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为聘 - xp1024.com
《谪仙为聘》


1 玉版

镜中映出的年轻女子没有名字,只有个花名,叫玉版。

那是一种牡丹的名字。

洁白如玉,清雅高华。

女子的容貌正如其名,肌肤赛雪,眉目如画。眸光盈盈,柔如一泓秋水。就连托着腮轻轻叹出那口气,也有如拂过心尖的夜风般令人怜惜。

但这样一个女子,却是一个青楼名妓。

纪小朵看着镜子,又叹了口气,还是最蠢那种。

被个嫖客哄着说跟她私奔,就把自己卖身存下来的私房钱都交给了他,结果到了约定那天,他却没来。

玉版在约定的地方等了他一天,最后被妓院老板抓回来,狠狠教训了一顿,当天晚上就上了吊,却到死都没有把诱拐她私奔的人供出来。

真是比杜十娘还蠢啊。

纪小朵摸着自己颈上的勒痕,无言苦笑。

是的,如今玉版就是她,她就是玉版。

她也不知道应该为自己死后穿越又可以重新活一次庆幸,还是应该为自己借了玉版这个么个尴尬的身份还魂而郁闷。

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也没用,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

纪小朵对这个世界的劳动制度十分不满。

玉版上了吊,虽然说才死就被她顶上了,但身体伤害又没有消失,何况她初来乍到的,想跟这个身体协调同步,也得有个适应期不是么?

百花楼的老板竟然只让她休息了两天。

准确地说,只到第二天下午,那天晚上就让她见了客。

天刚黄昏,丫环曲粉服侍着纪小朵洗了澡更了衣,仔细地打扮起来,又用香粉细细遮了她颈上的淤痕。

曲粉一边替她捯饬,一边絮絮地劝。何必为了个没良心的男人这么不爱惜自己,还是安安份份,到时求了哪个老爷抬回去做了姨娘也好,自己攒钱赎了身也好,那才是正经出路。

小丫头话说得实诚,纪小朵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曲粉年纪不大,只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净,长相却是普通。这种地方,漂亮一点的小丫头早早就被调教好了小姐般供着等着卖,不会沦落到做丫环侍候人。

见纪小朵打量她,曲粉就问:“姑娘你是不是又不记得我是谁了?”

她是前两天才来跟着玉版姑娘的。

之前侍候玉版的丫头因为帮着那个要带她私奔的嫖客递消息被处置了,换上稳重谨慎的曲粉,一半是服侍,一半是监视。

玉版被情人抛弃,吃了一顿打,又上了吊,醒来之后就有点恍惚,常常认不清人。

大夫说她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大概只是精神上受了打击,过一阵就好了。

老板自然也不在乎,一个妓女,不记得以前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客人也不会在乎。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那就够了。

曲粉就只好辛苦一点,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老实说,她是真不想跟这些红姑娘。

像她这种姿色的丫环,并不用接客,只要认真做事,总有熬到赎身出去那天。但要是在这些红姑娘身边跟进跟出,时时要跟着招呼客人,万一哪天碰上被喝醉了不长眼的客人动手动脚,或者碰上什么不该听不该看的事情,那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就像之前跟着玉版那个。

但这种事也由不得她一个丫环做主,她现在只希望玉版以后都能安安份份,可千万别再搞出什么妖蛾子来连累她。

纪小朵当然不是不记得人,她根本就不认得。

不但人,连带家具器具是什么功能什么用途都一概搞不清。

好在有精神打击这样的借口,她光明正大的当自己是弱智,小心试探着,仔细观察着,一点一点学起来。

这个世界不是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朝代,穿越小说里好多金手指都用不上,好在语言文字没什么障碍。

但玉版似乎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雅妓,这一点让纪小朵有点为难。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也没什么特长,毛笔字还只是上学时为了接近一个喜欢的男生跑去加了个书法兴趣小组,堪堪能写而已。

早知道自己有穿越这天,真该不管什么学习班都去报他个十个八个。

可天下的事,哪有个早知道呢?

所以一想到马上就要上工了,她心里就有点没底,问曲粉:“我一会要做什么?”

虽然性格老成持重,又是在妓院生活,但曲粉毕竟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听她这么一问,看着她眨了眨眼,脸就红了。

纪小朵明白了。

她要做的就是个体力活。

但既然是雅妓,总没有一上来就直接奔主题的道理吧?纪小朵皱了一下眉,又追问,“我是说,会不会有什么才艺表演之类?”

曲粉一脸茫然,这可问错了人。她以前也没跟过这些红牌姑娘,怎么知道他们在房里还要不要玩什么花样?当下也皱了眉,红着脸猜测着回答:“我想也许会喝酒唱曲吧?”

纪小朵放心了。

别的她不会,喝酒没问题,她酒量好着呢,之前每年年会,全公司的男同胞也没能把她喝倒。至于唱曲……虽然不知道这里的人平素都听的什么曲,但她当年好歹也是ktv一霸,唱几句糊弄一下这些酒色之徒还不是小事一桩?

她一定下心,脸上的表情就自然起来,隐隐恢复了玉版姑娘平日的从容风姿。

曲粉松了口气。

2.旧情人

百花楼的老板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微微有些发福,笑起来就像庙里的菩萨似的,心却又黑又狠。她以前也是妓女出身,没有姓——这个世界里,贱藉奴藉都是没有姓氏的——有个花名叫赛群芳,如今都叫她赛妈妈。

天才刚擦黑,赛妈妈就扭着她的水桶腰,堆着满脸笑容,将一位客人领到玉版的小楼里。刚进门就扬着帕子叫道:“玉版,看谁来了。”

纪小朵由曲粉扶着,施施然从楼上下来,赛妈妈身后的男子已匆匆迎上前,直接就握住了她的手,切切叫了声“玉版。”

纪小朵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打算见到一些脑满肠肥满身铜臭的猬琐大叔,没想到第一位客人竟然是个帅哥。

那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月白长衫,身材修长,看来稍微有些瘦弱,面如冠玉,眸似星辰,说不出的俊秀儒雅。这时看着纪小朵的眼神带着惊喜,带着焦急,竟似乎真有几分情义。

还是个熟客。

纪小朵被他握着手,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只微微皱了眉,没有出声。

赛妈妈就在旁边笑道:“我的儿,呆站着做什么,快陪赵公子坐下。”

纪小朵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往窗前的椅子一引,“赵公子请。”

赵公子的身体顿时僵了僵,看着纪小朵的眼神也变得痛苦纠结起来,但最终只是讪讪应了声,就过去坐了。

赛妈妈打发了曲粉去泡茶,又殷勤地问赵公子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见纪小朵始终不声不响冷冷淡淡站在一边,心里就有点不快,当着赵公子没发作,找了个借口把她拉到一边就沉了脸,低声训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知道你一向看不上这个赵明荣,但今时不同往日,你趁早把其它的心思给我断了,打起精神来好好侍候着这位爷。”

纪小朵抬起眼看着她,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赛妈妈悄悄看了一眼端坐在那里喝茶的赵公子,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们之前都看走了眼。这小子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穷书生。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新上任的邵州刺史赵明轩是他嫡亲的大哥!”

纪小朵虽然对官职名称不太了解,但看赛妈妈的表情,也知道肯定是个大官,不由也跟着看了那个赵明荣一眼。

赛妈妈就推了她一把,“这小子一向迷恋你,你再使把劲,只要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牢牢抓紧,还怕今年的花魁不是你的?”

花魁什么的,她才不想要咧。但眼下形势比人强,纪小朵只得磨磨蹭蹭走到赵明荣身边坐了。

赛妈妈就笑成了一朵花,扬了扬手帕向赵明荣行礼,“老身先行告退。”

赵明荣站起来还礼,纪小朵只好又跟着起身送了两步。

“玉版你好好陪着赵公子啊。”赛妈妈止住她,又使了个眼色。

纪小朵应了声。

赛妈妈便一步三扭地走了。

曲粉带着个婆子摆上了酒菜,向纪小朵两人行了礼,也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那边厢脚步声一远,赵明荣就直接一把抱住了纪小朵,殷切地唤着:“玉版。”

纪小朵吓了一跳,不是还要喝酒唱曲的吗?难不成这看着斯斯文文的家伙竟然喜欢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她可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啊。

纪小朵下意识就挣开了他的手,轻咳了一声,“赵公子,不如……先喝一杯?”

赵明荣一怔,皱起眉来,“已经没有外人在了,玉版你为何还要这般疏远……你是在怪我吗?”

……这……这是唱哪出?

难不成玉版以前对这人的不待见和冷淡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赵明荣再次握住纪小朵的手,“玉版……我……我那天……真不是有意失约……实在是没有办法。”

纪小朵睁大了眼,原来就是他!

原来这个人就是骗着玉版私奔又失约的奸夫。

她再一次上下打量这个男人。

在这个世界他这样的白面书生的确很受欢迎,看玉版对他的态度就知道。

赛妈妈还说他迷恋玉版,看这是谁把谁迷得神魂颠倒。

玉版以为他真的是个穷书生,为了不让赛妈妈起疑,当面对他不冷不热,背后却把积蓄都给了他,甚至还要跟他私奔,最后还为他送了命,结果他只是来说一句,实在是没有办法。

纪小朵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赵明荣拉着她的手,继续解释,“我那天本来都出门了,但没想到我大哥突然来了,把我截了回去。我本来想溜出来的,却一直没找到机会。玉版,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失约的。”

……玉版已经死了。

玉版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能从妓院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逃出去,他一个大男人,却要说实在没有办法。

纪小朵一时间连虚与委蛇的心思都没有,又冷笑了一声,道:“放手。”

赵明荣看着她,就乖乖放了手。

纪小朵径直在桌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吃饭。

赵明荣从来也没在玉版这里受过这样的冷遇,一时僵在那里反应不过来,半晌才跟过来,在纪小朵身边坐下,低低道:“抱歉,玉版,我对你一片真心,苍天可鉴。我是真的想跟你长长久久一起生活。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下一次,我一定计划周详,绝对不会再出意外。你相信我。”

纪小朵没说话,默默吃完了饭,起身就上了楼,也懒得管赵明荣,简单洗漱一番就上床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明荣才跟着上了楼,走到了床边,才想说话,目光就落在纪小朵颈上。

之前是上了粉,这时都洗掉了。

她的肤色本来就白,月光映照下更是莹白如玉,那一抹青紫色的勒痕便犹为明显,触目惊心。

“玉版,你……”赵明荣惊得失声叫了出来。

那个位置,那种伤痕,是怎么留下的并不难猜。

“你怎么会……我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傻……”赵明荣连续三句话,都没能说完,最终索性伸手再次抱住纪小朵,声音已有些哽咽,只反反复复说“对不起。”

人都死了,再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纪小朵冷哼了一声,再次说:“放手。”

赵明荣这次没像之前那么听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纪小朵抬眸看着他,“不要碰我。”

赵明荣的目光与她对视良久,最终还是松了手,却低低道:“玉版,我会补偿你的。”

纪小朵冷笑了一声。

赵明荣继续道:“我一定会明媒正娶,聘你为妻。”

这种花言巧语,纪小朵连理都懒得理,索性背过身面朝床里闭了眼。

赵明荣没有上床,也没再碰她,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一晚。

3.赵公子

纪小朵原本对妓女这个职业是真没什么追求,也不在乎什么花魁,只想低调点混口饭吃,找机会赎身脱籍。但工作两天之后,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不追求不行啊。

名妓和普通妓女的待遇实在相差太远了。

玉版是百花楼四大红牌之一,所以可以在后院单独住一幢小楼,不用跟那些普通妓女一样挤在像筒子间一样的集体宿舍。

熟客直接就会被领到她的小楼里来。生客么,要先砸钱不说,只要对方不是惹不起的身份,她还可以由着性子挑。

就算去前面陪个酒,也要看客人的关系够不够硬地位够不够高钱够不够多。

而普通的妓女们就只能在大厅迎客被人挑,听说连来大姨妈都没得工休。

反正她穿到这个身体是没办法改变的事情了,而在这里,身为一个名妓,要真的突然低调起来,只怕会比那些普通妓女更不堪。

之前她刚“自杀”被救回来,曲粉劝她时就提过楼里不少姑娘眼巴巴等着搬进她这小楼来呢,她何苦便宜别人?

纪小朵不想和那些姑娘们争什么,但她也不想真的就去做那种最低贱的妓女。

好在玉版原本的行情就不错,那个赵明荣又公开了邵州刺史弟弟的身份,倒成了她最得力的靠山,赛妈妈虽然气恼她出逃自杀,一时也没想换下她。毕竟还是能赚钱不是?

纪小朵本以为赵明荣那天那样赌咒发誓,一定会天天来守着她,结果第二天他回去就不见人了。

不但人没来,连句话都没有。

赛妈妈都有点拿不准,跑来问纪小朵,是不是拿架子得罪他了。

纪小朵只能找借口搪塞,“刺史初到,家里事多,他不好不管,过几天必来的。”

赛妈妈想想就点了点头,“听说刺史把家眷都接来了,可能这几天的确忙于安顿。”

赛妈妈被糊弄走了,纪小朵对着镜子叹了口气,在心里暗道:“你看,你挑了个多渣的男人。”

镜子里的玉版看着她,表情和她一样无奈。

纪小朵的无奈,是本想要是赵明荣真的对玉版那样深情,应该会包下她,那她就不用去接别的客人了。不管怎么样,赵明荣对玉版有愧,相处起来她不会太吃亏。而且再怎么说,赵公子好歹也是个帅哥不是?

结果他只留下那么句空话,人就不见了。

第三天没来。

第四天也没消息。

赛妈妈就按捺不住,开始安排玉版接客了。

好在百花楼为了隐瞒了玉版自杀的事,只说她病了一场,这两天来见她的也都是些熟客。

托玉版雅妓之名的福,都是些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斯文人。

所以纪小朵拿病体虚弱做借口,只陪着喝了几杯茶,倒也没有人非要强求其它“服务”。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五天晚上,赛妈妈就派人来通知她打扮好去前面见客。

来的是大人物,把百花楼四大红牌都叫上了。

百花楼最红的四个姑娘都以牡丹为名,分别叫姚黄、魏紫、玉版、葛巾。

纪小朵在走廊里会齐了其它三朵牡丹,并另外两三个姑娘,准备一起进去。

其中一个穿紫色衣裙的姑娘就笑眯眯迎上来问纪小朵这些天可好些了,纪小朵应了声又道了谢,一面打量其它牡丹们。

不得不说,这四朵牡丹的确不愧这花王之名,姚黄高贵典雅,魏紫妩媚明艳,玉版清冷出尘,葛巾娇俏活泼,真是风格多样,种类齐全。最重要的是,四人身上都没有明显的风尘气。

古龙老先生说得好,男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他们总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女子,而像是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大家闺秀。但他们遇著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要希望这女人象是个风尘女子了。所以,风尘女子若是像好人家的女儿就一定会红的发紫。

赛妈妈就深谙此道。

迎上来跟纪小朵打招呼的就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葛巾。一路挽着纪小朵的手,亲切如同邻家小妹。

赛妈妈亲自把她们领进一个房间。

房间里置了一桌酒席,已经有几个姑娘在一边弹唱佐兴了,桌边倒是没有陪酒的,只单坐了四五个男人。

纪小朵第一眼就看到上座那个男人。

那男人很年轻,大概就是三十上下,穿一身宝蓝衣裳,打扮也不怎么华贵,但就是会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他。面目俊朗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身上似乎隐隐露出一种只有在战场上统御千军万马经历无数生死的人才会有的杀伐之气。

军人。纪小朵第一印象就是这两个字,然后才注意到,这人的面貌竟与赵明荣有六七分相似,心里就不由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赛妈妈已在娇笑着介绍几个姑娘,点到玉版时,纪小朵便微微屈身行了礼。

一个礼还没行完,她就感觉到两道如火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眼,果然见那个有军人气质的男人在盯着她。目光里是滔天怒火和彻骨恨意。

纪小朵就怔了怔,这是怎么了?她做了什么就这么招他恨了?既然都要赛妈妈介绍,想来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吧?

赛妈妈是个人精,自然也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变化,却似乎误会了那目光的含意,直接就把纪小朵引到那男人身边去了,“这位是赵公子,玉版你好好伺候着。”

纪小朵只好又行了个礼,应了声。

被称为赵公子的男子,正是新任邵州刺史赵明轩。

今天有是有人宴请,他也没穿官服,主家没有点明他的身份,赛妈妈就算知道,当然也要当不知情,只叫他赵公子。

赵明轩盯着纪小朵没说话。

原来就是她。

赵明轩着着面前一身素白衣裙的绝色女子,想的却是被自己锁在书房里的弟弟。

原来明荣吵着要娶的妓女就是这个女人。

4 不抄诗不唱歌不配做穿越女主

赵明轩想到那天三弟赵明荣跟他说的话,就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父亲死得早,自己多年在外,三弟年少,家中祖母娘亲娇宠,赵明轩怕他不成器,才特意安排他离家到弘文书院跟着文先生念书。

这倒好,别的没学会,先学会狎妓了。

男人么,少年时总有些荒唐心思,这也没什么。就真抬个名妓进府做小妾那也算得上一段风流佳话。

但要娶一个妓女做正妻,还要明媒正娶,亏他说得出口!

要不是自己刚好调到邵州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

今天是邵州富商傅建安请他喝酒,他原不想应,但听说是定的百花楼,才想过来看看,那个把他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的妓女到底是个什么妖精。

这女人的确是很漂亮,但赵明轩是见惯美人的,也并没有觉得她长得有多特别,就算和她一起进来那另三个比,她也算不上最出色。只是,似乎也的确不像以往他见过的风尘女子。

他目光如炬,从纪小朵身上扫过。

纪小朵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亢不卑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的,就好像根本没把他平常能让粗壮军汉发抖的凌厉目光当回事。

……这是心里有所倚仗吧?

赵明轩先入为主已经对玉版有了成见,心头的邪火更盛,倒要看看,这贱人到底是仗谁的势。

他盯着纪小朵沉着脸不发一言,旁边的傅建安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常来这种地方,不知规矩放不开,便自做主张地开了口,指着赵明轩身边的凳子,招呼纪小朵坐下。

纪小朵抬眼看了看赵明轩,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依言坐下来。

姚黄她们也都分别坐在几个男人身边,除了赵明轩之外,傅建安是这里的常客,作陪的主薄郑景,加上另外两个有名的富绅。她们都是认识的,很自然就莺声燕语说笑起来,反衬得赵明轩纪小朵这边特别安静。

傅建安就有点忐忑,不知道赵明轩这是害羞呢,还是对玉版不满意,轻咳了声,试着跟赵明轩搭了几句话,见他也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把酒壶放在了纪小朵面前。

这是暗示纪小朵去给赵明轩酙酒,纪小朵也就乖乖拿起来,倒满了赵明轩的杯子。一面想,这人和傅建安说话,倒似乎很正常。他的火气果然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但是,为什么?

赵明轩扫了纪小朵一眼,端起杯子就喝了。

纪小朵便为他满上。

赵明轩再端起来喝掉。

一直这样默默喝了好几杯,其它人自然也觉察出不对了。

坐在赵明轩另一边的葛巾先娇笑了一声,道:“玉版姐姐已经是有名的不爱说话,没想赵公子也是惜字如金,倒是合契。”

魏紫也跟着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行令好。”傅建安连忙附和。虽然说赵明轩似乎并没有生气,但毕竟今天晚上是为了陪他,他老这么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大家也没趣。酒令一行起来,气氛总热络些。

妓院喝花酒,行令当然只是为了助兴,不像文人骚客们非得作出些锦绣诗篇来。他们行的是最简单的令。就是击鼓传花,拿到花的人就在签筒里摸只签,照签上写的做。

妓院的酒签,也没什么高难度的东西,无非就是些低俗的乐子。脱件衣服啦,喝杯酒啦,或者摸一把亲个嘴。轮到纪小朵时,是唱支曲。

葛巾拍着手道:“我还从来没有听玉版姐姐唱过曲哩,今天可有耳福了。”

自然,玉版走的是雅妓路线,秀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什么的对她来说都是俗媚之术,她不屑得。当然本尊之前会不会纪小朵不知道,但她……妓院里能用得上的才艺,她也就只会唱两首歌了。

纪小朵考虑了一下,选了首《但愿人长久》。

她毕竟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对歌曲的审美风格,不能一上来就唱《小苹果》之类的东西,她想这种舒缓温和的曲子应该比较好接受。

而且,不管怎么说,词是苏大学士的,多有内涵啊,穿越女必抄曲目啊。就算曲子不符合他们的审美,词还能加点分吧?

所以,纪小朵也不让人伴奏,就直接清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唱才发现,玉版的嗓子真是不错,连纪小朵自己都有点陶醉,但她唱完停下来,一桌人却都没有说话。

纪小朵就有点不安,心想是好是坏你们到是给点反应啊?不然她怎么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到底能不能接受这种风格的歌啊?

她抬起眼四下看时,傅建安才长叹了一口气,鼓起掌来。“真是没想到,原来玉版姑娘还唱得一口好曲。”

他带了头,刚刚也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真痴迷了的人也就跟着鼓起掌来。纪小朵松了口气,不管是真是假,好歹大家是给她面子了,她自然也就自谦了两句。

傅建安又问:“这曲子似乎从没听过,可是姑娘新作?”

不抄诗不唱歌的女主怎么配叫穿越女主?纪小朵在心里向早已经被被穿越人士抄了个彻底的苏大学士道了歉,面上却坦然地点了头,“前几日病中胡乱作着玩的。”

她这么一说,赵明轩才稍微缓和一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她这是在借词抱怨?

什么事古难全?什么人共婵娟?

傅建安本来还想夸几句,眼角的余光瞟到赵明轩的脸色,就生生咽了下去。催促着继续行令。

6 真真假假

赵明荣被关在自己的书房里。

辗转难眠。

书房里没有床,只有一张短榻,睡着并不舒服。何况赵明荣心中还思绪万千,实在平静不下来。

他第一次见大哥发那么大的火。

赵明荣是家中幼子,父亲去世早,他几乎不记得父亲的长相,从小到大,管教他的都是大哥赵明轩。

大哥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但对两个弟弟向来是宽厚的。

但这一次,他丝毫不怀疑,他若是再坚持要娶玉版,大哥真的会直接打断他的腿。

赵明荣是真的喜欢玉版,但也不得不承认,大哥的教训一点也没错。像玉版那样的名妓,如果真的成了赵家的三少奶奶,只怕整个赵家以后都要沦为笑柄。

不是她不好,而是这就是一个看出身看门第的世界。

所以话到嘴边,赵明荣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服了软,被关在这里反省。

但夜深人静,他孤伶伶地躺在这里,却又觉得对不起玉版。

他答应过她的,却再次失信了……

他想起玉版颈间的勒痕,便满心愧疚难安,但又没有跟大哥对抗的勇气,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门口传来脚步声。

然后赵明荣听到大哥的声音道:“开门。”

守门的小厮应了声,跟着就是开门的声音。

赵明荣连忙翻身坐起。

赵明轩推门进来,扫了他一眼,“你还没睡?正好。”

赵明荣起身行礼:“大哥。”

赵明轩在书桌边坐下来,并没说话,只静静看着这个弟弟。

他刚从百花楼回来,直接就先来了关赵明荣的书房,但这时却不知到底是想再教训他一番,还是问他那贱妓脖子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明荣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颤颤地问:“大哥这么晚来找我,可还有什么训示?”

赵明轩定了定神,才道:“我今晚去了百花楼。”

“啊?”赵明荣一惊,以大哥的脾气,只怕是误会他要娶玉版的事是她勾引挑唆的,慌忙道,“大哥去见了玉版?其实不关她事,只是我一厢情愿……”

以那女人今晚的态度看来,倒的确是赵明荣一厢情愿。赵明轩冷哼了一声,越发觉得那个女人不识抬举。

这种心态很奇怪。

他本来是一心想去兴师问罪的,想叫那贱妓死了心不要继续纠缠,临了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把他们姓赵的当回事,却又不平衡起来。

没见她之前,赵明轩还想若是弟弟真喜欢,就赎了她回来做妾也无所谓,但这时却改了主意。

不要说他碰了那女人,就算没碰,看赵明荣这么在乎她,明明白天还怕得要死,这时却又忍不住要替她说话,要抬回来迟早也是个祸害。

他哼了一声,从袖中拿出那个荷包,甩在赵明荣身上。

赵明荣手忙脚乱地接下来。

“这……这是……”看清了那个荷包,赵明荣就不由双眼一亮,“玉版托大哥带给我的?”

“做什么梦呢?是那个贱人送给我的。”赵明轩嗤笑一声,“早跟你说过,那种楼子里的贱人,眼里只有钱财权势,一听我的身份就粘上来了,可一丝犹豫都没有。”

赵明荣蓦地抬起眼来看着大哥,捧着荷包的手微微发抖,声音艰涩:“大哥……你……”

“算你眼光不错,那女人功夫还行。”原本只是想刺激弟弟让他死心,但这么说着,赵明轩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回味,感觉的确不错。

赵明荣自然也看出来了,捏紧了手里的荷包,咬了牙。

“但是,总归也就是个玩意儿,你也别太当真,偶尔去消个火,倒也无所谓。”赵明轩说完了这句,就站了起来,掸了掸似乎还沾着玉版的体香的袍子,施施然走了。

***

赵明荣抓着那个荷包,就更加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直接就去了百花楼。

这个时候百花楼当然还没开门。

但赵明荣如今身份不同,龟公护院们也不敢认真拦她,到底让他一路闯进了玉版的小楼。

纪小朵还没起床。

她实在是被折腾得狠了,从赵明轩走后就没动过。

赵明荣一上楼,首先看到的是碎了一地的衣服,然后被子一掀,就看到了玉版那一身狼藉。

乌鸦鸦的青丝凌乱地在她身下铺开,玲珑有致的如玉胴体布满红红紫紫的淤痕,衬着雪青色的被褥,看起来狼狈不堪可怜兮兮,却又有种异样的香艳。

赵明荣气得发抖。

她竟然……

他对她向来都小意温存柔情款款,何曾像这样狂暴肆虐过?

可就这样,她竟然还把贴身的荷包送给了大哥!

赵明荣咬紧了牙,一耳光甩在纪小朵脸上,又将那个荷包甩在她身上,咬牙骂道:“贱人!”

在被子被掀起来的时候,纪小朵就醒了,只是还有点迷糊,但还没等她搞清楚状况,就挨了一耳光。

这下子才真的完全清醒过来。

纪小朵捂着自己的脸,看着那个荷包,心中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赵明轩果然够狠够绝。

纪小朵坐起来,拉过被子稍微遮挡了一下,然后才向赵明荣笑了笑,“赵三公子,早啊。”

赵明荣伸手指着她,指尖都有点发颤,“你竟然还有脸笑?”

“不然呢?”纪小朵道,“欢场中人,可不就得笑脸迎客么?”

“你——”赵明荣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平了平气,“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大哥?”

“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纪小朵淡淡一笑,“不是你大哥,也会是别人,反正总要有别的客人,我为什么不挑最好那个?”

“你——”赵明荣再次气得发抖,“你置我于何地?”

纪小朵笑出声来,“呵呵,置你于何地?赵三公子你是我什么人呢?”

赵明荣蓦地愣住,一身气焰顿时就消了下去。

他跟玉版约好私奔,他失了约。

他跟玉版说好要娶她的,结果又一去不返。

他算是她什么人呢?

“我是贱,不要脸,但我可不就是做这一行的么?”纪小朵裹着被子从床上下来,随意找了件衣服披上,一面回头又向赵明荣笑了笑,“赵三公子也不过就是光顾过我的一个恩客而已,就别摆这种捉奸的姿态了。徒增笑谈。”

赵明荣看着纪小朵,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啊……”纪小朵拖长了声音,然后又轻轻一笑,“真的很天真呢。以为柔情蜜意笼络住哪个傻子,就能跳出这个泥潭,堂堂正正享受荣华富贵。到头来,不过是场梦。你能哄人,人家自然也能哄你,无非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你说谎。”赵明荣叫道。

纪小朵再次笑出声,“你看,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奇怪。每天都充满了谎言,到你说真话的时候,却没有人相信了。”

赵明荣还是不信,“如果你真的只是利用我的话,又怎么会说出来?”

“当然是因为你已经没用了啊。”纪小朵走到他面前,反而轻轻勾起他的下巴,咂咂嘴,“我曾经真的很看好你。如果上次真的能一起走掉,说不定我真的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毕竟你这么年轻英俊,又温柔体贴。可惜……死过一次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把我从这个火坑里救出去的。我需要找一个更强大的恩主才行。看在你以往真的对我很好的份上,我才跟你说实话的。你也醒醒吧,这种地方,真的没有什么真情,只有肉和欲,权与利。”

赵明荣一脸受伤地甩开她的手,双眼通红地看着她,却咬紧了牙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跑了出去。

纪小朵甩甩被他打痛的手,看向窗口,“这样你满意了吗?赵大公子?”

赵明轩果然从窗口翻了进来,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在?”

纪小朵哼了一声,“你能把那个荷包给他,又怎么能不跟来看看结果?”

“算你识相。”赵明轩过去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她脸上的掌印。“打得还挺重。”

“记得赔我汤药费。”纪小朵躲开他的手,“顺便,如果能把我给你弟用来私奔的钱都还给我就最好了。”

“好。”对于钱财,赵明轩一向很大方,一口就答应下来。但顿了顿,到底还是问了句,“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纪小朵嗤笑了一声,道:“老话说得好,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还真。你当是真就是真,你当是假就是假,何必太较真?”

赵明轩自己也觉得自己着相了,何必把一个贱妓的话当真?

无非就是一个玩意儿而已。

他这么想着,看纪小朵的眼神就有点火热起来。

纪小朵身上就只有一件纱袍,里面什么也没穿,影影绰绰,倒更为勾人。

赵明轩直接将纪小朵拦腰抱了起来。

纪小朵一声惊呼,下意识就攀住了他的肩,然后就发现有什么硬绑绑地抵着自己的臀,整个人立刻就僵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赵大公子,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

但这个颤抖的声音却极大地取悦了赵明轩。

“没事,我们速战速决。”他说。

7 狗都不如

赵大公子比赵三公子靠谱得多,当天就给了赛妈妈一大笔钱包下玉版,另外还有指定要给玉版的各色补品药材和“汤药费”。

赛妈妈喜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嫌肉麻,只搂着纪小朵心肝儿肉地叫。

“我的儿,这真是你的运道来了。赵大人年轻轻的已经是一州刺史,背后还靠着何大都督,真是前途无量,你多花些心思仔细的把他拢络住,还怕没你的好日子过?妈妈的下半辈子,可都指着你了。”

虽然从弟弟换成了哥哥,但这跟纪小朵原本设想的结果也差不多,她总归是不用再应付别的客人了。

赵明轩在床上是凶狠了一点,但好歹行事干脆,给钱也大方。纪小朵觉得也许有一天他厌倦了,自己想赎身大概也不算太难。

所以这会她就真心实意地应合了赛妈妈几句。

赛妈妈又叮嘱她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才好侍候赵大人。

纪小朵也一一应了,赛妈妈才满意地走了。

曲粉准备了药汤让纪小朵泡澡。

楼子里的姑娘什么客人都可能碰上,被施虐的事并不新鲜,他们对这种伤的治疗和保养都有专门的方子,熟练得很。

纪小朵泡过之后,的确舒服了很多。

赵明轩中午才走的,今天应该不会再来,她又不必接别的客人,这会就很放松,懒散地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一面欣赏外面园子里的风景,一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怎么才能最快的得到自由,总该要有个计划。

她正想着,就听到下面一阵喧闹。

好几个龟奴小厮围在一起,吵吵嚷嚷。

纪小朵皱了眉,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把另一个人按在地上,用树枝抽他,要他学狗叫。

“住手!”纪小朵扬声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下面的人闻言停下来,却丝毫没有欺负人被抓包的心虚,为首的一个还嬉皮笑脸地向纪小朵拱了拱手,“抱歉,吵到玉版姑娘了?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纪小朵一时反而有点摸不准下面的情况,又问:“你们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就随便教训一下二狗。”

那小厮依然笑嘻嘻的,好像他们把人按在地上打根本不算什么。

而那个被打的人也没有争辩,这时已经没人抓着他,他也并不逃,只把身体抱成一团缩在树下。

纪小朵就越发奇怪了。

这时曲粉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就知道玉版姑娘又犯了病,连忙细细解释,“二狗是楼里干粗活的傻子,除了有把力气什么都不会,也没有人管他。经常有人拿他出气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心里对二狗虽然有点同情,但也不太当回事,“只要不出人命,妈妈也不管的。反正二狗皮粗肉糙,等闲也打不坏。”

这是什么道理?

他傻,他能扛揍,就活该被欺负吗?

纪小朵都气笑了,但也明白跟这些打小就在这个环境里的丫环小厮争辩没什么意义,只道:“去把这个二狗给我带上来。”

曲粉有点犹豫,“他是这里最粗贱的下人,姑娘你让他来做什么?”

纪小朵把脸一板,“我要见个下人还得跟你解释?到底谁是主子?”

曲粉扁扁嘴,还是去了。

这玉版姑娘之前折腾那么一回,反倒攀上了赵明轩,如今赛妈妈都得捧着她,她一个小丫环,实在犯不着为这点小事逆她的意。

下面那群龟奴小厮当然也是一样。

曲粉很快就把二狗领到了纪小朵面前。

到了跟前,纪小朵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土布衣衫,衣服太大,裤子又太短,裤脚吊着露出半截小腿,下面根本没穿鞋,脚丫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身上也是一团泥一团血,头发沾着不知什么污渍乱糟糟的,整个人又脏又臭。

纪小朵不由得掩了掩鼻子,又吩咐曲粉,“带他去洗一洗,再找身衣裳。”

曲粉也是一脸嫌弃,带着二狗又下去了。

这种事她当然不会自己做,交给粗使仆妇就是。

下面的人对二狗可没有对玉版那么精心,二狗再回到纪小朵面前时,也就是换了身衣服,头发还在滴水,脸都没擦干净。

纪小朵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二狗是个傻子,早习惯了听从命令,根本不会多想,让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叫他过去,他就直愣愣凑到了纪小朵面前。

纪小朵拿了个帕子,亲手给他擦了脸。

二狗乖乖的一动不动任她擦。

擦完之后,纪小朵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这竟然还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长眉斜飞,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只是乌黑的双眸少了几分神采,让他看来呆愣有如木偶,但即便是这样,却也像是出自神工巧匠手中最完美的艺术品。

哪怕是纪小朵来自娱乐业发达的世界,见惯各式各样的美貌明星,都忍不住为之感叹:“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二狗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但从来没有人夸过他。

曲粉撇撇唇,“一个傻子,好看有什么用?”

“也是,这种地方,还是丑点才安全。”纪小朵道,“要不你还是把脸抹黑吧?”

曲粉嗤笑了一声,“姑娘你就别替他操心了,妈妈不会让他接客的。他是傻,打他骂他都没反应,但谁想那什么……他能拼命。估计是他娘以前教过呢。他力气又大,伤了客人怎么办?”

纪小朵眨眨眼,“他娘?”

“他娘以前也是百花楼的姑娘,意外有了孕,用了药,没打下来,也就只能生了。结果不知道是先天不足还是打胎药的问题,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他娘心情好就疼疼他,心情差时也拿他出气,后来他娘病死了,就越发没人管他。赛妈妈也就是看他有把力气,留他做点粗活,给他口饭吃没让饿死而已。”

曲粉是打小被卖到百花楼的,这种事也算看多了,说起来并没有太多情绪。

纪小朵听得有点唏嘘,二狗却只呆愣愣站在那里,似乎曲粉说的根本和他无关。

纪小朵又问:“他没有大名么?”

这么个漂亮孩子,叫二狗……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曲粉十分不屑,“一个傻子,又是贱籍,还有什么大名?难道还要上学堂去念书吗?”

这倒也是,但纪小朵还是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太……“怎么就叫了这么个名字?狗就算了,还是二狗。”

这边的人大概不明白“二”这个字在纪小朵原来的世界还有点不太好的含义,纪小朵也就是随口一说,曲粉却还回答了,“因为他比之前楼里养来守夜的那条大黄狗小。”

纪小朵:……

好吧,这美貌少年在百花楼的地位,连狗都不如。

8 闲聊

纪小朵跟赛妈妈说了声,把二狗要到了身边。

她之前清唱的新词已经被传了出去,诸多文人骚客赞不绝口,她本人又得了赵明轩的青睐,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赛妈妈当然不会拒绝她这种小要求,还买一送一,另搭了一个伶俐的小厮。

“知道我儿心善,只是看不得那小傻子受苦,不过他个傻子也就只能干点粗活,你放院子里养着也就是了。这是旺儿,嘴甜腿快,人面又熟,帮你买个东西跑个腿递个信都好使。”

这旺儿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果然嘴甜,赛妈妈一说完就直接跪在纪小朵面前,把纪小朵夸成了一朵花,又说能侍候姑娘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必然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纪小朵知道这其实是赛妈妈不放心她。

玉版毕竟是有过出逃的前科。

在楼里当然不怕,但她现在声名大振,肯定会有出堂的诗会花会酒会,万一再闹什么妖蛾子呢?曲粉一个人怕是看不住她。

她当然也没办法推辞,只能向赛妈妈道谢收下。

反正她的确只是同情二狗的处境,能把他要过来,没那么多人欺负他就好。

二狗也不知道明不明白纪小朵的用意,这会儿旺儿又是下跪又是说好话,他只愣愣站在那里,被旺儿的灵活衬托得越发像根木头。

纪小朵也不太在意。

毕竟只他那张脸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纪小朵这么想着,觉得自己颜控的毛病大概也是没救了。

***

纪小朵要走了小傻子二狗,在百花楼的姑娘们之间,倒是引起了颇多的议论,尤其是之前与玉版齐名的几位。

葛巾找魏紫闲聊的时候就说到了她,“总感觉玉版病了一场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以前可不会管别人的闲事。”

说是“病”,但其实她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楼子里当红的姑娘,谁没几个耳目?何况赛妈妈本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魏紫正端详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微微勾了勾嘴角,“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她一样,谁知道她以前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又是不是装的?”

“那倒也是。”葛巾应了声。

玉版是雅妓,跟她们不是一个路子,一向目下无尘。葛巾和魏紫偶尔还能互相串个门,玉版若不是在宴席上,连话都不会跟她们多说一句的。

“我觉得吧,什么雅妓,什么清高,什么以文会友,都是放屁。”魏紫毫不客气地说,“不过是没有碰上她想要的人而已。你看到了赵大人面前,还不是连曲都肯唱?说不定是早得了什么风声,投其所好,一下子就粘上去了。”

一提到赵明轩,葛巾心头也不免有点发热,不由得绞了绞手里的帕子,“之前总缠着她那个赵公子,不正是赵大人的弟弟吗?说不定就是从他那里套了话。”

魏紫咂咂嘴,“所以啊,论起不要脸,还是得属她们这种自诩名门之后满腹诗书的人啊。”

“是满腹心机吧。”葛巾附和了一句,顿了一下,又试探地道,“你说……赵大人是不是比较喜欢那种心地良善的?”

所以玉版才突然对二狗发了善心。明明之前那么多年都视而不见的。

魏紫这才把目光从自己红艳艳的指甲上收回来,斜了她一眼,“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葛巾打了个哈哈,“那也得有机会在赵大人面前才行啊。”

魏紫慢悠悠道:“柳太爷的牡丹花宴,想必赵大人是会去的。”

柳家是邵州世族,根深叶茂,哪怕是朝廷官员,一向也对他们多有仰仗。

柳太爷是上一任族长,最爱名花和美人。柳家子弟人才辈出,他早早卸了任,专心打理一园牡丹,如今倒成了邵州一景。每到牡丹盛开,都会举办赏花盛宴,邀请邵州各界名流。当然向来也少不了百花楼这几朵活色生香的牡丹花。

赵明轩初来邵州,正是要和当地世家大族打好关系的时候,这牡丹宴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当然会去。

葛巾不由就喜上眉梢,在魏紫这里也坐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告了辞。

魏紫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不屑道:“蠢货。”

***

曲粉这会也正跟纪小朵说起柳家的牡丹宴。

“春天的牡丹宴,秋天的花魁大选,算是邵州所有青楼每年最大的两场盛事。每个姑娘都铆足了劲,只求能在牡丹宴上露脸。若是表现出彩得到那些出名的先生公子的点评,就可以万众追捧,身价百倍。”

那不就跟前世那些选秀节目一样?纪小朵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刚写完的一页字,不太满意,直接丢进火盆里烧了,又铺开一张新的纸,继续写。

其它的才艺她暂时可以不管,写字还是要练起来的。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也没别的事好干。

现在她这手字跟原来的玉版相差还有点远,所以这些练习她也不敢留,统统都烧了。

曲粉是不识字的,也不知道自家姑娘这写了烧烧了写是在折腾什么,但跟着纪小朵这么久,也学会了只要她不闹出格的事就随她去,这时也就是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跟她讲牡丹宴的事。

“我们百花楼的当红姑娘都以牡丹为名,每一年牡丹宴,柳家都必请我们的。去年魏紫姑娘跳了个舞,柳公子还给她写了首诗呢。”

诗的具体内容曲粉说不上来,但魏紫的行情从那之后就好了很多。

曲粉跟纪小朵说这个,当然是希望她早点准备起来。不要说一举夺魁,至少不要跟其它人相差太多。曲粉现算是和纪小朵绑一块儿了,纪小朵的待遇跟她息息相关,她觉得自己简直心都要操碎了。

但纪小朵其实并不太在意。

既然已经傍上赵明轩,她觉得自己最近还是保持低调更好。毕竟赵大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喜欢自己包养的女人在外面大出风头的人。

实在不行,就还是抄诗嘛。反正都已经抄了苏轼,抄一个也是抄,抄两个也是抄。

眼下么,还是继续练字吧。

9 写给谁的情诗?

赵明轩这天挺晚才来百花楼。

其实他在女色上,兴趣只是一般。包下玉版,一则是因为自己用过的女人,不想那么快头上带绿,但更多是因为赵明荣。

当天赵明荣是气极而走,但赵明轩很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心软又有点优柔寡断,说不定回去想想,还得来找这女人。

他放下话包了玉版,赵明荣自然不敢造次。

所以虽然送了钱,这些天赵明轩却也没怎么来。

一个青楼里的玩物而已,赵大人真没放在心上。而且他行伍出身,是因为深得何大都督信任,才任了邵州刺史,这初来乍到,衙门里千头万绪,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也是被王姨娘托辞请回去的。

赵明轩回到自家后院,搭眼一看,就知道她是装病。

以往他对这个小妾还算宠爱,心情好时也不介意她玩点小手段,只当是情趣了。但这时却只觉得索然乏味,随口应付几句就抽身走了。

邵州多种牡丹,赵明轩这所宅院中也种了不少。

夜色如水,园中花树在朦胧月色中影影绰绰,吐露幽香。

赵明轩就没由来地想起了玉版。

想起她清冷冷的小模样,想起她月下一笑的惊艳,想起她既柔弱又不驯,滋味销魂。

赵大人咂了一下嘴,脚步一转,直接就出门去了百花楼。

***

纪小朵都已经睡下了,才刚被叫醒说赵大人来了,赵明轩已经到了,也没等她去迎,自己上了楼。

好在玉版的底子真不错,就算素颜也挺好看。

这时她才刚撑着身子坐起来,娇慵乏力,长发松散,眼睛微红,带了点没睡醒的迷朦倦懒,又是另一种风情。

赵明轩还挺满意的,挥手让曲粉下去,自己就在床沿上坐下来,伸手勾起了纪小朵的下巴,声音竟然还有几分柔和,“这么早就睡了?”

“赵大公子又没通知我今天要来。”纪小朵说着还打了个呵欠。

赵明轩这时看她怎么都觉得可爱,忍不住想逗一逗,“这是在怪我来得少么?”

纪小朵只恨不得他永远不来呢,带着被吵醒的不悦哼了声,“那是能由我决定的事吗?”

赵明轩满腔柔情蜜意瞬间就被噎回去了。

看这混不吝的劲儿!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手上也多用了几分力气,“你是故意想惹怒我吗?”

纪小朵痛得忍不住呻吟,却还是笑了笑,“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女人……

赵明轩忍不住磨了磨牙,她就不能好好跟他说句话吗?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是有病,为什么大半夜的要跑来这里受她的挤兑?

就算馋她的身子,直接按住办了不就完了,跟她废什么话!

赵明轩这么想着,沉着脸把纪小朵按回了床上。

***

这回赵明轩倒不算粗暴,得趣时甚至还多了几分体贴温柔。

但他自幼习武,体力过人,待他终于餍足后,纪小朵早已累得受不了,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天已经亮了。

赵明轩竟然还没走。

但已经不在床上了,而是站在她的书桌前。

他肩宽腿长,身姿笔挺,初升朝阳在他身上镀下一层金边,让他整个人都似乎透着一种昂然锐气。

纪小朵伏在枕上看着他,不由得想,如果不是这么糟糕的关系,她也许真的会被这个男人吸引也不一定。

赵明轩就在这时转过身来,表情阴沉,手里捏着一张纸。

那是纪小朵昨天晚上的练习。

她还算满意,时间又晚,就没来得及烧。

她现在主要是在模仿玉版的笔迹,写的也是玉版以前的诗词,主要是怕穿帮不好解释,所以自己先熟悉一下。

赵明轩以前也没见过玉版的字,笔迹倒也没什么,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看不出多少好坏,只是那纸上,写的是一首情诗。

玉版再说有才华,到底是出身所限,她的文笔优美清丽,但内容大多是悲风伤秋,情情爱爱。

这首诗写别后相思,委婉细腻,那浓郁情意简直要破纸而出。

赵明轩捏在手里抖了抖,问纪小朵:“写给谁的?”

纪小朵哪里知道?

玉版都死了,何况这种诗词,借情抒怀没有固定对象也是可能的。

她不说话,赵明轩就缓缓走到床前,低头直视她,逼问:“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明荣?”

玉版颈上勒痕,他后来回去让人查了查,说是为情所困,上吊自杀。

他查到的消息里,没有提到那男人是谁,但玉版之前让他去问他弟,想来应该是明荣不会错。

——她为他上了吊。

到底是想以死相逼攀附赵家,还是真的情深意切?

赵明轩原以为是前者。青楼妓子嘛,用什么手段都不奇怪,何况以他见识过的玉版……他觉得她做得出来。

他也不太介意。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弟弟又没真的上当。现在玉版落在他手里,更是什么花都别想翻出来。她识相听话,他就给点好处,要是敢闹什么妖蛾子,直接捏死就是。

但这时看到这首诗,却又有点动摇。

想想她如果是真的爱上明荣……赵明轩就只觉得胸口腾地冒出一阵无名火来。

“怎么不说话?心虚吗?”赵明轩问。

纪小朵笑起来,“赵大公子你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不放心?赵明荣那个怂货,难道还敢对大哥的女人做什么吗?”

他不放心?

他有什么……赵明轩磨了磨牙,真是一不注意就要被这女人带走节奏,明明问话的人是他!

反正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赵明轩也就不问了。

把手里那首情诗撕碎了随手一扬,他再度压上了她的身体,“你明白自己是我的女人就好。”

10 学者症候群?

纪小朵送走赵明轩回来,就见二狗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他不好。”二狗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正处在变声期,还是长年不曾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粗涩,并不好听。但纪小朵还是十分惊喜,这还是她见到二狗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不由得拉着他追问:“你是在说谁?谁不好?”

二狗却不开口了,只伸手指了指外面,意思很明显,是指赵明轩。

“诶,你继续说话嘛,多说几句。”纪小朵当然也知道赵明轩不好,却还是逗着二狗开口,“他怎么不好了?”

她这么说了,二狗倒是听话,继续说:“弄伤你,坏。”

玉版的皮肤白皙细腻,一点痕迹就非常明显,何况赵明轩又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昨天折腾了大半夜,早上又泄愤般按着她要了一回。

春衫轻薄,纪小朵手腕颈项的指痕吻痕都能看得出来。

纪小朵看着二狗呆愣愣的脸,莫名有点心暖。

这傻孩子,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没说话,这会看到她身上的痕迹倒会骂赵明轩坏。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跟他解释,纪小朵就只笑了笑,道:“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写字?”

***

纪小朵带着二狗坐在桌前,教他一些最简单的字,自己也跟着做一些基础练习。

没一会她就发现,其实二狗的接受能力还挺好,准确的说,是模仿能力很好。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连拿笔都不会,教了三四遍,他就能写得有模有样了。

问他含义他还是说不清楚,但写出来的字却几乎和纪小朵差不多。

纪小朵仔细观察了一下,觉得他大概不是真的理解了,而是完全复制了她的动作。怎么握笔,怎么运笔……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禁怀疑,这孩子到底是真的天生痴傻,还是智力发育慢,营养跟不上又没有人耐心教导,结果给耽误了。

他这样一方面存在着某些障碍,另一些方面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才能,又有点像她前世听说过的学者症候群?

纪小朵索性叫旺儿去买一些启蒙教材和入门字帖来,教曲粉和二狗一起学。他们年纪其实差不多,正好做个对比组。

过了几天,差别就很明显了。

真正说起学习,那还是曲粉强。她本来就不笨,这种基础的识字算数,学起来毫无压力,但写字就不行了,狗爬一般。毕竟书法这东西真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功夫。

二狗正相反,今天教明天忘,字义磕磕巴巴,十以内加减都要数手指,但不论给他谁的字贴,都是学什么像什么,简直堪称完美的复制。

后来纪小朵给他一幅画,他也一样丝毫不差地照着画出来了。

纪小朵叹为观止。

“谁说你傻啊?你这哪里是傻啊,简直是个复印机好吗?”

这要是用来伪造名人字画……能不能赚钱?

二狗当然不知道她已经在想这些旁门左道的发财大计了,只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

他自从跟了纪小朵,虽然也是干些搬柴担水的粗活,但没有人故意欺负他,也不会再在地上滚,倒是干干净净好像换了个人,这时微仰着一张有如初雪朗月的俊脸,乌黑的眸子里破天荒有了几分期待的神色,简直就好像真的是一只在求表扬的小狗一般。

纪小朵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二狗真是太厉害啦。以后姐姐要是混不下去,就靠你养啦。”

二狗不知道自己算有多厉害,也不知道玉版姐姐为什么混不下去,但玉版对他好他是知道的,所以他也要对姐姐好,养她什么的,天经地义啊。

二狗像狗子一般在纪小朵掌心里蹭了蹭,重重点下头。

***

纪小朵教曲粉和二狗念书的事,在百花楼又变成了笑谈。

有人看不起曲粉和二狗,说青楼出身的一个丫环一个傻子,都是贱籍,又不能进学又不能科举,读书能怎么样?不过白费功夫。

更多还是议论纪小朵。

有人说她是最近没有客人闲的。赵明轩放了话,她就不能接别的客,但赵明轩其实来得又不勤,三五天都见不到一面的。

又有人猜是不是赵明轩给了她什么承诺,她这是提前预习相夫教子那套呢。但这种说法很快就被反驳了。

赵明轩来得少是事实,也根本没提过要替玉版赎身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厌倦了。

就算她真有本事哄赵明轩抬她回去,也不过是个妾。

赵家什么门第?真让她生了一男半女的,也万不可能让一个青楼出身的妾来教导。

什么相夫教子,不过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

纪小朵还没什么,曲粉气得不行,都没心思继续学习了。

“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纪小朵笑起来,道:“你还记得你之前劝我么?自己赎了身,或者从了良才算是这里的正经出路。但你要是离了这里,能做什么呢?换别的地方洗衣浆衫继续侍候人么?”

曲粉到底还小,抿了下唇没说话。

纪小朵把书本摊开,道:“但如果能识字算数,就不一样了,好歹也能做个管家娘子啊。”

这倒是真的,会记账的管事婆子月钱比她高得多呢。曲粉就又高兴起来。顺便还跟纪小朵说了些听来的别的闲话,“葛巾姑娘最近学了支新舞,每天都躲着练呢,说是要在牡丹宴上一鸣惊人。”

纪小朵有点意外,“上次不是说魏紫跳舞?那她也跳不是冲突了?”

“那是去年,今年不知道魏紫姑娘准备了什么呢。”

哦,她们还玩保密。

纪小朵突然对那个牡丹宴有点期待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些姑娘们准备的节目就肯定争奇斗艳精彩纷呈啊。

11 你家傻子惹祸了

很快就到了柳家的牡丹宴那天。

百花楼一反平常的作息,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虽然能参加的只有四位红牌,但这也关系到整个百花楼的脸面。姑娘们的头面服饰,饮食车马,表演的乐器道具,桩桩件件都出不得差错。

赛妈妈忙得团团转。

纪小朵也早早起了床,在曲粉的服侍下梳洗打扮。

但比起赛妈妈和其它姑娘,她真是清闲得多了。只不过是把要抄的诗在心里又默背了几遍而已。

曲粉有点恨铁不成钢,但看自家姑娘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准备停当,就一起出了门。

二狗替纪小朵赶车。

他傻归傻,对动物倒有一套,各种动物也乐意亲近他,马车走得很稳。但纪小朵还是觉得颠得慌。

没办法,这年头的马车轮子就是个木头圈,一点减震措施都没有,再稳也比不上现代各种交通工具。

纪小朵不由得又暗恨自己前世没多学几门技能,这会空有后世人的见识,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算想改良也无从入手。只能一路忍着。

举办牡丹宴的地方,叫“退藏园”,据说是柳老太爷交出族中俗务隐退避世的居所。

纪小朵一听就有点想笑。

这每年都搞牡丹宴,还搞成了全城盛事,可一点都不像是低调的隐退。

这园子很大,据说很漂亮,纪小朵暂时还没能看到。

他们一行人虽然也有请帖,但说到底只是贱妓而已。连正门都能不走,被下人从侧门领进去,统一安排在一个小院里,不许乱走,以免冲撞贵人。只能等到了时间才按排好的顺序依次前去献艺。表演完了之后,如果被人看中,倒是有机会可以留在宴席上陪客。

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纪小朵想。

但这时当然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就是。

姚黄坐在另一个角落,也不作声。

葛巾有些紧张,不停叫自己的小丫环看自己的衣服首饰有没有弄好,又想打听其它青楼来的都是谁,准备表演些什么。

魏紫反而表示得最为轻松自如。

葛巾被赛妈妈喝斥了几句,才勉强在魏紫身边坐下来,道:“魏紫姐姐你就好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柳五公子一定捧你场的……”

魏紫把手里的茶杯一放,冷脸打断她的话,“住嘴,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胡说八道!”

这个房间虽然都是百花楼的人,但隔壁可不是,而且外面还有柳家的下人,在这种地方,谁的耳朵不是竖着的?

她魏紫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想柳家公子一定如何?

真要传出去了,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葛巾也是一时紧张,被魏紫一说,也意识过来,讪讪地道了歉,便也不再说话。

***

时间一点点过去,姑娘们陆续都上场去表演了,有回来的也有留在那边的。

百花楼这边魏紫葛巾姚黄都去了,也都被人留下,却一直没有轮到纪小朵。

眼看着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赛妈妈也有点紧张起来,出门找人打听。

纪小朵倒是无所谓,她本来是想着来这里能看花看美人表演的,既然都看不成,倒还不如在这里坐着清静呢。

赛妈妈出去没多久,就折了回来,脸上又浮起了笑容,拉着纪小朵道:“我儿,我已经问清楚了,并不是出了疏漏,只是赵大人还没有到,他们眼下不方便安排你上场。倒正是对你的看重呢。”

是对赵明轩的看重吧。纪小朵不屑地想。

今天来的这些名妓,对宴上的世家名士公子来说,不过只是可以肆意观赏点评的玩物。但玉版是赵明轩包养的,他们总要给赵明轩面子,不好背着他对玉版评头论足,当然最好还是要等他自己在场。

如果赵明轩不来,今天大概也就不会让纪小朵上场了。

纪小朵本身也没想在这个牡丹宴出风头,就只乖乖点了点头,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

赛妈妈见她也没闹什么情绪,也就松了口气,又不免有点惦记被留在了宴上的其它三人。

她也清楚,柳家既然这样安排,即使玉版能上场,今天也不可能会有其它人会捧她场。

傍上赵明轩这样的大官,自然有利也有弊。总不能两头的好处都让他们占全了。

好在百花楼还有其它三朵牡丹,接下来半年的生意就要看她们三个的表现了。

纪小朵看她神色不定,就索性劝道:“妈妈只管去忙,不必在这里陪着我。我在这里又不会有事,等赵大人来了,再回来叫我就是。”

赛妈妈想了想,叮嘱她几句,又悄声交待曲粉几句,就出去了。

纪小朵独自坐在那里,听着远远传来的丝竹乐声,只觉得有点无聊,早知道拿本书来看也好。

她正百无聊赖地研究着茶杯茶壶上的纹样时,突然听到有人在院门口喊:“玉版姑娘,哪位是百花楼的玉版姑娘?”

在门口侍候或者说看守的曲粉连忙应了一声,“在这里,是轮到我们姑娘上场了吗?”

一个穿着柳家下人制式豆绿色比甲的丫环跑过来,急冲冲道:“不是,你家是不是有个十四五岁的车夫,长得挺好看的,却是个傻子?”

“二狗?”纪小朵连忙也起身过来,“他怎么啦?”

“哎哟,还真是你家的。那傻子冲撞了贵人又说不清楚,就只知道你的名字,你赶紧跟我过去。去晚了怕是不好收场呢。”

那丫环这么一说,纪小朵和曲粉都吓了一跳。

二狗之前当然是和其它车夫一起留在马房那边,但他傻愣愣的,又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万一真的乱走,或者是又被其它人欺负了,故意引他乱走……也不是不可能。

纪小朵顾不上多想,急切地问那丫环,“他在哪里?”

“在冷香阁那边。”那丫环也是真的着急,额上都带了汗,“你跟我来。”

纪小朵提着裙子就要往外走,曲粉一把拖住她,“姑娘,你答应过妈妈不出去的。万一正好叫你上场……”

穿豆绿比夹的丫环气笑了一声,“还想着上场呢,那傻子的事处理不好,你们百花楼都别想开下去了。”

曲粉吓得一愣,纪小朵也就顺势往外走,曲粉连忙跟上去,“妈妈叫我死都要跟着你的。”

穿豆绿比夹的丫环也不管她,只往前引路。

外面守门的柳家下人认识这丫环,她说了一句是十一娘的吩咐,他们就很爽快地放了纪小朵和曲粉出去。

纪小朵心头也略定了定,看起来这丫环的确是柳家的人,肯让她带上曲粉,应该也不是要把她单独弄走怎么样,大概真是二狗出了事。

她这么想着,越发焦急起来,脚下都快了几分。

12 炮灰女配死得早

冷香阁在半山上,周围种的是梅花,这时并不当季,所以前面虽然正开着热热闹闹的牡丹宴,这边也没什么人。

绿树掩映,僻静幽深。

纪小朵不由得皱了眉,二狗再怎么不知分寸,也不至于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吧?

她停下脚步,正要问那领路的丫环,就听到了说话声。

有人正从冷香阁下来。

纪小朵抬目望去,就微微一愣。

那边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女的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鹅黄色的衫裙,清新淡雅,长相也同样清丽柔美。这时好像受了伤,大半身子倚在男人身上,一瘸一拐。

而那个男人……却是赵明轩。

宴席上说他迟迟没到,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

纪小朵心头咯噔一下,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上了别人的套。

但这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赵明轩两人当面走来,她看清赵明轩的时候,赵明轩也已经看到了她。

那个鹅黄衫裙的女孩子一见有人,一脸惊慌失措,连忙站直了身子。

领纪小朵过来的丫环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避到路边,屈膝行礼,“九娘子。”

纪小朵也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行礼。这都撞上了,多想无益,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小朵照实回答:“随妈妈一起来赴牡丹宴。刚刚这位姐姐说我家车夫冲撞了贵客,带我来处理,不想竟会遇上赵大人。”

但二狗是认识赵明轩的,赵明轩也见过二狗。百花楼里把纪小朵收留这小傻子的事当笑话讲,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他们要是碰上面,万万不可能有什么“冲撞”之说的。

所以一听她这么说,赵明轩就知道她是被人故意引来的。

“哦?”赵明轩一挑眉,拉长了声音,目光在那丫环和自己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一转。

他常年在军队之中,手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命,一沉下脸,就是满身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那豆绿色比甲的丫环连站都站不稳,直接就跪下了,颤声道:“不是说赵大人,是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是济阳王的女儿,生母就出自柳家,时常在柳家走动,今天的确也来了。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安乐郡主之前在这里?”

那丫环头也不敢抬,只道:“我去找玉版姑娘之前,的确是在这附近的。”

再问她具体时间,她却说不清楚了,急得额头上又冒了汗。

她一个小丫头,手里又没有计时器,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找人,真说不上到底花了多久。

纪小朵倒真不敢确定这丫环是故意引她入套,还是自己也在套里?

这时那鹅黄衫子的女孩子也娇怯怯地开了口,“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刚好摔伤,就不会闹出这种误会了。”

纪小朵把目光移回这女孩子身上。

刚刚丫环叫她“九娘子”,想来应该是柳家的小姐,却孤身一人,来了这僻静之处,刚好摔了腿,还刚好碰上赵明轩,不在冷香阁里等自己的丫头,却让赵明轩扶她下来,又刚好撞见纪小朵。

哪来的这么多刚好呢?

她又转头看看赵明轩。

他今天依然是便衣,一身青色云锦袍子,挺拨俊秀,玄色织金的腰带一系,越发显得劲腰长腿,玉树临风。

再加上年轻位高,前途无量。

纪小朵脑海中瞬间就涌出了无数言情宅斗文算计姻缘的桥段来。

她这可算是坏了别人的好事啊。

不,应该说,她只是被人引着来撞破这事的棋子。

她拿的是炮灰女配的剧本吗?

见纪小朵虽然低眉顺眼站在一边,嘴角却微微勾出一抹淡淡的嘲讽来,赵明轩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自己难道不知道这是个算计?

但如果他不是有自己的打算,为什么放着前面的宴席不去,要来这个如今半朵梅花都没有的什么鬼冷香阁?

只是,看到纪小朵这样的表情,他那些计划,那些盘算,就好像变得又污浊又愚蠢,令人不齿。

赵明轩一时甚至没有心情再管身边的柳九娘子,直接向地上跪着丫环道:“正好,你来侍候你家九娘子。”又叫一边战战兢兢缩着的曲粉,“你回去通知赛妈妈,玉版在我这里。”

然后就直接抓住了纪小朵的手腕,“跟我走。”

几句话就把四个女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而且强势又坚决。

两个丫环被他的气势所压,下意识就照做了。

纪小朵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轻声道:“你别这样,到底是在柳家。”

赵明轩这才放开她,磨着牙道:“你也知道是在柳家,跟着个不认识的丫环就敢乱跑?”

“我错了。”

纪小朵痛快承认。

这事的确是她思考不周,她当时只是担心二狗,又等得有点不耐烦。

但凡再深想一层,也应该先去找赛妈妈。

哪怕真是二狗出事,他也先是百花楼的人,然后才是她纪小朵的车夫。

何况他要真冲撞了贵人,她一个贱妓,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了又有什么用?

她乖乖认错,赵明轩才稍微平了平气,抬起眼来认真看了她几眼。

纪小朵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比起以前玉版的清冷,她自己倒更喜欢明亮清爽的妆容。她五官本就出色,细细妆点过之后,在这春日阳光下犹显明媚。

非常漂亮。

赵明轩的眸子又危险地眯了眯,“你这是打算在牡丹宴上出风头?”

纪小朵笑了声,“我身契都捏在妈妈手里,妈妈要给百花楼挣脸,我难道敢说不吗?”

赵明轩只觉得牙痛,他跟这个女人真是不出三句话就要呛起来。

她这是在变着法暗示他替她赎身吗?想得到美!

这时前面一群人过来,为首的是个年轻英俊的锦衣公子。他见到赵明轩和纪小朵,表情明显闪过一丝错愕。

纪小朵想,大概原本应该“刚好”被他看到和赵明轩在一起的另有其人吧。

这锦衣公子反应也快,过来行了礼,笑道:“前面正等着赵大人喝酒赏花呢,却不想大人在这里私下先赏了一朵好牡丹。”

倒也把之前那丝意外掩饰过去。

又回身替旁边的人做了介绍。

都是邵州城里的名门公子,纨绔子弟。

赵明轩没什么心思应酬这些人,但也不好撇下他们再和纪小朵说什么。

锦衣公子这时其实也没太多心情在这里闲扯,事情既出了岔子,他也担心自己的妹妹,寒喧几句之后,就道:“家父与诸位邵州名士在前面恭候赵大人已久,不如我这就领大人过去?”

赵明轩待要点头,却又忍不住看了纪小朵一眼,皱起眉。

他知道牡丹宴上有名妓作陪是惯例,带纪小朵过去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他这时一点也不想她被那群自命风流的所谓“名士”看到。

锦衣公子十分机灵,立刻就道:“玉版姑娘若是累了,我这就叫人安排静室让姑娘休息。”

赵明轩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又道:“不,直接送她回百花楼。”

锦衣公子应了声,吩咐人去准备车马,又叫了个婆子来陪着纪小朵,自己则领着赵明轩去了宴席。

纪小朵全程都没有说话。

虽然她一直不太喜欢赵明轩的独断专行,但这一次,他显然是为她好。

谁知道今天的退藏园还有多少阴私算计?她当然越早脱身越好。

不多时有个小厮过来跟那婆子说了两句,婆子就过来笑眯眯地请纪小朵,“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姑娘请跟我来。”

纪小朵跟着那婆子走不多远,就觉得不太对,皱眉停下来,“这不像是我来时的路?”

“当然不是。赵大人不想太多人窥见姑娘仙颜,咱们这是抄近路去侧门。”

纪小朵却留了个心眼,“我觉得,要不我还是先去跟赛妈妈说一声?”

“不必了。这就是姑娘的归路。”

见她起疑,那婆子顿时就变了脸,一招手,之前那小厮就从暗处蹿出,一下子从后面捂住了纪小朵的嘴。

纪小朵睁大了眼,奋力挣扎,但她身娇力软,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年轻男人和做惯粗活孔武有力的婆子的对手?

没两下就被整个人抬起来,直接丢进了附近的一口井里。

13 救人救到底

纪小朵心头有一万句mmp要讲!

她以为穿越、借尸还魂、流落青楼、遇上渣男兄弟……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还能更惨!

她知道自己既然上了套,被炮灰的几率肯定很大,但真没想到他们动手会这么快。

甚至赵明轩都还没离开退藏园,她就被扔进了井里。

好在她水性还不错,要换以前的玉版,这会儿肯定又已经死了。

纪小朵被扔下去的时候呛了几口水,假意挣扎了一会,就不动了,直到听着上面没了动静,才敢浮出来。

她攀着井壁的青砖,抬头往上看,只见小小一圈青空,粗略估计一下,六七米总是有的。

井壁没有能够落脚借力的地方,她自己不可能爬得上去。

又不敢呼救——这是柳家的园子,谁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

纪小朵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难道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又或者……纪小朵自己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来救她。

最可能发现她不见的,应该是赛妈妈。毕竟赛妈妈一直提防着她逃跑呢。

但曲粉会告诉她,玉版和赵明轩在一起。

赛妈妈识趣,就算没在赵明轩身边见到纪小朵,也不会当场去问。最快也要等到宴席结束。

而赵明轩会以为她已经被柳家送回百花楼。

所以他们会先回百花楼,发现她没回去,再折回来找,柳家当然不会认。

然后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又逃跑了——毕竟她是有前科的。

也许会继续找,也许就不了了之。

到那时,井里的纪小朵只怕尸体都已经泡肿了。

纪小朵这么想着,心头就如这井水一样,越来越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纪小朵几乎已经撑不下去的时候,井口突然坠下一个水桶,“咚”地正砸在她肩膀上。

纪小朵惨叫一声,被砸得沉下水面。

她下意识抱紧了那个水桶。

“咦?”上面有人发出惊异的声音,探头从井口往下看。

“怎么有个人?还活着吗?喂,你还活着吗?”

听着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纪小朵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紧那打水桶的吊绳,呼喊:“救……救……命……”

不管是谁,哪怕是柳家的人也行,拉她上去给她个痛快的死法吧。这样耗着真是太难受了。

“啊,还活着啊,太好了,我拉你上来!”上面的人说着就开始往上拉。

但纪小朵这会已经没力气抓紧绳子,往上滑了一点又坠下来。

“你等一下啊,再坚持一下。”

上面的人说完离开一小会,很快又扔了一根绳子下来,叫道:“绑上,把自己绑上。”

纪小朵强打起精神来,用那根绳子把自己绑紧。

上面那人力气还不小,很快就把纪小朵拉了上去。

他也没想到井里是个年轻女子。

纪小朵衣衫尽湿,轻薄柔软的纱裙紧紧贴在身上,突兀玲珑的一副好身材显露无遗。

那人只扫一眼,就连忙背过身去,道:“我不知道下面是……姑娘莫怪,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这就去叫人来。”

纪小朵反而愣了一下,她刚从井口爬出来,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只能看他的后脑勺和两只红透的耳朵了。

听他要叫人,纪小朵连忙制止:“不,不要。”

那人没有再动,连眼睛都捂上,却道:“但姑娘这样……怕是要生病……”

这时附近也没有其它人,男女授受不亲,他也不方便照顾一个陌生女子。

纪小朵在井里泡了这么久,体力耗尽,又没吃东西,这时状态的确不太好。

拉她上来的男人听声音还很年轻,一身暗黄色的短褐,看起来像是个做粗事的下人。听他这样说话,倒像是并不知道纪小朵是怎么到的井里。

纪小朵强打起精神,行了个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男人连忙摆摆手,道:“当不起当不起,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叫杜桥,就是一个花匠。”

纪小朵轻声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不能让别人看到我,恩公方便的话,可以带我离开退藏园吗?”

杜桥还是不敢正眼看她,但只余光一瞥,就觉得她一身湿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越发显得娉婷纤弱,楚楚可怜。不由得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便点了点头,“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先随我来。”

***

杜桥把纪小朵带到了一个偏僻小院的倒座房。

他们这些花匠就住在这里。

但这会儿大家要么在干活,要么在宴席那边侍候——以备万一哪位贵客要问什么莳花的事——屋里并没有其它人在。

杜桥给纪小朵拿了自己的干净衣服,“湿衣不方便行动,也容易着凉,姑娘不妨先换下来。只一时不好去找女子衣物,委屈姑娘了。”

说完便自己先退了出去。

纪小朵这时当然没什么嫌弃的余地。

就算现在没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被人从井里拉出来是个什么德性,要真的这一身狼狈地在外面走,要不了多久就会惊动人,到时再来的是敌是友就不好说了。

她之前看到井口有人的时候,是只求速死,可真的被拉上来,杜桥又似乎并不知情,她当然还是想继续活着。

纪小朵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又把身上钗环首饰都取下,只简单地盘了个发髻。便开门出来。

杜桥这么会功夫不知去哪里提了壶热水来,见到纪小朵,不由愣在那里。

他身材健硕壮实,他的衣服套在纪小朵身上空荡荡的,越发显得纪小朵娇小柔弱。而且,这是他第一次看清纪小朵的脸。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只穿着他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脂粉未施,却依然难掩丽姿国色,简直就好像画里的仙女一样。

而现在这个仙女正向他盈盈行礼,口唤恩公。

杜桥刷地红了脸,手慌脚乱的差点没把手里的水壶扔出去。

他重重咳了声,垂下眼不敢再看,只道:“姑娘在井里不知困了多久,先喝杯热水吧,我放了点生姜,驱驱寒。”

纪小朵道了谢,接过杯子,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喝起来。

杜桥看着她又白又嫩春葱一般的指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粗瓷杯简直是玷污了这个仙女,但心底某个地方却突然又想起他刚刚把纪小朵从井里拉出来的时候。

他那时也握过她的手,甚至还揽过她的腰……

那香滑软腻的触感慢慢从记忆中浮出来。

杜桥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默念了几句经,才道:“姑娘之前说要离开退藏园,是要去哪里呢?”

纪小朵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这是个好问题。

她其实完全可以借机“死遁”,不回百花楼了。

但……

她要去哪里?

她今天来赴宴,身上也没带钱,那几样首饰倒是可以卖掉,但她对外面的世界几乎可算是一无所知,又根本什么规划都还没做,这点钱只怕不顶用。

她又没有什么适用这个世界的谋生技能,何况这里也不是女人可以随便抛头露面找工作的地方。

再者她也没有户籍,被发现说不定要被当成逃奴,那就更惨了。

隐居山野就更不用提了,她又不是贝爷。

纪小朵一时没有反应,杜桥怕她误会,连忙又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里已经是城郊,你这样的孤身女子……独自行路,只怕不太安全。”

何况她又这么漂亮,万一有人心生歹意呢。

杜桥本想他可以送她回去的,但纪小朵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那……能不能麻烦恩公再帮我一个忙?”

“姑娘叫我名字就好,任谁看到有人失足落水都会帮上一把的,实在不敢居恩。”杜桥红着脸道,“姑娘只管吩咐。”

纪小朵也就不客气,道:“你能不能替我去问一问赵明轩赵大人还在不在?”

怕他不知道是谁,她还补充了一句,“就是新任邵州刺史。”

既然一时半会还不能走,那她今天受的罪,总要找人讨回来!

杜桥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

纪小朵又道:“如果他还在,就麻烦你悄悄带他过来。”

这回杜桥就为难地犹豫了一下,“我只是花匠,打听下刺史大人的行踪还行,但他怎么可能会跟我走?”

“你只跟他说,有一株长了刺的玉版。”纪小朵说完又顿了一下,“他要实在不来,那就算了。”

老实说,她对自己在赵明轩那里的份量,其实也不太有底。

14 神仙姐弟

纪小朵还没等到赵明轩,先等来了二狗。

她见到二狗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

二狗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却也咧嘴露了个傻不啦叽的笑容,“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小朵切切地问,又往他身后看,并没有其它人。

二狗现在说话比以前多一点,但大部时候还是一个词一个词蹦,连说带比划,纪小朵好一会才搞明白。

原来百花楼的人走的时候,赛妈妈跟二狗说玉版已经先回去了,二狗不信,非得在这里等着,赛妈妈当然不可能让他在柳家这么闹,就把他强行带走了。结果二狗半路又偷跑了回来找纪小朵。

至于为什么能找到她,二狗也说不明白,只再三重复:“我就知道啊,姐姐在哪。”

这算什么?纪小朵皱了一下眉,人肉定位么?

但从二狗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姑且就当是巧合吧。

她又问二狗“冲撞贵人”的事。

二狗还真遇上安乐郡主了。

“坏人!”他愤懑地说。连说带比划的向纪小朵告状。

那女人凶霸霸的,一见他就想把他抓走。后来好像和另一个女人吵起来,才把他放了。

纪小朵听完了,大概也能猜到原委。

毕竟见色起意这种心思,又不是只有男人才会有。毕竟她家小傻子这么好看。

好在那位郡主身边还有人规劝她,青天白日的不好太过份,不然还真不知会怎么样呢。

纪小朵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进园子的?不是告诉你在马房等着吗?”

“姐姐,被欺负。”二狗说。

纪小朵的心微微一沉,正如有人用二狗来引她上套,他们也是用她来引二狗的。

再问是谁告诉他姐姐被人欺负了,二狗却已经想不起来。

纪小朵叹了口气,先把这个按下,总之这时候能见到二狗,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二狗在纪小朵身边蹲下,用脸贴在她手上,闷声道:“……不分开。”

他长到现在,纪小朵是唯一真心对他好的人,他永远都不想离开姐姐。

他这时真的就好像一只小狗,满心满眼,都是依赖。

纪小朵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应承:“嗯,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

过了一会杜桥回来,见到二狗吓了一跳。

纪小朵连忙解释:“这是我弟弟,特意来找我的。”

杜桥点点头,“姑娘有家人寻来,我就放心了。”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二狗,心想这一家子大概真的是神仙吧。

姐姐已经那样好看,弟弟似乎还更胜一筹。

就这样一身狼狈灰头土脸,都能看出眉目清俊玉质天成,一副绝色容颜。

纪小朵看了一眼他身后,并无他人,不由就皱了一下眉,“他不肯来?”

她虽然不指望赵明轩对她有多少真情,但被柳家下人扔进井里这事,她身边的人里,除了赵明轩……大概还真没人能管得了。

“不,不是。”杜桥连忙道,“赵大人已经回去了。”

走得倒早。纪小朵叹了口气,想了想,把自己之前取下来的首饰用湿帕子一兜,递给杜桥,“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相报,但现在……还请恩公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这些东西,就当我买恩公的衣服。”

杜桥愣了愣。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又不傻。

纪小朵说要他忘记,并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在为他打算。

她这么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掉进井里,又一开口就要找刺史大人,只怕事情不小。他一个花匠,有什么资格掺和?倒不如只当没有见过她。

杜桥心中莫名其妙涌出一股苦涩。

尤其是看到纪小朵递出的那一捧首饰。

哪怕他身份低微,也能看出这些东西样样价值不菲。

他那身破衣服,能值几个钱?

纪小朵全拿出来给他,本身也就是在酬谢他的救命之恩了。

其实真不用如此,他不过就是去打水时顺手拉她一把而已,也真是没有要居恩的意思。何况纪小朵这样神仙一般的美人,能看她一眼,能和她说话,杜桥心里已经十分满足了。

但他也知道真的一点不收,纪小朵反而不能安心,便伸手随便拿了一支珠钗,道:“这便够了。”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杜桥却没等她开口,就抢着道:“我送姑娘出去吧。晚了反而不好走。”

纪小朵道了谢,和二狗一起跟着杜桥往外走。

她的状态之前就不太好,中间只喝了点热水,不过是因为想跟赵明轩告状强撑着,这时走不多远,就腿脚发软。

杜桥惊呼一声,“姑娘小心。”

旁边二狗动作更快,一把扶住了纪小朵。

杜桥看了看这对神仙一般的姐弟,心中黯然,默默退开了一步。

二狗眼中少见地透出几分焦急,在纪小朵前面蹲下身,“姐姐,背。”

明明是想要背纪小朵的意思,说得却像是要纪小朵背他。

纪小朵跟二狗当然没什么好客气的,再者她也真撑不住了,就直接伏在他背上,轻笑着道:“说反啦。”

二狗力气果然很大,背起她也走得稳稳当当,一面又按纪小朵的意思重复,“我背姐姐。”

“嗯,你最乖了。”纪小朵轻声夸奖,她实在已经没有更多力气说话了,连头都靠到了二狗肩上。

二狗个子挺高了,但毕竟才十几岁的少年,之前吃得又不好,身体都没长开,又瘦。

纪小朵都能感觉得到他肩背上的骨头,硌得人生痛。

但就这么伏在这个纤瘦的少年的背上,还硌得不太舒服,纪小朵却没由来觉得安心。

她搂着二狗,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晴,渐渐睡了过去。

15 你们信我吗?

纪小朵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状态还是不太好,发烧了,从骨头里透出一阵阵酸痛,她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哎,醒了醒了。”

床边有人说话,纪小朵勉强抬起眼看过去。

赛妈妈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儿,你受苦了。”

“妈妈……”

纪小朵叫了一声就顿下来,她嗓子也不舒服,说话都痛。

听起来就格外委屈可怜。

赛妈妈说了一番心疼的话,端了温度恰好的蜜水来喂她,又道:“这次可真多亏了赵大人,来来回回的找你,又特意为你请的名医,还一直在这里守着你。”说着还给她使了个眼色。

纪小朵顺着她的意思,就看到了坐在一边的赵明轩。

赵明轩看起来可没有赛妈妈说得那么深情,整张脸都是黑的,直接就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小傻子半天也说不清楚。”

他从柳家回去又处理了一些公事,才来的百花楼,却发现纪小朵并没有回来,赛妈妈还以为她一直和赵明轩在一起。

赵明轩立刻派人去找,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二狗背着纪小朵正往回跑。

这傻子也不知道雇个车,只凭一双肉腿,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

要不是赵明轩及时发现,等他自己回来,已经在发烧的纪小朵只怕都已经烧成炭了。

不过半天没见,上午还是鲜妍明媚花一般的女子,就变成裹着一身粗布男衣气若游丝的憔悴模样。

饶是赵明轩心似寒铁,也不免动容。

为什么明明早就该被送回来的纪小朵搞成了这样?

赵明轩必须弄个明白。

纪小朵看看周围也没其它闲杂人等了,便道:“你们相信我吗?”

赛妈妈立刻就道:“我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疼的,怎么会不相信你?”

赵明轩却没什么耐性,只道:“是我在问你话,你只管一一照实说来。”

纪小朵便把被扔到井里的事说了。

平铺直述,只说发生的事,并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判断。只隐瞒了杜桥的存在,说是二狗折回去救了她。

赛妈妈吓得脸色都变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会得罪柳家呢?”

那可是邵州第一豪族。

不要说玉版,就算要弄死整个百花楼,也是轻而易举。

纪小朵也没理会赛妈妈,她一个老鸨,口里叫着“我的儿”,心里想的却只有自己。比起柳家来,手下的一个姑娘算什么东西?柳家要是开口,她亲手打杀了也不是什么怪事。

她只看着赵明轩。

玉版一个贱妓,真够不着柳家,今天所有的设计,都是因为赵明轩。

赵明轩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对纪小朵虽然未必真有多么信任,但在这件事上,却觉得纪小朵并没有理由说谎。

她这样的身份,无故攀咬构陷柳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这女人又怎么会做?

赵明轩当时为了替某些人创造机会,身边并没有带小厮亲随,所以要送纪小朵走,也只能让柳家送。

总不能柳七公子已经开了口,他还要坚持叫自己的人来送,那就是摆明了不信任,让柳家不好下台了。

他现在的身份立场,怎么都不可能这么做。

不过只是送个人而已。

却没想到,柳家竟然会阳奉阴违直接杀人!

他们怎么敢?

哪怕玉版只是贱籍妓女,但好歹是一条人命,还是他赵明轩养着的,他们竟然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

柳家竟然目无法纪嚣张肆意到了这个地步?!

赵明轩并没有直接表什么态,只叫纪小朵好好养病,又吩咐赛妈妈好好照料着,有什么事情直接通知他。

赛妈妈自然连忙应下,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赵明轩随意应付几句,就起身走了。

他一走,赛妈妈自然也就不会一直守着纪小朵,交待曲粉仔细侍候着就也要走。

“妈妈。”纪小朵连忙叫住她。

“我儿,怎么了?”

纪小朵摒退下人,向赛妈妈道:“刚刚赵大人在,我不便多说,但……”她露出一丝苦笑,“妈妈养大二狗,当是清楚的,他虽然傻,却听话,怎么会无故跑进园子里去?”

赛妈妈皱了一下眉,“你的意思是?”

纪小朵继续道:“有人引了二狗进园冲撞贵人,又用这事引我去撞破柳家小姐和赵大人隐私……但我和二狗亲近,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柳家又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自然是有人里应外合。”

赛妈妈也想通这一节,脸色就微微一沉。

楼里的姑娘争风吃醋自己内斗赛妈妈其实都不在意。

她们越是想争,就越会听话,争出花来,赛妈妈才更好管理。

但联合外人对付自家姐妹,尤其还是柳家这种大族……只害了玉版一个还好说,万一有个不对,连累的可就是整个百花楼。

赛妈妈心里自有计较,却也不会跟纪小朵说,只拍拍她的手,道:“妈妈知道了,你生着病呢,且好好养着,不必多想。”

纪小朵当然也没指望赛妈妈立时就把害她的人揪出来,也就乖乖应了声,一副母慈女孝模样。

待赛妈妈走了,纪小朵才靠回枕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曲粉端了药来喂她,一脸劫后余生的战战兢兢。

她真没想到,这好端端的去赴个宴,就差点回不来了。

纪小朵要真是出了事,她是跟着纪小朵的丫头,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甚至想想赵明轩之前那一身煞气,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吓到了吗?”纪小朵看她一眼,自己伸过手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中药那么苦,拿勺子一口一口抿纯属自虐。

曲粉连忙给她递了个蜜饯。

纪小朵含在嘴里,又道:“怕的话,我跟妈妈说一声,让你去做别的事吧。”

曲粉连忙摇头,“不,我绝对没有要走的意思,姑娘你别误会。”

她又不傻。

如果发生这种事,她立刻就离开玉版,这楼里还有哪个姑娘敢要她?

做粗使又脏又累不说,还没赚钱的机会,只能在这青楼做到死。赵明轩虽然吓人,打赏时可大方。

何况玉版除了之前犯傻逃跑那次,可算是最好侍候的那类人了,又不多事又不挑剔,脾气温和还教她识字,她上哪再找这种主子去?

“我就是……有点替姑娘担心……”曲粉解释,“最近咱们连门都没出,怎么会得罪柳家的人呢?”

纪小朵冷哼了一声。

当然是因为赵明轩。

一则是因为她撞破赵明轩和柳家娘子私会,要杀她灭口。再来,如果柳家娘子真想嫁给赵明轩,自然看她这个被赵明轩包养的贱妓不顺眼。

不过,这事她现在也真是没办法。

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阶级制度!

纪小朵磨了磨牙,也就不再去想,只问:“二狗呢?”

知道二狗只是被赵明轩审问了半晌,并没有别的事之后,纪小朵就闭上眼,再次睡了过去。

16 逆袭?不存在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纪小朵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倒也没闲着,每天还是继续教曲粉和二狗识字,同时也让旺儿去买了不少山川地理游记杂谈之类的书来看。

想想自己有机会却没敢跑,纪小朵就觉得憋屈。

虽然以这里的条件,看看书大概也只是纸上谈兵,但总比离开百花楼就两眼一抹黑的好。

以前的玉版当然是不喜欢这些的。

但她都“死”了两次了,有点改变也算是还在能接受的范围。

赵明轩这几天都没来。

赛妈妈倒是每天都来看纪小朵一回,但并没有再提牡丹宴的事,只嘱咐她好好养病。

纪小朵有心打探,却也有点无从下手,只能让曲粉注意着楼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却没想过,结果给她透露消息的,却是葛巾。

纪小朵这回是真病了,大夫来来往往,厨下一日三次地熬着药,楼里其它的姑娘们也有来探病的。

葛巾向来爱交际,自然也少不了她。

葛巾还是那幅亲近有如邻家小妹的样子,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衣衫,发髻间也只简单地簪了朵花,但谈笑间抬手撩一撩发丝,却露出腕间一只翡翠镯子来,那镯子翠色浓烈,水润通透,显然价值不菲。

纪小朵便夸道:“这镯子可真好看。”

葛巾掩唇一笑,微微压低了声音,“昨儿莫老爷送的。”

她在牡丹宴上一舞,也算名动四方,虽然没找到机会同赵明轩搭话,最近却也多了几位豪客。

“不过还是比不了魏紫姐姐。”葛巾不无艳羡地道,“柳五公子要替她赎身,已经和妈妈谈好了,只等良辰吉日上门来抬呢。”

她们这些青楼的姑娘们,最好的出路也就是从良了。

这整个邵州,哪还有比柳家更好的?

不要说妾了,就算一个通房丫环,走出去也比普通人家的正头夫人富贵得多呢。

何况柳五公子年轻英俊,文采斐然,又捧了魏紫多年,真是有情有义。

葛巾又替纪小朵惋惜,“可惜姐姐牡丹宴那天偏偏病了,不然定然也能大放光华。那天席上,可是好多人对姐姐的新诗赞不绝口呢。”

纪小朵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落寞,“嗯。的确病得不是时候。”

葛巾握了纪小朵的手,安慰道:“姐姐也不必在意,你这样才貌双全,以后有的是机会,没有赵大人,也会有张大人李大人。”

纪小朵不由得一皱眉,她们刚刚提了赵明轩?

葛巾这时却连忙捂了自己的嘴,“诶,看我这张嘴,妈妈明明说要让姐姐安心养病,不必惹你心烦的。”

她既然这么说了,纪小朵当然要顺梯子问:“到底什么事?”

葛巾叹了口气,“我们姐妹一场,我是真替姐姐不值。不过,姐姐迟早会知道的,毕竟如今整个邵州城都传遍了,赵大人在和柳家议亲呢。”

她这话一出,纪小朵可真的吃了一惊,“什么?谁?”

葛巾同情地看着她,“赵明轩赵大人,要纳柳八娘子为妾。”

纪小朵半响没能说出话来。

她当然清楚自己对赵明轩来说,只是个玩物,没什么感情。

他包下纪小朵说不定更多是因为他弟弟。

她当然也管不了他娶妻纳妾。

但是她在柳家因为他被算计被谋杀,虽然未遂,但也不能当没发生过吧?

哪怕赵明轩不在乎她,但柳家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他要送走的人,难道不是打他的脸?

这才过了几天?

他竟然转身就要娶柳家的女儿?

呵,男人!

***

葛巾走的时候是带着几分得意的。

曲粉服侍纪小朵吃药的时候就不满地撅着嘴,“她分明是故意来看姑娘笑话的。就见不得人好。”

妒人有,笑人无,这种人古今中外哪里都不缺。

纪小朵倒也不太在意,毕竟她自己也没有真打算和她们做姐妹,也就不指望人家会有多少真诚。

她只是还在想赵明轩和柳家的亲事。

这么几天,就传遍了邵州城,说不定其实早就有了意向。

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赵明轩那天会独自和柳家的小姐在一起了。

至于他要娶的为什么既不是那天“摔了腿”的九娘子,也不是领纪小朵过去那丫环提到的十一娘子,而是八娘子……可能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纪小朵对柳家的姐妹争风也没什么兴趣,但总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设计她,又是谁想杀她。

到赛妈妈再来探望她时,纪小朵就拉着她问了问柳家的事,也并不提赵柳这门亲事,只说自己不知道上次的事到底是得罪了柳家的谁,问清楚点,以后也好回避。

赛妈妈虽然重利,之前对玉版也有所不满,但这时候,却真对她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牡丹宴出了那种事,恩主又要另娶他人,不要说讨回公道了,以后若是柳家娘子得宠,她只怕更加艰难。

只是问一问柳家的事,倒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赛妈妈细细跟她讲了。

柳家是邵州世族,根深叶茂,家里产业无数,子弟间也有不少出仕为官的,最高曾官至三品。

旁支不论,主要权力还是在嫡支手中。

如今老太爷退隐养花,族长之位交给了大老爷,但族中威信最高的却是在京中担任户部侍郎的二老爷柳裕。

另外,老太爷的三女儿嫁给济阳王为妾,生了安乐郡主之后被封了侧妃,柳家从此挤身皇亲国戚之列,更加尊贵。

嫡支七房人,三嫡四庶,子又生子,子又生孙,还有外嫁女……也亏得赛妈妈记得清楚,纪小朵光是听,都有点头昏脑胀,只挑了重要的记下。

等赛妈妈走了,她才把几个可能和自己相关的人物用纸笔列下来,拉了个关系表。

摔了腿的九娘子,是四房的,庶支的庶女。

后来带着一群人迎面碰上赵明轩和纪小朵的,是她亲哥哥,柳七公子。

要娶魏紫的柳五公子,是三房的嫡子。不声不响得了赵家亲事的八娘子,是三房庶女。

所以这件事,很有可能是赵柳两家一开始有了结亲的意向,但还没有定下人选。

九娘子就想铤而走险给自己谋个前程。

被三房识破,将计就计,反坏了她的事,把八娘子推出来。

而那个丫环提过一嘴的十一娘子,是嫡五房的嫡女。纪小朵倒觉得她可能只是个幌子。毕竟柳家这种家世的嫡女,怎么也犯不着去争一个妾的位置。

这中间本该没有纪小朵什么事,但……不知道是魏紫的关系,还是柳家本来就想用玉版来试探赵明轩的态度——毕竟在打算结亲的时候,男方包了个妓女,女方不高兴也是有的——又或者单纯只是为了让计划看起来更自然进行得更顺利,结果纪小朵就悲剧了。

总之,这就是个典型的宅斗剧情,她就是典型的炮灰女配。

逆袭?

呵呵,以她现在的身份处境能力……不存在的。

纪小朵沉着脸,依然把这张关系表点燃烧掉。

她能远远躲开这些人,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

17 画中美人

柳家原本想要结亲的人,是赵明荣。

那当然就不会是送个庶女过来做妾了,肯定是正正经经三媒六证两姓联姻。

当初柳家想提的,正是五房的十一娘子。

赵明荣是赵家幼子,年轻未婚,勤奋好学,是弘文书院的优秀学子,文先生的得意门生,又有赵明轩这亲大哥做靠山,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配柳家十一娘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

但赵明轩拒绝了。

如果是平日,这门亲事也算不错,但现在么……

皇帝陛下春秋已高,日渐多疑,又刚愎自用,听信谗言,尤其看几位成年皇子不顺眼,太子都已经废过两回了。

皇子们勾心斗角,朝中重臣各有心思,军中将领么……其它人他不清楚,只看他的顶头上司何大都督,都能把自己的心腹塞来做刺史了,还用得着多说什么?

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柳家急于联姻,又何尝不是看到这一点。

但……

赵明轩自己纳个小妾无所谓,有用就用,该舍就舍,所以他对柳家那些小娘子的伎俩乐见其成。

可弟弟的正妻,分量就不一样了。

柳家靠着济阳王,赵明轩作为何大都督的心腹,又怎么可能上那条船?

可惜他娘不明白,只觉得他做大哥的,阻了弟弟的好姻缘,把他叫过去,又是哭又是骂,足足闹了一个时辰。

赵明轩气得头痛。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但他到底也不好对自己的母亲怎么样,最终也只能用弟弟才华过人,眼下正是专心攻读的时候,等他考中状元,多的是京中贵女可以挑选之类的话糊弄过去。

从母亲那里出来,赵明轩只觉身心俱疲,但还是打起精神往三弟的院子走去。

和柳家联姻这事,跟之前玉版的事可不一样,他还是得亲自和弟弟解释一下。

但想起玉版,赵明轩突然在想,如果是那个女人,大概根本不需要他多费口舌。

就像她在柳家,只看了他一眼,就露出那种了然又嘲讽的笑容。

就像她明明被扔到了井里,九死一生,但在向他说明情况的时候,依然不偏不倚,有条不紊。

出事之后这么多天,也不见她哭闹讨公道要好处,就好像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可惜……

赵明轩暗叹了一口气,那女人出身实在太低了。

***

赵明轩进到弟弟的书房时,赵明荣正急急忙忙把一个画轴收起来。

“那是什么?”赵明轩微微一皱眉,问。

赵明荣脸色顿时就有点发白,慌忙道:“没什么……就是画坏的画……太丢人了,我正要收起来……”

赵明轩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不对。

这个弟弟从小就不会撒谎,画坏的画还裱起来装上画轴?

赵明轩眯起眼看着弟弟,命令:“打开。”

赵明荣连手都在打颤,却还是不敢违抗大哥,缓缓把画轴打开。

的确只是一幅画。

人物小像。

只不过,并不像赵明荣说的画坏了,而是画得极好。

线条优美,生动传神。

月下美人,斜倚着一丛牡丹,回眸浅笑。

赵明轩一眼就认出画的是玉版。

但跟他认识的那个,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没有那些嘲弄、反讥、浑不吝的锋利,只有一腔温柔似水的深情。

这是赵明荣眼里的玉版。

原来她在他面前,是这样的。

他下意识地又想起了玉版案头的诗。

好一对情投意合相思似海的璧人。

他倒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棍。

赵明轩嗤笑了一声。

赵明荣肃立一旁,连声都不敢出。

赵明轩把画随手扔在一边,道:“方才母亲同我说起你的亲事。”

“啊?”赵明荣一愣,连忙道,“我……我……那个……先生说明年春闱,我可下场一试,如今正该认真攻读,就……不必急于议亲吧?”

“认真攻读?”赵明轩扫了那画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

赵明荣满脸通红,几乎都要滴出血来,嗫嚅着说不出话。

赵明轩也没再逼他,只继续道:“我同母亲也是说,不如等你高中之后,去了京中,再做打算。但……弘文书院也谈政事,你也应该听过一些,如今朝局不安,亲事也好,入仕也好,倒不如都再等等看。你明白我意思吗?”

赵明轩说起正事,赵明轩的尴尬就缓和了几分,轻轻点了点头。

他在感情上是有点放不开,但学业上真不差,也不是那种一味读死书的人,当然明白大哥的顾虑。

皇帝老迈,储君未定,诸皇子明争暗斗,朝臣之间自然也派系林立。

联姻也好,入仕也好,现在都不是好时机。

也许那种野心勃勃的投机分子,倒会选择去这乱象里赌一把。

他不是那种人,也没有这个必要。

但大哥已在局中,他们兄弟在家里不管如何,在外都是一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连累家族。

所以,他倒不如真的安心再读几年书,看看形势,再决定进退。

当然只从他个人的感情出发,他现在对议亲这事也不太情愿——尤其是在赵明轩强占了玉版之后。

看弟弟是真的领会他的意思,赵明轩也就跟着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那画像,“不该有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赵明荣红着脸垂着头,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赵明轩便走了。

赵明荣送完大哥回到书房,才长长吁了口气,关好了门窗,重新拿出那副画来,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一面切切地唤:“玉版。玉版你还在么?”

书桌上烛光摇曳,画卷上似乎也有光华闪动,然后就见那画上的美人竟似真的活了过来,眸光流转,轻启朱唇,柔柔地应了一声:“赵郎。”

赵明荣却丝毫不觉怪异,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动了,还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我也不知道大哥突然会来,真是吓了一跳。”

画上的美人也一副惊魂末定的样子,嘤嘤道:“赵大人一身煞气,好不吓人,妾身险些被他所伤……”

“啊,你要不要紧?”赵明荣顿时紧张起来。

“尚不妨事。”画上的美人摇了摇头,“只是……妾身忧思成疾,一缕生魂寄于画中,最怕赵大人这样的凶人,赵郎可千万不要再让他见到画卷……”

自家大哥如今能身居高位,全靠军功,杀敌不知凡几,说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都不为过。玉版这样的娇弱女子,会害怕他也是正常,赵明荣根本不疑有他,只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加小心,绝不会让他碰到你。”

画上的美人又唤了一声:“赵郎。”

声音甜蜜婉转,柔情无限。

赵明荣捧着那画卷,整个人都仿佛痴了一般。

18 花仙?

退藏园只是柳老太爷养花休闲的别院,牡丹宴一过,便又冷清下来。

但杜桥这些花匠却并不能松懈。

而且一场盛宴过后,宾客散去,该他们收尾的事反而更多。

杜桥做完了这一天的工作,照例在一丛牡丹花边坐了一会。

他跟那些迫于生计选择这一行的人不太一样,是真心喜欢花。喜欢它们盛开时的美艳芬芳,也喜欢它们成长时的生机勃勃。他培育每一株花草,都无比精心,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般。

原本每天的活干完,坐在这花丛间,微风轻拂,香气萦绕,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但这时杜桥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珠钗,眼前浮现的,却是那落水女子苍白又美丽的脸。

虽然她要他忘记那天的事,但……那种事,那种人,又怎么可能忘得掉?

不过,他后来旁敲侧击的又打听了一下,似乎除了他之外,根本就没有其它人见过那位姑娘。

宾客里也没有什么中途不见的。

在宴席间表演的名妓舞姬也没有像她那样的人。

杜桥偶尔午夜梦回,甚至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真的遇上了仙人?

仙人也会落难吗?

她是什么仙?

杜桥想起她让他转告赵大人那句话,长刺的玉版是什么?

玉版牡丹他知道,这园里就有不少,还是他亲手打理的,但牡丹怎么会长刺?

成仙的牡丹吗?

“咦,好漂亮的珠钗。”

杜桥身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手里的珠钗也被人拿去。

杜桥连忙转过头,就见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孩子,正笑盈盈把玩着从他那里拿走的珠钗。

“欧碧啊,你吓我一跳。”杜桥呼了口气。

欧碧十五六岁年纪,青春靓丽,娇俏活泼,是这退藏园里的丫环。

杜桥心好,碰上顺手能帮的事,一般都会帮一把,欧碧也记他的情,一来二往,也就熟悉起来。

欧碧知道他每天会在这里坐一会,也会特意过来,偶尔带壶酒带些点心,一起饮酒赏花,有时候就只一起坐着聊聊天。

欧碧会说一些园子里的趣事,小姐妹之间的八卦,杜桥大半只能说怎么种花,但欧碧也听得津津有味。

渐渐的,就比别人更多了几分亲密。

“是你想得太出神啦。”欧碧晃晃手里的珠钗,笑道,“在想谁呢?这根珠钗的主人吗?”

“不要胡说。”杜桥少有的板起了脸,伸手讨要珠钗,“这是仙人所赐,不要冒犯。”

“仙人?”欧碧张大了嘴,“什么仙人?”

