之后说道“想要跨越大洋前往美洲,出发时间最好在10月份,现在已经是七月了,准备时间不过剩下了两个月,你还要参加对高丽的海战,是不是延后到明年,准备的充分一些再出发?”

沈度摇了摇头说道“这一年我在台湾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这次航行所需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完成了,浙江的丝绸、福建的茶和瓷器、广东的铁器等货物,也会运往济州岛一并交接。听说岛上盛产柑橘,那么倒是省了从福建购买了…”

听完了沈度对航行的各种准备,沈敏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这里还制作了几样测量用具和望远镜,是适合海上使用的,这两天你学习一下,然后一并带去吧…”



第198章 报讯

虽然有沈度这个意外暂时打断了会议的进程,但是在他确定自己的要求被满足之后,会议便重新回到了正题,四人接下来开始讨论起了关于这次同高丽作战的事务。

高丽虽然是个大国,但是在海上的力量却远不及大宋,也就比金人强上一些。而对于保安社来说,海上作战却是立足的根本,这些年来沈敏又一直在总结海上作战的原则,因此四人虽然商议的是向一个数百万人口的大国宣战,但却没有一个人存有保安社会失败的疑虑的。

因此沈敏等四人确立下对于高丽作战的原则和交战规模,反而比讨论要不要让沈度去探险美洲大陆,来的更为迅速和容易达成共识。

会议结束之后,沈度对着沈敏说道“既然事情都定好了,那么后天我便带着朱百五他们坐船回明州去了,十五日后和黄总管他们在平江府见面好了。”

沈敏有些迟疑的说道“大郎不必这么着急走吧,我还没有带你好好逛一逛临安城呢。也许…”

沈度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以为然的说道“三郎你也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性子,就算带我去逛,也就是吃吃吃。这美食吃上一两顿也就是了,天天吃算得什么美味。我得赶在8月之前让船队离开明州,否则天知道会不会撞上台风。

只要过了长江口,北面的台风就少了,所以得抓紧时间啊。再说了,早点同许浦水师敲定了出征的船队,我们才能在九月打上一两场决定性的战役,那么我10月离开时也安心不少啊。二郎毕竟第一次主持这么大规模的作战,我不在他身边看着,总觉得不安心啊。”

沈敏沉默一阵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也好,那就等大郎你从美洲大陆回来之后,带着大嫂一起来临安游玩好了。一会回去把我收集起来的,关于美洲大陆的注意事项和需要寻找的东西给你写下来,这样你心里至少有个底…”

沈敏向大郎所说的注意事项,其实就是他脑子里的一些记忆。他对于这次横渡太平洋的成功还是保有很大希望的,毕竟2008年排水量30吨的太平公主号仿古帆船都能成功的横渡了太平洋,那么飞翔号就更不应该失败了。

毕竟哥伦布第一次横渡大西洋时,船队中的船只也只有60吨而已。太平洋虽然比大西洋宽了一倍,但只要不偏离洋流,也是很难出事的。后世马尼拉大帆船已经无数次的验证了这条航线的安全,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第一次的突破,以证明这条航线是存在的。

第二日沈敏没有出门,而是把直角仪、两脚规、量角器、平行尺这些工具对沈度及他所带来的几位船长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

这些仪器中最有用的还是直角仪,这种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介绍过的测量太阳及星星位置的办法,在沈敏花钱请了两位司天监的观星官研究之后,终于把一张弩简化为了一把类似于十字架的直角仪。当然这样的仪器依然是过于笨重了些,不过在玻璃镜子没有制作出来之前,沈敏还不能研究出可以实用的六分仪来。

当然,比起这些仪器来,最重要的还是船长们要具备能够计算纬度的数学能力,否则这些仪器也不过是一堆废物。如果说从前担任保安社的船长需要的只是一些航海经验,那么现在保安社的新船长们则越来越像个数学家了。

就算是沈度,现在对于纬度的计算也已经变得相当熟练了。不过即便是如此,沈敏还是从自己身边调了三个数学学得不错的亲卫给了这位兄长,作为辅助跨洋舰队航行的领航员。

第三日沈敏带人送沈度等人出了保安水门,目送沈度带人登上了前往明州的航船。从明州到临安需要走浙东运河,但是从临安前往明州的话,实际上直接走钱塘江出海会更为快捷,只要2、3日就能抵达明州了,只不过要冒上一些风险。

从城外返回时,沈敏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毕竟跨越太平洋的航行,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如今却让自己的兄长去冒险了。直到返回左藏桥的住宅,他也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不过他刚刚返回府内,就见守在了门口的李芸娘对他迎了上来说道“三郎,宫内的张内侍来找你了,我把他安顿在了客厅,你是现在去见他,还是先回去更衣?”