仙人送他个珠钗……算是什么事?

杜桥也不愿多提,便随口道:“花仙。”

欧碧就更不开心了,哼了一声,“什么花仙?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花妖吧?”

若是之前,她不开心,杜桥多半也会紧张地想办法哄她高兴。

但现在落水仙女的事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欧碧这怒气从何而起,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就只一脸无奈地挠了挠头。

欧碧气得把那珠钗往地上一扔,“什么臭东西,当姑奶奶稀罕么?”

杜桥就更莫名其妙了,刚刚还说漂亮呢,现在说扔就扔,这姑娘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奇怪?

他弯腰把珠钗捡起来,再一抬头,欧碧已经不见了。

杜桥:……

算了,下次见面再跟她道个歉吧。他想。

***

纪小朵觉得赵明轩简直有病。

好几天不来,一来就问她是不是暗中和赵明荣还有联系。

纪小朵只能反问回去:“我能怎么暗中联系啊,请问。”

这里是有电话呢还是有网络啊?送个信都不知道要转多少次手,怎么个暗中联系?用脑电波吗?

赵明轩自己想想她也的确是没有机会,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他哼了一声,“既没见面,又没通信,两人却一个写诗,一个画像,真是郎情妾意心有灵犀。”

纪小朵:……

尼妹,她还能管得着赵明荣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吗?

赵明荣画个玉版,赵明轩就跑来质问她,那赵明荣要是画个王母娘娘,他赵明轩是不是要上天啊?

纪小朵叹了口气:“放心吧,我跟赵明荣要真有那个灵犀,上次早一起逃了。大公子还是多操心下自己的亲事吧。”

赵明轩听着前半句心头还在冒火花,到后半句,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丝心虚,“你知道了?”

“不是全城都知道了吗?”

赵明轩仔细地打量她。

纪小朵还病着呢,他又来得突然,这会也没有认真打扮,就一身家常衣衫,懒懒地歪在软榻上。

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好像只是随口接句话,连心都没过。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来,“你不生气?”

“我气什么?”纪小朵眨了眨眼,“哦,如果赵大公子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气一气的。”

……这都是什么鬼话。

赵明轩磨了磨牙。

“毕竟顾客就是……”纪小朵咳了一声,把“上帝”两个字咽了回去,“顾客要求是第一位的嘛。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要是想我吃醋撒泼,我也可以做的。”

虽然觉得她语气怪怪的,但赵明轩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他买下的人,自然万事以他为主。

屁!

哪有个贱妓敢这么跟他说话的?

但认真说起来,除了这点之外,她的确很听话。

老老实实呆在百花楼,不争不妒不闹,十分省心。

这也是赵明轩哪怕每次都被她呛,却时不时还是想来一趟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也就是说,他对她而言,就只是个顾客而已。

赵明轩心头不爽,突然问:“你和明荣在一起时,都做什么?”

纪小朵知道个屁。

她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猜:“吟诗作对?”

赵明轩沉了脸,“你问我?”

纪小朵就索性一摊手,“忘了。”

赵明轩阴沉沉地盯着她。

纪小朵道:“人死一回,总会忘记一些东西的。你看,我这次又死,不是也忘了些什么吗?”

忘了什么?

赵明轩一清二楚,当然是指她之后就绝口不提柳家的事。

这时说是忘记,却明明就是在提醒他,她“死”在了柳家的退藏园。

他却要娶柳家的女儿了。

赵明轩那点怒气,莫名其妙地泄了。

他搂过纪小朵,亲亲她,低低道:“我会补偿你的。”

要是能给现钱就好了。纪小朵想。

19 闹鬼

赵明轩走了之后,曲粉服侍纪小朵沐浴,看着她身上那些痕迹,又羞又恼,她已经跟了纪小朵这么久,真有点心疼她,嘟囔着道:“这还生着病呢……”

纪小朵笑道:“前一阵你还担心我失宠呢。”

曲粉是纪小朵的丫环,利益相关,当然担心她失宠啦,但这会也是真心疼她……曲粉自己也觉得有点矛盾,顿了一下才道:“你说这赵大人……明明都要娶柳八娘子了,为什么又来找你啊……”

“纳个妾而已。”纪小朵嗤笑一声,“家里妻妾成群,依然来楼里寻欢作乐的男人,难道还少吗?”

她那个年代,都有男人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何况这种三妻四妾理直气壮的时代?

曲粉抿了一下唇,语气有点低落:“我还以为……赵大人对你……多少有几分不同的……”

纪小朵捏了捏她的脸,“傻丫头,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劝过我什么吗?这是什么地方,来这里的人,能有什么不同?”

曲粉想了想,没再说话。

她再老成持重,毕竟年纪在那里,自己能有多少经历?

那时劝纪小朵,一半是赛妈妈教的,另一半也只是人云亦云而已。

跟着纪小朵这些时候,见了一些人,读了一些书,有过一些动摇,但这时,又被打了回去。

这种地方,奢求什么真情?

***

浴室里水气袅绕,又隔着屏风,纪小朵闭着眼泡澡,曲粉一时在走神,两人都没有发现,一根枝条捅破了窗户。

水雾之中,还长着叶子的绿色枝条,宛如活物一般,蜿蜒伸向浴桶里的纪小朵。

纪小朵似乎听到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感觉不对,睁眼一看,那枝条已到了眼前,鞭子一般向她挥过来。

纪小朵惊叫一声,就想闪开,但她人在浴桶里,空间有限,这时只能向下一缩,整个人沉到桶底。

曲粉也回过神来,跟着尖叫:“啊啊啊,什么东西?”

那枝条一击落空,似乎生了气,猛然一抽,“啪”的一声,竟然将浴桶抽得四分五裂。

桶中的水喷涌而出,纪小朵也顾不得太多,爬出来就要往外跑。

那枝条立刻就跟上来,卷住了纪小朵的腿,把她拖倒在地。

纪小朵摔得一声惨叫。

那边曲粉一面叫“救命”一面拿手边的东西去砸那枝条。

但她本已惊慌失措,那枝条又灵活,怎么砸得中?

眼见着纪小朵就要被那枝条拖走,二狗冲了进来。

他原本就在外面守着,纪小朵要洗澡,烧水抬水倒水都是他的活,听到第一声惊叫时,他还没怎么样,直到听里面噼里啪啦的,又叫救命,才跑进来。

一见纪小朵都快被拖到窗口,二狗一个箭步上前,二话没说,抓住那缠着她的枝条就用力一扯。

纪小朵只听得若有若无一声惨叫,那原本能抽破浴桶,又把她拖来拖去的枝条竟在二狗手里应声而断。

剩下的部分刷地又从捅破的窗口缩了出去。

二狗追过去推开窗户,却只见院中假山花树,什么奇怪的动静也没有了。

若不是那个破裂的浴桶,地上的水渍和二狗手里那截枝条,甚至好像刚刚那一幕只是大家的错觉。

纪小朵惊魂未定,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在发抖,“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时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

就算之前被扔进井里,都没像刚刚那样害怕过。

毕竟人类的行动多少有规律可言,但……谁来告诉她那会动会打人还会逃跑的枝条到底他妈是个什么?

***

赛妈妈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看着桌上那一截枝条,也说不上来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这枝条不过手指粗,上面还带着几片碧绿的叶子,怎么看都像是刚从花树上折下来的。要说它像蛇一样爬行,像鞭子一样抽打,还卷着纪小朵的腿试图把她拖走……谁都不会信。

但纪小朵曲粉二狗三人都看见了。

纪小朵的小腿上还有勒痕。

跟着赛妈妈的一个婆子脸色发白,哆嗦着道:“莫不是……闹鬼?”

“不要胡说!”赛妈妈立刻喝止。

他们这是青楼,要是传出闹鬼的话来,还开得下去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真要闹鬼的话,哪家青楼哪年不死几个姑娘?闹得过来吗?

“会不会是柳家?”赛妈妈自己猜测,“他们那种有钱人,养一些会戏法异术的门客也不奇怪。”

不然也不会之前都好好的,赵明轩来一趟就出了事。

柳家人原本就想杀她,这会赵明轩都要娶柳八娘了,却还来纪小朵这里,他们当然会想给她一个教训。

纪小朵摇摇头,“赵明轩刚走,出事的时候,大概都还没回到赵府,柳家就算在他身边安排了眼线,消息来回也没那么快。再者……柳家要对付我,不必那么费事。”

哪用得着什么会法术的奇人异士?

像上次一样把她往井里一扔,谁又能怎么样?

直接跟赛妈妈说要玉版消失,赛妈妈敢不听吗?

何况赵柳两家亲事既然已经敲定,那柳家要对付的就不该是她,而是赵明轩后院里的妻妾了。

但还有谁会想害纪小朵呢?

纪小朵最近不接别的客人,又很低调,连诗都不做了,能得罪谁?

楼里的姑娘们么,倒是有人嫉妒她,但又不可能有这份本事。

各种推测都被排除,赛妈妈竟然也不由得想起之前那婆子的话,心里也有点打鼓,只强撑着道:“你且安心休息,我给你多派两个护院守着,绝对不会有事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纪小朵点点头。

待赛妈妈走了,曲粉给纪小朵铺了床,自己也在旁边的软榻上打了个铺——她今天晚上实在不敢一个人住。

纪小朵索性把二狗也叫上来。

她冷静下来之后,还挺好奇的。那枝条卷着她的时候,她当然也挣扎过,但根本拉不开,可二狗只轻轻一扯,那枝条就断了。

她问二狗,到底怎么做到的。

二狗一脸茫然,抬手演示了一下,“拉。”

纪小朵:……

“你大概算是天生神力吧。”纪小朵感叹,又看了看那截枝条,“这看得出来是什么树吗?”

曲粉也大着胆子细看了一眼,“好像是……牡丹?”

的确是。

一截牡丹枝条。

牡丹……

如果……真是闹鬼的话……

纪小朵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玉版是不是还在?

如果她还在,看着别人每天用着自己的身体吃喝玩乐……怎么能不恨?

纪小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二狗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手,宽大有力,带着长年干活磨出来的茧,粗糙而又温暖。

“姐姐不怕。我。”他说。

纪小朵笑起来,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逗他,“我当然不怕你啦。”

二狗有点着急的样子,胀红了脸,眼睛忽闪忽闪,努力在自己的词库里找适合的语句,半晌才又道:“我在,我保护姐姐。”

纪小朵心头温暖,伸手抱住他,“嗯,我们二狗最厉害了,有你在姐姐就安心啦。”

20 忧思过重略有阳虚

赵家虽然只是纳妾,但因为柳家是邵州豪族,也不好太过怠慢。

赵夫人得了赵明轩说要为弟弟谋娶京中贵女的承诺之后,也打起精神来,好好操办这场婚事。

赵明轩的正妻卢氏是在老家邬州娶的,当时也算门当户对,现在赵夫人就有点嫌弃她木讷迟钝小家子气。心下越发觉得赵明轩说等明荣高中再选妻是对的。

这天早上卢氏来请安,赵夫人正和自己的心腹婆子李妈妈商议宾客名单。

卢氏在一边听着,面上不免就带出几分郁色。

她家里只是个没落士族,当年能嫁给赵明轩,已算幸运。夫婿年轻英俊,又努力上进,哪怕一年有大半年在军队见不上面,她也是万分欢喜的。

新婚时也真有过一段夫妻合美的小日子。

但可惜卢氏一直无子,夫人老夫人就开始给赵明轩准备好生养的丫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子嗣计,她又能说什么呢?

然后赵明轩的地位越来越高,后院里又多了上司赐下的美人,下属孝敬的娇娘。

这都是官场上人情来往,她又不懂,更不好置喙了。

赵明轩对她这个正妻,还算敬着,隔三差五还往她房里来,但夫妻之间……到底是越隔越远。

赵夫人一见她闷闷不乐,就有点不顺眼,道:“不过是纳个妾,你摆这副哭丧脸给谁看?明轩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当地豪门大族有意示好,难道还叫他往外推?你一点忙都帮不上也就罢了,还要给人添堵,明轩要你这正妻有什么用!”

这话可就重了。

卢氏刷地跪下来,低声辩白,“媳妇万没有这个意思,家里能进新人,日后为赵家开枝散叶添丁进口,媳妇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赵夫人就更气了。

赵明轩今年二十八,成亲整好十年,膝下却至今空虚,一个孩子都没有。

卢氏一个蛋都没能生出来也就算了,赵明轩后院妾室通房也不算少了,统共只有老夫人给的一个丫头生了个女儿,还在两岁的时候夭折了。

安知不是卢氏这妒妇自己生不出来也不叫别人生养?

赵夫人哼了一声,“你要真为我赵家子嗣着想,就老老实实回屋去多抄几卷经,不要出来碍眼了。”

这是要罚她禁足吗?

卢氏顿时脸色惨白,在新人要进门的时候,她这个正妻被禁足,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连忙俯身磕头认错,只求赵夫人给她留一份体面。

赵夫人不为所动,一直到丫环通报说三少爷来请安,她才让卢氏起来。

卢氏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但知道赵夫人不喜欢看她这样,又强忍了回去,站到一边。

赵夫人倒没再刁难她,从赵明荣进来,她满心满眼就只有这个小儿子了。

她丈夫去世早,赵明轩又早早离家从军,老二赵明昌是个庶出,她一腔母爱自然全倾在赵明荣身上。

后来赵明轩把赵明荣送去书院,她还跟大儿子生了好久的气。

赵明荣过来,才叫了一声“娘”,赵夫人就拉住了他的手,急切地道:“荣儿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

“有吗?”赵明荣皱了一下眉。

赵夫人又道:“这手也冰凉的,是不是着凉了?你身边侍候的人呢?”

赵明荣自己感觉其实还可以,只觉得他娘又小题大作,连忙道:“没有没有,大概就是昨天读书睡得太晚了。”

赵夫人还是很担心,一定要找个大夫来看看,“诊个平安脉也好。”

赵明荣拗不过他娘,只能乖乖坐在那里,一边陪娘亲说话,一边等大夫来。

赵夫人就喜欢他这样温和细致的性子,不像大儿子,什么事情都是硬绑绑的说完就走。她被赵明荣逗得眉开眼笑,心中越发偏疼这个小儿子。

大夫来得很快。看过赵明荣之后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忧思过重略有阳虚,都不严重,甚至不必开方,饮食上调理进补即可。

赵夫人自然知道赵明荣是为什么“忧思过重”。

前一阵他闹着要娶一个妓女为妻,也是让赵夫人十分头痛,所以即使她那么疼爱幼子,赵明轩把他关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去求情。

有些事再怎么溺爱也是不可能让步的。

她家阿荣打小聪明伶俐,长得又好,学问又好,以后是要考状元出将入相的。

一个贱妓,怎么配得上他?

她家阿荣本该白璧无暇,怎么能够有这种污点?

虽然赵明轩插手之后,赵明荣就没有再提,但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赵夫人当然知道他绝对没那么容易放下。

送走了大夫,赵夫人就拉着赵明荣安抚道:“你且安心读书,等高中了状元,要多少美人没有?你大哥也答应了,以后定会给你找一个京城的贵女,娘也会好好相看,定要找个家世容貌性格都让你满意的,岂不比那个贱妓好上千倍万倍?”

赵明荣口上应着,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

如果玉版真的不好,为什么大哥要抢他的?

大哥口口声声只是个玩物,为什么这么久还丢不开手?

还威胁玉版一起做戏骗他。

而她明明那么怕赵明轩,却又不得不委屈求全。

玉版如果真的像那天说的那样对他无情,怎么可能拼着离魂来与他相会?

只想想她那样柔柔弱弱唤他赵郎,他便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只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一刻不离。

他的玉版,真是太苦了。

赵明荣这么想着,不由又暗恨自己没用,不能夺回玉版。

每次话到嘴边,见到大哥却又不敢开口。

不过,眼下的确也不是什么好时机。

赵明荣想,等过一阵家里安顿好,他去找老师写几封信做个幌子,假意游学,到时再悄悄救出玉版,从此远走天涯双宿双飞,岂不妙哉?

赵夫人并没有发现小儿子已经走了神,她正吩咐人去厨房给赵明荣加炖补品,又和李妈妈说:“去给三少爷房里那些贱蹄子整整皮子,三少爷明年要参加春闱,正该认真读书,谁要敢勾着他荒唐,全都提脚发卖了。”

赵明荣这么年轻,正是火力壮的时候,这无病无痛就“略有阳虚”,赵夫人一个过来人,自然也明白是因为什么。

赵明荣顿时就红了脸。

其实他哪有和丫环们荒唐,不过就是玉版昨夜受伤,他给了她一点精血滋补而已。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

她那么爱他,什么都给了他,几乎连命都没了。

是他对不起她。

一点精血算什么呢?

但……母亲本就不喜玉版,又是离魂寄画这种匪夷所思的怪事,就更不好解释了。

赵明荣便只低着头,随意含糊过去。

21 不合常理

杜桥被叫到花圃时,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株柳老太爷重金求来的珍贵绿牡丹不知怎么枯死了半边。

左半完好无损,右边一小半却叶黄枝枯,还断了一枝,断口处一团焦黑,倒好像火烧雷击一般。

“怎么会这样?”

杜桥伸手一碰,那枯黄的叶子就掉了下来。

他昨天晚上明明还精心养护过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

而且,以他养花的经验,也从来没见过什么花突然就死,还只死一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花匠几乎都快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老太爷可是很喜欢这株牡丹,每天都要来看的。”

邵州的牡丹虽然多,但是这样碧绿如玉清新脱俗的绿牡丹还是很少见的,柳老太爷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要是出了问题,他们这些花匠不死也得脱层皮。

“先修一修吧。”杜桥说。

就算不是为了应付柳老太爷,这牡丹上的病枝枯枝也应该尽快修剪,以免影响整体健康。

杜桥的手艺很好。

修剪过的绿牡丹虽然不比之前枝繁叶茂,但好歹看不出什么枯死的迹象了。

就算柳老太爷来看,勉强应该也能过关。

但杜桥还是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株绿牡丹。

没有发现什么病变,也没有害虫,他甚至连泥土也翻了一遍,确认没有腐根。

另一个花匠也是懂行的,跟着他查了一遍,却更害怕了,“没病没虫的,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他看看已经被扫到一边的那截焦黑枯枝,“是挨了雷劈?”

杜桥也正纳闷呢,“但昨天晚上也没下雨啊。”

“不一定只有下雨才会打雷啊。”另一个花匠压低声音,“我听说,妖怪度劫,就是要被雷劈的。”

这种传说杜桥也听说过,他还见过多年老树被雷劈中后的痕迹,说起来的确有点像。

但……

杜桥把目光移回绿牡丹上,难道这株牡丹是妖怪?

另一个花匠觉得差事能应付过去了,他倒开始有心情调侃杜桥,“你这爱花成痴的,巴不得这牡丹成精变个美娇娘好娶回家去吧?”

杜桥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天从井里救上来的美人。

另一个花匠打量着他的神色,大笑着拍拍杜桥的肩,“哎哟,你还真信啊?真是牡丹花一样的美人,怎么轮得到你?而且,妖精可是要吸人精血的,可小心别应了那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杜桥只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牡丹花一样的美人儿,他真的见过的。

还说过话,还……他想想那支珠钗,便又泄了气,心中涌上一股黯然。

大概的确是不会再见了吧。

***

纪小朵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却不想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梦都没做,睡眠质量好到没话说。

她睁开眼来,就见二狗坐在她床前的脚踏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纪小朵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生出几分慌乱来。

她有没有睡得流口水?

脸上有没有睡出印子?

昨晚有没有讲梦话?有没有磨牙?

她正窘迫地思考自己的形象,二狗却已经咧嘴露了个傻乎乎的笑容,开口叫她,“姐姐。”

纪小朵轻咳了一声,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你一夜没睡啊?”

二狗点点头,“守着姐姐,不怕。”

纪小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柔:“谢谢你啊。”

二狗就用额头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笑得眉眼弯弯。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动作了。

一开始觉得可爱有趣,但这时纪小朵却皱了一下眉,“这种小动作都是跟谁学的啊?”她拉他起来,“你是人,又不是真的狗子。”

二狗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人有人表达开心和信赖的方式……”纪小朵说着,见二狗眨着眼,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自己又有点泄气。

一个被当狗养了十几年的傻子,指望他能知道什么是尊严?

“算了,慢慢来吧。就从名字开始好了。每天叫二狗二狗,才让你觉得自己真的是狗。”

纪小朵把二狗这些天临过的字帖都拿出来,放在二狗面前,“你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字吧。”

这句话二狗倒是听明白了,修长的手指从一行行文字上滑过,然后停下来,看向纪小朵。

一个“陌”字。

纪小朵又皱了一下眉,这个字的意思么,不管是“田间小路”还是“生疏不熟悉”都不算太好。

“这个字不好,换一个。”她说。

二狗却固执地又在“陌”字上点了点。

“好吧,你喜欢就好。”纪小朵叹了口气,又有点不死心,“再挑一个?”

二狗又挑了一个“离”字。

纪小朵:……

你到底识不识字的?挑的这都是什么?

起名字么,当然都尽量带上好的寓意,这又是陌生又是离别,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转回头来想想,他其实还真不识字,能写,但不一定懂意思。

纪小朵只能解释给他听,问他要不要再换一个。

二狗摇摇头,索性自己又拿了纸笔,把“陌离”两字写到了一起。

纪小朵睁大了眼。

二狗以往写字,都是“复印”,要给他一个范本,他才能写,但这两个字却写得无比流利,且另有一种飘逸潇洒,和她给他所有的字帖都不一样。

“咦?你会自己写字了?”纪小朵连忙又递上一张纸,“再写点别的?”

要写别的,二狗就又乖乖“复印”了一页字帖。

纪小朵皱起眉,拿着他之前写下的“陌离”两字,仔细又看了看,“只会写这两个字吗?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

二狗摇摇头,“不知道,就……记得。”

莫名其妙的就记得这两个字吗?

纪小朵不由又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二狗。

一个傻子,写字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像个复印机,找她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像个人体雷达,莫名其妙的天生神力,这还莫名其妙记得这两个字?

二狗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大家都没有发现的秘密?

他们这一早起来又是说话又是写字,软榻上的曲粉自然也被惊动了,连忙起身收拾。

她倒是一夜没睡好,眼下都有黑眼圈了。看着纪小朵两人精神奕奕还在那写字,忍不住道:“你们都不怕了吗?昨天那……”

说到这里曲粉还打了个寒战,悄悄瞟了放在桌上并没有扔掉的那半截枝条。

一看之下就更怕了,忍不住尖叫起来。

纪小朵跟着看过去,也觉察到了不对。

一夜过去,那枝条竟然丝毫没有变化,连上面的叶子都还是绿油油的,一点都没蔫。

这根本不合常理!

22 误会

纪小朵这个时候反而淡定。

昨天是事发突然,她又受到了攻击,所以惊惶失措冷静不下来,但仔细想想,毕竟她自己就是穿越和借尸还魂来的,又还有什么事不能接受呢?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二狗——不,该叫他陌离了——有小傻子在,完全可以手撕枝条,剩下这半截断枝有什么可怕?

她甚至还找了个瓶子把它养了起来。

曲粉看她的眼神都已经变了。

不过赛妈妈倒是挺紧张的,直叫着要把那枝条拿去烧掉。

纪小朵没让。

“正主都逃了,烧了这截断枝能有什么用?”纪小朵护着那个瓶子,“养一养说不定能养活呢。”

赛妈妈本来又惊又惧的,都要被气笑了,“你还想养活它!再养出个妖怪来怎么办?”

“不是有陌离在嘛。大的都不怕,何况小的。”纪小朵道,“再说了,那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击不中就逃匿无踪,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倒不如用这截枝条引它出来,一次性解决呢。”

赛妈妈还没适应“二狗”到“陌离”的改变,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赛妈妈虽然贪财又自私,但是在不妨碍她的利益时,还是挺好说话的。二狗要改个名字也的确不算什么事。

这青楼里的人,反正都是贱籍,连姓都不配有,花名改来改去也是常有的。

她只是扫了乖乖站在一边的少年一眼,嘟哝了一句,“……现在倒是人模狗样的,连名字都改得这么文绉绉,叫二狗多顺口。”

纪小朵:……

哪有狗!

她家小傻子一点都不狗了好吗?

但她当然不能和赛妈妈争这个,只继续说枝条的事:“妈妈见多识广,认不认识什么奇人异士能处理这种事情?”

陌离虽然力气大,但到底还是呆愣愣的,有些事做了也说不清楚。

她想搞明白那枝条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找专业人士。

纪小朵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忐忑。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那她这样的……算什么?

如果真有那种能抓鬼驱邪降妖除魔的神仙法师,会不会看出什么异样除掉她?

但她宁愿冒这个险。

纪小朵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浴室里的情形,曲粉明明离窗户更近,那奇怪的枝条却没理她,直奔纪小朵。

明显就是认定了她。

她觉得那东西不会这么放弃,但也不知道它下次什么时候来,从哪里来,正如她自己的说的,比起一直提心吊胆,总归还是解决掉比较好。

而她自己……如果真有问题,至少她现在自己有心理准备,总比以后什么时候突然被人找上门猝不及防的好。

退一万步讲,如果她到时候要被当作孤魂野鬼除掉,至少现在她来这个世界还不算太久,也没多少牵绊。就像玩游戏,十级小号被砍总好过辛苦练到九十级却突然没了。

赛妈妈却有点不太情愿。

如果她找那种人上门,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她的百花楼出了问题吗?

纪小朵当然看得出来她在顾虑什么,便劝道:“虽然那东西现在是只出现过一次,也只攻击了我,但如果放任不管,谁能保证它以后不会攻击别人?只是伤了楼里的姑娘还好,万一伤了客人呢?如果它真的是什么妖魔鬼怪,难道还有道理可讲吗?”

赛妈妈还是有点犹豫。

纪小朵就不得不祭出赵明轩的大旗,“哪怕那东西只是冲我来的,万一我出了事,或者赵大人问起我怎么受的伤,难道咱们还能瞒得住吗?到时照样会传出去。还不如我们自己先想办法解决了,还能掌握一点主动。眼下不如就说我病情有变,另外请些高人来给我看病,也能遮掩一二。”

纪小朵昨天被那枝条卷住小腿在地上拖,身上的确搞出了不少擦伤。最严重是小腿上那几圈勒痕,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怕。

平常是看不出来,但如果赵明轩来,一脱衣服就藏不住。

赛妈妈这才被她说服,叫过自己的心腹婆子,低声吩咐她去请人。

***

赵明轩退了衙回府,先去给母亲请安。

赵夫人就顺便跟他说他纳妾的事,请什么宾客,安排什么宴席,柳八娘子要住哪里,给多少月钱……零零碎碎。

赵明轩听得不耐烦:“只是纳个妾,府中都有定例,该如何就如何,都只交给卢氏安排就行,不必劳动母亲费神。”

他后院的事,按理就是他的正妻打理,纳个妾摆席宴客都算是铺张,如果还要赵夫人出面,就太抬举柳氏了。

赵夫人被他堵了一下,但还是道:“柳家到底不一样。”

“柳家看中的是我手里的兵权,送个女儿过来只是个幌子和维系这么个关系而已。”赵明轩解释,“母亲若真的对她另眼相看,倒显得我们底气不足。管他柳家杨家,进了赵家的门,就是赵家的人了。到时只让她来敬杯茶,旁的都不必多管。”

赵夫人虽然偏心幼子,但好处是不插手儿子们在外面的事,赵明轩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依了。只还是又抱怨了几句儿媳,嫌弃她出身低不会来事又生不出儿子。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赵明轩越发不耐烦,就要起身告辞。

赵夫人又叫住他,把给赵明荣请了大夫的事说了,让他去看看弟弟,规劝一下。

“荣儿少不更事,没个轻重,这会子他心里压着事,万一再被那些狐媚轻浮的勾引,不知节制,真的亏了身子可怎么好?你们父亲去得早,也就是你们兄弟两个了,你做大哥的总该多照顾一下弟弟……”

说到后半,又是赵明轩已经听到耳朵起茧的车轱辘话。

总归他是大哥,就合该什么都先顾着赵明荣。

赵明荣都已经行过冠礼了,在母亲眼里还是“少不更事”。

父亲去世,他子承父业上战场时才十六岁,倒是一句话都没听着。

赵明轩这么想着,心头有点发酸,但看着母亲头上根根银丝,到底也没有说什么。从母亲那里出来,就去了赵明荣的院子。

赵明荣在书房。

赵明轩止住了要通报的小厮,自己悄悄过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没走到门口,赵明轩就听到了说话声。

言笑晏晏,软语温存。

窗纸上的确也映出了两个人影,很明显的一男一女。

赵明轩心中冷笑。

之前又是要死要活的想娶玉版做正妻,又是画像,又是“忧思过重”,他还以为真的是情深意重至死不渝呢。

这才多久?

赵明轩轻轻点破窗纸,才刚看清里面的人,瞳仁就不由骤然一缩。

赵明荣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而偎在他身边柔情脉脉红袖添香的美貌女子,不是玉版又是谁?

赵明轩怒气冲天,绕到门前,一脚就将门直接踹开。

赵明荣吓了一跳,刷地站了起来,连手里的笔都掉到了地上,脸色煞白,颤颤地叫了一声“大哥……”

赵明轩没有理他,只去看玉版。

却发现书房里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目光如鹰,在房中巡视了一圈。

赵明荣的书房并不大,书桌书架,椅子茶几,还有一张小憩用的短榻。

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了人。

何况他从窗边到门口,不过几息之间,要藏也没那么快。

但前一刻还与赵明荣相依相偎你侬我侬的人,这时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23 让你再选一次

赛妈妈请了一个姓马的神婆,又是烧符又是化水,在纪小朵的小楼里折腾了小半天,还给了纪小朵一个随身携带的护身符。

马神婆拍着胸脯说已经驱除了邪秽,保玉版姑娘从此平平安安。

纪小朵对此持保留意见。

毕竟,这位马神婆看起来神神叨叨,但既没有看出她有什么问题,也说不上来那个枝条是什么,只说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一顿“作法”。

弄完了纪小朵根本就没有感觉出来什么区别。

而那根被纪小朵养在瓶子里的牡丹花枝看起来似乎更精神了,甚至还多长了一颗小芽。

但赛妈妈说马神婆是有名的灵验,纪小朵也就不好说什么,她其实也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觉得不对。

难道要说马神婆都没看出来她是个异世来的孤鬼?

且观后效吧,她想。

结果到了晚上,还没等有什么东西再作乱,赵明轩先来了。

他还把赵明荣也带了过来。

这就奇怪了。

纪小朵才要开口问,赵明轩就命令其它人都出去。

陌离守在纪小朵身边不肯离开,对赵明轩怒目以视。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向赵明荣道:“看到没?你以为她只引得你一个人掏心掏肺?人家就是有本事哄得连个傻子都对她死心塌地。”

赵明荣的脸色不太好看,但看向纪小朵的目光里却无比复杂。

“赵大人来势汹汹面色不善,我弟弟当然会担心,这难道也有错吗?”纪小朵辩解一句,又拍拍陌离的手,“乖了,和曲粉一起到外面等着,我没事的。”

陌离虽然有把力气,但这时跟赵明轩硬杠实在没有必要。

陌离听话的出去了。

纪小朵才转过来问:“这次又是怎么回事?赵三公子又在家里画了像呢还是写了诗?”

赵明轩盯了她半晌,竟然笑出声来,“你这话就是说,你毫不知情?”

纪小朵一摊手,“我应该知道什么?”

赵明轩没有回答,只转过身去看着弟弟。

赵明荣眼圈都红了,颤声唤道:“玉版,你……”

纪小朵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她从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赵明荣,为什么他现在一副她始乱终弃吃完就走拨x无情的样子?

赵明轩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向纪小朵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每日离魂去找明荣鬼混?”

“什么?离魂?”纪小朵就更吃惊了,眼睛都瞪大了,还有这种操作?

赵明轩哼了一声,“我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

“你看到了什么?”纪小朵问。

赵明轩磨了磨牙,“怎么?你自己做的事,还想让我再讲一遍?你是怎么寡廉鲜耻地粘在明荣身上下不来?”

纪小朵还没怎么,赵明荣先红了脸,道:“不是那样的,我和玉版……我们只是……”

赵明轩一挑眉,“好吧,你们文人,用词要讲究,那就是情到深处,难以自禁?”

赵明荣的脸都红得快要滴血了。

纪小朵倒笑了一声,“你们说得倒是热闹,但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本事吗?”

她要真能离魂去找赵明荣,还不如直接想办法去给自己办套户籍远走高飞呢。

赵明轩却道:“我听说你今天请了马神婆?”

他要认真起来,这百花楼里什么动静查不到?

马神婆是什么人?

说是驱邪通灵,看病算命,其实全是些歪门邪道。

安知她没有教玉版些什么邪术?

“对。我这里昨晚上出了点事。”纪小朵也不瞒他,把昨天晚上被不明生物攻击的事说了,顺便还撩起裙子让他看了一眼小腿上的淤痕。

赵明轩又眯了一下眼。

她的小腿修长纤细,莹白如玉,那几圈勒痕看起来就格外可怖,触目惊心。

赵明荣已经轻呼一声蹲了一下,切切地问:“怎么会这样?还痛不痛?可上了药?”

赵明轩只想给他一脚。

不过,这伤痕他昨天走的时候还没有,看起来也不是刚刚新弄的,大概中间的确出了什么事。

但……

“你离魂去找明荣的事一露行,这边就出了妖怪。”赵明轩咂了一下嘴,“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而且,又是离魂,又是妖怪,全都是神神叨叨匪夷所思根本无法验证的事。

谁信呢?

纪小朵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说赵明轩自己和她在一起,都没办法当这个人证。

“离魂”嘛,谁敢说哪一刻在这里哪一刻在那边?或者几分神魂在这里,几分神魂在那边?

她只能叹了口气,“你要实在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样子。

赵明轩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胸中那股无名怒气压下去,道:“行,前事不究。现在当着明荣,我让你再选一次。”

他又看了赵明荣一眼,“你也不要说大哥不肯成全你。如果玉版选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我今天就替她赎了身。对外称玉版病死,人悄悄送到城外住两个月,等风声过去,再改名换姓接回府里给你做丫头。也不必顾忌我,到时你就带她住到书院去,与我再无干系。如何?”

凭心而论,在这个时代,如果她和赵明荣真心相爱,以他们的出身差距,这的确已经算是最好的安排。

赵明轩真是替弟弟想得周全。

这样一来,什么沉迷青楼,什么兄弟争风都不存在了,赵明荣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管以后出仕还是娶妻都完全无碍。

至于宠个丫头……算什么事?

如今不要说世家子弟达官贵人,就连那些稍有富足的商贾乡绅,谁家没有一两个得宠的丫环姨娘?

赵明荣双眼一亮,巴巴地看向纪小朵。

纪小朵却咂了一下嘴,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想得可真美啊。”

赵明轩最见不得她这样笑,皱眉道:“你只说愿不愿意!”

纪小朵毫不犹豫地道:“不愿。”

百花楼对她来说虽然是个囚牢,但好歹能赚钱,也有攒够了赎身的希望。进了赵家,不过是另一个囚牢,还不知道能不能跑。

何必呢。

何况……赵明荣?

他算个什么?

原来的玉版到死都没等到他,赵明轩一瞪眼他就缩,暗地里又悄眯眯画像,还搞出什么离魂的事来……啧,纪小朵根本看不起他。

赵明荣却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玉版!”

赵明轩冷笑一声,“是不满明荣这个人?还是不满只做个丫头?”

纪小朵叹了口气,“要听真话么?”

赵明轩道:“说。”

“我既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你。”纪小朵直接道,“我呢,最想要的,就是能赎身出去,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简简单单的生活。什么豪门世家,根本不想进。也根本不想应酬你们这些男人,谁都不想!”

24 鬼迷心窍

“你想得也挺美的。”

听纪小朵说完,赵明轩只冷笑了一声。

纪小朵站在那里,一身素色衣裙,还带着几分病中的纤弱,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坚定。

她是认真的。

她不想应酬他,赵明轩一开始就知道。

但她长这样一张脸,这样的出身,说想不靠男人,只清清静静简简单单的生活?

真是太天真了。

百花楼算是上等妓院,又要靠这些女孩子赚钱,一向也是娇养的。

玉版这些长得漂亮的小姑娘,打小只学些琴棋书画,歌舞才艺,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的事不过是陪酒陪睡,受的罚了不起是妈妈打骂一顿,哪知什么真正的世道险恶?

出身下贱,心比天高,真出了这百花楼,只怕连渣都剩不下来。

另一边赵明荣却如遭雷击。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玉版还偎在他怀里,浓情蜜意,卿卿我我,只羡鸳鸯不羡仙。

现在就说根本不想要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上前一步,拉着纪小朵的手,道:“你不要怕,大哥一言九鼎,他说会成全我们,就是真的要成全我们。你不必再说这些违心的话,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了啊……”

纪小朵直接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你在想什么呢?”

她只觉得这男人可笑。

“以前山盟海誓的,非卿不娶,要三媒六证娶做正妻,然后就没个动静了。被别人包了就包了,占了就占了。好么,现在能带回去做个丫头,就这么欢天喜地。”纪小朵咂一下嘴,“你到底把玉版当作什么?”

赵明荣被呛得喉咙一噎,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甚至没能注意到她话里的称谓。

纪小朵又道:“我不知道赵三公子是碰上了什么,离魂也好,遇仙也好,反正不管怎么样,那肯定不是我。我觉得你们也该请个什么和尚道士,好好看看赵府的风水才行。”

她当着赵家兄弟俩的面说出这种话来,显然无疑自绝前路,真是一丝一毫要跟他们的心思都没有。

到了这时,赵明荣心里其实也明白,但感情上却根本无法接受,叫道:“不是你又是谁?难道还能有两个玉版?”

“那谁知道呢?”纪小朵说。

这个世界既然有鬼神妖怪,变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奇怪?

《追鱼记》《真假美猴王》这样的故事难道还少吗?

何况……

也许真正的玉版真的变成了鬼呢?

玉版死得冤,身体还被纪小朵占了,她的鬼魂要找纪小朵报复,找赵明荣再续前缘,不都理所当然吗?

赵明荣还要再说什么,赵明轩抬起手打断了他,问纪小朵:“你自己考虑清楚。过了今天,你要再想回头找明荣,可就再没这个门了。我再问你一遍,不是逼你,也没有威胁,没有条件,你到底愿不愿意跟着明荣?”

纪小朵斩钉截铁,“不愿意。”

赵明轩转向弟弟,“听清楚了?”

赵明荣抿了一下唇,没吭声。

赵明轩真的踢了他一脚,“说话!”

赵明荣面如死灰,讷讷道:“我知道了。”

被人嫌弃成这样,再纠缠下去就真是一点体面都没有了,未免太过难看。

赵三公子还做不出来。

只是……如果这些天来找他的,真的不是玉版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腔浓情退去,赵明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

新月如眉。

花园里一片静谧。

杜桥提着灯笼,又巡视了一遍,重点又查看了一下那株绿牡丹。

虽然白天柳老太爷并没有说什么,但好好的花,莫名其妙地枯了一半,他实在有点不太放心。

确定一切妥当之后,杜桥才松了口气,准备回去。

没走多远,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

白天才说过那些花妖草怪的事,杜桥心头不由打了个突,但还是壮了壮胆用灯笼照了一下,一面喊:“谁在那里?”

灯笼昏黄的光照不了多远,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他以往常坐的山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娇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低低啜泣。

听到杜桥的喊声,女孩子抬起一张眼泪汪汪的脸来,竟是欧碧。

“咦?怎么是你?”

杜桥几步走了过去,问:“你怎么啦?大半夜的坐在这里哭?”

欧碧擦了把眼泪,可怜兮兮道:“我被人欺负啦。”

“啊,怎么回事?”杜桥连忙问,“谁欺负你了?”

欧碧哼了一声,愤愤道:“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货,竟敢抢我看上的东西,我当然要找她算账了,结果她竟然叫人打我!”

“什么?你受伤了吗?”杜桥吓了一跳,想伸手查看,又顾忌着她是个小姑娘,只紧张地问,“伤到哪了?看过大夫没?”

欧碧这才收了眼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我没事了。已经治疗过了。”

见她的确没有什么异常,杜桥这才松了口气,道:“你刚刚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抢了你什么东西?”

“当然是个臭不要脸的下贱婊子……”

杜桥皱了眉打断她,“女孩子家的,不要这样说话。”

欧碧跳起来瞪着他,“这样怎么了?她抢我东西,我还不能骂她吗?”

杜桥道:“我们是朋友,你这样说话,我不会介意,但是如果本身就有过节,你一上来就满口脏话,人家可不得叫人打你?你好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抢了你东西,你又到底是怎么去找人算账的?”

欧碧之前心底那点喜意顿时就烟消云散,叉着腰嚷道:“你还说是朋友呢!我被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就算了,还来教训我?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杜桥有点无奈,“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非曲直,总要讲个道理。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通乱骂呢?”

欧碧根本听不进去,“你就是被那贱货迷了心窍!”

杜桥一愣,怎么还有他的事?

他被谁迷了心窍?

欧碧见他发愣,越发气恼,将杜桥往旁边一推,气呼呼地跑了。

“哎,你慢点。那边可黑着……”

杜桥提着灯笼追出几步,欧碧已不知钻到什么花树后面,不见了踪影。

25 冥顽不灵

赵明轩兄弟俩回了府,第一件事就是让赵明荣把那副画,以及他以往各种和玉版的来往书信诗词唱和都找出来,一把火烧了。

赵明荣有些舍不得。

可是玉版都明明白白说了两次不要他,他留着这些东西,又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他一面暗自哀怨,一面还是把东西都拿了出来。

但……看着火舌舔上那些书信,赵明荣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玉版的脸,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烧到一半的信又从火盆里抢了出来。

旁边的赵明轩反而被他吓了一跳,“做什么?”

赵明荣把信笺上的火苗拍熄,道:“如果……真的有两个玉版,又怎么分辨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呢?此前大哥在我这里看到的那个玉版,音容笑貌、言行举止,都和我认识的玉版别无二致,反而是百花楼里那一个,才好像换了个人。”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来。

赵明荣咬着牙道:“如果真有什么妖魔邪秽,只怕那一个才是!”

赵明荣或许是有几分是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但赵明轩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这种可能。

毕竟玉版以前是什么样子的,赵明轩并不清楚。

“那你想怎么样?”赵明轩问。

赵明荣反而愣住,他……他当然想把那百花楼里的妖魔赶走,让真正的玉版回来。

但大哥肯么?

大哥最近去百花楼,和他在一起的,可都是那个妖魔!

他半晌不吭声,赵明轩就有点不太耐烦,道:“我给百花楼的玉版对质的机会,也同样给你这位一次,你叫她出来。”

赵明荣看了一眼那幅画。

画中那月下美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哪里叫得出来?

赵明荣讷讷道:“玉版说过大哥身上煞气重,她不敢和你碰面的。”

赵明轩嗤笑一声。

他是行伍之人,长年征战杀伐,的确一身凶煞之气,百邪不侵,妖鬼辟易。

但百花楼那个玉版何曾怕过?

虽然并不喜欢他的亲近,但却并没有因为他靠近就有什么异常。

只会话赶话的顶得他下不了台。

而这边……连面都不敢见,若不是真正的邪秽,那就只能是心虚了。

赵明荣也自知说不过去,却还是争辩:“玉版她魂魄离体,害怕煞气相冲也是有的。”

赵明轩也不说什么,只看着他。

直到赵明荣自己面红耳赤,赵明轩才道:“我听说有些鬼怪最能洞察人心,你心里想要什么,它们就变化出什么……”

他话没说完,赵明荣已叫道:“不会的!玉版她原本就是那样,才情出众,温柔如水。”

赵明轩道:“难道不是自恃才华,清高冷傲吗?”

他第一次去百花楼的时候,傅建安他们介绍,就说玉版是不苛言笑的冷美人。

后来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倒觉得,她可能也不是什么天生冷傲,只是……根本不在乎这些恩客。

她甚至连这一点都没在他面前隐瞒。

她就是不耐烦应酬他们!

赵明荣愣了一下。

正经说起来,外界对玉版的评价,的确如此。

若说玉版姑娘这样温柔小意,体贴入微,才真没人信。

赵明荣抿了一下唇,低低道:“她是真心爱我,才会待我与众不同……”

……简直冥顽不灵!这要不是亲弟弟,赵明轩根本都懒得再管。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压心头的火,道:“算了,今天就先这样,明天我打听了附近哪有灵验的寺庙法师再说。她若再来,你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什么不对……”赵明轩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说,“我今晚就歇在你隔壁,有事你大声叫我。”

***

赵明荣睡不着。

发生这样的事,他怎么睡得着?

大哥没强行把那画像烧了,他就索性把它放到了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指望着画里的美人能像之前那样走出来,或者像更早的时候,只跟他说说话都好。

但不论他怎么呼唤,那幅画都根本没有一点动静。

就好像再寻常不过的一幅画。

赵明荣忍不住又想,难道真是什么鬼怪作祟,被大哥窥破行径就不敢再来?

不然的话,如果她真的那样爱他,总该要和他解释几句吧?

现在大哥又不在,还怕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出来?

她和百花楼那个玉版,到底是两个人,还是她不肯承认?

赵明荣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索性坐了起来。

叫下人点了灯,拿了本书来看。

但又怎么看得进去?

赵明荣叹了口气,披衣而起,开了门出去。

他这边一有动静,隔壁的门跟着就开了,赵明轩走出来,皱了眉问:“怎么了?”

赵明荣一见大哥连外衣都没脱,便知他真是一直在留心替他守夜,心头不由一暖。

他摇摇头,“没事,就……睡不着,出来散散。”

赵明轩没说话。

赵明荣又道:“大哥陪我聊聊天吧。”

“聊什么?”赵明轩问。

他这么硬邦邦的一问,赵明荣还真是……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半晌才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总做恶梦,大哥也常常整晚整晚守着我……”

赵明轩记得这事。

小时候他们兄弟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不过是中间这些年隔得远了,再者长大之后,总是各有各的思量,不复幼时亲密。

赵明荣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如果……今天玉版答应跟我,大哥真的舍得么?”

赵明轩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拿个贱妓当宝。”

赵明荣:……

他是吃错什么药想跟大哥聊天?

但还是忍不住要争辩,“我是真心的,而且……”他叹了口气,“玉版也曾经是好人家的女儿,她又不是自己愿意入的贱籍。不过是时运不济,迫不得已。”

赵明轩没有接话,心中却不以为然。

哪个为娼做妓的背后没有一套引人落泪的凄惨身世?是真是假,出了那楼,也没有人在意,也就是他弟弟这傻子……

巴巴的捧上了真心,别人还不在乎!

这么一想,赵明轩的心情也有点复杂,替弟弟觉得不值,又气那女人不识抬举,但更深处,却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爽快。

他轻哂了一声,“只你是真心有什么用?我们是你的亲人,当然会希望你事事称心如意。但外面……呵,人心难测。即使她今天答应,你又安知她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她不是……”赵明荣下意识地反驳。

之前大哥没来的时候,他的身世丝毫不显,不过是一个弘文书院的穷书生,玉版可是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他的。又怎么会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但想想今天晚上,玉版那斩钉截铁的拒绝和毫不掩饰的嫌弃……赵明荣不由得又犹豫起来。

到底是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玉版,还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真正的心意?

26 有道高僧

赵明轩打发了亲随来接纪小朵去白云山赏花。

赛妈妈自然没有不允的,赶急赶忙地催着纪小朵打扮,“不要让赵大人久等。”

纪小朵倒有点奇怪。

赵明轩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向来直接得很,来找她就是那档子事,怎么突然莫名其妙要去赏什么花?

再者他的好日子都定了,不过就是下月。就算纳妾只是小事,不必他亲自操心,但毕竟是娶柳家的小娘子,这时候大喇喇地带着妓女去赏花算怎么回事?

且前天才带了赵明荣来找她对质呢。

再想着赵明荣那天说什么离魂……纪小朵就咂了一下嘴,问赛妈妈:“这白云山上,可有什么出名的寺庙?”

“咱们邵州最出名的望云寺就在白云山嘛,最是灵验不过的。”

“比起马神婆呢?”

纪小朵话没落音,赛妈妈就要来捂她的嘴,“这话可不要乱说,马神婆算个什么?也敢和望云寺的高僧相提并论?不说旁的,高僧们每年施粥舍药,活人无数,就是无量功德,什么邪魔鬼魅敢在望云寺高僧面前作祟?”

纪小朵了然地哦了一声。

看起来,赏花就是个借口,其实是想带她去这个望云寺吧?

纪小朵又问:“那咱们之前,怎么没请这些高僧来呢?”

“咱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有资格请动佛门高僧?”赛妈妈叹了口气,她倒是也想呢。但这种污浊之处,高僧们只怕连路过都得绕着走吧。

纪小朵却笑起来,“那就不对了,佛祖普渡众生,又怎么会分个高低贵贱?”

赛妈妈哪里读过什么真正的佛经,经义什么的就更不明白了,也懒得与她分说,只催她赶紧收拾好,出门上车。

***

白云山这望云寺灵不灵验且不说,山上的风景是极好的。

今天天气也好,只见蓝天白云下山势起伏蜿蜒,远远近近重岭叠翠,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意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望云寺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气势雄伟,飞檐斗拱,宝塔林立,一派肃穆庄严。

赵明轩的亲随洪虎领路,却没带纪小朵他们走正门。

洪虎解释说赵老夫人和夫人在前面做法事,今天整个望云寺是不接待其它香客的,未免冲撞,他们得绕到后面偏门进去。

纪小朵根本不在意走哪个门进去,她在意的是……她能不能进去。

毕竟她又不是原装的,这种宝象庄严的佛门胜地,如果真的灵验,会不会她一脚踏进去就魂飞魄散?

纪小朵心情忐忑地在门口迟疑,洪虎也不催,就在旁边等着。

算了,赵明轩既然派了人来接她,她想不想进肯定都是要进去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纪小朵这么想着,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进门。

——什么事都没有。

纪小朵借左右观望的动作掩下了略松的那口气,又不免觉得自己过于紧张。

真要出事,大概也是进大雄宝殿或者面见高僧的时候吧,这小门进来,不过是个绿树掩映的院子,能怎么样?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底还是怕死啊。

里面有小沙弥引路,沿着青石小径走到了一处静室。

赵明轩和一个和尚正对坐喝茶。

纪小朵行了礼,悄悄打量了几眼那和尚。

和尚年纪挺大了,穿一身浅灰色僧衣,没有留胡子,花白的眉毛倒是老长,看起来慈眉善目十分和善。

她虽然是悄眼看的,但那带点好奇又有丝戒备的目光在赵明轩眼里还是太明显了。

他微沉了脸,低咳了一声,“广华大师是得道高僧,佛法精深,德高望重,万不可无礼。”

纪小朵应了声,乖乖向广华大师道歉。

广华大师脾气还挺好,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又道:“姑娘所遇之事,刚刚赵大人已经粗略说了一下,不介意的话,且让老衲先看看姑娘的伤?”

纪小朵顿时对他好感大增。

她就喜欢这样开门见山的直接,要是先上来说一阵云山雾罩的禅机,她可就郁闷了。

不过,赵明轩在这里,她还是先看了赵明轩一眼。

毕竟这个时代么,女人在外面露腿,哪怕是看病,哪怕对面是个和尚,肯定也算伤风化。她是不在意,但毕竟现在被赵明轩养着呢。

赵明轩倒很开明,本来就是他来求的望云寺。这会便点点头,道:“有劳大师。”

纪小朵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小沙弥端过个小凳子放在前面,纪小朵把脚架了上去,提起裙摆和裤脚,露出小腿来。

她皮肤娇嫩,淤青向来好得慢,但这道被花枝勒出来的痕迹好得尤其慢。这么些天了,依然明显,青青紫紫,缠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腿上,看起来尤为可怖。

就连赵明轩,都忍不住问了句:“还痛不痛?”

纪小朵摇摇头,“不碰它倒不觉得。”

广华大师看了一会,就伸出手来,向纪小朵示意,“恕老衲唐突,需得接触伤处。”

纪小朵点头,“大师只管查看。”

广华大师念了句佛号,弯下腰来,将手掌覆上纪小朵腿上淤痕,却不再看,而是闭了眼,口诵经文。

纪小朵也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茫然地看向赵明轩。

赵明轩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纪小朵只能安静地等着。

随着广华大师的念诵,他的手掌竟渐渐浮显出一层金光,纪小朵只觉得小腿被这金光笼罩,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但跟着就突然一阵刺痛,纪小朵猝不及防之下甚至叫出声来。

广华大师另一只手竖起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纪小朵只得咬牙忍着。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伤处有一丝一缕的青气渗出来,又在广华大师掌下金光中渐渐消散。

纪小朵睁大了眼。

连赵明轩也不由动容。

这可不像是假的,大概也没什么戏法能做到这样的效果。

她这伤还真有问题?

广华大师一篇经文念完,手掌上的金光也随之收敛。

他把手收了回去,站直了身子,又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纪小朵的小腿上勒痕仍在,但却不似之前青紫,看起来已经像是正常的受了伤正在恢复的样子。

纪小朵看看广华大师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腿,还伸手摸了摸那伤痕,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妖有鬼还有这般神通!

27 特殊体质

广华大师为纪小朵治伤似乎消耗挺大,坐下稍作调息,才缓缓道:“老衲已驱除了妖物留在姑娘体内的邪气,当暂时无碍了。”

纪小朵连忙站起来道谢:“多谢大师。”

赵明轩也道了声谢,又问,“大师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广华大师摇了摇头,道:“老衲未曾亲见,只听大人转述,难以断言到底是什么作怪。但之前大人所言离魂之事……”

他顿了一下,才缓缓解释,“离魂之事,的确自古以来多有传说。但无非是几种情况,一是人之将死,魂魄离体,这样的人即便能够回魂,必然也是要大病一场的。二是法师鬼差,强行拘役,那就多少会对魂魄造成伤害,哪怕回来也会有各种症状,比如痴傻呆愣,又或者五感不明,不记前事。三则是吾辈修行之人脱去凡身桎梏,得成大自在。不过,老衲今年七十有三,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前辈大能。”

他转向纪小朵,上下打量一眼,“我观玉版姑娘神智清明,双目湛湛,并不像魂魄有损。身体稍有些虚弱,除了刚刚那些邪气之外,应该只是不久前受了风寒,但并不算严重。要按修行论,根骨倒也不错,但……”

他想着面前女子的身份,轻叹了一口气,有几分惋惜,“如今元阴亏损,经脉瘀滞,窍穴堵塞,即便再想修行,只怕也难有寸进。”

他说这么多,其实只是在跟赵明轩解释,纪小朵就不可能有离魂这回事。

但在纪小朵却不由心中暗喜。

首先,这种手掌会放金光的真·高僧,也没看出她是穿越的。

大概……至少在邵州地域应该是可以放心了。

第二,她根骨还不错,原本是可以修行的!

至于后面说那些经脉窍穴什么的,无非就是修行难度更大而已。

她都死过几次了,还怕什么难?

第三,她家小傻子还挺符合广华大师说的魂魄受损的症状。

她下意识就追问:“若是魂魄受损,能治吗?”

赵明轩看着她皱起了眉。

纪小朵才想到现在问这个,时机好像有点微妙,连忙又解释:“我是刚好想到我弟弟,大公子见过的,他虽说是天生痴傻,但其实某些方面又还挺能干的。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治好他。”

广华大师很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可以带他来让我看看。”

纪小朵简直喜出望外,连忙点头:“他今天跟我一起来的,应该是在外面守着车。”她祈求地看向赵明轩。

因为赵家要做法事,闲杂人等都不能入寺,只纪小朵是个例外,就连陌离也只能在外面等着。

赵明轩虽然有点不满她自作主张又多出事来,但是纪小朵用这样垦求希冀的目光看着他,这还是第一次,又让他隐隐有几分心软。

赵明轩给了纪小朵一个“回头跟你算账”的眼神,转头吩咐洪虎去叫人。

在等着陌离过来的时间,赵明轩继续和广华大师讨论赵明荣的事。

广华大师表示可以亲自去赵府一趟。

赵老夫人本来就信佛,这次搬来邵州也想在家里弄个小佛堂,今天法事做完就会从望云寺请一尊佛像,到时在赵家还要再做一场法事。

广华大师正好可以去处理纠缠赵明荣的东西。

至于纪小朵这边,他就略有点犹豫了。

虽说僧人慈悲为怀,但出家人去青楼,说起来,总归……有点不太像话。

纪小朵对这老和尚观感很好,也不太想他为难,便道:“我那里还养着那天我弟弟扯下来的一条断枝,如果送来给大师看看,能不能瞧出些端倪?”

“养着……”广华大师有些意外,“这么多天,还没干枯?”

“没有呢,还生了根长了新芽,我正想什么时候给它换个盆……”

广华大师就笑起来,语气也亲近了一些,“你胆子倒不小。”

赵明轩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真唬了一跳,不由哼了一声,“何止不小,简直胆大包天。都不知道是什么你就敢养,万一再出什么事……”

纪小朵也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有点鲁莽,不过就是仗着小傻子能对付那东西,但这时也不好多争辩,只能讪讪认错,又道:“我那不是……想着……万一你们都不信我的话……保留下证据也好嘛。”

她这么说,赵明轩就沉默下来。

他的确不信她。

所以对质之外,今天还特意把她叫来了望云寺。

对他而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他和纪小朵,说到底不过就是嫖客和妓女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关系。

也就是他弟弟那种傻子才会她说什么都信,他要是也那么天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而且,他一发现赵明荣那边的问题,她立刻就说自己也出事了,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但是……

这会被纪小朵当着外人直接点出来,他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股懊恼,但又分不清,到底是在气这女人不给他面子,还是在气自己未曾多给她一点信任。

陌离就在这时进来了。

他听说姐姐找他,根本是一路跑进来的,进门就直接冲到了纪小朵身边,双眼亮晶晶地叫“姐姐。”

洪虎跟在他后面,一脸无奈,喘着粗气向赵明轩告罪。“这小子根本听不懂人话,且力气大得很,又跑得快,属下无能,实在拖不住……”

纪小朵哭笑不得地教小傻子先向广华大师行礼。

却见广华大师先一步站了起来,盯着陌离,也是双眼发亮,甚至不顾高僧风范,直接拉起陌离的手,搭上他的脉门。

一顿操作猛如虎。

纪小朵甚至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要说“我观小哥骨骼清奇,正与我佛有缘”。

纪小朵的心就蓦地一提,她只是想叫陌离来看病,可没想让他当和尚。

她连忙唤了一声,“大师?我弟弟有什么不妥?”

广华大师这才轻咳了一声,“抱歉,老衲失态了,实在是难得一见这般特殊的体质。”

“哦?”赵明轩也有点好奇地开始打量陌离。

这小傻子他见过很多次了,除了长得好了点,实在没看出什么,每次都只呆愣愣的,不要说说话了,就连个表情也没有。

即使这时也是如此。

广华大师激动得眉毛都抖起来了,陌离却根本不为所动,乌黑的眼睛一片茫然,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害怕,什么情绪都没有。

广华大师也看出来了,不免又叹了一声,“可惜。这小哥原本一具清净无垢体,只怕是胎里出了什么变故,如今智力有碍,倒难成大器了。”

修行也是要阅读典籍理解经义的,像陌离这样,哪怕有人能把功法掰碎了一点点让他记牢,他自己也无法融会贯通,最多也就是只能照葫芦画瓢,学学炼体的粗笨功夫罢了。

真是可惜了这样难得一见的根骨体质。

纪小朵顿时一阵心痛:“他……是他娘怀他时用过打胎药……”

广华大师简直想要顿足捶胸,待要骂时,想想面前女子的身份,到底又咽了回去。

那种地方,这孩子还能生出来,就算是命大了。

再想想姐姐的根骨其实也不错,姐弟俩都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或许也是前世因果上天注定。

他最终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纪小朵拉着陌离的手,问:“那我弟弟他还能治么?”

广华大师摇了摇头,“请恕老衲无能为力,若是能有滋养神魂的宝物慢慢温养,说不定还能恢复一二,但……想要和常人一样,只怕是很难。”

纪小朵垂下眼。

之前有多期待,这时就有多失落。

甚至不由得红了眼圈。

她家陌离这么好,难道真的只能做一辈子的傻子吗?

陌离还是呆呆的,似乎并不知道其它人是在感慨他的命运,但是姐姐不开心了,他倒看得明明白白,立刻拉着纪小朵的手摇了摇,叫了声:“姐姐。”

纪小朵深吸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情绪,向广华大师行了个礼,“多谢大师。”

广华大师摆摆手,“不必多礼,不过……令弟虽然不能修行,但一身纯正阳气,有如火焰,一般妖邪必然不敢近身。有他在你身边,姑娘倒也不必再担心那个妖物。”

纪小朵握紧了陌离的手,点了点头。

28 蓝颜祸水

纪小朵回到百花楼,就觉得气氛似乎有点不太对。

这时已是黄昏,原本应该是百花楼营业前准备工作最繁忙的时候,但这时却似乎乱成一团,根本没有人在做事。

“发生了什么?”她问。

连赛妈妈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还好你们今天出去了。”

“怎么了?”纪小朵追问。

赛妈妈叹了口气,“安乐郡主来啦。女扮男装,指定要找二狗……”她顿了一下,忆起二狗改了名,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两个字,索性还是叫二狗,“说要给二狗赎身带回王府去……你说这算什么事?”

纪小朵:……

“这位郡主可真大胆啊。”

“可不是说呢?”赛妈妈道,“我估摸着,她大概也是瞒着家里偷溜出来的。随身只有个丫头,连个老成点的婆子都没有。”

有老成的下人跟着,她大概就没办法说要赎二狗了吧。

纪小朵又问:“你答应她了?”

“怎么可能?”赛妈妈叹了口气,“郡主少不更事胆大妄为,来咱们这闹一场,家里长辈最多是罚她禁个足抄个经,但要真让她从咱家买个男人回去,这种有损郡主闺誉的事,王府不得从上到下封个口?那咱们还能有命在?”

赛妈妈虽说贪婪,却胆小。

安乐郡主虽然身份高贵,但并没有实权,她既然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就不足为惧。

好生侍候着好生送走就行。

反而是她后面的人要计较起来才是麻烦。

再有一点,郡主要是想买别人,倒也罢了。可二狗是个傻子。不要看他任打任骂,真要碰到私隐之处,他是会跳起来拼命的。万一伤了郡主,王府还能听她解释吗?

所以郡主胡闹,赛妈妈是不敢跟着起哄的。

“好在你们今天都出去了,我就搪塞她说我们这里没这个人。这位郡主倒也真是执着,把整个百花楼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赛妈妈说着,又埋怨纪小朵,“怎么不请赵大人一起回来?这事最好还是要他从中再转圜一下才好。”

纪小朵翻了个白眼:“赵大人陪着赵家老夫人和夫人和少奶奶做法事呢,我有多大脸能请回来?不过这两天大概总会抽空来一趟的。”

毕竟今天广华大师能替她驱邪肯定是看在赵明轩份上,后来她还求了他看陌离,赵明轩那个“以后算账”的眼神她看得明明白白。

他总会要来算账的。

赛妈妈便叮嘱她,“你到时记得跟赵大人说一声试试。不然万一这郡主再来,我们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纪小朵应下了。

这安乐郡主要真的就非得要找陌离,的确也是个麻烦。

纪小朵想想今天广华大师拉着陌离那舍不得又惋惜的劲儿,就觉得她家这小傻子,大概也算得上是蓝颜祸水了吧。

***

赵明轩当天晚上就来了。

赛妈妈亲自带人来摆下酒菜果品,不要钱似的说了一堆恭维话,然后拐弯抹角把安乐郡主的事说了。

赵明轩只皱了一下眉,也没表什么态。

赛妈妈又给纪小朵使了个眼色,才退了出去。

纪小朵拿过酒壶替赵明轩倒酒。

赵明轩斜眼睨着她,却不说话,也不动。

纪小朵有点拿不准他是不是为赛妈妈的要求生气,便道:“如果妈妈的话让大公子为难,就不必放在心上。”

大不了她再想别的办法。

赵明轩哼了一声,“安乐郡主自作主张的胡闹,有什么好为难的?”

都不必惊动济阳王,往柳家递句话,她就会被看得死死的。

毕竟眼下这种局势,柳家的女儿都不惜送出去做妾,济阳王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没有安排?怎么会由得她在婚前闹出什么丑闻?

“不过……”赵明轩顿了一下,挑起一边的眉毛来,“求人总该有个求人的态度,我看你家妈妈就很会嘛,怎么?你就一点都没学?”

纪小朵:……

要她像赛妈妈那样逢迎拍马阿谀奉承,她还真是学不来。

见她站在那里,抿了唇,一脸又为难又窘迫的样子,赵明轩反而笑了,伸手一拉,就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了,搂了她的腰,低低道:“与我吃个皮杯儿,我就应了你。”

纪小朵当然知道皮杯儿是什么。

不过是用嘴喂个酒嘛,他们更亲密的事都做过那么多次了。

但……她倒是真希望他直奔主题,不要突发奇想在这里玩什么情趣。

调情调情,要有情才调得起来。

他们之间……有个屁的感情!

纪小朵尴尬得整个人都僵硬了。

赵明轩当然能感觉得到,却并没有放开她,就那样搂着她等着。

纪小朵好一会才做完了心理建设,深吸了一口气,拿过桌上的酒杯,自己一口喝了。

赵明轩只爱烈酒,赛妈妈今天为了投其所好,送来的更是浓郁陈酿。

纪小朵含在口中,只觉得辛辣刺激,连眼泪都几乎要呛出来了。

平日清冷的眸子笼上水雾,微微发红,看着就有几分楚楚可怜。

她这样子,却似乎取悦了赵明轩,他主动凑过来,亲上了她的唇,勾着她的舌头,将酒液一点点吮走。

一口酒喝完,他却还不肯放过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

动作很温柔,声音却透着阴冷。

“认识这么久,你只今天求了我两次,两次都是为了那小傻子。”

纪小朵心头一凛,抬眸对上赵明轩的眼,只觉得那其中的森冷怒气,直叫人背脊发寒。

“为什么?”他捏着她的下巴,问,“一个傻子,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

纪小朵索性点了头。

“对啊。他是个傻子,他什么也不懂,无欲无求,没有心机,也没有算计,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大概是这百花楼里唯一的干净了,怎么会不重要?”

赵明轩微微眯起眼来看着她。

纪小朵就和他大眼瞪小眼。

反正她说的是事实,又不心虚。

结果赵明轩又哼了一声,酒也不喝了,将她拦腰抱起,直接上了楼。

***

看吧,最后还不是要直奔主题。纪小朵被赵明轩弄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想。

就在这时,她却好像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纪小朵努力打起精神,试图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赵明轩比她敏锐得多。

那声音一出现他就反应过来了。

赵明轩是武将出身,虽然做这种事的时候身上不可能带刀,但他的靴筒里却是一直藏着把又簿又小的匕首。

靴子就脱在床前。

赵明轩人还没起来,先伸手一捞,拨出那把匕首,反手一甩,直射那奇怪的声音。

纪小朵听到一声惨叫,应该是击中了目标。

赵明轩也顾不得穿衣,赤条条就冲下床去。

却扑了个空。

他的匕首扎在窗棂上,窗户关着,只破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洞,窗内窗外都空无一人。

只有一截被斩断的花枝,孤零零掉在窗前的地板上。

29 赎身银

发生了这种事,赵明轩当然没有心情再啪啪啪。

他立刻披衣下楼,叫人把百花楼搜了一遍,又让洪虎带着刚斩下那截新鲜的花枝连夜送给广华大师看。

纪小朵当然也跟着起来了。

赛妈妈也被惊动,吓得不得了。“怎么又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不是都好好的吗?怎么又闹起来了。马神婆不是打了包票的吗?”

纪小朵咧嘴微哂,马神婆就是个江湖骗子,这几天没事完全是因为陌离一直守着她。

赵明轩却微微一皱眉,“等等,中间这些天都没事?”

纪小朵点了点头。

赵明轩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就是说我一来,它就来了?”

纪小朵怔了一下,好像是这样。上次也是他来过,做完走了,她洗澡的时候就被花枝攻击了。

这次也是他来……甚至还没走,那花枝就来了。

“所以……”她看着赵明轩,“其实它是赵大人的因果?”

她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不妨碍现在先让赵明轩背个锅。

是他自己的事,他总会更上心一点。再者她是被他连累,他说不定会内疚,她的日子就能更好过一些。

赵明轩沉着脸没说话。

整个百花楼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并没有什么发现,园子里花草树木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快天亮的时候,洪虎也回来了,转述了广华大师的话,说那是个牡丹花妖,道行不算高,先是被陌离伤了一回,今天又被赵明轩斩伤,近期内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只要注意有本来长势特别好,这两天突然枯萎的牡丹,就能找出它的本体来。

但……邵州以牡丹出名,不要说家家都种,至少也有十之七八是种有牡丹花的。还要算上各种花圃,说不定还有野生的……就算是赵明轩也不可能下令让人挨家挨户去看有没有突然枯死的牡丹吧?

纪小朵就觉得,这事只怕也是要看运气。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

赵明轩去上衙,纪小朵回去补眠,陌离就在她床前守着她。

之前那老和尚拉着他说的那一堆话,他似懂非懂,只有一点是明白的——他在姐姐身边,姐姐就会平安无事。

果然昨天晚上姐姐和那个坏人一起睡,妖怪就来了。

以后还是得他来守着才行。

大概也的确是因为有他守着的原因,纪小朵睡得十分安心,一觉醒来的时候,陌离坐在床前的脚踏上,靠着床沿,正在打盹。

他昨天白天辛苦了一天,晚上又跟着折腾了一晚上,也是挺累的。

外面艳阳高照。

他脸上每一个细节都在这明亮的阳光下纤毫毕现,白得几乎要反光的皮肤,长而微翘的睫毛,唇角的弧度,下颌的线条……完美得堪称瑰丽。

这么好看的少年,真的一辈子痴痴傻傻,那也太可惜了。

广华大师说什么来着,滋养神魂的宝物。纪小朵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替他去找上一找。

纪小朵一动,陌离就惊醒过来,然后就露出了惭愧的神色,“啊,我睡着了。我坏。”

他现在的表情其实已经比之前多了,纪小朵更加相信他应该是能治好的。

她拉过陌离的手,“没关系的,现在是白天,那东西不会来的,我不是也没事么?你就好好睡一觉。晚上才好继续守着我,对不对?”

她这么说,陌离就点点头,又伏到了床沿上。

纪小朵推推他,“好好的去床上睡。”

陌离却不肯离开她。

纪小朵只能拍拍自己的床,“那上来睡?”

陌离就更不肯了,简直是反射性的跳了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可以和别人一起睡觉。”

这句话说得倒是完整。

纪小朵想起曲粉之前说过的,大概真是他娘反反复复教他的吧。

纪小朵也没办法,只能把他按在软榻上,“那你在这里睡,好不好?”

陌离这才乖乖躺下来,却依然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纪小朵。

纪小朵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扰了你的觉,现在反而睡不着吗?”

陌离没说话,似乎想要蹭蹭她的手,但才刚一动,又停下来,他记得姐姐上次因为这个生气了。

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生气,但姐姐生气,他就不能做。

纪小朵当然看得出来,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赵明轩问她为什么把小傻子看得这么重,这样一个孩子……有谁会不心疼?

她柔声道:“那我给你唱个歌?”

陌离看着她,一眨不眨,显然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纪小朵轻轻抚着陌离的头发,低低唱起一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曲调舒缓恬静,声音轻柔温和。

陌离很喜欢。

他喜欢守着姐姐,也喜欢姐姐这样守着他。

他悄悄地伸过手,用小手指勾住了纪小朵一角衣袂,合眼睡去。

***

赵明轩第二天上午又来了百花楼。

他以往基本都是晚上甚至可能半夜才来,大白天的,也就是早先赵明荣跑来那次了。

纪小朵有点意外,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接待他。

但和以前接过通报,他本人就差不多到了楼下的急切不一样,这回纪小朵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赵明轩才施施然走过来。

他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见到纪小朵就打趣了一句:“等急了么?”

纪小朵根本不想接他的话,默默给他倒了杯茶。

赵明轩似乎就想看她到底能沉住气到什么时候,接过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猜你家妈妈要你多少的赎身银?”

纪小朵刷地看向他,“什么?”

“赎身银。”

“我听到了,我是说……”纪小朵顿了顿,要确认一般问,“你刚刚是去找赛妈妈问我赎身的事?”

他是抽了什么风?

明明前一阵说起魏紫被柳五公子赎身的时候,他还露出“你想得倒美”的眼神。

这是唱的哪出?

赵明轩把茶杯放下,拿出一张纸来,递给纪小朵看。

“不是问,是已经赎了。”他说。

30 跟你打个赌

赵明轩替玉版赎了身。

纪小朵看着那张发黄的契纸,半晌没能回过神。

她这呆愣的样子让赵明轩心情有点愉悦,又道:“稍后去衙门记了档,就可以改为良籍了。”

纪小朵再次刷地看向他。

因为魏紫就是前不久被赎走了,所以她还认真了解了一下。

这些青楼里的姑娘,说是“从良”,但真正会再花时间精力人情金钱去官衙为她们改籍的,真是万中无一。

魏紫也没有。

不过就是赎回家做小妾。

妾么,可通买卖,等同奴婢,还是贱籍。

若是遇人不淑,转手再卖掉也是正常的。

改为良籍……那真是恩同再造了。

赵明轩到底在想什么?

纪小朵皱了眉,“条件呢?”

赵明轩嘴角的笑意顿时就僵住了。

这个女人……难道不是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吗?

一上来就问条件是怎么回事?

看他这样,纪小朵反而笑起来,“难道没有?”

如果说本性里带着几分天真的赵明荣一时兴起学个**,替她赎身不求回报,纪小朵说不定还会相信。

但赵明轩?

呵呵。

他连自己的婚事都能拿来做筹码,怎么会发这种善心?

赵明轩磨了磨牙,什么关子也懒得再卖了,直接道:“我想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纪小朵问。

“你的赎身银是三千两……”

“什么?”纪小朵都没等他讲完,就惊叫起来。

按她以前看过的小说里,杜十娘赎身才三百两,莘瑶琴也不过是一千,为啥她竟然要三千?这世界的物价也没有高到这么离谱吧?十来两银子就够普通人家正常地过一年了。

“赛妈妈也太贪了吧,简直是狮子大张口啊。我是个金子打的不成?你都没跟她讲个价?”

她对自己的赎身银这样斤斤计较,赵明轩倒有点好奇,“身价高你还有什么不满?”

“又落不到我手里。”纪小朵嗤笑了一声,“再说了,你出的价越高,我不是欠你越多么?最后还不是要我自己还?”

赵明轩:……

他对于纪小朵的通透其实是挺满意的,觉得省心省事。但这种时候,又恨不得她更愚钝一点。

他吸了一口气,把话题拉回来,“你不是不想应酬男人,只想清清静静的生活么?我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还上这三千两,我就放你自由,你爱过什么日子都行。如果还不上,或者中间就觉得过不下去了,就老老实实嫁给我。”

看,就说吧,还不是要她自己还。

但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倒的确让纪小朵有点心动。

她也不确定她一年之内能不能挣到三千两,但能离开这里,能自己做主,那就是好事。

不过……

纪小朵有点犹疑地盯着赵明轩,“我的身契现在还在你手上,你想要我,直接带走,我也没办法。绕这么个圈,是想怎么样?”

赵明轩伸过手来,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我所想要的,无非是‘心甘情愿’四个字。”

这个女人,表面上的确听话,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骨子里,始终有一种他够不到的清高。

她想要自由,他就给她自由。

让她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铩羽折翼,才会学乖,老老实实回到他手心里来。

纪小朵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男人当是熬鹰驯狼呢?

不过,真的放出去,就由不得他了。

纪小朵挑了一下眉,向他确认:“这一年随我自己怎么做,你不会插手?”

“是。”赵明轩点点头,“我不会刻意为难,也不会提供援手。全靠你自己。”

纪小朵便也点了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赵明轩道:“你说。”

“我要把陌离一起带走。”

赵明轩笑起来,又摸出另一张契纸,“买一送一。赛妈妈巴不得我把他带走。”

可不是?陌离又不能给赛妈妈带来利益,还惹上了安乐郡主。反正在玉版身上她已经赚足了银子,拿小傻子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但纪小朵伸手去拿,赵明轩却又将陌离的身契收了起来,“不过,他不能跟你在一起。”

纪小朵咂了一下嘴,“怎么?你还想留个人质?是怕我半路跑了吗?”

赵明轩根本不吃激将,坦然点了头,“是。你难道不会?”

纪小朵沉默下来。

要是能还上钱还好说,如果到了时间还不上,她肯定是要想办法跑的。

说到底赵明轩只是邵州刺史,天大地大,又不只一个邵州。

她本想说陌离又不是她亲弟弟,但想想小傻子看她时的眼神……到底还是哼了一声,没再作声。

赵明轩却又放缓了声音,道:“我不会亏待他的。广华大师说他天生无垢体,就此荒废,未免太过可惜了。他虽然智力有碍,学武却还是可行的。但如果他一直跟着你,只怕连个肯教他的师傅也找不到。”

纪小朵不由动容。

她当然不希望陌离一辈子只是个空有一把力气的傻子。

赵明轩说的也的确是实情。

所谓穷文富武,学武可不像认字,她随便找几本入门书籍就可以教他。

这年头讲究个法不轻传,真正有本事的都藏着掖着,说不定还要留一手秘技传子不传女。

要找个好师傅,一要门路,二要钱财,她两者皆无。自己还倒欠着赵明轩三千两银子呢。

再者就算运气好能拜入师门,自身的营养也得跟上。练武是会大量消耗体力的,陌离又正是能吃的半大小子,到时她还得忙着挣钱,真不一定顾得上他。

跟着赵明轩就不一样了。

赵家有钱,赵明轩又是武将,自己本身就有一身好武艺,教个小傻子,真不在话下。

纪小朵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有反对,只是嗤笑了一声,“说到底,你想要的其实是陌离吧。”

以陌离那种能让广华大师失态的特殊体质,练起武来肯定事半功倍。

而他痴痴傻傻心性单纯,赵明轩只要对他好,陌离必然忠心耿耿。

别人还要花大价钱四处延请奇人异士江湖豪侠做门客,他这简直就等于白捡了个高手在身边。

纪小朵这么问,赵明轩并没有否认,只是伸手摸了摸她光滑柔嫩的面颊,“你们两个,我都想要。”

纪小朵有一瞬间忍不住想歪了,很诡异地扫了他一眼。

这人那啥的时候如狼似虎,难道还是个双?

赵明轩皱起眉,“你这是什么眼神?”

纪小朵轻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弟弟是个傻子,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不要打他主意。”

赵明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主意”是什么“主意”,整个人顿时就不好了。抚在纪小朵脸上的手只恨不得掐上她的脖子,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在想些什么!老子对男人不感兴趣!”

纪小朵尴尬地笑了一声,努力把跑歪的思绪拉回来。

两人他都想要,当然是一个做打手,一个暖床。

而他们这样的关系,又正好互为人质,互相牵制。

有陌离在,纪小朵就不会跑。有纪小朵在,陌离就会乖乖听话。

她就说了,赵大公子哪会打吃亏的算盘?

31 假死

邵州城百花楼的名妓玉版,从初春时病了一场,就一直断断续续缠绵病榻,不太见客,连牡丹宴都没能参加。

刺史赵大人为她请过名医,赛妈妈也找过神婆,最终还是没能治好,到四月底便香消玉殒,一命归西。

玉版姑娘病中所作一阙《水调歌头》成了绝唱,在邵州风靡了好一阵子,万众传唱。不但风月场中,连许多文人墨客也不免大叹天妒红颜,可惜了玉版姑娘一身才华。。

但说到底么,也就这样了。

玉版再有才华,也不过就是个贱妓,大家议论一阵,也就抛到了脑后。

毕竟邵州这么多青楼,每天都有新人出现。就是她的老东家百花楼,也趁着这阵风立刻捧出了粉蝴蝶、绣芙蓉两朵鲜嫩小花填补魏紫玉版的空缺,照样很多人捧场。

欢场之中,谁不爱个新鲜呢?

而这个时候的纪小朵,早已在赵明轩的操作下,改换了良籍,用回了原名。

假死的事,当然也是赵明轩的主意。

纪小朵没有反对。

赵明轩要放这么个烟雾弹,无非是在意自己的名声。毕竟马上要娶柳八娘子了。哪怕只是利益交换,他在这当口替玉版赎身,也未免太不给柳家面子。

再一点,如果他真的想培养陌离,也可以给他们一个“清白”的家底。

又或者只是为了断了纪小朵继续用玉版名头捞钱的路。毕竟她名声在外,就不陪客说不定诗词书画也能卖不少钱,那样的话,他们那三千两的赌约就是个笑话了。

纪小朵没有细问,但这事对她又没有坏处。

赵明轩不做,她自己也得想办法和“玉版”这个身份分割开。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玉版。

哪怕之前广华大师没有看出来,但……万一呢?

除此之外,赵明轩倒算得上大度,为她立了可以免赋减税的女户,还让她留着自己的私房。

可惜纪小朵几乎是穿来之后就被他包了,并没有什么捞钱的机会,之前玉版的积蓄……赵明荣还没有还给她。

纪小朵想到这一点就有点牙痒。

她现在手头就是几件首饰几套衣服,七十多两银子。要是只普通的生活,倒是能用挺久,但她要在一年内还赵明轩三千两,这点钱够做什么?

赵明轩说到做到,纪小朵新的户籍拿到手,他就丢开不管了。

虽然纪小朵觉得,他暗地里肯定会安排什么眼线盯着她,但至少明面上,她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陌离被留在了赵明轩那里。

小傻子本来死活不肯,拉着纪小朵怎么都不肯松手,但到底还是被一句“学了本事才能保护好姐姐”劝了下来。

赵明轩又同意他十天一休沐,可以来找纪小朵,他才委屈兮兮地和纪小朵告别。

纪小朵很清楚,这不过也是赵明轩在吊着他们,十天能见陌离一面,她就不会远离邵州城,一直在他眼皮底下。

但她没办法拒绝。

小傻子是她在这里这么久,唯一一个真心相待的人。

她没办法就这么丢下他不管,也的确想时时知道他的状况。

赵明轩真是正好卡住她的软肋。

她只能拉着陌离的手,好好叮嘱一翻,承诺到时间就会来接他,依依不舍地让他跟着洪虎走了。

纪小朵现在的住处是租的。

她当时拿过新的户籍,直接就在衙门里请小吏叫了官牙来说要租房,算是最后再借赵明轩一次势。

毕竟她对百花楼之外的世界,真是人生地不熟。她这样的年轻漂亮单身女子,在现代社会都很容易惹麻烦,何况古代?

当着赵明轩,她要找牙人,官府当然只会派稳重能干的人来,比她自己出去无头苍蝇般乱碰总要安全靠谱得多。

赵明轩对她这点小算盘心知肚明,嘴角勾了一抹嘲讽,但还是默许了。

事实上,就算纪小朵自己不提,她的住处,他也是会暗中做些安排。

他是想让她见识一下世道险恶民间疾苦,但没想让她一出门就死。

对纪小朵自己能想到这一点,他还挺欣慰的。

这个院子很小,只有三间正房,厨房都是沿墙后搭的,但好在安全清静,左右都是正经人家,坊间治安也一向良好。

交了一年的租金,零零碎碎的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就花了纪小朵差不多五两银子,可把她心痛坏了。

但这些都没法省。

毕竟以后都是她自己生活了,要用的东西都得自己准备。

小院子的房东收拾得还算干净,但纪小朵还是自己又搞了一遍卫生。

顿时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

都不说别的,只提水就几乎要了她这条老命。

玉版虽说从小被卖在青楼,但真是一点丁的粗活都没干过,身娇肉贵。手指有如青葱柔嫩,腰肢好比弱柳扶风,她能做点啥?

但到了这里,肯定都是要自己做的。

自由总有自由的代价。

挑水是没法挑的,她只能半桶半桶往家里提,就这样,手心还磨破了皮。

如果不是灵魂芯子已经换了纪小朵这独自在都市打拼数年的老阿姨,只怕早都哭喊着受不了了。

就这么做一会歇一会,一遍卫生搞完,纪小朵还是累得瘫在床上不想动。

这个身体真不行。她想,得好好锻炼一下。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不免又叹了口气。

这床也不行。

哪怕是新被子新枕头,感觉也统统不行。

所以人说“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呢。

百花楼虽然不是好地方,但那是邵州的高级青楼,很注重客户体验的。姑娘们都是商品,红姑娘尤其代表着百花楼的脸面,衣食住行,样样精美。

只说玉版那床,锦衾绣褥,罗帐花枕,华丽漂亮,柔软细腻,那个亲肤感,那个舒适度……现在这些街边随便买来的便宜货,哪里能比?

纪小朵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得赚钱。

就算不管赵明轩那三千两,只为了自己的生活质量,都得铆起劲来赚钱!

所以问题来了。

她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世纪文科僧都市白领,在这种对女性限制极大的古代,无亲无故,本金只有五十两,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赚钱?

32 香味儿

纪小朵把自己印象里穿越小说女主发家致富的方式都列了一下。

做肥皂玻璃什么的,首先pass了。她就不会。

酿酒做香水同上。

医术她也不会。

倒买倒卖她又没有门路。

武功法术就更不用提了,她正琢磨自己能上哪去学点呢。

真·种田,培育反季蔬菜,她多考虑了两分钟,还是放弃了。周期太长,回本太慢,她统共就一年时间。而且……她也没地。买了地还要雇人,钱又不够。还是算了。

挑来划去,最后就只剩下一项厨艺了。

纪小朵其实也没正经学过厨,不过,托她那个时代发达的信息网络和各类辛辛苦苦做教程的美食主播们的福,她会做的菜还挺多的。尤其是各种小点心,颇能唬一唬人。

反正都抄过诗了,也不差再借鉴一下穿越前辈的经验了。

纪小朵第二天就去街上大大小小的点心铺子做了个市场调查。

万幸,这年头普通百姓物质生活还不算太丰富,纪小朵逛了大半天,所见糕点不过是些桂花酥云片糕米花糖之类,味道也就那样。

她顿时觉得大有可为,立刻就买了不少原料回去捣鼓起来。

纪小朵这一折腾,可就苦了周围的邻居。

每天都能闻到一阵又一阵香味,仔细辩辩,这香味有时候还不太一样,甜香、焦香、清香、浓香、咸香、肉香……轮番上阵,让他们连“习惯了就好”都没办法。

这谁遭得住?

住在这里的人家也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了不起刚刚温饱小有节余。逢年过节的能买些肉食点心打打牙祭,平常也不过就是三餐吃饱,现在各种各样的香味不停密集轰炸,简直要把人所有的馋虫都勾出来。

大人还好,家里有小孩的,早已经哭着喊着要吃了。

但大人们连那香味是什么都不知道,再疼孩子也没办法给他们变出来啊。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几户相熟的就开始凑在一起商量,是不是要去找新搬来那家说道说道。

纪小朵就在这个时候上了门。

她这会一身青布衣裙,方便耐脏。她自己也不会梳以前那些漂亮繁复的发型,只随意盘了个发髻,再用个头巾包起来。

但人长得好,真是占便宜,即使这样布衣荆钗土到掉渣的打扮,也自有一股恬淡清丽的气质,就连本来想要跟纪小朵抗议的邻家大婶,在她面前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纪小朵自称父母双亡,她与弟弟投亲未果,留落邵州,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一点厨艺傍身。

又送上自家做的几样点心作为见面礼。

一样小蛋饼,一样雪花酥,一样豌豆黄,一样卤豆干,三甜一咸,份量都不大,小巧精致,纪小朵用油纸细细分包好,干净清爽,一看就美味可口。

邻居这才算明白这几天那些香味的来源。

纪小朵人美嘴甜,又给他们送了礼物,邻居们倒还真不好再计较什么,总不能不让别人在家做饭吧?

纪小朵也不多攀谈,打过招呼送了礼物便回去了。

她也没想第一天就和这里的原住民能处下什么交情,只是先打个招呼见见人,送自己做的点心,也算是另一次市场调查了。

她自己试吃的时候,觉得味道还行,但谁知道是不是适合这里的大众口味?让邻居们试个味也好。

纪小朵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在现在这个条件下做点心,试过不少方法,除了送人的之外,剩下的试作品其实也挺多的。

她想了想,就弄了个食盒装了一盒子,放在自家院里显眼的地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觉得吧,赵大公子肯定会安排人盯着我的。辛苦你啦,这些就拿去做个零嘴吧。”

怕说话的这会没人听见,她还写了张便条贴在食盒上。

等她去厨房里忙了一阵,再出来时,那食盒便不见了。

果然如此。

纪小朵之前只是猜测,这时却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赵明轩说着会放手不管,其实根本一点都不曾放心。

她摸了摸下巴,那么,这一点,是不是也有可操作的空间呢?

***

他倒是小看了她。

赵明轩看着面前的食盒,皱起了眉头。

他真没想到,以诗才闻名,清高冷傲的玉版姑娘,竟然还会下厨。

这一盒虽然都只是小点心,但从色和香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

赵明轩甚至忍不住每样尝了一点。

味道也还不错。

小蛋饼香味浓郁松脆可口,雪花酥香甜酥软又有嚼劲,豌豆黄清香四溢软糯细腻。

都是他从没吃过的东西,名字都是从纪小朵留下的字条上知道的。

但比起这三样甜点,赵明轩更喜欢咸口的卤豆干。香辣入味,鲜嫩爽口,正好下酒。

不过,他觉得,这种味道,更应该用来卤肉!

大块的牛肉,这样卤出来,简直想一想就已经要流口水。

旁边的暗卫赵忠:……

赵明轩给他的命令是三人交班,日夜不间地盯着纪小朵,事无巨细地报回来,但只要她没被打死没被强占就不必现身出手。

可是这还没几天,纪小朵就开始贿赂当值的兄弟,他肯定要回来禀报。

但大人一句话没说,先吃上了是怎么回事?

而且,那不是给他们兄弟的么?为什么大人自己吃上了?

赵忠的目光太过炽热,让赵明轩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

赵忠连忙低下头。

赵明轩只道:“继续盯着她就是,如果她再给你们什么东西,你们就分了吧。只是,还记得我先前的命令吗?”

赵忠点头应声,“记得,不到生死关头,绝不援手。”

赵明轩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赵忠有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那个食盒。

刚刚不是说纪姑娘给的东西都让他们分了吗?为什么一点要还给他的意思都没有?

赵明轩沉了脸问:“还有什么事?”

“不,没有了。”

赵忠当然不敢直接开口讨要,只得行了礼退出去,心头满是懊恼。

亏他闻了这么些天的香味啊,连个边都没沾着!

早知道他就应该先尝一尝再交上去的!

33 人总归都有一死

赵明轩把卤豆干截下来,其它甜点带回去孝敬了他娘。

结果竟然大受好评。

赵夫人连赞这些点心新奇美味,连他祖母赵老夫人都吃了两块儿豌豆黄,只叫他明日再派人去买。

赵明轩对甜食不太感兴趣,之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看母亲祖母的反应,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连忙问:“你们以前没有吃过这样的点心?”

赵夫人摇摇头,“我们老家那边是没有这些的,难道不是邵州特产吗?”

好像并不是。

赵明轩仔细想了想,来邵州这么久,不论是去别人家里,还是外面的茶楼酒馆,的确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点心。

只怕不是邵州特产,而是纪小朵特产。

她竟然还留着这样的后手,怪不得赎身之后一点也不慌。

大概她是觉得她有这样的手艺,自己做来卖也好,找家点心铺子卖方子也好,怎么可能赚不到钱?

不过……

赵明轩心中冷笑,这世上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事?

人心险恶。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揣着能赚钱的独家秘方,简直就是稚子怀金过市,到底会怎么样,现在谁能说得清?

但对赵明轩而言,其实也都无所谓。

纪小朵要是上当受骗被人坑,他就能更早抱得美人归。

她要是侥幸成功了……在这样的世道里,能只凭自身本事,站稳一席之地。那岂非正是他最想要的女人?

赵明轩这么想着,竟隐隐对纪小朵之后的表现多了几分期待。

赵夫人追问点心是在哪家铺子买的,把赵明轩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点心上。

他推说是下面的人孝敬,明日他再去问,却又暗自在想,这些点心就不是小门小户里能做得出来的。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都是衣食不愁之后,才有心思去折腾。

百花楼肯定也不会教这些。

那是不是就代表玉版即使不是真的富家小姐,小时候也肯定是在大户人家呆过的?

她改户籍的时候,自称姓纪。

姓纪的,有什么名门望族吗?

***

赵家兄弟陪着母亲吃完了晚饭,一起告辞出来。

赵明荣一路悄眼打量着大哥,欲言又止。

赵明轩最看不得他这样扭扭捏捏,沉声叱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当讲就讲,这样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赵明荣这才鼓起了勇气,问:“玉版真的死了吗?”

那天大哥带他去找玉版对质,她看着虽然还有点病弱,但精神却很好。

结果才没过几天,就说病死了。

赵明荣怎么都觉得其中有古怪。

也许就是那天大哥说的,原本想替他安排的那样,让玉版先假死,送到没人认识她的庄子上养一阵,再悄悄接回府。

当时玉版没有答应跟他,但谁知道之后她有没有答应大哥?

赵明轩没去细品弟弟那点微妙的酸意,只立时就皱了眉问:“那东西还在纠缠你?”

广华大师已经到赵府来看过。

赵明荣书房里的确阴气萦绕,那幅画上阴气最重。

广华大师断言绝非生魂,而是死鬼。

赵明荣是被一只鬼缠上了。

而那个时候玉版还活生生在百花楼呆着,必然不可能是她。

赵明荣自己也吓得够呛,不必多劝,自己就把那些诗词信件画卷全拿出来让广华大师作法清理,然后一把火烧了。

广华大师还给了他一串开过光的菩提手串,可以驱邪避凶,叮嘱他随身携带。

赵明荣现在都还带着。

赵明轩又借着祖母请佛像的机会,请了望云寺的高僧们在赵府做了场法事。

要是这样那鬼还敢来,可就真的有点吓人了。

赵明荣连忙摆摆手,“不是,没有,这些天都很太平。”

赵明轩松了口气,又静了一瞬,才道:“广华大师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正是你心生妄念,才会被鬼物趁虚而入。她的态度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还在惦记她?”

“不是……我……没有……”赵明荣有点心虚地辩解,“是那个……陈康,就是我书院的一个同窗,他来看我的时候提了一句。”

赵明轩只冷冷看着他。

赵明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就是……玉版之前病中作那首《水调歌头》……如今传唱极广,那词挥洒自如,飘逸清灵,又立意高远,用情至深,实在是前无古人的旷世佳作。别的不说,我们书院里是人人自愧弗如的,只觉得这样有才华的人,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赵明轩不太懂什么诗词,但这首倒还记得。

毕竟就是玉版在酒席上当着他唱的,他当时满腔怒火,没品出哪里好,只听出一个“古难全”。

什么立意高远用情至深……在他当时看来,全是她的不满怨怼。

尤其是这时看着赵明荣一脸倾慕怀念,又带着一丝期待的表情,他就更不爽了。

这傻弟弟在期待什么?

觉得他会告诉他玉版其实没死吗?

赵明轩哼了一声,不阴不阳道:“人总归都有一死。”

赵明荣:……

啊?

但赵明轩已经背过手自顾走了。

***

夜色静谧,书斋之中,一灯如豆。

青衣的书生坐在桌前,手持一张花笺,正高声吟诵,拍案叫绝。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好!真是太好了!单此句便当浮三大白!玉版姑娘真是天纵英才,只恨此生未能谋面。可惜可惜。”

正欲痴欲狂之际,忽闻一阵香风,书斋门无人自开。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俏生生站在那里,乌发挽云,罗裙似雪,月光下正有如从诗中那琼楼玉宇飞出的月宫仙子。

书生呆愣愣看了一会,才忽地惊醒,忙忙问:“姑娘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到此?”

那女子柳腰轻折,盈盈下拜,“贱妾小名玉版,蒙先生不弃,诚挚相召,妾感念至深,特来相见。”

“玉版?”书生睁大了眼,看一眼面前的佳人,又看一眼手里抄着词作的花笺,“你不是死了吗?”

那素衣丽人微微一笑,“不曾。那不过是……妾自幼身陷青楼,自知并非长久之计,为了脱身,只能无奈出此假死下策。如今已自赎自身,原本只想隐姓埋名度此一生,却不想正听到先生吟诵妾身拙作,一时情难自禁……冒昧叨扰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姑娘自谦了,小生能见姑娘一面,才是三生有幸。”书生连忙把手中花笺一放,起身将那丽人迎进书斋。

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桌前的两人。

却只在地上投下了一道影子。

34 挑水

若说纪小朵现在最想念的东西,大概非自来水莫属。

她并不是第一次独自生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不在话下。从现代换到古代,虽然有诸多不便,但勉强也都能适应。

甚至就连马桶她也都忍了。毕竟每天固定时间有人上门来收。

柴也是随时可以买了让人送到家,加个几钱还能有劈好的。

唯独用水是个问题。

尤其是她开始折腾着做点心,用水量哗哗往上涨。

然后她在厨房时间一长烟薰火燎的,又要洗头洗澡。

家里虽然有个挺大的水缸,但也完全不够她用。

而且这种不定时的消耗,也没法随时雇人挑水,还是得她自己去井边打。

她这身体吧,力气又小,一两天也锻炼不出来,只能半桶半桶往家提。

路上说不定还要洒一点,就得再多跑几回。

每天在打水这事上就不知浪费多少时间,却又没有办法。不管怎么样,总归得用啊。

连几个暗卫都看得满心焦灼。

倒也不是他们心好,而是……这算什么事?

如果换他们来,灌满家里的水缸最多也就是两趟,毫不费劲。眼下只能跟着她一趟一趟跑,看着她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往家挪,换谁不急?

可他们又不能插手,还不能不跟。

简直连嗓子眼都要冒火了。

赵义甚至忍不住跟赵忠商量,要不然,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帮她把水挑了吧?不然这也实在太折腾人了。

这不是折腾纪小朵,完全是在折腾他们啊。

这到底是什么鬼差事!

赵忠也很矛盾,毕竟大人上次已经敲打过他了,他们的接受的命令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纪小朵的事。

赵义瞟了一眼井边左晃右摆都没打上一桶水来的纪小朵,又捂住了眼睛,呻吟,“简直没眼看……就晚上给她打个水,我们自己不说,大人也不可能怎么样吧?别叫她每天这么出来扎眼了,真的……”

赵忠也不想啊,但他很清楚,大人是想磨一磨这位玉版姑娘的锐气,如果什么都有人替她做了,还磨个什么?

他这正犹豫着,就见纪小朵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井沿边摔了下去。

赵忠下意识往那边跑了几步,却又不由得在想,大人说不要让她被人打死……她要自己掉井里淹死了怎么算?

但他还没出手,旁边就有人拉住了纪小朵。

纪小朵自己也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才转头来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竟然认识。

正是上次在柳家退藏园里把她从井里拉出来的花匠杜桥。

杜桥也愣了一下。

纪小朵从离开退藏园之后就再无踪迹,他真的以为自己是遇上了花仙,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又见到。

“恩公?”

“仙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然后又各自怔了一下。

杜桥红着脸,松了手,让纪小朵自己站稳。

纪小朵也笑了笑,向他行了礼,“没想到竟然又在井边被恩公救了,这大概也是缘份吧。我不是什么仙子,只不过是一介连水都打不好的凡人。之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连个姓名都没有告诉恩公,实在太失礼了,我叫纪小朵。”

“不敢当。”杜桥连忙还礼,“举手之劳,不敢当恩。姑娘只叫我杜桥就好。”

纪小朵也没跟他继续客套,不过也不好真的就直剌剌叫名字,估摸着他年岁能比自己现在这个身体大点,便叫他杜大哥。

她有点好奇地问:“杜大哥不是在柳家做花匠么,怎么会在这里?”

杜桥就露出一脸惭愧来,“都是我学艺不精,养死了柳老太爷喜欢的牡丹,已经被辞退了。”

就是那株珍贵的绿牡丹,原本只枯了小半,他细心照料着,慢慢也好起来了。结果有天晚上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又枯了,而且一根主枝就好像被人砍断了一般,这回他们连掩饰都掩饰不过去了。

柳老太爷勃然大怒,狠狠发作了他们这些花匠。

杜桥并不是柳家家奴,没挨板子,但也罚没了工钱,被赶出退藏园。

好在他这么些年也算有点积蓄,打算租块地,自己开个花圃,只是眼下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暂时借居在亲戚家里,正好就在这水井斜对面。

所以刚刚才那么赶巧又救了纪小朵一次。

纪小朵也把姐弟投亲那番说辞又讲了一遍。

杜桥顿时就想起她在柳家掉在井里的事来。

不免猜测她要投的亲戚,是不是柳家?

那天姐弟俩的狼狈,他还历历在目,想想这孤女弱弟,千里迢迢来投亲,却被人扔到了井里,险些害了性命,怪不得她当日不敢声张,又怕连累他。若是涉及柳家的阴私,一般人也的确掺和不起。

而且,那天他救起纪小朵,她虽然狼狈,但身上还是绫罗绸缎,也有钗环首饰,到现在,却是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当然好看还是好看的,但两相对比,杜桥心中就不由升起一股同情怜悯。

他连忙替纪小朵打好水提上,道:“姑娘住在哪里?不如我送你回去?”

纪小朵本来就没力气,这会又吃了一吓,更加提不动水了,心想反正都欠杜桥几回恩情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回头一并来还就是,也就不扭捏,大大方方给他指了路。

杜桥见她没有拒绝,心头一喜,连手里的水桶都似轻了几分。

到了纪小朵家里,也不等她说话,自己又找出扁担水桶,直接替她将水缸挑满。还跟纪小朵道:“井边积水湿滑,姑娘没做惯这些事,的确十分危险。以后若有需要,只管叫我一声。”

“那怎么好意思?”纪小朵把这两天做好的点心摆了一桌子招待他,又倒了杯热水,“也没什么茶叶,招待不周,还请多多见谅。”

“姑娘太客气了。”杜桥连连摆手,“真不必这样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顺手的事。真……”

“总不能你帮我干了活,连口水都没得喝?”纪小朵笑着打断他,“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你就当替我试个味。”

杜桥本来还想继续推辞,但听到说是她自己做的,却又神使鬼差地伸手拿了一块。

他真是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纪小朵,甚至还能吃到她亲手做的点心。

她长得就好像云中仙子一般,就连这点心,也好吃得不像凡世食物。

杜桥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不由得暗暗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痛得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见纪小朵就在旁边,又强行忍住,忍不住红了脸。

水也挑了,点心也吃了,杜桥知道自己这会应该告辞,却又有点舍不得,四下看了看,没话找话地问:“你弟弟呢?”

纪小朵也不提赵明轩,只说:“去别人家里做学徒,要休沐才能回来。”

“啊……”

听得那个神仙弟弟不在,杜桥就有点坐不住了,孤男寡女,总是对姑娘家名声不好。

他连忙起身告辞。

纪小朵也没留,只把桌上那些点心收拾了一盒子让他带上。“杜大哥若是不要,我以后有什么事,可不敢再跟你开口了。”

杜桥只能收下,想了想,又道:“姑娘怕狗么?”

纪小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便摇了摇头,“不怕啊。”

杜桥道:“那明日我给你送只小狗来。一来姑娘平常有个伴,再者有什么事,也能吠叫示警。”

这是想着她平常独自在家,也是一片好意。

纪小朵便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但是买狗的钱必须得要给你。”

杜桥摆摆手,“不用不用,就是我亲戚家的,母狗下了好几只,机灵好养,明天我给你送来。”

说定了送狗的事,想想明天还能再见到纪小朵,杜桥走的时候一片欢欣喜悦。

全然不知自己的资料当天晚上就已经送到了赵剌史的案头。

35 能说什么?

杜桥就是邵州本地人,家世清白,履历简单,很好查证。

杜家祖孙三代,都是有名的爱花成痴。

他祖父在世那会,家境还算殷实,就是因为四处收罗名花,把家给败了,从他父亲那辈就沦为了花匠。

杜桥从小就跟着父亲养花,因为手艺好,被人举荐进了柳老太爷的退藏园。前一阵因为没照料好柳老太爷喜欢的花,又被辞退了。

眼下借住在梨花巷表哥家里。

赵明轩看着“退藏园”三字,就不由得皱了眉。

从暗卫转述今天纪小朵和杜桥见面的经过来看,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了。

杜桥这种穷人是不可能有钱去百花楼找玉版的。

很显然,就是当初在退藏园有了交集。

那天么……肯定不会是遇到他之前,那时纪小朵还在百花楼的候场区。

至于见到他之后……按纪小朵的说法,他走后她就被扔井里了。

她当时是说小傻子折回去救了她。

但现在想想,严格按时间算起来,真等小傻子折回去,她大概早都已经凉了。

所以,当天救她的人,应该就是这个杜桥。

纪小朵隐瞒了这一点,赵明轩其实也可以理解。

那个时候对她动手的是柳家的人,杜桥还在柳家做花匠,如果柳家知道是他坏了事,他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纪小朵怎么会想连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正因为理解,赵明轩心里才更加不高兴。

虽然赵忠报告说纪小朵见到杜桥表情十分意外,但赵明轩还是忍不住想,纪小朵租了个房子,正好就能遇上杜桥,真的这么巧吗?还是他们早有约定?

今天是挑水,明天要送狗,后天还想干什么?

他一番布置,难道是为了成全他们吗?!

赵忠在旁边看着赵明轩直接捏断了手里的湖笔,连忙低下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他其实就不明白自家大人在想什么。

既然喜欢,直接抬回去不好吗?

就算不想抬她进府,正经当成外室好好安置也行啊。

派了人盯着,又不让他们帮手。

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放在外面,又孤身无依,怎么可能没男人献殷勤?

这不是明摆着,连他都能想到的事么?

现在又来生气……啧。

赵明轩长长呼了口气,突然叫了洪虎来问:“那小傻子怎么样?”

“跟着老徐打基础呢。”洪虎道,“进展还不错,说起来那傻子倒真是个天生练武的好苗子,力气大,耐力强,韧性十足。什么招式也是一教就会。”

他是不知道,以前纪小朵曾经叫小傻子复印机的,就连写字时那微小的运力方式他都能复制,何况基础武术那些大开大合的招式?

洪虎也是习武之人,带着几分爱才的惋惜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要不是个傻子就好了。”

赵明轩道:“明天放他一天假,带他去找他姐姐。”

洪虎愣了一下,“这才几天?”

赵明轩扫他一眼。

洪虎连忙低头应了声“是。”

洪虎莫名其妙,赵忠倒是心知肚明,这是知道明天杜桥要去找纪小朵,所以特意让小傻子去搅局的。

但他能说什么?

***

杜桥暂时借住在表哥李原家里。

他回去的时候,李原还没回家,他便先去见过姨母许氏,请了安,把纪小朵给的点心拿出来,又把送狗的事说了说。

许氏直接答应下来,“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你嫂子正愁没处安置那些小崽子呢。”又带了点得意,道,“咱家阿福多聪明,她的崽子都随她,看家护院没说的。”

杜桥的表嫂姓刘,是个脸圆圆有几分发福,看起来颇为和气的女人。

她的关注点明显和婆婆不太一样,“……是巷口过来第三家?最近每天都传出各种香味那家?”

“是。”杜桥指指那盒点心,“这都是纪姑娘自己做的。”

之前纪小朵送点心,只送了左邻右舍和附近几家,倒没有整条街都送,所以李家这才是第一次吃到。

许氏赞不绝口,分给几个孩子也都吃眉开眼笑。

刘氏眼珠转转,就问杜桥,“不如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顺便问问纪姑娘能不能教我做这些点心?”

杜桥有点为难,“那不太好吧,倒像咱家为了只狗崽跟人要好处似的。”

“你这是怎么说的?”刘氏便有点不快,“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娘和孩子们喜欢,成不成的,问一声又不费什么事。”

杜桥连忙起身作了个揖道:“是我不会说话,嫂嫂见谅,只是……纪姑娘带了个痴傻的弟弟,也没有别的营生,做这些,只怕是想要卖钱呢。”

虽然纪小朵并没有跟他明说,但普通人家不年不节的,谁会一气做这么多种类不同的点心?何况纪家还只有两口人。

他这么一说,刘氏倒不好再坚持要去,却又掩嘴和许氏笑道:“娘,你看表弟这样……”

她没往下说,只露了个暧昧的笑容。

许氏却已经会意,又看了杜桥一眼,便盘问起来:“这纪姑娘才搬来没几天,你是怎么认识的?她是哪里人?多大了?”

杜桥听着不对,连忙摆手打断她,“姨妈误会了,我跟纪姑娘不是那种……可不敢乱说话,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他自己说着,就红了脸。

他跟纪姑娘……跟那个天仙一般的女子……

诶,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许氏笑起来,她这个外甥别的都好,就是太腼腆了。她家就姐妹两个,姐姐死得早,外甥的亲事,可不得她多操点心?

许氏正要再打趣他,就听到门口一阵叫嚷。

杜桥连忙借机脱身,跑去开门查看。

却是他表哥李原回来了。

但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同僚架着送回来的。

李家人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同僚叹了口气,“阿原也是运气不好,正撞到大人的火头上。”

李原在县衙当个捕快小班头。

这几天连续出了几桩命案,一直没能破案。

结果昨晚上又死了一个,还是弘文书院的学生,家里有钱有势,闹了起来。

知县孙大人便发作手下这些捕快衙役。

李原正好当值,挨了好几板子。

“这还算好的,孙大人还逼林头立了军令状,三天以内要是再破不了案,只怕上上下下都要倒霉呢。”

许氏刘氏一听这话,便再顾不上杜桥的事了,只唬得六神无主,“那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送李原回来的同僚也不知道。

那些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在都传说是厉鬼索命,他们不过只是些跑腿卖力的衙役,难道还能捉鬼不成?

36狗

陌离很早就被送到了纪小朵家。

纪小朵喜出望外,“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还没到休沐的日子吗?”

陌离也说不清楚,反正让他回来看姐姐他就很开心了,哪管那么多?这时只拉着纪小朵的手不放。

纪小朵只能去问送他过来的洪虎到底怎么回事。

洪虎其实也有点不明所以,大人让放假就放假了呗,但当然不能这么说,只道:“大人体恤你们姐弟骤然分开,怕他心中不安,姑娘多安抚几句吧。”

纪小朵一点都没有怀疑,毕竟看陌离这个拉着她不放的架势就知道他的心情了。

小傻子在百花楼是被当狗养大的,从来也没人教过他为人处世,骤然间到了新的地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安心?

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摸摸陌离的头,向洪虎道了谢,又托他向赵明轩带一声。

不论她对赵明轩观感如何,他能提前让陌离回来见她,的确算是体恤了。

“姑娘不必客气,还有事要劳烦姑娘。”

洪虎招招手,便有个小厮提了个筐进来,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牛肉。

“大人听说姑娘做得一手好卤味,这些牛肉请姑娘都卤出来,到时自有人来取。”

纪小朵咂一下嘴,什么听说,大概是自己尝过了吧?

不过也不奇怪,盯着她的人真收了她的宵夜也不可能不告诉赵明轩的。

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舍得下脸,直接就送了肉来让她做。

做就做吧。

反正她本来做这些就是要拿来卖的,第一笔生意主顾是赵明轩,也没什么不好。

但洪虎说完了,行了个礼,带着小厮就准备要走,丝毫没有给钱的意思。

纪小朵连忙叫住他,“虽然肉是你们拿来的,但卤牛的调料香料难道不要钱?工钱难道不要算?”

洪虎有点尴尬,他其实也问过赵明轩的,但赵明轩却道:“小傻子学武难道不要束脩?”

他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复述,“只当是陌离的束脩了。”

纪小朵:……

尼妹!

她要把刚刚那声谢收回来!

堂堂一州刺史,这么小气的吗?

之前倒没觉出来,在百花楼打赏也好,她的赎身银也好,说拿就拿……

等等。

纪小朵磨了磨牙。

赵明轩这只怕不是什么小气,他就是故意的。

只是在告诉她,既然要自己在外面独立生活,这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

她无权无势又没有靠山,被人强取豪夺不是很正常吗?

他能给她牛肉还算好呢,等她生意开张,真碰上那种土豪恶少,直接吃完不给钱抢了就走,她能怎么样?

纪小朵冷着脸没说话,洪虎也不敢多呆。

昩掉一个小姑娘的辛苦钱,他真是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丢人的事。

根本不敢再和她说话,领着那小厮一溜烟跑了。

纪小朵正气闷间,陌离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轻轻地唤:“姐姐。”

纪小朵这才长长吐了口浊气,转回头来。

陌离看着她,笑得灿烂,“我,以后,挣钱。”

这是听明白她刚刚是在问洪虎要钱了。

纪小朵不由得笑起来,等小傻子能挣钱,都不知要什么时候了。不过陌离能有这个心,她还是很高兴的,拉着陌离上下打量,“让姐姐好好看看。有没有长高?”

其实说到底才几天没见,陌离能有多大的变化?

依然是那个唇红齿白,好看得不得了的神仙弟弟。

纪小朵又问他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师傅都教他什么了。

陌离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勉强倒也说得明白。

赵明轩的确没有亏待他,是和自己亲兵一样的待遇,吃饭管饱还有肉,四季衣裳鞋袜都是现成的。因为他的智力障碍,还专门嘱咐了人多关照他。

至于他这几天学的东西……陌离索性给纪小朵做了一遍。

无非就是扎马跑步,还有一套拳。

杜桥过来的时候,就正看到少年在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拳,纪小朵在旁边看着,笑得眉眼弯弯。

明明只是个又小又旧再寻常不过的院子,这一刻看起来却温馨又快乐,充满了生机,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向往。

杜桥甚至觉得,美得就好像一幅画一般。

陌离先看到门口的杜桥,停了下来。

纪小朵跟着看一眼,便笑着过来招呼他:“杜大哥来了,快请进。”

又让陌离叫人。

陌离傻愣愣看着杜桥,乖乖跟着叫了声“大哥”。

杜桥顿时就有点面红耳赤,连忙把手里端着的矮筐往前递了递,“昨天说好的狗。”

矮筐里面垫了干草,趴着一只才满月不久看起来肉嘟嘟的小黑狗。

他是怕纪小朵这边刚搬来什么都没有,索性连狗窝一起准备了。

纪小朵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小狗吸引住了,“啊,好可爱。”

陌离也凑过来看,还伸了根手指戳戳小黑狗。

动物们一向亲近他,这小黑狗也不例外,直接就含住了他的手指,哼哼唧唧地吮起来。

纪小朵笑道:“它这是还没断奶吗?”

“断了的。”杜桥道,“在家里已经能吃稀饭米汤了。这狗好养活,你们吃什么剩点给它用汤拌一拌就行。”

纪小朵让陌离接过筐子,在院角找地方放下来。

那小黑狗从窝里爬出来,走路还有点摇摇晃晃,却紧紧跟在陌离脚边。陌离去左,它就扑腾腾往左,陌离去右,它就连滚带爬去右。

纪小朵看得一脸姨母笑,又假装叹了口气,“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连狗子都只喜欢跟着漂亮的人走。”

陌离连忙把小黑狗拎起来,塞到纪小朵怀里,“姐姐,最好看!”

纪小朵哈哈大笑。

杜桥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开心,不由自主就跟着也笑起来,但很快又轻咳一声,掩饰一般道:“给狗崽起个名字吧,每天叫叫,很快就能养熟了。”

“嗯,叫什么好呢?”纪小朵说着皱起了眉,她可是个起名废啊。

陌离插嘴道:“三狗。”

纪小朵:……

按什么算的排行!

她沉下脸,也没管杜桥在旁边,直接就道:“把那个称呼忘掉!再也没什么二狗了!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陌离其实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话,但姐姐生气了,他就乖乖应了一声。

纪小朵突然间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狗的名字了,道:“那就叫小黑吧。”

小黑狗一歪头:汪?

37 你的事发了!

纪小朵看着那一筐牛肉,虽然心中不忿,但转过头来想想,这大概也算是赵明轩对她手艺的承认?

赵明轩虽然不是那种特别重口腹之欲的老饕,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吃过的各类美食都不少。

她那天送上的小点心里可没有肉,只有一味卤豆干,他现在却让人送了牛肉来,可见是真被勾起了馋虫。

这就好。

有刺史大人盖章,她这卤味的方子就不能卖便宜了。

是的,她其实并没想自己摆摊来卖,毕竟她只有一个人,起早贪黑都忙不过来。她的本金又不太允许她雇人。

再者赵明轩也算提醒她了,她一个弱质女流,自己摆个摊开个店,被抢了都没法申冤。

这可不是她前世那种一个电话110几分钟就上门的时代了。

所以相对妥当的办法是找家店把方子卖了,是买断还是抽成看情况再谈。

现在她正带着陌离逛街。

一方面是考察潜在买家,一方面要再买一批食材和调料,赵明轩那筐牛肉总得先做出来。

陌离以前出门,最多是做个车夫,匆匆来去,这还是第一次一家家店铺细细看过去,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什么都想多看两眼的样子。

纪小朵觉得可爱极了。

走累了,又带着他去了茶楼,歇脚喝茶听书。

这茶楼虽然在闹市之中,但布置得雅致,颇有几分闹中取静之趣。

茶水一般般,几样点心干果也味道平平,但那说书人的故事倒挺精彩。

讲的是一个侠士上山打虎的故事。在他口中那虎大概也是成了精,与侠士斗智斗勇,当然最终还是死在侠士刀下,被剥皮剔骨,卖了个好价钱。

纪小朵听得直乐,“这虎打得倒是不亏。”

旁边那桌一个老头听她这样说,就侧身搭了话,“姑娘别笑,这事可是真的。”

“诶?”纪小朵颇有兴趣地追问,“是吗?”

“就是邵州治下,津南县。前几年的事。那虎占山为王,不知吃了多少樵夫猎人过路客商,亏得有那位路过的侠士,才除此一害。因侠士拒不收受酬金,县中乡绅便改为买下虎尸,现在那虎头还在县衙里放着呢。”

纪小朵啧啧称奇,只想有机会能去见识一下。

他们正聊着天,突然有几个衙役急冲冲跑进来,四下张望几眼,就往纪小朵这边直冲过来,将她这桌团团围住。

陌离腾地站了起来。

纪小朵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面问:“几位差爷,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为首的衙役一抖手里的铁链,“你的事发了!不想吃苦头的话,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纪小朵皱起眉,“我做了什么?差爷是不是误会了?”

那衙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来,凑到纪小朵面前比了一下,“就是她没错!带走!”

纪小朵身后的衙役立刻就上前来,打算要扭住纪小朵的胳膊。

陌离哪里肯让这些人碰到他的姐姐,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招式了,直接就将那衙役一推。

他向来力大,这一推又没留手,直将那衙役推得倒跌出去,甚至砸坏了旁边的桌子。

茶楼中的客人们本来还想看个热闹,见这动了手,都怕牵连进去,惊叫着四下躲避,一时间乱成一团。

“大胆妖女,竟敢拒捕!”

衙役们也大声喝叱着,拨出刀来。

陌离拦在纪小朵前面,一面道:“姐姐,跑。”

纪小朵心里也有点慌乱,但这要逃……也得先搞清怎么回事,才知道怎么个逃法啊。

她止住陌离,问:“几位差爷冲上来就要拿人,总该有个说法吧?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衙役道:“你这妖女谋害陈六公子等数条人命,现在有人证所述画像为证,还敢狡辩!快快给我束手就擒。”

啥?

陈六公子是谁?

纪小朵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然后就想起之前赵明荣说她离魂的事来。

她当然是没有害过什么人命,但如果玉版……真的那个玉版,变成了鬼,正在四处为虐呢?

纪小朵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能道:“我不认识什么陈六公子,也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既然差爷非说那个画像是我,我也愿意跟你们回去调查,相信事实真相会还我清白。”

衙役便要冲上来锁人,陌离直接抄起了手边的凳子。

刚刚他那一下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衙役也不敢硬来,一面让人回去叫支援,一面指着陌离,道:“你要再敢动手,老子连你一起抓!识相的老实点给我让开!”

纪小朵连忙道:“我弟弟是个傻子,他不懂的。你们不要动手,我跟你们走。”又拍拍陌离,“你不用管我,先去找赵明轩,求他帮忙,快去。”

小傻子可能传不清话,但纪小朵也没指望他,赵明轩的人肯定跟着她呢。她让陌离去,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

没道理求人救命还要端着架子让人家自己主动啊。

虽然她在赵明轩那里叫着要独立生活,结果没几天就要找赵明轩帮忙,是有点丢脸。但碰上这种事,她能怎么办?

现在打倒衙役她也逃不出邵州。

何况如果那真的是玉版的话,顶着同样的脸,能误会一次两次,就能有三次四次,次次都逃,她能逃到哪里?

玉版的事由赵明荣负心,和她的穿越而起,想要解决,当然还是要通过赵家。

如果不找赵明轩,万一这些衙役急于破案,屈打成招冤死狱中什么的,她就更不想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做人么,能屈能伸,保命为重,命都快没了,求人算什么?

陌离却皱起眉,这些人明显要欺负姐姐,他怎么肯走?

纪小朵便沉下脸来,“你要是不听话,姐姐以后就不管你了。”

陌离更怕这个,狠狠瞪了为首的衙役一眼,撒丫子跑了。

那衙役也没想到他说跑就跑的,吓了一跳,连忙叫人去跟着,却哪里还有陌离的影子?

跟着跑出去的衙役睁大了眼,“果然有妖法!”

妖法个鬼!

纪小朵磨了磨牙,“我家弟弟只是跑得快了点而已。”

她越是这样说,衙役越不信。

毕竟他们在查的这个案子诡异之处实在太多了。

他们这时甚至不敢再靠近纪小朵,只恶狠狠地道:“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去县衙,不要想逃跑!我们已经查到了你的住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纪小朵只能叹了口气,果然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出去。

38 胆小县令

县令孙文翰,今年四十一岁,留着三缕长须,相貌堂堂。说起来,他作为官员,如今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他却有点郁郁不得志。

他是不知道,在纪小朵前世那个世界,有句话叫做“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但他这时的心情是一致的。

十年寒窗,数年科举,各种苦处熬尽,好不容易谋了个实缺,却在这州府。

顶头上司的官衙和他隔不了两里路,他一举一动都在上司眼皮底下,他说是一县主官,但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再者这城里达官贵人谁没点沾亲带故?他一个七品小县令,敢得罪谁?

平常被一层层婆婆压着时时掣肘,但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他的锅。

他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

孙文翰本来已经找了人活动,只等这一任期满就另谋高就。

眼看着只剩半年了,却出了这桩诡异的案子。

他简直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最开始死的,是个乞丐。

那时还没什么人在意。

乞丐么,饿死病死都寻常。县衙这边也就是安排了人把尸体拖去城外乱葬岗一扔了事。

但跟着就接二连三的开始死人。

这就不只是乞丐了,各种营生的人都有。

他们全都是死在自己家里,没病没痛,没有外人上门,也没人听到打斗,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变成了尸体。

而且原本年轻力壮的男人,死的时候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有如耄耋老者,却又没有一点外伤,脸上甚至还带着种满足的笑容。看起来又诡异又恐怖。

连见惯尸体的仵作都吓得打颤。

所以衙役们私下里都传是厉鬼索命。

孙文翰自己也觉得是。

但……这种理由,能用来结案吗?上司能信吗?

受害者家里也不能接受啊。

前几个还好,小门小户的也掀不起多少浪来,但最新死的这个,是陈家的公子。

陈家世代为商,富可敌国,可惜上上下下好几代人,就出了陈六公子这一个读书种子,当年他考上弘文书院的时候,陈家还大摆了三天流水席,就盼望着他能金榜题名以后为陈家改换门庭。

现在不明不白死了。

陈家不闹才奇怪吧?

但要他去跟陈家老爷解释说是公子惹上厉鬼这事他管不了?

是怕陈家找不到路上京告状吗?

哪怕不上京,到刺史面前告一状也够他喝一壶的。

所以他也只能当着陈家人的面发作了办案的衙役,又承诺一定尽快破案。

但这案子到底怎么破,他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虽然陈家有个小厮说半夜起来时看六公子书斋里还亮着灯,去看了一眼,发现有个美人和六公子在一起,还凭记忆画了张像。孙文翰也命令衙役们全城搜捕,但其实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他每年经手的海捕文书通缉画像也不知有多少,只凭那个,有几个真能抓到人的?

何况这还有可能是鬼?

结果捕快班头王海跑来报告说已经抓到了画像上的人时,孙文翰反而吓了一跳,“怎么抓到的?”

“说起来也巧。”王海说,“昨天不是李安挨了打嘛,我就让两个弟兄送他回去。结果就在李安家附近,看到个女人,似乎有点像是陈兴说的那个样子。但当时他们没带画像,就回来跟我说了声。今天早上我召集了弟兄们,在那边搜寻,果然发现那样一个女人。拿了画像一比,的确很像。就把她带回来了。”

“就把她带回来了……”孙文翰讷讷地重复了一遍,又问,“她是人?不是鬼?你们抓她的时候没人被吸成干尸?”

“没有啊。她没动手,自愿跟我们回来的。”王海被他这么一问,反而有点犹疑起来,“这大白天的,抓她的时候,她还逛街喝茶呢,应该不是鬼吧?不过,的确是很漂亮,她身边跟着个少年,更漂亮。而且还力大无穷,后来跳出窗外就不见了。”

不是鬼,难道是妖?

孙文翰不由就打了个寒战,“她身边的人都跑了,她为什么还要跟你回来?”

“她坚持自己是清白的,没有杀人。那些人命都和她没关系。”王海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我之前听她叫那少年去找赵明轩,一开始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但一路上想想……会不会是……”

他顿下来,伸手往州衙那边指了指,“刺史大人的名讳?”

可不就是?

孙文翰皱起眉,那女人虽然不知是人是鬼,但她直呼刺史大人名讳,又自愿跟衙役们回来,不论是不是真的与此事无关,显然是有所依仗,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孙文翰想了想,就道:“先把她收监,派人去通知陈家来认认人,再派个机灵点的,去知会刺史大人,探探他的口气……算了,我亲自去吧。”

王海眨了眨眼,“这还没审呢,就先收监,是不是不太好?”

孙文翰没好气地道:“审什么审,等我回来再说。”

要按他的想法,当然恨不得立刻就让人犯签字画押结案,毕竟陈家天天催着呢。但如果那女人咬死不认,他要不要用刑?那她要真和赵大人有什么关系呢?打坏了怎么交差?

但他要是对她太客气了,也不好交待,毕竟就算不是犯人,也是个嫌疑人吧?

所以说他最烦就是这种两边生受的夹板气。

索性先关着等问明白了赵大人的态度再说吧。

当然孙文翰是不会承认,其实他还是有点怕这女人真的不是人。

主要是抓她这事,也实在太巧了。

刚有个人证说看到这么个女人,衙役们就正好发现她?

而且她都不反抗就主动投案了?

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吧?

万一她主动来县衙就是想接近他,等他去审问时突然发难,把他也弄成干尸怎么办?

他忙着去找赵明轩,一来是去探个口风,再者也是想把他请来壮壮胆。

那赵明轩据说是因为军功被提拔的,武艺过人,而且行伍之人,一身煞气,想来妖鬼也不敢在他面前作怪。

赵明轩要是不管……那也简单,他直接交给陈家就行。

反正他自己是不会去冒险的。

王海当然不明白县令大人的心理活动,但他那么说了,他做下属的也只能应了声,转身要走,孙文翰却又叫住他,“跟牢头交待一声,先给她弄个单间,也不要上手段,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王海又应了一声,退下去安排。

39 后悔

纪小朵想过三堂会审严刑逼供之类的事,但真没想到她连正主都没见着就被关起来。

县衙的监狱就是个地牢,阴暗潮湿不通风,里面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恶臭。牢房狭小,封着手腕粗的木栅栏。走廊中间一道门隔开男女监。

纪小朵一走进去就后悔了。

尤其是一边是犯人们毫不掩饰的叫嚣调戏,一边是狱卒们不怀好意的挤眉弄眼。

她听到狱卒们在跟押她来的捕快打听,她犯了什么事,有没有背景。

捕快倒是呵斥了一声,不许他们动纪小朵,说要等孙大人的命令。又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狱卒的声音倒是很大,“拉倒吧,有妖法能被你们抓来关到这里?这世上真要有鬼,我们这牢里可不得天天都闹?”

历年来冤死在这里的人有多少,连他们都算不清楚,要真闹起来,这里还能进人?

“总之,不管怎么样,先不要动她。这是大人的交待。”捕快又强调了一次。

狱卒不耐烦地应声,“知道了知道了,放心,我知道轻重。”

虽然听到了这样的承诺,又被关到了单间,但纪小朵心里还是充满了惶恐不安。

她错了。

她单想着这时代治安不好,却没想到这年头法制也不行,官僚就更不行了。

一个单身女人,被带回衙门,可不是像现代协助调查警察问几句话就能放回去那么简单。

她原本还想着,如果县令清明,也许她自己就能说服他,她是清白的。不然堂审时拖延一下时间,说不定赵明轩就来了。

但事实证明,她实在想得太美了。

她高估了这个时代的官员,也高估了自己在赵明轩心中的地位。

人家连审都没审,就直接将她下了狱。而她都已经进了牢房,赵明轩还没来,也没派人来。

听这些囚犯和狱卒话里的意思,他们这牢里动用私刑,甚至是拿女囚取乐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到时她要怎么办?

妈的这万恶的旧社会。纪小朵忍不住心中暗骂。普通百姓简直走错一步就是死。

这么一想,甚至觉得赵明轩竟然还算不错。毕竟他除了一贯的强势,表现得还挺讲道理,她言语不逊也好,赵明荣和她的对质也好,包括替她赎身又放她出来独自生活,都是一副“以德服人”的架势。就算是利益交换,也摆得明明白白。

可惜这次办案的不是赵明轩本人。

纪小朵靠墙坐下来,全身都是无力感,她之前还想着修仙呢,现在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早知道她就应该直接让陌离打倒那些衙役带她逃跑,哪怕跑到山里去做野人都比现在的处境强。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只能等着看了。

***

陌离跑得极快。

他在找人这事上,的确好像自带雷达,都不用问路,直冲赵明轩的公房。

一路上门房卫兵别说拦他了,就只觉得眼前一花,是个什么都没看清呢,他已经过去了。

好在赵明轩这会也没见客,正坐在书桌前看着一份文件。

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小傻子已到了他跟前。

也不行礼,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道:“坏人,抓姐姐!救姐姐!”

就在门口伺候的洪虎,甚至都到陌离出了声,才反应过来,一脸羞恼,过来一把抓住他就要往外拖,“你个傻子,怎么能这样闯进大人的公房?给我出来。”

赵明轩却皱着眉摆摆手,“等等。”他问陌离,“你刚刚说什么?怎么回事?仔细点说清楚。”

陌离一脸急切,却越发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词一个词蹦,外带比划:“姐姐,喝茶,坏人,铁链,画,带走……”

赵明轩连蒙带猜,“你和姐姐在喝茶,有坏人找上门,要用铁链锁上你姐?”

陌离连忙点头,又伸手去拉他:“救姐姐。”

这莫名其妙的都不知怎么回事,他怎么个救法?

赵明轩皱起眉,吩咐洪虎,“让赵忠来一趟。”

洪虎应了声去安排,但传令的人还没出门,赵忠就来了。

他是见纪小朵叫陌离去找赵明轩就直接跟上来的,只是……实在没有他快。

他这才算知道为什么大人会看重一个小傻子,陌离这份潜力真是不可估量。

赵忠进门行了礼,赵明轩就让他把今天纪小朵的行踪细细说来。

赵忠从早上洪虎送小傻子回去时说起,一直讲到他们在茶馆里遇上衙役。

“应该是长康县的衙役没错。他们说纪姑娘是谋害陈家公子的凶手,有证人画像为证,要拿纪姑娘归案。”赵忠顿了一下,小声地补充,“我倒觉得可能是个误会,毕竟我们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不错眼地盯着她,她根本不可能去陈家犯案。”

赵明轩一听画像,心里头就不由打了个突。他又问:“陈家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是陈家六公子,和三爷同窗的那个。前两天没的。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在读书,第二天一早去看,人已经凉透了。”案子还在长康县没有递上来,但洪虎自然有他自己私下里的渠道。“据说死状颇惨,就好像被吸成了人干。有不少人在暗中传是闹鬼。”

闹鬼?

若换作以前,赵明轩只怕要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现在却宁肯信其有了。

赵明轩问赵忠,“那幅画像,你看到没有?是不是真的很像?”

赵忠道:“扫了一眼,的确少说有七八分像吧。”

这年头也没有那种纯写实的画法,能看出个七八分像已经算很神似了。

又是画像,又是和书生纠缠,又是和纪小朵相似……赵明轩微微眯起眼,总觉得这配方有点熟悉。

难不成广华大师之前在赵府作法只是把那鬼物赶走了,并没有成功超度?

所以它现在去不了赵府找不了赵明荣,却缠上了他的同窗?

“纪姑娘那边,还有人跟着吗?”赵明轩问。

“赵义跟着呢,只是……”赵忠犹豫着,道,“万一到了县衙要上刑……”

是救呢还是不救呢?

好好的姑娘家,要是在大堂上被打了板子,那也太难堪了。要是拶刑就更可怕了,纪姑娘十指纤纤又会做那么些好吃的,拶坏了可怎么办?

赵明轩却哼了一声,“上刑?孙文翰不敢的。”

他来邵州虽然还不久,但对这位长康县令,也算有所了解。

纪小朵主动跟着衙役们回去,叫陌离求救时又直接说了他的名字,孙县令肯定会思量她是不是有背景有依仗,这会拿了人,只怕正觉得是个烫手山芋呢。

果然他才说完,就听下人来报,孙县令求见。

40 查案

“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孙文翰把邵州城多人死亡变成干尸这个案子从头到尾跟赵明轩说了一遍,包括今天抓到纪小朵的事。但并没有提起纪小朵说出赵明轩名字这节,只说自己对这诡异的案子已经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所以来请罪并求援。

这样说好像显得自己有点无能,但其实他也没多少惭愧。

毕竟附郭州城的县衙才有多少人?县衙解决不了的事往上报也是惯例。真的拖出什么严重的后果,他这县令才更麻烦。

何况……

他可是一进来就看见了,赵明轩身边的确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王海口中那个力大无穷跑得飞快的少年,但漂亮到这种“不像人”的程度,一天之内大概也不太可能会出现两三个吧?

孙文翰越发觉得自己没来错。

赵明轩也没计较他这点小心思,略一思忖就应下来,“好,我去看看。”

***

赵明轩带着人,和孙文翰一起去了长康县衙。

陌离本想跟着他,但赵明轩记得广华大师对他的评价,倒怕有他在那厉鬼不敢出来。跟他承诺一定会把他姐姐救出来,连哄带骗让老徐先把小傻子带回去了。

一到县衙,孙文翰就道:“现在就将那疑犯提过来?”

“不急。”赵明轩摆摆手,纪小朵那边反正有暗卫跟着,不会让她真的出事,“先去看看尸体。”

孙文翰有点意外,但也拿不准他和那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好多问,只让人悄悄往牢里传句话对那女人客气点,更重要的是先拦住陈家的人,这边便带着赵明轩去了殓房。

除了最开始的那个乞丐,其它五具尸体都在这里。

才走到门口,孙文翰的脸色就有点发白,他自己是从来不敢来这里的,只是赵明轩都来了,他不得不壮着胆子跟在后面而已。

赵明轩也没管他,自己上前查看尸体。

他看得很细,不时问旁边的仵作几句。

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

如果不是有家人和户籍证明这些人的确都是青壮男子,赵明轩绝对会以为他们本来就是形将就木的老人。

尸体没有外伤,形容枯槁,皮包骨头,的确很像传说中那种全身精血被吸干的样子。

反而比战场上那种血肉模糊更恐怖。

赵明轩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后怕。

如果不是他发现得早,赵明荣只怕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自家弟弟到底招惹了个什么鬼物?

但除了陈六公子陈康是赵明荣的同窗之外,其它人却都和赵家没有任何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

那这鬼物挑选猎物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完全碰运气吗?

赵明轩不由得皱起眉来,问:“最新的案发现场是哪里?”

“就是陈家,陈六公子是在自家书斋遇害的。”孙文翰用袖子遮着口鼻,闷声回答。

赵明轩嫌弃地扫了他一眼,“那就去陈家。”

孙文翰有点郁闷,他连就在县衙的殓房都不敢进,还要去现场?万一被厉鬼缠上了怎么办?

而且,他怎么觉得,赵明轩似乎对这案子本身的兴趣,倒比那女人还要更大呢?

但赵刺史要去,他能怎么办?

孙文翰只能自我安慰,赵明轩血气旺煞气重,紧跟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事。要真能早点破案,对他也是好事,这才战战兢兢地去了。

***

陈家一片哀声。

虽然现在尸体还没领回来,没有布置灵堂,但下人们已经全都穿了孝,前来迎接赵明轩等人的陈大老爷,也是一身素服,两眼通红。

才向赵明轩和孙文翰行了礼,就落下泪来。

“犬子死得实在太冤了,求两位大人一定要替他讨回公道,申冤雪恨。”

旁边陈二老爷扶着兄长,一边问:“听说已经抓到了画像上的女人?”

孙文翰摸着胡子道:“不错。在本官不懈努力之下,已将她带回县衙。”

陈二老爷的脸色就变得有点奇怪。

赵明轩问:“有什么不对?”

“啊,不是……”陈二老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陈兴画那画像的时候,我也看了一眼。一开始觉得有点眼熟,但没想起来。这两天我们自家也在悬赏找人……就……有人提醒了我一下,那画像……很像是百花楼的名妓玉版。”

衙役们都是穷鬼,等闲见不到百花楼的名妓,但陈家富贵,自家有些爱寻花问柳的不肖子,再加上生意场上有来往的人里,总有几个是见过玉版的。

他们把画像四处传发,就有人认出来了。

“哦?”孙文翰沉下脸来,“你们既然早有了线索,为何不通知本官?”

反而不停闹着要他破案抓凶手,简直岂有此理。

陈二老爷面有难色,“实在不是小民有意隐瞒大人,而是……这玉版姑娘……她……上月底就死了啊。大家都知道的。”

孙文翰顿时就打了个寒战。

那王海抓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个什么?

赵明轩并不想让他们继续讨论玉版的问题,便直接道:“还是先带我们去陈公子的书斋看一看吧。”

***

陈家有钱,宅院修得极大,花园也是下了大功夫的,景致相当不错,只是这时诸人都没心情看景,径直到了陈六公子的书斋。

陈家合族上下都对陈六公子寄予重望,一心想着他能考取功名改换门庭的,他这读书的地方也是精挑细选,风景好不必说,又幽静,等闲没有人来打扰。

书斋里面的布置十分清雅,却也普通,桌椅茶几书架,读书人家多半如此。

书桌上还有摊开的书。

“那天之后,这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陈大老爷解释,看一眼儿子的遗物,不免又悲从中来,“犬子老老实实,一心向学,又乐善好施与人无怨,怎么就……”

孙文翰一进这书斋就觉得有股阴凉,明明是五月的天气,倒觉得骨头里都透着冷意,索性就假意劝陈大老爷节哀,不要影响赵大人办案,一面把他扶出书斋,自己也就跟着出来了,站在园子里的阳光下,才觉得好了一些。

赵明轩却似乎丝毫没受影响,在那书斋里转了一圈,目光就停在了掉在书桌下面的一张花笺上。

他弯腰捡了起来。

花笺做得雅致,笔迹倒像是男人的,潇洒有力。

写着一首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赵明轩念了两句,就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是玉版写的词。

陈六公子死前,在读玉版写的词。

“来人。”赵明轩扬声叫道,“去查之前那四名死者,和玉版有什么关系?没见面惦记过或者读过她的诗词也算!”

41 江湖骗子

纪小朵在牢里,心中惶惶不安,又无所事事,预想了一万种发展,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杜桥。

纪小朵惊诧非常,“杜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借住在姨母家,表哥就是县衙的捕快。我求了表哥,来给你送点吃的。”

杜桥提着一个食盒,打开来,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从牢门下面递进去。

他也不是什么有钱人,饭食寻常,不过是普通的馒头小菜,但比起牢饭,当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更难得是这份心意。

纪小朵连忙道谢。

杜桥微红了脸,摆手道:“不必客气,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姑娘平白受这种冤枉,真是……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实在不知能为姑娘做点什么……”

他这时脸红,倒不只是因为羞涩,也有几分惭愧。

他一个花匠,能进牢里来送饭,已经算是托了表哥的福,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他知道消息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纪小朵这样天仙一般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可就算他坚持纪小朵是清白的,却并没有人相信他。

毕竟……算起来,他和纪小朵才见过几次呢?

他连她祖籍何处,年龄几何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能担保她的清白?

纪小朵完全能够理解,事实上,杜桥这样接二连三地帮她,才是有点不太寻常。

如果不是真的天生纯善,大概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吧。纪小朵想。

不过,知好色则慕少艾,男人们见了美貌少女落难,总会多几分恻隐之心,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何况他救她两次,没求回报,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可见人也真是不错。

她再次跟杜桥道了谢,道:“多谢杜大哥,杜大哥能来看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事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会怎么样,所以你暂时也不必再来或者替我奔走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麻烦杜大哥帮忙照看一下家里。”她顿了一下,笑起来,“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杜大哥才给我送了狗来呢……还是得麻烦你拿回去。”

她被关在这狭小阴暗的牢房里,这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杜桥倒多了几分敬佩,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别的忙,便点点头,“姑娘放心,家里的事都有我。狗我也会先替你养着,回头等你出来再说。”

他倒是信心十足。

纪小朵不免自嘲地咧咧嘴,她什么时候能出去,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

赵明轩在陈家的书斋转了一圈,也没有更多发现,其它人的调查还需要时间,他便不想在陈家多呆,告辞要走。

孙文翰当然求之不得。

陈家自然又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来。

刚到门口时,正好听到一阵吵闹。

陈二老爷连忙告罪,过去看是什么情况。

却原来是陈家的家丁正在驱赶一个道士。

那道士却不肯走,嚷嚷道:“我观你这宅院阴气冲天,若不早做打算,不出三天,还得出事!”

他这话一出来,不但陈家人,连赵明轩都忍不住看过去。

这道士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道袍,头发花白,挽了个道髻,用根竹枝簪着,面容清瘦,留了两撇小胡子,手里拿了个发黄的白布幡,正面写“铁口直断”,反面写“除灾去厄”。

怪不得陈家的家丁要赶人,这卖相,实在太像个江湖骗子了。

陈二老爷听他说还要出事,脸色就不由得一黑,有心将这道士乱棍打出,却又有点犹豫,毕竟那画像画得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赵明轩却饶有兴趣的挑了一下眉,道:“不如让他试一试?”

那道士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双眼立刻就一亮,当即就整衣肃容,行了个礼:“贫道秋阳子,见过大人。”

这道号也有点像是江湖骗子。

赵明轩这时虽然没有穿官服,但后面跟着衙役呢,倒也不奇怪他能看出自己的官身,只道:“你说这家有阴气?”

“是。”秋阳子笃定地应声。

赵明轩又问:“你有办法?”

秋阳子这回倒还谨慎,道:“贫道得先看了才能确定。”

他在陈家人面前可以危言耸听大包大揽,对着两位官老爷,可不敢打包票。

赵明轩便向陈大老爷道:“让他去看一看如何?”

陈大老爷自然不会反对。

秋阳子进了陈家,知道赵明轩是要看他本事,也不用家丁带路,自己掏出一个罗盘,走走看看,竟然真的直奔陈六公子的书斋。

孙文翰不由心中一凛,这道士看起来还真有几分能耐?

赵明轩没有说话,也止住其它人不让出声,只看秋阳子自己在书斋里走了一圈,又掐指算了算,就捻了捻胡子,道:“那恶鬼已不在此处,贫道稍后会施术驱逐此处阴气,再贴几天符,便当无碍。”

陈二老爷当即就嗤笑一声。

之前他说什么来着?

现在走了一圈又说恶鬼不在了?

这果然还是一个江湖骗子吧?

秋阳子自己也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事实如此,陈老爷若是不信,贫道也没有办法。”

赵明轩没说什么,直接就再次跟陈大老爷告辞。

孙文翰连忙跟着,一边小声嘀咕,“果然这种事还是要去请望云寺的高僧啊。”

赵明轩没有接话,却忍不住想,望云寺也未必完全靠谱。

他走这一趟,也算是确定了,这些命案,应该是和之前纠缠赵明荣的那鬼物有关。

可见的确是广华大师当初没能收拾干净。

陈家两兄弟送了赵孙二人出门,正要叫人把那江湖骗子赶出去,却发现他早已自己跑了。

陈二老爷哼了一声,“溜得倒快,真是便宜了他!”

秋阳子倒也没去别处,只是追上了赵明轩一行,大叫道:“大人,大人,你听贫道解释!贫道真的有办法收了那恶鬼。”

孙文翰想想自己刚刚还差点真的以为他是什么高人,心头就有点无名火起,直接叫衙役把他抓起来。

秋阳子便又看向他:“这位大人今年四十一岁,属羊,幼时曾有水灾,如今父母健在,共有兄弟四人,早年生活困苦,洪庆七年后开始转运,娶妻旺夫,育有一子二女……”

孙文翰听到一半便开始心惊。

若说他的年龄父母妻子都好打听,但他小时候曾进掉进河里的事,除了父母家人,可没人知道。至于他家以前很穷这件事,他更是提都没在外面提过。

这道士明明只是刚刚才见面而已,竟然说得一清二楚。

赵明轩一看孙文翰的表情,就明白道士全说对了。

他微微眯起眼来,“先把他带回去。”

42 算命

“广华大师的确精通佛法,但佛法讲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嘛。”

秋阳子凭着相术和后来露的一手符术,算是暂时取得了赵明轩的信任,这时正在饭桌上,端着小酒,侃侃而谈。

赵明轩也懒得去计较他话语中的小心机和言下之意,只问:“道长能不能解决?”

秋阳子放下酒杯,捻着胡子,带着几分自得,道:“自然是可以的。”

“愿闻其详。”赵明轩的语气还算平静,但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显然已经有几分不耐烦。

秋阳子当然看得出来,也不敢再卖什么关子,干咳了一声,道:“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这是个女鬼,英年早逝,怨念极重。所以,想让她达成执念自愿被超度,肯定很难。再有一点,她并无实体,也没有附身在固定的物体上,所以广华大师上次也没能真正消灭她。如今唯有将她诱出来,以法阵拘禁,直接打散。”

赵明轩追问:“怎么个诱法?”

“先找个房子布阵,燃一支引魂香,然后找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作为诱饵,念她的名字即可。”怕赵明轩不信,秋阳子又补充,“名字就是最简单的咒,只要诚心呼唤,她必能有所感应。”

赵明轩其实是信的。

他之前派人去调查其它死者,已经有了结果。

有一个家里极力否认,有一个家里说并不清楚,但其它两个的确算是和玉版有关系。

一个是仰慕她才华的穷秀才。

一个是酒坊的伙计,去给百花楼送酒的时候见过一面,从此念念不忘。

所以,的确是他们有事没事地在家里念叨玉版,把这恶鬼给念去了。

包括当初的赵明荣,不也正是因为闹着要娶玉版,被他关在家里,结果“忧思过虑”,引来了自称“离魂”的恶鬼。

赵明轩想到这点,脸色就不太好看。

一方面是因为太多人惦记玉版。

另一方面……

如果从赵明荣遇鬼那时开始算,就是说这位“玉版”姑娘,至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那么,后来那么些天,在他面前活色生香,现在还被关在县衙的监狱里的“纪小朵”,又到底是谁?

或者说,是个什么?

***

纪小朵被洪虎从牢里接出来,洗了个澡,收拾得干净整洁,才上了一辆马车。

洪虎没说要去哪里,纪小朵也没问。

对她来说,是洪虎来接她出牢,就代表着有了转机,至于去哪里……她问了又能怎么样?告诉她她又知道是哪吗?去不去她做得了主吗?

不如省点力气呢。

路程不算远,也没有出城,马车在一个僻静小院前面停下来。

纪小朵跟着洪虎进去,才发现不但赵明轩,连赵明荣也在。

赵明荣看到纪小朵,眼睛就不由得一亮,情不自禁地向前迎了几步,“玉版,你果然没有死。”

纪小朵看他这样,只觉得头痛。

这人早先那样懦弱又没担当,害玉版自杀,现在又每每做出这番姿态来,到底是想怎么样?

但这时她也不好开喷,只能向他行了个礼,道:“公子认错人了,小女子姓纪。”

“怎么可能?”赵明荣转头看了看赵明轩,“是大哥给你安排的新身份对不对?我就知道病死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那……”

他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如果按大哥之前说过的计划,是不是过一阵等大家淡忘玉版的事,就要接她回府了?

到时……她……就是……

赵明荣想不下去了,咬着牙,索性闭了眼不再看她。

赵明轩没管弟弟这点小情绪,而是问身边的秋阳子,“能看出些什么吗?”

纪小朵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道士。

秋阳子这会没拿他那布幡,看起来倒正经了一些,只是那两撇小胡子还是让纪小朵总觉得有点猥琐。

秋阳子一面打量纪小朵,一面道:“这位姑娘幼时颠沛流离,父母早丧,身世凄苦,今年更是命中带劫,必有大难。”

他这样一说,纪小朵的心就提起了几分。

之前广华大师并没有看出她有什么不对,这道士却直接说她有劫难。

玉版的确有难,人都已经死了。

这道士能算到这点,那到底能不能看出来她是换了个芯子?

秋阳子却又道:“唔,幸好得遇贵人,大劫已过,往后……咦?”

他面露疑惑,停下来,伸出手指掐算,甚至又拿出了他那个罗盘来摆弄了一阵,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老实向赵明轩请罪,“贫道修为有限,竟算不出这位姑娘日后的运程。”

赵明轩见过秋阳子给孙文翰和那些衙役们算命,不要说道具了,就连掐算都不用,基本都是看一眼就随口说出来,十之八九都是准的。

包括他刚刚说纪小朵,赵明轩觉得他口中的大劫,应该是指她之前在退藏园被扔进井里,只是所谓的贵人……

是指那花匠,还是指他?

一个花匠,算什么贵人?

赵明轩不由得哼了一声。

秋阳子却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道:“算命即是在推演天机,而天机易变,不可算尽。贫道能见纪姑娘之过往,却不能预测将来,多半是因为纪姑娘命格因历劫而变,已非贫道这点微末道行可以窥视。”

命格的事,赵明轩似懂非懂,但其实对能不能算出纪小朵的未来,他并不是很在意。

他自己之前也并没有让秋阳子算他。

赵明轩是个务实的人,他更相信前路要自己一步步走过去,提前知道有害无益。

他只问:“其它呢?”

他更想知道纪小朵是人是鬼。

秋阳子其实也不知道赵明轩到底想问什么,但他问了,他就又认认真真将纪小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姑娘身体有点虚弱,怕是这些年亏损得狠了,不过没有大碍,贫道有方子可以调理。只是……姑娘早先应该是服过些虎狼之药,以后子嗣上可能有点艰难。这个就可能真的只能看运气了。”

赵明轩:……

谁要问这个了?

但广华大师之前似乎也提过这个,纪小朵的身体可能真是不太好,真让她一直自己在外面,是不是不太利于调养?

至于说子嗣……青楼里的避子汤、打胎药,能有什么好的?

再想想陌离那小傻子……不就是被打胎药变成个傻子的?

流落在那种地方,这姐弟俩也的确是命苦。

而赵明荣听到这番话,脸色直接就白了。

这又是算命,又是调理身体,又是子嗣问题……

如果真的只是玩玩,谁会管这些?

大哥是不是真的打算要接玉版进府了?

43 诱捕

纪小朵正提心吊胆担心这道士发现她借尸还魂呢,却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愣了愣。

但……既然都已经提到生娃了,就代表他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和尚没看出来,道士也没看出来,她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纪小朵正想着,就发现赵明荣看着她,眼神复杂又强烈,实在到了让人没办法忽略的地步。

纪小朵:……

算命的在说她子嗣艰难,但她又没打算嫁给他,他复杂个什么劲啊。

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吐糟,却听赵明轩道:“先忙正事。”

啊,原来还有正事?纪小朵茫然地眨了眨眼,大半夜的,什么正事?

秋阳子应了声,掏出一块帕子来递给赵明荣,道:“三公子稍后请把手上的佛珠取下来,用这个包住。否则那恶鬼大概不敢接近你。你包好就放在袖子里好,万一——当然,贫道一定会保护三公子的安全,只是以防万一——那恶鬼若是要伤你,你就直接抖出来。”

他之前是跟赵明轩说要找个年轻男子做饵,实在没想到,赵明轩竟然叫来了自己的亲弟弟。

秋阳子钦佩之余,也就越发谨慎了。

这要是赵三公子出了事,他只怕也得陪着掉脑袋。

赵明荣接下帕子照做。

赵明轩叫他来的时候,已经把事由说得清楚明白。

先前假借玉版之名纠缠于他的女鬼,又在外面害了其它人,其中更有他的同窗陈康。现在要诱她出来,为民除害。

而且,如果放任不管,安知她吸足了精血,会不会力量壮大,再回赵府?

于公于私,赵明荣都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赵明荣在书桌前坐好,“我什么时候开始?”

“请稍等,”秋阳子向赵明轩道,“大人身上煞气重,请站到屏风后面。屏风上贫道已经画了符,只要不出声,便可掩盖气息。”

他又看向纪小朵,“现在是不是要请纪姑娘到隔壁稍避?”

他们今天晚上算是志在必得,除了在这个小院布下法阵,左右两个院子也都有人埋伏,全是赵明轩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老兵,身经百战,一身血勇,只要那女鬼敢来,必然叫她有来无回。

只是纪小朵在这里,却有点累赘。

但赵明轩既然把人带来了,秋阳子只能问是不是让她去隔壁。

“不,这事只怕须得她也在场。”

赵明轩向纪小朵招招手,叫她一起躲到屏风后面。

秋阳子有点不明所以,但赵明轩这么安排,他也不敢违抗。他自己也走了过去。

屏风不大,后面躲三个人略有点勉强。

赵明轩有意无意将纪小朵挤在最里面,简直几乎等于将她贴在怀里了。

纪小朵有点无奈,但刚刚秋阳子说的她也听到啦,她对那个女鬼也很有兴趣,只能先忍了,扭头瞪着他,眼神警告一下。

根本没用。

赵明轩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脸严肃正经。

纪小朵:……

正经个屁,她用脚都能猜到,无非就是赵明荣刚刚那个目光太明显,他现在要宣示一下主权。

虽然她在让陌离去求援的时候,就想过要付出的代价,但来得这么快,还是让她有点尴尬。

而更尴尬的是秋阳子。

秋阳子之前也没预料到赵明轩会再带别人,这时要换个大屏风重新画符有点来不及,而且法阵的一个阵眼就在这后面,他需要亲自在这里输入灵气,才能激活法阵拘拿恶鬼。

所以明显看出旁边一男一女气氛不对,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只能在心底祈求赵明轩日后不要杀人灭口。

***

赵明荣手上和玉版相关的东西,之前那次已经全烧了。

但他是真的倾心过玉版,也欣赏她的才华,曾经认真与她诗词唱和,真要念几首玉版的诗,真是张口就来。

秋阳子示意他开始,他就一气不停地念了五六首。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没有“明月几时有”,但有之前纪小朵拿来练字,被赵明轩看到的那首。

赵明轩勾了勾纪小朵的手,微微挑了一下眉。

纪小朵:……

她也不知道那首真是写给赵明荣的好吗?

但这会她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正打着眉眼官司,就见书上的灯光微微一晃。

一阵香风吹过,门口已多了一个素衣黑发的绝色佳人。

——她果然来了!

赵明荣声音一顿,下意识已经站了起来,颤抖着唤了声:“玉版?”

他一半是紧张害怕,一半是真的情难自禁。

都说这是个假玉版之名害人的恶鬼,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玉版啊。

门口的“玉版”似乎也很激动,“赵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明荣定了定神,才按原本套好的说辞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我找了个清静院子打算闭门攻读。”

“玉版”扶着门框,却犹疑着不往里走,只低泣道:“赵郎明知我魂体虚弱,却找佛门高僧镇压于我,真是好狠的心肠……”

“不,不是的……”赵明荣连忙解释,“只是家中祖母信佛,所以建了佛堂,我真不知会对你不利,你长久不来见我,我还以为你已经舍我而去……”

这话半真半假,说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真的悲从中来。

这一个是恶鬼所化,真正那个玉版正在屏风后面,和他大哥站在一起,可不是早已舍他而去了么?

见他真心悲慽,“玉版”便不疑有他,径直扑向赵明荣怀里,“我何尝不想见你?只是……”

她一进门,秋阳子便手掐法诀,催动法阵。

纪小朵睁大了眼,只见地上有微弱灵光显出繁复的图形线条,似以某种规律,飞快往中心延伸,然后红光一闪,就将“玉版”整个定住。

“玉版”一句话都没能说完,便僵在那里。

秋阳子以最快的速度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叫道:“三公子快退开。”

赵明荣连忙跑到他身后,颤声问:“道长,她真的是鬼吗?”

“千真万确。”秋阳子道,“公子这时见她宛如常人,不过是幻术,你看她脚下,可有影子?”

赵明荣探头去看,果然水磨石砖的地板上有他和秋阳子的影子,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赵明轩和纪小朵也有,单只被法阵定住的“玉版”没有。

秋阳子有心卖弄,又道:“如果公子不怕的话,我还可以让她显出死相来。”

赵明荣这会就已经有点发抖了,只连连摇头,正想说话,却听赵明轩道:“看看。”

赵明荣:……

哥哥这种东西,能换吗?

44 真相

纪小朵怀疑原本的玉版还在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但这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被法阵定在原地的玉版就是她最开始时在镜中看到的模样。

眉目如画,柔弱似水。

而纪小朵接手了这个身体这么久,眉宇间倒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坚韧和英气。

所以现在两“人”站在一起,哪怕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身材长相,却一眼可辨,绝无认错的可能。

赵明轩目光一扫,便微微皱起了眉。

秋阳子已经念出咒语,女鬼现在的样子,就是她的死相。

但她的面庞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苍白了一些,发丝凌乱,颈间多了一道勒痕。

赵明轩记得这道勒痕。

他第一次见到玉版时就有,他当时问过,她叫他回去问他弟弟。他还为这个生了气。

所以……早在那个时候,玉版其实就已经死了?

赵明荣更是直接叫出声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恶鬼假借玉版之名么?

可这分明还是玉版啊?

玉版看着纪小朵,目中闪过一丝恨意,却很快敛去,只望向赵明荣,哀哀地哭:“赵郞真是好狠心,害死我一次还不够么?我一心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却一再负我,又是和尚又是道士,只欲致我于死地,当日山盟海誓难道都是假的吗?”

赵明荣脸上显出一抹愧色来,“我……”

秋阳子把他往身后一拦,直接打断他的话:“三公子休要听她花言巧语,人鬼殊途,她接近你不过是想吸你阳气精血,对你有害无益。”

赵明荣想着那些天大夫的诊断和母亲送来的补品,不免又有些犹豫。

玉版的悲情牌被他喝破,恨恨指向纪小朵,“我是鬼,她就不是吗?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强行占据了我的身体,不然我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几人又都跟着看向纪小朵。

纪小朵一开始就很同情玉版,但她很清楚,自己是“借尸还魂”,就是她来的时候,玉版已经死了。所以同情归同情,这个锅她是不背的。

只是这会儿也没法解释,她只能茫然地眨眨眼,“什么?我也是鬼?我不知道啊。”

“到底怎么回事?”赵明轩转回来看着玉版,沉声道,“为什么说是明荣害死你?给我老老实实从头说来。”

事已到此,玉版也不再狡辩,尤其是有秋阳子在,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这道士的对手,再玩什么花样只能自讨苦吃。

她将自己和赵明荣的事说得一清二楚。

如何在一次文会上认识赵明荣,赵明荣怎么到百花楼找她。

书信来往,两情相悦。

但赵明荣说自己只是一介穷书生,拿不出赎身银。

于是玉版就与他约定私奔,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赵明荣先行打点。

结果到了约好那天,她逃出百花楼,在约定的地方等赵明荣。

赵明荣却没来。

玉版被百花楼抓回去,拷问教训。

她只觉得身陷泥潭,又被情人背叛,万念俱灰,上吊自尽。

“不,我……我不是……”赵明荣红着眼圈,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走的,我已经托人在津南办了新的户籍,还买了田地,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辈子长相厮守……只是……”

只是赵明轩突然调来了邵州。

赵明轩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怪他咯?

母亲祖母都跟着他来邵州,不就是为了在弘文书院读书的赵明荣?才见面还没安顿好,赵明荣就老想往外溜算什么事?

就算他不出面管束,一向偏爱幼子的母亲也不会依啊。

谁知道他约了个妓女私奔?

当然如果当初知道,赵家就更不可能让他出门了。

闹着要娶玉版已经算是个笑话,私奔?那简直是大逆不道!

赵明轩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赵明荣还悄悄在外面办了户籍置了地,也算是长本事了。

只是这时也不好计较,他只瞪了弟弟一眼,暂且先记下。

纪小朵也哦了一声,她算是知道玉版的私房钱去哪了。

能想到做这些,倒也不能说赵明荣不诚心,他只是……真是天真不谙世事,顺风顺水时不觉得,有点阻挠就缩回去了。

但,他缩回去,还是弘文书学的学生,还是赵家的三公子。

玉版却是孤注一掷,根本没有退路。

说玉版是他害死的,也没有错。

“初时浑浑噩噩,到神智清明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鸠占鹊巢,再回不去了,心中追悔莫及。”玉版看看纪小朵,又看看赵明荣,嗤笑一声,“但害我到这般田地的人,竟然还活得好好的,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赵明荣这时已真的流下泪来,似欲上前,却又不敢,只低泣着唤了声:“玉版……”

“赵郎。”玉版也柔柔唤了声,“你曾与我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为何不来陪我?”

赵明荣吓得打了个颤,又是后悔,又是内疚,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跌在地上放声大哭。

赵明轩嫌弃地皱了眉,上前把弟弟拎到后面,喝道:“少在这里蛊惑人心!你若真对明荣情深意重,恨他负心,为何又要害死其它人?单只在县衙记录在案的,已有六人,难道个个都对不起你?其中一些人,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你!”

玉版是真的怕他,顿时一缩,收起那些姿态来,老实道:“我被你和老和尚伤了,自然只想补回来。”

秋阳子道:“大人不要信她,鬼一旦开始害人,尝到好处,就似有瘾,根本不会停下来,和受没受伤根本没有关系。”

他这时已经听明这女鬼和赵家的缘由,只怕赵明轩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赵明轩自己也心里有数,没再纠结这事,指了纪小朵问玉版,“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玉版摇摇头,“我清醒过来时,她就在我原本的身体里了,不知哪里来的。又把那傻子带到身边,让我靠近不得,实在可恨!”

赵明轩转头看向纪小朵:“你又怎么说?”

纪小朵当然继续装傻,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啊。百花楼的人都说我大病一场之后忘了很多事,有些事我依稀有点记忆,有些根本不知道。至于陌离,我只是看他可怜才要到身边的,你带我去望云寺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他有那种体质。”

暗地里却悄悄给陌离再记一功。

想来要不是有他,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已经被玉版报复了。

果然人还是要多做好事。

她要不是一时好心救下陌离,一个玉版一个花妖,老早就让她gameover了。

45 一千两

“胡说八道,全是推脱之词。”玉版几乎要尖叫起来,抬起手想抓纪小朵。

看起来她对自己身体的怨念甚至比对赵明荣还要大,挣扎之下,甚至连法阵的红光都要有点不稳。

赵明轩眼疾手快将纪小朵往自己身边一拉,同时叫秋阳子,“动手。”

秋阳子也不含糊,伸手掏出一个小葫芦,对准玉版,念动法诀。

只见葫芦里伸出一道暗红色的光绳,将玉版卷住,刷地整个收回了葫芦里。

秋阳子动作极快地盖上葫芦,贴上符纸,才松了口气,道:“三日后,恶鬼便会魂飞魄散,化为污水。”

“啊……”赵明荣顿时露出不忍,想说什么,但看一眼大哥,又咽了回去。

秋阳子叹了口气,道:“三公子节哀,人鬼殊途,纠缠下去有害无益。”

“我知道,只是……”赵明荣捂了脸,也长叹了一声,“说到底是我害了她……”

秋阳子道:“公子若是实在过意不去,替她做场法事,去哪个庙里点盏长明灯吧。”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求个安心。

事实上玉版已经没有身体,鬼魂又被他收了,点什么灯都没用。

赵明荣闷闷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赵明轩又问了纪小朵的事:“那她这边,算是怎么回事?”

秋阳子捻了捻胡子,皱起了眉,“老实说,贫道之前还真没看出来。纪姑娘神魂清明,圆融一体,实在不像是什么孤魂野鬼附身。”

之前广华大师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赵明轩皱起眉,“你是说刚刚那女鬼说谎?”

“那倒也未必。”秋阳子道,“也有可能是地府出了差错,比如说拘错了魂,或者阳寿未尽的人错入阴曹,原本的身体却又因故损毁,那便只能让他借尸还阳。就比较符合纪姑娘这种记忆不清性格大变的状况。因为是地府允许的,自然与活人无异,贫道也看不出端倪。这也解释了,为何之前贫道算不出纪姑娘运程。”

其实还有一种,就是修真大能夺舍。

比如原身寿尽,夺舍延命,或者神游时肉身被毁,又或者身处绝境不得不离魂逃生。

这事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但那样的话,秋阳子总能感受得到对方同为修士的气息。

现在他全无感应,要么就不是,要么就是对方修为比他高。

不是就没必要说。

是的话,既然纪小朵自己否认,秋阳子也犯不着得罪人,索性也不必说。

反正对赵明轩来说,只要有个合理的解释就行。

他这会就已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纪小朵那份清高,那份混不吝,自称姓纪,又会厨艺……如果她本身就是另一个人,这就都说得通了。

女鬼收了,纪小朵身上的疑团也有了解释,赵明轩对今天晚上的行动算挺满意了。

他下令收工,却又对秋阳子道:“道长不妨在舍下多住几天,若是接下来都平安无事,在下必有重酬。”

纪小朵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很显然,赵明轩的意思就是想让人连售后都做完了才能拿钱。

她早说什么来着?赵大公子就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不管秋阳子刚刚那番话是真的还是胡说八道自我开脱,好歹是给纪小朵的来历做了个“合理解释”,她以后也就算过了明路,不必再为这个费心。纪小朵承他的情,现在有点为秋阳子抱不平。

秋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道:“如果可以,贫道不要酬金,只求拜在大人麾下,做一门客。”

诶?纪小朵眨了眨眼,这是什么套路?

男主角王霸之气一震,四方小弟来投吗?

这道士似乎还精通相术,难道早看出赵明轩以后会飞黄腾达?

说起来,柳家这种大族,都上赶着把女儿送赵明轩做妾,难道也是看出了这点?

赵明轩自己似乎也挺意外的,微微皱着眉打量了秋阳子几眼,也没有一口应下,只让人先带赵明荣和秋阳子回去休息。

纪小朵觉得以他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个性,大概是还得看看这事的效果再考察一下道士的品行,才会决定。

毕竟和做完生意就走的野道士比起来,门客就算是自己人了,一条船上坐着,祸福相关。

她正想着,就听赵明轩问:“你想跟我回去吗?”

纪小朵心神一凛,现在真不是想别人的职场问题的时候。

她自己这还一团乱麻呢。

她在牢里的时候,想过赵明轩要拿这事做条件提前结束赌约怎么办,但事到临头,却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没有准备好。

她犹豫着,试探地道:“我可以用别的来还这人情吗?”

赵明轩嗤笑一声,“你还有什么?”

纪小朵:……

打人不打脸的好吗?

不过,她的确没有别的了。

除了她自己,她一无所有。

只是若要这么答应他,她又不甘心。

纪小朵就那么抿着唇,一声不吭的站着。

这时院子里已经只剩她和赵明轩两人。

初夏,已经有点热了,今晚尤其闷热,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就好像连空气都要凝固。

纪小朵只觉得混身不舒服,心里更满是憋屈。

凭什么啊!

又不是她自己要穿越的!

又不是她自己要变成玉版!

她来这里这么久,简直一天顺心的日子都没有!

她重生这一次,难道就只是为了遭罪吗?

赵明轩本来饶有兴致地打算看她到底打算怎么还这人情,只见她站在那里,慢慢红了眼眶,却抿着唇,微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看起来真是又倔强又可怜。

他心头突然就一软,在反应过来之前,已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四千两。”

纪小朵回眸看着他,“什么?”

她皮肤白皙,这时眼睛红红,就好像个委屈的小兔子一样。

赵明轩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伸手过去捏一捏。

他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道:“我们的赌约。”

纪小朵几乎要跳起来,“这么几天就涨了一千?什么高利贷也没这么厉害吧?”

他就是存心想让她还不上吧?

赵明轩指了指自己,“我,一州刺史,加上这么多手下,为你的事奔波了一天,还替你抓了个鬼,难道一千两都不值?”

按纪小朵的想法,当然是不值的。

但正经说,若换成别人,捧着一千两上门,赵明轩只怕都懒得看一眼。

但她还是争辩道:“你抓玉版是为我吗?明明是你治下的案子,又是你们赵家惹下的因果。”

赵明轩哼了一声,“鬼会跟你讲道理吗?刚刚她难道不是想杀你?你自己的命难道不值一千两?”

纪小朵:……

她还能说什么?

不过,高利贷就高利贷吧,总比现在就要跟赵明轩回去的好。

46 情愿吗?

夜深人静,只能听到车外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纪小朵靠在车壁上,一脸倦意。

今天这一天下来,她真是累了。只是眼下赵明轩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撑着。

好在赵明轩脸色虽然不太好,但后来也并没有说什么,马车也是一路驶向纪小朵租的那个小院。

一路无话。

一直到马车在小院外面停下,赵明轩才问:“嫁给我,真的让你觉得那么委屈?”

马车里点了一盏小琉璃灯,并不算亮。

但微黄的灯光映在赵明轩脸上,尤显得他面容线条硬朗轮廓分明,有如名匠手下精美的雕塑。

而这时他的眼底,除了压抑的怒气,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他赵明轩,名门之后,承家长子,如今是一州之长,日后更是前途无量,年轻英俊,身强力壮。

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变成“玉版”之前,还能是什么公主娘娘不成?

纪小朵看出来了,但并没有开怼。

这大概算是横跨两个时代的鸿沟。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依附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丧从子。能让她们一生衣食无忧,就已经算是很好了。

赵明轩替她赎身,让她“尝试”自由生活,出了事又替她解决——虽然纪小朵还是认为玉版这事算是赵明轩份内之责,但的确也算是帮了她——从赵明轩一个原生土著的角度来看,他只怕已经觉得自己对纪小朵做到了仁至义尽。

这其实不能算是赵明轩的错,说了他也未必理解。

她只是垂下眼,低低道:“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只是一时……心情无法平静。玉版她,我是说原来的玉版,变成了那样,又是这样的结局……原来我自己都有可能是个鬼……”

她是在应付赵明轩,但说到这个,还是真的有些心情复杂,轻叹了一口气,“总让我觉得……这世界对女人未免太过不公……玉版也好,我也好,就好像不管怎样努力,总不能随心所欲……

赵明轩本来正生气呢,听她说得真挚,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天真!人活在世上,有谁能真正随心所欲?哪怕是……”

他顿了下来。

哪怕是九五至尊,又何尝有随心所欲的自在?

民间老头还可以自己做主,家产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喜欢哪个儿子就给哪个儿子。

但是皇帝才动了心思要立新太子,他属意的儿子就“身染恶疾,不治而亡”。

而朝臣们对此却只会打太极和稀泥,让皇帝明知道是谁的手脚,也只能默认了这个结论。

——他还没死,但下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但这种事到底不是赵明轩一个臣子可以随便说出口的。

赵明轩便改道:“你看秋阳子,修道之人,身负异术,却想要投靠我做个门客,必然也有他的为难与不甘。”

说得也是。

生而为人,总归是各有各的难处。

纪小朵又叹一口气,转回原先赵明轩的问题:“嫁者,家也。总要有人让我有家的感觉,那才是嫁人吧。为婢为妾,那就是个物件,想扔就扔,想卖就卖,算个什么?”

说到底还是心大。赵明轩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看看魏紫,能进柳家的门就已经感恩戴德,她倒还敢肖想正妻。

有时候觉得这女人看事通透,有时候却真是天真固执。

不论她以前是什么人,现在都已经做过妓女了,哪怕赎了身,这污点也永远都在。

不要说他,普通百姓家也不可能会娶这样的女子做正妻。

还想清清白白做正头夫妻?简直是白日做梦。

纪小朵却又偏偏在这时向他笑了笑,“何况,你也未必真喜欢我。”

赵明轩下意识想反驳,但话没出口,自己就怔在那里。

他要反驳什么?

他难道真喜欢她吗?

明明一开始只是为了弟弟,后来有点馋她的身子,再后来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挺省心,然后么……

他这么一顺下来,突然发现,他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为了这个女人花这么多心思。

连自己一手训练出来总数还不到二十人的精锐暗卫都派了三个在她身边。

对一向精明的赵大公子来说,这生意简直亏大了。

纪小朵却道:“说到底,不过是不能接受拒绝,又或者一时感到新鲜而已。但天长地久,朝夕相对,这些情绪很快就会消失的。”

赵明轩刚刚算完一笔账,脸色阴得发黑,狠狠盯着面前的女人,只想着到底要咬下几块肉来才算回本?

纪小朵被他这狼一样的目光盯得打了个寒战,但还是摊了摊手,坦然道:“还是那句话,如果赵大人想强要我,我大概也没有办法,但你要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那就是一百个不甘,一千个不愿。”

赵明轩指着车门,磨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滚。”

他只怕自己再多看这女人一眼,就恨不得要把她掐死!

但看到纪小朵没一点迟疑也没一句废话,麻利地从车上下去了,他又只想把她抓回来就地正法。

赵明轩深吸了两口气才把怒气压回去,一脚踹在车壁上,叫外面赶车的洪虎,“回府。”

***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赵明轩根本无法入睡,索性直接去了书房。

处理了一些今天为了捉鬼耽误的公事,跟着纪小朵的暗卫今天的报告也送到了他的案头。

赵明轩看完就更生气了。

那个花匠竟然还去了牢里看她?

他是怎么进去的?

长康县是怎么回事?监牢都能让人随便进?真该好好整顿一下!

她竟然还拜托花匠照看家里?

就那个又破又小的旧院子,需要个屁的照看!

她不是早知道他派人跟着她吗?竟然还拜托别人照看!

这该死的女人,他刚刚真的就该直接掐死她!

对着他小词儿一套一套的,说到底不过是看上了别人吧?

一个花匠,哪里比得上他?怎么就……她还阳之前是个瞎子吗?

他正生着气,洪虎进来,一脸为难地禀报说,王姨娘来给他送宵夜。

赵明轩沉着脸,本想让他赶回去,但心思一转,又道:“叫她进来吧。”

王姨娘是何大督都送给赵明轩的美人,舞妓出身,长相明艳,身段曼妙,这时提着个食盒都能走得如风摆柳,婀娜多姿。

她款款行了礼,放从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莲子羹来,“大人公事繁忙,妾身特意亲自做了宵夜。”

她端着那青瓷小碗,柔柔靠过来,显然是想亲手喂给赵明轩吃。

赵明轩摆手让她放下,“我有话问你。”

王姨娘跟着赵明轩已经快两年了,对他的脾气也摸得清楚,能撒娇时撒娇卖痴,不能时就规规矩矩。

这时便乖乖放了碗站到一边,“大人想问什么?”

“你当初跟我时,情愿吗?”赵明轩问。

王姨娘低头一笑,带着几分腼腆与羞涩,“自然是情愿的,妾身求之不得呢。”

赵明轩又问:“为什么?毕竟只是做妾。”

王姨娘柔声道:“大人年轻俊朗,英明神武,妾身能得夫婿如此,还能强求什么?”

赵明轩敲了敲桌子,“说实话。”

王姨娘垂下眼,“这就是实话啊,妾身是何家从小养着的舞妓,结局不是待客,就是送人。这辈子已经是这个命了。比起何大督都那种垂垂老者,又或者李将军那种粗鲁军汉,能跟着大人,对妾身而言,已经是天赐之福。”

看看,这才是正常女人的想法吧?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

王姨娘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连忙跪下了,“大人,妾身不该……”

赵明轩伸手拉她起来,“不,不关你事。”他吐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几分,“夜深露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得空再去看你。”

王姨娘十分欢喜,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赵明轩坐回书桌旁,一边看文件,一边顺手摸过那碗莲子羹喝了一口。

甜腻腻的不对胃口。

说起来,他的卤牛肉呢?

47 宝藏男孩

纪小朵的小院门锁已经被砸掉了,门上还贴着县衙的封条。

那个衙役在茶楼抓她的时候,并不是虚张声势,他们果然是来过她家的。

纪小朵直接撕了封条进去。

赵明轩都把她送回来了,县衙那边想必也不会再怎么样。

里面的房门虚掩着,房间里面也有点乱,显然是被翻过的。

纪小朵心头就微微一沉,赶紧先查看财物。

好在她几张银票藏得好,没被找出来,但放在床头小匣子里的几块碎银和铜钱都不见了,也不知是被谁顺手牵了羊。

纪小朵气得手抖,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官还是贼。

但也只能咬牙吃下这个闷亏。

不然她还能怎么样?

如果不借赵明轩的势,她一个普通民女能把县衙的衙役怎么样?不要说讨回来了,根本连是谁拿的都查不到。

但赵明轩刚刚才叫她“滚”。

就算没有,才刚刚那样拒绝过他,她也不好意思再开这个口。

她这会儿也实在累得不能思考更多。

总之先将就住一晚上,等天亮再说吧。

纪小朵趴到床上,连衣服都没脱,便合眼睡去。

***

纪小朵感觉自己根本没睡多久,就被门口的动静惊醒。

院门是坏了的,她没去管,昨晚睡前只把房门栓好,再用桌子抵上。

这会儿就是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

纪小朵悄悄地爬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看。

天色已隐隐发白,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提了根棍子,小心地走进来。

竟然是杜桥。

纪小朵松了口气,把桌子移开,开门出去。

杜桥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惊喜地迎上来,激动地道:“纪姑娘,你回来了?我就说你一定是被冤枉的。”

“杜大哥。”纪小朵笑了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杜桥微红了脸,搔了搔头,“我就是路过看看,见封条拆了,门开着,怕进了贼……”

贼倒是真进了,只是……这种事说给杜桥听,他也没有办法,徒增烦恼而已,纪小朵就没有提,只向他道了个谢。

“不用不用,我实在也没帮上什么忙。”杜桥连忙摆摆手,面有愧色,“我昨天过来的时候,院子已经被封了,我……翻墙进来看了一下,能收拾的就收拾了,但也实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损失……”

纪小朵看了一眼围墙,的确不算高,不要说杜桥,就算是她以前,大概用把劲也能翻一翻,怪不得杜桥第一次来就说要送她一条狗。

昨天太晚了,她其实也没太注意,这时看了一圈,发现除了那点零钱之外,厨房里做好的点心和那些她走之前正在腌制的牛肉都不见了。

纪小朵简直目瞪口呆,忍不住愤愤道:“这些衙役都是饿死鬼投胎吗?”

杜桥的脸色就更尴尬了,讷讷地道:“抱歉……”

“啊,我不是怪你。”纪小朵回过神来,连忙道,“杜大哥能过来帮我看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大概他们当时也觉得我是个杀人犯回不来了吧。算了,民不与官斗,就当我喂了狗。”

说到狗,杜桥便又道:“小黑我带回去了,稍后再给你送来?”

纪小朵想了想,道:“这次真是多谢杜大哥了,稍后我上门去拜访一下你姨母表嫂吧……”她抬手止住正想推辞的杜桥,“说到底也算是借了你表哥的人情,我上门致谢是应该的。”

至少,如果不是有李安这层关系,杜桥也不可能去牢里给她送饭,中间没个人说说话打个岔,她在牢里的时间只怕还要更难熬。

纪小朵心里真是挺感激的。

杜桥这次为她跑前跑后,哪怕说他自己甘愿的不求回报,纪小朵也不可能这么接受得理所当然。

他自己或者不会想要她的谢礼,但他到底还有家人呢。

她这么说,杜桥就不太好替表哥家做主了,只能点头应下。

***

杜桥走了之后,纪小朵去洗漱换衣,正坐在镜前梳头,陌离就卷着一阵风冲了进来。

“姐姐!”

他欢喜地叫着,张开双臂直接将纪小朵紧紧抱住。

纪小朵猝不及防间吓了一跳,但还没叫出来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顿时转惊为喜。“陌离?你怎么回来了?”

陌离只是抱着她不松手。

纪小朵甚至被他勒得有点生疼,拍了拍他的手,“呀,轻点。”

陌离放轻了力道,却还是抱着她没放,又叫一声“姐姐。”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想再蹭一蹭的,只是强行忍住了,委屈巴巴地道:“怕。”

纪小朵心头一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了。别怕。”

陌离把头凑过来,和她靠在一起,“不分开。”

纪小朵也不想和他分开。

但……

“不是说好你要去学本事保护姐姐的吗?只要再等一年……”纪小朵想想已经变成四千两的债务,就有点头疼,但还是安抚陌离道,“等姐姐还了钱,我们就远走高飞,换个地方生活,天天都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陌离没再说话。

纪小朵又问:“你今天怎么又回来了?赵明轩让你回来,还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陌离道:“洪虎,慢,后面。”

他仗着自己跑得快,又把洪虎甩在后面了。

纪小朵有点无奈,“下次可不要这样啦,人家带你回来,你就老老实实跟着人家走。”

陌离应了声,却又道:“想见姐姐,担心姐姐。”

纪小朵又摸摸他的头,“好啦,快松手。姐姐头发还没梳,一会洪虎过来被他看到可不好。”

陌离松了手,却又接过她的梳子,“我帮姐姐梳。”

纪小朵有点无奈,但又觉得他难得说这么完整的话,就由得他胡闹一下好了。

结果却惊喜地发现陌离手艺比她好。

她自从离了百花楼,就没梳过什么复杂的发式,要么是织成辫子一盘,要么更简单就是直接挽个大圆髻。

这会儿陌离三两下麻利的给她梳了个漂亮的飞仙髻,就跟曲粉早先给她梳过的一模一样。

显然这小傻子不知什么时候看过曲粉给她梳,就复制下来了。

纪小朵喜得将陌离夸了又夸,“陌离你真是太厉害了,一直都在给我惊喜啊。我到底捡了个什么宝藏男孩?”

陌离也很高兴,双眼亮晶晶的。“我,能帮姐姐,开心。”

纪小朵看他这样,心情也不由得高兴起来,甚至觉得这些天接连而来的烦扰憋屈都得到了缓解。

她再次摸了摸少年的头,“遇到你,大概是我来这里唯一值得的事了。我也很开心。”

48 策略改变

洪虎其实并没有比陌离慢太多。

毕竟是驾车来的,车就停在外面,只这么点距离。

他只是不好像陌离那样直接跑进去。

纪小朵收拾好出来时,洪虎正站在门口,看着手下修门。

见纪小朵出来,他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纪小朵挺意外的,洪虎是赵明轩的亲随,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代表了赵明轩的态度。

果然洪虎跟着就道:“大人让我把陌离送回来,以后就让他在家里住,早起过去学武就行。”

纪小朵睁大了眼,“真的?”

“是。大人是担心姑娘一个人不安全。毕竟……”洪虎咳了一声,他昨天晚上算是第一次见鬼,回想起来,也有点心里发毛,只笼统道,“怕是最近晚上不太平。”

纪小朵心下了然,这是赵明轩还没有完全信任秋阳子,只好让陌离来给她加道保险,以免她又遇上什么女鬼花妖。

但……

这又是送回小傻子,又是修门,赵明轩算是已经放弃了要叫她体验“人间疾苦”,改成怀柔策略了吗?

还是真被她拒绝得彻底,索性放弃了?

纪小朵只希望能是后者。只保留单纯的债务关系,她就轻松得多了。

洪虎让人把陌离的小包袱拿进来,又抬进一筐牛肉。

纪小朵:……

你们对卤牛肉是有多执着?

她表情里的嫌弃太明显,洪虎也有点不太好意思,但这是赵明轩的命令,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些牛肉,还请姑娘尽快卤出来。”

纪小朵只能应下,又问:“之前那筐……被什么人拿走了,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洪虎顿了一下,立刻又补充,“不过这不重要,姑娘放心,必有人会为此负责的。”

他这么一说,纪小朵就更加确定了,赵明轩不只是怀柔,甚至还打算要替她出气。

纪小朵对这霸总模式有点吃不消,但有心想让他回到之前不管不问的状态吧,昨天又是她自己叫陌离去求救的。

这简直……

她捂着脸长叹一声,算了,往好处想想吧。

至少陌离回来了。

***

纪小朵带着陌离又去买了一次各种食材调料,还有几样普通礼品。回来把牛肉腌上,就和陌离一起提着礼物去了李家。

杜桥之前已经和姨妈打过招呼。

许氏刘氏婆媳俩都对纪小朵好奇得很。

一是因为杜桥的关系,再一点就是因为之前的案子。

她们这样的女人,出门最远也不过就是河边洗衣上街买菜,什么千里迢迢投亲不遇,什么被冤枉误抓进牢房,关了大半天又被放出来……对她们来说,简直好像是传奇故事一样。

结果一开门,先被纪家姐弟的容貌震惊了一把。

以她们贫瘠的词汇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真的好像神仙一般,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怪不得杜桥念念不忘。

纪小朵带着陌离行了礼,又送上礼物。

许氏才回过神来,连忙把姐弟俩请进屋里。

李家也只是普通人家,房子比纪小朵租的那个稍大一点,也看得出颇有些年头了。

不过许氏婆媳都是会过日子的人,杂物虽多,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不显杂乱,反而充满了生活气息。

而且院里房中窗前屋后都点缀着花草绿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见纪小朵打量花草,刘氏便笑道:“这些花花草草啊,都是杜家表弟弄的。他打小就喜欢弄这些,人又细心,又勤快,又好学,就没有他养不好的花儿。”

杜桥立刻就又红了脸,讷讷道:“只是种着玩儿,算不得什么本事……”

纪小朵也笑了笑,顺着夸了几句,就看到院角一个花盆里有一株半枯的牡丹,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没有养不好的花”的样子。

刘氏顿时有点尴尬。

杜桥自己却并没有,反而带着几分怜惜,向纪小朵道:“这就是我之前提过在柳家养死的牡丹。柳老太爷把它扔掉了,我看似乎还能救一救,就捡回来了。”

“哦,柳老太爷喜欢的花啊?是不是很珍贵?”

纪小朵不太懂花,还从没见过什么珍品孤品,不由得就想凑近看看。

陌离跟着她也往那边走了两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小朵总觉得她一过来,那棵本来就半死不活的牡丹似乎越发萎蔫了几分,连叶子都打着颤,随时会掉下的样子。

她便也不敢再看,生怕杜桥好不容易救下来的花在她看的时候再出什么事,敷衍着夸了几句,就跟着刘氏去了堂屋。

两边坐下,许氏便问些家常。

纪小朵祖籍哪里啊,今年多大啊,弟弟多大啊,怎么会来邵州啊。

这些在做新户籍时,赵明轩都已经替她安排妥当,纪小朵也不怕穿帮,只照着假档案一一回答。

连陌离在胎里受损智力有碍的事,纪小朵也没有隐瞒。反正陌离以后就住在这边了,日子一长,街坊邻居总会发现,不如她自己直说了,还能赚个印象分。

许氏果然心生同情,拉着陌离上下打量,直叫可惜。

这么漂亮的孩子,却是个傻子,以后怎么娶亲?只怕连带着纪小朵的亲事都会更艰难。

刘氏在意的却是别的事,转着眼珠,到底还是找了个机会问了纪小朵之前点心的做法。

“上次表弟带回来,我们一家人都赞不绝口,纪家妹子你真是心灵手巧,我要是有你这万分之一的手艺,就心满意足了。”

杜桥真没想到她竟然还惦记着这个,但她都问出口了,他也不能怎么样,只窘得满脸通好。

纪小朵却笑了笑,“嫂子过奖了,那有什么难的?”

纪小朵把那天几样点心是用什么做的,先怎样,再怎样都说了一遍,只忽略了具体的材料配比,推说:“具体的火候就要看自己把握了,调味也可以依据各人口味不同来改。”

其实她之前做的不过是几样小点心,原料和流程都不算什么,只要有心,懂点厨艺,都可以反推出来。

她今天是来道谢的,刘氏想知道,告诉她也无所谓。

但具体的调味配方是她的独门秘方,是要卖的东西,就不要怪她有所保留了。

不过她说到这份上,刘氏也没什么不满意了,笑着道了谢,又道:“我先试试,回头做得了,再请妹子指教。”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杜桥起身去看。

却是表哥李安急冲冲回来了。

李安之前挨的板子还没好,又跑得急,姿势和表情都有点扭曲。

杜桥连忙上前扶住他,“表哥你这是急着做什么?”

“县太爷交了个急差,诶,你今天怎么在家?不过,你在最好。不然还得麻烦我娘。这样,你现在就去找纪姑娘,问问她,县太爷想上门拜访,看她什么时候方便……”

李家院子不大,李安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堂屋,一看有客,就微微愣了一下。

李安嗓门不小,刚刚这几句话纪小朵都听得清楚,不由也愣了一下,甚至忘记了回避礼数,直接就问:“县太爷要来我家?”

这又唱得哪出?

49 赔偿

孙文翰当然是来赔罪的。

他原本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赵明轩不管这事,他就直接给纪小朵定罪给陈家一个交待。

现在赵明轩接了手,那当然就是下面的人不长眼抓错了人。

就连纪小朵被关到牢里,也可以是手下没体会他的意思自作主张。

反正他没和纪小朵打过照面,一推二五六,干干净净。

只是他现在还没拿准纪小朵和赵明轩的关系,所以得先试探一下。

所以李安就被派了这个差事。

一来住得近,二来他表弟还探过监,不找他找谁?

这事吧,原本应该是让李安家的女眷上门去拜访纪小朵,委婉地先探探口风的。但李安为人粗疏,又刚好碰上纪小朵在他家听到,倒被直愣愣捅了出来。

好在纪小朵没那么楞,只要多想一想,就明白这个“什么时候方便”,不是问她,而是问赵明轩。

县太爷的示好,当然不是示给她一个普通民女,而是冲着她背后的赵明轩。

如果赵明轩不知情,他这番姿态不是白做了?

赵明轩估计也已经料到孙文翰会有这种举动,所以早上洪虎才说“必有人负责”。

若是之前,纪小朵就直接嗤之以鼻了,但现在赵明轩改了态度,她也不得不多花点心思。

反正她和赵明轩的关系,只她一个人澄清也没用。

赵明轩让自己的亲随洪虎去牢里接人,又大半夜的亲自送回来,第二天一早,又是洪虎上门送东西修门……她怎么澄清?

难道说是洪虎对她有意思吗?

洪虎敢认吗?

何况,求人救命笑脸相迎,救完了就翻脸不认的事,她也真做不出来。

纪小朵便索性写了封短信,让陌离直接给赵明轩送去。

陌离跑得快,很快就回来了,带回了赵明轩的回信。

只有两个字。

龙飞凤舞,铁划银钩。

“随你。”

纪小朵:……

好吧。

***

孙文翰得了准信,第二天就来了。

倒也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几个随从,也没穿官服,就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走亲访友。

他之前已经想过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但真到了纪家,还是有点懵。

这院子也太旧太小了一点吧?

这哪里像是藏娇的金屋?

也没有侍候的下人,纪小朵自己来开的门,而且还带着一身夹杂着油烟气和肉香的奇怪味道,显然在那之前正在厨房操持。

孙文翰不由得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判断错了纪小朵和赵明轩的关系?

关于纪小朵的身份,他其实也有所猜测。

孙文翰之前没见过纪小朵,但他见过陈家书童画的那幅画像。

孙文翰之前也没见过玉版,但那么多见过的人都说那画像画的就是玉版。

而纪小朵和画像很像。

再有一点,赵明轩一到邵州,就包养了玉版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所以么,很明显啦,玉版病死就是个障眼法,不过是赵明轩想给这心头肉弄个清白正经的出身而已。

但……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赵明轩费那么大劲绕着圈把人弄出来,反而丢在这种破地方做厨娘吗?

纪小朵见到孙文翰一行人也有点意外。

她虽然没见过孙文翰,但孙文翰带着李安和那天抓她的王海呢,她当然不会猜不到中间那个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是谁。

她只是……没太注意时间。

这个没有钟表的时代真不方便。

不管怎么说,她这样出来见客,的确有点失礼。

纪小朵忙忙道了歉,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把孙文翰请进门奉茶。

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孙文翰只端起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心中的疑惑更重。

孙大人的妻族兴旺,他又有点惧内,百花楼那种地方是不敢去的,但听还是听过。据说那里喝一杯茶都要好几两。

百花楼的红牌,自然也是锦衣玉食养着的。

如果纪小朵真是玉版,现在这种生活也过得下去?

不过,赵明轩让亲随去接她,又亲自送回来,却是千真万确的。

所以孙文翰虽然心有疑虑,却还是照原计划,把王海张平两个替死鬼推出来。

这两人也光棍,直接就在纪小朵面前跪下请罪,只说自己贪功冒进,有眼无珠,全是一场误会。但得罪了纪姑娘,甘愿受罚赔礼。

纪小朵侧身避开,向孙文翰笑了笑,“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个什么人物?岂敢受两位差爷的礼?知道的,是您二位甘愿受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孙大人有意要挟呢。”

这女人……

孙文翰把心思放到纪小朵本身上来,才觉出了几分不一样。

纪小朵不怕他。

不要说普通民女,就算是男人,见了当官的,也会自然而然心生怯意,就是所谓见官矮三分。

但纪小朵虽然态度还算恭敬,眼中却全无怯意。

孙文翰刚刚那点动摇立刻就被扔到一边了,越发笃定此女必有依仗,才会有此底气。

他连忙摆摆手让王海两人起来,道:“本县万无此意,只是这几个狗才不长眼,委屈了姑娘,才让他们自己来向姑娘赔礼。”

一边又使了个眼色。

王海便将他们带来的礼物一一呈上来,“小小意思,还望姑娘海涵。”

他这礼物,可不像纪小朵带去李家那些时鲜果品点心糕饼,第一个盒子打开,就是一套珍珠头面。

这年头,珍珠不像纪小朵前世那时人工养殖量产大,也没玻璃塑料做的假货,可算相当珍贵了,这样一套首饰绝对价值不菲。

跟着还有绫罗绸缎药材补品,纪小朵粗略算算,几百两绝对有的。

这样的赔礼要多收几次,她欠赵明轩的债就还上了。

不过,这样的重礼,就不可能是几个小衙役能送得起的,显然只是孙文翰在讨好赵明轩。

她要真收了,只怕不但要连本带利吐出去,还要沾上麻烦。

何必呢?

纪小朵笑了笑,道:“差爷们也是职责所在,我完全可以理解的。赔礼就不必了。只是……那天你们抄家的时候,带走的那些牛肉,原是有人订下的。”她停了一下,指了指厨房,“如今我只能赶工再卤一批出来,这个损失么……”

孙文翰倒不知还有这节,简直都窘得有点坐不住。

他是知道手下有些衙役办案时手脚不太干净,只想着水至清则无鱼嘛,也没人来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但连人家的卤肉都拿走了……算什么事!都是饿死鬼投胎吗?

他狠狠瞪了王海一眼,道:“都是本县御下不严,回去之后一定查明当日都是哪些人动的手,严惩不贷。姑娘的损失么,当然理应由我们赔偿。”

纪小朵毫不关心那些衙役会受到什么惩罚,他们敢伸手,就该有这个准备。

贵重的礼物她全都退了回去,只收下了赔卤牛肉的五十两。

正经说,那些牛肉当然不值这个价。

但是“赔”么,当然要翻几倍,何况孙文翰有意示好,只想多给。

纪小朵倒觉得,少了她自己意难平,多了又怕惹是非,这个数正好。

至于赵明轩和孙文翰怎么想……关她屁事。

50 买人

纪小朵最近心情很好。

玉版被秋阳子收了之后就没再作乱;她的罪名当然也在孙文翰来赔礼之后完全洗清;陌离也回来了;赵明轩公务繁忙,又新娶了柳姨娘,除了偶尔让她卤点肉,基本没再找她……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纪小朵也成功卖了三个点心方子,钱不算太多,二百多两,但已经算是她能争取到的最高价了。

毕竟她的点心只是胜在新鲜,以前并没有什么名气,也不是不能仿制。

想想现在的物价,纪小朵也就接受了。

现在她手头银钱宽裕了一些,纪小朵就开始想是不是拓展一下业务。

她手头虽然还有别的食谱,但物以稀为贵嘛,她也不想一下子放出来太多。

所以得想想别的营生。

她毕竟还欠着四千两的债。

但杜桥劝她先买个人。

他已经在城郊租了一块地,每天在那边忙活,对纪小朵实在有点不太放心。

纪家人口少。

陌离虽然回来了,但他年纪小又是个傻子,而且白天还不在家。

纪小朵一个柔弱女子,长得漂亮,身边还有钱,太容易被人盯上了。

只一条小狗,大概还防不住。

杜桥虽然拜托了表哥,李安也一口应下会帮忙照看,但万一呢?

真要出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纪小朵倒不太担心安全问题,赵明轩的人并没有撤走。

几个暗卫虽然没露过面,但这些天纪小朵多做的点心宵夜放在院子里,只要说明是慰劳他们的,就肯定会消失不见。

不过杜桥的担心也有他的道理,这个时代嘛,还真是什么都不好说。而且她一个人,的确也挺多事情不方便的。

杜桥特意抽了个空,陪纪小朵去买人。

纪小朵见过一次百花楼买人。

人牙子带着十几个女孩子来让赛妈妈挑选。从几岁到十几岁都有,不说都长得漂亮,至少都收拾得干净整洁。

但这会儿她跟着杜桥一进那个大杂院,就忍不住掩了鼻子。

这都什么味儿!

简直跟她在县衙的监狱里有一拼了。

这里的主人郑东是杜桥的熟人,看她嫌弃,便陪着笑解释:“刚买进来一批,还没开始清洗分理,稍有些脏乱,还请姑娘见谅。”

听听这词,“清洗分理”,就好像是什么货物一样。

不过在这里,人的确也是一种货物了。

他们从各种途径收进来,按自身的条件分好类,教好规矩,再被买家挑选。

纪小朵心里其实有点不太舒服,但也无意多做评价。

毕竟,她暂时……也做不了什么。

想要改变一个世界,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

她现在,连自己的将来都确定不了。

杜桥看了看她,轻声道:“被卖来这里的人,一般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有人买下,至少还能有口饭吃。”

纪小朵点点头,跟郑东说了自己的需求。

她想买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老实勤快不多嘴就行。

这样的人郑东这里不少,很快就叫了五个出来让纪小朵挑。

纪小朵挨个问了几句话,挑中一个又黑又瘦,但骨架却颇为高大,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的妇人。

郑东只要了七百钱。

纪小朵十分意外,杜桥也道:“郑老哥仗义,但怎好叫你亏本?”

郑东却摆手道:“没有没有,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说着还叹了口气,跟杜桥说了几句他们行里的八卦。

北边郏州闹了饥荒,西边郇州又说有贼军占山为王,总之眼看着都乱起来了,民不聊生,人命就贱。

“估摸着,只怕很快就会有流民往咱们邵州跑。”郑东指指那妇人,“这样的普通妇人,要长相没长相,要手艺没手艺,实在卖不上价。”

杜桥跟着感叹了一声世道艰难。

纪小朵却在想,怪不得赵明轩忙得不见人。

邻近两州都乱,用纪小朵前世的话来说,他如今大概是压力山大吧。哪还顾得上泡妞?

***

黑瘦妇人姓鲁,没有名字。

这在乡下很常见。反正女人又不上族谱,要什么名字?小时候大丫二丫随便叫叫,大一点嫁出去就是xx氏,xx媳妇。

她排行第二,纪小朵就叫她鲁二娘。

鲁二娘话的确不多,对自己的身世更是只字不提,也的确勤快听话,进了门眼里就有活,没事都要多扫几遍院子。

纪小朵在自己房间隔了个小间,搭了张床,就算让她住下了。

倒是陌离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对鲁二娘十分不满,愤愤地跟纪小朵告状。

“坏,抢我的。”

纪小朵十分意外,“她抢你什么了?”

鲁二娘那么老实,对陌离这“纪家唯一的男丁”更是恭敬有加,怎么会抢他的东西?