沈敏略一思索便说道“还是先去见见他吧。你们且去忙自己的事…”

虽然喝着茶水,但是显然有些心神不宁的张世庸,看到沈敏从门外进来之后,立刻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差点把茶碗给带到了地上。

张世庸对着沈敏急急迎上来之后,便低声向着这位兄弟说道“三郎,宫内这边我已经全部办妥了。除了张阁长之外,其他几位阁长对于你的那个拆迁计划也很感兴趣,不过他们更希望到时能够在城内给他们留上几套房子。”

沈敏想了想说道“最多也就只能给宫内留十五套,好歹我们还是要赚钱的。咱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大兄总不会希望白干一场吧?”

张世庸低头计算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道“成,15套也够打发了。就算有人贪心不足,也能借助张阁长他们的威势压制下去了。提举修内司的冯内侍我也同你约好了,不过咱们这么驱使修内司的人为自己干活,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啊?”

沈敏望着张世庸笑了笑说道“这临安城内,除了负责维修皇城的修内司之外,就只有工部有大量的工匠可用。我们既然想要赚上一笔快钱,自然就该尽快把房子造出来,否则一直拖下去,天知道会不会有人跑出来横插一杠子。

而且,这件事对于大兄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只要能够把修内司的人员动员起来,修内司的力量今后不久能够为大兄所掌握了吗?按照大兄的说法,这冯内侍不过是个做事之人,只要大兄你能够给他足够的财力支持,修内司基本就跑不出大兄的手心了。

这宫内的职司大多已经被分配完了,就算大兄想要往上走一走,总要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不是?我倒是觉得,大兄下一步若是挪动到修内司的位置,还是相当不错的。不过,关于库银转存的事,大兄办的如何了?没有这钱,我们可什么都干不了。”

张世庸脸上浮现出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过了好久方才微微点头道“是,后天期货市场开张之后,每隔三天,会有20万两白银运至济民银行,分五次运完。不过三郎,你可要小心一些,张阁长他们虽然能把银子送去你的银行,但可没有保证不会随时抽回这笔钱。”

对于张世庸的警告,沈敏显然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他轻笑了一声说道“所以,我才让大家一起坐下赚钱么。我想张阁长总不会希望我对官家说,他的钱都流入到张阁长他们的口袋里去了。所以大兄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当张阁长他们选择加入我们之后,大家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了。我相信,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他们也不会随便抽回资金的。”

张世庸的脸色更为僵硬了,他现在都有些担心,同这位越来越大胆的兄弟合作,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幸运了。

看着张世庸有些脚步虚浮的离去,沈敏也只是笑了笑就返回了府内,既然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好处,怎么可能什么风险都不承担呢。

刚走进府门,他就对身边的沈正礼问道“张宗亮呢?”

沈正礼道“黄总管正陪着他在后院的亭子里喝茶…”

沈敏满面堆笑的对着张宗亮行礼道“真是稀客啊,我之前还对张掌柜说,这两天想要同张兄碰一碰,没想到今日张兄就上门了。只是不知张兄今日过来,是有什么要吩咐小弟的吗?”

“吩咐什么的,我可不敢。”张宗亮犹豫了一下,撇了一眼旁边站立的黄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敏立刻说道“大兄是自家人,张兄有什么就请直说,不必有什么避讳的。”

张宗亮收回了视线,也就不再犹豫的说道“金家那边联系了我,试图和我们张家一起联手,告诫全城的粮商和米铺不要同期货市场发生什么联系。我把他暂时敷衍了过去,不过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想问问三郎的意思。”

沈敏摊开双手,无所谓的说道“那就这样去做吧,既然金氏想要干涉官家想做的事,那么他们就得付出代价。正好,期货市场也是需要一个对手的,否则我们去哪里赚钱。

张兄不妨先敷衍着他,等我先敲掉了金氏的爪牙,张兄再替我劝说其他人背弃金氏。这个要求应该不会很难办吧?”

张宗亮楞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说道“三郎说的金氏爪牙,莫不是指的那些米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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