陌离扳着手指数,竟然少见地说了好长一串,“帮姐姐烧火,我的。帮姐姐挑水,我的。帮姐姐扫地,我的……”

纪小朵还没听完就笑起来,“哎哟,我的傻弟弟,人家帮你干活儿还不好么?”

陌离板着脸不高兴,强调,“我,我帮姐姐!”

纪小朵笑得搂了他一顿搓揉,“你可真是个宝贝儿。陌离只要在我身边,姐姐就很高兴啦。”

陌离重重点了点头。

他会一直跟姐姐在一起的。

纪小朵又放缓了声音,轻轻道:“你是我弟弟,你做这些事,都是因为心疼我,想帮我,对不对?”

陌离又重重点头。

“但就算你不做,你也还是我弟弟,我还是会喜欢你。但鲁二娘就不一样了。她抢你的活,并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她怕。她才刚来咱们家,她怕她不好好做事,我们就会赶她走,那她就会饿死在外面。”纪小朵摸了摸陌离的头,道,“你替姐姐做那些事,姐姐当然很开心。但我们陌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你要学武,还要认字,你要保护姐姐的,这些事鲁二娘都做不到,只有陌离能做。所以,别的事情就让她帮忙,好不好?”

这些天以来,不管小傻子听不听得懂,纪小朵凡事都会细细跟陌离说明,这次也不例外。

她总觉得广华大师的诊断可能也不是那么全面,至少她一直坚持和陌离说话,他能说的话就明显多一点,表情也一点点变得更生动。

也许不用那什么滋养神魂的宝物,他也能慢慢恢复?

陌离挨过饿,他讨厌饿肚子的滋味。听到鲁二娘可能会饿死,表情就松动了几分。又想了想,再次点了点头。

“嗯,我家陌离最乖了。”纪小朵夸他,又奖励他一块花生酥。

跟重口喜咸喜辣的赵明轩不一样,陌离倒更喜欢甜食。

吃到喜欢的点心,他连眼睛都眯起来,就像一只满足的小动物。

纪小朵简直心都化了,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弟弟!

51 做媒

纪小朵万万没想到,她新的赚钱大计还没想出来,就先见到了媒婆。

还一来就是两个。

这天她刚送走陌离,正在院子里和鲁二娘一起拣豆子准备磨豆浆,就听到有人敲门。

纪小朵让鲁二娘去开门,外面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一身靛蓝衫裙,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插着只素银钗,收拾得十分利落,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干妇人。

她向鲁二娘欠了欠身,眼睛却直往院里瞟,道:“老身姓张,就住在前街,敢问纪姑娘在家么?”

鲁二娘将她拦在外面,先回头看纪小朵的意思。

纪小朵点了头,她才把人放进来。

纪小朵把手上的事先放到一边,看向这张氏,“这位大娘,找我有何贵干?”

张氏上下一打量纪小朵,细长的眼里都几乎要放出光来,开口就道:“老身给姑娘道喜了。”

纪小朵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眉,“喜从何来?”

张氏笑眯眯道:“按说不该这么贸贸然直接找姑娘本人来说,但姑娘既无父母,兄弟又不顶事,在这里又无有亲朋故旧,倒只有姑娘自己能做这个主了。老身今天来,是想替姑娘说门亲。”

“什么?”纪小朵愣了一下,她真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上门来替她说亲。

“姑娘也不必羞恼,”张氏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人之常情。姑娘父母都不在了,总要替自己打算呀。”

这话倒也不错,只是纪小朵现在真没有嫁人的打算。

就算她想,也得看赵明轩同不同意呢。

不过,纪小朵也真是有点好奇,这媒人是怎么想起找上她的,便道:“张大娘具体说一说?”

张氏以为她心下意动,便眉开眼笑地说起来。

男方就是前面槐花胡同的,姓钱,祖传的绸缎生意,又有一座大宅。

这钱大郎今年二十九岁,身强体壮相貌堂堂,人又聪明,性格又好。

再有一点,上面已经没有公婆了,纪小朵只要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的掌家太太。

钱大郎也不介意她有个傻子弟弟,她想带着一起嫁过去都行。

这岂不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桩好姻缘?

张氏说得天花乱坠,但纪小朵其实也只是当八卦随便听听,听着听着还皱了一下眉,“这钱大郎既然样样都好,为什么要找我啊?”

按这年头的标准,她这样的,可真不算良配。毕竟无父无母来历不明,还带着个傻弟弟。

张氏就干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这钱大郎早先娶过一门亲,只他前头那位娘子,是个没福气的,早早病逝了。这一回,乃是续弦。”

“哦。”纪小朵拖长了声音。

怪不得呢。

张氏略有点尴尬,但还是继续笑着道:“只要夫家条件合适,男人知冷知热,续弦也什么不好嘛。而且,姑娘若是愿意,钱大郎愿出聘礼十五两。”

普通人家,这个数真不算低了。

纪小朵买鲁二娘才花了七百钱,还不到一两。

纪小朵还没说话,院门又被人敲响。

鲁二娘才刚开门,门外的人已经爽朗地笑问:“请问这里可是纪府?”

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矮矮胖胖,一张圆脸,看起来就像个面人儿,嗓门却很大:“纪家大娘子可在家?”

话刚问完,她一眼就瞟到了张氏,立刻就挤开了鲁二娘,强冲进来,指着张氏叫:“姓张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氏对她,也没什么好声气,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圆脸女人就转过来,匆匆向纪小朵行了个礼,“这位就是纪大娘子吧,你可千万别上了这老货的当。咱们这片谁不知道她?一点良心没有,只要收了钱,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张氏几乎要跳起来,“简直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为了抢个生意,不择手段,你才丧尽天良!”

眼见着两人就吵起来了,纪小朵往后退了退,才问那圆脸妇人,“这位大娘又是什么人?”

“我姓陈,乃是长康县登记在册的官媒。”圆脸妇人道。

原来也是个媒婆,怪不得两人不对付,估计抢生意也不是一回了。

纪小朵就更意外了,她有这么抢手吗?

先来的张氏只想把陈氏赶出去,“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正和纪家娘子说话呢,你来打什么岔。”

陈氏哼了一声,嗓门更高:“要真是门好亲,还怕让人听吗?谁知道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初来乍到,又在这里骗婚?”

纪小朵挑了一下眉,索性插嘴道:“张大娘说的是槐花胡同的钱家。”

陈氏咂咂嘴,冲着张氏呸了一口,“今天幸好我来得巧,不然姑娘还真要被这老货骗了。钱大那种货色,也敢在姑娘这天仙似的人物面前说出口?姑娘好脾气,我都嫌脏了你纪家的地。”

张氏刚刚说得天花乱坠,这回有知情人在场,倒不敢那样夸口,只小声道:“也没那么差……”

纪小朵皱起眉,捡起刚刚张氏的话头来,说:“不是说家里有祖传的绸缎生意?”

陈氏道:“是祖传没错,钱家老爷在的时候,家里还有两个铺子。钱大么,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天大的家业也不够他败的,现在只剩他爷俩住的那个破屋了。”

纪小朵斜了张氏一眼,见她也没有反驳,便又再问:“爷俩?”

陈氏道:“钱大早先娶过一房,留下个儿子,今年已经十二了。”

早听说是续弦,纪小朵还没觉得什么,毕竟她那个时代婚姻自由,离婚丧偶之后再婚都正常,但竟然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她就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她家陌离才十五呢。

让她去捡个十二岁的现成儿子?

陈氏看她这样,索性又加一把火,“钱老爷就是被钱大活活气死的。他前头那媳妇,说是病死,其实不是被气死就是被他打坏了。”

所有掩饰都被戳破了,张氏反而又自然起来,道:“那又怎么样呢?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钱家好歹也是富过的,烂船还有三斤钉,钱大郎又有心悔过,姑娘嫁过去,约束夫君,教导继子,好生操持家事,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纪小朵:……

她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脸上写了“圣母”两个字,才会想去接这种盘?

52 我会好起来的

没等纪小朵表态,陈氏就呸了张氏一脸,“你个没良心的老货,到底要不要脸?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觉得这么好,怎么不把你自家闺女嫁过去?”

张氏气得指着她发抖,“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被你这张嘴混淆黑白骗了婚的人难道还少吗?纪姑娘你可千万别信她的,她可不是真心对你有多好,无非是想搅黄了钱家的事好推销自己揽下的人家而已。”

纪小朵当然知道,非亲非故的,第一次见面,陈氏就一副全心维护她的样子,难道是天生正义感爆棚吗?

不过她也挺好奇的,陈氏想说的,到底又是什么人家,值得她这样当场撕破脸?

只见陈氏一叉腰,道:“我要说的亲,当然比钱家好百倍千倍。乃是小东门的王家。”她又转向纪小朵,“王家跟这些走夫贩卒可不一样,人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满门的读书人。”

张氏嗤笑了一声,报复般当场拆台:“读书是读书的,但祖宗八辈,最高就考了个秀才。”

陈氏狠狠瞪了她一眼,但自己刚刚也是搅和了她的事,倒也不好发作,只继续道:“王家小公子今年才十八,已经是童生了,日后肯定前途无量,还能给娘子挣份诰命回来呢。”

十八岁的童生很厉害吗?

纪小朵对这个没太大概念,只知这里的科举,也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她唯一的参照标准是赵明荣。

赵明荣也只二十出头,已经是举人了,明年就可以去考进士。

这么一算,这王公子十八岁还没考中秀才呢,还得考多少年?

不过读书人的事,也实在不好说,说不定厚积薄发呢?

张氏在这点上也没挑什么刺,只又哼了一声,“王家三代单传,就这根独苗,他那寡妇娘看得跟眼珠子似了,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家里都穷得开不了锅了,他还在那‘之乎者也’呢。”

陈氏就不服气了,嚷道:“王家是穷,难道钱家就富了吗?还不是有上顿没下顿?”

“钱家至少富过!而且钱大有把力气能做事,小的也眼看着可以干活了,王家那寡妇舍得她儿子动一指头吗?正指着讨个媳妇回去做牛做马呢。”

“说得好听,就钱大那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家伙肯做事?还不是贪图人家姑娘的嫁妆?”

两个媒婆争吵起来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倒互相把底兜了个干净。

纪小朵算是听明白了。

她就说她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抢手了呢。

显然是她赚了钱又买了下人的消息走漏出去了。

所以杜桥的担心真不是没有道理。

可能是暗中有赵明轩的暗卫,明里又有杜桥拜托了李安,李安可是县里的衙役,所以暂时没有人敢上门偷抢,就开始玩这手迂回路线了。

她一个外乡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单身女子带个傻弟弟,这注绝户财多香啊。

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真娶了回去,还由得了她吗?

纪小朵冷笑着打断了两个媒婆的争吵,道:“多谢两位的好意,不过我暂时还没有嫁人的想法。”

“那怎么成?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

“这世道女人立身艰难,到底还是要找个男人才算有靠。”

两个媒婆倒是又转头一起劝起纪小朵来。

“姑娘是不是担心弟弟?没有关系,钱家不是说了,不介意这个。”

“王家是读书人家,通情达理,万没有不管纪公子的道理。”

纪小朵原本也想用陌离做借口,但又怕她们把主意打到陌离身上,毕竟陌离那么漂亮,上次那什么郡主还惦记他呢。索性就懒得多说,只叫鲁二娘送客。

两个媒婆还要再劝说,鲁二娘却不含糊,直接就抄起了扫院子的大扫帚。

她一个乡下妇人,本来就粗壮有力,这些天在纪家吃得又好,也没有当初瘦弱的模样了,发起狠来,两个媒婆也不敢怎么样,灰溜溜走了。

鲁二娘关上院门。

纪小朵向她比了个大拇指,“晚上加餐。”

鲁二娘却露了丝赧色,低低道:“一开始就不该让她们进来的。眼下姑娘拒绝了她们,还不知道她们要传什么闲话……”

纪小朵怔了一下,忘了这茬了。

后世的键盘侠都能把人逼死,更不用说这种时候了,真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不过,人家要真有心传闲话,她拒不拒绝也没什么差别。

***

赵忠甚至没等到每天晚上交报告,心急火燎地直接跑回官衙找赵明轩。

有人给纪姑娘说媒,还来了两个。

他简直都可以想象大人火冒三丈的样子。

上次杜桥只是帮忙挑了个水,赵明轩就捏断了一支湖笔,这回还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要遭殃呢。

但他也不敢不报,不然万一纪姑娘真的被那些媒婆说动了,遭殃的只怕就不只是东西了。

结果却扑了个空。

赵明轩不在,洪虎也不在。

留下的同僚说大人出城巡视防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才能回来。

赵忠一头大汗,“怎么就偏偏赶在了这个时候?”

同僚往西指了指,“那边,说是山贼,其实都是卫军。”他伸手比了个“六”,“那位,坐不住了。”

这是大事。

这些儿女情长的鸡皮蒜皮自然只能往后排。

赵忠心情复杂。

他也想跟着大人去巡防啊,他们辛苦训练一身本事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么?

结果被绊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事里,算什么事啊。

但大人的命令总是第一位的,他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还是得回去继续盯着纪小朵。

好在看纪小朵今天的态度,一时半会的,大概也不可能真的应下什么亲事。

不然也只能他们出手先搅黄了再说。

***

到晚上陌离回来,吃饭的时候,纪小朵就把两个媒婆的事当笑话跟他讲了。

陌离似懂非懂,只有一点是明白的——有人想骗姐姐去别人家。

他顿时觉得明明很丰盛美味的饭菜都不好吃了。

心口闷闷地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难受。

纪小朵看他明显慢下来的动作,不由得问:“怎么了?今天的菜不喜欢吗?”

陌离摇摇头。

“哪里不舒服吗?”纪小朵担心地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陌离的体温向来有点偏高,这个温度还算正常。

陌离按住了她的手,自己偏过脸,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动作了,这时做得缓慢而又充满依赖,纪小朵一时间甚至不太忍心喝止他,只又放轻了声音,问:“到底怎么了?”

“我会好起来的。”陌离说。

声音很低,和动作一样缓慢,但是却表达得相当完整。

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

很多人因此笑话他,欺负他,他以前不懂,也并不在意。

但现在他想好起来。

他会好起来的。

53 独占欲

鲁二娘难得说话,那天却开口提醒纪小朵,完全是因为自己真吃过这些三姑六婆流言蜚语的亏,纯属经验之谈。

果然没几天,有关纪小朵的流言就传遍了街坊。

有说她是个半掩门的暗娼,有说她其实是被人包养的外室,还有说她上次被抓进县衙时就已经被人玩成了破鞋……形形种种,不堪入耳。

纪小朵既然知道是有人想吃绝户财,自然明白这种操作无非就是想用这些流言逼她走投无路,乖乖受人摆布。

呸。

她又想,幸好她之前选择的是卖食谱方子,若是直接卖吃的,这会说不定还会有人来碰瓷吧。

纪小朵的心理素质还不错,这种流言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着实有点恶心人,尤其是一群小屁孩编成了歌来唱,还往她家门口扔烂泥菜叶的时候。

鲁二娘气得想打人。

纪小朵阻止了她。

她只是又开始折腾新的美食,这次就不限于点心了,什么香做什么。

每日三餐,早晚点心,还外带一顿宵夜,变着花样做。

做完了还不算,还得端出来在那些熊孩子面前晃一圈,然后笑眯眯的吃掉。

至于吃不完?不存在的。

陌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又不挑食,纪小朵做什么他吃什么。

纪小朵自己么,也不打算再保持什么娇弱的体态,现在正一边锻炼一边养以前的亏损,算是正常饭量还要加强营养。

外加一个鲁二娘,这位大姐以前就从来没有吃饱过,真让她放开了吃,饭量也是很可观的。

再不济,还有赵明轩的暗卫呢。

总之纪小朵做多少都不会浪费。

就再次苦了街坊邻居。

之前的香味,还只是那么几天,现在简直每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得消停,不要说小孩了,大人都抗不住。

毕竟这年头普通人家的伙食也就那样,有点余钱也不会像纪小朵那样舍得花在嘴上。

看着人家那色香味俱全,回头看自家的饭桌简直就像猪食。

于是小孩子回家哭闹被家长教训,然后家长们自己也开始为口吃的吵架,男人嫌弃家里婆娘的厨艺,女人嫌弃男人们没挣够钱,家庭矛盾升级。

也不是有人想明白问题所在,但……他们传人家的谣言在先,还不许人家在自己家里做饭的吗?

纪小朵租房的时候是挑过地段的,这边都是普通人家,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或者是有,但多少还是要脸的,并没有那种真正蛮不讲理的泼皮无赖。

当然,如果真有,纪小朵也不怕的。

如果真是背后有多大势力,也不至于看上她手头这点钱,还用这种可笑的手段。

你看柳家,跟你玩虚的么?说扔井里就扔井里,一点反应时间都不会给你。

都是平头百姓,敢跟她耍横,她家陌离的武也不是白学的。

不过这种情况最终也没有出现,邻居们只是各自约束了自家小孩和嘴碎的家人,不要到纪家跟前去。背后的流言可能又多给纪小朵添了几条,但至少她耳根清静多了。

甚至还有个小孩为了两颗糖主动向她“投诚”,交待他们之前唱那歌谣都是钱家小儿编的,也是他叫他们往纪家门前扔垃圾。

纪小朵还真没想过钱家连小孩都参与了这种事,不由得皱眉道:“他就那么想要个后娘吗?”

“才不是呢,他说他爹转手就要卖掉的,回头他就有钱了,让我们叫他大哥。”

纪小朵:……

她只想到了有人要吃绝户,却没想到人家打的算盘是吃完了还要再卖一次榨干剩余价值。

这么一比,赵明轩简直都算是个好人了。

“不过,你要是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我倒很想让你做我娘。”小屁孩舔着糖,口水嗒嗒的补充。

纪小朵:……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旁边的陌离冲过来,一把抱住纪小朵,对小屁孩怒目而视,凶霸霸道:“我的!”

小屁孩被吓得捂住口袋里的糖转身就跑。

纪小朵哭笑不得地拉开他的手,转过来看着他,却又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最开始见到陌离的时候,他对外界基本没什么反应,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和夸他赞他,都是一样的木呆呆没有表情。

后来渐渐有点情绪了,会高兴,会依赖。

但纪小朵还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这样明显而又强烈的独占欲。

他的神智的确是在成长,但也还是像几岁的小孩。

纪小朵静了静,才拉着他的手,尽量平缓地道:“我是你姐姐,但我不是你的。”

陌离看着她,一脸不解,坚持道:“姐姐,我的。”

“嗯。”纪小朵应了声,却又道,“但是,我在是你姐姐之前,首先是一个人。有独立的思想,有健全的人格。我对你好,是因为我自己想对你好,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

陌离眨眨眼,似懂非懂。

纪小朵递了一个果子给他:“这个是你的。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给谁就给谁。它就是个物件,所以无所谓。但是人不一样。人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的。别人不能主宰。”

这种说法,不要说陌离了,连旁边的鲁二娘都不明白。

她是纪小朵买下来的人,她就是纪小朵的。姑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怎么说不能主宰?

她小的时候被娘家卖给婆家做童养媳,在婆家做牛做马,到这把年纪,又被丈夫卖了,不是一直都在被人主宰?

女人不都是如此么?

所以那姓钱的八字还没一撇,都已经开始谋划转手把纪小朵卖掉了。

但纪小朵现在却说别人不能主宰?

鲁二娘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纪小朵自己也知道在这种蓄奴合法的时代,说什么人权和平等太过离经叛道了,她也没想凭一己之力能改变一个世界,但还是想尽量影响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但你要记住这些话。我不属于某个人,只是我自己。你也一样。”她拉着陌离,郑重地说,“也许以后你碰上的人,会有身份地位上的不对等,但每一个拥有独立思维的灵魂,都值得尊重。”

陌离的确还听不懂,但姐姐说得郑重其事,他也就点了点头。

但顿了一下,又委屈兮兮的说:“姐姐,不要别人。”

纪小朵可算是知道新手父母为什么会那么暴躁了。

她抬手摸了摸陌离的头,无奈地道:“放心,我才不想去给别人做后娘呢。养你一个就够了!”

54 郊游遇贼

“去你的花圃?”

纪小朵看着杜桥,意外地眨了眨眼。

杜桥红了脸,但还是继续邀请:“眼下还没种什么花,不过那地方在小云山下,风景还是挺好的。我是想着……纪小弟明天正好休沐嘛,不如你们一起去玩一天,散散心也好。”

他听说了最近那些有关纪小朵的流言,有心替纪小朵打抱不平,却又实在嘴拙,也不知道能怎么帮她,思来想去,就上门来邀请纪小朵去他的花圃游玩。

若只是纪小朵,他也不好开这个口,但是有陌离和鲁二娘一起,去乡下玩一玩,转换一下心情,散散郁气,总是好的。

纪小朵明白杜桥在这个时候邀请她出城散心是什么用意。

她真是有点心暖感动。

杜桥一个土生土长的男人,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没有嫌弃看低她,反而这样替她着想,这份心意就着实难得了。

而且,算起来,她来这里这么久,除了一次去柳家的退藏园,一次被赵明轩叫去望云寺,自己还从没出过城呢。说起郊游,她还真有点心动。

所以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杜桥便雇了辆马车,带着杜小朵姐弟、鲁二娘、外加小黑狗,一起出了城。

***

小云山是顺着白云山叫下来的,没有白云山名气大,但风景的确不错。

杜桥租的是个小庄子,就在山脚下,离河边也不远。除了田地之外,还有一排白墙青瓦的房屋,看起来比纪小朵那小破院子好多了。

纪小朵四下里看看,不由好奇地问:“地方不小啊,价钱贵吗?你一个人打理忙得过来吗?”

“还行。”杜桥谦虚道,“东家说是要赶着上京,就便宜租给我了。平常还行,活多时就在附近村子里雇两个人帮忙。”

屋前的树下有个石桌,杜桥在那里给纪小朵泡了壶花茶,配上纪小朵自己带来的点心。

小黑狗之前一直养在小院里,骤然到了这广阔天地,早就开始满地撒欢儿。

陌离也很开心,跟着小黑狗四处跑,不时逮只蚱蜢捉只蝴蝶跑回来给纪小朵现宝。

这时风和日丽,景色怡人,看着狗儿跑弟弟笑,纪小朵的心情也不由跟着轻松起来。

她坐在那里喝着茶,看着这一派田园风光,突然又起了建大棚种反季蔬菜的心。

纪小朵手头这点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家里招人惦记,做别的生意又有点不太够。倒是可以试试这个。

虽然周期还是有点长,但如果像杜桥一样,只是租块地的话,价格也不是很贵。前期投入不会很高。而且邵州有钱人其实不少,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一个冬天就能把钱赚回来。

杜桥不懂什么大棚和反季蔬菜,但他在温室种过花。

两人这一聊,互相印证着,竟然讨论出不少可行的方案来。

杜桥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毕竟能种菜,就能种花。

这个他就对口了。

地是现成租好了,他眼下还没开始种呢,挪一块出来试验一下也不妨碍什么。

鲁二娘坐在稍远的地方,也没闲着,手里纳着鞋底,一面悄悄看着树下谈得投机甚至直接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起来的两人。她不太能听懂纪小朵他们在说什么,但嘴角却不自觉地浮起笑意。

对鲁二娘而言,纪家是很好的主家。纪小朵和善不摆架子,陌离虽然傻,却是再纯良不过的一个孩子。两人都对她很好,她能吃饱穿暖,事情又不多,比在娘家婆家都好,所以她也真心希望纪家姐弟都好。

那些流言风传时,她比纪小朵自己更生气,纪小朵后来的应对虽然让那些人闭了嘴,但鲁二娘却还是觉得憋屈。

她觉得纪小朵就该像现在这样,和个知心知情的人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的生活。

多好。

***

午饭是纪小朵下的厨。

食材都是真正的绿色无污染,最简单的烹饪就能激发出它们本身的美味。

杜桥因为纪小朵要来,特意去附近农家买了鸡,纪小朵用陌离捡来的野菌子炖了,那香味简直能飘出一里外。

杜桥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些邻居对纪小朵那样怨念深重。

吃过这一顿,等纪小朵回去了,他再看平常那些吃惯的馒头小菜,只怕也会难以下咽。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这会他还是吃得停不下筷子。

一大碗的鸡汤很快就见了底。

杜桥回过神来,看一眼明显还没吃饱的陌离,不由得就红了脸,讪讪道:“啊,抱歉,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一时没忍住,回头我再去买只鸡来……”

自己的手艺被肯定,纪小朵也很开心,连忙道:“你喜欢吃就好,厨房还有半锅呢。”

“我去端来。”鲁二娘便起身去了厨房。

但纪小朵几人没等到鸡汤,却听她在厨房一声惊叫。

“怎么了?”纪小朵扬声问,一面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杜桥连忙拦在她前面,先去了厨房。

厨房里倒没有别人,只有鲁二娘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见杜桥进来,她才惊慌地道:“怕是进了贼,鸡汤不见了,饭也没了……”

纪小朵这时也跟着过来,四下看了看。

装鸡汤的瓦罐果然空了,而且不只是汤和饭,厨房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不见了。

但这贼倒也讲究,什么都没有弄乱,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只偷食物的贼?”

从她做好所有饭菜离开厨房去吃饭,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小会的功夫,而且他们刚刚就在堂屋坐着,距离不过几米,所有人都没察觉到一点动静。

这贼也太厉害了吧?

纪小朵瞬间就想起了洪七公鼓上蚤之类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江湖人物。

赵明轩派来盯着她的暗卫们应该也能做到,毕竟她到现在为止也没真正见过他们露面。但他们不会擅自动周围的东西。

不过,稍微一顿,纪小朵又想起另一种可能来。

这可是个有妖怪会闹鬼的世界。

她不由得就转头看了看陌离,这大白天的,又有陌离在,应该不至于会闹鬼吧?

杜桥让鲁二娘和陌离守着纪小朵,自己屋前屋后看了一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皱着眉过来跟纪小朵道:“原本是想让你出城来散散心的,没想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如还是早点回去吧。城里好歹安全些。”

郇州说是闹山贼,谁知道邵州这边有没有呢?

现在虽然说只是丢了点吃的,但也没找到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他自己一个光棍汉倒是无所谓,连累了纪小朵可怎么办?

还是早点把人送回去好了。

纪小朵没有意见,要真是遭了贼,她也不好继续留在这里玩,要万一不是贼……那就更危险了。

她忍不住还是问杜桥:“你租这里的租金那么便宜,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奇怪的事?”

杜桥一愣,很快意会到她指什么,摇了摇头,坦然道:“这方面倒没有仔细打听。”

毕竟这么合适的地方,东家要价又低,他当时只怕被别人先租走。

“回头找人问问吧。”纪小朵道。

毕竟他们刚刚都开始商量具体用哪块地怎么做大棚了,如果这庄子有什么问题……需要另外再选址的话,事就多了。

55 求娶

六月天,孩儿面。

上午还风和日丽,到纪小朵他们收拾东西要回去,马车还没走出两里路,便下起雨来。

这年头连官道都是土路,更不用提这乡间小道了。路面被雨打湿就变得泥泞不堪,就凭杜桥租的这马车想冒雨回城是不太可能了。

万一路上打个滑出点事,更加危险。

所以一行人又只得转回花圃。

雨一时半会看着不像会停,厨房里米粮倒还有一些,但没什么菜了,杜桥便又冒雨去附近的农家买了一些鸡蛋菜蔬。

总不能他请纪小朵一家来的,倒让人饿肚子。

他顺便还问了一下这庄子的事。

“倒没听说闹鬼,但闹过一阵狐狸。”杜桥转述给纪小朵听。

这庄子靠山,原来的主人不时会去山上打点野味,不知怎么就惹上狐狸了,差三隔五跑他们家捣乱,毁庄稼吃家禽。

他家围了篱笆又满山打狐狸,还真打死了两只,剥皮卖了。

但从此就越发不可收拾,每天晚上都会闹腾。

他们试了各种办法都没用,只能全家搬走。

“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就消停了,也没人再看到狐狸。但他们也不敢再回来,就把这里租出去。”杜桥叹了口气,“也是自作孽,狐狸在山里好好的,惹它们作甚?我租下来这么多天,也没有什么事,可见那狐狸真是有灵,只找有仇的。”

“狐狸啊……”纪小朵不由跟着感叹。

狐狸大概可算是从古到今所有传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妖怪了吧。

知道是狐狸,杜桥反而轻松了一点。

这些野物,生而有灵,敬而远之就行,反而不如山贼危险。

他笑着道:“今天厨房的事,只怕是鸡汤太香了,才又引了它们来。”

纪小朵便也笑了笑,“那晚上索性再单给它们留一份吧,结个善缘也好。”

说不定还能碰上狐狸报恩呢。

***

雨中闲坐,纪小朵打发陌离去写字,自己和杜桥继续讨论建大棚的事。

纪小朵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保证采光。

现在可没有什么玻璃塑料薄膜之类的透明材料,人住的房子也不过是窗户上蒙一层窗纸。

拿纸去糊大棚肯定是不行的,刮风下雨就完蛋,更不用说冬天还可能下雪。

先烧玻璃?

对不起,她不会。

她要会的话,就直接卖玻璃了,还搞什么大棚?

杜桥见过的温室都是像柳家那种大户人家为添雅兴用来养花的,盖成亭子一样四敞的屋子,用透光的细纱来糊,下面挖有沟渠,冬天烧火灌入热水来增加温度。

的确可以促进花卉在冬天开放。

但杜桥一直觉得长势并不如自然生长的好,而且建这样的温室真是所费不赀。纪小朵是想要赚钱的,就不划算了。

他想了想,试着提出也许可以把顶棚做成活动的,每天定时掀开。

但纪小朵觉得不太行,一是那样的话就增加了工作量,再来冬天掀来掀去就没法保暖。

杜桥认识一些各行各业的工匠朋友,表示可以先找人问问看有什么合适的方法。

两人说话间,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轰轰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亮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幕,竟似乎离这边越来越近,最后一个霹雳简直就好像是在他们头顶炸开。

纪小朵都被惊得心头一跳,嘴边的话也都顿住了。

鲁二娘连忙去把门窗都关好。

纪小朵却又忍不住从窗缝间往外看了一眼,感慨道:“这雷打得,怕不是哪位道友在渡劫吧?”

她这话一说完,就感觉到室内一阵诡异的寂静。

纪小朵突然意识到这话在这里说好像有点不太对。

她前世那个时代,网络发达,哪里有雷电暴雨,网友们就信口吐槽是渡劫,大家一阵哈哈哈就完了。

但这里是真有神鬼妖怪的,说不定真是渡劫呢?

她还随口说了“道友”……早先杜桥就已经误会她是花仙了,这声“道友”一叫,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洗不清了。

纪小朵连忙道:“我随口说笑的,不要当真。”

她这样慌忙解释,倒让杜桥笑起来。

他最开始时,真以为自己遇上了花仙,毕竟那个时候……那么漂亮的人那么诡异的事,都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重逢之后,这种感觉就渐渐消失了。

哪怕她还是长得像仙女儿一样漂亮,却充满了凡尘的烟火气。

和普通人一样,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提不动水时笨拙的束手无策,被冤枉关在牢里的孤独无助,做饭时神采飞扬,而讨论起未来的打算,又谨慎而井井有条……

杜桥这么想着,心底某个想法就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纪小朵,微微红了脸,但还是开了口:“前些天的流言,我都听说了。”

这话题跳得有点远,纪小朵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杜桥的脸就更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按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种事的,好像有点趁人之危,但我怕现在不说,也许就晚了。”

纪小朵又眨了一下眼。

这是……

杜桥果然跟着就道:“我……心悦姑娘已久……如蒙不弃,愿……结为夫妻,白头偕老……”

他显然很紧张,声音很轻,又嗑嗑吧吧,但还是坚持说完了。

纪小朵看着他,才刚张了嘴,杜桥却又匆匆道:“我知道这样贸然和姑娘提起,实在太过失礼,但……有钱王两家的事在先,我觉得总归还是要先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愿意,我自然再找媒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若是不愿,就……就当……没……”

他前面说得很快,到最后反而停下来,说不下去。

纪小朵当然不会怪杜桥失礼。

他说得也没错,眼下这种流言满天飞,他如果不当面向她说明,而是找人说媒,反而会适得其反。

她也理解他的心情。

纪小朵现在就是一块肥肉,这么多人盯着,他现在要是不提,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被人叼走了。

认真说起来,杜桥当然比钱王两家都要好得多。

年轻,心好,有门手艺,人又踏实可靠。

非常符合本土女性的择偶标准了。

可惜纪小朵是个异世的孤鬼,身上又欠着赵明轩的四千两债。感动是感动的,但还是只能拒绝他。

56 想报恩吗?

“杜大哥你真是一个好人。”

纪小朵给杜桥发了张好人卡,轻叹了口气:“杜大哥予我有恩,又一直这样照顾我们,我心里都记着的,但是……我对杜大哥而言,真不是良配,我不能拖累你……”

杜桥抬起手来止住她,满脸通红,这时就不只是害羞,还有被拒绝的窘迫,“姑娘不必说了,是我配不上姑娘,我痴心妄想……”

“不,你听我说完。我不是什么花仙,也不是什么落难小姐,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是……”纪小朵顿了顿,认真地道,“最近那些流言,大概有一半是真的吧。”

杜桥不由一怔,抬起眼来看着她。

流言是真的?什么意思?

纪小朵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隐瞒,“你从井里救起我的时候,我还是百花楼的妓女。那天柳家赏花宴,我本该是献艺被赏的花。但无意中得罪了人,就被柳家的人扔进了井里。”

“啊……”

杜桥忍不住惊叹出声。

他猜过纪小朵落井和柳家阴私有关,原来是真的。

只是纪小朵的身份和他猜测的不一样而已。

但他心头却越发多了几分怜悯之情。

纪小朵这样的性情,在百花楼那种地方,还能讨得了什么好?

她这句“无意中得罪人”说得轻飘飘的,背后只怕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呢。

他这声惊叹,没有鄙夷轻蔑,反而充满同情,让纪小朵心头不由一暖,再次道:“杜大哥真是心善。戏文里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但我……实在不能……”

杜桥连忙摆手道:“不,不,姑娘这样说就真是折煞我了,是我不该让姑娘为难……”

纪小朵道:“记得我那时叫你去找的人么?赵明轩。他当时是包养我的恩客。后来也是他替我赎了身。”

杜桥心头微微一黯,他当然记得。

邵州刺史赵大人,杜桥一个花匠,连在他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当日也是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他的行踪。

如果纪小朵真是赵明轩的外室,他的确一个指头都够不上。

纪小朵又继续道:“我如今这个情况,又欠着赵明轩的债,若是答应你,那就不是报恩,而是结仇了。”

“嗯,我能理解……”杜桥应着声,突然一顿,就慌乱起来,“那……我一直找你,又请你出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赵大人会不会误会……”

纪小朵摇了摇头,轻轻一哂,“他现在不会管这些。赵明轩这个人骄傲得很,他恼我对他无情,想叫我心甘情愿,所以跟我打了个赌。如果我一年内能把自己的赎身钱还给他,他就放我自由。”

杜桥一听这话,眼睛便又不由一亮,切切地追问:“多少钱?”

纪小朵道:“三千两,后来又涨了一千,现在欠他四千两了。”

杜桥就抿住了唇。

他做花匠这么些年,是小有点积蓄,能自己开个花圃,但离四千两,还是太遥远了。

但他很快就又鼓起劲来,“不就是四千两嘛。一年时间还早呢,我们一起努力,如果今天说的大棚能建起来,说不定一个冬天就能赚回来。”

纪小朵默默地看着他。

杜桥自己就又紧张起来,红着脸道:“抱歉,我只是……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不,我是说……”

他越解释越乱,索性自己停下来。

纪小朵却笑起来,问:“你现在知道我以前做过妓女,又知道我和赵明轩的关系,真的还愿意帮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杜桥定了定神,才道:“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郑老哥那里每天买进卖出,多半原本也是良家子弟,他们自己又能怎么样?我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家祖还中过秀才,到现在还不是个花匠?”

“不过呢,我从小就喜欢花,看着它们开得鲜艳美丽,自己就会很高兴,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公或者怨恨。毕竟总惦记以前的事也没有意义,总归还是要看自己以后怎么生活。”杜桥看了一眼桌上他们刚刚讨论时纪小朵写下的笔记,也笑了笑,“我觉得姑娘现在这样就很好。”

纪小朵原本只是觉得他人好,这会听他这样乐观豁达,倒真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的表情变化,杜桥当然也看在眼里,心头不由一喜,又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不提别的,专心赚钱。”

不过是一年时间。

不过是四千两。

他完全可以拼一拼的。

***

雨一直下到了晚上。

纪小朵他们只能在这里住上一晚。

好在房间完全是够的。

但陌离非要和纪小朵挤在一间。

白天厨房失窃和后来他们说狐狸的事,他虽然没有完全搞懂,但却明白这里可能有奇怪的东西,所以他必须守着姐姐。

纪小朵没有拒绝。

虽然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但这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直就没停过,的确是和陌离在一起更安心。

杜桥搬了个竹凉床来放在纪小朵床边让陌离睡。

陌离躺在那里看着纪小朵,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

纪小朵有点哭笑不得,“你这么盯着我,怎么睡?把眼睛闭上。”

陌离乖乖应声闭上眼,但很快又悄悄睁开一条缝打量纪小朵。

……更睡不着了好吗?

纪小朵有点无奈地牵过他的手,“那我给你唱个歌?”

陌离点点头,还点歌,“睡,宝贝。”

他说的是纪小朵最先唱给他听的摇篮曲。

纪小朵其实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总之先把他哄睡了再说。

不过,这次她有点失算,摇篮曲唱完,陌离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反而睁大了眼看着屋顶,说:“有东西。”

纪小朵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点了灯。

乡下的房子没那么讲究,抬头就能看到屋梁和瓦片。

梁柱上果然有个什么黑漆漆的东西。

纪小朵点灯的时候,它就往后躲了躲,但还是能看到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陌离一副跃跃欲试想上梁的样子,问纪小朵:“抓?”

纪小朵拉住他,“也许只是来避雨,它不下来就别多事了。”

但说到避雨,她就想起好多故事里,狐狸找人躲避雷劫的事来。

怪不得这雷就一直好像在他们头顶打。

说不定就是冲这东西来的。

她虽然拉着陌离不想多事,却又忍不住向那梁上的东西道:“你要真是个狐仙,咱们商量个事呗?”

梁上的东西并没有回应。

纪小朵又自顾继续说:“今天吃我们鸡汤的也是你吧?那又是吃饭,又是避劫,我们是不是算对你有恩?”

梁上那大尾巴甩了甩。

“那你要是想报恩的话,我们也不要别的,你给我找一个人类能修炼的功法怎么样?”

梁上的东西直接躲到了更黑的地方,再看不见了。

纪小朵也觉得自己是闲着无聊异想天开,打了个哈欠就继续去睡了。

57 火药还是修行?

第二天纪小朵起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屋梁上空空如也,厨房里特意留的蛋饼也消失了。

但不要说礼物和功法了,那位“梁上君子”连根毛都没留下。

不过纪小朵也没太在意,她原本就是顺口一说,真把希望寄托在这种神神怪怪的事上,就未免太荒诞了。

回城之后,纪小朵带上几份点心,和陌离一起去见徐师傅。

无故缺课,总要去补请一下假的,她怕陌离自己说不清楚。

老徐一脸络腮胡子,长得甚是粗犷。

他对陌离这个徒弟其实还挺满意的,体质好,能吃苦,又听话,虽说傻愣愣的,但在武学上却极有天分,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而纪小朵礼数周到,他就更满意了。

何况还有赵明轩这重关系。

说明白了因为大雨没能及时回城,老徐也没有为难陌离,只再三强调了,练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即使不来上课,在家也必须要每天练习。

纪小朵连连应下。

她自己也每天跑步瑜珈锻炼身体呢。

老徐想了想,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大人最近不在,外面有点乱,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出城了。”

赵明轩不在?

纪小朵眨了眨眼。是因为上次听说的周围两州的事吗?

怎么觉得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

第二天一早,纪家又有来客,敲着门问:“这里可是纪府?敢问纪大娘子可在家?”

鲁二娘一听这个问法,心里就打了个突,直接拿了扫帚在手边,也不开门,只隔着门问:“谁啊?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道:“我家老爷是味香居的掌柜,找纪大娘子有事相商。”

鲁二娘转头去叫纪小朵。

纪小朵挺意外的,“味香居是什么地方?听着像个饭店?且先见一见,看他要说什么。”

鲁二娘去开了门,外面是一个中等身材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厮。

纪小朵只请他们在院中的小桌边坐了,倒了茶,一面道:“只有我们两个女流在家,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小胡子笑道:“家中只有妇孺,谨慎些也是应有之义。鄙人姓田,是味香居的掌柜。我们味香居是家饭店,邵州的老字号了,姑娘一打听便知。”

纪小朵道:“不知田掌柜今天来是有何贵干?”

“我们最近正筹备开一家分店。东家的意思呢,是新店除了我们味香居的招牌菜之外,还要有点新意。正巧我最近见了几样新鲜点心,探问之下,发现都出自姑娘之手。便冒昧上门来拜访了,还请姑娘勿怪。”

田掌柜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明白,纪小朵就略一点头,“所以你也是想买个食谱?”

田掌柜却摇了摇头:“可以的话,我是想请姑娘回去掌厨。”

“诶?”纪小朵挑了一下眉。这年头女性就业机会真是不多,多半就是在家操持家务,想在外面谋个职可太不容易了,更不用说是去出名的饭店里掌厨。

田掌柜跟着就道:“月俸五两,若是做姑娘的独门菜肴,还可以提成。”

这时人力便宜,工资普遍都不高。

每月五两,已经比孙县令的俸银都多了。

甚至还有提成。

这条件已经好到让纪小朵心头起疑了。

她笑了笑,道:“这个薪资,要请什么名厨都足够了吧,为什么要找我?”

田掌柜倒也坦诚,“实不相瞒,一半是因为姑娘的厨艺,一半是因为姑娘的长相。”

这个其实也瞒不住,本身也没有单请个厨娘给那么高工钱的。事先不说,回头到了店里,纪小朵再闹起来,反而坏事。

纪小朵只听这句话就明白了。

所谓“因为长相”,大概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田掌柜,或是他提到的那位东家,想必是见过玉版的。

不管他们是知道了诈死的事,还是单纯只以为长得像,总之这就可以作为新店的噱头。

“玉版”虽然“死了”,但现在名气可还没散,至少她那首《明月几时有》还在文人雅士间不停传唱呢。

以前想见百花楼的玉版姑娘,门槛有多高?

现在去味香居吃个饭就能见,还能吃到“玉版姑娘”亲手做的菜,难道不香吗?

不要说每月五两,只怕要东家每个月掏五十两,他都肯的。

但这对纪小朵来说,就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就算她不是“玉版”,真的只是个普通长得漂亮的未婚女子,这种只差没有明晃晃直说“就是让你卖脸”的工作,也绝对没法忍。

她直接冷着脸站起来,叫鲁二娘送客。

田掌柜倒也不纠缠,只是到了门口,又说了一句:“姑娘若是改了主意,我们随时恭候。”

鲁二娘关了门。

纪小朵长叹了一口气。

她就说吧,还在这邵州城里住着,能被认出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要不是有赵明轩的事吊着,她走得远远的就没这种麻烦了。

所以,还是得好好想想,有什么事能尽快赚钱,把他这四千两还了。

纪小朵回了房间,拿出纸笔,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的高中化学知识。

玻璃也好,肥皂也好,哪怕只能想出个大框架,自己慢慢再试验都行。

她一边碎碎念要怎么赚钱,一边写了一堆石灰石、石英、烧碱、油脂之类的东西,玻璃的制作方法没想起来,倒是把黑火药的配方给写出来了。

这不能怪她,主要是她中学那位老师吧,“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编得太溜了。

那……火药,能赚钱吗?

可这种东西,她要卖,也只能卖给赵明轩了吧?

但……要是让赵明轩知道她能做火药,呵呵,还可能会放她走吗?

纪小朵只觉得头疼,索性把整张纸都涂黑烧掉。

就在这时,听到有人道:“既然这么缺钱,为什么不要钱,而想要修行的功法?”

纪小朵这时正心烦呢,也没有多想,顺口就回:“废话,钱我自己就能想办法赚,但如果自己不够强大的话,就算我现在能还了赵明轩的钱,离开邵州,谁知道还会不会再碰上什么张明轩李明轩?”

赵明轩好歹还算讲道理,真碰上那种强取豪夺草菅人命的,可怎么办?

她答完了,才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问她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但陌离学武去了,她刚赶走了田掌柜,家里只有她和鲁二娘,哪来的男人?

纪小朵刷地站起来,四下看去。

房间里除了她之外别无他人,院子里也只有鲁二娘坐在檐下纳鞋底。

纪小朵连忙叫了声“二娘”,问:“刚刚看到有什么人来过吗?”

鲁二娘停下来,摇了摇头,“没有啊。”

纪小朵心中一凛,难道这大白天的,就见了鬼?

她惴惴地坐了回去,却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本发黄的小册子。

封面上写着《上清玉隐内玄经》。

58 功法改良

这本小册子一看就上了年代,书名更是玄乎其玄。

纪小朵小心地翻看了一下,文字内容有些晦涩难懂,但的确是在讲吐纳养气之法。还附有人体姿势循经运气的图示。

所以,这真是个修炼功法?

纪小朵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昨天前天在梁上的真的是个狐仙?

还真来报恩了?

纪小朵倒也没虎到不知道什么东西扔给她一本不知来历的书就敢照着练,但先看看开开眼总没什么关系吧?

只是这小册子也不知是狐狸从哪里找来的,书页泛着黄,还有些破损。纪小朵翻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注意就弄破了。

等陌离回来,她索性就让陌离抄了一遍。

倒也不是她不想自己抄,但一是这册子上有些地方有不明污渍,字迹辨认困难,她怕自己抄错。再来那些经脉图形……那就不是怕了,是肯定会画错。毕竟她对经脉穴道这些根本不懂。

倒不如让陌离直接“复制”一遍。

陌离对纪小朵的要求向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这次当然也乖乖抄了。

这册子薄薄十几页,他很快就抄完了,却没有放笔,而是微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抄下来的东西发愣。

“怎么了?”纪小朵问。

陌离没有回答,而是重新铺了纸,再次挥毫写起来。

纪小朵睁大了眼。

她上次看陌离自主写字,还是在给他改名的时候,他写下了“陌离”两个字。

这回就远远不止两字了。

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和他刚刚抄下那本《上清玉隐内玄经》的篇幅差不多。

而且纪小朵仔细看了一下内容,似乎也是大同小异。

她并不是修行之人,暂时也看不出这差别是好是坏。

但她这时心中惊异简直比收到狐狸送来的经书更大。

她家小傻子这是在改功法?还是他原本就记得?

他怎么会记得?

他自己还跟着老徐学武呢,怎么反倒记得修行功法?

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陌离并没有注意到纪小朵的惊诧,他写完了,自己又看了一遍,等墨迹稍干,就往纪小朵手里一塞,道:“这个,好。”

纪小朵这时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关注功法了,她拉着陌离的手,切切地问:“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

陌离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自己刚写的那一叠纸,眨了眨眼,如梦初醒般茫然。

纪小朵想了想,就拿起他改过的《内玄经》,念道:“道者,天地之始……”

陌离顺口就接了下去,“……神明之源。蕴养五气,心能得一……”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纪小朵问。

陌离指向那本发黄的小册子。

“但你写的跟这本书并不完全一样。”

陌离便摇摇头,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还是坚持把自己写的给纪小朵,“更好。”

就好像他坚持要用“陌离”这两个字做名字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冥冥中知道应该这样。

纪小朵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该不会是传说中那种转世灵童吧?拥有宿慧什么的?碰上个触发点就想起点什么?”

但这时陌离显然已经退出那个状态了,纪小朵这句话他并没有听懂,只茫然地又眨了一下眼。

“算了。”纪小朵把原书和两份手抄稿都收起来,“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结果她到厨房一看,原本灶上褒着的汤又少了一半。

纪小朵:……

她是不是还要谢谢这位狐狸大爷口下留情还给他们剩了一半啊?

***

杜桥给墙角的绿牡丹浇了水,摸着它的叶子道:“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这个品种本身就珍贵,何况他是见过它开花的,真是宛如凝翠,瑰丽又清新,风韵独特,美不胜收。

若是纪小朵那温室的法子行得通,能让它在冬天再开一次,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纪小朵的债就不用愁了。

“表弟你可真是,一回来就只有你的花。”刘氏笑着唤了一声,“娘叫你呢。”

“哦,就来。”

杜桥洗了手去见许氏,“姨母找我有事?”

许氏笑眯眯道:“当然是好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嫂子家的六姑姑?”

杜桥一脸茫然,这亲戚实在有点远,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氏便又提醒:“她夫家在双桂街开杂货铺子的。”

杜桥还是没想起来,便只问:“她怎么了?”

“她家小女儿,今年十六,你小时候见过的,长得珠圆玉润一脸福相……”

杜桥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太对,连忙打断了姨母,“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就不必再提了吧?”

许氏微沉了脸,“怎么不必提?你爹早把你的亲事托付给我了,我能不上点心?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人家家里开着那么大一间铺子,家境殷实,又是亲戚,知根知底的,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

杜桥红了脸,道:“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亲,不着急。”

“怎么就不急?你马上都二十五了,你表哥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不急?”

杜桥却只是推拒:“人家姑娘才十六,我比她大这么多,实在配不上人家。”

“男人大点怕什么?你姨父比我也大了七八岁,不是照样和和美美?”

杜桥又道:“我那花圃还没开起来,收益还没见着,积蓄全搭在里面了,一点家业没有,怎好娶亲?”

“先成家后立业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人家诚心看中你的人品,又不多要你的聘礼。”

许氏左劝右劝,杜桥脸都红透了,只是不松口。

许氏就沉了脸,道:“你同姨母说句实话,是不是惦记着纪家大娘子呢?”

杜桥一怔,连忙否认。

他当然是惦记纪小朵的,但并不想在纪小朵还清债重获自由之前闹出什么绯闻,给她添乱。

许氏哼了一声,“你要和她来往,我也管不了你,但你想娶她进门,是万万不能的!”

“为什么?”杜桥真没想到姨母会这样排斥纪小朵,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她最近什么名声你没听到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她自己不检点,人家又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哪怕就全是假的,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还带着个傻弟弟,除了长得好点,会点厨艺,还有什么好的?长得好能当饭吃吗?妖妖娆娆的连个水都提不动,你养她就算了,还得帮她养一辈子弟弟,是嫌自己不够辛苦啊?”

杜桥才想反驳,许氏已抬起手来止住,“年轻人嘛,谁都喜欢那好颜色,姨母知道。只是看看就得了,不要香的臭的都想往家里搂,那纪娘子……”许氏啐了一口,“她也好意思真当自己是个闺中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早就破了身的玩意儿,谁要娶她,怕不是想做个现成的活王八!”

许氏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杜桥几乎要一口气噎得心口痛。

纪小朵和他挑明了身世,并无隐瞒,他自己也当真不太在意。

那样的如花美眷,他以前做梦都见不着,若真能与他白头偕老,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但这时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自家姨母。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59 雨浇梅花

味香居重金聘请纪小朵去掌厨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只是这回大家说起来,心情就复杂了一些。

比起早先那些没头没尾的八卦,味香居掌柜上门来请,也算是对纪小朵的一种肯定。

又有人在后悔没能和纪小朵交好。

不说别的,能像她刚搬来时那样蹭点吃的也好啊。

不过纪小朵也没在意这个,她又找了一个新的赚钱的门路——抄书。

当然不是纯复制那种体力活。

她打算抄个《红楼梦》。

这事吧,还得从她收到那本《内玄经》说起。

她不太相信连正脸都没露过的野狐狸,但对陌离还是相信的——哪怕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小朵打算学一学这《内玄经·改》,但刚开始那些人体经脉就难住她了。她又想是不是先去找两本医书恶补一下人体知识。

到书店买书的时候,就发现这时代根本没有娱乐类书籍。

书店里最多的,当然是三百千和四书五经之类“教材”,然后是名家大儒著作,多半也是对这些经义的注释理解,可以算是“教辅”,还有历届科举的题目与中举作文。有点诗词歌赋山水游记就算是杂书了。

至于纪小朵想买的医书……书店里根本没有,掌柜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对“无知妇人”的轻蔑,“医术都是家族师徒相授,就有医书典籍,也都是各家珍藏,怎会拿出来刊印流传?”

纪小朵还真没想到这点。

想想也对,这时代大家都敝帚自珍,教徒弟还要留一手,更不用说拿出来共享了。

不过,没有小说,没有传奇,没有戏剧……就让纪小朵看到了新的商机。

靠抄书起家的穿越前辈也不止一位了,别人能抄,她为什么不试试?反正都抄过诗词了。而且就算不成,也就是费些笔墨时间,总归她一时别的也没想起来。

当然,要她把全本红楼只字不漏背下来,纪小朵是做不到的,一些经典的诗词倒还记得,其它就只能凭印象“中译中”了。

这就让这书缺了不少文学价值,但纪小朵本身就是冲着通俗文学的市场空缺去的,倒也不在意这个。她甚至还更低一步,每一章写完都念给鲁二娘听,以这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妇人都能听懂为标准。

到时若是书店不要,她就卖给茶楼说书的。

鲁二娘很喜欢这个故事。

陌离也会凑在旁边听,他倒是似懂非懂,但他喜欢听姐姐讲故事。

纪小朵想着回头是不是为他再抄一个《西游记》什么的。

三人说说笑笑,挑灯夜战。

正讲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听得外面小黑狗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

纪小朵才刚站起来,房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一个黑衣蒙面人冲了进来。

他显然也没想到这屋里竟然有三个人,明显地愣了一下。

纪小朵立刻就叫陌离:“打他!”

陌离速度极快,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到了跟前,一拳袭来,力道之大,甚至直接又将那人从被踢坏的门又打了出去。

那人摔在地上,只觉得喉头腥甜,一口血涌上来。

陌离跟上去又是一脚,那人便晕了过去。

陌离转过身来,就见另一个黑衣人愣愣站在窗边。

他本来是要从窗口进去和头一个黑衣人呼应,只是根本没想到,他还没进去,那人就被打了出来。

陌离既然已经得了纪小朵的命令动手,这事上倒是不愣,一伸手就抓住了窗边的黑衣人,重重往地上一摔。

那人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和之前那人做了伴。

鲁二娘抄了凳子护在纪小朵身前,探头出来看,一面向纪小朵汇报,“外面好像有人跑了,进来的只有两个人,都被小公子打倒了。”

“别打死了。”纪小朵连忙叫,“找绳子来,把他们捆上。”

***

两个黑衣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蒙面巾也扒下来。

纪小朵并不认识这两人。

他们身上带的东西也被鲁二娘搜了个干净。

两把匕首,带钩爪的绳子,火折子,散碎银钱加起来大概四五两。并没有什么可能和身份有关的东西。

不说别的,单看这俩黑衣蒙面还带着刀,就肯定没安好心。

鲁二娘吓得胆战心惊。

纪小朵也用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这两个是什么人?半夜闯进她家,想做什么?

纪小朵磨了磨牙,让鲁二娘拿凉水把他们泼醒。

两人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就想起发生了什么,开始奋力挣扎,大喊大叫。

但他们的嘴也被堵上了,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纪小朵就坐在他们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们挣扎。

黑衣人之中年纪稍大的那个先冷静下来,没再试图挣脱,也闭上了嘴。

纪小朵就让陌离去把堵着他嘴的破布拿出来。

那人立刻就开始求饶,“姑娘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见钱眼开,偷到姑娘府上,求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这条狗命。”

“哦,小偷。”纪小朵咂了一下嘴,“你这小偷胆子可够大的。狗叫了都没惊走,还敢踹门进屋,哦,还带着刀呢。”

“小人真是鬼迷心窍,一时昏了头了。只求姑娘饶过这一回,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人只咬死自己是来偷钱的,痛哭求饶。

但他越是认得爽快,纪小朵越是怀疑。

她拿起一张草纸,放在水盆里浸湿,一面缓缓道:“我听说,有一种刑罚,叫‘雨浇梅花’,今天正好试一试。”

“雨浇梅花”的名字很美,实际上却再残忍不过。

湿透的草纸盖在黑衣人脸上,立刻就紧紧贴上他的皮肤。

口鼻都被糊住,他只觉得鼻腔喉间都是湿意,才张了张嘴,纪小朵已经给他贴上了第二张湿纸。

“就是这样,一张张湿纸盖上来,你先会感觉呼吸不畅,想努力吸气,就会被水呛住。对,就像溺水一样,耳朵开始轰鸣,肺部难受得好像要炸开。等再多两张纸之后,就会开始窒息,身体会慢慢因为缺氧变得迟钝无力,大小便失禁……却又无伤无痕,回头往河里一扔,谁都会以为只是落水溺死……”

面前的女子貌美如花,但这时看起来却好像凶残恶魔,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听在两个黑衣人耳中,却有如催命阎罗。

纪小朵第三张纸才刚浸湿,就听到一股臊臭。

但失禁的不是正被用刑的那个,而是另一个黑衣人。

他虽然还没用刑,但在旁边看着同伙的反应,听着纪小朵的解说,就已经吓尿了。这时正努力向纪小朵唔唔,表示有话想说。

纪小朵让陌离把他的嘴松开。

那人立刻就道:“我招,我招。是黄老大派我们来的。不是偷钱,是掳人!”

纪小朵的动作一顿:“黄老大是谁?掳谁?掳去哪里?”

“黄老大就是黄老大啊,让我们把这院子里的人都带回去。”那人涕泪齐下,“我只是下面做事的小卒子,别的真的不知道了。”

纪小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一个什么黄老大。

那个用了刑的也不知道更多,最多是说清楚了黄老大是码头那块的混混头子,手下很有一帮亡命之徒。他一开始咬死自己是小偷自然是因为偷窃的罪更小,他们没有得手,又被打了一顿,报官最多也就是关几天,但把黄老大咬出来,后果就严重了。

见这两人的确也问不出更多的事,纪小朵便写了两份供词,让他们画押按手印。一份自己留着,另一份连同这两个捆得像棕子一样的人扔到了院子里,让那些没有露面的暗卫处理。

如果他们没有收走,就等天亮去报官。

60 安抚和追查

60

出了这样的事,纪小朵当然睡不着,也无心再抄什么书,坐在那里只觉得一阵后怕,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人,还是真的只是因为钱财美貌招人眼,但带刀的凶徒上了门是事实。

这还是在州城。

在治安良好的街坊。

她想赚钱,就得抛头露面。

然后呢,她的钱被人惦记上了,她的人也被人惦记上了。

之前的媒婆,再来的味香居,今天晚上更是明晃晃的执刀入室。

那人都踢开她的门冲进来了,赵明轩的人也没有出现,谁知道他们到底在不在?又或者说,赵明轩到底是怎么交待他们的?

今天晚上要不是陌离力气大能打,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也许赵明轩想让她体会的,就是这种窘困绝望的心情吧?

“姐姐。”

陌离唤她。

纪小朵抬起眼来,见那美貌少年局促地站在那里,满脸担心,却又茫然无措。

纪小朵定了定神。

是了,人家要掳她全家呢,陌离也是他们的目标。

她要是现在慌神畏缩,乱了阵脚,小傻子自然更加六神无主。

“来。”她招招手。

陌离就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

纪小朵伸手揽住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不要怕,没事的。只要我们一起努力,都可以扛过去的。”

陌离没有说话,却顺势把头靠在了纪小朵腿上。

纪小朵轻轻拍拍他,手指抚过他乌黑顺滑的发丝。

是在安抚他,但这样感受着他的体温气息,自己竟然也渐渐平和下来。

鲁二娘烧了热水,给姐弟俩调了蜂蜜,端上来的时候,自己也是又惊又惧。

纪小朵便笑了笑,道:“今天晚上吓着你了,不好意思,你也是受我们连累……”

鲁二娘连忙道:“姑娘买下我,我就是纪家的人了,说什么连不连累。姑娘和小公子没事就好……只是……”她声音打了个颤,“院子里那两人不见了。院门没开,狗也没叫……”

那就是赵明轩的人带走了。

几个暗卫虽然从没有正式露过面,但总在院子里出没,小黑狗早熟悉了他们的气味,自然不会叫。

不过,白天狐大仙出现时,狗也没叫,不知道是不是被吓住了。

这么想着,纪小朵便道:“给小黑弄块肉加个餐吧。今天多亏有它。”

鲁二娘应了声,却没有动,只看着纪小朵,觉得姑娘今天怕是也吓得够戗,她刚刚的话,重点是狗吗?

她的眼神太明显了,纪小朵顿时会意过来,轻咳了声,道:“不用管那两人,不见了就是有人接手了。”

鲁二娘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但纪小朵的奇异之处,也不只是这一点了。

总之,大家都没事就好。

***

赵明轩刚回来的时候,心情还不错,毕竟这一趟虽有点小波折,但该做的事都做好了,算是圆满完成。

但看完了赵忠那组暗卫的报告,就直接拍碎了一张桌子。

有人给纪小朵提亲和她跟杜桥出城且不提,有人半夜持刀闯进去是怎么回事?

他治下的州城,竟然已经乱到这个程度了吗?

“人呢?”赵明轩冷冷问。

洪虎跟他多年,自然明白他问的是谁,连忙道:“闯进院子的两人被纪姑娘他们拿下,赵忠他们抓了外面放风和架车的,连主使者黄永富一起都已经关押,只等大人回来发落。”

负责这事后续的高奇把纪小朵问出来的供词和后来自己人调查的结果一起放到赵明轩面前,一面道:“黄永富其实就是个小混混,交待说有人出钱请他掳走纪家姐弟。那人他不认识,阿信找人画了图像,但目前还没找到人。他先收了定金,约好‘交货’的地方是城外的五松亭。我们也按他说的时间去了五松亭埋伏,但对方并没有来。”

赵明轩就冷笑了一声,“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我手下这么多身经百战的精锐,忙活了这么久,结果知道的其实和纪家当天晚上问出来的一样多?”

洪虎顿时满头冷汗,他这跟着赵明轩出去巡防的都这样了,留下来的高奇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刷地跪下请罪。

虽然赵明轩对纪小朵的态度就是盯着,她不求救就不出手,但真的被人带着刀闯进去了,他们事前不知道就算了,事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必赵明轩说,他自己也觉得挺丢脸的。

虽然客观原因也很多。赵明轩不在,又是为了纪小朵的事,他不好调用官方途径;他们到邵州的时间不长,这里的地下势力三教九流都还没有彻底摸清;邵州当地大族根深叶茂,并不买他们的账……但从结果上来说,他们没查到就是没查到,无法辩驳。

高奇只能硬着头皮道:“请大人再宽限几天,属下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赵明轩没说话。

他越是沉默,高奇身上的压力就越大,只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能钻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明轩才把手里那张供词轻飘飘一扔,道:“不要只盯着下面这些做事的小喽啰,悄悄去查一查柳家和济阳王。”

高奇一怔。

怎么大人这“外室”,还牵扯到柳家和济阳王了?

不过赵明轩既然吩咐了,他也就应了声下去做事。

赵明轩看着洪虎带人收拾他拍碎的书桌,眼底一片阴沉。

纪小朵的每天的行踪暗卫都有记录,她根本没有得罪什么会买凶绑架的人物,要说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就这样大张旗鼓地上门掳人,风险也未免太大了。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纪小朵的身份暴露了。

不是杀人,而是抓走,很显然是另有目的。

纪小朵“前身”玉版只是个妓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抓她有什么用处?

无非是冲着她身后的赵明轩。

赵明轩还注意到供词里说的可是纪家姐弟一起抓走。

柳家把纪小朵扔井里和安乐郡主想买陌离的事,赵明轩当时并没有追究,但并不代表他已经忘记了。

赵明轩再次冷笑,这个时机,挑得可真是微妙。

61 你回来了?

赵明轩到纪小朵的小院时,纪小朵正在跟鲁二娘学女红。

纪小朵已经把《红楼梦》的前十回送到了一家书坊。

那书坊老板倒是觉得这故事挺新鲜,但并不特别看好。

毕竟对于文人雅士们来说,这书稿的文笔实在直白粗鄙,而对于普通人……呵呵,普通人根本不识字,怎么可能买书?

所以收是收了,但只给了她十两,之后么……就看卖得怎么样了。

纪小朵也无所谓,还是那句话,书店要真是不要,那她就卖给说书人。要是卖得好,后续她再加价就是。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又闲了下来,就跟鲁二娘学点针线。

这年头女红才是女人们的本份。就是养着绣娘的大户人家,小娘子们也是要学的,以后总要能做个帕子荷包贴身小衣什么的。至于普通人家,那自然衣服鞋袜都是自己做。

街上虽然也有成衣铺子,但尺寸大小也没那么合身,花色式样也未必都能合意,要量身定制嘛,价格就贵了。

纪小朵倒也不是想省这个钱,只是万一有天她要和陌离逃到什么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的买不到了怎么办?

她也不指望能绣出什么花来,只要学会把布变成衣服就行。

这时天色尚早,两人坐在院子的小桌边上,纪小朵拿着针线缝制,鲁二娘在旁边指点,学的认真,教的仔细,气氛融洽又温馨。

赵明轩站在那里看着,一时竟然不舍得打断。

还是纪小朵自己站起来活动肩颈时才看到他,“咦”了一声,“你回来了?”

赵明轩一时无法形容他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那个瞬间,他甚至有点理解纪小朵之前说那句“嫁者,家也”。

他小的时候,家族虽然已经没落,但架子还在,规矩森严,他几乎没怎么见过父母单独相处。

后来成了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婚前和卢氏没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卢氏在他面前温柔小意服服贴贴,万事以他为主,说话都不敢大声,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世间的夫妻不都是如此么?

只不过对他来说,回家和在军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说不定还更喜欢在军营一些。

但这时……

看着纪小朵在家做自己的事,又在看到他时,随口这么问一声,赵明轩突然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心头一片柔软,忍不住笑着温声应道:“嗯,回来了。”

纪小朵一看他那个荡漾的笑容,就知道这男人肯定误会了,便补充道:“我听徐师傅说你不在州城。”

赵明轩脸上的笑容就顿时一僵。

是说这个“回来”吗?

这女人真是……

赵明轩磨了磨牙,也懒得寒暄了,直接道:“那天有人闯进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哦。”纪小朵不咸不淡地道,“所以赵大人是来验收成果的吗?”

赵明轩皱起眉,“这是什么话?”

纪小朵嗤笑一声,“你不就是想看我活不下去吗?”

赵明轩简直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他刚刚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觉得这是“回家”的感觉?

是,他是觉得她天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识人间疾苦,但他可真是从没想想过真让她活不下去。

他只是……

算了。

赵明轩暗自平了平气,才道:“你这次,算是受了我的牵连。是我动作太大了一点,才让他们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他没说是谁,也没说自己做了什么事,但纪小朵联想着最近的形势,隐约也能猜到一点。

多半是他这次出门,动了当地大族的蛋糕,所以觉得有人绑架纪家姐弟这事是个报复或者说威胁?

纪小朵也皱了眉,“你是不是想多了?你是那种能用女人来威胁的人吗?”

赵明轩一时没有回话。

这就是他最喜欢纪小朵也最讨厌她的地方。

这种聪慧,一点就明,却又实在太通透了一些。

他的确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他身边的女人更是不值一提。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决定要做什么,对手把纪小朵杀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退缩半步。

可她自己这样直接当面撕开来说,反而让他心头有几分难堪。

赵明轩轻咳了一声,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只道:“总之,那些人没有得手,必然还会有后着。你最好是现在就跟我回去,住在剌史府,自然可保安全无忧。”

纪小朵当然想过赵明轩会借这个机会要她放弃,但他这个说法,似乎又不太坚决?

所以她试探着道:“最好……就是说还有其次?”

她这反应,倒也在赵明轩的预料当中,他也没再卖关子,道:“其次就是你继续在外面做饵,配合我的人,等他们再出手时,一网打尽。”

纪小朵不由又有些犹疑,不管怎么想,明显都是这个“其次”才更符合赵明轩的利益和个性吧?

赵明轩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有好话,干脆地一挥手打断她,“只说你选什么!”

好吧,纪小朵乖乖把疑问咽了回去,道:“其次。”

赵明轩毫不意外。

但还是不高兴。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宁愿在外面衣单食薄荆棘塞途担惊受怕也不肯接受男人的庇护……

哦,也不对,那花匠邀请她的时候,她可没这么为难。看暗卫的描述,是“欣然前往”。赵明轩都能想象得出纪小朵眉开眼笑的样子。

他不由得暗自握了一下拳。

他就当真连个花匠都比不上?

赵明轩心里不高兴,脸色就带出几分阴沉来。

纪小朵看得出来,但她也懒得去猜这变脸如翻书一样的男人的心思,只问:“那我替你做这个诱饵,有没有好处?”

赵明轩冷笑了一声,“你还想要好处?”

“当然,这是多危险的事啊?那天那两个是没想到陌离那么能打,才会失手,但他们被抓了,后面的人肯定会有所警觉,如果真的再派人来,只怕就没那么好对付了。”纪小朵道,“我这可真是在替赵大人卖命啊。”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去。”

纪小朵才不想。

她打了个哈哈,“那不是就耽误赵大人的大计了吗?我还是在这里乖乖配合赵大人工作好了。”

赵明轩哼了一声,但看看这又旧又小的院子,又看看桌上还没收起来的一堆小碎布,又有点心软,问:“你想要什么?”

纪小朵就试探着道:“把你之前加上去那一千两抹掉?”

赵明轩嗤笑出声,“想得可真美。”

纪小朵也笑了笑,“那总该给点工钱吧?”

“好啊。”赵明轩应得爽快,“就照洪虎的月钱给吧。”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

赵明轩道:“怎么?不满意?洪虎每天要做的事可比你多得多,不但鞍前马后,还要出生入死,人家才真是卖命。”

纪小朵:……

是,这点她真比不上。就盯着她那几个暗卫,都比她辛苦多了,风餐露宿还不能让她发现。

“月钱多少?”纪小朵问。

赵明轩道:“五两。”

以亲随的身价来说,真是很高了。

但这事能拖一个月吗?

如果三五天就解决了,她能拿多少?

还不如去当个厨子呢。纪小朵想。

62 意外之喜

赵明轩虽说让纪小朵配合他的人,但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也就是让她照常生活。

赵明轩自己也没再来过。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让秋阳子过来给纪小朵把脉开方调养身体。

秋阳子穿着身崭新的靛蓝道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个白玉簪绾住,虽然两撇小胡子看起来还是有点猥琐,但这焕然一新,精神奕奕,和纪小朵上次见他实在判若两人。

她不由得打趣道:“道长最近过得不错啊?”

“托姑娘的福。”秋阳子笑眯眯给纪小朵把脉,“贫道如今在赵大人门下,待遇还行。”

还真给赵明轩做了门客。

纪小朵想想那天赵明轩的话,还是忍不住有点好奇,问:“道长身怀奇术,按说当是闲云野鹤般神仙人物,怎么会想要投靠赵明轩?”

秋阳子却笑了笑,道:“姑娘觉得修道者修的应该是什么?”

这个题目似乎有点大,纪小朵也没有贸然回答,而是认真请教:“请道长教我。”

秋阳子道:“大道无形,却是万物之始,万物之注。按贫道的理解,直白一点说,它就是一种规则。日升月降,四季交替,都遵循着这种规则。人也一样,生老病死,时代变迁,都是大道生化体现。吾辈修士,求长生是修行,求自在是修行,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是修行,顺应大势入世炼心也是修行。”

纪小朵听得云山雾罩,好一会才提炼出中心思想。

就是只要你想,什么都是道,只要你做,什么都是修行!

她都忍不住想给秋阳子竖个大拇指点赞。

顺应大势入世炼心……能把趋炎附势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够可以的。

不然的话,为什么要投赵明轩?在街头摆个算命摊不是更“入世”?

不过她当然也不会去戳穿,只笑眯眯夸了几句。

秋阳子诊好了脉,又提笔开方。

纪小朵就趁机又请教这些经脉五行之类。

秋阳子抬头看她一眼,“姑娘对医术有兴趣?”

纪小朵笑了声,“我对道术也有兴趣呢。但之前广华大师说我资质不行。”

秋阳子是知道她和赵明轩的关系的,有心想在她面前卖个好。

当然没请示赵明轩之前,道术是不能教的。毕竟赵明轩还没有真正驯服她,她要是会了道术,只怕就更没赵明轩什么事了。

不过医术倒是无所谓。

当下就认真给她讲解了一番,还给了她两张图,详细地标注了人体十二正经脉、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穴位。

纪小朵正缺这个呢,简直喜出望外,谢了又谢,又留秋阳子吃饭。

秋阳子早听过纪小朵的厨艺,反正他也不忌口,稍作推辞就留了下来,又道:“正好药材抓回来也要一点时间,回头我正好教姑娘辨识。”

赵明轩既然派了秋阳子来给纪小朵开养生方,药材当然也是他出。

杜桥下午过来的时候,就正好碰上秋阳子将一桌子摊开的药材指给纪小朵认识。

杜桥一愣,急急问:“纪姑娘这是哪里不舒服么?”

“啊,没有。”纪小朵连忙道,“我正跟着秋阳子道长认药材呢。”

又为两人做了介绍。

秋阳子挑眉打量杜桥一眼,就摸了摸胡子,笑道:“只是寻常温补的方子,姑娘体弱,这时不好好调养,只怕冬天会不太好受。”

杜桥不太懂这些,但桌上的人参鹿茸倒也认识,这一副药……说是寻常,但只怕价钱不会便宜。

他突然间就想起表哥的话来。

姨妈还是想撮合他和表嫂六姑姑家的小女儿,只是他死不松口,便又叫李安来劝他。

李安和杜桥喝了顿酒,掏心掏肺地道:“凭心而论,哪个男人不爱美人儿?哥哥我懂。但是,阿桥啊,纪家娘子那样的美人儿,真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养得住的。”

杜桥有点不服气,纪小朵是肯和他一起努力赚钱的,怎么就养不住?

李安道:“你要真娶了她,你舍得她跟着你一脚泥一手土的种花?还不得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我知道你勤快,你不怕吃苦,但是这美人儿,可不是像你种花一样,浇点水施点肥,她就能一直鲜妍美丽。她得吃好穿好,胭脂水粉,四季补品,才养得出那样娇滴滴水嫩嫩,不然的话,不消半年,就得变成干巴巴的黄脸婆啦。”

李安这真是经验之谈。

精心保养的女人,和辛苦持家的女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再有一点,就算你把她养得漂漂亮亮,你守得住吗?”

杜桥立刻就反驳,“她不是那样的人。”

“就算她不是,也架不住喜欢美人儿的不只是你一个啊。”李安叹了口气,点点他,“你以为她为什么进了大牢还能那么快出来?你以为咱们县太爷为什么要屈尊降贵上门拜访?她是刺史大人接出来又亲自送回来的好不好?你有几个脑袋,敢和刺史抢人?”

杜桥心下黯然,但纪小朵并没有向他隐瞒,也努力在赚钱还债,所以他还是道:“只等她还清债务……”

李安都没等他说完,就嗤笑了一声,“也就是你会信这种搪塞的话。刺史和花匠,这还用比吗?她不过是因为刺史大人把她养在外面,见不着赵大人的时候,才撩拨你排解寂寞而已。”

如果纪小朵真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赵明轩肯花三千两银子替她赎身,难道置不起更好的宅院?

杜桥相信纪小朵,但实在嘴拙,只能重复:“她不是那样的人。”

李安一脸无奈,“哪怕她不是,你见过哪个男人吃到嘴里的肉还会再吐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赵大人,她长成那样,你怎么知道以后没有张大人李大人见色起意?到时你保得住她吗?可千万别给自己招祸啊,弟弟。”

杜桥沉默不语,心下却不以为然。

如果他和纪小朵两情相悦,互相支持,这些算得了什么?

但这时看着桌上这些药材,他却不自主地想起了表哥的话,隐隐生出几分自卑。

他凭什么想娶纪小朵?

他连这“寻常温补”的调养药都供不起。

纪小朵正忙于消化今天学到的新知识,一时也没注意杜桥的情绪,只随口问:“杜大哥今天来有什么事?”

杜桥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你上次说的瓷窑,我问到了。”

纪小朵之前想烧玻璃,虽然配方还没想起来,但温度要达到一千度以上这个条件她倒是记得。所以就跟杜桥提了一句,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瓷窑,没想到他还真去问了。

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纪小朵双眉一挑,笑道:“那可太好了。在哪?主人家肯借吗?”

“只是联系到了烧窑的把头,主人目前不在家,把头也不敢做主,过些天等主人回来我再去问。”

纪小朵点点头,“也不着急,我这里配方还没弄出来呢。”

秋阳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商议的是什么,但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就觉得不太妙。

赵大人这是要被人截胡啊。

63 红鸾星动

“红鸾星动?”

赵明轩阴沉沉地眯起眼,暗地握了一下拳。

旁边洪虎甚至能听到他的骨节微微作响,可见用力之大。他隐隐有点担心,这才换上的新书桌可不要又被大人拍碎。

他不由得有点怪秋阳子多事。

你去给纪姑娘看个病,就说看病,说什么姻缘?

纪姑娘和那花匠的事,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何必特意招他多生一回气?

但秋阳子却好像毫无眼色,继续道:“纪姑娘的面相我虽然看不明白,但那杜桥却很明显,的确是好事将近。”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做梦。”

他把纪小朵放在外面,是想磨一磨她的性子,可没想让她嫁给别人。

她要真想和杜桥成什么好事,他就是抢也会直接把人抢回来。

秋阳子却道:“若非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直接抢人,或以权势相逼,否则以纪姑娘的性子,只怕要做一辈子怨偶了。”

要不是图她心甘情愿,赵明轩又何必如此?

他冷眼看着秋阳子,“道长有什么想法?”

这事原不归这道士管,秋阳子却特意跟他提起,自然是为了在他面前多捞份功劳。

毕竟他才刚成为赵明轩的门客,正想多多表现。

赵明轩也的确是看中了他那些奇怪的本事,说不定能另辟蹊径。

秋阳子便捻着胡子道:“贫道觉得,这事只须在杜桥身上下点功夫即可。”

赵明轩问:“什么功夫?”

“人心啊,最不可试。”秋阳子道,“那杜桥一个花匠,有什么见识?给他足够的诱惑,多半就会变心了。钱财不行,就许权势,不爱美色,就给美名。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一旦苏醒,必然丑态百出,纪姑娘又怎么还会爱他?”

至于杜桥这个人是不是就被毁了,秋阳子是不在乎的。

若不是怕赵明轩不喜,他甚至都能直接让这个人永远在世间消失。

赵明轩皱起眉,“若是他真能通过考验呢?”

论意志的坚定,可不分出身贵贱。

秋阳子只微微一笑,“情比金坚的人自然也是有,但八字不合,也没有办法吧?”

赵明轩:……

刚刚说“红鸾星动”的,是不是你?

***

有了秋阳子的指点,纪小朵终于可以把那本《内玄经·改》练起来了。

只是“真气”这东西太过虚无缥缈,她一时半会间真没能找到那个“气感”,只能先当作锻炼身体了。

反正广华大师早就说过,她虽有资质,却耽误太久,想要修行会比一般人更难,纪小朵也没指望自己能有多快,慢慢来就是。

不过,自从开始练这个内玄经之后,精神倒真是好了很多。

果然养气先养神的说法是对的。

她现在每天起来都觉得耳聪目明神清气爽,甚至连思维都似乎清晰了不少,许多模模糊糊的记忆都渐渐能想起更多。

不但方便了她抄书,还让她把肥皂的做法记起来了。

谢谢高中老师,谢谢百度,谢谢各位写穿越种田文的大大!

这个比玻璃简单,也不需要高温窑,只要碱、油脂、水和盐,在家里就能做。

纪小朵上次为了卖点心做市场调查时,已经确定这个时代有碱面这种东西。虽然碱的纯度不算很高,但也没关系,多做几遍盐析就行。

纪小朵兴冲冲地打发鲁二娘去买了原料,开始试验起来。

鲁二娘虽然不知道她这又是要做什么,但也算是习惯了她家姑娘隔几天就一个主意。

她其实也能理解。

都是讨生活,这个不行,就只能再想别的。

总不能坐吃等死。

但这时,鲁二娘一边给纪小朵打下手做着事,却又一边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纪小朵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这东西好神奇?”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却在搅拌溶解加热之后有这样奇妙的反应,就连纪小朵自己都觉得有趣。

当然,要她解释原理,她其实还是解释不出来,只知道这么做而已。

好在鲁二娘也没问她这化学原理,只道:“我刚刚买油的时候,听人提起了杜家小哥。说他救了个马车失事的富商,人家要把独生女儿嫁他呢。”

几个闲汉说起来,一脸艳羡,只恨这等好事没落到自己头上。

纪小朵直接喷笑出来。

这是什么古老的狗血桥段啊?

真的有人拿女儿来报救命之恩的吗?

鲁二娘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姑娘还乐呢?都说那富商家财万贯,只有一女,谁若娶了那小姐,整个家产都是他的了。万一杜家小哥真动了心怎么办?”

纪小朵咳了一声,道:“就算不把女儿当回事,谁家的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路上碰到个人就把全部家产都给他?”

“重点是这个吗?”鲁二娘在纪家久了,也知道纪家姐弟的性情,说话就随便了很多,“他要真是娶了别人,可怎么办?”

“娶就娶呗,那还能怎么办?”

不要说她跟杜桥又没有什么约定,她也仅仅是有几分好感而已,哪怕是他们真订了婚,男人要变心,谁还能防得住吗?

鲁二娘见纪小朵真是不太在意,又想想那天的赵明轩,到底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结果杜桥自己倒特意又来解释了一下。

“只是顺手帮了一把,什么招婿和赠财都是无稽之谈。”

那富商倒是真露过这种意思,只是杜桥都直接拒绝了。

纪小朵笑道:“杜大哥就是心善,好人自然必有好报的。”

“我只是……”杜桥顿了一下,又微微红了脸,“不想你有所误会。”

纪小朵一时反而不知要怎么接话。

她现在这种情况,根本没办法给他任何保证。所以说自己没误会或者说自己相信他,都不合适。

杜桥自己也理解的,又摆了摆手,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个的,总之……一年后再说罢。”

纪小朵就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连拒绝的话都不好开口。

她叹了口气,索性就绕开这个话题,跟杜桥说起自己刚做的肥皂来。

“……大约还要几天时间才能成,到时看看效果,如果好的话,咱们就试试看有没有销路。”

但对杜桥来说,纪小朵愿意跟他说赚钱的事,还用“咱们”,就已经是一种变相的鼓励了。

所以他惴惴不安而来,兴高采烈而去。

纪小朵都有点莫名其妙,他这么看好肥皂的前景吗?

64 妖怪?

过了几天秋阳子去给纪小朵复诊,看情况给她调整了一下方子。

纪小朵又趁机请教了一些问题。

在她这个初学阶段,“求道修真”和“医学养生”的差别真是不太大,秋阳子也不疑有他,还是仔细地讲解了。

纪小朵认真听着,和《内玄经》上的内容一一印证,受益匪浅。

她不由得暗自感慨,有师傅教和自己对书自学,差别真大。

不过,这功法对精神和记忆的滋养这么明显,纪小朵便忍不住想,陌离能不能练?

他要是能练的话,智力会不会有所好转?

不管怎么样,反正试试又不会更差?

纪小朵抱着这样的想法,等陌离回来,就把他晚上识字的功课改成了练功。

陌离对纪小朵言听计从,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功法是陌离自己改过的,纪小朵念一句他跟着就能念一段,纪小朵教个姿势,他跟着就能做一套。

而且绝不止是架子好看,他练起来明显比纪小朵顺畅得多。

纪小朵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气,简直好像鲸吸百川一般往陌离体内涌去。

连她在旁边也跟着受益。

她一边高兴,一边又忍不住恰个柠檬。

真不愧是连广华大师都双眼放光的特殊体质啊。

纪小朵惊叹之余,又仔细交待陌离,练这功法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以免多生事端。

武侠小说里一个武功秘笈都能掀起腥风血雨呢,何况这是修真功法。

她自己也多加了一份小心,把原书和两份手抄版都仔细藏好。

修炼完,纪小朵正要打发陌离回去洗漱睡觉,就听到窗下有点细细碎碎的声音。

难道是那些黑衣人又来了?

她反射性地跳起来叫了声“陌离。”

陌离动作更快,直接推窗跃出。

窗外的动静顿时就变成了哭声。

听起来还像是个女孩子。

纪小朵意外地开门去看,正见陌离抓着一个小女孩转过来。

那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穿了身绿色的衣裙,梳着个包包头,这时被陌离拎在手里,嚎啕大哭。

“这是哪家的孩子?”纪小朵皱起眉,又叫陌离,“快把她放下。”

陌离应了声,松手把那绿衣女孩放在地上,她的哭声就小了一点,抽抽噎噎地看向纪小朵。

“你叫什么?”纪小朵放软了声音问,“怎么这么晚跑到我们家来了?”

她前一阵总在家里折腾美食的时候,也不时会有些小孩被香味引得守着她家院子打转。但这大晚上的跑进来,还是头一次。

这小女孩身上虽然没见有什么首饰,但衣着整齐,皮肤娇嫩,除了刚刚哭出来的鼻涕眼泪,干干净净的,也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但她这时却只是哭,并不答话。

纪小朵把这女孩子带回堂屋,让鲁二娘拧个帕子来给她洗一洗脸,又问:“会不会说话?能不能听懂我说什么?”

女孩子乖乖被鲁二娘洗脸,一面点了点头。

纪小朵松了口气,“能说话就好,你叫什么?家里人呢?”又拿了点心盒子过来。

陌离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

那是他的!

平常他拳打得好,字写得好,姐姐就拿这点心盒子过来奖励他。

纪小朵看出来了,便趁机教弟弟,“对,这是你的点心,但姐姐之前是不是教过你,除了明确主权,有时候我们也要学会分享?”

陌离抿着唇,但还是点点头。

纪小朵就把点心盒子递给他,“你刚刚抓这个小妹妹,把人家都吓哭了,我们给她一块点心,让她不要这么害怕,好不好?”

陌离又点点头,但在盒子里挑了挑,拣出一块自己不太爱吃的松糕来,闷闷往绿衣女孩面前一递。

他手一伸过去,那女孩反射性就往后一缩,“哇”地又哭起来。

纪小朵:……

看起来还真是被吓到了。

她弯下腰,揽过那女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要怕,我弟弟没有恶意的。他只是智力不太好,像小孩子护食。”

等女孩子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纪小朵才再次把点心递给她,一面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女孩子似乎不太想要,但又受不了那香甜气味的诱惑,好一会才伸手接过去,小小的咬了一口。

她小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双手捧着糕点小口地咬着,看起来格外软萌可爱。

纪小朵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那小女孩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轻轻道:“我叫欧碧。”

“你父母呢?”纪小朵又问。

欧碧却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啦。”

“啊……”纪小朵怔了一下,不过想一想,只从衣着打扮也的确看不出是不是孤儿,她只是把声音压得更加轻柔,“那你住在哪里?”

欧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一双泪盈盈的大眼睛看着纪小朵,“我什么都没有啦,所以,你不要和我抢杜哥哥好不好?”

纪小朵再次怔住,“你说谁?”

“杜桥。”欧碧开始说话,就一气说下去,“我一直被卖来卖去,从这里到那里,只有他对我最好啦,知冷知热,体贴暖心,会跟我说话,还会教我道理……我最喜欢他了。你这么好,又有弟弟,又有情人,又会写诗,又能赚钱,你大可去找更好的男人。可我什么都没有啦,要是再失去他,我就会死掉的。你不要抢走他,好不好?”

纪小朵张了张嘴,一时却说不上话来。

这都是什么?

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会说的话吗?

她还给人家糕点吃,把人当小孩哄,结果人家是把她当情敌的?

连旁边鲁二娘都有点目瞪口呆。

她们乡下,女孩子十几岁早早嫁人的也有,但是这样跑去别人家里求别人不要和她抢男人……还真是让她开了眼界。

只有陌离最直接。

他上前一步就把纪小朵拉过来抱住,一面冲欧碧大吼:“我的!”

欧碧被他吼得打了个颤,也顾不上纪小朵了,竟然转头就跑。

纪小朵正要叫住她,就见她往院子没有铺砖的土地里一跳,整个人顿时消失不见。

纪小朵一时都顾不上去计较陌离的表现,甚至也打了个颤。

这个叫欧碧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这样凭空消失,还怕陌离,难不成是什么鬼魅妖怪?

65 黑痣

因为那突然消失的绿衣女孩的事,纪小朵一夜没睡好。

就算陌离守着她,她也忍不住一直反反复复地想欧碧的那些话。

纪小朵能感受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她真的喜欢杜桥。

但……没有他会死?

纪小朵突然就想起之前攻击过她的那个花妖。

纪小朵上次已经见过了变成鬼的玉版,她什么都交待了,却并没有提到花妖,可见花妖和她并没有关系。

那么,会是这个小女孩吗?

那花妖被陌离伤过一次,又被赵明轩伤了第二次,广华大师也说过必然反噬本体。

纪小朵顿时就想起杜桥那盆珍贵的绿牡丹。

杜桥当初就是因为那株绿牡丹突然枯死,才会被柳家辞退的。

算算时间,真是差不多。

而且若不是他把那盆被柳家丢掉的绿牡丹捡回来,精心养护,它就真的死了。

可不就是没有杜桥就会死?

一想到这点,纪小朵心里那点同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又不是以德报怨的圣母。

那花妖之前卷着她的腿在地上拖的时候,可曾同情过她?

要不是陌离,她说不定都没命了好吗?

现在不过就是看来硬的不成,就开始改软的了。指望着装可爱,哭一哭,她可能就心软了。

呸。

纪小朵甚至决定下次见到杜桥的时候要提醒他这事。

她对妖没什么偏见,但会害人的可就另说了。

***

早上鲁二娘给她打水来洗漱,看着她的脸,疑惑地皱了一下眉。

“怎么?有黑眼圈了吗?”纪小朵一面擦着脸,一面问。

没睡好可真是美容大敌。

“倒不是黑眼圈,只是姑娘这里,好像长了个斑?”鲁二娘点点她的左颊,又拿了镜子来给她看。

铜镜不如玻璃镜子清晰,但这镜子磨得很亮,倒也照得清楚。

纪小朵果然看到自己脸上有块暗褐色的小斑点,只有芝麻大小。

之前她脸上的皮肤白玉无暇,明明是没有的。所以突然出现这么个小点,也很明显。

她拿帕子擦了擦,周围的皮肤都擦红了,那块斑点也没有擦掉。

纪小朵也皱了眉,让鲁二娘去拿块肥皂来,认真又洗了洗,还是没洗掉。

“还真是长出来的。”

纪小朵又照了照镜子,就放下了,也没怎么当回事。

痣嘛,它什么时候要长,也没有办法。

这里又没有什么激光点痣,反正不痛不痒的,就随便它了。

眼下她还是专心想怎么做肥皂。

第一批的成品已经做出来了,味道有点不太好闻,但效果还是挺好的。

鲁二娘以她几十年洗衣浆衫的经验保证,以前从没有碰上过这么好用的东西。

以往她碰上脏得厉害的衣服,只能下死力气搓,或者拿洗衣棒捶。不一定能洗干净,还伤衣料。用上肥皂之后,真是随便泡一泡揉一揉就干净了。

纪小朵就让她拿上一块,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现身说法。

自己则去买了些香料,试试看能不能调整一下肥皂的气味,做点香皂之类的“高端产品”。

***

忙忙碌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到第二天起来,纪小朵和鲁二娘一照面,鲁二娘就惊呼了一声。

纪小朵揉了抒眼睛,“一大早的,出了什么事?”

“姑娘……”鲁二娘直接把镜子递了过来,“昨天那颗痣……好像大了很多。”

的确是大了很多。

头一天只有芝麻那么大,现在已经有绿豆大了。

纪小朵看着镜子,脸色不由也变了变。

她虽说已经不靠脸吃饭了,但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脸上有这么大一个痣?

何况它还在长,昨天像是芝麻,今天就像绿豆了,那明天是不是还会变成豌豆那么大?

纪小朵让鲁二娘请了个大夫来。

大夫仔细看了,又给纪小朵把了脉,却说既然不疼不痒,就没什么关系,并不妨碍健康。

对于她们说那痣一夜之间长大,这位大夫就斥为无稽之谈了。

“痣这种东西,是很寻常的,有些也的确会随着年月长大。但要说一夜之间从小变大,老夫还从未见过。”他又若有所指地告诫纪小朵,“虽然说长在脸上稍微有碍观瞻,但也不必这样疑神疑鬼。”

鲁二娘想要争辩,却被纪小朵止住。

老实说,她自己也觉得这痣长得这么快有点不同寻常,这大夫既然看不出什么,大概也就解决不了,也不必争执。

她只是又把秋阳子开的方子拿给这大夫看了。

大夫对这方子倒是大为赞赏,直夸精妙,“姑娘调养身体,用此方再好不过了。”

纪小朵想,自己最近不太寻常的事,一个是吃着秋阳子的药,一个就是前两天晚上的欧碧了。

如果药方没有问题,难道又是那花妖?

欧碧不想她嫁给杜桥,做法让她变丑,也不是不可能。

亏她之前还一度对这小花妖还有几分同情,同情个屁!

***

纪小朵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脸上那块黑斑,越看越不顺眼。

就这么小半天功夫,它已经又大了一圈,都得有黄豆大了。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早先广华大师替她治腿上的伤,那渗出来的缕缕黑气。

这回说不定又得是那东西。

说不得还是要去找广华大师。

可是……这些天她在市井中行走,对望云寺高僧的地位又了个新的认识。一般人还真是不太能请得动他们。

上次广华大师见她,完全是冲着赵明轩的面子。

难道要去求赵明轩?

纪小朵不太愿意。

早先她还想只要能修行,慢就慢点,难就难点,她都不怕。但这时是真嫌自己修行得太慢。

她要是有法力在身,还能让人在脸上弄出个痣来?

纪小朵一时没拿定主意,索性收拾了几样点心,又拿了几块肥皂,让鲁二娘送去给杜桥的姨妈。

如果杜桥在,就请他来一趟。

更重要的是,看看他们院子里那盆绿牡丹,有没有什么异常。

鲁二娘那天也是看着欧碧钻进了地里的,听姑娘让她特别注意一下那盆绿牡丹,心里就不由打了个突。

但只是去看看,也不用她做什么,她也就壮着胆子去了。

两家隔得不远,鲁二娘很快就回来了。

杜桥不在,连那盆牡丹也不在。

“说是花圃那边准备得差不多,正好把它移植过去了。”

纪小朵不由得磨了磨牙。

跑得到快!

66 提醒

第二天早上纪小朵起来,脸上的斑又大了一些,不要说豌豆,都快赶上铜钱了。而且也更黑了。

要说前两天还只像个小痣,这时可真是有碍观瞻了。

即使豁达如纪小朵,都不太想见人。

鲁二娘也是替她着急,她家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偏偏这莫名其妙就长了这么个痣在脸上,连大夫都没有办法。虽然说与健康无碍,但这么长下去,可怎么办啊?

陌离倒是一如往常,但吃完早饭去上学时,却突然福至心灵般,抱了抱纪小朵,说:“姐姐,最好看!”

纪小朵一时都被逗乐了,笑着拍拍他的背,送他出门。

一面欣喜陌离真是大有进步,都能看得出她在为什么事不开心了。一面又暗嘲自己心态不稳,连个傻子都不如。

她才做美人多久,就真的开始在意起这副容貌来?

其实说到底,她都死过一次了,这个身体都不是她自己的。如果当初穿越时不是运气好拣到玉版的身体,而是个丑八怪,难道她就不活了吗?

现在虽然说是被妖怪暗害,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花妖大概是觉得,她脸上长斑变丑了,杜桥就不会再喜欢她。那同样的逻辑,如果她没了这张脸,赵明轩是不是也不会这么执着?

如果赵明轩嫌弃她变丑,不再想娶她,只要她还钱就行,到时她还了账,就带着陌离远走高飞,岂不美滋滋?

至于脸上这黑斑,等先了了这桩事再处理就好了。

而且,她不是还练着那《内玄经·改》嘛,说不定等她修炼有成,自己就能搞定呢。

纪小朵这么想着,又变得干劲十足地折腾起自己的肥皂来。

鲁二娘看着她忙碌,心头不由又多了几分敬佩。

哪个女孩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就是长相普通的小娘子,突然长这么大块黑斑,大概也会觉得天都要塌了,何况纪小朵原本长那么漂亮,心理落差就该更大了。

但纪小朵才不过纠结了两天,就放开了。

鲁二娘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命苦,现在想想,其实根本比不了纪小朵。

无父无母,打小被卖进青楼,几次濒死,好不容易赎身出来,又身负巨债,还带着个痴傻的弟弟,被人算计,被人造谣,被人持刀行凶,现在还被这黑斑毁了容……这要换成她,只怕早就寻了死。

但她家姑娘却还是每天都乐呵呵的,教导弟弟,供他学武,自己做美食,找生计,这个不行就换一个,从未气馁……这份心境,不要说小娘子,就连到鲁二娘这岁数,也没有几个。

鲁二娘突然觉得,能被纪小朵买下,真是她的福气。

***

杜桥下午来见纪小朵时,她脸上的黑斑已经差不多有鸡蛋大了。

杜桥吓了一跳,急急问:“这是怎么回事?痛不痛?可看了大夫?”

纪小朵请他坐下,又让鲁二娘给他倒茶,“昨天请大夫来看过,说没有什么大碍,不影响身体健康。”

“但……这么大块斑,大夫没说怎么消除吗?”

杜桥心知不该,但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她脸上的那块黑斑上瞟。

毕竟,之前真是天仙一般白玉无暇,现在实在是……

纪小朵自己倒是大方,笑道:“只怕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反正也不痛不痒,日常生活也没有妨碍。”

话是这么说,但……杜桥心中着急,却也不好再说,不然就好像他更在意她的脸似的。回头他再去替她寻一寻擅长这方面的大夫吧。

杜桥掩饰性地干咳了一声,道:“你昨天打发鲁二娘去找我?”

“倒也不是特意找你,只是上次说的肥皂做得了,送去让你们试用一下。”

纪小朵打定主意要反过来利用这黑斑,倒没那么急切想找欧碧算账了,只打算一会提醒一下杜桥自己注意。

“哦哦,我姨母今天正夸呢,那个东西小小一块,倒真是好用。”杜桥点点头,“拿出去卖的话,肯定会有人买的。”

“嗯,我正想找人问,集市那边的摊位,是固定的还是随便可以去。”

纪小朵的“高端产品”还没搞出来,暂时不想租铺子,倒是在集市摆摊最适合。

纪小朵算过成本,现在这种最简单的肥皂,打算走薄利多销的路线,十几文一块,针对的客户就是普通人家的主妇,或者大户人家的下人。比起正经铺面,集市反而是他们去得更多的地方。这东西又小巧便宜,买菜的时候,顺便带一两块回去,正正好。

“都可以去的,按天给集市的小吏交管理费就行。”杜桥以前也在集市上卖过花,对这些倒是清楚,把要注意的事细细跟纪小朵说了。

纪小朵一一记下,末了顿了顿,又问:“杜大哥种了这么久的花,听说过牡丹成精吗?”

杜桥卟地笑出来,“听当然是听过的,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花仙呢。”

纪小朵想想当初那个误会,也笑起来,“除了我之外呢?杜大哥见过吗?”

杜桥摇了摇头。“没有,我见过真的算是怪力乱神的事,大概只有上次和你一起时不见的那锅鸡汤了。”

难道那花妖没在他面前现过身?还是在他面前假装成了普通人?

纪小朵就索性把那天晚上有个小女孩子来找她,最后钻进地里不见了事跟杜桥说了一遍。

杜桥听得一愣一愣的,本来想说简直荒谬,但想想纪小朵也不至于编这种故事来消遣他,不由得皱起眉仔细又想了一遍。

“等等,”他问,“你说那个女孩,叫什么?”

“她说她叫欧碧。”

“这不可能。”杜桥断然道,“我在柳家时,也认识一个叫欧碧的丫环,但她十六岁了,这年龄就对不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纪小朵轻咳了声,试探性道,“她要真是花妖的话,年龄什么的,做不得准吧?”

杜桥沉默下来。

纪小朵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就是给杜桥提个醒。到底要怎么样,还是看他自己。

他是爱花成痴的人,就凭纪小朵几句话,就让他把自己喜欢的花拨出来弄死也不太可能。

何况,他一辈子就在和花打交道,既然牡丹能成精,谁知道芍药能不能?菊花呢?

总之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67 探望

隔天杜桥就给纪小朵请了个大夫来。

纪小朵脸上的黑斑已经几乎扩散到半边脸了,对比着另一半光滑白皙有如凝脂,看起来已经不止是让人可惜,简直是诡异可怕了。

杜桥睁大了眼,惊道:“怎么又变大了?”

纪小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大夫也吓了一跳,拿出脉枕来替纪小朵诊脉。

杜桥急切地问:“怎么样?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一脸犹疑,“姑娘脉像倒是十分正常。这脸上实在不像是病症……”

纪小朵最近一直坚持着练《内玄经·改》呢,又吃着秋阳子开的药,身体的确是比以前好多了,她自己提个水什么的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呢。

杜桥道:“这样的黑斑,还越长越大,怎么会不是病?”

大夫道:“既不痛不痒,脉相又无体现,老夫觉得,倒有点类似胎记。”

杜桥皱起眉,“胎记都是胎里带出来,出生就有,哪会等到这个年纪突然长出来?”

“也有人成年之后长出新痣的,这种事,都说不准的。”

杜桥又问:“那您有没有法子治?”

“估计有点难。”这大夫倒也实诚,直接道,“我这里有个药膏,每天擦涂,应该可以淡化一些。”

杜桥对只是“淡化”有点不太满意,但大夫也别无他法,他只能买下那药膏,交待纪小朵先试试。又道:“你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我不急。”纪小朵笑起来,道,“其实我真不在意,反而觉得……能治当然好,如果实在没办法,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怎么行?”杜桥急道,“姑娘花容月貌,要真是这么毁了,多可惜啊。”

纪小朵道:“佛家有红粉骷髅之说,所谓美丑,不过是皮相。何必在意?”

杜桥却劝她道:“佛门高僧也许是有他们的理解,但是凡夫俗子,谁能不在意呢?以貌取人虽然肤浅,但却是人们的普遍心理。不说别的,最现实的,你做的肥皂生意,顾客看到你现在的脸,都不会买。你千万别当回事,真得好好治疗才行。”

他说得直接,却都是肺腑之言。

不论古今,就算审美标准不一样,但大家还是都喜欢漂亮的人。

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看脸的。

所以纪小朵也没生气,只道:“我当然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我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缘自这张脸。所以,真的让我舍弃这张脸来换平静的生活,我也愿意的。”

她这样说,杜桥就沉默下来。

的确,对纪小朵来说,如果她不是长得漂亮,就不会被卖进青楼,不会招人嫉妒,不会被赵明轩看上,甚至也不会有最近这些流言。

别人爱她美貌,对她自己而言,说不定已经算是负担。

只是……他看着纪小朵那半边清雅美丽,半边乌黑可怖的脸,到底还是觉得可惜。

但也不好再劝她,只道:“我会再帮你留意大夫和方子的。”

这也是他一片好意,纪小朵便没再争辩,只笑着道了谢。

***

到了晚上,赵明轩带着秋阳子过来了。

一见到纪小朵就皱了眉,“怎么会这样?”

他是听暗卫报告说她脸上长了块黑斑,看了两个大夫也没说出什么名堂来,但真没想到这么严重。

暗卫的报告上说的只是一块黑斑,现在看起来大半张脸都是黑的,根本已经不是“斑”了吧?

秋阳子也连忙上前,惊道:“上次我来复诊时还好好的,这才几天,怎么就长了这样的东西?”

他替纪小朵把脉,皱着眉捻了捻胡子,道:“身体倒没有什么问题,这黑斑是突然出现的吗?”

纪小朵便将这几天它从一颗小痣扩散到整张脸的事说了。

反正天天有暗卫盯着她呢,她不说赵明轩也会知道。

秋阳子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如此说来,倒像是中了术。”

赵明轩问:“那道长可能解?”

纪小朵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把这个忘记了?

这道士可是真能抓鬼的奇人异士,只怕道行不在广华大师之下。

只是他平常惯会趋奉迎合,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趋炎附势的投机骗子,倒让纪小朵忽略了这一点。

如果这道士真能解决,她这些天计划着等赵明轩嫌她丑岂不是白想了?

秋阳子只皱着眉,为难道:“贫道一时没看出是什么术,需得先研究一下。”

他这么老实承认,赵明轩倒也不好逼他,只问:“需要多久?”

秋阳子就更为难了,讪讪道:“也……说不好。好在姑娘这情况,除了稍微有碍观瞻之外,对身体倒也没什么影响,也不妨碍日常生活……”

这整张脸都快黑了,还不妨碍日常生活?

赵明轩也皱了眉,伸过手,轻轻摸了摸纪小朵的脸。

动作很轻,连声音都似乎带上了几分小心,问:“真的不痛?”

他这样温柔怜惜的态度,倒让纪小朵不由愣了一下,甚至忘记了避开,好一会才向后退了退,轻咳了一声,回道:“不痛。”

赵明轩反而笑了笑。

他知道纪小朵对他的抗拒,能这样犹豫一下,已经算是进步了。

“你也真是多灾多难。”他轻笑着说,“这次不知又惹上了什么?”

纪小朵翻了个白眼给他,“怪我咯?”

美人儿白眼,那是娇俏可人,换她现在这样半黑半白,可就是形容可怖了。

赵明轩倒也不在意,只道:“我会去查的。你脸上这东西,也不必太担心,秋阳子道长若是没有办法,回头咱们再去找找广华大师。”

他也记得之前广华大师给她治腿的时候,冒出来那些青气。

他这么一说,纪小朵还没说话,秋阳子先紧张起来,连忙道:“大人放心,贫道绝对会尽心尽力,尽快治好纪姑娘。”

赵明轩扫了他一眼,依然对纪小朵道:“趁这机会,你好好在家里修养,就别折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实在闲着无聊,把你那部书写完也好。”

纪小朵:……

他这是关心她呢?还是担心她的肥皂生意真能火起来,所以宁愿她去抄书?

毕竟她想这么多生计,目前来看,就只抄书这事最不赚钱,了不起就是饿不死。

这狗男人还真会算计。

68 作坊

纪小朵当然不会听赵明轩的,只乖乖在家里抄书。

书虽然是要抄的,但其它的事也不会停下。

不然怎么还这四千两?

不过她现在这样子,也的确不太适合出门去吓人。

所以,去卖肥皂的事,就交给鲁二娘了。

她继续改良香皂。

试了香料直接磨成粉加在里面和整个花瓣加在里面,还试了羊奶,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最终觉得,还是应该要搞点精油。

那么问题来了,精油又该怎么做?

纪小朵冥思苦想,记得好像是一个什么蒸馏法。

估摸着,还得再弄一套器具。

她记得好像冷凝管分离管什么的还是玻璃的。

于是又绕回烧玻璃的事了。

这就一时半会的也做不出来。

这个时候,纪小朵可真是怀念现代社会的产业化一条龙啊。这什么都没有,走一步就卡死,什么都得自己做出来,真是太难了。

纪小朵有点气馁,难道真的只能放弃折腾去抄书?

赵明轩怕不是个乌鸦嘴哦。

好在鲁二娘那边进展不错。

她按纪小朵说的,带着水盆和旧衣,直接让顾客自己当场试用,每天带去的肥皂基本都能卖光。

倒也小赚了一笔。

鲁二娘甚至还回来说有人跟她打听货源,还有人想大量订购。

大量订购目前是不太可能的,毕竟纪小朵就只有两个人,这么个小院子,产能严重不足。

纪小朵不由得就想,要不要再雇两个人租个大点的地方做作坊?

***

杜桥又给纪小朵请过一回大夫。

但也是毫无办法。

纪小朵脸上的黑斑倒也没再长,但吃汤药也好,抹药膏也好,这么多天了,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就比较尴尬了。

要是真的整张脸变黑吧,倒也勉强能说天生肤色这样,就比如说昆仑奴。看久了说不定也就习惯了。

但偏偏就这样大半黑色,还有小半张脸白皙如玉,看起来简直惊悚。

杜桥便主动把她找房子买人的事都揽下来了,让她在家里休息。

他效率还挺高的,没几天就看好了几处,只等纪小朵自己看了之后拍板。

要带她去看那天,为了方便纪小朵出行,杜桥还给她带了个幕篱。

纪小朵还是头一次戴这东西,觉得颇为新鲜。

帽檐垂下的青纱很薄,从外面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看外面只是略有朦胧,并不影响行动。

杜桥看她这样,不由也笑了出来,叹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心宽,没想到你更为豁达。”

换别的小娘子是她这样,只怕羞恼窘迫还来不及,只恨不得整个人缩在幕篱后面,纪小朵还在撩着那青纱玩儿。

纪小朵笑道:“这不是挺好嘛。有吃有喝生活还越来越好了,何必在意太多?”

杜桥抿了一下唇,低应了一声,去准备马车。

牙人早就约好在那边等着,一下午领着纪小朵他们看了三处房子。

纪小朵犹豫了一会,定下了第二套。位置稍偏了一点,但面积够大,院子里还有口井,他们做肥皂作坊正合适。

纪小朵又趁热打铁把人买下,还是找了郑东。

她本来还是想买几个三十多岁的老实妇人,但郑东跟她推荐了一家五口人。

“……逃难过来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可以作保,都是老实本份的人。老头子可以看门驾车,夫妻俩都有把力气,儿子十二岁,女儿七岁,马上都能干活了。如果姑娘一起买下的话,比单买几个大人还便宜一些。”

郑东虽然做这一行,但还不算丧尽天良,像张家这样的,还是想尽量不让他们分开。但一般人家都不太喜欢他们老的老小的小。鲁二娘也是他经手卖出去的,一看鲁二娘现在的状态,他就知道纪小朵会是个好主家。

纪小朵则是想肥皂这种东西,做起来其实挺简单,一学就会,出于保密和忠诚的考虑,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倒也合适。反正也没有什么重活。

她便同意了。

反正真是全加起来也没几两银子,多卖几块肥皂就回来了。

纪小朵自己也等到陌离休沐的时候,一起搬到了作坊。

她是空着手到这里的,这会要搬,竟然七七八八的坛坛罐罐也装了一车。

杜桥又过来帮忙,辛苦了大半天,才算安顿下来。

只等再买一批原料器具,这个肥皂作坊就算开起来了。

纪小朵心情极好,晚上做了一桌好菜庆祝。

杜桥举杯道:“恭喜纪姑娘。祝姑娘日后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纪小朵同他碰了一下杯,“谢谢,我只希望能早点把债还清就好。”

杜桥笑了笑,“一定可以的。”

大家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连刚买下的张家五口,都显得喜气洋洋。

但送走了杜桥,鲁二娘就叹了口气。

纪小朵道:“眼看着日子要越过越好了,你叹什么气?”

鲁二娘看她一眼,犹豫着道:“姑娘……不觉得杜家小哥……有点变化吗?”

纪小朵静了一两秒。

杜桥对她,其实还是挺尽心的。这些天也是一直在忙前忙后毫不推辞。

但是,他这些天的表现,反倒比起之前更像是普通的朋友,他甚至一直没有再认真的注视过纪小朵。

倒像是心虚一般,每次看到她的脸,都是一扫而过。

鲁二娘都看得出来,纪小朵自己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就是他们刚刚在饭桌上说起还债,杜桥也没有之前的急切。

纪小朵不免觉得有点讽刺。

她本来是想等着赵明轩嫌她丑的,但没想到反而是杜桥更先在意她这张脸。

但她只失落了一瞬,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颜控嘛,也没什么奇怪的。她自己不也是个颜控狗么。

她只是笑了笑,道:“因颜值而起的喜爱,又因颜值而衰退,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鲁二娘以前虽然没听过“颜值”这个词,但这时也不难猜是什么意思。

她没接话,心里只觉得有点可惜。

这回并不是为纪小朵,而是为了杜桥。

她记得那天纪小朵和杜桥在树下说说笑笑温馨和睦的样子。

杜桥是个好人,但他要是只因为姑娘的脸,就错过这么好的娘子,真是太可惜了。

69 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二天纪小朵再见到杜桥,便给了他五十两银票。

杜桥皱起眉:“这是做什么?”

纪小朵道:“我这作坊都要开起来了,最近在折腾着改良香味,肯定是需要大量时令鲜花的,这算是定金。”

买花可没有都没看到花就先给钱的规定。

杜桥又不蠢,稍一思忖就明白纪小朵的用意。

纪小朵是对他这段时间忙前忙后过意不去。

她以前没说,是觉得可以有别的办法补偿,给钱就伤感情了。

但他最近这段时间的表现,她明显也能感受出来,再含糊暧昧下去,就更伤感情了。

正如同她当初被从井里救上来时,因为知道最好不要再有交集,就要给他首饰做报酬。

杜桥突然觉得很难受。

这种心情十分矛盾。

他其实还是敬重纪小朵的,也喜欢她的性格,就算现在,他甚至都还有点心疼她。

明明是他的态度伤了她的心,但她却还是这样通情达理。

可是……看看纪小朵的脸,“没有变心”“此情不渝”的话,又说不出口。

如果真的治不好,他真没有信心能对着这样一张脸一辈子。

若是以后治好了……那……曾经动摇过的他,又有什么脸面来面对纪小朵?

是他配不上这样的女子。

他心里酸涩,但还是收下了那张银票,正像当初收下那支珠钗。

纪小朵灿然一笑,“上次说瓷窑的事,还请杜大哥继续帮我联系一下,哪怕不能借窑,我也想先订一批瓷盒。”

“高端产品”的香皂,当然不能像普通肥皂那样随便用草纸一包。

纪小朵打算试着用瓷盒或者竹筒藤编,总之先都弄点样品来试试。

明确和杜桥退回朋友的范围,她请他帮忙,反而更自然了。

她这样的态度,倒让杜桥也好像搬开了心头的一块大石,点点头,坦然应下。

***

赵明轩晚上过来时,纪小朵正坐在院中桂花树下喝酒。

她还没有爱上杜桥,也没有明确有过什么约定,也是她主动要和他划清界线的,当时显得又潇洒又随意,但说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惆怅。

纪小朵自嘲地笑了一声。

少个追求者而已,有什么好惆怅的?

真没出息。

她这么想着,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一首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谁变心了?”赵明轩问。

纪小朵吓了一跳,几乎要跳起来,看清是赵明轩,才又坐了回去,“赵大人私闯民宅啊。我家狗呢?”

赵明轩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朝院角抬了抬下巴。

纪小朵看过去,那边的确有个人,正抱着她家小黑,还捏住了它的嘴。显然是平常就和小黑熟悉的人。

“喂,不要虐狗啊。”纪小朵大声说。

赵明轩磨了磨牙,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她的注意力就只在狗身上吗?

“不然让它把整院的人都吵起来吗?”

“那你不能光明正大敲门进来吗?”

赵明轩:……

他的确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

他只是想看看她就来了。

毕竟她现在也不住在那小破屋了,这作坊前后三进,敲门等下人通传再等她出来见他?赵明轩没那个功夫。

再者说,那样,他也就看不到她在这里喝酒吟诗了。

赵明轩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晃了晃,皱起眉,“喝得不少啊。”

“还行。”纪小朵说,“这酒度数不高。”

赵明轩一嗅就知道,的确是那种带点甜味的米酒,不烈,但喝多了一样醉人。

“不是乔迁新居又开了作坊嘛,怎么反倒在这里借酒浇愁?”

“谁借酒浇愁了?我纳凉小酌不行么?”

“行,那刚刚谁在作诗叹人心易变?”

“诗嘛,随口念念啊。”纪小朵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举了举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赵明轩觉得纪小朵大概是喝得有点糊涂了,他伸手拿下纪小朵的杯子,“你喝醉了。”

纪小朵的确有些醉意,但神智却还清醒,也不和他争,只问:“你今天来做什么?怕我搬家了那些黑衣人找不到吗?”

赵明轩一口气堵得胸闷,“我就不能单纯来看看你吗?”

纪小朵指指自己的脸,“都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

赵明轩看着她半黑半白的脸,那点气又泄了,他把杯子放回桌上,伸手摸摸她的脸,“明天我有事,后天吧,后天我陪你去望云寺。”

“如果广华大师也治不好呢?”

赵明轩一时没说话,只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发黑那半边脸颊。

纪小朵喝了酒,脸正发热,只觉得他的手凉凉的还挺舒服,一时也没动。

赵明轩便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

纪小朵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仰去。

赵明轩只能松开她的唇,改搂住她的腰,“小心。”

但等纪小朵站稳,他也没有放开。

没有伸手还好,这时软玉温香在怀,他就突然开始想念她的滋味。

纪小朵能看出他眼中渐渐升腾的欲望,但也挣不开他,只能叹了口气,问:“你是变态吗?”

赵明轩就好像被当头浇了盆凉水,没好气地瞪着她,“闭嘴。”

“对着这样的脸都下得去嘴,不是变态是什么?”

赵明轩磨了磨牙,“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办了你。”

纪小朵乖乖闭了嘴。

她觉得赵明轩大概真做得出来。

赵明轩深吸一口气,才轻轻道:“我不在意你的脸怎么样。”

纪小朵不相信地挑了一下眉,杜桥的例子摆在那里,哪有男人不好色的?但看着赵明轩的眼神,还是识相地闭着嘴没说话。

赵明轩看出来了,轻哼了一声,道:“我都不在意你以前是不是个人,又怎么会在意你的脸?”

纪小朵顿时被噎住了。

突然想起秋阳子点明她是借尸还阳的时候,他的确并没有什么惊恐的反应,也根本没有追问过她原本的身份。

她好在原本也是个女人,如果是秃顶大爷抠脚糙汉男穿女,或者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妖怪夺舍,他难道也是荤素不忌?

真是细思恐极。

或者他大概也是想过这一点,才根本不敢追问吧?

好歹现在是个女人就得了。

赵明轩似乎也意识到她在想什么,顿时也有点尴尬,轻咳了一声,放开了她,从怀里掏出张纸来给她,“迁居贺礼。”

纪小朵接过来一看,是一间铺面的租约,面积不大,但位置就在东大街,地段还不错,租金已付了一年。

纪小朵睁大了眼,然后又怀疑地瞟向赵明轩,“没有条件?”

赵明轩:……

他一句话都没再说,转身走了。

纪小朵歪了歪头,心里反而越发警惕。

天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掉馅饼呢?对吧?

70 开店

第二天一早,洪虎过来带纪小朵去看铺子。

原本不知是卖什么的,现在已经收拾干净,只留下一个柜台两排货架。

铺面不大,前后两间。前面是店后面能做个小库房。

赵明轩替她租了这里,算是花了心思了,也正符合她刚刚起步的情况。

纪小朵粗略想想,这店面当然是要重新装修的。

鲁二娘和新买的张家一家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她还得再雇个掌柜。

加上囤原料,订做包装盒,还得买个车来往运货。

她那点小积蓄估摸着全得砸在里头。

如果生意好,当然是能赚回来,但如果生意不行……呵呵。

这步子就迈得略有点大。

她原本是想着薄利多销先慢慢从低端市场开始做的,可是……作坊都开起来了,店面都送到她手里了,她能不干吗?

纪小朵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

总归房子铺子都已经租了一年,真亏了她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大不了就再卖个菜谱从头再来。

纪小朵一面算着账,一面咬牙切齿。

她就说赵明轩这狗男人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一个店面就打破了她所有的步调,她还只能硬撑着跑起来。

简直是……

纪小朵突然又一顿,这是不是代表着,其实赵明轩已经算是摸清了她的性格和行事方式?

这可有点不太妙啊。

***

杜桥自己的花圃现在还没有产出,但他做花匠这么多年,在这圈子里也有不少人脉,何况纪小朵只要有香味的花,对品相要求又低,他很快就给纪小朵弄了一车来。

“都是不好卖的,不值什么钱,几文钱一大筐。”

他极细心,月季、栀子、白玉簪……都分开包好,拿水养着,方便纪小朵取用。

纪小朵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虽然是条颜狗,但做事真不含糊。

等他走了,鲁二娘和纪小朵一起处理那些花,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纪小朵看她一眼。

鲁二娘道:“今天买菜的时候,碰上杜小哥的姨母了,得意洋洋,说要安排杜小哥相看亲事。”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不是,她跟你得意个什么劲?”

鲁二娘只看着她,你说呢?

纪小朵喝了顿酒,睡了一觉,又被赵明轩吓了一跳,这会真的根本不在意了,只挥了挥手,道:“他年纪也不小了。知道是哪家吗?咱们要不要包个红包?”

若是现代,大概还正是奋斗的时候,但在古代,杜桥这年纪早该结婚生子了。

她买下那家人里的张牛,比杜桥也大不了多少,人家儿子都十二了。

纪小朵只有点担心,如果杜桥真的去相亲的话,那个花妖会不会再闹?

鲁二娘自己觉得杜桥再好,也分得清谁才是她的主家。何况眼下已经成了这样,也没有再硬要撮合的道理。

这都是命。

她就顺势和纪小朵说起了嫁娶规矩。

这些天她算是看出来了,她家姑娘虽然聪慧有才,又会写故事又会做肥皂,主意一个接一个的,但对很多市井人情却都是一知半解的样子。

她少不得多说一说。

但末了,却又道:“这都是我们乡下普通人家,若是赵大人那种门弟,我就不清楚了。”

纪小朵本来还听得挺开心,一说到赵明轩,心情顿时就变差了。

这也不怪鲁二娘,赵明轩在她家出出进进,又是送药材又是送铺子(虽然是个租的),他又位高权重,如果以后厌倦了这熬鹰游戏,真的强娶了她,她也没有办法。

眼下杜桥又要去相亲了,鲁二娘觉得她以后会进赵家,也是正常的想法。

纪小朵想想要嫁给赵明轩做妾,简直就浑身都不舒服。

她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甩出去。

多想也没用,且专心做事吧。

如果真能赚够四千两,还了债,说不定赵明轩真能信守赌约呢?

***

下午洪虎又过来一趟,说广华大师没空,去治病的事可能要再过段时间。

纪小朵没在意,她最近也没空。

开店的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纪小朵的店面装修是她自己画了图,简洁大气,开放试的展示台——可惜没有玻璃,不然她都想弄成后世化妆品柜台的样子,射灯一打,能把肥皂衬得像宝石。

当然,玻璃都没有,射灯什么的也就是随便想一想罢了。

好在其它的细节都做得挺好。

她用土法蒸馏出来的“香水”远没有后世那么精纯,但是混在肥皂里用是没有大问题的。

各种颜色的香皂用不同的模具做成不一样的形状,半透明,晶莹剔透,有些里面还放了花瓣,依据香味不同,包装或是精美白瓷,或是脱俗竹筒,或是古拙藤编,一看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说起来这还有陌离一份功劳。

纪小朵自己是不会画画的,但是陌离会复制啊。

给他找个什么名家的画,让他单把上面的花复制下来,用在模具、包装和展示柜上,档次一下子就能提上好几档。

纪小朵给每块香皂定价五两。

嫌贵?哦,门口也有普通肥皂,卖二十文一块。

鲁二娘对此十分不解。

这肥皂怎么做出来的,她可是每道工序都一清二楚。

香水的提取前期是折腾了一点,但找对方法之后,也不算难。

就是多一次加香加色,哪怕算上盒子的成本,这价格也相差太远了吧?

“试试嘛。说不定有钱人就喜欢这种贵的呢?”纪小朵道,“万一不成,他们去买便宜的,那也是我们的货嘛。眼下这是我们的独门生意,反正怎么都是赚的。”

鲁二娘不懂做生意,但觉得纪小朵这么说也有道理。

“那可得把配方看紧,我再去敲打一下张家人。”

张家人其实根本丝毫没有背叛之心。

到了纪家,他们简直就好像掉进蜜窝了。

活不算重,吃得好,住得好,主家还管四季衣裳。

纪小朵甚至还教张家的孙子张小虎认字记账,要让他去店里做伙计。

就算他们以前在家乡,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根本吃不饱,就是勉强饿不死罢了。到一遭了灾,就更不用说了,但凡还有一点希望,他们都不想背井离乡卖身为奴。

他们哪里敢想现在这样的生活?

读书认字那简直都是地主家的小公子才能做的事,现在他们小虎也能学,简直都是祖坟要冒烟了。

根本不用鲁二娘提,他们自己都每天在互相告诫,一定要对得起这么好的主家。

鲁二娘却还是冷着脸道:“你们明白就好,谁要是敢为了外人给的好处出卖主家,就算姑娘心善,我鲁二娘都饶不了你们!”

张家人自然个个赌咒发誓。

张小虎还道:“姑娘今天教了我人无信不立,如果我们不讲信用,就算拿了好处,又有谁还会相信一个背叛主人的人呢?而且姑娘说啦,让我好好学,如果以后有出息,就放我良籍,还能让我去考功名呢。”

这话还有点孩子气,但道理再明白不过。

而且,考科举是什么概念?这可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

纪小朵能有这个承诺,就是比给他们一百两一千两还强。

张家人一片感恩戴德,就差没把纪小朵当菩萨供起来。

鲁二娘这才满意。

她对纪家是有归属感的,姑娘御下宽松,那她就得好好管起来。

71 兄弟

赵明荣自从玉版那事之后,就回了书院,倒比以前更用功几分。

休沐时回到家,赵夫人就拉着他不放,嘘寒问暖,又说他瘦了,又叫人给他做新衣,又叫人给他炖补品……赵明荣实在有点吃不消。

他毕竟二十多岁了,不是两三岁,一直被母亲当成小孩这么宠,也挺难为情的。

坐了一会,赵明荣就找借口说要去找大哥有事,先逃了出来。

赵明轩这天也休沐不用上衙,但他的事情比赵明荣可多得多。

赵明荣到书房找他时,他刚好要跟手下交待点事,便随手让赵明荣到隔间稍等。

这小隔间与书房只隔了半道墙,有个小榻,放了点茶水点心,是赵明轩办公间隙里偶尔休息时用的。

赵明荣靠在榻上,有点无聊,四下张望间,就看到一旁的墙角有个纸团。

大哥的书房颇多重要文件,向来有专人收拾,不至于有这种疏漏,只可能是赵明轩自己随手扔的,但他人还在,下人还没来得及打扫。

赵明荣有点好奇,便伸手捡了起来,小心展开。

这纸上面只写着四句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赵明荣一愣,睁大了眼。

好诗!

短短几句,这幽怨失落,一面怀念旧日美好,一面谴责变心情郎的女子形象,已跃然纸上。

他不由得更好奇了。

字是他大哥的笔迹,但这么好的诗,绝不可能是他大哥写的。

不是他看不起大哥,而是……大哥那种性格,有刀尖舔血的肃杀豪气不奇怪,但这样婉约细腻又充满凄美哀思的诗,他绝对写不出来。

这是……

赵明荣的身体突然一僵。

……玉版。

玉版被收进葫芦里那一幕,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之后他替玉版在望云寺点了长明灯。

但心头始终有几分愧疚悲伤萦绕不去。

这事说到底,是因他而起。

都怪他。

如果不是他失约,玉版就不会死。

不……其实就算他不失约,他们也不一定真能逃得掉。

现在的赵明荣已经不会再天真到以为自己隐姓埋名就可以和玉版一起生活了。

他是赵家的三公子,他娘最疼他了,他不见了,家里怎么可能不找?

找到了,家里也许不会把他怎么样,但玉版还是个死——母亲的愤怒,赵家的脸面,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低低念了这句诗,突然在想,他倒不如此生从没有和玉版相见过,才不会害了她性命,又害自己相思。

一声咳嗽传来。

赵明荣吓得一颤,手里的那张纸也飘了下去。

赵明轩弯腰捡起来,扫了一眼,就皱起眉,依然团成一团扔了,然后才问弟弟,“找我有什么事?”

赵明荣的目光随着那纸团飞了个弧线。

大哥会抄录,这大概不是玉版的诗,而是那个借了玉版身体的纪娘子写的。

纪娘子是在说谁变了心?

赵明荣知道自己应该当没看到,但还是忍不住想问:“这诗……”

赵明轩直接打断了他,“和你没关系。”

赵明荣只能把后面的话讪讪咽回去。

赵明轩看他这样就有点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赵明荣这才定了定神,道:“我听先生说,陛下召集了所有分封皇子和宗室王爷进京。”

说起正事,赵明轩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没错。”

当今皇帝,只怕时间不久了。

鉴于上次九皇子的惨剧,他这次更谨慎了,只传所有皇子进京,却没有其它消息透出来,不知道这大位倒底会传到谁头上。

“但是……”赵明荣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他是偷听来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明轩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我们书院徐山长……我有一天晚上睡不着,出去透气,正遇上山长……”赵明荣抿了一下唇,“他没有看到我,是在自言自语,说,帝星暗淡,外有贪狼,内有妖星,天下怕要大难。”

赵明轩不由一愣。

徐山长徐明静他当然知道,那是当世有名的大儒。

曾经官至二品,却又激流勇退,回乡开了这家弘文书院,教书育人。

徐先生的人品和学问赵明轩都是佩服的,不然也不会把赵明荣送过来。

却没想到他还会观星?

不过也说不好,读书人嘛,博览群书,天文地理观星数术都会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天下会乱赵明轩早有猜测,何大都督这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早有贪狼之势,但妖星又是指什么人?

赵明轩眉头紧锁。

赵明荣也不由得担心起来,“会很严重吗?”

赵明轩叹了口气,“京都那么远,眼下谁说得清楚?总之你在书院老老实实的,也别去打听这些事了,知道吗?”

赵明荣点点头。

赵明轩又道:“放心,就算真有的事,我护住一家老小总还是可以的。”

赵明荣张了张嘴,但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他怕大哥会出事。

赵家起复全因为赵明轩,赵明荣当然对他所在的派系也略有了解。

何大都督兵多势大,天下谁人不知?

皇子们一边拉拢又一边忌惮。不论是谁上位,肯定都会对他有动作的。

而赵明轩是何大都督爱将,一但有事,他肯定是第一个就要被派上战场。

赵明轩看出弟弟的担心,倒也没说什么,只伸手过去,拍了拍赵明荣的肩。

赵明荣突然觉得肩头被交付了一副重担。

如果赵明轩真要出征,那家里就得靠他了。

庶兄赵明昌留在了老家,这里母亲祖母,赵家家业……他骤然间有点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颤声叫:“大哥……”

赵明轩脸一沉,手上的力气也大了几分,“有点出息!”

赵明荣被拍得身子一歪。

赵明轩的脸色就更难看了,道:“书生学君子六艺,也要射箭驭车,你这像什么话?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给我慢跑半个时辰!”

赵明荣:……

他只是到大哥这里来躲个懒聊个天,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加了功课?

还是跑步训练?

不过,他倒也没有反对,乖乖应了声。

大哥说得没错,他体力太差了。真有个什么事,连跑都跑不动,还怎么照看母亲祖母?

他还自己悄悄加了个码,决定每天早上跑步之外,还要打两趟拳。

赵家家传拳法,他也是学过的。只是小时候母亲心疼他,怕他吃苦,总让他偷懒,才没有练出来而已。

但现在……天下将乱,风雨飘摇,再不是能偷懒的时候了。

哪怕帮不上忙,至少不要给大哥拖后腿。

72 剪彩

纪小朵的店招牌是陌离写的。

复制于前朝一位书法大家,龙飞凤舞的一个“纪”字。

她也把这个字用在了模具里,所以每一块:肥皂都有个小小的“纪”字。

纪小朵原本想过让陌离用这复制技能造假骗钱,却没想到最后用在这里。

效果还蛮好的。

纪小朵还为自家店铺策划了一系列的开业活动,包括特意去请孙文翰来剪彩。

主要是想借个势,县太爷来剪彩,对一些地痞无赖就是一种威胁。

她可不想以后自家店里差三隔五就有人来收保护费。

对纪小朵的邀请,孙文翰当然乐于捧场。

他正觉得上次表现的“诚意”还不够。

毕竟后来赵明轩又去找过纪小朵好几次,可是一点掩饰都没有。

哪怕没有接回府去,也代表了这位纪娘子对赵明轩而言,绝对不一般。

孙文翰最近也听到不少真真假假的消息,朝中大事他这七品知县虽然还没资格掺合,但万一真的要打仗……手握重兵的赵明轩可就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人了。

这种抱大腿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再者说,“剪彩”这事,孙文翰以前从没听过,还挺新鲜的,正好开开眼。

鞭炮这东西,这时候还没有出现,所以纪小朵只请了一个杂耍班子,在店门前敲锣打鼓地表演,也是热闹非凡。

招牌用红绸盖住,门口也用红绸拦住,垂下来的部分中间结一朵绸花。

只需把这绸花剪断,用力一拉,就能显出招牌和店门来。

很显然这“剪彩”就是为了庆贺开业,讨个彩头。

纪小朵的脸还没好,还戴着幕篱,暂时不方便露面,就让张小虎去念早背熟的稿子。

张小虎人小,嗓门却大,中气十足,还拿着纪小朵特意做的喇叭扩音器,少年清亮的声音传出老远。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各位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大家上午好。”

“在这风和日丽喜气洋洋的日子里,我们相聚在这里,共同庆祝纪氏日用正式开业!”

“在此,我谨代表纪氏所有员工,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以及衷心的感谢!”

“我们纪氏日用,专注日常用品的研究、开发、生产和出售。从百姓的生活需求出发,力求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大家的生活更加方便舒适。”

他一个半大小孩,站在个凳子上,努力正经装大人说话,本来就很有喜感了,何况他念的这些,还真挺新鲜的。

不少路过的人都很捧场地停下来看热闹。

渐渐就在门口聚了不少人。

纪小朵看看时间差不多,就示意张小虎说最后一段。

“接下来,就要到到了我们今天最最激动人心的环节了,有请县尊大老爷,为本店开业剪彩……”

“且慢!”

人群之外,突然有人大喊。

纪小朵本来在后面陪着孙文翰,听人这么喊,不由得心一提,就站了起来。

她就是防着有人闹事,才把孙文翰请来的,难道还真有人来闹?

陌离立刻就站到了纪小朵身边。

纪小朵今天特意给他请了假,也是怕万一有事,身边得有个信得过的保镖。

纪小朵握了握他的手,定了定神,道:“我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孙文翰也沉了脸,招来王海,“我们一起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但正喝令人群让路的人,他们都认识——洪虎。

这位赵大人的亲随今天穿了军装,红黑两色,干净利落,威风凛凛。

纪小朵只觉得一口气憋得心口痛。

洪虎这么出现了,是谁要闹事还用想吗?

这狗男人自己送了她铺子,又挑她开业的时候跑来闹,到底是想怎么样?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个缺口,四名同样威风的亲兵开路,赵明轩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过来。

他今天也是一身戎装,暗青色的袍子,肩绣雄鹰,腰佩宝剑,端坐在马上,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纪小朵还没说话,孙文翰先迎上去行了礼。

周围就不免有人窃窃私语。

“原来是刺史大人!”

“啊,赵刺史这么年轻的吗?”

“真是英俊威武,年轻有为。”

“刺史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纪小朵也想问。

赵明轩下了马,看了孙文翰一眼,不冷不热道:“我刚从城外大营回来,见这里堵着路,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孙大人在这里。”

“不,是纪娘子的店铺开业……”

孙文翰说着,突然顿住,只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纪娘子的店开业,赵大人能不知道吗?

这明显是因为自己抢了他的风头啊。

有赵明轩在,这剪彩的事轮得到他孙文翰?

只是不知道纪娘子这边怎么回事,才闹出这样的尴尬来。

孙文翰连忙道:“想来是纪娘子不敢耽误大人的公务,下官不过是暂代。大人既然回来了,自然还是请大人来剪这彩!”

东西原本都已经准备好了,赵明轩扫一眼就知道该怎么样。

“哦,这点子倒是别致。”他这么说着,当仁不让地就站到了原本孙文翰的位置。

纪小朵还能怎么样?

当街把一州刺史赶走吗?

她只能忍着气,安抚住陌离,叫杂耍班重新敲打起来。自己拿着备用的剪刀端了个托盘过去,请孙文翰站在赵明轩的下首,作为助剪者。

孙文翰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

赵明轩见她亲自出来,也没有再作妖。

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中,赵明轩和孙文翰手起剪落,大红的绸花掉在纪小朵端着的托盘里。

张小虎跳起来,接着红绸一拉,露出店铺的全貌来,一面喊道:“礼成,开业啦!”

围观的人都很好奇,这到底是家什么店,但现在刺史和县尊都在,又有亲兵站岗,他们倒不敢往店里挤,只是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赵明轩是知道纪小朵为了这个店花了多少时间精力的,但真正走进去,还是微微愣了一下神。

他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店。

别的店只恨不得把所有空间都摆得满满当当,纪小朵这里只做了两排多宝格一般的展示架,每个格子只摆了一两样东西,简约又雅致。

后面靠墙放了套小桌椅,墙角还有好几个供人休息的矮凳。

柜上桌上,插花和绿植错落有致,幽香怡人。

与其说是卖东西的店面,倒更像是文人雅士们喝茶聊天休闲之所。

赵明轩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我记得你那肥皂是用来洗衣的?”

“嗯。”纪小朵应了声,又随手拿了块松柏香的递给他看,“不拘是洗衣,洗澡洗头洗手,你想洗什么都行。新的这种更细腻,有香味,干净卫生。”

店里就备了水,张小虎机灵地端了水盆和帕子过来,好让客人体验。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索性伸着手看着纪小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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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生意经

赵明轩这是什么意思?

还想她帮他洗手吗?

纪小朵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赵明轩也不说话,只叉着手在那等着。

纪小朵默念了好几遍“顾客就是上帝”,才压下心头的火,伸手过去,拉着他的手,在水里打湿,抹上肥皂,搓出泡泡来。

她的手指温暖柔软,皮肤比肥皂还要光滑,这时轻轻在赵明轩手上搓揉,就让他略有点心猿意马,心里那点气也渐渐都消了。

然后就觉察出那小小一块肥皂的不一样来了。

他刚从城外兵营跑马回来,一路风尘,手能有多干净?

这一洗,立刻就能感受出差别来了。

“比澡豆好使……”

纪小朵翻了个白眼给他,“好用多了好吗?知道我为了改良配方花了多少心思吗?你看这泡泡有多细腻,你自己叫洪虎伸手出来比一比有多干净,你闻闻这气味。”

她在百花楼的时候,自然也用过澡豆之类的东西。

澡豆是用豆粉皂角,胰子是用猪胰草木灰,造价又贵,洗得也没肥皂干净,比起方便美观来说就更不用提了。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孙文翰在旁边吓了一跳,他虽然知道这位纪娘子和赵大人关系不一般,但真没想过她在赵大人面前,竟然是这样说话的。

他都已经算是畏妻如虎了,他夫人在他面前也不会这样放肆啊。

而且看赵明轩的样子,竟然还没有生气。

这简直……

张小虎又把水盆端到孙文翰面前,“大人要试试么?”

“哦哦,好的。”孙文翰回过神,在张小虎的服侍下把手洗了,一面啧啧称奇,“真是从没用过这样的东西。这一块儿卖多少钱?”

“五两!”张小虎道,“开业前三天大酬宾,打八折,就是四两。”

孙文翰比比澡豆的价格,倒并不觉得很贵,按他刚刚洗手的份量,这一块能用挺久的。

但张小虎顺口又报了个普通肥皂的价格,他就有点不太平衡了。

纪小朵笑了笑,道:“孙大人想想,普通松烟墨五十文一锭,但凤池墨就要十两。是不是一个道理?”

“普通松烟墨和凤池墨怎么能比?”孙文翰话一出口,就想明白了。

虽然都是写字,但用什么纸用什么墨,都代表了一个人的身份。

纪小朵这肥皂也是一样。

只怕以后,用不用得起她这香皂,也会变成衡量一个人身份的标准。

那就不只是赚钱的问题了。

他不由又多打量了纪小朵一眼。

纪小朵戴着幕篱,遮住了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孙文翰又忍不住想,怪不得赵明轩不接她回去。这么会做生意的女人,只放在后院,反而浪费了。

都说做官富贵,但他更清楚如今这世道做官有多花钱。

每年往上面送的冰敬炭敬,考评时层层关节的花费,想活动一下就更不必提了……就那点俸禄顶什么用?

文官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赵明轩这种要养兵的将领了。

兵饷粮草,真等上面拨付,能拿到一半就算不错了,还不都得自己想办法?

所以现如今各州卫军,养着养着,就全成了私兵。

这也是孙文翰听到风声就想抱紧赵明轩大腿的原因。

现在他又默默决定把纪小朵的重要等级再往前提一提。

刺史的女人,和刺史的钱袋子,那份量能一样吗?

赵明轩并没有在铺子里呆多久,毕竟那也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还耽误纪小朵做生意。

他要走,孙文翰自然就不敢多呆。

纪小朵早给孙文翰准备了礼盒,各种香味的香皂一整套,只说让孙夫人试试,喜欢什么香味的下次只管来拿。

赵明轩一看那包得漂漂亮亮的礼盒,脸色就又沉了下来。

纪小朵心里暗骂他小气眼皮子浅,面上却只能赔个不是,“实在不知赵大人会来,未曾准备,稍后我让人直接送去府上……”

“不必了。”

赵明轩却又打断她的话。

他低下头,纪小朵戴着幕篱,他只能靠近她的帽檐,低低道:“晚上我去你那边吃饭。”

纪小朵:……

她根本都不想见他好么?

他来吃饭算怎么回事?

给钱吗?

***

纪氏日用开业第一天,香皂一块都没卖掉。

但准备的普通肥皂卖光了。

鲁二娘吓了一跳。

原本她在集市上卖,虽然也能卖完,但她一个女人,每次能带的数量说到底也不多,而且顾客们通常也要上手试过犹豫再三才会决定买,哪有这种只怕自己给钱给晚了的疯抢。

纪小朵倒不奇怪。

人么,就是这样的。

一是名人效益,这可是刺史大人和县太爷剪彩的店,两位大人还在里面试用了,还带了一大盒走,这东西能不好吗?

二来是有个对比,相比于香皂五两一块的价格,普通肥皂四舍五入简直等于不要钱,那来都来了,不买块试一下么?

三么,就是限时降价的原因了。开业三天八折,过了三天就恢复原价了,这种便宜难道不占?虽然只是相差几文钱,但能省下钱来,难道不香么?

这都是纪小朵那时代用烂的营销手段,但在这个世界还很新鲜,效果立竿见影。

鲁二娘还有点担心香皂定价那么贵,会不会真的影响销量。

纪小朵完全不担心这个。

现在只是她的店刚开,真正有消费能力的人还没找到地方。等名气传开,或者说,等孙夫人她们开始用起来,立刻就会有人跟风的。何愁卖不掉?

她担心的只有赵明轩。

真不知道这狗男人到底想怎么样!

明明是他自己送的铺子,今天又莫名其妙跑来耍威风。

但他既然说了要来吃晚饭,纪小朵再不情愿,还是要准备起来。

毕竟天大地大都没有债主大。

正好今天开业,生意又火爆,她索性宣布晚上所有人吃大餐庆祝。

连铺子的掌柜宋成和杜桥也一起请了。

杜桥还挺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恭喜姑娘铺子开张,但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好去这庆功宴?”

“你是我的大恩人,又是我们作坊的供货商,怎么不能来?一定要来!”纪小朵笑着交待。

做香皂的花和店里布置那些花草,的确都是杜桥弄来的,但这么点东西,也算供货商?杜桥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纪小朵坚持,他也就不再推辞,又带了盆兰花给纪小朵做贺礼。

于是等赵明轩过来时,就正好碰上这么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在开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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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明白吗?

赵明轩整张脸黑得都快赶上纪小朵了。

她就是故意的吧?

他说要来吃饭,她就搞一群人来开什么庆功宴!

一个巴掌大的小铺子开业而已,有个屁的功可庆!

尤其是,杜桥竟然也在。

赵明轩这次是正经从大门进来的,他的不高兴,自然也是所有人都看见了。

宋掌柜是积年的老掌柜了,惯会看人脸色,行过礼之后便直接向纪小朵告辞。

他虽然还不清楚东家大娘子和刺史大人是什么关系,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当然是万万不敢掺合的。

他要走,杜桥自然也不好再留下来,跟着也告辞了。

“等等。”赵明轩却突然叫住他。

杜桥心下一凛,转过身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赵明轩问:“你就是杜桥?”

杜桥恭敬地应了声。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赵明轩不由得认真打量了杜桥一眼。

只从外表上看,杜桥真不像是一个低贱的花匠。他身材高大,样貌端正,举止得体,甚至还有几分内敛的斯文。

杜桥也完全没想到赵明轩会这样年轻英俊。

毕竟在普通人的想法里,要爬到一州刺史的位置,当然得有多年为官的资历,看看孙文翰,四十好几了,还是七品知县。

赵明轩这时虽然没穿官服,但气势自与常人不同,腰肢挺拔若松,黑眸顾盼如星。

若不是纪小朵的脸还没好,他这时站在她身边,简直有如一对璧人。

杜桥自惭形秽之余,又觉得赵明轩目光里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又似乎有着无形的威压。

杜桥只觉得后背都出了汗,不自觉地低下头,垂了眼不敢直视。

纪小朵在旁边重重咳嗽一声。

赵明轩看她一眼,才又转过来对杜桥道:“退藏园的事,多谢你。”

杜桥连忙道:“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赵明轩便点了点头。他果然是在退藏园认识纪小朵的。

杜桥见他点头,简直如蒙大赦,又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纪小朵让鲁二娘安排张老头送他们,其它人也跟着都散了。

只有陌离还守在纪小朵身边,捏着拳头,板着脸看着赵明轩。

他虽然还不太理解这个人和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刚刚明明大家都很开心,说说笑笑,他很喜欢那种气氛。

赵明轩一来,大家就都走了,陌离自然有点不太高兴。

少年漂亮的面孔板起来,竟然也很有几分威势的样子。

赵明轩也不生气,只觉得有趣,“怎么?你还想跟我打架吗?”

老徐对这小傻子赞不绝口,私下里还说,眼下这小子只学了个基础,招式也还没能融会贯通,还算是在普通人能接受的范畴,假以时日,只怕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哼,当他在背后说,他就不知道么?

赵明轩原就是想培养陌离的,当然不会介意,但也因而对陌离多了几分好奇,想掂量一下这“天生神力”“清静无垢体”到底有多厉害,只是因为最近太忙,一时还没抽出空来而已。

“够了。”

纪小朵拦在了陌离前面,没好气地瞪着赵明轩,“你来吃饭就来吃饭,一来就赶走我的客人,又吓唬我弟弟,到底是想怎么样?”

赵明轩也哼了声,“我也想问,我送你的铺子,开业你找孙文翰?我说来吃饭,你就请杜桥?你到底在想什么?”

纪小朵不由愣了一下,原来他今天突然跑来是因为介意剪彩没找他?

这么一想,她越过最高长官,找了下面的小县令,似乎的确是有点犯官场的忌讳?

正确的做法,当然应该是哪怕知道赵明轩没空,也得再三邀请,把面子做足才行。

纪小朵其实倒不是疏忽,是根本不想找他。

她只恨不得再也不要见他,就算万不得已,也是见得越少越好。

只是这时赵明轩自己提起来了,她便只得解释,“我欠着你钱,怎么还好再借你的势……”

赵明轩嗤笑一声,直接打断她,“你找孙文翰,难道就不是在借我的势?”

纪小朵一时语噎。

没错。

如果不是因为赵明轩,孙文翰认识她是谁?为什么会给她这个面子?

赵明轩看着她,继续道:“你不会真的天真到觉得事到如今你还能和我撇清得一干二净吧?”

纪小朵只能继续沉默。

赵明轩上前一步,抬起手来,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

动作很温柔,声音却透着一股冷意。

“你现在能站在这里,能开铺子开作坊,不过是因为我愿意让你在这里做你想做的事而已。”

纪小朵依然无法反驳。

她能说什么?

从她第一次跟赵明轩求救,其实就已经输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

事实上,从她穿越开始,命运就从未掌握在自己手里。

包括今天开张的铺子,看起来生意火爆前程似锦,但其实的确存亡都在赵明轩一念之间。

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封建统治!纪小朵心里默默地控诉着,嘴角却勾出一抹淡淡笑容来,“哦,那还真是谢谢赵大人了呢。”

赵明轩也笑了笑,手指微微用力,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微仰起头来,“你能这么跟我说话,无非也就是仗着我对你的优容,觉得我不会真的弄死你罢了。但是,我的容忍也是有限的,会心软一次两次,未必会有第三次。”

纪小朵正视着他的眼。

赵明轩的眼睛乌黑深邃,目光复杂,有炽热的情意,有压抑的怒火,甚至还有几分冰冷的杀气。

但纪小朵心里很清楚,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不过就像是对个新奇有趣的小宠物。

闲来有兴致就逗一逗,忙起来就放在了一边。

心情好时让它挠一爪咬一口也不当回事,心情不好说不定翻手就能一掌拍死它。

纪小朵笑了笑,就像还在百花楼那时一样温顺,“我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穿越重生虽然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但已经活过来了,她也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再死一次。

何况,她练着《内玄经·改》呢。

活下去就有机会。

来日方长。

她乖乖服软,赵明轩便松了手,又道:“杜桥救过你的命,我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但也就到此为止!没有下次,也没有别人,明白吗?”

纪小朵:……

她敢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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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两清

前世做了一辈子白领,纪小朵对“心中一万句mmp,脸上还得挂出标准营业笑容”这一技能驾轻就熟。

反正不管怎么样,直接把赵明轩当甲方爸爸侍候着就好。

赵明轩当然能看出来她这假模假样,心头越发堵得慌。

他想要的是这个吗?

这副讨好模样,他后院里随便挑个女人出来都能做得比她好。

但……的确是他自己在火头上放了狠话。

他警告她老实听话,她就乖乖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他还能再让她改回去吗?

可是看她这样,又觉得兴味索然,一点赢了的快意都没有。

赵明轩心绪一时纷乱,却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今天当然不是特意来跟纪小朵发火的,只是一时真被气着了。

任谁来说,他对纪小朵都已经宠得上天了,才让她这么没轻没重没分没寸。

今天的事,哪一桩拎出来他不能生气?

他送她铺子,她就怀疑他别有用心。

现在开业了,倒去找别人来剪彩撑腰。

当着他的面,给别的男人送礼,还包得那么花里胡哨。

他说要过来,她就开这劳什子庆功宴,还没等他!

杜桥算什么人?也来参加她的店铺开业庆功?人家还嫌弃她的脸!她倒还特意去请他!

他难道不该生气?

何况,他也不过就是说了事实,哪句有错?

赵明轩越想越气,索性也不再去想了,哼了声,迈腿进了厅里。

庆功宴的菜才刚上,满满当当一桌子,还没有人动过,眼下天气热,倒还没凉。

但赵明轩只扫了一眼,就挑起眉来看着纪小朵。

纪小朵心里骂了一声,却还是乖觉地道:“大人想吃什么?我亲自重新给你做。”

赵大人这才满意,随意地一挥手,“天气热,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做几个小菜就行。”

没胃口你干脆别吃啊!

纪小朵磨着牙去了厨房。

又让鲁二娘带着张牛媳妇把这一桌子菜搬到张家人住的院子去大家吃了。顺便还把陌离也叫过去。

她真是有点担心陌离冲动跟赵明轩动手。

陌离学武的时日毕竟还短,他现在连老徐师傅也打不过,更不用说赵明轩了。

赵明轩现在可能真不会弄死她,但打陌离一顿迁怒,她只怕还得多谢赵大人亲自动手“指教”。

纪小朵这边重新做几个家常菜,倒也很快。

赵明轩今天算是矫情到底了,索性要她摆到后院的石桌,就是她之前喝酒的地方。

纪小朵能怎么样?

乖乖摆过去呗。

赵明轩说随便做,但纪小朵还是照顾他口味的,两荤一素,汤红油亮,麻辣鲜香。

菜一上桌,赵明轩就不由得食指大动,哪还有半点“没胃口”的样子?

没有直接狼吞虎咽,都是多亏了他因为良好出身而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美食安抚了他的口腹,也安抚了他的脾气。

吃饱喝足,赵大人就对纪小朵道:“刚刚气头上话说得重了些,你不要介意。”

纪小朵随口应了声,心中却不免腹诽,这道歉可一点诚意都没有。哪天要是气头上手重了些,随便把人拍死了,难道人家还得还魂来说一声“不介意”?

吃完了饭,赵明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纪小朵便又给他泡了壶茶。

赵明轩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来,“茶叶太差了,回头给你送点好茶来。”

纪小朵本想说有喝就不错了,但一转念,就捕捉到一个信息。

他说回头给她送茶,是不是就代表,他没想——至少暂时没想——娶她回去?

纪小朵才一挑眉,赵明轩就看出来了,放了茶杯,道:“嗯,你喜欢在外面,就在外面吧。”

但见纪小朵眼神都亮了,他胸口又不免一闷,哼了一声,“你是不想进赵家,还是真这么不待见我?”

当然是两者都!

但纪小朵只勾了勾嘴角,微微轻哂。

这个问题他们从根本上就没可能达成共识,说多了也没意思。

赵明轩自己其实也明白的,气呼呼地瞪了纪小朵一会,到底还是不想再自讨没趣,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

“你那香皂,每个月能产多少?”

纪小朵微微皱了一下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明轩道:“如果我可以保证你的人手和原料,半个月之内,能不能做出一千盒?”

纪小朵静了一瞬,就笑起来。

她就知道这狗男人不会真的只是单纯来吃个饭!

“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花这么多心思想方设法做这个做那个?”她问。

赵明轩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纪小朵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就涌起了一丝不妙。

纪小朵伸出手指做了个剪的手势,“但是,就在刚刚,你,亲手、亲口、亲自,剪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做与不做,我都只有一个结局,我还做个屁啊?”

没等赵明轩开口,她又道:“当然,你的人天天盯着我呢,从原料到配方到流程,一清二楚,你本来也不是非我不可,自己去做就得了。”

赵明轩阴沉沉地眯起眼来。

赵忠他们虽然的确知道这肥皂的原料是些什么,大致也看到了该怎么做,但他们哪有纪小朵那些精妙心思?

纪小朵看着他,笑得灿烂。

“大人说得对,我一直指望着你的心软,的确太天真了,也不该贪心地一面借你的势,一面还想要自由。但是,反过来也是一样哦。赵大人一边想睡我,还一边想我替你做事赚钱,是不是也想得太美了一点?”

她的脸还没有好,半边黑半边白,这时笑起来,半如罗刹半如仙姝,再诡异不过。

这副尊容,偏要作怪。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我差你那点钱?”

“哦~”纪小朵拖长了声音应了声,就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中的揶揄都快要实质化了。

你不差钱,你只是想要香皂,还不是要她做事?

赵明轩从来没觉得哪个女人有这么可恶,他却……又毫无办法。

毕竟感情和思想,都没办法强求。

他可以强占她的身子,却没办法让她喜欢他。

他其实也有办法威胁她做了这批香皂,但……下次呢?她那些别的奇思妙想呢?

他又不想真的杀了她。

赵明轩心头有点后悔,他今天晚上可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早知道……

不,就算早知道,他还是会生气的!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赵明轩这么想着,就更气了。

他在那衡量纠结生闷气,纪小朵也不急,就坐在旁边,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有什么好喝的!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陈茶,白送人都不要!赵明轩现在简直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过了好一会,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问:“一千盒香皂,要多久?”

纪小朵挑了挑眉。

赵明轩又深吸了一口气,磨了磨牙,道:“我等你自己愿意嫁给我!”

纪小朵唇角立刻就弯起来,但又顾忌着这时候真不能太得意,连忙又轻咳了一声,问:“有什么忌讳吗?我说香皂上。”

赵明轩的目光一瞬间就冷下来,这批香皂的用途,他可还没跟她提过。

纪小朵连忙举起手,飞快地解释,“我猜的!能让你暂时放弃我,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你赵大人又不差钱,送妻妾亲戚也用不了一千盒这么多。那么,年轻轻的已经身居刺史高位的赵大人,眼下这关口,最可能差的就是消息和门路了……那多半是要送进京里了。金银珠宝太打眼,反而这种新奇又有趣的日常用品,才更好铺路。所以才要先问,你要送的贵人,有没有忌讳?万一什么香味过敏呢?”

赵明轩看着纪小朵,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说……他怎么可能舍弃这样的女人?

只可惜越是聪慧通透的女人,那颗真心,就越发捉摸不定。

他轻轻叹了口气,反而笑了笑,“你不必管这些,照你店里的做就行,只把标记抹掉。钱我按你的定价给你。”

“赵大人爽快。这么大的量,我给你打个折吧。八折,四千两。”纪小朵笑着伸出手,“正好两清。”

想得倒美。

赵明轩磨着牙,还是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击掌。

“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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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赵明轩知不知道?

杜桥第二天就收到了赵明轩送来的五百两银子厚礼。

送礼的人还带了话,说是贺杜桥成亲,祝百年好合。

杜桥才刚被姨母强行押去相看不久,婚事其实还没定下来,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赵明轩是什么意思吧?

这是还了他救纪小朵的恩,也是断了他再惦记纪小朵的路。

杜桥犹豫着,但到底也没有拒绝。

他和纪小朵本来也再无可能,又何必再得罪赵明轩?

姨母一家喜不胜收,立时就去女方下了定,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

许氏倒恨不得当天就把人娶回家,但婚姻大事,毕竟也要有个准备。女方要准备嫁妆,他们这边,有了赵明轩送的五百两,也能给杜桥买个新房。总不能都成亲了,还住在表哥家或者租的花圃里。

纪小朵知道这事是听秋阳子说的。

秋阳子时不时来看她,继续给她调养身体,顺便研究她的脸。

纪小朵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好,但脸还是没什么好转,但也没有恶化。

“那王家娘子面相挺好的,是个有福之人。我给他们合了一下八字,也是极为班配的。”

秋阳子这么说,纪小朵就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为什么杜桥正式定了亲,他未婚妻反而没事?

那花妖是突然想通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真是想通了,为什么她的脸还不好?

难道她之前猜错了,并不是花妖的问题?

那么……

纪小朵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起面前的秋阳子来。

秋阳子误会了她皱眉的意思,还在那劝:“这样对大家都好。姑娘命格尊贵,日后必然大福大贵的,杜桥一个花匠,怎配得上姑娘?哪怕姑娘不嫌弃,日后妻强夫弱,也是家宅不宁……”

纪小朵心念一转,突然问:“所以,赵明轩知不知道?”

秋阳子一愣,所什么以?他刚刚都说了赵明轩派人送礼的事吧?赵明轩怎么会不知道?

还是她在问别的?

秋阳子一时猜不出,索性就直接问:“姑娘指什么?”

纪小朵指了指自己的脸。

秋阳子心里打了个突,却只讪讪道:“这不是正治着么?姑娘不必着急,贫道已有一些眉目了,假以时日,绝对能让姑娘恢复绝世容颜……”

“什么时候?”纪小朵问,但不等秋阳子回答,又冷笑道,“是不是等我嫁给赵明轩,立时就能好?”

她外貌看着娇娇弱弱,平常待人也和气,这时一冷脸,竟然连秋阳子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怪不得赵明轩这么惦记着她,这气场,简直和他自己板起脸来时如出一辙。

纪小朵原本只是试探,看秋阳子这时的反应,就确定了。

竟然真的是他!

她还吃着他的药!

她还以为他真的在想办法治她的脸!

纪小朵心中怒气翻涌,但一时间反而有点说不出话来。

秋阳子在她脸上搞了块黑斑,当然不会是因为自己的恶趣味想看她变丑,只可能是为了赵明轩。

赵明轩前几天爽快地答应了她两清,她还满心以为她做好这批香皂,交了货,就可以真的无债一身轻了。

她还特别多花了心思,订了更精美的模具,多加一道工序以求更高的产品质量,就怕误了赵明轩的事。

结果……

呵呵!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秋阳子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坏事,连忙解释道:“大人并不知情。他只知道我会试一试杜桥,并不知道我具体是用什么办法。真的!”

纪小朵没说话。

秋阳子又道:“贫道对姑娘绝无半点恶意。大人就更不用说了。只是一点小障眼法,暂时隔绝心怀不轨之人而已。”

纪小朵斜了他一眼,“这么说起来,我还得谢谢道长?”

秋阳子竟然还点了点头,“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你看,只脸上一块黑斑,这不就试出了真情假意吗?眼下会为了这点黑斑就变心的,日后自然也会因为一颗痣一块疤一条皱纹而变。姑娘正好早做决断。”

纪小朵都气笑了,“你不要扯远了,只说我要是这辈子不嫁赵明轩,是不是就一辈子好不了了?”

“当然不是。”到了这份上,秋阳子也就不再推脱,“贫道即刻就为姑娘解除。”

秋阳子拿出一张符,化在水中,然后让纪小朵用这符水洗脸。

好在不是让她喝,不然就更像是江湖骗子了。纪小朵一面吐槽,一面去洗。

那黑斑果然一洗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重新显出纪小朵剥壳鸡蛋般又白又嫩的肌肤来。

纪小朵即使还生着气,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道术这种东西,果然奇妙。

只可惜狐狸给她的小册子上只有练气的功法,并没有这些应用的法术。陌离改动之后的内玄经便也没有。

纪小朵看着一边还带着几分讨好笑容的秋阳子,眼珠转了转,便道:“道长,你这障眼法,还挺神奇的。不如教一教我吧?”

这事说起来是秋阳子理亏,如果是别的事,他为了赔礼,也就应了。

但道术么……

秋阳子为难地干笑了一声,道:“虽然只是个小把戏,但非是修道之人,没有灵力,却是学不会的。”

纪小朵问:“你是师门有什么规矩不能教吗?”

秋阳子道:“那倒不是……”

这种说是道术,倒不如说是行走江湖的小手段而已,他脸皮再厚,也不好说是什么师门不传之秘。

何况要真说了,万一纪小朵去问赵明轩呢?

他正想着要怎么在赵明轩面前大显身手,如果说连这个都当成压箱底的秘诀,未免就显得太寒酸了。

“那就行啦,你只管教我,学不学得会再说。我也没想去涂黑别人的脸,只想自己心中有数,以免下次再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个半黑半白的怪物而已。”纪小朵挑起眉来,“我自己难受也就罢了,万一再恶心到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就不太好了。道长说对不对?”

秋阳子沉默下来。

说是预防着下次,但这话里话外可都是在用赵大人威胁他。

不要说赵明轩不知道纪小朵这脸是他的手笔,就算知道,甚至就算是赵明轩默许的,但男人么,要是被心爱的女人吹吹枕头风告个刁状,还顾得上他一个半路投靠的野道士?

秋阳子又仔细看了看纪小朵。

她的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锻炼,倒是好了许多。

但本源的亏损不是一两天能填补起来的。

何况,她又没有正经的修行功法,经脉堵塞,灵力全无。这些外门手段,就算教她,也真的就是看个热闹而已。

秋阳子便点了点头,“姑娘既然有兴趣,贫道教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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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小秘密

纪小朵脸上的黑斑这事,既然在纪小朵这里露了馅,秋阳子也就不敢侥幸,从这边回去就直接去找了赵明轩请罪。

赵明轩听完,看着他,竟然也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你要说他没用吧,要不是他玩了这花招,纪小朵只怕还在和那小花匠卿卿我我,转眼都要谈婚论嫁了。

但……既然做了这种阴损的事吧,你就做干净点,这野道士竟然还能让纪小朵发现!

简直是……

这根本就是在坑他赵明轩好吗?

就算秋阳子解释了他不知情,他也的确不知情,但……纪小朵会信吗?

她对他的印象本来就已要跌到谷底了,这一来……呵呵。

赵明轩好一会才勉强平了平气,微微眯起眼来盯着秋阳子,“所以,你还答应了要教她道术?”

秋阳子窘迫地干咳了一声,期期艾艾道:“也就是……当时我也没办法,只能……应付一下纪姑娘,到时真要教就随口胡编点什么……”

赵明轩目光森冷,他就说不下去,顿了下来。

赵明轩却道:“你既答应了她,就好好教她,不要再玩什么花招了。”

秋阳子不解地眨了眨眼。

啥?

好好教?

这纪姑娘……现在这样已经够让人头痛了,要是真学会了道术,还不得要上天啊?

赵明轩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道术是那么好学的吗?就算我们习武,基础也得打上三五年呢。你得认真一点,细致些教。懂吗?”

秋阳子懂了。

“贫道一定认真细致,不敢怠慢。毕竟纪姑娘的资质原本也不算太好,肯定必须得慢慢来才行。”

赵明轩见秋阳子正确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点点头,“你这几天先好好教她,回头纪家这批香皂交了货,你就替我去趟京城。”

秋阳子应了声。

这几天好好教,就是要拿点真东西出来,把纪小朵勾住。

然后学到一半,师傅就出了远门办差。

纪小朵能怎么样?

只能乖乖等他回来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

问赵明轩啊。

赵明轩高兴,他说不定就能早点回来。

秋阳子暗中感叹,他虽然会不少走江湖的小伎俩,也自诩算是面厚心黑,但真说起套路来,还是这些当官的多啊。

关键人家还能说得这么堂堂正正。

赵明轩当然不在意秋阳子的腹诽,他现在担心的也根本不是纪小朵能不能学会道术,而是只等这批香皂交货,他和纪小朵之间就算再无关系。他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女人到时绝对要跑。

他当然不是不能直接抓她回来,而是……他算是已经试过了,也确定了,她那假模假样的顺从,他简直看一眼都添堵,根本不想要。

现在纪小朵想学道术,正好。

只管学。

但……什么时候能学会,嗯,就且看吧。

***

秋阳子既然得了赵明轩的命令,当然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开始教起纪小朵来。

纪小朵不免有点意外。

毕竟之前他答应时是被她威胁,不情不愿的。她还以为他就算要教,也会想尽办法拖延敷衍。没想到第二天就主动过来了。

秋阳子当然抓住机会帮赵明轩刷好感。又说赵大人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勒令他必须好好教,作为对纪小朵的补偿,再不许耍花招。

有一些甚至就是赵明轩的原话,他学得惟妙惟肖。

纪小朵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赵明轩说这些话的表情,倒也没有怀疑,只是隐隐嗅到了一点阳谋的味道。

但就算真的有问题,她就不学了吗?

错过了秋阳子,她再上哪去找有真本事又肯教她的人?

至于赵明轩的打算,她根本不想多问。

毕竟就算知道了她也拿他没办法,倒不如趁这机会好好学。

至少现在她还有两个底牌赵明轩不知道。

秋阳子现在正在教她符箓之术。

不是单纯就画张符而已,而是从起源到理论,为什么小小一张符能有各种各样的效果,什么是复文,什么是云篆,什么是符胆,什么是符图。

讲得非常详细,每次还给她布置功课。

纪小朵虽没有接触过,也知道全是干货。

但他提到过要在画符的时候沟通天地灵气,却并没有教她修炼灵力的功法。

纪小朵估摸着,这种最基本的修行功法,才算是每个门派的不传之秘。

秋阳子这么大方的教她符道,大概也是笃定了,她没有修行功法,炼不出灵力,就算学会了,也是徒有理论,画出来的符根本不可能有效,只是骗人的样子货而已。

但她有。

她不但有《内玄经·改》,还有陌离。

陌离在符道上……他根本没去复制秋阳子。

纪小朵给他看一眼,他自己就画出来了,跟秋阳子画得不太一样,漂亮太多了。

如果说秋阳子的符只是照本宣科,按葫芦画瓢,陌离的符则有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都不必找人鉴定,只看那符上灵光焕然,纪小朵就可以确定,这符绝对是可以用的真符。

若不是陌离只是自己莫名其妙地会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秋阳子就可以上一边凉快去了。

纪小朵心中震撼之余,又更加坚信陌离真是有宿慧的,果然是给他一个触发点,他就能多想起点什么来。

她不由得越发期盼他能好起来,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不过,陌离前不久才跟她一起修行《内玄经·改》,画符对他来说消耗似乎也挺大。不过画了两张,陌离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发白,额上也冒出冷汗来。

纪小朵连忙叫他停下,让他坐好,紧张地问:“怎么了?难受吗?”

陌离摇摇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好像身体被掏空的感觉,想了想,只道:“饿。”

纪小朵便松了口气,“你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肉,红烧。豆腐。藕。蛋糕。鸡翅。丸子。”

陌离刷刷报了一串。

纪小朵都不由笑起来,“可以啊,你都会报菜名了。”

陌离不知道报菜名的梗,只是见纪小朵笑,就跟着笑起来,漂亮的凤眼微微弯起来,又亮晶晶的,宛如星辰。

纪小朵都不由得看呆了一瞬。

到陌离叫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掩饰地干咳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先把他画的两道符收起来,又交待他:“在外面千万不要画这个,也不能告诉别人你会画,知道吗?”

陌离乖乖点点头。

纪小朵拉起他的手,拉拉勾,“就跟《内玄经》一样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只有你和我能知道,任何第三个人都不行。”

陌离勾住纪小朵的小指头,又点点头。

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喜欢这个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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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留下

纪小朵的脸好了,最开心的人非鲁二娘莫属。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她先是生气地骂秋阳子,“这道士怎么这么坏呢?”

然后自己想明白,心情又复杂起来。

“按说,女人家的,找个男人,成亲生子,才算终生有靠……”鲁二娘顿了一下,“但我这些天吧,跟着姑娘忙里忙外的,虽说辛苦一点,却又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更有奔头。”

纪小朵因为脸上的黑斑,很多时候不方便露面,肥皂作坊很多事都是鲁二娘出面打理。倒让她似乎看到了新的方向。

她以前,也觉得嫁人是女人唯一的出路。

但她早早嫁了,在婆家操劳半生,末了却被丈夫卖掉,算是什么依靠?

何况就算是没卖,一辈子守着那个农家小院灶台猪圈的转,每天做牛做马的,活没少干,却连个好都落不着,又有什么意思?

倒是纪小朵这样,靠自己的本事,开了作坊开了铺子,钱越挣越多,日子也越过越好。

有情投意合的男人当然也好,但……就连杜桥那样的……到底还是嫌弃了姑娘的脸……

又何必呢?

尤其是姑娘进过百花楼那种地方,生育上又艰难,真嫁了人,以后要被嫌弃的地方只有更多。

就这么着把弟弟养大,替他娶房亲,弟媳好就一起过,不好就分家,反正自己有本事有钱,怎么都能过好。

只是……

鲁二娘又叹了口气,“赵大人在姑娘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只怕不能甘心吧?”

那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打什么主意而已。

纪小朵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先把鲁二娘和张家一家子都改回了良籍,但户籍都放在鲁二娘那里,只交待她,“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这肥皂生意你能做就继续做,做不下去的话,就索性把家里的钱分一分,各自走了吧。”

这就是要悄悄的逃走?

鲁二娘挑起眉,但也没有说要跟着的话。

纪小朵这么跑,必然是要防着赵明轩追赶的,带着她反而是个累赘。

姑娘买下她,又给她改回良籍,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更不用说还教会了她做肥皂,还把这生意都交给她,她就算帮不上忙,也绝不能给姑娘添乱。

鲁二娘点点头,道:“姑娘放心,我一定替姑娘管好家。”

纪小朵摇摇头,“我是怕我要真走了,赵明轩会迁怒。我是被他抓回来,自然有办法,但如果我真不在了,也就顾不上了,你们自己机灵点,保命为上。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活下去是第一位的。”

鲁二娘没再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声。

到赵明轩的香皂交了货,跟着秋阳子就出了远门,纪小朵就知道,赵明轩只是在用“拖”字决。

这是打算用道术吊着她呢。

怪不得秋阳子教那么细,还让她反反复复背诵练习。

毕竟学道修行嘛,那么多人学几十年,终此一生也没修出什么名堂来,她要学,学上几月几年,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

只要拖着她在邵州不走,他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不过,他既然是用的这么温和的招术,倒让纪小朵又犹豫起来。

她到底是现在就跑呢,还是把这香饵再多吃一点?

毕竟这会儿肥皂的市场刚刚打开,生意正好,要是趁现在多赚点钱,她换地图也不必再苦哈哈从一穷二白开始。

再有一点,现在陌离练着功,吃好睡好,就似乎在一点点慢慢恢复的样子。他们要真现在就跑了,一时间只怕也难找到这么安稳富足的环境。更不用说老徐和秋阳子这样的师傅了。

要不,就再多等一段时间?

***

赵明轩当然已经知道纪小朵去给自家下人们改籍的事。

这算是他预料中的事。

毕竟纪小朵要跑最多也就带着陌离带个鲁二娘,张家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路上只会是累赘,以她的个性,多半是会把人放出去的。

但改完了也没什么动静,赵明轩就知道是自己的计划起了效。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女人故意在麻痹他们,等待更好的机会。

不过,都无所谓。

反正她现在人还在这里。

只是……

真把人留下来了,赵明轩却又有点迷茫,不太确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毕竟,赵大人从来没有过讨好女人的经验。

他后院的女人虽然不少,但妻子是父母之命娶的,姬妾通房么,要么是上司赏的,要么是下属送的,要么是母亲给的。

根本不需要他去讨好,他只要肯去见她们,对这些女人而言就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宠了。

向来都是她们想方设法讨好他。

今天这个做衣明天就有那个做鞋,今天这个送宵夜,明天就有那个送补汤。

但这些在纪小朵身上显然都行不通。

赵明轩身边,也没有什么可学习的对象。

就连公认怕老婆的孙文翰……他也是被岳父榜下捉婿,没有自己下过什么功夫。

唯一可能有点接近的是赵明荣,但什么诗词唱和那套,赵明轩又不会。

他甚至都问了洪虎。

洪虎一头冷汗,“属下尚末娶妻。”

“我知道。”赵明轩也知道自己问得有点荒唐,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但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就没什么想法吗?”

“属下的想法就是……”洪虎干咳了一声,“什么时候夫人身边侍候的姐姐要放出来了,求大人赏一个。”

赵明轩:……

也是,他真是问错了人。

洪虎一个亲随,就算娶亲,也不太可能往外面找,最好就是家里的丫环年轻大的互相配一下。能娶到主母身边侍候的大丫环,就算是他的福气了。

毕竟真能在赵家这样的门庭做到一等大丫环的女子,长相都不会太差,也不会太蠢,细心体贴,还得有一技之长,比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儿好多了。

赵明轩又把赵忠叫回来,问杜桥当初到底是怎么讨纪小朵欢心的。

赵忠皱着眉,挠挠头,“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就挑了水,送了个狗,带她出城玩了一趟,后来就是生意上的事帮着跑跑腿。

赵明轩越听脸色越阴沉。

这都是些什么?

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

难道他还比不上这些?

赵明轩挥手让赵忠下去,自己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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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算了,他不想

纪小朵之前因为要先供赵明轩的货,自家店里的香皂索性还搞了个限量发售。

之前还有人嫌贵,她开始限量之后,反而变得有人哄抢了。

甚至每天他们还没开门,就有人在外面排队。每天放出来的香皂都会第一时间卖光,连普通肥皂的销量也又上了一个台阶。

“我听说咱们的香皂私下里已经有人卖到十两了。还有人从我们店里买了肥皂,转手运到外地就当香皂卖呢。”

鲁二娘跟纪小朵说起来的时候,又自豪,又心疼。

这都是钱啊。

“没办法。”纪小朵笑了笑,“倒买倒卖的我们控制不了,我们现在也没能力去外地铺货。反正他们在我们店里拿货是正常的价格,我们已经比原本预想赚得多了,别的就别想啦。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

鲁二娘应了声。

她最佩服就是姑娘这份豁达沉稳了。

纪小朵却又道:“现在就该防着有人来打我们方子的主意了。你跟掌柜的说,量大的订单不要接,我们做多少卖多少。以免有人从原料上卡我们。”

只要真有人留心,想知道他们原料进货途径,是非常容易的。她这么个小作坊,真是稍微卡一卡就死了。

“正要跟姑娘说呢。”鲁二娘嗤笑一声,“昨天就有人跟小虎套话来着。小虎这孩子机灵,反套出那人是前街和记的伙计。他们是卖杂货的,估计也是看上我们的方子了。”

“做得好,给小虎这个月月钱翻倍。”纪小朵表扬,“总之大家都警惕一些。”

众人俱都应下。

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

如果这作坊真被人谋了方子挤兑倒了,纪小朵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或者索性就嫁给赵大人了,他们怎么办?

换个主家谁不把下人当奴隶压榨?

纪小朵这么和善,生意好还给他们发奖金的老板真是不好找了。

大家正忙活的时候,洪虎来了。

他恭恭敬敬跟纪小朵行了礼,道:“姑娘先前不是想借个瓷窑吗?最近正好有一个要卖的,大人让我来问声,姑娘想不想去看看?”

纪小朵之前想找瓷窑,是为了烧玻璃。

现在她债已经还了,肥皂生意也还好,她又随时准备着要跑,对瓷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了。

但赵明轩特意让人来问了,显然是怕秋阳子的道术还不够吊紧她,要加一加码。

她要是一口回绝,倒会叫他起疑。

纪小朵想了想,就应下了,“什么时候能去看?”

“明天吧。”洪虎说,“明日一早,我来接姑娘。”

纪小朵点头答应。

到第二天早上,洪虎果然很早就赶着车来了。

鲁二娘本想陪纪小朵一起去,却被洪虎拦下。

洪虎道:“有我侍候着,鲁妈妈只管放心。”

鲁二娘只觉得这不太合规矩,但纪小朵却笑了声,道:“只怕是赵大人想给我什么惊喜呢。”

洪虎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鲁二娘便不好再争,由得纪小朵自己上了洪虎的车。

果然一撩车帘,就见赵明轩本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车里。

见纪小朵上来,他脸上还浮现了一抹不自然,轻咳了一声,道:“今天正好没什么事。”

所谓“解释就是掩饰”,放在这里真是再正确不过。

纪小朵有点想笑,但又怕他恼羞成怒,只能强忍着,点了点头,“多谢赵大人。”

赵明轩“嗯”了一声,示意她坐。

马车上锦垫软枕,看起来十分舒适,但空间并不算大,纪小朵要坐,就只能坐到赵明轩身边。

她也不扭捏,提着裙子就过去了。

赵明轩收了收腿给她让出地方来,等她坐好,才敲了敲车壁,外面洪虎就驾车出发。

洪虎技术很好,马跑得平稳,但这时代的马车减震技术就只这个程度,总归还是颠簸的。

纪小朵靠在柔软的车座上,忍不住皱了眉。

赵明轩看在眼里,心微微一沉,“怎么?不想我陪你去?”

“不是……就……讨厌坐车。”纪小朵叹了口气,“颠得慌。”

赵明轩本想说为着接她,已经是专门用了府上女眷的车,多铺了厚厚的垫子,这还颠?但想想她那身娇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又把话咽了回去,道:“那改天我教你骑马?”

纪小朵眼睛顿时就一亮,“真的?”

赵明轩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要教她骑马,话一出口,自己就有点后悔。

这是嫌她要跑的时候不够快吗,还教她骑马!

但看她这亮晶晶的眼神,又不免心软,只道:“但一开始也颠,而且累。”

纪小朵毫不犹豫地道:“我想学!”

“好。”赵明轩应下,“回头我教你。”

纪小朵的心情顿时就明媚起来。

赵明轩看着她的脸色变化这么明显,不由也觉得好笑,道:“你又想学这个,又想学那个,这边做着肥皂,又想找个瓷窑,这一天天没个消停,就不觉得累吗?”

“不会啊。”纪小朵摇摇头,“整天无所事事才难受呢。”

赵明轩哼了声,“真是有福不会享,多少人做梦都想过呼奴唤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呢。”

纪小朵笑了笑,“我也想啊。但……享受和做事又不冲突。何况自己挣来的,享受起来才更心安理得啊。每天什么也不干,被人喂着吃饱就睡,那不是享福,那叫养猪。”

赵明轩都被她逗得笑了声,“什么乱七八糟的。”

“难道说错了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需要代价的事情。现在多偷一份懒,日后必然会有别的方式还回来。何况……”纪小朵顿了一下,语带讽刺,“年轻情热时,觉得什么都可以,‘我养你啊’喊得震天响,真到了每天柴米油盐,你每问他多要一文钱,他就会多给你看一分脸色。完了还要觉得自己辛苦养家劳苦功高,你做牛做马侍候他都是理所当然。何必呢?女人又不是没手没脚养不活自己。”

这话就说得更离谱了,赵明轩皱起眉,“男人养家糊口,女人相夫教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纪小朵也没指望他能理解,她就是刚刚心情好,一时没注意说多了而已。

赵明轩这么说,她也就顺口道:“嗯,我随便说说而已。”

赵明轩被她这明显的敷衍堵得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刚刚……明显就不是随便说说的样子吧。

分明就是经历过感受过才有的感慨。

谁养过她?

她问谁要过钱?

谁让她受过那样的委屈?

赵明轩想着这些,抓心挠肺般难受,忍不住问:“说得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你以前到底是什么人?”

纪小朵就笑起来,侧头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赵明轩顿时就觉得她这笑容有点不怀好意,心思一下子就复杂起来,甚至下意识就错开了眼。

“算了。”他说,“我不想。”

反正从玉版死了,就是纪小朵接手,那之后她就只有他一个男人,这一点是清清楚楚的。

别的就……还是不要深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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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埋伏

瓷窑在城外,马车颠颠的跑了挺久,才停下来。

纪小朵几乎要跳起来,“到了吗?”

外面洪虎道:“还没有,不远了。不过,前面有架马车好像出了事。”

他这会正停在一座桥上。

桥不算宽,他这边刚上去,对面突然有辆车跑过来,又斜斜卡在桥头不动了,所以他们的车过不去,也不好掉头,只能停下来等等。

洪虎又请示:“我过去看看?”

赵明轩挥挥手,“去吧,不行就先帮他们抬开。”

洪虎点头过去了。

纪小朵也撩起车帘往外看。

那边是辆装贷的车,马车斜在那不动,一包包的货物也倾倒了不少,不弄开的确根本过不去。

她正想说话,就有人刷地跳上了他们的车,撩开车帘,伸手就要抓她。

纪小朵大惊,但反应倒也不慢,直接就往赵明轩身边一缩。

赵明轩眼一眯,一脚就将那人踢了出去。

下面洪虎见有人上了自己的车,也想回来,但那本来还在求他帮忙的货车车夫却不知从哪里抽出把刀来,照着他的脖子一刀劈下。

也就是洪虎身手利落,才堪堪躲过。但那边货车后面又跳出两个人来,将他缠住。

而马车这边也被人围住了。

三个人对付洪虎,七八个人进攻马车。

——这根本不是什么马车事故,而是个有预谋的埋伏!

***

赵明轩又惊又怒。

他今天只是想和纪小朵单独出行增进感情,连鲁二娘都留下了,自己当然也没有带更多人。

毕竟也不是去上战场,就在邵州城外看个瓷窑而已。哪怕碰上什么不长眼的,他和洪虎也足以对付。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碰上这样一出。

果然美色误事!

而且,对方这么多人,时间地点卡得这么好,肯定早知道他的行程安排。那就代表着,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赵明轩心中思绪万千,身体的反应却一点也不含糊。

车上空间太小不好施展,他在踢下第一个上车的人之后,跟着就打破了车壁,直接跃了下去。

转过头来要叫纪小朵时,却发现她紧跟着他就跳了下来,还直接缩进了车底。

赵明轩:……

算她机灵!

没有空间限制,又没有纪小朵拖累,赵明轩便开始大展身手。

他一脚踢开扑上来的人,回身自己撞入另一人怀中,一手拉过他持刀的手挡住第三人的攻击,另一只手一个肘击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痛呼着弯下腰,赵明轩已将他手中的朴刀夺下。

赵明轩空着手,三五个人还没奈何得了他,这时朴刀在手,更是如虎添翼。

只见一道人影奔跃腾挪,刀影翻飞,劲风鼓荡,不过几息之间,围在马车旁边的七八个人便都被他打倒在地。

赵明轩也没有下死手,他还要留着活口问话。

但他才刚停下来,就见原本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竟然已经爬向了车底。

显然是想去抓纪小朵。

赵明轩一个箭步赶过去,还没抓住那人,就听他惨叫一声,自己又滚了出来,手上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窟窿。

赵明轩一脚将他踢开。

纪小朵自己也跟着爬了出来,神色惊慌,脸色发白,还有点发抖,但手里却紧紧抓着一支还带着血的簪子没放。

“好了,没事……”

赵明轩话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伸手拉过纪小朵,往地上一扑。

却还是稍微慢了一点。

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大腿。

——竟然还有埋伏!而且还是弓箭手!

赵明轩搂着纪小朵,又滚回了车底。

跟着又有几支箭刷刷射来,几乎擦着他们的衣服钉在了马车上。

但他们躲在车底,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洪虎那边已经没听到动静,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赵明轩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去,河两岸都有大树,一时也不好判断弓箭手躲在哪边,又或者干脆两边都有。

桥上无遮无拦,离开马车他们就是活靶子。

对方的确是特意选择的这个地方。

赵明轩中了一箭。

伤口处隐隐发麻,只怕箭上还喂了药。

如果只有他自己,拼一拼也许还能跑进林中,但带着纪小朵,就不好说了。

赵明轩正焦灼间,就听拉车的马一声长嘶,竟然跑了起来。

对方射了马!

拉车的马吃痛一跑,趴在马车底下的他们马上就要暴露出来。

赵明轩咬了咬牙,正要伸手攀在马车底部,却听纪小朵问:“你会游泳吗?”

眼下这个处境,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这边有没有援兵,赵明轩受了伤,洪虎生死不明,纪小朵手无缚鸡之力,坚守或者突围都不太现实。

幸好是对方为了卡住他们,选择了在桥上行动。

这桥这河,也就成了他们的生路。

纪小朵还不知道赵明轩中的箭有问题,她最近学医,知道这个位置不会有大问题,皮肉伤对赵明轩这种习武多年的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只要他们离开弓箭手的攻击范围,按他刚刚的生猛,估计还能有翻盘的机会。

赵明轩一挑眉,但时间根本不容他再说话。

马车移动,两人露出形迹,暗处立刻就有箭射出。

赵明轩一搂纪小朵,直接从桥栏翻了出去,跃入河中。

***

下了水,纪小朵就发现了不对。

——赵明轩直往下沉。

这个白痴,不是问过他会不会游泳吗?

纪小朵简直想打人,但这时能怎么办?只能努力拖着他游了。

拖了一会,她又发现比带真不会游的人还是轻松一些,再仔细一观察,赵明轩不是不会游,是中箭的腿不能动,可能整个半边身子都不太协调,所以他自己游不起来。

纪小朵的心也有点往下沉。

尼玛!

这箭有问题?

是箭上有毒吗?

那比不会游泳更惨好吗?

只是不会游泳,了不起她受点累,拖着他游到岸边就行了。他要真是中了毒,那还翻个屁盘,上岸也是死好吗?

赵明轩也有点意外纪小朵的水性竟然还挺好。

也是,如果水性不好,之前在柳家被扔井里就等不到杜桥来救了。

不过,纪小朵那个绝望的眼神太明显,赵明轩觉察出来了,趁着冒头换气,就飞快地道:“应该只是麻药,死不了。”

有什么区别啊!

要不是在水里,纪小朵简直都想咆哮!

麻药是死不了,但那些埋伏的人也不是死的啊。

那么多人看着他们跳下河的,难道不会追吗?

他们真追上来,赵明轩这一时半会动不了,难道指望她去打吗?

还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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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你舍不得我

赵明轩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他半边身子动不了,被纪小朵拖着,沿津河顺流而下。

伤倒也是不算很重,但这个状态,实在让他有点憋屈。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靠一个女人逃命。

而以赵明轩现在的情况,纪小朵也不敢贸然找人求助——现在还不知道伏击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只能小心为上。

若是他真的伤得太重,纪小朵倒也不敢耽搁,少不得要冒个险。但赵明轩自己说可以用内力化解,所以他们还是先躲一躲,等他好起来再作打算。

所以纪小朵找了个隐蔽的河湾悄悄上了岸,扶着赵明轩钻进了山林。

把他放下之后,回去掩盖了上岸的痕迹,再转回来替他处理伤口。

赵明轩看着她,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这会儿刚入秋,天气还很热,纪小朵也穿得轻薄,从水里出来,衣裙都紧紧裹在身上,曲线毕露。

他甚至能看到她肚兜上的绣花和更里面那令人血脉贲张的柔和形状。

她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还撕下裙角来包扎他的腿。

她在水里泡久了,手指冰凉,摸上他的腿时,即便他现在知觉已经麻木,也忍不住有了点反应,他不由得掩饰地往旁边缩了缩。

纪小朵眼都没抬,用力按住他的腿,“别动。我知道这裙角又是水又是泥不太干净,但咱们俩身上都没有干净的地方了。现在还是要先止血,免得那些人顺着血迹找来。会不会感染……就……能回去再说吧。”

赵明轩:……

他是因为不干净吗?

他……

好吧,被她这么一说,刚刚那点绮念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别开眼不去看她,轻轻道:“你刚刚可以扔下我自己走的。”

纪小朵没有接话。

她的确可以自己跑掉,没有赵明轩拖累,她还能游得更快点。

但还是那句话,又不知道埋伏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冲赵明轩来的,也许的确不会再管她。

但万一是冲她呢?

她自己能跑多远?

再者陌离还在老徐那里呢,赵明轩死了,她自己回去了,他的部下他的家人难道不会过问吗?

何况……说到底赵明轩这一箭是为了保护她才中的。

她刚刚要是扔下他,他就沉河底了。

她不喜欢赵明轩,但也没想过要他死。

赵明轩却轻轻笑起来。

纪小朵斜了他一眼。

赵明轩抬起还能动的手撩了撩粘在她脸上的湿发,软语温存,“你舍不得我。”

纪小朵手上一重,勒得赵明轩闷哼了一声。

她打好结,打开他的手,“不要这么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死也不想被人秋后算账。你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想想,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赵明轩说,脸上竟然还是带着笑的。

纪小朵觉得自己好想打他。

她长长吐了口浊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不然真的很想打——低头去收拾地上的血迹和碎布,一面道:“我觉得他们是想抓活的。但绑架一州刺史,对谁,有什么好处?”

这点赵明轩当然也早就想到了,如果对方是想杀人,弓箭手就不会到最后局面无法控制才出现,箭上抹的也不会只是麻药。

他捡起纪小朵刚从他腿上拨下来的箭头,微微眯起眼来打量,“这是军中制式。”

纪小朵闭了嘴。

这就不是她该问的了。

她只是扶起赵明轩,继续往密林深处走。

还是给他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尽快能疗伤解毒最要紧。

***

这个树洞有点小,纪小朵原本只想把赵明轩一个人藏在里面,自己去别的地方再布点疑阵。

但赵明轩把她一起拉了进去。

“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分开,两人都不安全。”

纪小朵没办法反驳。

只能把洞口掩盖起来,和赵明轩一起缩在里面。

赵明轩几乎是把她圈在怀里的。

纪小朵也没有反抗。

她真累了。

从马车停下到现在,她心头的弦一直是崩紧的。然后跳河,拖着赵明轩游这么远,又扶着他到这里,又得收拾走过的痕迹……一旦坐下来,她就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她靠在赵明轩身上,甚至有点昏昏欲睡。

赵明轩一开始还挺得意,毕竟纪小朵以往就算做出乖顺的样子来,也必定会刺他两句。但这会儿她偎在他怀里,娇娇软软,也没说话,就像一只慵懒的小动物,充满了依赖的感觉。

人在生死之间,反倒更能觉出真心来。他想。平常那么嘴硬,还不是舍不得他死?这时才知道他的好了吧?

他也觉得纪小朵好。

越来越好了。

临危不乱,思维清晰。

该做的事毫不含糊,不该知道的就一句也不多问。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女人!

但慢慢他就觉得不太对了,他努力移动了一下身体,把脸贴上纪小朵的额头。

她在发热。

必然是在水里那么久,又一直穿着湿衣,着了凉。

他记得她在柳家落水那次,就病了很久。秋阳子也说过她体质不好。

赵明轩顿时焦急起来。

现在的确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了,他得赶紧好起来,早些带她回去。

但就在这时,树洞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也让纪小朵强行又打起了精神,两人对视一眼,屏声静气,悄悄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那小子腿上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走这么远吧。”

“就是,我看他李老二就是小人得志,故意折腾我们兄弟。”

“行了,让搜就搜,哪有那么多废话。”

“说到底,还不是他们给的消息有问题?不然哪用这么辛苦?”

“就是,明明说是那娘们一个人的,干掉车夫就手到擒来,结果差点没全军覆没,栓子还断了条腿。”

“分明就是想拿我们去试水的。要真是手到擒来,为什么还准备了弓箭手?”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那几个弓箭手,我们几个,全得折在那里。”

“车里那个男人是传说中那个天生神力的弟弟吗?不太像啊。”

果然是来找他们的。

四个男人手持武器,正一边说话,一边向这边走来。

纪小朵越听,心就越往下沉。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赵明轩在车上,这个埋伏,就是冲着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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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为虎作伥

虽然说这些人是冲纪小朵来的,但纪小朵其实并不知道今天要去的瓷窑在哪里,更不清楚具体的行驶路线,所以消息肯定还是从赵明轩这边泄露出去的。

唯一让赵明轩有点欣慰的是,对方既然不知道他在车上,就代表他几个心腹都没有问题,估计着是从外围打听了洪虎这几天的行踪。

对方要抓纪小朵,而且还知道陌离。

那几个弓箭手原本大概就是为陌离准备的。

纪小朵和赵明轩对视一眼,都想起那天晚上闯进她家的黑衣人。

那些人这么久没动静,原来在这等着呢。

但他们目前根本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而从今天的事来看,他们既然能有军中制式的弓箭,势力可能比纪小朵预料中的更大。

而且,这几个男人虽然满口报怨,但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敷衍。

他们一路四下张望,就连稍密一点的草丛都要用兵刃捅一捅。

纪小朵之前是对他们藏身的这个树洞做了掩饰,但也只是粗略扫过看不出来的程度,毕竟他们两人躲在里面,想把这洞完全封起来也不太可能。

照那几人这个搜法,绝对会被发现的。

眼看着他们离这边越来越近了,纪小朵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赵明轩也已经松开了纪小朵,用能动的那只手拨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他还没好,只有半边身体勉强能动。

但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这里,也只能拼上一拼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男人大叫了一声:“什么人?”

赵明轩的角度看不到外面,不由得握紧了匕首,但纪小朵几乎立刻就覆上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她看得清楚,外面的人还没走到这边,是冲另外的方向喊的。

那边的树丛后面果然站出一个人来。

是个衣服破破烂烂的中年男人。

纪小朵不由睁大了眼。

她本以为那几个人只是乍乍呼呼想骗他们出来,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

她明明是四下看过没有人迹才选择这里躲藏的,而且他们进树洞这么久,听到的脚步声也就是刚刚那四个追兵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有没有看到他们?

四个追兵都转去了那边,一个人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中年男人显然被他们吓到了,瑟瑟缩缩地说自己是附近的山民,上山来砍柴的。

纪小朵有点不太信。

他身上的衣服破成这样还可以算是家里穷,但他说来砍柴,身上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刀具,这就不太对劲。

何况,要真的只是樵夫,为什么之前藏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边几个人也是将信将疑,又问他:“那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男的可能行动不便,女的长得非常漂亮。”

那人低头不语。

一个追兵就直接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见过就老实说出来,不然……哼哼,老子的刀可不吃素!”

那中年男人刷地跪下了,发着抖求饶,“大爷饶命,小人真的没看见啊。”

他越是这样,几个追兵反而越发怀疑他看到了,一脚把他踹倒,又踢了两脚,“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女人给你许了什么好处?”

“她给的好处再多,你也得有命花才行!你自己考虑清楚。”

那中年男人被打得惨叫连连,痛哭流涕地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这几个追兵之前都吃过赵明轩的亏,这时反倒谨慎,分成了两组,两人押着中年男人去找人,两人悄悄跟在后面策应。

但让纪小朵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走向树洞这边,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甚至越走越远,离开了她的视线,

赵明轩看不见,反而更心急,听着脚步声远去,就在纪小朵耳边轻声问:“什么人引走了他们?”

纪小朵摇摇头,“不认识。”

这事简直越来越奇怪了。

她觉得那肯定不是个普通的樵夫,但为什么会帮他们?

她正纳闷间,就听到一声震天的咆哮。

纪小朵的身体反射性地一抖,只觉得似乎连自己藏身的这大树都晃了晃。

单只吼声,就这样威势十足……绝对是什么猛兽。

纪小朵也不敢探头去看,只颤声问:“这是……什么?”

赵明轩也是面色一凝,“老虎。”

要是平常,一只老虎,他倒也不怕,但这个时候……

只能怪时运不济了。

赵明轩咬紧了牙,也不再说话,只努力运功去化解体内麻药的药劲。

他得快点好起来,哪怕早一瞬都好。

纪小朵也不打扰他,一面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祈求那老虎不要过来。

但却事与愿违。

先是追兵里的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然后……

这次纪小朵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中年男人,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把抱住那个追兵,将他扑在了地上。

跟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一头老虎挟着狂风,从林中扑出。

这虎吊睛白额,足有水牛大小,浑身黄黑相间的皮毛,四肢粗壮,利爪如刀,张着血盆大口,一口便咬断了那追兵的脖子。

鲜血喷溅,惨不忍睹。

那中年男人却似浑然不觉,甚至还剥掉了那追兵的衣服,将尸体赤条条的送到老虎嘴边。

纪小朵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这中年男人为什么出现得这么奇怪了。

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伥鬼。

被老虎吃掉的人,灵魂又被老虎驱使,为它寻找更多猎物。

“为虎作伥”说得就是这种东西。

她在很多故事里看过,没想到这回见到真的了。

不过,她已经见过了鬼,见过了花妖,还见过了狐仙,再碰上老虎和伥鬼,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这头老虎长到这么大,只怕也快成精了,再加上伥鬼,它们不可能没察觉近在咫尺的树洞里有两个人,现在没过来,只是因为嘴边的食物还没吃完。

纪小朵压下心底的恐惧,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用赵明轩的匕首划破他的手指,然后在赵明轩惊诧又因为大敌当前不好出声的目光中,用他的血在树洞上画了一道符。

纪小朵画符的功夫还不到家,多半只是个样子货,也没什么威力,可能普通野兽都对付不了。但伥鬼这种鬼物,和灵智初开的妖物,反而会多想一想,毕竟有灵符就代表着有修道之人在。老虎又已经吃了四个人,不一定会硬杠,说不定可以吓走。

之所以用赵明轩的血,是因为男人阳气更重,而且他这种上过战场的军人还自带煞气,效果更好。

不知道真是赵明轩的血效果好,还是纪小朵在绝境中激发了自身的潜力,在家练习的时候明明十符九废,这次竟然一次成功。

但就是这种最低级的避邪符,对本来就只练出了那么一丝丝灵力的纪小朵而言,消耗也是巨大的。

画完最后一笔,她就直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赵明轩吓了一跳,好在树洞狭小,她就倒在他怀里,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心跳,应该只是一时脱力。

赵明轩又眯起眼去看她画的符。

他看不懂,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还是把匕首握紧,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老虎吃完了那人,果然就向这树洞走来,但走到附近,却又突然顿住。

它皱起鼻子来嗅了嗅,又发出低低的咆哮,但到底没有再往前走。

僵持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

赵明轩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摇了摇怀里的纪小朵,道:“走了。没想到真的管用。”

但她并没有回应。

赵明轩低下头。

纪小朵烧得浑身发烫,又消耗过度,这时已然虚脱昏迷,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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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回档?

纪小朵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了百花楼。

她躺在一张雕花牙床上,锦衾绣褥,细纱床帐用白玉钩分开。

陌离就着床前的脚踏,趴在她床沿上。

曲粉在窗前软榻边做针线。

她怎么了?

她记得是和赵明轩在一个树洞里,外面堵了只快成精的大老虎。

这是哪?

为什么陌离和曲粉都在?

她死了,又穿回去了吗?

这是rpg吗?还带回档的?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陌离就惊醒了。

“姐姐!”

他直接跳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漂亮的凤眼红红的,简直要哭出来的样子,又唤一声,“姐姐。”

“乖。”纪小朵才一开口,就觉得嗓子发痛,声音沙哑。想抬抬手,也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曲粉也放了手里的东西,连忙给她倒了杯温水来,扶着她喝了。

陌离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放,急切切道:“下次,带我!一直带着我!”

听他这么说,纪小朵才稍微定了定神。

很好,并没有穿回去。

她也没死。

纪小朵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和她在百花楼如出一辙的房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什么恶趣味?

“这是哪?赵府?”她问。

曲粉应了声,“一直温着有米粥,姑娘要不要先喝一点?”

纪小朵点点头。

曲粉去拿粥,陌离摇摇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回去,再次道:“姐姐,带我。”

纪小朵不知道他是因为担心,还是觉得她这次是没带他才出事的。

其实,如果这次真的是带了陌离,那这次中箭的说不定就是陌离,指不定他们还逃不回来。

但少年一脸要哭的样子,纪小朵也没忍心多说什么,只招了招手。

陌离就扑在了她怀里。

纪小朵搂了他,轻轻抚着他的背,道:“嗯,带你。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你。”

陌离把头埋在她颈间,声音低低的,打着颤。

“害怕……”

“对不起。”纪小朵轻声道歉,“是我的错,我大意了。”

她就不该相信赵明轩!

不过,这一次,只怕赵明轩也没想到对方会光天化日就直接在路上埋伏吧。

陌离平静了一些,却还是偎在纪小朵身边呢喃着撒娇,“……不学武,不跑腿,不分开。”

“臭小子不要得寸进尺啊。”纪小朵捏捏他的鼻子,“武还是要学的,顶多我出门就带上你。”

陌离还没有学会讨价还价,虽然有点不太满意,但只是哼哼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毕竟姐姐回来了,姐姐正抱着他,姐姐答应以后都带着他,他就很高兴了。

曲粉端了粥来,纪小朵喝了一小碗,才仔细问:“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会在这里?”

“姑娘昏睡两天了。”曲粉照实回答,“赵大人替姑娘赎身的时候就顺便把我买回来了。”

原来赵明轩当初不是买一送一,是买一送二。

亏她还真想还他四千两。

纪小朵咂了一下嘴,再次打量周围,“连东西都一起买回来了吧?”

“是。”曲粉应声,“都是姑娘平常用惯的东西。”

嗯,一样的房间,用惯的东西,用惯的人……呵呵,他也不嫌腻味。

不,那狗男人说不定自我感动得不行,觉得他对她已经好得感天动地了呢。

纪小朵又嗤笑一声,这也就说明赵明轩从一开始,就根本没可能放她走。

什么四千两,无非就是大老爷闲着无聊逗她玩儿而已。

她还真相信他会遵守赌约,加班加点替他赶制香皂,努力拖着他逃命,她还在他面前露了底牌,甚至还在他面前昏了过去。

好啦。

被关回笼子里了。

开不开心?

意不意外?

***

赵明轩和大夫一起过来的。

他明显能感觉到纪小朵的情绪不太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对大夫彬彬有礼,乖乖吃药吃饭,轻言细语地哄她的傻弟弟,周围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东西……这个情绪只可能是针对他了。

但明明……之前在马车上的时候,赵明轩就能感觉得到纪小朵对他放松了很多,之后更是不离不弃甚至表现出了信赖。

为什么突然就缩回去了?

她这期间一直昏睡着,他又没做什么。

赵大人心底简直都要生出一丝委屈来。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这女人的心思也太难琢磨了吧?

赵明轩送走了大夫,回到纪小朵床前。

纪小朵就直接问:“抓到人了吗?”

“抓了两个,加上一个内鬼,还在审。”

“洪虎呢?”

“没什么事,他也中了一箭,但后来那些人都去追我们了,倒让他跑出去找了援兵。”

纪小朵应了声,就闭了眼,一副“我要休息了没事早点滚”的姿态。

赵明轩皱了一下眉,“你就没别的想问的了吗?”

纪小朵撩起眼皮来,斜他一眼,“我还应该问什么?赵大人肯定早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吧?”

赵明轩:……

话是没错,但……怎么就总觉得这么别扭呢?

他轻咳了一声,还是自己说了,“虽然目前还没有查明那些人背后的主使和目的,但这是刺史府,没人敢在这里行凶。你不必担心。陌离也让他搬进来了,就往在楼下。作坊和铺子那边我已经跟鲁二娘交待过了,她会管着,一切照常,你也可以随时传她来回话。”

看,她没说错吧?纪小朵轻轻冷笑。什么都已经安排妥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不回话,赵明轩也觉得有点没趣,便站了起来,“你且先好好养病,等我忙完了这事,就休了卢氏,娶你为妻。”

纪小朵本来打定主意随便他怎么样都不理他的,但听到这话,就实在有点忍不住,刷地扭过头,“你说什么?”

赵明轩看着她,一脸又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开心了?”

开心个屁啊,她是被吓到了好吗?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

他还要休妻?

还有这个恶心的笑容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以为她是在因为什么生气?

纪小朵只觉得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火气压了又压,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心平气和,“赵大人,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之前在河里,我没丢下你,只是出于道义,不是因为感情。后来种种也只是为了自救。换成是别的什么人,我也会那么做的。我没想过要嫁给你,更不敢叫你休妻。就算你非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但开心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的,请不要把这个锅扣我头上。”

赵明轩脸上的表情渐渐僵住,一双鹰眼微微眯起。

目光尖锐又危险。

纪小朵就静静地回视他。

并不害怕,平静中甚至还有点压抑的怒气。

她还生气!

她把他一片真心扔到了地上摔个粉碎,她还要生气!

她简直……

赵明轩转身走了。

只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会想杀人。

但他又不想杀她。

真是……草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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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话说得没错

赵夫人这几天心情很不好。

她大儿子往家里带了个女人。

这也没什么。

男人嘛。赵明轩也不是第一次往后院收人。

但问题是这女人被安置进早几个月就收拾出来的小阁楼里,就没再现过面。

赵明轩说她有病在身,昏睡不醒。

这也就罢了。

但那小阁楼里的风声,赵夫人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医生是从赵明轩请来的,丫环据说是那女人自己的,下面侍候的人也都是赵明轩亲自挑选,设了小厨房,连采买都是走的赵明轩外书房的账。

小小一座阁楼,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赵老夫人从年青时就吃斋念佛,不爱理事,打赵夫人进门,家里中馈就交在她手上。到赵明轩娶妻,卢氏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赵夫人也不放心她,这赵府后院,依然是她自己一手掌握。

几十年下来,这赵府后院各房各处,事无巨细,哪有她不知道的?

现在竟然有个地方她插不上手,这还了得?

赵明轩在自家后院玩这手,又是在防谁?

尤其是赵明轩还一天三趟地往那小阁楼跑,他跟她这个亲娘请安都没这么勤快!

赵夫人越想越气不过,索性直接派人把赵明轩叫过来,也懒得和儿子兜什么圈子,直接道:“柳氏进门的时候,你说纳妾之礼府上自有定例,眼下阁楼那位,是个什么章程?”

赵明轩刚从纪小朵那里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母亲又这样问,只觉得头也痛肝也痛。

但在母亲面前,他也只能道:“纪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可等闲待之。她目前只是在这里养病,现在还牵扯着外面的事,母亲暂时就不要过问了。”

看看这话说的。

赵夫人品品这话里的意思,又看看儿子的表情,心下冷笑,什么不可等闲待之,又是眼下又是暂时,分明就是她儿子想娶,那女人还拿乔不想嫁。

她是不太喜欢这个大儿子,但不管怎么样,那也是她儿子,赵家的嫡子长孙,如今又官居刺史,在这邵州地界上,想要个什么女人不行?

而且那女人要养病在哪里不能养?都进了赵府了,还这样做张做致,无非是想要更好的条件。

她哼了一声,“哦?是哪个纪家?比照柳氏的份例都不行?难道还想要做正妻吗?”

柳家还不算富贵吗?

人家家里都出过王妃的,柳氏在赵家还不是也老老实实安守本份?

赵明轩没说话。

赵夫人和这个儿子交流不算多,但到底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一看儿子的神情,就知道他还真想!

“不行!”赵夫人几乎要叫起来,“你想想清楚,卢氏与你结发多年,又无甚过错,你现在想要再娶,欲置她于何地?”

赵明轩这就真的意外了,忍不住道:“我还以为母亲一直对卢氏不满?”

就前不久还跟他告了一状。

赵夫人嫌弃卢氏,对她各种数落,又怪她无子,暗示鼓动赵明轩休妻另娶,简直是家常便饭。

他真没想到,这时候她反而会替卢氏说话。

赵夫人又哼了一声,“是,我不喜欢她生性木讷行事小气。但就事论事,这么多年你在外从军,她替你侍候家里老小,温柔体贴,任劳任怨,如今又从邬州跟你到邵州,你为个外面的女人想休妻,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当然不喜欢卢氏,但她想让赵明轩休妻另娶,也是要再娶高门大户的贵女,而且,人选得由她来定,而不是一个什么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纪氏。

赵明轩沉默下来。

母亲有时候的确有点胡搅蛮缠,但这一次……虽然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话其实并没有错。

卢氏与他成亲十年了,一向温柔小意,也没有什么过错,总不能无缘无故的说休就休。

但……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他挫败地叹了口气,纪小朵又不肯嫁给他。

***

晚上赵明轩在园子里绕了一圈,到底还是又去了纪小朵的阁楼。

纪小朵已经准备要睡了,陌离把软榻搬到了她床前,并排放着,躺在上面,双眼亮晶晶看着她。

赵明轩:……

这小傻子真是属狗的。

他怕纪小朵担心,才把小傻子带过来,结果这傻子就真跟条狗似的守着纪小朵寸步不离,除了大夫,谁动咬谁。

好吧,他也算能理解。

毕竟好端端的人出去,回来就昏迷不醒了,就算是傻子也会担心。

但好不容易纪小朵醒了,这又是唱的哪出?

他们在家里明明也是分房睡的,到他这就非得睡一起?

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防着他吗?有必要么?他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但……想想好像真的硬上过……赵明轩就有点……

真是他妈的往事不堪回首!

赵明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陌离就站起来看着他。

赵明轩皱眉道:“楼下不是给你准备了房间吗?下去睡。”

陌离不动,只道:“守着姐姐!”

“她现在没事了,不用你守。”

陌离梗着脖子强调:“守着!”

赵明轩:……

他能打他吗?

但……悄悄斜了纪小朵一眼,他还是压了压脾气,耐着性子道:“知道你心疼姐姐,但你只是她弟弟,白天守着她还不够吗?她晚上的时间,总要属于她夫君的……”

纪小朵直接一个枕头砸过来,“你跟小孩子胡说些什么!”

赵明轩抓住枕头,又看了陌离一眼,道:“他只是傻,不小了。正常人这么大都可以做爹了。你才不该一直把他当小孩。”

纪小朵跟着看了陌离一眼。

没办法反驳。

在她的世界,十五六岁的少年当然还是小,中学生而已。但在这里,十三四岁订亲,十五六岁成亲的大有人在,效率高一点,的确已经当了爹。

而且,陌离这段时间吃好睡好,身量长开,这会儿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只从身高上来说,的确不输一般成年人了。

纪小朵想,她确实不该一直把他当小孩,也该有点青春期教育了。

赵明轩把枕头放回床上,轻声道:“他不懂,你也不懂吗?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就是亲姐弟,也该避个嫌。”

纪小朵不想理他,但这话却说得没错。

所以她还是先柔声把陌离哄好,让他下楼去自己房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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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就这么过

赵明轩在纪小朵床前坐下来,但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静了半晌,才问:“这会儿感觉好些了么?”

纪小朵不知道他是在问身体,还是问心情,索性都懒得答。

反正前者他也会问大夫问丫环,后者……好好坏坏,又有什么差别?

“你到底在气什么?”赵明轩努力地让自己心平气和,“不是因为我说要娶你吧?在那之前,就已经在生气了。”

纪小朵想,他的确已经算很了解她的情绪表现了。

“是在怪我把你带回来吗?”赵明轩猜,“我说过你喜欢在外面,就在外面好了,结果还是把你带回来了,所以觉得我说话不算数?”

纪小朵还是没说话。

赵明轩道:“但……你放下情绪好好想一想,当时那种情况,我除了带你回来,还能怎么样?外面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在打你的主意,他们甚至能动用军队,除了刺史府,哪里还能让你安心养病?”

说得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一样,纪小朵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赵大人布置这阁楼,可没少费心思吧?”

赵明轩怔了一下,转头四下看了看,“有什么问题?不都是你用惯的东西么?你不喜欢?”

她喜欢个屁啊!

纪小朵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当时,玉版知不知道,她逃出百花楼,被抓回去就是个死?”

赵明轩皱了一下眉,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跳到了玉版的事,“提她做什么,她不过是……”

他自己又顿下来。

是的,玉版是蠢。

但只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就义无反顾地逃了。

她喜欢明荣是一方面,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何尝不是因为百花楼对她来说早已不堪忍受?

纪小朵不是玉版,但那里对她来说,难道又是什么好地方?

他真是……当时是在想什么呢?

怎么就会想着原样给她搬过来?

“我这就叫人来换掉。”赵明轩站起来。

“不必了。”纪小朵笑了笑,“你还是……不,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懂。笼子就是笼子,新的和旧的,金的和银的,都没有区别。”

“你在想什么呢?”赵明轩转过头,“我根本没想过要关着你。等我查明伏击之事的真凶,等你好一点,你想做什么,还是可以去做啊。我不是说过么?作坊铺子,一切照旧,都没人动你的。”

“但你也从没想过要放我走。”纪小朵点明。

赵明轩抿了一下唇,索性点头认了,“是。”

他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放走?

纪小朵就不再说话,连眼睛也闭上了。

赵明轩也静了一会,才重新在床边坐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纪小朵的脸。

纪小朵已经没再发烧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脸色也不好。

苍白黯淡。

就连那柔嫩双唇也没什么血色,只淡淡一抹浅粉。

赵明轩有些心疼,轻轻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你总想着要走,到底要走去哪里?孤身弱女在这世上生活有多难,你难道现在还不清楚吗?就算你有点本事能赚钱,又怎么样呢?要不是有我,你不是早死在大牢里,就是已经又被钱大卖回窑子里去了。”

纪小朵没办法反驳,普通人的生活的确就是那么艰难。

“就算你离开邵州,又能怎么样?孙文翰这样的昏官,钱大这样的恶人,哪里没有?哦,你倒是也碰上过好人。”说起杜桥,赵明轩到底还是带出几丝酸意来,“杜桥倒真是个好人,但他也是冲你的脸来的。之前信誓旦旦,你变丑他就不肯娶了。啧。而且,我不过给他送了份礼,他立刻就订了门亲事。你要真和这种人在一起……你猜我再吓吓他,他会不会双手将你奉上?”

“够了。”纪小朵打断他的话,“我错了,我不走了,行了吗?”

赵明轩很清楚,她不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也不是真的不想走,只是认清了事实,知道自己走不了。

这个女人向来都识相得很。

能屈能伸。

但对他而言,暂时,能有她这句话,就不错了。

“你看,我要求也不多。”赵明轩继续道,“我不关着你,你可以自由出入,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肥皂也好,瓷窑也好,点心也好,你想折腾就只管去折腾,甚至你想学道我都供你学,哪怕你日后得道升仙,都算是我功德圆满。我只想要……你每天能回来,就这样咱们在一起,说说话,吃个饭,睡个觉。”

纪小朵睁开眼来看着他。

赵明轩这几天过得其实也不是太舒坦。

他自己也受了伤,但一边忙着正常的公务,一边查着这次伏击的事,还得分心记挂着纪小朵……这时眉目间也有几分憔悴。

但眼神清亮,神色郑重。

他是认真的。

纪小朵叹了口气,但才张了张嘴,就被赵明轩按住了唇。

赵明轩没让她出声,自己接道:“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但你该明白,再不可能有另外一个男人能容忍你到这个程度了。”

纪小朵的确明白,在这个时代,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真算是相当开明了。

毕竟就算是她那个世界,还有一大把男人不能接受老婆去忙自己的事业的。

只是……

“如果你想嫁给我,我会安排妥当,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做我的正妻。如果你实在不想……”赵明轩顿了一下,磨了磨牙,深吸了一口气,一锤定音,“那咱们就这么过。”

不过是个名份,她要真的不想要,那就不要好了。

反正她人在这里,他也不可能放她走。

有没有那个名份,她都是他的女人。

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赵明轩这时已经放开了纪小朵的唇,但她反而不想再说什么。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说完全没有感触,其实也有点假。

转过头仔细想想她一直以来也真没少借他的势,多少有点吃人嘴短。

再想想刚见面时,赵大人是副什么态度啊?现在能做到这个程度,她又不是个木头,怎么可能毫不动容?

可要说欣然接受……自己心里又实在有点过不去。

何况……赵大人也不是在和她商量,只是在通知她而已。

她就算想拒绝,他也不可能同意吧?

那还说什么呢?

只能就这样吧。

大概,也只能像赵明轩说的,指望着她有一天得道飞升吧。

赵明轩等了一会,见纪小朵没有什么反应,便索性脱了鞋袜外衣上了床。

纪小朵倒没有反抗,但是身体明显僵了僵。

赵明轩伸手搂过她,轻声安抚道:“放松些,不动你。就只……先让我抱一抱……”

纪小朵抬眼看看他,也不是不信他,就只是……实在放松不下来。

虽然说她也算是默认了这种关系,以前也不是没被他抱过,但心理上一时真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赵明轩没有管她眼中的情绪,这时温香软玉在怀,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伸手把纪小朵的头按到自己肩头,侧脸亲了亲她的额头,低低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要是能一直像在树洞里那会一样……乖乖靠在我怀里就好了……”

做梦呢?

她那时只是真的没力气了好吗?

纪小朵待要讥讽,却发现赵明轩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心跳平稳,呼吸悠长。

他已经睡着了。

86 我不要做你弟弟了

纪小朵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是怎么睡着的,总之第二天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赵明轩早已经走了。

反而是陌离又守在床前,瞪着眼,嘟着嘴,气呼呼的样子。

他现在能有任何的表情,纪小朵都算是欣喜的。

毕竟能有自己的情绪,还能表达出来,就代表他在慢慢恢复了。

她笑着拉拉陌离的手,“怎么了?一大早气呼呼的,谁惹你不开心了?”

陌离扁扁嘴,低低道:“不要做弟弟!”

“什么?”纪小朵莫名其妙。

陌离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伏在床沿上,把自己的脸埋在纪小朵手心里蹭了蹭,努力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弟弟不能整天陪着你,我不要做你弟弟了。”

纪小朵:……

应该是赵明轩早上又跟他说了什么。

但想想以赵明轩那个性,大概也不会仔细跟小傻子解释什么,无非就是简单粗暴的不许他晚上过来。

纪小朵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陌离的头,柔声道:“傻孩子,哪有谁能永远寸步不离地陪着另一个人?”

陌离抬眼看着她,眼睛都红了,“你说过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的!”

很好,连续说了两句完整的话了。

纪小朵有点为他高兴,但看他这样,又有点心疼。

她伸手揽过他,轻言细语道:“嗯,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们会互相关心,互相护持,永远就在彼此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一家人嘛。但是呢,姐姐有姐姐要做的事,陌离也有陌离要做的事啊,怎么可能像连体婴一样时时刻刻粘在一起?就算亲如夫妻父子兄弟,也总要有自己的隐私和个人空间。”

陌离不懂。

只觉得姐姐和赵明轩一样,就是要跟他分开。

眼泪刷就涌了出来。

这还是纪小朵第一次看到他哭。

当初他在百花楼被那些人按在地上打,也没见过他落泪。

但这时候,漂亮得好像天仙一样的少年,双目含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纪小朵只觉得心都要碎了,连忙替他擦着眼泪,又哄又劝。

耐心地跟他解释,什么是隐私和个人空间。

陌离只是摇头,“我没有什么不能让姐姐知道,我不要和姐姐分开。”

纪小朵有点无奈,难得陌离能一连说出三句完整的话来,却为这种事在跟她犟。

她忍不住皱起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陌离立刻就不哭了,担心地看着她,问:“姐姐,痛痛?”

纪小朵索性就做出难受的样子来,“姐姐病还没好,陌离又不听话,头痛……”

陌离满心不情愿,但还是坐直了身子,乖乖道:“我听话。姐姐不痛。”

纪小朵顿时就有点骗小孩的心虚,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继续跟他强调隐私和距离感,只叫人打水上来,亲手替陌离洗了脸。

曲粉倒不好说她什么,转头就责怪陌离,“姑娘还病着呢,你个傻子一点忙帮不上就算了,跑来又哭又闹,还要姑娘侍候你?”

陌离这些天跟着纪小朵,洗脸洗手喂食这种小事纪小朵也经常顺手就做,倒也没觉得怎么样,但曲粉这一骂,他就又想起了百花楼那些规矩,犹豫着看看纪小朵,还是站到了一边,缩着肩,低着头,整个人一下子就萎靡起来。就好像挨了训的小狗一样。

纪小朵越发不忍心,斜了曲粉一眼,沉了脸道:“他是我弟弟。这里也不是百花楼。”

曲粉一愣,但她一向机灵,很快就意识过来,就连忙行礼请罪,“姑娘息怒,奴婢知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

纪小朵随口应了一声,让她去换盆水顺便传饭。

曲粉应声去了,下楼时不免又瞟了一眼陌离。

心里略有点泛酸。

这曾经在百花楼连只狗都不如的傻子,如今得了纪小朵的青睐,倒成了个小少爷了。

他算是哪门子的弟弟?

真是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

纪小朵吃了饭吃了药,精神好一点,就带着重新哄好的陌离坐在窗前聊天。

主要是给他做个青春期教育,讲一讲男生和女生的区别,以及为什么他晚上不便和姐姐一起睡。

陌离倒没什么,纪小朵教他什么,他就记着。

旁边侍候的曲粉羞了个面红耳赤,说话都要结巴了。

“姑……姑娘……这种事……怎么好光天化日的……拿……拿出来讲?”

其实也只不过是小学生程度的生理卫生而已,在这里竟然就算是惊世骇俗了。

不过吧,想想就算到了自己那个时代,正经的小学性教育课程也会被人投诉,倒也不难理解。

纪小朵只道:“这是每个人成长都必须经过的阶段,有什么不能讲?这是人类身体发育成熟自然而然的变化,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大家都应该知道这些,理解这些,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曲粉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哪有那么容易接受?

她只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又手忙脚乱只想找点什么活来做,好不听这“生理卫生课”。

好在没过多久,就有下面的小丫环来通报,说外院管事赵安求见。

纪小朵便中断了课程,请他来见。

赵安四十来岁,留了点胡子,肚子微微发福,说是管事,看起来倒比一般乡绅还要体面一些。

他对纪小朵恭恭敬敬,请了安,说明来意。

他是奉赵明轩之命,要给纪小朵换家具,因不知纪小朵喜好,所以先来请示。

纪小朵有点意外地挑了一下眉,赵明轩倒还记得这个。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她问。

“是,我这里有个册子,姑娘都可以挑选,要自己去库房看也行,若都没有合意的,就说个样子,我们去外面采买,但那就可能要一点时间。”

纪小朵翻了翻赵安带来的册子,一项项倒是列得清楚,只是没有图,就不那么直观,怪不得他还说可以去库房挑。

她对房间布置什么的,其实并不是很讲究,舒服就行。事实上赵明轩能想着把她用惯的东西原样搬来,其实就算挺不错,她也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气的只是他这举动背后的心思而已。

但他现在又派人来换,她要是拒绝,反而好像是还在赌气了。

纪小朵索性就直接问赵安:“安管事觉得这里应该如何添减?”

赵安打量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道:“以小人浅见,不若把这放花盆的换成高几,这矮榻弃之不用,改为更小巧精致的贵妃榻,然后这里再加一座屏风?”

“行,就这么办。”纪小朵爽快拍板。

赵安反而愣了愣。

看着纪小朵是真没有别的要求了,他才行了个礼,叫人去搬东西。

这阁楼,原本也是他带人布置的。

一件件都是赵明轩花了心思的。

结果空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正主来了,昏睡了两天,一醒来就要换家具……

赵安原本是抱着要被刁难挑剔的准备来的,却没想到这纪姑娘这么好说话。倒显得他家大公子……啧,又龟毛又婆妈。

赵安不由得想,若是三公子这样,倒也正常,大公子……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想讨好一个女人。

这纪姑娘……大概真是有点不简单。

87 你是自愿的吗?

纪小朵的小楼赵夫人插不进手,但赵安开库房给她换家具,这事就瞒不了赵夫人。

何况,赵明轩还让人在靠近小楼的外墙开了个小角门,显然就是为了方便她出入。

这还得了?

但一来赵明轩让赵夫人不要管,再来,她也着实有点管不到。

毕竟纪小朵也没嫁给赵明轩,没有名份,不是妻妾,更不是赵家下人,明面上的说法也只是“在赵家暂住养病”,勉强算个客人,赵夫人总不可能去直接去教训一个客人吧?

也没办法从衣食住行上克扣,毕竟人家的吃穿用度,都不从赵夫人手里过。

至于说摆脸色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赵夫人到现在还没见到纪小朵长什么样呢。

既生气,又发作不得,赵夫人憋了一肚子火,都没处说去。

这种家丑,她当然不可能告诉外人。

自己家里么,她又看不上卢氏,更不想让卢氏知道在这赵家,还有她管不了的事。

也就只能跟小儿子赵明荣抱怨几句了。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这还没嫁进来呢,就这样装腔作势的拿乔,要真进了赵家,还不得连我都给她挪位子?也不知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说是借住养病,竟然还要挑剔家具摆设,还要单开个门!且都这么些天了,哪怕就真是病了,在别人家里住着,难道也不知遣人问候一声长辈?可见是什么家风教养了!”

赵明荣嗯嗯唔唔地听着,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从他母亲说小楼里那人姓纪,他就知道是谁了。

大哥说到底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他从理智上知道纪小朵和玉版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玉版已经死了,但是……

却忍不住要想,她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他真是太熟悉那张脸了,只不过稍一动念,她那种种表情,便宛如就在眼前。

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温柔如水的浅笑?又或者娇俏的撒娇?

会不会给大哥写诗?

唔,纪小朵的确也是会写诗的,只看《明月几时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两首,只怕才华还在玉版之上。

那她和大哥这种武人在一起,是不是并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

赵明荣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大哥带他到百花楼,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是纪小朵了,她明明是说,既不想跟他,也不想跟大哥……

那……大哥现在把她带回来,是她自己愿意的吗?

赵明荣心头忽地一紧。

她来了这么久没有现面,也没有派人出来,是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是被关在那楼里出不来?

一想到这一点,赵明荣几乎有点坐不住。

赵夫人正在气头上,也没发现小儿子有什么不对,继续道:“你大哥也是,明明平常再不会怜香惜玉的一个人,这回就好像鬼迷心窍似的,还说什么纪娘子他救命恩人。哄谁呢?他那样英雄了得,又是刺史,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去救?不过是想让我不要苛待那女人。平常什么事都硬邦邦一句‘自有定例’,哦,这倒会动这种婉转心思了,还防着我!我是他娘!你说这算什么?”

赵明荣只在这一连串的抱怨里抓到了一个词,“什么救命恩人?大哥出了什么事?”

他这一向都在书院里,休沐日才回来一天,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赵夫人其实也不太清楚。

赵明轩的公事不太会在家里说,她也不好多打探,但从外院到后院,多的是赵夫人的耳目,那天赵明轩亲自抱着那女人回来,衣袍裤子都是血迹,好多人都看见的。跟着就请了大夫。

虽不知是谁的血,但肯定是有人受了伤。

赵夫人气得都忘记这茬了,被赵明荣这么一问,才又想起来。不免有点后怕,但还是有点意难平,愤愤道:“哪怕真是救了他,不过是个外面的女人,抬进府来养着也就是了,还得当个祖宗吗?”

赵明荣整颗心都揪起来,真的再也坐不住,丢下一句“我去找大哥”,就跑了出去。

“哎……这孩子……你慢点。”赵夫人跟着站起来,喊道,“你大哥又没事……你跑什么?”又连忙让侍候的人赶紧跟上去。

她贴身的李妈妈就笑着道:“三公子就是心善,和哥哥感情也好,知道大哥出事,哪还坐得住?”

赵夫人这才算心情好了些,点了点头,“我如今啊,只等着明荣高中进士,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媳妇,生个大胖孙子,就此生无憾了。”

***

赵明荣没找到赵明轩。

他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走到了那座小楼。

远远就能看到窗口那个身影。

赵明荣脚下不由一顿。

她穿了件藕荷色家常衫子,乌黑的发只松松挽着,一件首饰都没戴,斜靠在窗前,手里拿了本书,正侧头和什么人讲话。

说些什么,在这个距离倒听不真切,但毫无疑问,她这个状态是慵懒自在又放松的。

她对面……到底是谁?

大哥吗?

赵明荣虽然脑门一热就跑出来了,但到了这里,却又有点犹豫。

他到底该不该去找她?

他到底……以什么立场来过问这件事?

赵明荣踌躇良久,才咬了咬牙,绕去了楼下正门。

让他意外的是,大门并没有紧锁,也没有看到有守卫,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粗使婆子的妇人正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

赵明荣走到门口,那婆子就上来行了个礼,“三公子。”

赵明荣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惊诧,道:“我来找大哥。”

那婆子回道:“大人并不在这里。”

赵明荣皱了一下眉,索性直接道:“我想见见纪娘子。”

“请三公子稍候。”那婆子竟然也没拒绝,直接就打发一个小丫头上去通传。

过了一会,纪小朵就下来了。

她换了件见客的衣裳,还重新梳了头发。

只是脸色实在不好,这时即使由丫环扶着,步伐也有些虚浮。

赵明荣顿时就想起母亲说她在此养病的事来,原来真是这样虚弱。

他懊恼又急切地道:“啊,抱歉,我……是我冒昧了,打扰你休息,还让你这么折腾,实在是……”

纪小朵抬抬手打断他的话,请他到客厅坐下,笑着道:“多谢三公子来看我。”

“我平常都在书院,也是今天回来才刚刚听说……我……”赵明荣顿下来,转头看看侍候的下人们。

按母亲的说法,这些都是大哥的人,只听令于他,连母亲都插不上手。

纪小朵跟着看了一眼。

几个婆子丫环就都退了下去。

赵明荣心头又有点意外,看看空无一人的院子,看看畅通无阻的门口,就好像只要他想,现在都能直接带着纪小朵走出去。

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看守是藏在暗处的吗?

纪小朵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三公子心中是不是很多疑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我和你大哥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赵明荣把目光转回她身上,点了点头,“是。但……其实,其它也都无所谓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注视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似怀念,又伤感,还有点温柔,但最多的,却是担忧。

“你是自愿的吗?”他问。

纪小朵怔了怔。

她对赵明荣,其实一直有点不齿。

毕竟他对玉版对她,都没做过什么好事,简直又懦弱又无能。

但她真没想过,在这种时候,他会特意来问她这句话。

她一时间,甚至觉得胸口有点发暖。

但看了他一会,她还是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是,我愿意的。”

88 你对她好一点

赵明轩回了府,照例先去给母亲请安。

但在半路上就被赵明荣拦下了。

赵明荣当然是为了纪小朵,但看着赵明轩阴沉的脸色,又不太敢说,只问:“我听说大哥前日受了伤?要不要紧?”

赵明轩不太会跟母亲说外面的事,但弟弟又不一样。

赵明荣主动来问他,甚至让他有几分欣慰,神色也稍缓和了一些,道:“腿上中了一箭,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啊。”赵明荣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赵明轩的腿,又急急问,“怎么回事?谁干的?”

“还在查。”赵明轩道,“不过最近可能会有点不太平,你自己也要小心。”

赵明荣连忙点头,“我就在家里和书院,不会乱跑。”

他提到书院,赵明轩静了一瞬,问:“你明天去书院吗?”

赵明荣道:“去的。”

赵明轩就道:“那替我给你们山长带个信,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拜访一下。回头我写了贴子给你。”

这种跑腿送信的事他当然虽然找个下人也能办,但既然碰上了赵明荣,就正好让他去露个脸。

而且他要去找明静先生的事半公半私,有赵明荣这重关系在,更好说话一些。

赵明荣当然二话不说就应了,又道:“我看大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伤还没好就太过操劳了?也要注意休息才行。”

说到这个,赵明轩的气就又上来了,甚至都忍不住骂了粗话,“我哪来的空休息?今天刚巡了官仓,十个仓里连三个满的都没有,还他妈大半都是发霉的陈粮!”

赵明荣睁大了眼,“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敢?!可是欺大哥初来乍到?”

他听说了京里的形势,也听到了山长说要天下大乱,“民以食为天”,要真的乱起来,粮食就是根本。邵州的官仓如果真是这个情况,到时只怕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就得先乱。

赵明轩哼了一声:“估计不止是这半年,而是早已经糜烂不堪!”

赵明轩今天虽然处置了管理官仓的庾司官员,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粮仓现在是空的,谁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

而且,庾史才多大点的小官?敢把官仓亏空成这个样子,背后必然有一整条线。

他现在倒是有点理解孙文翰了。

这事他不是查不到,问题是查出来之后,能不能扳得动?

但又不可能不查。

毕竟就算天下不乱,不动刀兵,但郏州的旱灾已经闹了饥荒,难民都跑到邵州来了,赵明轩又怎敢大意?粮草这事,就是重中之重。

这也是他要去拜访明静先生的原因。

邵州的事,还是邵州人最清楚。

徐明静是邵州本地人,徐家本身也是邵州大族,他又开了这么久的书院,对当地名门望族盘根错节的关系,自然一清二楚。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徐明静能看到天下大势,深明大义。

说不定能在他那里有一点突破。

兄弟俩说话间,已走到赵夫人的荣禧堂前。

赵明荣拉了拉赵明轩,轻声提醒,“母亲正生你的气呢。”

赵明轩嗤笑一声,“她哪天不生我的气?”

赵明荣顿时噎了一下。

母亲的偏心,他小时候不懂,如今当然再清楚不过。

但……他劝也劝过的,可是母亲和大哥的性子实在不合,他也没有办法。

现在又夹了一个纪小朵……

赵明荣想想纪小朵,不由就低声劝道:“纪姑娘既然已经入了府,日后就是一直在这后院生活……大哥总要替她想想,不必跟母亲那么犟着才是……”

就算现在赵明轩宠着她,可以让她在那小楼自成一统,吃穿用度都不走公中的账,但……难道就真的一直这样没名没份含糊着过,永远也不到母亲跟前吗?

那对纪小朵的名声,有什么好处?

她以后还见不见人呢?

赵明轩听他提起纪小朵,眉头一皱,目光骤然就锐利起来。“她已经不是之前的玉版了。”

语气里的森冷警告甚至让赵明荣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抬起手,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赵明荣抿了一下唇,轻叹了一声,“她也是个可怜人,说是借尸还阳……但那样的才华,想必前身也是饱读诗书的好人家,骤然落到那种境地……又没有家人了……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就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但一时也没说话。

纪小朵这女人,何止饱读诗书?

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但她却又总有些举动会让他忍不住想,到底要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教得出这样的女儿来?

但如果真是有什么背景,纪小朵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他。

即便换了身体不能轻易联系,以她的个性,原本的身份只要有一分尊贵,她只怕都能利用到十分。

但她什么都没有提过。

这女人简直浑身都是谜。

但也正因为这样,才让他这般欲罢不能。

赵明荣带着几分请求的意思,低低道:“大哥,你对她好一点。”

赵明轩哼出声来。

他的女人,要别人来求?

何况,他对纪小朵还不好?

他只差没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

赵明轩回到纪小朵的小楼,她已经上了床。

玉版这个身体到底底子太差,一病就没那么容易好,她吃了药,就容易困倦。

而且如今她在赵明轩面前也懒得装,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赵明轩也没让她再起来,只问了问她今天好些没有,又让曲粉去小厨房传碗面。

纪小朵靠在枕头上看着他,“这么晚还没吃饭?”

“在母亲那里对付了一口,没吃好。”

赵明轩陪着赵夫人吃饭向来是吃不好的,一来是得听赵夫人唠叨,再来口味实在也不合。

他想着纪小朵的手艺,就不由低头亲了亲她,“等你好起来,再给我做顿饭吧。”

纪小朵随意应了声。

她人都在这里了,也不必矫情那顿饭。

赵明轩就开心起来,又笑着问她今天都做些什么?病中无聊的话,要不要些什么玩意儿?

纪小朵想了想,还是主动道:“今天赵明荣来看过我。”

“嗯,我知道,他刚刚跟我说了。”赵明轩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中带出一抹酸意来,但顿了一下,又皱起眉,“你告诉他你是自己愿意的?”

纪小朵就笑了笑,“不然呢?”

赵明荣不敢为玉版违抗赵明轩,难道为了她就会敢吗?

跟他诉个苦,告个状,他还不是只能口头安慰几句?

最多就是自己回去再苦恼一会。

转头还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对她的处境会有帮助吗?

何必呢?

听到这声另有所指夹枪带棒的“不然呢”,赵明轩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心安。

嗯,他就说呢,他家这小刺头怎么可能那么乖柔的说她愿意?

这才是他熟悉的配方。

赵明轩又亲了她一口,“我会对你好的。”

纪小朵:呵呵。

89 案情分析

纪小朵第二天就让人去叫了鲁二娘来。

鲁二娘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发抖。

“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天赵大人叫人来传话,我们简直都要吓死了。”

纪小朵没有受伤,只是一时消耗太大,又受了凉,刚开始昏睡不醒有点吓人,但养了几天,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这时精神还不错,坐在那里翻了翻鲁二娘带来的账本。

记账的是张小虎,用的纪小朵教他的表格和阿拉伯数字。

字迹还有点生涩,但账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其实说起来纪小朵离开也不过就是几天时间,并没有多少可看。她三两下就翻完了,顺手放在一边,道:“小虎这孩子还挺认真的,就让他正正经经去念书吧。”

鲁二娘当然不会干涉纪小朵的决定,只替张小虎和张家谢她的恩典。

“也是看店里生意越来越好,小虎年纪到底太小了一点,还是正经再找两个伙计好了。”纪小朵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就安排,要是没有,我稍后问赵明轩要两个人。你让张小虎教教宋掌柜记账,等新人到了,就送他去上学。”

她把问赵明轩要人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就让鲁二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毕竟就在前不久,纪小朵还跟鲁二娘交待了她逃走之后的事情。

纪小朵笑了声,“是不是觉得我变得有点快?”

鲁二娘也不好说什么。

其实按她的想法,赵明轩其实也挺好的。

真的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只是……想想赵家这高门大户的规矩森严,想想他这院子里妻妾成群,又有点替她家姑娘担心。

原本在家里自己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日子多快活啊。

但……

人都在这里了,又还能怎么样?

鲁二娘也只是轻声道:“人活着,没事就好。”

纪小朵又安排了几句作坊的事,末了道:“还是那句话,作坊和铺子你都先管着。如果我没事,就会继续安排,万一哪天有事,你能做就做,做不下去就先顾好自己。人活着才最重要。”

鲁二娘应了声。

却暗自决心一定要替姑娘管好外面的一摊事。

万一她要有事,也能留一条最后的退路。

***

下午赵明轩过来时,纪小朵正在练习画符。

他顿时就眉头一跳,想起她画完符倒进自己怀里的虚脱模样,直接过去就把她的笔一按,“还病着没好呢,不要命了吗?”

纪小朵莫名其妙地眨了一下眼,才意会过来,解释:“哦,没用灵力画,没事的,就跟习字一样,只是在熟悉笔画。”

赵明轩看看她脸色的确没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

跟着目光就扫到了一旁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被带得翻开的帐本。

觉着像是账本,他本想避嫌不看,但又觉得那横竖排列和弯弯曲曲的数字实在奇怪,还是忍不住问:“这又是什么?”

“肥皂作坊的账。”

纪小朵说得倒是坦然,但赵明轩多看了一眼,发现根本就看不懂。

一个屁大的铺子,还用暗号。他愤愤地想,到底还是防着他呢。

那点钱他看在眼里吗?

财大气粗的赵大人决定明天送个几千两来让这女人数着玩儿。

纪小朵又问:“上次埋伏的事,到底是怎么说?我现在能出门了吗?”

赵明轩道:“病还没好呢?想去哪里?”

“回去收拾一下,有些东西想拿来。”纪小朵道。

钱财衣服什么的她现在倒不怎么在意,但她那还有几本功法秘笈呢,不藏好真是不放心。

还有陌离画的几张符。

她自己的底牌算是已经在赵明轩面前掀了,但陌离还是能继续藏着,所以在赵家是不可能让他再画什么的。

那几张符纪小朵得贴身收着。

万一再碰上什么伥鬼花妖,还能拿来保命。

赵明轩点了点头,“明天吧,让洪虎陪你回去。”

纪小朵就问:“他伤好了吗?”

“轻伤,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赵明轩想了想,还是简单跟她说了一下那天埋伏的事。

抓到那几人认罪倒是爽快,交待是冲着纪家的肥皂方子来的。但是再往深了审,却都咬死了一问三不知。他们只能从背景和平常轨迹上查,估摸着直接主使是田家。

而弓箭手后面的线,则指向了济阳王。

“怪不得还惦记着陌离呢。”纪小朵哼了一声,却又觉得不太对,“第一次有黑衣人闯进我家的时候,我的肥皂还没开始卖。难道他们能未卜先知吗?”

“现在还没有确定的证据证明是同一个主使。”

赵明轩说起这个,神色也有点阴郁。

最近这个伏击的犯人嘴硬不说,前一遭这都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也没什么进展。

固然有他的人办事不力的因素,但更大的原因还是……他只有自己的人。

就好像粮仓的事。

他能处置那些庾史,一时也追不回粮食。

邵州各大家族盘根错节,早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

就算他身居刺史之位,也架不住下面的人执行不力,阳奉阴违,总有办法拖延。

“我应该也没那么多仇家吧?而且他们还知道陌离。”纪小朵皱起眉,“不过,有人惦记着肥皂配方我信,但这样大费周张抓我,就好像……有点用力过猛?”

“大费周张?”赵明轩嗤笑了一声,“不,两次都是很简单的事。上一次只是派人出钱找了个混混头子。这一次唯一费点功夫的也就是打听到你单独出行和马车的路线。这是因为他们没想到我在车上,才算把事情搞大了。不然成与不成,都不会溅起一点水花。”

纪小朵沉默下来。

的确,是她又想当然了。

这不是她熟悉的法制社会,在这里,底层的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就好像当初在柳家,随随便便就能把她扔进井里。那个婆子难道有什么预谋和深思熟虑吗?根本没必要。就是确信没人会在意一个贱妓,发现了也不能把柳家怎么样。

一样的,有人给钱,那几个小混混就敢夜闯民宅,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姐弟俩一起都抓走,根本连官都不会有人报。失败也就损失几个小混混。

这次也不过就是多安排了几个人——毕竟已经知道她有个学武的弟弟了——但这年代人力又不值钱。他们把人一抓,伪装成山贼劫道,或者索性就不伪装,以现在的刑侦水平,又能怎么样?

就算她像这次一样跳河逃走了,以她的身份地位,想找回后账简直做梦。哪怕赵明轩事后想替她出头,她也不认识那些人,更找不到正主。

对幕后之人来说,的确是又简单又没风险。

纪小朵叹了口气,“所以问题还是在于,他们要抓我做什么?要威胁你的话,抓我还不如抓赵明荣。”

赵明轩眼角抽了抽,但还是得承认她说得对。

以上次伏击的规模,真是完全可以去抓赵明荣。虽说他只在家里和书院,但……他比纪小朵好骗得多,略施小计就能哄出去。赵家幼子——还是赵夫人偏爱的幼子——份量可比赵明轩的“外室”要重得多了。

纪小朵继续道:“玉版我不知道,我的话……其实就没接触过多少人,得罪最深的人,大概就是你和赵明荣了。”

赵明轩:……

算你有自知之明。

“上一次有人把我扔井里,是因为我看到不该看的,又挡了某人的路。这次总不至于是因为我能赚钱吧?”纪小朵一面说着,一面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就顿下来,抬眼打量着赵明轩,犹豫着道,“赵大人……你有没有试过……查一查你后院的女人?”

90 诵经

他后院的女人?

赵明轩皱了眉。

纪小朵就嗤笑了一声,“你是不信女人能做出这种事,还是不信自己的女人会做这种事?”

男人么,大概总觉得自己的女人就该是天真善良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纯洁小白兔,觉得自己的妻妾之间永远亲如姐妹和和气气吧?

但人在嫉妒的时候,最容易失去理智。

为一件衣服,一口吃的,都能生出不满来,何况是为一个男人?

就那小花妖,为了杜桥,还三番几次想找纪小朵麻烦呢。

赵明轩的女人们会眼睁睁看着她得到赵明轩的“独宠”吗?

那按赵明轩的说法,第一次只是拿钱买凶,他的女人会缺钱吗?打听洪虎的行踪就更不说了,外人都能问出来,他对“自家人”的防备心只会更低。

“不过……如果是出于嫉妒的话,就不该是抓活口,干脆直接杀掉不是省事得多?而且也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连陌离一起抓。”纪小朵这么说着,自己也皱了眉,然后就摆了摆手道,“算了,我就随便乱猜,你还是当我没说过吧。”

赵明轩看着她,却突然问:“你在意她们吗?”

纪小朵:……

你注意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她这么多话都白说了吗?

纪小朵叹了口气,“我们能就事论事,只说伏击和绑架未遂的事么?”

赵明轩静了一瞬才点了点头,“好。”

但纪小朵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她现在知道的信息也就那么多。

一安静下来,就变成了两人大眼对小眼,纪小朵又觉得有点尴尬。她实在没有跟赵明轩玩“深情对视”的兴趣。

她错开了眼,一边收拾书桌,一边随口问:“今天在这里吃晚饭么?”

赵明轩就笑起来,又应了一声。“好。”

纪小朵顿时又噎了一下,好什么好,好像她求他留下一样!

但……问都问了,她就索性站起来,道:“我下去给你做几个菜。”

赵明轩却一把拖住她的手,温声道:“不急,等你彻底好了再说。再说,晚饭还早呢。”

纪小朵也不想拖着病体去做饭,但更不想和他这么枯坐,真是……太尬了。

但也不好解释,她只能道:“我不动手,教林嫂怎么做就行。有些菜是要早些准备的。”

赵明轩这才松了手。

他心里清楚,纪小朵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他生出什么真情,但很显然,她在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并有意缓和跟他的关系。

她能走出这一步,他当然要给她台阶。

纪小朵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只怕要忍不住口吐芬芳,但这会儿她一心只想躲开他,倒也没有仔细留意他的表情,匆匆下楼去了小厨房。

小楼里的厨娘姓林,是个干净利落的年轻妇人,手艺也挺好,缺的不过是菜谱和多样的烹饪方式。纪小朵稍微提一提,就能做得似模似样。

赵明轩在楼上坐着,无聊间顺手又拿起了纪小朵那本账簿,这时认真一看,就看出门道来了。

除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他不懂,其它都是一目了然,比一般的记账方式明晰得多。

这女人……到底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本事?

那些人要抓她,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赵明轩正想着,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诵经声。

他祖母信佛,他对这经文倒不陌生,破妄破邪破魔,持心修正。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念经?

他不由起身走到窗前,推窗望去。

就见下面摆了香案,点了香烛,三名身着法衣的僧人正坐在那里,合掌诵经。

赵明轩才因为纪小朵态度软化而好起来的心情顿时就沉了下去。

这附近只有这一幢小楼。

在这里做驱邪的法事是冲谁来的还用猜吗?

纪小朵刚刚提醒他查家里的女人,马上就来这么一出?赵明轩只觉得脸有点痛。

但说到底要请和尚们来家里做法事,肯定是赵夫人点头的,想到自己母亲对纪小朵先入为主的不喜,赵明轩便又觉得,比起脸,头更痛。

几个和尚身边当然还有赵家的下人陪着,为首就是赵夫人身边的李妈妈。

她一看楼上开窗的人是赵明轩,再看清赵明轩的脸色,顿时连腿都软了一下。

这个时候,大公子怎么会在府里?

明明说是今天要出城的,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赵明轩阴沉沉地看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又进去了。

李妈妈吓得打了个颤,连忙叫了个小丫头赶紧去通报夫人,自己则直接去楼里求见大公子。

赵明轩那边直接下了楼去找纪小朵。

纪小朵自己的确没有动手,只坐在厨房里,一边指点林嫂做事,一边和她聊天,还聊得挺开心的样子,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赵明轩便又想起那次看到她和鲁二娘一起做针线,也是这样,看起来和谐又放松。

她倒是和什么人都聊得起来,怎么就不知道多陪陪他?

纪小朵也没想到赵明轩还能跟着跑到厨房里来了,连忙站了起来,“你怎么也下来了?这还早着呢,少说再炖一个时辰……”

赵明轩伸手扶着她,“有点事。你听到外面诵经了吗?”

“听到了啊。”纪小朵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听说老夫人礼佛?佛堂离这里近吗?”

赵明轩上下打量她几眼,确定她的确没受什么影响,才松了口气。

想想她去过望云寺,广华大师都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秋阳子也没有,想来这几个和尚念几遍破魔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他便道:“跟我出去听场经吧。”

他这么说,纪小朵哪还不知道这诵经声有问题?

这是把她当成妖魔鬼怪了吗?

但……好在赵明轩就在这里,他愿意陪她一起出去,大概不必她自己再费心。

纪小朵就乖乖点了点头。

李妈妈到门前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两个粗使丫环搬了凳子,赵明轩携了纪小朵出来。

李妈妈连忙行了礼,问:“大公子这是去哪?”

赵明轩哼了一声,“楼上听不清楚,我陪纪娘子下来听听经。正好妈妈也好看得清楚,是要驱哪的邪,破谁的魔!”

李妈妈哪敢接话?简直连腰都不敢直起来。

她在夫人跟前再得用,在这府里再体面,到底也是个下人。

赵明轩真要发作她,只怕连赵夫人都求不了情。

但赵明轩扶着纪小朵走过去,她还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那女子一身绣着海棠花的淡紫衫裙,云鬟斜坠,虽略有病态,却难掩妍姿美质。靠在高大俊朗的赵明轩身边,更显得身姿纤纤,柳腰如束。

李妈妈却差点没惊呼出口。

之前赵明荣闹着要娶一个妓女,赵夫人虽然没有答应,但是到底疼爱幼子,还是想替他赎回来做妾,也曾令李妈妈悄悄去打探过的。

如今这被大公子如珠似宝一般金屋藏娇的“纪娘子”,分明就是三公子曾经寻死觅活要娶的百花楼头牌“玉版”!

91 赶谁走?

纪小朵是一道来自异世的孤魂。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穿越和借尸还魂算是个什么原理,但当初广华大师都没看出什么异常来,这三个普通和尚就更不用提了。

何况她练那《内玄经·改》也有一段时日了,虽然还没练出多少灵力,但神魂却已蕴养得远比普通人更强韧,寻常和尚念经,又怎么可能撼动?

以往她也听过经,不过真的就是“听一听”而已,不要说内中含义,就连经文都不知是些什么。

但这时候,或者就是修行自有相通之外,反倒让她听出几分真义来,甚至隐隐有一丝明悟之感。

赵明轩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又磨了磨牙。

他带纪小朵出来“听经”,不过只是想证明给母亲看,她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没想到她还真听进去了。

这还得了?

她要修道,好歹还有秋阳子那套“入世”的说法,她要是信了佛……

赵明轩的祖母一辈子吃斋念佛,那真是万事不管。

他记得祖父的起居都是丫环和妾室照料的。到父亲去世之后,祖母甚至就一直在佛堂不出门了。

赵明轩可不想纪小朵也这样。

心下不由又对搞出这场闹剧的人多了几分恼意。

到和尚们法事做完,确定一切无碍,赵明轩先送了纪小朵回去,转头就去了荣禧堂。

赵夫人其实也是因为知道这事上不了台面,才特意挑了赵明轩不在家的时候。

知道赵明轩竟然提前回来,本来也有一点心虚。

但是她在儿子面前,自然不可能认错。

尤其是李妈妈先一步回来,已经跟她说了纪小朵的事,她这时见儿子一脸阴沉走进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抢先就拍了桌子,“怎么?赵大人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这话说得……

百善孝为先,本朝亦是重孝,官员们要是传出忤逆不孝的名声,轻则斥责罚俸,重则丢官弃爵。

赵明轩虽然不怕这个,到底也是在这种礼教的环境下长大的。就算他跟母亲素来感情生疏,但只要在府里,晨昏定省也不曾怠慢,哪会用得上“兴师问罪”这样严重的词?

这时见母亲一上来就直接要拍出杀手锏,他不免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法事也做了,人也见了,母亲满意了吗?”

赵夫人怎么可能满意?

“法事怎么了?法事难道还做错了吗?我是为了谁?那贱人先勾引你弟弟,又媚惑于你,搞得你们兄弟俩都神魂颠倒的,又怎会是寻常女人?谁知道是什么狐媚妖鬼?”

赵明轩看了后面的李妈妈一眼,解释:“你误会了,只是长得像,并不是同一个人,不信你问明荣。”

“你还敢提明荣?你当初是怎么骂他的?现在看看你自己!你为了这个女人,做了多少荒唐的事?还说什么不是同一个人?你骗谁呢?”赵夫人哼了一声,“哪怕就让你自欺欺人,你弄个和弟弟喜欢的人一模一样的女人在房里,难道就是什么好事吗?整个赵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看今天也不是她没问题,是今天来的和尚们道行不够被她骗过去了,改天还是要请广华大师来一趟才行。”

赵明轩又叹了口气,“你不要闹了,到底是想怎么样,你直接说。”

赵夫人就直接道:“你把她给我撵出去!”

“这不可能。”

赵明轩反射性就拒绝了。

他费了多少功夫才把纪小朵留下来,现在他娘一开口就要把人赶走?

纪小朵自己倒巴不得呢。

只要他开口,她立刻就能跑得无影无踪。

到时要再想她回来……只怕难上加难。

赵夫人冷哼了一声,“赵大人既然早就打定了主意,又何必再来问我?反正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糟老婆子,丈夫又死得早,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明轩看着她,这才明白赵明荣之前劝他的意思。

他是能宠着纪小朵,能保护她的安全,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但她到底是在这里生活。

他娘是进不去那小楼,但像今天一样,差三隔五就派人在外面找点事,闹不闹心?

赵明轩静了一会,才道:“明荣明年初就要上京赶考了。”

赵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赵明荣赶考的事,但她的确也惦记着这个呢,不由得就认真起来。

赵明轩道:“以明荣的学问,必然会高中的。到时正好一起把婚事定下,也算双喜临门。”

赵夫人点点头,“你心中是有了人选?”

赵明轩摇了摇头,“我对京中人物并不了解,还是得再好好打听相看才行。”

赵夫人便又点点头,“不错,明荣媳妇一定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挑选。”

赵明轩又道:“临时打探只怕要来不及,还要给他在京里买处房子,到时明荣进京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觉得都应该提前准备起来。”

赵夫人再次点头,“很是。你替弟弟想得周到。”

赵明轩顿了一下,还是道:“所以,过完中秋,母亲就先去京城吧。”

赵夫人一怔,突然意会过来,尖叫道:“你这孽障,你是要赶我走?”

赵明轩提了这事,就预料着母亲要生气的,这时只淡淡道:“母亲误会了。我怎么会赶你走?只是,这些事,你不亲自去的话,能够放心吗?你要是放心,那我就托何大都督去给明荣说门亲……”

“不行!”赵夫人尖叫着打断他。

何大都督的身份地位虽然够高,但他一个武夫,会给明荣说什么好亲?

看他送给赵明轩那个王姨娘,整天妖妖娆娆的,像什么话?

赵明轩就闭了嘴,只平静地看着他娘。

其实他早和赵明荣说过明年不急着去赴考的事,现在这个时候,京里正乱,他也不可能真的送母亲进京。

这时这么说,不过就是拿来将母亲的军。

只是……

看着母亲的反应,他心口还是有点发闷。

说到底,能要挟住她的,也只有明荣的事。

赵夫人还在权衡,赵明轩便道:“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么相安无事,要么先去京城。”

赵夫人气得发抖。

要说之前还是暗示,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其实,她自己也很清楚,赵明轩碍于孝道,不可能真把她怎么样,但她又何尝能把赵明轩怎么样?

她是不可能真去告他忤逆的。

赵家如今能够这样兴旺,全是赵明轩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回来的。赵夫人很明白这一点。

若是她为了个女人就害赵明轩丢了官,不但她自己这个诰命夫人一样做不成,族里也饶不了她。

何况,万一赵明轩真的胡乱给明荣找门亲事呢?他们爹不在了,长兄如父,他这亲哥哥同意,何大都督保媒,到时她还能怎么样?

赵夫人越想越气,抓起手边的茶杯就砸向赵明轩,“你给我滚出去。”

赵明轩抬手接住了,放在一边,向母亲行了个礼,才转身离开。

92 送钱

赵明轩回到纪小朵的小楼,她还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陌离也回来了,姐弟两个正在厨房里说话,林嫂就在旁边笑眯眯的忙活。

纪小朵挟着一筷子什么,吹吹凉,喂给了那小傻子。

但少年还是烫得呼呼哈气,却又笑得眉眼弯弯。

“傻不傻啊?”纪小朵笑骂,“烫就吐掉啊。”

小傻子嚼一嚼咽了,响亮地说:“好吃。”

纪小朵就笑着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嘴上的油。

赵明轩觉得他还是有点想打这傻小子。

但又莫名其妙还有点羡慕是怎么回事?

他这时甚至有点理解纪小朵只想在外面的心情了。

呆在自己做不了主的家里,又有什么意思?

反正她又不在乎什么名份。

可惜现在……在没有彻底查清伏击绑架的事之前,他是不敢放她出去的。

纪小朵之前说让他查后院的女人,他也并不是没上心,刚刚便去吩咐了心腹调查之前女眷们来往接触的人。

他心里其实也隐隐有数。

他正妻卢氏胆小本份,又是小门小户出身,不可能懂得到哪里去买凶。王氏郑氏几个心思稍活络的,在本地也没有根基,更不用说他娘抬举的那几个,本来不过是房里丫环,哪里搭得上济阳王?

只有柳氏。

顺着埋伏那些人,查到的是田家。

但邵州这些世家大族,世代联姻,多的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赵明轩要娶柳氏,当然也是查过的。

柳八娘子是柳家庶女,她姨娘的妹妹,就嫁在田家。

但纪小朵后来补充的也没错,柳家已经杀过她一次了,还怕再杀一次吗?为什么是要活着抓走?

是在她卖肥皂之前,就先注意到她这些奇怪的本事了吗?

现在外面又不安全,家里老娘又要找事,简直……

赵明轩忍不住叹了口气。

厨房里的人便都看了过来。

刚刚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就突然一僵。

赵明轩:……

他有这么吓人吗?

纪小朵轻咳了一声,道:“你回来了我们就准备吃饭?”

他们听了那么久的经,赵明轩去了母亲那里一趟回来又在书房耽误了一会,这时的确天都黑了。

赵明轩握了她的手,温声道:“你辛苦这么久,不必再操劳,让他们摆就是。”

纪小朵也没打算真像别人家的侍妾从头到尾侍候他,应了声,叫人打水过来,洗手吃饭。

席间有一道东坡肘子,肉味香醇,肥而不腻,正得赵明轩的心。

他一个人就吃了大半,夸赞之余,又问道:“为何要叫东坡肘子?”

当然是因为苏东坡啊,毕竟是一个人就能撑起一桌菜的男人。

不过这时就没他,纪小朵只能含糊地说最开始做这道菜的人叫东坡。

她抄了大学士的诗,又抄他的菜,心头实在有点惭愧,回头还是好好给他上柱香吧。

好在赵明轩也没再追究,他原本也不过是吃着好顺口问一声。

吃完了饭,曲粉又上了茶。

赵明轩便道:“我已经令人寄信去给秋阳子,让他回来。”

明明是他把秋阳子打发走的,这时又叫人回来,秋阳子说不定就才刚到京城而已。

纪小朵看了他一会,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怕我听了佛经要出家做尼姑吗?”

“嗯。”

他竟然真的承认了,纪小朵反而有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半晌才轻咳了声,道:“我才不会出家呢。只不能吃肉这一条就忍不了啊。香喷喷的东坡肘子难道不好吃吗?”

赵明轩怔了怔,也笑起来,伸手搂过她,头靠在她肩上,声音低低的,却学着陌离的语气,道:“好吃。”

纪小朵的身体僵了僵,这么大个人了装可爱很可怕的好吗?

她好一会才深吸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背,“怎么了?在你娘那里受气了?”

她没打听过赵明轩的私事,但后宅嘛,还不是来来回回就这些套路?

今天李妈妈看她那眼,她就知道,李妈妈大概是认出她来了。

要是赵夫人知道她就是以前赵明荣闹着要娶的玉版,那还能有什么好话?

赵明轩没说话,纪小朵又试探着道:“要真是搞得母子失和那多不好?不如我……”

“闭嘴。”赵明轩直接打断她的话,“离开的事,想都别想。”

纪小朵就闭了嘴,隔了一会才道:“我是想说,不如我给你娘做点吃的?她喜欢吃什么?”

她这个人真是很识相的,能屈能伸。

既然目前只能继续在赵府呆下去,她就只能在这个立场来打算。

哪怕赵明轩说她可以不嫁,可以自由出入,但她在这里生活,怎么可能永远避开其它人?

不管怎么说,赵夫人都是这个副本的大BOSS,又不能打,那就只能试试能不能贿赂了。

不然差三隔五就来念顿经,虽然她也不怕,但……烦不烦?

赵明轩也不确定她是临时改的口,还是真的一开始就打算讨好他娘,不过她能自己主动这么说,他还是挺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你只安心养病,不必管她。我会处理的。今天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这么说了,纪小朵也就应了一声。

就……且看吧。

***

第二天赵明轩还是很早就走了。

纪小朵吃完早饭,洪虎就来了。

他据说是背上中了一箭,胳膊还挨了一刀,但这时行动倒还自如,看不出哪里受伤的样子。

纪小朵问候了一声。

洪虎连忙道:“劳烦姑娘挂心,早没事了,我们这种粗人,没伤到筋骨都不算什么。”

为了表现他真的没事,他还亲自搬来一个箱子,说是赵明轩给纪小朵的。

但箱子挺沉,他伤了的那只胳膊明显有点发颤。

纪小朵连忙笑着让他歇会,一面打开箱子。

最上面是两张房契,一张是纪小朵之前租的那个大院,一张是她开店的铺子。

房契下面,一整箱,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全是亮晶晶的银锭子。

少说上千两。

纪小朵只觉得连眼都差点要闪瞎。

她拿着房契,看着那一箱银子,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艰涩。

“他这是想干嘛?”

炫富吗?

洪虎道:“大人怕姑娘病中无聊,给姑娘添点玩意儿。”

纪小朵懂了,这算是给她的补偿。

挺久以前,赵明轩说会补偿她,她只想能不能折现。

现在他真给她折现了,她又有点犹豫。

钱她当然喜欢了,但不是自己挣的,就有点烫手。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现在拿得越多,要走的时候就越难心安。

算了。纪小朵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真要走还不知道得哪天呢?

先顾着眼下吧。

有这些钱,她能做的事就多了。

93 闹事

收好了银子和房契,纪小朵就带着陌离回肥皂作坊。

因为之前答应过陌离去哪里都带着他,前一天赵明轩应了让她回去,纪小朵就打发人去跟徐师傅请了假。

陌离跟纪小朵一起上车,就挨在她身边坐了,开心得不得了,一路上都侧头看着纪小朵笑,一双脚还晃来晃去。

纪小朵都不由得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发,觉得其实他要是能一辈子这么开开心心,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次还是洪虎驾车,但前后都有赵明轩的亲兵护佑,声势显赫,只差没搬出刺史的仪仗来了。

很明显,赵大人就是在宣告和示威——这是他的人!他罩到底了!

纪小朵有点无奈,但也没有拒绝。

她自己也有点怕。

单只有人劫道也就算了,谁知道哪里还有没有暗箭?那简直防不胜防啊。

鲁二娘这边效率也挺高的,作坊里已经多了三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在“培训”,毕竟要去店里做伙计,总要先能说得出这些肥皂的道道来。

原本都是纪小朵写了让张小虎背熟的,张小虎这时就在教他们。

几个新来的都不识字,死背都背不利索,张小虎气得跳脚。

他小小的一个在那里跳着张牙舞爪,其它三个像鹌鹑一样低头低脑的缩着,纪小朵看着这场面,觉得有点滑稽,不由笑出声来。

鲁二娘有点无奈,道:“新买回来的人,也只能这么先教着。”

其实纪小朵本意是想找几个成年人的,但鲁二娘觉得年纪小点才好养熟,何况十五六岁也不小了。

纪小朵就想起赵明轩之前的话来,也是,在这里十五六岁真不算小孩了,只有她的观念一时还没转过来。

她想了想,又问:“你去买人时,现在卖小孩的多吗?”

鲁二娘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不多呢?现在年成又不好。”

纪小朵就道:“那这样,我们把铺子的收益分一半出来,做个善堂,专门收容走投无路的女人和小孩。小孩就不拘男女了。先教他们认字算数,再给他们找点事做。”

鲁二娘就是被夫家卖掉走投无路的女人,听到这话,心中发暖,却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直接跪下来,给纪小朵嗑了个头。

纪小朵拉起她,又跟她交待一些细节。

她并不是什么烂好人圣母,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买鲁二娘的时候,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没办法改变整个世界,但现在境况好一点,她能做的事也就多一点了。

她现在也许还是没办法改变世界,但她影响一个人,就能在这世界上埋下一颗种子。

还有什么人会比走投无路的女人和小孩更容易洗脑呢?

再有一点,她现在一时半会的走不掉,要留在这里发展,她就需要自己的人手。

鲁二娘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宁愿赶紧去买几个人来重头教,也不想她问赵明轩要人。

先用这个善堂收拢到足够多的人,再从中挑选合适的苗子培养……时间上可能是要花得久一点,但那也没办法,谁让她原本什么都没有呢?

跟鲁二娘说完了正事,纪小朵就带着陌离回了房间。

让陌离守着门不要让其它人接近,自己把早先藏好的几本功法和符箓找出来。

它们倒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过,只是纪小朵拿着几本小册子,又有点犯愁。

作坊这边人越来越多了,她不太放心,但赵家那边……她一举一动都算是在赵明轩眼皮底下,真拿回去,也有点不太放心。

虽然也可以随便找地方埋了,“以待有缘人”,但她越是修行,就越是体会到“法不轻传”的道理。

功法本身,其实也没有什么对错,只看用的人。

所以很多师傅教徒弟都要再三考验品行,要是厉害的功法被心术不正的人得去了,真的只会为祸人间。

纪小朵看过的武侠仙侠里,为了个秘笈就弄出灭门惨案掀起腥风血雨的事真不少。她有点不太敢冒这个险。

“到底要藏在哪才好呢?”纪小朵不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

门口的陌离转过头来,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小册子,歪头想了想,道:“符。”

“你的符在这里呢。”纪小朵拿起装着他画的几道符的小荷包晃了晃。

陌离却指指她手里的小册子,道:“装符里。”

“这怎么装?这么大……”纪小朵本来有点哭笑不得,但却又突然顿住,“你说储物符?”

陌离点点头。

纪小朵睁大了眼,“你能画?”

陌离又歪了歪头,然后点点头。

纪小朵赶紧把朱砂符纸都拿出来,“试一试?”

陌离还是闭眼想了一会,才提笔画符。

一气呵成。

但这储物符,显然消耗比以前画避邪符时更大。

画完之后,他似乎连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

纪小朵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让他坐下来休息,“哎,你……傻不傻啊……要不要紧?快坐下。”

陌离却抬眼看着她,露了个笑容,“能帮姐姐,高兴。”

“高兴个屁啦。”他还能说话能笑,纪小朵就略松了口气,掏帕子给他印了印额上冒出来的冷汗,“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跟之前差不多……嗯,都是我的错。我该先问清楚的。以后,你记得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优先,做不到就不要做,好吗?你好好的,姐姐才会高兴。”

陌离迟疑了半晌,才点点头。

纪小朵这才转头去看他刚画的那张符。

她试着用这几天修行积搛的一丝灵气去探查,符里空间不大,约摸就是一个二十寸行李箱的样子,不过装这秘笈或者一些贴身物品,已经绰绰有余。

但最大的限制是存取次数有限。

这个和画符人的灵力和画符用的材料都有关系,眼下这一张,最多只能用三次。

纪小朵觉得也够了。

反正《内玄经·改》她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也不需要经常拿出来看,就是用这符来藏好,等以后有用再拿出来就行。

她把几本小册子收好,又收拾了个小箱子做样子,正要离开时,鲁二娘匆匆来报,说铺子那边有人闹事。

早不闹晚不闹,偏偏挑在她回来的时候闹,这个时机,也有点微妙了。

纪小朵咂了一下嘴,叫洪虎驾车,带齐了人马,一起去了铺子那边。

94 三个死的小姐姐

纪小朵到的时候,铺子已经让人砸了。

原本漂亮的店面一片狼籍,宋掌柜和张牛也被人打了,正互相扶持着与几个手持棍棒的恶仆对峙,那几个仆人后面则站着一个满脸洋洋得意的年轻锦袍公子。

这样的对峙还是在公差来了之后才形成的,但很显然,对方也没把县衙的这些衙役看在眼里。

纪小朵下了车,洪虎就过来低声提醒:“汪玉廷,汪家大老爷的独子,叔父汪柏位居吏部侍郎,舅舅陈谦,在州府担任通判。”

他是赵明轩的亲随,这些当然都背得烂熟。

汪家也是邵州的大族,如果说柳家排第一,那汪家不是第三就是第四。这几年汪家手里把控着邵州水运,大有连柳家也能别一别苗头之势。

早先纪小朵抓的那两个黑衣人供出来的“黄老大”,其实就算是在汪家手里讨生活。

洪虎三言两语把那锦袍公子介绍得清清楚楚,纪小朵点了点头,先去看了宋掌柜和张牛。

还好两人都是一点皮肉伤,也不算太重,只张牛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太好看。

纪小朵又向几个衙役道了谢。

然后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掌柜道:“是为着香皂限购的事,汪公子非要把店里的货包圆。”

“你让大家评评理,这世上哪有明明有货也不肯卖的道理?是看不上爷手里的银子吗?这样的店还留着做什么?”

那边的汪玉廷也哼了一声,摇着扇子看过来,但在看清纪小朵的瞬间却整个人都僵住了,拿扇子指着她,“玉版!你没死!”

纪小朵一听他的身份就知道这个人很可能会认出自己,毕竟玉版以前就没少出席这些公子哥儿们的宴会。

这时她倒也不慌,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淡淡道:“公子到我店里,买我家的东西,当然要按我们的规矩来。”

汪玉廷根本都顾不上听她在说什么,直接往她这边过来,“真的是你!”

陌离和洪虎一起拦在纪小朵前面,几个亲兵甚至拨出了腰刀,大喝:“站住!”

赵明轩的亲兵都是上过战场的,威势自然不同,这时拨刀一喝,汪玉廷吓得一颤,这才注意到纪小朵身边还围了一圈人。

敢在城中公然拨刀,大概也不是一般人。

但汪公子什么时候被人吓住过?当时就一昂脖子,叫道:“放肆!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护卫纪小朵的,既然是赵明轩的亲兵,自然只听令于他。今天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保护纪娘子,其它人管他是谁呢?

对汪玉廷的叫嚣,亲兵们理都不理。

汪公子几时被人这样轻慢过?气得发抖,正要叫人,他的小厮却直接拉住他,耳语了几句。

汪玉廷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直嚷出来:“他赵明轩算老几?我怕他?”

纪小朵:……

突然觉得赵明轩这刺史当得也有点窝囊。

不过是一个纨绔也敢当街叫板。

汪玉廷叫道:“今天就算他亲自在这里,又能把我怎么样?”

“那你想怎么样呢?”

这声音以内劲催发,明明是从远处传来,却又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音落不过几息,已到了跟前。

马上的骑士蓝衫黑发,面目冷峻,正是赵明轩。

汪玉廷先前还叫得硬气,但这时也不免被他的气势所压,吞了口唾沫,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赵明轩下了马,先走到纪小朵面前,温声问:“有没有事?”

纪小朵摇摇头,陌离却轻声道:“那个人身上背了三个小姐姐。”

赵明轩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完整的句子,但……背了三个小姐姐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得向纪小朵挑了一下眉,原本还只是个小傻子,这会儿是被吓疯了吗?

纪小朵也挺意外,连忙问:“谁?什么小姐姐?”

陌离指了指汪玉廷,“就……小姐姐……死的。”

赵明轩:……

死的又是什么意思?小傻子是白日见鬼了吗?

但想想,好像广华大师的确说过他体质特殊?

纪小朵这时也试着用上灵力去看,那汪玉廷身上果然黑气缭绕,背后影影约约有三个人影。

她只能看得出是怨气,真分不清是男是女,不过既然陌离说了,她还是相信的。

这光天化日的,都缠在他身上,可见怨念深重了。

既然碰上了,也不好放着不管,不然万一又变成玉版那样的到处杀人怎么办?

何况,这汪玉廷还砸了她的铺子,当然要想办法从他身上出口气。

纪小朵叹了口气,道:“既然遇上了,也算是个缘份,几位姐妹有什么冤屈,不如跟我说一说?看我能不能帮得上你们?”

她说得郑重其事,汪玉廷也不由得转头看了看。

他身后哪有什么人?

他不由又叫起来,“不要以为你装神弄鬼就能糊弄过去,我不可能认错人的,你就是玉版。”

但这时纪小朵却听到了个细细的声音道:“你真的能看到我们吗?”

纪小朵点点头,“隐隐约约,我弟弟看得比较清楚。”

那细细的声音又问:“你真能替我们申冤?”

纪小朵道:“那得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事?我身边这位,就是邵州刺史赵大人,如果你们的确死得冤枉,我自然求他为你们做主。”

赵明轩听不见什么声音,也看不到什么死的小姐姐,只听她在自言自语,不由皱了眉。

但纪小朵提到了他,他听着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就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纪小朵便见那三道人影中有一道飘近了些,还弯了弯腰,像是行礼。

声音却换了一个更清脆的,“奴家刘氏,闺名小环,城外上湾村人氏。前年七月,奴进城卖菱角,被这恶少看中,抢入府中。奴抵死不从,被他活活掐死,扔进后院井里。死时年方十四,尸骸至今不得安葬,因此怨气难消。若恩人能替奴申冤雪恨,情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恩人。”

这姑娘年纪虽小,却口齿清晰,自身来历时间地点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纪小朵听得一愣。

敢情你们这些邵州大族,后院废井是弃尸标配啊?

95 尸骨累累

有人……不,有鬼开了头,其它两个也就都把自己的事说了。

其实都大同小异,全是汪玉廷强抢民女,又把人弄死了,弃尸枯井。

按她们的说法,那井中简直已经尸骨累累,只是她们三个特别不甘心,所以日夜缠着汪玉廷,但可惜她们力量低微,除了让他有点小病小痛,也拿他没有办法。

纪小朵不由得想,这么一比,玉版可真是天赋异禀了,也许做鬼也和修仙一样要讲资质。

她扫了汪玉廷一眼,就好像看一个死人。但这事也不好当面揭破,免得打草惊蛇,万一他们抢先一步把井里的尸骨处理了,反而不好办。

纪小朵拉了拉赵明轩,“先看着他,别让他跑了,进店里我跟你细说。”

赵明轩应了声,跟她到了店里,还没说话,看着这里被砸得破破烂烂的就忍不住有点上火。

明明开业那天那么雅致漂亮。

这姓汪的难道不知道这是他……哦,对,那小子刚刚还说了,他本人来他也不怕。

他不由得就冷哼了一声。

赵明轩今天去见了徐明静,这是之前就约好的,所以才让洪虎陪纪小朵出来,却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

纪小朵小声地把三个女鬼的告状跟赵明轩说了。

赵明轩眉头一皱,却毫不意外。

柳家敢当面应承他,转身就把“玉版”扔进井里,汪家的胆子又会小到哪里去?

他只是又想起了徐明静之前的话。

徐明静说:“世家大族,积弊已久,今天换任何一个别的人来,我都不会跟他说这些话。毕竟,任何一个文官,包括我自己,都在这个巨大的体系之内,无法动弹。只有赵大人您,说不定倒可以破局。”

赵明轩其实也是出身大族,怎会不懂?

所谓世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

族人耕种经商,赚钱供子弟念书,优秀的子弟中举做官,再回头来反馈宗族,如此循环,世代累积,才会有如今的局面。

其中每一个人都享受着家族的红利,每一个人都有族亲姻亲师生同门的牵扯,不可割裂,又怎么可能真正解决这些积弊?

但赵明轩不同。

他其实是被何大都督塞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他们赵家早就没落了,他的功绩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在这官场上,唯一的靠山就是何大都督。

但何大都督也是刀山血海走出来的武人,会在乎赵明轩得罪几个士族文官吗?只怕还会拍手大笑。

反而是他如果在邵州毫无作为,才会让何大都督觉得他无能。

给他个位子都坐不住,那他还有什么用?

赵明轩其实当时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只等找个合适的机会。

现在汪家自己撞上来了。

他也没问纪小朵真假,只问:“如果现在去汪家,能不能找到尸骨?”

纪小朵看向跟着他们飘进店里的一道人影,那人影连连点头,听声音正是刘小环,“能,都在那井里,一直都没人去动。奴给大人引路!”

纪小朵就翻译给赵明轩。

赵明轩毫不含糊,叫了洪虎进来,吩咐他去查问三女家人,再叫人回去调兵。自己则出去就令人把汪玉廷连同一班恶奴全都拿下,亲自押着他直奔汪府。

赵明轩看不到鬼魂,陌离说不清楚,纪小朵也跟上去做翻译。

不过她自己本身也挺好奇的就是。

反而是汪玉廷莫名其妙,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赵明轩索性让人把他的嘴也堵上。

赵明轩要汇集自己的兵马,走得并不快,变相就等于押着汪玉廷一行人游街示众。

一言不合就砸人家店这种事,汪公子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一路上民众们虽然不明究里,但见他被五花大绑抓起来,多半觉得大快人心。

也有跟着看热闹的,也有大骂汪玉廷甚至往他身上吐口水的。

汪玉廷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气?但这时嘴被堵上,连喊都喊不出,憋得满脸胀红,只狠狠地瞪着赵明轩,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凌迟。

他们到了汪家门口,汪大老爷早就得了信,带人等在那里。

汪玉廷那个通判舅舅陈谦也匆匆赶来,先拦下赵明轩,行完了礼,跟着就问:“不知我这外甥怎么得罪了大人,大人要抓人游街?”

哦,纪小朵在后面听着,都不由咂一下舌,这人看着客客气气,结果一上来就先给赵明轩扣个帽子啊?

赵明轩倒也没跟他生气,只淡淡道:“本官接了状子,告汪玉廷强抢民女,杀人害命!”

陈谦一愣,后面围观的民众们也一片哗然。

汪大老爷反应最快,直接叫道:“不可能!我儿向来遵纪守法循规蹈矩,什么杀人,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一定是刁民诬告!”

赵明轩道:“是不是诬告,等看到证据就清楚了。”

陈谦脸色微变,问:“证据在哪?”

赵明轩却不再回答,只往汪府里走去。

他带的都是自己的兵,一个个如狼似虎,汪府虽然也有不少家丁,但却没人敢拦。

汪大老爷和陈谦对视一眼,只能也赶紧跟上去。

陈谦劝道:“大人要抓什么人,不如说出来,我叫他们提出来,这样闯入只怕会冲撞女眷。”

汪大老爷更是语带威胁,“赵大人如此胆大妄为,强闯民宅,我必告知二弟,御前参你一本!”

赵明轩冷笑一声,都懒得跟他们废话,只看了纪小朵一眼。

那黑烟一样的怨魂这时已经离了汪玉廷,飘在前面引路,纪小朵就跟着一指。

赵明轩带着兵士,顺着纪小朵指的方向,径入后院,很快就见到了那口井。

井口盖着石板,却掩不了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赵明轩不用人说,只闻这味道,就知道下面必有腐尸。

汪大老爷脸色也是一变。

连陈谦都说不出话来。

赵明轩挥挥手,就有人上前搬开石板,用绳子吊下井去。

这井早已干枯,下面全是尸骸。

即便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兵士也不由色变。

他们强忍着恶心,将里面的尸体一具具搬上来。

最上面还是没有烂完的腐尸,到下面就甚至已经分不清是谁的骨头了,只能一古脑用布包着兜上来。

最后清点有完整的尸体三具,乱骨之中还有五个骷髅头。

“八条人命。”赵明轩看那些尸骨一眼,“粗略估计,最近的还不到一个月,最久的只怕有四五年了。你们汪家就是这样遵纪守法的吗?”

但就这在时,陌离又拉拉纪小朵,指指旁边的花园,“下面,还有!”

这句就不用纪小朵翻译了,赵明轩直接就下令,“挖!”

花园里又起出三具白骨。

似乎年代还要更久。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哦,你们大概是嫌埋尸太费力,才直接往井里一扔了事吧?汪大老爷可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汪大老爷脸色煞白满头冷汗,腿一软就直接跌坐在地上。

96 抵赖

被丢在井中的尸骨重见天日,之前缠着汪玉廷的三女都飘了过来,绕着尸骨嘤嘤哭了一场,又过来向赵明轩和纪小朵跪拜道谢。

纪小朵道:“等真凶伏法你们再谢不迟。”

她又有点意外,这里统共十一具尸骨,但怨魂却只有三个。

刘小环解释说有些是刚死就被阴差拘走,有些比她们更弱,早已灰飞烟灭,还有因汪家气运正旺奈何不了汪玉廷绝望而散,只剩她们三个苦撑着要报仇雪恨。

纪小朵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还有阴差之类,越发觉得这世界离奇玄妙,鬼神莫测。

旁人看不到三个怨魂,只见纪小朵自言自语,不免侧目。

陈谦更是面露不悦,向赵明轩道:“眼下既发现命案,自当严肃审查,大人由得一个女流,在这里神神叨叨装神弄鬼,是不是有些不妥?”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那是本案苦主和人证,怎会不妥?”

说人证也就罢了,苦主……

苦主不都在这井边空地上躺着吗?

在场很多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这青天白日的……难道真会有鬼?

纪小朵也有点不高兴,就向刘小环等三女道:“你们的尸骨都捞出来了,但如今都混在一起,也不好分辨,你们能不能把自己的骨头捡出来放到一起?等结案后也好交于家人好好安葬。”

三女害不了汪玉廷,但捡自己的骨头倒还是能做得到。

只见凭空起了三道旋风,从那混在一起的骨堆里,卷出一些来,在旁边整整齐齐拼成了三具人形。

汪大老爷才刚冷静一些从地上站起来,就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有鬼”又跌到了地上。

要说汪玉廷的恶行,他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对他而言,儿子正当年少轻狂的时候,难免胡闹,再大点自然就懂事了。

再说了,男人好色算什么事?

他也给玉廷派了好些老成的随从,知道哪些人不能惹,被抢回来的,多半是些毫无倚仗的平民女子。

就算有人找上门来的,他们不认,对方也没有办法。

哪怕有人去官府告发,但县官孙文翰怕事,州衙又有陈谦,多半也就是让汪家赔点钱。

汪家在乎那点钱吗?

何况给了钱就算买下来,汪家少爷玩几个奴婢,算什么事?

至于有没有玩死,汪家这么多下人,多一个少一个,汪大老爷就真搞不清楚了。

他现在只恨儿子身边那些狗奴才偷懒省事,尸体你拖出城外丢了,扔到河里沉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在府里找出来这么多,就算想用下人顶罪,都有点说不过去。

又恨赵明轩不给汪家面子。

就为了几个贱民,竟然直接当街就捆了汪玉廷,又闯进他家来,这口气他要是能咽下,他就不姓汪!

他倒没想过,正是因为他如此纵容,又上下包庇,一直没有出事,才会让汪玉廷和他那班恶奴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松懈,才闹出这等事来。

汪大老爷又是害怕又是气恨,神色复杂,但旁边有几个本就心虚的汪府家丁的表现就简单得多了,甚至直接跪下来嗑头求饶。

赵明轩一个眼色,就有兵丁上前,先把这些人拿下。

只陈谦还在嘴硬,道:“就算是在汪府发现了尸骨,也不能确定就是汪玉廷所为吧?万一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呢?”

赵明轩都要气笑了,“要是你家连续几年持续被人藏尸陷害,都臭成这样了,你会不知道?难道你全家都是死人?”

那边刘小环也很气,但陈谦有官身,她甚至无法近身,只能跳着脚叫:“我们还有物证!最近的那个姐妹,被汪玉廷那恶贼糟蹋时,有支发钗掉在床边夹缝里,钗上有她家表记!”

纪小朵拉拉赵明轩,在他耳边轻声说了。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带路。”

刘小环立刻就往前飘去。

纪小朵跟着指路,

赵明轩带人跟着,径直去了汪玉廷的卧房,将床移开,便果然发现一支银钗,背后刻着一个小小的印记。

赵明轩拿着在陈谦眼前晃了晃,“陈通判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谦和汪家本就是一体的,这时当然也不能改口,只能咬牙硬辩道:“一支银钗而已,随处可见。谁知是怎么掉在这里的?说不定是那女子勾引汪玉廷呢?”

赵明轩:……

他就多余问这句。

叫人把物证收好,该抓的人绑好,整个汪家都封锁起来不许出入,自己就带着纪小朵和陌离出了汪府。

汪府外面还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看着一具具尸骨抬出来,众人一片哗然。

也有人说早知道汪家不是东西,只是以前没人敢查而已。

见赵明轩出来,便有人自发地大呼青天大老爷。

赵明轩就索性当场宣告:“今天在汪府一共起出尸骸十一具,眼下确定的苦主只有三位,稍后也会贴出告示,但在场诸位百姓若有知情,请互相转告,到州府衙门认尸。”

围观众人再次喧哗起来。

又有一老者,直接越众而出,跪在赵明轩面前,自陈女儿失踪半年,不知生死,求赵明轩让他仔细看看尸骸。

赵明轩便令人将他一并带回去,自己也不骑马了,上了纪小朵的车。

纪小朵正在表扬陌离。

“今天的表现太棒了!姐姐要给你奖励!想要什么?”

陌离笑得阳光灿烂,然后就开始报菜名。

纪小朵捏捏他的脸:“诶,你就只想着吃啊。没点别的追求了吗?”

陌离歪了歪头,想了一会,但还是道:“吃的!”

纪小朵笑起来。

弟弟这么容易满足,她其实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满口答应,道:“行,回去给你做。”

赵明轩就有点泛酸。

而且吧……陌离报的这些菜,一听就是甜口的,他都不想吃。

赵明轩便道:“那我呢?我没有奖励吗?我表现难道不好?”

纪小朵想奖励陌离,其实不单是因为他看到了刘小环她们。

他能看到,那当然是一开始就看到了。但他却在赵明轩到了之后才说出来,就是他自己其实想过说话的时机。他明白只凭纪小朵大概不能把汪玉廷怎么样。

会思考这个,对一个傻子而言,已经算是相当大的进步了。

纪小朵甚至觉得可能他恢复正常也指日可待。

怎么能不高兴?

赵明轩凑什么热闹?

纪小朵翻了个白眼给他,“这难道不是赵大人份内的事?赵大人难道没想借题发挥做点别的?”

她才不信赵明轩真的急公好义公正无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怨魂就直接调兵打上汪家。

毕竟,当初她被柳家扔进井里,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安抚她说会给她补偿,然后转头娶了柳八娘子。

呵呵。

他今天这个表现,要说没有别的目的,她纪小朵就把头摘下来让他当球踢!

赵明轩果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说他有什么打算,只道:“你放心,你铺子的损失,我会让他们百倍千倍地赔出来。”

97 杀鸡儆猴

按纪小朵前世看刑侦剧的眼光来说,汪玉廷这案子,证据链其实还不够完整。

毕竟鬼神之说,又不能做为呈堂证供。

就像陈谦狡辩时所说,只是在汪府发现了尸体,并不能证明凶手就是汪玉廷。

但这到底是古代。

有尸体,有物证,有口供,最重要的是,赵明轩作为一州的最高官员,有心办成铁案,这案子就推进迅速。

汪玉廷一个身娇肉贵的纨绔,根本就熬不住刑,加上那一帮恶奴狗腿又被三鬼拾骨吓破了胆,不但交待了汪玉廷奸杀民女的事,连汪家其它阴私也吐出了不少。

赵明轩打铁趁热,直接就宣布了汪家十几条罪状,抄家下狱。

他当然也没给汪家串联翻盘的机会。

当晚汪玉廷就“试图越狱”,直接被斩于刀下。汪大老爷痛失爱子,悲愤交加,在狱中“上吊自杀”。

纪小朵见过冤魂,又看过供词,只觉得不论赵明轩有什么目的,汪家落到这个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赵明轩给她看供词,主要是有人交待出一点和她相关的事。

汪玉廷去砸纪家铺子,并不是偶然,而是受人挑拨。

“这汪玉廷贪花好色,对玉版早有垂涎。只是玉版清高看不上他,之前又颇有几个有身份地位的恩客,所以汪玉廷也不敢造次。但如果这时让他看见你,必要生事!”赵明轩哼了一声。

再想想汪玉廷当看他面都敢说“能把他怎么样”的狂妄,他就知道,那蠢材是被人当枪使了,用来对他挑衅试探。

但汪玉廷之前不敢动玉版,是因为以前护着玉版的是“邵州名士”,现在却敢跟他叫板,可见他这个刺史,其实在这些邵州世家里眼,真是毫无份量。

纪小朵想了想,又补充,“如果不是你当时就赶过来直接拿下汪家,以后我要再出什么事,这汪公子也就是现成的替罪羊了吧?”

“对。”

提到这个,赵明轩就更加不忿。

他们之前查到了田家,然后田家这两天就办了丧事——他家二公子上山打猎被老虎吃了。

是真是假,也无从分辩,毕竟人家已经“死于虎口”,死无对证,连尸体都没有。

你要说在当时赵明轩遇袭的地方发现了田家的踪迹,他们也能解释,对啊,我们二公子打猎啊。后来几天,那是我们在找二公子啊。

线索就此断掉。

再想想陈谦的狡辩,呵呵,要是按他们的规则来,真是永远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纪小朵把供词放下,咂了一下嘴,“也就是说,其实这些世家,互相也有矛盾,并不是铁板一块嘛。”

赵明轩挑了一下眉,“你想做什么?”

纪小朵道:“我打算挑一家名声好一点的来合作。比如让他们做肥皂的经销商。”

眼下这依然是独门生意,不怕没人动心。

合作之后,谁要再动纪小朵,那就是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先坐不住。

赵明轩却皱起眉来。

他理解纪小朵的做法,但这和他的打算有点不一样。

毕竟抄了汪家所得可不少,他原本头痛的粮草问题都算解决了一半。

纪小朵看他这样,便嗤笑一声,道:“怎么?你还杀上瘾了?想赶尽杀绝啊?可惜,现在这士族门阀是杀不完的,杀完这一批还是会有新的取而代之。”

赵明轩也笑了笑,道:“你这说法,倒和明静先生有些相似。”

“哦?”

玉版是“雅妓”,来往多是文人墨客,纪小朵当然也听说过明静先生大名,不由有了几分兴趣,追问:“他是怎么说这个的?”

世家门阀之弊,历来已久,以前没有人想解决吗?没有解决过吗?

都有。

均田改税,科举取士……前辈能人早想过各种办法。

甚至由上而下,皇帝一声令下,杀得人头滚滚的事,也有。

但解决了吗?

都只是阶段性的。

换人掌权,变法就废止了;新皇登基,新的世家又崛起了。

就比如他们赵家,祖辈无能,一代代没落了,但他现在算拼出来了,若是明荣再中举出仕,儿女争气,他们便又是新一代壮大起来的门阀。

他这么说着,纪小朵问:“那徐先生有提什么解决之道吗?”

赵明轩摇摇头,“若有,他也不至于辞官。也就是心灰意冷了。”

纪小朵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制度不行。”

你要说她那个时代,有没有特权阶层?其实也还是有的,但到底也不可能这样不将人命当回事。

赵明轩却从她这叹息中听出点深义来,直接追问:“具体来说呢?”

纪小朵打量他几眼,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摇摇头,“徐先生那样的当世大儒,都没有法子,我能有什么说的?”

真具体说了,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现在这种环境,你说要推翻帝制?呵呵。

政体的改变,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赵明轩能不能接受且不论,她跟他的关系也还没有到这份上。

说到底,她最大的心愿,其实还是离开赵明轩,带着陌离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要是跟赵明轩说了这些,他还能让她走?

对这些古代人而言,那样的言论,简直比炸药还危险好吗?

好在赵明轩其实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什么来。

女人嘛,知道什么制度?

她安心做点菜赚点钱也就得了。

***

纪小朵关了被砸的铺子休整,同时就放出风声,寻找合作的“经销商”。

邵州诸多大族富商在汪家被抄之后有过几次密会,表面上都在为赵明轩的狠辣手段愤怒不平,约好要同仇敌忾,实际上又哪可能真的是铁板一块?

不过一时也没有人先动,都在犹豫权衡。

纪小朵也不急。

赵明轩抄没了汪家家产,她要来了一个大宅,一半给鲁二娘做善堂,一半当作自己的研发室。

最先要做的就是牙刷牙膏。

纪小朵真是受够了柳枝和青盐。

以前是一心想着赚钱要走,没顾得上这个,现在一时半会的走不了嘛,成仙更是遥遥无期,她就想多做点什么出来,好歹先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

她还请了一批工匠,按她的讲述和草图,不停尝试调整。

等到她的铺子重新开张的时候,新的产品也就一起摆了出来。

牙刷做得精巧漂亮,握柄有各种质材,刷毛有软硬可选,牙膏也像香皂一样,有各种香味,刷过牙之后,口气清新,唇齿留香。

早先已经被香皂打开的市场迅速接受了这个新产品。

原先还犹犹豫豫的富商们也坚定了合作的决心。

毕竟只有肥皂可卖和持续有新品产出,份量是完全不同的。

哪怕这个牙刷看起来很好仿制,但……谁知道纪小朵手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呢?

好几家都想办法联系了纪小朵,拿出了算是相当有诚意的条件来。

纪小朵比较考虑了一下,选定了陈家。

她跟赵明轩说的时候,赵明轩都有点意外,“你不知道陈家的六公子,是死在玉版手里吗?”

纪小朵一怔,她都把这事给忘了。

但……那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现在陈家自己也没提这事。

“在商言商。”纪小朵说,“陈家名声还行,商场上信誉良好,而且陈家的商铺遍布全国,正合适推行肥皂牙刷这些日用品。”

纪小朵也想借着陈家商队的路子,到处找一找一些她很想要但目前并不知道这世界这时代到底有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橡胶树。

这时代的马车她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98 她是在练兵

“说起来,秋阳子什么时候回来?”纪小朵问。

刚刚赵明轩提起了玉版,加上前些时候看到的怨魂,她对这神鬼之事,又多了几分好奇。有挺多问题想问的。

但从上次赵明轩说叫秋阳子回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并没有其它消息。

赵明轩却摇了摇头,“还未收到回信,我已经再派了人去京城。”

人没回来,连信都没有,可能京城那边又有什么变故。

古代通讯不发达,就是这么麻烦。

不过这事纪小朵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先放下了。

跟陈家签了契,纪小朵就把精力放到了善堂那边。

这时善堂里已收了十几个小孩,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

还有五六个女人,最小那个,十六岁,在纪小朵看来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但已经嫁过人打过胎投过水……说起来都是一把血泪。

鲁二娘已经有点忙不过来,纪小朵观察了几天,提了一个思维清晰做事麻利的年轻女人王兰出来协管。

善堂里实行的是纪小朵前世寄宿学校那套规矩。

早上统一时间起床,出早操,晨读,早饭,然后是正课。

纪小朵请了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来教他们识字,上午两堂课,中间休息时出课间操。文体结合。

午饭后午休,下午是兴趣课。

纪小朵反正请了那么多工匠呢,轮流拉来上课。

吃完晚饭后自由活动,统一时间熄灯就寝。

几个成年女人担任了生活老师,真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过的孩子们也懂事听话,善堂很快就走上了正轨。

甚至连附近的居民也忍不住跑来询问,是否能把自家小孩送来上学。

对普通人家来说,真的供小孩念书考科举,投入太大又希望渺茫,但纪小朵的善堂就不太一样,能识字又能学手艺,万一不是念书那块料,能学门手艺以后也能混口饭吃。

王兰把那些询问报上来时,纪小朵愣了一下,这倒有点后世技校的意思了。

她想了想,也答应了,索性又跟赵明轩说了,想让他题个字,做成匾额,正式把这善堂改成了学校。

“希望学堂?”

赵明轩十分意外。

开始他以为她卖点食谱嘛,最多自己开个饭店,结果她又折腾出了肥皂这东西。

他觉得她作坊铺子好好地开着,还和陈家签了协议要全国铺货,自然是要把这日用品的生意越做越大,结果她要办学?

这女人这路怎么越走越偏,根本看不懂了。

何况一个女人,办什么学?

这学堂真开起来,怕不要被城里其它读书人喷死哦?

他想了想,提出先去她这学校看看。

纪小朵就带他去看,又仔细解释了一下。

说到底,这和赵明荣他们那种“读书”,并不冲突。不过是面对社会底层的贫苦大众,让他们能认几个字,学点手艺而已。

赵明轩这时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他正看着那一排小孩出操。

虽然并不是什么厉害武术,只是在活动手脚,动作简单,孩子们年纪有大有小,做起来就显得更加滑稽,但那令行禁止的纪律,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短宏亮的口令,竟然也虎虎生风,气势如虹。

她才收养了这些孩子多久?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纪小朵已经算是高估了,但这女人却永远会让他有新的惊叹。

她这是在办学吗?

不,她是在练兵!

***

回去的路上,赵明轩就道:“你从这么小的娃娃开始练起,不觉得太慢吗?要不要我拨一营兵给你?”

他语气随意,纪小朵一时倒有点拿不准他是说真的还是调侃或者讽刺,皱起眉看着他。

不过,这男人不愧是行伍出身,在这上面真是敏锐。

她在善堂这一套,可不就是军事化管理?正适合练兵。

赵明轩也看着她,胸中像是憋了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这些天,一半时间在外忙碌,剩下的时间就都在赵府。他每天回去,都能看到她。

她会给陌离做菜做点心,也会给他做,甚至还会主动给他祖母母亲送一份。

她会和他商量分化邵州世家大族的事,甚至不惜让出自己的利益。

他以为,这已经算是夫妻同心。

结果呢,她大概还是想走。

为什么?

赵明轩真想不明白,他都这样了,难道还不够吗?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握了纪小朵的手,“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纪小朵不解地反问:“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要是不相信你,又怎么会带你来看?”

赵明轩哼了一声,“我的人还不够你用,需要你这样从头谋划?”

纪小朵:……

这脑回路也真是够百转千回的。

不过,倒也的确不算猜错。

纪小朵笑了一声,“赵大人想得可真远。你自己刚刚也说啦,这些娃娃能派上用场,得多久以后了?到时你还在不在意我都未为可知呢。”

的确,那群孩子,最大也不过八岁,想顶用至少再过七八年。

赵明轩不觉得自己七八年后就会变心,但有七八年时间,哪怕是块石头,也得捂热了吧?

赵明轩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确有点过于紧张,甚至有点患得患失起来。

纪小朵又道:“如果赵大人觉得我在学堂里这套可行,要拿去练兵,回头我给你写个更详细的章程。”

学校管理和真正的军训,还是有点区别的。

赵明轩一怔,又有点警惕,“条件呢?”

纪小朵觉得这个对话有点耳熟,不过角色似乎对换过来了。

要说不相信,他们两个真是彼此彼此。

她笑起来:“你才应该更相信我一点。至少目前来说,我还在你这条船上。如果一定要说条件的话,我想给这学堂要点警卫。”

她刚刚说她的希望学堂和读书人没有冲突,但其实她自己心底很清楚,这种给底层大众文化扫盲的事,才是真正在动摇这些士族世家的根基。

他们之中只要聪明人,就肯定会针对她的学堂。

而赵明轩想的是她一个女人办学,到底会引起非议,加强学校的护卫是应有之义。

这一点上,两人倒算是达成了共识。

赵明轩想了想,又道:“你这学堂的招牌,我写不合适。改天我带你去见明静先生,看能不能说服他给你题这个匾。”

毕竟是学校,如果能得了这位当世大儒的题字,士林中的压力就会小得很多。

纪小朵点点头,她也很想见一见这位能说出门阀积弊的大儒。

99 明静先生

徐明静应该算是纪小朵前生今世,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适合“仙风道骨”这个词的人。

他峨冠博带,衣袂翩跹,面容清瘦,须发皆白,从山路上走来时,简直好像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但谈吐间,又充满了一种敦厚儒雅温和从容的文人气度。

纪小朵由衷生出几分敬仰之情。

但这位明静先生却明显对陌离更感兴趣,直夸他品貌不凡骨骼清奇,日后必有大造化。就连他这时的痴傻,都说大器晚成,也是有的。

陌离却只往纪小朵身后缩,生怕这老爷爷要把他留下。

徐明静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多少人想拜在他门下而不得吗?

纪小朵只能替他向徐明静道歉。

徐明静倒也不太在意,“赤子之心,言行从心,无需有愧。”

纪小朵趁他高兴,就把来意说了。

徐明静听说她要办一个半工半读的学堂,也挺有兴趣,跟她详谈起来。

纪小朵以前没做过教育行业,但是她前世网络信息发达,教育本来就是争论最大的话题之一,谁还不是个键盘侠怎地?

说这个她真是丝毫不憷。

反而是徐明静不时被她吓一跳,要沉思一阵子,才会说下一句。到最后,还长叹了一声,道:“后生可畏,巾帼不让须眉啊。”

纪小朵心想,这句话本身立足点就有点歧视啊,但眼下就是这个环境,她还只能谦逊地表示徐先生你过奖了。

徐明静又问:“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失败呢?”

纪小朵道:“先生怎么来判定这个‘失败’呢?”

“比如说,最直接的,你这学堂办不下去了?”

“就事论事,学堂要是开不下去,肯定是我本事不够。但是,只要这学堂开过一天,那在这里的人就学习了一天,就多认了几个字,就多学了一天手艺,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有收获的。那就是教育的意义。如果按这个来判定失败的话,那失败的只是我,而不是这种方式。”

徐明静不由得拍掌赞道:“说得好。”但他顿了一下,还是问,“可是,你一个女人,成功了也不可能出仕为官,但如果这事没有做成,你想过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纪小朵就笑起来,转头看向赵明轩,“赵大人觉得呢?”

赵明轩冷哼了一声,懒得说话。

这女人根本不会怕。

她可能觉得她最糟糕的下场,就是嫁给他。

徐明静:……

行了,他懂了。

不要在他这一把年纪的人面前秀恩爱了。

见徐明静这表情,纪小朵反而多解释了几句:“不敢隐瞒先生,我原本只是青楼贱籍,自小学诗学文,也不过只能给那些寻欢作乐的老爷公子们助兴而已,那才是斯文扫地。文化原该有更广大的受众。我办这学堂,往小了说,是让贫苦孩子多条路,往大了说,我希望全天下再没有不识字的人。至于我自己,原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再不可能更差了。”

徐明静听完了之后,沉默半刻,然后就肃然起身,正冠整袍,端端正正向纪小朵行了一礼。

纪小朵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徐明静道:“古人有一字之师,今天与纪姑娘一叙,令我茅塞顿开,姑娘当受此礼。”

纪小朵不由脸一红,这个真是受之有愧。

毕竟,她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她来自异世,看过太多前人的经验和道理又是另一回事,要统统算在自己身上,也实在太不要脸了。

但这又实在没法解释。

徐明静也看出她的窘迫,微微一笑,也没再继续说这个,只让人拿出文房四宝来题了字。

他还跟纪小朵提了个条件。每旬让一名弘文书院的学生去她的希望学堂上一天课。讲什么由书院学生自己定。

“就也当作你们那什么兴趣课了。”

纪小朵猜他是想趁机教学生,但这对她也没坏处。

“行。”纪小朵应下,“不过先生派学生来的时候,可要跟他们讲明,我们那里小孩男女都有,也有愿意学习的女人。”

徐明静点点头,“有教无类,圣人之道。”

纪小朵的脸就更红了,她才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毕竟,来自一个早就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地方,这些对她而言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到了这里,回过头来再想想,才知道自己早习以为常的事有多么了不起。

而现在,她只是想要复制这种了不起而已。

徐明静写完了字,又跟赵明轩道:“其实今天赵大人不来,我也打算最近要找你的。”

赵明轩问:“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过是想提醒大人一句。”徐明静叹了口气,“我夜观天象,今年邵州怕是有水灾,请大人提前做好预防。”

赵明轩:……

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徐明静叹道:“龙脉不稳,帝星黯淡,天下自然多难。”

京中形势未明,也就是明静先生这种身在山野又名声极大的人敢说这种话了。

赵明轩只能道:“我回去就命人查看河防。”

纪小朵却忍不住问:“先生还会观星?”

徐明静看向她,语气温和,“怎么?纪姑娘有兴趣?”

纪小朵双眼亮晶晶的点头如啄米。

徐明静就笑起来,“那不如姑娘也每旬来我这里一趟,我们再就此探讨一番?”

在观星这件事上,纪小朵哪里够格和他“探讨”?

她直接就拜了下去:“纪小朵拜见老师,还望老师不吝赐教。”

秋阳子教她画符时,虽然教得仔细,但他们都清楚他是为什么才教的,何况秋阳子的品性,纪小朵真有点看不上。所以教归教学归学,师是不拜的。

徐明静又不一样。

以前的名声不提,刚刚他们聊了这么久,纪小朵看得出来,这真是一位胸怀广阔的敦厚长者。

她这一拜真心实意。

徐明静开口说教她,本就有这意思,只是刚刚一番讨论,又对这女子多了几分敬佩,又觉得她志存高远,反而不好直接说要收徒。

她自己这一拜正好。

徐明静也爽快,直接把这师生的名份敲定下来。

到纪小朵走的时候,除了题字,还带回几本观星的书籍和一份厚厚的见面礼——那是老师明说了补贴她办学的。

赵明轩心里直泛酸。

明静先生是当世大儒,自有他的气度,对着赵明轩这一州刺史,虽然不会失礼,但老实说,要论起尊敬,那也实在有限。

反而是赵明轩得对他恭恭敬敬。

赵明轩真没想到纪小朵会得了徐明静的青睐。

明静先生办弘文书院已经几十年了,书院的学生都叫他先生,但真要说入室弟子,这多年一起算下来也没有几个。

赵明轩也知道,这是徐明静看重纪小朵那套教育理念,想给她办学再上个保险。

毕竟“前青楼名妓办学”和“明静先生的入室弟子办学”,这完全就是两个概念了。

但……

赵明轩愤愤地叹了口气。

这女人原本就对他爱答不理,现在一步登天,还不知要作成什么样呢!

100 有喜

赵明轩和纪小朵一回到赵府,就有个赵夫人院里的丫环等在那里请他。

这丫环显然早得了吩咐,特意当着纪小朵大声笑道:“恭喜大人,柳姨娘有喜了。”

赵明轩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就扭头去看纪小朵的神色。

纪小朵眨了眨眼,似乎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也笑起来,跟着道:“恭喜赵大人。”

赵明轩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这阵子他母亲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他还以为她真是选了相安无事,结果却还是等到机会就想要在他和纪小朵之间挑事。

柳氏有喜就有喜,非得当着纪小朵叫出来?

他娘这是什么打算都不用猜。

不过这事,他又的确不好说什么。

他当然不喜欢柳氏,可是……

他虽然一直安抚卢氏说子嗣的事不必急,但他都快三十了,怎么可能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丫环来给他报喜,他也万没有发作的道理。

那丫环又催促:“眼下老夫人夫人少奶奶都在等大人过去呢。”

赵明轩握了握纪小朵的手,“你先回去,我稍后来跟你说。”

纪小朵随口应了声。

毫不在意的样子。

赵明轩磨了磨牙,还是跟着那丫环先走了。

赵府所有的女主人齐聚一堂。

柳姨娘当然也在,正坐在老夫人身边,微低着头,含羞带怯,听着老夫人絮絮交待孕期注意事项。

赵夫人高高兴兴地让李妈妈开库房赏赐柳姨娘,又要给她开小厨房,再派几个老成有经验的婆子,好好照看。

卢氏心中酸涩,但这个时候也是万不敢表现出来的,脸上也一片喜气洋洋。毕竟府中久未添丁了,她也应和着老夫人夫人的话,又说该去庙里酬神。

到赵明轩进来,话题自然又转到了赵明轩身上。

老夫人要他多关心一下怀孕的柳姨娘,毕竟孕妇的情绪容易影响胎儿。

赵夫人就暗示他要雨露均沾,以前他大半时间在军营,现在好歹天天都回家了,后院这么多女人呢,正该多添几个孩子。

卢氏还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样子,但眼神间的祈求都要实质化了。毕竟后进门的小妾都怀上了,她这个成亲十年的正妻一点动静都没有,怎能不急?

赵明轩只觉得头都大了。

他随口应付着祖母娘亲,一面看向柳姨娘。

她今天穿了身浅蓝色的衫裙,纤腰只盈盈一握,真是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赵夫人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不悦地拍了他一下,道:“才两三个月的胎,哪里就会显怀了?现在当然看不出来。”

赵明轩应了声,又问看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

这么大事,赵夫人肯定不至于听柳姨娘自己说,大夫当然是请过的,的确怀孕三月了,柳姨娘身体康健,胎相也好,只要好好保养,必定母子平安的。

算算大约也就是她刚进门不久时就怀上了,时间倒也对得上。

柳姨娘又小声解释,“妾身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福气,先前也不敢确定,到症状确实,才敢禀告奶奶夫人。”

赵明轩纠结半晌,也只能先安抚柳姨娘,叫她好好养胎,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开口。

但出了荣禧堂,他的脚步却又不免踌躇起来,甚至有点不太敢往纪小朵那边去。

去了要怎么说呢?

他要留下柳姨娘的孩子?

她应当理解他作为男人对子嗣的看重?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结果,她理解个屁!

她连他都不想要呢,何况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只怕巴不得抓着这一点就想趁机走人。

他当然不想她走。

如果可以,赵明轩自然更想要纪小朵生的儿子。

但纪小朵这个身体,在青楼里用过虎狼之药,根本不能生。

哪怕秋阳子自信满满把自己的本事夸上天,在这上面也只敢说“慢慢调养”,调养好了也得看运气。

谁敢保证这个“运气”?

如果没有柳姨娘怀孕这事,他也不是不能等,但现在既然已经有了,他肯定还是想留下这孩子。

只是……

纪小朵这女人,简直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贤良大度。她嘴上不曾说,但赵明轩早觉出来了,那是丝毫不能容人的。

他一时间甚至有点不太敢去和纪小朵说这事。

赵大人在小楼前转了两圈,索性去了前面的书房。

算了,他先把河防的事安排下去再说吧。

***

对柳姨娘有喜的事,曲粉比纪小朵紧张得多。

“怎么办怎么办?”她急得简直要绕圈圈,“如果柳姨娘一举得男,再加上柳家的背景,大人肯定会更看重她的。到时姑娘怎么办?”

她家姑娘到现在连个名份都没有呢。

纪小朵自己真不在意。

反正赵明轩本来就有妻有妾,他又正值年富力强,以前也没听说他有禁欲,一直没人怀孕才不正常。

但柳姨娘……呵呵,凭她姓柳,哪怕生了儿子也得不了宠。

纪小朵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留子去母。

没有怀孕,或者生了女儿,她可能还可以在赵家后宅安安生生地活着,赵大人不会介意多养个女人。

真生了儿子——目前来说,还会是赵明轩的长子——赵大人会留下她才怪。他就不可能让柳家成为自己长子的外家。

原以为可以母凭子贵,但只怕儿子生出来那刻就是母亲的催命符。

但……反正都跟她纪小朵没关系。

赵明轩会因为柳姨娘怀孕就放她走吗?

白日做梦!

至于说对她更差?失宠?不闻不问?

她求之不得好吗?

她现在要修行,要带弟弟,要研发新产品,要练习画符,要忙学堂的事,还要跟明静先生学观星……手头要做的事简直都能排到明年了,不用应酬这狗男人正好。

她这会就正拿着本徐明静给她的星象书翻看。

纪小朵练着《内玄经·改》,如今耳聪目明,神思敏捷,记忆过人,学什么都事半功倍。

唯一的阻碍,反而是她前世的天文常识。

比如这书上说,紫薇居中宫,为政星,象征君王,从亮度和清晰则可判断君主智慧及决策,从而影响天下大道。

纪小朵就会忍不住想,紫薇星就是北极星,是小熊星座最亮的恒星,距离地球四百多光年,质量大概是太阳的四倍。它这么亮完全是因为它释放巨大的能量辐射在太空中,跟地球上的某个皇帝做了好事还是坏事有什么关系呢?她那时代已经没有皇帝了,北极星还不是那么亮?

不过,她转念又想回来,这个世界有妖有鬼,山川地理也和她前世不太一样,她以往的常识,大概也不好说样样都适用。既然在这里,还是按这里的说法吧。

或者就等下次再见明静先生时,先看看他这占星之术到底灵不灵验?

101 时尚潮流

赵明轩一忙起正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等洪虎过来提醒他卢氏派了人来请他时,已月上中天。

“什么事?”他问。

“奶奶请大人过去用饭。”洪虎回道。

这么一说,赵明轩才觉得的确有点饿。

但也知道卢氏肯定不是单纯叫他吃饭,以往他在书房做事,她向来都不会来打扰他,只有王姨娘会做这种事。

不过今天……

赵明轩想了想,还是把手头的事收了个尾,去了卢氏那里。

卢氏一身家常衣衫,发饰也都朴素,用一惯的温柔浅笑接了赵明轩。

他来时已有人提前报信,这时饭菜正好上桌。

四菜一汤,都是家乡口味。

赵明轩一看就知道卢氏是想打一打感情牌。

但毕竟真是少年夫妻,也不是没有恩爱过,这时他也不免心软,坐了下来。

卢氏亲手给他布菜盛汤,殷勤地侍候着他吃了饭,又体贴地问:“我见夫君之前似有些闷闷不乐,却是为何?”

赵明轩只道:“没有什么,外面的事。”

他离开荣禧堂之后的确就去了书房,卢氏也不敢问他的公事,顿了一顿,便又提起柳姨娘怀孕的事来。

“自兰儿夭折,府中已久没有这等喜讯了。我想去望云寺替柳妹妹祈福,愿她母子平安。”

“想去就去吧。”这都是小事,赵明轩也没什么不允的,只是交待,“多带几个人,路上自己小心。”

卢氏应了声,目光便不免落在自己小腹上,声音透出几分哀怨,“也是我这肚子没用,这么些年,也不曾为夫君添个一男半女……”

赵明轩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好生照看柳氏,待她分娩,就把孩子抱到你这里来教养。”

卢氏闻言一愣,刷地抬头看向他,双眼一亮,“当真?”

赵明轩点了点头,“目前不必声张,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卢氏喜不自禁,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为了无子,这些年也不知受过多少搓磨,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她什么没有做过?

到年纪渐长,她自己也知道,她能够有孕的希望已经非常小了。

如果真能把柳氏的儿子抱来,而且是一分勉就抱来,到时防住柳氏接近,再记到她自己名下,和她亲生又有什么区别?

赵明轩又安抚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卢氏的贴身丫环不免低声嘟哝,“……都到这时候,也不留下过夜吗?”

卢氏止住她,又道:“去叫周妈妈来。”

她心里清楚,郎心已变,能让她把柳氏的孩子抱来,就已经算是赵明轩对她最大的体恤了。

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去和谁争风,而是看好了柳氏的肚子。

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再有儿子傍身,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小妖精,又算得了什么?

***

赵明轩到纪小朵的小楼时,她早就睡了。

他在楼下洗漱完,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轻手轻脚地到了床边,但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惊动了纪小朵。

但她看一眼是他,就只是向里靠了靠,给他让出位置来,便又闭上眼继续睡了。

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

就平常得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也只是寻常的晚归而已。

赵明轩自己反而又有点不太得劲。

老实说,如果纪小朵踢他下床,指着他鼻子骂睡过别人就不许再碰她,他反而会觉得更正常一点。

他伸手推了推纪小朵。

纪小朵眼都没睁,含含糊糊道:“怎么?”

她睡意朦胧,声音里鼻音很重,粘软撩人。

赵明轩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她一口。

纪小朵皱了皱眉,“太晚了,我明天还要去学堂的,别闹。”

虽然是在拒绝,但却只是因为时间吗?

赵明轩也皱了皱眉,“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

纪小朵叹了口气,睁开眼,无奈地看着他,“不说清楚你不让我睡觉是吧?那就明说好了,我真没吃醋。我不介意你有多少女人,也不介意你有多少儿女。我在这里只是因为你不让我走。我让你上床只是因为打不过你。够清楚了吗?”

赵明轩:……

他明明早知道的,为什么还一定要问她?

非这样上赶着被她嫌弃……他是不是有病?

纪小朵也觉得他有病,说完等了一会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就自顾翻了身,背向他,再次闭了眼。

赵明轩却又再次伸过手来,就从后面将她搂进怀里,脸贴在她颈后,低低道:“……你是不是真的吃定我不会弄死你?”

纪小朵轻笑了一声,“这时候弄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明轩磨着牙,然后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是的,现在……呵呵,这狡猾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展示她的才能,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给自己加码。

现在她和陈家合伙的生意日进斗金,她写的练兵章程才刚开始训练,她的学堂还得了徐明静的赏识,她本人更成了明静先生的入室弟子……

赵明轩虽然还不至于被她辖制,但要是弄死她,就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何况……

就算没有这些,他也根本舍不得。

赵明轩这一口咬得并不重,纪小朵不过闷哼了一声,他已经把它变成了一个吻。

柔软的舌头亲昵地舔过牙印,然后顺着她的脊背,一路亲吻下去……

***

纪小朵第二天迟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起床,带着一身用粉都遮不住的吻痕。

曲粉服侍她洗漱梳妆时,又害羞又忍不住替她高兴。

“大人还是喜欢姑娘的。”

纪小朵垂了眼没接话。

那狗男人就是故意的。

他只是为了宣示——不论她喜不喜欢,她都是他的。

嗤。

这年头的衣服也没个高领,现在的天气也没到用围脖的时候。纪小朵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吻痕碍眼,便挑挑拣拣,选了条披帛当围巾系了,还扎了个漂亮的花样。

曲粉头一次见人把披帛绕在脖子上,她眨了眨眼,忍不住道:“姑娘打算这样出去?”

纪小朵也眨了眨眼,“不行吗?”

“也不是……但……万一被人笑话……”

纪小朵就笑起来,在她面前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曲粉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凭心而论,真的挺好看的。

纪小朵本身的美貌不提,那披帛点缀在她颈间,随着她旋转的动作,有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看起来飘逸又雅致。

纪小朵竖了个大拇指。

“好看的人,就应该引领时尚潮流!”

曲粉:……

她怎么觉得姑娘说话越来越听不懂了?

102 开放参观日

纪小朵的希望学堂有徐明静背书,士林中倒也没起什么风波。

毕竟真说起来,这也就是个启蒙程度的私塾,碍不着他们考科举的什么事。

结果先闹出事来的,反而是那些工匠。

希望学堂一个姓古的木匠,回家路上被人打了。

理由是他们在学校胡乱教人,坏了规矩。

纪小朵气得一口水喷出来,“什么狗屁规矩?”

他们这时所说的规矩,无非就是那套敝帚自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那套东西。

之前考虑自己给陌离找师傅时,纪小朵就想过这事,要是武术仙法,她自己也很慎重,肯定还是要考虑人品之类,但百工技艺……尤其是这种面向孩童的基础兴趣课,有什么关系?

现在那些木工行铁匠铺的学徒,还不都是给钱就能进?

她又没有要求工匠老师们必须倾囊以授,他们大可以一边上基础课一边挑选合意的孩子收徒上提高课。

现在跑来说这个,不是对她这学堂不了解,就是背后有人故意挑事。

纪小朵想了想,就派人把打人的请来学堂。

又出了个告示,在学校搞一个“开放参观日”,学生家长,普通民众,都可以提前预约好,这一天到学堂里实地考察孩子们的学习生活。今天算是试行,以后就定在每月的初一。

打人的也是三个木匠,打人时义愤激昂,等希望学堂的“保安”找上门,却又害怕畏缩,满口推脱。

保安早得了吩咐,道:“既是有误会,自然要当面说开,并不是要给你订罪,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带上信得过的亲朋好友一起去做个见证。”

三人便都叫了好友同门,聚到希望学堂前面时,倒有十来个人。

加上听到消息来看的学生家长和附近居民,总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

只见前面乌漆大门上方挂着明静先生亲笔提写的“希望学堂”匾额,两边的围墙刷得雪白,左右各写了一排大字。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这三十多人里有识字的,就念了一遍。大为感慨。

这话简单直白,不用解释,大家都能听懂。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这是大实话啊,普通人家,谁不是辛辛苦苦节衣缩食就为了下一代能有出息?

学堂大门就在这时打开,纪小朵带着王兰,在一众保安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外面这些人里,有些知道这学堂是女人开的,有人还是今天第一次见,纪小朵说自己是校长,又介绍王兰是副校长时,场中又是一片哗然。

听说这校长是明静先生的弟子,又和刺史大人有关系,倒也罢了,竟然副校长也是女人?

又没听说这里是女校啊。

纪小朵也没多解释,做了个简单的欢迎致辞,就让大家一起进去。

进门就是一个宽阔的操场,正对着就是教室,也都改装过,宽敞明亮。墙上同样刷着标语。

“学习是进步的阶梯,技能是生存的基础。”

又有人念了出来。

有个中年人不由叹道:“这是真正的道理啊!真没想到,原来读书人的事,也可以讲得这么简单明白,让大家都懂。”

大家又讨论起来。

纪小朵伸手压了压,道:“学生们还在上课,请大家尽量保持安静。”

现在学堂的学生并不多,除了纪小朵收养的孤儿之外,只多了七八个小孩。全在一个教室里,跟着老师认字。

“怎么还有女孩?”有人皱起眉道,“男女同堂,成何体统?”

纪小朵指给他看另一条标语:“男孩女孩,都是我们的未来。”又道:“稍后我们会有专门的答疑时间,现在请按工作人员的引导继续参观。”

教学区,办公区,宿舍区……参观者被带着在学堂里走了一圈,就到了午饭时间,又和孩子们一起在食堂吃了饭。

几个家长拉着自己孩子不停问长问短,旁边也有凑过去听的,大致也就对这学堂的教学方式有了一些了解。

然后就到了下午的兴趣课。

今天是木工和陶艺。

孩子们到了后面的工坊,互相邀约着,很自然地分成了两边。甚至还有这边看一看,又到那边看一看的。

又有人叫“成何体统”。

三个打人的木匠倒是很认真地看了看木工的授课。

的确只是兴趣,与其说是木工,倒不如说是带着一群孩子拼木头块和七巧板。

三人不由都面有惭色,他们竟然为了这个真的动手打了人。

只有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师兄,一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大家参观完了课程,又被请回到正好空下来的教室坐下。

纪小朵让人倒上茶水,才道:“现在你们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了。”

首先发问的,就是那个说男女同堂的人,直斥这学堂有伤风化。

纪小朵道:“你看看你们现在坐的桌凳?孩子们一人一桌,伸长手都够不到彼此。宿舍是男女分开的,食堂也是分桌的,全都有老师在旁边看着,伤的哪门子风化?”

但她其实也知道,到她那个时代,老古板也比比皆是,何况现在?

所以话峰一转,就开始说起这时代的人可能可以接受的女孩念书的好处来。

女性读书明理,家庭矛盾就少;母亲智商决定后代是否聪明;女人有文化能赚钱,更好补贴家用……

“当然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本身也没有强迫谁来。事实上附近的乡邻都知道,我们原本只是个善堂。是有人询问请求,才放开了向外招生。收那点学费,还抵不上我们的饭钱。”纪小朵嫌弃地一挥手,“爱来不来。”

她这样嫌弃,下面的人反而说不出话来。

学生家长们甚至开始响应。

刚刚大家都看过宿舍,也吃过食堂了,他们自家都根本没有这样好的条件。

一年的学费真的都不够抵生活费的,还能学习,有什么不好?

有女孩子怎么了?你家这么大的娃,养在家里就不接触异性了?还不是左邻右舍一起疯玩?

穷得裤子都要穿不上了,还管什么风化?

你要真是这么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就自家请先生去啊,管人家学堂里怎么教?

不要说学到什么,只看这里吃饱穿暖还有人专门看孩子,对有些人家来说,就已经求之不得了。要真被人挤兑倒了,他们才不乐意呢。

还有人现场就想把自家小孩送来,毕竟这里看着就这么大,晚一点说不定就没位置了呢。

场面一时火爆。

纪小朵办这个“开放参观”宣传的目的算是达成一半,接下来,就该到打人的事了。

103 脚踏车

纪小朵又答了几个有关常规教学的疑问,才开始看向那三个打人的木匠,“最近,我们教木工的古师傅,被人打了。”

家长们顿时激动起来,“什么?”

“怎么回事?”

也有心思活络的人立刻猜到:“肯定是同行吧?怕这么多孩子学会了,出去抢他们饭碗。”

三个打人的木匠低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纪小朵却没有点出他们来,只是道:“大家刚刚也看到了,我们现在的兴趣课,其实只是在培养孩子们多方面的兴趣,而不是直接就让他们埋头苦学。大家肯定也见过被父母送去学什么,却怎么也学不出来的人,那其实并不是笨,只是不适合。毕竟每个人的天赋和爱好都不一样,圣人都说,要因材施教。在孩子们选择自己兴趣的时候,老师们也在观察他们,从中挑选可以更好继承自己技术的弟子。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孩子们能学到本事,工匠们的技艺不失传,这是一个双赢的事。”

“对对,”下面有人应和,“以前我爹就想让我学篾匠,我学了半年就被师父赶出来了,还扎得满手血。现在打渔为生,倒也还算过得去。”

大家都哄笑起来。

纪小朵又道:“其实我也是理解的,总有些人,觉得这块饼就这么大,多一个人分,其它人就吃不饱。但是你们错了。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把新来的打死,而是大家一起,把这个饼做大,做第二个,第三个,让所有人都能吃饱。”

底下有木匠轻哼,“说得轻巧。”

“我既然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自然就有信心做到。”

纪小朵笑了笑,招招手,让人拿出个东西。

那是她实验室的新作品——一辆儿童脚踏三轮车。

车把车座车轮都是木制,但齿轮转轴这些东西,还是金属的。纪小朵画了详细的图纸,一帮工匠又花了大量时间精力来研究改造,才让这小车真能骑得起来。

只看那怪模怪样的车子,大家还没觉得怎么样,到纪小朵叫了个小孩来演示,才开始惊叫起来。

“这什么东西?”

“竟然这样就可以跑?”

“还挺快。”

“好神奇。”

“木牛流马不过如此吧?”

“大人能用吗?”

之前认真看上课那中年木匠向纪小朵拱手道:“此物能否让在下仔细看看?”

纪小朵点头,“只管看。”

她发了话,几个木匠都跑过去,前前后后翻来覆去仔细看那小车。

有人又提醒纪小朵:“纪娘子,谨防有人盗样仿制!”

纪小朵笑了笑还没说话,那中年木匠自己便道:“我做不了。”

的确,这东西看着简单,但也涉及各种物理知识,不理解原理,不要说这么看看,哪怕给他们一辆,他们也没办法仿制。

纪小朵就笑道:“那你觉得这东西有没有市场?进一步研发成人可以用的呢?再有更多类似的东西呢?能不能养活更多木匠?”

中年木匠沉默了一会,又道:“这不是只靠木匠就能做的。”

“对。”纪小朵点头承认,“这东西最初的想法是我提出的,但我没有技术,只凭我自己肯定做不出来。木工的部分,是被打的古师傅设计的,传动用的皮带,是皮匠肖师傅做的,齿轮是铁匠胡师傅……少了任何一位的努力,这个脚踏车都不可能出现。分享,交流,合作,才可能促进发展和创新。固步自封和敝帚自珍,只会让你们永远停在原地,无法进步。”

中年木匠又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能来你们这里上学吗?”

纪小朵有点意外,微微愣了一下,木匠们之中却有人惊叫起来,“袁师兄,你在想什么?”

“你疯了吗?”

他们是因为打了这学堂的老师才在这里,现在还不知道纪小朵想怎么追究这个责任,怎么能反而想在这里上学?

你都年近半百了,你还想上什么学?

中年木匠道:“我认真的。”

其它人可能没有注意,以为刚刚的木工课只是在玩耍,但他看得明白:那些带孔带卡的木块,就是最简单的卯榫;怎么堆放,就是考验结构的稳定……这都是木工最基础的东西。

只是,他是有了这大半辈子的经验才体会出来,这学堂竟然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在玩乐中教会学生。

刚刚上课的木工,和被打的老古,他其实都认识,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木匠,更不可能想出这种教学方式。

完全都是因为这个学堂,因为面前这个女人。

他想来这里。

不只是想学点什么,更想看她所谓的发展和创新,能走到什么程度。

但纪小朵还没有发话,他已被同来的木匠拖住。

“你冷静一点!”

“就是,师兄你好好想清楚。你来上学,嫂子和侄儿侄女呢?”

中年木匠原本还想坚持,听人提起妻子儿女,才平静一些。他的确有些冲动了。就算要来,也得先把家里安排好。

纪小朵笑了笑,道:“原则上,我们是不收成年人的。但我计划在合适的时候,开办扫盲夜校,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留意我们学校门口的告示。”

有人问:“什么叫扫盲夜校?”

纪小朵就解释给他们听,什么叫“文盲”,什么叫“扫盲”。

“因为成年人多要负责一家家计,白天肯定要辛苦劳作,故而只每天晚上开半个时辰课,只教简单的识字算数,便叫扫盲夜校。”

“这个好!”有人叫道,“什么时候开?我且先报个名。”

“的确不错。不识字的人,连书信都要人代写代念,不知中间闹出多少笑话。”

“可不是嘛。”

有人说了几个不识字闹出的误会。这夜校还没开,大家就期待起来。

又有来看儿子的妇人扭扭捏捏问:“女人能学吗?”

“能。为什么不能?”纪小朵盼的就是女人们能自己萌发出这种求知欲,又给她保证,“到时男女分班,不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绝无风化之嫌。若还担心,也可让丈夫兄弟陪着一起来学。我们开设这个扫盲班只是为了造福乡里,分文不取!”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现在这么多人不识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上学太贵了?

学费书本笔墨纸砚都费钱,且读书又不能兼顾生计,现在有地方可以下工之后晚上来学习,还不要钱,他们怎么会不愿意?

一时间连那群木匠也忘记自己刚刚还拦着那袁师兄,纷纷开始互相约定,到时一起来学。

纪小朵知道其实这群人之中,肯定还是有一些别有具心的,但是在现在这个欢天喜地的氛围里,他们也不可能跳出来说不好。

那就行了。

反正做什么事也不可能做到每个人都满意的。

她自己满意就好。

把参观的人都送走,纪小朵转过身来,才发现赵明轩正站在操场上,负手看着那几条标语。

纪小朵也算是习惯他神出鬼没了,只问了声:“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赵明轩道,“听说你要搞什么开放日,过来看看。”

“哦。”

赵明轩把目光从标语上收回来,道:“又是剪彩,又是开放参观……你怎么就这么多哗众取宠的名堂?这些人回去一说,你这里的学生只怕立刻就得再翻一番吧?”

纪小朵白了他一眼,“这叫哗众取宠吗?只是正当的营销宣传!不懂别乱说。”

“我是真不懂。你赔钱开学堂,还可以说是在养人,刚刚说那夜校,又是怎么回事?夜间上课,只灯烛的开销都不小,教那些贩夫走卒认字又是图什么?”

他真是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利可图。

又没签契,又不收钱,人家学完了就跑呢?她连个人都找不着。

还能真的只为了造福乡里吗?

纪小朵只想再翻个白眼给他,她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吗?但也懒得和他争辩,只道:“我在老师面前说过的话是认真的。全民扫盲任重道远,能教一个是一个。”

想想她那天在徐明静面前说的那番话,赵明轩便没再纠结这个,只是又把目光投用了那个脚踏三轮车,“这玩意儿真能做成大人用的?”

“能,现在工匠们正在开发,只是暂时也不能量产。”毕竟每个零件都需要人工打磨。

“能比马快吗?”赵明轩问。

“不能。”

纪小朵一听就知道这人又想把它用到军队上去。

但一个木制脚踏自行车,想比马快?

做梦。

等她先把蒸汽机折腾出来吧。

104 便宜他了

“纪姑娘。”

听到有人叫,纪小朵回过头,见赵明荣正小跑着过来。

纪小朵欠身行礼,“三公子。”

“姑娘是去见山长吗?”赵明轩提了提手里一个包袱,“我正好替文先生送点东西,不如同行?”

纪小朵的确是来见徐明静的。

今天又到了她十天一次的授课时间。

她虽然早知道赵明荣是在弘文书院念书,但这还是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

他穿着书院统一制式的月白襕衫,笑容温和,斯文俊秀。但额上隐隐有汗,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

哪是什么正好遇上,明明是听说她来才故意赶来的吧?

但纪小朵也没想戳穿,只轻轻点了点头。

本来替她引路的小书童很识相地隔远了几步,陌离却还是紧跟在姐姐身边。

赵明荣看着他,他就睁大眼看回去。

纪小朵笑起来,拍了拍陌离的手,又向赵明荣道:“三公子想跟我说什么,直说就好。”

赵明荣抿了一下唇,轻声道:“我听说了柳姨娘的事。”

他每月休沐才回家,消息是迟了一点,知道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担心纪小朵。

他其实是知道玉版被百花楼灌过绝子汤的。

纪小朵用的是玉版的身体,自然也不可能再生。

她既然是自愿跟着大哥,当然是因为有情,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替大哥生儿育女……

她那么骄傲的人,该有多难过?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停下来,但纪小朵能看出他眼里的担心。

她还是不太看得上赵明荣这种男人,但这时却真心说了声:“谢谢。”

赵明荣却有点惭愧,“我……什么也做不了……”

“但这本来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谢归谢,但该怼还是要怼。纪小朵道,“你大哥自己都不觉得是个事。”

赵明荣顿时就被噎了一下。

对,认真说起来,这的确不是个事。

娶妻纳妾生儿育女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和他就更没有关系了。

大哥的小妾有喜,他要是守礼,本身连问都不该问,只等孩子出生后给兄长送个礼道个喜就行。

但……

“我不是玉版!”纪小朵又说。

赵明荣低下头来,眼神微黯,闷闷应了声。

纪小朵也就没再说什么,一路安静地走到了徐明静那里。

徐明静虽然不是特别八卦的人,但对自己收下的弟子,总要打听清楚的。

赵明荣之前迷恋玉版的事,赵明轩后来替她假死改籍的事一点都逃不过。

所以,徐明静见纪小朵和赵明荣一起来,不由便皱了一下眉。

就算他对青楼女子没什么偏见,但都已经“从良”跟了哥哥,再见到弟弟,怎么也该避个嫌。

赵明荣连忙解释:“学生替文先生给山长送东西来,正好遇见纪姑娘。”

旁边的书童也点点头。

他可以作证除了最开始说了三五句,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

他虽然走得远了一点,陌离还跟在旁边呢。

徐明静神色这才稍缓,赵明荣也不敢多呆,把东西放下就告辞出去了。

徐明静这才叹了口气,向纪小朵道:“你不要怪我严厉,世人对女子本就更为严苛,何况男方还是一对兄弟。你是该多注意点才对。若在这时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对你的学堂不利,对刺史大人官声也有妨碍。”

纪小朵乖乖应声。

世情如此,她虽然是想努力改变,但如今还没出什么成效,总还是要顾虑一下现在的游戏规则。

不过,包妓子养外室都不会影响赵明轩的官声,兄弟争风反而会,这也实在有点讽刺。

徐明静又问了她一些学堂的事,说:“夜校此举大善。合该向所有官学推广。”

这事本来就是官方来做才最合适。

但官方……纪小朵不是很有信心,但还是道:“弟子人微言轻,若要推广,只怕还是要老师出力。”

希望学堂的夜校已经开了好些天了。

那天看大家反应强烈,纪小朵原本做了男女各五十人的打算,但真正来报名的,其实并不多。男人有十来个,女人只有两个。

一个新鲜事物,很多人的第一选择永远是先观望一下再说。

但只要有人来,就不算失败。

纪小朵相信只要等这些人学到一定程度,其它人看到效果,自然就会陆续跟上。

徐明静点了点头,又跟她讨论了一会夜校的细节。他在这上面真是虚怀若谷。对纪小朵很多超前的理论都不太排斥,只是惊叹,他怎么没想到。

纪小朵心里明白,他想不到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本身的阶层就决定了。

徐明静这样出身世家的读书人,讲的是立志立心,育浩然文气,博学精思,济世为民。所以想不到下层的贫民们想读书只是为了看懂契书告示,能写家信,可以计算家庭收支,这就行了。你一上来跟他们讲之乎者也圣贤之道,他们反而会望而生畏。

至于他们在扫盲之后,会不会产生兴趣继续读下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聊完了这事,纪小朵才跟他继续请教观星的问题。

徐明静对纪小朵在这么短时间内能把他给的几本书都看完且背下,其实挺意外的。过目不忘的天才,他以前虽然也见过,但那就是专心读书,纪小朵这边还有学堂还有作坊,那么一大摊子事呢。

不过弟子这样用功,他当然也是很欣慰的。

理论知识很扎实了,接下来就是应用。

但这个时候,就觉得女弟子有所不便了。

观星嘛,当然是要晚上。

虽然他的年纪都能做纪小朵的爷爷了,也自认胸怀坦荡,但要把年轻貌美的女弟子留下来一晚上……多少也需要顾及赵明轩的想法。

纪小朵自己倒不太介意,“派人回去说一声就行了。”

徐明静心里觉得她这态度略有些不恭,但……她要是那种恪守妇道的女人,只怕也做不出这一番事业来。

再说这男女之间的事,到底也不是他一个外人好插嘴的,就算要劝,他一个男人也不太方便,只能日后再找女眷来与她细说。

纪小朵派了人回去通知赵明轩,又向徐明静道:“老师平素可有忌口?我寻常在家也爱自己琢磨些小菜,晚上做几个给老师尝尝?”

徐明静原本将信将疑,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哪能样样都会样样都好?

只不好拂了她一片孝心,就且先让她去试试,大不了就是晚饭少吃一点嘛。

但到饭菜上桌,吃到嘴里,他就一点都不想给赵明轩抱不平了。

他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这样长得又漂亮,又有诗才,又会赚钱,又有见识,记性又好,又肯努力,还做得一手好菜的佳人相伴?

真是便宜他了!

105 好惨一条蛇

赵明轩得知纪小朵要学观星,晚上要在弘文书院留宿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己下了衙便直接去了弘文书院。

弘文书院在城郊,依山而建。

原本地势已经挺高,徐明静为了观星,又特意在山顶开阔之处造了高台。

这天晚上,天公也算作美,月明星稀,正适合纪小朵这样的初学者。

徐明静带了纪小朵和陌离,也不点灯,只焚一炉清香,缓缓教纪小朵辨识星辰,如何感应这满天星斗之间的联系。

他讲得极慢,又细致,甚至让纪小朵觉得,他更像是在讲给智力有问题的陌离听。

毕竟他早先感兴趣的就是陌离,收下纪小朵更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她的办学理念而已。

不过纪小朵也无所谓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深奥,他讲慢一点更好,正好让她有个思考的时间。

陌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就只一直抬头看着那邈邈星河,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但一双乌黑清澈的眼,映着星光,璀璨绚丽。

徐明静正说到每人都有自己的命星时,便有个小书童上来,也不敢近前打扰,就在台阶下等着。

但徐明静已经看见他了,少不得招过来问什么事。

书童便禀告说,赵明轩来了,在下面等着,让书童来觑空说一声,等他们上完了课,他还接纪小朵回去,就不必在这里过夜了。

他一州刺史,纡尊降贵地在外面等着,也不打断他们上课,只想等上完课之后接人回家,这个姿态可算是摆得很低了。

徐明静虽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也不可能不同意。

他们本来也不可能上一整晚的课。

但他还是忍不住跟纪小朵打趣一声,“赵大人对你看得倒紧。”

纪小朵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可不是嘛。生怕一错眼她就逃了呢。

只不过,纪小朵虽然拜了徐明静为师,但关系却浅,远远没到可以在他面前说男女私事的程度。

何况,就算说了,徐明静又能怎么样?

就算他能够帮她逃跑,她也不想连累徐明静,毕竟赵明轩现在连半夜在山下守着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她真跑了他会怎么样?

再者说,以外人的眼光来看,赵明轩对她可算够好的了,她那些想法,徐明静也不一定能理解。

所以这时纪小朵也没有多作解释。

***

观星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教完的,更多倒要看自己的资质与悟性。

既然赵明轩都来了,徐明静也就没再多讲,让她回去感应自己的命星,有什么问题下次再来问他。

几人下了观星台,果然见赵明轩就等在路边。

山风呼啸,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夜色中看起来,倒有几分萧瑟之意。

徐明静看向纪小朵,目光里颇有几分戏谑之意。

纪小朵叹了口气,道:“他故意的。”

书院这么大,哪里不能让刺史大人坐一坐喝杯茶?

且赵明荣就在书院里呢。

非得站在这里吹风卖可怜。

他从小练武打熬出来的身体,这点风算个屁。

但话才落音,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由得抽了抽鼻子。

她自练《内玄经·改》以来,耳聪目明,嗅觉也敏锐了许多。

——有血腥味。

来源就在赵明轩身上。

赵明轩的衣服向来是深色的多,今天也是一身墨青,夜里光线不足,看起来就更深了,一时也看不出是不是哪里有血迹。

赵明轩正向徐明静行礼问候,神色倒也寻常,看不出什么不对。

那血腥味是怎么回事?

赵明轩大半心思都放在纪小朵身上呢,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和徐明静寒暄几句,就轻声问她:“怎么?不想我来?”

纪小朵索性直接问:“你受伤了?”

赵明轩一怔,然后就笑起来,稍微撩了一下衣袍下摆,道:“没有,不是我的血。”

就是真的有血。

纪小朵皱起眉,“发生了什么?”

“就是路上碰上一条大蛇,阻路不去,我斩了它一剑。”赵明轩道,“天黑没有注意,溅到了蛇血。”

纪小朵没再说什么,徐明静却似乎吓了一跳,“什么蛇?多大的蛇?死了吗?”

赵明轩不知道他为何反应这么大,但还是说了,“一条黑蟒,足有水桶粗细。速度却快,让它逃了。”

不然也轮不到他亲自出手。

徐明静沉默半刻,叹了口气,道:“大人莽撞了,今年水患,说不定就应在此处。”

赵明轩:……

他斩个蛇,怎么还跟水患有关?

徐明静道:“大人可知走蛟一说?”

赵明轩道:“愿闻其详。”

徐明静便与他说了。

一般妖兽修练,都是要先化人形,才能更进一步。但蛇类因先天血统,却有两个选择,一是蜕皮化人,另一条,却是讨要封正,走蛟化龙。

人是万物之灵,尤其是福德深厚之人,或是修行高深的修士,若是能为这蛇开言加持,就算是它的机缘,更能得成正果,这便是封正。

而当此蛇修练有成,需得借助水势冲入江河之中,其时必然狂风骤雨,一路水位暴涨,这个过程,称为走蛟。

徐明静又叹了一口气,“若那大蛇现身拦路不去,必是为了向大人讨封,如今大人斩它一剑,说不定倒让它记了仇。”

赵明轩皱起眉头,“就是说,若之前我替它封正,它走蛟入水,肯定要涨水。现在它记我这一剑之仇,也会兴风作浪?”

徐明静点点头。

赵明轩便道:“先生之意,是不是我该把这长虫找出来杀掉,永绝后患?”

徐明静:……

他不是,他没有,他根本没想过还有赶尽杀绝这一招。

他不由有点忧心,以前是想着这位赵大人武将出身,正好破局,真没想过他杀性竟然这么重。

赵明轩其实也并不是不敬鬼神,如果可以避免,他也不介意退一步挽回一下,但既然左右都是要涨水,那当然只有刚到底了。

纪小朵在旁边听着,却不由想起之前那花妖半夜爬她窗户,赵明轩也是直接就先飞一刀再说。

这半路讨封的蛇,又怎么可能例外?

就不愧是赵明轩!

106 不怕

被赵明轩斩伤的黑蟒逃入山中,一时根本找不出来,赵明轩也没有办法,只能一面让人留意,一面继续加强河防。

这事还没个定论的时候,纪小朵和赵明荣的绯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赵夫人气得差点没厥过去,也顾不得赵明轩要说什么,只叫李妈妈带着婆子家丁去把那狐狸精打杀了。

李妈妈上次就被赵明轩暗中敲打过,她虽然是赵夫人的陪嫁心腹,但也清楚自己一家人的性命都在赵明轩一念之间,哪敢真的对纪小朵动手?

可她也知道自家夫人在气头上不会听劝,只能一边拖延着,一边赶紧派人去通知赵明轩。

好在她到了小楼,却扑了个空。

纪小朵根本不在家。

李妈妈松了口气,回去复命。

赵明轩也正好回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妈妈一脸无奈,涉及赵明荣,那就是动了赵夫人的命根子,她是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赵明轩只觉得头痛。

他外头不知道多少事呢,亲娘却只会给他添堵。

果然他才刚进去,赵夫人一个茶杯就摔了过来。

“你看你都招了个什么狐狸精回来!勾着你还不够,还要祸害你弟弟!赵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明轩道:“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只是别有居心之人用来离间我们兄弟关系,母亲不必当真。”

“什么流言?什么捕风捉影?他们在弘文书院幽会,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连他们穿什么衣服都说得一清二楚,这还不够?”赵夫人气得发抖,“就算别人没安好心,那也是你先招了这么个下贱玩意在家里,才会被人抓住把柄!”

赵明轩耐着性子解释:“没有的事,当天我也在呢。她现在在外面做着事,对头拿她没办法才用这种下流的手段败坏她的名声,你要是真的信了,就如了他们的意了。”

赵夫人一听他这么说,就哭起来。

“我这么个老婆子,又做不了事,只是混吃等死,一点用处没有了……连个祸害我儿名声的狐媚贱人都能压到我头上了,这府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也不碍你赵大人的眼,这就带着明荣回老家去。”

她一面哭,还一面直接打发人去接赵明荣,又叫人收拾行李。

赵明轩就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她。

他娘越作,他倒越觉出纪小朵的好来。

就算她不喜欢他,就算她随时想走,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来和他有商有量,绝不添乱。

那样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放弃?

赵夫人见他不为所动,越发气得狠了,索性就叫人备车,她立时就要走。

赵明轩点了点头,也吩咐下去,“收拾东西,接上三少爷,让他陪夫人到望云寺住几个月,什么时候夫人气消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赵夫人睁大了眼,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李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她,又劝赵明轩:“夫人也是一心为着公子们的名声着想,自家母子,大公子也不要这么犟着,万一把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赵夫人顺势一歪,就倒在了李妈妈怀里。

李妈妈惊呼一声,叫人来扶她去床上,又叫着请大夫。

赵明轩虽然不懂医术,但他眼力好着呢,一看赵夫人眼皮底下眼珠还在乱转,就知她是装的,只觉得心力交瘁,索性道:“望云寺的高僧,医术高明,还会驱邪。母亲去了那里,自然百病全消,也不必担心有什么狐狸精了。”

竟是不管不顾,一定要将她送去庙里。

赵夫人眼角抽了抽,但也不好就醒来,只继续装昏,悄悄掐了李妈妈一把。

她只是在威胁赵明轩而已,她又不是老夫人,对吃斋念佛一点兴趣都没有,何况庙里哪有家里舒服?

李妈妈懂她意思,连忙道:“夫人眼下身体不适,怎好车马劳顿?不如还是先请大夫回来看看,让夫人休养几天好一些再说吧。”

赵明轩也没有继续紧逼,只道:“母亲既然病了,就要叫明荣回来侍疾,病情若是严重,说不定他就赶不上明年春闱了,只能再等三年。母亲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赵夫人装昏不好说话,被子下面的手几乎都要把褥子揪破。

赵明轩当然也看到了她这小动作,但也没有说破,交待李妈妈好好侍候夫人,便转身要走。但转头的时候,正看到桌上竟然放着纪小朵做的点心,不由皱了一下眉,冷声叫人来吩咐:“把纪娘子做的吃食都拿出来,以后也不必往荣禧堂送。”

赵夫人气得终于忍不住,刷地坐了起来,捶床大骂。

赵明轩听都不听,径自走了。

***

纪小朵自己当然也听说了流言。

自那天徐明静提醒她,她就知道既然徐明静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她和赵明荣在书院同行的路程并不算短,肯定有人看到,会拿这事来做文章,倒也不算意外。

学堂里有些老师和学生家长也听到了,多少有些不太好的议论。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女学生们都被家里接回去了。

纪小朵也可以理解。

想改变大众的观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这个社会,“名声”对女人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校长行为不检,连在这里上学的学生都要跟着受影响。

纪小朵有点无奈,但也不算气馁,索性把学堂和研发室所有的老师学生员工都叫到一起开了个会。

先做本阶段工作(教学)总结,再做下阶段计划,对表现好的员工学生予以表扬奖励,表现差的点名批评,并将这种“例会”和开放日一样固定下来,每个月要开一次。

作完会议总结之后,纪小朵才道:“我知道最近有些不太好的流言,让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呢,我可以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不死,就会把学堂办下去。万一我死了,鲁二娘也会继续从纪氏日用里出资。再万一纪氏也没了,徐明静徐先生会接手。至少到这里为止,我可以保证办学理念不会变。你们不相信我这个人没关系,知道这个学堂在做什么事就行。如果连我在做的事也不信,那也就没必要留下了。我给大家三天时间考虑,要走的,学生退还学费,老师结清工资。但是,如果选择留下来,我就不希望再有人首鼠两端吃里扒外。到时再让我发现什么,保安们手里的刀可都不是吃素的。”

她又宣布放一天假,让学生们回去跟父母好好说明白,到底还要不要来这里上学。

大家先安静半刻,才小声议论起来。

有个学生竟然当场哭出声来,“我不走,这里这么好,为什么要走?老师不要赶我走!”

有老师教念书,有老师教各种技能,还有老师教他们习武,吃得好穿得暖,又有一群小伙伴一起学习玩耍,学生们都不愿意走。

有人带头,小一点的孩子都哭起来。

大一点的孩子们则握了拳头叫:“说纪老师不好的才是坏人!我们才不会相信他们!”

聘请的老师们之中,第一个响应的,竟然是那天看到脚踏车想来上学的袁木匠。

他回去安顿好妻儿,便又回到了希望学堂。

但他这个年纪,要说跟小孩们一起上学,实在不太合适,纪小朵想了想,索性请了他做老师。

他的手艺其实比古师傅好多了,这些天也参与到自行车的研究里来,兴头正足,现在谁想让他走,就是他的仇人。

“我不走。”袁木匠说,“从之前有人挑唆阿才他们打了老古,我就知道有人在针对这个学堂。现在又传校长的谣言,无非就是想让学堂办不下去。但我不怕他们。我反正妻儿都安排好了,只要学堂还在,我就在这里!”

“对,不用怕他们。”纪小朵道,“他们暗地里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恰恰是因为,他们在怕我们!他们在怕这所学堂!他们在怕你们都学会了读书算数!他们怕你们个个都有手艺!他们怕你们觉醒出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们反而要坚持下去。就算学堂不在了,只要还有人能把这种学习的方式传递下去,我们就赢了!”

107 种土豆

赵明轩稍晚一点到希望学堂时,只觉得比往常冷清了很多。

纪小朵正带着收养的孩子们在后园种土豆。

赵明轩也没带人,自己缓缓走过来。

一个小孩先看到他,拉了拉纪小朵。

纪小朵才抬起头来,见是他,便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

见她情绪还好,赵明轩阴沉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问:“其它的学生呢?”

“放假了。”

“因为流言的事吗?”

“一半一半吧。让他们回去想清楚要不要继续来上学,我们正好也梳理一下人员。”

纪小朵做完了手里的事,从地里出来,先去洗了手。

赵明轩看着那圈起来的一小块地,“这就是你让陈家的人带回来的东西?”

“嗯。”纪小朵道,“这是土豆,产量很高,也不怎么挑地,可以做菜,荒年也可以当粮食。我先试一试,没问题的话,说不定年底就能有收成。”

她画了各种自己能想起来的作物的图形,让陈家的商队四处打听。

她当时最想要的是橡胶,结果陈家人给她带回了土豆。

那个商队的管事办事细致,连根带叶一起给她挖回来不少。

当地人也说不上是什么,但曾经有人吃这东西中过毒,上吐下泻呼吸困难,所以之后也没人敢吃,更没有人去种,就野地里长了一片。

按纪小朵原本那个世界,土豆原产美洲,要航海发展到可以远洋航行才会被人带回欧亚大陆。

但这个世界的地理似乎跟她记忆中不太一样,而且……毕竟是有鬼神妖仙的。海洋再宽也难不住腾云驾雾的仙家。

又或者在这个世界,土豆的原产地也有所不同了。

总之邵州没有,陈家人给她带回来了,纪小朵就想试着种一种。

不管怎么说,她自己还蛮喜欢吃土豆的。

赵明轩现在对纪小朵的话毫不怀疑。她说能吃,就肯定能吃,她说产量高……他便不由得问:“亩产多少?”

这个纪小朵还真是不太清楚,毕竟前世她对这些东西的概念只是来源于书本网络,也没真的动手种过什么——阳台种葱不算。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估计:“两三千斤?”

赵明轩吓了一跳,“多少?千?”

你就不怕闪了舌头?

他虽然也没种过地,但最近可没少操心粮食的事。

所谓“一亩十斛,谓之良田”,就是说一亩田能收十斛粮,已经算是高产好田。这还得风调雨顺精心耕种。十斛稻谷换算成斤,也不到三百斤。

纪小朵这一开口就翻了十倍,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信啊。

赵明轩打量了一下纪小朵圈出来的这一小块地,说:“你是不知道一亩有多大,还是不知道一斤是多重?”

纪小朵心里其实也不太拿得准,就不跟他争这个,打了个哈哈,“我就是听说,以前也没自己种过,这不正好试试嘛。”

反正年底就可以收的话,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到时就知道真正的产量了。

赵明轩也没非得论个输赢,又问:“你现在跑来种这个土豆,之前那个脚踏车呢?”

“他们在做啊,现在想把三轮改成两轮,这样更小巧轻便。袁师傅他们在想办法调整平衡。”

赵明轩对这个袁师傅有印象,不由皱了一下眉,“这个人是上次打人那些木匠那边的吧?这个时候过来,说不定别有居心,你就直接让他参与这种新产品的研究?”

“又不止他一个人,那么多人看着呢,搞不了破坏,最多就是学点技术了。”纪小朵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认真讲,只论木工,他技术比我原来请的那几个还要好点。谁学谁的还不好说呢。”

“如果他把图纸偷出去,别人抢在你前面造出来了呢?”

“那就算他们厉害啊。”

纪小朵这么说,不单只是作为未来人士的自信,也真心觉得如果能有其它人研究出来也不错。还省了她的事呢。

反正她只是想有这么些东西改善生活而已,又不是非得自己亲手做出来。

看赵明轩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信,纪小朵便解释道:“所谓‘创新’,重点在‘创’,如果有人单只是偷了我们的设计,那做一次是一次。我们这边还在不停的改进方案,就算他们先做出来,我们也有信心做得更好。但如果他们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改良,真的超过了我们,那当然算他们厉害。”

其实牙刷也好,脚踏车也好,原本也不是纪小朵自己的发明,她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方向,其它都是工匠们的功劳。

纪小朵从来没有小看过古人的智慧。

不过,是自己这方的人先突破,还是对方更厉害,对她来说其实差别都不大。

她觉得自己只算是引导了一个思考的方式,只要有人能接下去,是谁都无所谓。

正如同这个学校,她也只是提出了一个理念,具体到管理教学,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只要有人能接受,她这把火就算点起来了。

至于说赚钱……她反正也不可能一个人把天下所有的钱都赚了啊。

赵明轩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当然看得出来纪小朵说这番话是真心的。

却只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看不透了。

别的都不提,单只现在这种大方气度,赵明轩就自愧弗如。

自己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让给别人?若换作是他,只怕宁愿毁掉,谁都别想搞!

他看了纪小朵一会,忍不住问:“你做这么多事,到头来反而名利都不计较,到底是想要什么?”

她拿了经商的利益出来,贴钱办学,尤其是那个夜校,简直一点回报都没有。要说图名吧,眼下被传成这样,学生都走了,她也并不着急。

“那谁说得清楚啊。”纪小朵笑起来,“无非走一步看一步呗。毕竟……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她自己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在百花楼的时候,我只想有天能赎身离开那里。结果莫名其妙碰上你了。前一阵我也真的一心只要赚钱还债。结果还了也没用啊。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就趁着有你做靠山的时候做点事吧,不论结果怎么样,也不枉我到世上走这一遭。”

赵明轩:……

原来她还知道他才是她的靠山吗?

他怎么觉得他这靠山做得这么憋屈?

不过,纪小朵说的也没错,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呢?

不要说她了,就是他自己,还不是一天天的被事催着往前赶?

赵明轩又想起母亲的事来,顺口就提醒纪小朵一句:“我母亲要是请你过去,你不必理会,送什么东西给你也不要吃不要用。她若是敢叫人用强,你就让人打出去。”

左右赵夫人也不会自己下场,几个仆妇家丁,打就打了。

纪小朵不解地挑了一下眉。

赵明轩就把今天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哦,以后什么吃的也不必给她做了。”

纪小朵差点没喷出来,“多大的人了。你跟自己的母亲置什么气啊。”

赵明轩哼了一声。

他也知道把点心拿走这种事有点幼稚,但当时实在是……他长到这么大,母亲可曾为他考虑过一丁一点?

纪小朵叹了口气,“唉,这下你娘可得恨死我了吧。”

赵明轩又哼了一声,“是恨我才对。”

“不,你不懂。做娘的嘛,对儿子一时偏心怄气是有的,但要恨,肯定是恨那个外来的女人啊。”

纪小朵也有点无奈,她明里暗里刷了这么久的好感呢,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正经儿媳妇,以后索性避着点就好了。

108 所谓贤妻当如是

赵明轩再派出的人到了京城,才知道整个京城已经戒严。只许进,不许出。所以之前不论是信还是人都没能出来。

这次还是他们先做了防备,在城外留了人接应,才把消息传出来。

好在上一批去的人都没事,香皂也的确打通了一条路,甚至让他们打探到了宫里的消息。

皇帝的病倒是好了不少,不但能主持朝议,甚至还长出了黑发。

秋阳子想办法远远看了皇帝一眼,怀疑是有人用秘术替皇帝续了命。

续命这种邪术,用有血脉亲缘的人,效果是最好的。

秋阳子觉得被软禁在宫里的诸皇子宗室只怕是凶多吉少,估计京城戒严就是在防他们的人。

赵明轩看完秘信,半晌没能回过神。

之前九皇子死的时候,他曾经还感慨过,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结果……皇帝就做出这种事来。

这可真是……

他突然想起之前赵明荣偷听到徐明静观星,说外有贪狼内有妖星,想来这事,大概和那妖星脱不了干系吧?

不过,这宫里的阴私,赵明轩暂时还够不到。

他只让手下人继续留意京城和诸王封地的消息,又给何大都督写了封信。他自己么,且先顾好邵州吧。

眼下新兵正在练;他抄了汪家,又敲打各大世家,让他们吐了不少粮草出来;几处容易出事的河段也已经开始治理了……真乱起来,邵州也可一时无虞。

到时不论是谁上位,邵州这份功劳总是没得跑。

现在外面虽然还有些“赵家兄弟谁头上更绿”的传言,但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要他们自己稳得住,流言也就只是流言而已。

赵明荣特意回来跟赵明轩解释了这事。他只是偶然与纪小朵同行,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也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何况旁边还有徐明静的书童和陌离在。

赵明轩知道“偶然”这个词可能得打个问号,但其它他都信。

不只是相信赵明荣,他其实更相信纪小朵。

那个女人……

她连他都看不上呢,何况赵明荣?

再者,她要真是另有私情,大概也不稀得在他面前再假惺惺做戏。

赵明轩只让弟弟去劝赵夫人,如果劝不好,就真的带她到山上去住一阵。徐明静的预言一向准,他说要有水灾,多半是真的会有。白云山比城里高出不少,肯定淹不着,先去避个灾也好。

不过,也不知道赵明荣是怎么说的,反正那之后赵夫人没再做什么,也没吵着要回老家。

柳氏也在老老实实养胎。

卢氏满心都是柳氏的肚子。

赵府后宅里倒是难得的安稳和谐。

纪小朵……嗯,那女人比他这一州刺史还忙。

她的学堂因为流言的事受了点影响,但在徐明静亲自去上了一堂兴趣课之后,也就恢复了。

毕竟邵州谁不知道明静先生?

如果纪小朵真的品性有亏,明静先生怎么可能来她的学校?

原本退学的家长又想把小孩送回来,纪小朵没收。新生都快没地方安置了呢。

有一家子在学堂门前哭闹,被纪小朵毫不留情地让人打了出去。

赵明轩觉得打得好,听到点风言风雨就要落井下石,闹完了还想回头继续占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索性又给纪小朵多派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往门口一站,不必动手就没人敢闹事。

除了学堂那摊事之外,纪小朵的“研究所”又捣鼓出了一些新东西。

什么挂衣架、核桃夹、削皮刀、拖鞋、指南针、铅笔……赵明轩觉得只有指南针和铅笔还有些用,其它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玩意儿。

铅笔写字不如毛笔好看,但胜在方便,随身可带,不必墨啊砚啊搞出一堆。

赵明轩最为惊奇的是指南针。

小小一个盒子,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准确地辩明方向,简直是行军中的无上利器。

他直接就禁止了纪小朵向外出售,自己掏了一笔钱出来作为补偿,顺便采购一批军用。

纪小朵并没有拒绝。

除此之外,所有赵明轩觉得没用的东西,竟然都有人买,生意还挺好的。

有些简单的东西,像牙刷衣架什么的,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仿制。

不过的确像纪小朵说的,他们的确一直在创新,别人就算想偷,都赶不上他们的思路。

如今邵州城里的人想卖这些日常用品,第一个想到的,肯定还是“纪氏”。

用纪小朵的话说,这叫品牌效益。

真是永远都不知道她脑子里有多少东西。

赵明轩上次去研究所的时候,纪小朵正在和几个工匠讨论改良草纸,要把它做得既干净,又柔软,还要能吸水。

赵明轩:……

这都什么鬼?

草纸啊。

不就是擦屁股用的吗?穷人家甚至拿把草叶拿个竹片刮刮就完了。

还要干净柔软吸水……你是不是还想它能上天啊?

他觉得这女人真是……该讲究的地方一窍不通,不知道什么奇怪的地方却莫名其妙地瞎讲究。

但他也没有多话,毕竟以之前的经验来看,说不定她还真能弄出来。

那反正什么肥皂啊牙刷啊拖鞋铅笔他也都在用,的确方便好用,这个草纸……他也等着用就好了。

陈家跟纪小朵合作算是押对了宝,两位老爷最近红光满面走路都带着风,恨不得把纪小朵当菩萨供起来。

反而是其它邵州大族中好些人悔得肠子都青了,明里暗里的给赵明轩递话讨好,只求能从中分一杯羹。

赵明轩的武力是威胁,纪小朵这边的利益就是诱惑,双管齐下,邵州世家大族的联盟眼见着就要分崩离析。

赵明轩之前可没想过会这么容易。

他越发觉出纪小朵的好来。

所谓贤妻,当如是也。

纪小朵可不知道他又在脑补些什么,她正忙着教陌离背诗。

是的,陌离已经能背诗了。

纪小朵说一句,他就能接着背下面的。顺顺溜溜,完全不像之前一个词一个词那么蹦了。

把纪小朵喜得眉开眼笑,只觉得他恢复神智,已经指日可待。

陌离背一首,她就答应他做一道他喜欢的菜。

陌离就背得越发开心。

赵明轩在旁边看着他们,也挺开心的,甚至觉得他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他最近对陌离也很优容。

毕竟,纪小朵可能自己这辈子都不能生育,陌离对她而言,也算是个寄托了。

她虽然说不介意他有多少儿女,但女人嘛,看着柳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心里多少也会有点不舒服吧?

有陌离陪着她正好。

一直到这要做的菜都快排到下个月了,赵明轩才开口打断他们,道:“差不多行啦,你姐这么忙呢,你还想她给你做菜。”

陌离停下来,歪了歪头,道:“我做给姐姐!”

纪小朵笑起来,“哎呀,你都学会做菜了啊?”

“姐姐做的时候,我看了,我会!”陌离强调,“下次,我做给姐姐。”

纪小朵乐得伸手搂过他,但还没说话,就听外面一个炸雷,她不由得反射性一颤。

陌离飞快地已经反手抱住纪小朵,道:“姐姐,不怕。”

慢了一步的赵明轩:……

他错了,他还是想打这小子!

纪小朵其实并不怕打雷,一开始只是被那声音吓了一跳,缓了缓就拍拍陌离的手,跟他道了谢,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已经是狂风暴雨了。

这势头,简直和她遇上狐狸那天有一拼。

几个丫环手忙脚乱地忙着关窗。

纪小朵又转回头来看看赵明轩,“该不会是那条蛇?”

赵明轩脸色一沉,“你们好好在家呆着,我去看看河防。”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蛇走蛟是怎么个走法!

109 再见小花妖

大雨一直下了三天。

津河水位暴涨,数处决堤。

好在赵明轩早有准备,损失并不算大。

但他真是累得够呛,从那天晚上出去,就一直在外面忙碌,到终于放了晴,才得空回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倒在那里睡着了。

纪小朵不由觉得,在这时代能做到这样的官员,真算是不错了。

她认认真真给他做了顿饭,算是犒劳。

赵明轩很开心,一面夸她,一面跟她说些之前外面的情况。

“……可惜没看到什么蛇,更没有什么蛟龙,不然抽筋扒皮,倒可以给你做那些小玩意儿。”

纪小朵:……

你是个哪吒吗?

那种东西她根本不想要好吗?

赵明轩也没休息两天,就接到了何大都督的信,叫他去一趟。

赵明轩心知必是为了京城的事,有些机密,只能当面交待。

他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又特意叮嘱纪小朵:“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小心。我给你留了人,赵忠你认识的,有事只管叫他去做。如果不好处理,就等我回来再说。快的话,我大概五六天便能回来,中间若有事,也会派人送信回来。不必担心。”

纪小朵才不会担心他。

不过他不在的话,她行事出入都得更小心一点是真的。

毕竟眼下邵州想要她命的人,大概早已经不止一个柳家了。

赵明轩这次去见何大都督,并不是公事,更无诏书公文,反而算是擅离职守。

所以表面上做了掩饰,假借巡视水灾出的门。

他一走,纪小朵就索性深居简出。

反正铺子学堂研究所都有专人管事,她几天不在也出不了事。真碰上他们解决不了的,再来叫她也行。

她每天就是修行看书练习画符。

除了秋阳子教她那几个符咒,上次陌离画的那个储物符她也学会了。

她画出来的符空间还要更小一点,但放点随身物品,放点小钱钱,也足够了。

因为符纸易损,她还特意做了个防水的小皮包,把这些符都贴身放着。

纪小朵想,如果把这符画在更坚固的质材上,是不是就能做出里那种储物袋,储物戒指之类?

但那还算画符吗?是不是就应该叫炼器了?

她尝试过几次,失败之后,就越发想念秋阳子了。

有师父指点和自己摸索,真是天差地别。

但纪小朵万万没想到,赵明轩没回来,秋阳子也没回来,她竟然先见到欧碧了。

那天晚上她正要睡觉,就听有人叫。

“喂。”

听起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她这里的小女孩只有下面的小丫头,但规矩都很好,没有这样大呼小叫的。

“在这里。”

那声音又叫。

纪小朵这才发现声音来自花几上的那盆牡丹。

这小楼里的东西,都是从百花楼里搬过来的,包括这盆牡丹。

也就是说……这牡丹,其实就是陌离扯下来那一截花妖的花枝养出来的。

纪小朵心头顿时一凛,直接就开口叫了陌离。

陌离就在楼下,一听她叫,立刻就跑了上来。

那牡丹十分害怕陌离,几乎要尖叫起来,“你让他离我远点!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纪小朵有点意外,叫住陌离,自己向那牡丹走近了一点。

现在不是牡丹的花季,但这盆牡丹出自花妖,长得倒也还好,枝繁叶茂,青翠欲滴。

这时绿油油的叶子上,站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小姑娘,正抱着花枝,怯生生看向纪小朵。

……这花妖怎么还越变越小了?

纪小朵对着这么小小的花妖,实在是凶不起来,只能叹了口气,问:“你这次来找我又想做什么?”

小花妖“哇”地就哭了起来,“杜桥,杜桥被人抓走了。”

纪小朵不由一怔,“什么?怎么回事?”

从杜桥订亲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杜桥那边是被赵明轩吓住了不敢来找她,纪小朵也是觉得人家都订亲了,多少也该避点嫌。

加上后来她住进了赵府,又越来越忙,真顾不上去管杜桥的事了。

小花妖抽抽噎噎的,把事情说了。

原来杜桥从定了亲之后,就搬到了城外,一心打理自己的花圃。

今天却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人,直接抓了杜桥进山。

小花妖想去救他,那些人里却有修士,她根本近不得身。

她旧伤未愈,现在法力低微,如果不是这里有她的分株,她大概都跑不了这么远。

小花妖眼泪汪汪地看着纪小朵,“你救救杜桥吧,不然他就要死了。”

纪小朵有点犯难,这没头没尾的,而且连妖怪都没办法,她要怎么去救人?

小花妖见她犹豫,就哭得更厉害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杜桥对你那么好,你想想办法啊……救救他吧……”

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纪小朵叹了口气,道:“你冷静一点,好好想一想,跟我说清楚,抓杜桥的是什么人?全是修士吗?有多少?为什么要抓他?”

“总共十三个人。一个老道士带着两个徒弟是修士。另外十个是普通男人,但又好像……”小花妖想了想,“有你男人那种气息。”

她男人,是说赵明轩吗?

赵明轩有什么气息?

小花妖对赵明轩有印象完全是因为他砍了她一刀吧?

所以,她说的气息是凶煞之气?

纪小朵就皱了一下眉,“军人?”

三个道士十个军人抓了杜桥?

小花妖又道:“他们不止抓了杜桥,总共抓了七个人。我听他们说什么交易,还有什么阵法,要拿这七个人献给山里的一个大妖……”小花妖说着又急起来,“你快去救他啊,再晚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山里的大妖又是怎么回事?

是纪小朵上次遇上的老虎,还是后来赵明轩碰上的大蛇,或者那山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纪小朵虽然还是有点搞不清状况,但杜桥她肯定是要去救的。

他们没能进一步发展,那是他们没有姻缘之份,但杜桥救过她,也算得上是朋友,她不可能见死不救。

纪小朵想了想,就让人叫了赵忠。

“赵大人给我留了多少人?”她开门见山地问。

赵忠回答:“一队暗卫,另有令牌,可于营中调派一旅。”

一旅是百人,足够了。

如果一百人也解决不了,那就不是她能解决的事了。

“立刻去调齐人马。”纪小朵一挥手,“跟我出城。”

“立刻去调齐人马。”纪小朵一挥手,“跟我出城。”

110 搞个大事

一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星夜出城,直奔小云山。

纪小朵还没学会骑马,是陌离带着她。

她衣襟上别着一根牡丹花枝,小花妖就坐在那叶子上。

这是小花妖自己提议的。

花枝折下来一两天不会死,也不是她的本体,对她没什么伤害,就方便她跟着纪小朵指路。

她之前也在杜桥身上放了叶子,可以感觉到他的方向。

赵忠对纪小朵大半夜的要出城,本来就挺纳闷的,到他们在杜桥的花圃歇脚休整,更是不由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以前跟着纪小朵来过这里,知道这是那小花匠的地方。

纪娘子这是想做什么?

趁大人不在就想私奔吗?

也不对,那她带这么多人来干嘛?

到进了花圃,见里面一片狼藉,他才意识到可能是杜桥出了事。

但……那就更奇怪了。

纪娘子整天在小楼里都没出门,怎么知道杜桥出事?

他们有什么秘密的联络方式吗?

而小花妖这时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完全看不见。

纪小朵在花圃里走了一圈,眉头紧皱,叫了赵忠和旅帅过来,道:“等下要进山,马匹不能走了,就放在这里吧。留几个人照看。如果到天亮我们还没回来,就让他们不要再等,直接回去,想办法通知大人。”

她说得正经,赵忠和旅帅也都正色应了声。

纪小朵又道:“我们要追踪的,是三个道士和十名军人,他们还抓了七个平民。具体怎么作战,我不懂,到时你们安排。只有一点,只要发现他们,不管什么情况,先杀那三名道士。尤其是那个老的。”

人数上他们这边是绝对占优势的,但这个世界的鬼神之力不可用常理来判断,所以最保险是先干掉那几个道士。

至于他们是什么人,到时留了军人的活口来审就好。

反正这种夜里鬼鬼祟祟抓活人进山祭妖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就是赵明轩那套,先砍了再说!

赵忠他们也不愧是赵明轩的兵,根本没对这个方针有什么质疑,直接应声去安排。

他们不能理解的只是为什么纪小朵在这里走一圈就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连其中有平民和道士都清楚。

不过吧,想想纪小朵又是跟秋阳子学道术,又是跟明静先生学观星,有点奇异之处,也很正常。

到他们进了山,追踪经验丰富的斥侯果然从各种痕迹判断出对方的人数,赵忠和旅帅对视一眼,他们原本只是因为赵明轩的命令才会听从纪小朵的安排,这时倒真心多了几分钦佩。

当兵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本事的人,就值得敬重。

山路难行,纪小朵索性是被陌离背着走的。

陌离体质远超常人,就算背着她,速度也比普通人快得多。

小花妖趴在纪小朵肩头,絮絮叨叨:“……想想其实你也挺好的,二话不说就来救人,之前还给我点心吃……嗯……如果你能把杜桥救回来……我就再也不吓你了……”

纪小朵:……

你还想怎么样?

这次要不是说来替杜桥求救,她得一张符直接烧了那盆牡丹。

到时只怕这小花妖还得再缩小一点。

不过,看看小花妖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要救杜桥,纪小朵又有点心软,“行了,好好指路吧。”

一边有小花妖指路,另一边斥侯也陆续发现前面的踪迹,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人。

那一群人正在山谷中的一片空地里。

这山谷十分隐蔽,中间却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寸草不生,明显是人为开辟的。

纪小朵估计就是小花妖之前说的什么阵法。

小花妖顿时激动起来,“杜桥!看,杜桥在那里。快点救他!”

七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人按北斗七星的方位站在中间,身后各有一名男子,手执尖刀对着他们的脖子,似乎是随时准备着要割开他们的喉咙。

三个道士已经起了法坛,一个胡须花白的老道士站法坛后面,这时正在焚香,两个年轻一点的各执拂尘宝剑,在两旁护法。

纪小朵看清这三个道士,反而松了口气。

她修行了这么久,灵力是没积搛多少,但眼力还是有一点了。

那个老道士道行还不如秋阳子,两个小的大概也就跟她差不多。

一轮弓箭齐射,大概就能解决。

不过打仗她是外行,早说好了让赵忠和旅帅指挥,这时也就不多嘴了。

旅帅果然下令先放箭。

飞箭如雨,刷刷直射三名道士。

他们根本没料到会有人袭击,两个小道士身中数箭,惨叫一声就倒下来。

但那老道士身上却有什么东西放出金光将他整个人笼在里面,箭支有如射上铁板,纷纷落下。

老道士也算临危不乱,继续点燃手里的一张符纸,一面大叫:“动手!”

那些早准备好的男人立刻就将刀刺向绑住的人祭。

“不好!不能让他们完成这个仪式!”纪小朵也大叫,“把所有人从那个地方拖开!”

小花妖也顾不上害怕了,直接扑向抓住杜桥的那个男人。

她人小力微,当然扑不倒那人,只能一口咬在他握刀的手上。

那人吃痛手一抖,刀就偏了几分,只擦破了一点皮,没能要了杜桥的命。

纪小朵这边的士兵们跟着就冲了上去。

也不分人祭还是敌人,反正先抓着就往外拖。

但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那些本来就抵在人祭喉咙上的刀。

除了杜桥因为小花妖逃过一劫之外,其它几个人都被割了喉,一时鲜血狂喷,在士兵们把他们拖开之前,已经有不少血喷在了地上。

那边的老道士由三个男人护着,迅速地念动咒语。

只见那地上的血就好像活过来一般,随着他念咒的声音,自行蜿蜒流动,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图形。

纪小朵连忙指向那老道士,叫道:“打断他,快!”

旅帅也知这情况不对,亲自带人直扑那老道士。

却被老道士身边的男人拦下。

他们六七个人,竟然都闯不过去。

那男人个子也不高,但拦在那里竟然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赵忠在纪小朵身边保护她,但看清那个男人时,也不由惊呼了一声。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怎么?你认识那个人?”

“嗯。”赵忠神色沉重,“他叫高舒义,是济阳王身边的十大高手之一。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

又是济阳王!

她原本还以为抓了杜桥的说不定只是乱兵,没想到竟然是正规军,还有什么十大高手之一!

可见济阳王是想在这里搞个大事!

纪小朵磨了磨牙,“十大高手?有多高?”

赵忠也咬着牙,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我们今天来的人,没有一个能是他的对手!”

如果只是武林高手,纪小朵其实不太怕,俗话说得好,“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他们有一百个人呢,群殴车轮总能把他砍死。

但旁边还有个放着金光的老道士,这就很让人头痛。

她之前真是轻敌了,谁知道那老道士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手段?

何况地上那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法阵眼看着都要完成了,要用七个人血祭的东西,想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纪小朵犹豫着,转头看向陌离。

她还没说话,陌离就点点头,“我去。”

他说走就走,纪小朵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她话音未落,陌离已经冲到了高舒义面前,毫无花巧,当胸就是一拳。

高舒义见这么个半大少年,也不怎么在意,只抬手一挡,却不想这一拳力大无比,他根本没能挡住,反被打得直退出好几步。

旁边的旅帅趁机就冲向了后面的老道士。

高舒义急忙回身,陌离却等在那里,又是一拳。

旅帅同时已经一刀劈向那老道士。

但就在这时,老道士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咒语,点燃了手里的符纸。

地上的血迹连成一片,绽出血红的光芒。

——法阵已成。

111 打虎

在这一个瞬间:

陌离与高舒义狠狠斗在一起。

旅帅一刀劈在老道士身外那层金光上。

地上的血迹阵图泛出红光。

天空乌云密布,星月俱不可见。

山谷中却凭空刮起了大风。

老道士身上的金光碎裂,他却向后滑出几步,躲开了旅帅那一刀。

“住手!全都住手!”

老道士举起手里一块玉牌,高声叫道。

“法阵已成,妖王即将现世。唯有我手中阵符可以控制。尔等现在立刻放下兵刃,束手就擒,我还可以留你们一条小命!”

在场诸人都见了谷中异象,又听他这么说,不由得都怔了怔。

纪小朵皱起眉,也叫道:“不要听他妖言惑众!杀了他!他要是真能控制什么妖王,怎么可能留我们活口?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而已!”

旅帅便不再迟疑,大喝一声:“杀!”

带着士兵就再次冲上去。

老道士身上的金光已碎,不敢再硬扛刀剑,但他身手竟然也还不错,在旅帅和几个士兵的围攻下,左支右绌,却也没有被拿下。

他甚至还能一面大喊:“大胆,你们不要命了?你们杀了我,就再没人知道要怎么控制被召唤出来的妖王!”

纪小朵冷笑一声:“你们抓了七个人祭,只杀了六个,血放得也不够多。虽然强行催动了法阵,到底能不能召唤出什么来,还不知道呢!就算真能召唤出妖怪来,杀了你,大不了就是大家再跟妖怪拼一场。如果不杀你,那就是你控制妖怪来杀我们了!你当我们是傻子吗?杀!”

这道理再清楚不过。

士兵们也不再犹豫,个个奋勇向前。

不多时,那老道士就被旅帅一刀砍掉首级,倒地身死。

那边高舒义也在挨了陌离两记重拳之后被一拥而上的士兵牢牢按住。

其它几人死了几个,也有三个被抓住。

赵明轩的暗卫们对付死士很有经验,抓到的活口都直接卸掉下巴拨掉毒牙搜完身捆得结结实实。

对高舒义这样的高手,更是谨慎,上面那一套做完还给他灌下软筋散,保管他绝无逃脱的可能。

到此局面算是完全被纪小朵一方控制了。

但那老道士虽然死了,地上的法阵却还亮着红光,风也没停,反而越来越大了。

大家都不敢放松警惕。

旅帅沉着脸,重新调配队伍,毕竟要真是有妖怪出来,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士兵们搜了几个道士的身,把找到的东西都送到纪小朵这里来。

纪小朵先看老道士之前拿在手里的玉牌。

从表面上看,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白玉牌,上面刻了一个和地上差不多的阵图。她探入灵力查看,果然能感觉到一丝和那法阵的联系,却不知要怎么去用。

只怕真得那老道士才知道。

但她也不后悔杀他。

毕竟这种情况,她不可能信任他,也没办法控制他,杀掉才是最保险的。

又有一面八卦镜,铜的,这时原本光亮的镜面已经有了一道裂痕,纪小朵估计这可能就是之前那放出金光护住老道士的法宝。

还有一个荷包,纪小朵一看这个,眼睛就不由一亮。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储物袋了。

只是这个原本是老道士的,她想用的话还得用灵力慢慢炼化,现在一时也打不开,只能先收起来。

另外那些拂尘宝剑就都是寻常之物了,纪小朵直接扔在一边。

她这边才刚看完战利品,就听到林中传来一声震天咆哮。

纪小朵心神一凛,来了?

但……等等,这个吼声她好像有点耳熟?

她正想着,就见一头巨大的白额吊睛猛虎从林中扑出。

果然就是她和赵明轩躲在树洞里见过的那一头。

士兵们原本防着有妖怪要从法阵中出来,却不料这老虎从林中冲出,一时不备,只一个照面间,就被抓伤了两个,咬死一个。

阵列也有了缺口,老虎直扑向中间的纪小朵。

纪小朵只觉得腥风扑面,眼见着那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向她咬来。

“姐姐!”

陌离惊叫一声,斜冲过来,直接撞上老虎的身体。

他力气极大,竟将老虎撞得横跌出去。还没等老虎站稳,陌离已翻身骑上了虎背,双手紧紧扼住老虎的脖子。

赵忠在同一时间把纪小朵往旁边一拉,自己拨了刀出来,就见陌离抱着老虎在地上翻滚,一时反而没办法插手。

又有士兵连忙上前将纪小朵护住后撤。

纪小朵回头去看。

那老虎虽被陌离扼住脖子,但四脚却还在不停抓挠,滚过之处,尘土飞扬。加之这时星月无光,一时根本看不清。

纪小朵只能叫道:“你们快去帮他。”

士兵们倒是也想帮忙,只是一来怕误伤陌离,再来他们也过不去。

——有十来个伥鬼拦在前面。

这些伥鬼是突然出现的。士兵们拿它们根本没办法。一刀砍下去,伥鬼就消失了,但转眼又从另外的地方冒出来。

好在它们的攻击力也有限,对士兵们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老虎大概本来是想召这些伥鬼帮忙对付陌离的,但它们根本不敢接近陌离,只能站在外围打转。

纪小朵咬咬牙,掏出几张自己画的驱邪符,自己冲过去,拍在伥鬼身上。

灵符奏效,被拍中的伥鬼顿时化为青烟。其它的也不敢再往这边来。

士兵们趁机也跟着冲过去。

却正好见那老虎周身有绿芒闪现,跟着它就倒地不起了。

陌离还骑在它身上,却没再抱住它的脖子,而是正揪着它的颈毛,对着它那硕大的虎头,挥拳重击。

老虎本来已经力竭,哪里还能受得了他这天生神力的重拳?

不过挨了几拳,口鼻之中就流出血来,渐渐没了生息。

剩下的那些伥鬼也都消失不见了。

纪小朵这才看清,之前那绿芒,却是那小花妖。

它这时正倒在老虎身上喘息,看起来又小了一些,脸都快要看不清了。显然刚刚的消耗也不小。

它原本在救了杜桥之后就跟在杜桥身边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又跑来帮了陌离。

“谢谢你啊。”纪小朵伸出手指碰了碰它。

小花妖闪开了她的手,还有点小傲娇,“我不是想帮你啊,就是看在你救了杜桥的份上……现在我们就扯平了。”

“嗯。”纪小朵笑了笑,同意了。

原本这花妖两次攻击她,虽然都没有得逞,但实在算不上什么很好的体验。她之前只想什么时候要是能找到它的本体就一把火烧掉的。

但后来这两次吧,又觉得它其实也有点可怜。

还替秋阳子背了个黑锅。

今天晚上,这帮来帮去,也的确算不清楚了。

只要以后这小花妖不要再闹夭蛾子,就这样吧。

112 收工

赵忠拿刀捅了捅地上的老虎,确定它的确死了,才算松了口气。

今天晚上可真够刺激的。

但……

他不解地皱了一下眉:“高舒义和那老道士悄悄潜入邵州,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这只老虎?”

这老虎虽然也挺厉害的,如果不是陌离,他们大概还得多些伤亡才能杀得掉,但也肯定能杀掉,这算什么妖王?

纪小朵也不确定。

这老虎明显是从阵外来的。

也许是感应到这个什么阵法,也许只是感应到了她。

毕竟上次到了嘴边没吃掉,它走时那声咆哮可是充满了不甘心的。

刚刚也是直接就冲她来了。

但地上的红光又似乎的确没之前亮了。

纪小朵也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只能道:“再等一等。”

旅帅便下了令,一部分士兵调整队形继续严阵以待,另一部分照看伤员,打扫战场。

但当士兵们想把虎尸抬走时,陌离却直接趴在了虎尸上,抱着不放,“我的!”

士兵们:……

虽然早听说过大人养着一个天生神力的小傻子,但陌离今天出来一直都表现得很正常,他们本来还觉得最多是不爱说话的样子,到这会才发现……只怕真是傻的吧?

纪小朵:……

说起来她都好久没见陌离这么想占着什么东西了,看了看那虎尸,的确挺威风的,而且几乎可以算是陌离一个人打死的,他想要也很正常。

但这时她也只能安抚陌离道:“嗯,你的。回去一定原封不动给你。现在先让他们抬走,这么大个老虎呢,你一直抱着像什么话?”

陌离看看她,又看看那比牛还大的虎尸,眨了眨眼,向旁边的士兵伸了手,“刀。”

士兵先看了一眼纪小朵。这小少爷真是个傻的啊,突然要刀是想干嘛?

纪小朵点点头,“给他。”

士兵才把刀递给陌离,然后自己下意识就往旁边退了退。

陌离接过刀,直接就刺进了老虎的肚子,顺着一划,整个剖开了,然后又伸手进去摸了摸,找出个东西来。

他便也不要那虎尸了,刀也扔掉,只把那东西递到纪小朵面前来,献宝一般笑着,“给姐姐。”

那是食指大小的一颗红丸,虽然还沾着血,倒也不显得脏,反而有种莹润的光泽。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妖丹吗?

陌离歪了歪头,像是想了想,但也不知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摇摇头,却又坚持,“给姐姐。”

纪小朵摸摸他的头,“乖了。你打死的老虎,你自己留着就好。”

陌离点点头。

但下一刻,就直接把那红丸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纪小朵吓了一跳。

你都想不起来是什么,你就直接吃了?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陌离,“傻不傻啊,快吐出来。”

陌离张了张嘴,“没了。”

纪小朵:……

吃都吃了,她也只能急急问:“那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啊,是不是就这么吃的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陌离摇摇头,只道:“睏。”

他平常作息还是很规律的,早睡早起,现在早过了他睡觉的时间,和高舒义狠狠打过一场,又打死这种老虎,累了想睡也是正常的。

纪小朵拍拍他,“再等一等啊,等地上的红光没了,要是没事,我们就回去了。”

“哦。”陌离乖乖应了声,就靠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看着那地上的法阵。

红光的确在渐渐黯淡,风也慢慢开始变小了。

赵忠皱着眉猜,“所以,这是祭品没给够妖王没来?”

“谁知道呢?”纪小朵叹了口气,“最好是别来吧。”

地上最后一丝红光消失,天上的乌云也散了,风清月朗。

什么也没发生。

纪小朵又等了一会,索性令人把地上的血迹铲了。

等他们铲完,依然什么事都没有。

纪小朵就摆摆手,“收工,回家!”

其它的事,就等回去慢慢审问高舒义等人吧。

杜桥到这时,才过来跟纪小朵道谢。

纪小朵道:“你该谢那株绿牡丹。它来找我的。它之前跟我说,这就算都扯平了。我也觉得这样最好。”

杜桥心头黯然,却也只能点点头。

是的,这样最好。

从赵明轩给他送礼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纪小朵最好再不相见。

那之后他就搬到了花圃。

纪小朵的消息当然也是听过一些的,毕竟她真是最近邵州的风云人物了,又是开店又是办学。杜桥其实算是最早知道她各种奇思妙想的人,但……他们之前一起在院中树下聊起那些的情形,早已恍若隔世。

而今天晚上,杜桥一直看着她。

她带人星夜驰援,她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杜桥再一次有了初见时那种感觉。

这真的就是天上的仙女啊。

他怎么配得上她?

能有那一段交往,已经算是三生有幸了。

还能奢求什么?

***

赵忠对自己被派给纪小朵,心头其实一直是不太情愿的。

虽然这也是大人看重他,才会让他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他也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啊。

今天带人出城,更是觉得纪小朵简直在胡闹。

结果没想到,纪小朵竟然送给他这样大一份功劳。

高舒义!

哈哈哈,赵忠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们抓了高舒义!

还打破了济阳王的阴谋!

还杀了那么大一个老虎!虽然是陌离杀的,但陌离取出那个红丸之后就不要了,结果还是他们抬回来的。

把纪小朵送回赵府,他简直迫不及待想去审问高舒义那几个人,好把这个功劳继续挖下去,做实!

纪小朵也能理解,进了内宅的角门,就让他先走了。

毕竟济阳王派了自己手下十大高手之一来这里,所图肯定不小,早点问出来,也好早点应对。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和陌离还没走到自己的小楼,就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牢牢缚住。

这网还是特制的。又腥又臭,异常牢固。

纵然陌离力气大,这样手脚都被缠住也根本使不上力。

一旁闪出好几个黑衣人,还嫌这样不够一般,又用绳子将他们两人像捆粽子一样紧紧绑在一起。

纪小朵咬咬牙,没想到在山里没出事,回到家竟然翻了船。

她张嘴要叫,就被那黑衣人直接用块布堵住了嘴,又蒙上了眼睛。

黑衣人们没让她说话,自己也不说话,将他们捆好之后,直接抬了就走。

尼玛!

纪小朵在心里直爆粗口,但也根本无济于事。

眼睛被蒙着,她也不知道被抬了多远,好像换了马车又换了船,然后就直接被扔进了水里。

纪小朵:……

她这辈子是和水犯冲吧?

但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能在赵家蹲守她?

动手这么干净利落,还一句话都没说。

说好的反派死于话多呢?

她都“落网”了,为什么反派还不出来得意地说一下前因后果?

你们这么反套路让人怎么猜?

纪小朵水性再好,也架不住这时被打包成了一个粽子啊。

她就在这满心憋屈中,一直沉到河底,慢慢失去了意识。

113 龙宫?

纪小朵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现在是谁?

我现在在哪?

我又死了吗?

诶,为什么要说又?

她记得意识模糊之际,好像有人给她渡了一口气,也许没死吧?

“姐姐。”

陌离的声音好像印证了这一点。

但当纪小朵真正看清面前的情景,却又忍不住再次怀疑起来。

陌离正拦在她前面,手执一把钢叉,与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对峙。

那两个一个弯腰弓背尖脑袋,一个索性直接顶着一个鱼头,实在怎么都不像是人,但偏偏又有手有脚,还穿着衣服,这时正对着陌离跳脚大骂。

“大胆!”

“放肆!”

“竟然还敢反抗!”

“把兵器还给我!”

这是到了阴间吗?

也不对,阴间不该是牛头马面吗?

这两个看起来倒更像是虾兵蟹将……呃,不对,另一个不是螃蟹,是鱼人。

而且这个造型,真是直接让纪小朵想起前世玩过的《魔兽世界》,只觉得它下一秒就要呜啦哇哇哇的冲上来。

“姐姐。”陌离又叫了一声。

纪小朵才算回过神来。

他们身上的鱼网早不见了,这时正被关在一间破败的牢房里,从墙上的破洞看出去,似乎还能看到鳞鳞水光。

对面那两个虽然叫得厉害,但看起来好像还挺怕陌离,不要说上前了,陌离手里的钢叉往前一刺,他们还得往后跳两步。

但陌离守着纪小朵,也不敢去追,才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局面。

纪小朵问:“这是哪?”

陌离摇摇头,倒是对面那虾兵叫道:“好叫你知道,这里便是津河龙宫!”

鱼人也叫:“还不赶紧束手就擒?若是惊动上面的大人们,叫你们死无全尸。”

龙宫?

纪小朵挑了一下眉,看看这破砖烂墙……实在有点不敢相信。

影视里的龙宫不都是金碧辉煌遍地是宝吗?

就算是个牢房,龙宫的牢房也不该这么破吧?

她觉得让陌离对着那个破洞再打两拳,他们就能从这里直接出去了。

纪小朵正想着是不是要越狱时,就听外面有人冷冷问:“这是怎么回事?”

虾兵鱼人吓得一怔,但转过头去,看清来人,却又放松了一些。

“原来是十三公子。”

“您不在前头饮宴,怎么来这里了?”

这十三公子往前走了几步,纪小朵也怔了怔。

她原以为陌离算是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长得最好的人了,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一位。

这位十三公子没有戴冠,一头长发披在身后,柔顺如丝。一身火红的袍子,更衬得他肤白如玉。脸型秀美,鼻梁高挺,长眉斜飞入鬓,薄唇勾着几分清冷,但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又透着丝妖异邪魅。

只论长相,这人可能和陌离不相上下;但若论起风情,实在可以甩陌离八条街。

虾兵鱼人对这十三公子都十分恭敬,弯腰行礼,向他说明此间的事情。

“回禀公子,小的们正要把这两个供品洗涮干净,好蒸了给公子们佐酒。”

“没想到这人竟敢反抗,小的们就准备好好收拾他一番。”

蒸了佐酒……

纪小朵眼角一跳,她之前碰上那些怨鬼花妖,了不起算是个《聊斋》吧,这怎么感觉直接跳到了《西游记》?

却只见那十三公子眉一挑,直接冷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两个嘴馋藏奸,抓了本公子的侍妾仆从,倒说是你们的供品!”

他说着还向纪小朵斜了一眼。

这是叫她配合的意思吗?

但他是谁啊?

这是想救他们,还是真想顺手把他们拐去做侍妾仆从?

纪小朵莫名其妙,那鱼虾两个也是一头雾水。

“这两个是凡人,怎么会是公子您的仆从呢?”

“不是供品,一介凡人又怎么能到得我们龙宫?”

“当然是本公子带来的。”十三公子怒道,“你们两个的眼睛都是摆设吗?看不出他们身有灵力就罢了,难道也看不出这女子早不是处子?就算你们乌梢君初证神位,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供品不要童男童女,倒要个破身妇人?”

他这一怒,纪小朵只觉得一股无比强横的磅礴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有如滔天巨浪,又似万钧山岳,只压得人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那鱼虾两个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直叫饶命。

反倒是陌离,依然拿着那柄钢叉,寸步不让地守在纪小朵身前,连脸色都没变。

十三公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皱了一下眉。

“十三公子息怒!”

十三公子转过头去,竟是此间主人亲自来了。

他便收了威压,拱了拱手,“乌梢君。”

这乌梢君一身黑色蟒袍,头戴金冠,看起来也算是仪表堂堂。只是双颊瘦削,肤色青白,双眼深陷,透着几分阴鸷。

他身后还跟了几个,也都怪模怪样,比起那对鱼虾,只勉强像个人罢了。

乌梢君看了一眼地上的鱼虾,问:“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蠢材怎么惹贵客生这么大气?”

那对鱼虾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十三公子冷笑道:“贵客?实不敢当。今天是乌梢君的高升之宴,胡某原本只是路过来讨杯喜酒,心想不必让凡人搅兴,才把侍妾仆从留在宫外,结果一转眼就被你们抓进来了,我要是晚来一步,只怕都吃进肚子里了吧?”

乌梢君还没说话,他身后一个满脸黑毛的大汉就先开了口,道:“这就是老乌你的不是了。是你自己说要广邀道友大宴宾客,我才替你请了十三公子。人家原本要赶路的,听说你入主津河龙宫,特意前来道贺。你怎么倒抓了人家的侍妾?要吃人哪里抓不到?何必伤了自家和气?”

这大汉身高体壮,说起话来也像打雷似的。

乌梢君也连忙道:“误会,误会。这两个蠢材有眼无珠冲撞贵眷,我这里向十三公子赔个不是,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又连忙让人把纪小朵和陌离放出来。

十三公子招招手,纪小朵就招呼陌离一声,乖巧地走到了他身边,行了个礼,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她真是有点被吓到了。

这里也就是十三公子和乌梢君还像个人,其它全都毛长嘴尖青面獠牙,而且听他们说吃人说得这么寻常,绝对是妖怪无疑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善类。

这里说是什么龙宫?简直就是个妖窟!

这种情况,根本没得选。

十三公子说她是侍妾,她难道还能反驳说不是吗?

她觉得她只要敢说个不字,立刻就得变成蒸笼里的肉了。

至于以后怎么脱身,且活过今天再说吧。

114 顺应天命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宴会继续进行。

纪小朵跟着十三公子,进了宴客的大殿,才觉得总算看到了几分“龙宫”的气派。

白玉阶,水晶帘,四周铜柱和拱顶上都有精美繁复的雕花,镶嵌着明珠宝石,倍显富贵华丽。

乌梢君与众妖按主宾分席而坐。

又有蚌女人鱼重新送上酒菜,歌舞助兴。

这次的人鱼,就不像之前那鱼头人身的怪物了,而是人首鱼尾的美人鱼,一个个面容姣好,舞姿动人。

纪小朵这才真正意识到这龙宫的奇异。

她是凡人,在这里行动自如,呼吸顺畅,但那些美人鱼们都是用鱼尾游进来的,竟然也像是在水中一般优雅灵活。

纪小朵心中大为惊叹,但看看周围那些怪模怪样的妖怪,却一点也不敢露出行迹来。只悄悄嘱咐了陌离,让他站在十三公子身后,一步也不要乱走。自己则乖乖坐在十三公子身边侍候。

从这位十三公子自称姓胡,她心中就隐约有点猜测。

不管怎么说,总归现在跟紧他才是安全的。

斟酒布菜这种事,反正她在百花楼也算是做惯的,这时重新捡起来,也算驾轻就熟。

乌梢君一面喝着酒,一面悄眼看着十三公子和纪小朵。

见纪小朵果然和十三公子举止亲密,又对这群妖饮宴也没有大惊小怪,好像习以为常,这才打消心中一点疑虑。

这狐妖和大家都不熟,只是半路上跟着黑熊精来的,他原本怕是个奸细,只想随便打发他走的。

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倒不好开口。

不过,既然这女人的确是他的侍妾,他是奸细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谁去做奸细时还带着两个凡人?

而且从十三公子刚刚那散发的妖气威压来看,实力已堪比一方妖王,大概也不会纡尊降贵到他这津河龙宫来做什么奸细。

乌梢君又敬了十三公子一杯酒,问:“十三公子原本是要往哪里去?”

十三公子似乎还有些生气,只淡淡道:“江南。”

“江南好。”乌梢君道,“这时桂花正好,鲈鱼正肥。”

纪小朵有点意外,这吃人的妖怪,倒还懂得桂花鲈鱼。

十三公子神色稍霁,也道:“正是,螃蟹也正好。蟹肥膏满。我这侍妾做得一手好菜,其中一道橙酿蟹最为美味,正是要这个时候到江南才能吃这一口鲜。”

纪小朵垂下眼掩去眸中神色,心中却更加确定了这位十三公子的身份。

但……

她不由得想,这狐狸当初在她家是呆了多久?

橙酿蟹这东西,这时代还没有人做过。

她也没做过。

毕竟之前时令不对,就像他这时说的,现在交通不便,想吃蟹,还是得到产地才能有好的,千里迢迢运过来,就不新鲜了。

她只是在做菜给陌离吃时顺口提过。

陌离有没有记住不知道,没想到这位记住了。

他当时到底是在哪?

那陌离改那个《内玄经》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

乌梢君心想这狐狸倒是个会吃的,怪不得随身带着这么个凡女。也是,论起吃穿享乐,妖怪还真是不如凡人。

尤其在吃这事上,他也算是见过富贵人家的做派的,那真是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他说起这个倒是投了十三公子的脾胃。

但其它的妖怪哪耐烦听他们讲什么江南风物桂花螃蟹?

其中一个鸟嘴妖怪就叫道:“乌兄之前说要送我们一场造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梢君之前就是因为这个,才担心十三公子是个奸细,这时却已打消了顾虑,觉得这种为了口吃的就带着个凡女千里迢迢跑去江南的家伙,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能成什么事?

乌梢君当下就也不避他,直接道:“诸位可知我是怎么得以入主这津河龙宫的?”

妖怪们之中倒也有口齿伶俐的,七嘴八舌地拍了一通马屁,又夸乌梢君修为高深,又夸他功德深厚,实力超群,感天动地,才被封了这津河水神。

乌梢君当然也很受用,但末了还是抬手按了按,道:“诸位过奖了,其实我是得了贵人封正,又分我一丝龙脉气运,才得以成功化蛟,得证水神之位。”

他这话一出,众妖便不由哗然。

他这一族,求人封正是正常操作,但龙脉气运可就厉害了!

那可是一国根本!

只有皇族血脉才能有的东西。

不要说妖怪了,就是对正道修士来说,也是莫大的好处。

又有个妖怪叫道:“莫非为乌兄封正是当今皇帝吗?”

皇帝又称真龙天子,他要为乌梢君封正,顺便再册封个水神,那真是轻而易举,天庭龙宫也不得不认。

怪不得这乌梢君才刚化蛟,便成了这一河之主。

乌梢君道:“非也非也,但眼下虽不是,也不远矣。这就是我要送给诸位的造化了。”

众妖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乌梢君也知道这些妖怪智力参差不齐,索性明说,“为我封正的,乃是济阳王殿下。只要诸位随我一起,助济阳王夺得江山,日后都有分封。不要说山神水神,就是国师也做得。”

妖怪们修行不易,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度劫升仙,证道封神?

能得到皇帝的册封,岂不比他们在山里苦哈哈修行好上千倍万倍?

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都激动起来。

纪小朵却不由心神一凛。

又是济阳王!

之前派了老道士到山里召唤什么妖王,这又封正了这乌梢君,还让他招揽这么一群妖怪,是要靠妖怪的力量篡位?

这些妖怪都吃人啊,跟他们勾结,能有什么好事?

这济阳王是脑子有坑吗?

做这种事难道不怕报应?

群妖中也有兴奋响应的,也有低头犹豫的。

十三公子也皱了一下眉,道:“妖族妄自干涉凡世朝廷,怕是会有天谴。”

乌梢君看了他一眼,问:“十三公子最近可曾去过京都?”

十三公子摇摇头,“不曾。”

乌梢君道:“现在的皇帝,正在用邪术抽取其它皇室血脉续命。济阳王好不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的。他现在已经是皇族唯一的后人。皇帝如此倒行逆施,我们攘助济阳王,才是顺应天命。如果会有天谴,我才不过刚刚化蛟,这样的修为,又怎么可能顺顺当当证了神位?”

的确。

如果会有天谴,他受了济阳王的封,在化蛟的天劫那一关就过不了。

有他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群妖顿时再无顾虑,一齐叫着要跟随乌梢君做一番大事业。

连十三公子也没再说话。

纪小朵自然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只是心里不由又想起了秋阳子那番有关修行的话来。

他投靠赵明轩,说自己是“顺应大势”。

现在这一群妖怪也说是“顺应天命”。

这天道……到底是想怎么样?

115 好奇心重的人死得早

十三公子并没有答应乌梢君入伙,说是闲散惯了,只想山野逍遥。

但乌梢君还是盛情留他住下,又说待明日亲自用龙宫水道送他下江南,倒比陆路还快上不少。

十三公子知道他这是不放心,也没有拒绝。

乌梢君便让人鱼领他到客房休息。

客房不如大殿富丽堂皇,也不像牢房破败不堪,勉强算是能住。

也不知是这乌梢君接手的龙宫就是这个样子,还是他修为不够时日又短,只能维持这个样子。

等周围没了其它人,纪小朵才向十三公子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十三公子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把你们两个带走了好吃独食?”

纪小朵道:“我觉得,比起人肉,公子说不定更喜欢鸡汤和橙酿蟹吧。”

他要真是那只狐狸,想吃她和陌离,早就不知有多少下嘴的机会了。

听她说起鸡汤,十三公子就笑起来,“算你聪明。不过,你可能真得跟我先去一趟江南做这橙酿蟹了。”

乌梢君显然是个多疑的性子,说要亲自送他,肯定是要看着他到江南的。

“公子赠我功法,又救我姐弟性命,几顿饭算得了什么。”纪小朵这么说着,又免不了有点好奇,“不过,公子跟那些妖怪显然不是一路,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倒不是冲这条小蛇,不过是来这津河龙宫找点东西而已。”

见她不解地皱了眉,十三公子反正闲着,索性又仔细解释一番。

龙宫虽然就在河底,但一般人却见不到,更进不来。

除非是龙族一脉,或是正经封赦的水神,以及他们的手下或是执有龙宫信物。

这也是之前那虾兵说不是供品不可能进来的原因。

纪小朵理解中,这可能是个异度空间。

想想也理应如此,不然的话,河又不是海,河就这么宽,河底就这么深,你要说有这么大一座宫殿,那河上行船,水里游鱼,又怎么能绕得开?

十三公子说他原有些东西存在前任津河龙王那里,却没想到自己闭个关,外面已经物是人非。

这龙宫禁制他虽然也能强行破开,但他和前任津河龙王还有点交情,不太想做这种事,所以只能借乌梢君宴客之际混进来。

他说起来,也满是唏嘘。

“龙族也是没落了,这么大一条津河,倒让这条小蛇占了便宜。”

纪小朵也挺意外,“封水神这么随便的吗?一个凡人的王爷就能封?”

“乌梢君化了蛟,就算有了龙族血统。如果他今天说的是真的,济阳王是帝位仅存的传人,倒也有这个资格。当然主要还是这津河水神之位空置已久,龙族没派人来,人间帝王以蛟龙暂代,也说得过去。”

纪小朵眨眨眼,“还能这样?”

十三公子道:“有什么稀奇?阴司的阎王之位空缺,都能找凡人先代几天呢。”

纪小朵想想,《聊斋志异》里好像的确有这样的故事,也有凡人去考城隍的。阴司天庭凡世各成系统,却又相辅相成,想来这世界也是如此。

十三公子又问纪小朵怎么会在这里。

纪小朵都说了,又道:“照公子的说法,我们之前就算能打倒那对鱼虾,也逃不出这龙宫。还真是多亏公子来得及时。”

“我也是挺意外,我是感觉到有我一丝神识在,却没想到会是你们。”十三公子打量着她,“你身上都带了些什么?”

他的一丝神识?是在那本《内玄经》上吗?

但他这么问,又好像不是?

纪小朵心中纳闷,但还是把身上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亏得是那些黑衣人为求速度,又怕他们挣脱,用鱼网缠住他们之后,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却并没有对他们仔细搜身。

纪小朵自己装符的小皮包,她从老道士身上搜来的储物袋,破铜镜,玉符……十三公子一眼就看到那个玉符,伸手一招,那玉符就飞到了他手中。

十三公子皱了一下眉,“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纪小朵一怔,“难道那老道士要召唤的妖王就是你?”

“什么老道士?”

纪小朵又把老道士和法阵的事又说了一遍。

十三公子先是一脸愕然,然后就气笑了,“所以这济阳王,不但召集了这帮乌合之众,还试图‘控制’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控制’我?”

他把“控制”这两个字咬得很重,虽然是在笑,却有一种森冷的杀气,连纪小朵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好半晌才道:“所以,这玉符和法阵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三公子手指一搓,那块玉符就化为齑粉,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我当年闲得无聊弄出来的玩意儿而已,与你无关。”

好吧。

纪小朵乖乖闭了嘴。

十三公子又拿过了那个储物袋,“这也是你说的那个老道士的东西?”

纪小朵点点头。

十三公子只伸手一拂,就直接打开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倒出来洒了一地。

一些金银财物,一些日常衣服,竟然还有些酒肉吃食。

这些东西十三公子自然都看不上,撇了一眼就扫在一边。

一些画好的符,还有一些符纸朱砂材料,他也都看一眼就扔了。

几个小瓶里大概是什么药,他一一打开了嗅了嗅,皱眉嫌弃道:“什么垃圾也当宝一样收着。”

纪小朵还是没说话,她在这上面见识太少了,也说不出什么。

她只是拿过一包点心拆开,和陌离分着吃了。

她从小花妖报信跑去山里救人,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实在饿坏了。

之前那宴席上,妖怪们说吃人说得那么轻松平常,谁知道那些酒菜都是什么做的?她根本不敢动口。

她这边吃着点心,十三公子便又凑过来看了一眼,见是寻常桂花糕,便没有兴趣,继续去翻那堆东西,终于找出了那老道士的度牒。

“广元宫,祥青。”十三公子嗤笑了一声,“广元宫现在这么没出息了?受凡人驱使也就罢了,竟然还被凡人杀了。”

纪小朵心想,那不是被你坑了吗?

当时老道士满心想着赶紧召唤出妖王来翻盘,不然他那时浑身罩着金光,要是强行突围逃跑,纪小朵估计也拿他没办法。

结果什么妖王,根本没出现。

她又小心地试探着道:“我们能得手,主要还是因为他当时注意力都在那法阵上呢。结果却没有召唤到你,是祭品不够吗?”

“要个屁的祭品。”十三公子到底还是冲口而出,“那就是个封印,只要……”

他自己突然又意识过来,闭了嘴,狠狠瞪了纪小朵一眼。

纪小朵乖乖低下头吃点心。

心里也大致有数了。

这狐狸说自己闭关出来,呵呵,说不定其实是被什么高人封印在山里的。

然后他就暗挫挫搞出这种玉符,指望有人能放他出去。

结果岁月变迁,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又一直没有人来,他不得不再想了别的办法脱困。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碰上纪小朵,喝了她的鸡汤还在梁上躲了一晚上。

到老道士来的时候,这狐狸早就已经不在那里了,自然随他怎么折腾,也什么都召唤不出来。

十三公子阴**:“你知不知道好奇心太重的人都死得早?”

纪小朵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啥?我刚刚一直忙着吃东西。”

十三公子一怔,然后就又笑起来,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哦,忘得倒快。不过呢,你得给我做一个月的厨娘,我才考虑是不是也能忘记。”

“好。”纪小朵爽快应下。

十三公子挑了一下眉,“想好了?咱们得去江南,一时半会的可回不来。”

“嗯。”

纪小朵再次点头。

虽然还不知道把他们丢水里的黑衣人是什么人,但有机会能离开邵州,她求之不得呢。

至于说她留下的作坊学校,她老早就有过交待,也留下过章程,反正火已经点上了,就随他们自由发展吧。

116 拖出去,打死

赵忠跪在赵明轩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他心里真是悔得要死。

都到门口了,他为什么要争那一步路的时间?

为什么就不能妥妥当当把纪娘子送回小楼看着同僚接班?

现在好啦。

他以为送到家了,家里的人却说根本没回来。

而他楞是到天亮了,两班交接时才知道。

赶紧赶忙地去派人找,哪还找得到?

作坊学堂铺子……他连她合作的陈家、弘文书院徐先生处和昨夜那山谷都找了,根本没有人。

城门和周边各县设卡盘查,也一无所获。

两个大活人,就在那一错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叫他贪功!

现在还有个屁功!

他把大人心尖尖上的人弄丢了!

不死就算是赵明轩已经看在他往日功劳上留情了。

赵忠找不到纪小朵,就老老实实给赵明轩去了信,又在他回来之后第一时间跪地请罪。

但赵明轩却一直只安静地坐在那里,足有一柱香功夫都没说话。

赵忠心头越发惶恐不安。

又过了好一会,赵明轩才问:“高舒义呢?”

“还在关在地牢。”

“没有人来提什么条件?”

这个方向赵忠也想过,他们抓了高舒义,济阳王方面就抓了纪娘子,用来交换。

但他觉得不太可能。

“没有。何况时间上也对不上。高舒义一伙人我们一网打尽,并没有人逃走报信。这次行动也是纪娘子临时起意,到地头之前都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知道这次会抓到高舒义。所以也不可能有人提前准备。”赵忠道,“我们回来时,已经寅末,虽然到卯正交班才确定纪娘子不见了,但我送到了角门,她没有回到小楼,出事肯定就只在这么一点时间和距离。这么短时间,外人未必能知道高舒义被擒的事。”

这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时间差。

家里留守的人知道纪小朵带着赵忠他们出门办事,他们留在家里难免会有所松懈。

而赵忠他们大获全胜,心态上也不免轻敌,觉得都到家了,还能有什么事?

就偏偏出了事。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就是对方一直在准备着,就等这么一个机会。

赵明轩哼了一声,“哦,你现在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嘛。”

赵忠连忙又低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赵明轩却又问:“高舒义招了什么?”

“高舒义嘴紧得很,但其它几个人招了。”赵忠赶紧说明。

他为了高舒义弄丢了纪小朵,要是这边再没点收获,那可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这边审出来的消息,济阳王已经暗中从京城逃出来了。

皇帝宠幸妖妃,施妖术用皇室血脉续命,诸皇子都已遭害。皇帝却因而返老还童。

这倒和秋阳子传回来的消息相符。

赵明轩不由冷笑,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皇室……呵呵。

不过帝王之心嘛,只要他自己还活着,甚至又年轻健康起来,儿子什么时候不能再生?何况现在这些儿子又不听话。

济阳王暗中联络了亲信旧部,不日便要起事,清君侧除妖妃,说白了就是要篡位。

又因顾虑那妖妃妖术厉害,才派出高舒义护着那广元宫的老道士到山里召唤妖王。据说还专门准备建一部妖军。

却不想被纪小朵带人破坏。

他们在邵州的联络点和军中内应也被审了出来。

赵忠这时甚至忍不住想,纪娘子实在是个人才,各种赚钱的小玩意和学堂不提,就那雨浇梅花的刑术,也好用得很。

邵州军务是赵明轩来了之后首先整顿的,济阳王只说动了一个叫陈家善的参将。

赵忠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但这几天并没有异动。

可能是高舒义这一行人要去跟妖王打交道,本来结果就不太好说,成功固然最好,要是失败……全队人被妖怪吃掉也不奇怪。所以只耽误几天,他们还不会有什么反应。

赵明轩也觉得,如果济阳王知道高舒义一行人落在他手里,只怕也没有什么时间来谋划抓纪小朵换人。比起换高舒义回去,更要紧的是别让他们走漏风声。或者就不如索性提前起事。

“明荣呢?”他又问。

“三公子还好好的在书院里,似乎并不知道纪娘子失踪的事。”

“接他回来。”赵明轩顿了一下,又直接下令,“抓了陈家善,抄了柳家,一个人也别放跑。”

抓陈家善好说。抄柳家?

洪虎都愣了一下,虽然他也知道大人迟早是要对付柳家的,但这个时候说抄就抄?他不由问:“罪名呢?”

赵明轩道:“勾结济阳王,意图谋反!”

***

赵明荣回来的时候,赵家一家大小都聚在荣禧堂。

赵明荣先给母亲请了安,又跟赵明轩见礼,“大哥接我回来,是有什么事?”

“纪氏失踪了。”赵明轩说。

“什么?”赵明荣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突然失踪?”

赵夫人脸色一沉,喝道:“你把人都叫来就是为了那个狐狸精的事?简直胡闹!她不见了你就要闹得家宅不宁?谁知道那贱人是不是自己跟野男人私奔了?”

赵明轩没有理她,只吩咐下去,“把柳姨娘拖到院子里,打死。”

“大胆!”赵夫人又惊又怒,“你为个狐狸精在我这里喊打喊杀,像什么话?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是不是要连我一起打死算了?”

卢氏也大为惊诧,开口求情:“夫君手下留情,不论柳姨娘做了什么,看在她怀着夫君的骨肉份上,还请夫君饶她一命。”

赵明轩冷笑一声,“你们不就是仗着这个吗?觉得就凭她肚子里那块还不知男女的肉,我就得睁只眼闭只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的妻妾,我的母亲,我的子女……呵呵。”

他没再说下去,只道:“拖出去,打死!”

他这时板着脸,声音阴沉,一身煞气,哪怕军营中身经百战的军士也要为之畏缩,更不用说这些后宅妇人。

就连赵夫人,一时也不敢再出声。

亲兵上来拖人,原本哀哀求饶的柳姨娘却突然硬气起来,挥开亲兵的手,护着自己的肚子,道:“妾身自嫁到赵家,自问循规蹈矩,并无过错,今天夫君无缘无故就要将妾当场打死,不知日后要怎么向柳家交待?”

“你放心。”赵明轩道,“柳家已被查抄,到时柳家上上下下,都会来陪你,不如你先想好要怎么跟他们交待?”

“你!”柳姨娘这才惊惶起来,“你竟敢!你怎么敢!我柳家百年望族,岂是你说抄就能抄的?”

“我能抄汪家,为何不能抄柳家?”赵明轩嗤笑,“柳家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还勾结济阳王意图谋反,当诛九族!”

柳姨娘双腿不由一软,但听他提到济阳王,又挣扎道:“你要是真敢抄了柳家,济阳王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你叫他一声,看他能不能答应?济阳王哪怕逃出京城,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能不能再有出头之日,就要看他运气了。但我觉得他运气不太好,不然高舒义也不会关在我的地牢里了。”

赵明轩摆摆手,亲兵就将柳姨娘拖出去,也不用什么刑凳,直接就按在地上,一棍子抽了下去。

117 你不懂

柳姨娘凄厉的惨叫声,让赵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明轩已经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依然阴冷,“这事柳氏死有余辜,但只凭她,还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让外人进赵府设伏。我不知道母亲算是同谋,还是只不过顺水推舟。想来现在肯定还是不会服气,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好了。”

“早先柳氏为了嫁给我,故意引了纪氏去撞破我与她姐妹私会,而后就把纪氏扔进了井里杀人灭口。纪氏命大,被人救了。纪氏赎身出来之后,柳氏一面收买泼皮上门求娶,一面将她的消息卖给酒楼。然后就买凶绑架。不但想除去纪氏,还想抓走她弟弟献给安乐郡主。如果她能得逞,纪氏不见之后,大家不是觉得她被泼皮娶走,就是被酒楼高薪聘请,消失了也没人会怀疑,是不是和这次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而后柳氏又在府中收买人手,打听洪虎的行踪,外面有柳家的人接应,再次在纪氏出行的路上设伏绑架。一是为了纪氏手中的秘方,二来么,他们想得很好,没了纪氏,柳氏怀了我的骨肉,我是不是万事都得多替她想一分?到济阳王要起事的时候,我是不是得多顾虑几分?”

“这次就更清楚了,纪氏经商办学,分化了邵州大族,挡了他们所有人的路,柳家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然后,柳氏就蛊惑着我的亲娘,替他们操了刀。”赵明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的亲娘,替我的仇人,除去了帮我赚钱、帮我铺路、帮我练兵、帮我挣名望、当天晚上还帮我抓了敌方一员大将的女人。”

赵夫人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嘴硬道:“你不要乱说,就算柳氏包藏祸心,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明轩也没跟她争辩,只让亲兵把挨打的柳姨娘拖过来一些,能让赵夫人看得更清楚一点。

赵夫人指着他要骂,但到底也没能说出来什么。

赵明荣扶住母亲,张着嘴,也是半晌都不知道到底应该劝母亲还是劝大哥。

心头更多的却是悲痛。

玉版已经死了,如今纪小朵也……

这实在是……

整个荣禧堂一时没有人说话,就只剩下棍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柳姨娘的惨叫。

亲兵们早先得过吩咐,打得挺慢,就是故意要杀鸡儆猴。

柳姨娘一开始还抱着侥幸,以为赵明轩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她想逼问口供,但他根本不问话,那棍子却越来重,每一下都让她痛不欲生。

她才忍不住开口求饶:“我错了,我不该嫉妒纪娘子,你饶了我吧,只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

赵明轩根本不为所动。

柳姨娘又叫:“我知道她在哪里!你饶我一命我就告诉你。”

赵明轩冷笑一声:“没关系,柳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呢,我会慢慢审,好好审,总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那些人里,自然也有柳姨娘的父母兄弟。

柳姨娘这时又痛又怕又恨又悔。

她当初怎么会觉得这是一门好亲?

她当初怎么会觉得这是一个良人?

婚前她当然也是打听过的,事实上赵明轩这种空降来的刺史,才刚到邵州,底细就被当地大族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桩联姻固然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但柳姨娘自己也是愿意的。

她一个庶女,原本的选择也不多,总归都是家族的棋子。赵明轩这样的已经相当不错了。

虽然说是为妾,但赵明轩本人前途无量又年轻英俊,赵家人口简单,赵夫人虽偏心幼子,但其实也不太管大房的事,原配卢氏小门小户的又不掌家,根本不足为虑。

柳姨娘只觉得自己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慢慢拢住赵明轩的心,以后扶正了做正房太太都不是不可能。

谁知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哪怕对自己的骨肉都能下得了手!

简直不是人!

就算她对付了纪氏,那又怎么样?

谁家妻妾争风不是手段倍出,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他赵明轩成亲这么多年,这府里却一个小孩都没有,那卢氏又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谁家这种事不是和和稀泥一床锦被遮过?

偏他竟要直接打死!

就算他要对付柳家,竟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放过。

但到这时,再恨再悔都没用。

柳姨娘忍着痛,咬着牙,道:“你不要……折磨我的父母家人……纪氏她……当天晚上就被沉了河。”

之前只是赵明轩在说,这时听到柳姨娘亲口承认,在场众人不由得又都安静下来。

竟然都是真的。

赵明荣都忍不住松开了母亲,向前走了两步,颤声道:“你们怎么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赵明轩走到柳姨娘身边,冷笑了一声:“你倒也会顾及父母家人?怎么就没想一想,她的父母家人?不就是觉得她毫无背景,孤苦可欺嘛。错了,她也有家人的!”

赵明轩从亲兵手里接过了棍子,“我就是她的家人!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我都会一个一个为她讨回来!”

他手起棍落,只一下,柳姨娘便吐出一口血来,再无生息。

***

赵明轩亲自带了人沿河搜寻。

赵明荣也跟着去了。

柳家抄家灭族,的确有人招供了当天晚上的事。

赵夫人心中恨极纪小朵,柳氏安排人一挑唆,她就动了杀心,默许了柳氏行事。柳氏从赵明轩离开,就陆续安排人进府,一直潜伏着等待动手的时机。

到时候把痕迹收拾好,等赵明轩回来,照样什么都查不到,只会以为是纪小朵自己走了。

反正她一直是想走的。

谁知纪小朵这次正好牵涉到济阳王的事,直接让赵明轩使出雷霆手段,将整个柳家直接端掉。

柳家再根深叶茂,再人脉通天,涉及谋反,屁用都没有。

上报朝廷,只怕皇帝还要给赵明轩记功。

柳家的人之所以把纪小朵姐弟沉河,而没有直接杀掉,也是为了济阳王的妖军。

济阳王应承了妖怪,按时奉上十对年青俊美的男女作为祭品。

柳家虽大,但突然间要选出条件合适的人也不容易。何况主子虽然发了话,但下面办事的人谁没个私心?谁没个亲朋好友?索性就拿了纪家姐弟凑数。

反正是要死的人,谁也没有在意。

赵明荣知道这些的时候,真是惊得整个人都呆住了。

柳家勾结济阳王,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是柳侧妃的娘家,早和济阳王绑死了,他们不跟着济阳王起事,济阳王死了他们一样要元气大伤。

但勾结妖怪,还给妖怪送上人祭?

这算什么事?

简直天理难容啊!

他之前还觉得大哥抄了柳家太武断霸道了一些,但现在就只觉得柳家真是罪有应得!

不过,赵明荣还是觉得大哥有点魔怔了。

柳家既然要把纪小朵姐弟沉河当祭品,又怎么可能让她活着上岸?

这样找下去不过白用功罢了。

“你不懂。”赵明轩说,“那女人水性好得很。”

又狡猾。

山里的老道士和虎妖都死在她手下,这水里的妖怪也未必真能吃得了她。

赵明荣叹了口气,“可是,这都过了多少天?如果她能活下来,也早该想办法回来了。”

“你不懂。”赵明轩再次说。

后半却顿了下来,不再解释。

赵明荣:……

他懂了!

他只觉得这辈子的思维都没有现在这样反应敏捷。

纪小朵根本就不是自愿留在赵明轩身边的!

所以……只要有机会逃走,就不会再回来。

大哥其实也一直防着这一点。

她之前不跟他说,只不过是……不信他罢了。

赵明荣心中苦涩。

这是应该的,她怎么会信他呢?

他既帮不了玉版,也帮不了她。

自责惭愧之余,赵明荣又忍不住有些不甘,“她……就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吗?好歹……”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到底没说出来,改口道,“又是学堂又是商铺,也这么大一份基业呢……”

赵明轩黯然半晌,还是只说了一句:“你不懂。”

她留恋什么呢?

她又不喜欢他。

也不喜欢他。

她挣钱只为了还债,她办学搞研究……只是他拘着她不能走,无聊时的消遣而已。

以她的能力,换个地方也能随随便便做起来。

有什么舍不得?

***

又找了五六天,赵明轩才没再每天亲自往外跑。

倒不是放弃了,而是他自己清楚,过了这么久,纪小朵要是真没死,早就远远离开邵州了。

天大地大,她要想躲起来,谁也找不到她。

赵明轩去她的作坊学堂走了一圈。

纪小朵不在,这些地方竟然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运转如常。

作坊照常生产,铺子照常营业,学堂照常上课,就连她那研究所,一群工匠也在照着工作计划有条不紊地研讨开发新产品。

可见她真是早做了安排。

赵明轩冷笑一声,问鲁二娘:“你觉得,我要是把这些地方统统毁了,她会不会回来?”

鲁二娘也是今非昔比,根本没有被吓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带悲悯:“大人心里清楚的。”

是的,他再清楚不过。

赵明轩哼了一声。

他在学堂的入门处站了一会,道:“在这里给纪娘子塑个像!”

鲁二娘一怔,赵明轩要真是把学堂砸了,她都不奇怪,但塑像是什么操作?

赵明轩道:“要让所有来这学堂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托了谁的福。我给你人手保障,你把这希望学堂好好办下去。铺子和研究所也继续开下去,赚的钱全用来办学。不拘只在邵州,先开到周边州县,慢慢推到全国!每一所学堂,都要有她的塑像!”

鲁二娘再次愣住。

赵明轩继续强调,“就用她这一套,一丝一毫都不用改。”

鲁二娘恭身行礼:“多谢大人,奴婢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赵大人……

也真是用情至深,用心良苦了!

不管姑娘会不会回来,他既有这份心,她就要替姑娘守好这份基业!

1 三年后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纪小朵推门出来,只见满山皑皑白雪,平日看惯的幽涧青松,此时银妆素裹,冰雕玉砌,有如人间仙境。

“姐姐!”

几乎是她刚一开门,陌离就过来了。

三年过去,当年的半大少年这时已经比纪小朵高出一头。身材高挑,肩宽腿长。

他也不怕冷,这种大雪的天气,只穿着件单衣,袖子还挽了起来,露着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

乌黑的长发乱糟糟在头顶束成一把,还有几缕垂下来,遮了小半边脸庞。

他还是很好看。

少年时那种略偏中性的漂亮褪去,又添了几分男人的英武硬朗,俊美绝伦。

这时他一双剑眉上挑,一双乌黑清亮的眼里,满满都是欢喜。

“姐姐,这次闭关怎么这么久?我好想你呀。”

他的声音已是成年男子的宽厚质感,语气却还有如孩童般幼稚,但说话却已经很流利了。

纪小朵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身量只算中等,想摸他头顶,甚至要踮一踮脚。

好在陌离很配合,低下头来让他摸。

“明明会梳头的,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纪小朵理一理他的乱发,轻声道。

“姐姐不在嘛,又没有别人看。”陌离顺势撒娇,“姐姐帮我梳嘛。”

正经说,牛高马大的青年了,这样撒娇实在有点辣眼睛。

但看看他那张脸,纪小朵又有点心软,牵了他进了房间,一面替他梳头,一面道:“陌离已经是大人啦,以后不要这样像小孩子一样撒娇了,让别人笑话。”

“没有别人嘛。”陌离乖乖坐着没动,却忍不住还嘴,“而且就是跟姐姐啊。”

纪小朵有点无言。

突然有点想念以前那个不太会说话的陌离了怎么破?

从他们到了江南,不,应该说从胡十三教陌离炼化了那颗虎妖的妖丹,陌离就明显好了很多。

心智虽然还是像个小孩,说话行事却已和常人无异。

尤其是说话。

有一阵子,简直就是个十万个为什么!

纪小朵顿时完全理解了她前世时家长们能把小孩送去学校时的欢欣雀跃。

但陌离又不是普通小孩,没办法糊弄,他动手能力也强,尤其是……长得又好。

就用这张脸,这样看着她……

这谁顶得住?

这就是颜狗的死穴!

这里也的确没有其它人。

只有他们两个。

在这深山中之,结庐而居。

也不是纪小朵有意避世,而是……她已经深刻地体会到,她真是太弱了。

就像赵明轩说的,就算离开邵州,她其实也没有自保之力。

她这样一介孤女,赚再多钱也没用。

随便一个地方官就能直接给她套个罪名下狱。

随便什么人就能直接把她扔井里,扔河里。

碰上个什么山精水怪也毫无还手之力。

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步步为营,倒不如找个灵气充裕的地方,先好好修行。不要说飞升成仙,好歹要确保自己能打能逃。

再者以她对赵明轩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轻易相信她“死了”,绝对还会四处找她。先躲几年也好。

这地方是胡十三给她找的,还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一般小妖小怪都不敢过来。

胡十三虽然说是妖,行事跳脱不拘常理,却也守信。

说让纪小朵做一个月厨娘,就只带了她一个月。

其间纪小朵算是做尽了自己能做的江南美食,但胡十三也没少指点她修行。

他虽是妖,但修成人身已经不知多少年,也不知见过多少修士,随便漏点什么出来,就能让纪小朵受益无穷了。

但对纪小朵说要找地方修行,胡十三其实并不看好,毕竟广华大师能看出来,秋阳子能看出来,他又怎么会看不出,纪小朵这资质真是太差了,早年还亏损了本源。

“……放到哪家修行门派都不可能收的,你也就是碰上了我。”

纪小朵也不以为意,“能碰上你,就证明我有这个缘分吧?”

胡十三嗤笑了一声,“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正经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机缘,大概就是小傻子愿意跟着你。”

他当时虽然是闻着香味去的,但真正替他避过雷劫的贵人,明显是身具先天琉璃骨的陌离。

但就算是他,也看不出陌离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肯定来历不凡。

纪小朵也算早习惯有点眼力的人都把陌离当宝了,甚至引以为荣。“对啊,小陌离就是我的金手指了!反正我也不求能上天入地,只想能在人间自保而已。”

“嗯,你努力修行,做个武林高手,延年益寿,无疾而终,大概还是可以的。”胡十三断言,“但最多也就是在练气层打滚了。”

纪小朵:……

行吧。

无病无痛过一生也好。

但是万万没想到,不过三年时间,她竟然筑基成功了!

纪小朵真想直接跑去胡十三面前大笑三声,看看他会是什么脸色。

可惜那狐狸把他们送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当然,能筑基成功,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纪小朵自身的能力。

她进山的头两年,的确进展缓慢。

但她每天除了修行练习之外,和陌离一起种种菜,打打猎,钓钓鱼,看看风景,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其实也不怎么着急。

甚至觉得一直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但到了第三年,冥冥中竟然涌来一股香火愿力。

纪小朵跟了胡十三一个月,在这些神怪之事上的见识已今非昔比,自然知道这是信徒香火供养诚心祭拜才会产生的力量。比如佛道庙宇供奉满天神佛,比如民间供奉山神土地城隍。

胡十三还跟她讲过有些妖怪接受凡人供养,以这香火之力修行,又反过来护佑凡人,被称为家仙。

但纪小朵真没想过她竟然也会收到香火。

这是有人以为她死了,所以给她上香吗?

但慢慢她就觉得不太对,这香火愿力源源不断,根本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

山外发生了什么?

她虽不解,但这股力量却实实在在,不停汇入她体内。

纪小朵也明白,这所谓香火愿力是把双刃剑。

修行之道,最重因果,能被香火加持,就可能被它反噬。

毕竟愿力来自人心,因信仰而生,因信仰而灭。

人心这个东西……可太经不起考验了。

而且,就不提这个,胡十三也说了,家仙收了供养香火,也得保护这家人呢,说白了是个交换。

不过,她现在这个情况,不要说反噬什么的实在太遥远了,就算她想拒绝……都没办法。

她修为太低了,连个防火墙都建不起来,只能被动接收。

那还能怎么办?

只能先借此修行,日后再来想办法了断因果了。

她相信肯定是有了断的办法的,不然那些佛祖道尊受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香火,也没见他们保佑每一个人啊。该倒霉的还不是在倒霉?

所以她就心安理得地享用了这些香火愿力。

修行一日千里。

前些日子已经筑基成功,这次闭关只是巩固。

巩固完了,就该是她下山的时候了。

一是静极思动,就像秋阳子说的,入世也是修行。

二来么,她也实在好奇,她这香火到底是怎么来的。

2 风雪山神庙

纪小朵拿定主意,就不多犹豫,吃过饭,就开始收拾行装。

不过,这地方他们虽然住了三年,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胡十三带他们来的时候,就随便给他们找了个山洞。

两间木屋是纪小朵后来带着陌离建起来的。

生活用品来之前在城里买了装在储物袋里——就是老道士那个,胡十三教了纪小朵祭炼,现在是她的了。空间约摸有十来平方米,也可以反复使用,比她用储物符方便很多。

他们在这里几年,那些东西消耗得也差不多了。

两人这几年来多半时间都在修行,更不可能添置什么了,只有一些兽皮,一些药材,也都随便往储物袋一收。

此外也就是院中一小块菜地,养着几只山鸡,就只能放生了。

陌离倒有些舍不得。

但也不是舍不得这些东西,而是在山里几年,只有他和纪小朵,再无他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若是离开这里,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隐隐有些失落。

但纪小朵要走,他当然还是要陪她下山的。

纪小朵还挺开心,“这时候下山,大概正好能赶上过年。”

她前世时,随着时代发展,各种传统习俗渐渐淡化甚至消失,就连过年,也一年比一年没意思,她一直觉得挺遗憾的。

好不容易穿越到古代,前几年都错过了,今年正好凑个热闹。

***

胡十三带纪小朵他们进山,腾云驾雾,似乎只用了一瞬间。到纪小朵自己要下山,就觉得路还挺难走的。

毕竟她才筑基,还飞不起来。

这也算让她认识到,自己和真正的“高人”之间的差距。

这次下山,也还是要低调一点,纪小朵想,就照胡十三说的,只当自己是个会点武功的江湖人,万事量力而行就好。

姐弟俩走了半天,到天黑了还在山里,不见人烟。

虽说修行之人不畏寒暑,以他们如今的本事也不怕晚上赶路,但风雪这么大,到底还是有些不方便。

纪小朵便打算找地方过夜,天亮再继续走。

陌离跃上一棵大树四下看了看,找到了个好像是什么建筑的地方。

两人过去一看,是个破败的山神庙。

左右几棵枯树,残垣断壁,连屋顶都塌了一半。

纪小朵啧啧嘴,“有那么点味道了。”

陌离问:“什么?”

纪小朵笑着道:“风雪山神庙嘛。”

她这时心情不错,说完了又顺口唱起来:“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纪小朵声音清越,并没有这唱段原本那种沧桑悲壮的感觉,她其实也没学过京剧,不过是觉得应景唱着玩儿,但她还没唱完,就听到山神庙里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纪小朵:……

陌离直接就拨了刀出来,喝问:“谁在那里?”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人答话。

但纪小朵如今感观远超常人,之前是没有注意,这时早发现在山神庙没塌那半边厢房里有七八个人。

男女老少都有。

刚刚的动静,正是他们搬了重物把门堵上。两个妇人抱紧了各自的小孩,满面惊惶。

纪小朵便道:“诸位不必害怕,我们姐弟二人,不过是赶路错过宿头,找个地方避雪而已。”

她也没想跟那些人见面,说完就领着陌离进了山神庙的正殿。

这里屋顶破了个大洞,里面和外面一样下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纪小朵也不在意,先给那缺了条腿的山神像作了个揖,口中道:“夜雪路遥,在此叨扰一晚,还请山神爷见谅。”

她自己借了香火之力修行,对这些山神土地也就多了几分慎重。谁知道这些土偶泥塑后面,有没有什么真神?

不过,这时候那缺腿神像并没给她什么回应。

她就和陌离收拾了一个干净角落出来,又打发陌离出去砍了柴,生起一堆大火。

陌离还顺手猎了只兔子。

姐弟两个就在火堆边烤起了兔子来。

兔肉慢慢被烤得金黄,油汁滴下来,滋滋作响,香味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纪小朵明显听到了吸口水的声音。

陌离现在礼仪很好,何况这算他吃惯的东西,根本不会这么馋。

纪小朵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墙壁裂开了一条缝,有颗小小的脑袋凑在墙缝上稍大的破洞处,目不转睛地盯着火上的烤兔子。

纪小朵:……

正好兔子也烤得差不多了,纪小朵就让陌离撕了条腿递过去。

那边犹犹豫豫地接了。

不多时,便有一个老者和一个青年开门过来道谢。

纪小朵姐弟忙活这么久,他们一直在观察。见他们的确只有姐弟两人,不像是追兵,又见他们也不去打扰厢房的人,自己生火做饭,还给他们兔肉,才大着胆子过来。

只是一看清这姐弟两个,便不由都愣在那里。

主要是还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漂亮了。

这深山荒庙,风雪深夜,突然见到两个这样的美人,实在不由得不让人想起一些神仙妖魅的传说。

但陌离的衣着又让他们打消了顾虑。

这英俊少年身上的衣服单薄不说,明显还不太合身。虽然肩袖都打了补丁,但还是显得有点短。

妖魅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纪小朵看他们打量陌离的袖口,不由有点惭愧。

这说起来也是她的错。当时买衣服的时候,她是想过陌离可能还会再长点,但是根本没想过他能长这么多,所以买的衣服就短了。

她只能自己给他接一接补一补,但她的手艺……她不过就跟鲁二娘学过几天女红,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

纪小朵略带尴尬地轻咳了声,索性就当没看见,直接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之前我们在外面时,听到里面有人哭泣,不知所为何事?”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等都是山下百姓,因为逃避兵灾,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故而听到姑娘先前所唱之曲,不免伤怀……”

这老者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衣着也还算体面,倒像是个读过书的。

他旁边的那青年则明显是个做力气活的粗汉,这时一张黑糙的脸上又浮现出悲伤之色,甚至红了眼眶,“我家老娘婆娘都被乱兵所杀。”

老者又道:“我们原本结伴有三十余人,途中又遇妖兵,仅剩这几个了。大家都心惊胆战,所以之前有所不敬,还请姑娘海涵。”

“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一些理所当然。”纪小朵点点头,又问,“这大雪封山,你们一直躲在这破庙里也不是个事啊,以后可有打算?”

老者道:“我们原打算翻过山,往邵州去的,正是因为天降大雪,不辩方向,才在这里暂避。”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要往邵州……就算翻过这座山,也还挺远的。这翻山可不容易啊。”

老者叹了口气,“老朽如何不知?只是山下正在打仗,我们从山里走,还略太平些。”

那青年也道:“我们同行还有一个猎手,知道小路。”

“哦。”纪小朵便不再追问这个,只是又有点好奇,“这千里迢迢,你们为什么非得往邵州去?”

两人还没说话,之前那小孩先从破洞里喊了一句:“邵州有纪娘娘!”

纪小朵:……

啥?

3 纪娘娘

“纪娘娘原是天女下凡,托身青楼之中,以身为诫,劝人向善。”

纪小朵:……

等等,你们说的真的不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锁骨菩萨,马郎妇什么的?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出声打断,让他们继续说下去。

“纪娘娘风华绝代,诗才盖世。她考验了诸多凡人,最后选中了邵州刺史赵大人。赵大人雄才大略,虚怀若谷,凡娘娘所进之言,无不听从。”

神他妈雄才大略虚怀若谷,纪小朵心想,这谣言就是他自己放出来的吧?

“纪娘娘发明肥皂,教人勤于清洁。”

“纪娘娘创办义学,不拘贫富男女,均能读书识字,学习百工技艺。”

“纪娘娘惩恶扬善,处治横行霸道的恶少,公正严明,令屈死者沉冤得雪。”

“纪娘娘夜观天象,知邵州将有水灾,便劝赵大人治河,救万民于水厄。”

……再等等,夜观天象说有水灾的,那是明镜先生啊!

“纪娘娘改良诸多器具,令百姓安居乐业。又教人种植土豆,以免饥荒之苦。”

“纪娘娘做了不用牛马拉,自己就能走的车。”

“纪娘娘传下新军训练之法,邵州军从此战无不克。”

“纪娘娘怜贫济困,设立善堂收容走投无路的弱女孤儿。”

“纪娘娘还打死了山中虎妖!”

……

乡民们对这“纪娘娘”显然十分信服,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奋,隔壁还有人不时从破洞里喊一句。

把“纪娘娘”说得就又像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又像铲恶除奸主持正义的神君。

纪小朵听着听着,就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这什么“纪娘娘”……是说她吧?

虽然好像是无限拔高了她的功绩,偶尔还有一两件张冠李戴牵强附会,但绝大部分的事情……的确就是在说她吧?

老实说,被人这么一总结,她竟然做了这么多好事,纪小朵也觉得挺自豪的。

但……莫名其妙成了什么“纪娘娘”,算是怎么回事?

她压下心中翻滚的草泥马,又问:“纪娘娘现在还在邵州?”

“纪娘娘是天女下凡,当然已经回天上去了。”那黑脸青年道,“但邵州是她显圣之地,至今依然受她庇佑。”

老者也道:“这几年天下战乱不休,唯邵州还算安稳。去岁瘟疫横行,邵州也少有病例。可见都是纪娘娘护佑。如今邵州多建纪娘娘祠,香火旺盛,信徒无数。”

纪小朵:……

邵州安稳应该是赵明轩治理有方。

没有瘟疫,大概的确算是她之前为了卖肥皂推行的勤洗手勤洗衣喝开水之类基本卫生宣传的功劳。毕竟有很多病只要做到这几点,都不容易传染。

她算是知道自己的香火是怎么来的了。

她原本听到“娘娘”,吓了一跳。现在想来,是她后宫剧看多了,这并不是说后宫妃嫔,而是指得道女神。就好比白娘娘、妈祖娘娘、女娲娘娘什么的。不然她非得去宰了赵明轩不可。

虽然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但目前来说,这事对纪小朵并无害处,她也就没有反驳乡民们的话,只是打趣道:“你们为着纪娘娘,千里迢迢去投奔邵州,万一她并不能保佑你们,还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怎么办?”

之前说起母亲妻子时就红了眼的汉子,这时倒是豁达,咧了咧嘴,“那就是命呗。”

老者轻叹了一声,才道:“佛家说,众生平等。并不会因为谁特别虔诚,佛就对谁另眼相看。佛佑众生,哪怕一个人从来不烧香拜佛,也一样会保佑他。老朽觉得,众神都是一样。纪娘娘护佑一方水土,就不会因为我们是外来人就不保护。至于具体到什么事,更是前事之因,后事之果,怎么能怪罪神明不佑?”

发自内心来讲,作为前世是一个无神论者,纪小朵觉得,这种“发生好事就是神明在保佑你,发生坏事就是因果报应命中注定”的逻辑简直就是耍流氓。但现在搁在自己身上,她又有点庆幸前人开发出了这套流氓逻辑并普及开来。

这样的话,她以后可能遭受的香火反噬应该就会小很多。

不过,哪怕就不考虑香火信仰的事,她对这些遭受战乱却还能如此质朴的乡民也真是充满了同情。

但凡还能有点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舍弃一切,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所谓“天女下凡”的“纪娘娘”身上?

纪小朵第二天索性就带着陌离护送了他们一程。

毕竟他们姐弟只是要下山,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从南边走还是北边走都一样,无非就是绕一段路而已。

但乡民们就不一样了,哪怕他们知道路经,但这天寒地冻,山路难行,他们一行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再遇上什么野兽,只怕是凶多吉少。

乡民们也知道纪小朵姐弟两个能在这种风雪之夜出现在山里,必然也是不凡之辈,当然不会拒绝。

果然一路平平安安的出了山。

等这些人与纪家姐弟分别,千辛万苦到了邵州地界,进了纪娘娘祠,一看纪娘娘塑像,直接就全都五体投地,磕头不止。

从此纪娘娘显圣的传奇,又多了一段。

纪小朵当然没跟他们一起去邵州。

“纪娘娘”这样声名远播,背后的推手想都不用想,肯定就是赵明轩那狗男人。

毕竟不说别的,就练兵这事,他自己不提,别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是纪小朵拿出来的章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纪小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现在到处传播“纪娘娘显圣”的事,到处修“纪娘娘祠”,到处立她的塑像,她要是听到,说不得就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后等她一出现,早看熟塑像的信徒必然会以为是神女显灵。

他只要跟着这些“显灵”的踪迹一查,她自然无所遁形。

而且,反正鼓吹纪娘娘,对他也没坏处。

这不,还能招揽流民呢。

在古代,尤其是现在这种战乱时代,人口可算是重要资源了。

纪小朵现在虽然不怕他,但也懒得跟他再有什么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天下这么大,她去哪里不行?

只是,如果赵明轩知道,正是他搞的这些事,给纪小朵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香火愿力,让她真正修行有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4 神人托梦

“……只见那妖将就地一滚,显出原形,却是一头大野猪,毛粗皮厚,一对獠牙足有一尺来长。

“小罗将军浑然不惧,手里一杆亮银枪,舞得虎虎生风,矫若游龙……”

纪小朵缓缓剥着一颗花生,听说书先生讲着小罗将军战妖将的故事,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说书么,虽然有艺术加工,但这事是真的。

半年前,在郏州,济阳王和朝廷的军队一场大战,死伤数万。

罗家小将罗嘉瑜阵前连斩三妖,一战成名。

济阳王在纪小朵抓了高舒义,赵明轩跟着就端了柳家之后,果然提前起事,控诉皇帝用皇室血脉续命,要清君侧,诛妖妃。

朝野上下哗然。

那妖妃是皇帝续命的关键,又怎么可能轻易交出?当然咬牙不认。

但群臣请见一直“软禁”宫中的诸皇子,皇帝却一个也交不出来。

赵明轩就在这时,押送柳家诸人上京,揭露济阳王勾结群妖为祸人间。

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厚赏了赵明轩,也不顾什么皇子的事了,直接宣布了济阳王数十条罪状,点将派兵讨伐济阳王。

群臣虽然满心疑惑,但他毕竟还是皇帝,济阳王谋反是不争的事实。

结果两军对阵,果然发现济阳王军中有妖,寻常兵将,根本不是对手,反倒让济阳王一路势如破竹,直接占了三州。

整个朝廷人心惶惶。

这皇室现在就只剩这两个人了,一个用妖法续命,另一个也勾结妖怪,这天下……难道要变成妖怪的天下吗?

如今这大郑朝南北十三州,济阳王占了五州,战况越发胶着。据说他已经准备登基称帝,到时情况只会更差。

皇帝那边也没闲着,一边开武举选拔将领,一边选彩女充实后宫。有小道消息说他每夜都要连御十女。

纪小朵觉得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皇帝想再多生些后代肯定是真的。

总之现在两边大仗隔几月就有一场,小摩擦更是差三隔五,数不胜数。

就像那天纪小朵遇上那些乡民说的,邵州反而安稳。

赵明轩把柳家人送上去之后,就没再出头。

主要还是他之前没跟何大都督打招呼就抄了柳家直接上京,何大都督不高兴了,有意压一压他。

结果何大都督自己被皇帝宣召进京之后,不知怎么就一杯毒酒弄死了。

赵明轩就越发谨慎起来,如今就缩在邵州,谁召也不出去,高筑墙,广积粮,猥琐发育。

但他手头那支新军真是挺厉害的,身边还有明静先生,广华大师,秋阳子这样的奇人异士得道高人。

济阳王打了邵州两次,不但没打下来,自己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还有人说济阳王手下一条妖龙与赵明轩有旧仇,特意前去行刺,竟然也没成功。怒而在津河兴风作浪,意图水淹邵州,却又被天降雷霆击伤。

百姓们都传说邵州自有天佑,如今济阳王的妖兵都要绕着邵州走。

这也是纪娘娘的传说能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纪小朵听着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心情不免有点复杂。

她觉得那条妖龙大概就是乌梢君吧?

前后想一想,莫名觉得他真是有点惨。讨封被砍了一剑,想报仇又被雷劈,何必呢?早先就一直老老实实在山里修行不吗?

纪小朵这会儿是在郐州,离京城挺近的,所以还算安稳,百姓们还有闲心上街喝茶听书。

如今“纪娘娘”的事传遍天下,她也不好再用原本的名字,索性女扮男装,自称游方医生,和陌离在各州之间随兴游历。

她下山这么久之后,发现她那香火之力吧,的确是不需要回报到某一个具体的给她供奉过香火的信徒身上,只要她在做符合她“神职”,也就是符合“纪娘娘”人设的事,就算是反馈了。

比如她这一路上治病救人,碰上什么作恶的小妖怪也顺手杀了,就很明显地发现自己的道基凝实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外力促成总有些虚浮的感觉。

这就很好。

她下山算是走对了。

而且山上有山上的清闲,人间有人间的热闹。

马上就要过年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在打仗,但在战区之外,还是很有年节的气氛了。

纪小朵这时坐在窗边,喝着茶,听着书,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叫卖吆喝,人生百态,也挺开心的。

陌离更是小孩心性,觉得新奇有趣得很。

但就在这时,一个老头带着两个家丁,急冲冲地跑上这茶楼,四下里一张望,直接就往纪小朵这桌来了。

纪小朵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难道她这辈子不光和水犯冲,连茶楼都犯冲?

陌离显然也想起了那次纪小朵被抓起来的事,刷地站了起来,直接拦在了纪小朵前面,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那几个人倒没有像衙役那样凶形恶煞,而是到陌离面前,直接就跪下了。

“求贵人救救小女。”

纪小朵愣了一下,这又是哪出?

她仔细打量这老头一眼。

他大概六十来岁,须发花白,衣着打扮看着倒像个富家翁,但神情憔悴,眼下两抹黑印,显然已经很久没休息过好了。

这么大冷的天,他额间还冒着汗,两名家丁也是气喘吁吁,大概是跑了挺久的。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老丈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那老人道:“不会错的,就是二位没错了。二位就是老汉要找的贵人,求求二位,救救我那可怜的女儿吧。”

纪小朵越发纳闷了,伸手扶他一下,“老丈你先起来,好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这才在家丁的扶持下站起来,纪小朵又让他坐下,倒了杯茶,“先缓一缓,慢慢说。”

这老人姓高,家住在郐州定县高家庄,的确是个家有良田千顷的大地主,只是子嗣不旺,幼子夭折,到年过五十,才又得一女,自然养得如珠似玉,只想等她长大招个女婿。

纪小朵稍微打断了一下,“等等,你家姑娘,是叫翠兰吗?”

高老爷一怔,“不是,小女闺名宝珠。公子何有此问?”

纪小朵:……

就是想烂一下。

但如果真碰上高老庄招婿的那位,她大概就不会揽这事了。

十个“纪娘娘”都不够“天蓬元帅”打的。

高小姐宝珠,今年才十四岁,莫名其妙就得了怪病,食不下咽,魂不守舍,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变得瘦骨嶙峋,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殒。

高老爷请了很多大夫,却药石无效,也找了各种神婆道士,也都没有办法。

高夫人都跟着愁病了。

高老爷也是夙夜难眠。

结果就在今天,他不小心打了个盹,却梦见一个绿衣人,指点他在今天申时之前到郐州城里春来茶楼,求得两位贵人相助,便可以救他女儿。

“梦中的神人言明,贵人姿容出众,会坐在靠街的窗边,必是两位无疑。还请贵人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女儿,我的宝珠,才不过十四岁,哪怕让老汉换她一命都行……”

纪小朵看着涕泪俱下的高老爷,心中有一群草泥马奔过。

什么托梦指点,还说得这么准?

是谁在偷窥她?

5 高小娘子

高家庄离州城其实不算很远。

算算距离和时间,纪小朵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发现她进入茶楼之后才跟高老爷托了梦。所以他们才这么心急火燎,跑得一身是汗。

这让她稍微还好接受一点。

不然的话,想想自己一举一动,连去哪个茶楼坐哪个位置都有人能“预知”,未免太可怕了。

高家庄面积不小,风景秀美,一副田园风光。

高老爷家就在村头,白墙青瓦,高门大院。

高老爷心急得很,直接领着纪小朵两人就去了后院看他女儿。

纪小朵也能理解,毕竟唯一的女儿都病得快死了,谁还顾得上什么繁文缛节?

高夫人也由仆妇丫环扶出来,哭哭啼啼向纪小朵和陌离行礼,“我们老两口,自小儿夭折,修桥补路,惜孤怜寡,行善积德数十年,老来才又得一女。如此又是如此……我儿要是有个好歹,我也活不下去了……”

高老爷连忙止住她,“你跟贵人说这些做甚?先让贵人去看宝珠要紧。”

高夫人这才赶紧让开,抹着眼泪,带纪小朵两人进了女儿的闺房。

老两口对这女儿的确疼爱,虽是在乡下,但这房里用具摆设,无不精美。一器一物俱都价值不菲。

房间里一股药味。

虽然燃着炭盆,却依然十分阴冷。

纪小朵一进去就皱了眉。

这里阴气也太重了。

这时高小娘子正躺在床上,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大,其中却毫无神彩,只呆愣愣看着床顶纱缦。

高老爷高夫人叫她,她也全无反应。

但陌离走进来,她的眼珠却缓缓转向他,透出渴求之意。

纪小朵知道这是陌离天生阳火旺盛,驱散了一部分阴气的缘故,索性就叫陌离,“你到床前来,握着小娘子的手。”

陌离虽然走近,却不肯伸手,闷闷道:“男女授受不亲。”

他这个时候,都会讲这个了。

纪小朵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也没有勉强。

陌离近前来,高小娘子就明显好了很多,倒也不必非得有接触。

纪小朵正待再给她贴张符,她自己已经看着高夫人哇地哭出声来,“娘……爹爹……我好怕……”

高夫人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也哭起来,“不怕不怕,娘在这里,娘就在这里。”

高老爷则向着纪小朵两人一揖到底,眼角也挂了泪花,“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小女病了半月有余,一直万事不知。今天两位一来,她就清醒过来了。两位果然是我儿命中贵人!”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纪小朵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个骗子。

这套路真是太熟了有没有?

但这时她当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先前你说大夫开药施针都没用也就罢了,请了神婆道士,也完全没人看出来小娘子有什么不对吗?”

高老爷道:“倒有一位王道长,说小女是被阴魂所祟。原本也自信满满说在这里守一晚上,必然能将阴魂驱退,但结果到第二天却说他管不了,直接就走了。”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她看这房里阴气虽重,也没有特别凶煞,应该还不到厉鬼的程度。

连这个都对付不了,是那个道士没用,还是另有隐情?

她犹豫着,看向情绪完全失控的那对母女,还是先安抚道:“现在我们兄弟在此,当暂时无事,高夫人不妨先熬些粥来,让小娘子先吃些东西。”

高夫人连忙应声,“有的有的,灶上一直都温着有。”又叫丫环赶紧去拿。

纪小朵这样一岔,两人也都收了眼泪。

丫环打了水拧了帕子来服侍着她们洗了脸。

纪小朵看看她们平缓下来,才向高娘子轻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刚说怕什么?”

高娘子小小的身体立时打了个寒战,高夫人连忙又搂住她,道:“我儿,这是你爹特意请来救你的贵人,你不用怕,只管说出来。”

高娘子才抽噎着道:“有个男人……我不认识……要拖我跟他走……我不肯,他也不让我回家……我不停哭闹,他也不放,就一直紧紧拉着我……周围又黑又冷……真是太可怕了……”她抬头看看陌离,又很快低下头去,更加小声地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有光……有一团火烧过来……那个人突然跑了,我才突然清醒……看到爹娘……”

高夫人顿时心疼得“心肝儿肉”地叫起来,又骂那个男人。

纪小朵觉得,这是小姑娘意志还算坚定,记挂着回家不肯跟着走,对方也没有直接勾魂的能力,两边还在拉锯。她要是点了头,说不定早死了。

但看高小娘子这身体状况,他们要是没来,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纪小朵给了小姑娘一张护身符,又跟高老爷道:“那人既然拉住小娘子这么多天,想必也不会轻易放弃。眼下虽然被我弟弟所伤,一时逃走,晚上说不定还要再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会一会他,看到底怎么回事。”

高老爷当然没有不依的。

到了晚上,纪小朵和陌离遮掩住身上的阳气,就在高小娘子的闺房里等着。

高老爷老两口也不放心想陪着,纪小朵便索性也给了他们各一道符,让他们一起留下来。

枯等无聊,纪小朵还和高老爷下了盘棋。

纪小朵棋艺很差。

她是之前为了符合玉版“雅妓”的人设,临时恶补了一下规则。但其实也没用上,毕竟没几天就被赵明轩包了,赵明轩一个武人出身,根本也不下棋。

倒是后来拜了明静先生为师,又捡起来学了几天。

高老爷一个乡下地主,其实也算不上精通,就是个爱好而已。

两个臭棋篓子,倒是半斤八两的正好。

高老爷心情挺好。

女儿拖了这么久的“病症”总算医治有望,自己又“棋逢对手”,不免抚须笑道:“茶老头总骂我下棋不行,我看是他自己不行,这不我和张公子还下得挺好的?”

纪小朵:……

你下得怎么样,自己真没点数啊?

不过,老年人的爱好嘛,自己高兴就好。

她也没去戳穿,只顺口问,“茶老头是谁?”

“是我的一个棋友,说起来也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还派人去他的住处探望过,邻居说是搬走了,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怎么样了。”说到旧友,高老头不免又叹了口气。

两人下棋闲聊,就到了午夜。

只见外面缓缓涌入一阵雾气,周围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

纪小朵把棋子一放。

“来了!”

6 灭鬼

阴郁森冷的雾气,从门窗的缝隙里向屋内蔓延。

高家三口不由惊叫着抱在一起。

陌离上前一步,拦在他们身前。

那雾气骤然就停在那里,如海浪般汹涌翻滚,却不能寸进。

雾气收缩盘旋,汇聚成一个人形,恨声道:“尔等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他一显形,高小娘子就尖叫了一声,整个人扎在了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纪小朵皱起眉,也喝叱了一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为何要害高小娘子性命?”

那雾气凝聚的人影很是顾忌陌离,并不敢靠近,却又不肯离开,保持着一离距离,气急败坏地叫:“她是我妻子!”

纪小朵一愣,扭头去看高老爷。

这是怎么回事?

高老爷连忙分辩,“绝无此事!小女年仅十四,我们根本没有给她订过亲事。”

纪小朵皱了眉,“小娘子确定以前从没见过这人?”

高小娘子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般,高夫人也道:“我们虽在乡下,却也是正经人家。小女自幼恪守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无私相授受之事!”

纪小朵刷刷甩出三张符纸,直接将那雾气鬼定住,“你听到了?谁是你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老实点说个清楚。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雾气鬼原本虽然不敢靠近陌离,却也不算太怕,甚至还敢叫嚣,到纪小朵一出手,才意识到这人真的会伤害他,露出惊惶之色,大叫道:“你敢!”

纪小朵当然敢。

她念动咒语,一张符纸爆出火光,直接将他身上的阴气燃掉一大团。

雾气鬼惨叫一声,差点要维持不住自己的人形,雾气摇晃不定,连颜色都似乎浅了几分。

纪小朵又给他补上一张,冷笑道:“你猜用几张符能让你魂飞魄散?”

“你不能这样……”这鬼服软倒也快,一看纪小朵又要念咒,话没说完就改了口,“她真与我的姻缘之份,前世注定。”

纪小朵呸了一声,“既然已经转世轮回,前世之事,便已清算干净。她现在是个活人,豆蔻年华,阳寿未尽,跟你这死鬼有个屁的缘份!”

“粗俗。”那雾气鬼竟然还有几分嫌弃纪小朵的语气,皱了眉道,“我生前痴恋于她,故而不愿忘却前事,重新投胎。只想等她重聚。阴司贵人感动于我一片痴心,特许我前来与她成就姻缘。”

他这话高家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纪小朵还没说话,高小娘子就已经哭起来,她抱紧母亲,哀哀道:“娘,我不愿。我都不认识他!我不想死!我不愿嫁他。”

高夫人也落下泪来,拍着她的背道:“不嫁不嫁,娘绝不会把你嫁给这种恶鬼。”

高老爷原本怕得发抖,这时却拦在妻女前面,道:“你这恶鬼,想强娶我儿,除非我死!”

“你听到啦?”纪小朵道,“人家小姑娘和爹妈都不同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雾气鬼当然不肯就此罢休,道:“我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我为她写过无数诗文,每日里在她家院墙外等候,只求她能看我一眼。生前未能如愿,死后又苦等她上百年,怎么可能死心?”

“等等!”纪小朵皱起眉,“就是说,人家前世也没理你,只是你一厢情愿?”

“我是一片痴情……”

“我呸。”纪小朵啐了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个屁的痴情?根本就是个变态跟踪狂!人家一世没理你,你还跟到第二世来纠缠?还他妈姻缘之份?你要不要脸?这根本不是喜欢,只是偏执的占有欲。”

雾气鬼被她突然爆发的怒气骂得愣了一愣。

纪小朵又指指高小娘子,“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你也好意思说一片痴心?你把人当成什么?你问过人家自己的意愿吗?你看上了,就对人纠缠不休,简直丧心病狂。”

雾气鬼竟然还文绉绉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对?”

纪小朵也懒得再和他争辩,直接又引爆了一张灵符。

这次烧掉了更大一团阴气。

雾气鬼惨叫不休,颤抖着,整个鬼都变成半透明的状态。

他叫道:“你不能杀我!我有城隍文书!我来带她走是阴司同意的。”

纪小朵动作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道:“拿来我看!”

雾气鬼果然拿出一张文书。

文书文辞优美,言简意赅,的确表明特许这位孙生达成前世夙愿,与高小娘子再续良缘。

下面一个鲜红大印,的确是当地城隍的官印,隐隐透着灵力威压,货真价实。

纪小朵这才明白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普通鬼魂,之前的道士竟然说“管不了。”

普通道士抓鬼没问题,但谁敢和城隍老爷作对?

就算城隍可能不算能打,但也代表了阴司的官方。

她不免又在想,那个托梦给高老爷的所谓“神人”,知不知道这一点?

如果知道,还指点高老爷来找她,是个什么居心?

雾气鬼见纪小朵犹豫着一时没动,便又得意起来,“验过文书无误,还不赶紧放了我,将小娘子送上来。”

纪小朵不由又火上心头。

一个跟踪狂凭什么敢这样猖狂!

城隍掌管着一地百姓的生死祸福、善恶奖罚,为什么要给一个跟踪狂背书?

什么被他一片痴心感动?

简直是不分是非!

她直接扣住文书,“这是假的!”

雾气鬼脸色一变,“怎么可能?康判官亲手写下,亲手用印,怎么可能是假?”

纪小朵冷笑一声,“高小娘子既然已经转世投胎,就有今生的缘份。你现在要达成夙愿,她今生的因果落在何处?高老爷夫妻行善积德一辈子,高小娘子就是他们老来福报。你现在要把人带走,老两口的功德又怎么算?阴司善恶有数,奖罚分明,怎么可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赦令?哪怕真是阴司有令,就该有阴差勾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替代阴差?明明就是你为了一己私心,伪造文书!”

高老爷反应也不慢,听她这么说,立刻就接道:“老朽拼了这条老命,就算要去阎王殿,也要讨个公道!”

雾气鬼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我真心爱慕她,为她不顾生死,为她不去投胎,为她苦等数百年,还要怎么样呢?让她跟了我有什么不对?”

“你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人家姑娘根本不想要!”纪小朵都气笑了,“她是个人!不是无知无识的物件。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喜好,有拒绝的权利!”

“为什么要拒绝我!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你必须跟我走!”雾气鬼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突然疯狂起来,甚至不顾纪小朵的符和陌离,直接冲向高小娘子。

高小娘子吓得再次尖叫起来。

纪小朵正要催动灵符,陌离已经出手。

他还是干脆利落的直接一拳。

但拳头上灌注了灵力阳气,隐隐似有金红色光芒。

只一拳,那雾气鬼就像冷水泼上烧红的铁砧,阴气滋滋蒸发,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7 托梦人

雾气鬼虽然被陌离灭杀,但高家一家人惊魂末定,惶惶不安地一起等到了天亮。

并没有其它事情发生。

高老爷还是不太放心,苦求纪小朵再多留两天,让他好好招待一番。

纪小朵也想看看他们消灭了那个雾气鬼,又扣下城隍文书,到底会不会有什么来追究。

此外也想搞清楚指点高老爷来找她的到底是个什么。

所以也没有拒绝。

只是暗中和陌离商量好,情况一有不对,就要准备逃跑。

纪小朵还仔细问了高老爷之前那个梦的细节。

高老爷对那个神人的相貌却有点说不清楚,只能确定是个男的,老人,身着绿衣。

这样的描述让纪小朵毫无头绪,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实在又有点不安心。

她不由得又在高家庄多呆了几天。

纪小朵给了高小娘子护身符,又给她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

纪小朵的符道医术都算是秋阳子领进门的,但后来又在那老道士的储物袋里找到一些典籍,胡十三也给了她一些指点,倒算是合众家之长。

虽然纪小朵后来并没有专门再研究医术,但她毕竟是已经筑基的修士,一通百通,应付一些寻常小病当然没什么问题。

高夫人对女儿又悉心照料,尽心呵护,高小娘子吃得营养又睡得安心,短短几天,气色就好了很多。

高家一家人自然都对纪小朵“兄弟”感激不尽,对他们恭恭敬敬,每天好茶好饭,凡有要求,无所不应。

一连几天都太太平平。

城隍没有派人来追责,那个托梦的人也没再出现。

纪小朵才向高老爷告辞。

高老爷有点不舍,就不说纪小朵的本事,他也很难得找到这么合适的棋友呢。

但高老爷也知道,像他们这样的高人,自己也不可能留得住,挽留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给纪小朵送上了丰厚的谢礼。

纪小朵只取了一百两,其它只让高老爷继续做善事。

结果她离开高家庄之后,投宿客栈,当天晚上就梦到了那个绿衣人。

纪小朵:……

你这是想搞哪样?

在她的梦中,这绿衣人面目倒十分清晰,的确是个清瘦矍铄的老人。绿袍白须,颇有几分文人的风雅气度。

他先向纪小朵一揖到底,“多谢纪娘娘援手。娘娘急公好义,济弱扶倾,功德无量。”

人家这须发皆白,跟她行这么大礼,还一串高帽子送上来。纪小朵一时倒也不好直接发火,只问:“你先说清楚,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找上我的?”

那绿衣老人便老老实实道:“小妖茶单纵,仍是茶树修行有灵。早年机缘巧合,与高老爷成了棋友。高老爷为人敦厚,乐善好施,小妖实不忍心他受此磨难,晚年无依。那春来茶楼,供有小妖牌位,故而得以知道纪娘娘驾临。”

茶楼里供奉茶妖,大概还有点别的故事。但纪小朵也没有追问,知道有问题的是茶楼,而不是在针对她本人,倒让她松了口气。

她又问:“你在指点高老爷的时候,知不知道那恶鬼持有城隍文书?”

茶单纵一脸无奈道:“若非如此,小妖自己就将他驱散了。”

纪小朵冷笑一声,“你怕得罪城隍,倒把这麻烦事推给我?”

茶单纵老脸微红,又深深作了一揖,“这事的确是小妖做得不地道,今夜也是特来向纪娘娘请罪,任凭娘娘处罚。”

纪小朵又哼了一声,“真想请罪,为何拖到今天才来?”

茶单纵面露赧色,一时却没有说话。

纪小朵就道:“一则是怕城隍真的追究报复,二来是怕我迁怒高家。只是见我追问这事,为了避免更差的结果,才不得不来,我没说错吧?”

茶单纵被说中心事,连忙低头下跪,“小妖胆小怕事,无奈中出此下策,还望娘娘海涵。”

虽然心理上并不太适应这么个老头向自己下跪,但纪小朵还是默默说服自己这是个妖怪,冷声道:“哦,你怕城隍,倒不怕我呢。你只听说我济弱扶贫,可曾听过我杀妖的事?”

茶单纵磕头不止,连声求饶,又说愿用宝物赔罪,又说愿为奴为仆以供纪小朵驱使。

纪小朵心中还存有疑惑,但也明白,这茶树妖托梦而来,现实中肯定也有所准备,自己这时其实也杀不了他。

何况,她虽然不太高兴,倒也没有要为这个杀他的程度。

毕竟,如果没有托梦这事,她自己碰上那跟踪狂雾气鬼纠缠人家小姑娘,肯定也是要出手的。

不过,送上门的宝物她也不想放过。

老实说,纪小朵虽说已经算是修士了,也还没见过几件宝物呢。也就是老道士的储物袋八卦镜和早先秋阳子那个葫芦了。

茶单纵拿出一件白色纱衣,说是白玉蚕丝所织,穿上之后,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又有一颗明珠,拇指大小,夜放光华,佩带还可以避水。

最后还拿出一大包茶叶,是他自己多年积搛,茶香清远,可静心凝神,长期饮用甚至可以改善体质经脉。

纪小朵心里挺满意了,但也没表现出来,只不咸不淡地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也不想得罪城隍呢?”

茶单纵道:“传闻纪娘娘最为同情婚姻不幸的弱女,还为此特意开设善堂,想来不会见死不救。若实在不想,纪娘娘也可以像王道士那样转头就走……”他顿了一下,“那也就是高家的命了。”

什么都推在命上,倒也简单。

纪小朵嗤笑一声,“你就是之前与高老爷下棋的茶老头吧,高老爷担心你,还特意派人去找你,怕你出事。你倒连这个头也不敢出。”

茶单纵满面惭愧,叹了一口气,“小妖……的确不敢。纪娘娘有所不知,今年朝廷特别成立了缉妖司,似小妖这等修为不高武力不强的妖怪,一旦露了形迹,定然要被缉拿。小妖已有数位旧识惨遭毒手,小妖胆战心惊,只能蔵匿深山不出。”

“缉妖司?”

纪小朵有点好奇,她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当然,她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什么朝廷机密,这一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朝廷的机构,任职也应该只是凡人吧?真能对付妖怪?他们抓妖怪做什么?是因为和济阳王对战吗?”

茶单纵又叹一口气,“天下大乱,妖邪四起,但天道平衡,这种时候,当有修士入世斩妖除魔。不说别的,就最近声名大振的罗小将军,其实就是苍宇宗传人。缉妖司中,自然也有这样的名门弟子。他们也不是只对付投靠济阳王的怪物,凡能找到的都抓。具体做什么,却不清楚,小妖只听说一些传言,说皇帝要用妖丹炼丹。”

纪小朵不由咂舌。

这番话透露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8 修真界的门槛

这是纪小朵第二次听说修真门派。

之前是那个广元宫的老道士。

但胡十三“闭关”太久,对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很清楚,只随口提了几句,也没有细说。

现在这茶树精又提到一个苍宇宗。

纪小朵心中有些好奇,又有些向往。

毕竟有师门有传承,比她这种半路出身东捡一点西捡一点的修行可要好太多了。

她问:“罗小将军可算有根有底,是罗将军幼子,怎么又会是苍宇宗传人?”

茶单枞道:“很多宗门虽然隐居洞天福地,但一般也会有处理凡世俗事的外门行走,甚至有一些门派也会在凡世扶持一些家族以便收罗物资。他们还会定期开山门收弟子,开仙市与散修凡人交流。达官贵人消息灵通,又或者有祖上余萌,族中弟子得获仙缘也很寻常。”

纪小朵心中暗自点头,这才是修真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都像她这样可就太苦逼了。

但茶单枞打量她,心中却隐隐有了几分疑惑。

纪小朵也看出来了。

其实也不难猜到。

这茶树精看到她,就给高老爷托梦,现在自己又来赔罪,又拿出礼物,肯定是信了她真是什么“天女下凡”。

现在看她对修真门派一无所知,自然觉得奇怪。

纪小朵索性坦然直言:“我根本不是什么天女,只是普通凡人。民间种种传说,不过是有人故意为之。”

茶单枞却道:“娘娘德行天下,香火不断,升仙不过只在早晚。”

对他而言,哪怕纪小朵不是天女下凡,她一介凡人,这么年轻就能有这样的修为,“纪娘娘”又天下闻名,香火旺盛,只要她不作死,日后肯定大有成就,又何必得罪?说几句好话又不费事。

“承你吉言。”纪小朵轻笑了一声,又问,“这里是我的梦境,与你见面说话倒没有问题,但你那些东西,又该怎么给我?”

茶单枞道:“小妖自有秘法,从梦中送出。”

“竟有如此奇术?”纪小朵大为惊异。托梦还好说,把实物从梦中送出,那也太神奇了。这世界真是……的确根本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茶单枞却笑而不语。

纪小朵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点过界了。

修行中人对自己的功法什么的可宝贝得很,当初秋阳子那么想讨好赵明轩,也没传她功法。

这茶单枞连面都没有直接露,只是托个梦,显然就是对纪小朵存有戒心,不想让她找到真身。谨慎得很。这时当然不会再说自己的功法。

纪小朵轻咳了一声,“抱歉,我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见识太少,一时好奇。”

她自己这样说,茶单枞当然也不可能再计较什么,只指点道:“下月十五,在奂山便有仙市,娘娘若去,说不定可以见到更多有趣的秘术。”

仙市!

纪小朵惊喜的睁大了眼。

那仙市上想必不只是有功法秘术,也会有其它修真物品,就算买不起,开开眼界也好。

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可以和其它的修士交流。

纪小朵接触到修真这事这么久,除了一个秋阳子,其它认识的全是妖怪,简直就好像是在玩单机。

她太想知道其它修士是什么情况了。

纪小朵连忙向茶单枞道了谢,又问具体怎么进入仙市。

茶单枞却摇头道:“小妖只知时间地点,要说怎么进去,每次都不一样,全看个人机缘。”

纪小朵皱了一直眉。

修真剧本就是这点不好。

机缘这个东西,谁说得清楚?

但能从茶单枞这里得到这个消息,倒比他那些赔罪的礼物更让纪小朵开心。

毕竟,如果她能进入这个仙市,才算真正摸到修真界的门槛。

***

第二天早上,纪小朵果然发现床头有一个储物袋,里面正是茶单枞说的那些东西。

她把白玉蚕丝衣和避水珠都用胡十三教的方法重新祭炼了,然后才把白玉蚕丝衣贴身穿了,避水珠和茶叶放在自己的储物袋里,把新的这个给了陌离。

陌离拿着储物袋,左右看看,“怎么会有这个?”

纪小朵就把昨夜茶单枞入梦的事跟他说了。

陌离顿时就皱起眉来,担心地道:“这老头太坏了!姐姐,以后带我一起睡吧。”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但纪小朵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倒是第一时间就理解了。

入梦这事,说安全就安全,说危险就危险。

毕竟算是在干扰他人的思维,更何况茶单枞还会这种梦中传递实物的秘法。

纪小朵手段有限,在梦中不能把他怎么样,他若是对纪小朵有恶意……后果如何,实在不堪设想。

纪小朵想想也有点后怕,但……

她拍了陌离一下,“多大的人了,还要带你一起睡?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讲过男女有别?”

“我阳气重,有我在姐姐才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被妖怪暗算。”陌离很认真地坚持,顿了一下,又补充,“而且,你现在是哥哥啊,兄弟俩住一间房很合适的。”

纪小朵:……

她是为了不被赵明轩找出来,才女扮男装和陌离兄弟相称的,这会竟然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

陌离便又拉了她的手,撒娇,“带我嘛。”

纪小朵无奈地看着他:“陌离。”

陌离一双凤眼温柔温暖又带点小伤感,就好像被主人拒绝的狗子,扁扁嘴,委屈兮兮道:“大不了我睡地上啊。”

不等纪小朵再拒绝,他又低低道:“反正……你要不同意,我就在外面守着。”

纪小朵越发无奈,但心头又有点温暖。

她刚刚说了那么多,又是宝物,又是仙市,哪一样不充满诱惑?陌离却第一时间想到她的安危。

胡十三说得没错,能遇上小傻子,就是她穿越这一世最大的机缘。

她心软了软,伸手摸摸陌离的头,道:“再有危险,我一定带你睡一间房。但是今天晚上我们未必能再有客栈睡呢。”

陌离心思还是简单,并没有意识到纪小朵话里的弯弯绕绕,只听到纪小朵愿意带他就放心了,又好奇后面那句:“我们要做什么?”

茶单枞说将要开仙市的奂山,是在鄣州。

离郐州还挺远的。

下月十五之前要赶到,时间并不算宽裕。

何况鄣州现在正是两边争夺之地,并不太平,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事?

纪小朵想尽量早点到。

毕竟她还不知道进入仙市的方法,只能到了那边再打探研究。

说不定就得日夜兼程地赶路,能不能再找客栈休息,就到时再看情况了。

9 拦路

官道上,一支商队正顶着寒风向前行进。

马车载满货物,车轮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周围是执刀佩剑的镖师护卫,后面还跟着一些民众——没办法,如今世道艰难,又有盗匪又有乱兵,说不定还会碰上妖怪,普通人不结伴搭伙,根本寸步难行。能够花点小钱依附于这样有护卫的商队,已经算是他们运气好。

纪小朵也在这商队之中。

她这时还是男装打扮,和陌离各骑一匹马,随着商队缓缓往前走。

这路实在太烂了,天气又不好,速度就没办法快起来。

纪小朵想,她当初就应该先想办法搞出水泥和沥青的。

如果只有她和陌离,当然可以更快。

但她跟着这个商队是有目的——这商队也是去奂山的。

天下果然不乏消息灵通和“上面有人”的人。

这商队老板叫杨洪庭,之前在一处驿站突发急病,纪小朵正好路过,顺手救了。

杨洪庭为表感激之情,又或者只是还不放心自己的病情,想留下这位“神医”,就向她透露了奂山仙市的事,并神秘兮兮地表示,他有门路,只要到那里,就肯定能进去。

纪小朵就留下了。

她原本还对茶单枞有点怀疑。毕竟素不相识的,谁知道他是不是怕纪小朵追究,随口编个时间地点先哄她离开郐州?反正他也没露真身,再利用这个时间做点安排,等纪小朵回来,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他。就算万一找到了,他也可以强辩自己没有说谎,“你没看到仙市,那是你没这个机缘”。

毕竟机缘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只不过对纪小朵而言,这种消息怎么都宁可信其有。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哪怕是假的也就是白跑一趟,只当是旅游看风景了。

这几天和杨洪庭细聊,才相信确有其事。

按杨洪庭的说法,这仙市三年一次,每次的地方都不一样。原本是不向凡人开放的。仙人们有的是奇珍异宝,看不上凡世这点东西;凡世的金银,也买不来仙丹灵符。但若有凡人误入,管理仙市的仙长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早先也有过某人在仙市里用半壶劣酒,换了一颗夜明珠,出来一转手就家财万贯的传说。

“修仙修仙,到底也还没有成仙。”杨洪庭道,“有人说修仙要先断亲缘,绝六欲,但也总有人做不到的。一壶酒一个饼,说不定就勾起了哪位仙长对家乡的思念,顺手赏点什么,出来可就价值连城了。”

纪小朵不免觉得好笑,“杨老板带这么多货物,都是打算去碰运气的么?”

“一半一半。有一些是我那朋友点明要的。有一些是我自己打听着修士们可能会喜欢的。还有一些是从邵州来的新鲜玩意儿,据说是纪娘娘用过的,指不定连仙人都没见过呢。”

杨洪庭挤眉弄眼。

纪小朵满头黑线。

什么她用过的?

她用过的东西赵明轩怎么可能让别人拿出来卖?

就连她早先在百花楼的东西他都搬回去了好吗?

如果是说她发明的……肥皂吗?

修士们……会需要肥皂吗?

里不都是清洁术一刷就干干净净了吗?

不过,杨洪庭说这话虽然是在吹嘘,但很明显,也有点警示——他在仙门里是有朋友的,可不要随便打他的主意。

但纪小朵觉得他可能也就是唬唬人罢了。

真有这么好的朋友,你何必辛辛苦苦千里迢迢跑到仙市去碰运气呢?既然他需要这些货物,你们直接交易不行吗?修士直接拿储物袋一兜就装走了呢。

她就对杨洪庭说有门路能进仙市也有点存疑。

不过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了,杨洪庭既然带了这么多货物,又信心满满,总归应该比她知道得更多才对,到了那边再看吧。

反正路程也过了大半,算算时间,就算商队再慢,应该也能赶上。

实在不行,最后几天他们再脱队也来得及。

只可惜她原本还想下山过个年的,结果连除夕都是在野外过的,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吃饭喝酒,连酒都没能多喝,毕竟也不知道半夜里会不会有危险。

纪小朵心下正在惋惜,就看见最前面的镖师手臂一抬,做出停止的手势。

这代表前面情况不太对。

车队停了下来,镖头邱勇立刻驱马向前查看。

前面的路被两颗砍倒的大树拦死。

邱勇皱起眉,双眼扫视周围的山林,手掌摸向腰间的刀柄,一面扬声喊道:“在下金威镖局邱勇,敢问前面拦路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何不现身相见?”

杨洪庭这次的确算下了血本,除了车夫之外还有五十名青壮家丁,又请了金威镖局护送。

镖头邱勇又带着不少镖师趟子手。

一路上虽有些损员,现在总人数也还有将近一百。

一般劫匪,他们倒也不惧。

邱勇喊完话,就听林中传来一阵怪笑,竟冲出一群猴子。

纪小朵也认不清是什么品种,但看起来比她印象里的猴子要大,体型几乎和十来岁的小孩差不多。

这些大猴子手里竟然还拿着兵刃,向商队胡乱挥舞,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吼叫。

镖师和护卫们也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准备战斗。

怕当然还是有人怕的,但这年头……妖怪都能当将军了,猴子拦路抢劫,又算什么事呢?

大家也都算是见怪不怪了。

一只更大的猴子从猴群中越众而出,它甚至还穿了衣服,但却没有半分像人,一身黄褐色的短毛,双目赤红,透着凶光,吻部向前突出,露出四颗尖锐的獠牙,桀桀怪笑,“来得好!本王要宴宾客,正少几道下酒的小菜。我看你们就不错。”

邱勇神色一凝。

若是寻常山匪,或者流民乱兵,拦路不过是想求财,他们这么多人,加上金威镖局的名气,再送上薄礼,多半也就放他们过去了。

但这碰上了妖怪,还是吃人的妖怪……就只有打了。

猴妖也没打算多说废话,叫了一声“孩儿们”,正要下令,突然就顿了一下。

纪小朵也心神一凛,抬头看向半空。

有人正从半空中飞驰而来。

是真的在飞。

而且还是两个人。

一前一后,一蓝一黑,就像两道流光。

前面的蓝衣人一面飞,一面还在气急败坏地叫:“裴越,你是不是有病?你放着自己的任务不去做,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追我一路,到底是想怎么样?”

后面的黑衣人却并没理会。

蓝衣人又道:“那下面有猴妖拦路杀人你管不管?”

黑衣人身形果然一顿,堪堪在商队上空停下来。

蓝衣人抓住这个空隙,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还是法宝,加快了速度,瞬间就不见了。

10 剑修

修士!

会飞的!

活的!

两个!

纪小朵简直双眼都要放出光来。

杨洪庭也双眼放光,也不顾地上泥泞,直接就跪下磕头。“求仙长救命!”

黑衣人见自己追着的蓝衣人电射而去,也知他就是故意引自己来此,好借机脱逃。

但……

下面一个商队带着一群可怜兮兮的难民,虽有些护卫,但看着都是凡人。

而另一边,有多少猴子开了灵智不说,为首那个,一身血光,明显是吃血食的妖孽。

他要是不管,这些人可能就都难逃此劫。

黑衣人咬了咬牙,倒底还是降了下来。

纪小朵这才看清他并不是真的在飞,而是踩了一支飞剑。

御剑飞行!

她的眼神就更亮了。

要说那么多修真,纪小朵心目中觉得最帅的,自然非剑修莫属。

现在眼前就有了一个!

活的!

这剑修按下剑光,正落在商队和妖猴中间。

他看起来还挺年轻的,身材高瘦,肩宽腿长,一身黑色劲装,干净利落,只领口和下摆有简洁大方的紫色纹样。乌黑的长发同样用黑底紫边的发带系得丝毫不乱。剑眉星目,英俊过人。只是这时皱着眉沉着脸,就显得肃杀冷峻。

他看着猴妖,冷声道:“兽类开智不易,修行艰难,你不潜心修炼以求正果,却妄自杀人害命充当血食,其罪当诛。你可伏罪?”

这猴妖倒自有一股凶性,竟也不逃,只昂首叫道:“要杀要刮,你自拿出手段来,何必废话……”

它话音未落,就见黑衣剑修手中亮出一道剑光。

剑光雪亮,有如银河泻地。

又凌厉无匹,快如闪电。

纪小朵甚至都没有看清,猴妖一颗大好头颅已经落地。

鲜血这才喷将出来,洒了一地。

黑衣剑修又一招手,一颗莹润朱红的妖丹便从猴妖的腔子里飞了出来,落入他手中。

猴王一死,剩下的猴子们也不敢叫嚣了,刷刷就分头逃蹿。

黑衣剑修目光扫过,手中剑诀一变,那剑光便一分为六,刷刷追上其中六只,斩下猴头。

黑衣剑修收了剑光,还向杨洪庭等人解释了一句:“猴王与此六猴都是有了气候食过人肉的妖孽,罪不可恕。其余不过寻常野猴,只听令行事,尚不至死。想必经此一事,也不敢再骚扰行人了。”

杨洪庭当然不敢有意见,只又向他磕头,口中千恩万谢,又要献上厚礼。

纪小朵虽然没有上前,但目光简直都要粘在那黑衣剑修身上了。

满眼都是小星星。

没办法,真是太帅了啊啊啊!

谈笑间挥剑取敌首!

飞剑杀妖有如探囊取物!

这才是修真正确的打开方式有木有?

看她这样,陌离就有点不太高兴。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心头涩涩的,只觉得那个穿黑衣玩剑的家伙不顺眼。

他伸手拉了拉纪小朵。

纪小朵这才回过头,犹自兴奋得双颊绯红。

陌离就更不高兴了。

他还从没见过纪小朵这样。

她跟赵明轩在一起的时候,都从没有这样。

陌离扁扁嘴,狠狠瞪了那黑衣剑修一眼,道:“几只臭猴子,我也能打死。”

纪小朵以为他是不高兴功劳被人抢走,小孩子嘛,总是爱表现的。

她笑着拍拍陌离的手,安抚道:“嗯,我们阿离最厉害了。”

黑衣剑修斩妖救人,不过顺手为之,当然不会要杨洪庭什么礼物。

只不过,他刚要转身离开,随身所带的一枚玉简却突然发烫。

他的动作顿时一停。

黑衣剑修乃是紫墟宫刑堂首席弟子裴越。

如今天下大乱,妖魔横行。正道门派中多有门人弟子下山除魔卫道。

但裴越的任务又略有不同。

是掌门直接任命,令他追查一个大魔头。

此魔法力高深,奸伪狡猾,已借人身转世,如不趁早找出来诛杀,必会为祸人间。

又赐下一枚玉简,只要靠近目标,就会有所感应。

他下山这么久,玉简还是第一次出现异样。

掌门说的大魔头难道就隐藏在这些人里?

裴越目光如剑,刷地扫过商队诸人。

杨洪庭等人只觉得一股无形威压从面前的仙长身上散发出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再次跪伏在地。

他也不知道刚刚还算和颜悦色的仙长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但在这种斩妖除魔有如切瓜砍菜的修士面前,他们除了伏地求饶,还能怎么样?

对纪小朵而言,裴越这威压还不如胡十三,她当然也不是抗不住,但周围的人都跪了,她也就拉拉陌离,屈下身来。

陌离不高兴,跪是不可能跪的,就只蹲在那里。

纪小朵有点无言,但也半蹲在那里陪他——不然只他一个人蹲着,反而太显眼了。

裴越其实倒也不在意这群凡人跪得标不标准,他在意的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而且玉简又不烫了。

他不太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他降下来的时候,玉简肯定没有动静,杀妖时,也没有动静。

刚刚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从这里路过,这里就只有这些人。

裴越缓缓走过商队里每一个人身边。

他多看了纪小朵一眼。

倒不是看出妖气,而是看出这是个女的。

不过,这种乱世,在外行走,女子多有不便,假扮成男人,也不奇怪。

纪小朵扮得还算仔细,五官都修饰过,甚至还做了个假喉结。

但在修士眼里,男女的区别太大了,就这种凡人的变装,根本蒙不过去。

他走过来的时候,纪小朵正和她旁边的少年说什么。

那少年一张黑脸,粗眉厚唇,呆愣愣的,她说一句就点点头。

但抬起头看裴越时,眼神却有几分不忿。

裴越停下来。

纪小朵连忙主动解释:“舍弟幼时生病伤了神魂,至今痴傻,并非有意对仙长不敬。”又拉一拉陌离。

虽然她刚刚感觉这位剑修的威压不如胡十三,但他要是想杀他们,他们肯定也打不过。

好端端的,也没必要惹他。

陌离不甘心地别开眼,又委屈兮兮地轻声道:“我也能打猴子。真的。”

裴越的确也能看出来这少年智力有碍,最关键的是,他的任务玉简并没有动静。

他也就只微微一点头,就继续往后走去。

一圈走完,玉简再也没有发热。

裴越就越发疑惑起来,但这是他下山这么久,玉简唯一有所感应的时候,他也不想轻易放过。

他想了想,索性对杨洪庭道:“我正好没事,索性送你们一程。”

杨洪庭当然求之不得,又感激涕零地拍了一番马屁,道了一番谢。

裴越虽然剑法高明,但也没办法带着这么多人飞,要护送,当然只能和商队一起在地上走。

杨洪庭要给他空一辆马车出来,裴越没要,只要了一匹马,骑着前前后后巡视。

商队的人和跟着的民众都以为他是为了保护大家,又是一阵感恩戴德。

纪小朵这时却已从对剑修的崇拜中清醒了一点。

她觉得,这位剑修大人,好像是在这商队里找什么东西?

或者是人?

11 同行

裴越一路护送下来,觉得最可疑的,还是那对化名“张三”“张四”的姐弟。

这名字实在太假了。

而且,那女扮男装的“张三”不单只对外貌做了掩饰,还用什么法子遮掩了身上的灵力波动。

这女的分明是个修士。

才刚筑基,修为平平。一手敛息术倒是不错,裴越一开始都没有看出来,还以为真是凡人。

她那弟弟倒真是可惜了。

他是真的神魂不全,白瞎了那么好的资质,不然的话,只怕所有的宗门都恨不得要抢回去做弟子的。

这样的根骨,在佛家叫清净无垢琉璃体,在他们仙门,就叫先天仙骨,是注定能走登仙路的。

他倒不知怎么伤了神魂,变成了个傻子。

……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过,如果邪魔转世,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体质的。

哪怕是夺舍也不太可能,“张四”那一身如火阳气,天生就是邪魔克星,魔头去夺这样的身体,无疑是自寻死路。

而那个姐姐……

她跟弟弟很亲密,不时会拍拍手摸摸头安抚他。

根本不惧他身上的阳气。

她是个大夫,据说一路上出手治过不少人,刚刚还顺手给被猴妖吓到的小孩收了惊。

态度平和,言语细致,目光清正,也实在不像是邪魔外道。

而且,裴越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只是他每次多看“张三”一眼,“张四”就要鼓着腮帮瞪他。

他觉得有点好笑,但也能理解。

做弟弟的,即便痴傻,肯定也知道她是个女的,他一个陌生男子,总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也的确有点失礼。

最大的问题还是玉简在那之后就没有反应了,甚至让裴越忍不住怀疑,之前那一下,是不是他的错觉?

还是那魔头比他预想的更狡猾,一发现他身上有可以感应的法宝,立刻就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遮掩下来?

知道他们要去奂山之后,裴越就道:“我也要去那边一趟,正好同行。”

这时候去奂山,当然都是为了仙市。

仙市都由仙门主持,入口有阵法禁制,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他们要去,可不是正好?

只要魔头混在这商队里,到时哪怕玉简失灵,都能揪出来。

纪小朵:……

你分明是被人故意引到商队和猴妖对峙的地方的,怎么突然就顺路要去奂山了?

之前那个蓝衣人呢?

就不管了吗?

这商队里到底有什么会让他这样执着?

不过,有他“同行”,进仙市应该算是稳了吧?

***

晚上又在野外宿营。

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

这边已是战区,城镇门户紧闭,根本不让外地人进去。你说你是商队,他们还怕你是假扮商队的敌军。

驿站?

这边还有个鬼的驿站。早就没人了,能剩下几间空房都算是运气好,绝大部分早已被夷为白地。

好在杨洪庭准备充足,带了帐篷,食物也还充裕。

晚上把马车围成一圈,点上几堆大火,倒也将就。

大家这些天都见识了纪小朵和陌离的厨艺,宿营时打到什么猎物,索性都交由他们料理,一起分食。

纪小朵也没什么意见,她反正是要做饭的,何况有陌离帮忙也不太费劲。

这天几个镖师扎营之后又去林子里打猎,抬了一头好像野猪的东西回来。

纪小朵皱了一下眉,还没说话,裴越已经先抬手止住他们,“这东西……吃过人尸……最好还是别碰。”

这附近大小战役无数,有的是没能打扫的战场,山中野物啃食人尸也实在不是什么怪事了。

如果真到饿极了弹尽粮绝,其实他们也不会介意这东西是吃过人尸还是吃过活人,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大家还是都觉得有点嗝应。

镖师们叫着真是晦气,还是把猎物扔了。

纪小朵随口叹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杨洪庭不免也有些感慨,“这仗也不知还要打多久。”

纪小朵便转头看向裴越,问:“仙长觉得呢?”

他之前明明在追人,却因为商队停了下来,而那蓝衣人故意借此脱身,可见他平常应该就是这种作派,心地还算不错。

裴越这时目光中果然也透出几分悲悯,却也只是轻叹一声,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修道之人斩妖除魔,却不能干涉国运。否则的话,比如今天我看这个皇帝不顺眼,一剑斩了。明天便也可能有道友看我选中的皇帝不顺眼,又杀了他。那这天下哪还有安宁的一天?”

对可以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高阶修士而言,要杀一个凡人皇帝,的确易如反掌。

如果没有约束,的确永无宁日。

裴越说完打量着纪小朵,骤然发问:“这不过都是修行入门的常识,你家师长,都不曾和你讲过?”

纪小朵听他这么问,便知他已经看出自己有修为在身,便也不狡辩抵赖,半真半假道:“不瞒仙长,我学医学符,都是想看有没有办法医治我这弟弟。可能是因为资质低下吧,指点我的道长也没想收我为徒,更不用说传授常识经验了。我能有现在这点道行,全靠运气。”

裴越略点了点头,“散修,尤其还是隐于凡世的散修,的确艰难。不过,在修行界,有运气就是最好的事了。”

可不是么,毕竟是个万事讲机缘的世界。

运气好,就是什么都好。

纪小朵跟他道了声谢,就开始准备晚饭。

今晚没了肉,但她手艺好,简单的干馒头也能弄出花样来,香味扑鼻,引人垂涎。

裴越拍拍头,突然想起来一般,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竹筐来,“我让你们扔了猎物,就用这个来赔礼吧。”

纪小朵一看,是一筐土豆。

……行吧,她自己当初种的那茬,她都还没吃上呢。他既然拿了出来,正好试试是不是记忆里那个味道。

这是个新鲜东西,裴越还怕她不会做,又交待:“这东西叫土豆,是邵州特产。说是可以烤可以煎可以煮可以炒可以炸可以炖,只发芽处不能吃。”

纪小朵:……

就是她最开始种的时候,顺口跟学堂里的人说的好吗?

杨洪庭看到这个,也乐了,“仙长也去过邵州?我这次也带了此物。据说是纪娘娘从天上带下的作物,做法多样,好吃又能吃饱,产量还高,邵州可靠它撑过了两个荒年呢。”

他顺着这个话题,又说起了其它的“纪氏商品”,很显然,就是想试探一下作为修士的裴越的态度,看在仙市里能不能卖得出去。

听着他那夸张的吹嘘,纪小朵满头黑线,她都没有这么营销过。但这时也只能借口处理土豆转身避开了。

裴越的确去过邵州,这土豆是不天上来的他不知道,但他以前没见过是真的,所以才带了一些在身上。而杨洪庭现在说的这些东西有些他也见过,有些根本闻所未闻。

不过,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说为什么总看着“张三”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娘娘!

12 纪娘娘你马甲又掉了

如今的邵州无人不知纪娘娘。

从州城到县城乡村,现在一共有五十多所希望学堂。每一所学堂里都有纪娘娘的雕像,都是由见过她本人的工匠亲手精心雕琢,刺史赵大人亲自过目把关,每一座都栩栩如生。

至于再辐射开去的纪娘娘祠,则不知到底有多少,多半也是照着学堂里的雕像的样子来做的神像。

此外纪氏日用的商铺里,也会挂着纪娘娘的画像。

裴越到过邵州,自然也听说了这位“下凡天女”的事迹,也特意去看过。

他记得那张脸。

只不过,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位“纪娘娘”,不是山精野魅,也不是土地城隍,而是一个凡人。

活生生的人。

现在就在他眼前。

纪小朵虽然化了妆,但到底也没有整容,只是对肤色五官略作调整而已,也许能骗过凡人,但骨骼是变不了的,

所以裴越才会觉得眼熟。

凡人借香火愿力入道……虽然修真界对这个也没有什么禁令,但总归也不是正道。

只是想想“纪娘娘”做的那些事,又实实在在造福一方,也不好说不对。

裴越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有点为难起来。

他正纠结间,有一男一女抱着个小孩匆匆跑来,向纪小朵道:“张大夫,求你看看我家石头。他全身都在发烫。”

纪小朵立刻就把手里的事先交给陌离,让他们把小孩平放下来,一面道:“不要急,我先看看。”

这对夫妻不是商队的人,是半路跟上来的。小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这时正在发烧,小脸红通通的,已经不省人事。夫妻两个都急得不得了。

“别担心,只是普通风寒。”纪小朵检查完了,温声安抚,“好治的。”

这天气,在野外赶路,大人不注意都容易感冒,小孩抵抗力更弱。

裴越留神看了,她治病倒并没有用法术。

用温水擦拭降温,针灸驱寒解表,她随身还带有药材,顺手就替他们煎了一碗。

煎药时还细细交待这对年轻夫妇该注意些什么。

轻言细语,平易近人。

一点修士的架子都没有。

小孩的情况看着好了一些,年轻夫妇才镇定下来。

女人掏出一个荷包,里面只有几钱碎银和十几个铜板,她低泣道:“我们逃难出来,身上只有这些钱了,不知大夫要多少诊金?”

纪小朵从她手里拿过三枚铜钱,接着就从陌离那里拿过刚烤好的土豆递给他们,一面又问:“你们是从哪来?打算到哪里去?”

这对夫妇本来还觉得她拿得太少了,三文够什么?

但还没等他们开口,后面这又是递东西又是问话,反倒让他们一时接不上前面的岔,男人忙着推辞土豆,女的顺着话就答了:“我们是从芦县逃出来的。”

裴越在旁边看着,不由又皱了一下眉。

纪小朵又给他们递了烤馒头片,疑惑道:“芦县……前两天我们路过的时候,觉得还行啊,仗也没打到那边?”

她一问起这个,那妇人就落下泪来。

男人道:“张大夫有所不知,我们那芦县新来的守将,是一头狼妖。每天要吃童男童女。那些兵士每天挨家挨户的抓小孩……”

女人泣道:“有钱人还可以用钱买命……我们这些穷人……我们只有石头这一个孩子,他要是有什么事,我又怎么还活得下去?”

纪小朵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们打算先去投亲,以后的事……到了那里再说吧。”

纪小朵又跟他们说了一会话,等药煎好,让那女人把药给小孩喂下去,她又从自己的包裹里拿了件祅子盖在小孩身上,夫妻俩连忙推辞,纪小朵伸手按住,道:“天气寒冷,先顾着小孩。等他好了,或者回头你们要离开商队时再还给我也行。”

夫妻俩这才不争,对纪小朵连连道谢。

纪小朵又用了一丝灵力,在小孩体内一转,加快了药效,驱除病气,才让他们抱了小孩回去。

裴越跟着就在她身边坐下来,陌离立刻就一眼瞪过来。

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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